《大明嫡长子》作者:皇家雇佣猫   文案:   斗志最易于平凡之中浇灭,野心最易于权力之下生长。   身为明孝宗朱佑樘的太子,朱厚照的条件得天独厚,国家搞成那个样子岂不可惜?   因为有遗憾,才有改变的价值。   平凡的灵魂撞上造就时代的机会,他立志成为一代雄主,史笔如刀不假,可有哪一笔敢小瞧了他? 第一章 东宫出阁讲学疏   夜已深了,京城一间寻常屋子却有光亮射出,摇晃的火烛忽上忽下,映照出围坐在屋内的几张激愤的中年男性脸庞。   “那封《东宫出阁讲学疏》被留中了。”   “陛下虽然正值盛年,但先是不愿纳妃,如今仅有独子又三番两次拖延东宫出阁讲学之期!再过两三月殿下都满八岁了,这个年纪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该拜师启蒙了!”   “是啊!太祖当年就说过:天子之子与公卿士庶人之子不同,公卿士庶人之子系一家之盛衰,天子之子系天下之安危。尔承主器之重,将有天下之责也。陛下之家事,亦是国事,怎可因为爱子之心就误了东宫读书这样的大事?!”   “对!我等还要上奏!还要上奏!”   ……   东宫撷芳殿周围一样黑漆漆。   黑暗中,随着吱呀一声殿门开启,有一灯笼向外飘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问牵着自己手的老太监。   “去看皇爷,皇爷忧劳过甚,已经病倒了。”   “近来有什么事吗?让父皇这样忧劳?”   老太监继续捏着公鸭嗓说:“外庭有一些讨厌的人,他们想要逼着皇爷,让殿下每日起早贪黑的读书学习,那日子枯燥又辛苦。但他们不像皇爷这样心疼殿下。”   “逼……皇上?”   以往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历史名词,现在都真切的出现在身边。   老太监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谁能逼皇上,只是叹息一声,“等殿下长大了就明白了。”   这说话之人就是刘瑾了。   好一大段走过来,小手小脚的朱厚照也有些气喘。尤其夜间有风,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乾清宫灯火通明,但却没什么动静,走过的太监宫女连脚步都放得轻。   他还没走到龙床边,就已经听到了咳嗽声。   朱厚照从刘瑾那边得到了一个‘进去吧’的眼神,他自己也回想了一下电视剧里的礼节,之后便走了进去。   “儿臣,参见父皇。”   “照儿……?”皇帝黄色袖口里的手往儿子的方向伸了伸。   朱厚照有些好奇,抬眼看了一下皇帝。   发现他下眼袋有些隐隐的黑,嘴唇却泛着白,从骨相上看是偏瘦的人,一张方片脸笑起来都很勉强。   历史,他也是知道的。按照自己的年龄推算,皇帝怕是还没到三十吧,真是造孽。   不说这人是自己的父亲,就是路上撞见了,也会动些恻隐之心。   “父皇……”朱厚照捏了捏皇帝的手,多少有些冰凉,一颗心始终揪着。   “父皇,没事。父皇就是想你了。”皇帝歪过头,尽力的冲着儿子笑了笑,眼神之中满是宠溺。   随后有些费力的长吸一口气,抬眼看向屋内的人,“都下去吧,朕和太子说说话。”   “是,陛下。”   众人退去后。   皇帝抚摸太子的小手,声音如游丝般微弱,说道:“朕小的时候,也像你这样趴在父皇的旁边。那时候,朕总在想,父皇要是能陪我玩一会儿就好了。”   “那……皇爷爷陪父皇玩了没有?”   皇帝愣了半响,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恢复力气。   “没有。”他摇了摇头说,“所以朕现在想陪朕的皇儿玩……可惜国事繁忙,朕的身体也难以支撑……”   这话说的让朱厚照觉得好悲凉。   怎么一个皇帝,竟当成了这个样子?   “我可以一直陪着父皇。”他说。   皇帝笑了笑,“皇儿也要去读书的。”   朱厚照忽然想到刘瑾在过来的路上和他说的话。   “我听说,外庭臣子想让儿臣习字读书,已经逼得父皇郁结于心。但其实父皇心中已经答应的吗?”   “哪有父亲不让儿子读书的道理?”皇帝缓缓的说,“只不过……皇儿太小,还是个孩子。他们可以逼迫朕,但是不该强迫你。”   朱厚照很难说这不是个好父亲。虽然说是软弱了些。   至于读书,朱厚照是不反对的,甚至会去主动读,总不能古文不通,写个毛笔字像狗爬的一样。最后看不懂叫太监来批红,那当的是什么皇帝?   但实际上,臣子们所说的读书,大概是讲着圣人之学,一遍又一遍的警告储君,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否则就是昏君,会背历史骂名。   按照这些圣人弟子的路子把自己搞成一个木雕泥塑,那便没趣了。   可以理解他们想防止太子不学无术成为昏君,但手段粗暴,其实就是迫使你听话。   这个皇帝只有输入儒家那一套价值观程序的机器人才能当得令他们满意。   关键令他们满意了之后,这天下就真的太平,百姓就真的富足了吗?   “父皇想要怎么做?”   皇帝摸着儿子的头,“朕想,过了冬日再说。起码也要等到明年春天,天气转暖。皇儿,也好多陪我一段时日。”   朱厚照问:“那,外庭的臣子们会答应吗?”   弘治没想到,自己这么小的儿子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痛,   照儿可是大明的太子,他唯一的儿子,是什么让这么小的孩子心中种下了‘害怕外臣不同意’的种子?   “咳咳。”   “父皇?”   “朕没事。”皇帝不想把自己心中的情绪传染到儿子的身上,还是强撑着笑容,“这样吧,朕和皇儿做个约定,这件事朕一定帮你做到好不好?”   朱厚照没想到皇帝还有这样的玩心。   “好。那我听父皇的。”   “嗯。”皇帝心情平稳了不少,说了那么多也有些累,后边儿便有些乏。   朱厚照适时退出暖阁,   只是今晚的事情还是放不下。   他看了一眼送他出来满头白发的公公。   “殿下。”此人是萧敬,侍奉弘治皇帝已经许多年了。   “萧公公,最近劝我读书的奏疏,很多吗?”   “殿下询问,老奴不敢不答。只是奏疏一事,事关国政,老奴……”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老奴也不知晓。”   “奏疏在哪儿?”   “在御案。”   “好,那萧公公去吧。”   这些太监碰不到奏疏倒也正常,但是他是可以的。   反正弘治皇帝不会、也不愿把他怎么样。   换个其他时候,这么干可是大罪。   朱厚照不管那一套,奔着御案就去了。他个头小,够不着,就爬上了龙椅。   案上是整理好的折子,文房四宝齐聚,还摆了上好的宣纸。   只有一份奏疏被扔在一旁,   繁体字只能认个大概,而且古代人写文章没有标点符号,认起来有些困难。但也不是读不懂。   尤其这个名字,朱厚照一看就懂了:东宫出阁讲学疏。   正儿八经的历史上,大臣们的确为了皇太子朱厚照的教育问题和皇帝展开过长时间的斗智斗勇。   皇太子的教育问题在这个年代也是绝大的问题。   皇帝总是拦着皇太子读书,至少有两点是文臣绝对不能接受的。   其一,皇太子如果不和老师们在一起,那势必整天和太监在一起,小孩子和谁玩就和谁亲,尤其朱厚照已经八岁了。   这样下去,太子靠近太监而不是文臣,这日子每过去一天,将来文臣集团就离决策核心远一分。   其二,帝师的身份是很大的光环。一直拦着,就是挡住了很多人的荣华富贵。   但弘治皇帝对于皇太子的宠爱不下于太祖皇帝对懿文太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读书那么苦,孩子那么小,皇帝怎么愿意?   这样,矛盾就种下了。   弘治七年,兵部尚书马文升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还搞了套教育方案一起呈上。   皇帝的回应是“嘉纳之”。就是非常不错,我都同意。   但是嘴上说的溜,身体却很诚实,一点儿具体的行动都没有。   拖了半年之后,大臣发现不对劲,这不是在忽悠我们吗?   被点出心思的弘治皇帝只能求饶,说我儿子太小。   于是大臣们就只好再等等。   等到弘治九年,一帮文臣实在受不了了,内阁首辅徐溥都跟着急了。   弘治皇帝没办法,只得封了以徐溥为首的十一人为东宫官。   可是之后又觉得心里实在难受,想来想去又去商量,要不各位“仍以旧职供奉”?   等到今年,大臣们的奏疏就如洪水一般怎样都拦不住,   一些头脑不好还觉得自己很刚直的大臣说的话就越来越没法儿听,   甚至就直接点了出来:皇帝你太感情用事,在教育儿子的这个问题上任性过度,实在是个昏君的做法,这样下去就是昏君又培养了一个昏君!这便也罢了,但陛下你就这么一个皇子,他若不成才,陛下以何面目去面对列祖列宗。难道陛下就想凭着性子让太子一直玩闹,以后以嬉戏玩闹来治国吗?   朱厚照啧了一下嘴,虽然只能看个大概,但也觉得皇帝是该生气。   这和骂人有什么区别?   “殿下,该回宫了。”   “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他还是一直忍不住想这些事情,紫禁城虽大却也难让他开心。   尤其身处五百年之外的异时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免有些独孤寂寥。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安静,   回到东宫,看着自己宽阔的撷芳殿,他感慨说:“是住大屋子了,可也太空旷了些。”   刘瑾是察言观色的行家里手,马上回说:“若是殿下觉得空旷,明天奴婢就让人搬些物件进来。”   “算了吧。”朱厚照倒头躺在了床上,却没有睡意,脑海中是自己父皇那无力的模样,“仔细想想,宫里虽然空旷,但闪转腾挪一下也非易事。” 第二章 圣旨就是圣旨   天亮之后,   朱厚照起床在殿里晃了几圈便无聊的端着下巴呆呆望着东宫院落里凋零的枯树,   小小的脑袋在窗户前,对着异时空的蓝色天空入了迷,思绪也飞出了紫禁城。   跨越500年的时光,他其实特想知道这个年代的北京城是怎样?   广阔的中华大地上又是怎样?   人们怎么生活?   江南的女子,西北的汉子,戍边的士卒,稚子、女童、文人才子、贩夫走卒……   何不食肉糜的想,也许不是太子,每日会更精彩些也说不定。   但现在他就是太子,这紫禁城,洪武永乐、洪熙宣德,至如今的弘治,之后注定会是他的故事。   “殿下。”带着黑纱帽的老太监躬从殿外快步走了过来,他有些气喘,还擦了擦汗,动作略微有些夸张。   “如何?”朱厚照垫着下巴,也没看他。   刘瑾添油加醋的说:“这些外臣当真可恶,我听说陛下是以商量的口吻和几位阁老提议待明年春日转暖后,再提东宫出阁讲学之事,却没想到阁老们跪了一地,就是不同意陛下所请。”   其实大概猜到是这样,但真的听了还是叹了声气,   窝囊透了。   本来弘治朝的臣子们还是很不错的,诞生了一大批有能力名臣。   但是这些个皇帝和臣子相处的关系始终让他觉得难受。和坐牢似的。   朱厚照秀气的眉头落了几分,眼神之中有几分凝思,随后缓缓的开口,“东宫现在有詹事府的官吗?有的话,给我叫两个过来。”   詹事府是专门为太子服务的官方机构,类似于教师团队的概念。只不过其中许多官,并不是那么实。   像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是右春坊右谕德,属于詹事府。但他同时也是翰林院的日讲官。   太子现在还很小,也没有正式开始读书,所以相比于后者,前者几乎就是个名头,基本没什么事。   詹事府的一把手吴宽,弘治八年回乡守孝,大约也要到今年年底才能回来。人都不在一切还是照常。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在。   詹事府里有专门负责记录太子言行的小官,叫左、右中允。   刘瑾想到的也是这两个人,“回殿下,左右中允在,殿下要见他们?”   老太监心里有些许抗拒,皇太子开始主动接触文臣,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就如同文臣不希望太子只接触太监。   太监也不喜欢太子和文臣走得太近,   以至于在真实的历史中,詹事府的官员还向皇帝告状,说太监总是找理由让太子请假,不来读书。   “嗯,快去!”   深秋的微风有些许凉,但吹拂在身上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不久之后,身着青色官服的两位……应该说是中年人了。   岁数不小了,官职还不算高。但是他们都是清贵翰林出身,又都在东宫,一旦改朝换代就是青云直上。   朱厚照坐在石凳上,这两位照例叩拜,口称:“臣左中允杨廷和、臣右中允张天瑞参见殿下。”   杨廷和?   这名字熟悉,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发现他鬓发也有丝缕白色了。   “平身吧。你们两位,都是什么功名?”   杨廷和先说,他语速不疾不徐,“臣是成化十四年戊戌科赐同进士出身。”   张天瑞则回:“臣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一甲第三名。”   朱厚照点了点头,仿佛他知道赐同进士和一甲第三名的区别似的。   只能糊着说:“都很好。”   言罢便让刘瑾着人把书案抬了过来,上面是笔墨纸砚和一本《大学》。   他个头小,只能把书案放得低些,同时让刘瑾举着书,翻开第一页,照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下八个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随后说:“这几个字,两位先生谁替我读一遍?”   杨廷和和张天瑞互相看了一眼,殿下这是要读书?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太子读书是有很大的规矩的,绝不是他们两个小臣在这私自就可以教的。   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私下里你们教什么给太子?至明朝后期,就有臣子骂过一些阁老权势过重,竟然连教授太子的内容都必须得给他们看过才行。   这些讲究,他们两个十几年的为官生涯,不会这点敏感性都没有。   但是皇太子这样直接把他们两个人召过来询问,似乎又不能不答?   而且,太子召他们到身边,尚属首次,这等近身机会也是非常诱人。   杨廷和心思一动,便说:“太子询问,不可不答。”   这是其实说给张天瑞听的。   后面才是说给太子听,“殿下,此句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杨廷和读了,他也跟着读,之后转向另外一边,准备雨露均沾,“张先生,你可知道这句的意思?”   张天瑞说着便跪了下来,颤声说:“殿下若要读书,可奏明陛下。陛下降旨,礼部备东宫出阁讲学仪,到时陛下和阁老为殿下挑选良师,必能事半功倍。”   朱厚照哪里听不懂这话的意思,这位先生大概是对于文臣圈子的潜规则半分都不敢逾越,于是笑眯眯的说:“张先生说的对,那张先生便先下去吧。”   张天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无法从边上杨廷和的表情上看出什么,但殿下已经说了,他也只能惨然应是,随后退去了远处,背身后还擦了擦额头的汗。   私自教导太子,这事可大可小。   这一节,朱厚照又怎会不懂?   这根本也不是简单的教与学的事。但他没办法,皇帝现在春天转暖再读书的旨意推不下去,被架在那边,   为了解皇帝的套,只能再给他们一个套。   他略有深意的问杨廷和:“圣人之学不易,但杨先生饱读诗书,定然也是读了个通透,可愿为我解惑?”   杨廷和执礼,“殿下过誉,臣不敢说通透,只是自小便习《大学》,偶有所得。不过习字读书,自有先后。文章字字句句皆相连,只解释半句,不免首尾难顾。不如殿下再写,臣再教,等到一篇皆可读顺,到时候臣为殿下释义,殿下自然能融会贯通。”   朱厚照有些讶然,这个家伙……真聪明。   说白了,事情来的突然,杨廷和也不敢随便乱教。   解释含义会带有私货,到时候有心之人故意说你故意引导太子。   但是教怎么读总归没事,即便朝臣追究,也可说只是通读而已,虽然仍不合礼制,但是没有大错……   争取到这些时间,今天退去之后再由阁老选定太子的授业之师。   而他,既在太子面前露了脸,满足了太子的要求,同时也不至于太得罪盯着东宫的眼睛,   主要是这个态度就是在说,我杨廷和不仅没有故意逾越规矩,而是在太子要求的同时还尽量守规矩,我可不是想当幸进之臣!   朱厚照又问:“张先生担心的事,你不担心?”   杨廷和很是大义凛然的说:“殿下心向圣人之学,作为臣子岂有心怀他念,拒而不教的道理?殿下每多学一分,我大明江山便会稳固一分。与此相比,臣的荣辱得失,又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   朱厚照听完已经心服口服,再追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就此为止,他的目的也能达到。   于是转而说起其他。   “说起来,杨先生是不是疑惑,今日我为何这番作为?”   “殿下英明。臣,确有不明之处。”   话讲到这里,   又是到了飚演技的时候。   朱厚照叹气了声,随后表情凝重的说:“近来,父皇龙体不豫,但仍不辍朝政,坚持批阅奏疏,其中辛苦,人子不忍。无奈我无法通读文章,不能替父分忧,深感愧疚。”   “殿下孝忠君父之心,日月可鉴。此诚陛下之福,大明之福!”杨廷和也是受儒家思想教育长大的。   一个八岁的孩子有这份孝心,他如何能不震惊动容,尤其还是太子,那更加可喜可贺。   “父皇已经下旨,我出阁讲学之事,明年春日转暖之后着即办理。”   这话杨廷和听着倒是没什么感觉。   三四年来,   这样的话已经很多遍了。   什么‘爱卿们说的对,就这样办’、‘很好’、‘一个月后就办’之类的,甚至连徐首辅等人都封了东宫官,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但是表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   “陛下圣明。”   由此,朱厚照的上一段话讲完。   接着忽然转换脸色,反正小孩子嘛,喜怒由心,“但本宫听说哪怕父皇下了明年春暖以闻的旨意,还是有不少大臣想劝导父皇更改时间!甚至以血力荐!”   杨廷和听得不明不白的,据他所知陛下还未下那样的旨意啊。   太子为什么听说有人要这么上疏了?   但人是太子,就这么说了,他作为小臣也没什么办法。   朱厚照继续气鼓鼓的讲:“他们哪里知晓?父皇是心疼我畏寒怕冷。我与父皇血脉相连,这点父子之情都不能成全吗?”   说到激动的地方,太子一拍桌子,大声喊道:“本宫话放在这里了,圣旨就是圣旨,我是父皇的儿子,更是父皇的臣子,必将遵旨而行!所以明年,天一日不暖,我一日不出阁讲学!”   杨廷和有些发懵,因为太子和他的关系没到那种程度,突然之间讲这么多话……虽然他还搞不清楚为什么,但显然是另有所图。   “杨先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后面是什么?你可以教我读了。” 第三章 上奏?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诗》云:瞻彼……瞻彼后面是什么?我有些记不清了。”   朱厚照重新翻开来书,这会儿他亦是一副认真的模样。   其实自小,他就不是很厌恶读书的人。身上的一份静气似乎与生俱来。哪怕各科目老师布置再多的作业,他也会晚上回家不慌不忙的完成。   后来人们说他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又懂事。实际上,他自己的想法更加纯粹一些,只是觉得这些事应该自己去完成。   换到现在学这些古文,其中亦有古人的智慧,他在这里要和读书人交流、要有文字往来、要识文断句,那么总是要读一些的。   惊讶的反而是杨廷和,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领着读了几遍,太子竟一下子嘟嘟嘟了好些句子,哪怕是断在了‘瞻彼淇澳’这里,其实也非常不容易了。   朱厚照不理会他的情绪,完全沉浸在其中。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记忆很好,当然谈不上过目不忘,但论起来,也有点像是欧阳克背《九阴真经》,比郭靖能记多了。   于是撷芳殿内的氛围忽然多了往日从未见过的书声琅琅。   过后不久,   刘瑾小步过来禀告:“殿下,内阁徐大人派了人过来,似乎……是找杨中允有事。”   “喔,那便去吧。”朱厚照看着书没有抬头。   杨廷和有些尴尬,他就像是有两个上司,完了两个上司意见还不一致的倒霉鬼。   “殿下……这……”   “没事,既然是内阁相召,国事要紧,杨先生就去吧。”   杨廷和擦了擦汗,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官成了两边的香饽饽。   “臣,谢过殿下。那臣,这就告退了。”   “嗯。”朱厚照在人缓缓退出殿时喊了声,“杨先生。”   “殿下。”杨廷和又转身,看到了低着头语气幽幽的太子殿下。   “今日,你教得好,我觉得读书似乎也有点意思。”   “这是臣的荣幸,也是臣应尽之责。”   之后皇太子不再说话。   杨廷和原本是觉得没什么,但是某一瞬间似乎是直觉使然,他忽然觉得殿下最后的话有言外之意。   殿内,刘瑾还是放不下今天殿下亲近杨廷和这一节。   逮着个机会乱讲话。   “奴婢觉得内阁和杨廷和也有些不知礼节了。仿佛内阁的事就重要,殿下的事就不重要?”   朱厚照意外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吓得老太监头一低,“奴婢失言,请殿下恕罪!”   这老家伙心胸也是有些狭窄,不过外臣和内侍官是不能搞在一起的,否则皇权就没有空间伸张了。   如果刘瑾和这些文臣一条腿穿裤子,那才是他的死期。   思虑到这一节,朱厚照忽然又笑了起来,   他这样哈哈笑着,刘瑾心也长舒一口气,跟着嘿嘿尬笑两声,“殿下……奴婢这心是不论如何都向着您的。若是有嘴笨的时候,说的不对,您就骂我两句。”   “该骂的时候我会骂你的。我现在没生气,骂你做什么。”   这话一出刘瑾就懂了,什么叫该骂的时候?那不就是说现在是不该骂的时候?   这样哪怕他对外面那些为人稍微坏些,也没什么大的问题。   不过朱厚照还是开始考虑起了刘瑾的问题,   历史上,这个人的名声差得很……   “殿下,学了这么许久是否已经累了?”刘瑾想要快些掠过这一节,便动起心思提议道:“我为殿下找来了一把神兵,只有龙子龙孙方能拔出!”   为了哄小孩子高兴,他那边可没少收集这些好东西。   “不必了。”   ……   ……   内阁里,杨廷和老老实实的站好,面前是徐首辅和刘、李、谢三位阁臣。   首辅徐溥宣德三年生于宜兴,弘治五年,前任首辅刘吉罢官免职,他开始接任这一位置。   风格上,徐溥以安定平静为宗旨,遇到什么事情也都是和刘、李、谢三人共同商议,总得来说是个清廉之臣,今年也已经70了,还患有眼疾。   弘治十一年乞归乡里,次年便去世了。   但在弘治十年,老人家还是权柄在握,虽只是简单含着腰坐在椅子上,像个不中用的小老头儿,也没人敢小瞧半分。   “杨廷和,你可知道独留奏事而私谒,此为忌讳?”   在东宫的教育问题上,的确有一条:有独留奏事及私谒者,许司直郎、清纪郎共纠之。   就是在正式的课程结束之后,私自留下来面见太子,这是要被严厉弹劾的。   不过,这是正式出阁讲学之后才会有的规矩。   徐溥用在此处有些牵强,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就这么用了。杨廷和也没有办法。   这让他心中有些苦味。   此刻也只得辩说:“事出突然,殿下既然问出口,问的又是圣人之学,臣子岂有畏己罪而不答之理呢?”   徐溥板着脸,哼了一哼,“倒是有几分气节。”   杨廷和心头微震,冒险讨好太子,总归是让这些一身正气的大人们看不过眼。   还未等他辩解,刘阁老问道:“今日,太子问了什么?”   于是杨廷和把今日在东宫的遭遇都禀告了一遍。   太子在东宫又是激动又是愤怒,还发了狠,这是往日并未有过的表现,令阁老们有些不明就里。   “听你之言,太子聪慧懂事,还极为孝顺。有此大幸事,也算天佑我大明。不过往日里,殿下并未召见你等,为何今日突然与你说起东宫出阁讲学之事?”徐溥看着他说。   这个问法让杨廷和心里一紧,这啥意思?   “禀徐阁老,刚才,臣只教殿下读了半篇《大学》。其余的,殿下并未多做解释。”杨廷和坚持这一点。   徐首辅看不出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声音低沉,悠悠说道:“太子……以孝行读书之实,以忠拒读书之名,以八岁之龄行此折中之法,这不是得人暗中相授?”   此话一出,杨廷和大惊失色,他心中忽然明白难怪阁老今天的话听起来如此奇怪!   这是坚决不能承认的。一个小臣,私下里以这种方式博取太子欢心,那不就是想当幸臣?   “徐大人,列位阁老明鉴,此人绝非下官!”   他矢口否认,众人一时沉默起来。   过了会儿,还是较为刚直的刘健先忍不住。   “读圣贤书只有读或不读,哪有折中读的道理?!太子乃国本,必得礼部备好讲学仪,否则成何体统?”   徐溥也不愿相信,但这事儿做得实在精妙,杨廷和又坚持不认,“难道真是少时开慧?”   刘健似乎也倾向于相信杨廷和,“太子既有这份殊才,那更应该早日出阁讲学。我辈上疏恳求陛下更改时间,这哪里又是抗旨了?”   徐阁老做事自有一套准则,不会因为一个八岁的孩童就改弦更张,况且东宫出阁本就是大事,所以还未下结论,只是在思索,“不急,我再想想……你们也再想想……”   李东阳善谋,他捋着胡子忽然眼睛一闪,“或许应该把太子的话反过来听听试试?”   众人咀嚼着太子的话:天一日不暖,便一日不出阁讲学!   反过来想,那天暖了呢?   忽然间恍然大悟!   太子是要告诉群臣,皇帝批过的话那就是圣旨,要遵守。所以即便大臣再上奏折也没用,就连他自己都不会同意。   而反过来听,这是在安抚他们:天一暖,就会读书!   而只要他想读,以陛下对他的宠爱,怎么会有再次推脱阻拦之理呢?   那么东宫出阁讲学必是明年春暖,时间一定就不必担心再拖下去!   这是重点!   皇帝那边你说啥他都同意,只是喜欢拖,叫人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   现在时间一定,无非就是再等几月,只要几个月之后真的事儿能落地,也不是不能接受。   那毕竟还是皇上,为了几个月的时间就非要和皇上过不去?   杨廷和听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这是卷进了这么大的事情当中,   这是被坑惨了呀!   心中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子和他说这么多的话。   再仔细琢磨之下又有明悟,   “阁老,殿下最后还和下官说,读书似乎也很有意思。”   这话一样关键。   “照你所说,《大学》只是通读,又不了解其中之意,这能有什么意思?”李东阳其实也已经猜到了,“殿下应是怕我们领会不到他的真实用意,所以缀了此句,以表露其春日转暖出阁读书之心。”   徐溥心头微震,手上的一个奏疏也扔在一旁,“那这份折子,的确没有上的必要了。” 第四章 紫禁城   杨廷和走后,一直维持体面的刘健忍不住了。   “为何不上奏?!”刘阁老是极认真的人,类似这种可以被称作变通的法子,在他这边都是一种‘不老实’。   据说他小的时候开始就不是很贪玩的人,叫‘群儿嬉戏,独端坐默’,打小便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   “遍观史书,只有上好乐而臣直谏,何时有过上好学而臣不谏?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诶,刘公不必如此动怒,你且听我跟你说完。”谢迁打着圆场说:“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数次拖延东宫讲学之期,如今都已经僵在了这儿,若陛下就不答应,我们做臣子的,难道抗旨不遵?如今正好殿下表明明年春暖读书之意,日期一定,还有何忧?此局可解,皆大欢喜。”   “那若到那时再拖呢?”   “不会。”李东阳说:“一,殿下已说了想要读书为陛下分忧,读书即是孝道,孝道岂可违?二、殿下一句‘圣旨就是圣旨,我必将遵旨而行’,那么殿下要遵的什么旨?”   谢迁‘呀’的一声,一拍大腿说,“提前出阁讲学是抗旨,延后出阁讲学,亦是抗旨啊!”   “嗯……”徐首辅听了半天终于哼哼出声,“此事,就这样吧。”   他算算自己的时间,等明年这事儿办成,他也差不多退休,对陛下、对群臣、对自己也都有个交代了。   “徐阁老,等等。”李东阳捋着胡子,他还在思考,“杨廷和在时,我不好说。现在他不在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是谁教的殿下。”   “列位可以想想,此人知道东宫发生的事内阁必定知晓,于是故意让太子说那些话;了解陛下与我等相争的关键,于是想出了折中之法;更加知道东宫出阁讲学一事的核心。这样的人……”   他这么一说,除了感觉要睡着没有一丝表情的徐溥,其余刘谢二人均是有些动容。   “宾之(李东阳字)的意思是……?”   “若不是杨廷和,则必是东宫一宦官,以此人之才必能搅动朝堂,不可不防。”   这让众人心头沾上了一层阴霾。   李东阳好谋,他也提出了好问题。   不过自己细思之后也没什么头绪,于是也只得随它去,“不管如何,今日这事的许多关节,最让人我感到宽慰振奋的,是太子之孝顺。百善孝为先,想来我大明百姓有福矣。”   只要孩子孝顺,哪怕才智稍有欠缺,又有什么怕什么?   大明朝取天下之才,还怕找不到几个辅佐之人?   想及此处,对于如今的太子殿下反倒多了满意和认同。   却说杨廷和退出内阁,天色也不早了。   回去之后整理一下今天的记注,接着便准备回府。   不过在出紫禁城的时候,一直跟着的张天瑞偷偷摸了上来,“介夫,请留步。”   “文祥先生(张天瑞字)。”杨廷和作了一揖。   张天瑞走上前来,靠得近,“介夫犯了忌讳,但此番徐首辅召见,必是平安而归。”   杨廷和心想,自己还没开口,他这话怎么就说的如此笃定?   两人虽同是中允,但张天瑞岁数大些,此番猜中,杨廷和不介意请教请教:“请文祥先生释惑。”   张天瑞白天虽在太子面前落了下成,但于趋利避害之间似有几分心得,“介夫细想,如你我这样的臣子,只是刚接触了一下太子,当天首辅大人就处以雷霆,这叫什么?”   只这么一句话,简单一点拨,杨廷和瞬间明白了过来。   是啊,如果首辅大人这样做,给人的印象未免过于嚣张跋扈。   仿佛太子身前的机会,就是他徐溥的。一个即将要退休的首辅,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尤其以徐溥往日的风格,他更不会这么干。   杨廷和继而想明白,难怪今天徐溥那么凶,刘、李、谢三位阁老一句不说。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一句话不说。   因为说了,让徐阁老当坏人,你当好人,这很不智。   杨廷和又想,年岁已这般大、几乎没什么政治前途的张天瑞都有这样的见识,   果然宦海深沉呐……   “另外,介夫。今日殿下突然召至身侧,事发突然……谕德大人那边……”   杨廷和皱了皱眉,左右谕德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按职责身负教导、辅佐皇太子之责,一般给太子讲学的也是他们。   现在朱厚照还年幼,如果成年参与政事,必然会有书写奏本的需要,这个时候左右谕德就是太子的秘书。   今天这件事,多少犯了忌讳,直属上司还是会有感觉的。   比如说你在太子面前那种表现,是不是想取我而代之呢?   一旦到这种程度,杨廷和的处置办法也不管用,   因为此时双方争得就不是你教的对不对,而是你做得该不该了。   杨廷和心中也是无奈,   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有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   太子忽然召见,这样的机会本就不多,且当时时间短促,在他想要做些争取的前提下,也只能这样了。   心中想定,也就没什么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在下明白了。多谢文祥先生提醒。”   杨廷和一步步离开了皇宫,只留下一个背影。多年的平静,仅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引来如此多的变故。   这就是紫禁城,不是快活无限、浪荡自由的风月之所。   波澜既起,往后的路更是要一步一步想得明白了。   正在乾清宫陪伴父皇的朱厚照也一样在等结果。   老实说,不管把各个环节设想的再完美,没到最后一刻,那便永远是个未知数。   这也是他前世得来的教训,钱不到你的账户,哪怕对方把胸口的毛都拍掉了说明天汇款,你也不能信。   所有的‘差不多了’,都可能会因为任何一个因素的变动而变成‘没办成’。然后人家给你一个理由,说事实情况如此没办法。   昨天晚上喝了药,今天又休息了一天的弘治皇帝在傍晚时分精神终于好了不少。   他没什么大病,就是身子弱,先前又太过辛苦,为了东宫读书的事心情不畅这才病倒。   现在太子懂事不少,不再像之前那般贪玩,而是在乾清宫陪伴他许久,有此一节,皇帝的心总归是平静了不少。   老太监萧公公说:“亏得祖宗庇佑,殿下如此孝顺,陛下得一好儿子,大明也得一好太子。”   他大概知道怎么说话,反正夸儿子,弘治最是开心。   皇帝果然脸色泛喜,“朕,很想看到照儿以后长大成人的样子,到时,我大明也后继有人!”   又过了一日,皇帝的身体渐渐好转,于是下令早朝恢复。   这个消息朱厚照也比较关心。   皇上称病躲了几天,大臣们也不好再继续就东宫出阁讲学一事追打,但现在身体好了就不一样了,这个早朝就是看结果的时候了…… 第五章 上朝   天还未亮,北京城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官员妻子们早起给丈夫换上朝服,府里的下人端上小米粥,便是养在家里的小娃娃,有的也起床读书了。   晨鸡报鸣,一抬一抬小轿从各巷弄口出来,虽然多但不挤,这时候应也没有错峰上下班这种事?   朝臣们在宫前相遇、招呼,排列成队,等着守宫门的太监开门。   宫内,皇帝也已起身更衣。   帝国的清晨在这群人的忙碌下开始。   宫门外的臣子们已经开始谈起太子殿下背诵半篇《大学》的事迹,人们互相称颂,或许大明王朝又可得一明君?   午门之上设有朝钟朝鼓,钟鼓司的宦官们敲鼓响钟,打开宫门,一众官员鱼贯而入,待鸣鞭之后依次过金水桥抵达奉天门丹墀,在御道两侧相向站立等候,其中文官为左班、武官为右班。   奉天门上廊内正中设御座,称为“金台”,台阶左右是钟鼓司的乐队,殿陛门楯间列“大汉将军”,穿着全服铠甲,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则各有校尉握刀站立。   皇帝到达御门后,钟鼓司开始奏乐,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   早朝会讨论进京、离京的人员名单。有的皇帝会接见,有的不接见。此外还有些边关紧急要务。   当然,东宫的教育那也是头等大事,讨论着讨论着,总归是要有人提出来的。   皇帝是个性格有些软弱的人,不然也得不到儒家生的夸奖。他虽然下旨明年春暖以闻,但实际上也做好了要被喷口水的准备。   “咳!”一般官员在出列时要咳嗽一声,这叫‘打扫’。   也有打招呼的意味在里面,   不然同一时间你也出列,我也出列,他也出列,那不就乱套了吗?   “臣徐春有本启奏。有给事中万通狂悖妄言,触犯天颜,以致陛下龙体欠安,实为不忠之举,臣请陛下革其职,去其官!”   万通知道自己害得皇帝身体不好,这一节哪怕有什么为国为民的理由,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认罪、请死。   反正皇帝也不会杀你,杀了以后叫人还怎么劝谏?   万通知道如此,所以有人弹劾他之后,也立马出列跪下,“臣,死罪!”   皇帝皱了皱眉头,他根本不想搭理这个人。   杀是杀不得,我可以不理他。   谁叫他说我儿子成不了才。   “有关东宫出阁讲学一事,朕,已有了决断,如今天气日寒,太子年幼。朕决定,待春日转暖之后再行办理。”   “臣,有本启奏!”   忽然间有官员高声唱奏,一脸正气的出列。   这时候刘、李、谢三人目光都到了徐首辅的身上。   开始了,不知道首辅大人今日如何平衡。   “陛下,弘治三年状元郎钱福曾有一首《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太子殿下事关江山社稷、天下万民,一刻也等不的,哪里还有明年春暖?”   此言一出,   皇帝也默然不语。   十年来,其实他也习惯的差不多了。甭管怎么样,总有人总有角度来喷上一喷。   有时还会‘群起而攻之’。   这才一个人,不算什么场面。   而且大明的臣子胆子大,他们敢跟皇帝叫板,又有一御史出列说:“陛下自弘治七年始,便将东宫出阁讲学一事一拖再拖,封了东宫官又下旨仍以旧职供奉。陛下爱子之心,臣等并非不理解。然,殿下已七周岁,这样的年纪百姓的孩子也该随师学习,居住于外了,况且是天下之本的太子呢?”   这话说得,就是明摆着讲我们不相信皇上你的话了,什么明年春天,去年您就说今年春天!   而且皇上你也别听着来气了,我们被忽悠到现在,我们还来气呢。   不过朝堂上,虽然三两人的声音中气十足,但徐溥这样的阁老重臣却始终老神在在,不发一言。   皇太子那句话反过来理解,不是所有人都能悟到的。   皇帝不想说话,上奏的臣子胡乱扯一通,慢慢竟安静了下来?   弘治感到惊奇,今日怎么没有形成一哄而上,满殿附议的场景?   他眼睛不禁飘向一边的徐首辅。   老头儿双手插在袖口,半低着脑袋,皇帝从上面看下去,除了能看到脸颊上的老年斑,其余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他不动作,皇帝也要找他。   “徐爱卿,依你之见,这事该如何办理啊?”   徐老头儿躲不掉了。   他慢悠悠的晃出队伍,抬起胳膊,“启奏陛下。臣要向陛下贺喜!”   “喔?”这话没头没尾的,弘治皇帝听得不是很明白,“朕有何喜啊?”   徐溥语速极慢,“臣已听闻,宫中处处在传,太子殿下不忍陛下批阅奏疏之辛劳,欲为陛下分忧!殿下之孝,岂非我主之喜?岂非大明之喜?”   夸儿子的话,是越多越好的。   弘治皇帝展颜一笑,“是有这么一回事。赖祖宗庇佑,朕的皇儿很是明理懂事。”   皇帝认了。   满朝文武自然一齐跪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徐溥的话,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着急的大臣听了便知道:太子已露向学之心,陛下又宠太子如此,那这事还有什么问题?   皇帝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认了太子孝顺这事,   自然就是认了儿子要读书认字的心意,   既然儿子有此心,你这个当父亲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后拦着不让儿子求学上进?   古往今来,这么糊涂的人也没几个吧?   徐首辅的话似乎词不达意,完全偏题,但似乎又把最关键的意思给说了出来?   明年春暖读书,不仅是皇帝的意思,也是太子的意思。   皇帝也不是太笨,有了首辅大人的同意,他的底气足了起来,“太子孝顺,已流露出心向圣学,为君父分忧之意,列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太子……   太子只是个孩子,而且这事儿是真是假?   朝堂上的人心理嘀咕,却也不好在这个场合直接发问,总不能说皇帝你说谎,或者让太子过来证明一下吧。   下边,谢迁出列,“陛下,臣有本启奏。微臣听说殿下已能背诵半篇《大学》,在民间这也是千里难寻的少年天才了,想来剩余半篇也用不了几日,因而奏请陛下选定教授殿下诵读圣学人选。”   原本众人还有疑虑,   但谢阁老一下子又把事情往前推了一步。   太子背诵半篇《大学》之事自然是内外皆知,谢阁老说的对,下半篇也是要有人教的,总不能还是找左中允吧?   堂堂太子找个老师自然不缺,但现在并未正式出阁讲学。这样的话,由谁去,总归是皇帝点个头才算名正言顺。   于是原本还在关心什么时候出阁讲学的臣子们,心又提了起来。盖因这样每日和太子相处的机会,虽然只是临时,但一日之师,那也是师。   “谢阁老此言有理,臣附议!”   “臣附议!”   ……   ……   此时的坤宁宫,   朱厚照正在陪自己的母后聊天。   皇后母仪天下,自己又是高贵雍容,一身母性的光辉让人感觉很温暖、很愿意接近。   “照儿。母后听说过那个左中允杨廷和,此人虽有小才,但只是赐同进士出身,你要读书习字,为何只叫了个学识一般的小官教你?”   ……   “阿嚏……”想要低调几日的杨廷和连续不断的打喷嚏,他觉得鼻子痒,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不好的兆头。 第六章 制高点   朱厚照有些无语,进士出身的,怎么就叫学识一般了?   其实杨廷和的表现还是非常好的,机智聪明,有礼有节。   再加上他知道此人在历史上的名声,心中自然是愿意将其留在身边。   只不过,他上次给杨廷和挖了个坑,现在还不能这么干。   这样干了,反而是在害杨廷和。   私自教太子已是忌讳,   太子再垂青?   这样一来,他必定会被人给嫉恨。   反倒是就此将杨廷和忽略,他才安全点。   反正时间还长得很,不急在这一时。   或者把他贬出京城?   略微思索后,朱厚照便对皇后说:   “母后说的是。我先前不知道左右中允只掌记注,他们也从未和儿臣说过话,只是碰巧见他们在旁边也就叫了过来。说起来,那个左中允算是寻常,右中允快五十的年纪了还被儿臣吓得胡子都发抖。”   张皇后听闻,忍不住捧腹一笑,一双凤眼如月牙般,“照儿真是调皮,怎么能吓先生?”   “是儿臣的不对了。”虽然作揖道歉,但满脸都是笑容。   皇后也并非真的责怪,一样笑得眉眼弯成细线,自然就说的好话,“他牢记职责,知道进退,倒算是个明事理的。胆子嘛,小一点也没什么的。”   朱厚照没想到皇后竟然这么说。   这找谁说理去?   不过他并不在意张天瑞的前途,所以转头又说起其他事,拉起了家常。   “母后,过几日儿臣教母亲一个纸牌游戏,算的上是一种连猜带唬人的技法,献给母后之后也好给母后添些乐趣,而且这游戏人数不限,老祖宗也可以玩。咱们始终是一家,一家人要过得热闹些才好。”   朱厚照所说的老祖宗,是皇帝的奶奶。   成化年间,万贵妃作乱。害死了许多成化皇帝的孩子。   弘治皇帝被宫女、太监秘密收养,后来又被周太后也就是他的奶奶接走抚养。   张皇后听闻儿子有此心,自然是万分喜悦的。   “照儿就是孝顺。”   朱厚照故意展现孝这一点,   一方面是接受的教育使然,   另一方面这也是他权力的源泉。   此外,他有一个想法,类似于嘉靖皇帝大礼议背后思虑的想法。   就是道德制高点。   明朝的臣子们始终占据了这点,所以历代皇帝们要么认怂,要么就顶着残暴的历史骂名硬刚,要么躲起来不搭理。   只有认怂才会得到他们的认可,其他的怎样都不行,   因为他们总是占着大义。   这其中,嘉靖皇帝是玩得比较好的,他虽然不是什么好皇帝,但是揉捏大臣是有一套的。   他花了二十年去争一个‘礼’字,在朱厚照看来本质上就是一个舆论的争斗,背后则是权力。   不争这个礼,文臣们把圣人、祖宗搬出来一个个排列好,告诉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当个皇帝到头来头等大事是“听话”。这怎么能行?   争了这个礼便不一样了。   大家都是理解圣人的话,凭啥你们这些臣子理解的就对,   我以及支持我的臣子理解的就不对?   难道圣人打电话告诉你的?   写下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话不妨说,理不妨辩嘛。   到后期,嘉靖皇帝那就是出神入化,你再和他谈圣人的话、圣人的规矩那都是扯淡,他比你还懂。   如果你非要说我的不合圣人之道,那就来辩。辩来辩去,皇帝总归是占有优势的。   因为哪怕辩不赢他也可以物理消灭你。   现在朱厚照也要站到这个道德制高点,先扮演一个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出来,到时候他就是天上地下无人能挡的好太子、好皇上,   而且他计划中要办的事,没有哪一样不是为了服务百姓,为了振兴国家,到那个关口,就让这些道德先生自己说,   谁赞成,谁反对!   这帮家伙天天都在讲仁义道德,在讲忠君爱民、为民请命、淡泊名利。   那就好好来讲一讲,朱厚照能在舆论场上卷死他们!   坤宁宫外,一名宦官缓缓而来。   “皇后娘娘,陛下下朝了。”   朱厚照眼睛一闪,他其实心中想要知道今日早朝的结果如何,不过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结果已定,急也急不来。   这份临事静心的功夫,也是多年经验养成,因为以前因为急、慌而办错过许多事,吃过许多亏。   张皇后收拢衣袖起身,“照儿,你父皇喜欢你陪,这便和母后一起去,若是陛下心情不悦,你要记得多讲好话。”   “好的。”   “希望不要有什么不开眼的臣子乱说话。”   朱厚照又含着笑说:“应该没有。”   等他们到了乾清宫时,果然看到了弘治皇帝一张放松的小脸。   “照儿,快过来。”皇帝身体像是好了许多,快步而来拉上他的手,邀功的说:“皇儿的事,父皇给你办成了!就明年春天,出阁,读书!”   “儿臣谢过父皇!”朱厚照配合得给他跪了一下。   儿子跪老子,天经地义。   “哈哈哈。”皇帝畅怀大笑。   张皇后一颗悬着的心也落地了。   她原本也知道大臣为了太子读书的事情和皇帝闹了很久的不愉快,现在终于搞定,便再也不用像之前那般担心忧虑了。   “臣妾恭喜皇上。”   “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朕的喜事,也是皇后的喜事。等过些时日,朕让礼部备好仪式,定要隆重一些!”   皇后喜不自胜,“陛下,既如此,臣妾也想提一个请求,请陛下成全。”   “好。皇后说来。”   “读书之事在寻常人家也是大事了,何况是天家?臣妾请陛下为照儿选一个博学之士。陛下可知,照儿为了早日认字为陛下分忧,昨日竟找了一个赐同进士出身的左中允。”   听皇后这么说,皇帝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儿子的孝顺,所以心中已是一万个答应。   而且皇后的这个要求也算不得什么,哪怕她不请求,一旦他知道也是要做的。   “此事确为不妥,皇后莫急,今日早朝此事也有提及。朝廷抡才大典,早已聚拢了一批德才兼备的鸿学大儒,这人选怕是皇后选都选不过来。”   张皇后说:“那便一齐派过去,以后照儿都能请教。”   朱厚照脸一黑,他虽然不讨厌读书,但塞一屋子老学究天天和他讲仁义道德那也挺头痛的。   “嗯,”皇帝点了点头,“容朕思量一番吧。”   弘治皇帝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对了,朕有些记不清了。这个左中允是谁?”   旁边的朱厚照脱口而出,“父皇,他叫杨廷和。”   他想着给未来的首辅大人露露脸,搞个简在帝心什么的。   谁知道皇帝说:“喔,原来此人是赐同进士的出身,以往朕倒忽略了。既然如此,便依皇后所请。” 第七章 墙   回东宫的路上,刘瑾比以往话更少了些。   今日早朝之‘异常’也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外臣的尿性他这么多年也是知道的,认准了一个死理,那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然而今天这一遭又怎么解释?   太子,还是以前的太子嘛?   细想起来,以往爱玩的‘神兵’以及各类玩具现在忽然半分兴趣都没有,   以往调皮跳脱,每日闹得不行。   现在呢,安静内敛沉默,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做自己的事,而且还会静静的思考事情。   这样的太子他何曾见过?   一直到傍晚,他都比往日陪着更多的小心。   太子似乎也不在乎他,他要是多说太子就回应他,要是他少说,太子也任他去了。   晚上殿里点起了蜡烛,   这没有电灯的年代,天一黑之后很多事情就不方便了,即便有蜡烛,光也不足。   朱厚照今天还是满意的,   除了最后一不小心坑了一下杨廷和。   但是想来他应该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未来的首辅大人应该不会那么在意的吧?   心中安定以后,他站在撷芳殿外的廊檐下,看着漫天的繁星,竟有一种孤独感。   尽管东宫里人来人往,他一个人要几十上百人伺候,但很多时候他似乎也只能自己一个人沉默。   好在他前世就是惯于独处的性格,生活在喧嚣的大都市是不得已之举。   更多时候,他还是在想,如果可以的话,   不用上班、打卡、写周报,而只是每天享受时光、读几本书,这似乎才叫生活。   现在嘛,勉强算是差不多,至少能睡饱吧?   翌日,   刘瑾站在门口禀告,那里因为开门射进了阳光,与屋内阴影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下,李旻求见。”   “李旻?”   刘瑾回:“李旻乃左春坊左谕德。也就是……杨廷和的上司。”   朱厚照若有所悟。   “让他进来吧。”   “是。”   也没多久,就看到一个留着长到胸前的胡须,约莫五十多岁的一个男人进来,   他也没看自己,径直跪下:“臣左春访左谕德李旻叩见殿下。”   “李先生请起吧。刘瑾,搬个凳子给李先生。”   这不算什么过分的优待,   不过他却不愿意起身,叫朱厚照有些意外,于是认真的端详起了这个人。   “殿下,臣今日是来求殿下降罪。”   这话说得很是突然,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先生何罪之有?”   “臣身居左谕德之位,担负教谕辅佐殿下之责,亦有管束下属之义。然旻,一未守职尽责,至今未能授殿下一字一句;二又有左中允杨廷和独留奏事,因故犯忌,每念及此,臣心中实为愧疚,因而恳请殿下治臣之罪。”   他这么一说,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但确实是意料之外。   朱厚照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体制的威力,   它给所有人一个角色,不管这个角色是高是低,实际上都有一个行事的界限,   越过去,可以,但是什么后果难以预料,哪怕你是皇上。   一个人,要对抗这一切,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   因为敌人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无形的规则。   “李先生,先起来吧。”他在发呆,也不好让一个年过五十的人一直跪着。   他在心里想,其实……本来就知道当一个好太子、好皇上也是很困难的,这一点自己之前就预料到,所以算个什么呢?   皇帝,命令人可以。   接命令的人做不好,杀了他也可以。   像是崇祯皇帝,一个不行咔嚓了换下一个。   但是那样是治不好国家的。   而且如果朝中的臣子总是不配合你,扯后腿,每一件事做也能做,但要牵扯极大的精力。   朱厚照在思考,一直不说话,   李旻也不好说话。   “李先生,是哪一年的功名?”   李旻心中诧异,沉默了半天,忽然扯得是哪出?   “罪臣有幸,蒙先帝不弃,于成化二十年甲辰科状元及第。”   好家伙,状元。   谕德和中允还真是不一样,右谕德王华也是状元。   “十年苦读,殊为不易。三代以来又有几个状元?轻易便降罪去职,我心中不忍。况且,我还想日后多多请教李先生。”   儒家讲究士为知己者死。   李旻是个美髯公,也是特讲究文人排场的那一类,说白了被圣人学术洗透了脑子的。   如今他本是请罪,皇太子却温言宽慰,实是令他铭感五内。   “殿下!臣何以报殿下之恩呐?!”   “自然是尽职尽责,为国为民。至于请罪之事,便不必再提了。”随后,他又语气悠悠的问,“杨廷和的事,引起了非议吗?”   李旻回道:“陛下盛赞殿下孝顺聪慧,于杨廷和这一节倒是未有追究……但朝外议论……也是有的。”   “既然父皇都不追究,李先生你这是何苦呢?”   李旻有些为难,“……臣心中觉得有愧于殿下。”   朱厚照心中叹息,   他是不会惩罚杨廷和的,这样就会给人感觉,太子用完了人就把人给抛弃了,那以后别人为他办事是什么感觉?   相反,如果给他干活儿都有好的结果,那又是什么感觉?   即便这些都不提。   就是杨廷和这一个人,朱厚照也要想办法让他心服口服,以后听命行事。   但与此同时,他也不能在非议之中过多回护杨廷和,   这样话的就是黄泥巴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哪怕李旻作为上司去给杨廷和颜色看,他也不能说什么。   这于他的本意不和,   但却是必要的妥协,   所以才说,政治是妥协的艺术。   只是不知道杨廷和能不能理解他的用意?想来……首辅大人心胸宽阔,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吧?   另外,现在李旻也不知道太子的用意,一个七岁孩子的心思叫他怎么猜?   但太子当前,詹事府的官员是升是贬,是用是逐,自然有请示太子之理。   “杨廷和该如何处置?臣请殿下示下。”   朱厚照一听瞬间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问得相当有心机,令人不爽!   尤其他前面温言善语了半天。   因为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回答不用处置?那好了,太子竟然主动护你,这样杨廷和必遭他人嫉恨。   回答处置?那好了,太子要处置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不管怎样,他这个上司是吃定了杨廷和。   但也不能就说李旻的心思不对,   换做朱厚照自己在他的位置上估计也会有所动作。   不然人家踩了你的底线,你什么动作都没有,以后岂不是天天过来踩?   世上事,太难说。   朱厚照推开了窗户,看着外面红色的墙也陷入了沉默。   他穿过了这紫禁城的一道墙才发现,墙外面,还是墙。 第八章 庸人   皇太子年岁不大,几乎也没什么正事。   那么李旻突然求见所为何事?   那一幕,负责记注太子言行的张天瑞和杨廷和都看在眼里。   那日两人的选择不同,今天来的人就是左谕德而不是右谕德。   “介夫,一会儿谕德大人若是问起来……你也要早作思量才是。”张天瑞帮不了太多,但提醒还是可以的。   杨廷和的眉头皱得老深,虽然看起来依然平心静气,但是心中已有波澜。   说实话,他倒不是意外于这事发生,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像自己的运气差了不少?   “文祥先生,你觉得殿下会如何做?”   张天瑞理解他的心情,如果要解这个套,似乎这个时候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殿下了。   “殿下的心思难猜。你也知道,你我二人与殿下接触不多。论对殿下的了解,我们两人加起来还不如刘公公半分。”   这话不好不坏,只是说了事实,但巧就巧在,刘瑾刚好在这个时候过来,听也没听清,只听到提到自己,“张中允,刚刚说了咱家什么?”   刘瑾的声音让张、杨二人一下子头皮发麻!   这些阉人最是记仇,背后议论被撞见,这下坏了!   刘瑾那双眼果然如毒蛇一般盯着这两个小官。   杨廷和和他对视了一下,心情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真是瘸子的屁股——邪门了!   他可是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干啊!   看那刘瑾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稀里糊涂的又得罪了人!   其实这些东宫的官员都知道刘瑾是最不能开罪的,   为什么?   因为他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又是个小人,得罪了这种人,你在东宫还能得了好?   张天瑞胆子也不大,那日被太子都吓了一跳。   今日碰上这样的事,此时心中也是万分懊悔。   于是急忙往回补救,“刘公公……误会了,刚刚我与介夫说的是,刘公公侍奉殿下尽心尽力,如今殿下孝顺聪慧,其中也应有一份刘公公的功劳才是。”   杨廷和脸色僵直:你解释就解释,干嘛带上我啊?!   关键张天瑞的这套说辞虽然是往好了说,   但也要考虑人家刘瑾信不信啊!   文臣们动不动还去陛下那边告状,说刘瑾带殿下玩耍过甚。   喔,你们两个在背后说的就全是夸我的话?   这么笨得人怎么可能在政治旋涡中生存?   这下好了,本来啥事没有。现在就是让刘瑾相信:他杨廷和在背后和别人议论他。   虽然还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好话。   事实发展也是如此,刘瑾压根不信张天瑞的鬼话,现在这东宫,连七岁的孩子都很难忽悠,还想忽悠他?   “哼!”刘公公怒甩了衣袖,本来想发作,不过想到刚刚殿下的交代,还是压了压火气,“杨中允?”   杨廷和心中一紧,   张天瑞说那么多,又不是我说的,你叫我搞什么?   “殿下召你过去,你快些。不要耽误了殿下的大事。”   呼……   大喘气吓死了。   杨廷和也这才明白,若不是殿下要召见他,估摸着刘瑾也不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遵命。臣这就去拜见殿下。”   话音刚落便抬步离开了。   走了一人,就留下刘瑾和一直拱手执礼的张天瑞,   老太监的性格也不是好说话的,你敢让他不高兴,他就敢要你的命。   “张大人。”老太监声音拉的老长,而且行了规规矩矩的大礼。   张天瑞本就胆子小,这么阴阳怪气的,大冷的天汗都下来了,“刘公公……客气了。”   “咱家没想到,张大人还挺会替咱家想,背后都在替我这个奴婢鸣不平呢?”   这话一讲,张天瑞就知道自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干脆正色道:“刘公公,我与介夫都乃堂堂正正的君子,言语之中即便提到刘公公,也不会是什么不能与人言的话!”   这话讲得刘瑾更加来火,你们是君子,那就是说我那样想是小人了?!   不过说到底,他一个太监能对朝廷命官做什么呢?   无非是玩些阴的,此时此地,他也不能抓人、去官。   张天瑞硬邦邦的他也就无奈了。   于是恶狠狠的‘哼’了一声,“咱们走着瞧!”   一个张天瑞,一个杨廷和,这两个中允官在东宫算什么东西?   看着拂袖而去的刘瑾,   张天瑞也开始后悔焦虑起来,   原地转悠着,陷入了不知所措之中。   这以后在东宫当值,岂不是寸步难行?   这便也罢了,被这种人记恨上,怕不是九死一生。   他今年已经48望49了,   老实说,半辈子了混这么个小官,还是个清水衙门,他也不想太多,平日里低调做人,只想着什么时候辞官养老。   虽说东宫一旦登基,他们这些人可以扶摇直上。   然而当今圣上不足而立,正是青春年盛,等到那天他张天瑞估计都快老掉牙了。   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一时间是手心冒汗,脑袋晕眩。   却说杨廷和这边,到了撷芳殿之后,看到自己上司跪着,那么他也没什么二话,只能跪着了。   “人我叫来了。李先生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置呢?”他质问李旻,“杀了他吗?”   杨廷和:???   李旻心中一顿,他没想到太子的语气竟然这样生硬。   而且人家聪明,又把话给踢了回来。   “殿下明鉴。杨中允虽然有错,却也罪不致死。”   朱厚照追问:“那你说,该怎么罚,李先生也算我的老师,今日你来教我。不管是去职流放,还是收监关押,本宫都会从善如流。”   太子的话可一点都没有回护的意味,传出去,杨廷和也不会被嫉妒。   李旻心中则多了几分认真,   来的时候并不知晓,太子竟然这么难缠。   原本他以为,先前的那个问题太子不会细想,回答了一句也没什么,也让杨廷和瞧瞧他的厉害。   没想到成了殿下处处反问他。   他要是说重了,出了东宫,同僚也会说他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殿下息怒,臣知罪!”   朱厚照不禁翻了个白眼,一个庸人而已,跟我玩心眼,玩不过就知道磕头称告罪。跟皇上那边估计也就两句话: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息怒臣知罪。   我解决不了你提出的问题,但我可以解决你。   “哼。这样的事,闹到我的跟前,你们两个脸上有光吗?”   杨廷和一口气闷在胸口:殿下,我闹什么了?   “李旻。”   “臣在。”此时他的心里对今天事情的发展方向已经没底了。   “你是杨廷和的上司,也是我的老师,我还是个七岁的孩子,朝廷法度哪里知晓?究竟怎么处置,你若不肯愿意教我,那我可真要治你的罪了。”   李旻心中苦,没想到太子不愿意放过他。   心中想了又想,今日演化成这样,追根究底还是太子不愿意处罚杨廷和。   因为如果想,那就不会有这一切。   “臣岂敢。臣斗胆认为,罚……俸一月。”   朱厚照转向另一边,“杨廷和,你服不服?”   老杨给折腾的心气儿都没了,“臣,心服口服。”   “那就这样。你们都下去吧。”   两人整理了一下衣服,一点点退了出去。   刚到宫外,杨廷和像小乖猫一样低头跟在李旻身边,本来想说几句好话,结果就看到人瞪了他一眼,还怒甩衣袖,“哼!”   杨廷和:( T﹏T ) 第九章 戏文(一)   没过几日,宫里传出一道旨意:令侍读学士王鏊进詹事府少詹事。   王鏊此人年少聪颖,八岁能读经史,十二岁能作诗。成化十一年中殿试一甲第三名,人品贵重,极富才名,是弘治年间有名的正直清廉之臣。   虽然和张天瑞一样四十七八岁。但王鏊的仕途显然耀眼的多。   没办法,和王鏊放在一起讨论的是谢迁这样的人。   因为成化十一年这一科的状元正是现如今的阁老重臣——谢迁。   且当年谁是状元、谁是探花这事还有得论呢。所谓‘文让王鏊,貌让谢迁’,说的正是此事。   王鏊八股文制义的辞令之妙冠绝一时,当时连中解元、会元,名气大得很,仿佛状元也是十拿九稳了。后来唐伯虎都称赞他: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   只不过到殿试的时候,状元却是谢迁。   本来也没啥,但事儿就出在这谢迁太帅了。   谢阁老年轻的时候仪表堂堂,长相俊伟,哪怕现在岁数大了也是老帅哥一枚。   这就不免让人说三道四。于是人们说:文让王鏊,貌让谢迁。   除了文章一绝之外,   王鏊在品德方面的评价也很高,用现在的眼光去看,甚至到了有点沽名钓誉的地步。   比如,他和朱厚照的外祖父,皇后的父亲张栾有些姻亲关系,这是在张栾显贵之前就有的。   等到张栾封了寿宁侯,王鏊就不与他来往了。   意思就是:我王鏊不是攀附显贵的人。   这就是个把儒家的道德观念贯彻到底的人,一个老头儿,一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老学究。   “于乔(谢迁字)的意思,殿下背后有高人?”   太子出阁读书一事终于有了解,这两个老头也偷得半日空闲,寻了一处亭子,煮酒品茗,做点风雅的事。   当然,朝廷里的事还是要拿出来论一论的。   谢阁老仪态端正,有古君子之风,偏生一张会侃大山的嘴。   “此事其中曲折,济之(王鏊字)刚刚也听了,难道济之相信这是一个七岁孩童的智慧?若不是对陛下与臣子之间的关系拿捏的巧,这事儿如何能成?”   王鏊是个直人,但不代表他不懂政治,不然也当不了大官。   然而,他们两个自己心里又很清楚,东宫那边,说到底就那些人,   太子殿下又刚七岁,哪里有什么神秘人物在背后。   因为难解,所以想解。   而一旦真有这样的人物,凭借对朝局这样的掌控能力,真不知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亭外一袭秋风吹来,吹起官袍的衣角。王鏊伸出胳膊挡了挡风。   到此时他才明白,谢阁老哪里是和他来谈笑风生,大概是知道陛下给自己升了官,以后与太子的接触就多了。   “济之,此番陛下升你为少詹事,徐首辅包括内阁都是一致同意的。济之的才德陛下都是嘉奖过的。就是殿下近来变化不少,济之或许可以寻机一探究竟。”   “我听说殿下这次既孝且忠,殿下这样年幼却有这样的品德,于乔也不必过多忧虑。”   “忧虑倒也不是……”谢大帅哥笑了笑,“只是确实很好奇。”   “哈哈。能叫于乔好奇的事,那我也要去见识见识才行。”   ……   ……   入冬前的天气忽然阴沉了下来,   起床时还发现天上落了雨,殿前有一些花坛,   花坛里种着草木,雨水压得它们也垂了头,   朱厚照看着廊檐上滑落的水滴,享受着此刻的宁静。   刘瑾在一旁不敢打扰,他总觉得殿下不像个孩子。   其实朱厚照也懒得装了,人活着,装一时或许可以,但一直装那就是折磨,搞不好还弄成心理变态。   “刘瑾,左右无事,陪我溜达溜达去吧?”   “殿下,天儿还有些下雨呢。”   “没事,小雨而已,打个伞嘛。”   上辈子,他只作为游客来过这个地方。   “奴婢遵命。不过还请殿下多穿几件,今日风有些妖。”   朱厚照点点头同意了,于是宫女们过来给他一顿折腾,腰间束了玉带,带上中间刻着龙形图案。   小孩子还说不上什么挺拔,但清爽利落还是有的。   朱厚照要了一把纸伞,出了撷芳殿,就着细雨在紫禁城里缓缓前行,下雨时的清新空气让他感觉舒适。   唯一的,不能刷手机让他有些不太习惯,甚至想到那边那个时代,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不用戴口罩。   脑子里也没有特别多的事想,更没有许多糟心的麻烦要解决。   他就是这样一个比较看得开的人。   哪怕作为太子,哪怕知道五百年的时光变换,哪怕知道西方已经开始大航海时代。   但人毕竟不是神,不能什么都解决,更不能他当个几十年的皇帝,大明从此就万世不亡了。   哪里是会那样?自古以来多少帝王,哪一个做到?   即便真的做到了,永远的朱皇帝,就很好吗?   所以说朱厚照也不想那么太多,只是自己身处这个时代、这个位置,而这里毕竟有许许多多活生生的人,   那些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也都不是假的,   所以他还是要做点靠谱的事,把许多太子、皇帝应该办的事办好。   太子沉默前行,刘瑾、张永等人跟在一旁也不敢乱说话。   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一切都很安静。   但在皇太子路过一个墙角的时候,忽然冲出来两名宫女,大概是因为下了雨,想走的快些,而墙角这边,朱厚照一行又没什么声音。   所以猛然撞过来,一看有人,惊吓般的‘啊’了一大声!   身旁这些人,张永有些武力,见此变故他立马跨步横在朱厚照的身前,“殿下小心!”   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朱厚照其实就是惊了一下,没有多么害怕。   年轻的小宫女拎着竹篮,也只是轻轻碰到了他。   尽管如此,两个小姑娘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跪伏在地,阴冷的小雨点打在她们的身上,边上还有洒落了一地的茶叶,茶叶落在浅浅的积水中一下便湿了。   所有人心头如雷鸣般‘轰’了一声,即便早起昏昏欲睡的太监也似遭了当头棒喝一般。除了反应极快上来护住朱厚照的张永,其余人全都跪了下来!   那两名身着淡白色服饰,身形瘦削的宫女手掌压在冰冷的潮湿石板上,惊惧道:“奴婢误撞了殿下,请殿下饶命!”   “大胆奴婢!竟敢冲撞殿下,是嫌命长了吗?!”刘瑾这时候开始了,他声音尖锐,还有愤怒,仿佛是要吃人一样。   “起来吧,我没事。”朱厚照捏了一片落在自己身上的茶叶,放在已经倒了的篮子里。   可惜虽然他这么说,这两位宫女还是不敢动,似乎她们也觉得今天一顿责罚少不了。   刘瑾急切的说:“殿下,这两个不长眼的奴婢差点冲撞了殿下,岂能轻易饶恕?”   “她们不是故意的。快起来吧。”   跪在地下的两人不知道太子的心思,但说了两次,便也试着去相信,“奴婢……谢殿下宽恕之恩!”   排在前边儿的姑娘慢慢的起身,她的衣裳都湿了,尤其是袖口那边,刚刚跪得急,哪怕沾了水也不敢乱动。   她们的个头也不高,甚至年岁看着都不大,素净面容,纤弱身形,算是纯洁而好看的,只是在这种惊吓的状态下,满面无血色。   “这些茶叶,应该还能用吧?”朱厚照嚼了一口,嫩,也有一点涩和苦。   刘瑾比主人还不客气,恶狠狠的说:“殿下问你们话呢!”   为首的宫女应比另外一位年长些,滑嫩的皮肤只有眼角右下点了一颗很轻的痣,白得让人觉得皮肤很薄,虽微微低头,也给足了人白净纯美的感觉。   “回殿下,这些洗洗还是能泡的。有时,奴婢们还会用雨水浸泡,所以不碍事的。”   “这样便好。”   说完他转身离去。   直到他在视线里渐渐消失不见,两名宫女一下子像泄了气一般,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   她们深深吸了口气,相视而笑,仿佛在庆祝劫后余生。   “秋云姐姐,你哭了?”刚刚吓得一句话没说的那位,有些惊异的问。她从未想过一向不会慌乱的人会哭出来。   “没有。我是开心。快,我们收拾一下,不能耽误了齐公公的正事。”秋云擦了一下逃出眼眶的泪珠。   即便是稳重的性子,刚刚的那个时刻她也是无力且害怕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   “好。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殿下,还好……殿下应该是个温和的性子。”   秋云自然也这么认为,但还是提醒,“我们不要在背后胡乱说殿下,尤其今日的事,谁也不要告诉。”   “这是为何?”   “你我毕竟冲撞了殿下,虽说是差点儿,但说起来也是惊吓了殿下。陛下和皇后娘娘那么疼爱殿下,即便殿下温和仁厚,但……”   这么想,事情似乎还未结束。   刘瑾也是奇怪,“殿下,今日为何饶恕了那两位……?”   朱厚照说:“有意和无意总归是不一样的。她们也不知道我就在那边。之后你们也不准去找他们的麻烦。”   他转身这么吩咐,但看众人的表情还确实是有些怪。   于是不由皱了下眉,仔细一番思量之后略有所悟。   出了这事,破坏了心境,他也不想再游荡了,主要还有些冷。   一回到东宫之后,他马上就叫来张永,   “派人去看着刚刚那两个宫女。”   张永有些意外。   殿下的这个命令令他有些意外。   刚刚已经饶恕了,现在还去看什么?   “是。”   这时,刘瑾也从外边儿进来,   “殿下,新任詹士府少詹事王鏊求见。” 第十章 仁字下笔   王大儒士来的正是时候,   其实宫里的生活多少是有些无聊的。   朱厚照不是个很厌恶读书的人,咱们老祖宗还是很有智慧的。   只可惜,他这个文言文的功夫是真不够,想看都看不懂。   除了确实想请教,   朱厚照本来也打算争一下道德制高点,   先把仁义礼智信这些争上再说,把这个人设立起来。   如果给人一个放荡不羁的印象,那他干点啥都得一帮人跳出来反对。   他可以自己过得很爽。   但他不想成为那种因为祖宗有些事局限于时代没有做好就冷嘲热讽,轮到自己的时候满脑子又都是夜夜笙歌的人。   “……臣,少詹事王鏊,参见殿下。”   一个,不是很养眼的中年男,似乎是肚子有点大。   这是朱厚照的印象。   “免礼。王先生来的正是时候,我有几个字想要请教一下。”   这不是假的,   《大学》里就有‘瞻彼淇澳’、‘瑟兮僴兮’这样的句子,   这玩意儿记忆力好也没用,根本看不明白啥意思。   王鏊看还是小孩子的太子殿下,虽然脸上一片稚嫩,但是还真是捧着书过来向他请教,   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   大明到今日也有一百多年了,传了好几代帝王,   如同以往的那些朝代一样,当前两三位比较有才能的帝王的影响消失不见,   一些不那么靠谱的人、匪夷所思的事都接连出现。   他王鏊有幸碰上一个英主吗?   尤其是那日与谢迁的谈话,其实假若太子身后并没有人教导,那岂不是正好说明太子之聪慧?   “王先生?”   王鏊听了太子的催促,心中一惊,马上施了个礼,“臣失态,请殿下治罪。”   朱厚照思索一番,   照理来说不会的,   皇帝那日讲完,定然是仔细挑选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给他送到东宫来。   这样的人,应该是极重礼节的。   “治罪倒也不必。不过,本宫倒想知道,刚刚王先生在想什么?”   王鏊是君子之态,   君子讲究一切无不可与人言。   “启禀殿下。臣刚刚是在想,殿下龆龀之龄,却有如此好学之心,我大明将来必可出一圣君。因而,有些心潮澎湃。”   从这些人的身上,   朱厚照看到的是期待。   也许,官员群体是出了些问题,他们当中有的中饱私囊,   他们成了新的利益群体,兼并土地、聚拢财产。   但也不可否认,有些老学究被儒家洗脑洗得,是真的忠君爱国,真的希望天下好、百姓好。   一旦有一个主君,应了他们的期待,那真是叫士为知己者死,   古人的纯粹,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圣君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朱厚照再次把书展开,“但要当一个圣君,字认不全也是不行的。”   “殿下之言有理。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既然殿下有所问,臣定然倾囊相授,毫无保留。”王鏊执礼,说话斩钉截铁。   朱厚照给说得一懵,行什么?   老实说这就是他为什么要认字读书的原因,   这些人,搬弄那些文墨已经成了习惯,不读书跟他们讲话听都听不懂。   于是一老一小竟就这么一教一学起来,   朱厚照是个好学生,   王鏊自然也不会是个差老师,   刘瑾在边上听得仔细,但他对那些东西是没什么兴趣得,   反倒是在琢磨另外一件事,   原本殿下找了那两位,现在又来了这一位,   估摸着是张天瑞、杨廷和入不了陛下得眼啊。   哼,之前可是得罪了他来着。   “刘瑾,去上点茶。”   “是。”   老太监开始指挥人,准备这些个东西。   出了门顺道儿便去了两个中允官那里,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把小人得志的嘴脸展现的淋漓尽致。   “咳咳。”张天瑞的状态比那天更差了些,也许是因为天气转凉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心态出了问题,总之现在身子骨有些像风一样的羸弱,气色也大不如前。   倒是杨廷和还算正常,拱了拱手:“刘公公。”   “两位大人好啊。”刘瑾恣意得很,“今日陛下下旨,派了王鏊王詹事专授殿下……张大人,这应该吓不着你了。”   这说的就是当日张天瑞胆子过小,脑子过僵,不知变通的拒绝太子。   刘瑾这样的言行本不必要,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   碰到失势且得罪他的人,那肯定在他这里得不了好。   张天瑞哀叹自己好歹也是十年寒窗,如今即将年过半百,却只能受这阉人之气。   晚景还没那么晚,但凄凉却已经是如此凄凉了。   心中无奈,只觉得万木枯尽。抬手称道:“我与介夫……”   听他这四个字,杨廷和心一抖,“刘公公,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刘公公海涵。”   刘瑾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张天瑞心头如沉了一块巨石,越想越是觉得委屈难耐,“咳咳……咳咳……”   杨廷和看他咳嗽的越发厉害,不免担心,“张大人,你没事吧?要不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张天瑞摆了摆手,自己扶着栏杆寻了个坐的地方。   话说撷芳殿之外,   先前领了任务的张永小步快跑的冲了进来,走到半路给人拦了下来,   “张公公,张公公,何事那么急?”   “殿下呢?我要见殿下。”   “王詹事来了,殿下正在随王詹事读书。如此急切的冲进去,怕是会惹恼了殿下吧?”   张永也有些犹豫,但想到朱厚照交代给他的事情没弄好,估计也是一顿责罚,于是心中下了决定。   “有什么事,我自个儿担着。”   既然他这么说,小太监也只能无奈摇摇头,给他让了路。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皇太子在王鏊的教导下继续学习读、写,他的毛笔字实在是不能看,自己都不能接受。   正下笔“为人君”时,张永走了进来。   “殿下……”   “说。”朱厚照也不抬头,继续往下写:止于仁。   张永过来附耳说道:“殿下,今日遇到的那两位宫女,皇后娘娘有旨意下来了……”   果然如此。   朱厚照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还是只能叹气。   “仁”字第二横,墨水也有些重了。   “王先生,宫里有些事。今日便只能如此了。”   王鏊皱了皱眉头,小孩子读书是很想跑的,这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希望太子是真有事,而不是刚学一会儿就借机想溜。   考虑到是第一次,而且他也不好直接质问太子,虽有些不快,也忍着点点头。   “那臣,先行告退。”   “嗯。张永,随我去坤宁宫。”朱厚照说着也起身,掠过了王鏊往殿外走去。 第十一章 救人   王鏊是堪比谢迁的人物,道德文章又是那样的厉害。   张皇后知道听到由王鏊代替了那个左中允,心中也不再有其他的想法。   “太子殿下,年少聪慧,又有圣上和诸位大臣的全力培养,将来一定是唐太宗一样的少年英才。”   唐太宗李世民确实在不到二十的时候就已经展现了惊人的才能。   不过张皇后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的人,唐太宗和自己的皇儿没什么可比性,怕是边上这些伺候的,压根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自然也没墨水,捡着一个平时常听说的就往照儿身上靠。说得四六不靠只能算是好笑。   “本宫,也只希望照儿平安长大,将来能替祖宗守好这江山就好。”   张皇后实际上生了两个儿子,只不过另外一个没那么幸运。   弘治皇帝又只有她一个老婆。   可以说,现在紫禁城上上下下就指着朱厚照了。   尤其是张皇后,老话讲母以子贵,皇太子是她一切的依仗了。   “皇后娘娘……”   这时外间来了一太监,獐头鼠目的,眼睛还有些邪光。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那太监压着声音,带着诱导:“启奏娘娘,奴婢下午偶然听到,太子殿下早间在宫内行走时,为一毛手毛脚的宫女所撞。”   嚯得一下,张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神色凄厉的质问:“什么?!太子如何?可有大碍?!”   那太监急忙道:“娘娘莫慌。奴婢问过了,殿下无大碍,应也只是碰了一下,殿下似乎也没摔倒。因此,殿下也饶过了那两名宫女。”   他用词是似乎、摔倒,   这些都是很让张皇后紧张的词。   毕竟朱厚照的身形还那么小。   给成年人撞一下,磕了破了也都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确实无大碍?”   “确实如此。奴婢已打听了,殿下在和王詹事读书习字呢。”   听到这么说,皇后心稍稍安定,又嘱咐身边宫女,“你去东宫看看。”   “是。”   回过头来,张皇后也是有一股怒火,   “去查查,是哪个大胆的宫女?走路都不带眼睛的?万一撞得太子……”   后面的话她自己也没敢说出口。   只是想想,就觉得有些心悸。   于是目光落在跪下面的人身上,此人也在她宫里伺候,但算是边缘人物。   “本宫记得,你姓齐?”   那宦官心中一激荡,   他这样的目的便是如此。   “娘娘好记性,竟记得奴婢。奴婢的确姓齐,名洹。”   “很好。”   ……   ……   朱厚照当时考虑的便是这一节,   他实在是太重要了。   不要说撞一下,   就是掉一根头发,你看皇帝和皇后和不和你拼命。   弘治那么好的脾气,但是有人说他的儿子,他也一样气得脑壳发昏。   而宫里又是很难藏住事的地方,   几乎可以肯定,会有人以此去向皇后告密,博得一分向上的希望。   于是他就叫张永仔细瞧着,而且禀告要及时。   因为一两名宫女的性命,在皇后的心里是不重要的,尤其是和皇太子放在一起的时候,那几乎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母后的旨意如何说?”   “四十个板子。”张永现在是佩服,他真是服了这个殿下,   事情还未发生,他怎么就能预料到的?   朱厚照听到这个数字不由皱了皱眉,   他是见过那两个小姑娘的,大一些的十六七岁的样子,小些的估摸只有十三四,   身形纤弱瘦削,柔弱如细长的柳条,成年人估计一只手都能掐在怀里,   真要是四十个板子打下去,基本就是个死。   而且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于是他快些赶到坤宁宫,见了面,废话也不多说,便请皇后饶了那两位宫女。   “照儿,你怎么样?”皇后哪有心思关心宫女,看到儿子先上来左看看右看看。   “母后,儿臣根本没有大碍。当时,她们也只是不小心碰到了。”   张皇后有些坚持,“照儿不必多想,这些做奴婢的,眼里没有主子,今日是没撞到你,但这般毛手毛脚,往后难保不出大事。”   这强词夺理,真是让朱厚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原本也不是很喜欢争强的性格,大多数时候,他也希望皇帝、皇后这两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能开心快乐。   但这事关乎的是人命。   要说真有事也就罢了,就这么点事情,让两个如花似娇的姑娘香消玉殒实在是让他难以接受。   于是他再一次正色道:“母后,今日儿臣刚和王鏊王师傅学了大学。《大学》中讲,为人君,止于仁。如今,儿臣并未受半分影响,恳请母后应儿臣之请,收回旨意,饶了那两名宫女。”   张皇后是很疼儿子的,甚至说是溺爱也不过分。基本上是皇太子要什么,她给什么。   “照儿,为何……唉,还是我儿纯善。”   刘瑾听了这话低着脑袋翻眼皮,纯善?   朱厚照再烧一把火,“母后,这事儿不违法度,不违孝道,母后就答应儿臣吧。”   张皇后遭不住儿子几次三番的请求,“行,既然是照儿求情,那就依了你吧。”   皇后又改了口,叫齐洹的宦官这时候不自觉的往角落里退了退。他是选错了人了,那两名宫女竟然能让殿下为其求情。   有了殿下的照拂,日后一旦翻身,定然会翻出他来皇后这里告状这本烂账。   朱厚照用余光扫了扫这獐头鼠目的家伙,记住了他的面容。   与此同时又给张永一个手势,他马上领悟过来,快步离开了坤宁宫。   等张永赶到的时候,实际上秋云、冬雨两名宫女已经被按住开始打了,   冬雨是哇哇大叫,哭喊得梨花带雨,   秋云稍好些,但紧咬着嘴唇,眼里也一样噙着泪花,   “快住手!”   张永连说带动手,上前把人推开,   监刑的太监呵斥:“哪里来的蠢奴才,你可知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我正是从坤宁宫而来,殿下求情,娘娘已经饶了她们两位了!”   那人有些不信:“冲撞了殿下还有活命的机会?还能得殿下亲自为她们求情?你骗鬼呢!我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差还没见过这样的事!”   张永一怒,“假传旨意的罪名难道我会不知?一辈子没见过又如何?太子殿下仁厚无双,别说你这辈子没见过,自尧舜以来都没有几个!快放人!”   两人吵闹的动静都不小,宫中鲜少会有这样的事儿发生。   秋云冬雨两位宫女则忽然燃起了生的希望,这一下一下打下去,还是痛的,尤其她们两个那皮肉,嫩得很。   可惜张永只是东宫的宦官,在皇宫里既无职也无权,面子不值钱,再加上太子求情,这事儿可信度太低,怪只怪从坤宁宫过来太急,等不到一个写在纸上的旨意。   监刑太监看张永啥也拿不出来,冷笑一声:“给我继续打!” 第十二章 戏文(二)   眼看自己的面子不好使,张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要是没救下来,事后还不知道太子怎么治他呢。   想及此处,张永也管不了那么太多,先嘱咐一人,“你快去坤宁宫向殿下禀告。”   随后动手上硬的,他揪住老太监的衣领,“老家伙你可想清楚了!我劝你最好暂且等上一会儿,看看我所说的是真是假。你若现在执意行刑,一会儿殿下来了,你岂不是也要赔上性命?哪个对你更好你自己想想!”   张永毕竟人高马大,还添勇武,这气势也不一般。   “你吓……吓唬我?!”   “谁吓唬你!咱们都知道宫里的规矩,假传旨意是死罪。你觉得我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还是你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这一通怒吼,倒像是有了点作用。   毕竟老太监面临的两个选择结果完全不同。   “行,今日咱家姑且信你,停手!等等看。”   张永心里松了口气,   他妈的,有时候轻声细语的不好使,都是些吃硬不吃软的家伙。   “你们两个怎么样?”   这会儿才来得及去关心秋云和冬雨两位宫女。   秋云嘴唇有些干裂,洁白的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她趴在那儿,抬头一下都似乎困难些。   张永朝后面看去,屁股部位的裤子已经有些血色了。   “殿下……殿下真的来救我们了?”   “嗯。千真万确!”   得了张永的肯定,   秋云这才喜极而泣,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心中害怕恐惧肯定少不了。   “你再忍一下,殿下马上就到。”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真的有人喊了一句,“太子驾到!”   秋云和冬雨对视一眼,心中安定下来,她们自己都没有想过,真的会有被救的这一天。   “殿下!”先前威武的监刑太监这会儿也慌了,“奴婢参见殿下!”   朱厚照懒得看他一眼,他瞄到了趴在木凳子上的两个小姑娘,“张永,把人带走,治伤要紧。”   “是!”   张永呼出一口气,主心骨总算到了。   有太子的一句话,无人再敢有半点阻挠。   也是沾了太子的光,抓药都抓得快些。   到了屋里,太医简单看过,向朱厚照说:“殿下,两位宫女只是些皮肉之伤,涂上药,养个几天就好了。”   还真是赶得快,不然肯定是打死了。   “好,那快涂吧。”   “是。臣先回避。”   打得是屁股,女孩子家家的,肯定不能是太医给她们涂,自然是其他宫女端着药过来。   “嗯,既然没什么,那你回去吧。”   “是。”太医背上小包走了。   剩下屋子里,准备涂药的老妈妈看着太子有些尴尬,“殿下,那老妇就开始涂了。”   “好。”朱厚照坐着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秋云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了老宫女为啥有些犹豫。殿下虽然小,但毕竟是个男子。   但朱厚照不这么想,他虽然是个男子,但毕竟还是小孩。   “怎么还不涂?”太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像孩子一样单纯。   她们几位一想,太子应该还不知道男女大防。   于是老宫女把盖在屁股上的布给揭开,露出两片臀瓣。   打眼一看就能发现滑嫩的白色顶端有些泛红,这是血丝了,再仔细一瞧又觉得像是剥了皮的油桃,圆润饱满。   当然,大是比油桃要大得多的。   朱厚照啧了一下嘴,“都打的出血了,还好去的及时。”   秋云脸红得像要滴出水来一般。看就看了,怎么还能说出来呢?   该不会真是个孩子,完全不懂吧?   ……   ……   宫外,   谢阁老一顶小轿落在王府门前,帘子一掀便能看到外出归来的王鏊。   如今王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老爷像是文曲星转世,那是有天大的才气的,否则如何能获得陛下的看重?   往后当了太子的老师,再往后就是出阁入相。   又有谁会隔着轿子的小帘便叫他呢?   这也真是个奇怪的事,不过王鏊一看是谢于乔,便也只能摇头苦笑了。   他二人,同年同科,一起在京为官几十年,还是毛头小伙子的时候互相就认识,这份友谊自然少不了。   “既然到了就进府,于乔为何连轿子也不下?”   谢迁没顾那么许多,他心中奇怪着呢,“济之,昨日去见了太子殿下,可有收获?”   王鏊叹了声气,   皇太子在读书的时候借故离开,   他这种老学究一般情况下是很难接受的。   现在还未正式的出阁讲学,东宫又尙属首次,因而捏着鼻子认了。   但说起来,其实是心中失望的。   “进府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一个太监进了撷芳殿,附耳说了几句,太子就说有事离开。早年间,一些顽皮的皇子会用这种法子逃过课。   谢迁听了后也觉得味道不对,   原本他想了很多种可能,就没想到是这一种。   “为东宫出阁讲学一事,群臣和殿下之间争了许久。这次,也是因为殿下的孝心,想要为陛下分忧解劳,众人意识到殿下本身已有读书之念,这才作罢。在我看来,这是愿意等这几个月的关键。”   谢迁有些忧虑,“若……先前那般只是殿下用来拖延时间之术,之后怕是……”   王鏊先前陷在读书的礼节之上,对于朝政,还是谢迁更敏感些。   现在他听了这话也意识到或许之后会有大麻烦。   “唉……”   “事情还未有定论,济之不必如此叹气。”谢迁劝说道。   “于乔,此番在东宫对奏,我能感觉到,太子殿下不似寻常孩童,望之稳重有礼,教之聪明好学,论聪慧或不亚于当年的宣宗皇帝。有这样的才能,若能教导有方,将来哪怕是当今圣上亦有不及。但若……”   谢迁明白了,“但若只是一种假装好学的姿态,就太可惜了,是不是?”   王鏊不可置否,“我一人倒没什么,但大明、朝廷的损失可就大了。”   “所以,济之更不可叹气,既然太子是可造之材,你我不更应当勉励而为,将太子教导成为一时英主吗?”   王鏊受此鼓舞,心中失望稍缓。   “学海无涯苦作舟,希望殿下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正谈话间,府中管事忽然来禀告。   “老爷,谢阁老。刚刚宫中传来一件如戏文般的趣事。”   “喔?快快说来。”王鏊催道。   管家说:“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乃是太子殿下在皇后娘娘面前,救下了两名宫女。个中缘由,说是因为两名宫女行事不慎,险些冲撞了殿下……”   听到这里,王鏊一紧张,他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不会出啥事吧,“昨日冲撞的?殿下可有大碍?”   “老爷放心,殿下无碍的。回到东宫之后,内侍官问:殿下今日为何饶恕那两位宫女?”   “殿下说:她们是无意之举,我也没有大碍。不必过多苛责。”   王鏊和谢迁都是极聪明的人,话说到这里,他们大概能猜到为何是太子在皇后娘娘面前救下了。   太子饶了,可不是真饶了。   关心太子的人,可不得把那两名宫女剥层皮?   谢迁猜道:“该是殿下去的及时,陛下和娘娘还未来得及惩戒,才有救人这一说。”   故事到这里,也就那么回事,不算什么。   但管家又说:“好叫阁老知晓。此事传开,乃是因为殿下料事在前,回东宫之后便吩咐内侍官张永仔细关心了那两名宫女。否则,皇后娘娘一道旨意,又怎么来得及?”   王鏊和谢迁下意识的相视一眼,“殿下竟思虑到了?”   这便不简单了,不只是聪明,更是一种仁厚。一个太子,竟然愿意为了宫女花心思,这还不够仁吗?   “是了。”   管家的确认这让王鏊忍不住起兴击掌,“当年北宋仁宗忍渴而归,流为一时美谈。今我大明可出两世仁宗,必甚于赵宋!”   这话不读书是听不懂的,但谢迁是谁?听完之后哈哈大笑,“可贺!可贺!”   宋仁宗是评价极高的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深受爱戴。   说他忍渴而归,是指有一次宋仁宗在后花园行走,因为口渴一直往后看,但是什么也不说。   回宫之后立马找水喝,吨吨吨的几大碗下去。   这让身边的人疑惑,皇上想喝水还不容易,怎么会渴成这样?   仁宗解释说:我刚才回头看,发现没有人准备茶水,如果我问起来,就会有人因此而被治罪了。   由此,众人皆知皇帝的仁厚。   文人大概都是喜欢这一类可以像故事一样说出来的事迹的。   所以皇宫里的事,很快便传了出去。   王鏊兴奋,开怀畅饮,并且立下宏愿说:“于乔说的对,太子有这样的美德,我一定全力教导,使之日后可以成为媲美尧舜的贤君!”   好家伙,刚刚还是当今圣上不及,现在就是可以媲美尧舜了。   可见仁这个价值观,在儒家文人的心中是多么的重要。   “济之,你再想想,殿下半道借机离开,也许不是借口,岂知不正是因为救人?!”   这话一说,   王鏊恍然大悟。   “当时殿下说得正是去坤宁宫!”他一拍脑袋,自嘲起来,“可笑可笑!我这气量差得太多,竟为此长吁短叹,哀叹不停,原来殿下是为救人而去。”   “哈哈哈。此事是喜不是忧。济之心中的忧愁也可解了。”   老管家在一旁也是开心的,“老爷、阁老,不出几日,此事必定在京城的酒楼茶馆传颂而开,到时候人人都知道,咱们大明朝有个圣太子,天下百姓亦有福了。”   王鏊是深受儒家‘荼毒’的,一旦太子真表现这样的德道,那他真是要仰天长笑了。   不过谢迁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怀疑,“这次营救宫女,以皇后对殿下的宠爱,请旨收回成命不难。可贵的是殿下竟能提前预料,济之,难不成殿下身后真有高人?”   一个七岁的孩子把这种事都能想到前头,这智多如妖了!   “说不定就是那个杨廷和!”王鏊一拍桌子,因为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人了,旁人都没和殿下接触过。 第十三章 秋云   “皇后,皇后!”   坤宁宫外,弘治皇帝喜不自胜的冲了进来。他虽然有些失态鲁莽,但陪在他身后的萧敬等人都是脸上挂着笑的。   张皇后原本在坤宁宫伺候花花草草,忽然间听皇帝这么喊,也赶紧扔了东西迎出来。   “臣妾参见……”   “哎呀,皇后不要多礼了。”弘治一张脸笑开了花儿,拉着张皇后的手激动的说:“皇后可记得,昨日照儿来求情,你饶了两名宫女之事?”   张皇后的眼神之中有些茫然,“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看氛围好像是好事?   那边萧公公抿嘴浅笑,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陛下,究竟……是怎么了?”   皇帝展了一封奏疏给皇后:“恕者感天动地,宽者名垂青史,仁者无敌天下。皇后可知,这是王鏊上的折子,贺大明皇太子朱厚照之恕、宽、仁。要知道朕的这些臣子,有时朕都拿他们没办法。但朕的皇儿却是很受他们喜爱啊!”   “当真如此?”张皇后也是一番惊喜,这会儿她仔细回想起来,“所以陛下才提起照儿向我求情之事。当时……当时臣妾都没想那么多,只是被照儿哄了几句便答应了他。”   “答应的好啊。”皇帝一拍大腿,脸上还是笑得很得意,“皇后在后宫或许还不知,外臣已经把朕和皇后的孩儿夸上了天啦!”   萧敬适时拍马屁,“恭喜陛下娘娘,我大明的万里江山后继有人了!”   张皇后捂了捂胸口,喜悦的似是要流下泪水,   “照儿,真的……?”   弘治皇帝又把这事的细节和她讲清楚,不然还以为很简单呢,“当年宋仁宗留下了诸多美谈。照儿此事与宋仁宗的一些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估摸着京城街说书的都该讲上了。”   皇帝自从登基就始终有这样一个牵挂,   首先他得有个儿子,不然大明江山传给谁?   后来结发妻子给他生了儿子。   当时是满朝称贺,他本人也是兴奋异常,这样以后对老祖宗就有了交代了。   等真有了儿子,旁边的臣子会开始说,他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念头:那就是把孩子培养成人。   让他成为一个能够托付天下重责之人。   朱厚照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弘治皇帝对儿子的期盼也是这样,所有有人说他孩子不成才,他很生气。   现在太子得到这样的认可,他也一样很兴奋。   “好,好,好。”皇帝砸吧着嘴,心中万语千言,最后就这三个字。   “传旨。詹事府少詹事王鏊才渊德厚,勤勉尽忠,教谕太子有功,赐斗牛服,用慰显扬之志,畀以殊荣!”   王鏊刚刚晋升过,再行升官显然不太合适。   但此番立功,皇帝就是为了彰显太子之德也要行赏。   赐服,本来也有弥补一些大臣达不到提拔标准但又该赏赐的作用。   当然,斗牛服一般赐给三品以上大员。   但詹事府少詹事是四品官。皇帝用在此处也是突显对王鏊的重视。   “朕就是要让人知道,把太子教谕好、伺候好,朕什么恩荣都可以给。”   “臣妾代照儿谢过陛下!”   消息传到东宫,   朱厚照都有些惊讶。   现在人人都说他当日求情时,用了一句刚学的‘为人君,止于仁’。   恰巧是王鏊那日教得他。   但实际上,   只有部分人知晓,最早是杨廷和教他的……   张天瑞还在和杨廷和说呢,他自己倒还好,因为那天他退缩了,但提起这个同僚却也有些唏嘘,“介夫,殿下那日学了半篇大学,应该……”   应该包含那句吧。   干同样的事,完全不同的命运。   杨廷和原本也是心胸开阔的人,   但是连续的运气不好让他也有些苦闷。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只有罗隐这句消极的诗能表达他心中的感受了。   说话间,   那日朱厚照所救的两名宫女也走进了撷芳殿,她们被皇太子要了过来,以后在东宫奉茶。   到了东宫,正好发现朱厚照正在书案前练字。   小小的少年郎在书案前满脸认真,边上摆了一盏茶,热气摇晃着向上。   皇太子还是个孩子,面皮细嫩,一身绸缎没有半分褶皱,更是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土。   若论贵气,天下谁又贵得过这位皇太子?   听他和身边内侍吩咐了句,讲话也是那样清缓温柔。   大明,这是要迎来一个万民拥戴的皇太子了吗?   如果有他在,天下的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那么她们的家人应该也能少些苦难。   短短几日之内,这两个小姑娘经历了一次生死,心中的诸多情绪像是停不下来一般。   但到了东宫,真的见到太子,似乎又变得平静起来。   “奴婢秋云、冬雨,拜见太子殿下。谢殿下救命之恩。”   朱厚照也才意识到有人带了她们过来,一边写字一边说:“屁股的伤怎么样了?”   冬雨年岁太小不敢出声。   秋云呢,长大了些,懂得多,像屁股这种词还是会让她有些害羞的。   “谢殿下关怀,只是一些小伤,抹了药之后已经好很多了。”   “好,那就干脆养好再来入值。”   秋云鼓起了胆子,突然行了大礼,以头触地,“奴婢一条贱命,如何当得起殿下向娘娘求情?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唯有尽心侍奉,不敢存了休养之念。求殿下全了奴婢与冬雨心愿。”   朱厚照放下了笔,仔细的看了她俩一眼。   秋云身段长些,一头乌丝柔软亮丽,有几缕落在洁白的额头。她是小巧的鹅蛋脸,脸上极为素净,眉宇之间倒有几分读书气。   冬雨脸宽些,眼窝有些像西域那边略深,大大的双眼皮也很有特点。   明朝和清朝还是不一样,清朝皇后宫女留下的照片打破了太多后人对皇宫的美好想象。   但想象再美也没用,   朱厚照说到底也还是个小孩子。   一旁弓着身的刘瑾适时出声道:“殿下,这两位姑娘看着也不大,这两日鬼门关走一遭,怕是吓着了。而且,殿下施了如此大恩,便是寻常野兽也是日夜常思报恩,何况是人?若是叫她们只是养着,怕是心中难安,更甚皮肉之苦。”   “真的吗?”朱厚照还真是奇了。   秋云说不出刘瑾这番马屁十足的话,但既然人家替她说了,她也只能认,“刘公公说的正是。”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朱厚照也觉得人真是可怜。   一旁的刘瑾看太子流露这种神情,便拍着马屁,“不消她们这些宫女,便是奴婢们,受着殿下厚恩,便是有些疼痛那也都不算什么。总该是奴婢们就着殿下,没有殿下照顾奴婢们的道理。”   朱厚照自然是知道他这张嘴是尽挑好的说,但紫禁城或许真有人如此也说不定。   “你若觉得能坚持,那便伺候着吧。” 第十四章 东宫的一天   秋云听到皇太子这样说,心里多了几分安定,   她和冬雨撞了大运,但不能什么好处都叫她们二人捡了,   宫里那么多公公、宫女,无数双眼睛瞧着,万一惹人嫉恨,那之后也难保没有祸事。   好在眼前这个太子殿下她是熟悉的,   耳朵听到的是仁厚,眼睛看到的是温柔,   与之前那个环境相比,至少在这边要安心些。   尤其是刚刚面临死亡的威胁,心中对于安全稳定的需求显然超过吃什么用什么的物质需求。   而且她受此大恩,不管怎样也是一定要报答的。   现在太子应了她,有些话她也要说的,   “奴婢谢过殿下!殿下于我与冬雨有救命之恩。秋云虽不通圣人之道,但也知道涌泉相报的道理。往后必尽心侍奉,以报殿下之恩。”   对于这话,朱厚照是有几分相信的。   “自是该尽心。”   “是。”   “那……去泡杯茶来吧。”   “奴婢遵命。”   朱厚照甩了甩脑袋也不再去想这些古代下人的思想,反正总归想不通的。   到了下午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他便回到殿里去了。而且不让人关门,就在廊檐下看着雨滴在天空之中串联成线,听着花坛里的枝叶被拍打的哒哒闹声。   还未正式读书,东宫的日子是有些许无聊。   不过朱厚照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以前他喜欢这样的雨天,听着雨声读书,听着雨声入眠,   或者自己做一顿饭,或者抱着零食看一部电影。   那样静谧的时光总是让他感觉舒服,   直到后来长大,开始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处理更多的事情。喧闹的城市和他的喜好极为不搭。   为了活着,他几乎撕裂了自己。   现在五百年前的天空下,   他又回到了孩子的时代,   身为太子的责任虽重,但人到底不是机器,总也要有自己的一片空间。   收拾、整理,然后重新更好的出发。   朱厚照让人搬了个摇椅在殿得门口,他躺了上去,因为有风所以再盖了一个毯子,正好能看到外面的雨幕。   “刘瑾,我记得你是会认字的吧?”   “回殿下,认得一些。”   “好。四书五经就不为难你了,找本简单的史书来。念给我听。”   刘瑾心想,殿下的这个要求可真是新奇。   “不知,殿下想要听哪一本史书?”   “我……想听王安石与宋神宗的故事。”   同样是王朝的活力开始慢慢不足,一个有着皇帝支持一心变法的大臣,最后却是失败的结局。他不能不细细了解。   “那,读《宋史》?”   “可以。”   于是小雨细微,一人在读,一人在听,有些不懂的文言文还要再仔细问上两句。   在时间的流逝中,脑海里关于那段模糊的历史逐渐清晰,三两印象也被一点点串联起来,   边上秋云还会泡上清香温茶,   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模样吧?   哪怕是秋云和冬雨在边上看着,也会觉得有一种幸福。   皇太子殿下这样的好学懂事,对她们下人也好。   过了一会儿,朱厚照想到如果自己上来就听王安石,肯定会被有心人发现,因为太明显。到时候上来一通谏言也挺麻烦的。   所以他嘱咐刘瑾,“你去和杨廷和说这一段不要记……算了,你还是叫他过来吧。我亲自和他说。”   过了一会儿,有些衰样的杨中允强撑着精气神给太子殿下行了礼。   “杨先生,我在东宫也不是样样事都记得吧?今天下午你便不要记得那么明确,只说我在读书。”   杨廷和愕然,这是什么要求?   但其实……中允官都不太敢忤逆太子的意思。   “是……”   “殿下,”殿外有个内侍走了过来,“王詹事求见。”   “好。请他进来。”   王鏊现在是常常跑东宫,不过今天刚刚进来,就发现杨廷和从撷芳殿离开的背影。   他一到,此人就走了。   这让王鏊微微皱起了眉头。   心中有些疑虑更深了些。   朱厚照则从摇椅上起身,并且让刘瑾赶紧把刚刚念的书收起来。   “臣,王鏊参见殿下。”   “王先生来的正好。今日我又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想向先生请教。”   王鏊怔了一下,那日之后他自己倒是纠结很久,没想到太子一如以往。   “殿下。”   朱厚照转身,“怎么了?”   “臣今日来,是有一事想向殿下禀报。”   听他这个语气就知道应该是有什么事。   本来,还以为能有东宫日常的一天。   “王先生请说来。”   “殿下,可知李广其人?”   边上刘瑾听王鏊提及这个名字,不由眉头一皱。   “李广?”   朱厚照想说是不是飞将军李广,但动动脑子也知道王鏊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到一个两汉时期的人物。   “是,臣指内官监太监李广。”   在明朝,不是所有阉人都叫太监,只有一个衙门的头才叫太监。像李广,他就是内官监长官。   内官监主要负责修建营造事务,和朝廷决策中心不沾边,有点类似于外庭的工部。   此外,由于内官尤其是司礼监宦官不能外派(出宫),宦官想去外地公干,则“必借列内官监衔”。   而皇帝派人出宫,自然是首选信任的。所以内官监的地位一度仅次于司礼监、御马监。   李广是内官监长官,名义上出了宫的太监都要从他这里过一遍,因为这一点,李广和许多实权太监都有不俗的关系,在宫内,可以说位高权重。   朱厚照不了解这些,但他看到刘瑾的神色变化,这个老狐狸一般是不会如此的,于是知道此事敏感。   王鏊果然说:“内官监太监李广,自弘治四年始,建言陛下修建营造太繁,内有寿安、钦安宫,外有神乐观、太仓、城楼,近来又修建武祠,而且引诱陛下让京军修筑宫殿,使京军占役成风,卫戍部队难以训练。臣,恳请殿下面陈圣上,奏明事实,使陛下不受小人蒙蔽!”   他为了照顾太子没读书,遣词都尽量使用白话。   朱厚照却知道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些事情肯定有不少人和皇帝提过,但弘治四年到现在都多久了?这个人还是好好的。   “王先生,这件事我知道了。”   “殿下……”   刘瑾精得很,一看王鏊开始钻牛角尖,便向前走了一步,“王先生,还是先解答殿下的问题吧,殿下今日一直在等先生。”   在太子这个位置,会有太多人为了不同的目的来陈述是非善恶,但世间是非哪里是那么容易分清的。 第十五章 吃鱼   王鏊将太子列出的一些疑问做了细细讲解后准备离开。   朱厚照在殿前行礼相送,目光看着人逐渐远去后,头也不转得对着身边的刘瑾问:“王鏊所言非虚?”   老太监自然知道太子问的是什么。   但他其实和李广关系也不错,即便不谈这些,王鏊那是外臣,李广怎么也算内臣。   “殿下,李太监营造宫殿确有其事,不过无一处为自己所建。陛下对太皇太后甚为孝顺,这许多也是为了老祖宗颂佛祈福。”   你瞧,同样一件事,在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就是不同的感觉。   朱厚照在殿内踱步,“那,李广因何受父皇如此信任?”   刘瑾又神秘兮兮的说:“李广能作符箓法术,而陛下体弱多病,多靠李广行求佛祭祀之事,祈得上天庇佑,陛下也能够龙体康健。”   在现代人看来这真是扯犊子的事,   但古人一直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哪怕就是现代,眼巴前还有个韩国邪教遍地呢。   得到这些信息,朱厚照也一时没有说话。   而刘瑾则有些不懂太子的沉默代表着什么,眼下,太子与文臣相近,该不会听了那些外臣的所言吧?   他眼珠子转了转,又动起了心思。   “殿下,陛下夙夜辛劳,平日用度又非常节俭,哪怕修建了几处宫殿那也是因为孝顺。只是做这点事,花这点钱,外臣还依旧不依不饶,殿下细想,他们于陛下是否又有十分的忠心呢?”   这老狐狸,讲话还真有诱导性。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站在雨幕前锁眉沉思,除了淅沥的雨声便不再有其他的声音。   他其实有些奇怪,他才多大的岁数,也没有正式的参与朝政,这种事跑过来找他干什么?   比较大的可能就是这些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来瞎碰碰运气。   那就说明皇帝不怎么听这些谏言。   良久,他忽然开口,“你去一下御膳房,我饿了,想吃鱼,叫他们现在就做一条,再来一碗米饭,要热乎的。”   刘瑾看殿下没有冲动,心中一喜,自己觉得大概摸准了殿下的心思,这王鏊的状告怕是没起什么效果。   说不得,他还要去李广那边邀功。   不然殿下面前的这番话岂不是白说?   刘瑾走后,朱厚照转身向殿内走去,一转身发现秋云正在看他,不过撞上眼神之后又躲开了去。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奴婢不敢。”   “不敢,说明有。说吧。”   “奴婢没什么见识,只是头一次听到同样的事,两边人说的完全不同。所以奴婢在想,殿下听了在想什么。”   朱厚照笑了笑。   所谓查人之过,不扬于众;觉人之诈,不愤于言。   这事儿,怕是得慢慢办。   “秋云,这许多事有时候就像泡茶,若想出香味,那得让它泡一会儿。”   他没有立即接王鏊所请,自然是有缘由,   说到底,他与王鏊才见了几次,交流来交流去都是些场面话,   现在这种明显有雷的事,凭什么去替他趟?   这不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他相信王鏊是个好人。   但这种老学究,今天你合了他的意,他捧你上天,   明天你不合他的意,他能犟得像一头驴一样反对你。   这种人,小事可以帮他办,反对皇帝这种事,不是不办但需要考虑考虑。   如果他朱厚照要做的就是儒家价值观下的那种帝王,想法也比较单纯,那倒可以跟着他们一起群情激昂,冒死力谏,   但那样最多也就是一个文臣口中的盛世罢了。   历史已经多次证明,用上所谓的一群‘清流’,国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李广这种货色,如果真的干了这些坏事,对国家的危害很大,那出于基本的道德观,也是要杀的。   只是那种群情激奋的氛围,朱厚照还没感受到。   杀人,   有的时候也是要好好利用的。   小姑娘觉得殿下的话深奥难懂。   但却与她想象中的殿下的形象相符合。她觉得,殿下就该思虑到许多寻常人难以思虑的事儿。   “等等吧。”   “殿下要等什么?”   “当然是等吃鱼。”   雨下了起来,鱼儿就会上浮了。   秋云觉得既然听不懂那就不要去想了,这也不是她应该考虑的问题,还是把茶奉好吧。   她的手纤滑如凝脂,声音清脆如夜莺。   “殿下有什么想喝的茶吗?”   “淡一些的,我不喜欢浓茶。”   这要求都是可以做到的。秋云一一记了下来,心中想着根据殿下的喜好,她倒不如再去调一些口味,若是能喝得更顺口,那也是好的。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些,早前是淅沥,现在渐渐要转而瓢泼了。   按理说,北方地区不应该在这个季节下这么大的雨。   但这个农业为主的国家总是多灾多难,异相发生的频率已经快成平常了。   这样朱厚照就更加的出不去,只能在殿里来回溜达。   不久之后,刘瑾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小宦官。他们的身上全部都淋湿了,只护着一个大盒子,不敢有半分的缝隙露出来。   “都快点儿!饿着了太子,我得不了好,你们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远远的就能看到刘瑾这番作态,   其实朱厚照看了是有些要皱眉的。哪怕就是读历史所固有的印象,也很难让他对刘瑾有什么好的观感。   但像刘瑾这种能在历史上留名的人,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至少会看脸色,聪明,能办事这些都还是不错的。   “殿下,殿下。鱼来了。”   朱厚照看他也淋湿了半边身子,裤子什么的全都湿了。   “进来放好。另外,给点赏钱吧。都辛苦了。”   刘瑾招呼着这些宦官跪下,“谢殿下赏赐。”   之后又把他们全部轰走,免得在这里打扰皇太子吃饭,一个个跟落汤鸡似的,叫太子看了岂不碍眼?   “刘瑾,你侍奉我十分用心,我是知道的。宫里还是要多几个你这样的人。”   刘瑾得了夸奖,自然喜笑颜开,“奴婢自小陪着殿下,现在一天见不到殿下心中都难受。殿下要是饿了,乏了,奴婢自然是要伺候好的。”   “嗯,是个实心办事的。与那李广不同,到底是惹了些麻烦,叫人头疼。”   刘瑾听了心里一咯噔,   他刚刚才带了话过去,说有他美言,太子不会对李太监如何,那意思无非是叫李太监念他的恩情,   现在怎么太子话风又变了?   这可如何是好?   本来太子不会怎么样,这话是可以传的。因为既然不会怎样,李太监也就按兵不动,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他刘瑾白白卖了个人情。   但太子会怎样,这话就不可以传了。因为出于自保的本能,李广定然会有所动作,有很大可能就会来太子这边求情,到时候谁泄露的消息不言自明。   但是不传呢?太子真的去陛下那边请求治李广之罪,李广岂不是要回过头来弄他这个假传消息的刘瑾?   刘瑾也是聪明人,只是这么一思考,忽然之间就觉得头皮发麻。这是个万难的抉择,要么死保在太子心中的信任,但会得罪李广,要么交好李广,但有可能会遭致太子的责难。   此时他再看太子很悠闲的吃着鱼很香的样子,心中多少觉得有些深不可测!   真是坏事了。说到底还是那个王鏊惹出来的,闲着没事和太子说什么李广之事! 第十六章 寻机   天气冷了,刘瑾的心更冷。   他搞不清楚太子殿下是不是有意要针对他。   如果是,仅这件事倒也罢了。   但殿下总不会在王鏊说完的瞬间就想到,想到又立马做。必然是早先琢磨好了,正好寻着王鏊状告李广之事发难而已。   这就很吓人了,刘瑾细细想来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没干什么特别的事啊?   心中觉得实在没有道理,于是又存了侥幸,假如殿下没那个意思呢?   殿下毕竟也七八岁而已,这份可怕算计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哪怕是个成年人,这也是心思极重之主才会使用的法子。   刘瑾再抬眼看了眼太子,发现小孩的脸上一切如常,还饶有兴致的细细品了下鱼得味道,然后说:“嗯,好吃。”   咕咚。   刘瑾吞咽了一口唾沫,闭了嘴站在一旁。   时近傍晚,殿下要早些入眠。   刘瑾又偷摸去找了秋云,   一个姑娘家虽然不是什么两榜进士,但是太子殿下记住了她,那就不能像张天瑞那样闲着没事就讥讽两句,任意揉捏欺负。   所以刘瑾好言好语,“秋云姑娘,今日辛苦了。”   秋云依礼回道:“刘公公言重了。秋云得殿下相救之恩,侥幸捡回一条命,这些辛苦,本就是应该的。”   “嗯……秋云姑娘,今日殿下……”   “殿下怎么了?”   “殿下可有和你说什么?就是在我去传膳之时。”   秋云眉目一闪,敏感性一下子上来了。   刘瑾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在她的认识里,太子和刘瑾那是不一般的关系,毕竟是从小陪着太子长大的。   怎么向她来打听太子说过的话?   刘瑾也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物,一个小姑娘,心中的心思自然都写在了脸上。   “姑娘别多想,你我二人是殿下身边信任的,心里也总是念着殿下好的。”   “殿下只说了要吃鱼。”秋云想了想说,什么都不讲也不行,刘瑾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他与太子的关系实在不一般,在东宫的地位也举足轻重。   “其余呢……”   “殿下尚年幼,肚子饿了,自然就是一直念叨着吃食,其余的却也没和我这个奉茶的奴婢讲。”   这样,刘瑾有什么话也难说出口了。   这一夜于他而言,注定难眠了。   因为他摸不准太子对他的态度,   这其实是最敏感,最危险的。   此外,还要考虑李广那边……   东宫的早晨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是雨停了,地上还是有些积水和被雨水打落的碎叶,已经有内侍在清理了。   朱厚照就着早晨的阳光伸了一下懒腰,做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   刘瑾神色有些萎靡,脸上多少带着倦容。熬夜这种事,别说他这个中年人不行,30岁的社畜搞一夜都要恢复好几天。   “殿下,是否需要传早膳?”   “嗯,传吧。”朱厚照忍住笑,“你怎么了?昨天晚上打雷吓得?”   一旁的秋云都憋着暗笑。   刘瑾想了一夜都没想出个头绪,太子这么好言好语的和他讲话,他更难受:殿下,您到底是不是那个心思啊!还是在跟老奴闹着玩啊!   “回殿下,奴婢只是没有休息好,没有大碍。”   “喔,好的。”朱厚照自然是心知肚明,“这样吧,今儿就让张永过来伺候,正好我也想跟他学学射箭。”   太监里,张永是弓马娴熟,颇有勇力的。   刘瑾哪里会把这种机会拱手让人,自然也是要陪着一起。   于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封建社会的贵族早晨又开始了,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孩子,伺候着他穿,伺候着他吃。   还有人按照他的命令,准备小孩子用的弓箭、箭靶。   之后,朱厚照移步到殿外的一处亭子。   宦官们还在忙,他就先坐在亭子里等,渴了秋云便端茶,饿了冬雨也会拿点心。   除了宦官,宫女,像是杨廷和这样的小官也会跟着移步,做好记录。   这还是殿下第一次对射箭感兴趣。   长大的人,多少都会后悔过,小的时候没有学过或坚持学过某种特别的技能。   朱厚照也一样,他虽不是狂热的战斗份子,但绝不想只当个念书的文弱天子,怎么说骑在马上张弓搭箭时也要威风赫赫。   眼下年纪还小,学起来正好。   “殿下,请执弓箭。”   张永献了宝弓上来,看得朱厚照眼神热切。   他也很想试试什么叫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   按着张永所教,朱厚照侧身张弓,眼睛瞄准,小模小样的还算可爱。   嗖嗖嗖的几箭射出,大多是不中的。   刘瑾和张永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尴尬,但是啥话也不敢说。   朱厚照不急,反正刚开始嘛,慢慢练。   目光再向远处有几座亭子,亭子与亭子相连,延伸到池塘水面之上。   杨廷和就在那边,离得总是不远不近。   一开始还没什么,再一次张弓搭箭时眼神往那边一偏,忽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刘瑾是极会看脸色的人,“殿下,可是觉得累了?”   朱厚照把弓放下,疑惑的看了看杨廷和的位置,的确是和以往不一样。   但又想不起来,心中觉得奇怪。   重新举起弓的时候,他心思也还是不定。   对了!   “张天瑞呢?”   刘瑾几人心头都是一沉,坏了!   殿下怎么会记得住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六品小官?   ……   ……   宫外。   王鏊又一次撞见谢阁老。   “殿下怎么说?”   王鏊眉头皱着不解,“只说……知道了。”   “咦……”谢阁老也摸不准了,“只是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   王鏊猜道:“或者就像于乔所说,太子背后真有多智之人。而太子只说知道了,大概是还未讨论过?”   “或许吧。李广为祸甚烈,又深得陛下信任,想要扳倒他谈何容易?东宫近来一改往常,我本想若是背后真有其人,只要能够助力,那也是好的。现在看来也只能再等等,无论如何要寻机铲除李广!”   “我看杨廷和,与殿下过从甚密。”王鏊想到了那日看到的一幕。   “喔?竟有此事?”谢迁有些意外,“那日徐阁老曾当面问过,这杨介夫一字不漏。难不成是个心思极深之人?”   “只是猜测,我常去东宫,以后或有接触,到时再细细观察此人。”   谢迁沉思了会儿,觉得现在也只能这样了。至于心中则一直默念着:杨廷和…… 第十七章 事发   朱厚照喜欢稍微带点凉意的天气,眼下正是时候。   但刘瑾这些人却不觉得舒适,尤其太子提起张天瑞,他们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后背直冲脑壳,心里则有一种太子越来越不好哄的感觉。   好在刘瑾还算是反应快的,他毕竟经验丰富,马上陪着笑脸说:“殿下,张中允是因为病了。”   “病了?”朱厚照有些怀疑,他又不是感觉不到氛围的变化,这几个人都在他开口之后有不同程度的脸色变化。   一个官员病了不来当值,这是多正常的事儿,那为什么这些人会有不正常的反应?   刘瑾这样的老狐狸那是滴水不漏。   朱厚照又缓缓踱步,眼神扫过每一个宦官的脸,   张永、谷大用……这些人全都低着脑袋,   也许是一种直觉,他觉得这些人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于是心中有一股凌冽之气。   其实宦官多少有些毛病,他是可以理解的,他也不指望身边都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的大圣人,   他自己就不是什么毫无私心的人。   但是宦官依附皇权而生,必须以皇权意志延伸的这种方式去获得存在价值。   而不应该引导皇帝太子去做什么事,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刘瑾,就有这个毛病。   比如说他引导皇太子玩乐,目的是什么?是获得太子信任,获得信任的目的又是什么?总不是为国为民吧?他是为了自己获得权力,成为权监,来满足自己的权利欲望。   本质上,这是一种代行皇权。   这是朱厚照不能答应的地方。   他本就在思索对待刘瑾的方式,李广之事出现的恰如其分,正是看他选择和表现的时候……   现在还往枪口上撞,属于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说起来,如果动刘瑾,还可以看看李广是何反应……   哒、哒、哒……   随着皇太子的脚步声,刘瑾紧张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忽然之间皇太子停下了脚步,站在一个平日里都没有机会说话的宦官身前。   “看着我的眼睛。”朱厚照说。   “殿……殿下……”   “欺骗、隐瞒……一旦被发现,可是死罪。”   他越是平淡的说这些词越是恐怖。   这年轻的小宦官吓坏了,嘴巴哆哆嗦嗦,眼神胡乱飞窜,脸色煞白立马就跪了下来,   接着趴在地上往刘瑾那边爬了过去!   “刘公公,刘公公救命!”   刘瑾大惊失色,一脚踹开了他,“不开眼的东西!这儿是殿下做主!我救你什么命?!”   “殿下!”刘瑾也跪了下来,“这小子吓得失了魂,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请殿下明鉴!”   他这样跪下来,张永等人也只能跪下来,于是一众宦官跪了一地。   这情况已经不必再多问,背后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但是张天瑞,一个小小的六品官,还得罪了皇太子,能有什么价值?   朱厚照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他摩挲着手指,眼神落在那个吓得失了魂的小宦官身上,“不打算告诉我吗?继续瞒下去?”   “殿……殿下,这,这不关我的事,殿下饶命!”   朱厚照观察到他偷偷的瞥向刘瑾,其实还是求救。   这个人,自己是不能放走了,否则刘瑾会要了他的命。   “刘瑾,他向你求救,你怎么说?”   刘瑾不是寻常人,而且给了时间,他心里也想清楚了说辞,   “殿下,张中允因病未能当值,这事儿奴婢是知道的。至于这个人,或许是干了什么错事,在殿下面吓破了胆,因而向奴婢求救。但他具体做了什么,奴婢确实不知情,更不是奴婢指使。”   “喔。”朱厚照已经坐下来了,手放在桌子上,食指有规律的敲击。   刘瑾这么说话,   其实是不对的,   他很介意。   非常介意。   因为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刘瑾竟然还不慌不忙的说出这事儿他不知道,那么就说明他有足够的信心,即便严刑拷打,这个小宦官也绝不敢供他出来。   说白了,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个太子年纪太小还是孩子的缘故,导致刘瑾在东宫的份量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个人,不打击是不行了。   文臣和宦官需要平衡,宦官和宦官之间其实也需要平衡。   张天瑞的事情说不定也和此有关,   如果真是如此,张天瑞被刘瑾搞了之后,刘瑾安然无恙,张天瑞从此失势。   然后这次还轻轻揭过,   那以后真的是刘公公在东宫讲话掷地有声,说一不二了。   所以说朱厚照非常介意,刘瑾的话就是自己坑自己,   以往这样是可以的,那会儿的太子没这个政治敏感性,   但现在不一样了,而且要让他知道不一样了。   “你叫什么名字?”思虑定了之后,朱厚照也不急,缓缓的问道。   那小太监哭诉着答道:“启禀……太……太子,奴婢叫平安。”   “平安,你先不必害怕。”   “谢……谢殿下。”   “张永。”   “奴婢在。”   “把平安带下去关起来,好吃好喝的供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探监、送信。每日你亲自送食,他要是被灭了口,你不必来和我请罪,自刎谢罪即可。”   张永听了这话,身子骨一紧,“奴婢遵旨!”   这时候朱厚照又看了看刘瑾,发现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但刘瑾在心里已然方寸大乱,   今日太子的反应、决定绝不是他以往预料的那样!   太子已经完完全全的变了!   “既然遵旨,那就快去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记住,他活你活,他死你死。你不要和我说,他是吓死的,或者走路上一不小心摔死的,我只看结果,他就是今晚生了绝症,你也要找大夫把他医好,明白吗?”   这样的话已经是非常重了,   张永不敢稍有怠慢,“奴婢明白了,从现在起平安就是我的亲爷爷。”   “嗯,不错。”朱厚照故意夸奖,“你办事我历来放心,这次办好此事,奖赏少不了你的。”   “谢殿下!奴婢告退!”   张永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太子是想深究此事,而且是一究到底,所以断然不能让平安出事。   人走之后,皇太子又拿起弓箭练习了起来,不和刘瑾说话,也不让他起来。   这种沉默很是折磨人。   直到累了,渴了,才停了下来。   “刘瑾。”   老太监跪了半天,忽然听到太子在叫他,已经开始觉得头皮发麻,真叫是如临大敌一般!   “奴婢在。”   “你侍奉我多年,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如实交代,我可既往不咎。若不然……你自己考虑清楚。秋云。”   奉茶的姑娘没想到太子忽然也叫她,   今天她也是非常的老实,侧身行礼道:“殿下。”   “你现在去问平安,就说……就说,太子殿下发了怒,刘瑾已经交代了。不过,他先前有意隐瞒本太子,若想免除这一节罪过,就把他知道的交代出来。如果和刘瑾说的一样,此罪可免,若不一样,就……沉河吧。”   “奴婢遵旨。”   这是当着刘瑾的面说的,事发突然,想来这两个人也来不及商量、编造一套一样的说辞。   这法子很绝,消息无法通传,万一平安真得相信自己已经交代了怎么办?   老太监伺候一个真孩子,悠哉了这么些年,哪里感受过这样的生死压力!   瞬间心里防线已接近崩溃。   “殿下……”   “你不必多做解释。我也不急着听你的解释。”朱厚照打断了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到撷芳殿的殿前跪下,好好思考从昨日到此刻我对你说的话。想好了再与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   刘瑾忽然一下子明白,殿下昨天那些都是有意的! 第十八章 求情   “干爹,东宫那边似有大的变故,那刘瑾被殿下罚跪在了殿前。”   坐于佛像前闭眼默念诵经的白发太监睁开了双眼,他正是内官监太监,李广。   边上跪着低声禀告的是一个宽脸细眼的小太监,他继续说道:“据说是殿下突然发难,本来射箭很是开心快乐,不知是刘瑾说错了话还是怎的,殿下突然相当恼火。”   这事儿听着很是奇怪。   刘瑾侍奉殿下这么多年,小孩子是不会轻易伤害自己亲近的人的。   而且刘瑾又不蠢,此人可以说是察言观色、玲珑剔透的行家里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还不清楚?   昨日文臣进了话,他还能有挽回殿下心思的地位,   今日就一下子成了这般结局?   小太监继续说:“近日东宫表现奇怪,以仁、孝之名获得外庭文臣的大加赞赏,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据那边传来的消息……东宫言行已越来越不像个孩童。”   对于李广来说,这些也不算什么。   他得的是皇帝的信任,   太子是顽皮也好,聪慧也好,和他关系不大,   但问题在于,太子和文臣的关系一下子亲密了起来,   在这个关口,文臣又把太子拉进到扳倒他的事情中来。   如果东宫真是那样成熟,那就不能算作可以忽略不计的一方。   事实上,可以说是最关键的一方。   文臣得,则文臣赢。   他得,则他稳坐钓鱼台。   因为论在皇帝那边的宠爱与信任,谁能比得过太子?   “干爹,东宫那边……咱们不能再置之不理了。况且以刘瑾的地位,都被太子这样责难,那就说明……”   后面的话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李广自己都知道,“说明太子心向文官。”   是的,   这就是朱厚照针对刘瑾的另一个目的。   李广的事,除了王鏊在他这里说了一下,至今还没有一点波澜,   没有波澜,那水就清澈无比,水清澈无比怎么浑水摸鱼?没法儿浑水摸鱼,那怎么吃鱼?   所以他是想搅一搅。   看看谁会动,怎么动。   “长庆,你觉得昨日刘瑾的话有几分可信?”   李广是指刘瑾派人传话,   一则是告状,王鏊在妄想利用东宫的力量扳倒他。   二则是邀功,太子已经被他刘瑾安抚住了。   叫长庆的宽脸细眼太监说:“儿子觉得,刘瑾的话是可以信的。若不是真的,他大可暗中通信,还能得干爹念他一份好。可若把坏得说成好的,那就是纯粹的上门欺骗,这么蠢的事儿他还做不出来。”   李广嗯了一声,也觉得这样的可能最大。   不管是好是坏,他只要说的是实话,都能卖一份情,唯独假话后果严重,想来他还不至于。   “不过干爹,儿子觉得正因为东宫对咱们观感还行,才要更加的争取,殿下年龄毕竟还小,现在刘瑾不在了,若是文官每日都这样胡说八道……对咱们也很是不利。”   是啊,   这刘瑾忽然被太子责难,带来的变数太多了。   往后替他在东宫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听了半天,李广也有了主意。   “长庆,你现在立即去打听,刘瑾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太子为何要生他的气,知道了以后马上回来告知于我。”   “是,干爹。”   “至于东宫那边,干爹也确实该露露脸了……”   ……   ……   “忠、孝、仁……这都有了。”   朱厚照把自己练习好的字扔进了炭盆里烧掉。   外面跪着的是刘瑾,而里面除了秋云以外,所有人都被他赶出去了。   李广这个人,他搜罗一下自己的记忆,略微是有点印象的,但这印象其实用处不大……   就是他贪了很多钱,   哪个道德败坏的太监不贪点银子?   这不根据历史记忆用屁股想都知道。   唔……也不能算没用吧,要是能把钱给收回来,那收获也还不错。   说到底他有许多的想法也是要钱才能开始办。   现在自己这边倒是差不多摸清和安排妥当了,只是这个游戏还有重要的一个参与方。   “殿下。”是张永的声音,   “进来。”   “陛下已下了午朝了。”   朱厚照收拢了衣袖,把自己在分析时所写的全部扔到火盆里付之一炬。   “知道了,一会儿随我去拜见父皇。对了,那平安怎么说?交代了没?”   张永禀告说:“回殿下。平安还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估计是在纠结,不确定刘瑾是否真的交代了。也是难为他,不说我要他的命,说了刘瑾要他的命。”   太子的话说的平静异常,但听在张永心中则是惊涛骇浪,这种事情的其中关节,一个七岁的孩童怎么如此了解?   “原本我不想如此的……”朱厚照叹了声气,“去分别告知这两个人,谁先交代我饶过谁,谁后交代我杀了谁。”   这某种意义上就是囚徒困境。   对于当事人的折磨很重。   毕竟宫里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还是少,   早说能活,晚说会死,那还不早点说等着上坟吗?   “我先去见父皇。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结果。”   “殿下!”   张永握紧拳头,心中几番思虑忽然之间跪了下来。   “殿下,奴婢愿为刘公公求情。”   朱厚照本来在向外走,   听到这话心中很是意外,   这与他对张永的判断不符。   “说说为什么。”   张永倒是比刘瑾多了几分不卑不亢的气质,   他一撩下衣,直直的跪了下来,   “臣为刘瑾求情,并非为了刘瑾,而是为了殿下。”   朱厚照觉得这话有意思,于是转过身来细听,   “刘瑾侍奉殿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偶有疏漏,甚至心怀私心,但于殿下之孝敬却也没有半分作假。殿下从小聪慧可爱,讨人喜欢,奴婢们看着殿下自小长大,心中怎会不对殿下充满亲近之情?殿下杀了他,岂不是少了一个一心为殿下之人?这是其一。”   “其二,殿下先前有仁厚之名,且传播于内外,人皆尽知。殿下之言行备受关注,更甚往日。刘瑾在外人眼中,是殿下身旁旧人,若是犯了错打几个板子教训教训,这也是应该的。但若仅仅因为张天瑞,便处以雷霆,不免有……不免有……”   “你是想说不免有刻薄寡恩之名?”朱厚照代替他说了。   “奴婢不敢!”张永以头触地。   “说都说了,还有何不敢?”   但张永有一句话是对的,张天瑞分量毕竟轻,如果这样就杀掉刘瑾,确实不是上策。   “请殿下明断!” 第十九章 观感   太子掠过撷芳殿的门前时停住了脚步。   刘瑾跪都太久,嘴唇干裂的厉害,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爬到太子的身前。   满是哭腔的哀嚎,“殿下,殿下,奴婢知道错了,请殿下饶了奴婢吧!”   “知道错了?你错哪儿了?”   刘瑾又老又丑的脸上挂着恐惧和泪水,喃喃说道:“奴婢……奴婢不该暗中传递东宫之中的消息。”   他头埋得很深、很低。   “至于今日之事,请殿下明察。是那平安自个儿胡言乱语,胡乱攀扯到奴婢身上。”   “好了,我现在没空听你废话。”朱厚照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一脚踢开了他,拂袖而去。   “殿下!”他嘶声呐喊,却没有回音,心中已如死灰。   后面跟上的张永一样被他攥在手里。   “张永!你和我说实话,那平安交代了?!”   张永无奈,真不知道他硬撑什么,“平安还没有交代。不过,殿下说你们两个,谁先交代谁活,谁后交代谁死。我已经为你求了情,但殿下心意已决。”   刘瑾面若死灰,不管平安和他平日是什么关系,在生死面前自己还能信他吗?   “殿下去见皇上了,等他回来就和殿下交代吧。”   “可……”   张永叹息了一声,   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觉得殿下真的关心张天瑞?”   这话让刘瑾不是很明白,为了这个所谓的关于张天瑞的真相,殿下展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怒火,使用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手段,更对他发出了死亡的威胁。   难道竟一点都不关心?   “张天瑞明明就不讨殿下欢心,他是好是坏,和殿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殿下在意的是,你是不是十分的诚心,十分的忠心。咱们总说与殿下有多年的情分,现在那么多年的情分之下,竟还有事儿瞒着他?你让殿下怎么想?殿下的心也是肉长的。”   刘瑾被几句话安抚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这么说,殿下并不会杀我?”   “为了一个张天瑞殿下不会杀你,可若你仍不交代,殿下杀得就是一个不诚心的奴婢。殿下这是让我们明白,其他人、其他关系咱们织得再牢靠也没用,那平安往日侍奉你如何,可现在你真能信他?所以说,在宫中,你我之辈能倚仗的,除了殿下,还是殿下。”   刘瑾心中还藏了有关李广的事,   他现在是明白了,   那也是殿下故意下的套,   其实这两件事都是一个目的,   就是让他明白,在这紫禁城,除了紧紧依靠太子,你刘瑾走任何一条路都是死路!   殿下,   好深的心机啊!   “殿下说让你跪着,还有其他用处,我想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而罚你,所以只要向殿下坦诚,应当问题不大。”张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再想想吧。另外,你我都知道咱们的殿下是个什么性子了,以后……老实点儿吧。”   说完这句张永赶紧起身走了,他不能停留太久,还要去乾清宫呢。   独留刘瑾一个人在秋风中,完全混乱了思绪。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这是走的什么棋?仔细回想一下,按照张永说的十分忠心、十分诚心这点,   殿下应该早就谋划了对他的测试和考验,   只不过一直在寻找机会,而王鏊上门送了这个机会,   于是殿下立马利用了起来,再接着根据自己对李广的那几句好话知道他与李广之间可能暗中有联系。   于是给他设了个不得不得罪李广的套,掐断这个联系,   至于借张天瑞之事……殿下的确并不关心张天瑞,那么一样是借机考验他,   如今还说有第三层目的,跪着有用?   他跪着能对局势有什么用?   想不通。   换个时候他大概能想明白,但现在五内焦惧,是想不清楚了。只有一点是明白的:太子的心思深沉的可怕。   唯一欣慰的是,他有时间去给李广再次通风报信,但没有去。如果去了,那他在殿下心中的观感估计无法挽回,大概死几次都够了。   ……   ……   乾清宫。   弘治皇帝辛劳了一天,身体疲乏,伸了几个懒腰。   “前些日子,朕偶有不适,还多亏有你替朕做法祈福。这几日虽有些疲惫,但身体倒也无大碍。”   老太监李广正在乾清宫。   他一头白发,身形瘦削,一张长脸温柔和煦,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陛下是天子,自带龙气,一般的鬼邪之物本就不敢入侵,奴婢便是有再大的本事,换做旁人,这福气也求不来。”   “哈哈,你这张嘴倒是会说。”   “奴婢昨日又做一卦,卦相显示陛下近日不止一福。”   “喔?还有何喜事?”   “喜出东方。”老太监神秘叨叨的。   “东方?”皇帝略一咀嚼,便有明悟,“你是说东宫?”   “奴婢听说,太子殿下近来忠孝仁厚,聪慧有礼。虽是七岁之龄,却不止七岁之智,这难道不是上天有灵,降喜于皇室?圣人常说,帝有大德,乃出祥瑞。这难道不是印证?”   这老太监倒是能扯,   也难怪他能得皇帝的信任,   说得逻辑还是通的。儒家那一套天天忽悠说什么,皇帝没有品德,上天就会降下灾难。现在皇上你圣德无双,上天自然就降下福气了呀!   弘治皇帝是信奉这一套的,听完之后觉得有一种恍然明悟的感觉,喔,原来如此啊!那还真都是我的功劳。   “朕之李广,虽不是飞将军,亦不输飞将军也!”   “奴婢谢皇上赞誉!”   “陛下,”这会儿萧敬过来了,“殿下来了。”   “快宣。”皇帝兴奋异常。   朱厚照像往常一样行礼招呼,随后弘治就向他介绍李广。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广,   老实说,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个有一种尘世之外气质的白发老人产生不良的感觉。   “照儿,刚刚李公公说,东宫福气厚重。这其中也有他做法祈福的功劳,你也要好好感谢才是。”   “谢过李公公。”朱厚照说这话的时候,心是往下沉的,   皇帝这样的开心,这样的信任,这要怎样才能扳倒?这是现实的难题。   “殿下不必多礼。”李广也展现了非常友好的态度,“奴婢一点微末伎俩不足为道,靠得还是陛下、殿下的圣德。奴婢听说殿下近来广受交赞,大得人心。有此太子,是我大明皇室之福,大明天下之福。往后,奴婢也愿为殿下略尽绵薄之力,但有驱策,无不可往。”   听了这话,朱厚照大概知道刘瑾后来没有再去通风报信。   接着他跑到皇帝的身边,表现出对李广的一副距离感:“儿臣只知道父皇宽厚仁义,勤政爱民。若是儿臣有什么福气,也是父皇德行感化上苍……”   这话让在场的皇帝、李广和萧敬三人脸色都是一变!   李广更是心中如惊涛巨浪,不是说太子对他观感尚可?! 第二十章 当个能做主的皇帝   李广这个人在成化年间目睹了宪宗皇帝对梁芳等爱练功的宦官的宠爱,所以悟出以道友的身份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之后专门开始搞“丹术符水”这类玄之又玄的东西。   直到后来他身死,弘治皇帝还坚信此人家中肯定藏着什么“奇方秘术”,于是派人去抄家,希望能找到什么神秘东西。   结果这些玄幻的东西没找到,找着一账本。   这账本更玄幻。   上面记录着:某送黄米几百石,某送白米几千石,通计数百万石。   皇帝就问:李广吃多少啊?收了这么多大米。   下人回答:黄米是黄金,白米是白银。   皇帝这才明白过来,李广原来是这样的人。   也正是因为朱厚照大约有这样的印象,所以他不会和李广关系太过亲近。   否则就玷污了他‘圣太子’的名声。   尤其是李广下场不好的情况下,他何必还去沾这泡臭狗屎干什么?   而且他想看看,皇帝对他不喜李广的反应。   弘治皇帝原也不会预料到自己的皇儿竟然这样,但他是个溺爱的父亲,重话也不会说,反而是安抚起了太子。   “照儿竟和李公公有些生分。照儿不要害怕,李公公不是坏人。”   朱厚照下意识的抓了抓皇帝的胳膊,往他怀里挤,对于李广没有半分的热情。   李广面色尴尬,也毫无办法,只能陪着的干笑。   “照儿……照儿听话,”朱厚照一直扭过头去不愿看李广,皇帝大概是感受到了太子的不适,心也跟着揪起来了,“李公公,要不今日先这样,你下去吧。”   李广心中一沉,   虽然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很难接受。   太子在陛下心中的份量还是太重了。   他李广,与皇太子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万一太子真的被文官争取了过去,这可怎么办是好?   “奴婢,告退。”   他得回去好好想想,   因为直觉告诉他一切都不对了,   刘瑾的话不对,太子的态度不对。   李广面色有异,但弘治皇帝不关心这一节,他的心思还在儿子身上,   “照儿,你这是怎么了?”   朱厚照此时还不想进言,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已。   “儿臣没事,叫父皇担忧了。”   “真没事?可是你刚刚?要不要传太医看看?”   “不必了父皇,儿臣只是有些怕生,并未有何不适。倒是父皇,劳累了一天要不儿臣给您捶捶背?”   皇帝一听这奇怪之语,忍不住乐起来,“唉哟,你还有这样的心思,朕倒是很意外。不过你有这个力气吗?”   朱厚照说道:“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儿臣现在每天都吃饱饱的,长好力气,将来当父皇的大将军!护佑父皇安全!”   这些话虽然幼稚了一些,   但不知怎么的,朱厚照也觉得讲起来轻松不少,   实际上,那种玩心眼的时候他并不享受。   倒是在父亲身前,哪怕需要自己扮演一点,虚假一点,但至少绝不担心有坑跳,有伤害,所以不论怎么说都是一种放松。   “哈哈哈。”弘治皇帝也被逗得心情舒畅,“照儿有此心,父皇甚感欣慰。不过照儿记住,以后你不能当大将军,你要当皇上!”   “那父皇希望……儿臣成为怎样的皇上?”   初时皇帝并不觉得如何,但细想之下这是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因为他自己正在当皇帝,这皇帝当的舒心不舒心,日子过得幸福不幸福,他自己能不知道吗?   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家人这样的偏爱,那些大臣讲的桩桩件件的警示案例,情真意切的劝言,他又不是真的不明白。   这其中,多少还是有点想要护住自己的亲人。   因为那些人要的皇帝,根本连家都不需要。甚至思想也不必有,只需要在他们提出意见的时候点头就可以了。那滋味,又有什么好受?   以往没有多想,此刻自己疼爱的孩儿问出这个问题忽然有一点刺痛他的心,   往后,这孩儿也要和自己一样……   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弘治也是一个好皇帝,他深知皇帝如果乱作为对于国家、社稷和百姓的危害之重,   他自己甘愿辛苦,是因为他从小看到自己的父亲,看过那个时候朝廷的乱象。但哪怕自己无所谓,可若换到儿子身上,这个好男人,好父亲心中又是千万般的不忍。   朱厚照看到了皇帝眼神之中的一丝幽暗,“父皇……”   皇帝吸了吸鼻子,伸出胳膊把太子搂进了怀里。   “照儿,生在皇家,这是你的命,你不要怪父皇。”   “父皇言重了,儿臣感激父皇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父皇?是父皇给了我今日的一切。荣华富贵皆是出自父皇。”   太子越是讲这样的话,越是懂事明理,   皇帝的心中就越是酸楚难耐,以至于眼眶都有些泛红。   “朕,一生命途多舛,也数次遭遇凶险。没想到,上天竟赐予我这般伶俐聪慧之儿。”   他用拇指、食指捏了捏眼眶中的泪水。   “照儿记住,要好好读书,习得这世间的道理,以后成为自己能做主的皇帝。”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能做主?”   “是,能做主。若自己不能做主,不仅皇室家人性命有危,祖宗江山亦不稳固,甚至黎民百姓也会遭受荼毒。只有做了主,才能替祖宗替父皇,也替你自己守住这江山。”   这是一个皇帝的肺腑之言了。   也是一个父亲的谆谆教导。   或许,也因为有许多事,弘治皇帝自己并不能十分做主、十分满意吧……   大明的政治生态演变,就是逼迫得皇帝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   一切都是圣人之言,一切都是祖宗之法,一切都是僵化的。   譬如于谦守住了北京,往后谁还敢再在危险时刻提南迁?哪怕是皇帝命悬一刻,那也不能逾越这一条。   而类似的条条框框不知还有多少,   这龙椅,叫人坐了都坐不开心。   “父皇,你不要再伤心了。”朱厚照心中亦有几分感触,“儿臣一定谨记父皇今日的话,往后当一个能做主的皇帝!”   “好。”   情绪到了这份上,氛围渲染成了这样,不跟皇帝提点请求似乎也不合适。   “父皇,”太子离开皇帝的怀抱,正儿八经的给跪了下来,“儿臣有一所求,请父皇应允。”   乾清宫的暖阁里,稚龄之童虽然手脚皆短,但动作都很标准,小孩儿的脸颊像蛋白一样吹弹可破。   孩子总是给人一种纯洁之感,再想到其孝顺聪明,皇帝是越看越喜欢。   “地上凉,照儿快起来。”皇帝身形瘦削,胳膊也没啥力气,但拉起孩子还不成问题,他捏了捏儿子的脸,“你与父皇之间不需如此生分,多大的事还需要你跪下求?”   朱厚照心想,你不早说。   “说吧,什么请求?”   “儿臣,想要让杨廷和转任地方父母官。”   “贬出京城?”皇帝没想到是这么正经又这么小的事。   当然了,这对杨廷和是大事,地方官和京官的差距可就大了。   别的不提,地方官见过几次太子,他见过几次太子? 第二十一章 孤子   眼看要入冬,气温降得极快,尤其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空气中的凉意很明显。   朱厚照前世不是北京人,   傍晚时刻的紫禁城,他从未见过。   晚霞染红了太阳,在天空这块布上随意挥洒,视线望过去还有枯掉的枝丫构图成景。   密集的建筑群挡住了地平线,仿佛把人困在了这座城中。   眼前有四五名宫女拎着木盒排列通过,太子面前还有人敢偷瞄,看来是之前仁厚的名声传播了出去。   女子本就喜欢小孩子的可爱,而如今这宫里,老人不缺,孩子倒是很少。   这大概是被困住的宫女们,枯燥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趣。   想到这一节,   朱厚照都很羡慕能够离开京城的杨廷和。   他之所以向皇帝提出这个请求,是因为他的确不太认同,明朝培养重臣的模式。   虽然这些人自高中进士之后便留在翰林院苦熬学习,过上许多年头,这些本就是人中龙凤的人也具备了丰富的行政经验。   但在朱厚照的固有观念里,就是觉得缺乏地方为官经验不好。   这官儿,一直在京城里当容易理想主义,很容易鄙视溜须拍马、邀宠媚上的行为,然后脖子一伸就要‘舍生取义’,因为他就在京城,就在权利的最核心的圈子,身边总归是有些很有潜力的政治新星。   但从下面一步步坐上来的则不同,你想升官但皇帝都不知道有你这号人物,你怎么办?   所以下面是个大熔炉,你品德再高,去下面做做看。   当然,具体效果如何,是不是适应这个年代,需要试试。   反正总比让他天天在东宫里记自己吃饭拉屎要强吧?   不过,这种事情不能多做,因为东宫真是个好地方,可以和太子混脸熟。   调开,是不受重视的表现。   做得多了,会惹来非议。   朱厚照回到撷芳殿的时候发现刘瑾跪的方向掉了个,他进去正好能面对着。   殿前园子里的其他人因为刘瑾受罚都轻手轻脚,陪着小心,很怕惹祸上身。   刘瑾应该是发现了他,所以又跪拜了一次。   “想好了吗?”朱厚照站住身形。   “殿下的教诲,奴婢明白了。殿下是要奴婢做一孤子。”   总算是有了点脑子。   此外,想来李广知道自己对他态度有变化,应该是对东宫关注更多。像是刘瑾被罚这样的变故也肯定知晓了。那便差不多了。   “给我滚进来。”   啪的一声,大门关上。   朱厚照要和他交代几句,“让你做孤子……心中觉得委屈吗?或许吧。不过,你瞧瞧杨廷和、张天瑞那些人,哪个不是十年苦读,哪个不是过关斩将?然而他们熬了几十年,到了东宫有你刘太监的风光吗?没有,因为你是皇太子近侍,可凭什么是你?”   刘瑾磕了一下头,什么话也不敢说。   “包括宫里的秉笔、掌印太监,他们凭的什么能有那样的地位?自然是父皇的信任。可父皇为何要信任他们?刘瑾,不是本宫要你做孤子,是这个位子本宫只给孤子。你也可以不做,去个其他的位子,外派个监军都可以,本宫不会杀你。”   刘瑾也不知是真的因为太子出自肺腑的话而感动,还是在表演,那哭声已经完全抑制不住,   “殿下,奴婢宁愿当孤子,也不要离开殿下啊!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朱厚照原本不打算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但是张永提醒了他,刘瑾暂时不要动,否则终归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头,所以还是给刘瑾一次机会。   而且,明朝的历史阴谋论太多。譬如正德皇帝身体好得很,能到塞外砍人,但就是没留种,落个水又轻易就死了。   本来么阴谋论当个饭后谈资就行。但现在关乎到自己的脑袋,整不好是要死人的,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刘瑾这样的大太监,说不定后面就会起到什么作用。   “你这话,我姑且是信了。你们这几个,陪了我这么多年,我是信任你们的。这几日,你大概也知道我的心思是深的,不过身旁近人我本不愿如此。只讲一句吧,你忠心办事,我保你平安富贵。”   刘瑾听到这话知道自己总算过了险关,   这几日一颗心是七上八下,胆也吓破了。   估摸着,近段时间是要老实些了,伺候这样的太子,万一搞出什么事情被发现,那就完蛋了。   关键太子殿下现在非常不好忽悠。   “殿下今日的话,奴婢一定刻在脑子里,一个字都不敢忘。从此之后,奴婢检视自身,以殿下之喜怒为己之喜怒,以殿下之悲痛为己之悲痛。”   这话算是摆正了自己位置。虽然朱厚照也不要他做到这样的地步。   “那张天瑞呢?是怎么一回事?”   刘瑾这时候也没什么其他的念想了,偷偷瞄了一眼皇太子的脸色,老实说道:“张中允之事……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心胸狭窄了,起初是因为他和杨廷和在背后议论奴婢,正巧被我听到。后来我与他们不和,我便……便使了些法子……”   “说!”   “是!”刘瑾被吓得身体一抖,“张天瑞有一不成器的儿子,叫张成用,好赌,奴婢打听到这点,就派了平安出宫……给他下了套,张成用欠了好些银子,然后……奴婢,奴婢又让人给张中允送……送银子。”   朱厚照听明白了,这是故意送钱,再拿住他受贿的证据。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可不就是把张天瑞往死了整么?   不过……   “这和他病了有什么关系,你没有直接下毒害人?”   刘瑾又伏地乞饶,“殿下,毒害朝廷命官可是死罪!这个和奴婢真没关系!是张天瑞胆儿小,又知道奴婢在对付他,所以吓病了!殿下,奴婢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还有这种事,真是叫人想不到。   “你刚刚说往后以我之喜怒为喜怒。还要加一个,以我之荣辱为荣辱。太子近侍嚣张跋扈、心胸狭隘,最终还是会落在我的头上,总归是太子御下无道,放任你们胡乱施威。”   “是,殿下英明。往后,奴婢也以殿下之荣辱为荣辱。”   “去领二十杖吧。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了,那赌债也别要了。”   相比于原来会丢掉性命的结局,只是打二十下,那已经算是大幸了。   刘瑾自然是感激涕零状,“奴婢谢过殿下!”   “来人!”   门被打开,来了两个身高一样的小宦官。   “把刘公公扶下去。”   撷芳殿的安静能够帮助朱厚照思考,如豆一般大小的烛火已经被点了起来,忽上忽下的也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刘瑾对张天瑞做了这样的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然就如之前所说,他在东宫就无法无天了。   至于文臣那边,考虑到刘瑾和太子的亲密关系,能够为张天瑞做到这个程度应该是让他们满意了的。   “殿下,平安那边……”   张永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太子的身后,   “留着,别杀,我有用。”   “是。” 第二十二章 夜晚   平安始终没有说出刘瑾交代他陷害张天瑞的事实。   朱厚照理解不了,这是不合逻辑的。   但生活不是小说,   每一个人也不都是完全理性的个体,   现实是不讲逻辑的。   现实只能接受。   就像李广也只能接受太子对他的疏远。   好在,他在宫中也许多年了,出了状况也不会太过慌乱。   长庆也把消息带回来了。   皇太子切切实实把刘瑾罚了一顿狠的,   按照以往两人的亲密关系,跪了大半天,打了二十个板子,又劈头盖脸骂一顿,甚至是死亡威胁,而这仅仅是为了一个张天瑞。   这不叫狠叫什么?   “殿下怎么会倾向于文臣……”李广真是痛心,“那帮人欺负陛下还不明显?陛下听他们的,他们便称贤颂圣,不听他们的,他们便破口大骂,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臣子?还有那刘瑾,到底怎么回事儿?”   长庆也没想过,刘瑾竟然真的传的假消息。   是不是最近脑子不太好。所以才被太子给重重罚了一顿。   “干爹,刘瑾那边,咱们往后再对付,主要是太子……若文官们说动太子到陛下那边……那咱们可就危险了。”   是的,虽然李广暂时倒也没那么担心,毕竟皇帝还是信任他。   但太子对他的态度始终是个隐患,   所以说,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让他像现在这样希望皇帝能够长命百岁。   “太子喜欢什么?”李广陷入了路径依赖,   他就是靠这个博得皇帝的信赖的。   这问题问住了他们两个,但与此同时也给出了思路。   这个只能再去打听。   ……   ……   秋云给朱厚照加了一床被子。   她领着几个宫女正在整理。   “这几日,你话少了很多,是不是有些害怕?”   与殿下关系那么好的刘瑾都是那样一个结果,   秋云说不怕那是假的。   这也触发了朱厚照内心对于张永的一丝认可,要不是有他提醒,估摸着东宫里的人都该被吓得失了魂。   哪怕是外臣,也会觉得这个太子怎么阴晴不定的,一会儿仁厚,一会儿寡恩。   秋云两只小手放在腹前,捏了又捏。   她的秀发很黑很软,有一小搓落在眼角边上,有时候她会拨一下,给人一种早期香港清纯女星的感觉。   “秋云……并非是害怕。殿下怎么做自有殿下的道理。做下人的,总不该存有做了错事还希望得到宽恕的想法。”   “你们都下去吧。”朱厚照对铺床的那几名岁数大些的宫女说,随后又叫秋云在凳子上坐好。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自己救过这个人,所以觉得她感念自己的救命之恩,所以多了些信任。   又或许是因为这几日下来,秋云的每句应答都很到位,有一颗玲珑剔透之心,不是那种虽然美丽但是很蠢的人。   使得他生出了几分亲近感。   说到底,他是对这片空间有些陌生的另一处灵魂,   刚来到此处,总归是对最开始接触的人会更熟悉。   而且现在在这紫禁城遇到的,要么是让他觉得异样的宦官,要么就是没有趣味的儒官,当然父皇母后也算,但有些话总不好去和他们说。   秋云虽然地位很低,但至少是个正常人。   外面天完全暗了下来,屋内只有烛火摇晃。   “坐下,陪我用膳吧。”   秋云哪里肯,“奴婢不敢。”   “你是鬼门关前走过的人,应该洒脱些。这里没有外人,只要我不罚你,别人不敢二话。以往刘瑾可能会讲废话,挑你的毛病说你不守规矩,但他现在不会了。”   这话说的,惹得秋云抿嘴笑了一下。   刘公公还不是被二十个板子打没有的。   朱厚照前世的习惯是晚上吃的多,准确的说是早饭不肯吃,午饭对付吃,晚饭用命吃。   所以多少有些习惯使然,就让人传了膳,做了红烧鱼、鸡汤和一道小葱拌豆腐。   尤其今晚月色也很好,   就是这月色让朱厚照有些想家了,想那个异时空的一切。   “秋云,不要再叫我说第二次了,快坐下。”   姑娘家大概感受到了太子的真心,于是也就不再推辞,而且手脚麻利主动帮助夹菜。   “殿下,小的时候我娘和我说,睡前不要吃的太多,不饿,能睡着就好。不过……我娘也不是大夫,我后来觉得是因为吃得总是不够,所以想让我们少吃点。”   “你现在还有家人吗?”   秋云脸色一黯,“我有一个弟弟,大概还活着。但也很久没见过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这个女孩儿和自己一样,   紫禁城都是离家很远的地方。   朱厚照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毕竟还是很小,许多话说出来让人觉得太奇怪,而且他还是太子。   所以除了聊这些家长里短,似乎也不能说什么。   但是身边坐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在空旷的古建筑里要感觉好些。   朱厚照来到窗口,抬头仰望那一片明亮的月色,他以前觉得这样很矫情,现在发现只是那些事情没临到自己的头上。   秋云望着太子的背影也陷入了迷惑,她不是很明白。   照理来说,太子地位尊崇,父母就在身旁,想见就能见到,相比于她那是好的太多了。   但与此同时她又能明显的体会到太子的愁绪。   “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朱厚照保持仰望的姿势,偶尔一次也行,他会允许放松神游和多愁善感。   “秋云……你若只是宫中无人问津的奉茶宫女,生活也许会平静许多。但你到东宫来,在我的身边,这里是权力漩涡,以后不能那么软弱。”   “殿下您这是……”   “我知道你害怕刘瑾,同时处事低调。但是上次,刘瑾不还是找上门问了你问题吗?这就是在我这里和只当奉茶宫女的区别。”   “殿下!”秋云吓了一跳,忽然跪了下来。   朱厚照无奈,笑着说:“快起来,我不是要对你怎样。我也不是监视你们,只不过来我面前说三道四的人多得超乎你的想象。我今日这些话,是为了你好。”   “殿下,可否再说的明白些?”   “我喜欢你的性子,仔细、恬静,不慌不忙的把事儿做好,所以我才说这番话。但因为你性子太软,能忍则忍,能躲则躲,不愿意做得罪人的事儿,可是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能不遭人恨。”   而她与太子相近,往后烦心事只会多,不会少。   这样解释,秋云大概是明白了,以往她都没想过这一层,但是太子想到了。   难怪现在人人都说太子聪慧,以后必是一代圣君。 第二十三章 一心为民   朱厚照早起之后闲窗早读,时光安静,他也安静。这里的娱乐项目太少,但时间久了其实也慢慢开始习惯起来。   只是深秋有一个不好,就是没有鸟叫,荒凉寂静,殿前种得杨树也全是枯枝,枯叶落了一地,忙坏了三四个打扫的小宦官。   他用手托着腮,因为无聊而发起了一会儿呆。   “殿下。”   秋云端着茶款款而来,   后面还跟着张永。   “怎么了?”   张永和秋云对看了一眼,然后说:“奴婢们看殿下似乎有些心事。”   这两个人也算是有心了。   说起来也不算心事,最多是有些无聊,虽然有李广的事横在眼前,但现在还得让子弹再飞一会儿,他是不会冒头的。   皇帝那么信任李广,这时候自己冒头,不是伤了父皇的心么?   “没什么。对了,杨廷和来了么?去把他叫过来。”   旨意过后不久应该会下来,应该去和他谈个话。   “是。”张永领旨而去,   “秋云,你也下去吧。”   小姑娘带着一丝愁容离开了撷芳殿,   回去之后也一样闷闷不乐。   殿下不管怎样看,都是有些兴致不高,可惜她从小没有学过娱人之术,   “秋云姐姐,今日怎么不开心?”正在捡茶叶的冬雨上前关心问道。   秋云与她是什么都愿意说的,“我看殿下似乎兴致不高,可殿下不说,我体会不到殿下的心思,也没有好的办法。真没用……”   “殿下,是不是读书读得烦了?”冬雨性格跳脱些,想得也都是旁人说得不敢说的。   “胡说八道,他们都说殿下有一份书生静气,以后说不定也会成为大学问家。”   “啊……那殿下好厉害。”   ……   ……   “臣,杨廷和叩见殿下。”   朱厚照还是坐在窗前,侧风吹着他的脸,有些微冷,但很享受。他一身华服,整理得没有任何褶皱,腰间是玉带,脚上是绣着精美图案的靴。   世间的贵人,大抵如此。   杨廷和,   说起来马上也四十岁的年龄了。   “因为先前的事,叫你受了点委屈……”皇太子说的虽然轻缓,但听在杨廷和的耳朵里也觉得很有力量。   尤其是感受近来遭遇,鼻间竟有丝丝微酸。   “殿下,言重了。为人臣,替主分忧乃分内之事。殿下也不必格外施恩,臣恐无福消受。”   “我不是要施恩……”   杨廷和:“……”   “昨日,我已向父皇奏请,将你调离东宫,转任地方。想来,不日便会有旨意。”   他想了很多种开口的方式,   还是觉得直来直去的好些。   绕太多弯子反而显得不够诚意。   杨廷和也思维混乱了,刚刚他还有些感动呢。   而且上次殿下在李旻面前力保自己,本以为会是好的结果……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但君为臣纲,上面是什么旨意,他就要怎么做。   “臣愿为殿下驱策。”他的头埋得更深了,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低谷到了,那就要接受。   遭遇再差,也要活着啊。   朱厚照就是知道他会这样才特意将他召来做一番嘱咐。   “圣人之书,你读得很好。不过自你高中进士,应该还未治理过一县吧?”   “殿下所言甚是。”   “大明这么大,两京十三布政司下不知有多少府、县。你若自认不凡,可愿到地方实践实践?”   杨廷和渐渐听出了殿下的话,似乎是有些深意?   “请殿下示下。”   “我会的。这几日你们教了我一个词,叫一心为民。”朱厚照扭过头去看向窗外悠悠的说:“我刚刚说让你转任地方,你心中定然有一种情绪,是欢喜或是悲伤都有可能。不管是怎样,你杨廷和首先想到的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还是离开东宫,远离了太子,以后会致你仕途不顺?这答案在你心中,我不多问。”   杨廷和心中震颤,   殿下竟有这样发人省醒的话语。   “殿下之言,振聋发聩!”   “此外,常在京中,地方如何,底层百姓如何,全凭他人一张嘴,自己都没亲眼看过,而在翰林院也好,东宫也罢,苦熬了多年所得来的是什么?不过一本政治履历,但于治理一县一府的经验却没有分半增长,哪怕口若悬河,也不过是书上看来的前人之谈,最终沦为我大明朝的赵括。这一进一退,看得出人的真品格。但放眼望去,你杨廷和自己说,身旁是愿意去地方的同僚多,还是削着脑袋想挤进詹事府的同僚多?!”   这背后分明是两种价值观。   当然,所有人嘴上说的都是为国为民。   杨廷和拳头握紧,至此刻,他已经知晓,当朝太子那是百年难得一出的英主!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若是得遇明主,那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就这么一瞬间,杨廷和心中定了决心。   “殿下!臣愿外放为官,为朝廷治理一城百姓!”   朱厚照心中也有几分宽慰,   不管是强压,还是道理说通,总之他就要杨廷和这句话。   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不然太子的话,皇帝的旨意那不就是个屁?   “今日这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出去不要多说。旁人闲言碎语随他去,你只需谨记我同你说的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也是你们说的,所以我让你去看看你们常常挂在嘴上的百姓,做点真的有利于百姓的实事。至于在这里……你把我的言行记录得再准确,百姓的米缸也多不出一粒米。”   “殿下此番语重心长,微臣铭感五内。不论是何职位,臣定不叫殿下失望。”   “嗯,那你还有什么要求?”   “没有了,殿下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吩咐微臣。”   朱厚照停顿了一会儿,好好想了想。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年头是没有电话的,一旦放出去那就是很久联系不到,有些话还是说趁着人在的时候说。   只不过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句话。   “你要记住,你是东宫出去的。不论到哪儿,不要丢我的人。”   这哪里是要求,分明是一句奖赏。   从此后,他杨廷和就可以跟着太子混了,在本朝,太子登基没有任何意外,只是时间问题。   “臣,谢殿下厚爱、栽培!离京之后,必日日谨记殿下之言,将圣人之学落在实处!”   出殿后的杨廷和依旧心潮激荡,   他想过无数种太子会和他说的话,最想不到的是这种。   太子殿下既能对宫女仁厚,那就能对天下百姓仁厚。   此番派他出京,既不是贬黜流放,也不是不喜厌弃,这是对他的莫大期望。   于是烈日当空,杨廷和自己对着东宫作揖遥拜起来。 第二十四章 出宫   “来人!”   朱厚照在窗前思索了半天,最后还是一拍桌子下定决心。   刘瑾是伤了屁股回去养伤了,近来都是张永在他身边伺候。   张永素净面容,肩宽腿长,他是会些拳脚的,可惜挨了一刀。   “殿下!”   朱厚照勾了勾手,把人招呼到自己身前,然后脑袋前倾小声的说:“想个法子,带我出宫去溜达溜达?”   “啊?”张永瞪大了眼睛,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殿下千金之躯,岂能轻易涉险?宫外的情况奴婢掌握不好,万一出了岔子,我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尤其想到上一次秋云只是碰了一下皇太子,   那皇后如何?   若不是太子殿下仁厚,小命就没了。   今儿他敢把太子带出宫,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朱厚照是想了很久的,   他虽然不是闹腾的性格,但天天关在这紫禁城里,也实在是腻烦。   至于说后果,   大概是会引起一些非议,皇帝皇后那边不会拿他如何的,难道废了他重新练一个号?   再说了,那还不一定被发现呢。   万一神不知鬼不觉的呢?   所以朱厚照是决心已下,有些无赖的说道:“你甭摇头了,今儿你就是脑袋摇掉了,我该出宫就是要出宫。你要是害怕,我也不勉强,你就留在宫里吧。”   这话说得张永脸垮得都要哭了,   他当然不敢任由殿下一个人跑出去。   “殿下,”张永急得团团转,“您就饶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吧。你想想娘娘那边,别说磕了碰了,就是出去有人出言不逊,那都得出人命。”   “少啰嗦,你办还是不办?!”朱厚照一挥手,说来说去都是千金之躯那一套,他也不想听了。   张永的脑袋瓜飞速转动,   “那……那要不想个法子?关键是殿下您这身材,宫里也没那么大的衣服啊?”   总不能穿着太子服出去。   “去民间找一个。快去!”   朱厚照几乎是撵着他赶紧去办。   一个时辰后。   太子躲在屋里把衣服换好,这是一套靛蓝色的长袍。   领口和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   腰间则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   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衬托着头发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小孩子肌肤嫩滑,他又常年养在宫中,打眼看去,怎么也算是个贵公子。   朱厚照对此很满意,   他以前去旅游时候会穿一下汉服,但那会儿人胖,感觉上是怎么也没现在好的。   “走吧。”   张永没办法,临行前跪了下来:“殿下,虽说殿下您不许我派人跟随,以免扫兴。但奴婢觉得不扫兴是重要,但殿下安危更为重要。所以无论如何请殿下答应奴婢,哪怕是暗中派些人。”   “你已经扫兴了!”朱厚照无奈,说完自己抬脚往外。   “奴婢也是为了殿下……”张永边跑边跟上。   ……   ……   明代的京城,有朝前市、灯市、内市、穷汉市、城隍庙市等规模较大的市场。   其中只有朝前市每日都开,大致南起正阳桥牌楼,北至大明门,是人气旺盛、贸易繁荣的一段街区。   朱厚照虽然穿越了一月有余,但还是头一回出紫禁城。   一出宫门转入民间闹市,忽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仿佛一切都真实了,不是每天面对千篇一律的红墙,以及一群不敢有什么表情、情感的太监宫女。   而是这人间百态。   站在街道中央,哪怕只是看着两边排列的各色店铺,听着喧闹炒杂的市井之声……都觉得别有一番趣味。   视野之中,有官员骑马从小巷转出,有西域人赶着几峰骆驼,有小商小贩正在呐喊叫卖……   “长着点儿眼睛!”张永护着朱厚照,他很紧张,看到一个汉子脸色红晕,应该是喝了酒,晃晃悠悠的。   太子不搭理这些,欣然抬步往前出发,“走,陪我逛逛。”   弘治年间的朝局稳定,街市也是比较繁荣的。而且南来北往的人多。   朱厚照骤然出宫,些许有些难以自持,还好现在年纪还小,勾栏那样的地方去不得,   不然那还真得是压抑之后的放纵了。   哪怕就是现在,他甚至都对古代这些制作糖人的手艺感起兴趣,要知道以往这只是他买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卖糖人的小贩戴着灰色的帽子,身上的御寒衣物有些薄了,但赔笑吆喝不在话下,“小公子,您看看,随便挑随便选。”   张永靠上前来,附耳低声言语,“公子,吃还是算了。若想吃这些,回家去小的一定给你找来。现在在外面……”   “你怎么那么扫兴,吃点这个怎么了?”他其实是想尝尝五百年前的味道,干脆的说道:“付钱。”   这和他以前逛街的感觉完全不同,至少付钱是铜板,不是人民币嘛。   朱厚照笑呵呵的接过来,舔了一口,“咦,好凉。”   他们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像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大概是看朱厚照吃得满脸开心,小孩子嘛,也叫唤起来,“娘,采儿也想吃冰糖人。”   小姑娘虽然长得精致,但衣着并不华丽,她的娘亲拉着她的小手低着头,没有应孩子的话。   这也是现代所不会见到的,那会儿,大人都害怕孩子吃多了坏牙齿。   朱厚照到底还是长得红旗下,虽然身份是贵族,但对平民也充满着同理心,他回头去小摊上又拿了一个,“老张,再付一个钱!”   张永一愣,老张是什么叫法。   小摊的老板心领神会:“公子真是个仁厚人。”   朱厚照不理他的奉承话,拿了就走。   其实他个头和小姑娘也差不多,伸手递了过去,“给你吧。”   采儿怕生,虽然想吃,但还是躲到了娘亲的身后。   朱厚照抬头对着家长说:“这位夫人,不必害怕。”   张永也过来劝:“这是我家公子的善心。”   “多谢贵人。”妇人有些受惊了,   “不客气。来,小姑娘,拿着吃吧,但有些凉哦。”   小姑娘盯着多看了两眼,随后伸手接了过去。   朱厚照这一身打扮,实在是干净又‘昂贵’,关键是能这样对她,这样的话,刻在脑海中的印象又怎能不深刻?   “糖人哥哥,采儿能不能知道你叫什么?”   小女孩大眼睛双眼皮,嘴巴小而红润,这是孩子的天真无邪。   才不像他,玩心眼玩得混迹皇宫的老太监都瑟瑟发抖。   “我姓陆,叫陆……”   他话还没说完,   忽然冲过来一个穿着灰黄布衫的小少年,少年大约十几岁的样子,稚嫩但有些严肃。   “二采,你怎么在吃糖人?”小少年有些恼怒,扶上了边上的妇人,说道:“娘亲生病,抓药的钱都舍不得。你还要吃这个东西?”   “兄弟……喔,我意思是小少年,你不必急,这糖人都是我买的。”   布衫少年有些戒备恐惧的看了他一眼,   看到了他穿的衣服,看到了他身后还有侍从,   少年眼中有自卑有不甘,大概还有些恼火,把妹妹往前一拎,搞小姑娘脑袋往衣服里一缩,整个人被揪住一样。   “快回家,不要吃了人家一个糖人,都忘了自己姓唐!”   张永看了觉得来气,“哎,这个人,怎么不识抬举……”   “算啦,那是一个男孩的自尊心。”朱厚照摆摆手阻止了他,心中则想到另外一件事,问道:“百姓,是不是大多缺医少药?”   张永本不想说这些的,但事实如此,他也只能点头。   明白了,这在现代就叫医疗资源不足。   恰在此时,街角卖草帽的摊子忽然被撞翻落了一地,引起一阵哄闹。张永警惕性的撇了一眼,心中一咯噔,   赶紧三步并两步追上继续往前走的太子,“殿下,那边有人,似乎认出来了。估计……会有麻烦。”   御史有活儿干了。   朱厚照继续兴致勃勃的游玩,不在意的说:“没事。本来我这次回去也打算给咱们动辄高谈阔论,忧国忧民的文臣们找点乐子。” 第二十五章 玲珑酒楼   人类的本质还是吃,宫外人声鼎沸,热热闹闹,但其实逛着逛着能叫人坐下的也还是酒楼。   除此外,勾栏那种地方现在他是去不了。   “玲珑酒楼。”朱厚照现在渐渐习惯于繁体字了,他抬步往里一迈。   掌柜的是个细眼八字胡的矮个头男人,他是比一般的矮还要矮,大约一米五都没有的那种。   朱厚照穿着不凡,他自是小心伺候。   搭话头也只敢找张永。   “掌柜的,二楼雅间,上些好菜。”   “哎,是是是。”掌柜用余光瞄了一眼还是小孩子的朱厚照,只能看到直直后背和飘动的黑发。   听到张永声音时心里也是一动:面白无须,公鸭嗓音——宫里的人!   伺候的主人又是七八岁的模样,虽然不敢往那边想,但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二柱子!你手脚最是麻利,二楼的贵客你随我伺候!”   朱厚照在二楼靠着栏杆坐下,下面是人来人往的街市,他是怡然自得,   但张永心始终不安,   “公子……要不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不要再废话了。”朱厚照盯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才二十分钟就回去了?   “可是……可是那些大人们已经发现了,估摸着皇……”   “诶?这是哪儿?不要乱讲!还有,你这个哭丧脸我不乐意看,要是再这样就先到一边去。”朱厚照杯子‘嘭’的一声落在桌子上,有些发怒。   这样,张永大气儿都不敢出了。   朱厚照说道:“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左右逃不过御史的奏本。难道现在回去了,那些人就不呱噪了?”   虽然有些道理,但这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   张永也不敢反驳。   “而且,这些人既然发现了本宫(公)……子,怎么没一个人过来拜见?都忙着回去写奏本是吧?你回头也去查查,今儿都是谁碰见了我。”   本朝的太监是绕着文官走的,天然有些怕。   这其实都看皇上的态度,   太监是皇上的挂件,皇上都被欺负他们自然也就没什么搞头。   “是。公子的话,奴……”   “嘘。”朱厚照食指竖在嘴边,然后又指了指楼梯,那边有声响。   数秒之后,掌柜的那张细眼八字胡的脸又出现了,   “今日玲珑酒楼有贵客降临,真是蓬荜生辉,这位大人,”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朱厚照够不上话,就对着张永说,“小店有几样镇店之菜,不知可否呈献给贵人一品?”   “献就不必了。端上来,我们照付钱即可。”   掌柜的谄媚笑说:“金银钱财小人哪里敢提?二柱子,快上菜!”   朱厚照没有听他们这些客套的废话,只是打眼瞧了一下上来的菜品,   有一道红烧肉,咕咚咕咚还冒烟,滚烫的汤汁、晶莹的肉皮看着的确美味,   还有一道虾仁炒鸡蛋,虾仁挑洗的极为干净,肉质滑嫩,鸡蛋金黄而饱满。   其余的如菠菜蘑菇、香汤炖鸡,也都色香味俱全。   看来是个会使眼色的聪明人,看他其貌不扬,大概也是靠着这点才把日子过下去。   “掌柜的。”   “小人在。”   “家中可有儿女?”   “小人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   朱厚照差点没喷出来,还真是短小就是精华,这也太能生了,   “他们都以什么为生?”   掌柜的答道:“大女儿、二女儿都已嫁为他人妇,小女儿还小,四个儿子都已拜了授业之师,每日苦读圣学。”   “四个儿子都读书啊?”   掌柜的嘿嘿一笑,“不读书,岂不是和小人一样代代是个商人吗?不怕贵人笑话,我宋家自我爷爷起,就盼望着能出个读书种子。”   “那你四个儿子现在都是什么功名?”   “大儿子已经考取了童生了,另外三个还需努力。”   这话听了朱厚照只能摇头,   后人们听到的都是杨廷和这样十九岁中进士的,哪怕不是少年登科,留下姓名的也大多是进士。   但这年头考个进士比考清华北大还难,   没考上的人真是不知凡几。   “还是你家资丰厚,不然如何供养得起?”   “小人也是咬着牙供着,毕竟读书是正道,除非实在读不起,否则小人断不会叫他们走我这条路。小人年幼时就是没这个机会。”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正是贵人说的这个理儿。”   “那就祝他们早日高中。”   “哎!谢谢贵人吉言!”   这对话下来倒是和和气气,开开心心。   但朱厚照的心里却没那么开心。   所有人都死卷这条路,读书又是很费钱的,好不容易考上了,那可不得捞些银子回本么?   就像当年王阳明和他老师的对话,   读书是为了什么?王阳明说成圣人,老师觉得很扯淡,成什么圣人?读书是为了科举,   那科举呢?自然是为了做官,做官呢?做官是为了成为人上人,就像这位掌柜一样,摆脱成为社会底层的现实。   可笑的是,   至少90%都是这个目的的人,一旦中了科举,进了这个圈子,却又都是说自己是为国为民、为朝廷、为江山社稷了。   “公子,你怎么了?”   朱厚照说道:“让一个人死容易,让一个人变,却很难啊。”   ‘医疗资源’不足,没有一个大臣提出来要怎么解决,或者说在他们看来这也不是问题,社会本就是这样运行,如果总有无钱医治、无米下炊的人间惨剧,那就是当权者无道。   然而社会的总财富就这么多,当权者有道,又能如何?   朱厚照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那就是其实弘治皇帝已经很听大臣的话了,如果他接手之后继续按照儒家这个路子走下去,无非就是弘治第二。   不解决问题。   正在他思考时候,   酒楼的门前街道忽然有些骚乱,有几声尖叫声惹得众人注意,   张永立马很警觉   “怎么了?”朱厚照问。   “应该……像是某家子弟,横行街头,欺男霸女。”   又是这一套。   朱厚照是听过很多,还没见过,所以也搬了凳子到栏杆边上站在上面朝下看去。   果真是一公子哥,带着许多青衣随从,把两个姑娘团团围住,小姑娘看着寒酸,不过只个是摆豆腐摊的操劳之人罢了,却还要面对这些。   然而今日主角不是朱厚照,   这下面有一个背着棍子的精壮青年,站在高处可以看他挤过人群挡在那纨绔公子哥之前,   “哟呵,还有想英雄救美的?!你就一个人还想上天不成?”   “人在做天在看!公理自在人心,你以为我是一人,殊不知老天爷也在看你!”   正要打起来的时候,有东厂的番子穿过人群溜上了酒楼二层。   他朝着太子的背影跪下:“陛下有旨,请殿下速速回宫。”   朱厚照搓了一下手指,看来是有人已告了状。   “不看了,回去会会他们。”   临走时还挑了块虾仁放到嘴里。   “殿下,那这边……”   身影已下了楼梯,声音却从下面传上来,“这种小事还要问我?你不知道怎么办?”   张永受了鼓舞,欣喜应下,“是!” 第二十六章 激辨   皇帝虽然有君威,但我们现代人都知道,皇帝其实也就是个人。   是个人就会恐惧、害羞、窘迫……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些人会天生的就怕了那些臣子,因为臣子都是大风大浪经历过来的非一般的人,尤其一些老臣,那都几十岁的人了,早就是老狐狸一只。   相比之下,皇帝、太子并没有这样的磨练。   像是万历皇帝,从小就怕张居正。正德皇帝也被文臣们气势汹汹的劲头给吓到过。   但现在的朱厚照不怕这些人,   一则他本身已有社会阅历,不要说对骂两句,就是动手那也不带怂的,   二则他很清楚,本朝绝不会有废太子这样的事。   皇帝更加不会对他怎么样。   当然,伺候太子的下人们不会这么想,   太子偷偷溜出皇宫被发现,守宫门的太监、带着太子出宫的太监都可能被连累,   秋云急得要死,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后来有个小宦官跑过来说,“秋云姑娘,殿下回宫了!”   “在哪儿?”   “在去乾清宫的路上了。”   秋云放下手里的活儿,裙子一提便跑了出去。   这一跑不要紧,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自己因为躲雨走快了些撞到太子……   于是诸多情绪涌上心头,牙齿也咬上了嘴唇。   不过可惜的是,她没有赶上。   跑到乾清宫前的广场入口时,只能远远的看着穿着靛蓝色袍子的背影,那身影很小,却一步步不慌不忙的爬上了几十阶的洁白阶梯。   殿前都是有人把守的,她只能藏在墙角这样偷偷看一下,   看着皇太子的身影逐渐消失于视野。   “儿臣,叩见父皇!”朱厚照行了个跪拜之礼。   今日这乾清宫皇帝皇后都在,   还有个眉毛很长的富态老人,他似乎体毛发达,鬓毛和胡子连成一体,法令纹也极深。   除此外,还有三四个稍微年轻些的官员。   只有一个朱厚照认识,便是詹事府少詹事王鏊。   皇帝看到儿子,先是从御座上微微撑起身体想细看他有没有事,   皇后的表情亦很焦急,“照儿,你没事吧?”   朱厚照来的路上已经想到了父母亲会是这样的心情,索性头抬得高些,“母后看仔细些,儿臣没事。”   确认了这一点,弘治皇帝心舒缓一些,   再瞄了一眼两侧脸色不佳的大臣,也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氛围。   于是语气‘不善’的质问,“胡闹!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这成何体统?!”   皇帝这话,先提衣服着装,不提偷溜出宫,敏感的大臣一下子就逮住这份护短心思,   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这套?   于是长眉毛老人家还不等朱厚照回话,直接就出列打断,还一本正经的跪下,显得极为严肃,   “陛下!臣于昨日抵京,一路听闻太子殿下忠孝、仁厚之美名,心中不甚欢喜感慨,却不想今日便听闻太子尊驾探访街头酒楼之地。想来太子殿下明理懂事,断不会随意妄为至此。或是有东宫宦官刘瑾、张永等携民间野趣进奏,置太子千金之躯于轻忽之地。且太子之贵,异于常人,民间百姓礼数不通,若轻佻议论,恐伤太子圣德!臣请陛下旨意,于这样的小人,要先杀而后快!”   朱厚照若真是小孩子,不免会害怕,毕竟是一群大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一张嘴还要杀人。   但他反而有些恼怒,   皇帝问自己话,这个人竟然气势汹汹的插话,这是弘治脾气太好,给他们欺负惯了!   弘治果然对这样的‘不尊重’不在意,还在和朱厚照介绍说:“照儿,这是詹事府詹事吴宽,弘治八年他回乡守孝,如今刚刚返京。吴爱卿诗、书俱佳,以后你要好好请教。还有,今日出宫之事实在是胆大妄为,你怎可这样以身犯险?!”   皇帝还是在和稀泥,算是没有接吴宽的话。   王鏊一看这样的形势,也跟随劝谏,“陛下!吴詹事所言极是,若轻易饶过刘瑾、张永等人……”   “吴詹事,王詹事,”朱厚照也故意插话,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出宫之事是我执意所为。你们说的刘瑾,他犯了错,叫我打了板子如今正在养伤,张永则劝谏过,只不过我没有听而已。”   皇太子一席话,叫暖阁里的君臣全都愣了一下,   阅尽史书,几乎很难找到主上主动替下属揽责任的,   古代皇权的那种氛围里,皇上天然就是没有错的,要不说罪己诏一下说明事情很严重呢?   太子也可类比。   哪怕确实自己犯了错,也会往下属身上推,自己领一个管教不严的名头做个意思账。   但朱厚照却主动往自己身上揽,   “皇儿……”说实话弘治皇帝都没这样的勇气,他有些许紧张,想继续和稀泥:“皇儿不可胡说,你的品性,几位先生都是极为清楚的。”   “父皇!”朱厚照抬手作揖,“儿臣此次出宫遇上了两桩事。一则是穷苦人家的缺医少药,一则是纨绔公子的欺男霸女!既然有人撞见了儿臣,也自然撞见了这两桩事。不知心中可有感触?是否有一人做出为善良和正义伸张之举?”   这话又是出乎意料。   不仅不避谈出宫的错事,竟然还主动说起了遭遇?   王鏊则在心中微叹,太子还是他心中的那个太子,虽然出宫之举有些出格,但善良、仁厚是没变的。   不过吴宽大概是和朱厚照接触的少,   老实说,原本就不在意那两桩事的人,听到犯了错的太子这时候提及,大概率会觉得那是找借口。   就好像你自己不信为人民服务,别人当着你的面拿这个当理由,你也会嗤之以鼻。   于是吴宽正色凛然的反驳,“太子此言差矣。便是我等未来得及见义勇为,那也是无奈之举。纠正小民之过是小善,劝谏殿下之行乃是大忠!其中轻重缓急,根本无法相比。”   朱厚照火气也来了,“今日我亲眼看到有两个卖豆腐的女子被一纨绔当街非礼,名节于女子重于性命,这怎么就是‘小’了?!”   “汉成帝刘骜微服私访召赵飞燕入宫,废皇后、乱朝政,民不聊生,殿下说此恶是否大于未来得及救一位无药之民?宋徽宗微服私访寻了李师师,之后靖康之耻,神州陆沉,殿下说此恶是否大于纨绔的欺男霸女?”   吴宽到底博学之士,他一下子和你扯起这些典故,还真是头头是道。毕竟‘历史的教训’是无法否认的。   好在朱厚照也不是吃素的,他马上回道:“百姓行将病死你视而不见。女子名节受辱你充耳不闻。这是哪一家的圣贤书教你这样的道理?!照你所言,本宫今日若不出宫,这两桩事成了彻底的悲剧,在你吴宽的心中反倒成了好事?!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吴宽面色一板,“殿下日日修习圣贤学问自然就是皇上的好事,大明的好事,百姓的好事!再者说,天下的不义事靠殿下一人管得过来吗?”   朱厚照眼睛一亮,“不是你吴宽刚刚说的,这些是小善你们不管?你们这些臣子不管,也不让我管,那自然处处是不义事,自然是管不过来!现在你竟又回过头质问我我是否管得过来?真是可笑至极!傲慢至极!”   说到此处,他更加激动,“吴宽!你不要欺负我是个孩子,不比你饱学之士的口舌之利!本宫就不明白了,怎么一家三口的幸福、两名女子的名节在你吴宽这里就这么不值钱,你的仁厚贤德都学到哪里去了!”   “张永!”朱厚照大声喊道。   “奴婢在!”   “从明日起,你找几个东厂番子,给我盯住吴家的女眷,我倒要看看,这事儿在吴大人这里到底是大是小!” 第二十七章 再辩!   吴宽字原博,生于宣德十年,至今日已经是63岁的老人了,他是弘治皇帝当太子时的老师,是修过《宪宗实录》的重臣。   说起评价,无非就是少时爱读书,行履高洁,志操纯正这一类传统的儒学大臣该有的特点。   当然,也算是个有才的。   弘治八年,皇帝想让他升任吏部右侍郎,不巧他母亲去世,即便如此,皇帝虚位以待,直至他守孝归来,可见皇帝对他的重视。   也由此,才敢在皇帝面前争上两句。   乾清宫的暖阁里,皇太子的话吓呆了众人,老实讲,最后那个法子太过缺德,不像一个太子应该说出的话,倒像流氓。   所以弘治听了脸上也挂不住。   “照儿!不可无礼!”   朱厚照不是无脑的性格,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该缓缓。   譬如皇帝只要开口,他就会低个头,所以憋过头去,不再多嘴,做出像是受了窝囊气一样的表情。   倒是吴宽这边,   那真是气得脸色惨白,身形都忍不住晃了晃,好在边上的王鏊上前扶了扶他,提醒道:“吴大人,这是君前。况且殿下年幼,童言无忌。”   是啊,这是君前,   皇太子撒了泼,就算把你气炸了,你也不能说什么‘你这竖子’之类没脑子的话,   这种智商就不要来和太子争了。   至于动手打那就想都不要想。   想好好活着,就老老实实的讲道理。太子讲道理最好,太子不讲道理你也只能讲道理。否则你这个博学大儒的身份往哪里摆?   于是乎吴宽也只能一口怒气往肚子里死憋,憋得他脸色涨红,眼睛圆而鼓,   忽然之间又一撩袍子跪了下来,磕头磕得嗙嗙响,   朱厚照心里嘀咕:要来辞官那一套?   “陛下!”这一句话应该含了他不少压住的情绪,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左传》有云:爱子教之义方,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太子殿下今日与臣激辨,是以分不清何为天下之大,何为社稷之重!臣身为詹事府詹事,难辞其咎!此,臣之过也!”   这话说下去就是要辞官了,弘治皇帝因为人比较好,较少会弄到这个程度,但是有的时候文官要辞官不全看他,被御史喷两句也是要辞的,所以皇帝大约知道这个节奏,   此时就已经像了。   眼看事情即将闹大,弘治终于拿出一点父亲的威严派头,“太子,你跪下!”   朱厚照心想跪下就跪下,反正叫他认错是不可能的。   “吴先生,太子年幼,又缺乏管教,以致今天这样的局面。但你放心,刚刚那话做不得数。太子。”   “儿臣在。”   “东宫的宦官你要严加管教,不可让他们去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吴先生为国操劳,是正直忠心的臣子,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   “往后也不可以身犯险,随意出宫,否则朕定罚不饶!”   朱厚照翻了翻眼皮子,你要是能舍得罚我,你就不是弘治。   “陛下!”吴宽还是胸腔憋堵得难受,微服私访是多大的事啊,怎么到最后就这么一句警告便了事?   太子呢,出言狂悖,也不过是轻斥一声。   想到这里,吴宽不管是胸中的情绪,还是理性上的认为为了‘教好太子’,都让他难以就此了结此事。   不然的话,像这样的事儿就这么轻轻揭过,那太子下次不知道又干出什么来呢!   皇帝过分宠溺儿子,对大明朝都是一种不负责任,而他身为臣子,正是要进言劝谏!   “陛下!汉成帝、宋徽宗之例不可不察!臣请陛下旨意,严惩张永,以儆效尤!”   虽然朱厚照先前已解释过,不是张永的错。   但他是太子,吴宽不好说把太子如何如何,只能通过惩罚他身边的人,这样以后太子再有这样的想法,考虑到张永的悲惨结局,那么那些人也就不敢了。   最主要,张永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宦官,罚就罚了。   此事闹成今天这样,吴宽这样的重臣只是要求惩罚张永,其实也并不过分。   否则,太子微服出宫,这件事岂不是什么说法都没有?   弘治皇帝也被说服的差不多了,说到底,双方顶起牛来了,他两边都不舍得惩罚,这时候地位不高的人就很容易被波及。   这不是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决定的,而是权力格局决定的。   张永,就成了格局的牺牲品。   “儿臣觉得不妥!”朱厚照忽然大声说了这句。   只不过他这么一出声,暖阁里瞬间静得可怕,   太子这是……和吴宽杠上了。   这时候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照这样下去,今日必有大事发生。   从激烈到平静,从平静又要激烈……   “皇儿!”张皇后这时候也有些心慌了,本来么,惩罚一下张永拉倒了,那样她是不心疼的,“皇儿不可冲动,吴先生是谋国的老臣了!你……”   “母后!”朱厚照抬头举手作揖,然后不卑不亢的说道:“儿臣敬吴先生的谋国之言。不过刚入暖阁时,儿臣就已经说过,张永劝谏过儿臣,是儿臣压着他,他是一奴婢有何办法?这话既已明明白白的讲过,为何还要惩罚张永?!因此这一点儿臣不解!”   “此外,儿臣进学不久,但也被先生们教导过,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儿臣只要是太子一天,就断然不会发生‘有功尽归于上、有过皆诿于下’之事,因此这一节儿臣不愿!”   张永听太子的话,就如重鼓捶在他的心胸,   震撼莫名,感动莫名!   这是何等气象的人主才会展现出的风骨!   “殿下!请殿下不要再说了!奴婢谢殿下重恩!”张永这时候也待不住了,他眼眶里已有热泪,朝着皇帝大拜,“奴婢张永,为获殿下欢心,私下琢磨敬献宫外趣事,诱导殿下出宫野游,罪责深重,险酿大错!臣请陛下治奴婢之罪!”   “你闭嘴!你讲这样的谎话,是以为父皇和吴先生都是傻子吗?”朱厚照毫不留情的痛斥,随后继续说:“父皇与儿臣从祖宗手里把江山接了过来,自然就要守好。儿臣听先生们说过,民心不可违!儿臣还以为,守江山守得就是民心。何为民心?百姓切身之小事不闻不问,这样难道不会寒百姓的心?用百姓心寒换来的太子的圣德、儿臣宁可不要!”   “吴先生,咱们凭心而论,百姓是关心我是否出宫更多,还是关心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有药治病,自己的家人是不是受人欺负更多?你说这些都是小事,这不是在误导君主忽略民心吗?这样的事情多了,朝廷的威严、本宫的圣德难道就有了吗?!”   朱厚照砰砰的给皇帝磕了几个头,然后正色说道:“若是吴先生和众位大臣坚决认为本宫品行不端、知错不改,那儿臣请父皇于宗室之中另择贤能,立为太子!总之,儿臣就是要以百姓的小事为大事!”   皇太子一口一个民心,到最后倒把吴宽说成是把百姓之事不当回事的人了,实际上这是一种以偏概全。   但谁让这些人动辄就是历史教训、国家大义来压人,你说大,我说小,你说小不如大,我就拿民心二字压死你!   至于拿什么辞职来逼迫皇帝,朱厚照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能辞,我也能辞!   看你怎么办! 第二十八章 落定   弘治一朝对朱厚照来说有一个最大的事实和便利之处,就是这帮人在太子的人选上压根没得选!   这也是他躺平不想演戏装个孩子的缘由,毕竟真要演下去那至少得七八年,不说演不演得下去,即便演下去,那么老长的时间,人怕是要精神分裂了。   随他去吧。太子智多如妖怎么了?哪怕就是个智力残缺,这帮人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所以皇太子最后都说到另选贤能,重立太子了,那可不是小事,也足见心中之委屈。   这话皇帝和皇后都听不得。   张皇后心疼得眉头都蹙得老紧,心中对吴宽也不免责怪起来。   说到底,我这个孩儿也就是七岁,你们这些老臣这样逼一个孩子干什么?   “皇上……”张皇后拉了拉皇帝的一角,   弘治皇帝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这个人是脾气好,但又不傻,不要说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就是生了一窝,太子又岂能轻言废立?   这时候他必须得控制一下,不然还得了,“照儿,刚刚那话是谁教你的?以后不许再有这般荒唐之语。你是朕唯一的儿子,朕去选谁啊?另外……吴先生。”   “老臣在。”   “太子之言虽然冲动了些,却也不无道理。你有教谕太子之责,讲道理,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要搞得咱们一屋子的人逮一个孩子的错处,这也不妥。刚刚皇后说你是老臣谋国,这其中轻重也要拿捏得准才是。”   皇帝意思是,太子的话也是有点道理的,你不要讲不通,就霸道的请旨罚这个罚那个,教育孩子,你先把他说服。   吴宽眼看自己逼得太子都要不干了,   心中也打起了鼓,小孩子,万一真闹起了脾气,你怎么办?   这些文臣弄到最后总是以辞职相要挟,朱厚照今天也来个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你有胆子就背上惹得太子请辞不受的罪名,   这在文臣的价值观体系里,也是不被接受的。   这样的话,岂不是你吴宽满意的才能是太子?吴宽不满意的就换?   哪怕太子把他出宫野游和为百姓伸张正义划了等号,其实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但吴宽接下去也不敢再说了。到时候弄得朝局不可收拾他也难以担待。   于是只能疲惫的叹息,“陛下,微臣明白,臣只怕担负不了教谕太子之责!”   “不,吴爱卿的品德能力朕是信得过的。今日,就这样吧。都不要再说了!”皇帝站起了身,以他独有的地位给这件事画上休止符。   “儿臣(微臣),遵旨。”   这之后,一众臣子也只得如霜打茄子般出了乾清宫。   王鏊今日他的话实在是不多,   实际上心中是被太子的话震撼,   小小年纪、还未读圣贤书的太子都知道守江山就是守民心,他们这些人每日里高谈阔论,但真的碰上了实实在在的事情,   抛开百姓之苦不谈、放着百姓之难不见竟也变得这么容易做到、还这么坦然有理了。   这其中究竟是哪边出了问题?   宫外,他和吴宽同乘一辆马车。   车轮吱吱呀呀,车里的两人却一时沉默。   “吴大人,其实……”王鏊有些不好开口,但他心中既敬重太子,也敬佩吴宽,   这两人为国为民之心其实一般无二,本不必如此的。   “济之,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王鏊想了想,还是要说。   “其实下官是想说,太子殿下并非是那样的人。”   吴宽听了这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鏊看他没阻止就继续说了下去,“下官与殿下接触过数次,殿下之忠孝、仁厚自太祖至今,难有出其右者,东宫里的人也说,太子殿下待下人极厚,从来不是动辄打骂的阴鸷之主。况且,太子年幼,喜怒由心,有些话是冲动了,吴大人这边不要往心里去。”   吴宽就很不能理解。   “若照济之这么说,殿下应该是持正讲理之人啊,怎么还会有今日这番表现?”   这王鏊也无法解释的完全清楚明白。   “……若是旁人,属下会说是因为犯错不认,强词夺理。但殿下今日为张永开脱之语,吴大人也听到了,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皆诿于下,遍翻史书能找到如此风骨的储君吗?有这样的担当、这样这样的魄力,吴大人难道会觉得殿下是想逃脱过错?”   吴宽是给气得脑子都堵住,   不过现在有王鏊这么一提醒,他也有些醒悟。   是的,逃脱过错的道理讲不通的。   王鏊接着说:“属下可以肯定,殿下将来必是一代圣君。自古圣君于百姓这点都是极为看重的。或许……或许就是因为殿下最初说的那句,我们这些人撞见了殿下野游,脑子里想得第一件事是上奏陛下,而不是踏平不平之事。殿下大概觉得我们这些人,圣贤书……白读了。”   这也就是今日所争的焦点。   吴宽笑得有些不屑,“济之可不要被几句诡辩绕得妄自菲薄起来,我何时说过百姓之事就是小事?我是说在今日这个事情之下,太子微服是更大的事,这何错之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那你不是没吵过太子嘛!   王鏊听出来吴大人心中还是不服。   这就让他很难办了。   关键一个是太子,一个是詹事府的詹事,正儿八经的清流出身,朝中重臣。   这以后接触不少,若是继续争下去,岂不是影响文臣在太子心中的观感?   而看今日太子对待宦官的态度,   张永以及张永之外的所有宦官都会把东宫当做自己的天,有这样一个为自己做主的太子,那刀山火海都下得。   这样一进一出,宦官日日迎合殿下的心思,文臣日日违逆殿下的意思,长此以往,唯恐生变。   这样想下去,王鏊也是也是心乱如麻。   要说今日这错,错就错在吴大人进京太急,于太子的品格全无了解。   东宫,可不是往日的东宫。   甚至于……照今日殿下的气魄,往后的东宫的权势只会比今日更重。   ……   ……   另外一边,朱厚照没能很快回东宫。   皇帝和皇后带走了他,带到了书房,连一般的太监都没让靠近。   他背着手,语气听着还是没完全放松下来。   “照儿,你和父皇如实说,为何你会有另选贤能,重立太子的念头?”   朱厚照脑子又开始动了起来,“大臣们讲述那些道理,无非是叫父皇责罚儿臣。可儿臣与父皇父子连心,知道父皇疼爱儿臣,儿臣也不愿父皇因为儿臣而为难,因而一时冲动,有此荒唐之语。请父皇勿伤勿怪。”   这样说来,弘治皇帝的心中又是无限的宽慰。   “照儿说的是,到最后还得是咱们父子相互体谅。父子连心、父子一体,皇儿书读得少,说的却都是本心之语。不过……刚刚那些话,以后万不可再说,储君事关国本,岂能轻言废立?朕,还以为是有心之人想掀起波澜。”   朱厚照一愣,   原来皇帝是有了政治敏感性,往‘有人想搞太子’那个方向去想了。难怪如此严肃紧张。   “父皇误会了。儿臣身边并没有这样的有心之人。”   “那便好。你这就回东宫去,往后不要随意出宫,宫外的情况复杂,你可知皇后和朕有多担忧你的安危?”   弘治皇帝说这话像板出个严父的脸,可他实在不是这块料。   “是,儿臣遵旨。”太子乖巧的说。   皇帝长出一口气,对他来说,这事也是突然。   而等到太子走远、离开,他歪着脑袋往外看了一眼确认之后,忽然激动兴奋起来,在屋子里迈着大步来回快走。   张皇后一开始有些懵,但很快也明白过来,皇帝这是高兴,“陛下,您没生气啊?”   老实说皇帝也是头一回看到太子今日这番表现,他心里是着实大惊!   明明之前还只听说是仁德、孝顺之类的。   “生什么气?”皇帝老脸都涨红了,最后压着声音但语气很是激烈,还满是骄傲,“瞧瞧,朕这个儿子生得!” 第二十九章 又是一局   如同当初在李旻面前力保杨廷和一样,   朱厚照也不会允许一些个文臣嘴巴张一张就动他身边的人。   否则,太子说的话好不好使都得问过吴大人。那还得了?   这是一种政治敏感性。   在不关键的地方,他是可以低头的,比如皇帝叫他跪下,或者叫他当面给吴宽道歉,这都是可以的,说两句‘我讲话过分了’这种没什么要紧。   但是处理张永,他是绝对要斗争到底。哪怕皇帝真的答应了,他也要全力力保。   什么样的领导最受下属拥戴他还在摸索中,   但什么样的领导最受下属讨厌他是切身体会的:便是有好处自己上,有坏处叫下属给他顶包的那种。   遇见一次就想捶一次。   而且这个坑跳下去就很难再出来,因为你干过一次,你怎么保证你不干第二次?   但反过来说,真的展现了这份担当,收获也是巨大的。   此事过后,太子在众人的形象就不一样。   张永选择跪在殿前也是自发的行为,没有人叫他去这么做。   朱厚照回到东宫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还觉得很奇怪。   甚至秋云等人也都专门在等他,眼神之中更加敬仰。   “张永,你这是来的哪一出?不是没有人罚你吗?”   张永深深叩头,“殿下,奴婢有所请,还请殿下答应奴婢。”   “这倒有趣了,你不来感谢我,怎么还跟我提要求了?”朱厚照倒没有恼火的意思,他自信张永会对他死心塌地,只是有些奇怪。   张永跪得直直的,脸上也全是肃穆认真:“殿下是尊贵之躯,至关重要。以后若再有如今日一般形势凶险的时候,奴婢恳请殿下不要替奴婢说话,有些事就该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去受着,不然什么都要殿下顶,那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用?”   “有你这一番话,总算没有辜负我的心思。”   “殿下!”张永看太子还是一副听了就算,压根没打算做的样子,不禁有些着急,“我张永也算是识了字的人,有些道理我是懂的。自古以来就没有主人替下人,只有下人为主人。否则尊卑何在?我这心里也实在难安!”   “起来吧,不要再跪着了。”   “殿下!”张永喊得更加大声,而且结结实实的脑袋砸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好,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朱厚照转过身来,“不过本宫做事自有本宫的道理。我要的人不是为我顶包的,是为我办事的。往后你只需记住忠心勤勉,实心办事,无需顾虑其他。当然,若是不按我的旨意办或是办砸了事,我一样会严惩不怠。”   “还有什么话要说?”朱厚照看他还是不动,催促了一声。   “没有了!殿下英明!”张永大声喊道。   “叫什么,我没聋。关门,进来!”   “是!”   这时候,秋云也赶紧端着茶跟进来。   朱厚照询问:“对了,刘瑾怎么样了?”   “刘公公应该好了大半,想来不久之后就该恢复了。”张永简单答道。   刘瑾这个人还是聪明的。   至于他这句话,其实也是一种政治话术,   对于这些做下人的,尤其是侍奉在身旁的人,在他们不在的时候,主人一句不提和提过哪怕一次都是不一样的。   不过他考虑的不是对刘瑾是打压过度这一层,他那个品性,不严一点就要上天了。   他考虑的是今天这码事,   在旁人看来张永在殿下心中的位置太高了。   等将来传到刘瑾的耳朵里,如果他朱厚照不提上这么一嘴,指不定那个心性狭窄的家伙就会因心里不平衡而起什么怨恨之心,到时候和张永恶性争斗也说不准。   “殿下,喝口水吧。”秋云在边上等了半天。   “唔,好的。今日和吴詹事,真是费了不少口舌。”   “奴婢们都听说了,殿下威武。”   再威武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人要向前看。   朱厚照在考虑李广,   “张永。”   “奴婢在。”   “这几日,你去和人说,我想置办一所医学宫,用来招收一些贫家子弟,教授医术。这样可以为那些人寻一些谋生的路子,与此同时大夫多了,百姓看病也更加方便。”   张永一愣,“殿下,奴婢……”   “你说。”   “百姓无法看病的症结其实不在大夫的数量,而在于他们本就无钱医病。”   “我知道。”   “那殿下……”张永不理解了。   “这是为了李广。”朱厚照摩挲着手指,在殿里一边踱步,一边缓缓讲述,“我出宫微服,说是有错其实是也是讲得通的,汉成帝、宋徽宗的例子不假。不过我坚持出宫,主要是放松心情,次要则是为了犯错。”   秋云安静的在旁边负责泡茶,她快要喜欢上这种听太子将一切考虑在内的感觉了。   “为了犯错?”张永皱起眉头。   “我那日不是说,让刘瑾跪着是有用处?这用处就是让李广看到,本宫可能会倒向文官。不过这之后,他似乎没有什么动作,也算是比较沉得住气的了。所以我故意做些出格的举动,这之后闹得大些也好,这都没关系,我自有办法叫父皇不会惩罚我。到此刻,若是他还想活命,就该知道要来求我。因为他见识了我这张能言善辩的嘴……”   朱厚照指了指自己,“所以我到父皇的面前说他好,文臣就杀不了他。说他不好,他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而既然要求我,就要给他找一个理由。所以要你传播我想置办医学宫一事。这是一节,你先记住。”   张永听得心惊胆战!   他原以为太子出宫,就是想玩玩而已!   万没想到太子这背后的思量竟然如此之深!   每做一件事,除了表面的原因,必有第二层原因!   “此外,我在乾清宫把自己出宫微服和为百姓做事强行划了等号,这是瞒不住聪明人的。所以也是表明东宫以百姓之事为大事的心迹,这聪明人,不能都给吴宽争取了去。这是其二。”   太子转身,比了个‘二’的剪刀手势。   “至于你说的,百姓无钱医病才是症结所在,这反而不用我们担心。”   张永又晕了,他觉得这明明才是最关键的啊,做不成的事儿您堂堂太子去费这个心?   “这为何不用担心?”   朱厚照心道,张永这个人呢,正气是多一些的,但在聪明或者说摸透人心这一点上,多少还是差了刘瑾一点。   若是刘瑾,他不必这样解释这么多的。   “因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养着那么多大臣,多的是各科的状元榜眼探花,现在一件利国利民的事要办好却遇上困难,他们不要想办法的?”   原来如此!   张永听完心服口服,这一二三想得如此条理清晰。   太子殿下,实实的一时英主之象!   当然,朱厚照考虑的其实还有第四层,那就是这事儿其实很难。但此刻倒也不急,先放上一枪再说,眼前么主要还是收拾掉李广。   与此同时,按照朱厚照的建议,皇帝关于杨廷和的旨意也下来了,由左春坊左中允一职调任山东青州府知府。   杨廷和家中接到圣旨的时候,他心情还好,他的家人懵了,   杨家怎么倒了这么个大霉? 第三十章 杨廷和之践行   文官制度自秦汉以来到明朝的时候,其实已经相对比较完善了。   朝廷会讲究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就是说不要到自己的家乡去为官,杨廷和是四川人,安排在山东便是此道理。   同时,会讲究一点‘内外皆历’,就是京官也到地方去做一做,但是相对来说都是的各部部属堂官,他们多少有些为政经验,也熟悉大明的律法,适合往下派,培养培养。   然而在前途上,那是拍马也赶不上杨廷和这样的清流。   杨廷和不仅是清流,还是詹事府的官员,属于高级干部储备库,是那种太子每日能见到、皇帝细想能说出名字的终极大佬!   不必觉得惊讶,许多人历史读多了,觉得侍郎嘛,只是个二把手,算不上什么官儿,上朝的时候说话还得往后靠一靠。   然而实际生活中,普通人见个县高官都难,这在古代也就是七品官。   所以在乌央乌央熬不出头的官员群体里,杨廷和绝对妥妥的大佬,传说中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虽然说只有六品,但在明代品级低但位置好是常见现象。   至于知府这个官,大体上来讲,要么是中央六部属官外放,要么是同知(知府下一级)升任,再或者就是平调。   杨廷和这样的情况属实不多。   但朱厚照没办法,部属堂官他实在是不熟悉,他更愿意将自己看重的人放出去历练历练。   而且他要慢慢改变这种风气,以后朝廷重要的职位一定要有地方主政经验。   知府是正四品官,掌一府之政,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以教养百姓,权力不可说不大,是真正的百姓父母官。   这个官儿任务繁重、面临情况复杂,没有一定的能力只会念几句‘之乎者也’是当不好的。   所以一定要挑选适当的官员任职,对官员本身也是一种锻炼。   这个意图,他心中是有了,只是不说,先做,先以‘为民做实事’的名头去忽悠,   人性就是这样的,你要上来就大面积这么干,那谁也受不了。   你要慢慢的温水煮青蛙,那似乎又可以接受了,反正一个两个的也犯不着和太子顶牛,   之后再提拔官员时,故意选择那些有地方主政经验的重用,   诶?你猜这么着,大家又会掉转方向,觉得去地方为官好了。   所以说,这世间事啊,有时候也玄妙。   传旨的宦官走了之后,   杨府里头的刚刚十岁的杨慎还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有些不开心。   父亲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语,只是吩咐管家:“收拾东西,择日出发吧。”   “是,老爷。”   杨慎仰着脑袋看着父亲,他的头顶扎了一个土包,可可爱爱的,“父亲,咱们要去哪儿?”   “去青州。路上要花费许多天的时间,你去找几本书带着,为父正好教导你几日。”   不多时,   安静忙碌的杨府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   原本杨廷和都在屋里待着,但今日却怎么也坐不住,这是人生的重大关口了。   到过山顶的人可能会泰然处之,向上爬的则杂念太多。   于是在屋外这么一晃悠,正好瞧见张天瑞拎了一壶酒出现。   “文祥先生?!”杨廷和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张天瑞竟会上门。   “我想着同僚一场,怎么也要上门为介夫送行,应该不会觉得我过于唐突吧?”   杨廷和赶紧邀人进门,“文祥先生哪里的话。我这是离京,不是升任。这时候愿意上门,何来唐突之说?”   世态炎凉,冷暖自知。   他从太子府被撵走,这是弃用的表现。   自然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就是杨廷和自己也没想到,一向平淡交往的张天瑞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的便是如此了。   “文祥先生身体好了?”   “基本好了,我准备明日去拜见殿下。”   说起殿下,杨廷和的心中是百般滋味。   张天瑞也是个知性之人,拎起酒壶就开始倒酒,“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介夫,这个时候就不要多想啦。文才如李太白也有失意之时。”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杨廷和默念着这句诗,随后一饮而尽,   接着盯着杯底说:“此次转任地方,我个人是没什么怨言的。只不过太子贤名日盛,古来罕见,心中实在是有些舍不得。以后文祥先生倒是可以日日领会。”   “我?”张天瑞笑得坦然,也有苦涩和无奈,因为太子不是很欣赏他,“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大约也提不动刀了。”   他说的是陆游的《金错刀行》: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原本说的是豪放之气,到他嘴里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杨廷和也能感觉到张天瑞心志已枯。   原本倒也没什么,但今日张天瑞愿意上门践行……按照君子以诚交往的性格,有些话他也不吐不快了。   “文祥先生,觉得太子如何?”   “忠厚仁义、孝顺明理,将来或可成为昭皇帝(明仁宗)那样的仁德君主。”   杨廷和几杯酒下肚,胆子也大了起来。   “这是德。才呢?”   张天瑞不解,“才?介夫此言何意?”   杨廷和心中有一份感叹,缘由就是太子之才,“东宫出阁讲学疏,可见殿下把握朝政之微妙,与詹事府吴大人决意相争,可见殿下才思之敏捷。再有罚刘瑾时的狠决,护张永时的果敢,如此气吞山河之势,分明就是英主、圣君之气象!”   “听说……是听说了些,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皆诿于下。闻所未闻呐。”张天瑞摇着头说话,语气里满是赞叹。   话头对得上,杨廷和便更为起劲,“更为关键的是,殿下是教他什么,学什么。王鏊王大人,教了一句‘为人君,止于仁’,殿下便救下两名宫女,再教一句‘民心不可违’,殿下又坚持以百姓之事为大事。”   “孩子嘛,总归是教什么学什么。”   “是了!就是教什么学什么。”杨廷和一拍桌子,忽然起身作揖,“往后你身处东宫,还望辅殿下以正道,此后我大明亦必可重现仁宣盛景!咱们碰到这样一个明主,何须灰心丧气?所谓待时而动,介夫以为,如今正是你我等待的时机。”   说白了就是八个字:得遇明主,施展抱负!   张天瑞被说的心潮激荡,他其实是准备退休的人。   但现在似乎又有些意气风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   这样杨廷和心中也舒坦一些,   他自己要帮太子,还要找人一起帮太子,这就是忠了心的人会干出的事儿。   张天瑞一朝燃起希望,马上就关心正事,“对了介夫,听说太子殿下那日微服过后,得知民间百姓生病求治无门,正欲开办一座医学宫,到时,招贫家子弟入学,为他们谋得生路的同时也可增加大夫的数量。”   杨廷和自然是知道这事儿的,   “我也听说了。不过殿下应当知晓,百姓求治无门的关键在于贫穷,大夫数量再多又有何用?不过……这也就是殿下做得妙的地方了。”   “他应是知道多办一个医学宫只是治标不治本,因而以这种不正式的方式传递出想法,不留字、不落纸,实在办不成再说。与此同时也算是对吴大人批评的一种回应。不过……殿下不是那种只玩术、舍弃道的人,我相信殿下是真想做成此事,所以殿下在等。”   “等?等什么?”张天瑞眉头皱起来。   “等一个人想个好法子,既能全了殿下的心思,也能解决百姓之困,哪怕只是稍作缓解,也是大功一件!”   这话暗示十足,你张天瑞不是觉得自己在殿下心中没那么重要吗?   现在机会来了,可不要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第三十一章 长得俊   朱厚照做了一个梦,   梦到他在21世纪的时候,花钱请了一位身段修长、声音温柔的导游,给他来了个中国古代最大公立医院的全景沉浸式游览。   当代的人评价这座兼具教学和治病功能的大型医院是说:这座具有现代医院管理雏形的大型医院,已经开始展现中国古代统治者对于百姓健康的重视,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试图解决百姓医疗问题。辉煌时期,这里聚集了全世界最顶尖的大夫和最高超的医疗技术,也为皇家提供了当时那个年代最为完备的医疗服务。   其实自南北朝以来,教授医术的官办学府就已经有了,经过隋唐时期的发展,到宋时达到顶峰。   只不过到明清时期,这种官办学府渐渐衰落。   当官的医生品级低,不当官的医生收入低,搞得总有医士出逃的现象。   可以说,官办学府效率很低,问题层出不穷,几乎培养不出优秀的人才。医术的传承还是靠世家或者私人间的传授。   还有一点和我们的常识不合的是,古代医生和药店是分开的。   电视剧大部分也是这么演,找大夫看病,大夫给你写个方子,然后你自己按照方子去抓药。要是吃出了毛病,大夫还要承担责任。   所以说,在明朝也可以说这句话: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现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朱厚照碰上了这样一个契机,也算是一个切入点。   另外一边,   李广倒不在意年岁还小的皇太子是不是真的关心百姓,   也不在意,解决这个问题的症结和关键在哪儿。   他只在意,太子是不是真的想做这件事。   宫里混了这么些年,投其所好是他们的基本涵养。   问题是怎么去和太子提出来,既不显得尴尬,又能达到目的。   为这个事儿,李广和干儿子长庆想了一天。   最后是文官给他们打了个样——直接上门。   因为太子是明牌有这个心思,他是主人,自己是下人,下人全主人的心思,这多正常一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干爹,万一真有人给殿下想到了办法,咱们岂不是吃……”   李广瞪了他一眼,   这兔崽子,应该不会想说吃屎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咱家知道了,明儿个就去东宫叩门!你再想想,有什么好的说辞。现在内外都知道,咱们这位太子那可不是一般人。”   ……   秋云也这么觉得,太子殿下太不一般了。   那一二三的思虑叫她去想,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不过寻常时候说话,却也不显得心机深重,反倒和风煦煦,叫人喜欢。   “秋云,我记得你上次说,你还有一个弟弟?”朱厚照坐在亭子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练着毛笔字。   姑娘磨着墨,没想到太子忽然有此一问。更加没想到的,大概是能记得住吧。   其实朱厚照应该是能记住的,原本就有些亲近感,上次之后更加如此,甚至都要把她当做倾倒‘情绪垃圾’的对象了。   因为一直当太子端着也很累,一直说太子应该说的话更累。   当他想做个普通人,只是简单的和身边人聊聊天的时候,就会想到秋云。   很多时候都听说,人到了一定的地位,往往那个知心的人最难找。   而秋云的性格文静温婉,心思细腻,实在是拉来聊天的好对象。   “回殿下,奴婢是还有个弟弟。”   “喔,自入宫以来,便未曾见过了?”   秋云抿着嘴唇点了点头。与此同时,手上动作也不停,因为现在渐渐要入冬了,天气寒冷,所以她时常会备着披风一类的东西,   像现在起些风,她就会在边上给太子穿上。   照顾人这一方面,总归是女孩子做得更加细腻温柔一些。   朱厚照抖了抖肩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办法。朝廷的规矩,一旦选进宫里,要再见到亲人……几乎是难上加难了。可有他的消息?”   “我被选入宫时,他进了当地许姓大户,做了书童。”   “应该能找到?”   秋云心头一跳,然后跪了下来,“殿下,奴婢先前所受殿下之恩今生今世都难以报答,现在若再赐厚恩,奴婢实在心中有愧!”   想来叫其他人都会眼红的。   朱厚照也大概能想到。他挥挥手让秋云平身,“起来吧,我只是问问,如果人还在,哪怕见不到,也可以有些书信往来。”   如果把人找来暂不合适也可以缓办,写封信应该还行。其实他大部分心思倒还在宣纸之上,歪歪扭扭的术业有专攻几个字,   该粗的地方不粗,该细的地方不细,   既不正,也不直,真丑一字,   “啧,毛笔字写好还真不容易。你的意思呢?”   “啊……哪怕是书信……奴婢,奴婢还从未敢这样想过。”   “喔。”   秋云心中不知是怎样的感觉,大概是既觉得感动,也有些小心,殿下待她太好了,就像……就像是家里人一样,   可说到底,他是殿下,她是宫女。   “殿下……”   “啊……”   “殿下……奴婢有一句话,请殿下勿怪。”   “你说。”   “殿下为何,会对奴婢这么好?”   朱厚照总算抬起了头,想也不想的说:“大概,是你长得俊吧。”   难道说,因为你是我穿越过来见到的较早、又接触的比较多的正常人?   秋云眨了眨大大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失神,随后还是害羞起来,更加该死的是,她想到了那次涂药的场景……   这……当时还以为殿下是个小孩子,没什么的。   怎么还会知道俊不俊这种区别?   最终忍不住,红云还是爬上了脸颊。   “殿下……这是哄人的吧?”秋云眼神偏向斜下方,捏着手指说了这话。她的胆子似乎也渐渐大了起来,而且在她心中,太子总归是个宽仁之主。   “我可不会这一套。”   朱厚照还真又仔细瞧了她一眼,就觉得皮肤是真的好,这就叫细润如温玉,肤白如鲜藕,笑吟吟的样子乖巧纯洁……若是放在他上一辈那个时代,估摸着是找不到这样的姑娘。   模样么只要不禁美颜大约网上还是有的,主要是这软软糯糯、温柔善良性子,招人喜欢。   “回头,写一封信来,我派人去给你找找。”   秋云刚要说什么感动和感谢的话,忽然间张永快步走来进了这亭子,   “奴婢参见殿下。”   “怎么了?”   “李广来了。”张永的脸上多少有些崇拜,殿下说他要来,他便真的来了!   该说不说,他自己也有些骄傲上了:你看我和殿下把事儿计划的多好!   朱厚照听了是挥笔的动作一滞,但随后又恢复如初,“领他过来吧。”   “是。殿下,李广这人会些鬼神道法,且巧舌如簧,殿下要不要……”   “不必。他来找我,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去领人吧。”   “是。” 第三十二章 智斗   “老奴李广,叩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厚照在亭子里坐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亭子外跪着。   起了风,会吹去一些声音,所以李广鼓足了中气喊上这一句。   “起来吧。”   太子居高位日久,其气势和自信的程度越发加重,与人对话之间更显沉稳之气。   “谢殿下!”   入亭子,要上两个台阶,朱厚照就站在上面,位置高些,视角上于他而言更加合适。   “李公公不去为父皇颂佛祈福,怎么想起来到我这东宫来了?”   李广倒也直接,“老奴听说殿下正为京师百姓有病难医之事而苦闷,都说主忧臣辱,老奴虽只是一阉人,但于孝敬这一节却也不甘落于人后。今日特来为殿下,分忧!”   “我想起来了……”   皇太子没来由的忽然讲起这句话,   李广也一愣,抬头看了看殿下。   朱厚照悠悠的说:“先前,王先生和本宫提过,说李公公神通广大,掌握奇方秘术,能沟通神灵,陛下对你是信任有加。”   “所以你多次建言父皇,大行营造之事,与此同时还贪墨银两,不计其数,甚至结交大臣弄权,据说有些人都拜在了你的门下……”   这话前半截还好,后面则风云突变,   李广面色大骇,太子怎么会忽然讲起这样的话?   “殿下!”他的心一哆嗦,“请殿下明察!老奴自处宫中以来,受皇上厚恩,心中常怀报答之念,日日行佛,以求陛下龙体康健,贪墨钱财、结交弄权之事老奴绝不敢为!”   这压力一下子就上来了,李广的心也揪了起来。   朱厚照也不着急,继续演戏说:“本宫原本也是不信的,所以才当面问你,也好求证一下。父皇那边,我还没有去说。”   “殿下英明!殿下有所不知,宫中内臣与外臣,有些矛盾原属正常。外臣之中有些的确看不上老奴这一号阉人,所以有些污蔑之言不足为怪。但老奴纵使差了学问,自问忠心体贴二字是更甚外臣。”   “喔。原来是这样子啊。”朱厚照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状,然后又开始忧虑:“可是那医学宫的事……外臣可是交相赞颂的,你和他们关系不好,还来建言,真的能同心同力吗?”   李广马上斩钉截铁的保证,“这是当然!殿下不要误会,老奴与他们关系不好,是老奴的事。医学宫是殿下的事,殿下是主,自然是殿下为先,老奴再有不满,也没有那个胆子去耽误殿下的大事!”   “嗯,是这个道理。你刚刚说了个‘忠心体贴’,看来此话不假。父皇也和本宫说过,内臣虽小有错漏,但于体贴这一层确实是好于外臣的。”   “就是这个理了。”   “行吧,你这解释倒也说得通。我看你也是个挺有本事的人,而且还如此识大体,知道放下个人恩怨,这一点就比很多人要强,难怪父皇如此信任你,本宫也觉得你很不错,倒不如这样,这事儿交由你来办理如何?”   李广一时停滞下来,   交给我来办?   关键这事儿,它这样办下去也办不好啊。   朱厚照看他略有停顿,语气顿时转下,“怎么?你不愿意?”   李广头皮一麻,   这时候说不乐意还得了?   他此行就是要把太子拉拢过来的。   但是这与他的建议并不相符,他本是做了一套完整的‘行动方案’,什么工部该干什么,礼部该干什么,把那些文臣全都写上去,叫他们去干,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他们,让他们去头疼去。   现在怎么……是这样?   好在他的心思也不是蠢笨的那种,   胸中已有急智,“殿下如此信任老奴,老奴受之有愧。若能有机会为殿下效劳,自然是没有半句推让之言。只是……皇爷那边已交办了老奴差事……老奴唯恐分身乏术,苦些累些倒是没什么,不过万一耽误了殿下的正事,岂不是罪孽深重?”   朱厚照眯了眯眼,   这个家伙,不好揉捏,   而且还没等他再说什么,   李广似乎思路已活,滔滔不绝的又讲起来,“此外,或许殿下有所不知,类似这样的朝政,应交由阁、部议处,随后交由皇爷决断。盖因为此等大事,人、才、物,样样不可或缺。”   这话就有点教训的意思了。   就是说太子你不懂,事情是不能这样安排的,这是朝政,但你不懂没关系,我把这一二三都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吧?不该再来找我了吧?   朱厚照手指又摩挲起来,他也不是好对付的,你讲这种话就把难题出给我?   今儿是谁求谁啊?   “好,李公公此言有理。今日本宫有些乏了,便到这里吧。秋云,收拾东西我们回殿里。”   啊……   李广一时傻了眼,   不是,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我只是略微‘反击’了一下,就直接甩手了?   秋云和张永体会不到其中的明争暗斗,自然是按照太子的吩咐办事,这回殿搞得和真的一样。   “殿……殿下。”   “还有什么话?”   李广陪着干笑,“老奴……还有一个建言呢。”   朱厚照完全没有要听的意思,“喔……还有建言,依本宫看就不必了。你的孝心本宫是知晓了。不过文官们都说,这事儿办成了不容易,办不成倒很简单。现在李公公有建言……本宫想先问一句,若按你说的去办,办得成自然好。办不成的话,到时追究起来,是去做的人没实施好,还是你的建言本身有问题呢?这恐怕很难说清啊。”   这……李广心想,这是什么逻辑,谁会提出这种想法?有什么事儿那都是集思广益的。   纯粹的借口。   “殿下……”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若真有什么……也很好,写个东西过来,本宫会仔细看的。”   李广心更加往下沉,殿下……你还没读书,不识字啊……   但是朱厚照还是讲这了句话,他可以解释,我看不懂我身边一大帮人呢,你凭啥说我不看?   皇太子慢慢离开了这亭子,   如果走了,李广就是没巴结上太子,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落着,   现在文官对他口诛笔伐,若太子对他再有不满,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是生与死的问题。   李广咬了咬牙,跪了下来,“殿下!老奴愿为殿下驱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没读过书,听不明白,说简单点儿!”朱厚照吼了一声。   妈的,上门求我,跟我玩心眼!   边上秋云、张永都吓了一跳,赶紧低着脑袋装乖巧,谁也没想到殿下忽然有了火气。   形势如此,李广也不得不低头,“殿下恕罪!老奴的意思是,殿下只管吩咐,老奴必定想尽办法把殿下的事儿办好。”   “喔,原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这个意思。”朱厚照作出恍然大悟状,“其实你也不必多想,你只要记得,你是为本宫办事,事儿办的好什么也不是问题,自有本宫为你担着。事儿办的不好,什么都可能是问题。明白吗?”   这句话内涵太丰富了。联想到先前文官在他这里告状这一茬,   太子随时有可能会去皇上那边……   这不就是威胁?!   但作为太子,他对一个太监讲这样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大的毛病。   李广摸不清楚里面是怎么个意思。   也许就是平常的对话而已,正常时候太子也可以说:你无论如何把事办好之类的。   可万一要是有那一层意思呢?   朱厚照则不管,他对人也是看你怎么表现,老老实实的我对你好,不老实的是你逼我上手段。   李广自知今日难逃一劫,估摸着要把太子交办的这个事情做好,才算过关。   皇太子回到亭子里坐下,   “你刚刚说,人、财、物不可或缺。可现在那些大臣全都盯着你建言父皇大行营造之事不放。现在如何像你说的那样,交阁部议处呢?”   李广说:“可说此事是为了百姓。”   “这么说你先前不是为了百姓?”   李广:“……”   他懒得说了。   “不知殿下欲如何办理?”   “看你咯。”朱厚照指着他说道。   说完这句他给张永使了个眼色,他自己则直接走掉了。   李广不明白啥意思,想去追一下,结果张永横在了眼前。   “李公公……殿下已经交代了。”   “可是,殿下什么都没说啊。”   “殿下说了,殿下说不要交阁部议处。可若不交,朝廷就不会拨下银两,没有钱何事能成?李公公,我还想问一句,您真的觉得殿下不知道您贪墨之事?”   李广面色一正,“张公公此话何意?话可不能乱说。”   张永觉得这昔日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到了殿下面前也确实可笑了。   “大臣们一拨一拨的给殿下进言,殿下为何不去向皇爷奏明?殿下这是要救您的命。当然,银子也重要,但要知道事后抄家一样有大笔银子。可太子为何不听不管,还与你费那么大的周章?李公公,您可得细想想。”   李广头皮发麻,原来事情竟是这样!太子的目的是钱!   这次太子就是吃定他有罪,所以逼着他拿钱。   他与长庆想了半天,始终没想到【银子】这个事儿上,在他们看来太子怎么会缺钱?!   可是直接拿钱出来这不就是承认了自己贪墨了吗?   太子真是打得好算盘,给他两个选择都是死路。   都是死路,那还谈个毛!   “哼!现如今做主的还是皇爷,不是那些文臣!我的命,岂是他们想取就取的?!”李广拍拍膝盖爬了起来。   张永也面色不善的看着他,“李公公嘴上说是文臣,心里该不会暗指殿下吧?!” 第三十三章 朕的钱!!!   朱厚照原本确实也可以拿国家的钱去做这事儿,不过,凭什么?   这些既得利益阶层有一个算一个,自己腰包鼓鼓扯着嗓子喊为国为民,然后给别人扣上与民争利之名,等真要他们掏钱为民做点事,那就是没钱!   娘希匹。   那些钱是谁的?!   国家的!朝廷的!   他就是要一个一个把这些人的银子给敲出来,现在李广只是第一个。   另外,若是交阁部议处、朝廷拨款必定是口舌极多,流程慢效率低不说,估摸着还有不少阻力。   但是自己掏钱干,那是老子硬写道德经——老子愿意!   当然,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敲李广的竹杠,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若不是赶上文臣们要弄死他,不在生死大事之前,朱厚照都不往这儿想。   现在呢?   那就由不得他了,看你是觉得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朱厚照走开之后其实没有走远,他在一个廊柱的视野遮蔽处停了下来,听到了李广最后的怒火。   当然,李太监不是疯到没有脑子的人,   张永最后的话,他才不接,只是语气略显狂妄的说道:“张公公言重了!太子殿下那是何等身份?我一介奴婢如何敢以下犯上?!再者我说的明明就是文臣,张公公可不要陷我于不忠之地!”   “殿下可是好心,李公公确定真的要冒险?”   李广其实决心也难下,今日他要是这样的态度走出这里,那说不准改日太子就去皇帝那边参他一本。   至于说谋害太子,那是阴谋论里的痴人说梦。   只不过太子给的抉择都是死,这是他不愿意的地方。   “张公公!”李广还是缓了缓语调:“殿下的好心我这做奴婢的岂有不受之理?殿下若要取些银子,这自然不是问题,老奴的俸银可以全数献于殿下!”   他在俸银二字加了重音。   朱厚照听懂了,他转过身,向秋云招了招手,“你过来。”   秋云听了后矮下身子,把耳朵凑近,   太子只觉得有一阵清香入鼻,白皙的脸庞皮肤嫩亮,薄薄的耳边垂下一丝柔发,确实是艳丽的侧颜。   “我不好过去了,你去和张永这样说……”   秋云听了嘱咐,马上到张永那边吩咐。   张永是听了后咳嗽一声,“李公公,殿下会为银钱找到合适的来源的。且保证没有旁人知道来源在你,这你不用担心。”   李广一听他下意识的就想偏头到处看看,他估摸着皇太子还是没有走远。还好刚刚没乱说话。   “……那,殿下要如何保证?”   张永脸色一正,“李公公这叫什么话?殿下既然开了口,难道还能诓骗你不成?!”   躲在角落里的朱厚照捂了捂脸:这个笨蛋。   这个保证关乎李广的生死,他若是能被太子的威严给唬住,那叫他拿钱早就不成问题了。既然成了问题,张永还这样说,李广自然是无法放心和接受。   而且这种老狐狸,花样又多的很。   “张公公可不要乱说话,殿下是仁厚君子,诓骗这种词用在殿下身上不合适吧?只是老奴好奇,殿下要用怎样的办法。”   “殿下……自然有殿下的办法!”张永扯着嗓子说。   李广鞠躬作揖,“那好。殿下之言,老奴岂有不听之理?等殿下的办法安排妥当,老奴也自然听命行事。”   说完他行了一礼,直接走了。   张永甩了甩袖子,老家伙不给太子面子,他是很生气的!   你当你是谁啊!在东宫甩脸色!   “哼!得罪了殿下那样的聪明人,看你嚣张到几时!”   牢骚发完,张永其他话也不说,赶紧向皇太子复命。   “殿下,李广那老狐狸,看着处处尊敬,实则阳奉阴违,根本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畜生!”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胸,无奈的看着张永,随后还是摇了摇头,   这事其实还是怪他自己,不应该把任务交给不合适的人。   这时候就觉得,还是刘瑾那混蛋管用。可惜屁股叫他给开了花。   “张永,你去挑几个东厂番子,值得信赖又身强体壮的,要是谁家里有困难的都安顿好。然后你负责训练他们,以后就保护我。”   这有一出没一出的把张永都给绕晕了。   “殿下怎么忽然说起此事?”   “我觉得你适合。”   “可是,我们不是在说李广吗?”   “李广啊……”朱厚照仔细想了想,还是他来吧。   这个家伙,狡猾且不轻易认输,脑子快又很难一下子唬住他,   换做旁人,太子狠两句,那还不直接丢盔卸甲?   是个硬茬。   “之前那个平安,还在吗?”   “遵照殿下的嘱咐,还留着。”   这个人,原本是死罪,但朱厚照没杀。   也许,会是个妙棋。   朱厚照回到撷芳殿之后,隔着窗户遥望思考。   看起来,如果给了李广活路之后他是服软的,说明这个办法奏效。   只不过张永不够变通,没有把握其中奥妙,妄图用太子的身份强压,所以有些瑕疵。   不过这也怪不了张永,李广那样的人,混迹皇宫这么多年,经历艰难险阻无数,若还玩不了一个张永,那反倒是李广的问题了。   然而反过来想,李广仍然不把张永当回事,说明他还是没有被‘吓’服。因此即便他愿意掏钱,估摸着也就是个意思账,不会大出血。   朱厚照来回踱步,又回到书案之前,提笔写了一个‘动’字。   这个老家伙,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以为我整不出动静?   张永和秋云对视了几番,他们都没出声,因为知道太子在思考。   “张永,你知道李广正在修什么吗?”   “奴婢知道,是万岁山的毓秀亭。”   永乐年间,人们将开挖护城河的泥土堆积,砌成一座高大的土山,叫“万岁山”,又称大内的“镇山”。山下遍植花草、果木,有“后果园”之称。皇帝也常来此赏花,习箭、饮宴,登山观景,是一座优美的皇家花园。   这个地方建亭子,就是享乐,文官们怎么可能不说上两句?   “好。”朱厚照放下了笔,“明日,将平安带来见我。”   “是。”   末了太子又加上一句,“刘瑾怎么休息了这么久?” 第三十四章 术业有专攻   “给殿下的茶,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冷,尤其天气日渐寒冷,一盏茶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有凉意,因而换得要勤些。”   “殿下每日辰时起床,起床后喜饮一杯白水,我们要提前一个时辰起身,清洗茶具,烧好热水,至辰时凉至半温。”   秋云每日早晨都要这样忙碌,这些天来都是如此。   只是今天与之前稍有不同,便是刘公公忽然迈步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皱纹较之前更深了,看起来像是老了几岁,总之气质有些变化。   如果说先前意气风发,这会儿大概是审慎了许多。   “秋云,殿下在更衣了。快些。”   秋云看到刘瑾,稍微一愣,但很快恢复正常。   随后搓了搓手,又哈气暖了一下。   眼下已经入冬了,中午还好,早晨会非常的冷。   这样一路端过去,手会被冻得有些僵,万一因此有什么错漏那便是大罪过了。   刘瑾被打了板子后,今日首次当值,在太子面前也老实了许多,拿着拂尘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   朱厚照也觉得略冷,   在这个年代,哪怕是皇太子也享受不到暖气。   只能多穿几件,再批上一件红色的毛绒厚衣,   他打眼瞥了一下刘瑾,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又很难有个话头。反正这个老家伙老实了就好,哪怕暂时老实也行。   太阳远离了地平线,站在宫墙之内也已经能看到了。   天气寒冷,殿前的树全都光秃秃的,以前还有小宦官打扫一下落叶,现在是什么也没有。   “殿下,要温书吗?”刘瑾这样问了一句。   换做以前他是绝对不会想到这种话的。   “好。对了,让平安来吧。”   虽然有点早,但脑子也是清醒的时候。   平安是个将死之人。   因为那日定的规矩是谁后说,谁死罪。   而平安始终没说。   朱厚照毕竟还是现代灵魂,那种折磨人的酷刑他也很难开口,尽管果决这个性格他是有。   张永带他过来的时候,他也能见到刘瑾。   说起来,若不是那日他莫名奇妙的向刘瑾求救,   皇太子也不会因此迁怒刘瑾。   所以平安在殿里见到刘瑾,本能的就有点害怕。害怕之中还有希望,大概觉得自己嘴巴紧,什么都没说,总算是有点底线,有活着的资格。   然而今日的刘瑾也不是当时的刘瑾,他现在老实的很,不要说平安在殿下面前跪下,就是他亲爹跪在这儿,他肯定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殿下,平安带到了。”   朱厚照坐在书案之前,看着跪在前边儿的人,   沉默了良久,说道:“平安……”   “奴婢在。”小宦官哆哆嗦嗦的说。   “在宫里,找靠山要找本宫这样的,才能活命,你知道吗?”   张永经上次吴宽的事,对太子已经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所以听了这话反而觉得对。秋云是不管这些的,听了就当没听到。   这话其实刘瑾听了会觉得刺耳,   但刘瑾已经被暂时驯服,所以朱厚照说起来也无顾忌。   “奴婢糊涂!以前不懂这些,只知道听命行事。请殿下饶了奴婢,以后殿下就是奴婢的天,奴婢一定桩桩件件都听殿下的。”平安说起来有哭腔,其实也是可怜。   从他的角度来说,他能怎么办呢?   在这紫禁城里,他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哪天死了也是死于权力相斗时的波浪。   正如朱厚照要压刘瑾一样,这是东宫权力演变导致了他的下场。   “按理说,你不交代,本宫应该取你性命,不过你嘴巴紧倒也算个优点。本宫这里,确实有一件要交代于你,这事儿不容易,完成之后我会让张永送你出宫,去别的地方……等日后……日后我再调你回来。”   他想得等到他登基的时候。   平安这时候也没有其他的心思了,以头杵地,向死而生,“请殿下示下!”   朱厚照把张永召了过来,然后在他耳边低声嘱咐,   张永身子一紧,   若是以前的刘瑾说不定还会露出很好奇的神色,现在……还是一张死鱼脸。   “殿下……这样的话……”   “去吧,交代他。”   张永面容很紧肃,叫平安看了也是一慌,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办完了我还能活吗?   ……   ……   午后,朱厚照去陪了一下自己的父皇。   弘治皇帝每日辛苦的很,本来只有早朝,后来大臣建议要么再加个午朝,好嘛,那就再加个午朝。   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时候,才能得一会儿空。   从乾清宫回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到王鏊在东宫等自己。   朱厚照心中一喜,过去行了个礼,“王先生。”   “臣,见过殿下。”   上次在乾清宫,王鏊本来也是和吴宽一起,想要奏请皇帝对太子出宫微服之事有个说法。   只不过他看得多说的少。   王鏊这个人,到底还是纯粹一些,皇太子当时说了很多为百姓的话,所以他始终无法不认可这样的太子。   但说到底,也有几日没来了,相互之间好像有些尴尬的氛围。   至少王鏊是这么觉得,   当然,朱厚照还好。反正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回到暖阁里,   他还把自己练了好多遍的一副字帖拿给王鏊看。   太子的这幅认真,他王大人是亲眼所见。   每次来东宫,都是请教什么问题,要么是字读不上,要么是章句不理解,现如今隔了几天,又把自己练习的字帖拿给他,请他评鉴。   待他的态度还是和之前一样热情有礼,似乎完全不受那日的影响。   王鏊这心里一时间酸楚难忍,感动和自责一并涌上心头。   “殿下……”   “怎么了?我写的没有进步?”   他用的是没有进步这个词,因为现在不是说好坏的时候,水平在那儿,写的就是差。这又不是一两天下功夫就能做好的。   “不,殿下自然有进步,况且……”王鏊使劲张目,忍着不落泪,然后说:“况且书法于殿下本就是小节,当年宋徽宗瘦金体也算是书法中的一代名家,可他昏庸无道,误国误民,葬送了万里江山。”   说完,他才细看太子的写的字: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此句出自韩愈《师说》。   “王先生的话自然有道理。本宫也不是要成为书法大家,只不过若以后都歪歪扭扭,皇家的脸面何在?到时候士人还说,是本宫的老师教得不好呢,那不是给您丢脸?”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认他王鏊为师。   王鏊心中感慨,自己倒还不如孩子坦然豁达。   “殿下言重了,能为殿下之师,那也是老臣的福分。”   “这些客套话咱们师徒之间就不必多说了。今日我是想问这一句:术业有专攻。”   朱厚照抄着手,脸色变得轻松起来,讲些故事,也让王鏊不要那么苦大仇深,像犯了大罪一样,“那日我外出微服,和一酒楼的掌柜简单聊了聊。他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挺会娶老婆。家里多子多福,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   “这本是好事一桩,不过嘛……他那四个儿子,全都在读书,却只有大儿子堪堪考中一个童生。你说这可怜不可怜?”   有故事听,氛围总算是轻松惬意了起来。   王鏊也难得轻笑起来,“科举一途,确实是难于上青天,能得朝廷和皇上看重,着实不易。古来就有十年寒窗苦读的说法,实际上又何止十年?臣知道有些人是读了一辈子,考了一辈子,最后也难登皇榜。”   白发不第,说的就是这种。   “是啊,书读得好不好,有天分这一说。像是这掌柜家的儿子,依本宫看是中不了的,这么笨的本宫首先就不要。”朱厚照笑着轻松,但渐渐的脸上爬上愁绪,“不过,我看这掌柜是铁了心,说只要供得起一日,就读一日的书。这样下去,这一个好好的富裕家庭,岂不因此而返贫?”   王鏊一怔,他忽然明白了太子为何写那副字。   而且,吴宽那日还说,太子把微服野游和为百姓做事划了等号是一种诡辩。   本来他也是信的,但现在看来也是胡扯,即便不完全相等,太子殿下出宫去,心中也是记挂百姓的!   王鏊心中百感莫名,大概也有一种对于自己怀疑殿下的自责。   这样的太子,明明就是践行了儒家一心为民的道德观的!这样的太子他不支持拥护,还说自己是什么圣人学徒?! 第三十五章 办!   东宫,撷芳殿。   一身青色官袍的王鏊正与皇太子坐而论道。   王鏊是当代名士,在天下学子心中也是有一定地位的。   要文章有文章,要道德有道德,要官位有官位,尤其近段时间更是奉旨侍读皇太子,风头一时无两。   “……殿下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小民之家总是期盼能有个读书种子,为国效力,光耀门楣。若是能有些许功名,那再多付出也是值得的。”   朱厚照和他就这样絮叨,又或者说是一种引导。   “可是朝廷的俸禄并不高,像是这个掌柜花费许多银子供四个儿子读书,即便中了进士,那日子就能好嘛?还是说,当了官,就有办法拿到银子?”   王鏊心想,皇太子到底是聪慧。这问题提的……真够可以。   “殿下之言,发人深省。朝廷里……确实有些官员会涉及贪墨。但科举一道,自隋唐以来就是历朝历代的国策,不仅为朝廷选拔天下之才,也给了天下人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是这个理。若不是科举,本宫今日还遇不到王先生。”   皇太子说的轻松有趣,王鏊也陪着笑笑。反正只是讨论讨论嘛。   朱厚照又说:“不过,我也在想……朝廷总归是不需要那么多读书人的,天下再大,官永远比民少。读书人是要第一优待,这是应有之义。可那些读不上书的呢?他们也是大明的子民啊,而且他们应是大多数吧?”   王鏊思索着这些话的重点。   他有些搞不明白,皇太子到底想说什么,“殿下,可是有什么所悟?”   “懵懵懂懂而已。只是觉得那些走不通科举的人,实在可怜。像这家掌柜的,老子老了,儿子科举不成,往后日子如何好过?”   王鏊心想,殿下真乃仁厚君子!吾不及矣!   因为他自己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再说这次我想置办这医学宫之事,许多人都告诉我,百姓缺医少药,并非因为大夫少,而是因为贫穷。我再问,为何贫穷?朝廷明明有徐大人,还刘、李、谢三位大人,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本宫看他们廉洁奉公,勤勤恳恳,父皇也每日殚精竭虑,废寝忘食,这样的情况下,国家还是有百姓贫穷,那朝廷,又该如何做呢?”   “如果父皇都不行,我怎么行?如果徐大人都不行,王先生,有信心胜过徐大人吗?”   这话是将王鏊和徐溥对比,王鏊再心高气傲怎么敢自信说自己比当朝首辅还强?   所这问题的答案是很清楚的,   皇太子的忧虑也很正常:父皇和徐首辅都办不到的事,你我还不如他们,这以后可怎么办?   王鏊震惊的微微张大了嘴巴,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子会有这样深邃的思考,这样深切的忧虑。   面对这个深刻的问题,王鏊也只能跪了下来,“臣无能,竟叫殿下忧心至此!”   “哎,王先生不必如此,快起来吧。今日只是你我闲时说说,况且我还没说完呢,你先起来听。”   “是,殿下。”   王鏊也非常认真起来,   应该说是他人生最认真的时刻之一了。   这些问题,还从未有人这样分析过,尤其又是关乎百姓的切身之利。   “继续刚刚的话……王先生,咱们就说那日我碰到的那个无钱医病的少年,他若想为母亲治病,便必须得找个差事,否则谁会付他银两?”   “殿下所言极是。”   “可他生在穷苦人家,去哪里学得谋生的技艺呢?”   听到这里王鏊总算是有了个概念,   “因而殿下才欲置办医学宫?!”   “也算是吧。王先生细想,现如今民间一边缺大夫,一边又有许多无力谋生的穷苦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年登科,状元及第,自然是人生乐事,不过状元每三年才一个,剩下的人当如何?况且朝廷不只需要读书人,天下也不能都是读书人。”   “朝廷还需要农民,否则你我吃什么?需要织布制衣之人,否则你我穿什么?需要大夫,所以有病了才能医治。需要优秀的将军和士兵,所以能抵御外敌。甚至需要专业的官员……便是那杨廷和,叫他当一任知府,本宫还不知他做得怎么样呢!”   杨廷和:“……”   话说到这里,   王鏊如何还能不明白皇太子的心思?   “殿下的意思是,朝廷要为读书不成的人寻一个出路。”   是啊,落第秀才要是造反,那可吓人。   朱厚照点了点头,“便是如此。再有,王先生你想,读书有读得好的,读得不好的;将军有当的好的和不好的,大夫也有医术好的和不好的,岂可知,种田没有优劣之分?养蚕没有好坏之别?优秀的、好的,应当整理成册,形成定例,广为传播。就像好文章,锁起来不让人读岂不可惜?”   “不错。”王鏊眼睛之中已经从刚开始的迷茫到慢慢射出精光:“这么说来,这医学宫,不仅要办,还要大大的办!把种田之法、带兵之法,甚至是为官之法都要纳进来,由技艺高超的前辈教授,那样既可为不读书之人谋得出路,同时也是为朝廷也多了许多专才。由此才叫……”   王鏊看了一眼手中的字帖,轻轻捶了两拳,“由此才叫术业有专攻!!”   这话讲得掷地有声。   朱厚照忽然站起来行了大礼:“王先生大才!此言真叫本宫恍然大悟!原先本宫总是觉得一片混沌,刚刚听了先生之言,才知症结所在。若真如先生所说,朝廷、百姓皆有福矣!到那时,学宫出去的人,会种地的种地,会为官的为官,会打仗的打仗,那我大明朝岂不是人才济济?哪怕是威震天下,四方来朝亦非美梦!”   王鏊听完,心潮再不能平静。   整个人已经开始激动起来,手上的动作也抑制不住,“殿下!臣以为,此事甚重,当办!且要尽快的办!”   “竟如此之急?”朱厚照感觉自己忽悠过了头,   银子的事儿,他还没解决呢……   哪知王鏊像是点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振振有词的说:“殿下有所不知,弘治九年淮河泛滥,朝廷想选任一任知治水、善治水之能员,王琼王大人主持治理漕河多年,颇有成效。可恰逢王大人因病休养,于是满目望去竟无人可选?!真是荒唐至极!若如殿下所说,将治河之法,整理成册形成定例,朝廷又怎会找不出一任治淮官?”   朱厚照心说,现实中还有这么生动的例子,那你不早点说。害得我费尽口舌跟这儿绕弯子。   “那这事儿……?”   王鏊‘嚯’的一下来了个非常正式的儒家大礼,然后声音洪亮吐出一字,“办!” 第三十六章 宫廷乐趣   送走了王鏊,朱厚照吐出一口气,露出一个有些邪邪的笑容。   有时候直直的人是最好忽悠的,   就像王鏊,你就一门心思的说这事儿对百姓有利,   哪怕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这老家伙,也蛮可爱。”   朱厚照心情算是舒畅。   但实际上也有隐忧。   这件事是非常难的,非常非常难。为什么?   其实医学宫还好。只是个大夫罢了。   一旦延伸出去,那么朝廷是不是在这里面挑人为官?   这就是大事了。   因为只有读书人,科举出身的,才有做官的资格。   虽然他们这些人说的是做官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但你真动他们做官的机会试试?   只不过朱厚照又想布“教育”这个局,因为他岁数小,十年八年的不是问题。   他不想十年后,朝堂里一眼望去还是一帮老学究。若不布这个局,别说十年,一百年后还是这些人,换了名字罢了!   他也不能天天的和这帮人斗,更不能强行的推行五百年后的一些理念,因为这帮老学究是执行的人,执行的人和你思路不同,还都是一帮人精。   那你和他们有的斗了,当个皇帝要把自己累死。   可若国家和朝廷能有‘新人’,他自然如臂挥使。讲话都有话语权,不必他自己做个什么,就先得单打独斗和老学究们吵上一架。   所以学宫真正的目的,倒也不是教出几个大夫、将军,而是他釜底抽薪,把住朝政的手段。只是因为见效慢,所以要早布局。   当然,这只是手段之一,而且考虑的较为长远,于眼前倒也不是关键,可能还不如展现一下“太子一心为民”的用处大。   也就是王鏊纯粹,不考虑那么多,觉得既然对贫苦的百姓有利,那么便要去做。   实际上要想改变一个成年人的价值观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之一。   就说那吴宽,你说破大天他也不会认可你,他那么大岁数早已有了自己的观念。   与其这样,倒不如多花点时间在年轻人身上。   而从医学治病的切入点开始还算不错。其他的就依样画葫芦。   教育嘛,百年大计。   只是教种地有些忽悠过了头,大明哪里缺会种地的农民?   看来王鏊家庭条件不错,还是个城里人。   这么想着,也觉得有趣,又忽然一撇眼看到秋云竟也偷偷抿嘴在笑,   她是不常笑的,因为在皇太子身旁服侍,嘻嘻哈哈的乱笑这叫什么?   所以朱厚照也不常见,此时见了只觉她弯眉细眼,有如荷花初开般的清纯。   直到太子发现了她,这才赶紧恢复原样。   “你笑什么?”朱厚照好奇的问。   “殿下恕罪,”秋云声音偏细,又温柔,向翠鸟一般动听,“奴婢是在想……王大人刚来时垂眉丧眼,听了殿下几句话,今又手舞足蹈的离开,有些有趣。”   “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他可爱。因为纯粹,所以可爱。”   秋云如今渐渐也敢和太子说话了,就问:“殿下,应是已经想好了这一切吧?”   “差不多。”   “当时出宫,也含了这一层考虑。”   朱厚照摇摇头,“那倒没有,出宫之后,遇到什么便不是我能控制的。不过话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以往自己需要的方向扯嘛。”   秋云听明白了。   照此看来,殿下做事从不会为单独的一个目的做。   便是当初在考虑医学宫的时候,   已经在考虑农学宫、军学宫这样的事儿了。   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聪明的人。   甚至,在农、军学宫之后,说不准也有另外一层目的。   不过这就不是她所能知道了,问也不好问。一个宫女,了解这么多做什么。   她只需为殿下奉好茶就是了,   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想必将来都在殿下手掌之中。   说话间,刘瑾入殿来,手里拿了一样好东西,“殿下,这是您之前嘱咐要做的纸牌。”   朱厚照略有欣喜,“弄好了?”   早前,他就已经答应过张皇后,要教她一个好玩的游戏。   皇后在后宫是很无聊的,弘治皇帝还就娶了这么一个妻子,想弄点后宫争斗的戏码出来都没条件。   所以朱厚照就想到了扑克游戏,   本来想说麻将,但那个有些复杂,制作需要更多的时间。还是纸牌容易些,梅花还是黑桃就不必管了,印上红、黑、绿、黄这样四个颜色来区分就好了。   每种颜色十三张牌,搞定。   而且还不能是阿拉伯数字,这是比较膈应的地方。虽然阿拉伯数字在这个时候已经传入中国,但用的不多,不是主流。   写上去,皇后不认识。   坤宁宫近日来也常常会迎来皇太子,   一般朱厚照会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和张皇后一块儿吃点点心,聊聊天,讲几个后世的笑话逗她笑一笑,大抵如此。   今日他也是按照往常的时间。   带好纸牌,准备去教一个德州扑克。   它的玩法,某种程度上其实不是简单的靠运气,技巧、表演、勇气,都很关键。   因为可以诈胡,比如你牌很小,装作很大,吓到别人放弃。   也可以你牌很大,但是装作小牌,引诱别人上钩和你加注血拼。   总之朱厚照是花了很久的时间,和张皇后一点点的讲述其中的细节。   而且,这游戏不限定人数,张皇后听了许久,有些蠢蠢欲动,便让几个太监宫女来凑数。   “照儿是说多几个人一样能玩?”   太子点头,“是了,等母后学会就知道了,人数越多越好玩儿的。”   宫里不缺人,只是宫女们有些不敢,好在强烈要求下也就应着了。   三个宫女,三个太监,加上他们母子俩,先搞一圈再说。   刘瑾负责发牌。   皇后拿到了两张牌,问:“这会儿我要干什么?”   朱厚照又拿出一张纸,“母后,这是规则,哪种牌大我也都标明了。您看自己的牌,觉得大就跟,跟是要钱的,觉得小就扔,等待下一次机会。当然,母后也可以拿小牌吓唬我。”   皇后白了他一眼,“你是母后的儿子,母后怎么会吓唬你?”   “游戏嘛。”   这游戏学会了还是有些乐趣的,不是单纯的翻开看你几点,我几点。   这样几轮之后,朱厚照故意让她唬住一把,主动扔牌,皇后看自己一副烂牌竟然赢了,果然多了成就感。   “这个好玩,比掷骰子有趣,这个要动脑子的。”   朱厚照笑了笑,“太皇太后那边,母后也可以去教一教,太奶奶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总归是我们尽一份孝心。”   “太皇太后?”   说的是弘治皇帝的奶奶,周氏。   张皇后寻思了一下,“照儿有心了。”   周太后从小抚养弘治皇帝长大,皇帝对她老人家是言听计从。   实际上,弘治对家人都挺言听计从的。   这家伙搁现代,就是婆婆和媳妇之间的老好人、受气包。   “若是太奶奶觉得难了,照儿再教简单的,总归是要让她老人家高兴才是。”   张皇后说:“有你这份孝心,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就该高兴了。”   历史上,   周太皇太后其实是比张皇后在某些方面要更贤明些。   比如说亲戚,张、周两位都有亲戚,还都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张的选择是护短,周则是从大局考虑,希望皇帝能够妥善处理周家人的不法问题。   更为关键的是,   周太皇太后是促成李广死于非命的重要推手。   像是李广这种人,神神叨叨的,老说自己和神啊鬼啊有联系,又是会什么道家法术了,虽说玄乎像极了骗子,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真杀了他,皇帝如何能下决心?   朱厚照神色如常,一边打牌一边答着张皇后的话,“母后说的是。这说起来,我还真有些想太奶奶了。对了,近来还总有大臣在儿臣那边说,李广营造太甚,是失德之举,如此下去恐遭上天惩戒,不过也有说这些营造是为了颂佛祈福,弄得儿臣都不知怎么办是好。倒是太奶奶也好佛、老,多年侍奉甚为谨慎,想来应该知道如何应对。”   刘瑾是一直陪着的,他听下来知道才明白,原来太子是为此而来。 第三十七章 吴大人的劫   秋风萧瑟,满眼枯黄之景。哪怕刚添了冬意,也凉不掉王鏊王大人火热的心潮。   从东宫出来后,他始终难以平复心情。   相比起来,吴宽都平静的多。   “……学宫之事,济之你要慎重。原本医学宫若能成,教出几个大夫倒也是利国利民之举。可老夫看济之的势头,是要把这天下的杂学都要囊括其中……这怕是有些不妥。”吴宽老先生对太子还是有些芥蒂,   他始终不认为,一个有着仁厚、孝顺这样美德的太子,应该有那日那样一个表现和举动。   太子七岁稚龄,便对批评、纠正之语反应的如此激烈,   往后年岁渐长,地位日重,甚至登基为帝,到那个时候他还会听谁的?   今日王鏊过来和他说了一大通什么‘要为天下不读书的人创办一座学宫’之事,其中好处不言而喻。   太子之智也在其中彰显。   但是吴宽想到那日在乾清宫,又想到今日王鏊的讲述……这些都表现出太子是个思维很独特,或者干脆说是比较奇怪的人。   想法奇怪、还听不进批评……长此以往,不知道要把国家折腾成什么样子!   客观来说,吴宽能有这番思虑也算是聪明且有点远见的人了。   国家还真会被朱厚照给一顿‘折腾’。   王鏊呢,   本来是抱着为殿下当‘说客’来的,极力说了这学宫对大明朝未来的积极影响。却没想到得来一句吴宽得‘慎重’。   “吴大人,下官不解,朝廷出钱、出人,为天下穷苦之人觅得一个谋生的手艺,这其中哪里需要慎重考虑?!”   一间堂屋,吴宽坐主位,   王鏊列在侧位。   桌椅简洁,只有一杯茶水冒出弯弯蒸汽。   吴宽端起来抿了一口,又瞧了瞧急切得王鏊。   “太子之智尚能称奇,不过三代以来,有大智慧的先贤无数,术业有专攻这话也早已有之,难道就没有人想过同样得事嘛?依老夫所见倒也未必。然,为何至今此事未成,济之考虑过没有?”   王鏊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这事儿他左思右想不明白,“请吴大人赐教。”   “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朝对儒生之优待更甚以往。如今济之要做得,那是大兴天下之杂学。就以这教官员为官之道来说,若学宫之中设了‘为官学’,便是叫中了第的进士再去进学,那么岂不是说圣学无用,亦或者杂学在前,圣学在后?”   王鏊心中称奇:所以就要派些没有为官经验的去?这不是置百姓于不顾?   吴宽还在说,“再有农学,民间百姓得种田之法,那是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哪里需要什么教种田得老师?”   说起来,这吴宽也是有才能的博学之士,   逻辑清楚,思维敏捷,   这穷苦百姓的事,倒是叫王鏊也一时难辨。   吴宽捋了捋胡子,“这最为要紧的。是教出来的学生怎么办。若是朝廷不能为他们安排好的去处,那么学宫无用,此事必然虎头蛇尾,既然虎头蛇尾,不如不办。若朝廷为他们安排了好的去处,那……杂学既然得利,天下又会有谁会再十年寒窗,苦熬科举?到那时岂不是我朝要罢黜儒术,独尊杂学?!”   “太子毕竟年幼。所谋之法,看似能去除积弊,实则难以施行。医、农暂且不提,朝廷可不必简派学子为官。可教兵法则不同,这些人朝廷必得安排去处,否则放眼望去全是散落在野,熟读兵书的将军,那还了得?可若是安排,那便是朝廷之官,这是开了不用科举就可为官之先例,济之可想过其牵涉之广?”   估摸着天下的学子该受不了了。   虽然他们说的是为国的大义,但真要抢了他们为官的大利,那可是要出大麻烦的。   “照吴大人所言,朝廷是空有利民之法,却只能考虑着牵涉之广而徒然忧惧,那百姓所受的苦难呢?”王大人拳头开始握紧。   “朝堂乱了,士子乱了,百姓难道不会受苦?”   王鏊有些火气,他又想起来那天太子和吴宽的辩论,太子怎么说的?   你们这些读圣人之书的,说的都是为国为民,可真碰到了一件为百姓的好事,却又正义凛然的找了个理由不去做了!   上次是东宫重于小民,这次呢?是影响太大,牵涉太广!   总归就是让百姓再苦上一阵子!   现在学宫之计,多少能为一些百姓谋利,但是又不能做!   吴宽还在继续,“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太子领悟到百姓无钱医病便想了‘富民之道’,这原也没错。不过富民之要,在于节俭。首要的还是朝廷、皇上养成并倡导节俭之风。这是千古以来的道理,济之想凭借‘为百姓谋求生之技艺’而就此改变,怕是困难重重。”   吴宽自己也在想:太子聪慧、仁厚,那日在东暖阁虽有些不快,不过事后观太子言行,确实当得起这些品德,可见太子是块难得的‘璞玉’。   只是思路不正,总想奇招,若不细加雕琢,浪费了一身才能不说,怕是也容易将国家引入歧途。   好在太子年幼,如今尚不足八岁。日后只要禀明陛下,以圣人之道纠正太子的所思,以忠孝之德规范太子所行,   想来一个仁德天子总归是可以期冀的。   “吴大人,若太子殿下,执意推行此法呢?”王鏊憋着一口浊气问道。   吴宽正色,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利于国爱之,害于国恶之。到那时,我必定上疏反对,仗义执言,请求陛下约束太子之言行,以安天下之民心!”   “那若是利于民呢?”   “济之此言差矣,既害于国又怎会利于民?”   王鏊心说,你说服我容易,可你不一定吵得过太子。   一个是皇上的老师,   一个是皇上的儿子,   竟阴差阳错的,弄出如此大的分歧。   在吴宽看来,这几日王鏊是有些糊涂劲,但本质上他也认同王鏊是个才德兼备的君子。尤其考虑到太子似乎还算信任他的话。   吴宽也不耻于求人,“济之,我思来想去,总是觉得东宫之变,是忧非喜。将来东宫登基,必有新、怪之法层出不穷,朝中有心之辈也会专此投机,争相进献各类‘扫除积弊’之招。可大国之治,非同小可,熙宁变法的得失,俱在济之心中。这一点,不可不察啊。”   “此外,济之平日里也要对太子的言行多加管教,务使太子殿下有当今天子之德,虚怀若谷,听闻纳谏。这样,朝堂能稳,社稷能稳,天下亦必安宁祥和。”   王鏊知道今日是白来了,其他的话他也不好说,只能拱拱手,摇了摇头叹息,“殿下一时英主,岂是几句道理就可以管教得住的?”   这样看来,太子与吴宽,怕是又得起一番波折。   对于朱厚照来说,他自己也知道王朝中期的改革通常失败概率较大,因为既得利益者力量强大,但若什么都不动,当个弘治第二?那穿越还有何意义。 第三十八章 走水   李广那日从东宫离开之后,心中焦虑便总是无法平息。   连带着长庆都不敢多言语。   太子要钱,这事儿多少有些离谱。离谱到这事儿都不好出去说,说了压根没人信。   关键为何那个张永能信誓旦旦的说出:你以为殿下不知道你贪墨之事?   而且的确有外臣给他送钱,人数不少,官位不低。   但这类事都极为隐秘,东宫如何得知?   李广打量了一眼在一旁静静伺候的长庆,心中突然冒出个差点吓到自己的念头,该不会他是太子的人吧?   东宫近来变化使得他在太监宫女心中的地位急剧上升。   救了那秋云算是具体的事情,实际上平日的待人、说话,或者给些小赏钱,这些都是存在的,潜移默化之中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   不过这也只是心中一突突,李广很快就按下了这份怀疑,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长庆出身悲惨,若不是自己搭救,早就被上天索了命了,而且跟随自己多年,那会儿还没有太子呢,又怎么会变成太子的人。   屋里面,摆着的佛像毫无表情,给不出任何的答案,李广即便手上攥着黄符,他心里也知道这些符是不能帮他解决问题的。   不多时,外面的人送来纸条:东宫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   不是乾清宫?   李广本来还担心,太子会立马去陛下那边呢。   现在看来,太子殿下也轻易不会动他。   到时候没了李广,殿下问谁去要银子呢?   “长庆……”   “儿子在呢,干爹。”   “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李广眉眼低垂,声音低沉,面朝佛像背朝门,这屋里的光亮也不足,尤其考虑到当前面临的境况,长庆也有点起了鸡皮疙瘩,生怕做了什么错事。   “……照现在的传言看,太子殿下要钱,应当是为了置办学宫。可置办学宫是朝政,便是需要银子,殿下为何不愿意让皇爷、阁老来想法子呢?朝廷的银子虽然紧张,但若殿下开口,皇爷岂有拒绝之理?”   李广睁开了眼睛。   “继续说下去。”   长庆得了鼓励,“殿下一定要从他处解决这银子,这一点儿子觉得实在奇怪。唯一的可能,便是殿下觉得这事儿到了皇爷那里办不成,可皇爷宠爱太子不会不办,那便只有臣子们激烈反对这一种可能。所以儿子也去打听了,这个置办学宫的主意,并非所有大臣都同意的。”   李广眼神里也全是思索,   先前他倒是忽略了,   因为想着拉拢太子,求着东宫,那自然是东宫想干什么,他便提供便利。   但长庆得说法则提供了另一个角度。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学宫要是办不起来……你原先怎么不说?”   长庆交代,“原先儿子以为,太子是想和外臣联合扳倒干爹,所以咱们自然要拉拢。可如今干爹拒绝了太子,太子也并没有去皇爷面前告状,可见太子和王鏊那些外臣并非完全同心,太子有自己的目的。且那时儿子也想不明白这目的是什么。现在则知道了,太子要的是钱,既然要钱就不会像文臣一样,想着杀之而后快。所以……这事儿倒有应对之法了,儿子这有三点建言,供干爹抉择。”   “说来说来。”   “其一是太子。太子毕竟是太子,他是主,干爹是仆。太子要东西,说遍天下也说不出个‘不给’的道理出来。因而这钱还是要给的。不过不能多给,多给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其二是外臣。太子要钱置办学宫,只要学宫之法难以推行,那么对银钱的需求就不会很大,太子自然也不会下死手。因而干爹要知会和咱们关系好的外臣,尽快上疏,世间事有好就有坏,只要多多说学宫之害,想来皇爷也会有所疑虑,甚至殿下自己会放弃了也说不定。那这事儿也就平了。”   “其三是皇爷。干爹的根基在皇爷,此事的关键也在皇爷。皇爷又是个心肠软的,现如今这个局势,是否择机要皇爷那边去哭上一场?只要皇爷信任,哪怕殿下去说些什么、咱们有什么祸事也不会是突然砸下来,到那时也一样有时间再做周旋。”   听了长庆的这三点,李广并没有立即有什么回话,主要是东宫的一些行为实在是超出他往常的一些固有想法,所以这样应对是否得当,就算他也得好好想想才行。   不过好在李广也不是蠢人,刚刚听了半天,脑子受了启发,动得更加活络,他也渐渐梳理清楚了。   “第二、第三都不错。太子那边,要加上些。”李广眯了眯眼睛。   长庆自觉各方自己都考虑了周全,却不知干得在转瞬之间又能有什么补全之策,于是问道:“干爹要加什么?”   “送钱是要的,且送得不能太多。既然不能太多,就是咱家应得之财,这钱不违朝廷法度,因而如果要送,那就要大大方方的送,大张旗鼓的送,叫内外知晓。”   长庆眼睛一亮,察觉到了这招当中的阴毒,   因为太子逼着一个太监把自己的钱掏出来给他是很荒唐的一件事,这是置皇家脸面不顾,成何体统啊?   一旦宣扬出去自有人过来口诛笔伐。不然的话,太子有这个习惯,今儿问张三要,明儿问李四要,总有一天要到你的头上,那还得了?   到那个时候,皇爷的面子也挂不住,自然不会让太子这样胡闹下去。   若太子老实听了皇爷的话,那这事儿自然平息。   若太子还是坚持要办学宫,那皇爷拗不过,自然也会想办法让朝廷出了这笔银子。   不论如何,他们都干干净净,毫无关系。既省了钱。还得了个‘毁家纾太子’之名。   “干爹英明,此计妙绝。太子一直为难干爹,这次也看看太子会如何应对。”   “英明谈不上,还是多亏了你。”李广也给了长庆一个赞赏的眼神,随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抚着长庆得肩膀说:“只是这样,就将东宫得罪的不轻。你也知道皇爷就这么一个子嗣,总有一天东宫是要登基的。干爹活不了那么久,可你……”   长庆心头一热,   一下子跪倒在地,“干爹不必如此!若不是干爹,儿子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况且,今日能听干爹这样一句话,儿子死而无憾。”   “好孩子,别跪着了。”李广把他扶了起来,“除非万不得已,东宫还是不能得罪。咱们也可以再等上几日,那日……太子应该没有走得太远,若是真想得大笔得银子,以东宫之智慧,应该会给咱们一条活路。干爹先去拜见皇爷再说。”   不管怎么着,先去哭上一场,只要皇爷软了心肠,那他就高枕无忧。   好日子来的不容易,李广也不想轻易放弃。   两人商量定了计谋,这心就比刚刚舒坦多了。   大门打开,望着西边的晚霞,相视而笑。你瞧瞧,还有心看起了景色,   不过长庆很快觉得不对,宫墙外是有红色,但怎么还有……黑烟?   “干爹,好像不对……”   砰!   一个小宦官猛然撞开了门冲到李广的面前,   “公公!大事不好了!”   李广面色骤变,“快说!怎么了!”   “是毓秀亭……毓秀亭走水了!!”   “什么?!”李广瞳孔睁得老大,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怎么会发生这种祸事!   这是老天要亡他呀! 第三十九章 真叫人给说中了   清宁宫是周太皇太后的住所。   现在的弘治皇帝和先皇宪宗皇帝都对她很孝顺。   喔,对了,她就是那位土木堡战神的贵妃。   这场战斗感觉上年代久远,但皇宫里还有这么一位老人家在世呢。   朱厚照陪着张皇后去清宁宫的路上想起了这一茬,   心中就惦记着看什么时候跟她老人家混得熟络起来,也问问当年的事,看看祖宗当初究竟是怎么个决策程序,竟能干出那么不靠谱的事儿。   把他们这后世子孙坑得可惨。   周太皇太后也算个慈祥的老人,她毕竟这么大岁数了,而且当初丈夫被敌国抓住又回来,回来死得也早,她儿子死得也早,经历这么多人生惨痛,你说她还有什么所求?   每日就是吃斋念佛,含饴弄……重孙。   所以于朱厚照也是一样的疼爱。   现在小家伙愿意主动来陪她解闷儿,那自然是开心万分。   只不过纸牌这技法还没说完,外边儿忽然有些个骚乱。   朱厚照也一副奇怪的眼神望着那些慌慌忙忙跑过来的太监。   “太皇太后,万岁山毓秀亭走水了!请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和殿下准备,说不得要暂避他处。”   万岁山其实就是后花园,后花园离着后宫挺近,   反倒是前朝较远。   “皇帝在哪里?”周太皇太后马上问道。   “皇爷在乾清宫。”   这样的话,众人的心就安定些,三大殿的距离毕竟远。要是正在后花园溜达,那可就吓死人了。   “皇儿,快到母后身边来。”张皇后心也紧了起来,她扔到手里的纸牌,去把朱厚照抱在怀里,“皇儿不怕,母后一直陪着你。”   外面有些骚乱,她作为母亲是一点儿危险都不想让孩子经历,所以紧紧的把朱厚照的脸给捂在胸口,不让他瞧,不让他听。   然而朱厚照并没有什么慌乱,“母后,走水了要召集人手去灭火。事发突然,不知那边能否妥善处理,儿臣想去指挥他们。”   “胡闹!”张皇后再疼爱儿子,也不会允许这样,“你出去,是想要吓死母后吗?”   周太皇太后也反对,“照儿,你就待在皇后左右,一步不离。”   “好吧。”朱厚照叹了一声气,“真叫那些人给说中了……”   老人家耳朵一动,“照儿说什么?”   “太奶奶,先前就有人和照儿说,太监李广求着父皇建造太多,这是违背上天的旨意的,迟早有一天会有惩罚降临,现在这毓秀亭,还没建好就走水……”   周太皇太后心头一动,原来事关朝政,只不过眼神中不澜不惊,她也没有往朱厚照一个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心思这种事上去想,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照儿不要害怕。”   过了会儿,天边似乎还是有红色,就有人过来让他们赶紧撤。   虽然离的也不算近,但为了安全起见嘛。   周太皇太后也不墨迹,“咱们动动吧,去皇帝那边,也免得他担心我们。”   “是!”众人应喏。   弘治皇帝听说的时候首要的反应和清宁宫相同,便是问家人在干什么,   得知朱厚照正随皇后、太皇太后一起从清宁宫赶过来,一颗心也放下不少。   后续,无非就是赶快灭火。   紫禁城是木质结构的建筑,   所以怕火。   正是因为怕火,所以都有灭火之法。虽然没有消防车,但是宫里到处都有大缸,里面的水就是用来灭火的。   只可惜毓秀亭,   好好的一个亭子烧坏了。   本来就有许多大臣反对,现在好了……又是一堆麻烦事。   “传李广过来!”   ……   ……   朱厚照并皇后、太皇太后三人到乾清宫的时候晚,他见到皇帝的时,李广已经跪着了。   正常的一番问候之后,确认重要的人都没事。   太皇太后张嘴就问李广:“走水的原因查明了没有?”   朱厚照不是没见过李广跪,   那日这个白发飘飘,有些仙风道骨感觉的老人家就已经在东宫跪过了。   不过那时候跪得没有这会儿乖巧,   现在是缩成一团,身子骨似乎都有些哆嗦。   喔,说不定是天气冷。   “启禀太皇太后……奴婢觉得应是秋末冬初的时分,天气干燥所致。”   朱厚照这会儿是在皇帝身边的,皇帝拉着他的手,希望孩子至少不被吓到。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皇帝感觉儿子的手一紧,捏着他明显有感觉。   “那这样的话,岂不是每年秋末冬初宫里都得烧上一回?父皇,这……可如何是好?”   李广现在后悔得想死的心都有。   他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还他娘的商量了半天要怎么给太子添堵!脑子坏了吧!   “殿下……殿下不必担忧,这个……宫里走水不常见的……”   “不常见啊。那看来是李公公运气不好,竟叫你给撞上了。”   这话一出,李广瞬间脸色惨白,   其实如果是旁人,运气不好这个词是帮忙找借口的!   但在他的身上,这个词是致命的!   因为他本来就是忽悠皇帝,搞什么‘奇方秘术’这一套,讲究的就是神神鬼鬼,玄玄乎乎。   说白了,他应该是在皇帝运气差的时候给皇帝带来好运的人。   现在你自己招坏运,给皇宫带来危害,这还得了!   李广若是没接触过太子,大概会觉得是童言无忌,   但他与皇太子已有交锋,连续两句看似平常但致命的话语,他可以肯定,这一切都是皇太子安排好的!   只不过,他是实在没有预料到太子出招如此之狠决,如此果断。   本来,搞神神鬼鬼这一套是最受皇帝信任的,一般人根本不能扭转皇帝的心意,因为这玩意儿你看不见,你也不能说没有,万一呢?皇帝也会有顾虑,万一呢?   但是太子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办法,并在最关键的地方寻他的麻烦。   这样的计谋、这样的话术……   李广已经感觉到了一丝颤栗。   那边,周太皇太后也是信这些的,佛家、道家她是伺候一辈子了,“皇帝这么信任李广,今天说李广如何如何,明天也说李广如何如何,终于把祸事给召来了。”   这一老一小,   说的都是‘运气’二字。   弘治皇帝听了,果然有些心烦,尤其是想到后续大臣们的奏疏必然络绎不绝,说什么这是上天降下的旨意之类的,这更加让他头痛。   “祖母说的是,孙儿受教了。”   周太皇太后这一句更是叫李广心如死灰,这会让皇帝有可能杀他的!   皇帝转过身来,没有给李广好脸色,挥了挥手撵他滚蛋,“好了,李广,你不要在这里跪着了。快些去瞧瞧毓秀亭和朕的后花园烧毁到什么程度了。还有,你近来老实一些,不要再给朕惹麻烦了!”   “奴婢,遵旨……”李广感受到了皇帝的不耐烦,他本来想好的在皇帝面前哭上一场的台词也都用不上了。   袍子拖地、身形佝偻,就这样晃晃悠悠退出大殿。   殿外是巍峨连绵的宏伟建筑,走在这里自然感觉宽敞大气,但身处其中的人都知道,其实步步惊心。   今日,他李广遭大了! 第四十章 平安之死   朱厚照的习惯就是如此,   要么不斗你,要么斗死你。   尤其碰上李广这种人,你跟他来软的、慢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反咬一口。   长庆本来都准备开始写信,叫几个外臣准备准备,到时候把奏疏上一上。   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他人也懵了。   毓秀亭是李广建议陛下所修,本来外臣就不同意,这下好了。   原先是准备给别人屁股点一把火,   现在自个儿屁股先烧起来了。   所以李广去乾清宫的时候,他也不管了,直奔毓秀亭,先灭火再说!不然若是死上几个人或者哪个贵人受了惊吓。   那他干爹就真死透了!   好在宫里救火的办法和设施都齐备,虽然临近傍晚,起了风,但总算没有牵连到别的建筑。   后来,眼看要天黑,朱厚照也回了东宫撷芳殿,等着看明天的好戏。   想来会有不少大臣上奏疏参李广一本,而且会一连持续好多天。   过了一会儿,   刘瑾和张永入了殿,跪下说:“殿下,毓秀亭的火停了。”   两人不惧地上的凉意,双手按住不说,脑袋也结结实实磕在了地上。   人类的天性就是慕强,这样一个皇太子,他们不敬重都不行。   “有人死亡吗?”   “没有。只有一个御膳房的宦官,回去拿桶的时候跑的太急太快,摔断了胳膊。”   朱厚照:“……”   “知道了。”   这几天,刘瑾的确安静。   他把目光转移到这个家伙身上,   虽然还一样戴着往日的黑纱帽,但人确实清减了不少。   这屋里其实没什么东西,靠他这边是一张书案,正对门有几张椅子,在过去是几把枪立在原地。这么个空旷的空间,忽然让朱厚照觉得刘瑾小得不行,快没存在感了。   “刘瑾,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奴婢只有一疑惑。”   “说。”   “殿下是否想过,皇爷可能会就此杀了李广?”   那样的话,谁还给他们送钱啊。   朱厚照眼眸忽闪,刘瑾确实更敏锐和聪明一些。   “想过。但可能性不大。”   不能说没可能,毕竟周太皇太后都被抬出来了。   但朱厚照知道,弘治是个宽仁到底的君主,而且历史上,李广也不是被皇帝降旨赐死的。   “还有吗?”   刘瑾老实回答,“没有了。”   “好了,今日不早了,你们都下去吧。”   他这样吩咐,   张永是从地上起来,稳了稳头上的帽子准备出殿,不过他看刘瑾一点动得意思都没有。   心中有些疑虑,但太子在前,他也不好多问。   如若不然,倒显得刘瑾要和太子说什么,都要经过你张永似的。   撷芳殿的门关上之后,月色进不来,殿里更暗了。   朱厚照的书案上点了蜡烛,但刘瑾跪着的门口,则是有点黑乎乎的。   “张永已经走了。你若有什么话就说吧。”   “奴婢要向殿下请罪!”   “什么罪?”   “奴婢自作主张,已派人杀了平安。”   “你说啥?!”   涉及杀人,朱厚照还真是惊了一下。   他上辈子也和人斗,斗得再厉害的也有。但那会儿大伙儿是为了钱,没人要谁的命!也没出过人命!   所以刘瑾说出‘杀人’,这还是冲击了一下他21世纪的灵魂。   “我吩咐张永,带平安出宫!当时你也在场的,你为何要自作主张,杀了平安?!”   刘瑾倒不像初次被责怪时的慌乱紧张,   这会儿是带些平静的。   “殿下可还记得,平安因为害怕在殿下面前向奴婢求情的一幕?如此心性之人,将来一旦被人察觉,他怎么值得信任?”   朱厚照顿时无言,   他不是天真的人,他知道斗争是何物。   没和刘瑾一样选择,说到底还是他上辈子所留的个性——有一条活路给人家,他就不会轻易杀人。   因为他自己是没有性命危险的,哪怕事发,被发现。   弘治皇帝还能给他定个什么罪?把他的太子撸了?   当然,事发会有很多的麻烦就是了。   这是感性。他是聪明,但不是机器,是人,人就有感性。   只不过从理性的角度说,朱厚照很难去认定刘瑾的行为就是错的,或者说对他不利的。   事实上,这对他有利。   至少有些风险是消除了。   “他可以活着的。”朱厚照渐渐冷静了下来。   “奴婢知道,殿下心地善良。这份善良与可怜小动物不同,殿下是真心把奴婢这样的人、平安这样的人当做一个人去看待,奴婢心思敏锐些,因而能感受到。可紫禁城步步凶险,有些事不做不行!若殿下不做,那就让奴婢去做!这不正是一个孤子之责吗?”   刘瑾话结束之后,撷芳殿里陷入了安静。   因为有些暗,他也看不到太子的表情和脸色。   良久,才有一道声音出来,   “你下去吧。”   刘瑾下意识的想再劝上两句,不过话到嘴边他忽然停住。   待在太子身边的时间越长,他就越了解太子的习惯,他也生出了一些应对这些习惯的习惯。比如这个时候,他就知道不要再说下去了。   他请罪不请罪的,也不要再提了。   太子心思周到,如果真的要怪罪他,就不会叫他下去了。   “是,奴婢告退。”   “叫人过来,再点几根蜡烛。”   刘瑾回首又躬身,“是。”   朱厚照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很清楚,他这双手总有一天是要沾血的,早晚而已。   只是没想到会是平安。   说到底,也是个无辜的人。   如果是个什么外族人,或者罪过很大的那种,比如李广,他心里上会更好接受一些。   现在嘛,多多少少的会有些不是滋味。   这刘瑾也真不是一般人,这些历史上能留名的,总归是有一个理由。   再过些时候,殿里来了点蜡烛的宫女,秋云也跟着一起来了,她不明白明明是要就寝的时候,怎么还多点了蜡烛,而且还开着窗户,现在可是冬天了。   “殿下,夜里凉,奴婢把窗户关上吧?”   朱厚照摆了摆手阻止了,“窗子都关上,这房间就是个大盒子,闷得很,我不喜欢。还有,今天我晚些睡,一会儿,说不定还有客人。”   平安说到底,不是敌人,不是罪人,某种程度上算是自己人。   对于他的死,说不上伤心,毕竟没多少感情,但也不会伪善的庆幸,哪怕他清楚明白,平安的死对他而言的确有利。   这是说不清的感觉,又或者说这世间能说清的也只是少部分。   他只是在想今晚这个亡灵,总该有人愿意送他最后一程。不然,人间真如地狱。 第四十一章 你的命,多少钱?   真实的历史上,弘治的确是没有动过想要杀李广的心思,他一直都很信任李广,哪怕太皇太后说过‘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果然出事’的话。   李广后来是畏罪自杀,   即便这样,皇帝还在群臣的反对之下为李广办了比较隆重的丧礼。   因为这样的信任,李广也成为了弘治一朝为祸比较大的宦官。   尤其皇帝在盐引和土地这两个方面开了口子,宦官、外戚是动辄上奏请求赏赐。   皇帝一允许,那就是千里大堤开了决口,两淮、两浙的盐引每年是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流向这些人的口袋。李广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开中盐法’的糜坏。   开中盐法是朱元璋定的制度,内涵只一句话:中原和江南富饶,有粮。边境地区贫瘠,且军事压力大,缺粮。所以朝廷以盐引为媒介,要求盐商运粮到边境,获得盐引,这样才给你做盐的生意。盐可是大生意。   这样维持到现在也百年了,直到弘治朝,取消了,改成盐商只用把银子交到京城获得盐引,这样谁会再把粮运到边关?   原因很多,百年间肯定诞生了许多积弊。也不是弘治一朝弄成了这样。   但弘治朝盐引赏赐的太多,导致了‘盐引的通货膨胀’哪怕不是根本原因,也是原因之一。   盐商辛苦运粮换来的盐引还不如贿赂一下朝廷里的外戚宦官,当出现这种现象的时候还得了?   再者即便有盐引也不一定有盐。   因为盐的产量是固定的,盐引却是哗哗的印出来。而且前边儿全是太监、侯爷在排队取盐,一般的盐商自然靠后,这一节又给了权力寻租的机会。   原来以为这样改,是朝廷可以把盐上的钱收到手,有了钱再往边关拨下钱粮,想起来是蛮好的。   可这是理想,现实是谁都知道,这玩意儿是拨一层,少一层,最后就导致边军无粮。   边军无粮的同时,朝廷也无钱了。   真是他娘的一群天才。死人都给气活了。   而这个关口,北边又出了个达延汗这样的治世英主,有时候朱厚照这个异空间的人都替他们着急。这要放在共和国,北方早就陈兵百万了,怎么可能还能有缺粮的事情。   回过头来再细想,大明朝的整体生产力并没有明显的上升或是下降,这些钱和粮又去了谁的口袋?   掰着手指头数,肯定不会有错的既得利益者,是这其中一些负责盐运的官员、走通了官场路子的盐商、监守的太监甚至宫里的一些太监、外戚以及宗室的王爷。   所以他们都是朱厚照的敌人。   既然是敌人,那也不管他们姓不姓朱了。   弘治允许他们剜大明朝的肉补自己的疮,可他是不会允许的。   今日之事,也只不过是开始罢了。   李广所得的利,绝对不少。传言到了上千万两之巨。   但朱厚照估摸着他应当不敢都拿出来,否则形成了‘震惊’,他不死也该死了。   傍晚宫里毓秀亭走水的事给了文官们一个绝佳的口实。   虽已经到了晚上,但朱厚照能想得到,外臣那边一定已经动起来了,而且波涛汹涌——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请皇帝除去这个大害。   连周太皇太后都开了口说皇帝信任李广太多。这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晚上李东阳的府里群贤毕至,   谢迁、王鏊、吴宽、王华……全都在列。李东阳坐主位,他边上是谢迁,其余人列两旁,下去能有七八个人,全都精神抖擞。   这是关键的时候,睡觉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   要说什么商量其实已经不重要,无非八个字: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只是太子这一节……有人觉得要知会一声,有人觉得不必。   但王鏊还是把自己该说的说了:“李广是很受陛下信任的。要想诛杀此僚绝不是那么简单轻易的事情。虽说眼前机会难得,但若有什么变化也并非不可能。殿下与我等同心,咱们以殿下为首,自然气势更甚。”   “今日殿下在乾清宫的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连续两句说的那李广是百口莫辩。”众人提起这一节也是觉得心中大快!   因而觉得皇太子是和他们一样。   况且,连日来人们都听说了太子忠厚、孝顺的美名,这自然就是个贤王。   当然,皇太子微服出宫,以及要置办学宫之事,也是有些人反对。   “应当是有意。”李东阳这时候出声,“不过,我不赞同,此事让太子领衔。”   王鏊颇为奇怪,他赶紧看了一眼谢迁,发现他老神在在,似乎并不惊讶。   李东阳继续说理由:“太子与我等同心这便够了,李广说到底还是皇上的人,皇上也十分信任李广,咱们把太子扯进来,于太子是否有些不利?”   “可若是此事因此不成呢?”   “太子没有帮助我们吗?”李东阳反问。   是啊,今日在乾清宫便是如此。   “我相信,在关键的时候太子会助推一把,也许就是一句话,这样便行了。若依然不成,说明皇上决意不杀李广,那咱们架着太子也仍然是不成,又何必让太子……担此风险?”   这就是阁老的水准。   次数多了,上边儿肯定就知道他的办事风格和能力,自然就喜欢他,愿意用他。   王鏊这样一想,也觉得李阁老的话老成谋国。   “有许多事,未成之时先虑败,未进之时先思退。”   一旦不行,你怎么办?不要什么都搭进去。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   ……   与此同时,李广也不是坐以待毙,   这个夜晚他要能睡着也真是心大的很,不要说睡觉,就是床上给他备了三个妙龄处子,他也躺不下去。   这个时候,谁还会救他?这个问题可以简化成他还对谁有价值?   这是几乎不用想的答案。   所以毓秀亭的火一灭,天色一黑,他便摸进了东宫。   说来也奇怪,一路上没有什么询问、阻拦,他竟能较为顺利的到撷芳殿。   这撷芳殿烛火很甚,   看到这一幕李广明白了,这心中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殿下看来就在等他,既然如此那便尚有一线生机,忧的是,这生机怕是来之不易啊。   李广提了提袍子迈过门槛,将要进殿之时打眼一看,撷芳殿门口竟站着刘瑾!   他不是……被太子重罚?!怎么如今深夜独自陪伴太子的还是他?   所以东宫当初非常恼怒,如今又轻易原谅?   “李公公。”刘瑾也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   刘瑾抬手虚按,示意他不要多说了,“世间事,说不清楚的,各自有命,今日是你,岂不知明日是我?身在此处,你我都有这么一天。若还是觉得不解气,回头来找我便是。今日这关先过了再说吧。”   李广握了握拳头,当初他可还被这个家伙骗了一遭呢!   “刘公公此言仿佛看透了生死,希望你真是如此。”   这一句刘瑾笑而不答,他和李广之事今晚实在不是重点。   “李公公进去吧,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不过在进去之前,殿下让我问李公公。”刘瑾说到这里抬了抬一直低下的眼皮,盯住了李广:“你的命,值多少钱?” 第四十二章 太子之怒!   进了撷芳殿左转,皇太子朱厚照就坐在一张软塌上,厚厚的黄色毯子盖着他的双腿,烛火映照下的他手里握着一本书。   李广不明白为什么要开着窗户,   他来得隐秘,所说的事情也隐秘。   所以这窗户开得叫他多少有些心虚。   朱厚照看人跪下来了,视线从书上一偏,落在这白头发的老人身上。其实他身着大红色袍子,说起来在宫里地位也是不低的。   但,昨日今日,天上地下。   “奴婢李广,叩见太子殿下!”   哗啦,软塌这边,除了一个翻书页的声音,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李广心里嘀咕,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不理他。   “奴婢李广,叩见太子殿下!”他又重喊了一声。   “我听到了。不要吵。”   李广:“……”   他这心里是砰砰乱跳,压力真的很大。   朱厚照把书又翻了两页,然后才开口,“李公公……”   李广身子又伏低了两分,“殿下。”   “你说我大明朝能传几代啊?”   “我大明,自然是千秋万代!”   “何以见得呢?秦汉唐宋元,哪一个朝代真的千秋万代了?我大明朝有什么不一样吗?”   李广压根搞不清楚太子这个关口说起这些是什么用意,   照理说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   但他了解太子,知道太子是不会说废话的。   “奴婢,不解殿下之意,恳请殿下示下!”   “本宫的意思很简单,我大明也传不了千秋万代。我是储君,将来的皇上,到我这里,大明已经好几位帝王了,指不定哪天就换了天地。”   “殿下。如今圣天子在朝,大明朝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朱厚照默默念了这两个词,然后摇摇头,“你说汉唐的帝王,他们也应该听过宫中的宦官和他们这么讲过吧?可天下还是换了颜色。汉末唐末,宦官为祸甚烈,说起来,本宫要感谢那时的宦官。”   李广已经听晕了。   直到皇太子后面这句话,   “……这些宦官每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人前说着忠心为国的话,人后上下其手,大肆贪墨,朝廷的法度被他们无视,国家的前途被他们破坏。若没有这些人,这天下哪里会姓朱,说不定还姓李呢,若没有他们,说不定你李公公还是我这朱家小子的主子。”   !!!   这话听的人是大惊失色!   “殿下这话……是要叫奴婢活不成了!”寒冷的冬夜,李广额头上竟出了冷汗!   太子哼了一声,“李广,你心里头大概觉得是本宫找你的麻烦。可本宫却觉得,是你先找了本宫的麻烦,你为了自己的私欲,干的那些事,那是要绝我们朱家的后啊!将来埋葬我朱家的坟,那也有你李广的功劳!”   皇太子语速不快,可句句诛心,如一把刀插在心上!   “殿下!奴婢绝无此念!”李广实在不敢在继续听下去了,“奴婢平时是贪财了些,可于大忠大义之上还是绝不会昏聩至此的!殿下所说的可是谋反大罪!奴婢深受皇恩,是绝对不会有那样的心思的!请殿下明鉴!”   “绝对不会有那样的心思?”朱厚照把手里的书直接砸向他,声音提高了些:“那你自己说说!你贪墨的银子抵得过多少小民之家一年的花销!天下的财富就这么多,你多占一些,百姓便少一些,百姓要是没得吃没得喝,他们就会揭竿而起,让我老朱家死无葬身之地!这和谋反有什么两样?!你就是这样报答皇恩的吗!”   李广砰砰磕头,“殿下,奴婢是猪油蒙了心,贪财了些。实在是……实在是小的时候穷怕了!不过,奴婢愿意将这些银子都交出来,献给殿下,只求殿下能救下奴婢一命!奴婢,不想死啊……”   说到最后,他竟也哭了起来。   呼啦啦的眼泪在那张老脸上纵横,难看的很,   但是一想到他所作所为,便更加觉得生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宫是储君,是父皇唯一的子嗣,何时缺过你那几两银子?!但本宫就是要你的钱,不是本宫贪财、爱财,是为了天下百姓!”   “照理来说,杀了你,抄了家也就是了,银子自然挖得出来。可父皇信你颇深,无论大臣上什么样的奏疏,他都不相信你有那样的罪孽。父皇是贤名在外的中兴之主,现在若是在你那里搜到了漫山的银子,天下臣民怎么看待父皇?到那时,我大明的脸面何在?大明的体统何在?!传出去,父皇就是个昏君呐!你听着!那些贪墨的银子,你都给我交出来!即便是这样,你也是万死难辞其咎!”   前面的平静,到此时的激烈,朱厚照是再也忍不住了。他是指着这个老家伙的鼻子破口大骂!   动静大到惹得外面张永都靠近了大殿,好家伙,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殿下……”人到这个时候,面临死亡的威胁,平日里再冷静的人也绷不住了。   而且皇太子的话不仅仅是在论罪,还是在论情,他李广与皇帝的情。   皇帝待他如何,他自己是清楚的,他自己干了什么他自己也是清楚的。   “殿下,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千万罪责,都在老奴之身,只求殿下勿要将这些告之皇爷,皇爷是千年来难得的仁厚君主,老奴亦不愿他伤心悲痛……”李广这话是真哭着说出来的。   朱厚照不管他是真的心有愧疚的哭了,还是表演的哭的,   他也不在乎,他要见到银子,而且要见到很多的银子。   到此处,他也沉默了很久,做出很煎熬纠结的样子,“……算了,还是那句话。本宫不会叫文臣杀了你的。杀了你,父皇说不得要伤心一阵……”   李广听了这话忽然升起了生的希望。殿下为了大局要饶了他?!   “老奴谢过殿下!谢过殿下!”   这话倒不是重点,他马上后面跟着交代,“银子的事儿,殿下不必担心,老奴所得一定如数献给殿下。只是……这数额不小……”   “怎么?”   “殿下……殿下那日说,银子的来源殿下会找到一个理由……”   朱厚照嫌弃的说:“我若想杀你,早就联合外臣了!还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你且把心放好,那些银子我只会慢慢的拿出来示人,也可说是我舅舅和外公所献。即便有人要问,有几人有质问本太子的资格?!”   这话倒有几分霸气。   李广得了这话,总算嘿嘿笑了笑,心里安定些。   “滚吧。”朱厚照摆了摆手,他不想再看这家伙的嘴脸了。   “是,是。老奴告退。”   在他快要退到门口的时候,殿里又传来皇太子的声音,这次倒不像之前充满怒火,而是平静许多。   “李公公。”   “老奴在。”李广回过头来跪下。   “本宫知道,那些钱你要留一点儿,但留多少,你心里要有个数啊。”   这声音在大殿里来回飘荡,久久不绝。   李广听了则心头巨震,他想要留一点的心思,太子竟也考虑得到……也就是说他说的那些悔过认错的话,太子基本不信。   关于他的命,太子就看钱的数。   李广忍不住再抬头看了一眼,但太子已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月光之下,贵气王子缓缓翻书的画面。 第四十三章 最后的把戏   “刘瑾!”撷芳殿里传来太子的声音。   “奴婢在!”   “李广那边,由你跟着一同前往。多带上些人,在宫外寻个隐蔽之所。今晚无论如何本宫都要见到银子!”   刘瑾自然是个懂事儿的,   “殿下您就瞧好吧。最难的事儿殿下已经做了,若是收个银子还收不明白,奴婢这脑袋也就不需再按在肩膀上了。何况,有殿下的妙算,李广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不一定。”太子忽然说了句这样的话,   李广是多么狡猾的人?   也是考虑到这一层才派了刘瑾,不派张永的。   细想一下,现在情况是大臣们跃跃欲试要将李广除而后快,   他只能到皇太子这边求得一线生机,只要皇太子在皇帝面前保他,想来事尚可为。   可银子这种东西……交了出去,谁还能给你保证?   “如果我是他,我会想着法子拖时间。拖到文臣上的奏疏被遗忘,拖到所有人渐渐忘记了毓秀亭走水之事,到那时,再把银子交出来。”   就不知道,李广会不会考虑到这一层。   朱厚照抬头看了一眼刘瑾,很认真的告诫,“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要觉得已经成了。”   你以为是绝境,可你不知道对方还会再做出什么。防止被反杀,也是斗争法则中的重要一条。   刘瑾听完心头一凛,心道还得是殿下,思虑果然周全。“奴婢知道了,这趟差事奴婢一定拿出十二分的心思对待。”   “办砸了……”   “不用殿下多说,办砸了殿下的大事,奴婢提头来见!”   ……   ……   李广这么多银子,显然是要藏在什么地方的。   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太子最后的那句话,他究竟拿出多少的数?   万一皇太子觉得少了呢?   朱厚照派了刘瑾和李广去,他今夜就要见到钱。   张永就不必了,那个老狐狸不是他能搞得定的。   说起来也是……前段时间,刘瑾还想着怎么巴结李广,今日,李广哪怕藏了对刘瑾的不满也要对他客客气气。   深院宫娥,运退反为妓妾;风流妓女,时来配作夫人。   时也,命也。   “刘公公,真是好气运。”   深夜之中,李广还不能睡,说是带着刘瑾、更像是被刘瑾看着去取银子。   李公公连火把都不让人点,两个公公带了两队、几十人的东厂番子一同摸黑前往。年纪这么大,也不怕万一一不小心摔死了,到时候真是两腿一蹬,与世无争了。   “李公公,咱家已经说了,咱们的恩怨此时已经不重要。宫里的人来来去去,谁能少得了那一天?”   好吧,还是这句话。   李广其实心中还有求于刘瑾,所以话也不说的太过。   “只是一点,刘公公是怎么取得殿下的谅解的?”   冬夜的寒风刺骨逼人,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刘瑾心中自然清楚,   这一次,殿下治了他,抬了文官,诱了李广,   这其中步步为营,在王鏊第一次来告状之时大约就已经想好了。   碰上这种主子,他是小心的很。   有些话不该说的就不说,   一个失了势的太监跟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他又不指望李广能为他拜佛祈福。   而且得罪了,那就是得罪了,从来也没有多得罪一点和少得罪一点的区别。   “李公公还是多多考虑我最初问你的问题吧。”刘瑾双手插在袖口,“都这时候了,给殿下多少数,您老心里总该定一下吧?”   李广吃不准的就是这个。   因为他不知道殿下是怎么知道他贪墨的,那些事多么隐秘?但太子说的如此笃定。   万一太子掌握了一个数,他给的比例又很小,这就是副作用,那还不如不给。   “刘公公……”李广这时候对刘瑾的口头也软了下来,刚刚所说的他有求于刘瑾,正是在此,“咱家这心里还真没个底……不知殿下可有透露半句?”   刘瑾皱眉细想,   东宫的底细他还是清楚的,派了什么人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查出这种事?较大可能,殿下应当不知道李广具体的贪墨数额,所以才一直没说。   因为说了,就很容易暴露。比如他贪了三百万,你说给我交五十万出来,那李广就知道,你太子根本就是虚张声势。   刘瑾觉得,这也是太子高明的地方,   此外,今儿这活儿派到了他的头上,若是拿的银子少,太子不满意,他也脱不了干系,想及此处,他心中亦有了计较。   “李公公,事情到今儿这个地步,殿下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命和钱,您只能要一样。”刘瑾讲话也有一分韵调,装腔作势的,叫人摸不准,“赶明儿,你叫太子殿下再知道你这有大笔的银子,你怎么说?说没全交,那就是糊弄太子,说又贪了,那就是知错不改。为什么要为几两银子陷入那里外不是人的境地呢?”   李广心中犯着嘀咕,“好,刘公公话咱家明白了。眼看弘治十一年就要到了,我这老迈之身熬不熬得到今年的春节还很难说,老话讲,死也要死的明白,不能当个糊涂鬼。刘公公,你就明告诉我,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叫殿下给逮住了。”   刘瑾心里一咯噔,这老家伙在殿下面前哭得死去活来,演得和真得似的。真要他掏钱的时候,还是在动心思想摸清殿下的虚实。   见了棺材还不掉泪的老狐狸。   碰上这种人,他是一点儿口风都不能露。   于是态度一变,冷冷的回道:“您不是会沟通神灵吗?这么想知道画个符叫天上的哪路神仙告诉你不就得了。”   “你!”李广指了指他,气都喘不匀了。   “这时候您还要指我?天下的聪明人不是只有你一个,别再玩心思了,今儿你我的话我都要如实禀明殿下,殿下是何等的心思,你如今也领教了,还想和殿下继续玩啊?要知道就这么问一句,可要多出不少银子呢。”   李广心中又是想骂娘。   刘瑾还是刘瑾,滴水不漏,要是上次那个姓张的,他也能有点办法。所以说前段时间刘瑾被罚、张永受宠真是古怪的很。   “哼!”老狐狸无奈,闷着头往前直进。   刘瑾呢?他做事也有一套,银子是绝不能往宫里运的,在外间,他也得给殿下找个隐秘之所。   而眼神再落在李广身上的时候,则有一丝阴冷,   这家伙,活不了太久了。   真到了李广的家,哪怕是东宫出身的刘瑾也被震惊了,这白花花的银子堆得如小山一样藏在地窖里。   “这……这是多少?”   “六十万两白银。全在这里了。”   刘瑾一听这数字很不满意,“当咱家好骗?都说你李公公身家千万!”   “身家千万?传言而已,况且也叫我花出去不少。不过……”李广面色似有隐情,但却很自然的说:“咱家在京城之外,还有大概三百万两银子,说起来当时也是怕出事,就给偷运出去了。”   他说的很真。   但刘瑾则眯了眯眼睛,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这也让他瞬间就开始拉下了脸。   “李公公,你可知道咱家来的时候殿下给咱家下的什么令?殿下说要是今晚见不到银子,咱家就不用回去了。你现在和咱家说,银子不是被花了,就是没在京城。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不不不,请刘公公稍安勿躁……”   “我稍尼玛的蛋!你当咱家是傻子?!会信你那狗屁谎言!一句话,银子在哪儿!再耍花样,咱家掉头就走,回去如实向殿下禀告,到明日就看你怎么死!” 第四十四章 结局   东宫撷芳殿。   朱厚照确实一直守候,等到黑夜慢慢过去,但快天明时还没动静,他也想催一催。   “来人。”   吱呀一声,张永推了门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去了两个时辰了,刘瑾有什么信儿回来吗?”   张永回道:“还未有信。”   “喔,我知道了。”   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了。   朱厚照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把手里的书扔在一旁,准备披上披风起来走走。   张永虽然不如刘瑾谄媚,但眼睛也是看得见活儿的,急忙上来伺候。   “殿下,可是担心刘瑾那边,有什么差错?”   朱厚照有些凝思,他一时没有回话。   之后才把昨晚嘱咐刘瑾的话告诉他。   李广是狡猾如狐,最后什么结果,还真得看刘瑾的应对的如何。   朱厚照抬头看了一眼张永,发现这个家伙呆住了,应该是完全没想到。   张公公只能干干的笑了一声,“那……殿下想到了李广可能会借机拖延,应该……已经有所安排了吧?”   “如果,我的确是准备救他,那是可以安排的。但一锤子买卖就难了,因为一个晚上的时间太少,天一亮文臣是必定扣响宫门的。不过,我也已嘱咐了刘瑾了。”   张永又是觉得脑袋里有巨雷声响!他那一张还算俊的脸表情丰富,精彩极了。   “殿下没打算救他?!”   朱厚照也不是解说,他此刻没那个心思跟这家伙一点点的解释,只是感慨,“一切就看刘瑾了。”   如果他本事强些,银子总归是会多一些。   约莫又等了三刻钟,   刘瑾总算出现在了东宫,他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赶紧去往撷芳殿。   “殿下!”   朱厚照在里间就看到他了,也快步迈到殿门处,“怎样?都处理妥当了吧?”   刘公公跪在他得面前,“回殿下的话,已经到手的银子一共是18万两黄金,180万两白银。奴婢连夜派人转运,现在都在安全的地方藏着呢。殿下所料不差,那李广可真是个黑了心的坏!一开始还想拿区区60万两银子糊弄奴婢!殿下想着法子给他一条活路,他竟一点也不领情。并且,据他所说还有300万两白银不在京中,奴婢亲眼看他命人出京,还保证只要殿下宽限些时日,想必那些银子也少不了!”   朱厚照心中一阵激荡,多日所谋,终有所获!   其实对他来说,对一个太子来说,钱仅仅是一种资源,不再是等同于发财、暴富这一类的感觉。   但是,有了这些钱,有许多事才做得下去!   倒是一旁的张永急了,“竟然还有300万两银子?怎么会贪这么多?!此贼该杀!对了刘公公,你有没有叫李广说出藏银的所在?!”   “这个倒没有。”他眨巴着眼睛回道。   “为何?!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也要问了清楚才行!或者咱们自己派人去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为殿下找到那300万两银子!”   刘瑾不慌不忙的反问:“查什么?李广是要死的人了,他一死朝廷会抄了他的家,到那时皇爷必定会发现李广在背后做了许多不法之事。这样一来,皇爷即便不明着探查,也会让锦衣卫暗中寻访。而咱们的人一进去,难免留下蛛丝马迹。至于问……”   “……那更加不必。这是李广想出的保命法子。他故意说个很大的数,就是希望勾住殿下的心,好叫殿下为了银子也要助他过了此关。所以不论是不在京中也好,还是找个什么其他的理由,他总是要有个说法拖上一段日子。既然如此,咱们就算问到,也必定是个假的,等你发现了是个假的,又要许多天的时间,到那时只要他活着,献出大笔的银子,一个因自保而骗人的手段……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朱厚照不禁赞叹,   这刘瑾,猜他的心思,摸透他的用意,最为准确。   “那三百万两银子……怎么办?”   “应该还有些银子,但绝不会有三百万两。”朱厚照回过去坐下,“经我这么一吓,这李广第一笔拿出的银子不会是个小数,现在看来,确实不小,数百万两银子,当真触目惊心。但之后的说辞……运到京外的三百万应当是假的,这是为了活命,只要活下来,之后再想办法,咱们这边他也算交差。哪怕凑不齐,就像刘瑾说的,撒个小谎,短了几十万两,那也要不了他的命。”   至于说他李广到底留了多少,那就给朝廷去抄家的时候拿吧。   所有这些东西,刘瑾也要细细琢磨才能想的明白、周全。   但是在此之前,殿下竟都已经和他交代了。   这份心思,着实深重。   心中这么想着,同时开口奉承说:“是这个理。都已经是生死的关口,李广肯定是有什么招儿都要使出来了。三百万银子的话……确实很不可信。”   张永只觉得好像……自己和这个事无关,   怎么人家都想得到?   朱厚照也安慰了一下他,“张永,你不必觉得泄气。李广是多年的老狐狸了,咱们这是拿命威胁他,可你看他,虽是奴婢,却也能在生死关口和我这个太子玩上这么多轮的花样,不简单啊。所以啊,有些你想不到也属正常。”   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又有哪个是简单的?   好在他朱厚照也不是笨人,见招拆招嘛,这一次还算可以。   过程中但凡有半点疏漏,凭着李广的本事肯定都是一滑溜就过去了。   “……奴婢倒也没什么,只要这事对殿下有利就好。当然了,可惜还有那么多的银子,此人真是可恨!”   朱厚照却觉得满意,“180万两也不少了。本宫是太子,钱要多少叫多啊?只要有一笔能撬动的银子,后面问题都不大。”   事情有了这样的结果,朱厚照一颗心基本放下大半,而天也完全亮了。   他伸了伸懒腰,吩咐道:“本宫去睡觉了,睡醒之后,咱们再去父皇御前。李广这事儿也该有个了断了。”   这种坏透的太监,自然是先要他的钱,再要他的命。 第四十五章 一句话,定生死   李广的罪,是活不了的。   这个人,诱导皇帝大肆营造,更为可恨的是,因为没有钱建,他不知道怎么动的脑子,让京军十二团营无偿去当建筑工,导致京军训练停摆。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这个主意一出,勋贵也这样干,这就是王鏊所说的,‘占役成风’,军人每天就到处修房子,战斗力能不大减?   到头来正儿八经守卫京城的职业军队给一包工头一锅端了。   除此外,李广还大肆收受贿赂,   一个叫袁相的土财主给他送钱,他就想办法把德清公主(宪宗皇帝三女儿)下嫁给此人,这种事都有,皇家的脸面都给丢得干干净净,你说这该死不该死?   当然了,还有矫旨授传奉官、家人贩卖私盐等等罄竹难书之事。   和他相比,现在的刘瑾都可爱多了。   第二日朱厚照睡了个饱,直到听到刘瑾在外面与人吵闹。   来的人是长庆。   他也不是要往里头冲,   他就是跪在殿门口哭嚎,   “殿下!奴婢恳请殿下去救救干爹吧殿下!”   廊檐里,刘瑾快步走来,招呼着身后的宦官,“你们这帮蠢材,这么大个人能让他溜进来?!快点儿的!把这个杀才给我抬了扔出去!殿下正在殿内睡觉,吵醒了殿下咱们都得跟着掉脑袋!”   那长庆也不管不顾了,扯着嗓子硬喊,“殿下!救命啊!殿下!”   这样子,朱厚照其实也隐约听到了,   而且他还听到刘瑾的声音,“这这这……你这是不要命了!睁开你那狗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咱家看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   “刘瑾。”   殿内忽然传来太子的声音。   刘瑾身子骨一抖落,赶紧回身对着大殿跪下请罪,“殿下,奴婢该死,扰了殿下的清梦,奴婢现在就命人将其叉出去!”   睡了八九个小时,朱厚照其实已经差不多了。   “是谁啊。”   长庆一听殿下愿意见他,奋力挣脱开来,跪爬着到殿门口,“殿下,奴婢是内官监的奴才。今儿皇爷叫了李公公过去,到此刻还没有回来。李公公说,这个时候就一定要到东宫,只有殿下能救他的性命。”   吱呀,   还没来得及更衣,只是披了棉衣的朱厚照,头发散落在后面,透过门缝看了一眼。   “李广怎么了?”   长庆连连磕头,“是阁老们……阁老们领衔上奏,他们都跪在乾清宫,逼着皇爷杀李公公呀!如果殿下再不去,李公公就真的要身首异处了!”   “现在杀了吗?”   “还没有。”这话是刘瑾答的,“刚传来的消息,皇爷仍然有些犹疑不定,所以要占卜。”   “占卜?”朱厚照眨了眨眼睛,   他都有些分不清楚这是真的要杀人,还是找了个借口拖延时机。   长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殿下,奴婢斗胆,恳请殿下前往乾清宫,李公公说殿下心怀仁德,一定可以救下他。”   外面的光线随着门开一溜烟的全都跑进殿内,照亮太子的身影。   “本宫……是心怀仁德,可本宫为什么要救他?”朱厚照一边转身一边往里走,同时眼神瞥了一下刘瑾。   刘瑾一怔,马上心领神会。   他蹲下来用一种什么事儿也没有的平常语气,似乎很随意的问长庆,“这位公公,您先别急,先和殿下交代清楚,殿下与李公公往日并不相熟,怎么……李公公会要你来求殿下救他?”   跪伏在地的长庆一听这话忽然之间心中就开始发冷、发颤!   他的瞳孔陡然一般的睁大。   银子的事,是他和李广商量了这么些天,是太子要的银子啊!   是他答应的救人啊!   这么问什么意思?!   如果他回答如实交代代表什么?   长庆知道自己也是有几分聪明的,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性……   难道太子,从未打算过救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太子拿了银子的事,就绝对不能为人知晓。   所以他要是回答把李广求救太子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就代表他知道,   而结论自然就是……   ……他会死。   这一刻,长庆忽然害怕了,害怕极了!   这哪里是皇宫?这简直就是地狱啊!   “你是叫长庆是吧。先别急,李公公不是还没怎么样呢吗?而且,这问题也不难回答吧?”刘瑾笑容和善。   长庆则忍不住的有些发抖。   他擦了擦要往下掉的鼻涕,拳头也握得紧紧的。   最后像泄了一口气,   “因为……因为李公公觉得殿下有宽仁之名,定然……定然不会让无辜之人死于非命。”   刘瑾看了皇太子一眼。   太子站定在那儿,似乎是没什么表情,最后只吐了四个字,“来人,更衣。”   于是哗啦啦的进来了好些个宫女太监,   衣服什么的都准备好了的,随时准备伺候。   而刘瑾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长庆,随后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结果一碰,发现长庆的胳膊在微微颤抖,额头也是细密的冷汗。   “哎哟,看来也是个知道孝顺的人,李公公出了事,瞧把你给急的,大冬天的冒了这么多汗。”刘瑾讲话慢而缓,而且听着很有深意,   “咱家原先也和你一样,心里头装着事,这一天天的怕呀。后来说出来了,殿下竟然没当回事儿,于是这才知道,有许多事呀,都是咱们自己吓自己。殿下的仁德不是宽恕,是理解。在这宫里我难,你难,李公公也难,都不容易。”   “刘公公的话,奴婢……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刘瑾也不恼,说道:“不明白的好。越是明白的人,反而在这宫里活不长。”   最后三个字,长庆都不敢听。   过了会儿,皇太子收拾妥当,带上身旁人准备离开东宫。   这个长庆自然是不跟着了。   路上,   刘瑾问道:“殿下,这个人与李广的关系匪浅。要不……”   “不必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千防万防,防得住李广留下笔墨证据吗?让他活着吧,差点活活吓死了过去。倒是李广,最后关头派了这么个人……不也没为他拼了性命嘛。”   长庆那个回话明显已经害怕了,大概是觉得太子动了杀心,所以有些话不敢说只说了场面话。那句话随便挑一个人,随便挑一个时候都说得出来,和他、和李广此时面临的情形又能有什么关系。   实际上就是选择保自己活,看李广死,这么深的交情都是这样。   他朱厚照和李广还没那交情呢。   虽说银子连着两人,可这银子都是违法所得,就该上缴国家,而他就代表国家。   乾清宫外,   朱厚照一到,就见到蓝袍的,红袍的官员跪了满门口都是,   这些人一看到太子,就像是疯了一样的,齐齐的喊了起来,“殿下来了!是太子殿下!”   “殿下!请诛国贼!”   “殿下!李广卖官鬻爵、大肆营造殿宇!请殿下向陛下一一陈奏,勿使陛下受此小人蒙蔽啊殿下!”   ……   外边儿这么喊,里面自然是听见。   不一会儿,箫敬箫公公急急忙忙的钻了出来,“殿下,皇爷有旨,快请进去吧。”   朱厚照凝着眉认真的点了点头。   一到里间,更加的不得了,刘健、李东阳、谢迁……竟都在呢。   白发苍苍的李广跪在弘治皇帝的脚边儿,看到太子进来,他急忙露出求救的目光,可惜朱厚照也只是平常的扫了他一眼。   “照儿,到朕的身边来。”   “父皇。这是怎么了?”   刘健啪得一下,正色道:“殿下,李广为祸宫廷,贪墨银两无算,昨日宫中毓秀亭走水,此乃上天的警告,为了陛下、为了大明,似此国之大贼,必杀之!”   “占卜的结果也显示,李广德行败坏,触怒了上天。”李东阳补充道。   弘治皇帝锁着眉头,看得出来,他下不了决心。他攥着朱厚照的手,眼睛看向这儿也不是那也不是。   “父皇,儿臣以为,要么就不占卜,现在占了卜又不听,这实在不是什么幸事。”   谢迁一听这话,不禁暗暗佩服李东阳!   李阁老谋得这一手真是漂亮,太子殿下果然在关键的时候助推一手!   刘健、李东阳等臣子也一样心潮澎湃,连日来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是有大德的!   如今,大事摆在眼前,关键的时候看关键的表态,太子这一句话,足以让朝中诸公安心、归心!   诛杀李广,太子也有一份大功劳!   唯一傻眼的人只有李广,   他是真的傻眼,不是说完全没想到这种可能性,可那个时候他没有路了,只能自己不断心理暗示自己相信太子,但现在太子说出这种话,是真的击破了他的防线。   李广完全的慌乱了,因为他知道如果皇太子这样说,那他是一点生机都没有,“殿下!殿下你不能这样啊!奴婢已经献了那些银子给您,您亲口答应奴婢,不叫文臣杀我的啊殿下!殿下你怎么能……”   按理说,李广这是当着众人揭了他的短,也是拖了他下水。   但朱厚照在场,竟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是笑意盈盈得看向李广。   而聪明的李东阳心中有如厚钟轰然鸣响:李广危矣,大事可成!   “陛下!李广胆大包天,口出狂言!竟敢当众污蔑太子!” 第四十六章 难得糊涂   文臣争到这个程度,皇帝仍然在犹豫杀不杀李广,哪怕占卜的结果都有了。   说明,弘治其实不单单是信任李广,而是想着李广掌握的所谓的‘奇方秘术’。   所以李广其实很难死。   只是人不是上帝视角,他看不到这一点。   但他现在已难逃一死,而这理由,竟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说实在话,朱厚照大约也猜得到,长庆有可能是知道李广的所有事的。   但他有活着的机会。   因为哪怕他到处去说,整天在紫禁城广播:太子言而无信,敲了李广的银子,原来答应了救人,现在又不救了。   即使这样,这事儿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太子缺银子吗?   即便缺,当皇上皇后不存在嘛?   我大明朝堂堂储君,问你一个太监要银子?   脑子坏了吧!   这是一。   二,他不能这样说。   说了就会死。   就像李广现在这样。   当着弘治皇帝的面,在朝中重臣都在的时候,往太子脸上泼脏水?这和往皇帝的脸上泼脏水有什么不一样?!   古人是特别讲究上位者的‘德行’的。   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太子就是德行就问题,太子地位的正统性就有问题。   譬如造反、废后、废太子,怎么样诏书上都会挂上一个罪名:无德。   所以讲这样的话你想干什么?弘治皇帝会怎么想?   不要说弘治,就是康熙那种一窝儿子的,那也要杀你。   如果你说的是假的,那就是你有问题,你该死!   所以皇帝听了李广那句话,听到一半脸色就开始陡然大变,他‘啪’的一下狠狠拍了桌子,怒不可遏的破口大骂:“李广!你大胆!!朕看你是给下了降头!一个狗奴才也敢攀咬朕的太子!真当朕斩不了你吗?!”   其实李广不是下降头,   他是生死时刻慌张了,就是老实的把实话说了出来,不说太子不救他,他觉得自己也是死。主要是给人耍了,他接受不了!   直至回神的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跳空了一拍!   太子问他要钱?这么离谱的事情,在没有丝毫证据的时候说了出来,那不就是自寻死路?!   朱厚照则垂着眼眉也不说话,心里在想,人做事果然还是最怕亏心:当初,就是你这老家伙一直说钱给的要隐秘,给了之后要有理由。   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是你自己的功劳。   不过,   其实他有证据也是死,死得更惨、更快。   因为皇上是要护着太子的。   譬如……如果长庆时候去向皇帝告密,皇帝会去追究太子?不,皇帝会杀人,帮助太子掩盖。   这里是紫禁城,   这里有令人上瘾的权力,令人迷醉的财富,如果这里温暖和睦,那除非共产主义已经到了。   “皇爷饶命!奴婢失言了!奴婢刚刚……刚刚是说,殿下素有仁厚之德,奴婢求殿下,求殿下……也求陛下……”李广是真的慌了,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的。   “来人!把这个狗奴才给我带下去!”皇帝听着更来气,   “是!”   这时候,谢迁看皇上竟然没有说出什么含有‘杀人’的旨意,有些急,想要趁热打铁。   不过他刚要抬头,被李东阳给按住了。   接着谢迁就看到李阁老很轻微的摇了下头。   在李东阳看来,李广说出那句话,必死无疑。   陛下是什么性格的人?   也许在很多方面都软弱,但在事关太子殿下的事上则不同,   可还记得那一封东宫出阁讲学疏?   果然,   弘治皇帝气完之后就开始无限的痛心,“朕,知道李广品德有亏,但他修道有术,此类奇人又万般难寻,于是想着只要朕时时看着,及时制止,总不至于酿出大祸。却不想朕的一番良苦用心养出了这么个尊卑不分、狼心狗肺的东西!今日,竟敢当众胡言乱语!诽谤太子!其背后的用心险恶之极!太子的品行,内外皆知!”   王鏊选择在这个时候说话,“陛下息怒!此等小人亦不值得陛下为其动怒。臣,自升任詹事府少詹事以来,每入东宫,太子殿下皆备好疑问之处,令臣一一详解,圣人之学日进一分!其求知之切,求学之真,早已令臣折服!每次进学时,殿下必以礼相待,以诚发问,实是我大明的贤明太子!太子之德如日月光辉,绝非一个小人三言两语就可污蔑的!”   朱厚照在这个时候也选择谦虚一下,“王先生过誉了。”   “嗯。你王鏊王济之的话,从来也没有假的。”弘治皇帝听了这话,顺了顺心气,对王鏊也升起了一份“君臣默契”之感。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品德上让人信得过的人来说这种话。   此话一出,   从里到外的大臣不仅没有信李广的胡言乱语,反而更加群情激奋。   “我大明太子贤德无双!李广竟然语出狂悖!当真可恶之极!”   “陛下,请杀此贼!”   ……   到这个程度,不杀李广,则难安上天之心;不杀李广,则群臣之怒难解;不杀李广,则太子之德不正!   皇帝上哪里再能找一个不杀的理由?   于是金口即开,“传旨,赐他三尺白绫!”   圣旨既下,在场众人全都跪了下来,包括朱厚照在内。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   在其他臣子都退去的时候,朱厚照留在了乾清宫的暖阁里。   他知道皇帝的心里不会很开心,   其实他心里想说,不止李广呢父皇,   远的不说,关系比较近的,   还有那些不断要求更多土地、盐引的藩王,   还有张家那边,鹤龄、延龄这两个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把紫禁城当做菜市场随意进出的诨人。   皇帝,真不是一个好干的活儿。   “萧敬,你跟着去吧。”皇帝说是打发了这个老太监,实际上是派身边人去搜一搜,看看李广的家里有没有藏着什么“秘法”。   “父皇,李广这样的人不值得父皇为之神思哀伤的。”   皇帝握了握儿子的说,“也许……真的是父皇信错了人。”   朱厚照无言,他总不能说,您老才反应过来吧。   宫外。   阁老、部臣全都得胜而归,众人寒暄,各自回家。   谢迁去找上了李东阳。   这一次他们也算是并肩作战了,如今战果不错,自然心情尚可。   但李东阳看谢迁那张蠢蠢欲动的嘴,还这么一路跟着到了这样无人的角落,就猜到了来意,“于乔又想找人说话?这次要说什么?”   他们两位是很互信的。   谢迁也不瞒他,“李广这个人,大奸非假,但却不是愚蠢之徒,他最后说出那样的话实在匪夷所思……”   在他看来,如果确实未有其事,李广难道傻掉了要往太子身上攀咬?   所以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李东阳面色不动,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语重心长的感叹,“咱们这么多人说不动,事涉殿下便立即要了他的命。于乔,人,难得糊涂啊。”   就是这种事你去细究他干什么?翻出逼死李广的人,然后查到根儿上,再然后呢?请陛下主持公道?   什么叫谋国?   这个词的含义很深很深。   “原先我还以为是杨廷和,但此时杨廷和已人在青州……”谢迁的心中,皇太子的形象渐渐开始变得深刻。   他们当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敢、不想知道,但看结果就知道是李广在太子面前棋差一着。   可李广岂是无名之辈?   “也难怪,那傲气十足王济之都说,一代圣君。”   李东阳留下此句,扬长而去。   这件事也就此打住。   后世人在读史时大概也只知道弘治十年冬,群臣奏请皇帝诛杀李广,皇太子助之。却无法得知,藏在这背后的阴谋算计。   而这个大明太子,则让弘治年间的朝堂更加精彩,也更加让人期待未来。   到时新皇登基,大明的‘下一章节’又会是什么样的演出呢…… 第四十七章 账本   李广死了。   最后关于太子的事,他一个字都没露。不然的话,连个全尸都不会有。   朱厚照还是如往常一样起,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杨廷和从青州来了信。   太子本来在读张天瑞上的关于医学宫的建言,听到刘瑾双手端着信的时候多少觉得有些意外。   “杨廷和的信?他走了多久了?”   刘瑾回说:“回殿下的话,有十余日了。”   十余日了,   时间过得很快。   这段时间,他上午读书习字,下午练习射箭,之后还要再去一趟坤宁宫、清宁宫,有的时候在别处用晚膳,有的时候回东宫,算是很有规律。   京城的天气也一下子冷了下来,北风刮得脸像刀子割一样疼。   朱厚照的衣服已经变得很厚了,从远处看像是脑袋镶在白色暖暖的绒毛里,有时候因为手短,弯一下都会觉得困难。   现在每日写上一些字,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且经过这么多天的学习,对于不加标点符号的繁体字文章……只要不是那种特别晦涩或是生僻的词汇,一般都是可以读的。   恰好中允官张天瑞在这段时间花了心思写上了一个医学宫对策,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其中提到了平民无钱医病,那么就要尽量少收费或者不收费,因此得来亏空他提了四个字叫:以盈补亏。   就是针对穷人少收费,针对富人多收费。   想法是不错的,相对于这个时代有很大的突破。不过怎么让富人多交钱这一点,其实写的不算太好。   但总体来说,朱厚照是满意的。   具体方案他肯定也要将自己的想法要注入其中,对于这些官员,他的要求就是‘想办这个事’。   这个人不一定是真的为民着想,   也可能是在太子这里做一个政治投机。   这暂时还不重要。   只要他愿意,   愿意就说明站到了太子这边。   看完了这个,朱厚照又把杨廷和的信拿过来看,   来这封信的名义是谢恩,就是在说他到了青州之后,做了知府,开始俯下身子去了解那些关乎百姓的切身之事,写了些自己的‘所得’,并将能有这些‘所得’的功劳给到了太子。   若不是太子你派我来这里,我怎么会有这些体会呢?   除此外,也加了点嘘寒问暖的内容。   “杨廷和,算是有心了。”   听太子称赞了这一句,刘瑾也越发的重视起这个人来。   这封信的内容其实倒不如这封信本身重要。主要杨廷和想的起来干这个事,就说明他当自己是太子的人。   “杨廷和说张天瑞在他出京的时候为他践行,算是一时君子,替他保举。还说张天瑞要来拜见本宫。”朱厚照把刘瑾提溜过来询问,“怎么到今天还没来啊?”   该不会这刘瑾又不老实了吧?   刘瑾也是一愣,冤屈感十足,一张老脸全是苦涩,“殿下,有了上次殿下的教训,奴婢怎敢再去为难他?张中允回来当值许多天了,一直都好好的。奴婢也不知道……他怎么不来。”   “那他在吗?你去问问。”   “在的,奴婢这就去。”   最后问出来的结果……是没敢过来。   这让两人都是有些哭笑不得。   “殿下,当初……他病,就是吓病的。这个人胆儿小。”   “那这也太小了吧?”朱厚照把他的奏疏轻轻扔在书案上,有些无奈。   但心中却是另一番思虑,胆子小的人至少不敢随意贪钱。   用人,要把人放在适当的位置。   “要不要去叫他?”   “不了,回头再吓出什么好歹。”朱厚照提笔,这才发现墨水已经干了。   这天儿啊,太冷。   “将秋云叫过来。”   既然杨廷和写了信,   他也要给回个信。   练字练了也不少天了,总该正儿八经的写上一回。   提到信,看到秋云,朱厚照忽然想起来上次和她的对话。   “秋云,上次说要你给你弟弟写一封信,可写好了?”   姑娘也有些意外太子殿下竟然还能记得这个事,   “信,写好了。”   “那去拿来吧,一会儿叫人一起送了。”   “奴婢谢过殿下恩典。”秋云还是很正式的行了礼。   朱厚照倒也不在意,他在想要给杨廷和写些什么,想着想着就觉得,如果有微信就好了,直接发。   秋云那边倒也快,只过了一会儿,便拿了信回来。   小姑娘把一份折好的白色纸张递了过来,上面还写了四个字:由之亲启。   这四个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所谓字画微痩,展而不宽。   笔酣墨饱的同时,看不出一丝阻滞。   朱厚照接了新就往书案一放,这样的话……其实也是无意之间,忽然就和他写的鬼画符毛笔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怎么说呢,看秋云写的字,知道自己字不好的人沉默了,   看他写的字,写得好的和写得不好的估计都沉默了。   朱厚照忍不住眉毛跳了两下,然后下意识的拉了本书过来盖住,眼神之间还做贼心虚般偷瞄了一下秋云。   “咳咳。”他握着拳头咳了两声,“刘瑾,近日朝局有什么变化吗?”   秋云面无表情,不过在退到角落,无人发现的时候,偷偷捂嘴轻笑了声。   朝局么,   说来也怪,李广的死之前朝堂上下很是激烈,现在结束了又一连安静了许多天。盖因李广多年以来是最为得宠之人,一朝忽然身死,许多人都反应不及。   刘瑾说:“……有一样事,萧公公那边,在李广家中搜出了的一个账本。据说李广详细记录了每一位给他送银子的官员,涉及朝中不少大臣,甚至有各部尚书。现在,外臣们都很关心这个账本。”   喔?   也许是怕拿了谁的钱,忘记给人家办事,所以都爱记下来。毕竟拿钱不办事很不道德。那么大岁数,那么多人送……确实很难记住。   朱厚照听了则怔了怔,他只知道李广贪了许多银子,却没想过会留下这个账本。   “这个账本?你怎么看?”   刘瑾缓缓说来,“言官们知道这个消息已然是弹冠相庆,想要借此大做文章,这几日虽然还未有动静,一则是因为消息太过突然,有些人不信、有些人还不知道;二来是因为李广掌权多年,党羽遍布内外,其中不乏重臣,想要倒……也不是说倒就倒……这事儿怎么也要等个起头的人。但依皇爷的性格,这个账本哪怕是真的,应该也不愿再掀波澜。”   朝局,怕是要动荡起来了。   朱厚照站起身来,转悠了两圈。   如今文臣把‘倒李广’的天功也分了他一半,就是太子最后一锤定音,才终于大功告成。仿佛太子也是倒李广这一派。   不过他和弘治的态度却相同,倾向于平稳度过,   不是他要保那些贿赂李广的臣子,   而是不喜欢这种明朝版的‘身份政治’、‘标签政治’。   现在有些言官肯定是张嘴就把某某官员定性为‘李广的党羽’。   这样搞下去,派别之争愈演愈烈,哪里又是什么好事?   “我倒是……也想看看这个账本。”   这是治这些个文臣的利器。   省得他们张嘴就是仁义道德,搞得你不按他说的做那就是犯了大罪了。   “如果是殿下的话,皇爷应该不会拒绝。”   朱厚照的确有些兴趣,   该不会,在上面看到吴宽两个大字吧?   虽然他觉得不太可能。   “准备一下,我要去乾清宫!” 第四十八章 廷推   政治斗争,其实不该像现在这样安静的,这多少有些奇怪。   李广深受皇帝信任,这么多年下来,没有几个党羽?   所谓树倒猢狲散,李广一倒,和他过从甚密的人自然也落不得好。   所以朱厚照本来在等,没想到最终等到一个账本的消息。   可以想见,接下来必是一场大的风波。   因为总有一些官员不是李广的人,他才不管你那一套。无论是肃清朝纲亦或是沽名钓誉,风闻言事的言官们总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到了乾清宫的门口,发现里面传来臣子们的声音,看来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一个小宦官看是太子也不敢怠慢,捏着手低着脑袋迎了过来。   “这个时辰了,父皇还在和朝臣商议国事?”   小宦官答道:“回殿下,大约是有要紧的事,皇爷延长了廷推的时间。奴婢这就去禀告。”   “不用。国事要紧,不要说本宫来了。”朱厚照抬手阻止了他。   史书记载,李广死后,激得皇帝更加勤政。   大概是看到账本,醒悟了,知道先前用这个家伙是多么荒唐。   说句实在话,弘治朝问题还是很多的,但是皇帝脾气特别好,所以文官给他的评价非常的高。   也就是众正盈朝,自然得,便会多出名臣。   却说这乾清宫里,忽然出来个较老的宦官,见了太子自然行礼,“殿下,皇爷有旨,若是殿下来了,就请进殿。”   “父皇知道我要来?”   老公公偏身鞠躬,“往日里,殿下也经常这个时候来的。”   喔,对,倒是忽略了。   既然如此,   朱厚照就进去了。   廷推是如何,他也去见识见识。   所谓廷推,就是重大人事的升补任用,由朝中重要的大臣共同商议决定。   人员包括六部尚书,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的长官等。   基本上就是一屋子老头儿。   虽然每个人性格不同,但后世人的感觉上就是一帮老学究。   这其中有兵部尚书马文升、户部尚书周经、吏部尚书屠滽等,   他们当中,说不得就有人给李广送过银子。   李广的死倒也给皇太子攒了不少人气,现如今大明朝最重要的一屋子官员也都对他观感不错。   “照儿,你到朕边上来。”   “是。”   皇帝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手掌攥着个有些发皱的奏本,看得出来捏了几天了。   朱厚照现在和当初王鏊刚和他禀报李广的事情时一样的态度,入脑入心不出口。   “鞑靼小王子屡次扰边,西北三边(延绥、甘肃、宁夏)半年来发了多少的奏本?朝廷廷推了几次,就真的连个三边总制官都推不出来了吗?”弘治皇帝悠悠的发问,听得出来多少有些烦躁。   大臣们心想,不是我们不推举,是推了四五个,您老都不同意。   朱厚照往下听,慢慢的就了解了事情的起因,   这事儿说起来,是弘治十年,鞑靼小王子先是侵犯潮河川,随后纵兵犯大同,朝廷也有官兵迎击,只不过效果都不好,或者干脆的说吃了败仗,因而京师震动。   所以有人提议恢复三边总制官,避免三地有警不相援的尴尬情况。   更深的背景是明弘治时的边防形势较为紧张,   一则是开中法作用不再,边疆地区日益缺粮。   二是北方鞑靼小王子(达延汗)少年继位,励精图治,先是向西驱逐了瓦剌,然后开始了对东蒙古的战争,他能征善战,能力不凡,聚拢了很强的军事力量,在朱棣死后八十年,北方草原又长出了一头雄壮的饿狼。   至于那个大名鼎鼎的杨一清,   朱厚照想着……他大概还在陕西当按察副使,也就是电视剧里常说的‘臬台大人’,还是个副的,管的是一省的刑名。   现在,   在乾清宫会被提及的名字,叫王越。   如果了解明史的人,会知道,此人是明中期时的名将,颇有能力!   成化年间立了不少军功。   有明一代,拢共有三位文人封爵的,王骥、王越、王阳明。   这事儿非常不简单,所以王越不是无名之辈,王阳明都以他为偶像。   可惜就是这性格,不是很好。比如他会觉得自己功劳大、赏赐浅,而且表现出来,叫自负豪杰、性故豪纵。   还有他曾经和成化年间的大太监汪直关系比较好,他自己还是个进士出身,这就非常不受文人待见了,在朝中的声誉也不大好。   成化十九年,汪直倒台,王越也跟着倒了,还把自己军功挣来的威宁伯的爵位给弄丢了。   到弘治时,李广成了皇帝跟前儿的红人,权势如日中天,李公公想要在外朝找些外援,王越想要东山再起,   正好两人一拍即合。   反正王越要的是得势的太监,他管是姓汪还是姓李。   本来嘛,如果李广还活着,王越起复三边总制,应当问题不大。因为那个状况下王大人是朝中有关系,自己有能力,形势有需要。   至于那些背后戳脊梁骨的,任他们去。   但现在李广死了,那问题就大了……   这事儿朱厚照也在琢磨。   现在边患严重,对于皇帝来说能去把陕西的问题解决了就好,他才不管那些,和李广一党就不能用了?   没那回事儿,李广怎么来的?李广本人就是他用的。   王越也当过三边总制,当得还很好,不然威宁伯这个爵位怎么来的?   朱厚照瞄了一眼皇帝手中的奏疏,   不对,是瞄了好几眼,   弘治皇帝才发现他想要看,   于是父子俩偷偷的对视一眼,互相使了个颜色,皇帝也干脆铺开来让他看了得了。   上面写着:内官监太监李广招权纳贿,其门如市,兹幸罪恶贯盈,自其速死,朝野闻之,无不称快。然广所余金帛何止千万,皆嗜进之徒多方馈送,此而不惩?何以示戒?乞拘广亲信任事之人,去其官籍,付之法司,审问明白,从实具奏,以清仕路!   奏疏果然是弹劾平日里那些和李广比较接近的大臣。王越则是明牌,是人就知道他名列其中。   朱厚照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廷推推不下去,   李广一死,朝堂根本就不是安静!那是皇帝按住了,这奏本给他藏了几天,都发皱了!   而且安静不安静的,官场上这些人精也一看就知道倒李广‘党羽’的大势是谁都挡不住。   恰逢这个时候,朝廷想要选一任合适的三边总制官,又想起用王越。   这就麻烦了,臣子们不敢表态了,   因为和王越有关系,就是和李广有关系,和李广有关系,在这个关口?   你今天表了态支持王越东山再起,   明天就有人说那账本上是不是有你的名字?   朱厚照心想,看来皇帝是想要用这个人的,反正性格不好就不好,起复他又不是放在京城,是放在陕西,先稳住了边关形势再说。假如皇帝不想用这个人,廷推早就结束了,也不用拖到现在。   所以说这就是政治生态的恶化,影响朝廷做出最优选择的真实写照。   朱厚照听了都叹气,他这个受‘实事求是’教育长大的人,最看不得这个! 第四十九章 人心险恶   按理说,这当皇帝的人,要定谁当个官那还不容易?   这事儿得两说,如果只是硬把他按在那个位置上,这事儿容易,   宪宗皇帝开了传奉官的先例……就是不管吏部那一套,直接由圣旨简拔任命官员……   到了弘治皇帝这里,一样可以安排个人,能有什么问题?   是没问题。   谁还能把他给撸下来,或者杀了不成?   当然不会。   然而当领导,或者说当皇帝,一定要记得,你的目的是什么。   譬如说,弘治皇帝现在有意在边关形势紧张的关头起用王越这样的名将,那么,他目的是什么?   不是为了给王越一个官儿,不是为了和文官闹别扭,   是为了让他当这个官,解决朝廷的问题。   所以朝廷……或者说皇上就要为他创造可以解决问题的局面。   不能送他过去,让他面对千难万险,所有人都反对他,打个仗要过九九八十一关,那就是把岳飞派过去,也要把人家难死。哪怕真要这样,也不能在边关战事上玩这一套,否则不是坑自己吗?   现如今朝中清流不支持王越起复,甚至还想着治他的罪,   这个时候就是拟了圣旨让他去当这个三边总制官,又有什么用?   他去了之后,在京的官员不支持他,地方大员大多也有京里的背景同样不支持他。   他王越还能是神仙不成?   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班子要团结!   以前李广活着还好,毕竟有那一派的自己人帮衬,现在李广死了,人人避之不及,谁会真正的支持他?   这,才是为难之处。   如果强行派去,最后打了败仗,最大的责任就是你皇帝!这就叫领导无方!   ……   ……   廷推在没有结果的氛围中无奈结束,   皇太子留了下来,看着皇帝摇头苦叹,毫无办法。   朱厚照也没有说话,他也需要时间来梳理一下情况。   “……当初,也是他们说着什么为国灭贼,为江山社稷除掉奸臣!一个一个都来逼着朕杀了李广!现在朝中暗流涌动,同样的一群人却又都站在干岸上明哲保身!没有谁愿意为了国家为了朕说上一句话,便是推荐王越的也是和李广有着联系,想着在朝中‘独木难支’!朕有时候都在想,这个朝廷究竟谁做主?”弘治皇帝现在想起来这一茬,心里也是非常的郁闷,自顾自的说起怨气的话。   朱厚照跪坐在皇帝的御榻上,手里则一页一页翻着奏疏,面容算是沉静。   其实在朱厚照看来,皇帝的话有些天真,   这群人明哲保身和杀不杀李广有什么关系。李广是国家之患,杀了当然比不杀的好。   至于说带来的问题,再把它铲平了就是了。   而且晚一天杀,早一天杀,它都会有很大的影响。不能说国家安稳的时候再杀,   哪一天能安稳?   什么时候这紫禁城下面的水流得能不激烈?   当然,说起来这些文官也不好,他朱厚照又没有天天看奏疏,他哪里知道国家现在是这样的形势?但是文官们不同,他们是知道的。   或许,杀了李广在他们看来更为重要,毕竟机会难得,毕竟这里是中枢,比边关更为重要。   边关的形势到底还是在边关,烧不到京城。   又或许,人们也觉得没了王越,一样可以派其他人过去。   难道没了王屠夫,就要吃带毛猪?   说不得还有一帮人想毛遂自荐,觉得自己只要有机会,一样可以杀敌立功。   不过,现在去责怪这些也没有了意义。   朝中局势本来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刑科给事中,张朝用。”朱厚照看到了这份奏疏的署名,默默记在了心里。   “照儿。”皇帝叫了他。   “儿臣在。”   弘治皇帝走过来拉住他的手,“皇儿往后要记住,这天下事,臣子们说对的,不一定对,说错的,也不一定错。”   “那什么时候才是对?”   皇帝想了想,“你说对管用的时候,才是对。”   朱厚照微不可查的笑了笑,皇帝这是真的给气到了。   “父皇,儿臣想问父皇一句话。”   弘治皇帝对儿子还是不再摆那么多的脸色了,略做调整之后讲,“你说。”   “父皇为何不愿意用大臣们推荐的那些人?”   皇帝也不瞒他,“他们远不如王越。王越在西北多年,久历战事,要么不动,动有成算。鞑靼小王子必得这样的人才能应对。”   “既然有这样的人,为何以往不让他镇守边疆,要等到这个时候才起用?”   皇帝没想到皇太子忽然这样质问了他一下,   一时语滞倒也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最后只得糊着说:“王越此人,虽有大才,但德行欠佳,以往……以往也是不愿用之。”   “爹。做儿子的有一不情之请。想请爹答应。”   朱厚照举手做揖,口中忽然改了称呼叫皇帝一愣。   但还是宠溺的瞥了他一眼,按住他的手说:“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父子连心,只要是对你好的,我这个当爹的都答应你。”   “那儿子想请爹答应,若儿子有办法让朝臣同意王越出镇西北三边,爹之后就不要轻信朝中臣子的谏言,让王越能够一心一意的在西北杀敌。”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洒的是汗,留的是血,   后方朝臣互相争斗,经常是让将士们流完了血,还要蒙冤,敌人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倒是自己人为难的他要命。   尤其是王越这种鸟性格,   那么多人不喜欢,他一旦立了军功,受了奖赏,就会有更多的人嫉妒。   到时候怕是有小人之言,伤了将军之心。   这是朱厚照不能接受的。   弘治皇帝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太子会讲出这番话,有些惊异的问:“照儿真有办法让众臣支持王越出任三边总制?”   “事在人为。儿子算不了命。但试试总归是可以的。”朱厚照也没有保证一定能完成。   但就像他说了,试试嘛,试试又没有成本。   弘治皇帝有些将信将疑,但他知道自己生了个不简单的儿子,稍作思考之后也答应了下来,“好,若你真能做到,那爹不仅答应这一点。以后王越这个人也交给你,他的生死去留就由你定夺。”   朱厚照一听,心想还是弘治好。   “遵旨!”他欣然应下,“对了爹。儿臣还听说,李广家中搜出了账本?”   “喔,你说这个。”皇帝马上转头招手,“萧敬,东西拿来给太子看看。”   “是。”萧公公心中想着,皇上对太子果然是实心的好。   朱厚照看了账本能让他知道,哪些人是真的和李广一伙儿,哪些人不是一伙儿,有点儿打牌……偷看牌底的感觉。   这账本上,有个名字:屠滽。   便是那个吏部尚书屠滽。   难怪皇帝一开始说什么:便是推荐王越的也是和李广有着联系,想着在朝中‘独木难支’。   虽然这话其实是错的。   “爹,这东西我可以带回东宫看吗?”   “你觉得需要就拿去吧。朕,真是再也不想看到了……”皇帝说到后面有些心灰意冷,他原是相信这些文臣的。可到了今天忽然发现,世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朱厚照得了准允,便收拾收拾离开了乾清宫。   到宫外的时候,冰冷的空气让他的思维更加活跃。   所以说为什么独木难支是错的?   因为李广都死了,台柱子都没了,剩下的,不论是独木也好,双木也罢,就是来一百根木头,又有个什么鸟用?   最大的指望见了佛祖,剩下的还指望个蛋。   在这种形势下还力荐王越起复的,哪里是为了帮他,明明是想要害他。   因为王越喜欢攀附太监、因为王越性故豪纵、因为王越声名扫地!   如果这个时候王越依然能够起复,可想而知清流是如何的群情激愤,   那么自然的,王越就是清流想要拔除的第一颗钉子!   若王越不来,众人的怒火朝谁?或许没有人特意挑了王越来当挡箭牌,那就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朝廷在这个时候要推三边总制官。   一旦皇帝力排众议要用他,边防形势紧张又需要他,自然是不会轻易的杀他!   于是一众官员必然要和皇上为此争上好些时日,   而且争斗结束的那天也很好猜,就是王越凯旋归来的那日。   至于这中间……打仗、还得赢,怎么也要个一年半载。   这样的话,躲在王越‘恶旗’之下的人就还有时间转圜,事情就或许有转机,反正是比今时今日这样突然面对李广的死讯要好得多的多。   说白了一句话:王越是打着‘李广势力’的标志的人,他不倒,则我不倒;我要倒,那他要先倒!   所以说独木难支肯定是错的,   所以说朱厚照要向皇帝求来那句保证。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厚照更清醒了。   但昏暗的黄昏之下,紫禁城中太子的背影随着越走越远,也越发模糊。   前路漫漫,人心险恶,这位老将军都已经七十有二了啊。   唉。 第五十章 东宫之意   “三边总制官的人选定不下来,皇上和臣子们的意见不一致。徐阁老,这事儿可也不能就这么拖下去啊。”   天气凉了之后,徐阁老身子骨孱弱,忍耐不住病了。   这中间他老人家坚持着去了内阁几日,现如今看是当初没听大夫的,一个风寒老也好不了。   大概是真的不堪大用了。   当日李广之事,他便卧病在家不在宫中,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个文章都要凑得贴在了脸上了。   可如今朝局如此,徐阁老门生有遍布朝廷,他又怎么可能一点儿俗事都不沾染。   说起来,王鏊、王华……这一个探花、一个状元可都是他徐阁老当年主持会试的时候为朝廷选拔的人才。   如今这些人,也不复当年青葱模样,好在前途大好,都进了太子府。追思过往,当然忘不了徐阁老的恩情。   如今座师病重,弟子哪有不上门探望的道理?   而坐下来没几句,自然又说起三边总制官之事。   徐溥老了,七十多岁的年纪,满头的白发,眼袋浮肿的厉害,转个脑袋都叫人替他觉得费劲,而且现在生着病,说不得还得咳嗽一番。   在明朝,内阁某种程度上相当于皇帝和大臣的润滑剂。   内阁统率百官,同时也要反映臣子的意见。   如果一味的讨好皇上,在这种政治生态下就是媚上,万一皇帝干的事儿不那么道德,那么内阁通常会被舆论架起来,被逼着上书力奏,   不然其他大臣就给你扣帽子,说你逢迎圣意,误国误民!   于是乎,臣子们在规劝皇帝不顺之后,内阁都会感受到压力。   徐溥当了这么多年的阁臣,这么点儿道理他还不懂吗?   但他已经这个岁数了,朝局波澜再起,他是有心无力了。弘治十年初的时候便已经向皇帝递交辞呈,只不过皇帝温言挽留,没舍得他离开。   说实话,原本以为东宫出阁讲学,就是他最后的事了。李广……实在是没有料到。   徐老爷子的话很是沙哑,气声也很重,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实际上是视力下降了太多,“你们两位,都在东宫任职。太子于此事,是如何表态的?”   王鏊算是这里对皇太子最了解的人。   他说道:“殿下不涉朝政,似乎不应该有什么表态?”   徐阁老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倒李广时,殿下也是尽了大力的。应当……是和我们同道吧?”王华此时任右谕德,成华十七年的状元。   他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的父亲,在这个时候也算是很有潜力的中青年官员。   听他们两位这样讲,应该就是还没考虑过东宫的意思。   徐阁老不露悲喜,但已知道他们二位都没抓住关键。   “三边总制官,陛下圣心已定。可李广一死,无人应援,心中难免想起被迫杀李广时的委屈不解。陛下虽然仁厚,可不代表陛下什么都忍。”徐溥仰面说话,语速慢,但一字不停。   “君王的委屈谁能解?”   王华这么一问,其实答案呼之欲出,他自己也瞬间明悟,   难怪首辅大人先问了东宫。   王华一拍手,“若能说动东宫,此事尚可为。”   “我去吧。”王鏊想了想,他和皇太子算是最熟的。   皇太子也认可他的话,每次谈到最后,太子都说‘先生一说我才明白’,可以说相谈甚欢。   徐溥摇了摇头,“你们都不要去。我问东宫,并非是要你们去劝说东宫。”   呀?   这样一来,两人又都有些不解。   “那是何意?”   “因为东宫重要我才问。”徐阁老之前的话因为无力都有些虚浮,但说到这里忽然开始加重,“东宫极有主见,他若与我等心意相通,自然会在适当时候相助。若不通,劝说亦无用。”   他只怕太子不愿意顾全这个‘大局’。而这个大局就是在李广已倒的局面下,为了稳定,不要启用王越,否则必是风雨交加之势。   “此外,陛下心中患上的是委屈病,委屈怕不理解,更怕亲近之人不理解。如今陛下本就对朝臣心存怨怼,这时候还要去说动东宫,若是陛下得知,作何感想?”   两人一听,不禁暗暗赞叹。   徐阁老虽然身体年迈,但毕竟是多年的内阁首揆,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早已洞若观火。   照这么说起来,这事儿还真不能干。在这个时候劝‘反’了太子,那更是叫皇帝生气了。   “此事,说大很大,说小很小。一切全数系于太子之身。但,朝局如此,实在不是我大明朝的福分。”   王鏊和王华又不理解了。   “恩师……究竟忧虑什么?”   弟子是有几分亲近之情的,徐阁老也愿意讲:“边关战火不断,朝廷却限于局势不能派遣名将。这是福吗?此事逼得太紧,逼得陛下派了另外的人,一旦打了败仗,你我之辈,上无颜面对陛下,下无力安抚百姓,咳咳……”   老头儿躺在床上,向书案那边伸了伸手,   府中下人立马知道了意思,去那边将一封奏疏拿了过来。   “老爷……”府中的管家把奏疏拿来,   但徐溥挥挥手示意他给边上的两人。   这奏疏,写着辞呈。   “这是?”   “风雨飘摇之际,我却已老弱不堪。国事虽有起色,但仍显艰难。这辞呈……你们若想加点什么,就加进去吧。”   王鏊和王华忽然明白,徐阁老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大概是他最后办的事了,他会向皇帝进言,然后辞掉一身的官职。用自己最后的能量点亮后来人之路。   可他们都是一时君子,不忍让徐阁老最后做这样的事,纷纷拒绝,   王华更是感动涕零:“恩师为国赤诚之心,学生能够理解,不过恕学生,不能答应恩师的要求。”   徐阁老沙哑的声音又响起,   “以我年迈之身,尚能为国效力,这是福非祸。但你们记住,此事万不可牵涉东宫,否则事不可为。”   ……   ……   大名府,浚县。   这里是王越的老家。   王越这个人,还有两个特点。   一是官瘾大的很,照理说那么大岁数了,何必呢?但他在弘治元年开始,就一直上疏喊冤。   弘治七年,皇帝让他以左都御史的职衔致仕,而他还是不甘心,又暗中通过李广开始活动。   到弘治九年有了点效果,皇帝召他执掌督察员,但因为言官的激烈反对,皇帝收回了成命。再次折戟之后,他仍然没有放弃……   这第二个特点,就是帅。   史书记载他相貌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身形挺拔,气质形象俱佳!   你想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考中进士,这是能文;能当成名将,这是能武。人还长得特帅,这是个什么基因?   这样的基因,还能生,哪怕有不肖子孙,也总能碰着个好的。   便是他四子的女儿王芷,从小就是一颗玲珑剔透之心,不仅聪明,更有沉鱼落雁之貌。据说从小喜穿白衣,永远都是素面朝天,如不沾世俗之气的隔世之人。   走了王越端坐的院落,就能看到她一头乌黑闪亮的秀发自然地披落下来,像黑色的锦缎一样光滑柔软,令人移不开目光。   王越毕竟老迈,京里突然传来这样一个消息,直打击的他目光呆滞,嘴唇直颤。   他这个小孙女儿到了他的跟前则哗啦啦的跪拜下来,   “孙女求爷爷收拢东山再起的念头。”   “如今……我有没有这个念头都没什么区别了。”   “爷爷,这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保命。李广既死,朝中必定有人参奏爷爷。这个时候屠滽还来信与您相商重回朝堂的计谋,这分明是要害您。”   王老爷子眼神有异,但却没说话,看来他也不是没想到。只不过人在局中,他自己也很想要入朝为官,自然也就没那么多不满,至少人家还在帮他。   “爷爷这个时候,只有居家称病,不见外客,或可有一线生机。”   装了病,朝廷就不会再想到他。毕竟他是当的将军,身体不好的将军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老爷,京城来的信。”   王越的背后,府里的管家忽然出现。   “拿来。”他躺在椅子上伸手,   这信绸缎包装,看着贵气,信封上歪歪扭扭几个很丑的大字:王越将军亲启。   光是这几个字,就足够让老人家惊奇了,   这是哪里的名师,培养出这么个书法天才。   但一看内容他忽然直坐了起来! 第五十一章 谁是大局?   “东宫属意将军起复,请将军不要心灰意冷,称病避官。否则朝堂论理,如何推举有病之将?边关重地,怎可托于危重之帅?将军只需养精蓄锐,坐待吉时,勿听勿信,勿急勿躁。另,大明边患日盛,本宫决意励精图治,整兵备战,重现大明太祖、太宗万国来朝之象!唯请公在野之时详述边关之险要,战阵之妙法,撰写成书,整理成册,以供后人瞻仰……”   “老何,送信的人呢?”王越忽然起身往外追去。   结果管家说道:“老爷,人已经走了。”   一听这话,王老爷子急得都跳脚,“哎呀,你怎么能让他走了?!”   王芷不知是谁能让自己的爷爷有这般反应,也急忙爬起来去寻了那封信一探究竟,“爷爷,怎么了?”   王越对孙女儿也不藏私,“你瞧,竟然是东宫来的信。”   “东宫?”王芷大约也想不到东宫怎么忽然扯了进来,但看内容已震惊不已:那位殿下,竟已猜到了她的对策?   但内容她大概是不喜欢的,抿了抿嘴唇,就算东宫聪慧,但这是要让他的爷爷去冒险。   却说王越老将军,压根不是沉静如水的性子,这封信接在手里,勾得是他多年的夙愿,所以一时间是坐坐不得,站站不得。   “芷儿,你说这真的是东宫来信?”   不说旁的,王老将军觉得这字体就够搞人的了。   王芷那张嫩滑的脸似能挤出水来,便是蹙眉凝思,也是不减一分艳丽。   “屠尚书的信,交代了李广之死的过程。若不是太子,陛下如何能决意杀掉李广?”   王越叹气,“关键还有周太皇太后。也不知那个老糊涂如何惹得周太皇太后对他不满的。”   宫里的事情隐秘,这些缘由他们就无从知晓了。   “不论如何,李广之死也一部分因着太子。太子怎会在此时来了这封信?”   王越一时也想不清楚,“不行,我得给东宫回信,一探究竟。不然我这心里实在难熬。”   王越急,   他是一个靠山倒了,   忽然间又有一个冒出来,那便怎么也要抓住。   但孙女王芷阻止了他,“爷爷不可。”   “这有何不可?”   小姑娘薄嫩红润的嘴唇轻启,微缝之中露出一排贝齿,“本朝,东宫的位置极为特殊,太子在陛下的心中位置极重。若爷爷所念之事易如反掌,今日来的便不是信笺,而是圣旨。”   王越心头一凉,那岂不是说还有变数?   “朝中诸臣想借李广之事,清仕路、整朝纲,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因此,太子算准我们有可能称病……”说到这里,姑娘秀眉又落下一分,“有如此心智,必然也做了万全准备,故而爷爷不必着急,此事必会有个结果。只不过大势难违,一旦事不成,爷爷可想好了退路?到那时,东宫发不出声音,哪怕想勉力保下爷爷,也只能秉公办理。现在去了信,反倒落了口实。”   王越一想是这个道理,但他就是心痒痒。   “可东宫是主,我是臣,东宫这样来信直截了当。若我们隔岸观火,这心思也瞒不住啊。东宫哪怕败了这一次,东宫还是东宫。你爷爷我往后再去攀他的门楣,又怎么攀得上?”   王芷真不知道说什么好,都七十二了,还考虑之后再去做官……   她多次劝过,这时候也不必再讲这些车轱辘话,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毕竟东宫的好意,若不理不睬,确实不妥。   忽然之间,她的心头闪过一丝亮光。   “撰书!”娉婷的身影忽然转了过来。   “撰书?”   “爷爷你看,东宫的信里已经说了,让爷爷将边关的形势、多年行军打仗的经验详做整理。这事不必掺和朝局吧?而且……若太子成了,此书是爷爷的功劳;若太子不成,此书也是爷爷的心迹,太子亦不会心生嫌隙。”   王越一拍手,妙啊!   “只是……”也不知怎的,王芷的心头忽然猛跳,应当……不会有思虑如此周全的人吧?   “只是什么?”   王芷继承了王越身形挺拔的特点,姑娘家发育又早,如今她也是身形修长,光可鉴人。   她再看了看太子的信,忍不住轻咬了嘴唇,“难道……难道东宫写信之时,已经料到我与爷爷会有今日这样心思?不然怎么忽然叫一个武将写书?”   “啧。”王越不是很满意孙女的话,自傲的说:“你爷爷我是进士出身!”   ……   ……   因为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已经叫人有些觉得很不适,所以太子命人端了炭盆。   一边搓手烤火,一遍锁眉沉思。   火热的炭火映照的他的脸上都有些红色。   不知是烤的,还是气的。   他原以为屠滽只是个个例,没想到给李广送钱的还真不在少数。所以说朝堂上那些‘国家大义’的话还是少听少信为妙。   炭盆的对面,是王鏊。   既然太子的态度重要,他自然也是当仁不让的来了。   就如徐阁老所说,他不是来当说客,他只是想知道知道太子是怎样一个想法。   当然,按他的品性,是不会说什么假话的,只是将那日阁老的话以及话里的忧虑传达而已。   “王先生是个至诚之人,想必不会有什么虚言传来。”朱厚照语气幽幽,但从头到尾听下来,他的眼神其实有变化——徐溥是真的老了。   “谢殿下信任!”   “我信任你,这何需言谢?”太子说话的确叫王鏊心安,“不过我想问一句,阁老与王先生既然有那样的担心,为什么还是一定要反对父皇,不选王越将军为三边总制官呢?”   “回殿下的话。李广死后,太多人避之不及,即便选了王越,朝局的形势恐怕也会对王越将军不利,更对西北战局不利。”   这是废话,也是文官们现在说的充分的理由。乍一听是很有道理,但其中关键是不派王越是不是可行?   国家最知兵的将军们都在边关,可边关月月都有败仗,现在为了朝局的形势还不派王越,这不就是放着有用的人不用嘛!   而且,朝局的形势是什么,不就是你们这帮人?   所以朱厚照对这个答案是不会满意的。   “一个合适的将军却派不过去。传至后世,不知是我们朱家父子可笑,还是朝中大臣可笑。荒唐至极。”   王鏊闻言屁股离了板凳,不敢再坐了。   好在朱厚照起了手势,“我不是在说先生,不用多虑。我先前就说过,王先生是至诚之人,诚心对我,诚心对天下人,所以本宫也不会瞒先生,本宫是属意王越将军的。”   王鏊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这样的话,必有一番风波啊!   “殿下?!”   朱厚照不怕说出这话,   事实上,朝廷里现在只有他说出这话,否则这理和势就一边倒了,那就什么也论不起来。   虽然屠滽等人也会支持王越,不过他们本就是李广的‘门人’,在李广已死的情况下,难以形成抵挡之势!   既然如此,那就太子来起这个势!   “殿下。”王鏊跪了下来,“微臣斗胆,请殿下赐教。殿下为何前后态度有如此的差别?殿下又是作何打算?”   “本宫没有在使什么厉害的计谋,唯一个信念:在当世,本宫不想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按下王越的任命,你以为最开心的是朝中反对李广的君子?不,是在西北为害的鞑靼人!在千百年后,本宫不想后人读这段史时骂我们无能无德,明明有力量,却限于朝堂的局势使得国家蒙难,民族蒙尘!”   “徐首辅说的对,不要劝我。你也不要跪着了,回去吧。这件事你可以不助我,但我要你不能反对。今后,也不会影响你出阁入相。”   “殿下此言折煞微臣了。”   皇太子没再说什么。   王鏊也走了。   炭盆前的朱厚照似乎还没什么表情,   良久,终于说出之前那句在心里的话,“徐溥也是真的老了。”   刘瑾一边加炭,一边回话,“殿下可是听出了什么?”   “他这个内阁首揆,就像个受气的媳妇儿。公公婆婆都不好伺候。百官所请,他不敢不应,父皇那边也要照顾到。而且又是年老致仕的时候,他的本意应该都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了。辞呈一摆,任你们写,总归是交了这趟差,反正父皇是不会要他的命。”   心里萌生退意,自然进取之心全无。但两边和稀泥,就是两边都不满意。可一般人完全听不出来其中想躲了这事的意思,还以为徐大人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国呢,   “殿下的话总是一针见血,说实在的,奴婢都没想那么多。”   说话间,张永也进来了。   朱厚照也不多话,把手里的一张纸条递给他,“父皇和司礼监那边我都已打了招呼,你去要几个东厂的人。把这几日来上疏反对的几位大臣的底,给我摸一摸,尤其那个陕西道御史胡贵闵!”   这个人,账本上可是有他的名字的。   “是!”   都说对大局不利?那就看看究竟谁是大局,对谁不利。 第五十二章 王鏊   王鏊生于景泰元年,生在太湖之畔,苏州府吴县。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   他的父亲是知县,这样的家境让他不必有生活的忧虑,从小就开始随父读书,有少年天才之名。十六岁父亲北上京师为官,他便入学国子监。   不久,他就因写得一手好文章而成为风云人物。   他的文章一出来,国子监诸生就会争相传颂,当时的一些朝廷官员都感到非常惊奇,称他为“天下士”。   成化十年,二十五岁,在乡试中取得第一名“解元”;次年,中会元;殿试中得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   正德年间,刘瑾作乱,王鏊屡次劝谏,终因无法挽救时局而辞官归乡。居家十六年,至死没有复出。   他做的文章一时之绝,做官也入了阁,所以唐寅赠联称其“海内文章第一,朝中宰相无双。”   此外,他为官清廉,时称‘天下穷阁老’。   所以王阳明说王鏊是个“完人”。   这个完人在回去之后夜不能寐,太子的话一直在他的耳畔回响。   尤其是那句,亲者痛,仇者快,如果真按照他们这些人的心思,恐怕他们就成了鞑靼的帮凶,受苦的则是大明的百姓。   砰砰。   “怎么了?”   这个声音令王鏊不快,他心思烦躁,回府之后就交代,任何人不允许打扰。怎么还敢来敲门?   木门外的下人也担着小心,但还是说了,“老爷,是东宫的人。”   东宫?   王鏊心思一动,马上站起来往外走。   “快请。”   来人躲在黑袍之中,深夜来此,这是为何?   “王大人。”   到屋里定睛一看,   这不是刘瑾吗?   “刘公公?”王鏊拱手,“不知是公公到访,还请恕罪。这……可是殿下有什么旨意传来?”   “不,殿下不知我来贵府。”刘瑾往后看了一眼,发现王府的下人已经把门给关上,便也安心的坐了下来。   这种时候,这种氛围,就不要人伺候了。   王鏊猜也猜到不是寻常之事,不需要待客时的那几口茶。   不过,一时之间,他倒也思虑不到刘瑾此行之意。   “看王大人的样子,想必从东宫回来之后一定也是彻夜难眠。”   王鏊不可置否,“朝局、边关、东宫……确实无法安心入眠。”   “但不知,王大人怎么看待殿下今日的话,王大人又准备怎么做?是支持殿下,还是继续反对,亦或者就像殿下说的,隔岸观火,将来也可出阁入相。”   王鏊是很自傲的一个人。   他有些不满的说:“若依刘公公所言,我深夜不眠为的是此事,那我王鏊把自己的前程看得也太重了点。”   既然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不睡?   刘瑾也不恼,拱手道:“请王大人赐教。”   “王越确实是李广的党羽,他骄纵成性,自负大才,勾结奸佞,要说朝中大臣反他,如何能错?”   再往后说王鏊又闷声了点,“但……殿下之言也不无道理,王越是成名已久的大将,平生交手鞑靼,鲜有败绩。若他不去,鞑靼人也确实成了最大的获益者。我只是在纠结,到底谁是正道而已。至于出阁入相,非我所愿。”   “咱家佩服,那大人想好了没有?”   “还没有。”王鏊忽然觉得奇怪,怎么你大半夜的跑过来一直问我问题,“不知公公,此次登门所为何事?”   刘瑾也不和他绕了,“本来嘛,咱家是来送大人一个前程,可大人说了前程不重要。那咱家就是来送大人一桩祸事。”   王鏊听了这话反倒哈哈大笑。   “公公是个妙人。但说无妨!”   “这事也不复杂。殿下是极有主见之人,如今王越的事,殿下心意已决,绝没有退回或者改口的可能。这事儿是行也要行,不行也要行。王大人说还没想好,倒也不急,不过如果王大人最终决定和殿下同道,还请大人上疏陈奏!”   也就是说要请王鏊领衔上奏,放第一炮!   王鏊是君子,但他不笨,   这一炮放出去,他就是顶罪的人。   他不是不可以顶罪,但他要知道理由。   “这是祸事。既然是祸事,咱家总要说明缘由,不能叫大人白白的去送死。”   这屋子,烛火闪动,黑暗之中一点光明,似乎隐秘之事都藏在这样的天地角落。   “不瞒大人说,其实这场三边总制官之争,朝臣是赢不了的。因为殿下是东宫,后边儿是皇上。不过大人有没有想过,殿下即便赢了这场争斗,最大的凶险又是什么?”   王鏊凝眉沉思。   刘瑾的话,是跳出这件事本身,从更高的角度来看了。   也就是说王越即便真的去了,后边儿还是有凶险。   那就是……   “嘶……”王鏊忽然眼眉一跳,“公公的意思是,王越打了败仗!”   “王大人果然是人中龙凤,这般才思也就大人了。”刘瑾拱手,和他客气了一下,“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王越即便有名将之名,可难保不会马前失蹄。殿下呢,是一定要挑着担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力推王越任三边总制官的,那王越必须要打胜仗。可……万一……到时候是不是说殿下犯了错,东宫的脸面又往哪里放?”   接下来的话就不必说了。   王鏊也明白了,“所以这个头,不能殿下来起。”   说句杀头的话,皇帝一直等朝臣廷推人选,至今不主动开口,难道背后就没想过万一王越败了的可能?到时候人人都说:看吧,叫你皇帝不听我们的。这样的话,大明的脸面往哪里放。   所以刘瑾讲的‘前程’、‘祸事’,这都讲得通。   王越打赢了,这事算是圆满。太子自然记得他的功劳。   王越打输了,那就得有个顶罪的人,到那个时候,这个事情就是王鏊一定要劝着太子这样做的。首恶必办,而且不办就是太子要把这个错给认了。   照这个理,自然就是大大的祸事。   “王大人,旁得事殿下可以等,边关的形势可等不了,快则一两天,慢则三五天,殿下必会挑头起势。到那时,咱家就只能去求另一个王大人,求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   “当然……若是大人选择不帮殿下、甚至反对殿下,那便当咱家今晚没有来过,也没有说过这些话。”   言尽于此,再留下来说的也是废话。   于是刘瑾起身,“大人且留步,咱家告辞了。”   王鏊则抖了抖胳膊,给刘瑾正式的行了个礼,“公公之言,是真正的谋国之言!”   “大人过誉,咱家只是个阉人,谋不了国。那样的大事要殿下去谋,咱家谋得就是如何护着殿下。” 第五十三章 死而后已   胡贵闵任职陕西,陕西之地,陕西之民是否需要王越他比谁都清楚,但是他的上疏一点不比刑科给事中张朝用平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账本的名单还有他的名字,这不是为了撇清与李广的关系又是为了什么?   皇帝那边,他也不能一直压着这些奏疏。   因为只有皇帝想拖一件事才会将奏疏留中,现在三边总制官不仅是他想力推之事,也是李广死后眼下最叫人关心的事项。   所以张朝用、胡贵闵等人言道官员们的奏疏一出便闹得满城风雨,朝里朝外的大加议论,   曾经李广的党羽更加躲避不及,毕竟李广都死了,还靠谁啊?   眼下比较为人比较关注的,就是吏部尚书屠滽。   弘治九年的时候,前任吏部尚书耿裕死了,朝廷商议吏部尚书的人选,本来马文升资历最深、名望最大,自然希望很大,但是皇帝圣心默定,直接定了屠滽。   这其中,就有李广的关系在。   当时对于屠滽接任天官的记载叫‘人多异之’。就是说这个任命在舆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以他也被认为是‘李广流毒’。   当然,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人,长庆。   他是李广亲信,李广死后,他的境遇也非常的尴尬,现在这两人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如果皇帝要在李广死后,继续掀起大案,那么他们二人必死无疑。   可现在西北的局势救命,给他们送来了一个‘三边总制官’这样的活命机会。   “……屠大人,眼前之计,你只有死保王越将军,他只要不死,就没人能定您的罪。”   屠滽在家中脱了官服,身着绸缎长衫,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但其实已经很危险了。   “我已去了信。但几日来廷推时,只有我一人勉励支撑。”   尽管送钱的人多。但也有人抱着‘我送钱其他人又不知道、我还是反对王越和李广保持距离’的心思。   长庆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他至今还记得当日在东宫的遭遇。   如今更是一心求活路,不管怎样,他都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那就只能让西北的局势,再坏一点。坏到皇上着急。坏到局势缺不了王威宁。”   王越之前封爵威宁伯,所以也有一个称呼:王威宁。   长庆这话一出,屠滽一惊,这是什么心思?   而且话意很明显,就是叫他去做:屠大人可是天官,大明两京一十三布政司,还能没几个吏部尚书的人?   想办法,再打个败仗,这事儿不就成了!   “局势乱不乱,我说了不算。”屠滽装傻,心中则想着,妈的宦官是真坏,“西北的将士、镇守的太监,他们可不会掉脑袋的帮咱们。”   是的,万一打个败仗,得利的是他们,吃亏的却是那些人。   不多时,府里有个人过来附耳在屠滽这里说上一句。   一句说话,屠滽的脸色就精彩起来,“下去吧。”   “是。”   长庆眼中有疑惑,这个时候的消息应该是刚刚出的,他来之前没人说,现在肯定也不会知道。所以在等着屠滽开口。   结果就看屠滽微微笑了笑,“不用心慌,是喜事。宫里传出消息,詹事府的王鏊作为清流,忽然上疏极力陈词,支持王越起复。王鏊是极重自己声名之人,他干出这事,背后必有隐情,这水越来越浑了。好,浑得好,咱们这些人,看来暂时还死不了。”   “王鏊?詹事府?”长庆脸色一垮,马上喊道:“屠大人,东宫不可信!”   “胡言乱语!你当我屠府是什么地方?!”屠滽拱手向宫中摇拜,“太子是陛下的太子,屠滽是陛下的吏部尚书!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要再说,可以去别处说,不要在我这里说!”   这不是害人吗!   万一府里有个什么奸细,   他娘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长庆却急了,“哎呀,我的屠大人,你有所不知!这……”   话说到这里,他也不敢讲。   当初李广怎么死的?   说什么他送银子给太子,太子出尔反尔!   这边话说完,那边就向阎王爷报道!   现在长庆哪里还有胆子把这个话往出传?   万一多传了几个人,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陛下必定彻查此事,到时候还能活命?   但屠滽则眼睛眯了眯,   看来大家都是一样,只是为了活命聚在一起,实际上各人心中有各人的心思。   “还有,刚刚那些让局势更坏的话,本官就当你没说过。”   屠滽反应极快,   勾结外族那可是灭门大罪。   现在有王鏊的消息一出来,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也就意味着还有转机,他是绝对不会再去冒这种险了。   太监没儿没女,他屠滽可是子孙满堂!   长庆无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既然如此,那就听屠大人的。不知屠大人接下来又准备如何应对?”   这两人之前在一个阵线,现在斗了几下,又重新调整主次位置。   现在是下一步,要听听屠滽有何妙计。   “先不急。此事细想起来也蹊跷,王鏊的背后若真是殿下,那他们为何态度转变如此巨大?”屠大人有点儿搞不明白。   虽然说,太子爷基本都会和皇上保持一致,但在杀李广这件事上,太子是助推了的。为何现在要护起他们这些‘流毒’?   长庆也思虑不明白,“屠大人可能有所不知。东宫的谋划非常人所能及。所以我敢断定,此事必有所图。”   “但不论是什么,总归是对我们有利。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   ……   ……   东宫。   撷芳殿的外边儿,刘瑾又小碎步的赶来,像是急得要命的样子。   “殿下,王鏊的奏疏上去了,皇爷果然龙颜大悦,直夸了三个好,而且立即批转了内阁商议!”   朱厚照眉头微皱,“说清楚,是什么奏疏?”   “殿下恕罪。奴婢一时着急,说错了。是王鏊上了一封为国举将的奏疏,说的便是边关形势为大,朝中争斗为小得道理。”   朱厚照有些意外,   他知道王鏊这个人,只要真的利国利民,他是可以为此不顾一切的。   说不定,最后也会支持他。   但是,   怎么不打招呼,这么样直接、又迅速的上了道疏?   “他人呢?!”   “此疏一出,朝野立时便是轩然大波!但王大人不仅不闭府,反而大开中门!”   “这风格,还真符合他做的事。”   虽然如此,但王鏊的安危朱厚照是不担忧的,不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出事,所以这一节不用多想。   主要是这个三边总制官……终于闹大了,   其实闹大了也好,也好过现在这样一天天拖下去。   恰好现在首辅大人是想要高高挂起,事不关己,他们的靠山也不牢靠。这关口,倒也不容易遇到。   而且朱厚照才不怵这些人,不仅不怵,他还很愤怒!   现在抄了李广的家,朝廷有钱!   王越是千古留名的将军,现在有人!   有钱有人,还他妈的被鞑靼骑在头上拉屎!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以前读史的时候,但凡有这种史实那都气得他牙痒痒,现在自己亲历了,真要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特么的这太子不用当了!   操! 第五十四章 争吵   “……其阉宦李广,诳陛下以烧炼之名,而进不经之药。拨置皇亲,希要恩宠,盗引玉泉,经绕私第,首开幸门,大肆奸贪,侵夺土地,几致民变。驸马贵戚事之如父,总兵镇守呼之为公。其罪惶惶,臣非不知,朝堂诸公亦非不知。然李广一案,科道大肆攻讦,内则有户部尚书周经,不避权贵、刚直有声,风闻之言亦将其姓名诬陷其中。夫李广今已死矣,故敢肆击诬陷。外有悍将王越,亦为列入广之朋党,若陛下俱从所议,戍边之将,边关之民,死填沟壑,目且不瞑……臣不复畏罪,惟陛下圣断!”   王鏊是个文章写得极好的人。   昨夜思前想后,越发激愤莫名,最后愤然提笔,奏疏一蹴而就。   写文章讲究不改一字,尽得风流。   王鏊的这句‘戍边之将,边关之民,死填沟壑,目且不瞑’准确的把为何需要推举王越的道理一针见血的指了出来,而且点名批评了科道言官,指责他们利用李广之死的机会扩大打击面!   只顾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顾百姓的生死大事。   弘治皇帝是天天等,夜夜盼,终于等到了这么一篇雄文!   他在乾清宫的暖阁里击节叫好!   但在宫外,则是平地一声惊雷起!   盖因原来王鏊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他中进士、授翰林、修《宪宗实录》,入职詹事府,哪一步都是精准踏在了出阁入相的节奏上。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一道奏疏。   今日京城各角落,清流官员三两相聚的主要议题就是把王鏊拉出来骂上两句。   吴宽更是直接冲进了王府,王鏊是他的下属,他自认还算了解此人,现在这样叫什么?   “吴大人。”王鏊面无戚色,板板正正的面对上司发怒的脸庞,比之寻常,更加的平静。   在官职上,吴宽是上司,在科举上,吴宽是前辈。   所以碰到的时候该见礼还是见礼。   “济之,你这是怎么了?那封为国举猛将的疏,你怎么什么也不说,直接就送到了御前?你可知现在外面都快要翻了天了?!”吴大人开门见山,也不客气了。   “若与大人商量,大人会同意吗?”   “我怎会同意你为那李广朋党说话?!”   “那便是了,这奏疏属下是一定要上。让大人知晓也是上,让大人不知晓也是上。既然如此,何必又要牵扯大人?”   这话倒也像是王鏊王济之的话。   不过吴宽也一样怒目圆睁,“王鏊,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君子。我吴宽难道是怕连累之人?”   “济之失言,请大人饶恕。”   哎。   吴宽也不是真的生这个气。他气得还是那封奏疏。   “济之,你可知道你破坏的是大局?自弘治四年起,李广以奇门方术骗取陛下信任,前后朝廷多少正臣前赴后继,如今李广终于伏法,正是连根拔除的时候。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还是清流中的中流砥柱,你这一疏叫天下人如何看朝中的大臣?”   “这便也罢了,原先李广之流毒已式微,三边总制官的推选正可委任为国忠臣,即便陛下那边拖上几个时日,此事也大有希望。可如今,你这一封疏掀起了三边总制官人选的争斗,更掀起了有关李广案的争斗,朝局由此不稳,若是边关有失,你王鏊担得起这千古骂名吗?!”   王鏊长这么大就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过。他做事从来都是问心无愧。   “吴大人,边关有失的罪名不止下官担不起,朝中上上下下就没有人担得起!既然没有人担得起,为什么不派王越将军去?至少打胜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照吴大人所说,换其他人去,换谁?现如今领兵打仗有胜过王越将军的吗?到那时出了岔子,这个罪谁来担?是你吴大人吗?!”   “你放肆!”吴宽一拍桌子,他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王鏊,   他已经六十多了,这么多年来都很看重小他十几岁的王鏊。   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两位会是这番情形。   想来,其中变数就是东宫。   吴宽缓了缓胸中之气,问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东宫多奇智?”   王鏊当然记得,   就在不久前他们讨论的。   “吴大人,新、怪之法,不是错误之法。你可知太子殿下对我说什么吗?”   “殿下怎么说?”   王鏊中气十足,大声的说:“殿下说,朝廷若因局势派不了名将,一旦打了败仗传至后世。后世人看了是会觉得是我大明的文臣可笑,还是皇上太子……!吴大人,史书满眼荒唐可笑事,我大明,难道也要在你我的手上为后世增一笑话?!”   后面的话犯忌讳,朱厚照‘不知好歹’说说就算了,他这个臣子是不能说的。   但尽管不能说,吴宽也是听得懂的。   “怎么就知道会有败仗?!王越已经古来稀之龄,我大明朝富有四海,子民万兆,难道就靠一个王越撑着吗?若他已然身死呢?我大明朝难道垮了不成?”   “可他还活着呢!”   “你!”   吴宽知道今日怎么都说服不了王鏊了。   气得一甩手,转身就欲离开。   但走了两步又停住,说道:“本官先前就讲过,天下不是只有你王济之一个君子。我吴宽也不怕什么权贵!只要对江山社稷不利,我必参之!你,好自为之吧!”   王鏊不卑不亢,他是君子,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怕个鸟!   后来不仅吴宽,想一探事实究竟的朝中官员也不少,谢迁、王华、程敏政……他与这些人同朝为官,互相了解。   只不过大家实在都没想过要和李广的人‘并肩作战’。   这其实还算好的,   还有些人,是生怕别人牵涉到他,说他和李广有些关系,所以极力反对,以博直名。这一种更加可恶。   与此同时,   两匹快马出了京城,沿着官道迅速向西掠去。到了驿站之后马停人不停。如今朝局有这样的重大变化,西北那边必须要尽快知晓。   西边……   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三边,甘肃镇位于最西边,大致位于现在的河西走廊一带,往东是宁夏镇,再往东就是延绥镇,也就是现在的榆林。   朝廷推举的三边总制官,就是要节制这一带的兵马,和鞑靼作战。   甘肃是九边最西的地方,离京师偏远,边关大将手握重兵一旦造反,那就是震动天下。因而自洪熙元年,王安任甘肃镇守太监为始,朝廷就开始派驻镇守太监,这也是太监镇守一地的开始。   三边之中,甘肃镇的兵最弱,延绥、宁夏两镇稍好。   甘肃镇总兵姓朱,国姓,叫朱明志。那镇守太监则姓张,叫张坋。   他们虽然远离朝堂,但眼睛都盯着朝堂。   尤其张坋,他是宫里出来的,李广的死他是特别的关注。   镇守太监这个制度……最初是为一地、一事派驻太监,后来是各地边镇都派了镇守太监,还会派出一些矿税太监。   太监监军后来也被大肆攻讦,但实际上这有好有坏。   比如正统年间,宣府的太监越过总兵和巡抚直接向皇宫报告,说他们玩忽职守,吓了当地官员一大跳。凭的就是内臣身份不走内阁那套程序,直接上奏。   再比如,正德年间宁王作乱,最先向宫里报告的就是南京的守备太监。   当然,它的问题也明显,就是搞了一大堆太监,可太监也会贪污、也会有私心,也会和当地的官员也会搅和在一起。   一旦糜烂到那个程度,这个制度实际上也是女孩儿嫁了人——有个鸟用。   但不知,李广身死,王越被攻讦,又被推举的朝局变化,对这里又会有何影响? 第五十五章 用人之法(一)   王鏊的奏疏一上,朝堂的氛围一下子就变了。   因为这代表着李广势力的临死反扑!   开什么玩笑,李广都被拉下来斩了,其他人还算什么?   尤其吴宽,他是想要连太子都一块劝谏的人,所以也不会对于王鏊是太子老师的身份有多么的投鼠忌器。   要说在詹事府的地位,王鏊是老二,他吴宽可是第一。   朱厚照呢,这几日一直往皇帝身边跑,他还没有直接上朝参与政事,但他知道外面闹得再怎么凶,最终还是要到御前、到皇帝这里来决定事情的走向。   所以说是恰好撞见吴宽到来,倒不如说是在等他来了。   但今日却不是吴宽为首,叫朱厚照有些意外,领头的竟然是户部尚书,周经!   啊,这个有点意思,   这些清流也是本事大,王鏊在奏疏里面把周经当做正面人物,但是他们竟然能把周经给找来。   在弘治朝,内阁其实没有到我们平常概念中的那种超然地位。这个时候六部的地位也一样重要。   这是个渐变演进的过程。   而且和皇帝个人的喜好也有很大的关系。比如弘治后期,刘大夏非常受皇帝的喜爱,有什么事情都要先问过他。   这其实就导致内阁的首揆刘健、以及吏部尚书马文升的不满。本来就是嘛,要么皇上您让刘大夏干了内阁的首揆或天官,要么您就注意点儿。你给我们两人这个位置,整天去找刘大夏,这不是膈应人?   所以今日周经来了,不一样。他可是户部尚书,这官儿做得着实大了。   但朱厚照想了想,其他人估计也不敢来,礼部尚书徐琼、刑部尚书白昂、工部尚书徐贯,以及那个吏部尚书屠滽,多多少少都和李广有所牵扯。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经、吴宽领头,后面有各部的侍郎,还有督查院的御史,大约也要有八九人。   朱厚照想,可能和王鏊的名气也有关系,由他来上那一疏,从清流的角度去看,李广流毒实在是有些嚣张狂妄!   他撇了一眼皇帝,发现老爹脸色有些僵直,尤其目光落在周经身上,那也是多少带着无奈和嫌弃。   周经这个人呢,就有点像是弱化版的海瑞,他是遇谁怼谁,外戚、宦官、勋贵,包括朝中大臣、当太子时的弘治,   他是一个不落,全都给轮一遍。   就自己被言官给带上这个事,   他还特意上疏把这帮言官给臭骂了一顿,   叫“使广若在,彼亦退缩如畏犬,敢狂吠哉!”。还敢来喷我?李广还在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就是丢了胆子的狗!敢吱个声吗!   后来还说“今李广受贿籍薄固在,请查是否有臣姓名。然馈遗亦不需多,但有寸金尺帛,即将臣斩首于市朝”!   就是说,皇上你去查吧,也不用多,但凡写着我送了‘寸金’,您就把我砍了!   你看这个话说的,考虑到确实有这个账本,周经还敢在奏疏里这么写,基本上是肯定他绝对和李广没什么关系。   所以王鏊才选他放在奏疏里,意指有人借李广之案,大肆攻讦。   但没想到,这位老先生如此有个性,王鏊夸了他,他也不鸟。   朱厚照眯眼笑了笑,有点儿意思。这种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给你面子给他面子的,他皇帝都敢指责,基本上就是要么您杀了我吧,杀了我反正我也是千古流芳的忠臣!   碰上这么个人,坐在他边上的弘治皇帝自然也就笑不出来了。   “周爱卿、吴爱卿,今日进宫,所为何事啊?”   周经毕竟是官位最显的,也是直来直去的刚正人,直接就说:“陛下,臣等是为了王鏊推举王越任三边总制官一事而来。臣以为此言不妥,王越狂妄自大,自负豪杰,在先皇时就与权宦汪直勾连不清,至本朝又与李广牵扯。似此寡廉鲜耻、无德无义之辈,若再次起复,委以重任,天下臣民将如何看待我大明?又如何看待皇上?!”   朱厚照眼神一紧,这最后一句话若是他当皇上估计没人敢这么说。   什么叫‘如何看待皇上’?那意思不就是说,你这么做了,别人就会认为你是昏君!   就这么看待,还能怎么看待?   但弘治皇帝还好,估摸着从当太子的时期就开始听这个周经这样讲了。   “关于这件事,朝臣们的确有两种意见。一种就是周爱卿所讲,有道理。不过王鏊的为国举将疏,写得极好,也一样有道理。”   “皇上,臣不解,什么叫也一样有道理?王越乃是明明白白和李广有勾连的人,这事儿内外皆知啊皇上!”   弘治皇帝眼角瞥了一下朱厚照。   他这个老好人,不是很擅长应对这种愣头青。   “有什么道理,周爱卿可以去看王鏊的奏疏嘛……”   “启奏陛下。”吴宽这时候发言,“王鏊是微臣的下属,微臣亦和他同僚多年。王鏊的心志、品性皆是一时君子,不久之前还和李广势不两立,如今又怎会贸贸然上此疏,其中缘由,也要查问个明白。”   朱厚照听了这话心头一动,   好你个吴老头,你这么讲是什么意思?   明摆着暗示是我在背后教唆王鏊这么干的。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上次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你还跟我较上劲了!   “没错。”周经也接了下来,“陛下,微臣以为,李广的党羽定是贪恋权位,不甘心就此落败。从此次王鏊上疏之事可以看出,定然是有心之人想掀起风波,却是使得好一手借刀杀人!叫王鏊来担下这个罪名!”   这你一句他一句的,朱厚照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   “你们二位也都号称是一时君子,有什么话不要藏着掖着说,什么有心之人掀起风波,王鏊近来与本宫这个太子走得最近,这事儿谁不知晓?!何必在父皇面前含沙射影?!”   吴宽抬起一直垂着的头,一脸惊讶的说:“难道此事真是太子在背后指使?令王鏊上了此疏?!”   啪!   这他妈的反问,叫朱厚照看他就来气,“吴大人话里的意思,是我这个太子想推王越出来,却不敢自担罪责,于是推脱出去,叫王鏊起的这个头?”   “真是可笑!我是父皇的太子,太祖皇帝的八世孙!大明名正言顺的储君!只要是我最终同意王越起复,那不管是谁起的头,其中都有我的责任!天下臣民都会看我,我推脱得掉吗?”   “再有,真要是推举王越效果不好,或者干脆说打了败仗,不要说王鏊一个少詹事,就是你吴大人正三品的詹事又如何?本宫这个太子不担,就凭你们担得起吗?!”   弘治一听有道理啊!我这儿子三言两句之间,反击的倒是真漂亮! 第五十六章 用人之法(二)   皇太子的话算是掷地有声,直接回应了王鏊背后有人指使,而且叫王鏊出头担责之说。   他担个什么责?天下是我老朱家的。   朱厚照是给自己人留着面子。那话里的意思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能担什么?你们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不过这帮人,不是李广那样用死亡能威胁住得人。   这事儿就得回过头来先说说储君。   说起来,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不过在大部分的朝代,这其实是个有些尴尬的政治符号。   照常理去想,谁会去得罪太子?那不是给自己的将来埋坑?   可事实还真不一定如此。   第一,就是这些臣子的所谓的‘气节’,如果见了太子就事事顺从,那么在皇帝面前就更加的应该顺从,可实际并非如此吧?   第二,在弘治朝这还不算一个原因。但在其他大部分的时候,太子,这个位置其实是很微妙的。   这么说吧。将来他朱厚照当了皇帝,他也有太子,那时候大臣们怎么着?都去太子府烧太子的冷灶?   那我皇帝、九五之尊呢,位置摆在哪里?   所以大部分时候,文官也好、太监也好,天天捧太子的场,很容易被皇帝杀。   有的时候太子身边有人,是皇帝默认的、安排的。因为他是皇子身份,毕竟尊贵,且江山迟早要交到他的手上,是要给他一些班底,将来可用。   但这其中的事,从来都不是‘太子是将来的皇上,我可不能得罪他’这样一个简单的念头。   人有的时候也身不由己。   反过来说就是乾清宫冬暖阁里的这帮人,忽然给朱厚照跪下,感激涕零的说他是尧舜再世,他们的前程就会好吗?   不一定。   像周经、吴宽那都是弘治当太子时的老人了,   又都是舆论之中的‘正臣、直臣’,如果在这里谄媚,反倒会直接结束他们的政治生命。   暖阁里,   周经一看吴宽果然又落了下风,便接话问:“既然如此,微臣斗胆!请太子殿下示下,究竟为何要让王越出任三边总制官?”   周老头就是语气硬,咯得你难受。但他直来直去,不拐弯,倒也还好。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周大人。但我想请周大人先回答我,为何坚持反对此事?”   周经说话时胡子一抖一抖的,“微臣刚刚已经说了,王越无德无义、攀附奸臣李广,似此小人,如何能胜任如此重任?”   “不能胜任吗?”朱厚照反问,“我怎么记得王越在西北的功绩不小?周大人当时就在朝中为官,应该记得呀。”   诶,这话还就不太好回答。   因为那是事实。   但这时候吴宽又说:“王越确为朝廷立有小功,不过也是臣子应尽职责。何况上赖先皇之德,下赖将士用命,当时的西北连捷,也不尽是王越一人之功!”   朱厚照心里翻了翻白眼,   老家伙算你有本事,这都能给圆回来。   “吴大人的意思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时候,有先皇之德,现在没有,往日时候有将士用命,现在没有?”   吴宽老脸一垮,这太子也太会给人戴这种吓人的帽子了。   “老臣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朱厚照突然质问,“王越还是王越,变得就是皇上和将士,当时行,现在却说不行,本宫真是不懂了,父皇如此仁厚贤明,怎么到底嘴里连让王越打个胜仗的德行都不够了?!”   这这这,   吴宽知道太子有诡辩之才,却没想到这么突然,这么凌厉。   “殿下!”周经这时候插话。   “……周大人请稍待!”朱厚照一抬手,他是当得机得势,怎么会给你打断,“其他的问题本宫可以不计较。但事关父皇,吴大人必须撂个话下来!父皇圣天子在朝,父皇的德行,究竟够不够让王越凯旋而归?!”   “陛下之圣德是能够护佑我大明朝的各位将军都百战百胜!不独缺王越一人!”   这个问题吴宽是没办法的,他已经把话往小了说了。   朱厚照则不计较这些细节,得了这话之后立马定性,“那好了。就是说你们也认为王越将军领兵,是可以取胜的。周大人,您听到了,您的问题,吴大人已经帮我回答了。”   这……   这个话现在就不能反着来说了,   不然就是说皇帝圣德不够。   “殿下!”周经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边关军情是朝堂大事,不是说得赢就是有理的。将在外求取百胜,自然是仰赖皇上的圣德,这话不假。既然这样,为何不换个一时的君子、为国的忠臣呢?难道殿下真的认为派一个德行有亏的小人是有利于朝廷、有利社稷的吗?”   朱厚照真是对这群人感到无奈。   “周大人的问话太过书生气。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统兵之帅要真那么容易选,父皇和列位也不必在这里相争了。他王越是知兵、知战之人,在这个时候自然是要推他出来。就像你周大人是刚正不阿之人,所以父皇任你掌管天下钱粮之所。本宫为何不举荐你去任三边总制官呢?”   “周大人,我也真想问一句话,”太子的语气到这里有叹息,有无奈,“究竟是坚持自己心中所谓的正义和正道重要,还是国家的安危、百姓的生死更重要?为了所谓的肃清朝纲,自认为是在做正确的事,可这个正确的事的背后,却是朝廷派不出当世名将,大明不知道要多死多少士兵和百姓,那一具具尸体难道就是坚持的正道?”   “你们说了半天,无非就是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国家要用君子,弃用小人,这是正理不错。可你们有谁提过一句边关的将士、边关的百姓?王越统兵之才,当世之最。派了他,我大明的百姓、士卒才能最小的伤亡。这些你们考虑过吗?”   吴大人说:“可殿下怎么知道,王越就能令我军、民伤亡最小呢?”   “那你又知道吗?!”朱厚照狠狠的反问了一声,“此类事难道不是根据过往的经验和实例?王越与鞑靼交战很少战败,他是最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我再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周大人、吴大人本宫是信的,可朝中又有多少人,不敢发声支持王越,那是怕与李广扯上关系!”   “殿下!陛下是贤明君主,贤君在位,哪里会有殿下口中那么多的小人?”周经出声反制。   朱厚照小手一挥,“你别和本宫扯什么贤明与小人了!今日在这乾清宫的人,你们都知道本宫刚刚讲的那种人到底有没有!你们也都是为了我大明鞠躬尽瘁的忠臣。王越是当世名将,可现在朝廷却因为局势而派不出来,你们都给本宫想想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君子与小人的争论太多太甚?”   “前有言官风闻奏事,胡乱指责官员,连你周经都成了小人!史书上这难道不是徒增笑料?!现在又到父皇面前做这样的争论,若你们赢了,那是什么结果?那就是朝廷派了个不如王越的,你们高兴了,本宫告诉你们,鞑靼比你们更高兴!” 第五十七章 用人之法(三)   周经算是听明白了太子的话了。   “照殿下的意思,朝廷用人不必过问德行,而是要看才能。若才能过人,哪怕德行有亏,朝廷也要坚持用之。”   如果朱厚照不是个后来人,   在这里就很容易被绕进去。   因为这个用人方法确实有很大的弊端。所以千百年来,我们的文化里一直强调,德要为先。德不好,能力越强,危害越大。   周经是老臣了,自然一眼洞穿这一点,“或许一时、一事用上这样的人可解朝廷之困,可这样一来朝廷不对人的德做要求,往后岂不是满朝尽为小人?”   “本宫从来也没有说过朝廷用人是才比德先。而且周大人还未明白本宫刚刚那些话的意思。这么说吧……假若今天李广还活着,那么王越自然就派得出去,这一点周大人想必心里也清楚。但现在李广死了,这人就派不出去了,为何?这是君子与小人之争吗?非也,这是朝局的派系斗争。而这种派系之别僵化了朝廷的用人之法。”   “为何?就是因为有太多像诸位大人这样的人,时时刻刻把‘王越是李广的人’这一点作为他最重要的特点,继而极力反对。你们说他是小人,所以担不了重任。但你们心里其实知道,王越这个人是有才能的,他打得了胜仗。可现在的局势却派不出这个人,这难道不够令诸位大人担忧吗?”   “周大人说一时、一事。本宫也要说一时、一事,是,眼下这个关口,依照各位大人的意思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祸。可这样以后,朝堂的派系斗争就会取代用人得当。也就是说只要这个人不是我们的人,那么便弃之不用。长此以往,这又是什么结果?”   “所以……”皇太子朝皇帝也见了下礼,“今日我真正要保的不是王越,而是我大明朝的用人之法。国家要用对人才,方可长治久安。王越确不是什么濯清涟而不妖的圣人君子,可眼下却是西北边关形势的最好人选。这口气保不住,且不知往后会有多少天降之才折戟于门户之别,最终无法为国效力!”   这段话连续不停,说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而且一句用人之法,深度够、情意真,怕不是轻易能反驳的。   弘治皇帝自己都觉得赞叹,叫他想,是想不出这四个字的。   周经和吴宽都一时失言,心中隐约有些震撼。   不过指望说服一个六十岁的、思维已经固定的人那是不可能的。   朱厚照也不指望说服他们,他就是要和他们争。   就像大礼议那样,越争理越明。不争永远都是他们那一套。你永远翻不了身。   但……弘治皇帝似乎有些‘得意’,大概因为儿子的优秀,或者觉得他们二人不说话,是给太子说服了。   于是乎心中忍不住欣喜,便追上说道:“周大人,太子说的不无道理。一个李广死了,竟还导致朕派不出一个名将,这可不应该存在于明君贤臣的朝局当中。当初,也是各位大臣力谏朕杀了李广,如今弄成这样一副局面。万一真的派了一个不如王越将军的人去,打了败仗,苦了边关的百姓,这罪孽岂不深重?朕可不想让后世子孙,把一句‘文人误国’的评语用在我们身上。”   中间那句还不忘说说自己的委屈,看来是憋了很久。   但朱厚照眉头一动,心中一咯噔……自己这亲爹是很烦周经不假,所以讲话大抵不会好听,可对周经这样极高傲的人,说出文人误国这四个字……不会出事吧?   还没等他这个念头全冒完,   极其注重脸面和自尊的周经果然是受不了,当了几十年的官,一辈子忠诚为国,最后给皇帝来一句文人误国,   这话出了乾清宫,传到其他人耳朵里,   他周经还如何自处?   只见他立马面色戚戚然、愤愤然,几欲流泪,“臣执掌户部以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实不曾觉得有误国之举,今陛下有此言,必是臣有大不当之处,否则如何担得上误国之言?况臣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如臣之衰者,岂能久存乎?臣愿脱下官帽,褪去官服,留待有用之人!”   说完这些,周经是很正式的,把帽子拿了下来放在身前。   他这么做,其实也给吴宽一个压力,这是他们内部的舆论互卷。否则不是显得吴宽贪恋官位?   所以吴大人也得把官帽放了下来。   朱厚照无奈叹息,   他就知道,争得激烈了,最后都是这样一个套路。搞来搞去搞不出新花样。   弘治皇帝一时间也有些微愣。   不过老实说……皇帝不喜欢周经、太子不喜欢吴宽,干脆都让这两人走了拉倒。   只可惜现在还不行。为了李广流毒,不惜更换周经这样的大员,这于太子的贤明有害。   但朱厚照也不打算去哄这两位受了委屈就要撂挑子的老大人,   正待弘治皇帝一时无措之间,他很不客气的讽刺,“周大人、吴大人的耳朵可真是金贵的很,便是一点儿逆耳之言都听不得,你们平时劝谏父皇、教导本宫都说要虚怀纳谏,忠言逆耳利于行嘛,说这是圣人之德,怎么着,父皇说了你一句,你便要辞官不做了?!作为臣子,非要逼得君父看你的脸色讲话,看的本宫迷迷糊糊的,都分不清谁是君!谁是臣!”   “殿下口舌之利,下官早已领教。若殿下对微臣有如此不满,何不正好去了微臣之官职?”吴宽也辩不下去了,辩一次他就要戴一顶吓人的帽子。   朱厚照句句不饶他,话里狠着一股劲,“去了官职简单!但要说清楚,你们不要把忠臣二字按在自己头上,把昏庸二字按在本宫头上。今日之事要原原本本的写成文章传出去。何意?”   “你们是忠臣本宫相信,可也要叫天下人知晓,本宫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护着李广那样的奸宦,一样是为国为民,父皇也从未有一字一句要你二人致仕,这是事实吧?你们辞官明晃晃的缘由,一是君臣于朝廷选官用人之间的意见不合,二是对父皇的话产生了怨念。好啊,我大明的官员了不得,要么皇帝得同意他的谏言,要么皇帝得哄着他说话,如若不然就要辞官!”   “若父皇真有旨意,应了两位大人的致仕,那东宫也要下一道旨意,大明朝凡我东宫之下,以后任何人和您二位大人说话,都得陪着小心。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连皇帝说话都得陪着小心!”这话越到最后,朱厚照的声音越发严厉,还动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开什么玩笑,上面还能被下面威胁了。动不动就辞官,不就是想着可以当个忠臣,千古流芳吗?我就要让你当不成这忠臣、直臣!   别给我整舆论压力那一套,说了要在舆论场上卷死你们。   朱厚照有的是办法整治这些人,因为你在乎的东西、你的弱点明摆着的。   真要是东宫出了这道旨意,那可就是千古的笑话。   而周经是极重名声之人,他一看辞官都辞出这么个结果,这样就是辞也不是,不辞也不是。   于是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悲愤,忽然之间嚎啕起来,“陛下!您要为老臣做主啊!太子殿下三言两语就给臣等说成了是不忠君父之人,可微臣的心意陛下最是明白。微臣斗胆陈奏陛下,教子不可宠溺过甚啊陛下!”   朱厚照:“……”   这,和哭着说您快多管管您儿子有什么区别? 第五十八章 上谕   弘治皇帝是老好人一个,而且他现在心情舒畅。   该说不说,他看自个儿儿子气这些往日里油盐不进的大臣都快要上瘾了。   多亏是生了个好儿子,不然他今日如何能这般过瘾?   既然心情不错,他也就不讲那些让气氛紧张的话,伸出手安抚安抚大家,“好了,两位爱卿。朕呢,让太子少说几句。你们呐,也不要再讲什么辞官的话了。咱们君臣还是回过头来说说朝廷的用人之法才是要紧。”   朱厚照暗暗哼了一声,   他可不是开玩笑,这两人要真的因为今儿这件事就辞官,那他真的就回去发东宫旨意。   多看了五百年,可能正经事儿干不出几件,损人的办法脑子里却有一大堆,不把你恶心死誓不罢休。   不过眼下,这的确不是要紧之事。   “父皇,不如这样吧,”朱厚照想了想,“一是,父皇能否发个上谕?将今日两位大人与儿臣的对话详细记录,提出朝廷用人之法不可囿于派系之别,更不可对推荐了王越的朝臣肆意安插罪名。二是风闻奏事归风闻奏事,不要胡乱弹劾朝中大臣,尤其是弹劾周经周大人的那个张朝用,周大人何等样人,没有人不清楚,这样弹劾实在没有道理,不过言官不以言论获罪,父皇便不要治他的罪,但要在上谕中点名批评他,以示警戒。三是,三边总制官要以最能胜任这一标准来拟定人选,不管他是谁的人,或不是谁的人。说到底,朝廷上上下下那都是父皇的人。”   “嗯。”皇帝点了点头,“周爱卿和吴爱卿以为如何?”   仅看这三条,他们两位也说不出哪一句是不妥的。   虽然和他们想象中的差距很大。   但他们今日在御前已经和太子相争到这个程度,太子说出了一个正理,一样对国家有好处。   这样的话,他们那个‘君父昏庸、臣子力谏’的套路就不好使了。   因为君父也有自己的道理,也讲得通,只不过和你不一样,你还一定要反对,这叫什么?   这叫抗旨不遵。   没有道理,皇帝要听大臣的吧?   宣扬出去,舆论场上也肯定是双方都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朱厚照要做的就是这样,就是要当他们‘搬出道德圣经,一棍子把你打翻在地、说你错得不能再错’的时候一定要讲出自己的理来。   不能给他们辩得哑口无言,否则即便强行发个上谕马上就给你定性成昏君!   长此以往事情就难办了。   现在辩了则不一样了,   你为国为民,我也为国为民,只不过角度不一样,你非说我是昏君,那我就弄你。而且大张旗鼓的弄你,把你的名声搞臭。   可就眼下这个结果,实在也难以令周、吴二人称心如意。   所以皇帝问他们,他们这心中也是觉得有些像闷了一声气一般。   “陛下若要坚持这样发,微臣也只能领旨了。”   这话看似服软。但服的是权力的软,不是道理的软。   但对朱厚照来说这便够了。   至于有人认为不对,那是另外一回事。一年下来被有人说不对的事儿多了去了。但皇帝也要干,而且要坚持用威权去压着干。   “周大人。”皇太子在叫他,   “微臣在。”   “圣人之道说君子和而不同。本宫知道你是君子、直臣,但本宫也不是小人。”   “殿下言重了,微臣不敢。”周经也只能无奈叹气。   “今日你我之间的意见不合,不能说明你与我,一个贤、一个不贤。你是为了朝廷好,我也是为了朝廷好,恰恰说明我们都是为了给父皇效忠。因而刚刚有些话,你且不要往心里去。”   弘治点点头,嗯,朕这个儿子真厉害,有紧有松,拿捏自如。   周经一听有太子温言,话里也不敢再拿大头,赶紧跪下行礼,“殿下之言实令微臣羞愧!微臣今日也有不当之处,请殿下恕罪!”   朱厚照点点头,对自己的微操感到满意。   周经这种人,当户部尚书还是可以的。管钱袋子的,就需要这么个性格。   至于吴宽,   他也懒得去管他心里是不是委屈。   “你也没有什么罪,更谈不上恕罪。”朱厚照摆了摆手,“你说出了选了王越的害处,我说出了选了王越的好处。这许多事本就是好坏参半,十全十美之事向来难求。既然如此,咱们就以父皇的圣旨为准,我与周大人总归都是人臣,一切权柄还是要操之于上。”   这种话是不好反驳的,除非是你的十族都和你有仇,你想灭了他们。   吴宽心中暗叹,   皇太子实在是个人精,他几句话把自己的地位拉下来与周经一致,既抬高了周大人,也抬高了陛下。   现在好了,他们都是臣,且作为臣子都说出自己的道理,然后交归圣上决断,这恰恰就是君臣之礼。   这事儿就成了君前论理,都有为国为民的道理。皇帝择一而用罢了,可不是闭塞言路,昏庸无道。   当然了,这样干太子是有压力的。   仅从这一点来说,吴宽是佩服的。   仔细回想起来,太子虽看似无意与他们一问一答,但其实每句话的背后都有想要达到的目的。   现在太子讲出权柄操之于上这一点,周经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既如此,请陛下圣断!”   弘治皇帝召了萧敬过来,“传旨内阁,就照太子的话明发上谕。务必使内外官员明白,朝廷的用人之法不得受派系之别牵制,最大的目的是要为国家选出最合适的人选。”   “是。”   这样的话,没什么事情,周经和吴宽也就离去了。   等人一走,弘治皇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喜悦的心情,叉着腰忍不住发笑,“朕还真未曾想到,此事竟然这样就能办成了?”   办成了?大概,但不保底。   朱厚照心里想着:您老人家真该感谢我这个儿子考虑周到。   这样就办成那大明的文臣就没那么难对付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爹,儿子正在查这个人。陕西道御史胡贵闵。”   皇帝略有印象,“就是专门上疏反对王越的那个胡贵闵?”   “不错。”朱厚照把那张纸给他摊开来,“李广的账本上有他的名字,但他却在李广死后言辞激烈的上疏,更是旗帜鲜明的反对王越任三边总制官。这是个小人,也是个典型,儿子已经派人去暗中查他了。爹如果允许,儿子想请锦衣卫会同办案。”   “你要做什么,我这个当爹的当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皇帝凝着眉头,“不过你说他是个典型是何意?”   “就是反对王越是为了撇清与李广的关系的典型。正可说明朝中有人为了自身的政治利益弃朝廷利益于不顾。现在上谕之中只说了‘以最能胜任’这一标准来选,没有说一定就是王越。几句话不一定会叫那群大人放下门户之见,万一不成,那便大办胡贵闵之案。告诉他们并非支持王越就是与李广为伍,反对王越,更有可能是与李广为伍!”   看看那些给李广送礼的各部尚书,有了胡贵闵之案后,又是怎样的反应。   “当然,如果事成,咱们便只需依律办案。”   他就是这风格,做事喜欢留一手。万事求稳。   因为是亲爹,现在说出来倒也无所谓,总归是让他多一份安心。   “好!”弘治皇帝眼中精光一闪。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一种上阵父子兵的感觉,而且往日里无聊的朝政,现在竟多了许多趣味!   但仔细想想胡贵闵的身份,又觉得不妥,“会否让人觉得是上了这道疏,因言获罪?”   朱厚照睁大了眼睛,“父皇冤枉。儿臣可没说他上疏的事。儿臣说的是他贿赂李广的事!” 第五十九章 文人的激烈   弘治时期的锦衣卫指挥使叫牟斌,史书记载这是为数不多的,心中装着正道的指挥使。   但朱厚照待人,从来不以史书上的说法为准,   说到底还是要看他接触下来的感觉。   像是刘瑾这样,适当的时候打压,如果聪明又好用就再留在身边。   牟斌身长七尺,腰背挺直,看面相是个棱角分明的大叔,很有男子气概。   “……只是和父皇提了一嘴,没想到竟真劳动了牟指挥使大架。”   “殿下哪里的话,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奉命行事,职责所在。”   太子也从书案之后走了出来,“好吧。事情倒也不复杂,李广所留的账本写着陕西道御史胡贵闵给他送了银子,想来此人必定是贪污腐败,生活奢靡。就是不知道还没有其他的罪状。”   这话含义可深了,   既然是典型,   那自然是罪责越大越好,不要查到最后只是贪墨了银子。   所以才需要锦衣卫。   牟斌是指挥使,也是很有正义感的人,所以对李广自然没啥好感,这种给李广送银子的肯定也不是好官。   太子的话他听懂了。   于是‘啪’得一声猛然抱拳,“殿下放心!此类朝廷蠹虫,但有实证,臣绝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朱厚照也不多说其他了,   “这事儿难度不大,但要快。”   “属下遵旨!”   “那你去吧。”   “是。”   送走了牟斌,   王鏊很快也来了。   现在他和太子仿佛是有了心灵默契的似的,互相看一眼其实就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   不过一时间也难以说什么。   “王先生,今日,教本宫学一篇文章吧?”   王鏊拱了拱手,遵了太子这个旨意。   “殿下初学,宜挑通俗易懂之文章进学。唐魏征有一篇《论君子小人疏》,很适合殿下。”   朱厚照来者不拒,“请先生开始吧。”   “臣闻人君者,在乎善善而恶恶,近君子而远小人。善善则君子进矣,恶恶则小人退矣……”   读到这里,太子忍不住看了一眼王鏊,   发现他脸色如常,读得很是专心。   “……陛下聪明神武,天姿英睿,志存泛爱。引纳多途,好善而不甚择人,疾恶而未能远佞……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闻恶必信,则小人之道长矣;闻善或疑,则君子之道消矣……夫以善相成谓之同德,以恶相济谓之朋党。今则清浊并流,善恶无别,以告讦为诚直,以同德为朋党。”   老先生这是担心呢。   但朱厚照还是听他读完了。   而且也直接的和他说话,“先生这是在告诉我,上谕之后,清浊并流吧?可清浊什么时候没有并流呢?”   王鏊也不回话,就是忽然跪了下来,脑门自砰砰砸在地上。   “殿下,自臣认字读史以来,心中无一刻不盼望着能得遇贤君明主!入了詹事府,传授殿下读书写字至今,臣心中已然确信,我主将来必是大明朝一代英主!”   朱厚照看他言辞恳切,而且忽然这么激动的说起这些有些意外,   想来是遇着了什么事。   于是放下毛笔,认真对待起来。   “王先生这是怎么了?”   刘瑾在一旁替太子解释,“宫外的事,殿下可能还未得知。王大人,因为那一本为国举将疏,遭了很多清流之士的鞭挞和批评。据说连家里的老父亲也……”   朱厚照这时才反应过来,   喔,是了。他这个后世之人,脸皮厚得跟万里长城一样,从这头看不到那头的。   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不是的,   尤其像王鏊这样的读书人,   想来那封奏疏,让他面对着很多批评攻讦之语,而这些应是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遇到过的。   “为殿下效命,臣心甘情愿,亦死生无悔。只不过臣想请殿下答应臣一件事!”   刘瑾脸色一变,情绪再激动也不能这么和太子说话啊,“王大人……”   “无妨,你让他说下去。”朱厚照抬手阻止了想要多嘴的刘瑾。   “臣请殿下答应,将来一定要成为像我大明太祖、太宗皇帝那样的一代圣君!”王鏊一直扣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从这句话的声音之中听,似乎是有些流泪的。   一个几十岁的大老爷们忽然以这样的情绪说这种话,朱厚照也很难不受感染。   “殿下,自古盛世出自圣君,盛世之时,诗人之诗情豪迈如巍峨山峰,危世之时,诗人之诗情凄苦如冷宫之妾。且,历朝历代自开国后百年尽数衰败。我大明今日之国力亦远不如太祖、太宗之时。土木堡一战后朝廷损失惨重,元气大伤。眼下不要提太宗时五征漠北、三犁掳庭了,就是防备也是漏洞百出!致使北方鞑靼纵军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欺我皇明如此,简直奇耻大辱!”   “王鏊!”刘瑾听得心惊胆战。   结果惹得朱厚照冷冷怼了他一眼,“闭嘴!”   王鏊继续激动着,“臣做梦都想重现我大明的威武荣光!因而臣今日冒死恳求殿下,请殿下立此大志!成为我大明的一代圣君!如此方可不负先人遗志!”   朱厚照面容整肃,这种话题面前,他嘻嘻哈哈不起来。   大明的威武荣光!   这是令男儿热血沸腾的东西。   也只有这样才能够抚平王鏊心中的委屈。   “先生请起。”朱厚照把王鏊扶了起来,“这是先生受了委屈的话,不过也正因为这委屈,才有今日这番慷慨激烈之语。你刚刚的话,原本是大不敬的。不过本宫不治你的罪,不仅不治,还要以大明太子的身份起誓,本宫一定会成为一代圣君!”   “盛唐诗人口中的盛世,太祖太宗时的四方臣服,本宫会一样一样做到!本宫还要问你一句,你王鏊可愿跟随本宫?!”   王鏊听了这话,哪里还顾得了太子的‘扶’,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跪下。   并且大声喊道:“大丈夫立于世间,能追随明主,建功立业实乃人生幸事!臣王鏊愿与殿下一同起誓,终吾一生,要为殿下万世令名,为大明繁华盛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   朱厚照也感觉到了一丝热血,这才叫豪杰丈夫的壮怀激烈!   此刻再回想前世那样为了几千块的工资在城市里疯狂的奔波劳碌真的是既无聊又可悲,哪里还有男子汉大丈夫的豪情!   “刘瑾,给王先生看座!”   王鏊也对自己的情绪稍加整理,然后开始说:“殿下,上谕臣已经看了。殿下于君前的奏对,很是得体。尤其朝廷用人不可囿于派系之别更添强者豪情。不过这推举王越的干系,就要落在殿下的肩头了。”   因为皇太子最后是把这件事引导成了臣子君前论理。   皇帝既然采纳了你的。那你最好祈祷成功,否则这事儿可就不好玩了。   朱厚照则并不在意,他也算遇到了和自己有一同志向的人,往后大道不孤了,“还有你大胆的王鏊嘛。真到那个时候咱们有难同当!”   这话说的,是认可他王鏊是个君子。   “殿下所言也是,若能与殿下一道,也算人生畅快事!”   “不过,得体归得体,是不是真的管用,还要看结果。”   太子是有些怀疑的,否则也不会留一手。   但王鏊似乎不这么看,他分析说:“臣觉得,有殿下那番话和这样一道上谕,此事应该能成。”   “喔?为什么?”   “人心有的时候被名诱,有的时候被利诱,还有的时候是为情所诱。殿下那一番话语让臣子们看到了东宫的豪情,这豪情是能够震动人心的!” 第六十章 以情动人   上谕之后,朱厚照在宫里还撞见了徐阁老一次。   这位老先生即将退休,往日里干事算是勤勉,所以朱厚照还是尊敬他的。   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该行的礼没有少的。   “阁老近来身体如何?”   “老臣谢殿下关心。养了些时日,但也快不中用了。”   朱厚照看也是,老头儿脸上一块一块的老年斑,真是够不容易的。   “阁老辛苦了。”   “殿下哪里的话。”   “我这里还有件事想要拜托阁老。”   徐溥虽然看不清楚,但脑子还算称用,“殿下是说,上谕之事。”   “不错。”   “老臣也有事向殿下请教。但不知殿下是如何说服王鏊的?”   朱厚照也不瞒他,“我说,朝廷抄了李广的家,现在有钱,朝廷还有王越这样的名将,有钱有人的情况下,大明朝若是打了败仗,后世人不知是说我朱家父子是笑话,还是说满朝文武是笑话。”   徐溥统帅百官,太子这样说话他作势就要跪。   但朱厚照显然不会让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头儿在冬天这样跪下去,“本宫没有要怪罪谁。”   “殿下说的笑话……是成化年间许宁之事吧?”   “许宁?”   ……   ……   内阁里,刘、李、谢三人一字一字的仔细看了上谕,   心里头想着现如今的太子可真是人精,上次微服出宫给他说成为百姓做事,这次启用王越又给说成是不囿于门户之见为朝廷选材。   弄得那些个反对王越的人,怎么着都逃不了一个没有胸襟、为一门一户之私利而不顾朝廷国家之公利的罪名。   “各位,可还记得成化十八年,大同总兵许宁之事?”   李东阳一句话捞起了众人的回忆。   到今天为止,王鏊的疏上了,太子和周经的理也论了,但内阁、朝中各部要员都没有因此而掀起较为激烈的反抗。至少没有一排排的去宫门口下跪。   可这是明显的回护王越。如果这样搞下去,皇帝就真的这么任命了呀。   为啥?   因为刘、李、谢三人都不想当万安(当时的内阁大学士),朝中六部九卿也都不想,除了一个刚直的周经,其他人心里想着这事时都要嘀咕着‘许宁’两个字。   因为当年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   成化十八年,汪直任大同镇守太监,王越任总兵。这两人弄到一起,朝臣们就很担心王越打几个胜仗、使点儿计谋,到时候立了新功再让汪直重新起势,那就不好了。   于是向宪宗谏言,要让延绥守将许宁接替王越担任大同总兵。王越呢,去延绥担任总兵。   这样两个人就分开了,他们一分开朝中的大臣自然就放心了。   然而许宁这个人,王越的评价是虽然他屡经战阵,安分守己,但并不是统军之才。   后来事实果然如此,因为汪直是个‘奸宦’,许宁自然要和他界限分明,所以到了大同处处与汪直争权,叫‘每事必违’,而且刚愎自用。   成化十九年,朝臣们终于斗倒了汪直,他被调往南京。   许宁则在大同大败于鞑靼。   为什么大败,朝臣们也清楚,原来王越和汪直配合无间,一起立下了多少军功?弄得他一个文臣都封爵了。   所以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因为政治斗争调走了王越和汪直。   但清楚归清楚,这时候朝臣就很害怕宪宗责怪他们当初的谏言,然后居然就和科道言官一起瞒下了败绩。   直到一年后,有人实在过不了心里的道德关,才将这件事禀告给了宪宗皇帝。   皇太子朱厚照处处说朝廷不能因为局势争斗而派不出合适的人,否则就是给史书增添笑料。有见识大大臣都在想,这说的是不是就是许宁事件,只是碍于先皇的颜面和朝廷的体面没有明说罢了。   “宾之的意思是,同意启用王越?”刘健多少还有些神色黯然,李广的流毒不清,真正的众正盈朝还是达不到。   李东阳没有直接回复,而是说起别的,“昨夜老夫一夜未眠。陛下说,像这样的事不应该发生在明君贤臣的朝堂里。可若不是殿下极力坚持,这事儿不就发生了吗?我们几人当的官够大了吧,自认也还算实心报国,至少后世之名总也不该是个奸臣小人吧?可怎么到头来竟觉得都是黄粱一梦?”   “我们难,陛下也难。不情愿的杀了李广,想任用一个总制官也如此困难。成化年间的臣子是嫉妒王越的功劳,咱们这些人难道也嫉妒吗?他已经七十二了,还有心为国征战,哪怕是有些私心,这样的人也找不着几个。”   ……   ……   听徐阁老讲了一番许宁的事,朱厚照心中感慨,   他为的就是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没想到已经发生过了。   “阁老……说起来有时候我也疑惑。王鏊等先生讲述的许多昏君的例子,听起来是如此的愚蠢。可历朝历代这些事怎么就不绝于史书呢?”   徐阁老难得的轻笑,“殿下此问,虽是孩童之问。可也着实是个好问题。依老臣看来,无非三个字的原因。”   “喔?”朱厚照有些惊异,这个问题用三个字你就能回答?   “不得已。”   “不得已……”他细细咀嚼着。   “若不是殿下有这样的勇气,哪怕朝里有人和殿下怀着相同的心思也不敢仗义执言,即便有,也形成不了气候。但就像殿下所说,朝里的大臣都知道王越统兵之才为最,可为什么不能推他,不仅不能推他,还要弹劾他,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总归逃不脱不得已三个字。历朝历代的人也如此,他们并非不知道自己做的事荒唐,但局势逼人如此。”   “受教了。”   太子这样谦虚,徐溥也微微躬身。   “外面天寒,殿下便回宫去吧。老臣不堪大用,但见殿下天纵之才不胜心喜,且殿下之心是为国,不是为己,是为公,不是为私,老臣知道如何做。”   “本宫是太子,哪里还有什么私?”   徐溥心中起敬,但也有些哀叹,可惜他见不到下一朝的风光了。   ……   ……   原本朱厚照还觉得不稳妥,还让人去查了胡贵闵。策略上是没有错的,为了最好的结果努力,为了最坏的结果准备。   因为他也没有把握仅靠几段话就叫那么多大臣在廷推的时候改而支持王越。   但有的时候,人会有一点狗运,你预想是好的,结果可能是坏的。你预想是坏的,结果又可能是好的。   矫情的说,这可能就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几天后,王鏊竟过来向他禀报,朝中的许多大臣都不再那么反对王越了。   “这事成了?”   王鏊点点头说:“如臣之前所言,殿下为启用王越担了干系,这是不顾己名也要为国用人。东宫太子敢有这番作为,臣子们也都感受的到。再者边关的军情本就是个大事,微臣和几位同僚在讨论上谕之时,也都请他们多为我大明的百姓、将士考虑考虑,且上谕之后,支持王越倒是显得和殿下一样胸襟宽阔、为国为民,不支持王越则是眼中只剩一个李广了。”   “微臣恭喜殿下!”王鏊颇为兴奋的讲。   朱厚照听完,把手里关于胡贵闵的信按下,看来暂时是用不着了。   朝堂上的确有波谲云诡的计算,但有的时候一样能以情动人。   这样看来,圣旨应该是能到大名府了,   那还有个老将军翘首以盼呢。 第六十一章 宣旨(一)   “张中允,殿下请您过去。”   东宫撷芳殿外,刘瑾对着已经想后退的张天瑞说。   “殿下……殿下要见我?”   “瞧您这话说得,殿下的旨意我敢乱传?还是请张大人快些过去吧。”   朱厚照得了许多银子,   他是太子,不是居家过日子的人,财富对他来说没多大意义,这些钱的用处就在于能用起来。   其实国家掌握财富这个事情,有好有坏,好处就是国家的财政状况较好,能做些事情。   坏处就是……一旦遇上比较昏庸的君主,这些财富就会流向私人的口袋。   就像前文所述由户部尚书叶淇主导的开中盐法变革:将以往由商人将粮食运到边关获取盐引,改为商人直接向朝廷缴纳银子,获取盐引。朝廷有了银子再向边关拨粮拨饷。   这样做的危害不少。   而说起来也有一个好处——国家的收入短时间里增加了不少。   按理说这些钱拿到了应该能做点靠谱的事吧?   实则不然,根据后来的历史经验看,这个优点也没有了。因为这笔钱被挪作他用,很快就被消耗完了。   所以说这个大明王朝,就是个满身是病的患者,有时候细想起来脑袋都大,不知道从哪边下手才好。   但不管如何,朱厚照也要在手中聚集财富、做更多的事。   先前所虑的学宫之事,便再也拖不得了。   “臣张天瑞,叩见殿下。”   “平身,走近点吧,离我这么远干什么?”朱厚照招了招手。   “喔。”张天瑞提了提衣角,小步往前迈了几下,“殿下,不知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先前,你关于学宫的论述,我已经看完了。”   张天瑞有些意外,这么多天过去他以为是石沉大海了呢,没想到殿下还真得看完了。   “但不知殿下以为臣,写的如何?”   “还算有些章法。”朱厚照不准备再吓他了,万一再吓出什么好歹,“张先生。”   “臣在。”   “如果本宫让你负责筹建医学宫事宜,你可愿意?”   张天瑞心头激荡,   脑海里则忍不住想起当日杨廷和离开时和他说的话!   殿下在等,等的就是有人来替他做这个事!   一旦做得好了……得殿下的青睐,以后就是东宫太子得用的老人。   到那个时候,一个小小的中允官可不是他的终点。   “回殿下!臣愿意!”   张天瑞又跪了下来。   看他这番神情朱厚照也露出了微微笑意,并且开起了玩笑,“这个事是要花钱的,你可不能拿了我十两银子办五两的事儿,剩余的五两进了你的口袋。”   张天瑞听得身体一紧,“此事微臣万万不敢!……殿下,臣胆儿小,多拿的银子带回家,估计每天觉都睡不着。”   所以说半辈子辛劳,没什么成就,不拿东西,融入不进这个圈子。   “好。”太子稍作停顿,想了一想,“年后吧。年后开了春,你正式的把这个医学宫给本宫建起来。年前这段时间,你先在京城中选个合适的地段,也找几个老工匠,想想这教人学医的地方要怎么盖。”   “臣遵旨。”   现在大明朝又没有房地产开发,建一处建筑物更没那么多的部门要跑手续。所以这事儿理应不难。   张天瑞几日来一直在想着这事,这时候有些关键要点也就脱口而出的问了,“殿下,但不知这医学宫要建多大的规模,准备招纳多少学子?”   “往大了建。先以三千名学子的规模来计算。”   “三千名?!”张天瑞惊了个惊,“要建这么大?这样的话,臣以为所耗不小啊。”   他哪里知道,朱厚照想的根本就不是医学,   往后是什么专业都要往里塞的,当然是能大就大。   “那么就分期建设,第一期以500名的规模控制,先把地方给本宫弄出来。银子的事你不必担心,自有本宫解决。”   他现在这个年纪,布局教育算是不早不晚。   古代的生产力水平在这个地方,他就是权谋玩儿的再厉害,人心把握的再准确,搞来搞去国家整体国力就是那样。   反正一亩地就这么多的粮食,一个人工就能干这么点儿活,一匹马一天就跑那么远。遇上治国的人靠谱些,那么分配的就好些,不靠谱的,就闭着眼睛瞎分配。   所以搞改革、玩权谋,斗一斗那些既得利益者这种治标的法子要采用,   想办法提高生产力这种治本的法子也要谋划。   一旦垮过了一道坎,有许多重大问题都迎刃而解,比如说北方的鞑靼问题,到底怎么办?   九边虽然守得还行,可朝廷为了维持九边,又耗费了多少?   其实想要真正解决有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强大稳定的热武器。   冷兵器时代,那些游牧民族的武力的确强大。可一旦有了机枪,那些粗犷的汉子很快就会从雄壮魁梧变成能歌善舞。   因而张天瑞虽然是个不惹人注意的小官,但他自己可能也没想到太子交给他的差使其实很关键。   乾清宫。   弘治皇帝望着已经批了红的圣旨展开了笑颜,   这道圣旨是传旨给王越,令他尽快启程赶往京城准备任职的。   “如此,西北可定。朕也就放心了。”   近来一样、两样的事情都能按照他的心意去完成,这令他开心许多。有的时候就和玩游戏一样,一直能赢自然就有趣,一直被蹂躏自然就无趣,最后就干脆躺下,你们爱咋地咋地。   “太子呢?今日还未过来?”皇帝转脸问自己身旁的太监,   萧敬笑着回道:“陛下莫急。按照以往的时间,再有半个时辰,殿下就会过来了。”   “知道了。这道旨意,你选个人去宣,记住要聪明的。”   “奴婢明白。”   萧敬现在的差使也好当多了,毕竟皇帝高兴。   他这张嘴也似乎比往日更加更加活络些,“奴婢记得弘治九年,王越还上疏陈冤,如今陛下给了他这么大的恩宠,他还不知会激动成什么样儿呢。所以说这将军再厉害,那也得遇着明君才行。”   说到此处,弘治也是得意,王越那个人是性格傲,可越傲的人,从底下起复,那个反弹的力度就越大。所以说这类人是要敲打着用。想来这次召他回京是恰到好处,他也必能实心报国。   “朕是觉得,他已经七十二岁了,哪怕有些瑕疵,又能再‘祸害’几年呢?”   总不至于忽然领了边军造反,其实如果一个会打仗的将军不造反,那大部分的缺点,皇帝都是可以忽略的。   “人生在世,难得快意,这次朕就成全了他!”   当年威风赫赫的威宁伯自成化十九年被夺爵除名至今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来他不断上疏陈冤,但再也没有重现过当年的威风。中间有几次反复,但每次都功亏一篑。   现在,终于要不一样了。 第六十二章 宣旨(二)   北方的冬天干燥而寒冷,从京城往大名府,一路都是枯败的树木,马儿有时叫唤几声嘴里一吐都是雾气,这实在不是好季节。   不过一路日夜兼程,大名府总归是越来越近了。   王越王大人这些日子是难捱的紧,某种程度上,若是京里传来个确定的消息,哪怕是不用他也就是个短痛,却不像现在这样,心悬在这儿,每日被反复折磨。   说来他那个小孙女王芷也气得他胡子直抖,讲什么太子要是没争赢也好,省得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还要去往西北那种边关苦地。   这都是从旁人的角度来看的。   从王越自己的心里出发,他已经等了十五年了。   “京里有什么消息传来?”王越问他府里的下人。   “回禀老爷,最新的消息便是上次王鏊上疏一事。”   “爷爷不要急切。”小孙女在旁边劝道:“太子既然有能说动王鏊上此疏的能力,那爷爷的去留应该很快就会有个结果。左右也就是这十天半个月的事了。爷爷可以反悔的时间……也没剩多少了……”   王越看小孙女眉眼如画的脸上始终有些忧愁,心中无奈叹息。   “芷儿,活到你爷爷我这个岁数,其实多活一年少活一年又能有多大的区别?若能纵横疆场,人生快意,哪怕就只有一年好活,也胜过我天天养在这宅子里多活十年。不过……你现在还小,而且还是女子,不能体会到男儿的壮怀与豪迈,倒也正常。”   “便不提这些,成化十九年后,我多次上疏诉冤,至今因东宫方才有了点希望,所以……”   话讲到这里,院外忽然有一声震天响。   “圣旨到!”   王越闻言一下子从椅子上飞跳了起来,矫健的身姿哪里像个七十的老人!   那一双虎目精光闪烁,之前与小孙女温言时的慈祥老人也消失不见,反倒像是充满霸气的沙场野将!   有圣旨,说明此事必成!   因为若不任用他,朝堂上那些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圣旨亦不会来大名府。   府里也有许多年没有接过圣旨了,但一应准备倒也没有荒废,   王越携家眷数十人哗啦啦的出了堂屋,跪了一地。   “罪臣王越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今鞑靼扰我西北,掠我子民,朕慨愤已极,恨不能往。尔世昌王越,才通世务,谋略有奇,特授尔总制官,节制甘、宁、延三镇之兵。锡之敕命于戏,威振北狄,深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钦哉!”   念完这些,公公语气转成了谄媚,“王大人,接旨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越自是激动无比,十五年了,他终于又可以披挂上阵,为国杀敌了,也终于有了建功立业、洗刷耻辱的机会!   这种时刻,哪怕是他见惯了风雨也很难泰然处之。   公公在一旁宽慰:“王大人,陛下还是信任你的。再有,边防急事,不似其他,虽然陛下也不会不让王大人在家中过个好年,但年关一过王大人还是尽快启程进京。陛下,要见你。”   王越擦了擦不多但确实流出来的眼泪,说道:“陛下厚恩,实令我惭愧。公公放心,旨意已到,只要过了年,我立马返京,面奏皇上!也谢过公公,这天儿叫公公受苦了。”   “奉命办差,还谈什么辛苦。”   一般宣圣旨,县里的县令也会过来。   王越失了圣宠,县令不会待他多好,而且他还有些私通宦官的恶名。但是王越毕竟是能写信到京城的人,县令也不敢得罪。   基本上是疏于往来,互不干涉。   但今日圣旨一到,则一切又有不同。   王越心怀大畅,倒也不是不计较,而是要显摆显摆,意思像是:你这家伙,看走眼了吧?!   所以也是中门大开,不拒笑脸人,当然态度就没对公公那么热情了。   这位笑脸人姓谷,叫谷骏,举人出身,出了银子才好不容易混个七品的县令,但对他来说这官儿已经不小了。   至于王越这种,入了皇帝、太子法眼的国之重臣,他是几辈子都赶不上了。   谷大人拍着马屁说:“据下官所知,朝廷这次为了三边总制官一职是闹得惊天动地,户部周大人和东宫太子一番激烈争论,吵得天下为之侧目。旁人都说,我大明有铮铮铁骨的文臣,有气魄如山的太子,依我看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百战百胜的武将!”   王越人到七十,倒也学会了谦虚,“这一切都托了皇上的洪福。”   说完这个便也结束了。   谷骏有些尴尬,都说王越自负豪杰,骄傲的很。看来的确如此,根本就不怎么想搭理他。   想来也怪自己往日里礼节不到。   既然如此,接下来也只能各回各家了。   ……   ……   王越把圣旨给供了起来,这些都是他自己亲自做的,毕竟这玩意儿不能乱放。   随后一个人就坐在这个圣旨前面想了很久,   想到少年时的登科及第,想到中年时的边关纵马,大败敌军,豪情冲天!   到老来,当年的许多人也都不再了,很多话也不知能找谁说。   吱呀。   门被推开一个缝儿,漏进来点光。   王越擦了擦虎目,不用掉头去看他也知道是谁,毕竟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的人实在不多。   “爷爷……”   王芷走了进来,“今天这圣旨是爷爷想了很久、念了很久的,怎么真到这一刻,爷爷却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此处?”   “是啊,要我年轻二十岁,怕是已经纵酒狂歌了。”王越一脸风霜,“但爷爷毕竟老了。能活的天数、能做的事都不多了,所以我得想好哇。”   这话说的,仿佛是去了又回不来一样,叫小孙女更加揪心。   “但是心中又有些不甘心自己老了。芷儿可知,咱们大明多了个不得了太子,这江山代有才人出,可我却不一定看得到了。若是上天能再借我十年就好了。”   可惜,十年对王芷来说似乎不多,可对一个七十的老人来说,就很奢侈了。   “爷爷想看什么?”   “我想看看……大明有了如此厉害的太子之后,能不能出现武功赫赫、威震四方的盛世之象。”   王芷心中也开始想象当朝太子的模样,   她从小自视甚高,一来出身官宦之家,二来又聪明伶俐,颇受宠爱,在芸芸众生的眼中也算是触不可及的一类人物了。   可在太子面前这些又实在不值一提,弄得她都很想去见一见这位大明储君。 第六十三章 长安有贫者   京城下雪了,   而在这大雪之中,内阁首揆徐溥却还是赶往了乾清宫,因为皇帝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相商。   弘治十一年东宫出阁讲学,正式开始读书。看了儿子几番表现,弘治皇帝也不想着再拖下去了。   皇帝坐在主位上看着徐阁老拟的方案,偶尔还会提笔圈一下,“习字……每日一百,徐爱卿这是否有些多了?且笔法点画,务要端楷,太子还年幼,这样岂不是每日要写上大半天?”   徐溥不知道怎么说,皇帝也太心疼自己的儿子了,一天练一百个字有什么难的?那个孩子那么聪明,现在谁不知道?   但他也不好说,只是讲:“陛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一百个字,并不算多。”   皇帝干巴巴的抬眼瞥了他一下,继续往下看去,“每日夜读本日所授书各十数遍……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啊徐爱卿!”   徐溥继续拱手,“陛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臣也是自小读书,十数遍最多两个时辰。”   “这……”弘治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后面还有,“凡读书,三日一温,须背诵成熟。”   这次不等皇帝开口。   徐溥已经说话,“陛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三五遍下来已然熟记,这更算不得什么了。”   皇帝干脆不看了,   合着不是你们家的亲儿子,逮着生造是吧?   朕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反正还有时日,再议议吧。”   徐溥也不急,再议?再议我也还是这一套。   有的时候他都觉得内容是不是少了,皇太子的聪明早已震动了京中大小官员,认几个字算什么?   弘治皇帝摆下太子的教育方案暂时不谈,转而说起另外一事,“徐爱卿,弘治十年已是末尾。朕金口即开,弘治十一年春暖时分,太子自会出阁讲学。除此外,朕还想择日让太子御文华殿,受文武百官朝贺。”   这其实是一种礼仪。   以前毕竟是小孩子,养在宫里。   御殿朝贺就是皇帝想要让太子显示身份、展示威严。说的通俗些,就是你们都过来拜见少宗主吧。   而且拜了这一次,以后逢年过节也都要来一次。   文华殿则是以后太子读书的地方,位置在奉天殿东北,比不上三大殿的恢弘规制,但胜在精巧典雅。   徐溥听了也不称奇,皇帝宠爱儿子人人皆知,除了皇位,恨不能什么都给他算了。   “陛下既然有旨,臣会着礼部立即办理。”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一应礼节具折陈奏。记得要隆重些。”   “是。”   “对了,年后朕就要派王越出征西北,军国大事容不得疏漏,一应军需要提前准备。”   ……   朱厚照也知道王越过来得年后,   其实人都有这个心理,一旦接近过年的关口,就觉得有些事先不办,过了年再说。   所以近些日子都算得上一个闲字。   “已经是腊月了吧?”   东宫撷芳殿,朱厚照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刘瑾聊着。   “是,今儿已经是十六了。”   朱厚照手里捏着从皇帝那里要过来的账本,上面的内容他基本都熟记于心了,有些名字一看就知道他是什么职务,有些说实话还不认识。   这个账本他什么人也没给,也没有叫着锦衣卫一个个去抄家。   老父亲最近给他折腾的够呛,还是不要在过年的时候弄得京城都人心惶惶的。   “这是……下雪了吧?”朱厚照忽然看到外面一片片的有东西飘落。   秋云从屋外捂着脑袋小跑了进来,   “殿下,外面的雪好大。”   确实很大,似乎才下了一小会儿,但大地都快要变白了。   朱厚照嘀咕着,“这么大的雪,詹事府的先生应该都不会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殿外有几个身影,不顾风雪赶路。   而且看起来不止一人,王鏊自然走在其中,除此外似乎还有阁臣谢迁、右谕德王华以及……竟然是吴宽,怎么都来了?   “臣,叩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也不和几位大人多那么些虚礼,“都起来。看座吧。怎么今日都一起来了?”   王鏊本想说话,但毕竟上司吴宽在这。   吴老头儿一拱手,“启禀殿下,日前圣上旨意,待明年春暖之后,即行东宫出阁讲学事项。臣等拟定了一个读书的计划,思量着要向殿下禀报。”   朱厚照心头一动,   这老头儿前两次给他整够呛,这一次竟忽然过来提什么读书计划……   可他哪里知道古代皇子教育是怎么搞得?   完全的知识盲区。   既然是盲区,那不论吴宽说什么,他都只能‘嗯嗯啊啊’的点头。   ……不对,现在给他忽悠的点了头,以后要再想反悔,那吴老头儿岂不是可以说,殿下你当初都答应的?   这也不算什么大的阴谋诡计,更谈不上屠滽忽悠王越的那种人心险恶。   只不过……这个坑要是跳下去,以后会难受就是了。   想通这一节,朱厚照开始打哈哈,“吴大人的心意本宫我是知道的。不过就不用和我禀报了。还是和几位阁老以及父皇禀告吧。”   吴宽心头咕咚咕咚的冒泡泡,他已经开始觉得太子是不是有读心计了,   这么个小当你都不上的?   “殿下要不还是听听?等到来年读书,也可有所准备。”   朱厚照见招拆招,“我都准备好了。剩余的准备,那是吴大人的差事,想想到时候怎么教我就可以了。”   王鏊在一旁低着头闷笑,本来嘛,怎么读书这种事和一个没读过书的去讲什么?所以他也猜测应该是有个什么心思在其中,   不过,想和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玩心眼,那可不是容易事。   朱厚照也不陷在此事之中和吴宽去斗嘴,转而问道:“不知各位先生今日联袂而来,是有什么大事?”   谢迁这时候回话,“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王越一事后,太子殿下忠君为国之心实在震撼我等,因而忍耐不及想要来东宫,仰窥殿下圣德。”   说白了太子给东宫搞出气势来了,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可有可无,所以自然就想来亲近亲近,探讨探讨国家大事,或者干脆讲……就是想来侃侃大山。   至于王华,他本就是詹事府有职务的人。   王鏊问道:“殿下今日在学什么?”   朱厚照一愣,今日……今日学的什么?你们一大早就过来,问我这个问题,   不过他当然也不好这么讲。   略作思量后,皱眉说到:“下了初雪,我就在想……这样的大雪,大明的百姓如何?他们可有御寒的衣物?”   这话一说众人皆叹。   太子果然有贤德!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王鏊忽然念了一句话,随后起身向皇太子庄重行礼,“殿下虽未开蒙读书,但却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朱厚照前世没听过,这是头一回。   知道太子可能没读过书,所以右谕德王华解释道:“王大人所念诗句出自唐人罗隐之诗,《雪》。此诗共四句:尽道瑞丰年,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其中所含的可怜天下之民的道理,正切合殿下话中之意。”   朱厚照听明白了,“是句好诗。谁愿为我写下此诗?各位先生都在,今日我就学此诗!”   众人振奋,太子殿下哪怕有些行为、言语都有些非常规,但只要心怀天下苍生,那么他们这些儒生就会升起无限的认同!   王华还起身郑重道:“臣,愿为殿下默写此诗!”   “好。”朱厚照知道他是王阳明的父亲,因而还多看了他几眼。   史书记载,王越重新起复后是打了胜仗,可他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往后大明朝也不能真的只靠一个老人,还是需要年轻人继承衣钵。   这事儿倒也可以筹谋筹谋。   “王谕德,本宫听说你家有个小子,也喜爱这兵法战阵?”   王华一愣,完了,那逆子的‘恶名’都传到太子殿下这里来了? 第六十四章 顶罪   北风呼啸之中,西出的快马抵达甘肃镇,   甘肃镇总兵朱明志拿了京城来信便旋风一般的离开府衙去寻了镇守太监张坋。   说来也是叫朱总兵着急,这姓张的太监极爱干净,每日都要沐浴,极其耽误时间,这西北的天儿可真不适合他。   “……这是鞑靼又来进犯了还是怎么着?”张坋看到朱明志一脸急相,有些不屑,“总兵大人怎么如此着急?连等咱家更衣都等不得?”   明明两个大男人,却搞出了奇怪的氛围,让朱明志有些作呕。   “张公公的信儿应该比我快,李广死了,你应该知道了吧?”   张坋只穿了白衣从帘子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系,他也不算年轻了,但脸面上没有胡茬,很是干净,就是有些黑。   但若细看五官,倒真觉得他是个挺帅气的人,大眼睛、高鼻梁,一双剑眉,只可惜当了太监少了英气。   “知道。这不是好事儿么?”张公公微笑着,“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见咱家在这西北苦地当差,起了怜悯心思还是怎么着,朝堂之上竟忽然杀出个东宫。原先西北的军情如火,咱家早就料到朝中有人想提议让王越起复,现在李广不在了,当真是救你我于水火啊。”   朱明志心想,你个死太监还在做白日梦呢。京城虽远在千里之外,可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   “那张公公你再看看这个。”   信倒也不长,一张宣纸之上无非几行字。   但张坋看完就变脸,“不过几日时间,怎的变化如此之大?”   “怎么不可能?”朱明志皱着眉,“据京里的人来信,东宫太子不仅孝顺宽仁,而且极为英明,说是城府极深,心思极重,顶尖的聪明人物。原本李广一死,王越自无起复可能。可东宫不知为何,先前不喜李广,事后竟坚定支持王越。这事儿早已在京城之中传开了。”   张坋听到这里才用上了十二分的心思。   朱明志语气之中是深深的忧虑:“王越那个人,你我都不熟悉,他此次过来,福祸难料啊。”   张坋当然知道,李广的死他无所谓,因为他不是李广的人。所以和王越的关系也就好不到哪里去。   但王越‘性故豪纵’的名声是在外的,自古会打仗的将军没有不爱兵的,他张坋做的那些事……一旦王越真的来了,那个老不死的,可不会管你是宫里哪路人马。   “这事儿说起来也有办法。就是你我打几个胜仗,叫朝廷安心,皇上安心。那么总制官之事自然不急。可你也知道,甘肃镇缺饷严重,我的兵能吃饱饭就不错了,鞑靼又哪里有这么好打?”   朱明志看着话说的不少,但没几句有用的。   “王越若是启用,他的背后就是太子,咱们还是要早做准备。”这是张坋最为在意的一层,这样的话,他们再硬的后台也不管用了。   本朝的太子可不是其他时候被皇帝严防死守的太子。   这一脸阴相的公公仔细琢磨了之后说:“胡贵闵那边,是不是让他再上一疏、或者会同在京的一些官员,王越毕竟有勾连汪直、李广的恶名,哪怕有些难度,可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   朱明志叹气,“那就要死谏了。他胡贵闵会敢做这样的事?”   “这不是敢不敢的事,咱们出了事,也跑不了他的。他是言官,皇上怎么都不会杀了他,怕什么?这个信我来写。”   朱明志建议说:“既然如此,我还觉得他王越赋闲在家十五年,身上的罪状不少。东宫这次也是勉强起用了这个人,要不……咱们再给他添点罪状?”   “不可!”张坋眉头紧锁,自己也深呼吸一口,随后表态,“翻罪状之事,万不能为。朱大人怕是不懂宫里的争斗,这种关口还往王越身上泼脏水,那是自取其辱,摆明了要和皇上、太子对着干。你当我大明的锦衣卫是吃素的,查不到你我二人的头上?!这不是明明白白给了别人口实?”   朱明志确实不懂,他还辩解:“这怎么是泼脏水?!他王越本身就在脏水里!”   “那也不行!七十多的人,都脏了一辈子了,你早不泼晚不泼非要这个关口泼,那是什么意思还用说?朱大人,咱家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自作聪明,你这点伎俩,放到紫禁城那个地方可嫩得狠。”   毕竟实在是太蠢了点,基本上属于一出招人家就给你裤衩子都看穿了。   朱明志知道自己是个粗人,反驳不了,但也着急:“那你说怎么办?”   杀掉王越他们更不敢,因为这不仅明目张胆,而且视朝廷如无物,必定会招致彻查此案的旨意,到那时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张坋想了想,“甘肃镇如今成了人人关心的地方,有些事咱们还是收敛一点儿。而且,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也不用太急,这还没到拼命的时候呢。”   这是意指朱明志刚刚针对王越的蠢招儿。   “这么说,张公公,还有办法?”   张坋一开始因为意外有些慌,但现在已经渐渐好了起来,“好办法不多,但若王越真的来了,你我也只能……找个人顶罪了。”   朱明志心里一震,   同时心里生起一股寒气,   他妈的,要说阴,这些死太监是真阴。   “找谁?”   “梅家。”   “那给他们定什么罪?”   “自然是走私违禁货物,暗中与鞑靼往来经商,通敌卖国。按大明律,只要罪证确实。咱们现在就可以斩了他。人一死口一闭就什么都不能说了,哪怕咱们说成是他里应外合致使我们失败,那也死无对证。再者,抄没的家财你我就不要再拿了,尽数充作军饷,购买军需,朱大人借此激励士卒,怎么着也打一场胜仗,想办法立上新功,这样朝廷便不会轻易杀我们了。”   朱明志一听果然大为震撼,京里有京里的应对,此处有此处的应对,现在再看他那给王越泼脏水的那个法子,便更觉得愚蠢的不行。   不过要说这事情啊,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也就是他们商量后的第二天晚上。   北风呼啸如虎,但朱总兵还是顶着去找了张公公。   搞得张公公都很郁闷,“怎么三番五次的,朱大人都在我穿着不好的时候急着见我?”   “你怎么还有开玩笑的心思。我的张公公,”朱明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胡贵闵,被查了!”   “什么?!” 第六十五章 弘治十一年   从腊月二十四祭灶开始,宫里就开始准备过节了,春节自古以来就是汉人的重大节日,明代当然也不例外。   朱厚照作为太子,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像祭祖、大朝会等盛大的活动皇帝都会要求他参加。   参加的过程不必赘述,这不是一个现代灵魂抖机灵的地方,这些活动的礼节从朱元璋时代就规定的明明白白,朱厚照只需要照做就可以了。   无非过程很是无趣就是了,尽管对他来说还带着第一年的新鲜劲。   但连续这么搞,这个年过得比他春节七天假走了八家亲戚还要疲惫。   好在疲惫之后终于等到了弘治十一年。   朱厚照望着明代的烟火,心中想着,老子也算牛人了,上着上着班竟然跑到五百年前来过了个春节。   他的身后秋云乖巧的跪下,冬天冷了,冻得她鼻尖和脸颊都透着红,但她本是美人,这种‘白里透红’也还是一样难掩其艳丽,而且过了个年,长了一岁,她这朵花儿也似乎绽放得更加娇艳了。   “秋云,你以前在家过年,也像宫里这么无聊吗?”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无聊这个词,她不敢想,也不敢说。   “殿下,奴婢小时候的过年可比宫里的更加简单平常,殿下所看到的,已经是天下第一热闹的过年了。”   “这可不是天下第一……”朱厚照嘀咕了这么一句,   其实来这里时间渐渐长了之后,他已经不会那么想家了。但碰上节日的时候,难免会去想前世的一些人和事。   也亏得他看得开,不然这个思念也挺折磨人的。   “算啦。咱们就不说这么多了,沐浴、睡觉吧。”   秋云应了下来,“香汤已经备好了。”   古代人洗澡不多,好在他是太子,这点还能讲究跟上他现代化的节奏。   但有一点……   就是他作为太子,沐浴得有人伺候,这事儿宫里有专门的机构负责,叫混堂司。伺候的人里其实有太监、也有宫女。   朱厚照算是比较坦然的接受了,这也没什么害羞的,可别扭扭捏捏得搞得自己像个纯情小奶狗一样,   社会上那么几年,人心险恶场里来来回回,这算个什么?   而且如果真的把宫女全都撵出去,反倒让人觉得奇怪,这不是无端寻了许多麻烦么。   再说这古代有许多事没有趁手的工具不好办,比如说头发长,没有吹风机,比如说有些地方够不着。   这么多事,不让人伺候,都他自己来,那每天光洗个澡就得个把小时。   有时候太监接触他,反而让他觉得奇怪,所以沐浴大体上是按照宫里的规矩来,但到了里面他通常都会避着太监,只让宫女来替他搓背。   其实人家都当他是小孩子,所以自己就别多想了,   当然了,特殊的部位就不劳烦他人了。   此外,像整理头发、衣服等等各类近身伺候的事,朱厚照都不太愿意让太监来做。作为太子,这点要求他还是可以提的。   “殿下,该修指甲了吧?”   他还不喜欢留指甲,所以时间久了,秋云和冬雨也就都知道他的习惯,明白该怎么伺候他。   “一会儿到床边给我修修吧。”   “好。”   替他擦干身体的时候,   那边床也铺好了,因为会有暖床的,所以倒也不冷。   朱厚照盖了一床被子,后面倚靠着的也是,姿势很是舒服。脚也不必害怕冷,因为她们都会抱在怀里暖一暖。   通常这样一套下来,他都会很放松,也很容易睡着。   但今儿特别,朱厚照也就没那么困。   “秋云,先前说送了信给你弟弟的,人找到了吗?”   秋云跪坐着,太子的脚就落在她的腿上,她倒不觉得这样伺候起来很累人,一是这么多次以来其实也习惯了,另外就是……这么大冷的天在这里暖和得很,这算什么辛苦?   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人,才叫辛苦。   “……应该可以找到,不过还没有收到回信。”   朱厚照看得出来,“你很担心他?我记得你说他是个书童,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吧?”   秋云的嘴唇很薄,抿起来颇为好看,“奴婢的弟弟,从小就不是个省心的,我怕他与人打架。”   “当姐姐的都是这份心思吧。不过小男孩与人打几架是正常的。哪个男子没想过拳头与力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啊。”   “殿下是太子,心中想些是应当的。可奴婢那个弟弟,怎敢想那些东西?奴婢只想他平平安安就好。”   “男孩子,谁都会想的。”   就像……   现在王府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为父令你苦读圣人书,你呢?每日都在干什么?今天与人谈兵法!明天与人讲战阵!再看看你的学业可有半分长进?!”   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这个名字在历史上熠熠生辉,他的事不必浪费笔墨介绍。   就说眼下,弘治十一年,他二十六岁,身份还是个举人,弘治五年时中的。   虽然进士很难,可以他的才情和家学如果就为了上皇榜,那是不难的。但这个小子很好谈军事,还把射箭这门技术练得不错,在这年头也算是奇人了。   今日这事,就出在他王守仁又开始为王越将军出谋划策了。   朝廷既然有此任命,那么西北必有大战。   如同后世守着战场直播的‘军事专家’们一样,这几个小年轻躁动的心也压制不住了,整天就在想明军大胜这种热血的东西。   “父亲教训的是,不过父亲常常教导孩儿,读圣贤书,要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更要为国效力。现如今西北边境烽烟四起……孩儿与一两好友终日讨论,是想着若能有机会也能向王越将军献策。”王守仁跪在父亲面前,委屈感满满。   其实他很崇拜王越,可惜他真的中进士可以为官的时候,干的第一件差事却是负责安葬王越,所以他们实际上没有交流过。   但爱好军事的他也没闲着,后来那些给王越修坟墓的民工遭了他的‘毒手’,整日被拉起来进行军事训练,编排八卦阵。有点终于手里有人的感觉了属于是。   当然,他打小干的奇葩事也不止这一件,和他相比,言语总是惊人的太子都还算个乖宝宝。   父亲王华有时候也是无奈,他就有点吴宽的感觉:就是这个孩子很聪明,但是他搞事情!   “可笑!王越将军是戎马一生的人,论行军打仗无人出其右,要你去给他献什么策?”   王守仁道:“那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也从未说过不再要臣子给他建言啊。”   “你!”王华气得都想踹他,“你这个逆子是要气死我!太子殿下也是你能胡乱说的?从今日起,你就在家安心治学,不许出门整日夸谈!”   王守仁翻了翻眼皮子,颇为无奈。但其实他都想好了,朝廷这次这么大动静派出王越将军,太子殿下也为此担了干系,所以说和鞑靼人的这一场仗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这种机会,如何能错过?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也不会这么盼望弘治十一年的到来。 第六十六章 进京!   大年初一那一天,宫里会举行盛大的朝会,所以官员们还是要上班的。那天也是朱厚照最无聊的时候,从早到晚都是各种各样的礼节要注意。   在这之后会有五天的假期。   这假期确实不多,因为朱元璋对这些官员群体可算不上好。   在大名府,身负旨意的王越没敢在家久留,过了个大年初一便北上进京。冬天的路冰一化就不好走了,紧赶慢赶抵达京师的时候,京城里的人都准备着过元宵了。   城门外的一辆马车里,王芷掀开了蓝色的帘子,她新年十五岁,但记忆里一点儿关于京师的记忆也没有,这是第一眼。   “是座雄城。”   姑娘的眼睛月牙弯儿,脸蛋儿透着红色,发丝随风飘动。   不过王越则沉默许多,   对他来说,此刻算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了。   “进城!”   于是直往宫门而去。   他这一次能起复,很大程度上是太子的功劳,   对于王越来说,李广既然已经不在,那么在宫里重新找个靠山也是头等大事,而太子显然就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论受皇帝的宠爱,李广哪里能和太子相比。   但边军之将和储君关系过从甚密的话,是官场之中比较忌讳的。   不过在本朝,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本人就比大臣们更给太子面子。   “臣王越,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   东宫,   刘瑾和太子禀告说:“殿下,王越已经入宫了。”   “这么快就到了京师,他也算是着急的了。”   “殿下为了他出了大力气,想来王大人也是攒着劲想要立下新功,这样才能不负朝廷和殿下的厚恩。因而自然不敢拖延入京的时间。”   “那么冷的天,叫一个老人这样赶路也算难为他了。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似乎不是。东厂那边的番子来报。王越还带了家眷。有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刘瑾见殿下听不明白就解释说:“估摸着是想要到国子监入学。”   喔,朱厚照听明白了。王鏊当年就跟随父亲到国子监读过书。   “那个孙女也是?”   “孙女的话……”刘瑾心里小慌了一下,但还是老实说了,“殿下恕罪。奴婢这就叫人去查探清楚。”   “不必了。”朱厚照挥挥手,他不会监视臣子到这个地步,且王越都这个岁数了。   这个时候,   王越正在乾清宫见驾,大抵就是他说些感谢皇恩的话,皇帝也做些勉励。老将军本来还在犹豫一会儿要不要就这么明晃晃的去趟东宫,   没想到弘治皇帝直接说:“王将军一路赶来虽然辛苦,但先不急着回去休息。退下之后再去东宫见见朕的太子吧。”   这话令王越有些惊讶,所以他也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表情。   就发现御座上的人‘嘴脸’多少有些得意骄傲。仿佛是有个好东西,等不及要示人。   “这次爱卿能够顺利起复,多亏了太子。太子与朕乃是一体,今日你来的不巧他不在,但你也是他的臣子,应当去见一见。”   王越远离宫廷日久,   没想到皇帝和太子已经俨然化身成同一个政治符号了。   “微臣,领旨。”   弘治皇帝是这样的,他从未想过限制太子的权力,甚至还在努力的想办法替太子展示威严。对他来说这样他不担心,他比较担心的是自己没能为大明留下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王越到东宫的时候,   发现一个贵气的、小模小样的公子样人正在书案前认真的练字,   这让他脑海中也出现那封信的画面,想着那字:是要练练。   王越是个武将,但实际是进士出身,文人玩的那一套他也都会。   “臣王越,参见殿下!”   朱厚照没有玩倒履相迎的那一套,   一来王越能起复多亏了他,可以说为了他自己也担了干系,这恩施得已经够重了,就差把脑袋和他绑在一起了。所以也没必要把自己的位置摆得特别的低,像是在求人一样。   说到底能办成事,也不是‘礼贤下士’这一招就够了的。   二来王越毕竟干过嫌弃‘功劳赏赐’太薄的事,这于臣子之礼不合。某种程度上算是悍将,所以姿态太低反而是助长他的气焰。最后就是自己这个太子的威势在他那里也不够。   于是他就只是坐着,静静看着王越把礼施完。   “平身吧。”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   朱厚照惊讶于老人,虽老但面相上还留存的英气。   王越则惊讶于太子那与年纪不相称的稳重。心里也都是旁人关于这个太子的评价……自然不敢怠慢,   “微臣叩谢殿下厚恩!若非殿下器重、信任,何来臣之今日?”   朱厚照心想,你再‘自负豪杰’,在我这里还算老实那就还好。   脑子想了想说道:“我一定要推举你任三边总制官,也不是为了你王将军能光宗耀祖。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为了边关的百姓。”   这是王越第一次听太子说话,话语算不上奇特,但语气之中上位者的气势很足。   因为朱厚照已经当了好几个月的太子了。   “微臣明白,此次再赴西北,臣一定替皇上、替殿下守好西北。殿下也请放心,臣与鞑靼人打了一辈子,自信不会败于敌军之手的底气还是有的。”   “怎么打仗是边军诸将和你这个三边总制官的事情,本宫不想谈论过多。”朱厚照缓缓说道:“本宫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前些日子我给将军去过信,说立志励精图治,重振大明之雄风。就在你跪的地方也有一个大明官员,一个大男人哭着要本宫答应他将来成为一代圣君。其实就一个意思,大明不能再这样受鞑靼人欺负下去了。”   王越心头一震,太子这话是直击他心中痒处的!   “詹事府的先生们现在给本宫讲了很多汉人王朝一到中后期便任人宰割的事例,朝中和边军之将君臣相疑,一场仗打下来最大的掣肘在后方。本宫不想在我大明朝听到同样的故事,因而本宫要信将军,将军去了边关也尽可放心施为,宪宗皇帝时朝廷里有些奸臣,那时没人给你做主……   ……现在,本宫为你做主!”   这话说的王越虎目一酸,多年的冤屈涌上心头,差点就要流下泪来。   “殿下于微臣之恩如山般厚重,臣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殿下!”   朱厚照道:“怎么就不知道了?弘治十一年你给京师报个大捷,这恩你就算还了!”   王越情绪也上了头,像发誓一样的说:“微臣已古稀之龄,来日无多,此次起复也是偷天之运,接圣旨的那一刻臣此心已明,此次若不痛击敌军,臣誓死不还!”   誓死不还……   朱厚照从书案上翻出一封信来,“这个将军拿着。”   刘瑾接了手,给王越拿过去。   老将军一看这纸张脸色瞬间就变了,“殿下……这是……?”   “本宫说过不让后方掣肘将军,这可不是一句容易得话。朝局纷争不断,各方心思复杂。这便是其中一桩。但……朝局争斗之事交给我,境外敌军之阵交给你。咱们互相配合,还他一个朗朗乾坤的西北!”   到此处,王越也真的被这位殿下给震惊到了。   外界都说大明太子妙算无遗策,以往他只是听而已,现在才知道,谁要是和这位斗上了,那才真是到了大霉!他人还没去呢,太子就已经惦记上了那边的事。   “微臣,领旨!”王越收好了纸条,这话也喊的劲头十足。 第六十七章 可惜女儿身   “殿下,微臣还有东西献上。”   朱厚照其实大约能猜到是什么。   王越从怀里掏了出来,正是之前信中交代的那事。   “这书作得快,那是因为臣毕生之功都是在西北与鞑靼作战,种种情状都在臣心中。遵照殿下旨意,这本《西北战事志》特献于殿下。”   这可是个好东西。   王越此去,虽然能打赢,但按照史书记载,他其实也……差不多了。   可赋闲了十五年,这位名将其实没什么机会能带出继承人来。他的长子和次子王春、王时也不是特别有能耐的人,科举是没搞出名目来,主要是靠着老父亲荫了千户和百户的官职。   所以等他一死,想要再获得这些经验,就又得用血与火去积累了。   其实‘读过兵书’在古代是很牛逼的一项技能,因为这会儿本身文盲就多,再加上那种信息传播效率,去哪儿读去?感觉上,就和忽然间得了一本《九阴真经》差不多。   朱厚照拿在手中自然是当宝贝,这下学宫里面的教材也解决了一样。   “这事儿好,王将军于国有大功!”   王越见太子很认同,心中不免升起些欢畅之感,“尺寸之功,不足殿下如此嘉奖。”   当年的狂人,现在说话也学会谦虚了。   “正好今儿也有时间。本宫想和王将军请教几句,这边关的形势,症结究竟在何处?怎么才能一劳永逸?”   朱厚照瞄了一眼,“给老将军上茶。”   自古臣子都想着能有向上表达自己胸中韬略的机会,   这样人家才能知道你是个有才能得人,也才能有重用的机会。   如今太子主动问起,王越当然没有不答的道理。   冬日里,一口暖茶端着热了手,在这东宫也热了他的心。   王越知道这是重要的机会,所以很认真的想了想后说:“殿下问一劳永逸之法,恕微臣直言,朝历代都免不了受北方边患的侵袭,秦汉时匈奴,唐时突厥,宋时契丹……因而若想彻底消灭鞑靼,一时或可行,百世怕是万难。”   朱厚照心说,还百什么时,仅几百年后就不是事了。   “将军不必担心你我死后的事,后世之君、后世之将,难道没有他们的差使?你就说当下。”   “殿下的意思是……如何彻底打败鞑靼?”王越有些明白了,   皇太子既不是要几个小胜,也不是把鞑靼人灭了种,而是要打得他们在未来几十年没有反抗之力。   “不错。”   “若是这样,也有法子。鞑靼兵无非三个特点:一这些人天生就善骑射,我明君士兵难以相比;二鞑靼人打仗是为了掳掠,没什么章法,打完了就走,不成体系;三就是他们居无定所,即便朝廷进剿很难打到主力。针对上述特点,朝廷历来是以守为主。不过臣私以为,若真想制伏鞑靼,我们也需有一支锤锻出精锐的骑兵!”   朱厚照点点头,以城池固守,总不是个办法。但养骑兵是很贵的,良马、士卒、粮草……这都不是抄一个李广的家就能得来的。   “本宫答应将军,假以时日,一定要让大明有一支善战的骑兵!且军不可无帅,将军去了甘肃之后,也要为我举荐知兵的人才。”   王越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大明朝也不能都靠他一人,“是!”   “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求吗?”   “臣想带一个人。”   “说。”   “广宁卫指挥同知杨尚义。”   朱厚照用自己的地理知识一想,“广宁卫不是在东边儿吗?”   王越如实相告:“臣也没见过杨尚义。不过其祖杨堃是臣旧年老友,三年前来信于臣,说其孙杨尚义骁勇善战,添有谋略,托臣若来日有机,望可照拂一二。”   “可信吗?会不会是祖父偏爱自己的孙子?”   “杨堃其人,臣还是了解的。况且他的子嗣也不止这一个,臣以为或可一信。哪怕不是什么人才,臣亦非昏庸之人,自然不会托派重任于他。”   朱厚照想了想,不如就信了,如果是假的,立不了什么功,那他在自己这里也升不了什么大官,耽误不着什么事。   如果是真的,那就当白捡一人才。   而且他是开了口叫王越提要求,最后就是跟朝廷要个小小的指挥同知,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拒绝了好像说不过去。   “好。我答应你。待禀明父皇,就着内阁拟旨,调此人前往西北。”   “臣谢过殿下!”   这之后,   王越满足的离开了东宫。   出了宫后,家里人在京里租的宅子也好了,府里的下人在宫门口迎着他回去。   其实一路赶来本是很疲惫的,   但王越兴致正盛,喜滋滋的回去不仅不要休息,还两个孙子陪他喝上一壶!   “今日大喜!恰好入了军中之后便不能饮酒,便在此时先把这酒饮了!”   他的两位孙子王炳、王炼不敢违背祖父的意思,自然是万分听话。   王芷也从后院绕了出来,略微有奇的问:“爷爷这是遇着了什么好事了?竟给开心成这样?”   在她的记忆里,也就那日宣旨时和现在差不多。   其实是因为那日宣旨和今日解决的事情差不多。   朝廷任了他是三边总制官不假,但在赶来的路上王越心中也一直有所忧虑,就是李广死了。   他可不是那种纸上谈兵的人,边关之将在外作战,一旦得不到朝廷的支持,今儿皇帝怀疑你,明儿御史弹劾你,那这仗要怎么打?   所以这也是他心心念念要去东宫的缘由。   要有靠山呐。   “陛下,有新的赏赐?”王芷坐在边上猜测道。   “非也非也。”王越笑着摇头。   “那就是……陛下替爷爷解了这十几年的冤屈?”   “答对了一小半。”王越不不叫自己这个小孙女一直猜了,“爷爷开心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东宫。”   老人家一声长叹,“老天有眼呐,给我大明朝送来这么一位厉害人物。虽然还小,却似乎很懂边关之将的要害所在,而且并非光说不做,而是谋略在前。爷爷还没去,他已经在为爷爷扫清障碍了。还对我说,往后我只用忧虑如何对付关外之敌。这么轻松的仗我王世昌要是还打不赢,嘿嘿,那当初的威宁伯就是个假的!”   他虽然老,但这话说的太具有豪迈之气。   王芷则眉目微闪,“这位太子真有那么神奇……?每次与他接触,竟每次都能先算着什么?”   王越不是盲目崇拜的人,他是想着心中的小纸条说的。   “可惜了,芷儿你是女儿身。”老人家看着自己的小孙女,“临了之时殿下嘱咐我要为国举贤才,想来殿下是考虑到以后。毕竟我已老了,可殿下还年轻,少年君主怎能只有老迈之将?芷儿你若是个男子,以你的聪慧,爷爷厚着脸皮让你伴读太子,以后辅佐明君,我王家说不准给更上一层楼。”   “可惜,可惜啊!”   王芷心中已是满满的好奇,那太子殿下究竟是怎样一般的人物,怎么她祖父见了一次,回来就成了这样?! 第六十八章 三王   王越没有将太子秘密和他交代的事情告知于自己的孙女。   一来他懂得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二来他也不愿让王芷担心他此去甘肃还要面临内部官员的一些陷阱。   所以王芷虽然颇有兴趣,但朝堂上暗里的风云她也不得而知。   第二日元宵节时,京里热闹了一番,致傍晚时分,王守仁让人打听到了王越的住处后,这个令人惊奇的小子直接上门请见。   在府第门口时,还被看门的下人拦下,   人家一推三步远,嫌弃道:“看着点儿道走路。这是什么地方?你就这样进?”   王越虽不是当年的威宁伯了,但府第也不是王守仁这样一个举人能随意进出的地儿。   “喔,在下王守仁,请代为通传王将军。在下有破敌之策,呈献于王将军。”   “去去去。你这样的人我一天见得没有五十个也有三十个了。”青衣小帽的下人才不听他这种骗人的话,“我家老爷是百胜战将,怎么破敌还要你一个毛头小子献策?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去,今儿元宵,街上热闹去,可别跟这儿瞎耽误功夫。”   王守仁不是一般的那种傲气呆书生,他从小做许多事都体现出一个特点:就是想到就要做到。   没办法也要想办法做到。   此时也一样,他眼珠子一转,道:“我可不是毛头小子,家父是东宫右谕德王华。你家老爷原先因为李广之死是断无起复的可能。若不是我父亲和几位同僚在东宫相商,今儿你们还来不了北京城呢。”   王守仁故意将话讲得真真假假,叫这个下人难辨真伪,他一看此人犹疑,立马追上说:“家父确实就是王华,冒充朝廷命官的公子,我骗得了你,也骗不了王越将军的,只是代为通传,若王将军不愿见我,在下离去就是了。兄台也不会担什么罪过。”   看门的下人一想也是,万一真是王华的公子,王华又是太子的人,他们家老爷也是太子的人,说不定就认识的,到时候老爷别把他打一顿。   要是通传了要是老爷不见,那就和他没关系了。   “那就等王公子稍待吧。”   “哎,多谢。”   王守仁微笑有礼,沉稳端庄。有时候他自己也感叹,都说要读圣贤书、要学圣人之道,要舍生取义,可圣贤书从来办不了什么事。真和人接触,还是把利害关系讲得清楚最为管用。   而且……还好有个好爹。   要说这王越也是给王华的名头也震了一番,   王华状元出身,现在是詹事府属官,将来太子登基就是青云直上。   哪怕赋闲十五年,但朝廷官员们的仕途哪条好哪条坏,他还是知道的。   但是心里也嘀咕,王华来找他还有说法,王华的儿子来找他又是为了什么。   “让他进来吧。”   左右无事,见见就见见。   王守仁对王越是心中向往已久,因为他从十几岁开始就喜欢军事,十五岁的时候还自己跑出去塞外考察了一番,这都不是一般的脑回路能干出的事。   而王越是活着的名将,说是见偶像毫不为过。   这中间,若不是太子这个纽带,他还真没这个机会。   “小子王守仁,见过王将军!”   王越瞧了一眼他,瘦削的脸庞,虽有胡须,但面旁细嫩,还年轻呢。   “你父亲是龙山先生王实庵?”   “正是。”   王越见他年轻,便有心考校,“王实庵状元及第,我原以为家风醇厚。怎么出了个儿子,以父亲之名号为自己壮胆?”   一般有志气的,是不会这么干的。   王守仁也不急躁,脸不红心不跳的回道,“王将军此言差矣。在下抬得不是家父之名,而是太子之名。朝廷里状元不独我父亲一人,状元之子可进不了将军的大门。且将军的府第门楣太高,我自认胸有良策,才能堪用,可就是这门槛过不去,总得想想办法,不然岂不是被活活憋死?”   王越眉头一挑,   这个小子思路清奇,胆子还大,敢讽刺他,某种程度上比那些唯唯诺诺的才子要更让他喜欢。   尤其后一句,可见他有灵活性。   其实王越自己是进士出身,最后和皇帝信任的太监搞到一起,这何尝不是一种灵活性?   因为没有办法,不把皇帝身边的人搞定许多事做不成。   “说说你的来意吧。”   王守仁直接了当:“王将军莫要见笑,晚辈一天兵也没有当过,如今仅得了个举人身份,但于军事战争这一节,不仅颇为有兴趣,而且也多有涉猎。晚辈斗胆以为,将军此去不久,朝廷就会催促将军速攻贺兰山。”   这也不算什么精妙的见识。当然至少证明,他是懂军事的。贺兰山的军事意义非常重要。没有贺兰山,河西走廊通往西域的道路就不安全,河套平原也不安全。   现在鞑靼人盘踞在那个地方,实在是个危险因素。   “以将军之能,和我军将士之勇,在贺兰山打上几次胜仗并不十分困难,但却取不了大胜。因为鞑靼人总是打了就走,朝廷九边绵延千里,他们只要择一而攻,而且定然是挑简单的攻。既然追不上,只能诱过来。因而在下认为,将军应当在入了陕西之后利用将军之高龄示弱于敌。”   他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王越的确也再考量这个问题,赋闲十五年,可别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就杀几十个鞑靼人。那实在没啥意思,可蒙古骑兵来无影去无踪……   这样一想王越也知道这个小子的确是研究了一番的,算是个有心之人。他脑海里还有皇太子嘱咐他要为国举荐人才的事,心中大约有了计较。   “你刚刚说,你还是个举人?”   “正是。”   “还是先去考个进士吧。否则,讲的再有道理,没有足够的位置,一样办不成事。”   交浅言深是大忌,王越说不了太多,但让他去科举总归是没错。只需心里稍稍留意这个人就好。   ……   ……   东宫,王鏊也在。   “陕西道御史胡贵闵与甘肃镇官员往来密切,这其中不乏经济利益往来。”联系到胡贵闵之前的那封奏疏,以王鏊的才智马上就想得到,“殿下,甘肃有人不想王越将军起复!”   这是不用多说的,都是聪明人。   朱厚照接着说:“但甘肃镇当地的官员具体欺上瞒下干了什么,我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毕竟那里离京师有上千里的路程。”   现在只能自己猜。   其实也好猜,   至明代中期,边关卫所战斗力下降,军需总是不够,根子上的原因还是落在了土地上。事实上,农业时代下的封建王朝,许多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土地问题。   官僚地主肆意侵占屯田,卫所军官压迫和剥削士卒,早年间定的屯田制度早已被破坏。   这样的情况下下,士卒活着都困难,还谈什么打仗。   但抓一两个贪官容易,真要动土地这个利益链条,手里非得有衷心的将军和军队不可。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让甘肃镇的官员肆意妄为,说到底那里还是大明的疆域,他们也是大明的官员。   “本宫答应过王越将军,保证将士在前线用命,后面不会掣他的肘。眼下朝廷虽有李广的家财充作军需,但我和你交一句底,这银子拨下去,到底有几成用在了实处,这点我这个太子都没有信心。”朱厚照也老实说出心中的想法,“而且东宫在甘肃镇并没有得力人员。”   话说到这里王鏊一听哪里还不明白,“殿下,臣愿前往西北,督运粮饷!”   “好!古人讲烟花三月下扬州,为了朝廷,你们两位是下不了扬州,只能在西北吹风了。”   “臣时刻谨记与殿下所立的誓言,大明朝两京一十三布政司,殿下总不能处处皆去,这甘肃之地,就由臣代殿下去与他们斗上一斗!”   朱厚照心怀大慰,朝廷的一些有能力的重臣都是‘上一朝’提拔起来的,当然他也能叫得动,但能使得这么顺心如意且这么重要的事情能放心托付的,也就王鏊等詹事府的几位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都是这个理。那些阁老们位极人臣,赏无可赏,总归是不如自己从一开始就用起来的好。   此外,这次西北之行,他还想派出第三个‘王’,毕竟他以后不能只有好用的文臣,而没有得力的武将。人总归是要慢慢培养起来的。   所以在王鏊离去之后,他也吩咐刘瑾,“去将右谕德王华找来。”   “是,殿下。” 第六十九章 赴任、读书与国粹   “那个逆子呢?”   王华神色匆匆入了府,脑袋低着,瞧着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府里的管家有些害怕,畏畏缩缩的讲:“出……出去了。”   王华一听,更是七窍生烟!   怎么别人家的儿子,都在好好读书,说出去都是有些才名的。或者干脆就是个平庸之人的也行,守好祖宗的家业就好。   就他,生了这么个儿子,聪明是聪明,人人都夸,可他娘的就是不干正事!   气鼓鼓的王华就在堂屋里坐着,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那个混小子身影终于出现了。   王守仁是偷跑出来的,所以还在路上就知道老父亲肯定是勃然大怒了。   要说他也识相,惹恼了父亲之后一回府就老老实实,本来还想先躲会儿,但一进门就看到父亲在等他,也就不作他想,规规矩矩的去给亲爹跪下。   “孩儿拜见父亲。父亲莫要动怒,孩儿知错了。”   王华揉了揉一突一突的脑瓜仁,“你去了哪里?”   “孩儿……去了王越将军的府上。”   王华:“……”   出乎王守仁的预料,父亲竟然少见的比较安静。   “爹……”   “唉……”王华一声长长的叹息,“今天,东宫也传唤了为父过去。”   王守仁竖着耳朵,   去年末到今年初,东宫太子一连串的行动大震人心,仿佛一代圣君的影子已经出现。   王守仁从小受家学熏陶,心怀报国之念。   因而对于东宫太子,他也是极为关心。   “也不知道你这个小子有什么能耐……殿下竟知道我有个叫王守仁的儿子,热衷兵法军事。”   王守仁很是惊讶,“殿下知道我?”   “为父也奇怪,不过事实如此。”话说到此处,王华那慈父的目光还是出来了,“殿下劝说,让我同意你随王越一道前往西北。”   “什么?!”王守仁呆住了。   “父亲答应了?”   “东宫驾前,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为父只是想到要与你离别……西北可不是浙江,面临的又是战事,你此去……”王华说到底还是疼爱自己这个儿子的。   血浓于水,而且王守仁少有才名,也是他儿子里最聪明的一个了。   一说到离别,   父子情深的两人总归演绎不出喜剧的氛围。   “况且,弘治十二年又是恩科。”   王守仁磕了个头,“父亲放心,孩儿虽然不守常规,但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其实不论是文章、兵法都是孩儿的兴趣,此次西去,孩儿也定不会荒废学业。”   “殿下说王鏊也一同前往,他的文章作的极好,你倒也可以就近请教。”   王守仁一听,好听的话说的更多,“那父亲更不必为孩儿担忧了。男儿志在四方。孩儿此去向王鏊大人学文,向王越大人学武,以后像父亲一样成为朝廷的栋梁之臣!”   这话是王华心坎上的话,   虽然这个孩儿常惹他生气,但要说出人头地,大概也数他为最了。   而且东宫为何特地提到他这个儿子,也是王华心里嘀咕的地方,也许是什么关口碰见了。虽说这次去西北路途遥远,肯定也辛苦,但怎么看也是锻炼的意思。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二月初二日,京师城墙之外,旌旗猎猎,战马嘶鸣。   王越骑马最后回望了雄壮的北京城,王鏊、王守仁列在其后也是一样的回眸。   “我想到了殿下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王鏊开口说的这句,不等旁人问,他自顾自的往下说,“殿下说,我大明有钱有人,绝不可让人给欺负了!”   这话虽是出自文臣之口,却有让在场几十名武人握紧缰绳的力量。   “随我赴任!”王越一声大喊。   “是!”   轰然一声响,之后则是马蹄溅起灰尘如烟。   ……   ……   在宫里,有两样事情比较受人瞩目,一是内阁首揆徐溥身体实在是熬不住了,所以再一次向皇帝乞求致仕。   皇帝同意了。   弘治和臣子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况且徐溥确实是年纪大了,不是因为君臣矛盾等其他的原因。   他身边的人也都知道,老人家眼睛看东西看不太清楚,哪怕退休了还要去治眼睛。   所以一切倒也平静。   徐溥致仕之后,   刘健接任内阁首揆的位子,李东阳、谢迁紧随其后。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新一届的内阁出来了,总是要干出点什么事来吧?所以眼下最为重要的事是什么?   这也就是前文所述的第二件事:东宫出阁讲学。   当徐溥离开的时候,朱厚照就知道这一天自己是逃不过了。而且按照去年皇帝下的旨意,基本上时间也拖不过去了。   唯一能再拖上一拖的,就是‘选个吉日’,   吉日总归不是明天,那自然就往后靠了。   不过这一点朱厚照并不关心,因为对他而言也没什么意义。   他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练字、射箭,若是得空也会锻炼锻炼身体,跟着张永做几组武术动作什么的。   因为对自己有要求,这个要求就是,以后要成为一个文武双全、兼具才情的少年天子。   少年天子不能只是年轻风流,最重要的是要足智多谋、握天下之权。   朱元璋对皇子的教育是很注重的,按照他老人家定下的规矩,一个孩子读书的任务还是蛮重的。   所教授的内容也很多,一般以《大学》、《尚书》这类传统的四书五经为主,除此之外也会学习《资治通鉴》、《帝范》,里面都是历朝历代哪些是昏君、哪些是明君这类东西,目的就是教皇子当个好皇帝。   除此之外,我大明历代帝王还会给儿子们编书,朱元璋的《皇明祖训》就不必提了。还有太宗皇帝编的《圣学心法》、宣宗皇帝制《帝训》、宪宗皇帝编《文华宝训》等。   最后,还有历代文人写的文章,王勃、苏轼、柳宗元等等,不要说了自己是读书人,却没看过王勃的文章,没读过苏轼的词,那也不妥。   其实这些内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朱厚照还不是成年人,即便大臣们制定学习的内容,也不会很多。   但也有个麻烦,就是运气不好,碰上了刘健、吴宽两个人。   吴宽不必说了。   新任内阁首揆刘健,那实在不是一般人。   老先生今年65岁了,从小受的是正统而严格的儒家教育,拜的老师是理学家薛瑄。二十七岁中进士,然后就在翰林院熬资历。   他读书做事很是认真,绝不打马虎眼,正就是正,邪就是邪,而且性格刚直,在翰林院一待就是二十八年,旁人叫他通通路子快些提拔,他不,就是埋头苦熬,所以也有“刘木头”的称号。   现在一个内阁首愧、一个詹事府詹事是这两个老头,那真是对味了,   他们在一起一合计:东宫聪明,但有奇智,可得把他往正道上引啊。   原先徐溥给定的是日习一百字,   两个老头儿互相看了看,吴宽道:“殿下之才非常人,这样是否有些少了?”   刘健装模作样的深以为然,“或应两百?”   “刘阁老高见。”   吴宽又说:“听闻殿下博闻强记,每日所授文章只有一两百字的话,讲读官也无甚可讲了。”   “不错,殿下若是学得不够,就是咱们做臣子的疏忽了。”   本来关于这个,皇帝的旨意也是再议一议,结果这两个老头儿在一起‘密谋’之后,搞得皇太子的课程任务繁重。   不仅弘治皇帝看了脸色不对,坐在皇帝边上的朱厚照也是暗暗起了火,他又不是没看过徐溥原来的计划,   本来么,一天习字一百,简单,把学过的文章记熟,也简单。此外还有些骑射课程。这样每天有内容、有休息,挺好的。   现在呢,习字翻倍,学习文章多也就罢了,还要每天过来把《大学》、《春秋》这些读上一遍。洗脑是吧?其实皇帝的经筵日讲,是有类似的要求的,儒学的地位还是无可撼动,自然是把它的一些经典翻来覆去的研究。   朱厚照不喜欢这样,他不是厌恶学习,而是厌恶长时间、填鸭式的压迫学习。   望着两位穿着大红袍、头发花白的高官,他有点无力感,怎么这些老头儿总是给他一种非要他听话的感觉?   皇帝支吾了半天,就软绵绵的问了一句,“前任阁臣徐溥定的内容为何都改掉了?”   吴宽双手一抬,行礼答道:“回禀陛下。臣等以为太子殿下少多才智,每有妙言,以殿下的天分,原先的计划太简单了些。”   我简单尼玛个蛋! 第七十章 骚操作   读书是这个年代的政治正确。   一旦给他们弄一个贪玩厌学的名头,那朱厚照就算是折在他们手里了。以后不论多少年,都会有人给你翻出这本烂账。   细想起来也是一肚子火,边关一群蠹虫要想办法给他们收拾了,朝中一帮老学究还要和你斗智斗勇。   但也不是说就怕了他们,朱厚照脑子一动,略作分析,   有一个基本的事实:这个东西他是不能反对的,至少不能由他的口去说反对,说出去就是太子不好学。   但他不能反对,不代表皇帝不能反对。   弘治说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的,他说道:“皇儿还小,又是刚开始出阁读书,两位爱卿还是再斟酌斟酌这样是否合适。”   他这个话一出口,朱厚照就叹息。   这些石头一样硬的老头儿,是不可能被说服的。   软绵绵的仿佛在征求他们的意见,这样的话这群饱学之士能找一万个理由出来。   “启禀皇上。”刘健执礼说:“正所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读书不论是刚读、还是久读,都是以苦为舟,以勤为径,断没有怕苦、避苦之理啊。”   朱厚照看了老父亲一眼,看吧,就说了你和他们‘温情脉脉’他们就会给你上纲上线。   吴宽还言辞恳切的讲:“当年太祖皇帝有言,人有精金,必求良冶而范之;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至于子弟有美质,不求明师教之,岂爱子弟不如金玉邪?臣恳请陛下暂收宠子之心,教之有道!”   这两个人,一个搬的是‘正所谓’,那就是先贤的说法。另一个搬的是太祖的说法,太祖也说了子弟有美质要好好的教,   这样一来,皇帝你还要反对?   朱厚照看不下去了,开口问道:“太祖教育皇子时,每日所习的内容也是这么定的吗?”   这个是完全可以查到的,作不了假。   刘健心头一突,他敏感的意识到了什么,太祖当时怎么定,内容他是记得的:凡写字,春夏秋日百字,冬日五十字。凡朔望节假及大风雨雪、隆寒盛暑,则暂停。   只不过像是这种东西不是什么经典文章,也不涉及圣学要义,皇太子这个年纪怎么会问起?   想了想,他谨慎回奏道:“时移事易,我大明朝七位皇帝教授皇子皆有不同,因而殿下每日学习的内容也是稍有增加,想来以殿下之能必能融会贯通。”   既然不同就好。   有这个回答,朱厚照心里就有数了。   至于说七位皇帝都不同,那是废话,不重要的。因为人家都是皇帝,人家改了出啥问题皇帝照当,你改了出什么事你能负责?   其实他一想也是,朱元璋就是再严厉,也不会把小孩子当成年人教育,但他们两位制定的,可没把朱厚照当个孩子,一天认上百字对小孩子来说都很难,也就是朱厚照的成人灵魂,不然他也受不了,现在两百个字那自然就更难了。   “多谢两位先生费心,父皇夙夜辛劳,本宫日日想、夜夜念,都是要早一日读书习字,也好为父皇分忧。因而刘先生、谢先生定得这几条于我有益,于国有功,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父皇……”   “啊,皇儿你说。”   朱厚照‘嘶’了一声,忧虑的说:“太祖起自微末,数年时间便创下这大大的帝国,要说才智那是古来罕见。且太祖皇帝养育皇子众多,多数都是一时人杰,可见太祖皇帝于教育皇子这一点也是见解深刻,两位先生不知把自家孩儿教养的如何,可比得了太祖皇帝?你们现在改了太租皇帝定的规矩……”   “……这可不是本宫逃避课业,只是若依照你们定的,本宫万一学得不好,这个干系,谁担?!”   这就是他的说话风格。   也是从领导那里学来的。   如果有人和你意见不一样,你不要问他们‘是不是不太好’‘能不能改一下’,这太软了,不痛不痒的。   你要和他们说,对,你讲得很有道理,我也觉得不错,但是你要考虑xxx,我呢就是提个醒,现在咱们照你这么做也不是不可以,但问题在于,如果这么搞下去,万一效果不好,谁的责任?是不是你负责?!   如果有人拍着胸脯说‘我负责’!   好,后面也还有下一步,但现在先不急。   刘健和吴宽听皇太子这么一问,心里头就泛嘀咕了,   他们是心中有理想、有担当的人,担责倒不是特别害怕,但是要考虑风险,不然就是傻白甜。   什么风险?   从他们、尤其从吴宽的角度来讲,按照他对太子‘奇智’的了解,他要担心太子给他埋坑。   他们真的顶着压力这样搞下来,万一有人为的因素在其中想搞出问题怎么办?   到那个时候,你怎么辩解?   你说有人想使坏?说谁?太子嘛?   别天真了,真有那一天就是他们有问题!   刘健还算刚直,他倒不会把太子往这一层去想,   但是吴宽可不一样,他沉吟一声,心里头涌现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而且这一幕……怎么似乎见过……   其实,吴宽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个太子太厉害……   有许多的话,他们说一遍,再从太子嘴巴里过一遍,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了。真是怪哉。   所以说至少心里是有准备的。   在他看来,其实太子的话也有不当,这个东西他们写进奏疏,上呈皇上,最后是要皇上点头同意,那样他们这些臣子才可照旨准备。   所以怎么能说是他们二位定的?更不要把屎盆子都扣在他们脑袋上。   因而吴宽回应道:“禀太子殿下,东宫出阁讲学各项条陈,也不尽是臣与刘阁老私自勘定,这其中还涉及礼部堂官,最终也还要上呈陛下。”   朱厚照一听,这就是说你们定下的东西,皇帝要改不让,叫你们担责害怕,还说最后都是皇帝定的。那不是你们不粘锅,把我们父子俩完全玩进去了?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既然是要上呈父皇,那便请父皇圣断,父皇生了儿子,不要说学业了,儿臣什么都愿听父皇的。”朱厚照脸色如常,还笑眯眯的和皇帝演绎起了温情。   皇帝一听,咦,还有这好事?   决定权绕到我手里了?   再加上他本来就想改,于是欣然应允,“子不教父之过,既然是关于皇儿的,朕自然事事过问!”   吴宽一听愣住了,还有这种玩法?   他和刘健偷偷对视一眼,皇帝对太子宠溺过甚,让他这样一改那岂不是白折腾一番? 第七十一章 轻松化解   刘健领悟到了为何吴宽要特意来和他相商,要以圣人之学尽力匡正东宫的言行,   你瞧瞧这几句话答的,明明就是自己不满意他们上呈的读书计划,但是绕了一圈自己不仅没有担上‘厌学’之名,反而还给人一种十分顺从君父的形象!   最关键真要这样目的还给他达到了!   若是偶然一次,那是碰着巧了,   可如今多长时间过去了,年都过完了,任谁也不会觉得是碰巧。   刘健震惊之余,心中也定了决心,太子有此智,若行不正,那还了得?   “陛下!内容不可更改!倘若有失,老臣愿一力担罪!”老先生也是有大勇气的人了,啪啪就给皇帝跪下,特别坚决的说了这两句话。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大臣包括吴宽在内,当然算不上是什么奸臣。   只不过他们的理念与朱厚照不合,且因为自小便受理学熏陶教育,到了六十多岁的年纪是压根不可能改过来了。   当皇帝、太子与他们观念里的正确不一致,自然就会有一种想要纠正的冲动。   然而这种冲动,在朱厚照感觉上就是想让他‘听话’。   吴宽前后的心理与言行就是最真实的演绎。   可朱厚照怎么可能那么顺从,   父子俩给人家弄成提线木偶,那也太悲催了。   刘阁老讲出那句话是舍生取义的,朱厚照能看到那张脸上所涌现出的信仰,这让他忽然想到清末的一本书叫《清官之恶》。   某种程度,也算真实写照了。   弘治皇帝则觉得,一个读书方案,倒也不至于,宽慰道:“刘阁老不必如此,朕并未说你们有罪,太子也没说你们有罪。快,起来吧。”   刘阁老继续跪着,“臣恳请陛下,准允臣与吴大人所奏事项,太子乃是国本,关乎着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殿下又身具奇才,只要雕琢得当,将来必是大明明君!”   朱厚照心想……怎么又绕回去了,“刘阁老。”   “臣在。”   “你不必这样激烈恳求,”朱厚照笑着安抚,“父皇同意让本宫尽快出阁读书,本宫也愿意读书。这是和和睦睦的事,你怎么搞得一副要死谏的样子?”   弘治皇帝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皇儿说的是,皇儿说的是。刘阁老你快起来吧,今儿这乾清宫没有不得了的事。朕都要给你弄糊涂了。”   刘健果真也是认死理的,他就不起来,追问道:“那不知陛下、殿下……是否同意我与吴大人所上的奏本?”   “额……”皇帝是懦弱的性子,其实他心中有明确的想法,就是不同意,有时候他也能表达,只是很少坚定的表达,此刻也是,“刘阁老,朕还是觉得每日所学内容或可稍加削减。”   “陛下!”刘健刚起身,这就又要作势欲跪……说他刚直,还真刚直,   “刘阁老……”朱厚照摩挲着手指,心思又动起来。   其实,他本不想如此的。   “本宫没有听错的话,阁老刚刚说了一句,倘若有失,你愿一力担罪。”   这是原话,刘健自认君子,自然是结结实实的认了下来,“殿下所言不错,这是老臣之言!”   朱厚照点了点头,顿了一下之后问:“当着父皇有这样的话,刘阁老于朝廷之忠心可见一斑。不过……”   听到太子又要说‘不过’,吴宽的耳朵竖得八丈高,他实在是觉得只要太子一开口,那必定又是什么妙言。   都快要有点相爱相杀了。   “……不过,本宫不是很清楚,刘阁老说的有失,是指什么?”   众人一愣,有失就是有失,还能是什么?该不会是太子读书不多,听不懂这个词。   弘治皇帝也有些不解的看向儿子。   “回禀殿下,有失的意思就是……有错、出错?”吴宽不敢说话了,刘健在解释,但不知太子问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朱厚照笑了,“本宫不是不懂倘若有失一词的词意,本宫是想请阁老解释解释,什么情况下就叫有失?”   这话问的,吴宽觉得坑好像近了……   其实这话也有激人的情绪,就像对刘健说:你说你愿意承担罪责,你说清楚点儿什么情况下愿意,可不要事后赖账。   刘健也是直人,与此同时也有文人的傲气,他便正经八百的解释,“就是殿下按微臣奏本出阁读书,若有不顺、错漏之处,臣甘愿领罪受罚!”   “喔……阁老领了罪,受了罚,那出在本宫身上的不顺、错漏之处,就可以弥补了吗?”   弘治皇帝一听脸色大变!   这话太关键了。   是啊!   你领罪有什么用?   到时候出问题的是我儿子!   就是把你抓起来砍了头,皇太子的问题还是皇太子的问题!   刘健被问的心头一震,至于吴宽……大概快习惯了,难道是太祖皇帝血脉之力?   这就是前文所述,追问是否是你担责的后一步:你担得了责吗?   有的时候不是你拍着胸脯说一切后果我来担就可以的,哪有那么容易,你几斤几两就说这话?   “倘使……倘使真是如此,微臣自是万死难辞其咎。但微臣之意,也是看殿下聪慧,想要让殿下每日多学一些,并无他意。”   这话就没有意思了。   首先多学不是‘一些’好吗?是特么的翻倍。   其次,朱厚照感受到了要洗他脑的味道。像《大学》、《春秋》这类经典,学过了、背过了也就可以了,天天拿出来读是干什么。   再者,朱厚照聪明,太祖皇帝的子嗣难道就不聪明嘛?   旁得不说,至少不能这么讲太宗文皇帝吧?   弘治皇帝也不愿拿儿子冒险,差点给忽悠进去,什么你们一力承担,他这次讲话语气加了几分强硬,“刘阁老,不要再讲了。就照徐溥之前定的实施,他还是稳重得体的,尤其在东宫出阁讲学一事,更加不会有轻忽之举。”   这是弘治与大臣的相处方式,如果说朱厚照是跟他们斗智斗勇,弘治就是和他们来感情的,一旦讲出有些刺痛人心的话,其实就是一种比较激烈的表达。   刘健自然也听懂了话意,皇帝认为他这事儿办的不如徐溥,有些伤心,同时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臣,遵旨。”   再说下去,就真的要伤感情了。   吴宽则是叹息,他来的时候是觉得东宫这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法子反对的,谁曾想就这么几句话便搞定了。   朱厚照呢,脸色如常,只不过多看了一眼吴宽,发现这老头儿又气得脸色僵硬,他忽然觉得也有些有趣,“吴先生。”   “老臣在。”吴宽面向太子施礼。   “本宫出阁讲学的那天,吴先生可要好好的准备啊。”   吴宽胡子一抖,在他心里太子可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善良孩子,而且与他几次争执,现在忽然讲这话,   这是想要干嘛啊……   他抬眼看了一眼太子,就发现那张脸虽笑意盈盈,但肯定不怀好意。 第七十二章 伴读鹰犬   吴宽和刘健出了宫门,各自都有些沉默,皇太子如此聪明,皇帝又十分宠爱他,这以后大明的主不是变成东宫在当了吗?   京城里,   张天瑞按着朱厚照交代,开始拿钱招纳一些工匠干活,盖房子。   动静是不小的,   背后似乎也是东宫的授意。   现在这事儿没用上户部的钱,和国家财政没什么关系,内阁和户部自然也说不了什么。   吴宽想了想去就觉得东宫行事实在是太滑了。   而且干这事的名义是招纳穷苦人培养大夫的,这谁要是敢阻止,一旦闹腾起来,京城老百姓的唾沫星子倒不要紧,太子殿下也会把他打倒,让他名誉扫地。   几日后,   朱厚照又收到一份内阁呈递的太子的教育计划,这次要‘合理’多了,   一,习字。春夏秋月每日写一百,冬月每日写五十,笔法点画,务要端楷——简单。   二,每日午膳后,从容游息,或习骑射——已经在做了。   三,每日夜读本日所授书各十数遍,至熟而止——读熟的话,不需要数十遍,谢谢。   四,凡读书三日后一温,须背诵成熟。遇温书之日,免授新书,讲官通讲,须晓大义——同上。   五,每日授书起止,预先一日,校书官开写帖子进呈——校书官的事为什么写进我的读书计划?   六,凡遇朔望及大风雨雪,隆寒盛暑,暂停讲读习字——多大的风雨叫大是不是需要明确?   七,每日合用侍班官二员,讲读四员,侍书官一员,校书官一员——与我无关。   他把这个东西还给刘瑾瞧了瞧,   “咱们这位吴大人,是跟我杠上了。本来就这么点事抄就行了,非得连带着刘阁老要做什么修改。”   刘公公看了这东西,倒没什么其他的意见,只是一声感慨,“时间过得真快,老奴还记得抱殿下在怀里的日子,这转眼,都要出阁读书了。”   礼部最终勘定的吉日是三月初三,   隔了一个月,但其实也就是转眼的事。   现在朱厚照过日子没有了上班下班的概念,也不关心今天是星期几,感觉起来好像每天都是周末,所以说时间过得很快。   而刘瑾说起时间,   朱厚照又会想登基的那一天,他受得是前世的教育,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以后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不过人也不要想这么多,按照计划一步一步来吧。   正是说话的时候,外间来了人禀报,说杨廷和求见。   朱厚照略微一怔,杨廷和去了青州任知府之后他们还没见过,这是因为过年了来拜见吗?   “叫他进来吧。”   “是!”   不多时,杨廷和一身蓝色官袍,脸上带了点风霜留下的皴,在撷芳殿,太子的书案前见了礼。   “臣杨廷和,参见殿下。”   “起来吧。”朱厚照吩咐刘瑾,“看座。把凳子往炭盆旁边摆一摆。多日不见,我们的杨先生要冻坏了。”   “多谢殿下体恤。”   这都是自己人,就简单客套一下。   随后朱厚照问道:“今日怎么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   “也没有。臣这次回京是交差,很快又要返回青州。就是心中有些见闻,想要说与殿下。”   说话间,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疏递交给了刘瑾。   奏疏上五个大字:《青州赋税书》   “以微臣在青州所见,越是优等的良田越是容易落入宦官大户之手,贫瘠、次等的田地反而会加在小民的头上,可缴纳赋税的却尽是小民,且这些自己拥有土地的还算好的,青州之民,有地者只十之二三,为人佃作者占了十之七八,朝廷所划的官田赋税苛重,岁仅秋禾一熟,一亩之收不能至三石,少者不过一石有余,所要缴纳的,重者要一石,少者亦七、八斗。佃人竭一岁之力,粪壅工作,却仍有今日完租而明日乞贷者。”   杨廷和说的其实也就是土地兼并之事,他在青州只看到了些表象,再多些年头思考才会越发深刻吧。   一个农业为主的国家,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土地。可解决好土地的事情又是非常的困难,不要说他一个幼年太子,就是康熙那样的皇帝都很难干成。   这事万千至重,又千万不能着急。至少不能在现在这种根基尚浅的情况下干。   其实他也已经在做准备了。有能量做成事情,这‘能量’无非钱和人两个最重要,人里面又分文武。文,已经在找了,武,王越带出来的人都算是他的,我们总是从太子的角度思考问题,觉得要招揽,其实从一些边军的角度来思考,他们更想攀上太子的门楣,有这个后台许多事做起来才有底气。   当然,这些都不是今天想明天就能完成的,需要时间。   朱厚照脸色肃穆了起来,这事儿他得妥处。   但杨廷和继续说:“臣岂非不知以下犯上乃为大忌?但有山东按察使齐宽纵容家奴,或低价购买、或以所谓投献之法,侵夺民田已有数万顷。其罪罄竹难书!”   这是三品大员,不是他能一个四品官应该能撼动的。   按照道理他也不该越级来说这件事。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他作为杨廷和背后的人,现在臣子上报了这样的大案,他必须要有所表态,否则先前的贤名和现在纵容贪官的行为就不相符。   而且还会打击这类还算心中有正义的官员的积极性。   但除了要在某种程度上支持杨廷和的工作,作为上位者也要从大局考虑措施是否得当,不能任他胡搞,突破了计划。   还要注意,不能说得太具体。因为杨廷和就是这样简单一说,实际上是什么情况?谁知道?   “这份奏疏……我要好好收着作为一种提醒。”朱厚照端详了几眼,心中已有计较,他首先要有作为人家后台的觉悟,“至于那个齐宽之事,你尽管按照你心中的想法去做,万事有我为你做主!还记得你去青州时,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莫要丢东宫的脸!”   “嗯。我说你怎么迟至今日才来见我。是心中几番犹豫吧,如果到撷芳殿什么都不说自然是有负我一番心意,如果说了……你杨廷和犯的可是官场大忌。”   杨廷和以头触地,“英明无过殿下!”   “不过本宫可不管什么忌不忌的,百姓的事办不好,朝廷的官就是没当好。若是你力有不逮的地方,给东宫来封信。你先前犹豫,我不管。现在到我这里说了这件事,回去行事便不可有半点犹豫,要让他们知道,大明朝还有个东宫太子。这是有勇,你先记住。”   杨廷和心潮激荡,臣服叩首,“臣谨记!”   “这份《青州赋税书》我会看完,但也只能先锁上。青州之弊非我大明一地之弊,两京一十三省尚不知有多少齐宽,但兼并土地之事非同小可,你我都得等上一等,等时机和条件成熟。这是有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廷和是何等聪明人物?   “臣明白,臣既然参了齐宽,就只办齐宽之案。”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干脆点说,手里没几个忠心耿耿的鹰犬、大将和几十万拉来就能战的军队,那这种案子就只能一个一个办。只要不是全国性的,那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当然,任何事都不会只有一种法子。   其实还有第二个,更加帝王心术一点的,就是找个黑手套。   朱厚照皱起眉头咬了咬指头,他知道弘治朝有个大问题,就是藩王所要求的土地也特别多,这个风要刹住。   “你在青州等我的信。只要时机合适,或许也能多办几个齐宽。为百姓多造几分福。”   杨廷和抬头看了眼凝眉苦思,努力想着各种法子的太子,忽然觉得有一阵感动。   “臣,谨遵殿下旨意,万死不辞!”   朱厚照眉眼一敛,他知道真碰上这样的事情,杨廷和也是容易有危险的。他毕竟就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   “对了,你……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叫杨……”   “禀太子殿下,犬子名慎,杨慎。”   “多大了,十岁?”   “新年就十一了。”   “说起来,东宫出阁讲学仪备得差不多了,日子也很近。依我看,你这个儿子这次就不要随你去青州了,留下来,给我当个伴读吧。”   杨廷和愕然,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这可不是一般的恩赏啊……   他马上跪下,“殿下,此番恩宠过重,臣惶恐!犬子亦非有此大福份之人!”   杨慎,明代三大才子之首。   他中状元的时候,他父亲是首辅。但没人觉得这状元有问题,就俩字:服他。   这状元就该是他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几句就是他儿子写的。   至于这么做的缘由,朱厚照也不全是为了他杨廷和,说到底还是为自己。   恰好是因为要出阁读书,所以他正在准备做一件事:找伴读。   或者说自己人……   就像嘉靖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陆炳的母亲是嘉靖皇帝的乳母,所以两人从小就认识,当然当时他们都还小就是了。   但有小时候这个记忆就是不一样。   陆炳本人对嘉靖皇帝那叫一个忠心耿耿,嘉靖皇帝对他也是信任有加。先不管这两人做了好事坏事,就这个君臣关系总是叫人羡慕的。   朱厚照现在是这个年纪,这个机会他会白白放过?   怎么会,他不止要文臣,还要鹰犬。 第七十三章 西北的关键   西北的风满是尘沙。   王越一路走来只觉得有熟悉之感,过去那么多年,这里也没变多大的模样。   大地之上高山纵横,高山之上黄土飞掠,黄土之上,车马一字长蛇顶风前行。   王鏊每次捋捋自己的胡子,都能捏出几颗沙了。   不过,这种野外风沙大的情况,到甘肃镇的城里会稍微好些。   当然了,这里人的精神面貌是不如京城的,   许多士卒衣甲不全,要么只穿上边儿,要么只穿下边儿,看着是兵也是民,这些人嘴唇干燥,皮肤粗糙,即便是女子,也与王鏊老家那种江南婉约完全不同。   在一座还算宏伟的府第面前停下,   他们这一行人就算是到地方了。   王越也看到了只在信上见识过的总兵,朱明志。   “传我的令,命甘肃、宁夏、延绥三镇的总兵、副总兵都来此处见我。不要忘记巡抚大人,叫他一并过来。”   朱明志本来是准备了‘好东西’的,但王越一进门只谈公事,让他颇为无奈。   其实王越也是有觉悟的,   一来他毕竟七十二了,还有啥没享受过,何至于这个时候来这一套。   二来与他同行的王鏊那是真君子,深受东宫太子的信赖,王越也是心中有傲气的人,我是战功赫赫,你王鏊凭的什么?   所以王鏊的一些作风,他也不甘于后。   当然,这些话,王鏊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太子给他要了钦差的名头,让他来这西北之地,有一个要点就是甭管王越仗怎么打,所以说那边下什么令和他没有关系。   他还是想就甘肃镇本身的问题下功夫。   入府后不久,当天晚间就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是一个看起来像普通士卒模样的人。   “下官袁野,拜见钦差大人。”   王鏊打量了一下他,发现此人身材矮小,肩膀也不宽,单眼皮,眼角还有块小小的疤痕,不知是什么武器留下的。   “你是?”   “下官是锦衣卫百户官,京里的信,命小人等到王鏊王大人后,即将锦衣卫在甘肃镇调查的一应结果交予王大人。”   王鏊一想,殿下果然安排得当。   当日在东宫,太子已经说了他已让锦衣卫在调查这里的情况,只不过路途实在遥远,那时候在京里是来不及知道的。   “好。你和本官说说,这甘肃镇是个什么状况。”   “是。”   屋里烛火下,袁野跪着,一点一点不慌不忙的说:“甘肃镇总兵名为朱明志,此人乃江西人士,粗通文墨,但不是什么读书种子。他的父亲去世后,他袭职指挥同知,宪宗年间朝廷在北边儿打过几次大捷,朱明志累功晋升至今日的甘肃总兵。此处还有一镇守太监,宫里的人。贪墨很甚……”   “你说张坋贪墨?”   “不,朱明志和张坋两人都是。照理来说,张坋是监督朱明志的人。可朱明志有心围猎,手段高超,张坋心志不坚,贪图享受,多年下来两人已成一丘之貉。大人……应该也会很快遇到的。”   王鏊一愣,不禁笑了起来。   对这些东西他是相当不屑的。   “他们能有什么手段?”   袁野说道:“这种事无非也就是投其所好。爱财的献财,爱色的献色。”   说到后面这个,王鏊想着他得注意一下王守仁,那小子毕竟年轻,不知道社会的险恶,可不要一出来就沾上这些东西,   到时候他堕落了不要紧,殿下一番苦心可就白费了。   “他们做的事,能有证据吗?”   袁野不动声色,眼睛直直的看向前方,也不看王鏊,“大人,这里是边关重镇。朱明志手里是有兵的。有些事还是等一等王将军那边……一并行动。至于拿人,有锦衣卫在,证据可以慢慢找。但有一人大人要尽快去救。”   “谁?”   袁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呈上去。   “梅可甲。一名陕西商人。”袁野继续说明了原因,“梅可甲原本是张坋的人,他做的是关内关外的货物贸易,没有关系自然走不通。可前段时间忽然给张坋抓了起来,定了罪说是梅可甲与鞑靼人的贸易中有违禁之物。但这梅可甲也不是简单人物,他竟然没有死。下官耗费了功夫,多番打听才知道,这个商人妙算在前,早就料定张坋要对他动手,所以把家财提前转移了出去。”   王鏊眉头已经开始皱起来了,   这里的争斗和宫里似乎是两种,   这里是刀光剑影,一不小心就要出人命的啊!   “他现在何处?”   “被张坋关起来了,下官估计一顿严刑拷打是少不了的。不过梅可甲只要不开口,他应该就还活着。张坋还指望他的家财补亏空呢。但一个商人……究竟能不能受住下官也不确定……况且大人来到这里的今天,已经是他进去的第三天了。”   王鏊一想,   这样看来袁野说的没错,这个商人的确是关键。   他本是张坋的人,对张坋和朱明志所做的一些事情自然是了如指掌,可以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得切入点。   “第三天了……他人关在哪里?”   袁野到这里不说话了。   王鏊是聪明人,自顾自的也讲出了答案,“看来是不知道……”   “张坋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京师里派来了王总制和您两位上差,这个关口他又关押了梅可甲,自然是隐秘之极。”   这样的话,   王鏊虽是钦差的身份,也没什么好办法。   你去让他放人,人家可以和你装傻,说人不在我这里,就算以钦差的身份强问他人在哪儿,那也不过是书生之问。   梅可甲自己长着腿,谁知道他去哪里?   你说我把他抓起来了,那是让人瞎说,有证据么?   这么一想,王鏊就觉得棘手起来,可这个事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解决的,否则,京师里对他期望那么高的皇太子那边,他要怎么交差?   官场斗争啊,   没想到他人才刚刚到,事情刚刚了解各大概,就忽然之间这么急了,若是没什么好法子,他这第一个晚上的觉都睡不好。   “其他的还有吗?”   “回钦差大人,没有了。”   “好。那你先回去吧。”临走前,王鏊想起来,“之后,我要怎么联系你?”   “大人若有事找下官,只需吩咐人去街上的杨记买上一份羊肉汤就好了。”   “好。”   王鏊送走了袁野,不过还没等他坐下来仔细看完袁野给的条陈,就又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王守仁在屋外,冲他拱手笑了笑。   “王大人,晚辈叨扰了。”   “无妨。伯安有什么事吗?”王鏊侧身,好让他进来。   王守仁也不绕弯子,反正一路上他们之间相互了解的也够多了,王鏊那是正人君子,符合王守仁心中一个‘好人’的标准,   所以他挠了挠脑袋说:“要说有什么事……就是下官有办法找到那个……梅可甲。” 第七十四章 开春   王鏊惊了一番,还好隔墙有耳是王守仁在听,若是其他人,他秘密谋划的事情,岂不是让人全听了去?   以后还要注意这一条。   因而他先是脸色紧张的一抬手,示意王守仁不要说话。   然后去外面叫了自己从京城里来的下人,并严肃嘱咐,“守在外面,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这间屋子。”   “是,大人!”   回过头来,王鏊这才认认真真的问了王守仁,   “伯安刚刚的话,可否再与我仔细说说?你有什么办法找到梅可甲?”   王守仁自然不是故弄玄虚、胡乱卖弄之人,他也不会和王鏊开这个玩笑,说是知道就是真的知道。   “梅可甲不需要找,那个张坋知道他在哪里。”   王鏊没理解,“他是知道,可他又不会告诉我们。”   王守仁明白其中的要点,他低下了头,靠着烛火于王鏊的耳边悄声密语。   从窗外看,就像两个头的影子要靠在一起似的。   这样讲了大约两三分钟,   王鏊的眼神由平和慢慢到了震惊,最后略微沉吟一声,“这样的话……能行么?”   “该我们的事,我们完成。就是要确认那位袁野袁大人那边,是否能够做到我刚刚说的那样。若是可以,此计不妨一试!”王守仁握着拳头,颇有些兴奋激昂。   说到底,他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还没中进士,自然就没当过朝廷的官。可他的心早已不甘寂寞,像是今晚这样的事情必然经历不多,又怎么能不激动呢?   王鏊起身,负手交叉在背后,绕着屋子走了几圈。   最后定了决心,“这个地方,你和我都是初来乍到,可事情又是来得这样急促,那个梅可甲一旦身死,局面必将恶化……这一招险棋也就不得不走了。”   说完他还有些异样的看了一眼王守仁,   太子殿下特意点了此人的名,要他随同前往西北。   现在看来,殿下也是慧眼识人。   王守仁看王鏊如此说便是采纳了自己的意见,继而心中一喜,还胸有成竹的说:“若是不成,晚辈甘受大人责罚!”   ……   ……   京师。   开春之后下了雨,气温就会上来一些。   没有过年连着下雪天那么冷了。   河岸边的一些古树有些都开始发了嫩芽,拱桥之上还会见着一些文人才子吟诗颂雅。   王芷的两位堂哥王炳和王炼在国子监也认识了些人物,原本她也不管这些。   可两位堂哥大她有七八岁之多,自小便宠爱这个四叔家的幼妹,见她到了京城整日闷在家中,也不忍心。   便选了今儿这个风和日丽的天邀她出去走走。   原本也是一些年轻人物在一起以文会友,自然是热闹些。   可王芷不同意,   在内宅后院的屋子里还说这两位,“平日哥哥们无状便算了,怎么还想起来带着妹妹抛头露面?要是给人发现,岂不是会惹来笑话?”   王炳和王炼是寻常才智的人,家中条件好,王越的‘家风’么也不值一提,所以说他们不成纨绔都算是王越的基因好,即便如此也基本干不出什么靠谱的事。   看看人家王守仁二十多岁是啥样,在西北智斗贪官,   再看看他们,自然就明白了什么叫人与人的差距。   不过这话怎么说呢,他们也是为了自家妹妹,王炳还解释说:“原本我与八弟也不会这样,可自从上次元宵和送爷爷赴任,芷儿你就天天闷在这小屋子里。这样……”   其实未出阁的女子不是不能出门,只是要减少出门的频率,碰上大事,比如节日什么的,也可以出去拜拜庙之类的,当然也要注意戴好面纱、不要与男子接触的太多。   王芷之所以拒绝,也是觉得两位堂哥所在之处,肯定是少不了很多男子。   王炼又提议,“要不坐个轿子吧,芷儿坐在轿子里不要出来,听听、看看应该也还不错。”   “多谢两位哥哥好意,那些场合芷儿还是不去了。”   王芷心里还想说:本来你们这些人聚在一起也出不了什么好诗。   “那若是太子殿下呢?”王炳故意这么问了一句,“我兄弟二人来京师也有段时间了。因而听人说起过,太子殿下在去年冬微服出宫,还去了玲珑酒楼呢。”   “玲珑酒楼?”王芷心头一动。   女子房间的木门吱呀一声的打开,露出一袭白衣的妙龄美人儿。   她步伐款款,亭亭玉立,双手交叉于腹前,发丝垂顺在脸侧,美目顾盼生辉,面容一尘不染,肩窄腰细,实在是叫人看了便舍不得挪开眼睛。   “这事儿六哥是哪里听来的?”   “就知道芷儿你对东宫之事感兴趣。”王炳和王炼对视一眼,露出某种成功了的笑意,他们往前走了两步说道:“东宫的事在京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是芷儿你整日躲在屋里,因而从未听人说起。瞧,论对东宫的了解,芷儿还不如我们哥俩多。”   王芷也不恼,“六哥和八哥每天出门去,自然是了解的多。可你们回来又不与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好吧,那我们往后多与你说说外面听来的东宫趣事。”   王炼还开玩笑的说:“也就是东宫年幼,不然还以为芷儿害了相思病了呢。”   “八哥莫要胡说。”王芷盯了他一眼,“这话要是传出去,轻忽了我的名节不说,万一给有心人一改,说爷爷献了孙女才有今日,那可就是祸事一桩了。”   王炳一听也觉得严重,“东宫不过八岁。八弟你太胡来了。”   “我也就是说说,谁让芷儿除了东宫,便似无欲无求一样。”   王芷摇头,这两位哥哥是真不了解她的用心。   “八哥,芷儿关心东宫,是因为关心爷爷。”王芷捻着手指,温声嘱咐道:“爷爷这次起复,全是靠着太子殿下君前力争。这一点两位哥哥也清楚,可不要听有心人一说,便于人前说什么殿下的不是,最后害的反而是爷爷。”   王炳和王炼自是点头,“这不会。再说殿下本就是忠孝仁厚之主,又有什么可说的?”   “那若是与爷爷政见不合的人,故意激你们呢?”   哦豁,   这两位听到这里才心头一凛,继而双双拱手,“多谢芷儿妹妹提醒。”   “说到底,咱们一家原本在大名府也挺好的。可这京师里忽然冒出个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王芷一想到此处,就会想到相隔千里之遥的祖父。   王炳说:“其实近来听得许多事,我也真觉得这位东宫太子,绝非寻常人物。可惜刚来的时候不知道,不然我还真会求爷爷带我去见一见,看看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王炼毫不犹豫的拆穿,“六哥是想见了人前吹嘘吧。”   “两位哥哥可不要在这里吵。”王芷提前压制了他们的冲动,自己也说道:“两位哥哥还是有机会的,只要用心读书,登上了皇榜,皇上都见得,太子见不得?可惜我便没这个机会了。”   “芷儿也想见?”   “自然是想的。那可是个比我还要聪明的人。”   但这就是个念头,也就在心里想想,皇太子是什么人?岂是她随便可以见的。   “等闲是没这个机会了。”王炼又开始口不择言,“我和六哥只能多去打听打听,看看殿下什么时候再微服出宫。”   提起这个,他们又想起那玲珑酒楼来。   “要不今日芷儿便去一次?”王炳想了起来,“据说,那个掌柜的还和东宫交谈了几句。”   “知道两位哥哥是哄着我开心。可太子哪有随意出宫的道理?”王芷也算是感受到了两位哥哥的关心,但她还是拒绝了,转身回了屋里,只不过,她确实想见又见不到的无奈与失望只能她自己知晓了。 第七十五章 程敏政   “殿下是否要有所准备?”刘瑾躬身在马车前向着里面的贵人询问。   有了上一次皇太子在乾清宫力保张永的前例,他这次再安排出宫事宜,倒没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不过是觉得,再有臣子上奏会特别麻烦而已。   门帘掀开,果然露出朱厚照那张稚嫩的容颜。   他一身蓝色绸缎长衫,头发束着垂在后背,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的贵气装扮。   这马车的边上,还有四名着劲装的青年,他们都是差不多二十岁这般大的年纪,虽长相不同,但因为服装、体型都很相似,看着就如同兄弟一样。   这是东厂的人。   先前朱厚照交代过张永,特意挑选了三十名精壮的汉子多加训练,底细什么的自然是按照规矩摸清楚。他没有要求一定要是孤儿什么的,有的时候上有老小有小的,更知道努力干活儿。   “准备什么?”朱厚照在刘瑾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准备的多,偷偷摸摸仿佛是在做亏心事一样。谁要是再聒噪,就冲我来好了。”   这是一处桥边,上了桥过了河就是一片尘土飞扬,那里动工已经一个月了。   “殿下,前边儿脏。奴婢让人……”   “别让了。”朱厚照抬脚前往,把他甩在身后。   不过他也没走几步,就看到张天瑞身后带个小厮一路小跑了过来。   刘瑾见了,就迎上去提醒,“张大人,这是宫外。叫公子,礼节从简。”   张天瑞最经不住吓,皇太子忽然出了宫,到他这里来,这要是给有心人知道了,可不得像参张永那样参他?   因而很着急的说:“公子,属下礼数不周,还请恕罪。且公子千金之躯,如何能来这混乱之所,若有闪失……”   这种话,朱厚照实在听得太多了。   他喝声阻止,“少讲不吉利的话。”   “呃……”张天瑞被一句话憋回去,话也不敢说了。但太子出了宫来他这里确实叫他心紧着。   朱厚照见张天瑞额头上已经豆大的汗珠往下流了,就想着算了,还是不要再过桥去了,秋云的事他还记得,万一他真的磕了碰了,那张天瑞可就惨了。   人家本来就干得辛苦,自己就别添乱了。   于是他安排说:“你先去交代一下,随后到玲珑酒楼来找我。”   朱厚照又看了一眼河对岸的人声鼎沸,脑海里则想象着这里以后建成的模样。   他是心里实在关心,所以在宫里待不住,便想着出来瞧瞧。   毕竟可没有第二个李广给他这样敲银子,这事儿怎样也得办好才行。   玲珑酒楼的二楼包厢,   张天瑞没敢耽误太久,急急忙忙的就过来了,他这个性子,就为了跪还是坐都和朱厚照让了半天,最后强压着他坐在桌子对面。   “人从哪里找的?”   张天瑞老实回答:“照公子的话,都是从附近大兴等县招的穷苦人。”   “来料呢?”   “木材和石料都是就近购买运输,不求豪奢、不讲排场,尽量把银子花出价值来。”   毕竟这是学宫,不是皇宫。   否则一根金丝楠木就要不少银子。   朱厚照捻着花生米一边吃一边说:“具体的过程我没有管你。你这个胆子呢,我料你也不会贪银子,不过你用的那些人你要多加注意。这座学宫咱们是以实用为主,却也不能盖起来一场大雨就倒了,所以你要小心被他们蒙骗。若真有倒塌的那一天,我还是要找你。”   张天瑞感觉肩上的胆子十万斤重。这活儿不好干啊。   本来就是,哪有什么好干的活儿,如果全是太子的肩头把压力都挑了,那这个领导当得非累死不可。   “公子放心,这一点属下万万不敢。眼下刚开始,一切都是有点糟乱,公子给属下一些时间,一定建出个干净整洁的学宫。”   至于具体建成什么模样,   朱厚照懒得再去从什么建筑风格和他计较了,一来他本身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员,二来还是和当下的风格统一为好,搞出什么怪怪的东西来,反倒会惹来闲言碎语。   在他们商量建设学宫事宜的关口,   包厢外忽然传来一声男中音,话语里满是惊喜,   “克勤!你何时到的京城?”   “原来是叔厚。怎么这么巧,今日能在这玲珑酒楼偶遇?”   朱厚照对叔厚这个称呼是熟悉的,因为此人正是詹事府属官,司经局洗马梁储。   洗马是个官名,不是真的叫他去洗马。在东宫,这是负责掌管收藏、刊印图书、册籍的。   品级上大约是从五品。   其实詹事府有许多的官员都是翰林转任之阶,因为进士进了翰林院之后品级不高,像编修才是七品。所以怎么一步步升上来?总不能每个人都连升几级,因而就会安排他们先去詹事府,说出来那都是侍读太子的履历,也不简单。   只不过这些职务有许多是虚职,梁储这个人朱厚照不是特别熟悉,也只是知道。   “克勤是谁?”朱厚照问了一声。   没想到还是大伙儿熟人,刘瑾和张天瑞都知道,张大人低着头小声回禀,“应是程克勤程敏政大人。”   一听这个名字,太子恍然大悟。   喔,是他呀……   就是那个卷入唐伯虎科举舞弊案的主考官。   如果说王鏊是和谢迁相类比的人物,那程敏政就是和李东阳放在一起的,而且是很小的时候就出名,见过英宗皇帝的人。   程敏政和梁储没差几岁,但程敏政成化二年就中第,梁储却是成化十四年了。   且早在弘治元年的时候,程敏政就当过王鏊现在詹事府少詹事的官职,眼下估摸着一个礼部右侍郎的职务是完全没问题的。   吏部、户部重要我们都理解。不过与现代人‘实用’的价值观不同,在儒家氛围里的明代,礼部是仅次于吏部的重要部门。   说起来,都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朱厚照左右无事,便叫刘瑾和张天瑞噤声,听一听朝廷的官员究竟会说些什么。   毕竟许多概念,他也是从虚假的电视剧里得来的。   ……   “克勤刚进了京,我这就要出京。你说巧,在我看来反倒是不巧呢。”这是梁储的声音。   随后程敏政问他,“出京?该不会也是近日声名大作的东宫的旨意吧?像杨廷和那样外放担一任知府?”   “哈哈,那倒不是。”梁储解释道:“在下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去应天府,主持乡试。”   应天府乡试?朱厚照点了点头,许多人和事都在他的脑海清晰了起来。   这也是个肥缺,因为明朝讲究师徒这一关系,   应天府那种地方,乡试出来的人到会试时中进士的也多。而梁储,也算是他们的恩师了。   程敏政自然说了声‘恭喜恭喜’。   “克勤呢,此次进京似乎较早?”   “确比之前提前了许多天。”程敏政心想,梁储算是东宫出来的人,问道:“我是先前就已听说,东宫近来常有惊人之语,心中便惦记着。进了京就发现果不其然,学宫都在京城里建了起来了。”   梁储应着说,“自去年东宫微服出宫后,这事儿就开始广为流传,眼下也的确开始做了。”   “我到了京城就知道了,动静不小。这耗银几何?又从何处来?”   这些问题梁储都摇头,他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都不知?”程敏政有些惊讶。   梁储是实诚人,他说:“这事儿是殿下指了人去做,且没有通过内阁和各部,银子更不从户部拨。因而旁人大多不知。”   “叔厚此言差矣。太子是东宫,东宫所为岂有私事之理?往后亦会对朝政有所影响,内阁和各部堂官怎么都不过问?再说银子,即便不从户部下拨,那也是出自东宫,东宫是储君所在,这难道还是某家的私产不成?”   朱厚照听到这里,忍不住脸色一变,轻轻哼了一声。   吓得刘瑾和张天瑞都不敢说话。 第七十六章 一问退是非   程敏政这个人的才气非常大。   他是前任南京兵部尚书之子,因为有神童之名,才十几岁的时候就被推荐到英宗皇帝面前,和他一起的便是现在的阁老李东阳。   据记载,英宗皇帝出了一句“螃蟹一身麟甲”,要他们做对,   程敏政答:凤凰遍体文章。英宗赞赏有加。   李东阳对:蜘蛛满腹经纶。   他就和童星一样,出名了一辈子。而且这也不是包装出来的,后来他中进士、当翰林,给弘治当日讲官,一切都比较顺利。   从当这个年代的文人的角度来看,他确实是成功的。   但怎么说呢,   程敏政十九岁以《尚书》中顺天府乡试第一人。二十三岁,又以一甲二名授翰林院编修。功名显达,仕途通畅。   所以对作为进身之阶的程朱理学怀有深厚感情。加之年少自负,识见未深,尚不能形成个人独立的学术见解,直到后来就更是程朱理学的卫道士。   有这种思想,那么几句话一出口,自然就和朱厚照不对味。   相比于程敏政的自负,梁储没那么亮眼的经历,自然说话就要‘声音’小一些,“克勤于东宫可能还尚不了解,朝中的大人们也不是没有规劝过。不过……”   “不过什么?叔厚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倒也不是。”梁储靠近了讲,“就是在君前没有辩过殿下而已。”   这个原因听得程敏政眼睛大张,很是惊异,   “殿下不过是一八岁的孩童,朝中诸公可都是饱学之士啊。”   包厢里的张天瑞听到这句都怕得要把耳朵给堵上。   刘瑾则是有些憋不住火气,“这个程敏政简直放肆!”   “哎,小声点儿。我还想继续听下去呢。”   万历年间的时候,   首辅高拱也曾经这样说过万历皇帝,意思那就是个十岁的孩子,治国怎么能听他的?   事实是这样没错,   但臣子这样讲话是不行的。   后来这也是高拱落马的罪证之一。   “在下倒是觉得克勤误解了。这和学识无关,殿下建了这学宫为得是为穷苦百姓谋个活路,这是正道。正道又怎么能辩得赢?”   “我倒是也听说了东宫的仁厚之名,这确实也是朝廷之幸,百姓之幸。”程敏政话是这样说,脸上却是有些忧虑。   “不错,克勤既已来了京城,往后多多了解,自会知道殿下乃圣主之象。”   “叔厚也是忠厚之人。”程敏政轻轻的取笑他,“你也不想想,若学宫之事真如你所说,是辩不倒的。那朝臣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可为何不经内阁?不从户部拨银呢?”   “难不成叔厚相信,为了百姓之事,陛下会阻止?刘、李、谢三位阁老会阻止?周经周大人会阻止?”   一连三问的确道出了最为奇怪之处,问的梁储哑口无言,他也自愧不如,要说这脑子,到底还是程敏政这样的神童活络些。   “克勤的意思是?”   程敏政颇为自信且有些得意的说:“我可以断言,此事绝不简单。而且这不是几锭银子就能做成的事,这钱从何处来呢?来处、去处一样没搞懂,可怜你梁叔厚还觉得此事寻常?”   “砰!”   端茶喝水的朱厚照重重砸了一下杯子,   他不是生气于别人聪明,看出他学宫之事的猫腻,亦或者是说他只是个孩子,这都无所谓的。他也没想过瞒过那么多聪明人。   他是气这些聪明人,非要一上来就先从不好的角度揣度,眼睛盯着他,翻来翻去的就想翻出一个错处。   仿佛发现了他的秘密,就成了大功一件。   有这么一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就像个魔术师,关着门苦思冥想总算憋出了‘一招儿’,出去表演的时候还得经得住所有人眼睛的检验。   可他是大明朝的太子,这些人明明都应该帮他的。   退一万步讲,今天就告诉了他这银子是敲诈李广的,又有什么意义?能显出他程敏政什么能耐?   朱厚照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和人家李东阳一起出名,一个是阁老,一个不是了。聪明也要用对了地方才好。   另外一边,这一声响也让外间的程敏政和梁储听到了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异样的往这里看了看。   他们都想着里面应该坐着哪位同僚。   “在下程敏政,”他对着包厢遥遥拱手,“兄台若觉得刚刚在下之言有不妥之处,可出门一见,略作探讨。”   朱厚照懒得去和这个家伙浪费口舌,而且传出去后再说他一个太子和大臣当街吵了起来。这的确不成体统。   为了他可犯不上。   “张天瑞,你出去。”他指着外间,虽压着声音但还是有些火气,“你去问问他,他觉得本宫的钱是怎么来的。你看他敢答不敢答!”   张天瑞是有些为难的,按辈分、官职,程敏政的高度他是难以望其项背的。但太子有旨,他也不敢不遵。   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梁储和他同在詹事府为官,自然是认识他的,“文祥兄?!你怎么在这里?”   “叔厚兄,别来无恙。”张天瑞又撇了一眼程敏政,微微行礼。   程敏政一看是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便有些不喜他刚刚‘拍’桌子的行为,“刚才程某,说及修建学宫银子来处和去处的问题,这位张大人似乎有不同意见?”   张天瑞想着,他背后到底是有太子在,也不要就怕了这个人。被程大人骂几句无所谓,回头给太子训一顿那就不值当了。   “并非有不同意见。”张天瑞拱着手,“只是觉得不重要。下官还想斗胆问一句,程大人觉得,这银子是从何处来?”   其实程敏政心里是有答案的。   东宫也不能变出银子。   考虑到近期的事件,   只能是李广那边,不然还能从哪边来?   只是这种没有证据的话,哪怕是他程敏政那也不敢多说。因为此事事关太子。   李广才死了多久?坟头还是新的呢!   张天瑞的这个问题,看似平平常常。   可程敏政话到嘴边就觉得很不对劲,随后颇为恼怒的哼了一声。   他本来是好好说话的,没想到对方给他挖个这么大的坑!如此阴险的一句话,岂是君子所为?   好在他程敏政哪怕自傲也还算是聪明的人物,换做旁的蠢一点儿的人,今儿一条小命就扔在这里了。   张天瑞则很无奈,他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梁储有些尴尬,“克勤,文祥兄并非那种意思。”   “随便吧。今日扫了兴便也没意思了。”程敏政也失去了和张天瑞这种不是君子的人论一论的兴趣。   道不同懒得与他为谋,所以竟拂了袖子离开了。   这样梁储也跟着告辞。   搞得张天瑞一脸懵的出去问了这句,又一脸懵得回来复命。   “公子……这,他们都走了。属下还以为会和程大人争上一番。”   “你看他倒是敢!”朱厚照有些不屑,屁话那么多,一个问题也一样噎得他不行。   只有刘瑾笑意盈盈,还是尽量捡着好话哄着说,“公子今日也算一问退是非了,奴婢佩服。”   这的确也不是虚话,毕竟跟了这么久了,不佩服都不行。 第七十七章 献人   “公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便不要为了那样的人坏了心情。”刘瑾安慰着说。   “坏不了。”朱厚照挥了挥手,对张天瑞说:“你去做你的事吧。不必一直在跟前侯着了。”   “是。”张天瑞老老实实地模样,看着也好玩。   这样的人呐,虽然是不够精明,你跟他说半天憋不出个响屁,但有时候也会觉得这样的也简单,反正你说什么,他就干什么,给不了你惊艳,却也不会给你惊吓。   “对了。”   朱厚照在他要出门的关口,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也是进士出身,回去替这个学宫想个名字。另外,今天这个程敏政的话你也听到了。为了修这所学宫,朝中免不得还要一番争斗。你这个人呢,畏手畏脚,所以我要给你壮个胆儿。”   他指了指自己,声音提高了几度,“你是替我干活,我是太子。你怕个什么劲儿?大胆的去做,这天谁也翻不了!奉我的命办差,只要你办好了,其他都不用怕!万事有我!”   这话太提气了,听得张天瑞从头到脚的舒坦,他马上转身跪下,“属下记公子教诲!公子英明!”   说完喜滋滋的离开了。   搞得朱厚照都忍不住一乐,这老实的人倒也好玩。   世间百样人啊。   过了一会儿,   张永从外面进来。   “公子可还记得,上次来玲珑酒楼撞见的那位见义勇为的壮士?”   朱厚照不用想,他当时和吴宽争了半天女子的名节,就是有纨绔当街调戏女子,所以当然也不会忘记当时那个背着棍子的青年。   但他是太子,一个精壮的青年还不好找?所以也就无所谓。   没想到今天张永来提起。   “怎么了?”   “当日,殿下令奴婢胖揍了那个浑人,奴婢与这位壮士也算是并肩作战。后来,奴婢也知道殿下喜欢这样的人才,便一直等着,给殿下引荐。”   边上刘瑾听了目光一闪,这事儿得症结在于,他不知道!   投其所好,本是他的看家本领。   那些个棍棒刀枪、哄着孩子玩的物件前段时间刚扔完。殿下的喜好他其实慢慢也掌握了些,要说殿下最大的喜好,还是精干的臣子,忠心的家奴。   但这种人并不好找,没想到今日一出宫,倒叫张永拔得头筹了。   刘瑾余光偷瞄了一眼太子,发现太子虽未露喜色,但显然也没有多么抗拒。   “喔?听你的意思,是个身怀绝技的?”   张永回说:“倒也算不上绝技,不过一根棍子使得出神入化,奴婢自愧不如。”   “带过来,我见见。”   张永心喜,这事儿他筹谋了许久,这个人也给他藏了许久,今儿就是看看成效的时候。   有太子一句话,   上次那个人果然出现,他身高八尺,很是魁梧,头上戴了网巾固定发型,显得很是干练,长得有点北人的特点,面宽脸平,侧看还有些刚毅。   “小人吴俊川,叩见公子!”   “不是说擅长使棍子吗?棍子呢?”   这大汉抬头但眼睛平的,回禀说:“面见公子,兵器怎敢随身?”   嚯,倒是会说话。   “看着像是个练武的,是军籍吧?”   这来历自是要说清楚的。   “公子慧眼,小人确是军籍。家中曾祖世袭的义州卫千户,到了小人祖父时由于排行老四,失去了世袭的机会。后来家父科举读书,中了秀才。因此小人也算是沾了祖辈的光,粗通文武。”   “这么说你不是京城人士,上次来这里是干什么?”   “禀公子,因小人识的字,所以受了当地一商户所托,到京中替人送信。”   “嗯。上次见义勇为,便知你心性不坏。如今又有张永举荐你……”   “张永。”   “属下在。”   “就让他领份护卫学宫的差事吧。”   太子的这个说法,叫张永和吴俊川都是一愣,他们也没预料到会是这样打发。至少给个‘编制’什么的,护卫学宫是什么?学宫可不属于朝廷六部九卿任何一个。   但既然这个话出来了,他们也只能应着,叩头谢恩。   朱厚照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理由,   第一,武将这种东西,最讲究信任。吴俊川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不错,但也不能今天就给他弄个什么太子亲卫这样的职责。这是纯粹的开玩笑了。   第二,驭人之术,赏罚分明谁都知道。但这其中,其实还有个恩赏要有度。吴俊川寸功未立,凭什么给他重要职位?如果非要这样给了,他也不会珍惜,因为他没付出什么。   第三,就是有些心计在其中了:他不能让张永对吴俊川的恩太大了。   今天他张永一顿操作,吴俊川从此青云直上,那他以后是感谢张永呢?还是感谢咱这个太子呢?   历朝历代都有大将因为缺乏这个政治敏感性而被皇帝猜疑。就是他们会代皇帝施恩、赏赐。你这样一搞,搞得下面的人都感激你,皇帝是谁?好多人见都没见过。   碰上一些个人魅力强的将军,到最后就是下面那些人非他使唤不动,那皇帝不杀你杀谁?   现在从朱厚照的角度,他就要‘拆招’,   用人这种事,急什么?他就给这个人很一般的职位,以后看你自己。   你自己立了功,我就升你,那你感谢自己,当然场面上肯定是感谢太子厚恩。   你要是熬了十年还是那个熊样,大明朝又不缺你这一个。   总之,张永并不能真正改变你的命运。能改变的,只有你自己,而能决定你命运的,则是他朱厚照。   当然,这样也有一个缺陷,就是容易凉了人心。   所以朱厚照笑容满面的说:“见义勇为非得有大勇气的人不可为,张永今天这事办的好。吴俊川……我记住了。”   有最后这四个字,张、吴二人总算是没有全部的失望。   “属下谢过公子!”   接着他又对身旁的两位公公讲,“我看史书,有许多的奸臣会动脑筋献美人。张永这个心思动得不错,知道我喜欢什么。也看得出,我在你们心中不是昏聩之人。”   刘瑾赶忙陪着笑说:“公子哪里的话,在属下们心中,公子是天上下凡的神仙人物,可是英明神武呢。”   “就你会说。什么时候你也给我举荐一个像样的人来。这样下去,你用的那些人,再看看张永用的,差距可就出来了。”   刘瑾回话,“公子教训的是。奴婢以后一定多多用心。”   不知为什么张永忽然觉得有些如芒在背,他可不想给刘瑾盯上。   倒是吴俊川心里一直忍不住激动,主要他没见过这么上层的人,这是完全可以决定他前途的人,现在言语里都是夸赞他的意思,如何能不激动?   却是在此时刻,   玲珑酒楼忽然嘈杂了起来,刘瑾出去瞧了一眼回来禀告,“公子,像是数名学子来此相聚。” 第七十八章 懊悔   朱厚照抿了一口茶,“这酒楼倒成了热闹之处,官员来,学子也来。”   “那还不是托了公子的洪福?”刘瑾拍着马屁说,“前次因为公子来此稍坐。那掌柜的倒是很会谋利,把公子坐的那个位置封了,只让看,不让坐,说是有龙气沾染。这之后,来的人也就变得多了起来。”   朱厚照就怔怔看着前方,听了也没什么回话。   二楼靠着窗,一共摆了三张桌子,他当时坐的是中间一个。   现在又坐了包厢,这样下去,他要再多来几次,这家玲珑酒楼二楼往后就不用接客了。   这个时候,外间陆陆续续的上来了人,一群人,蓝杉的有,青衫的有,高矮胖瘦也都齐聚,相互之间称兄道弟,倒是有几分嘈杂。   “公子,要不要让属下去叫他们安静些?”   刘瑾听得刺耳,这便罢了,他还担心这些心比天高的学子们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老话讲,怕啥来啥。   正当他心里这么担心的时候,   外间传来声音,   “……这是东宫太子巡幸之处,据说也是由此,东宫才体察天下百姓缺医少药之苦,近日京城中动工的医学宫,就是为此而设。”   “……太子,仁厚之主也。”   “可历代文人墨客、如宋之范仲淹都是以儒学为宗,积极兴学,改革时弊。在下去看了那学宫,动静颇大,规模不小,如此耗费应也繁巨,若是能够办书院、兴教化,我大明朝多些国家栋梁,这怎么也比几个大夫要更好些。”   听到这话的朱厚照轻轻笑了笑,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角度。   但在场的人都是儒学学子,如果真是这样自然对他们有益,而且他们相信儒学,自然也相信照这样办,于朝廷更加有利。   “卫峰兄倒是高见,若真有此番见解,不如向朝廷上疏一封?”   朱厚照不熟悉这个声音,其实即便见了也不认识这个人。   但实际上,这就是王越的排行老六的孙子,王炳。   他这话一出,有许多人就会发笑。   卫峰功名都没有一个,布衣之身,怎么去上疏?   所以看起来是鼓励,实则是讽刺。   那卫峰果然有些羞恼,“待我高中之日,自然是向朝廷上疏!不必王兄提醒!倒是王兄,到底大家风范,识得风向,这话风也是往东边吹的!”   “你!”王炳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聪明人物,但好赖话还是听得出来的,“你休要以口舌之利污蔑于我!”   “谁污蔑你了?”那人说得振振有词,“李广虽死,恨其党羽犹在,朝廷的奸臣亦不可尽除!”   这是在暗指王越了。   朱厚照则皱起眉头,看来这些人‘君子小人’、‘门户之见’的观念不仅入了心,还入了脑。想来也是,一封上谕哪里有改变人心的力量。   这让他听了心烦。不过走之前有几句话要说。   “去叫掌柜的上来吧。”   刘瑾没二话,乖的很。   玲珑酒楼的掌柜的,脑门直冒冷汗,颠儿颠儿的就跑了上来。今天上面的情况他听得都吓死了,但他也不敢插嘴啊。   到了包厢里,啥也没做就是给朱厚照磕起了头,   “那个座,是怎么回事?”朱厚照指了指外边儿。   掌柜的回说:“贵人息怒。小人眼见贵人绝非寻常人物,心中想着既是贵人坐了的,又岂能随意让人乱坐?因而便设了正座在此。”   “那你这包厢是不是以后也不能让人进了?又或者这酒楼都该不让人进了。”   “……若贵人有此意,小人也一定勉励……勉励做……”   “勉励什么。还是撤了吧,否则我以后去过的地方、坐过的椅子,旁人再也不能用,这要是多了,就该有民怨了。”   “贵人不必多虑,只是一个座位、包厢,惹不来什么民怨。”   这时候还拍什么马屁,话都听不懂的。   今日尽是扫兴的事,   朱厚照兴致再大也快被消耗完了,于是抿了一口茶便起身离开,   他这么一动身,外间的人傻了眼,包厢里走出这么一个小公子,心里都在猜测……却又不敢相信,于是全都呆愣愣的僵在原地。   就看被几个大汉围着的朱厚照,闲庭信步般走了出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贵人慢走。贵人慢走!”   掌柜的这次伺候的不如上次好,心里头懊悔得要死。   刘瑾走慢了几步,在最后下楼梯时说出了刚刚太子交代他的话,“京师只有一个御座是旁人坐不得的。如今既已有了御座,又岂可再设正座?”   这话言尽于此,他们或各有表情。朱厚照就不管了,程敏政他会有些怒火,但这些人实在不够格,大概就是笑笑拉倒。   哪怕去打他们两个巴掌,都还算给他们面子。   倒是掌柜的心中如五雷轰响!最后那句提醒简直吓得他失了魂!   而王炳和王炼则一路小跑回了家,   “妹妹!你今日要悔死了!”两兄弟到自家内院的时候气喘嘘嘘,“妹妹可知我们今日在玲珑书院碰上了谁?”   小姑娘心头猛跳,“看两位哥哥的意思,该不会是……?!”   王炳和王炼猛点头,而王芷自然是有一番难掩的懊悔。   之后两兄弟还将在那边的见闻详细说来,   “既已设了御座,又岂可再设正座?”王芷捻着话头揣摩,随后忍不住叫好,“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还真是剔透极了。”   “可这话,是他身边的侍从说的。”王炼挠着头讲。   “那是懒得和你们讲。”王芷摇着头,有些无奈,“你们当中,谁能当得起要他开个口?”   那个当得起的人,   这会儿已进了吴宽的府第。   程敏政之前于学宫了解不多,还的确以为只是医学宫而已。没想到听吴宽一说后续可能还有什么军学宫和农学宫,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既然如此,怎么能由着殿下的心思来呢?!”尤其他想到已经动工开始了,则更加有些懊悔的说:“早知如此,我该早些进京的。故意不经过内阁和各部,这是暗度陈仓之计啊。”   吴宽心说,你到底当自己几斤几两,“克勤,非我不信你之才,可东宫早已不是之前的东宫了。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要东宫御殿朝贺,且三日后就是出阁讲学之日,克勤自可用自己的双眼先看一番。至于其他的,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这可是吴宽老爷子,血泪教训得来的建议。 第七十九章 文官的妙计   吴俊川这个人的身份恰合了朱厚照想要做军学宫的想法。   朱元璋定的制度,军籍是要世袭的。这其实不太合理,父亲打仗的本事和儿子可没什么关系。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并不需要多500年的视野才能看清。   可封建王朝的帝王最在意的是稳定,所以给所有人一个身份并用各种思想学说来束缚你,让你认命,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可以尽量维持统治的方法。   因为开国之君是明白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后世之君没那么大能耐?只不过家天下的前提下要实现千秋万代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所以显得历朝历代的各种制度努力都有些荒唐。   这些先不提。   在眼下军籍世袭的制度之中,朱厚照的确有想法要把一些军官的子弟放到军学宫中统一培训。虽然这对农民子弟里想要当将军的人不公平,但绝对公平他也做不到,他又不是神,能在自己当皇帝的几十年里,让这个国家海晏河清、四方臣服就已经是偷天之功了。   学宫的意义还在于,这些人朱厚照都可以想办法把他们变成东宫这辆战车上的既得利益群体,去抗衡旧有的利益群体。   新利益群体的力量如果不够强大,就很容易人亡政息。只要核心人物一挂,基本上出不了头七,就会有人跳出来扛旗反对。   刚刚入京的程敏政是威望很重的人,因而和吴宽他在一起的时候,那个话也就敢说,又能怎样?大家挂的都是礼部右侍郎的职。   甚至直接问:“既知道东宫有此暗度陈仓之计,为何满朝大臣到现在还未有任何反应?”   吴宽沉着脸,他眼袋已经很重了,感觉像鼓起个水泡似的,一张犯愁的脸老是一点儿笑容都没有。   “程大人,”说话的人是吴宽的学生,左佥都御史钱桂,他不敢反驳的太狠,但程敏政的责怪实在没道理,就满是委屈的说,“当初太子只是嘴巴上说说,又没有真正去做,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总不至于因为东宫的几句话便揪着不放,这哪里还有人臣之礼?而且太子说出来的名头还是为了穷苦百姓,这要怎么反应?”   最深刻的反对永远是当嘴上的东西开始落地、自己的利益正儿八经受损的时候,否则谁也逃脱不了温水煮青蛙。   现在也不到那个时候。   “只不过确实……当初谁也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程敏政哼了一声,“不通过内阁和各部当然就快了。在有这个迹象的时候就该知道这事儿不简单。”   现在先不说真金白银花出去在京城里大张旗鼓的大肆营造,   太子还有心让中了第的进士也去培训。这岂不是暗含了‘圣学无用’的思想?   “东宫……做事向来是多番筹谋,”吴宽现在是完全信了这点的,“现在回过头来看,不交阁部议处是先前就打算好的,用出为贫穷百姓之名当然也非无心之举。”   看来东宫是很了解他们这些人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再有一点,吴宽没敢说,就是李广之事应当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因为不交阁部议处,就没有银子。   那银子怎么办?   几个月后的现在一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大大的局啊。   唯一有缝隙的地方,就是王鏊想当他吴宽和太子的和事佬,更打算说服他吴宽共同办好学宫之事。   这就让他知道,除了医学宫之外,东宫还有设立兵、农、为官学等打算。   真正的步步为营。   现在人家自己有了人、有了钱,他们又当如何?   “克勤打算如何做?”   程敏政虽是傲慢之人,但从来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他略作沉吟,说:“既然殿下想建,那便让他建。医学需要场所,儒学也需要场所,咱们可以向陛下谏言,在这学宫增设儒学这一科,讲述圣人之道、传播圣人之学,兴教化、聚人心,这总没有反对的道理吧?”   吴宽和钱桂都眼睛一亮,   “这招借尔东风、釜底抽薪之法,倒是很妙!”   以往他们都只是想要去说服太子,可几次三番都不行,现在就坡下驴就不一样了。   钱桂忍不住赞道:“此乃一石二鸟之计,到时候不仅为官学等可止,还可出一个国子监第二。”   “吴大人觉得如何?”程敏政看他似乎是有些心动,但好像还有什么忧虑。   其实也不是忧虑,   吴宽是在想太子有什么应对之法……   因为,他总有。   “克勤之计确实甚妙。不过……万一太子应对得当呢?”吴老头提醒。   “应对得当?老师指的是反对?”钱桂自己也想了想,“咱们建议设立书院、教化百姓,这哪里还有不答应的余地?”   教化百姓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现在作为储君,怎么能坚决反对呢?   可吴宽是心理有了阴影,所以未及成、先虑败。   哪怕仔细一想,钱桂的话也有些道理,但他还是不会觉得这个所谓的一石二鸟会这么容易就达到的。   “一切,等克勤见过了东宫再说吧。”   说起来,当初仅仅为了东宫何时出阁讲学,臣子们还和弘治皇帝斗了好多轮的法,   没想到这一次开了春之后,是一切顺利,礼部所做的所有准备、上奏的所有条陈,弘治皇帝至少接招,且再没有提过因为某原因要推迟这种要求。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位阁臣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文华殿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就等着吉日到来。   第二日一早,朱厚照早早的便起身了。明朝皇太子读书有出阁讲学仪注,是专门为第一次搞得特殊仪式,规模还是比较大的,尤其皇帝还宠爱皇太子。   在人员上,除了真正给太子讲课的老师,锦衣卫、鸿胪寺这些负责仪式、礼节的官员也都会到场,司礼监等衙门的宦官就更不必说了,哪怕就是把书展开这么个动作,都得派个人在那儿。   当朱厚照望着鱼肚白的天空,乘轿到文华殿的时候,各官都已经先他抵达,排列两行,相向而立。   刘瑾搀着朱厚照走上文华殿正当中的座位时,宫里的太监才喊一声,“各官员入殿进讲!” 第八十章 吴宽的劫   随着内侍一声声传唱,文华殿殿门大开,各官徐徐北行,由两门进殿。   进了殿就会发现,殿中设一四爪龙屏,正面朝南。屏前就是朱厚照坐的地方,他人正看着一帮官员低着头有序走进。   在他两侧,各立一只镀金铜鹤,东西相向,鹤口里衔着蜡烛般粗细的龙涎香,为外邦所贡。在太子进殿之前,这香已经燃了半个时辰,现在是轻烟袅袅,芬芳阵阵。   在朱厚照的前方设有书案,再前方两侧各有讲案。   司礼监的官员会将要用的书籍先期放好,按规矩,“四书”置东侧,经史子集置西侧。讲官撰写好的讲章,也是放在里面的。   这不是说官员偷懒,先写好,照着读。   而是朝廷有规定,给皇太子讲什么东西先要定好,送呈皇帝和内阁预览。否则谁知道你们会给太子讲什么东西?   为了预防这一点,东宫在讲读毕,召见官员的时候,要么一起召见,要么都不召见。不允许‘独对’,这就是杨廷和最早所犯的忌讳。   独对容易有‘幸臣’,哪怕你不教太子一些歪门邪道,那也不行。因为太子如果常召某一个人,那就说明太子偏爱他,这以后就是他说的话太子才肯听,万一这是个奸臣呢?   除了这些以外,锦衣卫也会有‘仪仗’人员,他们也分两排站立,代表的是皇家的气派。   鸿胪寺的官员要负责讲学过程,比如鸣赞官会喊:   起案!   进讲!   展书!   实际上的过程看着自然威严,   但在朱厚照眼中则不免复杂,而且读个书大几十号人搁这看着,好在他也知道这是头一天,之后的‘每日讲读常仪’,会简化很多。   在他的配合下,在太监的主持下,文华殿的一切进展顺利,   也因为是头一天,所以像刘健、李东阳、谢迁这样的阁老重臣都会来,程敏政也混过东宫侍读太子的名头,所以他也在。   事实上,朝中喊得出名字的鸿儒大儒他们基本都可以算作朱厚照的老师,所以今儿个是真的齐聚一堂。   肯定算是大喜事,   毕竟这帮文臣为了这事从弘治七年就开始上疏了,现在终于真正到了这一刻。   不管之前如何,众人心中东宫毕竟是孝顺仁厚之主,眼下正式出阁讲学……自是大幸!   礼节完毕时,刘健马上出列,   “臣刘健讲《大学》首章!”   虽然这个朱厚照已经学过了,但真正做学问人的态度是打好基础,之前学的不正式、不成体系,现在自然要从头来。而且不从头来,那定从哪里开始合适呢?   至于这大臣们讲课,首先是要认字、其次要解释字义,最后要讲解内容。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这里的‘大学’是与‘小学’相对,‘道’的意思是道理、规律……到了‘在亲民’这里,宋朝有大儒说这个‘亲’字写错了,当为‘新’字,民指天下百姓。若用‘亲’字,便是亲近天下之人。改为‘新’字,便是使天下之人自新。”   朱厚照可不想后世人一看史书,读到一则这个皇帝连《大学》都不懂的野史。所以听得也是认真的,反正左右也无事,   而听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插话,“依本宫所见,这个亲字也很好,亲民嘛。有什么不对?”   他这话一出,   好些个人都抬起了头看他。   刘健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太子竟然会忽然插话,想了想解释道:“回殿下,从上一句看,人虽然可以明其明德,但也会为‘浊气’所染,物欲所弊,因而需要明德的过程,也因此。新民用在此处,上下意思更为顺畅。”   “这里不好。君主的大道,总归是要亲民。不过刘先生,你继续吧……”   朱厚照不是那种咬文嚼字的人,你们爱咋解释咋解释。   只不过他这个五百年后的灵魂,有的时候会忍不住杠它一下。   这之后一直讲到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这三句讲得是修身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句之后,刘健结束,“殿下,臣讲《大学》毕。”   “好,先生辛苦了。”   这样,他退回原处,李东阳上前。   “臣李东阳进讲《论语》。”   “好。”   ……   “臣谢迁进讲《中庸》。”   “好。”   ……   “臣吴宽进讲《尚书》。”   朱厚照抬了抬眼皮,嘴角弯了起来笑眯了眼,呀,这是老熟人了呀。   “好。本宫,听吴先生讲!”   吴宽眉头忍不住一跳,   那日他和刘健在御前和皇太子争了几句,说起来也是不止一次惹得太子不高兴了。但最后临走时,太子反而笑意盈盈的和他说话。当时他就觉得,似乎不妙。   现在怎么到我又兴奋了起来……   这让吴大人预感不很好。   其实《尚书》读起来更加拗口,要讲解的通俗也比较麻烦。但太子是第一次读书,依例是讲经不讲史,所以也就只好勉为其难了。   就这样讲下去……   在解释‘一戎衣天下大定’时,他说:武王伐纣,目的在于救万民于水火,故万民拥戴,一披兵甲,不待血刃,天下已然大定了。   必话一出,就听见朱厚照叫了他一声,“吴先生。”   除了最初的刘健那里,这是太子首次出声,   “臣在。”吴宽抬手,也停了讲。   “刚刚刘先生讲,修身便能治国,治国便能平天下。这个武王应该是修身止于至善了吧。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他披甲,天下才能大定呢?照理说不应是他修了身,天下就大定吗?何需披甲?”   吴宽:“……”   这个时候,程敏政也抬起头望前看了一眼,他原来还在想,东宫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叫大名鼎鼎的匏庵先生(吴宽号)也这样谨慎小心,甚至重视得过了头,   现在一看,这问题可真是够刁钻,   那么多的人,那么重要的场合,那么难回答的问题,万一吴宽‘失了手’,那可真是丢人丢大了。   吴宽不知道皇太子会在哪里刁难他,但他知道可能会有这一茬,所以心理准备是有的,   强行安抚住越发加快的心跳,稍加思索解释说:“回禀殿下。一人修身会化及一家之人,一家之人修身,会化及一国之人,一国之人修身会化及天下之人。如此,天下人都肯修身,自然天下大定。但天下也有那不肯修身之人,只能兵戎相见。可最后为何武王赢了,而不是纣王赢了,便是因为武王修身止于至善,若修身不至于至善,天下便不可安定,即便纣王赢了这一次,最终也还是要输的。这其中道理十分深邃,须慢慢体会。臣这样解释,不知殿下明白了没有?”   朱厚照说道:“那么就是说仅仅修身还是不够的,像是鞑靼人,咱们这一屋子的人修身到至善,他还是要打我们。若是兵戎相见的时候打不赢,咱们活都活不了,还去哪里修身呢?”   “殿下所言也不无道理,因而朝中有远见的大臣也会上疏谏言要整修边防,以备来犯之敌。”   朱厚照点点头,“嗯,吴先生说的对。仅仅修身确实是不够的。照吴先生的意思,看来本宫往后所学也要加上一些兵法军事才行。”   这话说得吴宽心头大惊,开什么玩笑呢!太子学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改?你还当着这么多人面说我说的有道理所以才改!这不是要命吗!   再说了,这帮文人哪怕让改,也断然不会加上兵法军事!以后学成一武皇帝,动不动就要御驾亲征那还不把人给折腾死了?   “殿下不可!”吴宽哀嚎呼叫,直接退后两步跪了下来。 第八十一章 凌厉的太子   “怎么不可?”朱厚照接上追问。   吴宽现在说话是会很小心了,所以心里头的压力也极大。   尤其今日是东宫出阁讲学的首日,场合更加不一般。   “古人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殿下初次出阁读书,理应以圣人之学为要,慈悲济世、仁厚爱民。若轻言战端,则百姓祸于战乱,国家亦会衰败危亡!因而殿下旨意,臣万不敢接!”   朱厚照抬了眼,向排列两边的大臣问去,“你们呢?你们也认为本宫不该学习兵法军事?不该学习战阵列兵?”   “启禀殿下!”看了半天的程敏政忍不住了,他跳出来回答说:“臣亦认同吴大人所言,殿下如今尚年幼,正式启蒙读书之时。况且,自古皆是上马得天下,下马治天下,我大明朝已历七帝,传承百年,殿下更应该学的是如何治天下!”   “且,臣有一言欲进谏殿下。”   朱厚照心中对这个人的行为早就有预料了,他也不慌,道:“你说。”   “臣以为,殿下天资聪颖,实属罕见。不过古来圣贤之书,大道自在其中。殿下初学,哪怕粗懂一句,也通不了全文,即使学得一理,也无法融会贯通。但殿下轻浮行事,诘问大臣,以刁钻之话术堵塞群臣之众口。”   说到这里,很多人都已经有些震惊了。到底还是要程敏政啊。   “……臣子们若是惹了殿下不快,撤职贬黜都是上恩,可殿下您安定不了心神,难以领会圣人之学,这才是真正的坏事啊!”   神童不愧神童。   朱厚照一眼扫过去,底下一群老头有许多都暗中点头,看起来像是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再看程敏政,他直着腰,拱着手,端得一副不畏死的忠臣模样!   这一军确实将得漂亮,直接给太子架在这里了。   朱厚照则笑了笑,“程先生。”   “微臣在。”   “我们之前见过吗?”   “没有。”程敏政老实回答。   “老师教授学生,学生不能提出问题吗?”   连续追问,程敏政气势再弱一分,“自然可以提问题。”   朱厚照继续笑意盈盈,“那吴先生刚刚的谏言,我是继续请教了各位先生的意见,还是就不答应他了?”   额……吴宽进了言,太子是没有就此否决的。   程敏政脸色已经开始不对,但就刚刚发生的事,他只能如实回话。   “殿下,是在继续请教各位大人的意见。”   “啪!”朱厚照重重的拍了下桌子,“那本宫还在请教意见,你怎么张嘴就来,说我在诘问大臣?!”   皇太子发怒,   文华殿一众官员、宦官全都跪了下来。   “殿下息怒。”   程敏政则是一口浊气憋在胸口!   朱厚照故意落他的面子,就是要激他!   这话暗含了两个陷阱。   其一,眼下在这文华殿只是请教一个问题,而且还在继续虚心求教,更没有一意孤行要做某事。这哪里是诘问了?   既然不是,那就是说你考虑到往日太子和大臣的争斗,因那些说太子诘问大臣,   可那些事发生在深宫,你程敏政又不在场,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告诉你的?   说!有能耐你就说出口!是谁把自己和皇帝的奏对拿出来和人讲了!   这可是个忌讳,皇帝和你在宫里的说的话,你怎么能到处乱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这道理,满殿之人都懂,遑论程敏政?   其二,既然你在背后说了,今日又在文华殿这样表达了对太子的不满,那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们在背后议论太子的不是?   这可不行,当面谏言和背后议论绝不是一个性质。背后说普通人坏话都会为人不耻,更何况你们偷偷在一起议论太子?   这要是皇上,罪名就是毁谤朕躬!   而且只要一认,还要请你交代谁和你说的!这是同党!都跑不掉!   这就是程敏政憋着难受的缘由,他不能说,说了还连累吴宽。   关键时刻,是很看一个人的急智的,有太多人都有这个经验,就是一个问题如果心里不紧张、给时间思考是可以回答的很好的,但有压力、又要马上作答则非常有考验。   程敏政也算是聪明的,他想到了皇太子话里的漏洞,就是那次因为王越而发的上谕。   所以他说:“微臣是看了陛下为国用人的上谕,进而有所得知。”   这话的意思是,上谕上记录了当日君臣的对话。   朱厚照马上就跟他翻脸,严厉质问道:“那你说本宫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这话也是写在上谕之中的嘛?!”   程敏政心头轰然一声响,已然全是震惊!   殿里的人心里和明镜一样,他们肯定知道程敏政就是在背后和什么人讨论过了,否则刚入京城,如何能说出今日这样的谏言?   只不过程敏政也聪明,没有跳入太子挖得大坑而已。   然而,事情到此又有反转,就是太子说的‘八岁孩童’那句话,这时候大臣们听到的话外之意是:程敏政背后不仅说了太子的坏话,而且太子知道。   这就没救了,帮都帮不了。   程敏政则已经乱了心,他是极高傲之人,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太子劈头盖脸的猛批。还和‘背后说人坏话’这样不道德的事沾上了关系。   所以说,压力已经飙升了。   然而他思考的时间一长,刘瑾不干了,   “程大人,这是文华殿,您跟前儿的是太子殿下。先前言语之中已对殿下有所不敬,如今殿下问话还不马上回禀?”   对,就是不敬。   这一节怎么也逃不过的。   因而程敏政只能跪下,“臣失态,请殿下恕罪。”   嚯,嘴不硬了。   朱厚照杀人诛心的说:“恕罪,当然恕罪,怎么敢不恕罪?!今日是本宫出阁讲学第一天,这么隆重的场合,多问了几个问题就被你程先生冠以‘诘问大臣’的恶名。眼下要是治了你的罪,岂不是真惹了你程先生?往后不定还有多少恶名呢!”   程敏政忽然想到了吴宽的提醒、吴宽的犹疑……   这个东宫太子,真是太凌厉了些!   “殿下诛心之语,是叫臣万死难安了!”   “本宫不叫你死,本宫只期待你待人宽厚些,你这才入京才几天?就给本宫来了个‘不过八岁孩童’和‘诘问大臣’两句评语。堂堂大儒讲话何必那么刻薄?”   吴宽心里一叹,殿下大抵是知道了程敏政的来意不善,这是已经在封他的口了。   有了今日文华殿这一遭,往后程敏政如何再与皇太子争辩?不管你怎么讲,只要你讲上一句,自然就会有人说你心胸狭隘,   你看吧,太子说你刻薄,你还真刻薄!   而程敏政已经心头巨裂,待人不宽厚、讲话刻薄……这……这怎么能用在他的头上?!他就是没想过,他在道德制高点给旁人安插罪名时是不是过分。 第八十二章 妙计   文华殿哪怕勾心斗角,但至少能感受到春暖的和风煦煦。   而在西北,一切则更显得刀光剑影。   “这么说,梅可甲这个商人,倒是关键?”王越听王鏊把事情和他讲述一遍之后问。   “不错。而且必须尽快找到他。他最了解张坋干的那些事。”   老将军背着手绕了两圈,“可照王守仁之计,直接向他说出你在找梅可甲,这会不会有点冒险?这样之后,你的意图他就清清楚楚了。”   “此计确是很奇,不过我觉得可以一试。”   ……   “那老夫就来写请帖吧。”   ……   ……   甘肃镇守太监张坋、总兵朱明志在今日一同接到了王越这个总制官的宴请。   这顿饭,不管人家是设的鸿门宴,还是准备与他俩交好,都得去吃。   更何况,他们自己也想去,   按理说,王越刚刚从京里过来,如果说钦差,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钦差。可为啥还要再派一个王鏊?   这是不是和胡贵闵被查有关,他们不得而知。   所以他们也在想着是不是有什么机会去打听一下。   入总制官府之前,   朱明志拉着张坋说:“张公公,昨晚有个锦衣卫去了那钦差的房。你可知道?”   张坋脸色认真,“此话当真?!”   “这个时候,我还骗你?”   锦衣卫是皇上亲军,能指挥得动的只有皇上,当然了,现在多个太子也有可能。   “胡贵闵关进了昭狱之后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现在钦差来了,锦衣卫也来了……这个时候,如此隆重的邀请我们,我们还不得不来。”   话说到这里,自然是言外之意。   “他们今晚必有行动,这是调虎离山!”   不是张坋的反应快,主要是太像了。   “咱们都留意点吧。尤其……梅可甲这人,”朱明志说这名字都小声了许多,“锦衣卫可能已经禀报了。”   “禀报了只要找不到,他们又能拿咱家如何?”   朱明志理了理身前的衣服,“总归是个隐患。这人张公公要想办法,嘴巴再硬,也要用铁棍撬开。”   讲完了这几句,两人便入了府。   这个饭局的规格搞得很大,弯弯绕绕了好久才找到了府中的隐秘之所,推开门就好酒好菜上满了一桌。   ……   ……   啪!   房门一关,除了他们四位,其他人都不能靠近。   朱明志先拱手客气,“大人盛情,下官惭愧。不知今日大人邀我和张公公来此处有何吩咐?王大人和钦差大人尽管开口,下官拼了这条老命也把事儿做成。”   朱总兵也是场面话。   每个人都有一个角色。   你的上司这样款待你,肯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任务。所以他讲这话也是演好自己这个角色。   王越和王鏊对视了一眼,   就这一眼,马上就被张坋和朱明志捕捉在眼中!   有情况!   “额……”王越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启齿,最后呢,又说出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本官受了皇上和殿下的重托,要守好西北,击退鞑靼。可说到底,我不过是个上了七十的老头儿,要打赢这么一个大敌,若没有朱总兵和张公公的助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今日这顿宴请,有些唐突,但却不得不宴请……”   王越突突突的说下去,尽是场面话,一句真实的意图都没有,   虽然好听,   但听得朱明志和张坋越发的奇怪,   这……这是不是在拖延时间啊?   张坋心里一紧,看来这些人真是带着任务而来,如今既然用出了调虎离山之计,估摸着正如朱明志所说,已经在寻找梅可甲了。   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朱明志还偷摸的看了眼张坋,如果有加密通话,他都想问一句:那人你藏得确实万无一失吗?   “喝酒!”王越这个老将豪迈的很,   “我也敬上。”王鏊也跟着起哄,“我们虽是萍水相逢,但同朝为官,共事一主,也是有缘。”   有个屁缘,大明朝那么多官员,岂不是个个有缘?   张坋心中嘀咕的劲儿更大了:还要开始灌酒,这两人看似配合无间,但痕迹太重,简直就是明说今晚会有行动!   但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张公公心中瞧明白了这背后的招数,以他的经验,自然是有应对之法,   “将军,钦差大人。这酒不该是两位敬我们,应是我们敬两位。”   喝酒这种招,太好办了,一会儿装个醉就行。   觥筹交错之间,三人刷刷刷的几杯酒下肚,   之后,王鏊说:“朱总兵,张公公。王越王将军到这西北之地,想必两位都不诧异。可本官为何来此,你二人是否知晓?”   正戏来了。   “请,钦差大人赐教!”朱明志眯了眯眼睛回话。   在他旁边,张坋也提了几分心神。   王鏊视线扫了两人,轻飘飘的说:“自然是甘肃镇,一个总兵,一个镇守太监,失去了陛下的信任!”   屋子里瞬间安静。他俩那张脸也瞬间僵住。   朱明志和张坋不管内心里是多么桀骜,但表面上对方毕竟是钦差,所以有些戏就是要演,两人同时起身,跪下道:“请钦差大人明查!下官兢兢业业,不敢稍有疏漏,但不知有何不当之处,惹了圣怒。还请钦差大人转告臣忠君之心,以求圣上宽宥!”   “转告可以。先说梅可甲现在何处?”   张坋答道:“钦差大人有所不知,梅可甲自月前失踪,属下也在派人四处寻找此人!”   王鏊道:“胡说!这城里谁不知道梅可甲是张坋张公公的人,而且他也正是被你捉走的!你如何能说不知道?”   “大人冤枉啊!”张坋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说道:“梅可甲此人本来是做的与鞑靼人生意。月前叫属下偶然发现他竟与鞑靼人交易铁器等违禁物品,这可是通敌卖国之举!百姓闻之无不愤怒!为平息百姓之怒,微臣只好对外放出假消息说梅可甲已缉拿归案!另一方面,又加派人手寻拿此人!此事,朱总兵也是知道的。”   朱明志暗骂,艹你妈的!   但嘴上还是说:“张公公所言非虚,梅可甲确实尚未抓获。不过下官已加派人手,日夜搜寻。”   王鏊是正人君子,   哪里见过张坋这样的无赖小人?都揭穿到这个地步了,他就是厚着脸皮死不承认,你说你咋办?!   还好他是留有后手,不然在这里就要被话就要被卡住,   “那本官要是在找到了梅可甲呢!”王鏊厉声问道。   找到梅可甲?   朱明志又想骂人:不会这么坑吧?   王鏊问的太笃定了,   笃定得张坋心里都生疑,   但眼下这个关口,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大人若不信属下,自可去属下府中搜寻!若有梅可甲的踪影,属下甘愿领死!”   “哎,什么死不死的。”王越唱起了白脸,“王大人,张公公都这样说了,依我看应当是所言非虚。今日是我做东,给老夫个面子,还是喝酒,喝酒!两位大人,起来吧。”   “多谢王将军。”   人家就是这么厚脸皮,王鏊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喝酒。   但这次喝着喝着,神奇的是张坋竟然在几杯酒下肚之后,人忽然倒了,   “张公公不胜酒力,每次都是几杯便不成人形!二位大人莫要怪罪。”朱明志还知道打配合。   王越则大手一挥,“无妨,来人!扶张公公下去休息!”   这哪里还有休息的心情,   张坋一到外间,发现总制官府第里戒备森严,还有数对甲胄人马进进出出,很是忙碌的一样,一看就知道有什么事情。   这情形直接印证了他心中之前的猜测,自是十分相信。   梅可甲。   张坋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有些焦急。   最后和自己带来的人商量,“你与我换衣裳,你留在此处。其他人随我迅速回去。出府的时候如有人问,就说回去给张公公取解酒的药。快!”   “是!”   张坋心想,你有调虎离山,我有金蝉脱壳!倒要看看今晚能玩出什么花样。 第八十三章 藩王土地   “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传来吗?”张坋脚步不停,边说边问。   他身旁的人听得一愣,不就是吃饭吗?   “回干爹,并无异象。可是干爹发现了什么?”   “梅可甲那边呢?”   张坋有些担心消息传递的不及时。   万一真有人去了梅可甲的藏身之处营救,这可不得了。   关乎自己小命的东西,那是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一切正常的干爹。”   听了这话张坋心里头更加不定。   因为王越和王鏊今晚明显是有动作的。   可他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说明什么?   说明敌人还是在暗,他们还是在明。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此了。   别的都不说,就是守着梅可甲的人万一打个盹、疏忽一下,那他张坋的小命就没了。   “快!都随我去!”   这一下他肯定是急切的。   “是!干爹可是梅可甲的藏身之处,漏了出去?”   张坋想到王鏊那句话,该不会这些人真的能找到吧?   “要不要把梅可甲换个地方?”   “先不要急!去看看再说。”   因为张坋还没有想通,如果王鏊知道,那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自己做得极为隐秘。   黑夜笼罩的城市,张坋带着几名宦官骑着马快速前行,若是朱明志看了,自会知道他去的不是自家住所,而是走了相反方向,最后几重黑影没入一座,   废弃的寺庙!   寺庙之外,   一座建筑的拐角暗影处,   袁野问了王守仁:“大人真是妙计,他还真的会来?!”   “会的,做贼心虚是人的天性。换你是张坋,明知道有人今晚要行动,可一切却静悄悄,若不看一眼梅可甲,你安心吗?”   所以,王鏊说这是奇计!   “大人妙算!下官佩服!还真是没想到他会将人藏在寺庙了。在这种地方做恶事,他就不怕死后下地狱吗?”   “要是怕他就不会做这事了。差不多了,看看王将军的人马还有多远?”   ……   却说张坋这边,进了寺庙之后三绕两绕,绕到了一个地下!这是他多年前就准备的一处秘密之所。   台阶下去是幽暗的走廊,墙上燃着火把。只几步,就会有一个牢房。   张坋行色匆匆,吓得在看守的宦官魂飞魄散,马上跪下,“干爹!”   “今晚可有异常?梅可甲呢?”   他这么问的同时也走到一个牢房的前头,视野中也出现了那熟悉的背影。   “干爹,今夜一切如常啊。”   “一切如常?”张坋转了转眼睛,还是疑心不减,“去。将他转过身来!”   到这个程度,哪怕牢房里有人,但不是正脸,他都不放心。   因为一切都太安静了,这时候的寻常反而显得很不寻常。   “是!”   “张公公,”牢房里忽然传来一声虚弱沙哑的声音,“何故如此着急?”   不必宦官动手,梅可甲自己就转了过来,   他其实三十多岁,但头发凌乱,极为落魄。脸上、手上、身上都有一些伤痕。   张坋看看梅可甲,再看看看守的宦官,“今晚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启禀干爹,儿子一直守着,除了干爹,还没有人过来。”   倒是牢里的人看出了奇怪的地方,“看来公公是觉得有人来救我,所以着急来到此处。不过此处,确实一切平常。”   就这个瞬间。   张坋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很不好的念头!   “完了!”   那梅可甲似乎也妙算过人,哼哼笑了一声,“公公这是当了一回带路人啊。此计,够妙。”   “混账!”张坋无能狂怒吼了一声,他的脸色几近狰狞,马上开始做疯狂的事,“快,你二人去杀了梅可甲!”   “张公公要杀谁?”   紧随这样一道声音之后,是一锦衣身影慢慢从台阶上下来,火光照亮了他的下半身,并慢慢往上,直到露出腰间那块牌子:北镇抚司。   ……   ……   京师。   程敏政如斗败的公鸡一样退回了官员序列之中。   朱厚照亦让吴宽站了起来,说道:“今日在这文华殿,本宫与吴先生是师徒之礼。既然是先生讲出道理,站着讲就是。”   吴宽颤颤巍巍的起了身,   他本以为皇太子要在兵法、军事上继续纠缠,却没想到是一声催促,“吴先生,继续讲《尚书》吧。”   他又不是真的要在自己出阁讲学之日闹出大动静,不过是因了他和吴宽的‘恩怨情仇’所以多说了几句。   至于程敏政,朱厚照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诘问大臣’的谏言。   这之后,一切倒也平常,皇太子的接受能力很强,领悟能力上佳,总得说来还不错。   到了午后就是从容游息,或习骑射的时间了。   而杨廷和的那个乖儿子杨慎也被宦官领到了东宫,这里也给他摆了一张书案,当然为了显示尊卑有别,杨慎的书案还是摆在侧面,低一些。   这个小家伙已经十一岁了,穿着青布袖衫,浆洗得没有一丝尘土,小小的手掌放在一起行礼的时候颇有一种可爱的感觉。   “见过太子殿下。”   朱厚照一直面对大人,现在看到一个个头和自己一般高的,倒是有些新鲜感。老实说,虽然杨慎的年纪也还小,但他看着成熟稳重,面色从容。   可能这个年头的孩子就是很早熟。   “坐下,陪我一起练字吧。”   “是。”   从现在开始,到他们长大要好几年的时间,忽悠他成为一个忠心之臣,倒也不需要操之过急,总归是要熟悉起来再说。   “饿了、渴了就和边上的宦官说。”   “是。谢太子殿下。”   得给他一点时间,不然还是有些拘谨的,毕竟也算是第一天。还是放松点,慢慢来。   倒是另外一边,   程敏政和吴宽退去之后,心里头紧着,半点儿也松不起来。   尤其是程大人,说起来他其实有些敢怒不敢言的,因为最后给他弄了个刻薄的名声。他这样的人,最接受不了的就是名声有问题。   “东宫太子……怎么是这般人物。”他也怨不得旁人没提醒过,这种临场的压力,自己不感受一下,其实不太好理解。   “按照克勤所说,学宫之事还是等建起来,你我再行上奏。”吴宽想了想还是要说这句话,“东宫也并非无道之人,看他历来也是举止有礼,行事有常,王鏊王济之还认为他心中挂念百姓。既是挂念百姓,有些事以往办不了的,说不准还能靠上东宫。”   程敏政没理解吴宽的话,“什么意思?”   “这事儿压了也有一阵子了,现在东宫出阁讲学之事顺利完成。那……也该向皇上提出来了。且说不得也和克勤你有关。”   “和我有关?”   “克勤不是侍读雍王吗?雍王奏乞土地二百二十顷,岐王奏乞土地三百顷。这可切实关乎数千名百姓啊。”   弘治初年以来,藩王所获得的土地、盐引等赏赐实在太多。以往徐溥还算老好人,但刘健可不是。不可能还当这事儿没发生一样。   到第二日的时候,朱厚照也是猛然听刘瑾禀告了此事。   他心头一动,难道之前落的子能用上?   “刘瑾,你去找一下萧公公,就说本宫唤他有事。”朱厚照略作思量之后吩咐道。   “是。” 第八十四章 儿子难当   萧敬是皇帝身边的老人,有些道理,朱厚照不好说,就要让他去说。   太监和文官不一样,太监是最好不要得罪东宫的,因为他是家奴,不是臣子。老皇上不在了,新皇上一旦要杀他,理由临时想都可以。   所以刘瑾去传了话,萧敬自然是会抽空过来。   就是来的晚了些,毕竟是要在皇帝身边伺候的。   来的时候,朱厚照在挑灯夜读。   “奴婢萧敬,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太子放了书,在软塌上坐下,也招了招手,让萧敬离得近些。   “不知殿下,召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有一件事要拜托萧公公。”   “殿下言重,只管吩咐奴婢就是。”   “岐王、雍王之事。我有几句,要代你之口和父皇说。”   萧敬头低了些,心中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   ……   到第二日,弘治皇帝便忍不住了。   “殿下,乾清宫来了旨意,皇爷唤殿下过去。”   午后时分,朱厚照正在骑射时,听到有宦官过来传旨。这种传旨,次数并不多。   应该就是岐王、雍王奏乞土地之事。   这事出在三月初三东宫出阁讲学一办完之后,   便是内阁忽然上疏,恳请皇帝驳回岐王、雍王两个藩王奏请土地的折子。   这岐王叫朱祐棆,不提成化皇帝夭折的孩子,以弘治皇帝最大论,那这岐王就是排行老三,现年21岁,就藩德安。   他奏乞的理由叫‘庄田有不堪耕种者’,就是说他原来所拥有的土地上的那些农民,有的已经种不了田了,那自然导致收成下降,所以请皇上再赏赐一点。   雍王叫朱祐枟,排行老六,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就说先前赏赐的土地乃牧马草场地,今已辞归于官,请给以衡州等处空地二百二十余顷。实际上,有可能就是觉得先前土地不肥,想换个好的。   弘治是很重视亲情的皇帝,类似这种赏赐在弘治年间非常的多,是非常的多!   以至于到了影响国家财政的地步。   这也是他在历史评价里的污点之一。   这一点朱厚照来自后世也是知道的,但眼下真实的碰到这个问题还是头一次。   老实说,他可没有那么博爱,这些土地上有的都有百姓的,全都划归王府,全天下那么多王府,朝廷以后怎么办?   但弘治皇帝尚不这么认为,那些王爷都是他的兄弟,朱家的子孙,总不能在生活上受了委屈吧?   其实不止如此,张皇后娘家那边也有些‘恶亲戚’。   在所有这一类的事情上,朱厚照的态度很鲜明,反对。   没什么好商量的。   因为这相当于挖他这个太子的根基。   “儿臣,参见父皇!”   “啊,皇儿来了。”弘治皇帝有些着急忙慌,“你快过来,和朕一起想想,这事儿该如何办?”   一封奏疏塞在他的手上。   弘治皇帝气鼓鼓的闷着头,等着儿子把奏疏翻完,说:“照儿,你教父皇一招,这次要怎么应对这些大臣?最好再像你每次那样,气气他们!”   朱厚照看完后把奏疏摊放在一旁,稍作思考,说道:“父皇可记得当初被排到青州的任知府的杨廷和?”   “有点儿印象,怎么了?”   “二月时,他曾到东宫拜见过儿臣。说的是他的上司山东按察使齐宽,强占百姓之田的罪行。儿臣已给了他话,叫他必须叮咬这个齐宽,若有事,东宫来担。想来,再过些日子也该有信来了。”   弘治皇帝也不介意,“他是你的人。你既已交代他,让他照做即可。这和此事有何干系?”   “父皇,齐宽之事已令许多百姓无家可归。土地田亩……不能轻易赏赐啊。”   他是要孝顺,但不是事事都顺着弘治的意思来。   就像父母爱子女,但不能什么都依着,那就不叫正常的爱。   有些事,朱厚照他是有立场的,哪怕是弘治这个皇帝都反对,那他也要按照自己所认为的正确的路来走。   反正你也不会叫我不当这个太子,怕什么?   倒是对弘治来说,有些难以接受,“这……朕本来是叫你过来,商量看看怎么能叫大臣们同意的。你怎么……你怎么还反对?”   “父皇,儿臣从未想过要气那些大臣。”   这是多么无聊的想法才会得出这种结论,他每一次的争斗那背后都是有他的政治目的的。国家大事,怎么会和出气不出气扯到一起。   “其实,儿臣与先生们接触以来,发现不少人其实是忧国忧民的,他们能够发现国家和朝廷的弊端。只不过问题是,他们经常把这些弊端归结于是我们父子二人,要么铺张了,要么德行不够了,要么又错信了什么奸臣了。殊不知,臣子之中有太多像齐宽这样的人,他们一样在欺民。”   “父皇,百姓无田是活不下去的。祖宗也说过,民不可欺。咱们就是顾念亲情,也不能夺了百姓的田。天下的田地就这么点,可各地藩王却越来越多,都给了他们,百姓怎么办?”   其实道理弘治都懂,不然不会成为文臣称颂的中兴之主。   但他就是爱护短。这是他对待家人的柔软之处。   “不过是几百顷的土地,若不从二王所请,只怕他们会有所怨言,祖宗地下有知,也会说是朕……没有照顾好他们。”   朱厚照真是不理解了,“他们怎么能有怨言?那么大的国家,都是父皇在辛苦担着,现在朝廷是年年要赈灾,边关是年年要打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本就该削减花费,体谅父皇。好,哪怕他们不削减,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多要土地?开了口若是不满足,还要有怨言?这样的人岂不是不忠不孝之徒?”   弘治皇帝说不出话来,他还真没预料到太子会反对。   随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可他们毕竟是咱朱家人。小的时候,朕还抱过他们。还有这些臣子也可恨,三月初三一过便上此疏,什么意思?是怕朕反悔,想落地为安?”   “父皇若是想出这口气,儿臣也不是没有办法。这几次来,儿臣何曾让父皇受过他们的气?但这地是不能同意给两位皇叔的。”   弘治皇帝笑骂,“既然有办法,那你先快快说来。”   “办法其实也简单。叫锦衣卫多找几个齐宽,案情陈述清楚之后,交内阁论罪。”   就是请内阁看着办。   弘治皇帝眼神之中开始有激烈纠结的色彩,“照儿的意思是,他们不让咱朱家人多占了田地,咱们也让他们吐出来一点。”   朱厚照拱拱手,算是承认了。   这样的话,您老的气出了,藩王的奏请的地不给了,而已经被贪官兼并的也可以要他们吐出来些还给百姓。   既然有了这一次,后面这种大肆赏赐土地给藩王的事儿往后就都不能准许。否则岐王和雍王不是被区别对待了?   朱厚照想着要说服皇帝,还是把整个计划和盘托出,让他一览全貌,“这封奏疏,父皇要拖上一阵,但拖不是为了不办,是为了等。等一位臣子上疏。”   背后的话意就是,谁上这个疏,谁背这个锅。弘治要是这还理解不了,那就太没政治敏感性了。   “因为大臣激烈反对,父皇无奈,只得不准两位皇叔的奏乞,且完全可以演出受了委屈的情绪,这时候恰好碰上齐宽的案子,那父皇即便查办的重些、范围扩大些,甚至……查办一些他们自己人,他们也不好说什么。而皇叔们的怨气……也可以解了大半。”   毕竟那些反对岐、雍二王的那些人里,也有倒霉的。   弘治皇帝的手有些颤抖:你小子平时做点事都这么玩是吧? 第八十五章 勿使我有杀叔之名   朱厚照的办法,其实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帝王心术,你要有自己的目的,然后在各方情绪之中寻找恰当的落脚点,以达成你的目的。   除非就是像弘治这样,有自己的私心。   但朱厚照不想,他现在一心想的都是明君治天下,四方皆臣服。大明盛世一定要达成,怎么能因为几个王爷就瞎糊弄。   但这个前提为不准岐王、雍王所请的办法,   弘治皇帝还是有些犹疑……   “若朕……朕想依了岐王和雍王所请呢?他们毕竟是朕的弟弟。”   这样的话,朱厚照就只能叩首,“若是如此,儿臣遵旨就是。”   弘治自然听得出太子言语中的不情愿,“唉。你让朕再想想吧。”   皇太子走了之后,他自己在乾清宫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萧敬,你说是不是朕这个君父忽略了……竟让太子和他的皇叔们这样感情淡薄?”   今日这些萧敬是一直看在眼里的。但事涉皇家,很是敏感。   “奴婢不敢说。”他马上跪了下来。   弘治皇帝不耐烦的催促,“快说!朕不治你的罪就是了。”   “是。皇爷自是仁爱之君父,宫里宫外无人不知。太子殿下也是孝顺的。可今日之事,若太子心中不愿,哪怕不是今日,奴婢也只怕将来……将来……”   将来太子还会不收拾他们?   这就是朱厚照要萧敬说的话,其实只用说一半,提个醒。帮这个忙不会要他怎么样,但可以卖太子一个人情。   主要这话,万不能朱厚照自己来说。他总不能威胁皇帝说:你就这样干吧,等你死了,我要他们好看!   这种话除了他不能说,一般人也不能说。   想当年朱元璋大肆分封,有个叫叶伯巨的官员提醒他,说您老悠着点儿,这样搞下去很快就会出现汉晋两朝的七国之乱和八王之乱。   朱元璋气得半死,直接把他给咔嚓了。   皇室之间会自相残杀的事,这玩意儿不是谁都能说的,得分人。   所以朱厚照才特意找了萧敬。   其实萧敬的话虽是一半,弘治皇帝听到这里,再看老太监那害怕的样子,怎么还能想不到?   是啊,不能现在让太子与这些藩王之间结怨,自己还在的时候,岐王也好、雍王也好,自然可以过得很好。   可自己不在了呢?可不要弄得自家人沾了自家人的血。   这也是他要考虑的。   而且越是他这样重亲情的皇帝,越发在乎这一点。   反正皇太子你是换不了了,要想避免这个问题,趁早想其他出路。   于是弘治皇帝只能拿着奏疏叹气,“你起来吧。也苦了你了,这样的话除了你,谁又会和朕说呢?”   萧敬脸上抹泪,心里乐开了花,当时太子和他说的时候他还觉得很有难处。到头来竟然两头得好。   “皇爷才是苦的那个人。大明天下那么多臣民百姓,都得皇爷替他们操心。奴婢别的也不想,就是对皇爷至诚,想到什么的就说了。”   话题谈论到这里,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相比于将来可能送命,钱少一点总归是对岐王和雍王更好。   最为重要的是,他自己坚持下去,估计朱厚照也还是会反对。这不是导致儿子无端被那些皇叔们记了一遭不好?   要是真有怨言,他情愿自己来背。   弘治皇帝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将来接任皇位还要被这些叔叔们反对,那对大明江山和朱家都不是好事。   “就照太子所请吧。”他把奏疏合上,递到萧敬的手中,“让内阁重新票拟。”   萧敬恭敬接了过来,   转身向外走的时候,他脸色有些动容,因为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这样便同意了。   弘治是什么性格?   哪怕是张皇后的那两个弟弟为非作歹,他都要护一下。更遑论自家人。   但太子却有办法……且这次可不完全是靠着皇帝的宠爱。   昨天特意找了他过去,应该就是料到这件事说服皇帝不容易。于是想到了继任之君与皇叔的矛盾问题。   这个隐患,任何一个帝王都要好好考虑。   甚至于让内阁重新票拟,也为了之后收拾些贪官做准备,   走一步,看三步……   何其恐怖也。   内阁值房离着不远,在午门内东南角,有一南向小阁,规制甚狭小,这就是大学士办事的内阁。进门口有一小牌坊,上悬皇帝圣谕。过牌坊,就到了阁内,东、西、南三面放凳,三位阁老各就其位。   等萧敬带来皇帝的口谕,让他们重新票拟,他们全都脸色凝重了起来。   重新票拟的意思是不同意他们所请,也就是说皇帝还是要准了岐王和雍王那几百顷的土地。   “敢问萧公公,殿下去过了乾清宫没有?”刘健上来就直问。   “去过了。”萧敬答完便走,“咱家告退。”   这么说来,要么就是皇太子也说服不了皇帝,要么就是皇太子根本就是和皇帝一个意见。   人走之后,内阁里三位老头叹气,   谢迁语气哀怨,幽幽的说:“成化二十三年十一月,赏辽府镇国将军当阳县孔家湾洲地一段;   弘治三年闰九月,赐淳安大长公主饶阳县庄田一百六十顷有奇,赐秀府顺义郡主永清县庄田二十七顷;   弘治五年二月,赐益王望军台地二百顷;同年九月,又赐与秀府顺义郡主东安县地二十七顷。   弘治七年四月,又下令将郢、梁二王香火田地四百四十九顷先属襄府带管者,改属兴府带管,这样兴献王一次就得到了近五百顷土地!”   “不仅如此,”李东阳接上话,“其他藩王眼看陛下这样大方,更加贪心,纷纷上疏奏乞。这次岐王和雍王不就是这样?这样下去,国库怎么受得住?百姓怎么熬得住?”   刘健自是明白他们的意思。   皇帝有权让内阁重新拟票。   内阁自然也可以拟个差不多的上去。   “既然陛下有旨,那咱们就拟吧。”刘阁老这话乍一听,还以为顺从了皇上,实际上下笔是没改几字。   萧敬回了乾清宫后,   弘治皇帝问他:“阁老们什么反应?”   “刘阁老问了殿下是否来过。”萧敬老实的回答。   “嘿。这些人还把主意打到了皇儿身上。”弘治皇帝自然明白问这话的含义,“难道不知朕的皇儿是与朕父子连着心,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萧敬自是赔笑,“不错,想来他们再次送来的票拟也和之前的差不多。大致就照着殿下的预料走了。”   “去,把牟斌给朕叫来。朕细想来皇儿说的不错,他们要朕做表率,那群臣也得有个表率!”   朱家人不占那些土地,可别绕来绕去给你们这些官员群体占去了。   乾清宫是这样的打算,   外间则并不清楚,只知道皇帝打回了内阁的票拟,   这样的话外臣也就知道了这事儿得上上强度,否则皇帝是不会同意的。   落在吴宽和程敏政这里……吴宽还好,程敏政是给侍读过雍王的,且文华殿上,他恰好又给现太子给折损了面子,这个疏他怕是很难忍着不上。   要是不上,最后皇帝同意了雍王的奏请,总归是他程敏政‘教谕不力’。   至于说这可能上当,皇太子背后的那么深的思量,他又怎么猜得到? 第八十六章 纯纯的损招儿   大明朝到今天,问题已然不小了。其一税基减少也就是土地兼并;其二开中盐法会破坏,使得边关缺粮,再加上弘治朝的这些藩王、太监、勋贵大面积奏乞……   实际上已经让国库入不敷出。后来没办法,在王府本色禄米不足供应的情况下,就发一部分折色银。   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   现在这情况让朱厚照碰上了,他肯定是想办法阻止。   用现代话语表述他处理此事的原则,叫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   以前也有很多权贵占了地的,那朱厚照暂时不追究他们,暂时啊。因为要想彻底的来个‘水至清’,老实讲容易搞出个‘二次靖难’出来。   但这些‘新人’,想通过合理合法、皇帝允许的渠道获得额外土地,对不起,那不行。   有能耐你就造反,咱们来碰一碰。   如果是通过暗地里的手段非要占土地,有这个胆子也可以,只需要日日祈祷不被发现就可以了。   回东宫的路上,朱厚照是越想、拳头握得越紧。   这次非要抓点人,立点威不可,否则一切照旧,那他这个穿越者的影响力在哪里?   他更不想等他登基的时候,国库还是空的,仓库里一粒存粮都没有,那这几年岂不是白白浪费?   总不能指望他发明个蒸汽机出来,那玩意儿他可不会造。生产力的提高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就是精盐他还没搞明白呢。   而且即便提高了,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候百姓的生活还是很苦,归根结底国家要治得好才行。   人祸只要还在,你就是发明飞机大炮也不行。   回去之后,朱厚照立马给杨廷和去了封信。   他把张永叫过来交代,   “日夜兼程送到青州,叫杨廷和依此办理,不得拖延!”   “是!”   说起来,杨廷和应该也明白,早先他还在京里时,自己就说过,若机会合适……说不准能多办几个齐宽。   只可怜了岐王、雍王运气不好,撞见了他。   雍王朱祐枟今年不过十八岁,早早的就受封雍王,但就藩衡州,也就是刚定不久的事。皇帝特旨他留在京中过年,过年的时候,他们还见过呢。   现在人还没走,就想把土地带走。   第二日一早,朱厚照要照常入文华殿读书。   讲读常仪要比第一天的时候简便很多,朱厚照也舒服了不少,现在就是读读儒家经典,解释一下意思。这些他本来也看不懂,有人解释一下,扫扫盲也还不错。   因为太子学习后,臣子不能独对,所以也就没有人来找他说岐、雍二王之事。   内阁那边,重新票拟之后还是被驳回:再拟。   一直拟到有一个人出头为止。   反正皇上心里有了路径,现在是不着急。   现在就看臣子那边了……   ……   就这样又拖了三天,   朱厚照便问刘瑾:“外庭,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回殿下,还没有。”   “那就去激一激。”太子看着书,头也不抬,不动声色的说:“找个人给他们出个主意。程敏政不是侍读雍王吗?既然走不通皇上的路子,能不能走通雍王的路子?”   “殿下的意思是……”   “叫程敏政上门,想办法说服雍王,撤回奏乞的折子。”   条条大路通罗马,思路要活,动作要快,现在不正是‘仗义死节’的时候吗?   也不知道这帮大臣在拖什么,难道不怕皇帝真的同意了,不担心那群失了地的百姓吗?   不要搞到最后杨廷和这个四品官的折子都到了,朝中这些鸿学大儒还在用谋定而后动来说服自己。   这其实太子是随意想出的法子,但刘瑾听了也觉得损。   这样一来,要把程敏政逼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搞到最后很容易两边不是人。   所以说,在大明朝,还是不要得罪皇太子为好。   这个主意不那么难办,只要找个人把意思传出去就行了,现在雍王还在京城,程敏政作为曾经侍读雍王的人,是人家老师嘛,劝上一句怎么了?   皇帝都能劝,雍王不能劝?   至于岐王,他已在弘治八年就藩,太远了点。但解决一个是一个。   所以当外间这种声音渐渐多起来的时候,   程敏政也觉得不对劲,他大概算是直觉很准的人,找到吴宽的时候,直接就说出自己的怀疑,“以往朝廷里,哪有这么……这么损的计谋?而且我在京中也未与人结仇啊。”   他其实就是暗指,这事儿应该是皇太子在背后推动。   不过吴宽也没有就这么听信,他是与太子‘交手’多次的人,   “如果是克勤你猜测的那样,那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克勤,可别着了相。”   太子做事,绝不会毫无理由。   更不会就是为了报复他程敏政一下,这算个一般人的理由,但绝不会是东宫那种天纵之才会有的理由。   因为不上台面。   吴宽分析的一套一套的,问道:“东宫与陛下本是一体,陛下若不同意,东宫会挑动人来反陛下?怕是直接去说更为轻省一点吧?”   两个老头儿对视一眼,互相确认了眼神。   程敏政:“这么说来,应该不是东宫。”   “其实是谁已然不重要。”吴宽都已经开始替程敏政捏汗了,“现在有这样的声音传出,你若是不去说服雍王,必定是口诛笔伐。若是去了说服不了雍王,那也是你为师不善,教不出好学生,若是去了说服了雍王……陛下还可能不高兴。”   因为皇帝现在明显是要同意雍王所请的。   你们这些文臣抗旨不遵就算了,直接给我来个釜底抽薪是吧?   所以说刘瑾都觉得这是纯纯的损招儿。   程敏政一听自然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样看来,我也只有向陛下力谏了。”   力荐,如果答应了,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答应,他程敏政也至少是个直臣。   既然如此,他程敏政这个决心也就下了,忽然很正色的说:“原本,上疏谏言就是臣子的职责,如今刘阁老欲为天下百姓谋一活路,我自当追随,责无旁贷!” 第八十七章 太子怎会有如此疏漏?   在京城的皇宫内院,朱厚照撞见了雍王,想来他也是为自己的那件事,多番觐见。   雍王身着蓝色四爪袍,十八岁的少年,又是皇室,自然是一个风流少年。   当然了,见到朱厚照,他还是要主动迎上来拱手见礼,   “见过太子殿下。”   “雍王叔不必多礼。”因为之前过年时见过,所以朱厚照是认识的,“这是刚见了父皇?可是为就藩衡州之事?”   雍王回道:“确如殿下所说。三月开春,天气日暖,按制已定了就藩地的亲王不能在京中久留。”   “这样说来,以后想要见到雍王叔怕是也不容易了。”   “殿下要保重自己。”   朱厚照心想,我有什么好保重自己的,你要保重自己才为要紧。   “雍王叔。”   太子殿下要说话,虽然他是长辈,但是雍王只能以臣子论,“臣在。”   朱厚照边走边说:“父皇夙夜辛劳,如今不过青壮之年,两鬓已有白发。现在朝廷北边要打仗,各省灾报又不断。父皇什么性子,雍王叔也明白,他肯定想照顾周到,不过若有不如意之处,还是请雍王叔多多体谅。”   他这个话是替亲爹说的。也是替自己说的。   到时候真的就不给他们土地,这些藩王有什么怨言过来,弘治总归是会难受的。   他一难受下一个藩王再奏乞,谁还能拦着他?   那到时候不就是增大了朱厚照的‘工作难度’。   所以说可以请他们体谅一下,那就最好。不行也无所谓,反正就是动动嘴巴,万一有用呢?   这叫一本万利。   雍王不敢多言,演出了份惊慌惊恐,“殿下哪里的话。臣的一切都出自君恩,无论如何都是以皇兄为先。”   朱厚照看了眼他,   这人现在大概还不知道弘治皇帝已经改了主意。   所以讲起这话来一点儿都不心疼,就是不知道真的‘不从所请’的时候,觉悟还有没有这么高。   “谢雍王叔。以后若得空,侄儿还是要请您回京团聚的。”   雍王自然是谢恩。   恰此时,   宫廷廊柱的拐角处,走来一个步履颇快的宦官,这是东宫的人,他到朱厚照的跟前跪下:“启禀殿下,内阁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詹事府吴大人、程大人请见殿下,已经在候着了。”   雍王眼见有此状,心里突突了一下,   有什么事,能让这么多重臣一齐去见东宫?   该不会是自己的事?   正所谓关心则乱,而与这些鸿学大儒相比,雍王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考验,他的身份也注定不会有什么政务历练,年龄、心智、经历都支撑不住他说出口的话的有足够的合理程度。   刚刚那些与东宫的对答都是重复了许多遍的客套话,不难。真涉及到利益时,他的脑子便不太够用。   因而朱厚照还没来得及抬脚,   他便耐不住性子,开口说:“殿下,他们如此阵仗,想来是因臣……臣斗胆,敢问殿下,不知欲如何答复他们?”   朱厚照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么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这什么嘴脸。   “雍王叔,大明朝的天在乾清宫坐着呢,事涉朝政,我又能决定什么?”朱厚照心里有些看他不起,张口就是一句泥鳅般滑得不能行的话。   主要是他现在不能说,   说了支持皇叔所请,那臣子们不就觉得他心中无百姓?   说了不支持,那就是变成大臣和东宫一起力荐皇帝,这两者都不是他想要的,非得有人先给他一个台阶,他才走下来说不支持。   所以说这个话怎么能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看着他是太子,身份尊贵,想说啥就说啥,其实并非如此。   要想让人敬,那么你就不能笨。这和身份无关,如果别人认为你太蠢、好糊弄,那么就会有想要糊弄你的冲动。   退一万步讲,雍王若要旁人支持他,总该说出要付出什么,哪里会这么简单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话。   说完之后,朱厚照也就走了。   刘瑾还是照礼拜了一下雍王,但他是看得明白的。   这位雍王实在不是对手,殿下随意一句话就让他抓也抓不着。   更为关键的是,刚刚殿下叫他体谅皇上的话估计也没听进去,   这样的才智……还这样的贪心,往后怕是不好收场。   却说东宫这边,这些文臣们心焦的很,   皇帝怎么都不同意驳回岐、雍二王的奏乞,他们的心中可是忧着靠那些土地生存的百姓呢。   皇太子走到殿里,虎虎生风的模样。他其实在想,徐溥在的时候,有些事就不会闹到东宫来,到底还是刘健刚直,眼里揉不进沙子。   “给先生们看座吧。”   “谢太子殿下。”   “今儿个这么些人,可不是我上午习课时犯了错吧?”   刘健领头回话,他那个胡子又长,又多,两边鬓角都是,脸上蜡黄蜡黄的,又不苟言笑,总是看着怪吓人的。   “殿下天资聪颖,求学心切,何言有错?”   朱厚照虽然有些思路挺奇,但他上课的时候确实是认真的。如果真的不想去,那可以想法子。他不会去了还不认真,浪费自己时间。   “那是为了什么?”   秋云上了茶,一般而言她都是在边上做,安静的来,安静的走。   “回殿下的话。”刘健堂堂正正,中气十足,“臣等是因杨廷和参齐宽之奏本,特来奏请殿下。”   这话其实是给东宫面子,还不是因为杨廷和是你东宫的人,我们这些人才来的?   “奏疏呢?”太子皱起了眉头。心中则肯定了一下杨廷和,三五日的时间奏疏就到了。   对面,刘健从袖口里翻出东西来往前递上。   刘瑾接了东西,脑子里则在想:他们这一行人,看起来是给太子面子,还特意来问太子怎么处置自己人,可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过。   杨廷和参的是侵占百姓土地之案,和眼下岐、雍二王之事多么相像?   太子若想保自己人,处理齐宽,那么自然就是说不能随意侵占土地。有了这一茬,太子就被他们争取过来了,不可能双重标准,转脸再说两位王爷的行为是正当的吧?   这样皇家的脸面何在?   若不保自己人,以后的威信就没有了。谁还跟你干。   吴宽其实都慢慢要成瘾了,他开始期待,这种局面,皇太子又能如何处理。   “杨廷和,本宫是了解的。”朱厚照边翻边说,“如果齐宽没有奏疏所述种种罪行,他必不会如此言辞激烈,也不会上这样的疏自找麻烦。”   “殿下所言不错,臣等也以为理当如此。”   “那么,就派人去查吧。小民之家靠得就是几亩薄田,叫他们侵夺了去,如何还能活命?对错不在官职大小。本宫相信,各位阁老也不会让欺压百姓之官逍遥法外。”朱厚照把奏疏还了回去,还特意问道,“这事儿自有朝廷律法作为凭据,为何还要奏请本宫?难不成,齐宽有什么背景?”   几位臣子一听,殿下这话的意思:是怕他们压下此事,冤了杨廷和,保了齐宽?   那怎么会,他们的真实目的,是要殿下对岐、雍二王的一个态度,并裹挟殿下一起促成此事。   吴宽却眉头一皱,皇太子竟会出此疏漏?难道会忘记两王奏乞田亩一事?   “在太子殿下面前,齐宽何谈什么背景?”程敏政忽然站了起来,正儿八经的说:“启禀殿下!近日有岐、雍二王奏乞田亩事,因陛下不准。臣已上疏,恳请陛下为大明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驳回二王所请,还田于民!殿下既知百姓无田,不可活命。必定也知赏赐藩王太甚,于民之害不浅!”   这样一下,还真给太子架在这里了,除了同意他们似乎就只能同意他们。   说出去,皇叔们应该也能理解,这是他们逼的。   朱厚照站了起来,背过身去,叹息说:“这样的话,本宫……也只能去勉力一试了。”   刘健和李东阳相互对视一眼,   东宫就这般合了他们的意?   有些奇怪啊。   不止他们这样想,几乎没人会觉得今日来东宫会如此顺利。   该不会,又有什么坑吧?   哪怕是程敏政这样做梦都希望皇太子能坚定他的人,也觉得此刻的太子和之前的凌厉似乎不太一样。   “殿下。”   太子坐在主位上,望向声音的来处——是刚刚还激动的程敏政。   “怎么了?”   “殿下恕罪,殿下说的勉力一试是……向皇上奏请,不准岐王和雍王的土地?”   他们这几个,看起来放松,但笑得都不是很畅快的样子。   但这话问得朱厚照真想给他一个白眼,“我大明朝如今是这种风气?皇太子给百姓做主,在你们臣子的心中是意外之事?”   此言怼得犀利!   众人头一低,“臣等不敢!”   程敏政心里头则宽慰一些:还是熟悉的感觉。   “这几日……先生们教了我许多道理,本宫是太子,因而吃穿用度自不必愁。可天下万民并非如此。对了,还有那晋惠帝,竟有何不食肉糜之语。可见历代皇族时间久了,都会不知民间疾苦。”   “本宫……不想成为那样的皇子。如今天下百姓本就有青黄不接之苦,再夺他的田,就是要他的命啊。”   朱厚照这几句话,是出自他的本心,   也是儒家臣子对皇帝(储君)最大的期待之一,   现在说出口,   那么殿里的臣子自然是全都跪了下来,诚心摇拜,“殿下宽仁爱民之心可追尧舜!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还有程敏政程先生……”   “臣在!”   朱厚照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这次还好有程先生不顾生死,直言力荐。本宫先前还以为程先生……哎,那也都是一番误解了。”   程敏政傻了眼,他们的关系至于转眼就到这样士为知己者死的程度吗?   但不管是真是假,他这个戏要演下去,   “殿下哪里的话,为人臣子,即便是误解,亦不曾更改臣忠君报国之心分毫!”   “好!”朱厚照大声喊了一声,“对了,这奏疏父皇看了没有?”   “回殿下。”刘健执礼,“陛下已然看过了。”   “可有旨意?”   “未有。”   朱厚照一副思考犹豫之状,等了一会儿后说:“那,本宫去一趟乾清宫。”   “臣等代奏乞土地上之百姓谢殿下宽厚之德,怜苍生之念!”   不过他们这边还没商量完,   外面就有小宦官快步冲进来跪下,   “殿下,阁老。皇爷有口谕!”   朱厚照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起身和众人一起领旨。   “圣上说:朕读程敏政之为民请田疏,其中一句讲,皇帝不独为一家之父,乃为天下百姓之君父。此言,深得朕心。故而准从内阁所请,驳回岐、雍二王所奏乞之田亩。另有山东按察使齐宽,侵夺民田,丧尽天良,令尔内阁会三法司立即审查此案,不得半点包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治皇帝是脾气还不错的皇帝,   现在他的亲弟弟要田拿不到。   却出个山东按察使抢田之事,   那皇上能忍?   不过这旨意来得突然,叫众人都有一阵恍惚,   先前一直叫内阁重拟,没有人会预料到皇帝竟会就这样同意。   但圣旨当前,   就算有疑虑也先放在心中再说。   “臣等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站起来的第一句话就说:“父皇既有如此旨意,那么齐宽之案,阁老们也不必请示我了。从严从重办理即可。”   忽然间一切明朗了起来。   接下来要说什么,是不是得各自打道回府了?   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原先皇帝可是和内阁较着劲呢,怎么现在东宫接连陛下全都认了他们的谏言?   这样的话,心里头总是打鼓的。   但是也不好反问,圣旨都有了,你还反问,这是大不敬。   “各位先生还有什么事吗?”朱厚照发出了逐客令。   额……   三位阁老和程、吴两位大人想了又想,也没什么好说的,请了礼便离开。   到了宫外,   吴宽才和程敏政说出心中的疑问:“杨廷和是东宫的人,这个时候上此疏应不会没有东宫的授意才对。”   “应是有的,但刘阁老那边,无论如何都要达成今日这般目的,杨廷和是奏疏是故意的又如何?结果上还不是齐宽和二王的事一起办了?”   所以说吴宽才忧心,这样吃牢刘健的阳谋才更像他啊…… 第八十八章 儿臣便是父皇的懿文太子   另一边的三位阁老则不像他们二人这么悠闲,   圣旨既出,那么作为阁臣自然就要照旨办理。   刘健才不管那么多,他就是要阻止土地被权贵夺取、也要惩罚那些恶官、贪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和朱厚照一样的目标。   但他刘健不想,李东阳却会想、谢迁更是会说。   “现在看来,太子殿下和我等的态度应是一致。陛下那边……东宫应是使了力的,否则如此短的时间里谁又能让陛下回心转意?可既然相同,说明殿下也应担心皇上准了二王所请才对,为何却从不与我等相商?”   李东阳一边写字,一边思索,“太子之智,智如妖也。”   其实从更高角度一揽事情全貌,则会看得更清楚些。李东阳大致摸准了,摸准了之后已是赞叹不已。   首先太子保住了杨廷和,查办了齐宽。而且现在是名正言顺的从严从重。皇帝的话明显是有些气话的,齐宽这人现在是谁也救不了了。   其次,太子依然显现了自己重民亲民。虽然没用上他,但是人家表了态了,若不是圣旨来得及时,那就要去乾清宫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整件事没有他的身影,但却都是他的影响,这反而更厉害些。   再者,   程敏政……   这下天下藩王都该恨上他了。虽然明朝的藩王也没什么用就是了,恨就恨了,别说程敏政了,就是一般的文臣都懒得去理那些藩王。   但对弘治来说则不一样,至少这样一来就恨不到皇帝头上了,皇帝可是让内阁两次重新票拟,明显是不同意。   也恨不到太子头上,太子是被他们这些人架在这个位置下不来!   这是帝王心术啊。且明显不是皇上一般处事的风格。   “宾之、于乔,还是来把这两件事办了再说。”刘健已经拟了一旨,上面写的就是不准二王奏乞土地的意思,写好之后要去用印,“不管东宫是何用意,这两桩事总归是利国利民,你二位不要着了相,想想我们这些人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话是这么说。   但李东阳还是忧虑,“绕这么个大弯子,想来是还有什么在后边儿等着呢。”   ……   ……   事后。   朱厚照跑到乾清宫父亲的面前跪下。   弘治皇帝本来躲在被窝里,都急忙下床要扶他起来,“地上冻人,照儿你这是干嘛?快快起来。”   “儿臣不孝。”   “哪里是不孝。若朕的皇儿不孝,就不会和盘托出,现在一桩按察使侵夺万亩土地的大案,一查到底也没人敢说个于朝局稳定不利的话来。于国,还是有利的。”   道理他都是明白的。   朱厚照也不是真的要和他煽情,一来气氛搞成那样难受;二来哪怕心机深,但也不要计算到这种程度,连一心对他好的父亲都算进去便不至于。   所以只是一个场面话,毕竟皇帝是违背着本心,总要给他一个台阶下。   现在这样说了,弘治也就顺坡下驴。   “牟斌也和朕说过,北镇抚司掌握的情况虽不全,但有些官员的情况仍然是掌握的。只可惜朝廷蛀虫大概不止这些,麻烦的是,从现在刚开始查的,若没时间和杨廷和那样得力的人在下面,怕是会跟不上。”   朱厚照想了想说:“原本查得慢些就慢些,不打紧。因为父皇的气也可以消得不那么快。不过这次还是控制在已掌握的范围之中吧。”   弘治皇帝也不倾向于抓得人太多,弄得人心惶惶,现在朱厚照主动这样子讲,他更合他的心意,“皇儿说的有理。”   既然有理,那就照此办理。   “父皇,儿臣还想请旨。”   看皇太子叩头的样子,烛火之下的弘治皇帝脸色略有动容,   他指了指萧敬,“地下冷,去把太子抱过来。”   皇帝身体不好,眼下虽然转暖,但太医和皇后都要他注意盖着被褥保暖。   朱厚照被这一茬击打得傻了眼,   这是要干嘛?   我不煽情你煽情是吧?   皇帝有此意思,谁也拦不住。   朱厚照只得脱了鞋,进了被窝,给弘治皇帝裹在里面。   别说还挺暖和的,而且皇帝嘛,条件好,各种香都是点着的,味道也不难闻。   “父皇……是否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岐王叔与雍王叔?”   弘治皇帝摸着他的头,缓缓说:“他们到底是朕的皇弟,自然重要。可他们与照儿一比,又都不重要。这次岐、雍二王之事也叫朕有了些许感触。是否照儿也有些话,不敢与朕言了?怕朕生气,怕朕不同意你的意见?”   朱厚照眼神一敛,他到底还是成年人的性子,考虑事情又喜欢从得失利益的角度,还知道弘治皇帝喜欢护短的性子,   其实也蛮累的。   但他始终认为人不能天真的去想事情。   也不能以为有皇帝的宠爱,他就什么都会答应,真是这样,那不如跟他说你禅让于我好了。但这样的话,便是怎样也不会说出口的吧?   因而在想着如何说服他的时候,朱厚照就要动脑筋,动萧敬的脑筋。   不过,就此时此刻来说,这样夜深人静的夜晚,皇帝以这样的姿态和他说话,那么这个问题倒也不必否认。   因而就是沉默着,算是默认。   “照儿与朕是至亲的父子,古来都说帝王家无情,不过本朝太祖皇帝与懿文太子却不是这样,朕又仅有照儿一子,朕,何其羡慕太祖皇帝也。”   他竟然能讲出这样的话,确实是叫朱厚照都始料未及。   史书记载,弘治皇帝是脾气好,但也有史学家认为他是软弱。人们批评他对藩王、对小舅子、对所有这些家里人都太好了。可他明明又是个很懂道理的皇帝,知道哪些对国家好,哪些不好。他为什么还这么做?   朱厚照有时候都觉得,他不该当皇帝,应该到农村去当个族长,这样所有的好都可以尽情的给家人。   皇帝这几日来应该也有不好压抑的情绪,从他的角度来说,他要照顾儿子,也要照顾弟弟,但这两方却不可兼得。   那个‘勿使我有杀叔之名’的计谋说不准是真的刺痛了他一下。否则应该也不至于那么快的说服他。   所以,也许皇帝此时此刻……是害怕,他害怕他所在乎的东西,会消失不见,就像儿子与他隐隐而现的距离感一样。   “父皇,儿臣这几日在读书,看了很多历朝历代的故事,儿臣有时候会害怕。”他想到了一个理由,说这话的时候还往皇帝的怀里拱了拱。   “害怕?”弘治皇帝现在正是情感迸发的时候,听到儿子这样讲,他很严厉,“是不是那群大臣教的不好?”   “父皇误会了,那都是有名的博学先生。儿臣怕的是那些故事,唐太宗杀了他的大哥、囚禁了他的父皇,隋炀帝干脆连他的父亲也杀了。这些儿臣怎么不怕?父皇提到祖宗,不要说父皇了,就是儿臣也觉得咱们朱家要比他们好些,皇帝也有家人……儿臣有时候还觉得父皇哪里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每日天不亮便起,还有看不完的奏章,天下那么大,每年都得有几件添堵的事儿。一个做不好了,就要被臣子们上折子批评,他们是得了忠臣的直名了,可天下间哪有人听到说自己不好还能天天开心的?这些他们又想过没有?更委屈的是,父皇哪怕不开心也得忍着,否则就是不似明君样。便是平日里好不容易能歇着了,偶尔冒出个享受的念头,又要担心史书怎么写。”   弘治皇帝听得眼睛鼻子都酸了,这样的话,哪怕是萧敬也不敢和他讲啊!他的辛苦、他的心酸……竟有一天有幸被自己的亲儿子说了出来,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怎能不红了眼眶?   “照儿,不必说了……是父皇想岔了。”皇帝掐了掐眼泪,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太过软弱,“说到底,还得是咱们父子。照儿替朕想,朕也替照儿想。咱们父子便不管那唐太宗,还是什么隋炀帝的,他们再厉害那也作了古。照儿更不必害怕,有父皇在,若是有人不敬,朕的刀也一样是锋利的。”   朱厚照顺势说道:“那父皇也不要因懿文太子而羡慕太祖皇帝了。儿臣便是父皇的懿文太子。”   “上天待朕何其厚也!”弘治皇帝只觉得一股清泉流淌心间,忍不住仰天感慨。随后说:“朕看照儿是个有心之人,若心中有什么打算,便与父皇说。不是刚刚请旨了么?”   朱厚照想着,别的倒也不急,就是有一茬……   他抬了抬头说:“锦衣卫这次查的案,应该会引起些波澜,父皇这边不要松口。交由儿臣处理如何?”   弘治一听,这算什么大事,根本不需要请旨,哪怕先斩后奏都行。所以便轻松般的晃了晃脑袋,逗着他说:“这叫……上阵父子兵?”   “是了,上阵父子兵!”   “好!”皇帝颇为有兴趣的样子,但他想了想说:“查到的人,照儿是想如何处置?”   “自然是处死。”   弘治一惊,“这样会否闹得人心惶惶?”   “父皇想过没有……”朱厚照斟酌着用词,“查处官员并非是最终的目的,最终的目的是将田地归还给百姓。可这些官员大多在自己的家乡是世家大族,哪怕说小点儿,家里也算是有在京中为官的人。若是不重处,只是个意思账,即便朝廷派了官员分了田,百姓敢领吗?即便领了,朝廷的钦差一走,他敢不还么?”   这种藏在农村乡土之中、细思极恐的细节,弘治皇帝哪怕是成人也很难一时想到。   对于百姓来说,朝廷?皇帝?那都是一辈子碰不到的东西,但是眼前的大户一旦得罪明天就要你的命。   所以朱厚照不是残忍嗜杀,实在是必须这样做。否则就是手榴弹炸跳蚤,看着热热闹闹,不解决问题。   “竟有这般将朝廷不放在眼中的人?!”弘治皇帝哪怕脾气好,但到底还算是皇帝。   朱厚照不说话,反正您自个儿是朝廷的主人,朝廷多大的能耐,您不知道?   “所以儿臣才说,不要松口。若要见效,则必要重处。”   话讲到这个程度,估摸着他该有的觉悟也有了。   弘治皇帝看了看儿子,还是咬着牙说:“既是照儿所请,事情又做到了这个程度,怎么也没有不半途而废的道理?”   嗯,   这话说的还像句话。   皇帝在乾清宫一咬牙,   锦衣卫就能在外面把天掀了小半边,牟斌当晚就开始清点人手,连夜抓人。   皇权特许!   北镇抚司的院落里一个一个火把照亮了天空,绣春刀、飞鱼服,这些朱厚照只在后世见过的杀神们,眼下正因为他的意念而动。   实事求是的说,在弘治朝,宦官和锦衣卫的势力是被压制的。根子当然还出在皇帝被文臣给争取了过去。   寂静的黑夜之中,一队队人马从那个世人恐惧的院落里出来,京城的夜晚满是肃杀。   牟斌亲率人马一脚踹开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尹再麒家的大门,   “锦衣卫办案!员外郎尹再麒收受贿赂,纵容家中亲属贱买漳州府龙溪县土地达六千余亩!”   锦衣卫把这位老先生押过来的时候,他还喊冤:“买卖田地你情我愿!本官怎么就是贱买了?”   牟斌踹了一脚锦衣卫的一名属官:“瞎了眼了!这你都能喊错?!改过来,不是家中亲属贱买,是他自己买的!”   “属下马上改!”   “带走!”   “是!”   尹再麒脸色极为精彩,“我要见部堂大人!我要见皇上!”   “你谁也见不到了。”牟斌揪着他的衣领,随后冷冷呵斥一声,“带走!”   他是有点儿正义感的锦衣卫指挥使,只要能为民除害,不需要圣旨他都干劲十足。   “下一个!”   牟指挥使气势嚣张的很,他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   于是马匹、火把、噪音从京城的这个巷子转到另外一个巷子,听到动静的官员内心忐忑,很害怕就是来找他们的。   但也许,真的就是来找他们的…… 第八十九章 太子还是有办法   乾清宫的灯火一直未灭。   不管弘治皇帝如何的心软,朱厚照是始终坚持的,有些决心他自己早就下了,哪怕杀人、毁家,有人因此而丧命他也不会更改,更不会后悔。   这样掀大案,而不会在舆论中被压制的机会并不多。尤其在弘治朝的机会不多,因为皇帝纵容这些文臣很厉害了。   当初,他们用齐宽之案限制太子的态度,裹挟太子和他们一起。现在情况反转了,因为这种东西是相互,既然你们如此反对藩王侵占土地,那么又怎么能纵容大臣?   但,不是说臣子们就完全的任他们拿捏了。   今晚是生与死的抉择,再不反抗就要死了,那肯定是什么法子都想出来,就算夺官夺财,能保住命也是好的。   朱厚照也在想,如果他是对方要怎么办。   就像当初,王越之事,他留了胡贵闵的后手。现在高潮刚刚开始,他也不会觉得,结局就马上按照他的想法没任何阻碍的实现。   这不是‘稳’的真正含义。   而且他也总是这样,习惯性的想前几步。   锦衣卫有这样动作之后,朝中的大员们会怎样?如果皇帝非要这样查办。那自然谁也无法阻拦。但也有办法再让皇帝难下决心,比如说:牵连些皇帝不太好处理的人上来……   “父皇,旁人倒也罢了,有些人儿臣想说在前头。”   “有什么问题?”弘治问道。   哎,   其实又是家务事。   这个儿子当的,真是太难了。   “父皇想想看,既然不再赏赐藩王之田,又重办官员侵夺土地,那么舅舅他们呢?他们应该也有这样的罪行吧?”   朱厚照有两个舅舅,臭名昭著的寿宁伯张鹤龄和建昌伯张延龄。   张皇后的亲弟弟,特点么,便是那种狗仗人势、为祸不浅的外戚。又碰上个弘治这样的好姐夫,管也管不住他们。   “父皇自是不会查他们,可会有臣子从中作梗。”   弘治果然开始皱起了眉头,其实周太皇太后的家里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样的话……可有什么办法?”   照朱厚照所想,全部抓起来,哪怕不杀也要吓一吓他们,至少有些违法所得要交出来。   但实际上,这样不太好。   一方面,一旦允许他们攀咬、那么照大明朝如今的这个‘身体状况’,估计得朱元璋从天而降来下决心,因为肯定不是一个两个官员涉嫌,   到那个时候,上百民的官员,杀还是不杀,这个决定弘治能做?   这也就是他说要控制范围的原因。   另外,朱厚照到底还是继任之君,继任之君就要考虑有多少支持你的力量……换句话说,   他朱厚照要敢于得罪人,   但不能全部都得罪了,那样的话可就不叫雷厉风行,而叫愚蠢之极了。   哪怕今夜这件事,明面上东宫并未参与,因为他都没来得及去乾清宫,但聪明人都知道背后是谁在推动。   朱厚照要是给自己一个‘一杀到底、绝不姑息’的形象,那么那些已经犯罪了许多年、把犯罪当日常的人……心里怎么想?   “……也有办法。”   弘治皇帝一听儿子这么说,刚刚略有烦躁的心渐渐平息了下来,“朕生的儿子,真奇人也!”   朱厚照无语,加了‘生’字,从朕的儿子变成朕生的儿子,   啥意思?功劳就都是你的了是吧?   我看你这个老实人心机也蛮深的。   “父皇过誉了。其实这办法也不难想,更不难做到。便是一个快字。”   “快?”   “是的,要很快。两天抓人,两天审案定罪,定了罪就杀人抄家。”   一旦拖下去,不仅会给他们机会攀咬朝中的其他人,说不准还会有故意陷害的。   弘治感受到了一种智商震撼,这也能想到?   这种办法……似乎真的还行!   朱厚照分析道:“寿宁伯和建昌伯,怎样都有母后护着。先不说是否会有人能想到用攀咬、揭露不便处理之人的法子,即便想到了,这些人必定是和父皇与儿臣的关系不一般。因而他们就要考虑,毕竟拉这样的人垫背……也要有这个胆子才行。”   但时间一长就不一样了,因为人家想不到别的法子能活了。   “好!”皇帝狠狠击掌,他眼神冒光。   虽然他当皇帝是十年了,但年纪上其实也还三十不到。权力的味道,他似乎尝过……但似乎尝得不够美味?   也就是近来几次,他才真觉得这种掌控局势的魅力。   醒掌天下权啊!   对皇帝来说,这样算是蛮周到了。   不过,朱厚照离开乾清宫之后,心情上却不是那么激动。   想想看,有人夺了百姓的田,放在朱元璋时代,直接抓人咔嚓了啊!多简单一事,过去了一百年竟然要花费这么大的功夫。   而且,朝堂斗争没有终局,有些事他还是要加快。   到东宫之后,他吩咐刘瑾,   “明日给王鏊去个旨意。他上次来信,说有一个叫梅可甲的商人。我觉得此人能在镇守太监和总兵的手中活下来,必定心智过人。叫他想办法快点儿找到,找到后送到京城来。”   “是,”刘瑾老实应了下来,“殿下……是否该歇着了?”   “好。”   ……   ……   西北远在千里之外,   王守仁智寻梅可甲的消息,自然是来不及送到京城。   王越和王鏊正骑着马,在庙外感受胜利呢。   王守仁这个年轻人,刚刚出师就有如此令人称奇的表现,两位年长的王大人,都很惊喜。   殿下这个人,还真是派对了。   “守仁,梅可甲呢?”王鏊大声问。   他们前方,破庙里出来的不是一两人,还有锦衣卫压着张坋,他像是失了魂一样,身子软绵绵,倚倒在抓捕他的人身上。   哗啦啦,   铁链子相互撞击的声音在这个夜晚清脆又刺耳,   一个头发凌乱,白色的衣服带着血、走路踉踉跄跄的人跪了下来,“草民,梅可甲,见过钦差大人!”   王鏊从马上下来,眼神扫过这个狼狈的人,扫过神情激昂的王守仁,扫到双眼呆滞的张坋,“张公公,本官说过,可以找到梅可甲!”   张坋听了这话,原先软绵绵的,忽然像是发了疯一样的吼叫,“你们这些读书人,自诩君子,心眼儿却比谁都多!!”   王鏊看了看王守仁。   王越也看了看王守仁,他想到这小子当初进他府第的事,竟嘿嘿笑了一声,道:“确实如此。” 第九十章 殿下为何要设局而诛!   第二日。   牟斌按照皇帝的旨意去往东宫。   锦衣卫其实是不该东宫管辖的。   就像上次调查胡贵闵案,那也是先去皇帝那边要来的旨意。   “昨夜抓捕,官阶最高的是哪一位?”   朱厚照对牟斌的印象还行,不算他心中所认为的那种自己人,但此人言语带着尊敬,行动上也不折不扣的执行。   这便也够了。   看他也是个讲究人,绸缎衣裳一丝褶皱都没有,模样很是威严。   “回殿下,官阶最高的,是工部左侍郎,曾奇。”   “曾奇?”   朱厚照回想了一下,他应该在廷推三边总制官的时候见过这个人,有点印象。   因为那是个青壮年官员,和吴宽、周经这种老头子很不一样,年轻些,就是样子不好看,脸上有几个小肉瘤。   但这个对朱厚照来说无所谓,又不是娶老婆。   说起来还真有些可惜,朝廷选用官员,当然也是希望能够层层递进,青黄相接。   “他怎么了?”   牟斌禀告道:“曾奇是宁国府宣城县人氏,当地有个叫田荣的大户,有田千余顷,后来田荣因为沾了人命案送了命,仇家冯质便去抢夺这田家的地。田荣的长子就把田献给了曾奇的长子曾有甫,希望借助曾有甫的力量来对付冯志。”   他说到这里不讲了。   搞得朱厚照有些措手不及,“继续说下去。”   牟斌也没办法。   “后来,曾有甫果然带人去攻杀冯家,杀了冯质一家上下七十多口人,焚其室庐,掠其财畜。这样曾家就获得了田、冯两家近三千顷的土地。这事儿还是冯质的那个老父亲不在家中逃过一劫后揭发的。”   什么?!   “啪!!”朱厚照指着牟斌大骂:“有这样的案子,竟然等到今天才开始抓人,你是干什么吃的?!”   他是真的很生气,   堂堂大明朝,说是中兴、中兴,结果他娘的都在干些什么?!   其实倒也正常,现在教育搞了那么多年的二十一世纪都有离谱的二代,更何况本就有尊卑观念的古人?   牟斌不敢抬头直视太子,弯下膝盖急忙跪了下去。   “臣有罪!可曾奇是本身是有名的文臣,且这些罪过乃是他的长子所为,与他并无干系。”   “那他的儿子伏法了没有?”   “臣已令人去抓了!”   “这些个大臣,说起来还是本宫的老师。自己的孩子又教成了什么样子?!”朱厚照怒气冲冲,“你也是糊涂,说什么已经派人去抓。之前干什么去了?!牟斌!”   “臣在!”   “你给我专调一帮人马,逐个摸清朝中要员的亲属。这些人最是容易在地方称王称霸,你要睁大了眼睛瞧好了。下一次本宫因着什么要抓人的时候,你可不要什么都拿不出来!”   “臣遵旨!”   这次,朱厚照谋划了整个大局,   唯一有些让他觉得瑕疵的地方,就是锦衣卫没能配合好他父子二人。因为是第一次,所以也没办法,毕竟是突然性的。   但一个合格的臣子,应该要摸透上司的心思,如果总是这样,那便不太合格了。   “殿下,微臣还有一事想请殿下示下。”   “讲!”   “便是曾奇……以及昨晚抓起来的五位大人,要怎么处置?”   “你把曾奇送到那个老父亲面前,你让他看看怎么办!”朱厚照想都没想就说了,“另外的几人,你们不是证据确凿吗?除非像曾奇这样有些事不是自己所为,其余的定罪、处斩!”   牟斌内心有些震动,   弘治都已经第十一个年头了,   皇帝这样一次性杀死数名臣子的前例,还尚未有过……   且现在这个旨意又是从太子的口里发出来的,这让他一时之间还真有些不敢接。   其实他一个武人,从来都是干干脆脆的,任何时候都没有扭捏状,但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婆婆妈妈起来,眼睛张得老大,满是犹疑又带着小害怕,“……都杀掉?殿下,这是否……是否过重了?”   朱厚照也懒得去和他讲道理,说服他,直接道:“牟指挥使。我是使不动你。但今儿这东宫,不是我召你来的,是父皇遣你来的。我也不为难你,要不你去父皇那儿请道旨,如何?”   牟斌头皮开始裂,   这个选择给的,说是不为难,其实也是为难。   但牟斌记得,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多谢殿下体谅微臣,此事干系确实重大,臣不得不请陛下圣旨!”   “去吧。”   “臣告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刘瑾很不高兴的说,“这可真是头犟驴。是真傻还是假傻?竟真的去了,他难道不知道殿下与皇爷本是父子一心?”   牟斌这个应对,确实是顶了一下皇太子。   那意思很明显,这种事皇帝不开口你开口,我不太好办。   但朱厚照却并非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牟斌说到底也是忠于他的父亲。   想着昨天晚上,弘治皇帝那个模样,朱厚照觉得……其实他这样,也很好。   “不必多说。我也不是毫无心胸之人,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当得好。锦衣卫,就该是这样。”   刘瑾真是称奇,“算他运气好。碰上殿下这样宽厚的性子。”·   眼下,   牟斌迅速的抓捕了工部左侍郎、吏部文选司一员外郎,此外还有户部两名、大理寺和通政使司各一名官员。   同一个夜晚,   同一个罪名,   收获这个消息的朝中众臣都有些发懵,   李东阳呢喃自语,“原来是这样的目的。”   “这也算不上什么目的吧?”谢阁老奇怪,“目的是抓几名官员?抓了之后呢?”   “依我看像泄愤!不就是因为咱们犟了一回,不同意岐王和雍王的事,转眼就拿人下狱!”大嘴巴,又敢讲这种话的必是周经不假,他是户部尚书,也是诸多人口中的能臣,但这次独独户部‘贡献’了两人,   丢人。   对于其他人来说,被抓的人里旁的还好,便是那曾奇,那可都是他们熟识的人。   “可惜曾顺卿也算一代人豪。”吏部尚书屠滽感慨,“锦衣卫没查到他什么,却是那个儿子惹下弥天大祸。”   他们几个在这里……其实也谈不上相商,   因为锦衣卫这几个人抓的太名正言顺了,他们能怎样?去见皇上,见了说什么?   去写奏疏,这怎么写,明明白白的就是有罪。   刘阁老倒还好,他一展衣袖,写起了请罪折,“朝中一下子涌出数名这样的官员……自弘治初年来尙属首次,又是我担任内阁首揆不久。”   他这个疏是要上的。   “阁老言重了。”   李东阳、周经等人还是都安抚他。   但说到底,大家都开心不起来。   因为这件事,事前心机太深,事后手段太狠,背后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设身处地的想,碰上弘治那样的领导,哪个下属不开心?   现在,往后……应该不会再有之前那种好运了,   就有点,自己班换了个全校最坏班主任的感觉。   再说的直白些,   有些人是要担心自己的家人有没有瞒着做什么事的,即便不提这一茬,按民间习俗,富了之后家家户户都喜欢买田,   如果这个罪名可以抓人,那么哪一个官员家里是没有买过田地的?   买了田地的怎么才能叫不是贱买?   今日是别人,明日就是我——类似这样的情绪在蔓延,   只不过皇帝占着大义,还带着岐、雍二王之事委屈愤怒,大家都是有些敢怒不敢言而已。   尤其想到程敏政这一节,   程大人心中恼怒的很,现在看来哪里是自己的奏疏起了什么作用?分明就是早先便谋划好的,就等他这个东西,好让他顶这个恶名。   这也太……   有必要么。   既然圣心已经同意岐王、雍王之事了,那么说出来就好了,何必让他们这些人干着急、白高兴。   可笑还有人奉承他程敏政‘多亏了这一疏’。   啪!   周经再也忍不住下去了,“满堂大丈夫,尽作女儿态!我这就去找陛下说清楚,你们可有谁敢同去?”   李东阳真服了这个老大人。   “我的大司农。你去和陛下论什么呀?”   “自然是论君臣相处之道。自古明君贤臣,都是推心置腹、以诚相待,何时像过现在这样?”   在周经看来,这种方法不是堂堂正正的大道,抓贪官、恶官肯定是对,他都支持,但他又想到,东宫储君是如此心机深沉之人,往后都要用如此手段来治理国家,以朝局为棋盘,以臣子为棋子……   难道圣人说的君子治国,是这样吗?   以这般手段玩弄臣子,哪里来的众正盈朝?岂不知数年后朝中尽是心机深重的小人,而非正大光明的君子?!   这份理在他的心中自然是讲得通的。   在座的好些个大臣,也不是想不明白。   但还是不能去找陛下论。   “君臣相处之道?”李东阳真是忍不住发笑,“陛下对我等不够体恤?”   “陛下是没有,老夫指得另有其人。”   “那么证据呢?”谢迁补上了这致命的问题,“丝毫证据都没有,张口便说?”   言外之意就没好意思质问,你当是街上的人啊,随便就可以污蔑的?   这周经脾气也爆着呢。   他坐都坐不住了,脖子上的青筋瞧得清清楚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个办法,要如何才行?!”   说到底,   还是这帮人当弘治的臣子当得太舒服。   现在有人想换个玩法,他们难受,所以不愿意接受。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要是一个个的待的舒适圈,难受的就是在上面的人。   “这一次,是没有办法了。且,那些人大多也是咎由自取,他们侵夺了百姓的田地,现在陛下要治他们的罪,还田于百姓,这本就是善政。至于以后……”李东阳即便善谋,但是他也想不出什么靠谱的法子,能阻止皇帝抓几个贪官。   他话里的‘至于以后’的隐忧,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听李阁老这样讲,   周老大人直接摆了摆手,“你们不去,我去!”   当臣子,为朝廷尽忠,   老是去想那些个得失荣辱干什么?   何为君子?认为君主有不对的,就要去纠正!瞻前顾后的,不就是怕死吗?   “周大人!”谢迁年轻些,手脚快,急忙上去拦住了,“冷静些!这一局已是末尾了!”   周大人却不理,“我要谏的非三两贪官惩治之法,乃治国之道!”·   什么治国之道,   谢迁哪里不懂他的意思,但一样可笑,他干脆就把话说明白些,整个人也转而严厉,“既然如此,你要陛下如何听你之言?!”   难道把皇太子换掉吗!!   “哎。”李东阳叹了声气,“东宫仍是幼年,今后一样可以规劝引导的。”   “都不要再说了!”刘健终于出声,“各自回各自的部衙,认真办差吧。”   内阁首揆的话会管用,   但也只是管点用。   只不过隔了一日,   正当众人还在想着,皇帝陛下要如何审理这几桩侵夺农田案的时候,   宫中突然来旨,   要杀人!!!   这是打破平衡的一个动作。   因为有人害怕啊!   吏部尚书屠滽满肚子坏水,他知道自己的声名硬不过周经,又知道那日周经要去御前理论被几人拦住,便动了想要撺掇周经的心思。   于是便纠结了几名同僚,一并前往劝说,言语之间把周经周大人的‘直臣’之名往上抬。   周经本就是有这份心思,也不必他们多刺激,说句不好听的,那日被劝住,他都觉得于自己的德行有亏,传出去说不准还要为人耻笑,说他也成了怕死的人。   朱厚照其实早就和皇帝提过,   这次抓人、杀人,名分很足,动作很快,朝臣几乎来不及反应,一刀挥下去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阻止,但引起波澜是一定的了。   因为皇帝很久没杀大臣了。   可他还是没想到,周经周大人来乾清宫的时候,整个人气得头发都要炸起来一样。刘、李、谢三位阁老也失去了往日轻松的感觉。   搞得,朱厚照都觉得周大人应该是带着棺材来的,毕竟这种事他们真的做得出来。   弘治皇帝见这个老头如此气势汹汹,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臣!周经参见陛下、太子殿下!”周大人讲话有些喊,听着也中气十足。   “爱卿有何事?!”   周经啪啪两个头一磕,直接就说:“陛下!臣听说以前的圣君治国,都是求治国之正道,而非求御人之奇术。今有工部左侍郎曾奇等人,或纵容家属谋财害命,或胆大妄为侵夺民田。幸我的大明圣天子在朝,为民除害,感天动地。然,似此不忠不义之臣,但有查实,旨到而其身灭,何故设局而诛……”   朱厚照听他后面讲了老长一大段,怎么越听越像是说自己? 第九十一章 乾清宫的激烈   朱厚照大约知道,文臣是会有反应的。   这是一种感觉,如果杀人的是朱棣,他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但谁叫这是弘治呢?   乾清宫的暖阁里,   大明朝最重要的阁老重臣跪了一地,然而主角却是户部尚书周经。   老人家痛心疾首说了半天,朱厚照终于明白了。   他们说出口的一切理由都可以用两个字概括——急了。   估摸着是被他这几次搞的心里实在难受,用句老话讲,叫由奢入俭难,以前当弘治的臣子那真是‘奢’。后世史学家也有严厉批评明孝宗在臣子面前过于懦弱的。现在则不一样了。   “……陛下,自古以来,君臣猜忌而能盛世的时候很少,君臣相得而致天下破败的也很少。臣,惟愿陛下,明察!”   朱厚照竖着耳朵把周大人最后的几句话听完整,听完都有些不敢相信,竟然能找到这种角度!   他拳头都暗暗握紧了,   他早就和弘治说过,这帮人其实没那么坏,他们心中也有自己的正义和道理,但是就很欺负人,天天盯着皇帝。   这还太平盛世呢,要是哪边出什么乱子,指不定又说皇上哪边没按圣人明君的做法去做了。   弘治皇帝本就烦周经,听他讲这么些,脑袋瓜子也嗡嗡的,就问道:“周爱卿说的君臣猜忌是什么?是朕不该查办那些夺了田的臣子?”   耿直的周大人回道:“陛下当然应该查办他们!”   “那朕不是这么做了吗?”   “臣的意思是,陛下心中早有决断……却非要等程……”   “启禀皇上,”李东阳生怕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说出什么皇上你利用了程敏政这种大不敬的话来,便赶紧开口找补着说:“周尚书历来都是心直口快之人,且易怒易躁,这些陛下也都是知晓的。周大人的意思是……”   “李阁老。”朱厚照很讨厌这些人在君前相互打掩护,这是什么意思?联合起来忽悠吗?   官官相护背后搞搞就算了,当着面还如此。   “臣在。”李东阳对着太子施礼。   “周大人的话,你便让周大人说完。父皇是仁德之君,你又担心什么?”   李东阳一愣,   像是这种突然顶他们一下的行为或话语,以前的弘治从来不说,也从来不做。   “是。”   “周大人你讲吧。”   周经是海瑞一般的人物,那也是没怕过死的。   说就说!   他奶奶的,那天就被拦下来,憋了两夜都快把他给憋死了!   “陛下!臣并非说不应处置那几名贪官,但陛下自登基以来,何时像今日这般重重的处置过犯错的大臣?而且抓人不过一夜,审案不过两日便结案杀人,叫天下为之一惊。恰逢岐王、雍王之事,陛下这样做,难道不会让人觉得是借此而泄私愤吗?陛下这样有失于堂堂正正的君子之道,长此以往会使得君臣相疑,朝局动乱!”   弘治皇帝便是听过重话,但他毕竟还是皇帝,哪里见过有人这样直愣愣的说他有失君子之道的?!   一时间,他人都惊了,抬起胳膊颤抖般的指向周经,“你,你放肆!”   朱厚照看他脸色涨得通红,都有些担心他气出什么好歹,赶紧出言劝道:“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砰砰!   周经对着地就磕起了头,“臣与陛下的君臣名分已定,臣对陛下自是衷心耿耿,若不是忧虑过甚,是万万不该在君父面前有此言论!臣之罪,万死难赎,只求陛下能收拢算计之心,行治国之大道!”   “还在说!难道朕办了几个贪官,这也不该吗?”弘治皇帝厉声质问!   “臣不敢!”   “我看你……咳咳咳。”弘治皇帝一下给气得岔了气一般,   吓的朱厚照都一跳,   有这个暖心的父亲,其实他还觉得蛮好的,你可别出事啊。   “父皇!父皇!萧公公,端杯水来。”   跪着的臣子也齐齐说道:“请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呐!”   弘治挥了挥手拒绝了萧公公的热茶,他自己心里在想太子曾和他说过的话,便是这些大臣们动不动就要说皇帝的不是。   可大明朝那么大,所有的坏事难道都是皇帝一个人做得嘛!   “呼……呼……”朱厚照拍着父亲的背,明明还不到三十的一个人,弄得他像上辈子照顾五十岁的爸爸一样。   “照儿。”皇帝弯着上身,讲话带着气声。   “儿臣在。”   “你先回去吧?”   朱厚照一愣,   怎么会叫他回去?   岐王、雍王之事刚出事还特意叫他过来出主意,眼下遇到这个局面,竟然让他先回去?   是有些奇怪。   但对了擅长摸透人心的他来说,其实并不难想,   皇帝叫他回去……大概是要保护他,   看今天这个架势,大臣们所在意的关键之处,是这次事件处理方式的问题。   而弘治知道,所有的这一切,不论是拖延、等待,还是之后的狠辣、快速,全部都出自太子之手。   周经是什么脾气,皇帝大约也知道。今天就是奔着死来的,   这样的时候,弘治令他走,这不是让他脱身,又是什么呢?   哪怕是跪着的大臣们都想明白了:陛下终究还是个仁厚之人,可惜近来因东宫的影响,行事越发狠决了……   “儿臣恳请父皇,让儿臣留在乾清宫。”朱厚照马上跪了下来,没有其他人他还能闹闹脾气,有了其他人,皇帝一开口就是圣旨,“儿臣有话要说!”   哪怕他心里没有在很大程度上把弘治当做自己的父亲,但这个人对自己好,他是知道的。   眼看皇帝被欺负,他心里怎么愿意?   “周大人,本宫不知道你的怒气从哪里来,是为了什么,以至于竟让你讲出父皇是泄私愤这样的大逆不道的话来。”讲到这一茬,他也很生气,   “在你们来之前,你知道父皇在与我说什么吗?父皇在考虑,缴获的这些田地,怎么再分给无田的百姓,百姓得了田地怎么才能避免再一次被侵夺。父皇自始至终都在为百姓考虑!”   “现在父皇办了几个贪官,便是手段激烈,心机深重又如何?为的是谁?难道是像周大人所说为了泄私愤?!我告诉你!若父皇今日有私愤要泄,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周经!” 第九十二章 本宫还杀不了几个贪官?!   最后的话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李东阳和谢迁早前就在私下里议论过太子,都知道以当今太子之才,将来必是英断之主,再看今日之处置,便只有四个在在心中:果然如此。   周经上一次也领教过了,   或者说现在京里的大小官员都知道,东宫是极善辩之人,   说句不好听的,他哪怕是错的,都有本事给说成对的!   但周经也以为,这世上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一切都不在于嘴上功夫。   他也不是浪得虚名之人,怕死而不谏,那便不是他周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若是要杀臣,臣自会免冠谢恩!不过殿下,微臣也正要请教。曾奇曾大人何罪之有?锦衣卫为何也抓了他?”   嚯,朱厚照这是冲着自己来了。   看样子,就是等着他这个太子说话呢。大概心里怨的也是他吧?说什么算计之心也是指他吧?   朱厚照本来有更好的回话:便是不跟着他的节奏走,打乱他,掌握主动,那样要不了多久必辨得他难以自圆其说。   比如说‘锦衣卫办案,还要向你一个户部尚书解释?’之类的。   但他现在也有点怒火,兴起了意气之争的念头。   所以便也没有犹豫,就顺着他的话答:“抓他又怎么了?他儿子犯下如此罪行!若是按照杀人偿命论,本宫不仅要抓他,还要抓他全家!现在留他一命,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可曾大人事先并不知情!”   “你怎么知道曾大人不知情?”朱厚照真是奇了怪了,这帮文臣到底私下里互通有无到什么程度,“锦衣卫抓人、审案、定罪还不到三天,你一个户部尚书竟了解的如此清楚?再者,你能讲出这句话,必是知道曾奇的儿子所犯的罪行,这样一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你不去口诛笔伐,反要为了曾奇到乾清宫来质问于本宫?!”   “呵,说起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昨天还叫我给臭骂了一顿。”朱厚照也不再客气,“工部左侍郎曾奇的儿子,横行乡里,已经到了灭人全家,掠人数代财富的地步。   我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抓,他说曾大人地位显赫,且对自家儿子犯罪的事实并不知晓,好。我又问他那曾奇的儿子抓了没,他说已经派人去了!什么叫已派人去了?那不就是先前还没抓?!真是荒唐,真是可笑!我大明朝出了这样的事,朝中那么多重臣、上上下下竟都没有人提!非要等本宫这个太子去问了才知道此案要办!”   “先生们每日在文华殿教我什么叫仁,仁便要先有怜悯之心,你们家中即便不是大姓,也都子嗣众多,冯质的父亲是何心情,你们想过没有?周大人端的是仁厚君子啊,真是懂得朋友之义,也敢‘仗义执言’,可但凡你体谅一下冯老父亲的心,都不会问出曾奇何罪之有的话来!”   砰!!   朱厚照狠狠跺着地,真真是愤怒已极,指着这么一帮人,“还有你们!从入乾清宫到现在,你们可曾有谁为冯质的老父亲说过一句话?怎么?因他不是工部左侍郎是嘛?!民为贵是假的吗?!”   不怪他发脾气,真的很令人生气。   一个家都被毁了的老人家,你们不帮他说话,还要问曾奇有什么罪。   妈的,没罪劳资都想宰了他!   所以说这种事情和发不发明蒸汽机有什么关系,天天这样搞,什么机都要失去人心!   太子一连串的话,若是他们还算是留名于后世的名臣、贤臣的话就该愧疚于心!   老实说,这帮人确实没这么坏。   所以乾清宫里一时陷入了某种沉默之中。   当然,从周经的角度来说是憋屈的,他知道如果每次都这样搞下去,那皇帝处理政事的风格就该慢慢变成是太子的意志了。   这也就是刘阁老当初担忧的,太子聪慧,陛下又宠太子过甚,往后大明朝的家就是太子当。   “启奏殿下……”沉默之后,谢迁回话,“曾奇儿子所犯的罪行理当按大明律法惩处。不过我大明朝,也不应冤枉无辜之人,如此方能彰显陛下、殿下之圣明。”   “没有人冤枉他!这就是他还活着的理由!你们也要管好自己的亲属!去年冬天,我头一次出宫就撞见的纨绔子弟当街欺负女孩,那是谁家的儿子?还不是我大明朝官员的!不要在乾清宫说着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转过头却又默许自己的孩子去欺负黎民百姓!”   “臣等遵旨!”   他们这四个字一喊,局势就还在掌控之中。   弘治皇帝慢慢缓了过来,但他还是心中恼怒于周经,指着他说:“现在你还说朕有失于君子之道嘛?!”   周经趴伏在地上。   已然开始流泪,“回陛下。臣的谏言并非有意不敬君父,实是心中忧惧如焚,臣是担心,若依此治国,则臣子必日日防备于君父,君父也会日益猜忌于臣子,终有一天君臣相疑,那样朝局不稳,天下又如何能安呢?!”   朱厚照听了都想翻白眼,这是哪来的小学生说的天真之言,可真是个优秀的理论家。   “周大人,父皇对你已经够宽容了。这里是乾清宫,你一个臣子,言行无状,竟敢指摘父皇的不是。你说父皇依此治国?父皇依的是什么?岐王、雍王之请不准,曾奇等人所犯罪责细究,这有何不对?至于什么设局而诛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你也敢到君前来说?!”   周经心中起火,   心知肚明的事,这个时候反过来抓我‘没有证据’这个小辫子干什么?就知道你太子口舌颇利,善于诡辩。   “臣并非乱说。殿下又何故不辩臣之言?难道殿下觉得这样下去不会致使君臣相疑?”   周经心里以为,这是一条确实的隐患。   其实从逻辑上来推论确实如此,如果上面的人玩心眼,下面人没办法也只得玩心眼。   就像嘉靖皇帝,他一辈子玩弄权术,那么能和他过过招的自然也就都是权术大家了。否则下面的人活不下去。   但这不是放弃城府的理由,这是哪儿啊?   紫禁城!   当个天真的孩子不怕被人搞死?   实际上朱厚照不接他的话,也并非是回应不了,弄得跟怕他似的。   “本宫不辩周大人的话,乃是因为那些话,不值一辩!”   不值一辩!   多么轻蔑的一句话!   说起来周经也是极高傲之人,这四个字瞬间就让他怒气上了脸。   弘治皇帝都没预料到太子会说出不值一辩四个字来。一直以来他都很少会和臣子这样激烈的对话,当然近来……是慢慢习惯了。   他自己觉得,生儿子的水平那还是一流的。   “殿下,臣虽不才,也是读过书的。殿下说臣不值一辩。臣斗胆,想请殿下赐教!”   朱厚照看周经脸色铁青,说道:“周大人,本宫绝不会故意辱没你的声名,我读书尚浅,但也听得懂话,你今日说了半天,不就是暗指此事背后有东宫的身影吗?”   “臣不敢!但事事自有公论!”他撅着下巴不服气的说。   “你哪里不敢,你胆大得都要包天了。”朱厚照讲话抑扬顿挫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却严厉,“你说的依此治国,便是说本宫用上了手段。好!那么之前呢?父皇听了你们的谏言,君臣相得,结果是什么?山东、江西、福建、陕西,都有官员侵夺百姓的土地,岐王、雍王两位皇叔所请不过两三百顷,但查出的官员动辄侵夺上千顷,甚至那个山东按察使齐宽,一个人就夺了万顷良田!君臣相得,就得出了这么个结果吗?这就是你周大人所说的君臣相得、朝局稳定?朝局是稳定了!天下都快要乱了!”   “本宫读书尚浅,引经据典自然是不会。不过发生在身边的事却也不是假的。现在出现性质这么恶劣的案子,总不该是本宫算计过深导致的吧?这是一节。”   “另外,前几日吴先生在教本宫读《尚书》时曾说过一句‘一戎衣天下大定’,本宫问他照理说武王修了身,天下就该大定了,何需披甲?吴先生解释说,天下就是有那不肯修身的人,只能披甲征服!吴先生解释的很好,本宫以为天下也有就是要为非作歹的官员,不用算计、不上手段,父皇信了他们,他们便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吗?!”   所以朱厚照说他不值一辩,这里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地方?瞧瞧康熙皇帝,晚年搞仁政,国库都快要被硕鼠搬空了!   纯粹书呆子的理想化言论。   但周经读书已经读了一辈子,他是扭转不过来了,还再犟,“可若如殿下所说,朝中大臣岂不人人自危?臣仍然以为,治国之道不宜过于刚猛!”   “刚猛又如何?!”朱厚照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怒喷,“贪官碰上明君,多简单的事儿,给你整出这么些弯弯绕绕!我告诉你,这几个贪官本宫杀定了!谁求情都不好使!我说的!今儿个我倒要看看,这大明朝究竟是谁做主!!”   “什么又是算计他们了,又是过于刚猛了,现在那么多田地要怎么分下去,里面涉及到多少家的仇怨等等事情都需要解决,这些才是百姓切实关心的事项,你却在此浪费口舌说什么设局而诛,你去问问,失地的百姓哪个会管是不是设局而诛!!”   骂完了这一通,朱厚照还在心里说,这真是个不怕死的驴脾气。   要不说还好他弄了个学宫在那里,   否则,等他登基的那一天,他的动作更大,更猛烈,但是满朝都是这样的臣子,难道天天把精力和口舌浪费在和他们吵架上?!   “殿下!”周经的‘上头’程度和朱厚照也差不多,“这是君前,臣斗胆,还请殿下勿要在君前失仪!”   失尼玛的蛋!   你们失得仪还少嘛!   “太子,稍安勿躁。”弘治也怕儿子气坏了,关键时候还是护短的,“周爱卿,你也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朕自有主张。杨廷和的奏疏,朕看了,失去田地的百姓已经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犯下如此滔天罪行,齐宽怎能不杀?既杀齐宽,其他人也没有饶恕的理由。”   朱厚照心想也是,本宫堂堂太子,杀几个贪官还和我谈什么治国过于刚猛!   你没读过国史吧,去看看太祖高皇帝怎么做的。   “父皇。”皇太子转过了身,“儿臣要事启奏。”   “你说。”   “儿臣以为既然阁老们来了,何不继续刚刚父皇与儿臣所讨论的议题,也请阁老们拿个主意。”说完这句他面向周经,“至于周大人……想必你这心里是有气得,你也别气了。本宫撂给你两句话,一句软,一句硬,当是了结了此事。你要是仍然觉得本宫德行不足,那也只能致仕了,反正本宫这个大明的太子还是要当的!”   “照儿不可胡说。你的德行,朕心里有数。”弘治皇帝心说,这个时候还开什么玩笑。太子的德行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   周经脸色也有点怪,我觉得你不行,还得是我致仕是吧?   行吧行吧。   “请殿下赐教。”   “好!”朱厚照到皇帝的身边,“父皇,先生们这几日教儿臣,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周大人与儿臣相争,说到底都不是为了自己。”   “嗯,太子此言不错,小小年纪很识大局!”皇帝找着机会赶紧夸一句。   朱厚照继续,“儿臣以为,争本也没什么,不打还不相识呢,但争……要争些实事,何为实事?便是最贵的民在乎的事。民若不在乎,我们争来争去的,是演戏给天下百姓看吗?所以儿臣以为,往后所争之事,便是突出一个‘实’字。便像本次之事,周大人,各位阁老。”   “这缴获的田地要怎么分呢?比如齐宽,他夺的必定不是一家之田,若被他所夺的那一家已经没人了,这田分给谁?再有,会不会有人冒出来谎称齐宽夺了他家的田?还有,如果百姓失了田,都到了卖儿卖女的程度了,那么自然也就不会有农具种子,这些人是多少,朝廷要准备多少。这么多的事儿,哪一样不要耗费很久的精力?又有哪一样不关键呢?”   “周大人,户部是管着钱粮的,你左一句忠臣、又一句忠臣的,本宫现在问你,这几个案子办了,还田于民之后,这几个县明年的钱粮要是依旧不能增长,你怎么说?!”   怎么说?能怎么说!户部尚书有户部尚书的骄傲! 第九十三章 可不是我太子欺负人   周经是牛脾气一个,所以也不怵,“掌管天下钱粮是臣应尽职责。如殿下所说,若这几个涉案的县明年的钱粮不能增长,臣愿脱下管帽、官袍,自缚于君前,领罪谢恩!”   “好!这便是我给周大人的一句软话,你若是这几个案子涉及的田地能条理清楚的还给百姓,不闹出新的乱子,一年之后缴纳的钱粮增长,本宫便认了你周尚书忠臣、能臣之名!”   这时候一向考虑周到的李东阳说:“一县之田或有数万顷、数十万顷,如今涉案的民田不过千顷,若是有个天灾,怕是也难……”   朱厚照接话说:“李阁老不必担心,本宫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有天灾,自是不会再追究周大人。至于这第二句话,则是要硬一点。”   他又面向弘治,“父皇,儿臣与大臣们争了几次了,儿臣奇怪,怎么在文华殿教得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旦争起来又从来没有为民说过什么?便是最初吴先生说太子的圣德重于民,接着为了王越之事,周大人非要说王越是李广的党羽,这同样是弃边关百姓于不顾,鞑靼的兵一来,没有得力之人,他们要怎么办?这次也是一样,冯家老父眼看满门被灭,却无人提及,失地的百姓……儿臣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哪一位被官员夺了土地的百姓会关心本宫是不是设局而诛?”   “因而,儿臣以为,往后臣子们再与儿子争,那么至少事情要实,不要争来争去对百姓没有一点意义。所以这也就是我要对周大人说的第二句话,虽不如刚刚的声音大,但其实很重。往后你周尚书再与本宫争,可以,但如果不是为了百姓,那么本宫一概不听、不理、不答。”   先讲清楚,这可不是我太子欺负人。是真的不想搭理你。   周老大人一听,这话实在重得他不能接受。   自己辛苦努力大半辈子,到最后竟无一件对百姓的好事?   所以说重,这是真重。   “殿下的意思,是说臣今日所奏之事,竟一点也不重要,对百姓更是毫无意义。可殿下是否想过,若是朝堂不稳,下面自然乱象丛生,到那时自然是对百姓危害无穷。”   朱厚照想说的便是这点,“周大人,你这个话放在任何一件事上都可以这么讲。”   “殿下何意?”   “便是你们眼睛总是盯着我们父子,稍有不对,都可以用上你刚刚说的理由不是吗?今日读书不认真了、明天起得迟了,或者辍了一日朝,或者错杀了一人……朝局不稳、乱象丛生,便是这天下所有的过错都是因我们父子二人?旁的不说,这次你户部的那两个贪官,徐朝、费高,他是在你周尚书的手底下,他们贪那么多土地时朝局应也稳当啊,那又是因为什么?是本宫孝顺不及,上天又有惩戒?总归是没有你周大人的错是不是?”   说到这次户部的事,那也是周经的痛脚了。   其实如果是个现代人,朱厚照一句话就和他讲明白:就是你们不要老是意识形态挂帅,能不能实事求是一点?   哪怕为国家多种一石粮食都行,天天都在争这些有的没有的。   “殿下此言差矣……”   朱厚照抬了抬手,“这样吧,周大人,有什么我们来日再论,本宫刚刚说了,君前要论些老百姓真正关心的事。父皇觉得如何?”   弘治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疑问,本来这些人来之前他已经和太子在商量了,刚刚也说了,既然阁老门都在,那么其中许多的细节也该定了策略,这样也好下面人干活儿。   “准奏。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刚刚太子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这些田地要怎么个分法?其中会不会涉及其他的案子,涉及了怎么办?以及农具、种子等等诸事项,今儿便在这里议个办法出来吧?”   皇帝这样说,内阁自然是领旨了。   就是周经一下子傻了眼,   太子一开口就是民为贵、说什么老百姓真正在乎的事,   搞得他这个户部尚书成了不在乎老百姓死活一样的人似的。   这就是个阳谋。   李东阳心想,太子总是会占住大义,若是周经这会儿继续纠缠不清、刁蛮无理,那么罪名就是妨碍朝廷为民办事,   这种罪名谁敢担?   大明朝的官员不怕被皇帝骂几句,但很怕在舆论场上马前失蹄。也就是儒学中所讲的,可以失命,不可失名。   所以说周经就是再憋屈,那也只能憋着,被欺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皇帝和内阁现在开始办‘正事儿’了。   哎呀呀,老头儿这一下给气得不轻,怎么我的事连正事都算不上了?但是他又不能继续说,可真是难受死了。   所以那一张老脸气得是红的不得了。   但朱厚照已经回去坐在皇帝的旁边,眼睛看都不看他了。   那边,   刘阁老已经开始按照皇帝的旨意正式论事儿,“启禀皇上,微臣以为此次官员侵夺良田案所涉甚广、且案情复杂,涉及多个省、府、州,案子里面还会再翻出案子,无田的来认田,有田的也会来认田,除此外,还要防止有人接机再兼并了田地。”   朱厚照点点头,刘健这话不错。人有多大胆,地又多大产,现在因为朝廷把这么多的土地变成无主的了,岂知不会有人欺上瞒下?   那最后就是齐宽的田变成张宽、李宽的。没什么意义。   “因而微臣建议应由内阁会同户部、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一同办理,钱粮之事由户部总管,碰上案子就地审理,眼下已经三月,最好能不耽误今年的耕种。”   朱厚照又点点头,   这样商量事情就很好嘛。   正儿八经的做点事,那么大家累点也无所谓。   “李阁老认为呢?”皇帝继续征求意见,毕竟李公谋嘛。   “微臣以为刘阁老所奏之事合情合理,具应一并考虑。此外,臣担心此事之后,会掀起各地民怨,这一节似应提前考虑。”   朱厚照一愣,这倒也是……   弘治不解,“李阁老是指分田之时会引起骚乱?”   “不止如此。臣想说的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譬如宣城县分了曾家夺来的三千顷土地,那么隔壁县的百姓见了,会不会也状告本县侵夺田地的大户?青州府分了齐宽的万顷土地,济宁府的百姓又如何看?这一节若是考虑不周,臣唯恐会生变。”   所以说,很多事情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改革,实在是难。   朱厚照想着一步步来,这其实就暗含了让其他百姓再苦一苦的意思。这可不容易,百姓不会管你什么大局,他只要自己的地。   可若是大规模的、全国性的做这项工作,那就更加不好控制了。   李东阳,确实有一套。   “要不这样吧。”朱厚照想了想,“不以侵夺田地的罪名杀人,以旁的名义。他们犯了罪,自然是要抄了家。”   这样的话,邻县的百姓看了也不会类比到自己。   乾清宫里的几位都有些犹疑,以其他的罪名?以什么罪名?   “……或者将其设为皇庄,朝廷接纳百姓来耕种。”   皇太子这样一讲,几位阁老马上同意先前的法子,“臣以为以别的罪名为好。”   他们就这些人就怕皇家占的多。   “好,那便依太子所言。”皇帝自己是没什么其他的意见,“还有吗?”   谢迁启奏,“陛下,臣以为此次案件涉及全国多个地方,内阁、户部和三司都有涉及,所以最好能从京中各派重臣前往地方主持大局。”   朱厚照也叹气,“是啊,这个案子是多地、多部门、多种情况,父皇与我已经商量了许久。要想办好,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他眼睛故意朝周经看了看。   那意思不就是你在耽误正事儿?   周经听着也浑身难受,皇帝太子和阁老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了起来,什么意思?显得我周经是搅局之人?   “启禀陛下!”周老大人的自尊心被践踏得太狠,他必须要找回场子,“臣愿赴山东,专办山东按察使齐宽一案!但有闪失,臣提头来见!”   以为我干不了正事?我就找个最难的!   弘治皇帝朝朱厚照看了看,看到了太子微微点头,他心中也放松下来:他本来是担心太子会不会有意见,毕竟之前两人吵成了那样。   好在,还是太子贴心。   其实对于朱厚照知道,弘治朝的文官,大体上是还不错的。只不过他们有些习惯,使得皇权不能伸张,且理念与他这个后世人不同,而这两点又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所以有些碰撞在所难免。   但类似周经这样的人,他至少不会大肆贪财。因而由他去地方专办,并没有什么问题。   要不然刚刚又何必激他?   他的目的可不是像弘治皇帝那样,自己出个气或是气一气周经,他的目的是要把田地分下去、把百姓安顿好,把粮食收起来。   国家不能一步步的堕落下去。   只不过现在是王朝中期,不是朱元璋那会儿,所以有些事要缓办,事缓则圆嘛。   弘治皇帝这边见周经主动请缨,也乐得把他赶紧支出京城,“准奏。山东,就由周爱卿你去。其他的几个地方,福建、陕西……也都分分工吧?” 第九十四章 爱子当如弘治   这样一来,这件事总算有了个像样的结果。   皇帝和内阁商定,吏部左侍郎韩文赴福建泉州府,专办此案;   督察院佥都御史刘大夏弘治十年时赴宣府处理兵饷,令其就地转往陕西,专办此案;   阁臣谢迁派往南直隶;礼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吴宽赴江西……   他们这些人,说出去的名头都可以算是天子近臣,如果他们都去了还解决不了这个事情,那么基本上就要派兵了,想来就是办几个贪官,应该还不至于如此。   这里头,韩文是成化二年登进士第,如今已经58岁了,刘健评价他:国家养士百五十年,当其时只养得个韩贯道者(韩文字)。   总的来说,也是那种‘君子类’的大臣。   多年为官不避权贵,历任工科给事中,湖广右参议、左参议,云南左布政使,右副都御史,河南巡抚,一直到现在进吏部左侍郎。   妥妥的大官一个。   人都走了后,   乾清宫留下只留下皇帝和太子。   弘治真是感觉心累,他伸出了手,“太子,陪朕去外面走走。”   “是。”   朱厚照跟着父亲在内侍的照看下,跨过高高的门槛儿。屋外面还是有些凉,但相比于前段时间已经好很多了。   奉天殿由近及远是白色的大理石台阶和一片似广场一样的空地,尽头又是红色的高墙,站在奉天殿的门口,能俯视看到站着或是行走的宦官和宫女。   微风拂面,吹得弘治皇帝的头发无序飘动,也吹得人心思不定。   朱厚照仰头看了看他,发现皇帝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远眺。   接着又摸摸他的头,   “父皇,怎么了?”   皇帝蹲下身子,捏了捏他的脸,“朕在想,将来你一定是个比我更出色的皇帝。”   冷不丁的这叫什么话?   “父皇知道儿臣怎么想吗?”   “喔?你怎么想?”   “儿臣想的是,因为父皇是皇帝,儿臣才能是皇帝。”   哎哟,这个小家伙真的是会说。   说起甜的来,能腻死你。   说起气人的来,那帮老头都快气出血了。   “就你会说话。”弘治皇帝宠溺的抱了抱他,大概是起了兴,忽然间胳膊用力竟想把朱厚照给抱起来。   八九岁的小孩不是不能抱,就是得很用力。   萧敬在一旁担心的老脸一阵慌张,“皇爷,可得小心些。”   “都别动,朕没事。”弘治皇帝兴致很高,笑得也很开心,“朕的儿子,抱抱怎么啦?”   朱厚照不知道这人哪里来的劲头,还真就把他抱到外边儿亭里子坐下,而且他让坐大腿上。   因为没什么事,他就拿着圆桌上的糕点边吃边陪皇帝聊。   “照儿,觉得刘健这个人如何?”   这话一听就不对。   朱厚照心思剔透,他马上就想到了,看来是徐溥走了不习惯,刘健这个人还是不如他的前任好搞定的。   “还没有和儿臣吵过,不是很了解。”   皇帝敲了一下他的头,“你是想把朕的这些大臣都气一遍吗?”   “父皇……”朱厚照想了想,直直仰起了头,“难道不想吗?”   弘治被这一下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最后也只能佯骂一句,“小兔崽子。”   “其实,父皇是想说,刘阁老有的时候过于刚直,没什么趣味吧?”   “还是儿子,知道老子在想什么啊。”皇帝叹气着说出这句话,“朕看你这个小兔崽子,拿他们似乎有点办法。”   “因为……父皇将我生得聪明呐。”   弘治皇帝看自己这个儿子跟个小大人似的,也蛮有意思,   “照儿,你一次又一次的和臣子们争吵……朕已经不担心旁的。”皇帝幽幽的眼神看向远方,“朕是担心……”   朱厚照吃着东西的动作都一滞。   “……父皇是担心,会有人不支持儿臣。”   “我儿,可真是麒麟之儿。这都能猜得中。”   所以说,朱厚照的条件得天独厚啊。   历朝历代,皇太子鲜少有这样敢和大臣对着干的,因为有个哥哥或弟弟想着他的太子之位,那就危险了。   “他们不支持儿臣是因为什么呢?儿臣就是照着他们教的去做的,爱民亲民呀。”   弘治皇帝还是有些忧虑,他可不想自己的太子弄到最后满朝的敌人。   其实这几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都是为了他这个父皇,或者干脆的说,太子成为‘幸臣’一般的人物了。   “便是如此,朕也还是担心。尤其这一次,这个周经一闹,岐王和雍王都该知道是你反对赏赐他们土地了。岐王、雍王知道了,天下的藩王又有哪个不知……”弘治皇帝跟自己吓自己似的,越说越忧愁,“照儿这么小的年纪,朕身体又不好……”   是的,   也许是童年的经历导致,   弘治的身体一直比较虚弱。   其实这也是李广受重用的原因,皇帝有点儿想在神佛那边开后门的意思,看看能不能把身体搞好点儿。   过年的时候他还小病了一场。   朱厚照凝眉一想,从弘治的角度来说,哪怕他再活十年,自己也就十八九岁,还是小。   而实际上,他只能再活七年了。   “王鏊和杨廷和都还不错,是有才得。照儿用着就好。除此外,也该领几卫兵了。”皇帝这话说的叫朱厚照一惊。   震惊完之后则是有一阵温暖和感动。   作为一个皇帝能替太子这样想,真叫一个幸福。   明代的军制实行的是特殊的卫所制度,说起来也很复杂,主要是明初时朱元璋定的那一套被朱棣改了,朱棣的那一套,朱瞻基又改了改,他改完了到土木堡之变于谦又改了,最后明宪宗也就是弘治的父亲又改了改。   到弘治时,守卫京城的禁军,分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二十六卫,土木堡之战后五军都督府成为了摆设,兵部的权柄日重,所以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或多或少会受到文官的辖制。   当然,锦衣卫除外。   腾骧四卫,也除外。   所谓腾骧四卫,便是指腾骧左、右卫,武骧左、右卫,统称“四卫”,又名“四卫军”。每卫大概五六千人。   腾骧四卫虽然也屡经整编,但一直是属于御马监指挥。除此之外的上直亲军,已经谈不上‘上直’二字了,全部混同于京营普通部队,虽然名目未改,但已不再是皇帝亲自指挥的禁卫军。在行政、人事、薪饷等方面受制于文官,日渐衰败。   至于御马监,这是仅次于司礼监的重要机构。原先它确实是养马的,但后来开始管理草场、皇庄这样的事务,再加上还领着四卫兵马,所以御马监实际上是与兵部共掌兵权、与户部共掌财权,地位显赫。   东厂的提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短暂存在过的西厂,提督便是御马监秉笔太监。   弘治任用过多位御马监太监,现在的太监叫宁瑾。   不过朱厚照还是奇怪的,“父皇要儿臣怎么领?锦衣卫是天子亲军,腾骧四卫归属于御马监,其他的京营则在兵部之下。儿臣身为太子,有时因为父皇宠爱已经逾了矩了……”   弘治皇帝考虑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他动什么脑筋,自己这儿子脑子可活了,“朕知道,你一直是有办法的。至于逾矩……你我是父子,父亲是什么都能给孩儿的,这个话,历朝历代的君王都很难说出口,但朕可以说。”   所以以前读历史就觉得朱厚照这三个字真是幸福的代名词。   “那不如这样,动静还是小些好,就将御马监的提督太监和四卫中某一卫的指挥使换一下。只要儿臣能使唤得动,便算是领了一卫了。”   其实说到底,谁会打到皇宫来,但皇帝就是怕,万一将来有一天……总归是有保护太子的人。   “只一卫吗?” 第九十五章 跨越千里的相见   对于朱厚照来说,   今日与弘治皇帝的对话,这一卫的兵其实倒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皇帝支持他培养自己的小团队。   这样的话,东宫在不久之后就成为朝堂上具有实力的一个政治符号。   其实很多皇帝都会允许自己的太子这么做,虽然从皇权不可分享的角度来说,皇帝要防一防太子。   但太子毕竟是未来的皇帝,如果让他一点儿地位都没有,老皇上就得担心,万一自己死了,这个新皇上能否控制局面。   现在轮到弘治,他能做到的尺度会更大些,   类似司礼监、御马监,其实这都是皇帝的‘家奴’,旁人不得染指,但朱厚照这么提,他也是会同意的。   而且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张永如何?”   弘治皇帝自己都知道,   自从那一次,太子在众臣的面前抗住压力力保张永,这个人就只会对皇太子死心塌地了。   太监是没什么选择的,他的一切都来源于皇权,所以明代众多太监都比文官对皇帝更加忠心。   就像张永,他跟的人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只要忠心,他就可以一路飞黄腾达,大明朝再去哪里能找一个比这个更大的靠山?   “父皇有意,也算是他张永走了运了。”   “那便这样定了。”弘治皇帝略作思量之后又说:“照儿以后要多留意是否有得用之人,但有名字,报于朕知晓。”   “好!”   看来,往后要多找几个大臣吵吵,   吵得越厉害,弘治皇帝的心里越慌,他慌了那么就会去增强东宫的力量。   不过这也就是脑子里瞎想想而已了。   周经大闹乾清宫过后,   那些个涉案的贪官还是给一刀子咔嚓了,   皇太子已经那样说过了,所以弘治是肯定要那样办,不然东宫的威信和脸面摆到哪里去?   之后的一个多月,过得倒也还算是平静,太子每日读书,学习突飞猛进,因他记忆好,理解能力也上佳,许多词句文章很快就能熟记。   先前定好的那些要赴涉案省份的大员也陆续离京,   与此同时,也有一人因了太子的信,在锦衣卫的押护下进了京。   梅可甲从马车上下来,望着高大的城墙、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客商一时出了神,“去年在京的时候,在下还是个胖子呢。”   再看现在呢?   颧骨突出、眼窝深陷,手背面还有两道红色细长的伤口弯弯绕绕钻进了袖口之中。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风一吹倒还有些飘然之感。   边上的袁野看着这么个瘦削人,惊讶的问:“你曾是个胖子?”   “比袁大人现在富态点儿。”梅可甲打量了一眼袁野那圆圆肉肉的脸蛋儿。   说富态,也算是他会说话了。   “原来你去年来过京城。”   “是,当时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更想不到有一天是当今太子召我回来。”   也是因为这道旨意,袁野不敢耽搁,一路上疯狂赶路,就差睡在路上了。梅可甲本来就是遭了大狱,一条命丢了半条,好不容易出来,歇了不过五天就被拉着上路,真是苦了他了。   也就他仍是壮年,否则剩下的半条命要丢在路上了。   “先去安顿下来吧,之后便等旨意。”   梅可甲拱了拱手,求着饶似的,“还是先吃饭吧大人,小人这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好一会儿了。这副模样去了东宫,殿下面前失仪,这罪名我也担待不起。”   “好吧。去哪里?”   “玲珑酒楼。”   这次梅可甲先提步走在了前面。   袁野本想在这儿随便吃一点,但梅可甲径直上了二楼,到了二楼他一看临着栏杆的三章桌子都有人,不禁眉头一皱。   寻着楼梯边上一处桌子坐下,接着从袖口里抖落出一两碎银,交给了戴着棕色帽子的小二。   “小二,我是远来之客,不甚清楚。怎么……那张桌子现在又可以坐人了吗?”他指了指那边中间的位置。   小二见银子,心下一喜,手腕一翻便收了下来。   矮下身偷偷的小声说:“客官有所不知,年初时贵人又来了一次,知道这个位置他坐了旁人不能坐之后有些发了火,说京城之中已有御座,哪里来的正座?”   说完还添了句,“客官知道就好,可不要再说出去。”   那是因为宋掌柜因此得罪了贵人,好几个月来都不顺气儿,觉得自己错过了一场大富贵似的,他们这些下人等闲是不敢提的。   “好说好说。”梅可甲拱了拱手,但嘴角却弯出一道笑意。   袁野看不明白,因为他在京城的时候并不多。   “有什么故事?”   梅可甲旁的没说,只讲道:“小二说的那位贵人,是真贵人。”   虽然京城之中贵人不少,但袁野与他有眼神交流的,所以大约在往那个方向猜,“难道是……?”   “不错。”   提起这个,袁野至今没能想明白,“西北与京城相隔千里,却不知为何要见你。”   “上面的心思谁能懂。”梅可甲凝目细思,但其实也不得要领,只是叹息,“不管如何,在下已是身不由己之人。”   “你以前是身能由己的?”袁大人其实才二十多,但似乎看得更开些,“你们这些人,就是因为聪明,脑子动得太多才烦。”   “袁大人不会烦的?”   袁野一口粗茶下了肚,“有什么可烦的,上面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真是令人羡慕。在下便不行了,荒荒原野,皆是凶兽。我一无利爪,二无尖齿,脑子还不动,今天就坐不到这里了。”   “那你那个脑子能想到上面找你是为何?”袁野多少有些讥讽,“最后还不是上面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就这,许多人想要这机会还没有呢。”   梅可甲低头看着杯中的茶水冒出腾腾热气,轻笑一声,“袁大人说的倒也在理。许多人想要这个机会还没有呢。在下也听说……那是个极聪明的人。”   “所以,你就不要那么聪明了。会死的。”   “袁大人想岔了。”梅可甲笑着摇摇头,“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若是上面能给个当笨人的机会,在下宁愿做个笨到家的人。”   可惜就不知道他一个商人,能不能攀得上啊。   这日午后,朱厚照正沐浴着春天的温暖阳光时,   刘瑾迈着小碎步跑了进来,跪着磕头,“殿下,梅可甲被押进京了。”   皇太子神情一震,“将他带来见我。对了,程敏政近来在干嘛?”   刘瑾疑惑,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么个人。   “程大人,每日去礼部当值,并未有什么动作。”   朱厚照起身拍了拍屁股,“所以,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那日你我还有张天瑞在宫外明明听到了他对学宫的建造颇为不满,怎么一个多月过去了,竟是一点风声也没有?”   老实说,周经之后,朱厚照都在等着程敏政。   但三十多天多天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人聒噪,搞得他都有些不习惯,   当初,他是知道建造学宫会有困难,所以绕开了内阁和六部,即便如此,他都没有信心文官会默许他做这件事。   现在这是咋了?他们忘记这回事了?   刘瑾这会儿也反应了过来,猜测说:“或许是知道殿下做这事乃是为了百姓,所以反而不添乱了呢。”   “不会的。”朱厚照不可能自我欺骗到这种地步,“我与这些文臣也算是几次交手了,哪一次是真正说服了他们的?程敏政也一样,他们都是固执的老头儿,但凡认准了,不可能会变。”   “这么说来……也许是在谋划着什么。”   这也就是朱厚照考虑的了。   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   但情形显然是不正常的。   “稳妥起见,还是派人去盯一下吧。”   “是。”刘瑾领命而去。   太子也回到了自己的书案旁,他那个伴读杨慎比他安静、老实一点儿,下午的时候还会温书。   朱厚照见他辛苦,就会让人带点好吃的给他,   小孩子嘛,前几次还算矜持,后来见到小点心,都是开开心心的收下,然后告一声“谢过殿下。”   他现在笑起来也更加真了。   这个时代的小孩儿,应该一起掏过几次鸟窝,友谊就会不一样了。   半个时辰后,刘瑾才回来复命,“殿下,梅可甲带到了。”   “带进来吧。”   朱厚照说完又看向有些杨慎,“你去外边儿玩一会儿。”   杨慎执礼,“是。”   梅可甲是一商人,虽然有钱,但从来都是没有地位的,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进入这东宫之所,面见天下最为尊贵的皇太子。   饶是他见过大场面,那也是要紧张的。   好在,他毕竟是经历许多考验的人,入了殿之后先啪啪跪下磕头,   “草民梅可甲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一身灰色的粗布麻衣,不是买不起丝绸,主要是朱元璋规定,商人只允许穿布。   这殿,气势恢宏,白天时阳光照射进来,便是地砖、木头都精致华贵的很,刚刚他也没敢看皇太子,只是大略扫了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身着赤色圆领龙袍的身影。   “梅可甲。”   “草民在。”他的头低得更深了。   “我来问你。你原本是张坋的人,毫无征兆的,你如何得知张坋要拿你顶罪,还提前做了准备?”   梅可甲不敢怠慢,在心中想好了才说:“张公公是宫里的人,小人原不该得罪、冒犯。只不过事急从权,也是为了活命才胆大行事,请殿下恕罪。”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在说你不把宫里的人放在眼里,我是在问你,你怎么知道张坋忽然要开始拿你顶罪了?”   梅可甲心道想几天几夜都没想过会直接问这个问题。   “……回殿下的话,这件事,说来也是凑巧。小人是生意人,自然是南来北往的多,去年冬天时,小人曾在京城,当时朝廷正在廷推三边总制官的人选,但几次都没有结果,小人便觉得事情应该会有变,后来王越王大人的名字一出现,小人就知道三边总制官非他莫属。”   “为何?”   “乃是因为内官监太监李广之死。李广既死,三边总制官本不应有什么疑虑、更不应与王大人有什么关系才是,但一来廷推没有结果,二来王大人的名字反倒出现,所以小人断定应是皇上圣心默定。既然皇上都定了,张公公便没什么选择,甘肃镇缺响缺粮,给他们搞成这个样子,除非他们与王大人有过命的交情否则便过不了那一关。可王大人赋闲在家十五年,哪里会和张公公有联系?因而为了筹集粮饷,对张公公来说风险最小、效果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掠之于商。”   朱厚照放下手中关于梅可甲的调查信息,   他让王鏊把人送到京城,一来是想解这个迷,二来他知道梅可甲此人,乃是绝顶聪明之人,不可多得。   “从李广之死到三边总制官的廷推不顺利,你竟能一窥朝廷的用意……起来吧。”朱厚照也从书案后走了出来,“你梅可甲,也是心思绝妙之人啊。”   “殿下过誉。说到底还是为了活命而已。”梅可甲起身后瞄了一眼太子,发现他确实算小,但京城之中早以传遍,太子聪慧,非常人可比,所以梅可甲也不管看到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这是太子。   “活得不容易吧?这次鬼门关走一遭,是不是更加怕了?”   梅可甲略惊,这句话没人问过,因为没有人关心他活得容易不容易。   所以说这真的是苦笑了,“处处乞求、寻一活路罢了。”   “替本宫做事吧。虽然还是商人,但我可以保证往后没人能随意要你的命。大明的太子,这句话讲出去,是算话的。”   梅可甲完全的被冲击,这是他想了、又不敢想的东西,竟直接被殿下说了出来?主要他与东宫过往并没有什么联系,任谁也不会就这么轻易的相信才是?   好在太子之后还有话,叫他反而放心一点。   “……但有几句丑话我们要说在前头。本宫不是轻信别人之人,你也不是。”朱厚照指了指他,“初次见面就这么说,便是因为本宫已经叫人查了你的底细,你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全都清清楚楚。对于本宫来说,你这人能用。”   听太子这么说,梅可甲就知道不是假话。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马上不带犹豫的直接表态,“小人谢殿下抬爱。能为殿下效力是小人的福气,殿下只管吩咐就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吩咐先不急,你先在京中待几天。”朱厚照想了想说,“梅可甲,给太子做生意,要不了多久,过手的银子就得有数百万两,这你知道吧?”   梅可甲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   “小人明白。说起来西北的风沙大,小人家中尚有老母和几位子女,他们先前因小人连累,为了活命只能东躲西藏,没有几天好日子过。若是殿下允许,小人恳请将他们接到京城来住。”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   朱厚照笑了笑,“你接你的。本宫不妨碍你。但你那个小儿子要给本宫送来,我每日骑马射箭还少个互相比试的人。”   他一个太子也不能天天见商人,哪里来的那么多时机去和他相互了解?还是干脆点好。   且这样在人心场里斗了很久的人、又聪明,搞些弯弯绕绕其实也也瞒不住,还显得自己伪善。倒不如直来直去的好——你不送人过来,我不放心。你应该可以理解的吧?   梅可甲则在考虑另外一件事,皇太子到底要他做什么?! 第九十六章 围猎东南计划   皇太子那句‘送你的小儿子过来’,梅可甲听明白了   他有三个儿子,最受他喜爱、且最为聪明伶俐的便是这个最小的儿子,   这难道是凑巧?   可能吧。   但梅可甲不往那种‘别人是笨蛋’的方向去想,他宁愿觉得太子是有意而为之。   这其实也是告诉他,我把你调查了清楚并不是什么假话。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朱厚照在殿门口踱着步,一边走一边说。   梅可甲心里想着,他要问的可多了。但这是东宫,也不是什么都能问、更不是能问不停的。   思来想去之后,他挑选了一个问题。   “小人,确实有一个问题。”   朱厚照笑了笑,摆了个手势,“问吧。”   梅可甲抬眼确认了一下太子的心情,   他说话是很小心的,而且看脸色,一旦不对,那么赶紧要换别的问题。   某种程度上,这并非什么心机,而是多年来的习惯了。   眼下,皇太子似乎心情很好。   “小人斗胆想要问殿下。为何千里迢迢寻了小人过来,且若小人拒绝又会是什么结果?”   “聪明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老实。”朱厚照有些调笑般的指了指他,“你这可是两个问题啊。”   “小人失言!请殿下恕罪!”梅可甲赶紧跪了下来。   “行了,起来吧。往后你就了解我了。我说了,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就说这第一个问题,寻了你过来,乃是因为我要你做的事,非绝顶聪明之人做不了,这样的人本就难寻,在接到西北奏报的时候发现了你,自然就选了你。当然,如果你不愿为东宫效力,那么也自可离去,只要奉公守法,不要真的暗通鞑靼,我也不会要你的命。但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   梅可甲心中有奇,“殿下为何会如此确信?”   “因为本宫是太子,你愿意和张坋合作共事,却不愿依附我这个太子?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对朱厚照来说,   这也不是什么很费成本的事,   如果他不同意,那么再换一个就是了。东宫的门楣有的是人想要攀。   至于梅可甲出去了乱说……聪明人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这种要命的东西,沾上太多,他活不到今天。   “殿下英武睿智,小人心悦诚服。”梅可甲随后问道:“但不知,小人现在可否知晓,殿下委派小人何事?”   “不可以。”朱厚照毫不犹豫的转身,往自己书案那边走了过去,“你可以下去了,等你的小儿子送到了京城,本宫什么都会让你知道的。”   梅可甲:“……”   这可……真是直接啊,   这么多年来,他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是,小人告退。”   “回去养好身体。你这么虚弱,脑子再聪明也做不成什么事。”临走前,太子这么叮嘱一句。   “是。”   朱厚照自然知道要礼贤下士,   但他也知道,为人主靠得不是一味的对他好。他也要有一种派头,要他们敬。   是下属迁就着自己,不是自己迁就着下属。   所以说梅可甲是糊涂的进宫,又糊涂的出宫。不过多年起伏,倒也不会令他过分焦虑,太子不说他便当还没有这事儿,好好的放空几天,缓缓心神。   ……   ……   “殿下若是想要银子,奴婢倒是有个法子。”   刘瑾在伺候朱厚照用膳的时候,忽然提了这么一嘴。   太子余光瞥了他一眼,“什么法子?”   “奴婢看,好些个勋贵子弟或是宫里的人出去办差,都会奏乞皇爷赏赐盐引,既然他们能要,殿下为何不能要?”   一个土地、一个盐引。   这都是弘治时期,喜欢给藩王、勋贵和太监的赏赐。   或许在这个年代的人眼里,皇家的人取用些这些东西也是寻常,算不得什么。   刘瑾的这个心思应也没什么其他用意。   不过朱厚照还是拒绝了,“我寻梅可甲来,说是为了银子吧……其实也不是。”   “难道,殿下不是用他为皇商?”   “过几日,他那个小儿子应该也到了,你再将人带过来,到时一并听听好了。”   刘瑾讶然,难道太子还有什么更为高明的用意?且一定要等梅可甲的孩子到了才说。   “是。”   “最近,有什么人在奏乞盐引吗?”   “……各地藩王若有大婚,皇爷一般会给以盐引。”   “知道了。”   这些都是等着他要去改革的东西。   其实有许多东西,他这个太子慢慢的都可以看到、接触到了。   比如说去年,弘治十年,国家的岁入米约1900万石,麦子890万石、丝3600斤、棉约265万斤……这些七七八八合在一起大约3000多万两白银,   其中有一项触目惊心,就是屯田收入293万石。   朱元璋可是自豪说过,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粟的,朱厚照觉得奇怪不到300万石的粮食,养百万兵?开玩笑呢吧。   所以就去翻太祖实录,这一翻他傻眼了。   洪武年间,全国的军屯收入有2000多万石粮食,永乐年间亦有2300万石的记载,这才多久?就剩了这么一点点!   他本不是喜欢到处杀人的人,但如此深刻的利益,一旦要动,不流血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当然,钱也不仅仅这一个来源。   我们伟大的宋高宗赵构,曾经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   就是说,海贸之利丰厚。   但海贸在明朝、弘治的时候,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约二十日后,   朱厚照终于见到了梅可甲的那个小儿子,说是小,比他还是要大三岁的。   小孩儿长得非常的‘漂亮’,鼻梁高挑,唇红齿白,差点儿都要让人怀疑是不是把儿子换成女儿送进来了。   梅可甲还说小孩子像母亲,朱厚照想着,看来这个梅可甲也是纯纯的好色之人。   这个孩子自有宦官领到一边。   刘瑾跟着太子,梅可甲落在最后,他们三个要谈个正事。   “……孩子叫梅怀古,这谁起的名字?”   梅可甲出了声,“乃是家父起的。”   “好名字。”   “谢殿下夸赞。”   “你接了我的差使,至少三五年的时间,估计也回不来。家里人往后就在京城安顿,只要你仍然是东宫的人,他们会比跟着你的时候过得更加安心舒适,至少不比担心有谁要来抓他们。”   “小人谢过殿下厚恩!殿下的大恩大德,小人此生必做牛做马以奉还。”   朱厚照翻了翻白眼,“好啦。你这种平日里拿着哄张坋的话就不要在我的面前说了。”   梅可甲略有傻眼,太子这是什么套路。   “小人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呐。”   朱厚照的语气转而略微严厉,“梅可甲,你是聪明人,那就不要在我的面前装笨人。这些人到京城是做了人质的,你便就真的这么感激我?我上次见你时,说话、做事都很直接,因为我知道,我的那些手段一样骗不过你。怎么,你觉得你聪明过我,骗的了我?”   这样,   梅可甲便无法开口说话了。   大家都在演戏,但太子不打算演了。   “太子殿下英质卓绝,天下罕见,小人,佩服!”他总算收起了点哭腔,不再像刚刚那么假了。   朱厚照是对症下药,   若是王鏊,他可以说国家、说大义、说百姓,   梅可甲这样的商人,就直接和他说成本、收益以及交易条件就好了。   “我的行事,不是多么高尚,甚至有些卑鄙。但你我第一次见时我就告诉过你,我不轻易相信旁人,我要你做的事又非同小可,希望你能理解。这话你不要当是一个太子说的,你就当你的做生意的对象说的。但话说回来,本宫欲害你也不会绕这么多弯子,因而你放心,他们只用住在京城,平日里不会有人打扰。”   梅可甲正色肃容,碰了一次钉,他就知道太子这样的人喜欢听什么了,“小人明白。说句掉脑袋的话,殿下若是不将我的家人放在京中,我还觉得是有什么圈套呢。”   “你瞧瞧,”朱厚照抬起头跟着刘瑾说:“这是他的本来面目!心里想着本宫这个太子怎么计算他呢。”   “殿下恕罪。”梅可甲陪着笑,“实在是防备惯了。现在明白过来,小人只是一商人,本不值当殿下的算计。”   “不妨事。你要不聪明,我还不要你。”   前面这些不提,   之后说起正事。   皇太子斟酌了会儿,组织着用词,“……想来想去还是直接说,梅可甲,本宫要你做的事,乃是在东南沿海、行商。”   “敢问殿下,做的什么生意?”   “海上的生意。”   这话,梅可甲和刘瑾眼皮子都一抖。   梅可甲更是奇怪,“可是殿下……海禁是朝廷的国策,也是祖制。这海上的生意……要如何做?”   “东南的商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太子的这句话说的内涵丰富。   听到这话的两人全都聪明,一下子便明白了。   走私!   明初,朱元璋规定“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到永乐时,太宗皇帝也曾多次强调过海禁的国策,可以说这真的就是祖制。   祖制在这样一个政治道德环境下想要改,那不是一般的难。   虽然到隆庆时,确实也改了就是……   这一瞬间,刘瑾和梅可甲也都知道,为什么太子一定要在梅可甲的家人到了京城之中才说出口。   这大抵关乎到太子心中的秘密谋划,   旁人不得知晓,而知晓的则必定要是东宫的自己人。   可梅可甲与东宫接触不多,于是就只能通过那种办法来控制。   “请殿下明示!”梅可甲总得知道这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是银子?   可以这么说,但银子对于一个太子来说能有多难?   只可能是……   “本宫,要动这个国策!”   屋内烛火一阵晃动,掠过三人的脸庞,或是坚毅、或是震惊。   刘瑾啪一下跪了下来,“启禀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殿下慎重!”   这和出宫、杀几个贪官可不是一个性质。   在舆论上,这是祖制。   在利益上,浙江、福建还有一大帮既得利益者的反对,整得不好,一夜之间就能冒出许多倭寇出来。   但朱厚照知道,   海禁不开,海贸的利益拿不到,那其他的改革就更不要谈了,   土地兼并还牵涉到全国呢,难不难?军屯那些查起来难不难?有许多可是将军占了地的。至少海禁只涉及到沿海个别省份,总好过在全国大动干戈。   说到底,到现在这个份上,除非躺着,否则都难。   “起来,我又没有说现在就要动。”朱厚照从来不是冲动之人。   类似这种大事,不谋划好,怎么会轻易的动?   梅可甲震惊之后,也想明白了些,“依小人之见,殿下的这个谋划应当需要几年的时间,所以才说小人三五年的时间都不一定能回来……可小人还是没懂,不知殿下欲如何改动?”   朱厚照也愿意解释,不然梅可甲没领会到要义,就这么走了那怎么能行?指导思想就不对。   “海禁之策,自太祖高皇帝定下以后,一直便没有改过。只在成化年间有丘濬提过请恢复宋元市舶司之议,但也是石沉大海,不了了之。因为请开海禁的第一难,便是难在有违祖制。”   “不过,海禁国策之下,浙江、福建的商人就真的不做生意吗?那个地方七山两水一分田,濒海而居,只靠种粮食怎么够吃?所以本宫知道,东南沿海实际上存在大量的走私行为。”   到弘治时,中央政府对地方的控制力减弱,走私就更加猖獗。   “所以开海禁的第二难,便是难在东南沿海富商的阻挠。”   说起来有些吊诡,他们明明需要做海外生意,却又反对开海。原因便是禁海让他们的走私获利更大,毕竟违法,能做的只有少数几个和官府有关系的人,实际上是一种垄断。   梅可甲震撼莫名,“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不过,本宫最终的目的却不仅仅是叫你去走私。”朱厚照的还有第三层目的,“你们二位想想,开了海之后又会怎么样?”   “倭寇!”这个刘瑾知道。   其实不算特别准确,倭寇么……有一部分是因为海禁而产生的,老百姓没地种、又不让出海谋生,那么只能当倭寇了。   开海反而会减少一部分这样的人。   当然了,海外也还是有倭寇的。   朱厚照点点头,“朝廷没有像样的水师,也没有钱建立像样的水师。贸然开海,却没有力量保护商船,那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有什么用?最后岂不是肥了靠劫掠而生的倭寇?”   听到这里,   梅可甲已经不是佩服了,而是觉得不可思议。   当今太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思量?!   “殿下,”他起了身,撩袍子跪了下来,“殿下也太看得起小人了,若按殿下所说,小人要做的已不止是一个商人了……”   “所以我说,非绝顶聪明之人绝不能为。梅可甲,这时候可没有反悔药了,你已经知道了。只能陪着本宫博一个光宗耀祖。都说商人是喜欢冒险的,你也活了三十多年了,可愿跟随本宫把这件大事做成?!”   “小人当然愿意!请殿下吩咐吧!殿下是直接之人,小人也要说话算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朱厚照这时候才说出他真正的要求,“其一,本宫会给你一笔银两。五十万也好,八十万也好。你做过生意,你自己说个数。我还会让你带些人,护卫你的安全,平日里便打着宫里御马监的旗号,地方官自然也不敢动你太狠。去了之后,本宫不管你做什么生意,瓷器、丝绸、茶叶……都可以,总之你把生意做起来。商人与商人之间的竞争,这是你的老本行,我在京城帮不了太多。”   “小人明白。”梅可甲说这话时还算有底气,毕竟他也是很厉害的商人。   “这其二,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你就会在那边听到朝廷有开海禁的声音,到时东南沿海必有人疾声高呼反对,甚至以武抗命。因此在这三五年间,你要将东南沿海的富商底细摸个七七八八,若是有人要兴私兵、或者乔装成倭寇闹事,本宫至少要知道敌人是谁。这是你第二个任务。”   “其三,生意做大之后,你要在海上建立船队,海禁一开,沿海的百姓必定大量出海谋生,到那时,本宫可不想当一个无法保护子民的储君。不过这一节我无法谋划,你只能见机行事,重要的便是壮大实力。”   刘瑾听了心中大骇,   这要是完成了,   梅可甲岂不是等同于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   “功成的那一天,你回来,我赏你爵位!”   爵……爵位?!   梅可甲都不敢听这个词,   他父亲是个商人,他也只是个商人,爵位!   这两个词能让他浑身发抖!   “殿……殿下……”   “你不必马上回话,好好想想。不过一些简单的你也应该能想明白了,比如说为什么本宫你一定要将你的家人留在京城。换成你,你不这么干嘛?”   梅可甲自是心潮激荡,他本来以为太子殿下找他一个商人,无非就是为了钱。哪怕找他做事,无非就是想找个皇商。   谁能想到是在布置这样一盘大棋?!   而且是在提前几年就开始布局。   这份思量与谋划,谁他娘的能搞得过他?!   真有那一天的时候,东南沿海的富商们能想得到,东宫太子在弘治十一年春天的时候就把心思动到他们身上吗?   “梅可甲,你怎么说?!”   梅可甲深呼吸了几口,随后非常正式的行礼,“小人此生有幸!愿与我大明太子共谋大事!不枉我梅可甲活此一生,若是像以往只当一富家翁又有什么意思?”   “好!”朱厚照一拍桌子,“五月份,你启程南下。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和家人好好相聚。临走时,你再进宫,我还有交代。”   “是!”   商人梅可甲深深叩了个头!   心中自是便带着汹涌的情绪离开东宫。   倒是刘瑾,这时候要开口了,   “殿下,这样的谋划非同小可,梅可甲出身西北,对东南并不熟悉,若是失败了呢?奴婢觉得是不是换个人?!”   朱厚照幽幽的说:“熟悉东南……若想找个对东南熟悉的,那能熟的过本地的?可本地的人……谁也不会拔刀向自己。梅可甲出身西北,正是一张白纸。我派他去东南做生意,说不好听点儿就是虎口夺食,所以他这张白纸,除了靠着京师,还能靠着谁?”   是啊,不能派不过去一人,被别人给同化了,那不是鸡飞蛋打嘛。   刘瑾嘴唇微颤,这……原来是特意从西北找的。   “但你说的是对的,若他失败,本宫总不能在他一棵树上吊死。”朱厚照话音也还没落下多久,   殿外就传来张永的声音。   “奴婢张永,参见殿下!” 第九十七章 再留一手   自南宋以来的经济中心南移,使得东南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都是中央王朝的财税重地。这样的地方,首先不能有大乱,如果要乱,要在短时间内扑灭。   这就需要较为周全的谋划,   恰巧朱厚照还小,他有时间一个一个埋种子。   学宫是一个,   东南也要有一个。   甚至于杨慎都是一个。   “张永,”朱厚照对着跪在殿门口的人招了招手,“你随我进来。”   “是。”   天近傍晚,有些凉意。   太子坐上了软塌,张永和刘瑾就在边上。   “父皇特旨赐恩,叫我领了一卫,这些人,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张永如实说:“皇爷下了旨后,奴婢就去和宁公公商量了。奴婢节制腾骧左卫,统兵士五千六百人。指挥使乃南宁伯毛荣。”   “喔。对了,你上次推荐的那个叫……”朱厚照不善记名字,但对那人有印象。   “回殿下,叫吴俊川。”   “喔,对的对的,就是他。也给他编进去吧,先当个……小旗吧,当得好的话,后面再说。”   “是!”   这个人朱厚照只是顺嘴一提,随后问道:“真有五千六百人吗?”   张永:“……”   太子为何总能这么犀利。   “……回殿下,没有。奴婢去看了,总共5062人。”   这么多呢,比他预想的要好些。   “看着雄壮勇武的有多少?”   “这个,具体尚且不知。”   “那么就去搞清楚,清楚了之后将他们编在一起。”   张永想了想,“殿下的意思的,勇武的都在一起,体弱的也都编在一起。”   “是。”   “这样,若是那些千户不答应怎么办?”   朱厚照翻着手里的一个东西,听他这句话就答说:“你不是节制他们吗?何需问我。”   还能反了不成。   堂堂太子,虽然有些人的利益暂时不能动,但也不是谁都得罪不起。   “奴婢明白。”   “分好之后,你负责带他们操练,记住,要真操练。我会找时间去看的。”   说完这些朱厚照把自己手中的东西给了他,“除了腾骧左卫之外,这也需你重视。”   张永一看便惊,“这……为何要派这么多探子去东南?那边难不成有什么事?”   “现在还没有。”   这是,这件事中留的一手,他的老习惯了。   也就是刘瑾说的,万一梅可甲失败了呢?或者说的干脆些,万一他死了呢?   朝廷的大事难道就此停了?   与此同时,他虽然把梅可甲的家人都留在北京,但不是说就完全信任了梅可甲,万一中间,有人趁着不注意救走了他们呢?   这么一大家子逃到了海外,   到时候怎么办?   朱厚照的事情很多,不可能眼睛一直盯着梅家人在京城过得怎么样。   所以梅可甲他是八分信,他提供的信息也要做个对比。   这件事之所以搞得那么麻烦,还提前这么久,就是要一击致命。东南一旦乱上几年,那就是绝大的事件。   因为北边鞑靼势大,朱厚照和文官的许多理念又不和,正德年间还冒出过两个藩王造反的案子。   不稳一点,怎么能行?   “你先前不是训练了三十人吗?只要不是太蠢的,这次也派出去,其余的探子慢慢吸收。不用锦衣卫,也不用东厂,银子,本宫自己掏。”   这倒是出乎刘瑾和张永的意料,“竟要到这样的程度?”   要!   朱厚照不信牟斌,他这个所谓有正义感的指挥使和文官集团的关系暧昧不清,说句不客气的话,也就弘治能忍得了他。   杀几个贪官,他大抵不会有什么。但一旦杀的多了,难保他不会暗中和什么人通气。到时候坏了整个大局。   东厂同理,弘治年间,厂卫都受文官的压制。   不过这些不必一一和这两人解释。   “听命行事。”朱厚照抿了抿嘴唇。   张永神色一凛,“奴婢遵命!”   刘瑾问:“这……梅可甲不应知道吧?”   “他不必什么都知道。”   朱厚照真是为这大明朝操碎了心,   像是周经那样的人还觉得他做的坏事呢,其实他们所有人都不清楚,朱厚照所做的,才是重现大明荣光的大事。   虽然他也想和那些君子弄出个君臣相得的局面,   但真的做事情还是发现,只有太监会不折不扣执行他的命令。   过了一会儿,   外间一个宦官来禀报事情,   朱厚照只扫了一眼,就觉得气血往上翻涌,“痴心妄想!”   张永和刘瑾对望一眼,“殿下,怎么了?”   “你们自己看!”   发了怒的朱厚照还瞄了一眼刘瑾,   吓得刘公公心里一抖,想着可不要是自己出了什么大错!   而等真的看完,他的心思也凉了小半截儿,   “殿下恕罪,是奴婢疏忽了,竟以为程敏政等人只是照常当值,没曾想到这些自称君子的人也这么不要脸。”   张永不明白是什么事儿,   急忙抢过来瞧了瞧,这一瞧也是破口大骂,“真是无耻!殿下自己想的办法筹集银子,没要这些人一个大子儿,现在竟然想等学宫建好了便由他们所用!真是想得太美!”   “抢他们是抢不走的。能从大明朝太子手里抢走东西,那得要他们有天大的本事才行。”朱厚照摩挲着手指,“我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但也没料到,他们竟然还想釜底抽薪。”   学宫,是他最为重要的一个种子,竟然还想半个国子监第二,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儿。   朱厚照站起身来转悠着,只一会儿,其实思路便也清楚了,“明天叫张天瑞进宫。他们不是等着本宫建好了,再由他们所用吗?那么也就是说,现在不管怎么建,都不会有人聒噪。干脆就让张天瑞加快进度,放开了手脚建,天气也暖了,正是出活儿的好时候。”   刘瑾有些担心,“可他们真的这么做了,这个设书院、兴教化的理由倒也不好不睬。”   “不要听他们吓唬人!这事儿就照此办理!几张嘴还想抢本宫的银子?做梦!”   朱厚照才不信那一套,他想动点儿别人的利益得提前好几年谋划,还得准备流血。   这帮文人想靠讲点儿道理就从他这个太子手里抢东西?书读傻了吧。   最差最差的情况,就是你们确实有理,但我就是不鸟你,有本事你带人冲进来啊。   所以说这程敏政啊,还有的苦头吃呢。 第九十八章 酝酿   程敏政打开了的窗户,呼吸到京城四月的空气。   手里攥着的则是从南直隶过来的书信,   信中,友人询问近来在江西、福建、山东都有的官员侵夺田地案是怎么一回事。虽说朝廷对外的声音不是说他们占了地,但豪强之家都能通关系,关系到位什么不知道?   那种说法也就瞒瞒小民罢了。   而人们关心这件事,并不是因为八卦,乃是因为侵夺田地的豪强大户很多。   如果齐宽该死,   那么他们凭什么活呢?   他回身把书信摊在李东阳的面前:“太子殿下怒杀齐宽等人,解了气,但搞得地方上的疑虑不断,天下震动啊。”   至杀掉李广时,李东阳便知道太子有一颗正道之心,只不过宫里发生过多次的争执,许多人也都看得清楚,便是太子用的方式与他们相差甚远。   “……其实这些也是能料到的。”   “那阁老当时为何不阻止。”程敏政不解。   从他的角度来看,不论是学宫之事还是这一次的事件,内阁似乎都过于由着东宫了。   东宫,说到底还不是圣上。就是圣上比较宠爱而已,但皇帝和太子差别可大了,东宫有些地方也是有违祖制的。   旁的不说,便是在君前,太宗皇帝的太子敢那样说话吗?   “因为阻止不了。”李东阳沉声说,“不知为何,东宫做事极有主见,且几乎很难说服。一般人再坚持,总该是要听一听旁人的意见。但东宫……似乎前提条件便认为自己是对的,旁人是错的。虽聪明,却从不纳谏。”   “类似这次夺田案的事,不在本月,不在下月,下下月也必定会发生。与其这样去阻止,不如来震一震这天下,到那时不是我们嘴上再说,而是天下真的在反对,那么不听也只能听了。”   程敏政完全没想到,“这么说,当初是故意没有力谏?”   “哪里有这么多的思量在前。”李东阳捋了捋胡子,撇了眼他,“不过是顺势而为。东宫之念想,与古来所有太子皆不同,看他出阁后的言行也知道,他不厌读书,不贪享乐,每次所争也确实不是为了自己。而且,我看东宫对官员亦无好感,克勤兄不觉得,这倒有几分太祖风范吗?”   “恰恰因为如此,才……令人忧虑。我看这齐宽之案只是号角,东宫之本意应是天下间的豪强、官宦都应让出自己的土地。可这,就不是与士大夫共天下了,怕是会动摇国本,以致不测啊。至于阁老说有几分太祖风范,确实如此。”   不与士大夫共天下?李东阳心里想着,坏了,合该不是要来一次熙宁变法吧?   当年宋神宗和群臣讨论变法事宜。宰相文彦博反对,说: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   宋神宗问: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   就是说,变了法,对百姓好啊。你们这些每天都是老百姓的士大夫为啥不高兴嘞?   于是文彦博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意思就是,我们才是帮你干活儿的!   不过从李东阳这些大儒的角度来说,擅自变法,确实会引起动荡。   “若得机,我愿向殿下进言一试。”   “若不准呢?”程敏政吃过太子一两次亏了,正如先前所言,那个人,不纳谏。   不纳谏在儒家的观念里,可是一个昏君的标志啊。   李东阳是真的带着忧愁,“若是不准……便是只有让殿下知道不行了。”   可怎么让一个太子知道自己错了?   这,他们两位心里都该有数。   其实他们两人这段对话已经是三月时的事了,   当时齐宽之案刚刚发生,引起了内外关注。   大约也不止他们两位,   朝中的大臣们在齐宽死之前就有点担心自己的安危,但这种话怎么好说出口,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这种担心,就变成了担心殿下存了这种想要变法的思想。   不然为何如此坚定的杀齐宽?   而且大张旗鼓的派了这么多重臣前往各地专办此案,要求的就是一定要把田地分到百姓的头上。   弘治皇帝那边,大概是四月初的时候第一次收到针对太子的奏疏,   奏疏言道:储宫,天下之大本也。储教,天下之首务也。自古论有道之长,必曰预教太子。今太子出阁不过一月,书读未及一本,却论道理之短长,且数次喝臣……   皇帝翻了回头看了一眼姓名:工科给事中安向伯。   微妙之处在于内阁的票拟:陛下圣裁。   这种话什么意思?   内阁的大臣都是傻子吗?   他们看不出来皇帝很宠爱太子?   当然看得出。   所以说这种奏疏,他们应该帮皇帝拟一个驳此人的话才对,那是皇帝的意思。   现在写一个‘陛下圣裁’,不就是说他们认为这个安向伯说的有道理?   弘治皇帝觉得有些不对劲,   看来是朝中有人酝酿着对太子的不满,这种不满的发泄口……在本朝就只能是让太子回去读书。   不要再出来逼逼赖赖的。   那话说的不客气的,其实意思就是你才读几天书啊?就动不动要来讲道理。   “萧敬,去传太子过来。”   “奴婢遵旨。”   杀了人之后,总归是不一样的。   以前不管是出宫也好、派个三边总制官也好,虽说叫许多人觉得不对味,但说到底威胁不到自身,   可这次便不同了。   朱厚照在东宫时,正在看杨廷和给他的信,周经是不会跟他报告案子办理的进度的。只有自己人才会将信息送进来。   他也是有意,把这东西放给杨慎看,“你爹,让我好好管教你。你瞧瞧。”   “小子若有不对的地方,殿下直言就是。”   “没有。你看看他这信再说。”   古时候十岁出头,其实也多少懂些事了,再过几年都是当爸爸的人了。   杨慎看了父亲的信,越是看到最后越是觉得触目惊心,“齐宽乃是朝廷定下的罪犯,害民无数,为何还会有百姓阻挠办案?!”   “还能为什么。阻挠的便不是真正的百姓,他们为的是自己!”朱厚照挠了挠眉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好好想想。”   “殿下请说。”杨慎拱手,   “朝中的许多大臣,包括你的父亲、以及你自己读的书都说,士人应当为百姓着想、为天下苍生着想是不是?”   “这是当然。”   “既然如此。你有没有见过,哪一个官员,把自家的土地拿出来分给穷人?”   杨慎摇了摇头,“这样的事,还未听说。”   “对,没有一个人不这么说,却没有一个人这么做。”朱厚照诱导的说:“这其中的差别不值得你思考吗?”   小小年纪的杨慎不由陷入了思考之中。 第九十九章 化危为机   和大臣们斗了几次之后,虽然朱厚照都凭着自己的能耐赢了,但却不是长久之计。   为何?   儒生是有一套理论支撑的,这帮人是带着信仰,前赴后继,其中大多数是怕死的,但也有那些便是向死而生的人。   他不可能次次都是这样争吵、辩论。那奉天殿往后都要变成菜市场了。   因此在安向伯的这份奏疏之前,他已经开始有所准备,忽悠杨慎……也算是其中的一点内容。不管怎么说小孩子的思想还是更容易引导一些。   至他登基之时,至少要改出这种满朝大臣都要和他作对的局面。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只不过在萧敬领着他去乾清宫的路上,   安向伯的这份奏疏,在他的意料之外,就算是他,也不能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在内。和珅说的好:这么大的国家,他哪天儿不得出点儿事啊?   在朱厚照的心中,国家有许多事都要需要长时间的谋划和准备,当太子的这些年正好可以做这些事。   弘治对他的宠爱、他作为唯一皇子的身份,这都是很重要的客观条件。   但如果有人要阻止他,让他老老实实回去读上几年圣贤书,这,便不好了。万一真给洗脑了,那更完蛋。   朱厚照在乾清宫外准备进去时,转身望了一眼这紫禁城,天色将晚,天空上的红霞低得仿佛都可以够到。   他曾在二十一世纪看过同样的景色,但一切早已不一样了。   宫禁,宫禁,禁住的又何尝不是他们这些姓朱的呢。   入了暖阁之后,弘治皇帝也不需他行礼,直接便说:“萧敬是否已经与你说了?”   “是。儿臣已经知道了。”朱厚照看了眼锦色奏疏上的票拟,眉目微闪,这事儿要么是有人在背后谋划,要么是内阁默许。   总得来说就是他与部分大臣的矛盾开始激化。   这一点,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这些人不一样。   只不过,在弘治十一年,就有给事中上疏,确实早了些。   原本他以为,好赖自己也是太子,上边儿还有个全力支持自己的皇帝,皇帝就生了这么一个,你们再不满意,那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而且怎么说也得忍上一会儿吧。   没想到,真的动刀子杀人,立马就有人跳出来反对。   皇权的威信竟降到了这样的程度。   “朕已经将此疏留中。”皇帝晃了晃这本东西,随手扔在一旁。   “谢父皇。这事儿说来父皇也料之在前了。”   皇帝早就说过,会有人反对太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弘治说不定比太子本人更加急切的要增强东宫的力量。   “料之在前有什么用。”弘治皇帝叹了叹气,“他们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照儿近来,总归是需安分点儿,不要再叫这些人抓住什么。”   朱厚照叹气,   弘治始终是软弱,   但是软弱下去哪里是个尽头呢?是不是一直得到完全照他们所言的程度?   说起来,那样倒是可以换一个后世的仁君之名,但朱厚照是现代人,他才不管那些,活着的时候不畅快,难道等死了和阎王爷畅快去吗。   而且,软了一次,下一次想要再硬回去,那难度只会比现在还要大。   再者说了,   他当的是太子,这群人才是大臣。   不是小偷与警察的关系,怎么当着当着还要安分、躲着他们?   那特么不成了跪着要饭的了吗?   “父皇,想要儿臣躲到哪一天呢?哪一天他们会放弃上这样的疏?又或者说……儿臣躲一躲,他们便会罢休吗?”   不是刚刚才说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皇帝一愣,他倒没想到太子会问出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还是不想让。   “你有办法?”   “父皇想想看,为什么儿臣与吴先生几次争执没有人上这样的疏?说起来出宫那次是儿臣强词夺理、诡辩了一番,但这一次,儿臣与臣子们相争,所为的就是穷苦的百姓,哪里有半分是为自己?可为何这个时候有这样的疏上来?”   弘治皇帝皱起了眉头,   这些事不是他这个脑袋瓜子能想得通的。   “照儿以为,是什么缘由?”   “便是因为儿臣杀了人、动了财,臣子们担心有一天刀会落在他们的头上。”朱厚照话里带着几分诱导,“儿臣也多谢父皇,就生了儿臣这么一个儿子,不然,还不知会如何呢。”   这句话皇帝听懂了。   “他们敢!”弘治霍然一下站了起来,他虽然脾气好,但也有逆鳞,那就是太子,“朕是念他们也算忠君为国的臣子,才不予计较。可不是任他们胡来的!否则,我大明朝还不翻了天?不过……”   “父皇是想说,他们究竟是不是因着儿臣说的原因才这样上疏?”   皇帝心说,你怎么和朕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不错,朕以为,他们倒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否则岂不是嘴脸丑恶?”   嘿嘿,   有句话说的好,   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   杀齐宽这个事,是这群人都担心、都害怕。   现在发出这样的声音、摆出这样的反对姿态,可不是某个人的意志体现,是阶级的意志体现,哪怕不是安向伯,也会是张三、李四。   “这事儿倒也简单。”朱厚照想了想,“父皇便将这些疏留中,然后让锦衣卫去查查看,不止是查这些人、还有他们的亲属,他们又占了多少的地?儿臣不信,一个寒门子弟出身、又清白为官的人,会在儿臣惩贪官、分田地的时候出声反对。”   如果有这样的人,那么此人奏疏中的建议,朱厚照就要考虑听一听,因为他也不是神,也不可能做一件事就是完美的、没有任何需要补足的地方,那就是固步自封了。   说句不好听的,有许多改革,即便上面的政策对,真的去执行也会变个样子,如果有人可以提出来,那为什么不听呢?   弘治皇帝面色有些纠结,他似乎在怀疑、又似乎有些害怕,害怕真相会是这个样子。   就像当初李广的账本,   他干脆都放给了朱厚照,自己不愿意看了,当头鸵鸟。   朝堂上也并未因此而有大的调整,朱厚照也从来不提,说老实话,换来换去的还是这帮人,有什么区别。   “来人,传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皇帝眉目微黯,但还是讲了这句话。   朱厚照看自己的父亲也哀叹,他真的是个好人,好人便是希望大家和和气气,也是被自己这个亲儿子推着,于是朝堂上的波澜不断。   “照儿不必忧心。”皇帝这个时候还在安慰他,“若他们确实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而上此疏,那么就是对朕的太子不满,这便由不得他们了!”   朱厚照其实不是在忧心,   他是在考虑,   以往每一次的波澜……其实多少是他这个太子有意推动的,但这次却是被动接招。   被动接招不是不可以,但缺少了自己的目的,和他的风格有些出入。   “父皇……”太子经一番思考,头脑渐渐明晰的起来,“父皇,甘肃镇张坋、朱明志等人既已伏法,朝廷可另行派员顶替,只需注意不要是与王越结仇的人即可。至于王鏊,儿臣想请父皇下旨召回。”   皇帝不解儿子用意,但他知道,大抵是又有什么藏在其后。 第一百章 希望的种子   商人虽没地位,但有钱,梅可甲不消几天功夫就在京城买了个像模像样的宅子。   他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除了正妻,还有妾四人。   其中最得宠的便是小儿子梅怀古。   也因为是这样从小就不是很懂规矩,但现在却要入宫。   这是梅可甲最放心不下的事。   据说太子已经有一个伴读,不过人家的父亲是进士。他,一个低贱商人罢了。   人家那是真伴读,   自家这个孩子却是要绑在太子身边的。   两个姐姐围在梅怀古身边,   她们都在问,宫里好不好玩儿,太子是什么模样,   因是孩子,言语之中也不会像大人那样注意。   梅可甲很是生气,“散开!以后立个规矩,家里谁都不允许问怀古宫里的事!”   这真的没道理,   但他在家中一向有威信,说一不二,正妻都不敢硬顶他。   这不是他暴躁,只是他有他对规矩的理解。   “怀古,你过来。”   梅可甲领着孩子入了一座假亭,他靠着石凳坐下。   小孩子离得近了也才发现父亲的脸颊皮肤下有一抹红色,这是喝了酒了,“爹,你这是怎么了?”   梅可甲有些酒醉后的眼神迷离,接着是紧紧搂着自己的儿子。   动作粗暴,喘息声重。   他是真爷们儿,哪怕张坋那样拷打他,他也还是活了下来,所以不会哭。   “往后……你在那里,一定要守规矩。在以前的家里,你闯什么祸,爹都能给你摆平。但你之后待的地方,爹摆不平任何人。”   说到此处,他放开了儿子,眼神落在小孩儿嫩透的脸上,“你我父子便是最低一阶的,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做人做事都得夹着尾巴。”   梅怀古大概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这副模样,所以心里多少有些害怕。   “爹,孩儿明白的,那里是太子府。”   虽然小孩子的说法不是特别准确,但意思是对的。   “怀古,爹对不起你。在太子府,旁人都有依仗,你没有依仗。所以若是太子不喜欢你,你娘和家里的几个哥哥姐姐都不会过的很好。咱们……说到底还是小人物。”   这些话从他从来没有对孩子说过。   本来他也不准备对孩子说。   但怀古往后去了那种地方,若还像在家里一般,他是真的有些担心。   梅可甲其实不了解孩子,   每个小男孩从小都会觉得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当他发现不是的那个瞬间,其实心情很难言明。   几日来,他对怀古的管教又特别的严厉,但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都会被教训一顿。   所以朱厚照再一次见到梅怀古的时候,   便发现这个孩子眼神躲躲闪闪,仿佛是想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看着跪在一旁的梅可甲,   朱厚照忍不住叹了声气,“对孩子,又何必这样?”   梅可甲以头触地,“小人斗胆,恳请殿下看在小人在外出生入死的份上,在怀古……犯错时能轻罚一分。”   “东宫的规矩很大。但我这个太子规矩不大,只需四个字,实心办事。”朱厚照抬了抬手,转身向书案走去,并说,“你起来吧。”   “是,谢殿下。”   他从书案上拿了几张图画,自从梅可甲入了京,他就找画师在作画了。   “你到东南之后,想办法找那些出海的人,到海外为我寻这几样东西的种子,只要找到这三样东西,哪怕你在东南寸功未立,我也一样放你家人随意离开京城。”   梅可甲一惊,   这是什么样的稀世珍宝竟然得太子这么重视?   他大约瞧了一眼,似乎像是果子,黄色、紫色的扁圆形球,   朱厚照指着这第一个东西说:“但凡是出海的人你都要问一问。这个是长在土里的,挖出来洗干净是这样,地面长着绿色的茎,也是可以开花的。”   之后还有红色细长的果子,其实就是红薯,反正他也依照前边儿的特点说了。   最后就是玉米,画出来的绿色的皮,包着颗粒状的果肉。   “殿下……这都是什么?”   “叫什么不重要。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他梅可甲果。重要的是给我找种子回来。”朱厚照怕他不理解这个东西的重要性,强调说:“梅可甲,我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到海外,咱们一年弄它个五千万两银子,大明朝的百姓就能人人富裕吗?”   听到这个数字,他本想下意识的回答可以。但略一思量就觉得太子的问题不简单,   接着很快反应过来,“……不能吧!银子又不能吃。”   朱厚照眼睛一亮,这个人还有点经济学的才能,   “是了,哪怕你我通过几年的努力,开海这事儿成了,银子多了,但如果国家的粮食多不起来,那么反而会造成银子降价,这一降价,又会使粮食变贵。小民没有多少谋生的手段,他今年挣五两,明年还是五两,但买到粮食却少了,这可不行。”   “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本太子在忽悠你,这桩事你要倾注全部的心力,处处留意,处处询问……说实在的,若我有个三保太监,我已派他出海去找了。”   梅可甲这些话自然也听得懂,但他不明白,“照殿下所说这是比金银更为重要的东西,不知究竟是何物?”   “是比水稻、小麦,更好种、且收成更高的粮食。”   朱厚照是决定告诉他,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粮食?!这能吃的?!”   朱厚照点了点头,“好了,收起来带着,回去后就出发吧。我交代你的两件事,哪怕做成一件,都算你交了差,若是只能完成一件,那么本宫更愿你能找到这几种粮食。”   这是一种笨方法,主要是他不能两世穿越,不然有个杂交水稻,岂不是无敌?   他记得,这玩意儿大约是在16世纪,也就是一百年后传入中国的。现在主动去找的话,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概率应该不大,但万一呢?   万一真的找到了一个,在古代中国这种环境下,朝廷手里真的全是粮食,那别说达延汗了,就是铁木真复活了,他都敢碰一碰。   “小人遵旨!”梅可甲认认真真的磕了几个头,然后毅然退去了。   朱厚照也呆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这一面之后,下一面是什么时候。但这是没有问题的答案,随后不就再去想,结果……等几年后再看吧。   “刘瑾。”   “奴婢在。”   “咱们出宫一趟!”   刘瑾吓的双腿一软,“殿下,外臣的奏疏刚刚上,这个时候出宫……岂不是正中下怀?”   “就是要叫他们来。”朱厚照抬着双臂,等着被更衣,“他们若是天天相安无事,咱们主仆也就只能每日进出文华殿了。那多无聊。”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做了半年多的太子,朱厚照的心态也在变化。   上天给了他这个身份,那么他自然是要在历史上留一笔的,不管这笔是好是坏,史官总会记。所以说用这种大历史观去思考自己时,他便觉得不如在历史上留下豪迈的一笔。说句俗话,后世人拍他的电视剧,那也要往一个英雄帝王的方向去!   而既然豪迈,又怎么会瞻前顾后、叽叽歪歪,害怕那些阴枪冷箭呢? 第一百零一章 没有低头的人   太子驾这次再出宫,比前两次排场更大,锦衣持刀、五步一人,一路过桥至学宫外时,车马才停了下来。   刘瑾在马车外,“殿下,到了。”   “到了?叫张天瑞出来。”   刘太监马上明白了,不过也不及他嘱咐人进去喊,张天瑞自己已经领了一帮工匠在门口排排下跪。   “臣张天瑞,参见太子殿下!”   以往这里是喧闹之所,但此刻除了张天瑞这声叫喊,则安静许多,只有吐绿的老树叶随风沙沙作响。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就要入夏了。   朱厚照从马车里掀帘而出,他一身圆领红钗龙服,标准的太子服饰,腰间系着玉带,自信而威风。   他是后世灵魂,不是讲究人。   但,皇室威信降低,以至于弘治开口都要叫他躲上几分,真是可笑。不讲究是他的选择,不是不能讲究。   今天车马就这样出来了,又能如何?   “该干活儿的人,都去干活儿。你陪着本宫就可以了。”   张天瑞又磕了一个,“是,谨遵殿下旨意。”   于是他起身让身后出来一起见驾的人全部回去。   朱厚照就在马车上看了一眼这地方,门脸儿已经起来了,一路过来地面也是平整石砖,张天瑞说:“照殿下所说,臣分几期建设,后续再行扩大,便是想早日投用,现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总归是见到了成果。”   “既是为百姓,百姓可等不起。”朱厚照指着那空着的匾额问:“上次,本宫让你为这学宫起个名字。你可想好了?”   “启禀殿下。臣以为,书院二字,恰好。”   “哪里恰好?”   “殿下置这所学宫乃是为天下百姓,殿下有此心,乃是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不管叫什么书院,后世人自己去填。咱们,便只叫书院。”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朱厚照算是认可了张天瑞,这个胆小的家伙和自己接触时间长了之后,终于知道脑袋……太子是不会轻易要他的,只要想明白这一节,他一个进士也是极聪明的,“张天瑞,你这个想法好。”   “谢殿下赞誉。”   随着太子往前走,张天瑞也换了个方向俯身跟随。   他现在也算得意之人了,   原本一个中允官,如今却能被太子得用,   真叫时来天地皆同力。   京里那些同僚,哪怕不在嘴上说艳羡,但心里头也要有几分酸味。   入内之后是一座大讲堂,讲堂两边通透,里面设了屏风,过去即可出屋,随后一片开阔,左右两边各有偏房。   形容起来可一说是没什么建筑美感,但这是太子的要求。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里要出不来什么有用的思想,那么建得越是豪华,越是浪费民力。搞成个阿房宫,国家都能亡了。   要是能有思想、高人降世,再普通也会变得不普通。   “张天瑞,你没有什么谏言要对本宫说吗?”朱厚照边走边看,还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张天瑞听着奇怪,但还是摇头,“臣愚钝,并无一言一策以献殿下。”   太子听完反而开心了起来,“那看来,他们没有说服你。”   !   “殿下恕罪!”可怜这位张大人,又是给吓了一跳,急忙跪下。   便是因为太子这话,就表明他知道自己与京里反对东宫建造学宫的官员有接触。   “起来。”朱厚照抬了抬手,“你一个六品官说是东宫府臣,但到底权力不大,朝里多的是大员、要员,他们找到你,你也不能不见。”   “殿下明鉴!臣官阶虽低,但从不敢忘殿下嘱托,不论如何都要建完学宫!只是……正如殿下所说……”   “本宫知道,本宫知道。”朱厚笑了笑,倒是也神情轻松的说:“你可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宫可没有派人日日盯着你。之所以那样问,是你起了这名字。”   朱厚照没有和张天瑞提过仰不愧天这类事,   只能是张天瑞从其他官僚那里听到了很多反对声。所以才能投其所好,用这八个字,点中太子心思。   “殿下之英睿卓识,臣心中感佩。”   到了屋里,朱厚照坐上主位,刘瑾站身侧,张天瑞则面向他。   “……这样的话,招纳学生之事,也该有个说法。这事儿,你想过没?”   “殿下,这是否有些急了?臣还需些时日……”   “不急。”朱厚照摆摆手,“本宫招的是穷苦的人,不要说像这样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就是一间破庙,那都得抢。”   “那么……只招学医之人?”   “医学当然重要。但学医救不了天下人啊。本宫看里边儿还有个小屋,在那边设一个往圣绝学吧,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朱厚照意味深长的说:“两京一十三省没有哪一省是没有灾民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哪一天是不饿死人的。国事如此,到底应当如何,读书人要给本宫一个答案。也就是你们说的,要为往圣继绝学。这算是分院,等王鏊回来,叫他任这个院长。至于管大夫的院长,张天瑞,你去找。”   “臣遵旨!”张大人又一次跪了下来,“殿下天纵英才,实我大明江山之福!天下百姓之福!”   “可惜,有些人不这么认为。但天下的理,不能都叫他们讲去。”   “理当如此!”接着,张天瑞又说:“殿下,往后学宫各类事务越发增多,臣想和殿下荐一人。”   “说。”   “詹事府左春坊左赞善,费宏。”   费宏,成华二十三年殿试第一名,状元及第。中状元时,他不过二十岁。   这样的人,只要苦熬,按照过往经验必是出阁入相,似乎根本不必在这个时候跟随太子和文官们搞得太僵,除非他和王鏊一样,是带着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情怀的人。   所以这个人,朱厚照还需要时间确定。   “为什么荐他?”   “费宏年少成名,兼有文才,娴于政理,办事练达。是不可多得的德才兼备之人。”   朱厚照想了想说:“费宏的名头本宫听过。二十岁的状元,人生何等得意啊。他是太子府属官,也身在翰林,往后升谕德、做日讲官,是前途不可限量之人,本宫虽未召见过他,但他若胸中有策,到东宫请见,亦非难事。要你荐什么?”   张天瑞心一抖,“殿下恕罪!臣只是想为殿下举贤名之臣。”   “不准。这里一应事务,无论大小,全部由你负责。做好了功劳都是你的,做不好,本宫是找你还是找费宏啊?!”太子这话说得是有强压的命令意味。   这让张天瑞很是不解,……费宏不论是出身、能力、品德都没什么瑕疵,由他这个人们口中的太子红人推荐,竟然不准?   这就是考虑的角度和层次不一样。   朱厚照考虑的是,哪怕学宫只有张天瑞一个人,那也就是他累一点嘛,怎么了?但眼下这个关口,文官在酝酿对他的不满,朱厚照也不会像弘治那样,认了这些不满。朱元璋、朱棣,他们哪一个认过?   不要说没错,有错都不认!   严格说起来,这也叫祖制。   所以说他要有这种姿态,以往类似费宏这种出身显赫的进士、按照常理就能熬上去的。现在?   不跟我搞好关系,你想上去?你哪怕能动一步,我都跟你姓!至于什么翰林清流、上位者眼中没有什么清流浊流。浊流太多了要治,清流太多了一样要治。   倒是那些本就有意见的大臣,见太子这样堂而皇之的出了宫,还是在安向伯上疏之后,这不就是……完全都不鸟他们吗?   收获这个消息的李东阳紧急出门请见太子,他看出了一些不妙的迹象,以往如果是弘治皇帝,这事儿好摆平,两方有一方低个头事儿就过去了,   可现在没有这个低头的人了! 第一百零二章 剪其羽翼   如果说刘健是刚直,那么李东阳就是他的相反面。   刘健见着一个小人或是那种名声有亏的人,那是一拂袖子,昂着头看也不看人家。李东阳则会顾着人与人之间的面子,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做些客套般的交流。   除了在读书那件事上,刘健和朱厚照争过,旁的几件事,刘健很少废话。但他不是有话不说的人,所以既然不说,就是没得说。   但李东阳就会不一样,他会考虑大局。   就像这一次的事。   李东阳便来苦口婆心的相劝,所说的无非就是希望太子以朝堂大局为重。   朱厚照坐在太子主位上,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当初,本宫要派王越出任三边总制官时,也有人这么说过,说……用了王越,李广流毒不除,于大局不利。李阁老,你是学问大的人,你能否给本宫解释解释,究竟什么是大局?”   李东阳说:“国家兴亡,仰赖君臣团结一心,君臣相和,则国家兴,君臣相疑,则国家衰。臣所说的大局,并非是粉饰太平、求一时之稳定,乃是希望殿下维持君臣相合这个大局。”   朱厚照站了起来,   阁老说话就是不一样。   这句说的就不是这次事件的对错……   他的意思,直观的说,就是因为你朱厚照搞了这么几次,再这样下去,就要破坏弘治皇帝与我们的良好关系啦!   听了这话,朱厚照才明白过来,为何李东阳这么急着来见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思考的层次同样不低,不愧阁老之名。   那个程敏政,在政治方面,显然不如他。   “李阁老是个看得清的人。难道不知道那个安向伯为何在这个时候上疏吗?”   李东阳坚定的回:“上疏谏言乃臣子本分。殿下有过,臣子自当纠之!”   朱厚照不清楚他是真的不知道,   还是知道了,但为了维持他心中所谓的大局,选择了不知道。   不管怎样,这样的回答如果说出口,那态度就不是朱厚照可以接受的,所以他听不了这个劝。   “李阁老放心,本宫从来不是激进之人,天下百弊,一夜之间绝不干净。我也没想一夜之间绝干净。但他们一样都不许我干,这怕也不行。”   “以殿下之龄,自当有时间长远谋划,何苦如此焦急?朝中重臣,更没有哪一个拖得过殿下。事缓则圆,一时不行,不代表一世不行。”   朱厚照脸色有些变化,一时不行?   说的好像他们已经能决定了他这个太子该怎样似的。   “阁老说的都对,但我心中不服。”他说这话,坚定有力,“本宫为的是大明的百姓,杀的是无德的贪官,如果做这样的事,得到一个暂时忍让的结果,凭什么?”   “殿下,治国乃绝大之事,并非意气相争,怎么能讲凭什么,不凭什么?”   “要讲!一定要讲!”朱厚照不接受他的说法,“阁老就当我不见棺材不掉泪好了,至少我要看看,是哪些人要本宫潜心读书,不问政事。”   是吧,哪怕是落了败,那也不能还没开始,就已经投降了。   李东阳话说到这种程度,其他的他也没办法了。不管如何,这个大局他是一定要维持的。   这一切似乎也昭示着,某种结局的不可避免。   京里的科道言官,一看太子竟然摆出这等姿态,那便更加忍不住,干脆连出宫的事儿一起带上谏言!   于是原本安静几天的朝堂便又热闹了起来。   然而,热闹归热闹,面对皇上唯一的皇子,他们要怎么办才是关键。   毕竟一道奏疏留中是留,十道留中也是留。   程敏政等人又去了李东阳府上。   他们都担心,最后的局面会不可收拾。   “东宫……始终是东宫,这一点在座的各位都无法更改。”李阁老说话不敬不慢,仿佛心中已经有了想好的谋划,“东宫行事,你我更无力阻止,我想殿下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不过……殿下要成事,总归是要靠臣子,如今殿下的根基尚浅,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人,因而,要稳住朝廷的大局,也不是毫无办法。”   “剪其羽翼!”程敏政脱口而出,他都不用等到李东阳把话说完。   羽翼一剪,哪怕再折腾,也就是出宫玩一玩这种,于朝堂的影响力则不大了。   像是王越之事时是王鏊‘阵前反戈’,夺田案则是杨廷和在竭力配和,若是没有这两个人,东宫要想如愿达成目的,怕也没这么容易。   但……   “但这就要担着干系……”   李东阳的话大家都明白。   这也是李阁老一直没提这个四个字的原因。   这种法子……打头阵的那一个,特别容易被记恨。   太子现在还是太子,以后成了皇上呢?   到时候秋后算账,那可就是雷霆震怒。   所以一时之间,众人也有些犹豫。   “阁老,”左佥都御史钱桂看了圈众人女子作态,心中一时来了激动,开口道:“东宫行事日渐偏执,而陛下宠之日甚,再拖些时日,陛下那边怕是听也不听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了。便如岐王、雍王之事,陛下为何回心转意?除了殿下,世上又有谁能做到?如此看来,有些事也是不得不为之,否则国事如何,恐将再难控制。值此之际,我等又怎能只是考虑个人安危,若诸位不便,我钱桂愿上此疏!”   众人听了心里一震,哎哟,御史到底是御史,这份见识和胆略,的确不同于一般人。   便是程敏政也忽然之间对钱桂有了刮目相看之感。   李东阳则抬了抬胳膊,面色一正,冲着钱桂行礼:“早闻钱旻之怀忠义之性,抱负直之操,今日方知此言不假。国有诤臣,民之幸甚!钱公,当得起我这一礼!”   钱桂一愣,不是……我就是表达一下,这么大的事,你这个阁老不带头,指望我们能办成的?   “君仁则臣直,钱旻之,有古君子之风范也!”   “钱公,受我一拜!”   程敏政捋着胡须笑呵呵,“殿下是强势之性格,殊不知世上最硬的乃是文人的骨头。如此一来,何愁大事不成?!”   “王鏊王济之一时君子。倒是那杨廷和,东宫出阁讲学疏时,便有心与殿下独对。我看,不能太便宜了他!”   听到这句钱桂更傻眼,这……怎么就开始讨论下一步了?! 第一百零三章 有大勇气的人   “惩治山东按察使齐宽、收缴齐家不法所得之田,归于百姓,这是朝廷的意思!这事儿已经上达天听!倘若这些田地分给了你们,将来上头追究下来,你们他娘的替我去死吗!”   “韩知县,没有人叫您去死。朝廷的意思既是要收齐家之田,那自然不包括我等投献的,如今齐宽身死,朝廷却要将这部分田地也分出去,这是哪里的道理?”   乐山县衙,知县韩子仁正在和县里赵、谢、余三家大户争论近来齐家夺万顷田一事。   所谓投献,本质上类似于现代社会的合理避税。   在明代,藩王、勋贵的田地免税,官绅这一级根据品级的不同,也有不同的免税额度。这样的话,只要把田挂在这个群体的名下,就可以逃税。   这种现象自明中叶以后,越发严重。嘉靖末年大地主徐阶被海瑞揪住侵占二十万亩良田的小辫子,这个数字里有部分土地也是来自于投献。   齐宽名下的田亩,自然包含这些。   这些大户不知道背后是什么关系,搞得韩子仁也头疼,最让他头疼的是数字太刺眼,“照你们所说,你们三家人投献的田地共八千余亩,可这次齐宽案,涉及到我乐山县的总量不过一万二两千多亩,外面是那么些无家可归的人,合在一起都没你们三家分的多?!”   山羊胡子的赵家主人说:“那韩知县是何意?难不成是要把我们三家的田地一并分了?咱们关上门说去自己人的话,韩知县是举人出身,能做到知县已是不易,再往上?怕是没可能了。往后在这乐山县,还不是我们几家和韩知县密切配合?您是官,我是民,但韩知县也要俯身看看我们这些小民才是。”   “你们算什么民?!劳资眼睛又没瞎!怕是心里头都惦记着找到什么人,撤我的职呢!”韩子仁二十多岁,表情嚣张,看起来不吃这一套,“我告诉你,打小韩某人书没读好,一直为人瞧不起。所以说韩某人就是要做件儿叫人看得起的事!今儿这田,是杨知府从京里带出来的旨意!一定要分!而且我一定要分到位!至于投献不投献的,我不知道,奶奶的,你们的肥了腰包,却要掉劳资的脑袋?都特么给我滚蛋!”   “杨知府那边儿连种子农具都准备好了,到了我乐山县却发现没有那么多的百姓用得到,我这脖子也是肉做的,刀一旋儿就没了。你们赶紧回去,该通关系的通关系、该找后台的找后台,最好就把我这个知县给撤了!劳资回乡种田,还能继续喘气!”   韩子仁没个读书人的形象,话里有时还有脏话,搞得跟个地痞流氓似的,搞得他们很无奈。   其实不止乐山,   杨廷和已经收到了治下临淄、博兴、寿光、昌乐等多个县城的奏报,这齐宽之所以能贪这么多田地,其中大部分是投献而来。   现在要分田,正主当然要找来。   让他印象深刻的那个痞子知县韩子仁,鬼点子多,但好像没办法,只能不讲道理的硬来。   另一边,被排到山东专门负责办理此案的周经收到了京城的信,   上面只有五个字,剪除杨廷和。   他们这些老油条,许多话不必说的那么清楚,这样一讲其实意思他已经明白了。   看来是东宫逼得大家没了办法,   虽说他是太子,不管是谁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但只要手里没人,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然而让周经有些为难的是,   当初出京时,他是在御前做过保证的,办不好齐宽一案,他自己也要去职退位。   和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大理寺少卿吕叶、刑部主事周会成,他们都属于团队一员,也就是刘健当初的建议,如果田地里再涉及其他案件,直接就地审理。   “……据说杨廷和在办案过程中困难重重,便是因齐家之地有不少是各方投献而来。因有东宫撑腰,扳倒上司倒还算容易,只要东宫偏信了他即可。但要把这么多的田、这么多家的利给分得明白,东宫却帮不上什么忙,他一个四品官也很难搞定。”   周经则是忧虑,“明年,青州府的田税是不能少的。这时候去动杨廷和,以什么名义?”   其实也不是以什么名义的问题,吕、周二人都听得出,这是大司徒担心自己跟着一起倒了霉。   周会成笑了笑:“大司徒保证的是青州府的田税增加,可又没说增加多少。不管怎么样,这次东宫要办齐宽案,不少百姓依然是能够分得田地的。”   这话倒是有意思,   只要分了一点,部分无田的百姓有了田,那么大司徒要完成‘军令状’也不是难题。   然而周经也算有几分正气的,脾气也大,满是傲气的讲:“自作聪明!扳倒一个四品官,还要牺牲百姓?传出去岂不是说我户部尚书无能?!你们也不要跟着瞎出主意,当初,本官在御前就曾说过,我周经从不反对惩治贪官!更不反对为民谋利!”   吕、周二人多有些无奈,“大司徒、京里的大局为重啊!”   “本官知道!但做人做官要有底线,不就是一个杨廷和?收拾了他就行了,坏不了大局!”   说完他还把这封信给撕了,“我周经为官多年,只知上忠君父,下安黎民,似这种背后计算,吾不耻也!拿笔来,参杨廷和的奏疏,本官来写!”   京里的人搞了半天,最后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钱桂来上疏,真是让他万分瞧不起。   杨廷和也不是处处就对,参他几个错处,怕什么?   吕、周二人又问:“那么对于投献之地,大司徒准备怎么交代杨廷和?若是杨廷和坚持不还投献之地,则地方一旦生乱,大司徒身为经办钦差,能逃得了干系嘛?”   “那又如何?!只要问心无愧!死又何惧?”   周大人是敢在弘治皇帝面前怼他那个心爱的儿子的人,说老实话那天就没想着活着出来!他甚至还瞧不起这些人,计算来计算去,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   ……   韩子仁那边也匆忙从乐山县赶到了知府衙门,在杨廷和面前行礼,他在这里是规矩的,因为他知道杨知府上头有人,“杨知府,几日前您就说要请上头的旨意,现在上头究竟怎么说?!再不下来,属下那县衙都快要给他们拆了。”   “急躁什么,谁敢拆县衙?”杨廷和眉目一抬,从袖口里掏出张纸来。   韩子仁踮起脚一看知府大人有东西掏出来,他眼睛立马热烈了起来,“知府大人,可是已经有了旨意?”   “自己看。”   韩知县猴急得像是离家许久的汉子,而定睛一看立马拍腿叫好:“我就说太子殿下一来,咱大明朝要出圣人!”   而那信上则写着简单的几行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但韩子仁看了很爽:既是投献,则他们是有意逃避朝廷赋税。根据《大明律》,凡豪民故意隐蔽差役、赋税者,杖一百。官员容隐者,与同罪。受财者,计赃以枉法从重论。跟随之人,免罪充军。但切记,分田为要。   “这样一来,难保不会生变啊。”杨廷和是有些忧虑这一节。   韩子仁哈哈大笑,“知府大人,这事儿我韩子仁敢做,那帮人叫他们欺负老百姓他们敢,碰上拼命的时候,还得是我这样的!我就不信了,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杨廷和没想到平日里看着不靠谱的韩子仁竟有大勇气,   “你真敢?”   “知府大人莫要瞧不起人,这有何不敢?!”韩知县来了脾气,“这帮混蛋,在我的县衙、趾高气昂的和我这个堂堂知县说,我只是个举人!奶奶的,他们还连举人都不是呢!”   杨廷和:“……” 第一百零四章 恶化   杨廷和本想从臬司衙门借兵跟着韩子仁,这样的话稳妥些。   但,没成功。臬司衙门当然不是说不借,只不过是找了理由推脱。   韩子仁等了半天发现自己白等,所以有些奇怪,   杨知府是太子的人,原按察使齐宽都被拿下了,怎么现在杨知府还是吃不开?   杨廷和也觉得奇怪,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   好在韩子仁有些痞气,能借到最好,借不到他也无所谓,他个人身形算矫健挺拔,人也是有些黑的,出了知府衙门一跨上马。   在他身后跟着的,只能是知府衙门的人了,论量论质都不如臬司衙门。   “府尊,属下这就去了。”   杨廷和望着那张有些黑、但棱角也算分明的脸庞,心中升起一股敬佩之情,他拱手行礼,“一切小心!”   韩子仁咧嘴一笑,大约是黑的原因,显得他一排牙齿白的发亮,“府尊保重。”   杨廷和较少见过这样的人,   他十九岁就中进士,这么些年来,在翰林院、在詹事府,所遇到的都是彬彬有礼的读书人,且都是进士。   韩子仁是个举人……实在不是他的圈子。   韩子仁张口就是你妈的,他妈的,也不是他的圈子。   但路遥知马力,在这大事的关口,韩子仁反而一不惧、二不怯。   世上百样人啊。   路上,   一直跟随韩子仁的师爷问道:“堂尊,这趟回到乐山,不知道准备怎么做?”   “张榜、告民,择日分田!”   “分四千亩,还是分一万两千亩?”   “当然是一万两千亩!驾!”   师爷一听人有些晕,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   “堂尊!等等我!”   棕色的瘦马追上韩子仁,师爷也不管赶路还是不赶路,他实在是担心韩知县准备这样做,“……若是如此,那三家定会聚民闹事!到时候要是动了刀枪又当如何?”   韩子仁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沈师爷,说老实话,县里的那些人我不怕,劳资毕竟是知县,他们又是什么?现在这件事东宫都在关注,要是杀了朝廷命官,他们家几百口也他娘不够砍的。但我担心上头……”   “上头?”师爷一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希望别出事吧。”韩子仁不怕拼命,但人不能白白送命,如果杨廷和这个知府都出了问题,他一个举人出身的知县能指望谁?   “堂尊可否细说说?”   韩子仁也只是一种直觉,“昨天我和府尊商议分田事宜,太子的旨意是,如果有大户想要拿回投献之田,那么就治他们故意隐蔽逃税之罪。但一切以分田为要,所以无非就是四个字,杀鸡儆猴。”   “府尊为保稳妥,提出到臬司衙门借兵。可今日一早却来了信说,臬司衙门的兵都被派出去了,无兵可借。府尊是太子的老师,我听有些人议论,他能到青州出任知府,也是太子派下来的。若是齐宽还在,借不到兵倒也没什么。现在还借不到……”   师爷也觉得不太对,但他大约有个方向,“如果要有个原因,那一定在京城,不在青州府……既然如此,堂尊还要依原计划分田?”   “这不会有什么变化。”韩子仁夹了夹马肚,他的样子,倒有几分武将的风采,“师爷跟了我许久还不了解吗?我这个人能动脑子,但动不了太多。早年间就有人告诉我知县难当,但我觉得没什么难的,无非就是一句话,老百姓要活路,我就给他一条活路,再把不给老百姓活路的那帮混蛋咔嚓了不就结了?”   “堂尊这化繁为简的功夫,一直是好的!”   ……   ……   朱厚照在东宫也觉察到一丝不对味,张天瑞都已经开始大张旗鼓的招人了,原先计划要夺书院的程敏政等人竟然视而不见,像忽略了这件事一样。   政治敏感性很高的他几乎马上就能想到: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才让了路。   但,什么事会这么重要?优先级这么高?   朱厚照在练习射箭,但眉头一直紧锁,边上的宦官、宫女都不敢打扰。   刘瑾毕竟跟了这么多天了,这个样子的太子是在思考问题,这点他还是能摸清的。   ……如果程敏政要让,那么只能是让李东阳,   李东阳现在所在乎的,无非就是让他老老实实回文华殿读书,   可这帮臣子,说来说去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啊。   如果有办法,早就用上了。   却在此时,有个小宦官快步过来,跪下说:“启禀殿下,皇爷传旨请殿下移步乾清宫。”   “可是有什么事?”   “有的。今日早朝,御史钱桂领头,又有陈泉、赵毋庸等人跟上,奏了杨廷和三宗罪,一是在东宫独留奏对,二是以下犯上,三是借分田之机,打击异己,在青州府排挤同僚,致使一府动荡,山东紧邻京师,山东不稳,则京师震动!”   “拿着!”朱厚照把弓箭直接扔给了刘瑾,自己转身便走了。   吓得刘瑾脸色一白……太子叫他拿着他又不敢不接,可扔过来的还有箭头啊!   好在他惊险接住,没有给他手掌扎个大洞。   “殿下,您等等我!”   朱厚照问:“张永人呢?”   刘瑾心想,殿下您到底是喜欢他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多一点,张永都不在京城了,您还问?   “殿下,张永和梅可甲去杭州了。就是前几天的事儿。”   朱厚照一愣,应该还有人吧?正德时期可是号称八虎,只不过性格变了,更喜欢自己做自己的事,不要旁人打扰。所以除了刘瑾、张永,其余人也说过话,但不多。   “那就叫谷大用吧……”他略做思量便决定了,“乾清宫我自己去,你现在就去和谷大用说,让他即刻前往山东,去找山东的镇守太监,叫他一定支持杨廷和!否则本宫这个太子回头宰了他!快去!”   刘瑾有些不明所以,“殿下……山东的镇守太监,咱们和谷大用可都不熟啊!”   “没事!你让他带东宫的印信。镇守太监说到底是宫里的人,我是父皇宠爱的太子,我这个话他不听,坏了我大事他要是能继续喘气儿我跟他姓!这句原话一定要带到!”   这个时候,朱厚照已经不相信山东的文官了。   政治斗争,一旦劣质化,就特别容易损坏国家和百姓的利益。譬如,他们如果要扳倒杨廷和,那么一步到位的办法是什么?   就是故意给杨廷和添乱,让百姓闹起来,让他的田分不成,这中间就不可避免的死人、也会使这个可以善待百姓的机会被浪费。   这种事不绝史书,不要说牺牲几个百姓了。就是那些为国征战的将军,后边儿都有对手扯后退,最后将军败了、国家也败了,但他们赢了。   眼巴前就发生过了的,便是先前提到的,成化年间文官把王越和汪直分开,结果导致许宁在大同兵败,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朱厚照现在旁的倒不担心,京城里他有信心稳得住,但就担心这帮家伙没底线,为了达成政治目的,而置真正关乎百姓的大事于不顾。   一旦有那种恶果,那么杨廷和不办也得办,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至于他本人则立马前往乾清宫,   这帮混蛋,真的太给他们脸了,拿我这个太子不当官儿! 第一百零五章 请旨抓人!   “堂尊,真要贴出去吗?”   韩子仁最后落笔,就是要分一万两千余亩的田地。   说实话,这里面操作空间很大,其他的县肯定会把一部分田地分给本就有地的农民,甚至是大户。   具体分给谁,那要看和知县老爷的关系。   反正上面只有一个总纲,具体的细则还是下面在制定,到时候就报上去说都已经给了穷苦的百姓,弱势的老百姓求天无门,他们又能怎么样?   但韩子仁自接到这个任务开始,就誓要把这事儿原原本本的做下去。乐山县的田地有的已经找不到正主了,即便找到,类似那些投献的,该给谁,不该给谁,这要怎么定?   思来想去,他还是按照分给无田的百姓这个原则。   但榜一旦贴出去,叫老百姓知晓,再想收回来或是推行不下去,那就难了。   “贴!”韩子仁的拳头重重捶了下桌子,“老子是知县,分的是罪官齐宽之田,本质上这些田都属于朝廷,我这个朝廷命官自然是想分给谁,就分给谁!都给我贴出去,倒要看看这事儿出不出得了人命!”   与此同时,县里的赵、谢、余三家也在煽动老百姓,   当日下午许多人往县衙门口聚集,齐刷刷跪了一地。   “草民请见知县大老爷!”   ……   衙门里的人慌了好几个,都堵着韩子仁,这个时候一把手得要有个态度才行。   “取我的官袍官帽来!”   不用说,这些百姓全都是被人为聚集起来,要的就是他韩子仁推不下去这个分田之策。   旁的有的县其实还算比较顺利,   比如说投献的比例不高,只要还回去,取得大户的支持,那么分田自然容易些,无非就是再让那些人吃进一些。   韩子仁甚至在想,会不会有人就私下里把这些田互相给分了。   否则,怎么没听说其他县有乐山这么难?   “堂尊,你这是要出去?外面可都是刁民啊?”   韩子仁面色不改的说:“本官是朝廷任命的乐山知县!这些人是刁民也好,不是刁民也好,今日来此所为的也就是银子,既然有此心难道还敢杀了本官不成?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开门!”   赵、谢、余三家都在等着看,韩子仁要怎么处理。   县衙的大门有些老旧,转动的时候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   大门的外边儿是成片的百姓,里边儿有穿戴整齐的知县。   门开之后,群情汹涌,男女老少大多呼天抢地。在前排几个的,壮汉看着倒像是良民。   韩子仁一点不惧,老子看着还像良民呢!   “韩知县!”   “都安静!”韩子仁憋了气大声的喊了一句,“本官是乐山知县韩子仁,你们谁有什么话找一个人说,不要吵闹!”   有他这话,前排有个三十多岁的、脸颊上长了颗黑痣的男子大声禀告:“韩知县!我们都是乐山县各村的百姓,现在听说朝廷要将那个大贪官齐宽的地给分了!大老爷,我们大伙儿都被占过田地,是不是可以把那些还给我们?”   你们说被占就被占了?   韩子仁才不信,有的就是想忽悠一点,有的是被别人占去的,均不在此次分田之列。   “你们说的事,我已掌握了情况,乐山县主要被占的是光联村、东胜村等十几个村庄的田地,这些都会还回去。如果确实名单上有你,不要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如果没有你,那就都散去,该干嘛干嘛!”   他这么讲,人群自然是骚动。   “大老爷,先前调查的时候我们都不清楚。这其中若是有遗漏的可如何是好?”   什么遗漏的,   韩子仁三教九流样样粗通,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你的到底有没有调查过我们也不清楚,现在忽然就说这些地归那个谁谁谁了,这里面没有猫腻的?   “本官是乐山知县!当的是朝廷的差事,办的是百姓的大事!自然会公道公正!这事儿是朝廷的旨意,你们今日不这样要分,这样还是要分!谁也拦不住!”   讲完硬的,他再说软的,“各位乡亲,你们天天盼着明君降世,现在朝廷惩治贪官,为民分田,所行之事不正是你们盼望的?如果这个时候你们还要闹事,扪心自问,你们对得起朝廷吗?”   韩子仁把攥着刚刚草拟好的告示,“现在,本官就要把这个告示贴出去,有谁仍不愿意配合的,冲我来!咱们去知府衙门、去京城,这个官司打到天上,我韩子仁也不怕!”   ……   ……   地方惊心动魄。   紫禁城也不安静。   这件事似乎自推行之日起便注定了要浓墨重彩。   朱厚照入了乾清宫,二话不说往下一跪!   “父皇,儿臣想请旨!”   早朝上的事情,皇帝大概猜到太子已经知晓了。他本意就是召来论一论,没想到太子入了暖阁直接便跪。   这让他有些意外。   “照儿别急,你要不先看下奏疏?”皇帝给了萧敬一个颜色,让他过去扶起来。   但是朱厚照不愿意起来,   这帮文官动他的人,他要是还没有反应,东宫这块牌子干脆砸了算了!   这和之前可不一眼,不是简单吵一架、斗几句嘴就算了的事。   用人的权利是非常敏感的。   “父皇!那些奏疏可是列了杨廷和的罪状?若是如此,儿臣不必看了,他们的心思儿臣明白。儿臣这个太子他们动不得,不就是想着要把儿臣用的人给贬黜了?但这不是一桩简单的弹劾官员案!这是要窃取用人权柄!”   “儿臣是父皇的太子,儿臣的行事原则和立场都和父皇如出一辙,自古用人权柄操之于上!现在他们对太子有些不满,就要换掉东宫的人?如果换了,那么往后谁还会真正奉儿臣为太子呢?!如果咱们自己用的人还保不了,朝廷用一人或黜一人都成了他们的意志,那皇帝的威权何在?君臣的名义何在?!”   朱厚照要表达的激烈一些。一方面因为弘治的性子软,有的时候自己的‘红线’给人踩踩就算了。另一方面,他怕慢了出变故。   嘉靖年间,浙江巡抚朱纨奉旨去查办东南沿海商人走私的案件,结果这些海商买通朝中官员大肆弹劾,最后硬生生把朱纨吓得自杀了!   弘治皇帝果然正色起来,他没想到儿子有这样一番情绪和考虑,甚至有些不可思议,“他们竟然还敢对你存了这种心思?!朕与照儿一体,这是举国皆知的事,今日这样对你,来日岂不是一样对朕?你起来,多余的话不必多说。只讲,你要请什么旨?”   “儿臣请旨抓人!”朱厚照斩钉截铁的说:“杨廷和本是詹事府出去的清流,从来都是低调行事,不得罪人。何以短时间里一下子有数名御史言官上奏弹劾?儿臣不是说要言官因言获罪,但这一次显然是商量好的统一行动。”   他已经不想和这帮人再论理了,世上太多事只能靠刀。   “照儿的意思是……”   “御史言官应当持己正身,似他们这样同进同退,类同结党!太祖高皇帝当年设督察院,难道是让他们成为臣子手中之刀吗?!”   “若是他们不认呢?”   “认不认,有的时候也由不得他们。”   朱厚照这些话有些厚黑。不知道弘治听懂没有。意思就是,此次就是要借这个罪名,他们是认也好,不认也好,这个恶名就是刻也要刻到那些人脑门上! 第一百零六章 走,去乾清宫!   其实朱厚照很想直接说,就是父皇你不要怕了那帮大臣。   说到底他们又能怎么样?   但有的人天性是这样,与人起一点争执,心里就开始发抖。   不过,这个话儿子对老子、老子还是皇帝的话其实不太好说。   反正也不是最重要,朱厚照便说起关键的,“父皇,从杨廷和来的信上看,他在青州的分田一事,推进难度颇大。说是有些县较为顺利,其实也令人忧心。”   “嗯?为何?”   皇帝不懂基层的猫腻。   “很好,是因为都分给了有头有脸的人,官绅一起私下里把这事儿给解决了。真正没有田的人,却拿不到……唉。”   说到这里,朱厚照都忍不住叹气。   王朝到了中期的时候,很多问题是积重难返。   对于他这个后世之人来说,想要做点事情,但奈何没有得力的人,满朝的贪官,杀了一个,不过就是把张贪官的钱放到李贪官手中,有什么意义?   好不容易能忽悠几个替他干活的,还有一帮混蛋要动他的人。   所以朱厚照是真的想干人了。   弘治皇帝那边一看太子叹了气,心中忽然慌了起来,他连忙起身去拉上朱厚照的手:“照儿不必心急。朕也知道,如今的天下已是积弊丛生,想要改都不知从何处入手。但这江山,迟早是要落在你的肩上,你若是心灰意冷,父皇还怎么能放心?”   “照儿先顺顺气,不论如何,你还有父皇,父皇是怎样都会支持你的。谁叫你是我生出来的?”   朱厚照听了这话还算有些安慰,   至少皇帝靠谱。   “叫父皇担心了,其实也不是儿臣心灰意冷。只是许多事都很简单,但他们还是要犯这个忌讳。浪费他的时间,也浪费儿臣的时间。就说这次分田之事,上上下下都知道儿臣在关注,那帮山东的官员还是要上下其手,从中贪墨,有什么意义?”   齐宽都杀了,还少了你?!   朱厚照心思也静了下来了。   不管怎样,他还是要抓住主要矛盾。   “父皇,儿臣的意思,还是百姓为重。涉及分田的几个地方,父皇要派得力的锦衣卫过去了。不能他们在奏疏上写着分好了,咱们父子就信了。不去瞧瞧,儿臣实在不放心。”   “准奏,准奏。”弘治皇帝现在答应的比刚刚更干脆。   仿佛这些事情都没有他哄儿子开心更为重要。   “还有那个杨廷和,太过书生气,既然知道有些县是这样分田,还客气什么?”   皇帝继续抚着他的背,哄着说:“似乎朕每次叫你来乾清宫都是不好的消息。来,这次我给你看个好的。”   “什么?”   朱厚照没想到皇帝还卖起了关子,只得他自己捧着奏疏细读,“这王越还是宝刀未老,哪怕赋闲十五年,真上了战场胸中也还是有韬略的。想来再过几月就可以听到捷报的消息了。”   王越已经决定要攻贺兰山,他到那个地方几个月了,除了巡视之外,还没真的做过什么。   朝廷没有催,因为朱厚照不让催,军事行动就从军事角度来看,不要让政治影响它。现在,王越总算是要动了。   “说不定,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打起来了。”   朱厚照则想起了王守仁,不知道那个小子有没有什么进步。   这么说起来,其实国家能用的人才也没那么少。   他的信心又多了几分,   “父皇!下旨吧!”   ……   ……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圣旨一到,锦衣卫如山洪汹涌。这次比上次还要简单。   钱桂在屋里润色给友人的信,讲述京中近来发生的事情,没想到忽然听到一脚踹门声!   “锦衣卫办案!其他人等避让!”   钱桂心中一惊,锦衣卫?!他可是左佥都御史!难道皇上要抓御史?   他心中慌乱、笔下生错,墨水浓浓一划,毁了一整张纸。   钱府里下人、女眷全都慌做一团,尖叫的尖叫,奔跑的奔跑。   那个领头的锦衣卫像是熟悉钱府的构造一样,直奔书房而来。   家里的夫人动作也不慢,和女儿一路奔跑过来,“老爷!怎么锦衣卫来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别……别慌……”钱桂把夫人和女人往身后推,自己深呼吸一口,砰砰乱跳的心稍微好了一些。   砰!   书房的门还是被撞开了。   一个人高马大的锦衣汉子,腰间系着绣春刀,出现在他的面前。   “左佥都御史钱桂可是你?”   “正是在下。”   “拿下!”男低音雄浑宽厚,   喊得钱家夫人和女儿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不要!”   “什么要不要的,锦衣卫办案,难道你想抗旨?脑袋都不想要了是吧?!”   钱桂嘴唇哆嗦着,慢慢抬起手行了礼,“敢问,我所犯何事?”   “身为御史言官,持身不正,诽谤朝廷命官,这够不够?”   钱桂坚持理论道:“身为言官,风闻奏事是本分,国朝至今百十年来,哪个言官有诽谤官员之罪?”   “我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带走!”   ……   李东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如弹簧般跳了起来,“陛下下旨,抓了钱桂等人?!”   “是,圣命直接传到了锦衣卫,是由锦衣卫抓人。”   “这这这……咳咳咳。”李东阳一急之下气都有些没喘匀,   弘治年间,这是头一次圣旨抓言官吧!   当年太祖高皇帝设都察院,要的就是言官风闻奏事,再结合儒家观念里的兼听则明、偏听则废这句话,所以动言官的皇帝几乎就等同于是昏君,说严重点就叫有了亡国之相。   刘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便是因为那些上杨廷和的奏疏?!”   如果言官能抓,那么他们这些人都可以抓呀!   李东阳一时心乱如麻,他开始有些怀疑,当初剪除羽翼的策略是否正确。东宫的对应实在大出他的意料,如果是这样的结果,那么他原先想要朝堂稳住的想法反而落空,现在是给他弄的更加动荡了起来。   “以前只知殿下思路有奇,口齿伶俐。没想到但有行动,也是如此凌厉!”谢迁眉头深锁,这种情况在他的职业生涯里也不多见,“刘阁老,咱们现在怎么办?”   “不论如何,钱桂等人不应抓,至少不应这样抓。言官不能因言获罪,咱们三位忝为内阁,至少要知道陛下为何这样决策。”   走,   去乾清宫!   然而他们走到乾清宫的门口,就被太监给拦了下来。   萧敬说话客气,但态度坚决,“三位阁老,皇爷交代了旨意。今日身体不适,不便再宣召。有什么事,还请明日再来吧?”   不见?   李东阳更加懵了,这哪里是不见,这是陛下铁了心要处置那几个人,而且已经铁到连听都不听他们这些阁臣的劝言了。   这当然也是朱厚照的想法,所谓不动则已,动则惊人。要么不搞你,要么搞死你。都动起参太子的人的想法了,下一步不就是要逼宫?   “言官不可杀!”刘健对着两位同僚讲了这句话,随后一撩袍子跪了下来,   “臣刘健!叩请圣上!”   “臣李东阳、谢迁,叩请圣上!”   ……   萧敬低头入了阁,把三位阁老的反应向皇帝和太子做了禀告,   “照儿,你当如何?”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让他们等着,等牟斌过来再说。” 第一百零七章 好毒的太子   钱桂被带到了监狱里。   锦衣卫按照宫里的意思,没有对钱桂、赵毋庸等几名御史严刑拷打。   他们就是给了钱桂一纸一笔,“写!那日在李东阳你阁老府上,你们都谈了什么,原原本本的写上!”   钱桂一想原原本本的写上那还得了,于是借口推脱,“当日那么多话,谁能都记得?”   “来人!上家伙,给我打!”   听差的人以为上司搞错了,“刘千户,上头的意思不是只写、不打吗?”   啪!   这小喽啰给教训了一脚,“不打是他愿意老实写!现在一个进士和咱说记不住几句话,这不就是在耍我们?!再说了,他不写咱交不出东西,是不是要把咱老刘的脑袋交上去?!”   下属被教训了几句,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说话。   刘千户二话不说,啪得一声把纸笔扣在钱桂身前的案上。   “写!又没有让你写什么掉脑袋的话,只需记录几句话。你们这些君子之臣,难道与人说的话都是不能落于纸的?”   钱柜抬眼瞧了瞧刑具,想着还是把那日众人的话略作简化,只写能写的便好。但他脑子一动就发现其实也很难写,那日他们在李府最主要说的就是太子,   偏偏太子又不能写。   总不能一个晚上,一人就几句话便结束了吧?这也太假了。   ……   “牟斌怎么还不来?”乾清宫里的皇帝已经有些急了。   朱厚照一杯一杯茶喝着,他现在满脸的不高兴,来得慢?说明他娘的在编,无中生有当然慢了。   好在再慢,牟斌也还是来了。   到乾清宫殿外的时候,他才看到三位阁老竟然跪在外面,   这些都是当世名臣,怎么这个样子?   “阁老,陛下那边?”   李东阳跪在这里的功夫,许多事也想明白了,虽说弘治是仁厚之君,但到底还是君,他们这些臣子也不能什么忌讳都不顾。   譬如这个时候,他们就不能和牟斌在这里交谈过多。锦衣卫应该是皇帝的‘爪牙’,你在乾清宫的门口和内阁暧昧个什么劲儿?   最后就是搞得两方都落不着好。   “牟指挥,不必管我们。”李东阳知道牟斌的性格,就怕他在这里耽误。   牟斌听不懂人家的考虑,还以为是大义凛然呢,于是目光之中起了敬意,心下一横便先进了乾清宫内。   “微臣参见陛下,殿下。”   牟斌把手中的两张卷宗举过了头。   萧敬拿了过来先给到皇帝。   朱厚照则开口,“父皇,先让李阁老进来吧。”   “萧敬你去喊。”弘治心思在那两份卷宗上,这是钱桂和赵毋庸刚刚写的。   朱厚照看皇帝似乎看得迷迷糊糊的,他提醒道:“父皇,不必看写了什么,就看是否一致。”   钱桂不知道赵毋庸在写,赵毋庸不知道钱桂在写。他们只知道那日的晚上真正的对话是不可以写出来的,既然如此就是分别在编,   呵,   除非这两人可以千里传音,否则胡乱编的东西怎么可能一样?   弘治经提醒也知道了这个关键,于是越往后翻,脸色越加铁青,“这就是号称匡扶朝政,为国为民的君子之臣!”   “本就是预料中事,父皇又何苦动怒?”朱厚照也拿过来看了一遍,   这钱桂和赵毋庸也算是聪明的人,他们全部都写当日在李东阳府上是一起讨论《韩昌黎集》,也就是韩愈的文章。   但是他娘的内容不一样!   钱桂说的是那篇《师说》和《论佛骨表》,赵毋庸说的却是《祭十二郎文》!   朱厚照一看就明白了:这说明当日确实提到了《韩昌黎集》,但是绝没有深谈,无非就是提了一嘴,转而开始说其他事。但那些绝不能写,只能继续在《韩昌黎集》上做文章,这样假假真真也难以分辨。   看到最后要真信了,那就会觉得这群人真有君子风范,一整晚的都他娘的在讨论学术。   李东阳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皇帝扔了两个卷宗在天上飞!   “臣李东阳参见陛下!”   弘治脾气再好,但大臣明显在下面搞欺君之事,他也不会笑哈哈,否则不是成傻子了?   “李东阳!左佥都御史钱桂那晚在你的府上你们说了什么?!”   朱厚照眯了眯眼睛,这个瞬间对他很重要。他本是有上帝视角的人,这里的许多人物都是后世有过评价的,但历史的记载只是一瞬间,   真实的生活在这里可不是一瞬间,也不仅仅就那么几句评语。   这些人平常行事是不是都一直担得起一代名臣这四个字?   “陛下息怒!臣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不快。”   “回答朕的问题!”   “启禀陛下,那日臣等是在谈论《韩昌黎集》。”   皇帝一听都笑了,“那是在说《师说》和《论佛骨表》,还是《祭十二郎文》呢?”   “是《祭十二郎文》。”   “那你再看看钱桂写的话!”   “父皇,息怒,息怒……”朱厚照好怕皇帝再气得气血翻涌、到时候一口气上不来,他都会内疚的。   李东阳则觉得怪异,以往都是太子发火来着……   等他一看钱桂的案卷,心里也瞬间一沉,要害竟在这个地方,太子,好深的心计!   “你有什么话说?”   皇帝已经情绪化了,他本来是很信任他们的,结果这帮人不仅欺负自己的太子,还在他面前胡说八道!这种事,正常人都生气,何况是帝王?   “臣……不知为何钱桂要这样记录。”   “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皇帝狠狠踩了一下地板!   朱厚照赶紧端上水,“父皇,要不让儿臣来问话。父皇先喝口水,顺顺心气。”   弘治的胸膛一鼓一鼓,气得不再看去李东阳。   “萧敬,去把刘阁老、谢阁老都请进来。”   “是,殿下。”   朱厚照望了望李东阳,他跪得直直的,视线略低望向前方,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别说是皇帝了,就算是他也懒得再说什么。   他就等着谢迁进来,把刚刚的问题再问一遍。   谢迁还没来得及说话,   李东阳总算下了决心,他知道,今日不论如何,太子一定会将这个罪名定在他们身上,以太子历来的心思,要么不出手,只要出手,则必有成算。   大家都是要脸的人,等到人把真相揭穿了砸在脸上,那时候不仅颜面扫地,甚至连朝堂都无法立足了。   因为你已经是无德的人。   可如果现在直说,无非也就是他对杨廷和动了那点心思,即便陛下大办此案,朝臣亦会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只不过就是钱桂、赵毋庸等人要惨了……   “殿下,还是由微臣来答吧。”李东阳脱下官帽,“那日在臣的府邸,我等确实论及了《韩昌黎集》,之后……也谈论到杨廷和。但微臣并非出自私心,太子殿下近来行事刚猛,臣是担心君臣相谐的关系被破坏,因而出此下策。请陛下、殿下明察!”   朱厚照想着,这些名人也算是有急智的了,如果他再不承认,那么这事儿往大了搞,那天那么多天说的话全都对不上,那么就是联合在一起欺君!那还得了?   断臂求生,倒也果决。   但不论如何他这也算是落败,因为太子的杨廷和太子保了下来,他们的钱桂则保不住。   “父皇,按祖制,言官不能因言获罪。这句话的原意乃是太祖高皇帝为了大开言路,朝廷的言路也不能不开,但更不能被这种寡廉鲜耻的人把持,令言路成为奸佞之臣攻击忠良的武器,这,也是乱国之举啊。”   弘治问道:“那么太子以为应当如何办理?”   “不如就让……内阁看着办。”   刘、李、谢三人全都心头重击,   太子,好毒的招啊。   钱桂等人毕竟是御史言官,若是皇帝轻言杀罚,传出去总归名声不好。   与此同时,案情已经查明了,这些御史根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内阁要是不查办,那么天下人就会觉得内阁是奸臣!因为你们庇护了小人! 第一百零八章 刘健的历史契机   嘉靖皇帝就是这种玩法儿,就是达到我的目的但不粘锅,所有的事情你们去做,干得好,骂名你背,干不好……   干不好说明你没价值,没价值你猜你能活多久?   朱厚照本不想这样玩,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办法,这样子玩皇帝会很舒服,玩弄整个朝堂不在话下,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政治氛围会极度劣质,到时候就是满朝的泥鳅。   然而招数是死的人,人是活的,对杨廷和朱厚照自然是千方百计保全,你做什么去干,我给你兜着。至于那些敌人则又不同,   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整得我难受,我就搞得你生不如死。   李东阳一听也马上反应过来,这个烫手山芋接到手里是万难妥处。   借着自己犯错之机,他顺势请罪,“陛下,微臣此次授意言官上疏,已是犯了大忌,更是险些酿成大祸。臣一时糊涂,有负圣恩。恳请陛下将臣革出内阁,以儆效尤!”   朱厚照心说,这些历史留名的,可真是滑。   虽说作为阁臣这样笼络言官为己所用是不轻的罪责,但就像他之前所说,这件事的出发点还是为公,不是为私。舆论又掌握在他们手中,哪怕犯错,名声还是在的,只不过手段劣质了点。   这样退出内阁虽然很狼狈,但也还好。   可如果留在内阁呢?那就是真生不如死。   弘治皇帝在气头上,但他还是下意识的看了眼太子,只见太子轻微摇了摇头,   皇帝有些讶异。   朱厚照知道他不懂,所以也不急着现在解释。   其实主要是两点,   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是钱桂那些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反击其实也是一种剪除羽翼,这次过后,朝臣都可以看到为太子卖命和为内阁卖命的区别。且,现在全国多处都有分田之事,说不定就会引发一些动荡,他也要考虑朝局的稳定性。内阁还是完整保留为好。   二,李东阳一个戴罪的人留着,他难道自己会很舒服?不会的,不提如何处理钱桂这事儿,接下来全国的官员等着弹劾他的多呢。即使真想要撤他,也可以等他被弹劾上一阵再撤,那时候还显得咱仁至义尽。   反之,现在如果真给他这么辞了,那他倒称心如意了,可以轻松的对刘健和谢迁说:虽然烂摊子是我整出来的,但处理还是要你们处理,我就先走了。   所以说政治不能看心情的好坏,否则就不称职。   “你的罪朕自会罚,但先前太子有句话说的对,大明朝的官员不能张嘴就是辞官,怎么?朕这个皇帝不能有点儿脾气?!”   “臣不敢!”   李东阳只觉得浑身难受,心中一块巨石怎么也移不开,压得他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但心中的心思还是不停,想给自己找条出路,“那,臣斗胆请问陛下,臣是否需要避嫌?”   这句话,不好答。   回答需要避嫌,就便宜他了。   回答不需要避嫌,则不太合理。   朱厚照暗中拉了一下皇帝,随后抢先反问:“你觉得呢?”   李东阳:???   还玩儿不玩!   这也是嘉靖皇帝的玩法儿,不说清楚意思,让你猜!   有个权术大家让我学,你跟我搞!我他娘的不难受死你!   弘治皇帝则不管那么多,既然太子这么讲了,他也跟着说:“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开了口,那么就是圣旨,李东阳也没什么搞头了。   跪在他旁边的刘健则问:“陛下,若重处御史言官,只怕会令众多言官噤若寒蝉,实非朝廷之福。可钱桂等人确实持身不正,有违人臣之道。这其中拿捏,万分困难。臣想请旨,陛下让臣等看着办,那究竟是如何办?”   朱厚照心想刘健还是直来直去,但也不傻,这个问题他也确实要问的。   然而这种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   皇帝应对这个还算有经验,“此事干系重大,你们先拟个意见,到时候朕再做决断!好了,若没有其他问题,就先退去吧。”   逐客令既下,自然是全部退去。   人走之后,   朱厚照将刚刚对话中背后的意思和皇帝做了番讲述,弘治一听果然大为惊讶,“这么说起来,朕得这些臣子,都是看着忠厚老实,其实全是人精!”   忠厚老实?   朱厚照都不想多说,哪个老实人能混到这样的高官?   “也就刘健好些,最后还那样问。”   “父皇真的觉得,刘健是因为老实才那样问?”   弘治皇帝有些愣住。   “除了那些,还有因由?”   朱厚照心说,历史记载的没错,这亲爹真是个好人,喜欢把人往好了想,像他就没救了,永远是揣度别人背后的意思。   因为越是聪明的人,越不会随便讲话。   “父皇,刘健是内阁首揆,他怎样都要问那个问题的。问了,他这个内阁首揆就可以向群臣交差,不是他没和父皇争取,是争取了,但父皇没有给他答案,也是父皇一定他要这么处置。”   弘治霍然而起,“这么说,朕还是上了当?”   “这倒也不是上当。换谁在那个位置,都要这么问。于父皇也没什么影响。因为父皇是天子,天子命令大臣,天经地义。”   这许多的事说起来复杂,可最终无非四个字:趋利避害。   朱厚照把皇帝拉过来坐下,笑意盈盈的说:“现在,咱们父子就看内阁怎么处置,天下有许多事,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挡不住。像是这样的罪名,轻轻处置了则内阁有失公允,重重处置了,则儿臣的人,往后谁也不敢再动。”   唯一的,就是不知道山东如何,可不要被那帮人搅坏了形势。   李东阳回去后一直沉默不语,谢迁也是,   他们都不太敢说话,   因为脾气本就坏的刘健现在是怒火满胸。   “……刘阁老,谢阁老,此事都是因着我,给二位添了这样的大麻烦。”   现在怎么办?   刘健这么多年于许多事都不发表意见,其实他心中所想也是要把田给分到位,但是多年为官,自然知道这件事不容易。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边关的军屯也给丈量清楚,那些腐烂的根最好全都挖出来晒一晒。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辅君安民而已。   如今桩桩件件的事,他瞧的很清楚,   譬如当今太子那是怎样的人?绝对的一心为民。   当初他与吴宽联合想要改掉太子的教育方案,本质上是要好好教育这颗幼苗,将来国家的希望还要在他的身上。   可今天眼见李东阳都闹不到好处,他的心思也一点点发生变化。   便是似太子这样的英断之主,绝对不是当今圣上那般可以强压的。可现在太多的官员包括他自己都有这个习惯,以为弘治十一年还和前十年一样,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另外,他是内阁首揆,做官已经到头了,他现在要为陛下、为百姓、为大明的江山社稷负责。再说句求名的话,他也要考虑自己的历史地位问题。   或者说,哪一任首辅没有想过呢?   谁也不想自己成为那个‘万岁阁老’吧?   但细想起来,太子倒是比他有勇气,那些杀人的决定太子敢做,此类不称职的言官太子敢抓,所有的风头、所有的焦点以及所有的矛盾都在太子身上,   他这个内阁首揆,哪怕行事激烈点,也是宫里的意思。   除非起兵造反,否则谁又能拿太子有办法?   那么如果他不激烈呢?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错,可一来太子必然对他印象一般,将来改朝换代,他的首揆至多也就能当到那个时候,甚至太子再成长几年,干脆就说服陛下把他换掉也有可能。二来,他自己心中亦有安邦兴国的理想,自然不耻于浑浑噩噩度日。   刘健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微妙契机,   于理想而言,他可以尽力施展所学,   于个人而言,也可以获得太子的另眼相看,延长政治生命。   国朝百十年来,哪一位首辅可以像他一样?   此外,他也觉得不必和太子走的太近,首先太子是个对事不对人的主,于国有利,他都乐见。其次,近了于他自身反倒不美,他是皇帝的首揆,不是太子的首揆。   嘿,   这世道,当真玄妙。   “……宾之、于乔,咱们把事情理一理。陛下动了火,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总要把事情做的更好看些,才能不负圣恩。我稍稍一想,眼下最为重要的无非两件事,一便是钱桂等御史如何处置。二便是山东等地的分田之事。两件事一样的重要,不可顾此失彼。”   李东阳虽然今日搞得很狼狈,心里难受,但这个年头可不流行被领导批评了就摆烂这种事情,他要是敢躺下,就可能永远躺下。所以该干活儿还是要干活。   “所谓纲举目张,先易后难。”刘健先把山东的一沓奏疏给拿了过来,商议着说:“陛下于分田之事的旨意已经很明确,一定要为穷苦百姓谋一个立身之所,这是圣旨,也是……也是东宫的意思。更是咱们为官之本心所在,这一点不可不察。因而我以为,对那些还未将田分到位的,要急递申斥,催促他们加快进度,对于弄虚作假的要革职查办……这时候也别说是谁的学生、谁的亲戚了,闹到殿下那里,谁能落着好?”   这话去年讲,可能大家都不在意。   今年再讲则不一样。   不论是李东阳和谢迁都不会有怀疑,   那个小妖孽,谁有本事得罪谁去吧。   “我同意刘阁老的意见。”谢迁即便心里有些疑虑,比如说会不会太急躁了这种,但在这个时候也不会说了,皇帝、太子、首揆都统一了,你还说个什么?   “那么咱们辛苦点,便依此办理。至于钱桂之事……”   太子这个难题出的,真的是要难死他们了。   李东阳满是愧疚,本来他虽然没能在御前避嫌成功,但下来了,也要有意的避一避,尽量的不说话。可不说话,又觉得是不是把问题扔给了两位同僚……难受……   谢迁也觉得头疼,“这毕竟是御史,要是从内阁出去个重重处置的意思,只怕……会有轩然大波。”   这是一种考虑方法,   另外一种就是揣摩上头的意思。   当官这种事,哪有什么对和错?如果说有,那么猜中领导的心思就是对,猜不中就是错。   刘健想着太子其实并非不敢担责之人,若不敢担责,他当初会那样力保张永?若不敢担责,他这次会这样强护杨廷和?   所以这一次采用这种溜肩膀的做法,想必另有因由,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二按照太子已有的风格,他的意思的肯定是重办钱桂,否则反应这么激烈干什么?虎头蛇尾不是那么聪明的人会做出的事。   所以既然猜出了,那么事情其实好办。至于说从内阁出去的意思……这的确不好,   可与此同时,他也可以加强在东宫心里的位置,且……重办钱桂于李东阳的威信也有负面影响,而且李东阳什么都不可以说,这样一来,他这个首辅稳如泰山,这个难得的历史契机也可以延续的更久。   不算什么好办法,   可东宫出的题,实在难解,只能说在夹缝中找到一个相对比较好的。   “我的意见,钱桂的那个案卷,是不是有欺君的嫌疑?”   李东阳和谢迁一听皆惊,知道刘阁老为人刚直,但也不要这么硬吧?   谢迁马上劝道:“刘阁老,言官不可杀啊!罪名定得再重也最多就是革职去官。即便如此,恐怕也会招致更多的弹劾。”   这件事,不管怎么干,总归是要弹劾的,有些人就是想你把位置让出来。   刘健最终还是下了决心,“革职去官……再加四个字,永不录用。前四个字乃因他是言官,所以不要他的性命。后四字乃是说他不称职,这样的言官,朝廷要来何用?”   谢迁想,这样反正也比直接杀了要好。   “那,便依刘阁老所说吧。”   李东阳心中叹息,不管商量的是什么结果,这件事上,他是不能说话的。   其实现在想想,他真的觉得太子心机太过深重,一般人被其他人得罪,肯定是想办法痛打一顿。   可太子似乎很了解他们,竟然还把他留在内阁里,现在钱桂、赵毋庸等人因他丢了官,还用不录用,他要是也跟着一起倒个小霉也还好,至少没人嫉恨,现在呢,还是一样的内阁重臣。这不是招人弹劾吗?   与此相反的是,太子那边估摸着会有更多的官员心生憧憬了。王鏊、张天瑞、杨廷和,哪个不是一身重任啊? 第一百零九章 扭转舆情   “济之,你可终于回来了!”   谢迁知道王鏊这几天大约就要进京,便让府里的人整日盯着,今儿终于发现他的身影,急忙赶了过来。   西北归来的王鏊可以说是风尘仆仆,他去的时候正值风雪交加时分,再被西北的风沙一吹,此刻脸上还有皴得痕迹。   王鏊冲谢迁摇摇拱手,“于乔今日怎么在此?”   “当然是等你。从深冬到盛夏,你这一去一回京里可是大变样了。”谢迁和他并肩而走。   王鏊这段时间都在路上,于京中之事虽然也偶有听闻,但许多消息人传人不能全信的,“正想找你去问呢。待我先进宫复命,晚上我们再畅聊。”   谢迁抓紧在这路上时间把先前的事给王鏊说清楚,   随后心有忧虑的说:“……当日,陛下和东宫都不愿意降下明旨,刘阁老的意思,这几名言官要永不录用。可我担心……那毕竟是言官。我知你要去东宫,可不可以劝劝殿下?”   王鏊听完还真是心惊,他确实没想到会有言官下狱。   想来一会儿他到东宫,肯定也会被问到这件事。   至于说劝殿下……   “于乔,非我不劝。但殿下天纵之才,极有主见,既已有决断,不要说我了,谁也劝不了。”   谢迁心想,你是接触的多,早就知道,我们几人也是近来才慢慢看清楚。   倒不是说皇太子固执己见,当初王鏊为李广王越之事去劝过,到后来他发现太子是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不是纯粹的按照书上教的方法。   “……李阁老现在如何?”王鏊是出于同僚之谊过问关心一下。   只见谢迁露出苦涩笑容,“难受着呢。殿下的手段,招招致命啊。”   听到这个,王鏊心里反而欣喜,   “古来圣君,哪个不是英睿卓识,你这样忧虑重重我也真是不解。”   难不成换个庸人就开心了?这种心思可不能有。   谢迁给他怼的一惊,随后也只能自嘲,“济之所言有理。我这也是身在局中,看不破了。”   其实眼下的趋势已经越来越清楚,便是东宫已经是一个越来越显眼的政治符号,虽然行事激烈,但毕竟是正统,像是王鏊这样的人可以像昭告天下一般说我是太子的人,   再加上李东阳这个阁老都吃瘪。   往后东宫那边怕是要门庭若市了。   当然,这也不会让文臣一边倒了过去,太子显现出的苗头,明显是要动一些人的利益,有些个人,心里也担心着呢。   王鏊一路不停,既然是太子府的人,那么入了京就不能久耽搁不去拜见,这是基本的政治素养。   他到的时候,朱厚照正在接见詹事府的两名官员,   右谕德王华,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名字——焦芳。   这个老头已经六十五岁了,如今是太常寺卿,兼着詹事府的侍讲学士。在明史中,他被列入阉党,不是什么好名声的人。   因为名声不好,所以刘健压着他,他就和刘健关系很差。谢迁曾经压过他上的御边意见,他也很恨谢迁。   只可惜,官儿没人家当得大。   这次从齐宽案、到李东阳钱桂之事,朝堂上的忽然发现杨廷和这个小子冒出了头,   原来众人还觉得他从詹事府属官给弄到地方上当知府,是被弃了呢,哪想到人家是太子那边记名的自家人。   似焦芳这样的人一看,心里能不痒痒?   于是拍着屁股就到东宫来表忠心了。   他们可能还不知道,给朱厚照干活儿,那不是容易的。   像是杨廷和,东宫申斥的旨意已经去了,朱厚照对他缺乏魄力的做法不太满意,现在谷大用也被派了过去,如果有镇守太监的支持,他还是原地踏步。   那么朱厚照就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忽悠自己。他从来都是只看行动,不看表达。   焦芳也一样。   至于王华,他是没什么好讲的,儿子都已经被太子给弄到西北去了。   王鏊等的时间不长,只一会儿便结束了,心中则念着,看来谢于乔所言不虚,东宫的力量确实在增强了。   “臣王鏊,参见殿下。”   朱厚照盼了许久,终于把这个人给盼了回来了,这位是和他发过誓要再现大明盛世的人。到目前为止,也是他最为信任的臣子之一。   “快请起。”   朱厚照看他的皮肤的确大不如前,温声道:“这一趟可是苦了王先生了。”   “为国效力,臣子本分,何言辛苦?”   “王将军那边怎么样?”   王鏊回道:“王将军久历战阵,虽赋闲多年,但风采不减,不论是练兵备战,还是安民戍边全都胸中有策,井井有条,有他在,西北可保无虞。”   弘治年间,边患可严重呢。   不能都指望一个老头儿。   “那个王守仁呢?”   王鏊说了八个字:“聪明好学,奇谋百出。”   给他一点时间吧。   “先生,你过来。我最近发现一样事儿,你刚从西北回来,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王鏊见太子所谈皆是国事,哪里有小孩子贪玩的样子,心中不禁也有稍许感动。   “洪武、永乐时,边军的军屯能有两千多万石的粮食,可弘治十年便只剩了不到三百万石,这个数字触目惊心啊。”这些话朱厚照藏在心里许久,还没有和谁说过,这是第一次,“这让我很是担心边军的战力,如此兼并,普通士卒连生存都难,又何言作战?”   到明末时,要想有战斗力的军队,就只能靠募兵了。   王鏊自然知道这个边关积弊,他欣喜于太子知道了这个积弊,又有些害怕太子年少心计,于是急忙说道:“殿下,此事牵涉甚广,微臣以为必得从长计议。若是轻易丈量边关田亩,臣恐会有不测之事!”   “我知道。但许多事要谋划在前,你说从长计议,从哪里计?”   这种难题问到王鏊,他依然是这个时代的人,受这个时代局限,很难有一针见血的建议。   朱厚照一看,反应了过来,拍着脑门子说:“看我这人。王先生刚刚回京,我便拉着你说这等复杂的头疼事。”   “殿下恕罪,是臣愚钝,于此一节,心中茫然,实在不知要怎么才能入手。”   “一力降十会,等到咱们拥有足够的力量时,说不定就有办法了。”朱厚照略去这事儿不提,转而说起来要王鏊回京的目的。   “王先生,先前所说的学宫,本宫已经建起来了,张天瑞已经在招纳人员,不久,你就能看到有学子在里面学习医理了。除此外,我还准备要你担任一院的院长,扭转舆情。”   王鏊奇怪,“扭转舆情?”   “本宫近来所行的事,你也都知道。桩桩件件都要先去争这个理字,王先生是我的老师,总不至于永远让我一人去争吧?理是越辩越明的。不辩,那么咱们做什么事不仅是步履维艰、弄得不好你王鏊还要上奸臣列传。便如这次钱桂、赵毋庸之事,御史犯事是该遵循祖制,一句风闻奏事便了结,还是说要严加惩处,这其中利弊,不能都叫他们给说去吧?你也要去论一论这其中的理!”   只要开始论了就不一样,因为那说明之前被那些把持的观点并非是百分之百正确,最后是上位者择一而用罢了。   这叫统一思想。是所有工作的源头,而且非得王鏊这样德行、文章都是一时之选的人去做不可!   王鏊不是笨人一听便明白了……这是正名啊! 第一百一十章 这是要反了不成?   “殿下是想通过此次御史是否应当获罪之争来扭转不利的舆情形式?达到为己正名的目的。”   朱厚照的确有此想法,“不错。但也不止是这样,先生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嘛。父皇是明君在朝,朝廷有贤臣辅佐,天下还是积弊丛生,出路究竟在何处?相比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个言官杀与不杀实在不值一提。”   王鏊若有所思,“……这是要另立一派啊。”   你可算是明白了。   其实用现代话语表述就六个字,明确指导思想。   现在整个舆论氛围陷在君子小人的怪圈圈里出不来,国家为什么有问题?啊,有小人。怎么解决,啊,换君子。   这叫什么?   “我送你四个字。”朱厚照去提笔写了下来,“实事求是。它的含义很简单也很不容易,便是说一样事情,它到底是什么情况?问题出在哪里?这个问题影响了什么?怎样才能解决?要以事实的情况为依据,寻找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   他想了想,“我举个例子。啊,对,就是我出宫那次。吴先生说我出宫是不得了的大事,找了几个人去父皇那边告状。可最后呢,于朝廷、百姓有什么影响吗?没有吧?既然如此,朝廷重要的官员却将心思费在这上面,这有何意义?”   “再如,西北总制官一职。这个人如何选,应考虑西北的实际情况,怎么能以他是否是李广的人来决定呢?”   “我再说一个,品德,我们的官员天天都在讲这个词,但品德能让鞑靼不犯边吗?不能吧?那么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王先生,你自己想,是不是下意识的觉得品德不够的人绝不可能在边关干出成绩?但事实真是如此吗?本宫把一个道学先生放到大同,大同的兵马就所向无敌了?”   王鏊在听也在沉思。   他觉得太子说的话很重要。其实他自己也有感觉。尤其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了。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圣人之书可以用来读,却不可以用来办事。”   朱厚照一拍手,要么说他们两个理念相通呢,“对,但这个话我不能大声宣讲,否则就是山崩地裂。只能一步步的引导。你要做的,就是发展出一套有说服力的学说,聚拢更多和我们志同道合的人,天下不能只靠我们这几人吧?且和你王鏊本宫也说句老实话,本宫和这帮人吵架真的已经吵够了。”   又不是有毛病,谁爱天天和一帮被儒学洗了脑的人斗嘴?   “臣明白了。只是这样的讲学怕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奏效。”   “不急,我有时间,更有耐心。”   了不起等他个五年八年。   反正无论如何一定要办。   其实要说换几个官员,这真的也不难。弘治皇帝和他的父子关系那是古来少有,对他也言听计从。问题在于换了个状元,上来还是个状元,这便没有意义。   讲通了这一节,之后的事就简单了。   张天瑞将书院的牌子挂在了大门上,书堂、院舍全都打扫了干净,寻了个远近闻名的大夫,又挑了十来个家世清白的孩子,这医学院的授课其实也就开始了。   朱厚照要求给他们定制统一的服装,这些都是有积极意义的,比如说增强凝聚力和荣誉感什么的,反正后世的那一套拿来主义就是。   这,是要给京城的百姓和低品级的官员看看,当今太子可是要为百姓做事的。   而藏在其中的,则是王鏊所要负责的事项。   按照东宫的旨意,王鏊回京的第三天即祭出文章,详细论述为什么钱桂、赵毋庸等人该严加惩治。   同时在书院之中开始讲学,他本是一代大家,朱厚照说的是实事求是,但他后来改为‘经世致用’四个字,其意为治理世事,切合实用。所反对的就是理学家不切实际的空虚之学。   这实际上是明清之际顾炎武等人的学术思想。   朱厚照在这方面没那么深的造诣,只觉得和他所表达的意思差不多便采纳了王鏊的意见,其中细节也任他发挥。   如此一来,   京中果然掀起波澜,   王鏊的奏疏过后,亦有其他科道言官,或是各部官员上疏反驳。   当然,王鏊绝不是孤军奋战,像是詹事府右谕德王华、左都御史戴珊也开始动笔写文章,支持王鏊。   戴珊是手下的官员有犯事儿的,他自己若还要硬说他们犯了错不该罚,这……也说不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自己是不是有罪想要开脱呢。   弘治皇帝在乾清宫里奏疏翻到头疼,但他知道,任何一事只要有争论,那么对于皇帝来说就不怕。   因为这样一来文官集团就是分裂的。   就是仍在监狱之中的钱桂失去了希望,   他本以为自己是御史,言官这个身份能护着他,即便现在下狱,朝堂肯定是一片腥风血雨,不知多少人要救他,   可最后的最后,来传旨的宦官竟给了他噩梦般的八个字:革去官职,永不录用!   边上的锦衣卫看到这一幕都麻木了,   一身囚服的钱桂也没了往日的风采,手上的铁链晃来晃去哗啦啦作响,作为他的角度来说,真的是无限委屈,当日他的目的也是为了朝廷啊!   “钱桂,还不领旨谢恩?!”   “罪臣,谢陛下恩典。”这话乃是带着哭腔,   但太监也不是什么有同情心的人,最后还不忘提醒,“钱桂,这次便不和你计较。出去后要记得,你已不是臣了。”   “是。草民……记住了。”   出锦衣卫大牢的时候,   原先抓他过来的刘千户又给他一记重击,“离开了这里,可不要觉得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读得满身酸劲,我劝你既然捡了一条命回乡就好好过日子,可不要心中按捺不住胡乱说话。”   钱桂望了望那个阴影中的身影,“谢大人提醒。”   文人么,有时候心中委屈就要写首诗骂骂当朝者。   这可得悠着点儿。   到此为止,   朱厚照还觉得不过瘾,他想着应该要办个报纸作为口舌,往后大力宣扬他的一些理论和做法,太子是真的要为民办事,决不能让这些理学大家把他搞成个昏聩的形象。   所以这件事也在筹谋之中了,   在京里如此激烈讨论的同时,   谷大用并着山东镇守太监尤址以及东宫申斥杨廷和的信全部到了青州府知府衙门。   最初朱元璋本想用按察使、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三权分立来达到省级官员相互制约的目的,但在后来实际的政治运行中这三使都不顶用,关键的还是要看巡抚、总兵、镇守太监这三方。   镇守太监的来由,便是因为皇帝不信任手握重兵的大将,所以派出太监监视。   因而镇守太监的职权颇重。   有他支持,应该可以帮助到杨廷和不少。   可配着这封信看这位尤公公,杨廷和却觉得不轻松,这明显是太子对他有些不满意了,想来也要加紧才行。   而那尤址,居得是高位,一个知府不能叫他多重视,哪怕他是太子的人。   你给太子办差,我也给太子办差,差你哪儿了?   “皇爷和太子殿下的意思,这次分田一定要分到位,旨意也下到了咱家这里,要咱家无论如何替你撑住这个场子,杨知府,咱家来问你,可有什么大的困难?”   乐山县形势紧张,情况不容乐观,杨廷和也不敢隐瞒,“回尤公公,乐山县有三家大户要拿回之前投献给齐宽的田。乐山知县不同意,属下只怕那些人会有意阻挠。”   一旁脸大肩宽的谷大用开口说:“殿下派奴婢过来的时候,担心的就是有人想从中作梗,到时候借机生乱,以此来找杨知府的麻烦。”   尤址一听竟有这么个好理由。   马上顺坡下驴,“殿下所料必然不错,杨知府,咱们这就去乐山县,瞧瞧是些什么人在阳奉阴违!”   尤址这个镇守太监派头十足,仿佛是个忠心得不能行的奴婢。   其实谷大用来找他的时候他是既惊又喜,   说实话,天下的太监现在最羡慕的是刘瑾。   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得了照顾太子的差使,日后太子登基,司礼监能少了他的位置?别看他现在还不起眼儿,往后他们这些人见了他都得跪着。   那种威风,谁又不想?   文官可以辞官,辞了官有家可以回。可他们这些没根的人,只有宫里是家。所以对于尤址来讲,只要能攀上太子,以前那些压着他的人,都不算个事儿。   朱厚照也是摸准太监这个心理,才有信心立即让谷大用来找此人。   现在好了,当地的镇守太监一出马,按察使衙门的兵便没有借不到的道理。   而在乐山县,   韩子仁这个知县亲自主持分田事宜,但要命的是,派出去的人竟真的遇到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他们是数百人一齐行动,冲撞分田的人员,甚至打伤了一直跟随韩子仁的黄师爷。   这样一来,所到分田之处,均有人破坏,事情自然是无法推行,   韩子仁暴怒,   他也诨人一个,竟真的敢下决心把那些看着老实的农户给抓了起来,并且全都押回来亲自在大牢里审问,“说!此事是不是那个姓赵的在背后指使?”   韩知县不是不可以直接派人过去抓人,但似这种大户都有关系,上面也有人庇护,他拿不到证据,这官司往上打也赢不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县丞来向他禀告,说知府大人来了。   韩子仁吩咐说:“你们继续审,不老实的踢他两脚,死不了!劳资就不信问不出个名字!”   交代完这些,他便出了牢房去迎接,到了堂前一看,这哪里是知府大人,连东宫的太监都来了!   “韩子仁,咱家听说你这里分田不顺利,是不是有人刻意阻挠?!”尤址是个急性子,他急着要人头向东宫邀功呢。   韩子仁也不二话,“回公公,的确有人从中作梗,属下已经抓了几个作乱的贼子,正在审问!只要审出正主,即刻拿了交于公公处置。”   “可有怀疑的正主?”这话是谷大用在问。   “倒有几户,而且也不是怀疑,属下几乎可以确认,就是他们。只不过他们都是乐山县几十年的大姓,势力盘根错节,小民几乎都不敢得罪,属下也还没有找到证据。”   谷大用转而对尤址说:“尤公公,离京的时候,殿下催的可急啊。”   这话意思很明显。   尤址眼珠子一转,就对韩子仁说:“不要再审那些作乱的人了,直接将正主抓来审!抓错了再放嘛,有什么关系?”   这可真符合宦官作乱会说出的话……   韩子仁看了看杨廷和,   杨廷和还能怎么说,太子刚刚申斥过他,“殿下的旨意很清楚,田一定要分到位,若有当地势要从中作梗,则就地拿下,若有官员勾连大户私相分田,则一并查处。这一次,不仅是尤公公,陛下也派了锦衣卫暗中探查,如此力度,旬月之间,我们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的。所以韩知县,这事是怎样都得做了!”   韩子仁一听脑子都充血!这些话听着也太振奋人心了!   只要上面有这个决心,除非山东有哪个藩王起兵造反!否则还有谁能阻止?   可这近京师之地,造反?根本不可能成功!   宣宗皇帝时,汉王朱高煦也想学太宗皇帝来个靖难,结果连青州府都走不出去,一场仗没打,自己的收拢的兵被吓一吓就散了。   包括正德年间的两次藩王造反,那扑灭的速度之快,搞得历史上的那个朱厚照很不高兴,因为他就是想当一回大将军正儿八经打个仗,结果他还在路上,地方官就全把他的活儿给干完了!   以至于他命令王守仁再配合他演一遍。   因这种荒唐事多了,文官对他的评价也不高。   说到底,朱棣搞了一整套制度来防着这些王爷,明代在中期的时候也亡不了。弘治毕竟号称中兴之主,四平八稳的,哪怕穿越者过来想造反都不容易。   “来人!”   “在!”县衙外边儿都是他们带的兵。   尤公公也不废话了,他指着韩子仁,“韩知县,你带路,把那帮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全给咱家抓起来!当青州府是北方大漠?太子殿下的旨意不照办,这是要反了不成?!”   “是!”   韩子仁血已经热了,他转身就向外走去,出门时还和长着大胡子的千户官撞了一下,但他心情好,和人家还勾肩搭背,说:“你这身够威武!” 第一百一十一章 矫枉不可不过正   韩子仁这个知县手持大刀直接冲进赵府抓人,他才不管背后给他撑台的是不是太监,也不管旁人会不会将他归为阉党。   反正先把田分到老百姓的手里,把乐山稳住再说。   当日,乐山整座县城都火热起来,一队一队的明军穿街而过,赵家主吓白了脸,余家主更搞笑,他自身身材矮小,于是把自己藏在木桶里放到井下面去。   韩子仁找了他半天,最后是逼问了出来,士兵把桶拉上来的时候,这个家伙直接吓晕了过去。   韩知县耻笑道:“他这个真是上天的路,可惜是吓得半死的上天路!”   众人哄笑。   这样一来,反抗分田的势力土崩瓦解,事情自然也就推得下去。   青州府离京师很近,传递消息不过就是三两日间的事。   东宫通过镇守太监强力弹压当地的反对力量,这事儿第二日晚间就被递进了内阁。   刘健手中捏着的是两份奏疏,一份是杨廷和向朝廷递的,一份是山东布政使黄文佑递的,前者说的是进展,后者说的是阉党。   是的,就是阉党一词。   刘健不禁也陷入了茫然之中,他的本意也是要革除天下之弊,现在惩治贪官齐宽,分其不法田亩,若是官绅私下里分的好的,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百姓不好,旁人都好。   可若分得不好……像乐山县这样,马上就会被人说是阉党。   从东宫的角度去考虑,不用太监则此事无法推动,用了太监则必是阉党。   “……于乔,你也看一看吧。”   谢迁能怎么说,他看完也沉默了,只能问:“刘阁老准备如何处置?”   刘健把黄文佑的奏疏扔在一旁,“提醒他一下,锦衣卫都去了山东暗查了,叫他老实点。”   这个处置很微妙,   叫他老实,不是否认他的说法。   谢迁隐隐摸到刘阁老的一份心思,但又寻不着。   其实刘健想的很简单,他在乎的就是田亩要分到位,不能给官绅再贪了去,反正又不是内阁派人去做的,阉党的名声不会落在他的头上。有什么关系?   且,此类事也要先抑而后扬,压住黄文佑这样的人的情绪,不代表那些情绪会消失,总有一天情绪会爆发,会反抗,这些太监想要形成宦官专权的局面怕是也难。   这一切还是秉承了他先前的思路,便是有人替他冲锋陷阵,他能达到目的,还不用担心处在风口浪尖。   绝妙的位置。   他又想,周经这人也是个暴脾气,也很有原则,想来即便和太子的思路不对,但分田到人的本心他是要坚持的。   那么实际上山东的局面就是钦差、镇守太监、知府知县、锦衣卫全都向着同一个目标。唯一会有反对声音的各地方官员又归属内阁……   “宾之,内阁再给此次涉及侵夺田亩案的各省份去一道急递,重申陛下和殿下的良苦用心,务必使他们加快进度,实心办差。要他们记住,这是圣命,圣命不可违!否则定斩不饶!”   这个看似老实的家伙,左一句圣命,右一句圣命,背后却全是心思。   朱厚照当然也收到了杨廷和递上来的密信,   这封密信里实际上已经在给皇太子建言,请他注意有些官员开始使用‘阉党’一词了。   “朝廷要分田给百姓,官员却将这类官员说成是阉党。”王鏊跟着太子越久,便越觉得这世界和他之前理解的世界不同。   其实这也正常,就像大太监刘瑾曾经想把军屯这事儿给整理清楚,魏忠贤还收过工商税。你干这种事,得罪了既得利益阶层,不叫你阉党叫什么?   王鏊心中只觉得一阵煎焦,“臣知道,殿下做事,从不会毫无因由,当初是为的什么?要派出山东的镇守太监?”   朱厚照走出殿门,其实这些他都清楚,这就是文官在舆论上给出的压力,但他没办法,只能这么做。   “当初本宫接到消息,知道有人要倒杨廷和,因而我担心他们会以破坏山东的大局为政斗的手段,情况紧急,那种时候不找太监,本宫又能找谁?”   现在没有酿出什么恶果,他很满意。   至于说阉党不阉党,这是舆论场上的斗争,来就好了。   “没想到,情势逼着殿下不得不用上太监。”   朱厚照倒没王鏊那么多多愁善感,他望着红色的紫禁城,像是在说给王鏊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矫枉不可不过正,事急不可不从权,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百官哭总好过百姓哭!无论如何,本宫这颗决心不改,不管用什么方法。其目的,就是要让天下人明白,我朱家的天下没有贪官墨吏的容身之所!”   这话讲得他自己都有些热血,以往他只是历史的旁观者,现在却是历史的亲历者。   男儿之志,壮怀激烈,缔造盛世,四方来服!   王鏊看着太子的背影入了迷,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有名的历史帝王的身影,心怀大志的人都有大历史观,所谓大历史观,就是他王鏊也要考虑自己在史书上的地位,有此雄主,他的人生又何愁不精彩?   “那殿下,是否需要臣反驳山东布政使的言论?”   “倒也不必刻意反驳……”朱厚照拒绝了,现在舆论的引导刚刚开始,书院里的讲学影响也非常有限,这个时候直接顶上去,不够明智,“你只需散播一种论调。譬如说,身份政治的危害。”   “身份政治?”   “其实……也是一种不实事求是的做法。便是论定一个官员对朝廷、百姓是有利还是有弊,应以他的政绩作为标准,而不应以他的身份去判定,自太祖皇帝至今,难道就没有好的太监?难道就没有奸佞的文臣?”   王鏊大约懂了。   “杨慎。”朱厚照把正在练字的小家伙叫了过来,“往后王先生在书院的讲学,你都要去。一课也不准落下。知道吗?”   “是,杨慎领殿下恩旨。”   杨慎前几日就在街头看到穿着统一蓝色衣服的人了,沿途百姓多对其指指点点,据说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估摸着是上辈子做了好事,这辈子有福报,有了太子殿下,这些人都穿戴干净,脸色的菜色也越发减少。   张天瑞找了个姓胡的大夫,叫胡觅,医术蛮好,也有慈悲济世之心,就是这个老头儿脾气比他还犟,非要说一个小女孩儿有医术的天分,一定要收进来。   这就难搞了。   张天瑞给他缠得要掉头发,“胡大夫,放眼天下没有一个书院是招收女学生的。为了办这个书院,我们本就担着干系,你现在要把一个姑娘招进来,到时非议能少?这个决定我万不敢下!”   胡觅白花花的胡子一抖一抖的,“我不管。你们叫我来的时候,说的是要为穷苦百姓寻一出路,现在呢?怎么又不愿意了?那个姑娘是个孤儿,八九岁的年纪,不把她收进来,你让她去哪里?!旁的书院那是读科举的,我这里只是教几个大夫,碍着什么了?”   “胡大夫,那我替她寻个出路行了吧?”张天瑞是实在没办法了。   胡觅还是不答应,“不成!我就要她学医!”   “你!”张天瑞一甩袖子,“那这事儿我只能禀告殿下了,请殿下决断!” 第一百一十二章 捉摸不透的太子   女子行医这个事让朱厚照想到了上辈子刘诗诗主演的那部电视剧:《女医明妃传》,电视剧里的故事当然不是史实,两个皇帝和一个女医生搞不出那么多爱情故事。   但历史确有其原型,这个人叫谈允贤,一位女医,非常的长寿,活了九十多岁,她在朱厚照这个年纪时,皇帝还是朱祁钰,她死的时候,已经是嘉靖三十五年了。   比起弘治身体不好去相信那些个道士,朱厚照宁愿去相信这个大夫。   中国古代有四位女名医,晋代鲍姑、西汉义妁、宋代张小娘子、明代谈允贤。谈允贤后来著书《女医杂言》,反映了她很高超的医学水平。   实际上,女子不仅行医困难,看病也困难,譬如说在明代的理学环境里,一名女子生了妇科病,她要怎么瞧病呢?   若是有几个女大夫则不一样,且做这种事最后也会惠及自己,因为朱厚照往后也会有妃子或是公主生病。   各勋贵大臣家的女眷也都有这方面的需求。   如果专门开设个女子医馆,说不定可以赚很多钱……   不过这些也仅是他瞎想了,朱厚照最终还是写了这三个字给张天瑞,并告诉他说:“本宫记得有人说过莱州知府谈纲本是医学世家,后来考中了进士才出仕为官,他有一女儿自小学习医术,已有名医之名。你去将此人请到书院来,单开一个女子医学院,再让这个小女孩跟着她学习,同时和男子的隔开,这样不违礼制,也省得那个胡大夫烦你。岂不两全其美?”   张天瑞嘴巴张了张,他想说点什么,后来又吞回去了。   实际上,他是没想到这个难题竟让殿下这样轻易的化解了。   虽说奇怪,但仔细一想似乎也可行,   只要在书院内部将男女隔开,想来也不至于叫人指指点点。   “殿下英明,这样臣便知道如何做了。臣,告退。”   大明王朝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能为这种事儿进宫来请示他意见的,也就是张天瑞了。   “你先等会儿。”   朱厚照招手,让他靠近。   这个字他就不写了,如果给心腹大臣看到他的字倒无所谓,反正都知道他在练,但这一次是要放出去给天下人看的。   “拿笔写字。”   张天瑞呆呆的,叫他过来就过来,给他一张空白的宣旨他就盯着看,似乎一点都没领悟到是叫他写字的意思。   朱厚照有时候也觉得有趣,因为满朝都是精明人,突然有个张天瑞也不容易。   “殿下,要臣写什么?”   “写几个问题。回去后,你再设一学院,命名为格物。你也是饱读诗书的,应当知道格物的道理吧?”   “臣明白,便是穷究事物的规律。”   差不多吧。   “写。”朱厚照指了指摆在书案上的纸,“为什么将筷子插入有水的杯中,筷子看起来是折断的?”   张天瑞本能的想要听命令,但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殿下,这叫什么问题?”   “不要废话。写。”   对于这种不够机敏的人,朱厚照也懒得多说,就是命令下到位,见他写完之后,继续说:“为什么水会结冰,雪会融化?”   张天瑞:“……”   “为什么任何一样东西都会自动往下掉,而不会往上飞?”   “为什么打雷永远都是先看见闪电,再听见雷声?”   张天瑞实在忍不住了,“殿下……这,到底是为什么?”   朱厚照抬了抬眼皮盯了他一眼。盯得他讪笑一下,低头继续老实的写。   “为什么夏天白天长黑夜短,冬天白天短黑夜长?”   “为什么……”   ……   说到最后,朱厚照吩咐,“你将这些问题带回去,先择一张贴于书院外的围墙,悬赏天下,谁能回答上来,赏金百两。”   “是。可是殿下……微臣也不知为什么,若是有人答了,怎么知道他是正确还是不正确?”   “别急,本宫还没说完。”朱厚照继续交代,“你先将所有的问题汇集起来,每隔一个月当众揭晓一个问题的答案。答得对的拿钱。这不就行了?”   “这么说,殿下知道答案。”   “这你不用管,反正到时候本宫自会给你答案。”   张天瑞思来想去又问:“那么如果一年半载过去,这些问题都用完了呢?”   “如果所有的问题都可以有答案。那么大明……”   后半句话不能说给张天瑞听,   那么大明就不需要他了。   “总之,你先回去办吧。三个月后,若能有谁三个问题都回答正确,那么……”   朱厚照想了想,如果是这样,说明这种人有科学思想。还轻易不能放过。   “那么本宫便会召见他。”   张天瑞眉目一皱,“殿下,此事怕有不妥。若那人是什么不净之人,难道殿下也要见?”   “不必忧虑了。”朱厚照才没那么乐观,“这些问题,能答中一个的都很少,不要说三个了。总之,你马上去办。”   “是!”   朱厚照可以培养新型官员、掌控舆论,但如果没有知识的进步,那么他们这帮人最多就是能做到古代文人治国的巅峰。   所以这一步棋也不得不下。   倒是京城里一下子因此热闹了起来,   先不说那些赏金,便是这些问题本身也让人觉得有意思。   古人的生活本就没多少趣味,眼下京城之中有热闹的,自然是争相传颂。   王炳和王炼两兄弟在书院边上逛了又逛,甚至还递了帖子,后面要去听王鏊的讲学。直到看见今日这问题,顿觉有趣,   金子百两对他们而言,有吸引力,但也还好。年少轻狂的人,主要念及的是那个出风头的机会。如果真的可以被太子接见,那自然是大大的荣光。   可这些问题着实怪异,都算是平时生活里的寻常之事,现在却忽然要他们去找一个理由……   于是两兄弟把问题都抄下来带回了家,并敲响了妹妹王芷的门,把外边儿有趣的事情一说。   王芷觉得惊异,“殿下提了什么样的问题?”   “便是这个。”王炳把那张纸展在她的眼前。   王芷一双美目只瞥一眼便闪出诧异的神色,“为什么将筷子插入有水的杯中,筷子看起来是折断的?这算……什么问题?”   “是吧,我们看到这问题的第一眼也是这想法。路上,我们也问了些人,似乎……都摸不太准殿下的心思。”   “可有什么人答得出?”   “回答自然是有人回答的,但不一定对。”王炳说:“书院的消息,一个月后会给出答案,再提出新的问题,如此往复,只要答对一个便赏金百两,连续答对三个,能得东宫宣召!”   “两位哥哥给芷儿一些时间,容妹妹我思量思量。”   王芷站起了身,开始细细思考这个问题,生活本无趣,倒是这个事儿挺有意思。   “对了,我几日还听说,书院要招纳女子来学医。”   “女子学医?”这可就真的出乎王芷的意料了,   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七月   书院进去之后,越过正对大门的书堂,两侧各有一座小拱桥,拱桥外侧便是两座小一些的书堂,联排的门窗雕刻的还算是精美,再向里则是一片刚种不久的绿竹了,竹林里有石桌石凳,当初说好的不大兴土木,但建成一个适宜学习的地方还是很有必要。   左右两侧的书堂分别被命名为明思堂和知行堂。   七月时,东宫驾临知行堂,在这偏殿里坐着,无人知晓,也无人过问。   而在隔壁,王鏊将要进行讲学。   今日的题目,张天瑞已经从太子殿下那边请到了:学贵在用。   王鏊一看便也明白了,其实以他的水平和太子接触那么多次,基本上已经摸准了朱厚照的理念。说到底就是八个字: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太子殿下认准一个东西、一个人好与不好,是看他对国家、对百姓是有利还是有弊,利则用之,弊则弃之。   听王鏊讲学的门槛并不高,他们的目的在于传播,而不在于结党,不是非得什么重臣才能听。   像是杨慎,他还并无功名,但经常会来。   王炳和王炼两兄弟因为自己祖父王越的关系,一直被外界认为是太子系,他们自己也拼命想往这上面靠。   除了这些小人物,朝臣谢迁先前来也过,还与王鏊有一番论斗。   总之王鏊在京城里已经闯出了名头了。   或许是因为涉及一些‘功利’的原因,比如说要和这等高官套套近乎什么的,除了最初几次,王鏊现在每次讲学这里都会济济一堂,甚至屋外边儿也会有学子聆听。   朱厚照是听说这一茬,所以今日便过来瞧一瞧。   “问学之事,一曝十寒不行,离群索居也不行。因而我们聚此讲学探讨,今日之题只有四个字,学贵在用。君子贵才学,以成身也,非以矜己也;以济世也,非以夸人也。”   这些话朱厚照读了半年的书大约也听得懂了,   是在说君子看重知识和才能,是要用它来修善自身,而不是用以炫耀自己;是要用它来成就世事,而不是用以向别人吹嘘。   ……   “现在外面的人都叫经世致用王济之,想来不久能体会殿下用心良苦的人会越来越多,那些要和殿下顶牛的会越发少了……”刘瑾跟着太子,说着拍马屁的话。   朱厚照隔着木窗在偏殿中来回踱步,偶尔还会驻足细听,王鏊还是有水平,孔孟、老释,圣人之学与日用之道至少能信手拈来。   不过也有提出疑问刁难的,   他就听到一个,有人在问:“王先生,你说学贵在用,知贵在行,那么你为什么终日讲学,而不沉心实践呢?”   朱厚照听到这个问题不由抿嘴笑了笑,他想听听王鏊怎么答。   正堂里,王鏊并未因有人当众发难而觉得尴尬或是恼怒,他说:“君子之为学,明道也,救世也,余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终不过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鏊今日讲学,乃是针砭时弊,是为救世也,何言非行?然……如若真有圣上降旨,鏊愿领一知县,俯首农桑,耕读致远。”   “这个王鏊,明明知道殿下在的。”   “无妨。”朱厚照知道王鏊的意思,这是羡慕起杨廷和去当知府了,他每日却只能在这里当个教书先生。   经世致用的思想他接受的程度越深,越是会产生去实际干点儿活的念头。   但现在讲学才刚开始,怎么能让他去别处?   尤其这是思想作风的转变是慢之又慢,需要潜移默化,朱厚照便更不能让他走了。   这场讲学听到后半段的时候,太子失去了兴趣,准备启程回宫。   与此同时的西北,为防止鞑靼占据贺兰山,招引其余部族寇边,王越从甘肃转到宁夏镇,开始居中调兵遣将,并计划分三路进兵。   从广宁卫调过来的指挥同知杨尚义是王越在东宫向朱厚照推荐过的人。   王越将他遣为前锋,领八百人前探、寻边。   杨尚义身高八尺,喜爱用一把大刀,如今不过二十一岁的年纪,他得祖父向友人推荐,便是因为在自家兄弟之中最为勇武。   就是这西北光秃秃的山和风沙让出身广宁卫的他有些不适应,一阵风来时,吹得他都睁不开眼睛。   “将军,看那边!好像是鞑靼的骑兵!”   杨尚义嘴唇很薄,他抬眼向士兵指着的方向望过去,前面一处山腰之上,果然有一个一个的鞑靼士兵出现。   阳光下,山腰上,人越来越多。   杨尚义的身旁,有个比他年轻得多的副将心中一慌,“且走!”   “慢!”杨将军一把大刀挡在他的身前,他厉声说道:“刚刚那句话再讲一次,我要你的命!”   随后用足力气,大声喊道,“列阵,严守!”   “列阵!列阵!”   杨尚义不屑得看一眼刚刚那人,“遇敌即退,乱我军心!若鞑靼人冲了过来,我们的士兵慌不择路,前后相撞,岂不是被人长驱直入?!真要如此,我必先斩你于军前!”   “可他们明显有数千人!”   “那也不能乱!只有像现在这样,军容齐整,始终不散,他们才不敢轻易出击!”   除此之外,杨尚义又命人迅速往回折返,向三路主力中的中路求援。   而他自己则驱马前行,马匹随着他的缰绳来回晃动,“我从遥远的广宁卫来到西北,跋山涉水,越过千里,不是为了遇到鞑靼就逃跑的!我不知道你们这里,在我们那儿没有人见到鞑靼就害怕,你们摸摸裤裆,若是有还有卵子就跟我上!我也知道你们当中有人在传,我是走了王将军的后门,我告诉你们,这都是真的!所以我只要勇猛作战,上司、兵部、朝廷都不会忘记我的军功!你们!”   他指着这一群眼神中有些紧张的士兵,“你们也一样!只要你们跟随我的军旗冲锋!跟随我杨尚义杀敌报国,属于你们的功劳与荣耀便谁也夺不走!告诉我,想立功受赏吗?!”   “想!”   “想光宗耀祖吗?!”   “想!”   八百人一起呐喊,喊声震天!   杨尚义一举长刀,“好!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入贡   朱厚照出了书院的门,走上马车时忽然看到街上的人群之中竟有二十多近三十名装扮为鞑靼人的大汉。   他们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搞得一些百姓都有些怵他们。   朱厚照觉得奇怪,在他的概念里弘治年间的边患是严重的,这是怎么个情况?   所以坐在马车里也一直在思考。   至东宫时,他把刘瑾叫了过来,问道:“街上那群鞑靼人怎么回事?”   “殿下也看到了?奴婢以为应是上贡的鞑靼人到了京城了。”   “上贡?”   朱厚照好歹是个有些羞耻心的人,   在边关被人家欺负的不敢出门,还上贡?   这要是朱棣那会儿,上贡叫上贡,现在上什么贡?   他脑子一闪,大约猜到了,这不就是‘利他损我’的朝贡贸易吗?   “詹事府中哪一位先生在?将他叫过来。”   这个年头的许多事,朱厚照了解的还是不如这个时代的人清楚,所以碰上什么他会先研究一下,史书记载的也不一定就是当时的事实嘛。   放在现代,这就叫召开专题会议研究,找人做个汇报。   今天正好右谕德王华在。   看到他,朱厚照就想起他那个儿子,“王先生,你的儿子可有给你写信?他人如何?”   “谢殿下关心。”王华拱手执礼,“犬子五月时曾来信一封,说他正在随王越将军学习战阵摆布之法,还说西北……边军废弛……”   “喔。”朱厚照脸色一变,马上就没那么开心了,倒也不是生气,但这总归不是什么喜事,“我正好要问你。这京城里为何忽然出现这么多的鞑靼人?”   “鞑靼人?”王华没及细想便反应了过来,“应当是小王子派遣的朝贡使臣到了吧。”   “说说。”   “是。”既然知道太子殿下想要了解,王华干脆就从源头开始讲起了。   说起来,明朝与北方的恶邻居鞑靼一直处在一种比较吊诡的状态中。   一方面两边互有出手,像王越于成化十六年攻击了驻牧大同边外威宁海子周围的蒙古营地,取得了‘威宁海’大捷,三年后的成华十九年,达延汗又率三万余人寇边,致使明廷每次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之后自弘治元年始,达延汗投书明朝,要求朝贡,这样每年一次,一直到弘治五年,而在弘治五年到九年这段期间,实际上双方没怎么往来,也算相安无事。   实际上因为达延汗在收拾内部,这位号称蒙古的中兴之主先后征服了卫拉特部、亦思马因、火筛等部落,统一了漠南蒙古。   收拾好了内部之后,他又一次遣使朝贡,   这事儿就恰好发生在弘治十一年。   这年春天他要求6000人进关入贡,双方相互讨价还价,磨了许多时间,最后朝廷许入关者2000人,来京者500人。   这个夸张的人数也不是头一回了,前几次也都是几千人的规模。   “朝贡,为何要这么多人?”朱厚照首先不是很理解这个数字。   王华答道:“许是因为物资甚重,几千头牛羊总归是需要人赶的。”   “笑话,几千头牛羊,一人赶一头?”朱厚照摩挲着手指,他略微踱步,心中生出一个疑问,“最终2000人入关,500人入京。剩余的1500人呢,有没有人去查过,这些人干什么去了?”   在他看来,达延汗既然号称是中兴之主,就不会随意做出这种决定,毕竟这可是成吉思汗铁木真、薛禅汗忽必烈之后最值得记住的一位蒙古领袖了。   “此事,臣倒也不知。”   这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毕竟不论是詹事府的右谕德还是翰林院的日讲官,鞑靼人朝贡的细节,都不会有人特地来告诉他。   “刘瑾!”   “奴婢在!”   “找个知道的人过来。”   “是!”   太子一找人,来的就是主管外宾的鸿胪寺卿了。   说起来这个职务,朱厚照的外公张栾还担任过,不过这是之前的事了。   现在是这个才三十多岁,脸盘还算端正,且有几分小帅气的周度,再加上着红色官袍,一看就很有气质,也就是在太子面前,到其他人面前那真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   “周度,我来问你,为何小王子每次的使团都这么多人?”   周度说道:“以往蒙古遣使入贡,确实只有十数人。但小王子自弘治初年始,每次所派遣的使团都规模庞大,臣以为……乃是小王子此人好大喜功,自命一代枭雄,所以大派使团,有意彰显其‘中兴大汗’之威望。”   “有没有更合理的理由?”   朱厚照考虑问题还是喜欢从利益的角度,好大喜功、面子当然是一方面,但如果没有实际的利益,很难想象单单是为了面子而做这么奇怪的事。   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个问题竟然把周度给问住了。   他回道:“不知殿下所说更合理的理由……又是指什么?”   他这一愣,朱厚照僵住了,他想到一个细思极恐的问题,“你们……都没想过这个理由吗?”   “或许……”周度左思右想,拼凑了一个答案,“或许是鞑靼人想要一览我大中原风采,又或许仅仅是想占些小便宜罢了。”   “什么小便宜?”朱厚照抓住这个重点。   周度也有些发懵,   他没想到外界所称的那个一代英主的太子会问这么细节的小问题。   搞得他都不知道说好,还是不说好。   但最后还是受不住东宫的眼神说了,“……微臣私以为,可能就是想要来吃喝享乐一阵。”   朱厚照:???   他一方面是惊异于竟然有这个招待费这个事情,另一方面又惊异于他娘的他们竟然就只能想到招待费?   “你的意思,这五百人,在京中吃喝住宿,都是朝廷出钱?”   周度点了点头,“不错。”   砰!   朱厚照也不知手上拿了个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茶杯,直接摔在了地上,吓得刘瑾和周度一跳。   两人双双跪下,匍匐在地。   “周度,你马上给我停了!我大明还有百姓饿死,竟然还花钱招待他们?”   周度觉得冤枉,马上快速回道:“殿下,历来外国遣使都是由朝廷接待,这是皇上和内阁都应允了的事。再者,此事乃往事旧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办理,如今骤而更改,这……如何解释啊?”   “你要跟谁解释?”朱厚照质问他。   “自然……自然是和鞑靼使臣。”   “你是我大明的官员,你要解释的对象是本宫这个太子,不是什么鞑靼使臣!再者,他小王子有没有更改往事旧例?规模如此大的使团也是自他而始吧?这是不是他改的?怎么他能改,本宫这个大明太子却不能改?”   朱厚照气得就是古代这种吃亏的朝贡贸易,他指着周度说:“你只是个鸿胪寺卿,花钱的事儿,本宫不该怪你。可你刚刚也说了,小王子是好大喜功,派那么多人到京城那是耀武扬威来了,怎么了?他来炫耀给咱们看,还要咱们给他付钱?!”   理是这个理,但在古人心中,作为太子讲这种话未免小气,哪里有天朝的气度。   刘瑾担着小心,提醒说:“殿下所虑未尝没有道理。不过涉外之事,非同小可,是否还是需要和皇爷、和内阁商议?万一僵了两国关系,可就不好了。”   这话是这个理,外交无小事古人就这么想。这样贸然决定,内阁和弘治皇帝都不知道,的确不太好。   但朱厚照也有些不屑,什么僵化不僵化的,   朱元璋、朱棣都要把人家的种给绝了,也先、小王子这两位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明人的血,   现在边关还在打呢,这种世仇,这种关系,还怕僵化?难不成指望和他们搞联谊不成?   一番思虑之后,他对周度说:“你现在就回去停了这个旧例,至于父皇和内阁那边,本宫去说。”   所谓国大民骄,现在鞑靼的势头比较足,所以那些来京城里的鞑靼人也觉得自己像个上层人一样的。这本就不能忍,现在吃喝拉撒还要咱买单,朱厚照无论如何要小气他这一回。   “也不要忘了那1500人。”他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刘瑾,你去查一查,这些人都干什么去了。”   他断定背后有因由,且不管是为了什么,反正先乱出一招让他们难受再说。   话说周度离开东宫之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东宫的旨意闻所未闻,他哪里敢就这么领了?万一这五百人在京里生出什么事端,丢了皇上和朝廷的脸面,那他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太子如此动怒,他一样不敢直接忽视,左思右想之下直接钻进了内阁禀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拟旨!   朱厚照把自己的历史记忆和当下的事实串出了一个总逻辑。   便是王华说小王子在过去几年征服了内部多方势力。   而朱厚照从史书上看到是弘治年间边患严重。   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安好内要开始攘外了。   这是人家的思维方式,和大明朝这边儿是不是笑脸相迎是没有关系的。哪怕就是笑成一朵花儿,得到的也还是一巴掌。   当然,哪个年代都少不了牧洋犬,不要光顾说我们祖先蠢笨,就是二十一世纪这样的人也不少。   周度到内阁把此事一说,   三位阁老都会生出一个感觉:太子不识大体。   “你是如何奏对的?为何殿下会如此反应?”谢迁站起身问道。   周度很冤,“殿下问为何鞑靼使团的人数这么多,我自是如实回答,说鞑靼小王子好大喜功。”   “这番奏对很不得体。”李东阳一听便明白了,“东宫是有大志之人,小王子好大喜功,言外之意不就是说他到我大明的京城来煊赫武功了?殿下是何等气象?必然是因此而恼。”   刘健质问:“你便没想着劝劝殿下,就这么来了内阁?”   他是个刚直的性子,所以看不惯周度这种半句话也不敢说的人。   周度心里却很不以为意,东宫哎,那是个什么主?   御史言官被他削职为民,内阁大学士李东阳现在在朝堂上摇摇欲坠,   劝说?   说得容易!你这个内阁首揆怎么不去?!   当然,这也就是心里想想了。   他嘴硬的说:“回阁老,属下不是没劝,属下已经说了这是旧制,历来都是如此。殿下便说小王子改了人数,也算更改旧制,他能改,咱们自然也能改。”   这倒也不是假话,   劝不住东宫这一点,他们三个都不会有所怀疑。   “东宫这话,确有几分我大明储君睥睨天下之气度。”刘阁老一直是认同朱厚照的,就是年纪大了,又是个文人,稳当惯了,缺了年轻人的朝气和勇气,“但这道旨意……只怕会无端惹出事端,却不知为何要如此坚持。”   这个时候,   来了一个宦官,他到内阁是传话,“皇爷口谕,请三位阁老到乾清宫去。”   刘、李、谢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心说来得正是时候。   朱厚照已经做了弘治皇帝的工作。他旁得不担心,就担心弘治也会有花钱买安心的想法,反正伺候着这群人过完这几天拉倒。   实际上弘治还真有这种想法,如果是弘治十年太子提这样的要求,弘治还是要犹豫一下,毕竟再宠爱也不能拿鞑靼使团的事开玩笑。   但这么长时间以来,朱厚照已经赢得他的信任,   用朱厚照自己的话说:儿臣什么时候做过没头没脑的事?   阁臣们到了御前行礼后,   朱厚照开口,“三位阁老,本宫今日从书院里出来的时候恰巧碰到二十多名鞑靼人,心中奇怪,一问之下才知这是小王遣使入贡的人。阁老可知,他们的使团规模光入京的就有500人之巨?”   “此事,臣知晓。小王子原想遣6000人,最终被缩减至500人。”   这话听起来好像还是取得了多大的胜利似的。   “这五百人人吃马嚼,他们在京里的一些花销,朝廷没有必要替他们担着吧?”   朱厚照现在已经不觉得离谱了,其实古人就是有天朝上国的骄傲。记得清朝时,为了招待一帮英国使臣,皇帝令一帮官员带着他们从北京玩到广州,最终的费用有近九十万两白银之巨。   类似这种费用,以天朝上国的骄傲又怎么会不自己掏呢?   “殿下此言差矣。”刘健在山东的事情包括往后的许多事情都会愿意配合东宫,但他不是倒向东宫,所以他自己该坚持的,还是要坚持,“殿下可想过,若是这道旨意下去,必定震动鞑靼使团,到时若有什么骚乱,就在这天子脚下,朝廷的颜面岂不是扫地?”   说完,刘阁老还望了望皇帝。   那意思,您老人家也不能什么都听儿子的吧?   “怎么扫地?!”朱厚照想不通这句话的逻辑,“五百个人,在我大明京师还能翻天不成?!”   刘健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五百个人若想翻天自是不成。可微臣也有一节不明。若旨意一发,鞑靼人有所异动,那么这些人是杀还是不杀?若不杀则朝廷颜面不存,民心也会因此尽失,若是杀了,这便不合君子国之作风,将来也会给小王子留下口实。如此被动的局面,只是为了省些银子,殿下以为真的值得?”   “值得!当然值得!刘阁老不知天下百姓都是为了几两碎银一生奔波劳碌吗?朝廷之税银皆来自百姓,现在却要花到鞑靼人的头上,咱们君臣如何向百姓交代?此其一!”   “其二,刘阁老说的杀也不能、不杀也不能的被动局面是因为这道旨意吗?依本宫看绝非如此,我来问你,若咱们始终以礼相待,他们在京中依然犯了事,这是杀还是不杀?心中存了害怕鞑靼人的心思,只想着伺候好这帮大爷,随后礼送出境,那便是他们怎样施为咱们也不会杀的吧?有没有这道旨意都一样!”   “其三,你是大明内阁首揆,怎么向小王子交代不是刘阁老应该考虑的事,怎么向父皇交代才是!留下口实?自古都是成王败寇,鞑靼人何时与你讲过道理,不给他们留下口实,他们便不来犯边了吗?”   皇太子一脸三句反问,其中的道理鞭辟入里,他们自然不会不懂。   说到底还是怕。   谢迁适时补充说:“启禀殿下。所谓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按殿下的旨意施行,则两国必有一战,战端一启,则生灵涂炭,于国于民皆非善事。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殿下,切不可因为年少意气而轻言战事!”   “我年少意气?!怕是你暮气横秋吧!”朱厚照慢慢走下来,一步一步接近他们,“谢阁老,本宫问你,便是咱们处处以礼相待,你能确保将来小王子与大明不会有一战吗?”   “这……”谢迁一愣,如今边境的格局他们自然清楚,王越此时还在和鞑靼作战呢。   便不提这些,即便现在两国和平,但小王子决定打还是不打,他怎么能确保?   弘治皇帝叹了声气,“小王子狼子野心,自负大才。今日太子之话,乍一听是荒唐了些,可这么一论,咱们君臣都该知道,这一战是免不了的。”   “拟旨吧!”朱厚照懒得再废话,“若是哪位御史仍旧不满的,本宫一力担之!至于有什么异动……父皇,儿臣请旨将京师戒严!”   京师戒严?李东阳听了这最后一句心中感佩,殿下这已经是在为斗文官做好准备了……   近来,其实他越发有一种感觉,便是碰上如当今圣上这样的君主,他们这些臣子还有可发挥的余地,但若碰上太子这样的,干脆就高举‘听命行事’四字反倒简单。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子之谋   李东阳善谋,所以太子殿下一说京师戒严他便想到,其真正用意并非是为了控制那使团里的五百人。   那些人里虽说有士卒,但也有商人、官员等,说到底也就两三百人的战力,大明朝京师陈兵数十万,几百人……需要戒什么严?   虽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如此安排倒也没有错。   只不过依李东阳对东宫的了解,他敢断定太子并非仅考虑了这点。   太子显然是考虑到之后会有大批文官上疏反对东宫这明显有失大国风范的提议,所以搞了京师戒严,因为一戒严,动静就大了。   动静那么大,北京城外又没有鞑靼大军,百姓就要问为什么。   于是很自然的,不消三日,京城之中的百姓人人皆知太子殿下是要省下这笔银子。   平民百姓大多没有多高的眼界,五百个鞑靼人和上等人一样的都要朝廷花钱,他们怎么愿意?   到那时,谁要敢反对殿下过于激烈,   想来也会像钱桂一样,被打得声明扫地。   到时候百姓人人喊打,几个书生赞颂他的德行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织好的牢笼,就等着人来跳。   而且一定会有人跳进去。   但他也不能这么去提醒……万一再被太子逮住一回呢?他当得是官,又不是菩萨,能自保已是不错了。   但身旁两位同僚都是可以说的。   尤其刘健,他一边拟旨,一边还不免担忧的说:“殿下之意乃是整兵备战,与鞑靼一较高下,其志有太祖遗风。只可惜,我担心朝中诸臣不能理解殿下的用心。”   李东阳见他担心似此,便把刚刚心中的心思说了出来。   这一出口,刘健和谢迁自然都有些意外,   “不信?”李东阳歪着脑袋,带着笑意问。   “倒也不是不可能……”谢迁想了想这几次东宫的奇智,至少他不敢否认。   但李东阳则笃信,“我敢说必是如此。所以刘阁老也不必忧虑了,东宫太子行事绝非鲁莽之人,往后这朝堂乱还是不乱,都是他说了算。”   ……   ……   “殿下所说的报纸,是指通政使司所出的《邸报》吗?”张天瑞在殿中向太子发出了这个疑问。   朱厚照本就计划要开报纸,   既然召回王鏊、设立书院是要引导舆论,那么作为引导舆论最重要的手段——报纸,又怎么会被他忘记呢?   这可比发明蒸汽机简单容易得多,不用白不用。   至于张天瑞所说的通政使司负责刊发的《邸报》,则是官府用以抄发皇帝谕旨和臣僚奏议等文件及有关政治情况的刊物。   本质上,是一种政府公报,属于政治活动,而非经济活动。   “不一样。本宫所说的报纸,主要不是刊印圣旨和臣子奏疏,而是记载各类大事、奇事或者说一段时间内,百姓都关心的事。就以书院举例。”   朱厚照慢慢引导他,“书院在京城百姓之中引起了许多议论,人人关心,可并非人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那时候你张天瑞写上一篇介绍的文章,京中说不准就会有数百人愿意购来阅读。”   “购?”张天瑞心中有奇,“殿下的意思,这是要买的?”   “当然要买,不然纸张、墨水、活字印刷等等花费,要从哪里来?当然,初期是可以免费赠送的,后面再卖。”   张天瑞大约是听明白了,但他还是很疑虑,“殿下,似这样的东西,怕是也卖不出几两银子,殿下特意要它何用?”   “话语权。”朱厚照问道:“你可还记得,山东布政使黄文佑的那封奏疏,他在其中明指杨廷和是阉党,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说本宫这个太子过分信任太监?你是在本宫身边的,知道山东的情状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那个关口除了太监,本宫是无人可用。可事实就这样被掩盖,他黄文佑一封奏疏,轻易便将阉党两个字挂在杨廷和的头上,为什么?”   “为……为什么?”   “因为说的话有人信!而信他的话得人,发出了最大的声音,那些山东得利的百姓嗓门再大,咱们在北京听不见。”   “喔,臣明白了。如果以后有了这个报纸,那么殿下便可以发出声音,叫天下人都知晓,殿下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   总算聪明了一回。   “快去办。注意,写得要简单,可不要抄一篇《滕王阁序》在上面,不然谁能看得懂?至于这第一件事,就写鞑靼使团!”   “臣领旨!”他这话喊着倒是也坚定,但是喊完之后又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朱厚照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殿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厚照:“……”   似这样的话,他上辈子在电视剧里看得太多,现在真的听起来还觉得有些怪异。   “你讲吧。”   “微臣乃一愚人,自小读书,刻苦两字而已。这行商之事最讲灵活,便是脑子要灵,眼睛要灵,嘴巴要灵,心思要灵……这种事,微臣实在没有足够的信心。但殿下所托,微臣自当尽心竭力而为,万不敢有半分推辞之念,因而臣……臣,臣想举荐一人。”   “说来听,是哪一位啊?叫你这么为难。”   张天瑞脸色像苦瓜,“启禀殿下,微臣所要荐之人,乃是犬子。”   犬子?   朱厚照呵呵一乐,喔,难怪逼得这个老家伙浑身难受,这是怕任人唯亲。   但他对张天瑞的儿子也有印象。   瞄了眼刘瑾,回忆道:“本宫记得你那个儿子叫张成……”   “张成田。”刘瑾低声提醒。   “喔,对,张成田。那是个赌徒啊,这种事哪能交给他?”太子脸色一变,心说你和我开玩笑呢。   “殿下所言不错,微臣的大儿子是叫张成田,他生性嗜赌,已经叫微臣关在家中半年有余了。”说起来,这位老先生也是心痛,“微臣说的是臣的二儿子张成用,也不知臣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大儿子是这个样子……二儿子又酷爱行商,对于圣人之学从不多看一眼。真是……唉。臣一共也就这么两个儿子。”   朱厚照忍不住噗嗤一笑,尤其配上张天瑞那张老脸,他真的觉得这个人搞笑了。   “算了,你也不要在这里唉声叹气了。那个赌徒你严加管教,至于你那个二儿子……”   朱厚照想了想,   张天瑞这个人是胆小如鼠之人,既然说出了口,就不会有什么虚言,那个张成用兴许真的有几分行商之才,否则坏了大事,他这老父亲估摸自己就该畏罪自杀了。   “成,本宫便也谅解谅解你这一番为父之心,就叫他帮着你吧。不过办报可不是官身,你便让他当做一门生意去做。”   “微臣谢过殿下厚恩!”张天瑞跪下来磕了个头,随后收起官袍,像企鹅一样一晃一晃的出了东宫。   人走之后,朱厚照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张天瑞天生一张苦瓜脸,没想到他是生了两个这样的儿子,说是前世作孽,还真不假!哈哈!”   在这个年代,什么叫孝顺?什么叫给老爹挣脸面?   道理不用多讲,瞧瞧王华和王守仁就知道了。   父亲中进士,你也给我中个进士啊!   刘瑾看朱厚照心情不错,胆子也大了起来,陪着笑容说:“可惜张中允的衣钵,不知要传给谁了。”   朱厚照听到‘中允’这两个字,忽然想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算他不容易了,最近也颇有些苦劳。那个左谕德李旻现在怎样了?”   刘瑾闻弦知意,“照常当值,并无特别。”   “我去请父皇的旨,换了他,升张天瑞为詹事府左谕德!”   跟着太子干活,怎么可能光出力不看赏呢!   过后不久,外面有宦官请了旨进来,禀告说:“殿下,南宁伯毛荣求见。”   刘瑾一惊,南宁伯毛荣?这是腾骧左卫的指挥使,这个时候找他过来,想来定是为鞑靼使团之事。   “宣!” 第一百一十七章 私生子   毛荣的爵位得于他的曾祖父,南宁伯毛胜。   毛胜在正统年间即随军出征,景泰年间参与北京保卫战,管三千营操练,随后又平定各地,累功封为南宁伯。   毛荣的祖父还行,立过些功劳,到他的父亲则不行了。现在是第四代——弘治七年,毛荣袭爵南宁伯,至今也有五年了,可以说寸功未立。   且他这个人,虽说身高腿长,但面白细嫩,四肢瘦弱,行走之间全无军人的气势和胆魄。   朱厚照见到的时候便皱起了眉。   “臣腾骧左卫指挥使毛荣,参见太子殿下。”讲话开口,语气也软绵无力。   而且摇头晃脑的,好似穿着甲胄很不舒适的模样。   他这个样子不说是被酒色掏空的身体,至少也是毫无半分武人之气。   都说土木堡之后,勋贵被一网打尽,留下的也都是这么些货色。   朱厚照难掩失望,把手中的书往桌子上一扔,吩咐道:“只有一件很简单的事要你去做。做的不好,我要你的脑袋。”   太子常年和朝中那些人精大臣争斗,所养成的习惯其实是已经很强势,否则丛林迷雾之中如何乞活?   就是这压力轮到毛荣的头上,他有点儿难以承受,说话……让人听起来就很紧张。   “但凭……殿下吩咐!”   “你手上有五千兵马,京里有鞑靼使团五百人,明日一早父皇便会降下圣旨,朝廷不再供养这五百人的花销,你带人去,若谁敢在我大明的京城生事甚至伤人,定斩不饶!”   “臣领旨!”   朱厚照看着他觉得有些烦,挥挥手,“下去吧。”   他已经生出要换人的念头。   但目前也没有合适人选,腾骧左卫有五千人,又不是去打仗,还是在北京城,任务其实很简单,所以暂时问题不大。   要是五千人连五百个人都看不住,那毛荣的脑袋也保不住。   边上的刘瑾练得就是察言观色的功夫,   他一瞧太子的脸色不对,便试探着说:“殿下……可是不太喜欢南宁伯?”   “当年的南宁伯席宠承烈,奋其勇谋,朝中上下称道,无一异辞。你再瞧瞧这个人,毛毛躁躁,无半分稳重之气,也只能说将门犬子了。人们常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看,大多都是一代不如一代。”   但是要说立马把这个南宁伯撤掉。   这事儿倒要从长计议。   朝中已经有许多人在暗中反对他,他也还没有对勋贵这个团体出过手,若是过于贸然,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驭人治国,可从来不能仅凭意气。   “殿下,奴婢这儿倒是有一个故事,兴许殿下会爱听。”   “喔?”朱厚照心中升起期待,   有的时候像这种‘奸奸’的人,其实好用,他会摸你的心思,挠你的痒处,给你解决问题。   “南宁伯袭爵于其曾祖,至其父毛文则远逊其祖,毛文此人胸无大志,生性风流。也因此毛文不止一个儿子。”   朱厚照明白了,“毛文的儿子中,有德才显的?”   “有,但……似乎是一私生子,唤作毛语文。”   “嚯,那这样更好了。”   绝地逆袭的猪脚剧情,从黑暗之中走出,才能锻造出坚毅与强大。   就是这个名字让朱厚照觉得怪异。   但想来这个年代也没有语文这个词,人家起这个名字你也没办法。   刘瑾看太子脸色转忧为喜,心中受了许多鼓舞。上次张永献了个勇武无双的吴俊川,太子对他大加赞赏。   但说到底,吴俊川现在也没成什么气候。   这样一比,有南宁伯这个爵位的显然就不同了。   “若是殿下应了,此事便由奴婢去办。”   朱厚照点点头,同意了。   粗暴的换掉毛荣,会让许多勋贵看了心寒。而选择还是把南宁伯留在身边,这个效果则要好的多。   勋贵这个集体,其实是和皇室共天下的。   他们也没有什么科举要考,只要忠于皇帝,皇帝自会给他荣华富贵。   至于造反这个选项对于明代勋贵来说几乎没有价值……后世人看造反这事儿,总觉得皇帝得罪了他了,干脆就反了,好像很豪气,其实不是,造反是要灭九族的。   但凡有一条活路,寻常人都不会去造反,朱元璋当年和尚都当了,也没想过造反,那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所以这些勋贵本身就是贵族了,何苦呢?   且他们天然的就愿意与皇室亲近,   京营中的许多将领也都是勋贵,皇帝也信任他们。   所以这个毛荣得了这个职位。   至这日晚间的时候,   朱厚照又得了一个重要信息,   他先前让刘瑾派人去查,入了关但没有进京的那1500鞑靼人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前来禀告的小太监说了一句话:势家士绅闻北虏进贡,各用彩锻、铁器等物易其达马。   有这句话,朱厚照就明白为什么他娘的要派这么多人了,   这根本就是个采购团队,   “这么说来,他们是去买东西去了。”   刘瑾低声道:“殿下,我大明大同、宣府等地缺马,鞑靼人则缺铁器,寻常的开市之日,朝廷早有律法,只允许以布帛米盐等物入市,不得私带锅桦铁器。因而北虏每次入贡时都会恳请皇爷同意提供铁器。除此之外,他们亦会从民间购买大量铁质用器。”   朱厚照想,这其实因为是冶炼技术的差别。   换句话说,禁止出售铁器,就是这个年头的武器禁运。   “所以说……哪里是好大喜功。”朱厚照心里生出对周度的不满意,“那个小王子无利不起早,既然自认一代人杰,又怎么行此无意义的事?”   他在殿内踱步细思了一会儿,“那个毛语文,你能找到他吗?”   “当然可以,只要殿下愿意。”   “好,那就让本宫瞧瞧他的能耐。”朱厚照分析道:“如果我是小王子,这每年仅有一次的入贡机会,我一定非常珍惜。为了能购买到更多的铁器,我一定先派人南下,私下人与一些商人沟通好,一切都要安排有序,否则如无头苍蝇一般,那成效如何岂不是毫无掌控?”   刘瑾心中暗暗称绝,太子殿下真是心思剔透之人,“所以殿下的意思是……”   朱厚照眉头一皱,透着狠劲,“让毛语文率人立即去查,看看是谁在背后暗中交易。追踪他们,找到他们,然后杀掉他们!”   “殿下,奴婢以为此类事是否需要请皇爷旨意,让锦衣卫出马?”   朱厚照眼神一偏,落在刘瑾的脸上,“能做到与鞑靼人通商,这岂是一般的商人?他们说不定能探听到朝中消息,所以不能用锦衣卫,就要用这个从未有人料到的毛语文,选些个东厂番子归他节制吧。”   刘太监再一次赞叹太子思虑之周全。   “奴婢明白,那奴婢这就去办。”   “等等。”   刘瑾转过头来,弯腰面对太子。   “刘瑾,你是个做事谨慎的人,这个毛语文本宫一次都没见过。表面用他,实质是信任你。你可不要令本宫失望。”   刘瑾瞬间头皮发麻,这下好了,把自己搭进去了!   “奴婢明白殿下的意思,奴婢这双眼睛,也不会瞧错人的。”   “希望如此吧。”   ……   ……   与此同时的内阁,刘健也照皇帝和太子的意思拟好了那道召旨,他们都是老江湖了,但一样无法预料将来。   “这道圣旨一出,且不知明日会有多大的风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开大衅于边   转过一个胡同的角落,刘瑾示意身旁的小宦官上前敲门。   铛铛铛的声音传出后,门缝中露出面容的是个嘴里叼着烧饼的细眼青年,模样不是很好看,但眼珠子一秒三转,似乎还像是个机灵人。   刘瑾也是意外之中听人说起南宁伯家中的这些‘丑事’,他比朱厚照更早见过毛荣,知道凭那个家伙的本事,绝对得不了殿下的喜爱。   皇太子如今要什么人?不是那种吟诗作对厉害的书生,而是聪明机灵能把事情搞定的人。   这个毛语文因身份被人瞧不起,如今只在刑部大牢干看守犯人的活计,但细一打听也知道他有些声名,还混了个牢头,世间多数恶人,他怕是见过不少。   “找谁?”毛语文半掩着门,有些警惕的问道。   这一趟,   刘瑾不准备只以私人身份偷摸来找,一来他有太子的明旨,二来似毛语文这样的人,不会轻信于人,不亮明身份,说不定他在背地里和你玩心思,实在是麻烦。   所以他的动作在嘴巴之前,直接撤下腰间悬挂的腰牌,   毛语文吃的是官家饭,一看这宫里的牌子马上一惊,随即立即开门,把烧饼往腰间的布条之间一插,麻溜的跪下,“小人见过公公!”   吱呀。   刘瑾推门而进,他急忙把人扶了起来,虽说现在两份身份地位悬殊,但将来可不是。所以抽出那张烧饼送往毛语文的嘴巴,“铁人也扛不住饿,晚饭还是继续吃吧,不妨事的。”   “小人不敢。”   毛语文换上谄媚的小脸,连刘瑾身后跟着的两位宦官都不放过,一定要把笑容留到位。随后脚步快迈,跟在刘瑾的身后,“小人不知公公尊讳?今日登门,想必是有小人可以效劳的地方?”   刘瑾也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他知道虽然毛语文看起来没有半点南宁伯后裔的风采,但只有像他这样才能活下去。   “毛公子你不必客气,我姓刘、名瑾,是东宫太子的人,此来确有要事。”   毛语文心思动了起来,看那块牌子,这人是宫里的人不假,既然是宫里的人,那么是东宫太子的人也不假,因为宫里的人规矩大,冒充这种事轻易是不会有的。   但即便都是实话,诚意满满,这毛公子叫得还是让他觉得很警惕,毕竟他什么地位,人家什么地位。   所以也只能见机行事,“小人见过刘公公,小人在刑部领的是看打牢的差事,是不是……牢里关着的什么人……冒犯了公公?”   “不是。咱家此来是奉了殿下的旨意,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刘瑾招了招手,凑近了说,“听闻毛公子出身南宁伯府?”   毛语文脸色大骇,跪下说:“公公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人,小人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至于南宁伯府,小人贱命一条又怎么敢高攀?”   “唉。”刘瑾见他如此熟练的否认,估计是被教训的怕了,出了门便对自己的身世一点儿都不敢声张。   “那便说正事吧,有关你身世的话,等你将来当着殿下的面,再说不迟。”   毛语文心思在抖,他这是和当朝太子有了关系?!上天会赐他这种机缘?   “请……请公公吩咐!”   关乎到自己的命运,即便熟练如毛语文也还是紧张了,听着就像喉咙都干了。   刘瑾也不浪费时间,他还要赶回宫里呢,于是先将背景介绍了一下,最后说道:“京里的那些鞑靼人你是知道的,他们在买什么东西你知道么?”   “小人,小人不知。”   刘瑾原谅了他的谨慎,自己说道:“铁器,连一口锅都不放过。你要做的,就是去摸清楚,我大明朝是否有什么人和鞑靼人碰头,暗中交易朝廷违禁之物。但有发现,立即禀告东宫,毛公子的命运立马翻转,甚至就是重入南宁伯府也不是不可能。”   毛语文刚听前半句,便觉得此事真是难如登天,他一个牢头最多就是会搞些算计人的小便宜,怎么能掺和到朝廷和鞑靼人的事情当中去?   所以已经开始动心思想着怎么推脱了,   但听到后半句,心灵则如被一阵狂风吹过,震撼激动、难以自持。   那是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耻辱!   “小人领命,但请公公给小人几名机灵得用的人!小人一定马上追查!”   刘瑾露出笑容,“人,明天就到。你家这里,我会让人时时看着,如果有什么进展,就在门口挂上灯笼即可。”   ……   ……   刘瑾走后,   毛语文冲进家门,反手上锁。   接着人爬到床底下,先是推开一个木箱,露出一块活动的木板,他掀开木板拎出一个木盒子出来。   木盒子是有三样东西,一样是他娘亲留给他的遗物,放着不动,还有一样是一把精美的短刀,锋利异常,上面有大雕的图案,栩栩如生,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兵器,他把这玩意儿塞到怀里,随后又带上这些年存的银子,一共三百两,这次只拿一百两出门。   拿好这个之后他便吹灭了油灯,准备关门出发,临走前还从门后又抽了一张烧饼塞在嘴巴里。   他要去的地方,是自己的长官,刑部大牢司狱褚真的家中。   这个人说是他的长官,更准确的说是他的师傅,这么多年得褚真照顾,所以他活得还行,也算他自己心思机灵,嘴巴能说,把两人的关系混得叫一个亲密无间。   所以钻进他家的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完。   两人钻进一个屋子里,   “……你要知道鞑靼人在向谁买东西?”褚真觉得讶异,“你一个牢头儿知道这个干什么?”   毛语文带着真诚,说道:“师傅,我叫您一声师傅。这事儿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它牵涉的……太大。监督您的提牢官,您觉得他是个官儿吧?跟这儿比起来那就是芝麻绿豆大小。”   “我是天地间的野孩子,无牵无挂的,师傅你不一样,所以最好不要问我问题,只告诉我就行。”   褚真一听这语气,“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   “是遇着事了,但不是坏事。”毛语文搓了搓鼻子,语气中竟还带着几分野性和兴奋,“好了师傅,时间紧张。我记得咱们去年抓进来的那个两淮盐运司运判李淳提到过,说咱大明朝有些商人那是富可敌国,似乎做的就是关外的生意。那个李淳后来被人替了出去……”   “诶!”褚真呵斥一声打断了他说话。李淳这个人不在毛语文负责的那片区域,他本以为这个家伙不知道,没想到还只是没说。   “便不能找其他的路子吗?一定要从这里入手?”   毛语文说道:“此次来我大明入贡的据说是那个小王子的三子巴尔斯博罗特,虽说是个北虏的王爷,但那也是王爷,住的地儿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防护,您让我去那种地方探听消息?”   “师傅!”毛语文急了。   “别催,”褚真起身开了门,左右看了看之后说:“告诉你我的命就要担着干系。你要么也让我和你一起去,要么你便不要从我嘴里套出消息。”   “这我哪里敢?”毛语文炸了毛,“你和我一起,不就是我将上头交代我的事情又与你说了?到时候别说我,师傅你也活不了!您就信我一回,只要找到那个李淳,我杀了他不就是了?”   “那……那行吧。”褚真想了想,“你往北走,去大同,打听一个叫宁五仁的。”   “谢师傅!若我能活着回来,一定报您的大恩大德!”   ……   ……   第二日一早,毛语文花了重金在靠近皇城的地方,选了官家人常去的玲珑酒楼二楼视野开阔的位置,等了许久,约莫接近中午的时候忽然一声高亢的呼号传来!   “想我堂堂大明,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一国储君,竟然下旨停了招待外国使臣之银!小民之家亦知尽地主之谊,况一国乎?!”   百姓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上菜的小二把脑袋凑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回来还和毛语文瞎聊,“那帮大人在叫什么呢?”   “和你我一样,为了几两碎银。最近京里不是来了500个鞑靼人吗?他们吃的喝的原本都是国库掏钱,现在,太子下旨停了,要把这钱省下来,叫那些鞑靼人自己掏钱。”   小二一愣,随后说:“这不是好事吗?那些大人叫什么?”   “我也不懂,大概……是丢了面子吧。”毛语文挠了挠脑袋,这一节他是想不明白的,在他的观念里,面子也不值几个钱,像他,要是一定要留着面子,那可能会丢了命。   不过这样一来,刘瑾昨日所说的事都得到了验证。   殿下其实不止要停这笔银子,还要挖一挖谁在和鞑靼人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   那一位……的确是个聪明人,   可惜,这里的戏他是看不到了。   而上演这出大戏、又颇为无奈的角色之一,鸿胪寺卿周度正面对着鞑靼使团的首领、达延汗三子巴尔斯博罗特的那张臭脸。   等到周度说完,他很是不可思议的反问:“周大人,大明皇帝这是何意?我大元大可汗是想着两国交好,这才派我前来。如今,你们礼仪之邦就是这样的诚意吗?”   周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道旨意都不是他的本意。   但圣旨在前,只能做不能说。   “三王子,这是圣旨,你冲我再多吼叫亦无用。我周度是大明的鸿胪寺卿,自然是尊我大明皇帝陛下的旨意而行事。”   “啪!”巴尔斯博罗特气得涨红了脸,“你们这是侮辱我!侮辱我大元大可汗!回去后我必定向我的父汗如实禀告,将来兵戈相见,希望你们的皇帝陛下还能有勇气下这样的诏书!”   说起来,大元大可汗这个称号是小王子上表之中的自称,第一次有这个提法时,满朝文武官员还就此展开过激烈辩论,认为小王子‘书辞悖慢’,以敌国自居,当然讨论到最后是觉得‘不必深究’。   周度自觉理亏,底气不足,再加上巴尔斯博罗特的语气傲慢至极,令他也觉得有些受辱,所以便不想与他继续纠缠,直接拍案而起,就这么走了。   反正我只是传个旨意,你要是不满意,也别冲着我!   “我要见大明皇帝陛下!”   周度不理他了,玩了一手消失。   而在外间、京城的街头,一队一队的士卒持枪而出,他们像是一夜冒出来的一样,在街道之上来回巡逻!   巴尔斯博罗特一看这架势,心中一惊。   与此同时,屋里走出一个扎着辫子的少女,“三哥,可是你做了什么?为什么外边那么多的明军士兵?”   “你先进去。”巴尔斯博罗特眼神中多了几分忧虑,“得去提醒一下格尔舒他们,明廷有这样的变化,应该是和他们那个近来大出风头的太子有关系。据说,那个人聪明绝顶,智谋百出,如果顺利登基,将来必定是父汗的心腹大患!”   这一点,少女自入了关之后也渐渐听了一些了,有的人说大明的下一位帝王像仁宗,因为他宽厚待人,有怜悯之心,也有人说他像太宗,因为他行事果决,手起刀落,这才没多久,就有大臣死在他的刀下了。   当今圣上登基十一年,也没杀过几名大臣。   “我觉得这个消息比咱们购买再多的布帛铁器都要重要。三哥,咱们要忍,要活着回去告诉父汗!为了这几个银子起了冲突,我们和部族的勇士都会白白送上性命,那个太子和现在的大明皇帝不一样!他是会杀人的!”   巴尔斯博罗特握紧了拳头,“也不必害怕。父汗几十万的勇士就在大同关外,他们也不敢拿咱们怎么样!”   “可父汗连大明出了这么厉害的太子都不知道!汉人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要父汗在不知道敌人有变化的情况下作战吗?!”   “那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侮辱了!我一定要见一见大明的皇帝!”   ……   乾清宫已等了两日了,   这两日宫外不时就会来奏报:   鞑靼使团听了圣旨,虽怒,却毫无动作,只说要进宫觐见。   弘治皇帝如今心下大定,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外交光荣时刻’,年轻人、又是皇帝,怎么会不好面子?   他是受了鼓舞,心中带着激动,   但朱厚照比他冷静的多。   甚至有些失望,看来这些所谓的勇士,比铁木真忽必烈、皇太极多尔衮时代的那种北方勇士都要差一些。所以说在历史上没有取得这几个少数民族领袖的成就。   达延汗这个所谓的中兴之主和真正奠定基业的开国之君相比,也还是差了些。   “……看来,他们也生不出什么骚乱。”朱厚照说着还看了看谢迁,   这位东阁大学士本来是担心皇帝那道旨意一下,鞑靼人会闹点什么动静来着。   但谢迁也有话讲:谁知道你为这五百人,找五千人在外边儿看着?!   “本宫先前就说过,在我大明都城,区区五百人,他们能如何?”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看拳头的大小。   但那道旨意,是皇帝要强行发出,其实许多人都不满意。   便是在暖阁之中,亦有左都御史戴珊进言,   “殿下天纵之资,固然可以料定到小王子有侵犯我大明之野心,但有今日之举后,将来必然会有人说,小王子之所以进犯,乃是因为我们礼数不周,故意激怒小王子。”   这是说这个办法实在不聪明。   朱厚照奇怪,“小王子不是一直在犯边吗?何以会说是因为本宫的原因?”   戴珊回说:“殿下可知,王威宁(王越)威宁海大捷三年后,小王子率三万余骑寇边,正是对威宁海大捷的报复。因而当时即有人说,这是开大衅于边。自此,边境无宁日,士马疲弊,馈运耗竭,公帑私蓄皆赤立,边民荼毒有不忍言,而武阶冗滥亦不可胜纪。”   这话的意思,就是怪王越打疼了鞑靼人,招致了人家的报复,所以叫‘开大衅于边’。   朱厚照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有这样的糊涂蛋?这一次应该没有人人说这么没出息的话吧?!”   弘治皇帝翻了一本奏疏出来拿到太子面前,“山东布政使黄文佑。近来,他已连上两道折子了。所说的也是戴珊之言,担心朝廷的旨意会惹来大祸,甚至不需多久就会引来小王子更大规模的寇边!嘿,他人在山东,比朕这个在北京的还要害怕。”   朱厚照:“……”   “父皇!儿臣请旨将此人抓起来!”   戴珊等人闻言,大惊失色,“殿下,不可!”   “有何不可?!”   戴珊语速极快,“黄文佑为人臣子,谏言乃是本分,何以有因一言不喜,便将朝廷命官捉拿下狱的道理?”   “非也!”朱厚照站起来很认真的说:“我要治的就是像黄文佑这一类的官员。朝廷的每一次大捷都是边军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拼出来的,那一代人拼赢了,后世人拼不赢,难道就要说是祖宗们开了大衅?!照此推理,那先帝三犁虏庭,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岂不是开了更大的衅?黄文佑这封折子岂不是也连先帝和太宗皇帝也一并怪罪了?!如此没出息的官员,朝廷要之何用?!”   “此外,黄文佑这封折子竟然怪罪起了打了胜仗的将士,若是这样的官员不治,还任他们在朝堂上聒噪,传出去,岂不是寒了我大明将士的心?父皇又没有让他上前线,他在山东还要乱我军心。如此没脑子的官员,朝廷要之何用?”   戴珊心想,这道理还能这么讲?   朱厚照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有‘只要听话一点,敌人就不会打我’的想法,这个歪风一定要刹住。   上次也是这个黄文佑,说什么阉党。   这种脑子比较死的官员,跟他这个太子是永远不可能对上路子的,早点拿下早点为好。   但戴珊似乎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殿下,如果以这样的理由捉拿臣子,那么我大明朝怕是有数以百计的官员都要被下狱问罪!”   戴珊本想说的重点是太子你这个抓人的理由实在不充分,因为大家都是这样,你较这个真那就没意思了。   说起来也算怼得狠的,再说直白点:那就是,太子你到底懂不懂朝堂啊?!   但也许是这个左都御史和太子殿下的交手少了,所以这样轻易的开口。   像是李东阳和谢迁一听他这个话就心中一沉,顿时觉得颇为不得体。   朱厚照果然脸色一变,“戴珊!你这话什么意思?!照你之言,这朝堂之上,该怎么办难道是看人数多寡的嘛?几百人觉得不对,那本宫就不对?真要这样,来个几百人逼宫,本宫这太子也还坐不得了?!”   李东阳和谢迁一声哀叹:说什么来着。   戴珊被这大帽子一扣,心中慌乱,跪下说道:“臣心中绝无此悖逆之念!臣只是在说……似黄文佑这样的官员,并无大错,他上此折也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若是就这样抓起来,岂不令天下官员惊心?”   朱厚照道:“那么他惊了边关将士之心又怎么说?本宫三日前还收到边关军情奏报,此时王越正在和鞑靼人浴血奋战,朝中竟有官员说他开大衅于边。这笔账,怎么算?”   “启禀陛下。”李东阳这时候开口,“臣也以为殿下所虑为当行之举,值此边关战事未歇之时,黄文佑难脱扰乱军心之罪,不治则不足以告慰战死沙场之英灵。”   戴珊脸色一变,李东阳怎么和他讲相反的话?!   李阁老这份心思,也只有谢阁老能领会了,“臣,附议。”   他知道李东阳不是要和戴珊唱反调,这是为了救他,因为要是再争下去,太子估计会把戴珊一起给办了。   好在戴珊也不是周经的性格,没有死犟下去。两位阁老都这么说了,他有再多话也闷了回去。   皇帝一看还有这样的效果,心中对儿子驾驭大臣的能力更加觉得骄傲。只要是他一开口,这些人千百个不愿意也得照办。   “那便传旨吧,将山东布政使黄文佑捉拿进京!听候发落!另外……巴尔斯博罗特要入宫觐见一事……”   “父皇。”朱厚照主动请缨,“儿臣是储君,本就有接待外国使臣之责,加之那道旨意也是出自儿臣,这个巴尔斯博罗特便先让儿臣应付吧。”   皇帝一览众臣的表情,发现似乎是都没什么意见的样子,于是大手一挥,   “准奏!” 第一百一十九章 整军   围绕入贡所争论的一切,实际上就是一个战争与和平的问题。   朱厚照与戴珊、与黄文佑这样的人磨嘴皮子,就是要把道理辨明,就是要让弘治朝君臣明白,不远的将来大明就会面对这个令人头痛的敌人。   这不是大明开不开大衅于边的问题,除非君臣一起跪下,否则人家就是要来欺负你。   所以这一切当然也就不仅是拿五百个人的使团开刀这么简单。   “整军?”   “不错,儿臣的意思确实就是整军。”   弘治自登基以来,就不是一个摆烂的皇帝,他一直想的是拯救大明,只不过受限于能力和眼界,所能做的,也就是文官所告诉他的那一切。   现在朱厚照给他提出了新的东西,事情又会变得不一样了。   “怎么整?”   “父皇,儿臣看过朝廷军屯的收入,那就是一笔糊涂账,要想把这笔账扯清楚,那是极难极难的。但军屯的粮食大幅下降,却也直接说明,边军的腐败已经到一种触目惊心的程度,因而若要整军,只有四个字,另起炉灶。”   军屯的土地大多已被兼并,卫所制遭到相当程度的破坏,原本亦兵亦民的边军现在都是无地的苦哈哈,战斗力大幅下降,这是事实。   而京营之中,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一样有‘和平病’,早已不如当年的悍勇。   说到底就是时间久了,腐败了,战斗力下降了。   弘治皇帝大约明白过来,“太子的意思,是在十二团营之外,另设数营,重新整编操练。”   “对,但人数要从十二团营本身抽调,只选刚猛勇武的锐卒,哪怕只选出三万人,那么我们父子也要认,这之外,无非就是重新再招募罢了。”   皇帝问道:“可大明的北方绵延千里,若是只以这几万精兵,似乎并不能如何。譬如我们驻守大同,那么鞑靼人可以在宣府寇边。”   “父皇,怎么吸引敌人主力,这是战术问题。但我们父子有没有这样一支力量,则是战略问题。退一万步说,小王子只击弱处,那么咱们至少可保京师无虞。只要京师无虞,咱们就有时间、有力量把边军的烂账理清楚,总有一天,大明千里防线,处处都是精兵。此外,另起炉灶的目的,并非只在于鞑靼,也在于兵部。”   现在京军十二团营不仅没有强大的战斗力,而且在人事、财务等问题上都由兵部直接管理。客观上造成皇权被削弱的局面。   而朱厚照要从中将起精锐给抽出来。   这事自然会有反对的声音,   可如果鞑靼人的威胁近在眼前了呢?   不这么做便不行了呢?   “外部的矛盾有时可以转化为解决内部问题的助力,父皇可还记得儿臣说过,儿臣可从来不做没头没脑的事儿。五百人的吃喝虽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可若要说为了这点银子就得罪鞑靼,招致兵祸,那怎么都不值的,那帮文人呼天抢地,心中骂着太子轻佻误国,他们哪里想过,儿臣早就想过这一节。”   “除此之外,儿臣还以为鞑靼人寇边是小王子既定的目标,他们想得是恢复大元荣光,和咱们有没有礼貌没关系。所以这鞑靼使团是可以得罪的,这事儿不干白不干,但干了,也不仅是为了省钱,而是把所有人都绑上战车,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鞑靼人得罪了,没得选了。”   “继而父皇就可以告诉他们,鞑靼人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必会大规模寇边。于是当然需要整军!”朱厚照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但弘治皇帝是压根没往这一节想。   “原来照儿也是故意得罪鞑靼人?!”   “算是……七分故意吧。”   皇帝的心头巨震,祖宗保佑,他这个儿子生的,可真是太厉害了!   “整军时要从十二团营抽出精锐,且不再列于兵部归属,而是直属于皇帝,太祖、太宗都这么干过,父皇当然也可以。兵部只有调查、整理、储存这些士兵户籍等资料的行政权,不再具有调动这部分精兵的调兵权,至于那些老弱病残,就暂时先留给他们,日后再说。这样一来,父皇作为皇帝的权柄将会得到大幅度增强。”   圣人之书大抵不会写这样的政治斗争,   刘健、吴宽这些弘治皇帝的老师们一个个都是理学卫道士,他们当然也不会教弘治皇帝这些。   所以弘治皇帝要么生而知之,要么就有一块知识盲区。   现在则不同,他有个儿子!   “到那时,朕才算一个真正的帝王!”   朱厚照这鸡汤灌得好,弘治已然激动了起来。   “父皇本身就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但……”   “但什么?”   朱厚照笑着说:“但如果有儿臣的助力,父皇便会如虎添翼。”   “哈哈,不错!朕与太子这才叫真正的上阵父子兵!”   弘治皇帝心中流淌过暖流,   他也是看史书的,古来多少帝王和太子的结局悲惨?一家人搞成了仇人的例子实在太多。   但他是幸运的,   上次他特旨太子领了腾骧左卫一营兵马,其实这是没道理的。   太子领兵,在大多数的朝代都是要造反的迹象。   但那之后,太子倒也没对这一营兵马表现出太多的热情,不过就是令人多加操练。   且那南宁伯毛荣,实在也不堪大用。皇帝一直在等着儿子过来说换人,但眼下仍在用着。   现在想来,太子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他想的不是如何在这一营、五千人上动手脚,他的眼光在更高处,在如何增强皇帝的权柄上。   为何如此?   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太子知道,皇帝的权柄越重,太子的权柄自然也会越重。这背后是一种信任,是一份亲情。   太子的心思是在为他的父皇谋划。   想及此处,弘治皇帝作为父亲又怎能不感动?   他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太子平日里所说的父子一体。   “朕,从最开始就应该信任太子,可惜朕也没想到这一节,还以为照儿这次是鲁莽了。”   朱厚照笑了笑,他并不在意这些,“可是,哪怕父皇认为儿臣是鲁莽,也由着儿臣了不是吗?儿臣早就说过,儿臣与父皇是父子,因为父皇是皇帝,儿臣才能是太子,父皇好,儿臣便好。儿臣为父皇,就是为自己,也是为了大明,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正是因为这样的信任,儿臣有的时候才敢事急从权,偶有僭越。”   “在外臣面前,自是要注意些礼节。不过朕与太子之间便没那么多讲究,朕……其实很羡慕农家的父子,那样才有天伦之乐……不过,现在也很好了。照儿,往后你若有什么事,尽管放开手脚去干好了。这个位子,迟早也还是你的,而且朕瞧得出来,你比朕能干。”   朱厚照听了这话略有一丝动容。   他的权利观其实不如弘治皇帝柔软。   但现在一个皇帝讲这样的话,叫他都有些相信……权力面前有亲情了。   “儿臣,怕是自古以来,最幸福的太子了。”   这话让皇帝觉得暖心,他拍了拍孩子的背,“若朕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太子,咱们不用理这天下之事,倒是好了。”   “父皇,”朱厚照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儿臣,还真有一事要向父皇请旨。”   “说了,不必请旨。”   弘治现在是无限信任他的儿子。   “父皇,儿臣现在有许多事,却深感人手不够。尤其张永还被儿臣派去了浙江,估摸着今年都回不来。因而儿臣想,父皇亲领的一厂一卫,是否可以让儿臣一并用上?若是有重大决策,儿臣必先禀报父皇,但一些小的,儿臣平时便做了这个主吧?”   弘治皇帝想到一节,“可是上次那个牟斌,不听你的话?”   “父皇不要误会,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儿臣并不责怪牟指挥使。”   朱厚照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首先是能力,弘治现在应该是绝不会怀疑了,更重要的其实是关系。   原本他也是有信心的。但今日在这整军的建议之下,他相信弘治更加不会拒绝。   “萧敬,”皇帝转头向那老太监吩咐,“你去将牟斌和陈岳叫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是东厂厂督。   朱厚照一看便知,皇帝这是要面谕了。   “是。”   萧敬领了差事快速离去。   弘治这牵着朱厚照的手走出了殿宇,俯瞰着紫禁城。   “太子。”   “儿臣在。”   “你要记得,你是太子,虽是臣,却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臣。在他们面前你就是主,也不是谁可以冒犯的。”   这话,只让朱厚照想到两个字:护短。   ……   ……   毛语文顶着烈日一路向北,同行的东厂番子都被他的吃苦精神给震惊了。   在驿站歇脚喝茶的时候,还劝说:“头儿,现在这天气太热,咱还是歇歇吧。”   七月的北方热得人脑袋都要发昏了。   他们这些人只穿一件单衣,还漏着风,那也得扇一扇来纳凉。   驿站边上的杨树倒是茂盛,地下全是斑驳树影,像这种阴凉地方也早被赶路之人给占了。   条件差的喝口水、条件好的啃一口西瓜,   毛语文从家里带了银子,自然算是条件好的了。   “累了?”   毛语文知道,这个讲话之人叫田二,和他处得其实还行,他没有拿出长官的架子,这些人也懂规矩,从来是他说什么是什么,现在说出热,想必也不是怕苦怕累的话。   田二一脸横肉,现在是满头的汗,“累倒还好,兄弟们都这样赶过路,主要是热。再说了,这差事也没有那么急,按照往常的惯例,鞑靼人没那么快走。记得弘治四年时,一直拖延到九月呢。”   话虽如此,   但毛语文不这么认为。   那位神秘的皇太子显然是在谋划一盘棋,派了他出来,一定是有理由的。   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一定要展现自己的本事,   便是旁人一个月能完成的,他要半个月,旁人半个月,他就要十天。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否则怎么叫太子殿下记住自己?   但田二这帮人,也是他的本钱,不能够得罪了。于是乎他从怀里掏出了些银子,给到这些人手里。   “头儿,你这是干什么?!”田二大惊失色,立马推辞不受。   “拿着!”毛语文很坚决地说,并且眼神一一扫过这二十人,“银子不多,因为我毛语文过去也不是什么显贵的身份,没多少钱。承蒙各位兄弟抬爱,一路以来都给我这个面子,我又怎么能叫大伙儿白辛苦?实在是这差事于兄弟我万分重要,早一天,便不一样。”   银子到手,再加这番话,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话说?   “当我田二没说过那些话。出发,赶路!”   “走吧,走吧。毛大哥是个真汉子,要我看,往后不如就到东厂来当我们的头儿!”   ……   这样三日后,   毛语文一行人进了大同镇,到了之后他让众位兄弟休息,自己则出门去寻人打听宁五仁这个人。   他原本是预料多有许多的困难的,但宁府就在大同镇里,只问了几人便确定了位置。   休整一日之后,他便把自己带的人分成几组,每日在宁府的周围晃荡。   到这日傍晚时,一个从宁府大门里出来的熟悉身影,令他再也坐不住了!   李淳!   那个从牢里被替换出来的家伙!   他被逮捕时是运判,那是个从六品的官,比他这个牢头儿厉害的多了,现在竟然在一个商人府中混饭吃了。   看来是隐姓埋名,苟活于世了。   “有发现?”田二看毛语文有异动。   “有。跟上那个人。”他指了指那个走路稍微有些崴的人,太明显了,“把人绑了过来,记得,不要叫人发现。”   田二拍拍手,“这是小事了。”   毛语文自己则咬着手指盯住宁府沉眉凝思,细长的眼睛中似乎有智慧的光芒闪烁而出。   他这一趟过来,顺利是顺利的。   但有些过于顺利了,   总叫他觉得……还不够……   东厂的番子,二十人弄一个瘸子那是容易的,不到一刻钟就把人绑进了一处废弃的民房里。   这里蛛网横生,落叶满地,李淳被绑了手脚扔在此处,现在正像蛇一样扭动身体,呜呜乱叫。   “头套摘了吧。”   “是!”   毛语文挑了一根杂草的,去其叶留其茎,其实是不干净的,但他们这些人都是穷苦出身,习惯了,就这么往嘴里一叼,眼角往上微微一翘。   当牢头儿的感觉来了。   “呜……呜……啊,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李淳被放开能说话,刚一张口就开始哭嚎!   “不要吵,我时间紧张,多耽误一分,你活下来的希望便少一分!”   “啊!这位大爷我有银子,你千万不要杀我啊!!”   毛语文听得烦,“哭!哭也算时间啊!”   哗,戛然而止。   嘿嘿,这样变好了。   “李运判似乎不认得我了?”   这个称呼叫李淳想死的心都有,   首先他现在不姓李!   其次这人叫他运判这个以前的官职名!   就这两点勾出了他心中无限的恐惧,以至于嗓子眼都吐不出话来了,只是睁着惊恐的眼睛,“你……你……你……”   “鄙人毛语文,刑部大牢甲字号牢头儿。”   李淳因为被绑着动不了手脚,他便蠕动着身体,脑袋就在毛语文的脚边蹭,“大人,大人,你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一个人,如此之惨,朱厚照看了说不定会心酸、怜悯。   但毛语文丝毫没有这种情绪,他考虑的是要他要怎么达到自己的目的,“又没说要你死,你怕什么?”   “大人,难道不是受刑部的令来抓我回去的?”   “不是。”毛语文挖着耳朵说。   李淳心中忽然冒出生得希望,这样一来,那一切还有转机,“要……要银子?我那里有!要多少有多少。”   “宁五仁是你什么人?”   吓破胆的人,其他手段也不用上了。   只抓住他逃出刑部大牢这一点,就能拿捏得他死死。   李淳一愣,但这个问题,倒也无碍,“他是,小人的东家。”   “想你毕竟也是一个官身,为了活着倒是什么苦都能吃。”毛语文这么喟叹了一句,继续问道:“宁五仁经商?”   “是!”李淳想了想,点头回道。   “做的什么生意?”   “……盐、粮和布帛。”   “盐?私盐?”   这就有些敏感了,李淳有些不敢答了,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毛语文的来意。   “大人,小人可否问一下,您究竟是办的什么差?要什么?您只要开口,什么都有!”   “噗。”毛语文把嘴巴里的杂草吐了出来,伸出胳膊招了招。   田二问:“需要做什么?”   “打一顿。”   毛语文背过身去看都不看李淳一眼。   搞的东厂的番子都有些发愣,见过手段狠的……但没有这么狠的吧……   李淳也懵了,“等……等等大人!小人说的不对,宁五仁贩得的确是私盐!”   “打!”   这拳打脚踢配着李淳的哀嚎,毛语文竟然还能笑得出来,甚至还在一旁解说:“我总觉得大牢那种地方,要么一开始便交代,要么死撑着也让我看看你的骨气。最不值的就是你这样装作硬骨头的软骨头,看似一副聪明模样,但最后是既交代了,又挨一顿打,实在不聪明。”   李淳的眼角和嘴角都挂了血迹,这才被放过。   “宁五仁做不做关外的生意?”   “……”   回答毛语文的是一阵沉默。   于是他手指又动了动,“先照着那条瘸腿打,打断了,再打那条好腿。”   田二心里一阵发寒,他是东厂的人当然见过这类狠的,但是像毛语文这样说得和家常便饭一样的……也极少。   “我答,我答……”李淳是哭着说的,“他做关外的生意。”   “卖铁器吗?”   “……卖。”   “像他这么大的商人,应该不会随便卖卖吧?有接头人?”   “有的,呜……”李淳彻底开始哭了。   但毛语文不管,“除了他,还有哪家商人?”   “还有宋随之、于广文、刘理平、杨……”   “等等!等等!”毛语文一摆手,有些不信的问:“私售铁器给鞑靼人是要被砍头的,大同这么多商人都这么干?!”   李淳害怕他怀疑自己,又给自己一顿打,便急忙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大同镇缺马,为了换取足够数量的马匹,纵开私市,售卖铁器,这都是官府允许的呀!”   听到这里,毛语文忽然觉得头皮还是麻了,   可怜他先前还觉得这事儿多简单,无非就是找到个人,还是个商人,然后直接把人抓到北京去,替太子了结了这事儿,那么他的大功劳不就到手?   可现在想来,这哪里是商人的事,这其中牵扯到了诸多官员,   这是……要命的差事啊!   一旦他们这些人,是太子派出来的这个消息走漏,查得又是私贩铁器之事,想来大同的总兵官为了对抗这种调查,估摸着手起刀落就是二十一个人头!   “坏了……”毛语文咬了咬牙,这事儿,整大了!   “先把他绑了,我要想想。”   占了一辈子小便宜的牢头儿碰上了大活儿,他给自己一个人找个地儿,细细想了这事。   毛语文想,事情不怕牵扯的广,就怕办得不如太子的意。   太子说大办,他要是小办,那就是胆魄不足,太子要小办,他要是大办,那就是脑子不够。所以如何处置,其中关键就是太子的心思。   至于什么哪种是对,那种是错,那不是他关心的东西。   这一节于他太过重要,他又不了解太子,不能瞎猜。于是他当即决定,叫来两个人,各塞了两个银锭,“两位兄弟,又要辛苦你们一趟,你们是东厂的人应该进得了宫,这封信务必交到东宫刘公公手中。若是找不到,就在我家的门口挂起灯笼,总之,这事儿一定要快!”   “是!”   送银子是客气,不送银子,毛语文的话他们也要听。   好在这距离,也总比张永去的浙江要近上一些。   ……   ……   朱厚照在宫里拿到信的时候多少有些惊喜,“这个人,会办事。”   刘瑾搭着笑脸,“殿下是指什么?”   “他会揣摩本宫到底要什么,这点儿就比一般人高明。”碰上好的人,他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夸奖,“咱们什么信息都没给他,但他马上找到了突破口,说明脑子好使,敢想敢做。到了不能自己决断的程度,又立即上报。你说这样的人,再大一点的事交给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重要的还是勋贵身份,看来趁手的人总归是越来越多了。   “那也是殿下给了他这个机会,否则始终是个牢头儿。”   “嗯。这事儿暂且先不提,”朱厚照开始思考,“大同的这事儿,你觉得是要大办还是小办?” 第一百二十章 传我旨意!   昨天是最后一天,过了昨天韩子仁就把所有从知府衙门领的种子给发完了。   现在乐山县少了很多沿街乞讨的无家可归之人,就是昨儿碰着一个卖身葬母的姑娘,韩子仁这个知县出钱,把那位病逝的老母亲给安葬了。   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姑娘本就无父,又没了母亲,天地之间孑然一身,死了都没个牵挂她的人。韩知县虽然是人痞了一点,但心中还是有善良,最后决定让这个姑娘随身伺候他。   沈师爷说,地和种子分完,这边又收了个手脚伶俐的姑娘,堂尊可以舒服一阵了。   但靠天吃饭,哪里有闲的时候?   韩子仁马不停蹄又把乐山县到处跑了一遍,回到县衙和他们商量,“老百姓靠的是一亩三分田的收成过日子,现在乐山县的流民是少了许多,大户也被抓到北京去了,但一场大雨、一次干旱还是有可能让百姓颗粒无收。我跑了好几个村,觉得现在乐山要紧的还是兴修水利、畅通沟渠。”   “这……就需要不少银子了。”   “银子不怕,反正我脸皮厚,大不了再去求一次杨知府。”   虽说抄了三家,但那钱进不了县衙的口袋,现在这县衙还是没钱啊。   韩子仁想到就做,屁股一撅又撅到了杨廷和的知府衙门里,并没羞没臊的拍起马屁,“府尊,下官这是给您述职来了,乐山县分田、分种子都已经顺利完成,现在那地儿虽说还是穷,但百姓安居乐业。下官这……也总算没给您丢脸。”   他来的路上,天忽然下起雷雨,头发也湿得很深。   杨廷和让府里的人稍微替他整理一下,与此同时说道:“……方伯(布政使别称)被抓了。”   这说的,就是黄文佑。   韩子仁一愣,他知道现在是动荡时刻,却没想到换人这么快,臬司衙门这才换了多久啊?   “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好可一起去拜见一下。”   “府尊瞧得起下官,下官自是愿意与府尊同往。却不知新任方伯又是哪位?”   “路上说吧。”   黄文佑被下狱后,朱厚照没有客气,自然是想着安排自己人,且山东的情况刚有起色,再换个和他思路不对付的人去当杨廷和的上司,这不是恶心自己吗?   所以新任山东布政使,由詹事府属官右春坊右谕德王华调任。   右谕德这个职位虽然只是从五品,但明代职级低而地位显是正常现象,王华还是翰林院日讲官呢,这种皇帝身边的近臣,要么不出京,一出就是一方大员。   “实庵先生……可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的状元公?”韩子仁只是个举人,说起来这个也是羡慕的。   “不错。”   杨廷和余光扫了扫他,“方正(韩子仁字),当今太子绝非平庸之主,便是我出任青州知府、实庵先生出任布政使,这都不是常例。因为殿下说过,为民办实事的官员才叫真正的好官。”   这么说起来这也是在鼓励他。   “方正的表现,我已经报给了殿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只要做到这八个字,将来……也未尝不可期盼呐?”   这话说的韩子仁心头激荡,热血难抑。   但转头又想到黄文佑,那也是一种结局啊。   “下官谢过府尊!府尊,不知黄文佑所犯何事?”   这个现在也可以说了。   “殿下扣下了鞑靼使团的费用,黄文佑上疏,言殿下重蹈当年覆辙,要开大衅于边,将来必为国招患。”   韩子仁嘴皮子一翻,“迂腐。以往我大明也是以礼相待,可鞑靼还不是照样寇边?”   杨廷和点点头,“你倒是能马上领会殿下之意,不容易。”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行事的确会给人借口。就为了……银子?”   “为了整军。”   韩子仁眼睛一亮,“殿下,奇人也!”   山东的事了得差不多,   当初的专办官员,户部尚书周经也启程回京。   谢迁早就回去了。   此外,詹事府詹事吴宽、吏部左侍郎韩文也都前后抵达京城。   吴老先生离开了京城几个月,心中始终‘惦记’着东宫太子,他走的时候就知道东宫不知要搞出什么事情来,   但纵使做好了心里准备,真到京城时还是吓了一大跳,   张天瑞升了左谕德,把书院办得风生水起,那个他昔日看好的王鏊天天讲学,明里暗里的说着圣人之书不足以办事的道理,   还有一事,令他心脏都要骤停了,便是太子把鞑靼人给得罪的死死的!   这是要干什么?!   早前他就和王鏊说过,当今太子是智足拒谏,文足饰非的人!将来必有新、怪之法,但他没想过会来的这么迅猛!   ……   ……   这个时候朱厚照正在和刘瑾商议毛语文所奏之事。   “大同的事,小办则不如不办,否则虎头蛇尾,想必不是殿下的心意;但大办……则边关不稳,值此之时也非明智之举。因而,奴婢以为大同……适宜缓办……”   “缓办……?缓到小王子准备好了,缓到明年、后年他寇边的时候办?”朱厚照笑着质问。   刘瑾顿时哑了,“这……奴婢愚钝,猜不透殿下的心思。”   “其实也没什么,你想想之前王华说的话就明白了,前些年,小王子一直在收拾内部,眼下刚刚好。所以想必他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做准备,瞧眼前就明白了,他派如此大规模的使团,所为何事?”   壮大实力罢了。   明朝也没有不堪一击到那种程度。他若兴兵,规模小了无所谓,大规模怎么也要做做准备吧?   “不过也不能不防范他们做出危险的举动。我已请父皇下旨,传谕边关各镇,要他们加强防范,严密监视鞑靼人的异常行动。但……其实以小王子这种人的心态,咱们做得越过分,他越不会有所行动。”   刘瑾这是真的不懂太子的思量了,“这是为何?”   “因为他达延汗自负一代枭雄,大元大可汗啊……他给自己上的是这个号,足见其志向,可话说会来,正因为他有大志向,也才会有大忍耐。他不会因为愤怒而忽然改变自己的计划。他会忍耐,而且会在心中给自己暗示,便是他的忍辱负重是他作为人杰的体现,现在的冲动反而是个平庸之主了,一切都得是他准备好了,所以行动。”   “其实如果他贸然冲动,在那么多使臣还在大明的时候忽然兴兵,那这种人反而不足为虑了。”   刘瑾听完,心中佩服。   “传我的话,”朱厚照略作思索,随后站了起来,“再派一百锦衣卫赴大同,归毛语文节制,务必将违反朝廷禁令与鞑靼人交易违禁物品的势要、大家捉拿归案。同时,传我的手谕给大同总兵徐盛,就说毛语文是东宫的人。”   这好嚣张。   直接就告诉他,我知道你有些念头已经在心里开始冲动了,但是你先别冲动。   不把这些大家族抄一抄,那整兵的银子还不知道从哪里来。听说那个周经已经回来了,这种愣头青脖子一伸说没钱,你能咋办?   关键这样还能斩断鞑靼人在大明境内的利益链条,一举多得,有何不可?   ……   ……   第二日,朱厚照着圆领红袍龙服的正装接见鞑靼使团首领,达延汗三子巴尔斯博罗特。   这个家伙留了个八字胡,下唇中间还有一小撮胡子,脑后的辫子弯起来有好几个圈,脸宽肉横,确实有北方大汉的传统。   前面的虚礼过后,   巴尔斯博罗特有些凶悍的表示:“我要见的是大明的皇帝!”   “你不应该想见孤吗?”这是朱厚照第一次这样自称,“大明有这样的太子,你们作为大明的敌人,竟一点也不关心?不至于吧?”   不至于这么笨吧。   巴尔斯博罗特心头大惊:难道当日说话隔墙有耳?!   但这其实就是朱厚照的换位思考而已,多简单的事,如果他穿越成达延汗的儿子,明廷有这种太子,他肯定是要见的,不见心里不安稳。   至于弘治,那是老朋友了,聊不出什么来。   “皇太子,要成为我大元大可汗的敌人?”   朱厚照居高临下的质问:“你们在大同镇外陈兵数十万,难道都是来交朋友的不成?”   “我们并未进攻!”   “废话!进攻了,你就回不去了!”   巴尔斯博罗特讽刺的说道:“大明号称礼仪之邦,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也做不到吗?!”   朱厚照不是那种要脸的人,“你们派的使团规模都算一路兵马了,这哪里是来使?孤也不知道为什么派这么多人,是你们都怕被斩,所以来当‘使臣’?要不孤给你提个建议,你回去劝劝达延汗,把所有人都迁到关内当我大明之民算了,全是来使,孤一个也不斩。”   巴尔斯博罗特气了个头昏,差点忘记今天来的目的了,“我再说一次,我要见大明皇帝!为何要将我们这些使团人员的花销全部停止?”   朱厚照说道:“教你一个汉人的道理。别人的东西愿意给你叫恩情,不愿意给你叫本分。我们汉人,从来没有到别人家吃不上一顿饭还叫唤的。那叫乞讨。你知道嘛?”   “你,你这是侮辱!”巴尔斯博罗特阴森般的说:“皇太子殿下,你说的话可是要代表大明朝廷的!大明朝廷对我大元,真的要是这样一个态度吗?”   “你今日走出皇宫,就知道,孤是什么态度了。”   这话讲得让他迷茫。   但其实弘治皇帝整军的圣旨已下,宫外也开始了行动。   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中都已经开始挑选兵勇。   这事儿在京城都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京师戒严正是为了此事。   阁臣李东阳听说的时候,心如枯了一般,“世人都称李公谋……可怜我以为看清了东宫戒严京师的用意,却始终未想到,还有这第三层目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李旻被扔到南京去了,接任他的是张天瑞,而接任张天瑞右中允的则是费宏。   这是先前张天瑞和太子推荐过的人。当时朱厚照没有立即启用,人,仍然在詹事府熬时间。   这次算是给他一个机会,同时也提拔一下年轻的官员。   与他一同升任,接任杨廷和左中允位置的也是詹事府属官,担任编修兼校书的靳贵,时年三十五岁。   靳贵这个人,在后来的正德朝廷里也入阁了,他的性格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那种单位的小透明人。   一生简重静默。心里静、行事静,如果有御史参他,他也不喜欢回应,反正就是做自己的事,如果实在反对我的人多了,那就辞职,归乡读书,后来他就是这样。   但他也有自己的主张,就是提倡典雅、反对浮华。   在名利场有这种初心,也不容易。朱厚照听说后还是把这个人提到了自己身边。   与此同时,右谕德王华到山东走马上任,布政使可是大官,至少在太常寺少卿焦芳的眼里是大官。   眼看太子府属官一个一个的获得大用,他这心里也开始痒痒,鞑靼使团来了之后,鸿胪寺卿周度和太子的关系似乎不睦,这就让他觉得有了机会,说不准就能‘异地升任’。   而且,太子现在很需要朝堂上出现为他说话的声音。   因为整军之后,朝堂一片哗然,反对声音较大的是兵部尚书马文升。   其实格局都是这样演化的,已经是高官的人太子能给他的不多,职位较低的人则一心想往上爬。而且年轻人更有冲劲,倾向于有所作为。   朱厚照近来频繁的调动官员,其实也是要给出这样一个讯号。   整军之后,朝堂立马掀起了大争论。   上疏是不管用了,到了宫里就被皇帝留中。   所以马文升及吴宽等官员在早朝之时,面陈痛诉,   朱厚照还在文华殿读书时,就有小宦官寻着间隙过来告诉他,奉天殿吵成了一团。   用的是‘吵’字,他这颗心就不慌,   能吵起来,自然就是有人赞同,有人反对,经营到现在,已经不是一边倒的局面了,那还担心什么?   兵部尚书马文升一身红袍,他也是老臣了,威望极高,上来就说皇太子当着达延汗三子的面,显示朝廷在备兵,这不就是激着旁人来打你吗?这岂不是为了一己之意气,而置天下黎民于险境?   继而也有官员反驳,“太子殿下是大明的储君,自然是要展现我大明的武功,朝廷整军之策本就是光明正大,何以不能示人?难道殿下不提,鞑靼人自己便瞧不见?!”   类似这样的争斗与吵闹持续了很久,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激烈。   这个时候京师开始出现一种叫做《明报》的东西,上面开始刊登一些朝廷的国策,譬如整军,从圣旨、到目的、到动员,一篇系统的文章被列了上去。   虽说妄议国政是不允许的,但大家都知道,背后是太子。   所以也没有人去攻击这一条。   文官集团对此很警觉,他们最近被逼得太狠了。   “太子殿下这一套已经用的很纯熟了,便是不论做什么都先占住大义,譬如学宫是为穷苦百姓,整军是为朝廷强军,咱们即便反对,也是各讲各的道理,这样一来……”   其实近来的效果已经显现了,就是如焦芳这样的人,蠢蠢欲动。   吴宽同程敏政说:“朝中有许多官员开始倾向于太子,缘由便是太子替他们脱去了投机之徒的后顾之忧,学宫也好、整军也好,说出去都是为国为民,可你我都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小人是为了自己的进身之阶所考虑?长此以往,朝中必为小人所占据。”   他哪里知道,朱厚照的标准,并非君子小人,弘治时说用了许多正直之臣,结果呢?还不是有一大帮人欺上瞒下,大肆贪墨,国家的政治生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有的时候,生态在逼着好人成为坏人。明朝的文官体系,就是逼着大家都成为‘道德模范’,到最后就很容易变成只讲道德,不讲模范。进一步推而论之,就会大面积出现那种皇帝这个言行不合圣人之道,那我便不干了的官员。   这让朱厚照怎么治国?   他不需要满朝的‘孔子’,他需要好官。   而且干不好活的,不是说就惩治不了你。   杨廷和上回还被申斥呢。   说到底,他更为实用一些。当然,后世之君能不能模仿便不一定了。   所以吴宽的担忧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程敏政听起来也觉得不难理解,只是忧虑,“东宫之谋通常都是有进有退,我们想要阻止,怕是也难。”   “所以便更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我看需得联合大司马(兵部尚书别称)和朝中各同僚,来一次大谏!”吴宽猛地捶了一下桌子。   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他们这些人,也是给太子温水煮青蛙才至今天的局面的,反正许多事都有人反对,但太子也在做。   皇帝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再反对能反对到什么程度去?   本来有一个办法,就是盯住太子身边的人,第一次是张永,太子力保了下来,后来是杨廷和,现在钱桂人都不见了,李东阳也是日日被弹劾。   所以现在这个办法不仅没有效果,反而是太子府属官越发壮大,再过几年估摸着他们这些人就一句话也说不上了。   值此时刻,马文升、吴宽等人必得联合在一起,此外,他们还纠集了督察院都御史戴珊,鸿胪寺卿周度,以及刑部尚书白昂,工部尚书徐贯,户部尚书周经,礼部尚书徐琼,   六部之中,也就是吏部尚书屠滽因为当初李广之事与他们中有些人关系不好,所以没有答应。   这些人每日在一起议事,并有一句话流传出来,使得众人下定决心。   这话,朱厚照的案头也有:   观东宫言行,日后必是兴兵好战之主。此次鞑靼使团之事,乃是为了收兵部统兵之权,以利日后调兵之用。一旦事成,则国家之战与不战,全在帝王好恶之间,如此终有一日,土木堡之变会再现于世。   “殿下……”刘瑾也觉得此次文官好像动静不小,所以心中也在为太子捏汗。   但朱厚照并不为此有太多的忧惧,因为他坚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是要带领大明实现真正的中兴,哪怕再多人反对,他也不会怀疑自己。   至于手段,文官们也无非是哭闹这一条。   但有一点他不愿,不愿背上昏君的名头,因为这样不利于做事,也不愿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叫他们来吧。”朱厚照对于刺探到的这些消息,都是表示知道了,他的心思在两边,一北一南。   南边是这个韩子仁……   他第一次看到杨廷和提及这个人。   “让杨廷和进一次京吧,带着那个乐山知县一起。”   “是。”   “那个毛语文……”朱厚照摩挲着手指,“有什么消息立即传与我知晓,他这个差事不简单,我也想瞧瞧他要如何做。”   毛语文在大同等得焦心,一方面是担心自己在这踟蹰不前会不会惹怒了东宫,一方面又害怕大同镇的总兵把他直接抓起来砍了。   好在几天后京里的信终于到了。   信封一开,他便兴奋得跳脚,“干活儿!”   这次随信而来的,还有锦衣卫百户许杰,那些关于南宁伯的谣言,他也知道,所以心中猜测,眼前这个人想必日后会一飞冲天,也因此,比较听毛语文的命令。   “今天就抓人?”   毛语文细长的眼睛又眯起来,“许百户,这事儿咱们可不能想得太简单。这世上有人会等着你上门抓他,便不反抗的?若是殿下在此,咱们自然是明火持刀,任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可你我就不一样了。”   “难道他们还敢抗旨不成?!”许杰有些不信。   “嘿嘿,杀人不必用自己的刀,他们可以借鞑靼人的刀,到时候说是鞑靼人干的,咱们可是人头落地,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那……要怎么办?暗中抓捕?”   “可以。但要保证万无一失,万一有什么疏漏,闹出了乱子,这些大家族和官府的关系是理不清的,你能确保他们一定站在我们这边?”   “那……去借大同总兵之力?”   “借?”毛语文认真思考了这个建议,和他心中想的有些相似,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借总是软了点,唬不住人。若是不人家随便找个理由推脱一下呢?又不是不借,咱们怎么说?”   许杰思索着,“应当不会吧。这可是太子的意思。”   “既然是太子的意思,为何不干脆命令他配合我们?”毛语文说出了个大胆的想法,他已经想了很久了,“许百户,你想,咱们首先不能贸贸然抓人,这些大家族背景深厚,个个又都有家丁护卫,一旦动了刀戈,不说咱们这些兄弟有性命之危,传到殿下耳朵里也会觉得咱们办事不动脑子。”   思来想去,他决定来个狠的,“他妈的,一不做二不休!明日,咱们骑着高头大马去总兵府!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我还有东宫书信,就是命令大同总兵按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要敲锣打鼓,要满城皆知!到了那个时候,咱们有任何闪失,叫那个大同总兵自己去和朝廷解释!他要是不办,那就得担心殿下和皇上如何看他!”   许杰一听人晕了一大半,你原来只是个牢头儿啊!也太胆大包天了吧!   “大同总兵可是朝廷二品大员!这样上门,怕不是直接给人一刀砍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太子的旨意要我等大办,就是要把涉案人员全部抓获,若他不出手,我们又当如何?”   话虽如此,但狐假虎威到这种地步他心里也发虚,只能强撑着龇牙,笑得甚至有些疯狂,“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兄弟,陪我拼一把如何?!”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是一牢头儿   是夜,黑暗遍洒大地,天空星光璀璨。   毛语文想起还小的时候随母亲去南宁伯府求取几两米的时候,那时候不要说那位亲生父亲了,就是下人都是见得最卑贱的那种,而且说是见,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或打或骂的也不是一次两次。   破庙里,月光下,那张脸上有许久未露出过的温柔,这温柔是因为他回忆了娘亲,那时候母子两人也是这样,天黑了赶紧寻个片瓦之地过夜。   那会儿他通常是肚子饿,饿得都吐酸水儿,有时候都感觉烧心,那种滋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最让他觉得心酸的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总是因为饿而在娘亲身旁哭闹,   可是现在想想,她一个年轻女孩儿,给人拿了身子,还带个孩子,不被浸猪笼就算好的了,这日子又要怎么才能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娘亲忽然买了好多吃的回来,有白馒头,还有鹅肉,原以为是挣到了银子,但过了不久母亲就死掉了。   但很多年后,他长大才知道,那些食物是娘亲用身体换来的,就这样喂了他最后一顿。   所以其实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应该活着,因为他活着,才让一个女子有那样的悲惨结局。   要如果就这么死了呢?   他有点害怕,也有点觉得不甘,凭什么他们母子受尽世间苦难而死,那南宁伯府的那些人享受着荣华富贵而活?   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狗屁,贼老天要真的开眼就不该这样对待他们母子!   南宁伯府的这个结不解,他永远都会在想起母亲时羞愧:当儿子的还是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所以东宫给的机会,不是什么爵位,而是另一个他重生的机会。   他不在意这个任务有多困难,再困难还能有小时候困难,他也不在意旁人怎么去看他,他有必须要这样做的理由。   毛氏弃子,无父无母,现在已是这人间的孤魂野鬼。   所以这个险有什么不能冒?   毛语文这样枯坐了一夜,直到天空有一抹鱼肚白色。   “你说这会不会是我们看到的最后一次日出?”   许杰是个粗人,田二也细不到哪里去,只说:“要不然回京城去吧?请殿下的旨意,带他个几百人,有谁抓不得?”   “请旨是不可能了,还是让有家眷的兄弟都留在城外吧。”毛语文动作麻利,翻身上马,他语气平静的说:“我不是开玩笑,此去凶多吉少。如果在世上还有个念想的话,就不要跟随我去了。”   “我叫毛语文,刑部一牢头儿,牛皮大,本事小。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儿,是偷偷瞄过一眼刑部左侍郎。今儿是什么场面,我心里也不知道。许兄弟、田兄弟,我想了老半天,咱们是去宣旨,用不上那么多人,害怕的,都留下。留下的,我毛语文一样认他是兄弟。”   许杰和田二一听这话,心中动容。   他们以往碰到的上司都是使唤他们的,没有一个人像毛语文这样真实诚恳、重情重义。   “毛兄弟!我许杰定陪你冒这个险!”大家都是带把儿的,大小是个百户,这个时候这点魄力没有,就算回去了,太子也要撤了他,“锦衣卫是天子亲军,虽说大同总兵是二品官,可他要杀我也要犹豫犹豫!”   “俺也一样!”田二也抻着脖子喊。   “不怕你们笑话,活了这么多年,此刻觉得最为值得。”毛语文忽然感觉有些鼻酸,但他忍着,不能流泪,又高喊了一遍刚刚的话,“愿意跟着的,就随我去,家里有人需要各位照顾的,都留下,且需分开藏好,若是我们天黑之时不能随意出来或是有什么意外,兄弟我拜托各位,立即往京师禀报,就说大同总兵蓄意谋反!”   他讲这样的话,肯定不可能一百多人都不要命,单身狗没那么多,还是有人有孩子、老人要养的。   大家都知道他人不错,可拼命……还是算了吧,   也因此,人群立马分为两波,比毛语文预想的好,愿意和他拼命的有二十六人,加上他们三位,一个二十九位。   都是身强体壮的勇士。   剩余的有约九十人都有点害怕了,叫他们去大同总兵府狐假虎威,这实在有点吓人。   毛语文从马上下来,于怀里掏了五十两银子出来,“……还真是有点心疼,为了这个我存了好些年。但……我也不一定活得过今天了,大伙儿拿了银子去喝顿酒吧,如果我们死了,给我们也捎上几瓶,记得要上好的佳酿。”   “毛兄弟,使不得!我们……我们已经胆小了,实在不好意思要你的银子。”   “有什么使不得?!万一我死了,这银子还便宜了那帮混蛋呢!”毛语文的纠结也就在最初的时候,真的想好了,动作倒也干脆,“拿着!这钱我花得乐意!说实在的,先前没当过这么多人的头儿,更没当过锦衣卫的头儿,就这么几天,真他妈爽!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敢和阎王爷说一声,锦衣卫百户都得听我的!哈哈!”   “谢毛头儿赏!”   “你们谁换身锦衣给我,我这张猪皮实在上不了台面。”   “换我的!”许杰站了出来,“往后我们都叫你毛百户!干脆过把瘾!”   “好好好,来来来,脱衣服!”   大老爷们也不能尽煽情,到此也就差不多了。   毛语文换上百户的衣服,也换了眼神,看着许杰、田二等二十八位壮汉,“兄弟们,走着!”   热血归热血。   这去的路上,   许杰就不停地在和毛语文演绎对话的情形,至少得先考虑对方会说什么吧?免得到时候慌乱,那就惨了。   “抓这么多人是大事,万一人家问,为什么太子只派了百户,你要怎么回答?”   毛语文细长的眼睛透出狡黠的光芒,“我他妈只是个百户,你问我?”   让他自己问太子殿下去。   反正他是听命行事,太子也的确是这个意思,怕什么?   许杰哈哈大笑,心里想着,这家伙虽说只是个牢头儿,但脑袋是真的活。   “有你这个脑子,我觉得此计应当可行。”   但毛语文却没那么乐观,“许兄弟以为,大同总兵最不愿意帮助咱们得理由是什么?”   “……或许因为我们品级不够?”   “非也。最大的困难是……咱们给不出那些商人那么多银子。”毛语文缓缓说道:“朝廷明明禁止与鞑靼人进行铁器贸易,可为什么大同这里却仿佛没有这条禁令一样?如果没有总兵大人点头,谁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做?而总兵大人的头,有这么好点的嘛?”   许杰一想到这一节,瞳孔猛缩,“你的意思是?!”   “是,官商勾结,自古如此。”   “那咱么这么去,岂不是真的羊入虎口?!”   “若不然你以为我早上说的是假话?”毛语文解释道:“所以说我不愿意暗中抓捕,咱们暗地里操作,就是给了他们暗地里操作的机会,大同离京城百里,一百多具尸体总能找到缘由解释,到时尽管殿下要追究,那也不会为了我们这些人追究的多深。”   “所以暗中抓捕必是取死之道,但光明正大则不同,我们打出朝廷的旗帜,生生的压他,二品官又如何?是生是死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这个时候他就要考虑要命还是要钱。”   也是因为这样,借,这个法子也不行。你必得给他压力,让他抉择,借实在太软了,他肯定是既舍不得钱,又不想丢命。   许杰听到这里已然心服口服,“毛兄弟若此次不死,日后必有大福!”   实际上,大同总兵徐盛已经知道东宫派了锦衣卫来人了,   而且直接了当的告诉他,这是我的人。   徐盛还真没想到东宫会讲出这样的话,他把东西也给自己的参将看了,“传闻东宫智多如妖。宽厚仁德,但手段凌厉,这话说的还真像啊。大明,说不定真要有圣君临朝了。”   “可这样的人,反对声音也不少呢。”   “都是些糊涂蛋。圣上只有独子,惹怒了太子,往后还期待什么?如今看来,东宫不是圣上这般一味止战的人。咱们是武官,武人的功劳只在战场,可不要傻乎乎的跟着那些个愣头青乱来。而且……自古都是圣君之时武功昌盛,西北总制官王越凭什么起复?朝廷整军又是为了什么?京里的老爷们吵了半天,谁知道是不是怕咱们武人出风头?当年王威宁军功封伯,晋升太快,不就是惹了一帮人嫉妒?说起来那些人都是上流,干得又全他妈是下流事。”   “那……来查与鞑靼人贸易之事,徐总兵准备怎么做?”   “我有什么好准备的?有旨意照旨意做,没旨意我什么都不做!”   说话间就有下人禀告说:“街上有锦衣卫招摇过市,现在要到总兵府来了!”   能指挥得动锦衣卫的只有皇帝。   徐盛不敢怠慢,“开门迎客!”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打!   令徐盛这个总兵有些震惊的是,这几个锦衣卫的小官儿上来就说要他抓人!   毛语文是带着必死的心来的,所以干脆不怵了,直接摆出上差的派头,“殿下已经下令,要揪出那些与鞑靼人私下贸易违禁商品的奸商!徐总兵,我已查明,这名单上的人都有这样的罪行!”   “什么罪行?”徐盛根本不接他手里的那张纸。   这让毛语文心中一沉,看来是个老狐狸,不接就是不看,不看就是不知道。   “私通鞑靼,售卖铁器!”   “证据呢?你又是怎么查的?证人、供词?”徐盛笑了,甚至愿意给他个面子喊一句上差,“一个都没有,上差让我怎么抓人?”   他笑,   毛语文更想笑。   劳资是牢头儿你跟我玩这一套!   “证人我抓获了,叫李淳!宁五仁府里的人,徐总兵认识最好,不认识我也不能交给你,而且现在也交不出来,因为人我已经命人送了京师了!供词一并移送!徐总兵如果想看,成,抓了人一起送北京,咱们一起看。如果徐总兵一定要现在就看,也成,我这就给太子殿下写信。不过我来这总兵府是敲锣打鼓来的,这些嫌犯一旦听了消息逃跑,这……可不是本官的责任。”   言外之意,就是你总兵的干系。   徐盛一时也觉得棘手,这他娘的哪里来的混混,抓个犯人和我有什么关系?还搞的满城皆知,现在他若私下放人,也不太对。   反正就是逼着他要在明面上与这些人割裂关系。   “总兵大人,这些犯人可是通敌之罪啊,为什么还不抓呢?还真是想不通,如若不然我便去问一下太子,想来太子才智过人,一定是知晓的。”   许杰一听心中慌得不行,你他娘的狐假虎威就算了,还威胁别人干什么!   徐盛则浑身难受,一个小官,张嘴闭嘴殿下的,反倒是骑在他的头上了。   而那话里的意思,就是说他和那些商人也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关系,如果这些话真在太子耳边说起来,说不准还真会怀疑他。   想到这一节,徐盛杀机隐现。   但也只是一个念头,皇太子说过,不准他杀人。   不过说来奇怪,太子怎么会忽然嘱咐他这句话,那不是说明太子早在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他会这么干?   徐盛忽然感觉后背有些凉意,   他有一个恐怖的念头出现:即东宫既然知道违禁售卖铁器,知道有商人私通鞑靼,会不会也知道……   咕咚!   徐盛咽了一下口水!   有没有一种可能,皇太子什么都知道!所以才知道他有杀人灭口的动机!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如此心智也着实太可怕了!   ……   ……   北京城里的暗流越发汹涌,   大臣的上疏越来越多,批得弘治皇帝都有些心头发紧。每本奏疏又到内阁走一遭,首揆刘健也觉得这一次的朝堂波动非同寻常。   在他看来,皇太子展现了要去除弊病的勇气,其目的也是为了百姓和朝廷。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发生这种事,尤其令他担心的是,皇太子是坚毅的性格,怎么可能服软?   若是被逼得紧了,岂不是会生出更大的乱子?在内阁值房里想来想去,他还是有些关心则乱。   这期间还发生一件事,   也就是几日前,   张皇后的两个弟弟,建昌伯张鹤龄和寿宁伯张延龄、大概也是因为弘治皇帝偏袒自家亲属的缘由,所以这两个人把紫禁城当成自家后院一样随意进出,前些日子还把两个宫女给调戏了。   这事儿恰好被一个姓何的太监给撞见,这个太监也是比较有正气的了,他一心就是服侍皇帝,自然觉得这两个人在皇宫内院干这种事实在是有辱皇家颜面,所以是担着得罪张皇后的干系一定要去皇帝那边告发。   这样事情闹大,知道的人自然多了,弘治皇帝怕老婆,本想就这么算了,但皇太子不答应,他把人叫到东宫。   两位伯爷一跪,太子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侧身一挥手,指着说:“拿下。”   张鹤龄和张延龄脸色巨变,“殿下!我们是你的舅舅啊!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朱厚照也不哔哔,“带下去打二十军棍!”   “殿下!”   这两位,鱼肉乡里、横行霸道,在明代,是为数不多的外戚为祸了。   朱厚照大约知道一些,但从没想过竟然还敢在紫禁城调戏宫女,这是只有皇帝才能干的事,怎么了,你们想当皇帝?   “你们本是我的舅舅,说到底还是我的长辈,但在这紫禁城来去自如也就罢了!竟然敢调戏宫女,是不是以为没有人可以管教你们?!”   张鹤龄本以为到太子府一趟是走亲戚,心情轻松着来的,哪里想一到就是风云变幻!   “殿下!我们兄弟知道错了,往后保证绝不再犯!这二十军棍还是免了吧!真的打下去,我兄弟二人半条命都要没了!”   “打!”   一旁的刘瑾看太子殿下动了真火,也摸不准是不是冲动行事,他是知道的,太子把这两个人叫过来,并没有通过张皇后。   也就是说张皇后不知道她两个弟弟在挨打。   按照那位护短的性格,真打下去,这要如何收场?   即便贵如太子,但在讲究孝道的年代,轻易是不能违逆母亲的意思的。   “殿下!”刘瑾跪下说:“两位伯爷犯了错,自当受罚,不过奴婢以为是不是由殿下去坤宁宫禀明了情况之后,再打军棍不迟?”   张延龄和张鹤龄被按在板凳上,四肢不得动弹,听到这句话心里顿时对刘瑾升起了不少好感。   只要张皇后,他们的姐姐知晓,想来这二十军棍是落不下来的。   朱厚照……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要先打。   “本宫说了,给我打!”   砰!砰!   这两位伯爷,那都是欺软怕硬的软骨头,什么时候能挨得住这种皮肉之痛了,军棍往下一落,他们就开始哀嚎惨叫,声音都能传出好几道围墙去。   “殿下!饶命啊!!啊!”   朱厚照紧皱着眉看着这一幕,这一顿打下去就要让人知道,宫里的规矩不是假的。张皇后的弟弟如何?照样打,那么其他人呢,如果想做冲动的事,自然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以至于刘瑾都看不懂,“殿下,这样哀嚎,想必坤宁宫马上就要知晓了……”   “慌什么?”太子撇了他一眼,然后自己拆了腰间玉带,把外套一甩露出里面的白色单衣,“抬着他们去太医院治伤,刘瑾,你跟我走,去坤宁宫请罪!本宫,也去自领二十军棍!”   孝道是肯定要顾的,朝廷的法度一样要顾,如果实在不能兼得,那么就太子来受这个罚,这样传至外庭,臣子自然说不上一句‘不孝’的话来,甚至还要称赞这样的行为。   消息传至内阁,众人皆叹太子的手段聪明,对于张延龄和张鹤龄被惩罚自然也是拍手称快。   但刘健却想到另一茬,东宫怕是要借此整顿宫禁,所针对的,难道就不是那群暗中蠢蠢欲动的大臣?   所以说他也不能坐视不管了,当今太子是坚毅而果敢,绝对不会被唬住,一旦臣子们的谏得激烈,又或者生出什么事端,那么丢下几条人命恐怕都有可能。   到这种程度,他这个内阁首揆老是和稀泥显然不合格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殿下什么选择也没给   刘健宦海沉浮这么多年,除开一开始不太熟悉太子的阶段,现在把握太子心思已经越发的准了。   太子在坤宁宫上演了一番苦情戏,皇后当然不能真的打他二十军棍,之后再辅一些母子皆拭泪的煽情画面,这事儿大抵也就这么过去了。   然后,太子的操作开始了。   他先是去乾清宫恳求皇帝陛下加强宫禁,哪怕是皇亲国戚往后也再不许擅自出入紫禁城。   所谓‘近之则不逊’,皇帝说到底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接触的多了,觉得平平常常的难免会生出不恭敬之心。   之后宫中传出消息,调礼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吴宽转任漕运总督,品级为正二品,是正儿八经手握实权的地方要员,非皇帝亲信,不会调用。   漕运总督直接对皇帝负责,节制湖广、江西、浙江、南直隶各省漕粮,这些漕粮全部都要经漕运总督查验,方能由运河北上,且漕运总督有领兵之权,说句夸张的,要粮有粮,要兵有兵。   吴宽是弘治皇帝的老师,礼部右侍郎,升任这个位置,没什么不合适。   随后撤户部尚书周经,这个人皇帝本来就烦他,直接给扔到应天当巡抚去了,同时调吏部左侍郎韩文任户部尚书,再命太常寺少卿焦芳接韩文,转任吏部左侍郎。   撤鸿胪寺卿周度,给他扔到南京任刑部尚书,由鸿胪寺少卿,也已经心向太子府的蔡毅接任。   撤刑部尚书白昂,由阁臣谢迁兼领刑部尚书。   最后一道旨意,命詹事府少詹事王鏊为詹事府詹事。   在弘治朝,这样规模的朝臣调动属于激烈,   旨意一出内阁震动,   刘健带着东西就来到了太子府,   “微臣刘健叩见太子殿下!”   “刘先生请起吧。”朱厚照正在抄录《出师表》,这也是他今日的任务之一了,“刘先生找本宫是什么事?”   刘健是内阁首揆,   他有一个责任,是要率领群臣对皇帝负责,   同时也要向群臣负责——就是皇帝干出什么不靠谱的事情时,他得有个姿态。如果一味向着皇帝,那么就会有御史参他为‘奸佞’。   “殿下,臣今日斗胆,想请问殿下,朝廷一派平稳之象,何以突然一次裁撤两位尚书?是否内阁有不当之处?”   “哪一道调任不妥?”朱厚照抿着嘴唇问。   “臣并非说殿下之意不妥,乃是因为变化太大,引起朝野非议,已致人心惶惶!”   “刘阁老……”   “殿下不好了!”朱厚照正在说话,外间来了个很慌乱的小太监,   惹得刘瑾都跟着担惊受怕,怒斥道:“平时怎么教你们的?有什么大事,需这样大呼小叫?!”   “你让他说。怎么了?”   “殿……殿下,大……大司徒和大司马领了各部大小官员一百余人在左顺门外跪地哭门!”   刘健一听,心中大呼坏事,他就知道这些调任的旨意发出去会引起官员的愤慨,乃是因为太子是盯着他们中一些不听话的来调动,   比如吴宽、周经等之前和太子有过争执的,直接离京。   周度,因为在鞑靼使团事件中没有完全支持太子的意见,所以被扔到南京,   与此同时,似焦芳这种混蛋都能到吏部当左侍郎,这凭什么?   不可否认哭门的官员群体中是真的有不认同太子一些治国理念的大臣,但也有人是受了这个刺激……比如说,   太子是不是记仇,那么他们那些上疏指摘过太子不是的官员,之后是不是都要被一个一个给干掉?   大家本来在弘治手底下过得舒舒服服的,现在忽然是这个节奏,怎么能适应?要是圣上驾崩也就算了,现在圣上还在呢啊!   所以说,本身就已经谋划了很久的一帮人,一经刺激,立马就爆发了出来。   朱厚照写完最后几个字,站起来对刘健说:“刘阁老应该早提醒我的,若知道有此之变,本宫便不建议父皇这样调动了。”   刘健本来还奇怪,一向智足拒谏的太子,怎么说起软话来了?   但是下一秒,他忽然愣住,   不对,   上当了!   一旁的刘瑾因为跟着朱厚照,所以大约知道太子几日前就在谋划此事,如今大局已定,便轻轻笑了起来。   几日前,   他就已经和太子殿下建议过,此次文官的反扑和前几次不同,当时他还捏着汗呢。   但没想到,殿下只用了简单的两招。   “殿下……是否早已谋划好了这一切?”刘健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当今的皇太子了。   “刘先生。”朱厚照怔怔的望着远方,   “殿下想说什么?”   “你教导过我,勉励我要成为一代圣君。我……一直记着呢。”   朱厚照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忽然要讲这句话,或许也是在给自己一份信心,他做的绝不后悔,他做的,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好皇帝。   而好皇帝想要做事,没有绝对的权力又是万万不行的。   “刘瑾,陪着本宫走一趟吧。”   “是,殿下!”   “哎。”刘健心里叹息一声。   他本想当个和事佬,但时间实在太少,更没想到太子是激着外庭官员如此进谏。   而这道调任官员的圣旨则是给他们所有人上的紧箍咒。   左顺门外,   红袍的、蓝袍的、青袍的官员跪了一地,他们有的哭,有的嚎,嘴里叫的都是‘太祖啊’、‘太宗啊’、‘先帝啊’这样的话语。   朱厚照是乘着轿子过来,老远就听见震天的吼叫声,   搞的刘瑾和刘健都有些紧张,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殿下,要不先让奴婢去劝劝众位大臣吧?”   “不必。”朱厚照摆了摆手,   他现在是比街头的老太太还不能碰,谁碰他一下,正好灭了他九族。   左顺门外,大臣们也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来的这么快,其中有些人对太子的意见还不小,   隔着老远就喊:“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停止整军!勿要擅杀朝廷大臣!”   “太子殿下正是出阁读书的年纪,不应干涉朝政若此!”   ……   朱厚照出了轿子,他其实个头不大,但就是这样一个小个子,一派淡定模样,面对群情激奋的大臣,某种形式上,还有点像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刘瑾搬来了椅子,看起来朱厚照就准备在这里就坐。他可不是弘治和还是小孩子时候的嘉靖,对于这个场景他一点不怕。   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只要愿意,就可以当史上最强碰瓷王。   “搬得近点儿。”   “殿下……”刘瑾心里发慌,主要是,太子是没事,但他害怕这帮人冲上来把他给打个半死。   “我说搬的近点儿!”   “是!”   刘瑾往前挪了几步,   “再近点儿!”   又挪了几步。   随后朱厚照才愿意就坐。   “肃静!”太子沉静着脸,淡漠得望着这一切。   文官们大抵也没想过,太子会有这番言行和表现。   “太子殿下!”马文升是威望高的,这个时候他要说话,“臣等今日有要事请见陛下,还请殿下转告!”   朱厚照胳膊肘垫着,歪着头道:“大司马,哪一朝哪一代的臣子,似你们这样拜见君主的?”   “殿下!”吴宽与他也是老熟人了,“臣等忠心为国之心,天日可表!还请殿下代为通传,请陛下降恩一见!”   “吴先生不去上任漕运总督,在这里做什么?”   “臣等有要事,请见陛下!”   “圣旨!”朱厚照一抬手,刘瑾那边就递了过来,他把圣旨打开,上面的字都叫他们瞧见,“命吴宽转任漕运总督!吴先生,你接了旨,不奉旨?”   “殿下不必刁难吴詹事,臣马文升仍居旧职。殿下……”   “大司马,”朱厚照打断了他说话,“本宫在问吴先生话。”   “臣吴宽自是奉旨,谢恩!”   朱厚照摆了摆手,“那么便回去,早日赴任,漕运之重,重于泰山啊。”   这样的话,吴宽就尴尬了,他是走还是不走?   走了,他们这帮人算怎么回事?搞了半天就几句话打发了?而且既然吴宽可以调任,他们当中任何人都可以调任。   不走?那就是抗旨,可以名正言顺的砍了你。   ……   ……   内阁里,谢迁问刘、李两位阁老,   “这样看来,吴原博也只有请求致仕这一条路可走了。”   说起来还有些惋惜。   吴宽虽然迂腐,但怎么说也是高风亮节的君子。   然而,刘健却摇了摇头,“殿下也没有给他致仕这条路。东宫早已知晓马负图(马文升字)、吴原博等人在筹划此事,这个时候忽然把许多人调开,明面上是怕了他们,想要把他们这聚起来的力量赶紧拆散,这在一定程度上使他们有一种错觉,觉得东宫害怕了他们,所以激得他们立即有所行动。但实际上则是为了占住君臣大义……这个时候致仕,岂会没有不满君父任命、继而逼迫君父的罪名?”   ……   朱厚照听了吴宽说了一大通,总之就是皇帝给的任命,他不敢接,“今日刘阁老在东宫与本宫说,朝廷调任官员,引起朝野非议,已致人心惶惶。看来还真是如此。这么说来,父皇没有调任官员的权力,以至于都人心惶惶到要至左顺门哭门了?!”   “殿下!”吴宽脸色巨变,这个罪名他万万不敢认,“微臣于陛下之任命绝无半点微词!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要说是漕运总督,便是边疆小吏,也当尽臣子之本分!”   “吴先生可以这么说,但天下人怎么看呢?调任的圣旨一出,朝野非议,随后左顺门哭门,怎么你们这些人,早不哭晚不哭,偏偏这个时候哭?张口又说并非因为这道圣旨,好,即便本宫认了,那么吴先生你倒是赴任啊,你不仅不愿赴任,甚至还要辞官,本宫和父皇只能以为你们不满这样任命。”   这时候又有官员说:“殿下诡辩之才当世无双!却也不可这样冤枉吴大人!微臣没有被调任,也并无对圣旨的不满,如此方可说明,今日左顺门之事和这道圣旨无关了吧?”   能说明个屁。   “你们,不都是吴宽纠集起来的吧?”朱厚照淡淡反问。   他妈的,这句话还真是个事实!   吴宽嘴巴长大,他直接愣了,怎么……怎么能这样?   其实说起来,他们也确实是被这道圣旨给激得,但那种激……不是对任命不满,是你太子要把我们主要力量都调走啊!   只不过其中细节难以分辨,而且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就说,我们这些人已经谋划了很久了,这不是结党吗?   “殿下!!”   程敏政忽然暴走,他再也忍不住了,豁然间竟站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本宫看你们今日谁敢!   在这个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气势。   它看不到抓不着,捉摸不透,却又确实存在。   就像朱元璋,许多人见着时就已经害怕了,喔,或者也不叫气势,叫威严。   总之就是让人不敢冒犯。   左顺门里,一人一椅一太监,朱厚照就敢这样面对他们,就这份气势、这份沉着便叫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心里发紧。   朱厚照抓得关节确实巧妙,他们这些人就是因为大规模的调动重臣而愤慨,它就可以解释为对圣旨的不满意,尽管最深层的原因是觉得太子在动手拆解他们的力量,现在不干就再也来不及了。   程敏政依然记得当初在文华殿讲读时,皇太子给他扣的帽子。他们这些人,不怕死、不怕丢官,唯独爱惜的是自身的名节,可太子就爱揪着这点。   三番两次,两次三番,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一心为国,哪怕今日身死也要仗义直言!   “殿下!”他猛然起身,竟一脚踏进了左顺门,“古语有言,人君之学与不学,系天下之治乱,太子之学与不学,系后日之治乱!储君之重,其重可知也!然太子殿下,治学而轻忽,治臣而重焉,如此本末倒置,岂为朝廷之福?百姓之福?”   “程敏政,你大胆!”刘瑾都觉得惊讶,竟然有臣子当满对太子说出如此狂悖之言。   “你一个阉人,何敢指摘于本官!”   朱厚照叹声气,大概是程敏政在京里被他压制的厉害,还在名誉上被他算计过,这次是要打个翻身仗了。   “殿下!”程敏政还算维持着人臣之礼,“今日臣等乃是求陛下一见,微臣也想请问一句,陛下现在何处?”   “父皇就在宫里。”   “那殿下在这里坐着,是要阻止众臣见驾吗?”   朱厚照脸色一变,这话就是要说他这个太子谋反了。   “程敏政,有谁阻止你了?本宫倒要问问,可有圣旨传召你们当中的哪一位臣子?!若有,本宫自会放行,若没有,你们就不叫见驾,叫闯宫!你刚刚说本宫治臣颇重,你程敏政也是饱读诗书的大学士,你来说,本宫要惩治闯宫之臣,这有何不妥?!”   程敏政呜哇一声大叫,哭嚎道:“陛下啊!陛下!陛下一代仁孝之君,臣程敏政等百余朝臣今日竟欲见驾而不得,此为国之不幸,国之不幸啊!”   朱厚照明白了,看来他们今天就是不想和他这个太子多说,吵着嚷着就是要见弘治皇帝。这也算是吸取教训了。   “刘瑾。”   “奴婢在。”   “你去乾清宫,将此间事原封不动的禀告父皇。请父皇圣旨。另外叫几人过来。”   刘瑾自然领命而去。   朱厚照则又对众臣说:“这样你们可满意了?!”   “臣等谢过太子殿下。”马文升和吴宽也不说其他了,似乎心里头也都舒服不少。   不多时,刘瑾叫的宦官也到了,他们全都跪在朱厚照的身后。   只见太子轻轻指了指程敏政,“抓起来。”   “是。”   “殿下!”众臣一时间惊呼,吴宽马上道:“殿下!程敏政一时君子,忠心为国,殿下何以轻言罪罚?”   朱厚照平淡道:“程敏政言状失态,哪一点有君子之礼?他口中哭嚎,说百余朝臣欲见圣上而不得,这是藐视本宫,污蔑本宫,本宫几时阻止过你们面见父皇了?程敏政,你自己来说,为何忽然叫喊,说欲见圣上而不得?”   程敏政只觉得喉咙发干,刚刚那种情况下,他们这些人想进而进不得,不就是太子说了一句,他们没有皇帝的圣旨?   但你不能说太子就是阻止你们进去的,一来你们确实没圣旨,二来太子也没说过你们今日就是不准进去。   当然了,也怪他坐在这里,大家不敢轻易越过去。那没办法,人家敢坐在这里。   往这儿一座,你们就是再叫再喊,但是不敢动。   想及此处,程敏政觉得他和太子辩论这些是赢不了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殿下欲治臣之罪!臣无话可说!可臣忠君之心,天日可鉴!”   “你们都听到了,”朱厚照面向吴宽,“吴先生,你也听到了。程敏政先前冒犯本宫的话都敢讲,现在本宫让他自辩,他却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可不是本宫不让他说。”   程敏政心头吐血!他娘的,怎么说什么都有后手!   这叫有礼有节。   这帮人就是不服强权,现在朱厚照是有道理的使用强权,把所有的嘴都给堵上!   “带下去!交刑部,议其污蔑东宫谋反之罪!”   马文升和吴宽心一抖,这他娘的罪可就重了。   “殿下!”大司马德高望重,这时候也不得不说话了,“程侍郎何时污蔑过殿下谋反?”   “大司马是欺负本宫书读得不够吗?自古权臣皆会阻挠君臣相见,他程敏政刚刚愤而起身,质问本宫要阻止众臣见驾的话,言犹在耳,大司马和众位大臣不会都忘了吧?”   说完这话,朱厚照眼神严厉,偏望着边上的宦官,“还愣着干什么?!带下去!”   “是!”这几人从未见过这个场景,再被太子一呵斥,讲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于是赶紧把程敏政给拖走,   这家伙沿路还在高呼‘陛下’,‘陛下’!   这些宦官一走,   这道左顺门,紫禁城内的这一侧便只剩朱厚照一个人了。而他的对面则是百余人跪地不起,程敏政被抓搞得他们更加的窝火。   但这种时候,太子就这么坐着,他们反而也不敢做出什么动作来。   “还有谁有情陈奏?”   太子虽然小个头,但那些人都跪着,所以反倒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言语之中带着刚刚将程敏政下狱的威严。   竟无人敢应他的话。   其实也不是,主要敢应的,觉得……不能再开口给太子抓到机会。程敏政都无话可说了,还给按上了罪名。   当然了,这种心思写是写不出来的,往后宫里相传、抑或史书留笔,都是说太子一问,无人敢应。   过了一会儿,刘瑾带了圣旨过来,   马文升和吴宽眼巴巴的望着。   刘瑾却只将目光落在太子身上,直到太子说了声‘念’。   他这才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御极已历十一载,值重熙之运,惟励精图治,办理政务,不敢稍加轻纵,以图天下大治,不负先帝所托。今调任诸臣即闻兵部尚书马文升、礼部侍郎吴宽、程敏政等扣门伏阙,剀切天良。朕独缺容人之量耶?未也。特收回成命,各官仍复原职。尔自散去,效忠国事,不得延误!钦哉!”   这道圣旨一念,   人群尽皆低呼,怎么是这样?他们确实是因太子动手调任吴宽、周经等核心官员而愤慨,但最终目的却不是把官位再调回来啊!   朱厚照则冷笑,怎么不是这样?就是这样!   你们在背后商量着怎么给我这个太子来一击,我就先下手为强把一些重要人物、如吴宽、周经等全都调走,   重臣的调动,在弘治朝,皇帝都是商量的,可这次没有。于是圣旨一出,大臣们会有两个想法:一、不能叫太子就这样得逞。二、说明太子也害怕了,不然不会有想把人送走的念头。   如此一来,自然会有众臣哭谏之场景,   可这时候,若是皇帝有旨收回成命呢?   皇帝是怜惜你们这群重臣的,传出去也是听闻纳谏的贤君,自古以来金口开了,又收回的有几个?这事儿皇帝为你们做了!   真要说起来,这事儿过分不过分?   过分!   所以如果他们就此退去,之后朝野必是一片哗然,自古权柄操之于上,哪怕皇帝此次调任突然了一些,可凭什么你们这群嘴上喊着忠君的臣子,竟然为了这道圣旨而愤慨,继而去逼迫皇上?   这种事形同逼宫,君臣之礼何在?!   所以退下去,就是连续不断的口诛笔伐,直到背上悍臣的名头,名誉扫地!还忠臣呢,忠个蛋!   可不退呢?   闯进去?不行,太子就坐在那边,少了一根汗毛,他们就是灭了九族的大罪。   似乎只剩下继续哭门这一个选项了?   但皇太子那边已然发作,他听了圣旨之后忽然之间胸中满怒,极为严厉的质问:“你们自命忠君爱国,可自古以来,可有臣子逼迫君父至于此的?传出去,父皇的君威、朝廷的威严何在?!现在你们这一个个君子,担心自己的名节,害怕退去之后的后果,竟然还不体谅君父,还要在此闹事!你们究竟想要怎样,是要这天下再不姓朱了吗?”   吴宽紧握手掌,以至于指头都要嵌进了肉里,但真正痛得是他的心。   这一切都是皇太子的局,他们今日弄出的所有的一切,不仅没有让朝局脱离太子的掌控,反而因为有了他们这些‘不忠’之臣作为敌人,而让更多人聚于太子身边。   斗到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不仅是官位保不住了,连声名也保不住了。   马文升和吴宽,是能想通这一节的。   可是这里有一百多号人,他们哪里都能有马、吴的觉悟,又或者说他们也没有这两人的年纪,那两个老头政治生命结束就结束了,回家养老去了,还有更多的人他们还怀着期望呢!   最关键的是没有wd的组织能力,思想工作没到那个程度,能聚起来自然是有为了‘义’的,但也有为了‘利’的。   这种生死时刻,领头的你想退?进了江湖是你说金盆洗手就金盆洗手的?别开玩笑了。   退去了之后,你们这些重臣还能到弘治那边求情,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怎么办?   所以说只能在这个时候裹挟着重臣们一起,顶他们上去,再加上法不责众,或许能有一点生机。   “陛下误解了我等的意思,我们哪里是不遵圣旨的乱臣贼子?!我们要见陛下!我们要见陛下!”   “圣驾在何处?陛下!陛下!请降恩一见!”   原本安静的群体里,后面忽然有给事中开始带头高呼,而这其中许多人本就担心退去的后果,被这样一带,自然也起了情绪,   “我们要见陛下!”有好些个官员开始出声,止都止不住。   且后面推前面,竟然就将前面的这些重臣给挤到了左顺门内。   群情激奋,原本还算放松的刘瑾忽然开始紧张,“马文升、吴宽你们要干什么?!闯宫吗?!”   “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这类煽动人心的话语一喊出来,似乎情绪……真的控制不住了!   朱厚照也看他们有些昏了头了,人并非纯粹的理性动物,他带着我,我激着他,互相鼓气一般,搞得情绪之外又加了勇气。   他马上爬到椅子上,指着这一群已经有些红了眼的臣子,“本宫看你们今日谁敢!”   那气势,真如君临天下一般! 第一百二十六章 廷杖!   “这一切,都是殿下的局。”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内阁里的刘、李、谢三人也都瞧得清楚了。   当吴宽、马文升他们那些人开始聚起来,每日高谈阔论的时候,这个局就开始了。   为什么说皇帝、太子在君权与臣权的斗争中占据优势?   因为在这种时候,太子就可以主动选择把你们这些在一起密谋的人调走。   如果你不出声,好了,今日调吴宽,明日调马文升,后日调周经……这样下去,重臣全部离京,还怕什么?   可如果你出声,就是今日这样的结果。   太子一个圣旨就给你们按上‘不满皇帝调令’的不忠之名。   最后这道圣旨才绝,皇帝又收回成命,这叫天下人怎么看这帮起来闹事的人?   不说为了心中的君臣之义,就是为了给自己搞个政治投机、显现自己更加忠君那也要跟上痛打一番落水狗!   所以,这一切,都是阳谋。   即便三位阁臣事后翻出来看,一时间也很难想象得到,有什么破解的法子。   喔,对,还有一招,就是集体辞职。   然而太子攻击的不是职,是‘名’,好些人辞官要的就是那个‘直臣’的名头,要的是皇帝那句‘先生怎可弃朕而去’的挽留之语。   辞官在现在的政治生态中,其实是一种迫使皇帝答应自己或是洗刷自己污名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阁老!不好了,左顺门那边,冲撞了起来了。”   三位阁老一听脸色大变,“他们疯了嘛?!”   ……   ……   刘瑾也是这种想法,他真的想不到,这辈子能见到这样一种场景!   这些朝廷重臣,说出去都是上了皇榜的进士,可现在骂人喷口水的有,哀哭嚎叫的有,互相推搡的有……哪里还有一点文人的样子?   这帮人昏了头,吴宽、马文升等稍有理智的,也都是老头儿,没什么力气,只能被裹挟着真的冲进了左顺门。   从朱厚照的视角看,其实所有人都进了左顺门。   最近的,已经基本冲到他的身前了,是刘瑾挡在前面:“乱臣贼子!乱臣贼子!都给我让开,今日谁要是冲撞了殿下,你们一个一个都不得好死!”   “本宫看今天谁敢!”朱厚照站在椅子上,直直指着这些人,“本宫姓朱,名厚照!是圣上唯一的儿子!身上是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的血脉!头上顶得是我大明的储君之名!本宫现在以太子的名义命令你们,全都给本宫跪下!”   他的声音高亢,是极力吼叫的结果,但一百多人吵闹,其实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也就前面的稍微好些。   “殿下!为何拦着我们面见陛下?!”   人群里还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急得吴宽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的喊:“各位同僚全都不要挤了,这是东宫!是太子殿下啊!!”   “太子殿下也不该拦着我等请见陛下!!”   疯了,疯了,现在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刘瑾!”   “奴婢在,奴婢在!”刘瑾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护在朱厚照身边,   但却被朱厚照一把推开,“别在这里挡着我!就让我瞧瞧,是谁敢在此时不跪!马文升、吴宽、周经,你们跪还不跪?!”   他们三个是脑袋清醒的,再气,不能冲撞太子,所以自然就跪下了。   这样一来前面有人带头,太子又是如此的气势,要说一点不害怕也不可能,于是有的跪下,有的没跪下,但总归是冷静了些,虽然还是略有嘈杂,好歹太子讲话众人能听到了。   “刘瑾!”   “奴婢在!”   “宣锦衣卫过来!”   “是!”   随后朱厚照从椅子上下来,上前就是一脚,踹得就是已经冲得越过了他椅子位置的大臣,“妈的!滚到后边儿跪着去!也不想想本宫是谁?哪怕就是本宫犯了错了,这,难道是你们和大明太子说话的方式吗?!”   “殿下!”大司徒马文升这时候也急了,这样一来性质就已经完全变了,“刚刚是群臣激愤,失了理智,百十号人相互裹挟所致,并非有意冲撞!”   “你现在跟我说不是有意?晚了!”朱厚照掐着腰,眼神巡视过去,“本宫现在就站在这里,你们不是激愤吗?还有谁有不满的,冲着本宫来!”   刘瑾是去的快,来得快,主要是宫里已经有人听说这边有动静,所以全都在附近待命。   转瞬之间,他就带着人来了,   “快!快!护住殿下!”   哗哗哗,   兵器甲胄的声音相互碰撞,且这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把太子团团围在里边儿。   “殿下,你没事吧?”   “都让开!”朱厚照个头小,给人这一围,啥都瞧不着了,“本宫不需要你们保护,没有你们的时候,本宫也是独自面对他们,这帮乱臣还敢冒犯本宫?借他们十个胆子瞧瞧敢不敢!来人!”   “臣在!”   飞鱼服、绣春刀,天子亲军,皇权特使!   朱厚照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名正言顺的打!   不要都以为我只会动嘴!   以往不打,只是没有足够的理由罢了!   今天?   “全部抓起来!每人廷杖五十!吴宽!”   吴老头现在已经心如死灰,他嘴唇颤颤巍巍,头上的白发也有些乱了,“罪臣在。”   “你本是本宫的老师,尊师重道,自古之理。自弘治十年以来,你与本宫多次君前争执,哪一次本宫是与你计较了的?哪一次是有背后报复你的?然而,今日之事当前,你自己说,本宫这廷杖罚得该不该!”   这话吴宽万难回答,主要是这里一百多号人,五十棍子打下去,不知多少大臣亡命于此,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他,这个罪,他实在担不起。   所以他不能回答该,他都说了该了,这帮人就是白白挨打,永世不得翻身。   可要说不该?   呵呵,   刘瑾这种没读过圣贤书的阉人都急了,他现在心情也激动,“吴宽!太子殿下问你话呢!刚刚那般情势太子殿下已然身处险境,你不会说出一句太子殿下罚的不该吧?”   “殿下,奴婢以为,这帮人根本就是乱臣贼子,他们擅闯宫门,冒犯殿下,如此大罪,只是廷杖五十都是便宜了他们,应当下狱,斩立决!”   吴宽是不好说了,他自退官帽,以头触地,含泪泣道:“臣一时失态,冒犯殿下,罪该万死,臣请殿下赐臣一死!”   “有你死的时候!”朱厚照再一次对着身后的人挥手,“一个不落,全都按翻了打!从此之后,看看谁还敢!”   一时之间,一百多号人趴了一地,因为需要行刑的人太多,人手不够,导致有部分官员是在排队等着打。   运气好的人先领了板子,已经开始在哀嚎了。   ‘啊、啊、啊’的声音似乎能传到十八里之外。   刘瑾听着这些人嚎叫,心中舒坦了些,还很关切的在朱厚照身边说:“殿下,刚刚真的是吓死奴婢了!以后,万不敢如此以身犯险了!”   朱厚照则眯了眯眼睛,我不冒点儿险,以弘治的性格,怎么打得下手?我不冒点儿险,怎么让他们成为讨伐的对象?   与此同时,   李东阳、谢迁三位阁老开始出现在视线之中,他们一边小跑,一边高呼‘请殿下宽恕’这样的话语。   刘瑾在旁提醒,“殿下,李阁老、谢阁老来了,在喊呢。”   朱厚照则专注于那些上去又落下的棍子,“叫得太惨,声音太杂,他们喊什么我听不见。” 第一百二十七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朕的太子有没有事?”   弘治皇帝也不管局势恶化到什么程度、更没有思考今日之事对往后朝局的影响。他还来不及去考虑那些,因为心中有一种恐惧,害怕万一太子出了什么事,那就完蛋了。   真要那样,你不要说保下几个贤臣,就是把诸葛亮、郭子仪、范仲淹这些在史书上熠熠生辉的名字全都复活放到奉天殿给他磕头都没有意义。   而且他的身体也不大好,再生一个也不大可能。   便是像现在这样极热的天气,他就有些难以适应,总是浑身的不舒服,有时候彻夜的睡不着觉。   萧敬一向老成稳重,但在群臣逼宫的大事之前,额头也有些泛着冷汗,今儿走路都是低头小跑,外间的小宦官没有一个敢出声的,只有通传消息的那位一路狂奔,喘着粗气到皇帝的面前磕头。   “快说话!你想急死朕吗?!”   “回……回皇爷,殿下……殿下没事!”   一旁的内阁首揆刘健也长舒一口气,抬起如枯枝一般的老手擦了擦额头。   刚刚在内阁,他们三位听说左顺门有臣子要冲门而进,吓得他们三位魂都要飞出来了。   所以李、谢二人去左顺门,而他则一路到乾清宫。   今儿这事儿,再不收拾,绝对是一场大祸!   或者说,已经是一场大祸了。   弘治皇帝惊惧之后就是狂怒,这是人天然的心理反应,是怒火从脚底板冲到天灵盖,踏着地板声嘶力竭的狂喷,“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皇帝从御座上起来,脸庞都气得略显扭曲,他颤着手对着刘健狂喷,“朕不过是调动了几个大臣,便引来他们如此的不满,好!朕应了他们,降下圣旨收回成命,这还不够忍让吗?!朕是九五之尊,自古以来哪个承平的帝王受过如此屈辱?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哪个皇帝如此忍让过大臣?!”   “可他们不仅不愿退去,还要强闯宫禁,冲撞朕的太子!朕御极十一载,任用贤臣,励精图治!真不知道是何处德政不修,居然在今日,有这样一群不知君臣大义、不守君臣之纲的乱臣贼子!啊……”   皇帝怒上心头,连续不断的怒吼需要很强的肺活量,搞得他差点是一口气都没上来,人直直的向后倒去。   萧敬和刘健一看,心中大慌。   “陛下!!陛下!!”老太监萧敬赶紧上前扶住了皇帝,泣声说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刘健起身一半,复又跪了回去,咬着牙道:“请陛下息怒,勿要伤了龙体!”   “啊……老天啊……”弘治皇帝干吼着,他的眼角都泛起泪花来了,“传出去,朕就是千古的昏庸之君啊,祖宗地下有灵也一定会怪罪不肖子孙朱佑樘,怎么让这么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充斥朝堂!刘健!”   “臣,在。”   “你是内阁的首揆,统率群僚,今日之事你说说要怎么办?!”   刘健是夹在中间万难做人了,   如果今日血洒左顺门,他这个内阁首揆往后在文官群体中就立不起来了。   可皇帝和皇太子坐实了这群人强闯宫禁,冲撞太子的重罪,如果轻轻飘过,那么那群支持太子的人也会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这吴宽,为何就一定要如此呢!   “陛下,微臣以为,太子殿下睿识英断,天纵之资,且亲临其事,最是知道是谁在闹事,因而臣以为此事之决断,应交予殿下处置!”   皇帝眼珠子似僵化了一两秒,随后才微微转动瞄向这个他亲手提起来的内阁首揆。   几日前,   皇太子也是在这里和皇帝说:“……刘健刘阁老勤勉任事,兢兢业业,是个不错的内阁首揆。可他也不敢担那样的罪名,更担不住,若情势已经要儿臣不得不重处大臣,刘阁老一定会说由儿臣决断。”   因为太子决断,就不是他内阁首揆的事了。   弘治皇帝忽然惨然一笑,那日太子说了很多种可能,唯有今日这种可能他是最不相信,在他的概念里,马文升、吴宽这样的臣子,虽然和太子的思路不和,但怎么讲也是深受几朝国恩的重臣了。   而且识大体、顾大局,绝对不会做出冲撞太子的事。   也是因为相信这不可能,相信局势并不会如此恶化,所以他才允许朱厚照去冒了这样的险。   谁曾想……会是这样,   所以他笑得惨然,不是因为刘健伤了他的心,刘健能有什么办法?就像太子所说,下旨重处上百名文官,一旦刘健做了,他就是万劫不复。   是这些大臣们伤了他的心,往日他的性格,自然是看不到大臣这样的一面,还以为君明臣贤……古之佳话呢,到最后不过是因为他性格温和,所以才一片祥和。   他是万万想不到朝廷的京官之中,竟藏有如此无君无父之臣!   “就依你之言吧……”这一瞬间,弘治皇帝的心如枯了一般,“太子处置历来周到细致,想来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还有一事,臣想请陛下降恩,免了马文升、吴宽、周经等人之名。一来,臣敢担保,以他们之为人,不要说冲撞殿下了,就是对殿下半分不敬之心都不会有。二来,一旦将他们处死,那么岂不是昭告天下,朝廷的三朝老臣到最后竟是一乱臣贼子?这样于朝廷的脸面有损,于陛下的圣德有损!”   弘治皇帝脑海中闪过自己当太子时,吴宽给他讲课的场景。   “准。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刘健此刻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仁皇帝,“臣,谢过陛下天恩!”   ……   ……   而在另外一边,   李东阳和谢迁跪在朱厚照的面前,朱厚照还是把所有人都给按翻了打板子!   “殿下!大司马和几位重臣都是望七之年,再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了啊!”   左顺门靠近皇宫的这一侧,满地的大臣哀嚎便也,瞒眼的棍棒溅起鲜血,原先有些人在喊,但此刻已经晕了过去,   原先有些人在等,现在也晕了过去。   真以为政治斗争就是上上奏疏,骂骂当朝者啊!要付出代价的。   “李阁老、谢阁老。这里没有什么兵部尚书、礼部侍郎!这里只有乱臣贼子!什么他妈的朝廷重臣,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也是你们说的!天下的道理难道都叫你们讲去?!”   “给我打!”   朱厚照要说一点不害怕那也是骗人的,毕竟自己小胳膊小腿的,身边也没个人护着,万一真有脑子不好的把他挤下来,搞成个踩踏事件怎么办?   都这样了,   今日不见血,太子的威严何在?   今日不出人命,东宫的旨意往后还有人听?!   “啊!!”   “又晕了一个!”   太子就坐在椅子上,胳膊搭着,手指磨着,这种场面对他来说不算舒适,但他今日就是要看完。   谢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眼神落在吴宽、马文升等几位老臣的身上,他亲眼瞧着吴宽咬紧的牙齿里都泛出了血,头颅一昂随后直直的落了下去。   “殿下!真的不能再打了!吴侍郎已经昏过去了!!”   但太子似乎没理他。   谢迁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冲了过去用身体挡在吴宽的背上,他本来想要喊什么,但一个板子落下,一阵刺骨的疼痛钻进胸口,“啊!好痛!痛啊殿下!”   也是这时候,   宫里忽然跑了个腿脚利索的小太监,是刘健遣他来的,因为害怕自己老了赶不上,所以先来传圣旨。   “殿下,有陛下口谕!”   在这种公开的场合,朱厚照是一定要听弘治的,这是他的第一原则。说实在话,如果他不听,他手中的权利也就没有合法性。   “父皇怎么说?”   “陛下说今日之事,殿下身临现场,如何处置全凭殿下做主。但……最好能留下朕的老师们的性命。”   李东阳、谢迁一听就知道皇帝也气了个半死,因为以弘治的性格,能说出全凭殿下处置,他不再管这群臣子的死活,这其实就已经蛮重了。   “儿臣定当遵旨。”朱厚照看向谢迁,“谢阁老,父皇口谕你也听到了。你把他带走吧。”   “臣谢陛下、太子隆恩!”他刚看过了,吴宽这一顿板子要了半条命应是少不了的,但气还是有的。   “其他人也都不要打了。”   刘瑾蔫坏蔫坏的,“殿下,除了最早的人打满了,后边儿排队的二十多人还没打满五十呢。”   朱厚照想了想,是你刘瑾自己要做坏人的。这太监是得势之后就猖狂,不管下场、不管后果,反在我能踩你,那我肯定踩你!   “那好。除了父皇下旨要保的,其余人打满五十!之后全部都扔到宫外去!”   在场中听到这话的顿时心中大骂刘瑾,他是没有后代了,但祖宗十八代全都骂了!   讲完这个,朱厚照也不想再看了,于是站起来往回走去。   没走几步,就看到刘健气喘吁吁的快走过来,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带着帽子的太监一路狂奔。   “殿下!大捷!西北大捷!”   朱厚照一听,心思即被吸引过去,脚下都快了几分,搞得刘瑾人都愣了:不是……听不到吗?   “奴婢向殿下贺喜!就是刚刚,司礼监向陛下报捷,西北三边总制官王越兵出贺兰山,分北、南二哨分别于花果园、蒲草沟击败鞑靼军,其后再追至柳沟,鞑靼军向西败逃而去!缴获马、骆驼、牛羊两千余头!”   因为是刚刚才有的消息,刘健也是才听闻。   他收拢心情,拱手贺喜,“有此大捷,我西北无忧!臣为殿下贺!”   朱厚照拿过捷报,匆匆扫了一眼,手中攥的老紧,并返回去对着那群被打翻在地的‘忠臣’们道:“都给本宫瞧好了!看十年之后是大明盛世,还是如你们所言会是满朝的小人!刘瑾,拿纸笔来!”   “是!”   不过是稍等一会儿,刘瑾就带着东西来了。朱厚照的字是不好,但他不在乎,自古以来英雄豪杰有几个把书法当成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的?   从艺术角度,那他的动作算不上优雅,但从气势上看,则远非常人可比: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   在场的都是文学大家,太子殿下这是为王越的大捷贺,也是在抒发自己今日之志向: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我干得这个事,是功是罪,让千秋之后的人说去吧!   刘健已然心中叹服,三代以来,有储君能如此的,也就是我大明的这位太子了。而后世之人,在看今日左顺门之事时,哪怕是激烈批评太子的所作所为,但在心中至少也要留下三分敬意。   有此睿识英主,大明,中兴有望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弘治十二年   哪怕过去半年多的时间,内外之臣中大部分人提起那场左顺门之变还是心中惊惧。   当日马文升、吴宽、周经等在内共一百一十二名官员,因强闯宫禁,冲撞太子,所有人员被廷杖五十,一顿板子打下来,当场打死的有刘潮等一十八名官员!而后重伤不治有十二名官员。   再然后,朝廷彻查当日煽动之人,但有涉嫌,全部除去官职,剥夺功名,同族之中有功名的一并去除,其余人亦不许再考。   大明的许多官员旁的不怕,唯独害怕这一条。   但朝廷定的罪名很大,旁人也不敢说什么。毕竟那些人为了脱罪,都敢煽动大臣的情绪冲撞太子了,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剩余的人,虽是裹挟,但毕竟有实际行动,该去职的去职,该贬黜的贬黜。   像吴宽,现在已经是贵州龙泉县的知县了。   马文升、周经年纪太大,直接被要求致仕,朝廷给的各种荣誉如太子太傅这类东西全部剥夺。   一场大变下来,   庆幸当日没有到左顺门的京官不在少数。   而由此建立起来的太子之威名一时间无人再敢轻易质疑。   人们本以为太子携此大胜,必定以强势之姿彻底汰换朝中大臣,使其无一人敢违逆东宫之意。   但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   太子在此关口,忽然安静下来。   每日里来除了在文华殿读书,就是在东宫练习骑射,当然因为弘治皇帝要求,太子也有不少时间是在帮助皇帝处理朝政。   他的安静让原本风声鹤唳的朝局得到喘息之机,不少人最初以为太子过于严苛,但后来发现其实也不是,太子做事都是有理有节,像吴宽那些人是主动招惹,旁的官员照常当值太子并不会如何。   尤其是内阁三位阁臣得到了机会缓和了太子之间的关系,原本再闹下去,内阁都要保不住了。现在不论如何总算维持了刘、李、谢三人的格局,国家损失了那么多大臣,但一切平稳有序也全都仰赖他们。   他们这三个算是配合得比较好的内阁,处置事情大多合理妥当。而刘健在左顺门之变前,就已经考虑好了要顺着太子的思路做事。   这也是这段时间忽然能相安无事的缘由。   朱厚照本身也是聪明人,时间一长,几件事情一瞧就明白,刘健此人虽不似王鏊那样上门给他表忠心,但大致思路是要向他靠拢的。   如此一来,他也乐见刘健继续担任内阁首揆。   同时这份安静也是他有意所为,因为左顺门之变是名正言顺不假,不过总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折腾,于太子声名总归不好,且国家中枢每日都在搞这种斗争,又有几名大臣的心思是真的在政务上的?   思来想去,朱厚照也决定稍加安分些。   再加上,他年纪还小,许多事都在布局阶段,本身也是需要时间。   于是乎自左顺门之变至弘治十二年春,朝廷的政风为之一变,许多大臣不再敢胡乱生事。因为大家都已经看明白了,有太子这么个人在,你想生事可以,但若想按照你的意思就这么把事情结了,那可不容易。   另外,加上内阁刘健的认真务实,所以一段时间以来朝中讨论得都是正儿八经的治国要事。   例如一个地方遭灾了,免税。一个官员贪腐了,拿下。碰上什么节日了,那么按礼祭祀,一切井然有序。   喔,还有一事,   弘治十一年十月,皇帝不满五岁的幼女秀荣,因病去世。   秀荣夭折,让弘治皇帝悲痛不已,为此辍朝一日,之后追封其为太康公主。   有此逆事,朝中的局势更加安静,谁敢在这时候在犬吠,就是想遭板子打。   因为众人也都瞧得出,东宫太子正为此暗自神伤。   老实说皇帝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本来有个小妹妹还蛮好的,以他后世之人的灵魂,只要多加宠爱,这个小公主将来一定是他的贴心人,但现在也没了。   弘治皇帝的身体本来就不好,   入冬前失去爱女,还没来得及恢复便进入了一年比一年寒冷的冬日。与此同时,皇帝本就勤勉政事,哪怕丧女辍朝也不过一日,其余时候几乎不会缺席早朝,此外还要批阅奏疏。   这样坚持了几个月,自春节过后,皇帝便再也支撑不住,忽然间病倒了。   其实他也才三十的年纪根本就没什么器官病变这种大毛病,说到底就两个字,一个是累,一个是虚。   且他身子骨本就弱,弘治十年病了一场,十一年运气不错,还算康健,到了今年算算日子也该再病一场了。   所以朱厚照现在的日程又多了一项,就是到皇帝寝宫给皇帝喂药。   弘治看着更加稳重的太子,心中总还算是幸福的。   朱厚照的确比弘治十年刚来的时候长高了点,毕竟吃的多,也注意运动。他将来肯定是要出去露脸的,大明的皇帝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要威武。   “太子……这半年来凝心静气,安心治学,实出朕之所料。”   “父皇不要再想这些了。”朱厚照看皇帝每日被病痛折磨,脸色惨白,跟个贫血患者似的,心里也难受,“太医说父皇忧劳成疾,是需静养,父皇便只用想想有什么爱吃的,有什么爱看的,有什么爱听的,只要父皇说,儿臣一定想办法去替您找来。”   皇帝笑了笑,“知子莫若父,但朕与太之间,是知父莫若子,朕能有什么爱吃爱看的?朝中的政事朕是不得不操心,你,朕也是不得不操心,想放下不去想?一日都做不到啊。”   朱厚照无奈,弘治说得确实也是事实,这就是个儿子奴。   “陛下,”老公公萧敬这时候跪了下来,话里陪着小心说:“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在外求见。”   朱厚照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这些阁老也真是的,父皇便是一刻也歇不得了吗?”   啪。   勺子撞了碗,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太子旁得也没说了,但威严已足。   就是萧敬也心头一紧,心中祈祷着今日别出什么事才好。   好在弘治皇帝是老好人,他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胳膊,“他们三位是识大体的,想来也是有什么事。朕是天子,这也是朕的命。”   但他并不因为太子在这里发怒而觉得太子有什么过分,说到底,太子是心疼他这个老父亲。   皇帝说完这些,便偏向萧敬,“宣。”   “是。”   不一会儿,三位阁臣都到里面跪了下来,君臣之礼这些自不必说,该拜见的拜见,之后皇帝还赐他们坐。   “陛下,今日可觉得好些?”   “朕没事。”皇帝心情是不错的,有个孝顺儿子在每日端水递药嘛,“朕以往的确有些放心不下,不论是太子还是国事……都放心不下,但现在不会了。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朕。还是说说你们的事吧”   李东阳先来说:“陛下,弘治十二年是恩科之年,朝廷抡才大典三年一次,是天下学子聚焦之所,春闱又近在眼前,主考官、同考官之人选,臣等拟了个意见,但还是要请陛下圣裁。”   喔?   朱厚照在旁一听才想起来,   科举这种事他听说了一辈子,但因为穿越的时间不凑巧,搞得他到现在才真正的接触到。   “先交予太子阅览。”皇帝现在说这个话都习惯了,   大臣们听到这个话也习惯了。   朱厚照这么干,更习惯了。   其实他也在想,弘治十二年……那不就是唐伯虎那一年吗?   本来,会试的主考官那可是个好职务,不仅说明你皇帝心中的地位,而且还有一大帮日后的朝廷重臣拜你为老师。   但弘治十二年乙未科的主考官可不是个好差事。   因为唐伯虎这位老兄搞出了个科举舞弊案,连累的主考官程敏政没好果子吃。但他不记得,为什么程敏政惹了这一身骚,   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你是主考官,出了这档子事,肯定有你的毛病。   朱厚照翻开内阁的条陈一看: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礼部右侍郎、翰林院学士、詹事府詹事王鏊为会试主考官。   主考官是两人,这是内阁商量出来的了,说到底也是刘健点了头的,算是给太子面子。   同考官有十八人,那就多了,主要是数千名学子的卷子要阅。   “父皇。”太子看了之后交到皇帝手里,“儿臣旁得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觉得还是不要任王鏊为主考官。”   刘、李、谢三人心中都生出疑虑。   皇帝也不解,“为何?王鏊论才、论德,当个主考官有何不妥?”   “王鏊在书院之中讲学,其所述之理多有争议,但那些是学术之争,读圣人书的角度不同,信之则用,不信则弃。但科举则关乎朝廷用人之法,岂能如此随意?因而儿臣以为如果任王鏊为主考官,恐生不必要之是非。”   皇帝和三位阁臣全都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刘健更是赞道:“太子殿下所虑周祥,顾全大局,臣等不如也。”   “不错。太子这话足见这半年的读书功夫没有白费。”弘治皇帝心思大定,指了指老太监,“萧敬,传旨,将江南所贡的上等丝绸赏两万匹给太子。”   “儿臣谢过父皇!”   “起来吧,起来。你我父子,不必如此。刘阁老,既然王鏊不合适,你们再看看,剩余一名主考官选谁?”   朱厚照随便他们,只要不选到我的人就行了。   “微臣以为,左都御史戴珊,历事累朝,清德素著,可为主考官。”刘健说了个和太子无关的人,毕竟他也不能太过谄媚了,有那个意思给太子知道就行,太子不要那也无需硬塞。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的‘默契’。   弘治看了一眼太子,发现他也没什么要说的,“准奏。”   “对了,正好你们今日都在。”弘治皇帝以商量的口吻说道:“朕自去年冬天偶有不适以来,时常感觉心力交瘁,身体日渐不支。但国事繁重,便是朕想稍缓几日,我大明更有嗷嗷待哺之万民呢。好在太子机敏,且日趋稳重,今日之主考官一事也可见一斑。因而,朕有一打算,想说与三位一听。”   刘健、李东阳、谢迁都是极聪明之人,他们一听皇帝这话的意思,几乎都生出了一个同样的念头,   “陛下……可是想令太子监国?”   朱厚照一听,满脸黑线。我想着你干活,你竟然也想着我干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守曰监国   太子监国这事儿……皇帝身体不好,说起来也不是不行。   其实几位阁老都想过会有这回事,只不过没想到那么早。   不过看皇帝了面色惨白的样子,他们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至少刘健是没什么意见。   但是朱厚照却皱起了眉头,“父皇若有旨意,儿臣不敢不遵。但……”   “太子有何顾虑,说来便是。咳咳。”皇帝又咳嗽了两声。   这咳得也太到位了……叫人还怎么拒绝。   “也……并非顾虑,只是父皇和各位阁老也知道,儿臣有时候行事失了宽仁,较为严苛,这也是半年来儿臣潜心攻读圣人之学的缘由。所以儿臣在想……若是监国之时,有些举措过于刚猛……难道再改回来吗?先生们说朝令夕改此为大忌,亦有损于东宫之颜面。”   喔,   皇帝和阁臣们一听也明白了,皇太子这是在提条件呢,说白了就是你让我监国可以,但你儿子我做事可不是那么窝囊的,到时候我杀了人、或者干了什么刚猛的事情,你可不要再给我改回来,那我太子还要不要面子了?   当年朱棣就老这么干,说是让太子监国,结果到大漠几个月一回来就把太子干过的那些事全都推倒重来,比如这个官员原来从京师调到地方的,好,给我调回来,从地方调到京师的,给我滚回去。   这样一搞,旁人怎么看太子,这就是个空有太子之名的主,往后说话那都是打折扣的听。   这样搞还不如不监国,不监国之前,大家还是要掂量掂量东宫的份量,监了国却没什么用,别人不是知道你这个炮弹是哑弹?   所以要么就不要让我监国,要么就认了我做的事。   这话其实也是提醒弘治,他这个皇帝是会注意维护太子的颜面的,既然如此,就要做好准备,不能把我的政策给改了。   弘治略微沉吟,他觉得国家也没什么大事啊……半年多了,他也没干啥,按部就班而已。   他看了看三位阁老,“依朕所看,太子考虑事情一向周全,便是如刚刚有所顾虑,朕与阁老都没想到,你想到了。因而即便有什么事,朕相信太子也能妥善处置,再加上有三位阁老从旁辅政,也不至于有什么疏漏。”   刘健、李东阳、谢迁心里都是一抖落,   皇上您可别这么说,搞得压力很大,您自己生的儿子您自己清楚,他真要做什么,指望我们拦着?开玩笑呢。   刘健马上说:“总归还有陛下总揽全局呢。若遇军国大事,自当请陛下圣裁。”   “如何?”弘治皇帝看了看儿子。   如何?你什么也没说啊。   “若遇大事请父皇圣裁本是儿臣本份。”朱厚照直接请示:“可父皇……寿宁伯和建昌伯上次遭儿臣给惩戒了一次,半年多过去了,儿臣听锦衣卫探子回奏,儿臣这两位舅舅可是有些故态复萌。便是此类事,算不得什么军国大事,也不是军情急报。可若是有官员见儿臣监国,知道儿臣有惩戒舅舅们的前例,到时候一封奏疏摆到案前,儿臣是罚?还是不罚?若是不罚,这国监得东宫的威严都没了。若是罚呢,儿臣又怕……”   后面的话他不能说了,因为他们毕竟是犯了国法,如果说犯法的人皇帝还维护,那太不妥当,至少嘴巴上不能这么说,反正意思到就行了。   三位阁老一听,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太子殿下这番奏对前瞻在先,且合情合理,也把作为儿子要照顾父亲的心意给考虑到位,如此处事,可称‘妥当’一词了。   就是把弘治皇帝给难住了。而且他又想起来最初岐王、雍王奏乞田亩之事时,萧敬的那一番话。太子与他在这一点上有些分歧,这是早就有过的事了。   但岐王、雍王再重要显然不如太子重要,这也是他想明白的事情。   就是太子不会对他们那么宽容这一点,让皇帝始终有些放心不下,若是他百年之后,真的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那就是人间惨剧了。   而这种事说起来无非是两个办法,要么那群人自己老实一点,要么让太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再与他们计较。   “照儿,寿宁伯和建昌伯是你母后的亲弟弟,不管他们有什么差错,你处置之时稍加考虑这一点就好了。”   “陛下。”刘健这个时候开口了,“微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虑恰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太子殿下处置一向公正,若是轻易偏袒,实非有福之举。且寿宁伯、建昌伯等人既受惩戒,仍旧不知悔改,本是应再行重典之时,岂能就此放过?如此一来便是鼓励了他们,他们也正可利用陛下亲亲之心,为祸更甚。”   “微臣附议。陛下,如此放纵下去,岂不知害两位伯爷更甚?”李东阳也跟着说。   他这个话,皇帝听明白了。   你现在护着他们,太子还是这个态度,将来犯了更大的过错怎么办?本来打两板子就可以结束的事情,结果搞得非要杀头才行。这就和当日岐王、雍王一样。   这样一想,弘治皇帝也有些沉默了,看来让太子让一步是不行了。   而且这个问题始终存在,今年要监国有,明年要监国还是有。   “……既然如此,太子。”   “儿臣在。”   “你便依朝廷之法酌情来办。但有一点,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朱厚照得了此话心里就有数了。   “陛下圣明!”三位阁老也心满意足。   因为弘治皇帝护短。   姓朱的、姓张的、姓周的这些外戚在弘治一朝惹了很多人不满,朝臣多有上奏,但皇帝始终不理。现在有太子,他们这群人也算是有个指望了。   弘治十二年,二月初三日,帝龙体不豫,故而降旨太子监国,圣旨曰:   古之教太子者,慎选师傅,训之德义。过龙楼而问寝,入虎闱而齿胄,盖若是其毖也。及乎六师挞伐,有事行间,则从曰抚军,守曰监国。非特重器所寄,亦以周知艰大,练察治忽,为嗣君之要务也。 第一百三十章 班底   弘治十一年年底时,西北三边总制官王越上疏,言其身患寒疾,无力在西北苦寒之地奔波,恳请弘治皇帝允其回京养病。   因为贺兰山之捷,弘治皇帝对王越也不再有之前的顾虑,为此还恢复他太子太傅的荣誉称号,但威宁伯的爵位还没有恢复。   这个施恩机会是留给朱厚照的。   东宫之中,太子坐在软塌上,面前摆着火盆,他本不是怕冷的人,但十二年的冬天似乎比去年的要冷很多。   朱厚照盘算着王越回京的时间,如果是去年底启程,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了。   按照历史,王越其实是弘治十一年冬去世的,因为李广就是在那个时候畏罪自杀,李广一死,朝中御史言官很快将枪口对准了王越。   王越本就不是心宽的那种世外高人,他是七十多还要出来做官的俗人一个,本来想着沉寂十几年,打了个翻身仗,没想到根本不管用,李广死后什么功劳不功劳的,指责他的奏疏一堆,弘治皇帝又没管,搞得他既害怕,又憋屈,最终导致他忧恨交加而逝。   但这一世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   虽然他身体也出现了一点小问题,但毕竟是军人。朱厚照所求的也不多,就希望他再撑个一年。   这一年,他要启用王越为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很重要,在五军都督府基本被架空之后,兵部掌管着京城中大部分的军队。   左顺门之变后,原兵部尚书马文升被勒令致仕,这个职位一直空缺,朱厚照就是在给他留着。   还真以为,半年以来他就是在读书?   而吏部尚书,   仍为屠滽。   屠滽这个人,早前和李广的关系也非常密切,基本和王越是一个性质。左顺门之变中,他是唯一一个‘站对’了的六部尚书,之后和东宫的关系更为密切。   所以,自己人。   原户部尚书周经,已经致仕。接任他的是原礼部侍郎韩文。   韩文这个人,历史上也当过户部尚书,朱厚照用他,是因为他反对权贵、宦官对土地、盐引的大肆侵占,并为此进行过前赴后继的斗争。   朱厚照与他的关系说不上多么好,但也不差,碰上过几回,说过几次话,都还不错。而且只要理念相近,自己又是终将继位的储君。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矛盾在其中。   原刑部尚书白昂,参与左顺门之变,现在也不在了。阁臣谢迁兼领刑部尚书。   而内阁,其实现在和太子的关系还蛮好。   原工部尚书徐贯,参与左顺门之变,现在也致仕,接任他的是一个叫曾鉴的老同志,六十七了。朱厚照对其印象不深。反正至少不是先前那般拼了命的要反对自己的人。   原礼部尚书徐琼,参与左顺门之变。这个位置,最后是弘治皇帝决定,由礼部左侍郎傅瀚接任。   这样一算,内阁、六部,大部分和东宫有些渊源。   朱厚照再也不是刚来时那般,只有王鏊、杨廷和可堪任用了。   除了朝廷的要员,   还有一人,近来颇为惹眼。   那就是南宁伯府的私生子毛语文。   半年多以前,他因为在探查和鞑靼人的走私贸易案中表现惊人,所以被皇太子朱厚照亲自接见。   哪怕是朱厚照都没预料到毛语文用的就是个狐假虎威的老套路,主要是没有想过他有这个胆子,敢忽悠着大同总兵帮他把人给抓了。   这个案子办得动静也不小,但说到底,这个罪名弄得天下皆知,其实也没什么曲折的过程,私通外国,这种罪就是皇帝想饶过他都要担心影响不好,所以后来就是杀人、抄家。   朝廷一下得了三百多万两银子,内承运库起了五十万两,剩余的都运到国库之中。   所以说两万匹的丝绸,皇帝是说赏就赏。   而毛语文,则被朱厚照授予锦衣卫千户。   早先朱厚照就已经请示过皇帝,要求使用一部分锦衣卫的力量,弘治是同意的。对于这个人安插进去,他知道并且接受。   且他进入的不是十四所这类皇帝的仪仗队,而是锦衣卫的核心部门,北镇抚司。   朱厚照怎么会让自己的人去仪仗队蹉跎时光?   毛语文现在出入威风,已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前怕狼后怕虎,终日压抑着自己的青年。他以太子亲信自居,除了太子谁也不认,搞得其他人都觉得他有些嚣张。   而那细长的双眼,颧骨突出的面庞……也已经让许多人见到他都开始害怕了。   寿宁伯、建昌伯仍旧不知悔改的信息,就是毛语文探查得来的。   另外还有一人朱厚照也见了。   便是之前那位乐山县的知县,韩子仁。   他是杨廷和一起带来的。   朱厚照见到韩子仁就觉得他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因为他皮肤黝黑,腰背很宽,且身高腿长,目光之中有一种锐利。   尤其听闻他在乐山县是亲自拿着刀带头冲的,   于是朱厚照想开发出他的武将潜能,   韩子仁当日在东宫有些紧张,他本来准备了各种说辞,终究是没有想到太子会想要让他投笔从戎,   太子说:“持兵器冲锋在前,现今很多武人都不具备这样的勇气,你韩子仁敢,想来是更适合疆场。”   韩子仁没见过东宫那种场面,哪里敢辩解,最后就这么稀里糊涂认了下来。   现在是腾骧左卫千户官(正五品),知县是正七品,如今连升两级也算是搏出了一个未来。该说不说,他原来在文人群体中,举人身份是个巨大劣势。   但到了一群丘八之中,他毕竟还中过举人呢!   而且再没有人说他:你只是个举人了。   另外,他没当过兵,朱厚照有的时候说起一些后世的操练和练兵之法,他反倒容易接受些。   最后,张永回来了。   在一个平平常常的白天入了宫。   彼时朱厚照正在殿里翻找一本书,看他到了,便问道:“这一趟,去的辛苦吧?”   张永答道:“奴婢是殿下的人,替殿下办差,哪里谈得上什么辛苦不辛苦?”   “梅可甲现在在何处?”   “回殿下,在杭州。梅可甲颇有些经商之才,他把在西北的商号改为梅记,刚去的时候做的是茶叶和瓷器的生意,只有这些才能找到西洋买家,不过过程中也是一番曲折,好在奴婢有宫里的身份替他撑着,那边人也忌惮着呢。”   朱厚照点了点头,说道:“他站住脚跟之后,你便在京城中待着吧,平时我会让浙江的镇守太监照看他一二,你每年只需去一次,一是让人知道梅可甲的关系还没断,二是看看他的账,领些银子回来。”   “是!”   “另外,腾骧左卫共选出了两千八百名精壮力士,你负责操练他们以做为本宫的亲属护卫。时机合适,我会亲自巡阅,若还没有个军队的样子,我拿你是问。”   “请殿下放心,奴婢一定不负殿下重托。”   朱厚照是信任张永的,他的心眼虽然不如刘瑾多,但胜在多几分实诚。   算起来,文臣武将,算是有些班底了。   这样,他坐在监国的那个位子上也更加的稳当和安心。   第二日,刘健率内阁、六部尚书及通政使司、大理寺、都察院一并赴东宫,一大帮人在两列就座。   大概商议正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关于本宫如何监国……   在去东宫的前一个晚上,刘健和两位阁臣,一起见了左都御史戴珊、新任的礼部尚书傅翰和工部尚书曾鉴。   左顺门之变时,戴珊那天不在京中,算是命好,走了个大运。   但事后他又会感受到舆论的一种压力亦或者是自我内心中的惭愧,推动着他要继续扛起反对太子的大旗。   刘健知道这些,其实他自己也有一种压力,因为内阁几乎在左顺门之变中毫无作为。   要不是谢迁最后替吴宽挨了几个板子,现在的情况只怕更加不好。   所以今天的谈话,他必须要做。   “……陛下已经降了圣旨要太子监国。那日,我与宾之、于乔都在乾清宫中。”刘健执话头,开始先讲,“自弘治十年至如今,快两年的时间,想必诸位也都知道太子殿下做事是谋划在前,计谋有奇。哪怕是这次监国也是,殿下已经请了陛下的旨意,监国时的举措,日后不能随意更改。这是何意?便是殿下知道,有些举措,不会得到所有人的支持。”   戴珊、傅瀚、曾鉴都是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儿,他们的思想更为保守,尤其是礼部尚书曾鉴,他亲眼看着吴宽、程敏政这些‘君子’被太子或贬或黜。   刘健也很担心他们再来一次左顺门之变,哪怕力量不够,有时候单个人和太子顶起牛来也不是不可能。   上次他这个内阁的调和工作做得就不够。   这次可要吸取些教训。   “殿下与以往历朝历代的太子皆不同,如今忽然监国岂知不会有些出人意料之举?”   李东阳和谢迁捋了捋胡子,刘阁老这番考虑还是很有道理的。   刘健不担心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唯独这三个人,他很担心。   “不知刘阁老……”戴珊欲要开口。   但刘健抬了抬手,“便先让我说完。左顺门之变前,你们可记得太子殿下惩戒了寿宁伯和建昌伯两位伯爷?”   三个老头儿点点头。   “为何?”   傅瀚奇怪,“张鹤龄、张延龄有违朝廷法度,太子殿下虽是心思志怪之人,但于守礼、遵规这一条还是重视的。惩戒他们二人,还有要为何?”   刘健反问:“可寿宁伯和建昌伯违反朝廷法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更不是弘治十一年独有的事,为何恰恰是在左顺门之变前呢?”   “刘阁老的意思是……殿下这是有意而为之。”   “算不上特别有意,但至少说明殿下已经知道群臣会在某个时候做某件事情,其后不就是降旨严明宫禁了嘛?”刘健其实面无表情,但李东阳和谢迁知道,对那天的事情,刘阁老是有些微微的怒意的。   “陛下是什么性格?殿下又是什么性格?若是陛下,左顺门之变或许不会发生,可若是殿下,臣子们那样做,必会发生!我当时已有预知,并且已经去了东宫要缓和两方的关系,可没想到那道圣旨就在那个时候来了。”   “即便是这样,我也仍然有机会再去劝导马文升、吴宽等人。太子殿下的许多主张是激进了点,但不是没有道理,其目的,不是为自身敛财享受,也不是故意去为难朝中君子,细想起来太子殿下哪一件事不是为了百姓考虑?不管殿下是欲借这个名也好,有其他打算也好,至少田亩分到了百姓手中,百姓也真正获得了好处。如此,还要坚决反对,太子殿下能不施以雷霆?”   “且许多人不相信我刘健,至今也还有人批评我刘健在左顺门之变中躲了起来,是这样吗?碰上殿下这样的英主,不要说那日有百十名官员,就是再翻一倍又如何?”   “相反,事缓则圆,太子殿下的确是天纵之才,但他毕竟政务尚不熟练,他说一件事一年要完成,那也是计划,过程中没有困难的嘛?没有变故的嘛?如果朝中的同僚能给我刘健一点时间,把事情缓一点做,做得过程中尚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和殿下建议更改某些细则,一切就都还有转机,哪里还会有左顺门之变?!”   刘健连续不断地把这段话说完,众人也才浅浅体会到这个内阁首揆的难处。   “今日我找三位来,就是要说这件事。东宫是英断之主,坚毅果敢,威势迫人。于这样的主君绝不可再去以势压他!到时候关系僵化起来,各方的目的不是为了朝政,而是为了输赢,那么左顺门之变就会再来一次。当然,我刘健也不是一味媚上,若殿下有什么举措是害国害民的,拼着这个官帽不要,我也要和各位一齐上谏!”   内阁首揆有这样的话,   朱厚照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今日在东宫接受朝廷最为重要的一批官员拜见,情绪和氛围上都还算不错。   就是秋云这个小宫女给累得够呛,原本她倒茶只需要倒太子的,了不起有几名客人,那也不多。但今日六部九卿再加上内阁,一下子十几位重要的官员,可是有些手忙脚乱了。   主要是不同的人口味不一样,比如太子只喝淡茶,列位大人年纪大了,可不一定的。   “……早晨我又去了一趟乾清宫,太医说父皇这病是积劳所致,不是一两天形成的,病去如抽丝啊,若想好的彻底,勿伤根本,也不是一两天能静养得好的。若是稍有好转便不再节劳,如此往复,一旦成为沉疴,那便大不好了。”   朱厚照也有些忧愁,皇帝身体不好,宫里的氛围便欢快不起来,人在环境之中生活,他自然也没多舒坦。   而且他与弘治皇帝的关系与一般的皇帝、太子也不同,他还是希望弘治皇帝能好起来的。   “父皇命我监国,为人臣、为人子,本宫都责无旁贷。但本宫也知道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生民兆万,这个担子不轻,还希望阁老和六部九卿都能够勉励辅助,旁得不提,咱们至少不给父皇再添忧愁。本宫这话,各位以为然否?”   刘健抬手作揖,“殿下忠孝之心,可追先贤。臣等也必将勠力同心,尽臣子之责!”   这是先把好话说在前头,   可众人都知道,太子殿下不是只讲好话的人。   朱厚照目色扫过众人,“原先,我与吴宽、周经等人都在御前争过,不是一两次,而是三五次,争来争去我向父皇提出一点,便是要务实,务虚当然也要有,但不能整日务虚。如今本宫担了监国之责,有些话也要说在前面。你们若是觉得不对,也可说出来,今日畅所欲言,把方向定了,往后就不要再为这些浪费时间。”   “请太子殿下示下!”   “好。”朱厚照略微停顿,算是做个思考,“就从务实这点讲。朝廷有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各自有各自的职责,于各位尚书而言,要紧的就是部务。比如户部,天下钱粮多少,朝廷免去了遭灾地方的赋税,那么比之去年岁入要减少多少,这是不是要有个数?本宫指的数,不是概数,而是准确的数。另外,老天爷不会一直赏饭吃,假如黄河要修了,那么户部能不能拿得出银子?能或者不能,这都是一个结果,户部尚书心中要有数。”   “再如吏部,天下官员众多,吏部尚书不会每个都知晓,但重要地方、重要官员的履历总归是要知道的吧?京察是个重要的考评官员的手段,本宫知道你们也在做,可做完了就完了?那些京察中获得优等的官员,后续的表现如何?本宫不是要找他们麻烦,而是吏部也要有计划的培养那些政务能力不错的官员。”   “上述事项,本宫只是举例,具体……你们各位尚书自己去梳理部务。其要义就是,本宫一旦问起什么,那么就要去找什么事情该谁管,这个管的人,他要回答得上,现在是什么情况、存在什么问题、能不能解决,如果不能,也可以,本宫说了不能也是一种结果,到那时同心协力一起分析原因、寻找办法就好了。”   “但是绝对不能一问三不知,尚书自己都不清楚,还要去问侍郎,侍郎再去问具体负责的主事。那样的话,你每日来和本宫讨论什么政事呢?倒不如让主事来。”   众人一听,后背开始流汗。太子果然是不好糊弄。   朱厚照才不管他们,让他们舒服了,天下百姓就难受,“……所以,务实这是第一点。第二,就是本宫个人的习惯了……”   其实他想讲执行力,但现在这个年头应该还没这个词,想来想去,   他说道:“第二点,是每一样事情都要有个结果。你们各位手中负责的事情,除非本宫关注不到,只要它入了本宫视线,本宫是一定盯着你给出一个结果。譬如说……刘阁老。”   “臣在。”   “弘治十一年时,圣旨曾经明言,要在京营之中挑选兵勇,重新整军,这事儿现在如何了?”   刘健执礼回话,“启禀殿下,此事自弘治十一年始,就已经在开始了,经挑选、合并,重新整训了振武卫、宣武卫、兴武卫、英武卫四卫士卒,共计两万两千名。”   “刘阁老不愧内阁首揆,数据翔实,进展清楚。但京营有几十万兵马,最终却只能挑出两万士卒?这……又是为何?”   几位阁臣和尚书面面相觑,不知要怎么说。   “怎么了?”朱厚照看他们表情怪异。   “启禀殿下……这事儿和李广有些关系。”李东阳回话,他想说的婉转些,“李广诱导陛下大肆营造,因为款项不足,便借了京营之兵。此例一开,如今京营中……有一万多人正在修建万春宫,五千人修神乐观,八千人在为寿宁伯和建昌伯建房子,还有一万多人在兴济修建崇真宫……”   兴济,就是张皇后的老家——北直隶河间府兴济县。   这个原因也的确怪不到这些大臣,事关皇家自己的事,他们能咋办?寻常人也不敢和皇帝提。   “好了,那这便是问题所在。”朱厚照问道:“你们以为要如何解决?”   “殿下,这个问题似乎并未有多复杂……只需殿下给个旨意……”   朱厚照打断了都御史戴珊的话,“本宫当然知道怎么解决。但本宫在问你们,要如何解决。”   能怎么解决?把那些人都召回来啊。但是这种事涉及的都是自己的‘亲戚’,所以不能他这个太子起头说要怎么办。   至少得是这个屋子里的人共同的意见。   这样就可以拿出去说:组织已经决定了……   到时候谁要反对,是要把这一屋子的人都给反对了,   而这,可不容易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在大明搞996   京军占役是弘治年间的一大弊政,但其实也不是就从弘治或者李广开始的,早在成化年间就有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弘治确实在频率和规模上走得太远了,以至于开始有逃兵的现象发生,这可是京师啊,不是什么偏远地方的军队。   朝中一些监察御史以及刘大夏等人早就向皇帝提出过这个问题。   但皇帝架不住张家人求情,   寿宁伯、建昌伯等人,弘治皇帝也批评教育过,但光动嘴没用啊!   现在好了,太子露出了要解决这个问题的苗头。   几个大臣也都是聪明人,这个机会是要抓住的,不就是就此事表态么?朝中官员不知道表了多少回了,没什么可怕,而且这事本就于国有利。   本来么,要给朝廷打仗的士兵凭什么都去给张家人盖房子?   至于得罪张家人,大明的大臣就没怕过这些外戚……你搞得狠了,我们就给你来个外戚乱政,看看谁搞得过谁。   “殿下!”吏部尚书屠滽一看有这种光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马上就凑上前,“微臣以为,京师乃天下之根本,京营又是京师之根本,京营士兵岂能作为苦力而不系操练?微臣听说京营中有‘惮忠’、‘效义’两营军舍一万五千多间,本是供官军调遣操练时居住,但是近十年来从来没有人用过,且军士逃亡现象也日益增多。因而,微臣支持殿下停止京军占役,重新挑选壮勇以为操练!”   “臣附议!”   “臣附议!”   ……   屠滽说完其实其他反应略慢一些的大臣们也都领悟到了殿下的意思。   说起来,   这本就是文臣们要干的事情,现在有太子愿意去拿建昌伯、寿宁伯开刀,他们是夹道欢迎的。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   在左顺门之变时,文官是他的敌人。但在此事之上,形势又变了,文官变成了他的朋友。那么便要联合他们。   其实哪有什么朋友不朋友的。   主要是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然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红旗下长大的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三位阁老呢?”   “臣还记得,殿下说过,达延汗狼子野心,将来必定再犯大明。既如此,更应该恢复京营操练,以养军队锐气,待来日之变。”   刘、李、谢三人都这么说了。   朱厚照心中略定,转头问刘瑾,“王越什么时候可以到京里?”   “禀殿下,左右也就这两三天的事了。”   “好。等王越回京之后,内阁要会兵部、户部、工部、刑部一起议个具体的可以实施的法子出来。本宫不要三两句的概括性语言,要具体,内容应该涵盖:现在是什么状况,要整顿成什么样子,准备怎么整顿、预计需要多长时间、多少银子,可能会遇到什么困难,什么人想阻拦、大概会怎么阻拦,其余的若是你们觉得关键也要一并补充。”   朱厚照的风格有点像是上一辈子干工作的节奏,他也不知道这群人能不能适应,但他是太子,他提的不是建议,是要求。   做不到?   想办法!   不然让他们太闲了,天天给我上奏疏论证本宫这个太子道德要高到什么程度国家才能好,那怎么能行?   刘健等人一听太子的这个要求,自然是感觉压力不小。   这给太子干活儿和给皇帝干活儿差别太多了。   弘治皇帝经常就是,臣子们上报个什么事情,提出个什么建议,一般就是好的,你们去办。大多数也是些常规性事项。   但太子提得这些关于整军的要求,不仅很新,而且还是很复杂的……   尤其不说怎么办,只提目标。   这也是朱厚照故意的。   领导就是要只提目标,不提怎么达到这个目标。   本身领导就是要用人,用人的一个内涵就是要让他出力,让他动脑筋,否则全国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问朱厚照怎么办,岂不是要累死?   当然,也还有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便是说的太细了,步骤一二三四五的全告诉你,你都按着这个做了,最后出了问题算谁的?   所以就说的粗一点,让你去干。   干好了,好好好,你看我领导的方向还是对的吧。干得不好,那就弄你,我是让你干了,但我让你瞎干了?   当然,这是朱厚照过去的习惯,因为他也有要负责的上层,只能跟着玩这种手段。现在他是太子,他自己是可以负责的,没有人敢追究他。   “整军这个事儿,本宫已经盯上了。”朱厚照再强调一遍他之前说的第二点,“既然盯上了,那我隔断时间就要问,操练一段时间之后,我自己也要去看。如果效果不够理想,刘健。”   “臣在。”   “到时候我还是要找你的。”   刘健这类人也不是现代单位的小垃圾,那内阁首揆也是很有能力的,这个事情不算太怕,“只要寿宁伯、建昌伯不横加阻拦,臣一定让京营恢复以往之锐气。”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朱厚照硬话讲了半天,也说几句软的,“但本宫是对事不对人,其余各部尚书也是一样。对了,韩文。”   这是户部尚书。   “臣在。”   “弘治十一年,因齐宽贪墨一事所爆发出的侵夺田亩一案,全国各府、州、县,都有给百姓分田。本宫挑了几个县,派锦衣卫下去探查了,看看那些田地是否又为大户所夺,朝廷费那么大的力气却没什么成效,这是不能接受的。”   “户部这边也要给本宫一个东西,涉及分田的地方,钱粮较之前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到时候咱们把结果和锦衣卫对一对,如果不出差错,那么百姓安居乐业,咱们在京师也安心些,如果有差错……屠滽,谢迁,你们负责的吏部和刑部就要介入。”   “刑部要查,当地的官员所犯的是什么罪责。吏部要查这些官员过去的考评。如果为优的,要去追查考功司当日是如何下的这个评语,有没有公私不分,暗中贪墨的情况,否则朝廷考校官员的这个体系岂不是很随意?本宫知道,这样一环套一环,任务量巨大,但每一环,都不算是难事吧?”   哇,   韩文、屠滽、谢迁一听,脑门子都有点要炸裂,   这特么的工作量也太多了吧。万一真出一个人犯了事,那就是不得了的活儿。   但朱厚照不管,他现在其实就是老农民抽黄牛——给老子干活!   其实干事的过程中,除了扎扎实实的政务问题被解决,其中每一个过程也都是权力链条的试验,这个链条上下传导是不是顺畅,你不走一次,哪里知道堵在哪边?   瞧着吧,大明是一架很多环节都生锈的机器,这样搞一次,有得他们受的。   因为下面的人也会阳奉阴违,也会想招儿对付户部尚书,隐瞒、欺骗、嫁祸……都会有的。那户部尚书就要想办法,首先拿到实情。其次,解决问题。   你要是老被糊弄,很简单——换个有手段的上。   说起来复杂,实际都还是很简单的小事情,   像大的事情,开放海禁、宗藩庄田、官绅优免、卫所屯田这些都还没办呢。现在就叫苦,后面还怎么做?   而刘健听到的,还是太子殿下最初提的那句话:我只要盯上一个事情,就一定要有一个结果。   现在齐宽案后续的分田之事也被太子盯上了。   所有和此事相关的人……有的会得到机会,因为他们的能力会展现,有的会得到因此而丧命。   太子的关注,能够有效降低这个过程中的弄虚作假。   因为有锦衣卫也在摸排情况,万一对不上,韩文怎么和太子交代?   当然,如何不被下属糊弄,这是韩文的事,朱厚照不管。   反正今天回去之后就加班吧。   这就叫换人如换刀,不同人领导,肯定是不一样的。古代的中国,很多灾难其实是人祸,换上个靠谱的人做点靠谱的事,有个几年,情况就不一样了。   “还有一件事,”朱厚照忽然想起来了,其实也很重要,他又点到礼部尚书傅瀚这边,“弘治十二年科举之事,礼部要相应的准备好,释奠先师也由傅尚书负责。”   所谓释奠先师就是祭拜一下孔子,这是应有的礼节,流程性的东西没什么花头。   “臣,谨遵殿下旨意。”礼部在朱厚照这边似乎存在感不高,傅瀚也没说几句话。   “李东阳、戴珊。”   “臣在。”   “会试的题目定了没有?”   两人相互望了望,“算日子,三月辛酉为会试之期,距今尚有一月时间。因而会试之题还未定。”   “嗯。本宫知道,会试第三场考时务策论。”朱厚照想在这个上面动脑筋个,“本宫可否出一道题?”   “这……”   礼部尚书傅瀚本想说不可,但他又想都刘健昨天的话。   倒是屠滽先拍马屁,“会试之题由主考官定,主考官又是由陛下定,如今陛下静养,殿下监国,出一道会试题,不违礼制,有何不可?”   “好。”朱厚照也不想给其他人辩驳的机会了,赶紧认了下来,“那本宫就来出一道策论题。李东阳、戴珊,你们二位留下,其他人便各自忙去吧。”   “是!”   出题的这个机会还是很重要的。   某种程度上反应的是朝廷的施政风向。   他仔细想了想,“两位先生,依本宫的意思,不如就论一论法的变与不变吧。”   所谓法,就是王安石变法的法。从朱厚照的角度来说,国家有些东西他是要变的。但是大的道德环境一般是不要变的,像王安石变法很多时候就是反面例子。   这样的话,他就有必要去晃一晃这个固有观念。   李东阳听太子之言,随即要来纸笔,他心中已有念头,念头一起便落笔为字:   【王者与民信守者,法耳。古今宜有一定之法。而孟轲、荀卿,皆大儒也。一谓法先王,一谓法后王,何相左欤?我国家之法,鸿纤具备,于古鲜俪矣。然亦有在前代则为敝法,在熙朝则为善制者,岂行之固有道欤?虽然至于今且敝矣,宜有更张否欤?或者谓患不综核耳……夫欲综核则情伪有不可穷;更张则善制有不必变。诚不知所宜从也。】   “殿下,这样可否?”   朱厚照一看,字体漂亮又契合他的意思,心中对李东阳的印象改观了一点点,“是!就这么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变化从这里开始   几位尚书从东宫出来后心思各异。   似韩文这样有些道德水准的,对于太子今日提的要求倒有几分振奋之感,他话也不愿多说,冲着各位同僚行礼告别:“户部为天下钱粮之所在,在下这就回部里署理部务了。”   刘健也有任务,“好。等王威宁抵京,贯道你再来内阁。整军之事,我们几人怎么也要给殿下一个交代。”   “是,理当如此。”   屠滽眼珠子转转,他原先心情是很高兴、放松的。   毕竟早前在王越是否任三边总制官一事上,他就和太子靠近。后来左顺门之变里也没有他。按道理来说太子殿下也该认他为自己人了。   没想到这往后吏部的事情怕是少不了。   太子殿下两次提到京察,虽说都是‘举例子’提到的,但只有笨人才会觉得仅仅是举例子。   也不想想领导为什么举例子老是举到这事儿?肯定是这一块要被关注了。   且太子殿下的决心已经表了:只要被我关注,我就把你盯死。   万一里面闹出什么丑事,他这个吏部尚书少得了一顿骂?   最好的办法,就是叫殿下不要关注这里边儿的事。   “我也回部里了!”   屠滽行色匆匆,首先他自己要把京察那一块的事情搞清楚再说。   他之后,工部尚书曾鉴,礼部尚书傅瀚也全都迈过宫门回各自的衙门。   看的刘健和谢迁心里一阵舒坦。   “看来大家的苦日子要来了。”谢迁大嘴巴,说起来还挺欢乐。   “历朝历代最怕奸臣庸主,于乔,机遇难得,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苦了。”   谢迁心想,忘了忘了,李东阳不在,他不能跟这个耿直首揆开玩笑,“刘阁老说的是,我这也就是说点趣言,作不得真。”   “你还兼着刑部的职责呢。还不赶紧回去瞧瞧刑部有什么要紧之事?”   “是了是了,我这就告辞。”   这个时候旁得不怕,最怕出什么纰漏。   人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太子这虽不是新官,但总归是监国刚刚开始,可不要触这个霉头啊。   那可是个杀过人的主。   说起来,张鹤龄和张延龄要惨了。   ……   ……   三日后,   一路奔波的王越终于进京,陪同他的还有当日他推荐给太子的广宁卫指挥同知杨尚义,当然现在已经是甘肃卫的指挥同知了。   王越比之一年前要虚弱了不少,不能骑马了,只能坐马车,以往头上还有些黑发,这一年操劳过去,已然全白了。   他这边一入城,张天瑞就赶紧从书院里把胡觅和谈允贤两位大夫都给带上,另外还有太医院的太医。   这是东宫的旨意:王越入京后,先诊治,后入宫。   这是太子要展现的一种态度,为国立功的大将军就是要待遇好。   同时也是一个‘药方’,因为王越有些虚荣,他就吃这一套,有这个旨意,他心里舒坦。他舒坦了,就能多活几个月。兵部尚书就能多当几个月。   所以张天瑞害怕王越的车马直接就奔着宫门去,干脆就在半道上拦住。   他把来意一说,王越果然受用,在场还有杨尚义一众武官呢,这面子可是足了,“臣谢殿下厚恩!”   “这两位,是医学宫的大夫,胡大夫和谈大夫。还有边上,是太医院的李太医,也是殿下派来为将军诊治的。”   其他人倒没什么。   谈允贤款款行礼,叫人一看,却是个女性。   “这……”   张天瑞知道王越的意思。   谈允贤则面无表情,目视前方,什么也不说,她自己也要习惯了。   “将军稍安勿躁。等两位大夫给将军问了诊,下官就和您介绍一下书院,自弘治十一年春将军为国远征,这一年来京城可也有不少变化,其中之一就是这书院。”   书院的牌子么,白底黑字,写的是不错,但朝中写得一手好字的人不在少数。   王越看不出有何玄妙,自然也就不知这变又是变在何处。   “那就有劳张谕德,也有劳各位大夫。”   李太医、胡觅和谈允贤微微颔首。   他们这些大夫平日里也很忙,但王越是七十多仍然上战场的人,即便他声名有些问题,但心中一份敬意也少不了的。   到了书院内堂,杨尚义扶着王越坐下,   李太医、胡觅和谈允贤分别诊断,又一起商议,王越有些咳嗽,大概是西北的风沙太大,肺不太好。   “……胡大夫,谈大夫,那咱们就这样开?”   “自然是听李太医的。”   张天瑞一直保持安静,等到诊治结束后,他才开始说:“书院是殿下极力要求所建。最初是觉得百姓生了病后求治无门,因而想着将穷苦人家的孩子召集起来,教其医理,授其医术。为此,下官找来了胡大夫,后来胡大夫要收一个女徒弟,这有违礼制。我便去找了殿下。”   “殿下说,女徒弟就让女师傅教,男女分开,自然无碍。因而又找来了谈允贤谈大夫,谈大夫出身医学世家,又是书香门第,自小便跟着祖父、父亲行医,只不过是女子,身份不便,其实行医之时颇为苦恼。我们找到她的时候,说明来意,谈大夫大为欣喜,接着就来到了京师。眼下,书院已经寻了地方,要在京师开办女子医馆。往后京中各位贵人家中女眷,也可以方便许多了。”   胡觅在旁边听得瞪眼睛。   他这个倔驴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张院长,殿下的本意是要为百姓求得一条活路。”   张天瑞有些尴尬,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对着王越说得么?!   好在谈允贤是个知性贤良的女性,“大夫眼中,只有病人,不论百姓或是贵人,只要生了病,都只是病人。”   王越也是大气的性格,看他们这样拌嘴也哈哈大笑,“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殿下真乃奇人也。”   “不止如此。”张天瑞还有一个目的,“几月前,殿下在书院之中增设军学院。将军,您的《西北战事志》就是重要的教材之一啊,下官这都盼了您好久了。”   这话一出,杨尚义和身后的几位武人惊了,   “原来军学院就是这里?”   张天瑞看他们反应大概也知道了,“看来这几位就是殿下点名的青年将军了。不错,旨意已经下来了,殿下要求军学院每年分批次、有计划的对各军有潜力的青年将官进行授课,或者用殿下的词叫……进,喔对,进修!”   这又是个新东西了。   “谁任讲读官呢?”王越关心的问。   “《西北战事志》是您所著,自然是您来讲。”   王越心中得意,但是他还是谦虚的说:“古来兵法大家无数,哪里轮得到我来著书立说?”   张天瑞倒也听太子讲话为什么,“将军有所不知,前几日殿下已奉了圣旨监国,而监国之始,殿下就说了一个词,叫务实。既然如此,朝廷的边军防务也要务实。那么朝廷现在最大的边患在何处?北方!敌人为谁?鞑靼人!因而了解鞑靼人、打败鞑靼人就是当前边军将官最大的务实。这个时候《西北战事志》自然就是最为重要的了。”   王越听完点了点头,“早前就知道殿下天资过人,有太祖遗风,现在看来,太子之才智,仍在我们预料之上。有此军学院,则我大明可源源不断的培养熟悉鞑靼人的将领,甚至诞生一两名将也未可知,守成(杨尚义字),这次机会,你要好好抓住。”   “是!末将定然不负将军和殿下厚恩!”杨尚义心中已然激动了。   其实还有一节,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殿下亲自开办的这军学院,什么人才能进去进修?   进修出来的人难道不会获得重用?   这答案和答案背后蕴含的机会其实都不言而喻的。   大明的武官地位总是不如文官,带兵打仗那都得被文官辖制,如果不在宫里有个靠山,那官场其实远比疆场要来得危险。   这是王越常对他们说的一句话。   王越是进士出身,道理有他不懂的?他不知道汪直、李广这些人是名声很坏的大太监?但身为边军有什么办法呢。   张天瑞笑道:“这几位时常待在将军左右,必然是耳提面命。但朝廷还有从他出选来的将官,那些人就真的要劳烦王将军了。”   “既是殿下之命,身为臣子岂有不遵的道理?张谕德,不知一共多少人?”   “不多,精挑细选了几个月,三十人而已。”张天瑞摆了个‘三’的手势。   这人数的确不多,   大明朝那么多的卫所军官,最后竟只有这三十人。   但也正因为少,所以显得珍贵。   杨尚义紧了紧拳头,他因祖父推荐所以能到王越身边,于是有贺兰山之役的机会,用命去争,立了军功,于是能到这有些奇特的军学院,从此之后进入大明皇太子的视线,终于……不必永远窝在广宁卫那个小地方了!   这三十人每一个都是朱厚照亲自选的,前三批他都打算如此,等这些人出去有了好的前程,后面就要考了。   当然所谓的好前程,也不是出了军学院就有的,其实三十人里肯定也会有人死……   也大约是这个时候,   京城越发热闹起来,全国各地的举子陆续抵京,准备为一个月后的会试做准备。   而在山东乐山县,四十来岁的老汉黄福揣着一包硬硬的面饼打开自家新起的堂屋木门。   二月二,龙抬头,犁破润土春耕始,千家万户使耕牛。   “俺下地干活儿去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个伯爷,两个笨蛋   黄福原是老实的乡民,和妻子钱氏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黄平,十九岁,小儿子黄安,十七岁,至于那个小女儿,前年家里变故,权贵、贪官想尽各种法子夺占民田,中间有些冲突,导致女儿被抓走后不见踪影,是生是死他们都不知道。   全家人悲伤了许久,直到乐山县衙今年把这些田地给分了回来,才算燃起了点生活的希望。   现在老黄下地干活也更有精神了,   就是大儿子黄平原先就是个调皮胆大的主儿,现在又更加偏激了,他总是说官府里的人,都是人面兽心的畜生,没一个好东西。   每次每次这么骂着,渐渐的胆小的黄安也会出声说:“韩知县……不是的。”   “那么韩知县人呢?”黄平质问弟弟。   黄安自小聪明懂事,就是有些糯糯的,因为父亲总是告诉他,出门在外不要惹事,时间久了,他就养成了躲的性格,面对哥哥也是一样,“韩知县干得好……所以朝廷升了他的官儿。”   “那我问你,朝廷把韩知县调走了,换了一个不如韩知县的管我们,这是要我们,还是不要我们?”   这个问题黄安回答不上来,重新把头低回去,“我……我还是读书吧。再过两天便要去县里考试了。”   他现在连秀才都还不是呢,距离所谓的考上,那是十万八千里。但好的一点是,托韩知县的福,家里的情况总算稳定了下来,近来他已经在补之前落下的课程了。   哥哥黄平就不爱看黄安那副小媳妇模样,“你这样子,将来考上了,也是被那些凶狠的贪官欺负。不像我,哼,不要给我逮着机会,否则我叫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砰!   黄平重重砸下一拳,他心中老是想起来妹妹的身影,作为长兄,本来就有保护弟弟妹妹的职责,结果他不仅没保护好,人还是他带到街上去才被掳走的。   两兄弟的母亲钱氏也跟着黄老汉一起出门去了,   “不叫小大和小二过来帮忙吗?”   老汉摇摇头,“俺一个人就行。”   远远望去,一大片田野都是希望的绿色,这是去年韩知县带着大家抢着时间种下去的小麦。田陌交错之间,另有十来户人家也都出来做活了。   这片田现在就是大家的心头肉,许多人恨不能吃睡都在这里。尤其听说隔壁村有一家的田叫几头狼狗给踩蹋得够呛,这事儿啊,光是说起来就让大家心嘎嘎疼,也更加害怕自家的田出啥问题。   没有饿过的人、没有啃过树皮的人都不能理解黄老汉现在的心情,他现在就是再累都不怕的,因为田里长出的是粮食。   “……小二要去考试,可俺们连钱都没有,束脩也凑不齐。你说这可咋办?”钱氏一边儿拔草,一边忧心忡忡的说着。   其实原先他们家是可以的,老汉是个能吃苦的,钱氏也还有些嫁妆。但那一番变故可以说直接让他们一家变得赤贫,前两年的时间要饭这事儿都属寻常。   也就这两个月不吃乐山县衙的赈灾粮了。   “要不,让小二也不读书了吧?小二性子静,虽说聪明,但做了官儿也是叫人欺负。到时候把家里也读穷了,两个娃儿媳妇都娶不上。”   黄老汉就知道吭哧吭哧干活,他现在是醉心于这片土地,自家的土地。   “可是小二想读,你还能不让?别想那么多了,先把这片田伺候好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俺只管他们的肚皮,管不了他们的脑袋,要读书的俺拼命想法子,不要读书的俺也没办法,原先韩知县是个明白人,懂得道理多,你和俺肚子里有那个墨水么?万一俺俩想得不对呢?”   老汉心态好,他是死过的人了,现在什么都不能阻止他笑,“婆娘,你也不要老这么愁眉苦脸。抬头看看这块地,现在比不比去年好?”   提到这点,钱氏是开心的,她还做梦呢,“他们都说是朝廷的太子,狠着心把那些贪官抓起来杀了。小二是个会读书的,不知道将来能不能上那金銮宝殿,往后去报太子的大恩。”   “你看看你刚还说要他也不读了呢。嗨,反正俺是不多想,宝殿啥的,他能上啥宝殿?等我老了给我上碗饭估计都费劲。”   ……   黄平书读得不如弟弟好,就是有一番勇猛,发了一阵牢骚之后,他又去缠着黄安,“黄安,你知不知道韩知县调去了哪里?”   黄安懵懵的点头,“好像是京师。”   “当了大官儿?”   “应该不小。知县是七品,太子既然要用他,怎么也得给他个六品官当吧。”   “那,那太子是几品?这个官儿是不是很大?”   黄安一听就知道自己这大哥,虽然人很好,但是书是真没读进去。   “太子没有品级。太子是圣上的儿子。”   “乖乖。”   “他们都是好人,我以后读了书,就要为这样的人做事,成为像韩知县一样的人。”   啪。   黄平打了一个弟弟的脑袋,“韩知县那是举人老爷,你呢?”   “我也会是举人的!”弟弟倔强的说。   “呵。那我等着看。”黄平转折眼珠子,他本来今天要去帮父亲干活儿的,而刻意留下来,其实是有事情想和弟弟说。   在他的心里,弟弟虽然傻了点,但书读得他多。   “黄安,咱们村里……其实来了朝廷的大官,你知道嘛?”   “大官?什么大官?”   黄平想着,“这些大官不穿官服,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撞见我,问了我很多田的事,问我有没有人再夺田了。”   “这……我也不知道,等我去了县里,问问同窗,或许他们有知道的。”   普通百姓是这样的光景。   寿宁伯张鹤龄和建昌伯张延龄这边则是另一个世界。   太子已经监国,他们两兄弟还是歌舞升平。   因为张皇后偏袒的关系,这两位伯爷要钱有钱、要地有地,日子似神仙。   直到近日,府里的下人去给他们两位禀告,彼时他们正在自家的院子里看戏,边上就是精美的人工湖,那叫一个怡然自得。   那下人套在寿宁伯张鹤龄的耳朵边说了一句,   张鹤龄眉头一挑,“这怎么可能?谁传得这个假消息!让老爷我知道非得教训他一顿不可!”   “老爷,这事儿千真万确,圣上龙体不豫,已经令殿下监国了。”   “监国就监国呗。”张延龄嗑着瓜子不在意的说:“人家是父子俩,今儿老子管,明儿儿子管,这都是一家子的事,那又咋了?”   这话也就是旁人没听去,听到了就要说他不学无术,目无礼法。治理国家那是很严肃的事,怎么能今天你治治,明天我治治?   “二老爷,主要是殿下现在关心朝廷整军的事儿。据说是要把给咱们建府第和在兴济县修崇真宫的两万多名兵卒给召回去呢!”   张鹤龄和张延龄一愣,   随后都哈哈大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京营几十万人马,修城墙、修道观、庙宇的加起来没有十万也要有八万,怎么的?就差在我们张家这里的这路人马?”   “可是……”   “你先稍安勿躁。”张延龄伸着手比划,那动作气势磅礴的,“退一万步讲,即便殿下真有这道旨意,那也只会把那些修城墙的士兵找回去。怎么会动我们这里的人?那样皇后还不同意呢。”   张鹤龄也觉得是,皇后可是一点消息都没给他们。   总不至于那么突然吧?   没事的,没事的。   “走走走,滚开!别在这儿碍眼,误了我的戏。”   就这样,两兄弟那颗心放到了肚子里。   兴济县属北直隶,离京师不远。   到第二天,又有消息传来。   这次是从京师里来的人,“大老爷、二老爷,京师里都已经传遍了,太子殿下对之前整军的进度颇为不满,一问才知,是京营都被调去各地营造去了。大老爷二老爷去年和殿下闹出了不愉快,外间都在说,兴济县的这些工程怕是都得停!”   “怎么可能?!”寿宁伯掐着腰站起来,“崇真宫是为道教老太君建的殿宇,是替我张家积德的!谁敢下这个令停止?”   张延龄也叫嚣,“大哥!去查!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把弘治十一年的事给翻出来乱传,这是明晃晃的不把我兄弟二人放在眼里,也是挑拨我们和殿下的关系!”   好了,第二天来禀报的人又被打出去了,   但之后第三天、第四天,京里的消息越来越多,   搞得两位伯爷还真有些坐不住了,   “……真有这事儿?殿下真要召回这边的京营兵卒?”寿宁伯开始在心里嘀咕,   建昌伯则没那么多想法,“有还是没有……进宫一趟不就得了?就明天,咱们入宫去。”   寿宁伯也觉得应该有这个必要。   主要他本来都觉得不会那么突然,但这两天事情越发的真实了,而且……去年太子打他们屁股的时候也是很突然,   不对,那特么都不叫突然,那是天降神雷一下子把他劈晕了。啥征兆都没有,直接给他们打屁股开花,养了半年才养好。   “老二,就照你所说,明天你与我进宫一趟。”   而且这趟去,不能够去东宫,怎么着也要先去坤宁宫!路上有人传召去东宫,他们找个借口先去坤宁宫!当我们是傻得嘛!   于是乎,在二月中旬的一天,   太子正在习字的时候,刘瑾从外间偷偷跑过来告诉他,“殿下,寿宁伯和建昌伯进宫了。”   “知道了。”朱厚照沉稳的回了一句,随后弯起嘴角,“来人,更衣。”   这两个笨蛋,算计他们一万次,他们要上当一万次。   他其实不用去想,猜都能猜到那两人在坤宁宫说什么。无非就是诉苦,如果需要情真意切一点就哭,重点就是要让张皇后可怜他们。   这边更衣好了之后,刘瑾见朱厚照还是没有去出宫的意思,便问:“殿下……不是去往何处?”   “是的,稍安勿躁。”朱厚照静静的提笔练字,“人应该马上就到了。”   果不其然。太子话音一落外面就有个小宦官过来禀告,“启禀太子殿下,皇后有旨,请殿下坤宁宫一叙。”   “好。”朱厚照也不抬头,写完最后两个字才把笔放下。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太子手段!   朱厚照使唤这些大臣干活的法子能起作用,其中也还有关键之处。便是明朝中期时,似刘健、李东阳、韩文、王鏊等这些臣子都算是有心做事的臣子。   如果真到末年,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相互争斗,不要说下面的人和他们阳奉阴违,他们自己就先和皇帝阳奉阴违了,那样就麻烦许多。   弘治年间则还好,皇太子提出要整军的想法,虽说文臣对于太子所表现的‘武功热情’有些担忧,但一来那帮人在左顺门之变中被贬黜了不少,二来,太子又没有真的搞出什么亲征、北伐之类的事情来,且京军占役的危害,朝中诸多大臣都瞧得着,不整如何能行?   说起来,朱厚照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他要是穷兵黩武,干巴巴的花钱拉起军队,那么反对的绝对很多,但是要绑着解决‘京军占役’的名头,事情反而又会得到大力支持。   这其中,不知道可有京军占役主要是皇帝和勋贵获利的因素。   总之,王越进京之后,内阁即将各部尚书和通政使司、大理寺、督察院的人都召来商议。   当日太子的意思是叫大家一起下这个决定,那么就不仅仅是兵部和户部的事。   “……于停止占役,重新整军这一条各位应是都没有异议,到时内阁起头,各位附后,我等一同将此疏呈于殿下。不过在此之前,如何整军,也要照殿下意思,议个方略出来。”   王越初任兵部尚书,他是太子支持起来的人,旁人和他自己都这么认为。只不过他也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动作。   “总归先要搞清楚,是哪些工程占了京营吧?”   其实提起这一茬,   内阁包括六部都有些阴霾藏在心头。   京营占役的旨意是皇帝下的,所修建的工程要么是皇后娘家的府邸,要么就是一些道观、庙宇,其次才是城墙和宫中一些失修的殿宇。   这里面哪一个能停?   王越奇怪,“殿下……还未提及?”   其实王越是真的不知道,所以这样问了一句,他性格如此,没想太多。   但刘健一听有些不满意,王威宁功劳是大,但也不能这样问,听起来就好像是对殿下不满似的。也就是他七十多身体还不好,   换五十多岁,以太子的性格不收拾他才怪,打胜仗怎么了?自古以来打胜仗的将军下场不好的难道少了?   “殿下也不容易。”刘阁老叹气说道,“依老夫所见,殿下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难处,只是这些事与我等说没有用处。说到底,这和宫里的家事扯上了关系。我们这些臣子,力有不逮。”   除非再来一次左顺门之变。   但朱厚照不想了,他将所有人都煽动起来去反对张皇后,那他这个儿子夹在中间多难做人?整个就是现代版婆媳关系下的受气包,里外不是人。   “那我们这些方略……”韩尚书心中亦有担忧,那日面见太子之后,太子所展现出的进取精神,让他这个户部尚书很是振奋,停止占役这事儿他也想了很久。   如果施行不下去,他是会真的失望的。   “照议吧。”李东阳开口,“殿下的要求我们总归是要先做到。寿宁伯和建昌伯我们也不是就怕了他们。”   大明的臣子连皇帝都敢怼,外戚、藩王这些就更不放在眼里,大家只是担心这些措施落不了地,弘治十一年圣旨之后,到现在不就一直进展缓慢吗?   “议事吧。”刘健最后出声。   ……   ……   朱厚照本身自然知道,这其实就是宫里的家事。外臣早就被他搞定了,哪怕整军需要费些钱粮,但现在谁敢说个不字?   而宫里的事,说到底就是弘治皇帝搞出来的,弘治皇帝又软弱、有些怕老婆,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张皇后。   有明一代,老朱家对皇后的家世要求不高。当初就是考虑如果本身就是大家族,再出个当皇后的女儿,那有可能对皇室造成威胁。   这种考虑当然不能算错,事实上也挺有道理。明朝的‘外戚之患’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但任何事都有两面性,便是皇后出身小门小户,她容易……怎么说,她容易没见识!   比如说小气、不识大体、护短、没有所谓的‘母仪天下’的素质。   没办法,一个法子不能两头占好处。   现在从小门小户选,那说明皇后的娘家人以前过得一般,至少不是什么大贵之家,一朝得势,就喜欢给娘家人把这些‘缺儿’都补上。   娘家人呢,确实没富过,一看闺女都是皇后了,那还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张家人是这样。   其实周太皇太后那边,周氏也差不多。属于大哥别笑二哥。   别看周太皇太后现在天天诵佛念经、与世无争的样子。那是她年纪大了,曾孙子都出来了还搞什么?   其实她年轻时候可没少斗过,她是朱祁镇的贵妃,朱祁镇还有一个恩爱的钱皇后,但钱皇后没生儿子,这节骨眼周太皇太后生了,也就是朱厚照的爷爷朱见深,这家伙,估摸坐月子的时候心里就开始嘀咕、有想法了……   朱祁镇后来还被抓走,搞个小叔子当皇帝,周太皇太后这些人能顺心?结果后来朱祁镇回来又登基……终于到了儿子朱见深当皇帝了,又出来一个谁都碰不得的万贵妃……   这一顿折腾下来,依然屹立在皇宫之中的周太皇太后,可不是只会念念经的老太太。   这些事情,朱厚照光是想想也觉得头疼,反正他以后的舅老爷要是敢这副德行,皮都给他扒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唱的要美人不要江山,你去试试,像宋徽宗那样,美人都叫敌人给捉去?   坤宁宫中。   朱厚照到的时候,张鹤龄和张延龄果然已经到了。   “儿臣,参见母后。”   他余光还扫了一眼自己这两位舅舅,张家两兄弟大约是想起来前次被打的板子,所以心里有些发毛,但在坤宁宫,他们还是有底气的。   “太子不必多礼,到母后的身边来。”张皇后模样还是雍容、美丽的,对家世没要求么,那么自然人要长得好看些,否则到底图个啥?   所以朱厚照其实长得也蛮好看的,算得上是眉清目秀。   张鹤龄和张延龄对望了一眼,随后也见礼,“臣见过殿下。”   “两位舅舅平身吧。”   朱厚照仔细的瞧了瞧这两人,想在他们的眼角找出是否有哭过的痕迹。其实有没有哭过他都知道这两人是找皇后来说召回在兴济县兵卒的事。   “太子。”张皇后拉着儿子的手先是嘘寒问暖,“圣上静养,命你监国,母后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国事不易,照儿要辛苦了。”   “母后哪里的话,民间也有儿子接着老子干的传统,再说儿子多辛苦些,父皇就少辛苦些。母后也不必担心,眼下没什么大事。”   张皇后的心理,其实自然是疼爱儿子,这做不了假,但她担心的是什么?就是外臣那帮人会忽悠着太子去干些事情。   本来嘛。陛下是无论如何都护着张家人的。但太子上次教训过寿宁伯和建昌伯。从外臣的角度看,这就是个给张家人颜色瞧瞧的好机会。   所以张皇后自然就是会想到这一茬。   “照儿,不是母后多问。但……似乎是听说有臣子建议,要停止京营在兴济县营造一应工程等事项?”   “母后,这是何处听来的消息?”朱厚照略作惊讶的抬了头,随后视线立即转向张鹤龄和张延龄。   太子威势日足,主要是打过他们,他们也有些怵。   老实说,这两位伯爷在弘治朝还真是没怕过谁,史书记载,他们不仅调戏宫女,而且还试戴弘治皇帝的皇冠,基本是什么都敢做。   谁弄他们,他们就弄谁。   唯独这个太子,他们没办法。   你是张皇后的弟弟,我还是张皇后的儿子呢!   张皇后此刻就是夹在中间的为难之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反正也都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是你的两位舅舅,他们呐,过来说了半个多时辰了。照儿,你先告诉母后,是否有这事,若是没有,那便皆大欢喜了。”   朱厚照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母后,先容儿臣问一句。两位舅舅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张鹤龄看了看张延龄,张延龄挤眉弄眼的不愿说话,那意思你是大哥,你不上?   “就……我兄弟二人,也是听外面的人说的。殿下,难道真有那等臣子,提此建议?殿下您可得瞧清楚,在兴济县的可就那么两万多人,这些外臣怎么这个不提,那个不提,就提我们家里的?”   张鹤龄说完,张延龄也敢说了,“是啊殿下,您可不要被外臣给带到沟里去了。”   张皇后目色一变,“这是乾清宫,不是你家里!说话要讲规矩!”   “是,皇后教训的是。”张延龄缩了缩头,但其实这画面有点像他们小时候在家里的拌嘴。   朱厚照又哪里不懂,这声呵斥就是做给他看的。   “母后刚刚说了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儿臣旁人不能说,也要说与母后听。”   张家的三人听太子这话心里总算宽慰一点。   “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但因为情况复杂,大臣们只是这么一说,旨意也还没有明发。”   此话一出,两兄弟的脸色就变得急切起来。张皇后也面容紧肃。   “这……这殿下,既然没出,那正好。这等旨意怎么能发呢?正好可以叫他们停止啊!”   “慌什么?”张皇后看他们两位就是这点不高兴,毛毛躁躁的,叫人看了就知道张家人没什么涵养。   而太子朱厚照这边竟是长长的一声叹气,更夸张的是,太子忽闪闪的大眼睛一眨,那小眼泪就这么眨了出来,顺着那嫩嫩的脸庞就走出了两道泪痕!   “照儿,这是怎么了?”张皇后心中一抖,赶紧把太子拉了过来伸手抱在怀里,“不哭不哭,两位舅舅这也是急的,不是冲你啊。”   “母后,儿臣只是觉得委屈。”朱厚照擦着眼泪说,“舅舅们说这件事不可行,可是儿臣不懂这个道理,先前鞑靼人在京师之中多么嚣张舅舅们难道没有看到嘛?大臣们说要把这些士兵集合起来每日操练,成为可以一支强军,这有什么不可以?儿臣有监国之责,若是京营不能战斗,到时候鞑靼人打来了,谁保护父皇?谁保护母后?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儿臣如何向父皇和母后交代?母后,这理难道讲不通吗?”   张皇后抚拭太子的脸颊,“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也讲得通的。”   “可是儿臣也在想,京营的士卒也没有去干什么旁的事,圣旨是父皇下的,所修的要么是外祖父的陵墓、要么是外祖母的房子,要么是祈福的道观和庙宇,这哪一样不是给咱们自家人做事?这左右之间,儿臣也万分为难,心中实在无措。可是……”   朱厚照一转身,面向这两位,带着些怒气控诉,“可是两位舅舅考虑过孤这个太子的难处没有?!考虑过你们的外甥的难处没有?”   张鹤龄和张延龄立马跪下。   “殿下……我们兄弟二人,自然……自然也是考虑过的。但就像殿下所说那些营造都是……都是为了自家人啊。”   “真的有吗?”朱厚照惨然一笑,指责则不停,“孤怎么感觉没有呢?明明内阁还没有旨意,两位舅舅一听宫外的传言便慌了,这便也罢了,若要求证,到东宫问就好了,为何要到坤宁宫来劳烦母后?这难道不是要以母后的懿旨来压着孤吗?”   “照儿,”张皇后一听这话不对劲,出声说:“……这可不要多想了,鹤龄和延龄没那么聪明,想不到这一节的。”   “是的,是的。”两位伯爷赶紧点头,“皇后说的正是,我们兄弟二人都是笨人。”   “有没有两位舅舅心中清楚!”朱厚照继续说:“刚刚母后说咱们都是自家人,什么叫自家人?自家人便是要相互体谅难处。母后疼爱两位舅舅,所以儿臣才为此事纠结、犹豫良久。所以……怎么就只有儿臣体谅舅舅们,舅舅们不体谅体谅儿臣呢?”   “一听说自己的好处有了损失,马上就想到要阻止,不想能不能阻止、该不该阻止,对朝廷、百姓有没有好处,对儿臣这个监国的太子有没有好处,只想对你们有没有好处。这叫自家人?!不过就是京里一些传言,就让舅舅们这样在意,就迫不及待的到坤宁宫来,这叫体谅?!”   “母后。”皇太子冲着皇后行礼,“儿臣刚刚失礼了。实在是心中感伤莫名,外臣们逼着儿臣,便也算了。回到后宫之中,和儿臣有亲缘关系的舅舅们也逼着儿臣,儿臣初历国事,万分艰难,心中委屈,难以明诉,这才哭了出来,请母后宽恕!至于两位舅舅,他们这样,儿臣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请母后定夺吧!”   皇后听儿子这么说也是难受。   两位伯爷又不是刘健、李东阳那样的聪明人,这种关键时候的奏对哪里能做得妥善完满?所以也只能没条理的讲:“殿下这是哪里的话,在公我们是臣子,在私我们是家里人,怎么会不想着体谅殿下?”   张皇后要为难死了,她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吧。京营如此重要,那便将其他派去的营造之兵,给撤回来。鹤龄和延龄那边,暂时先缓缓。这样总可以的。”   朱厚照心中想笑。   拐着弯儿顶了一句,“既然是母后之言,原也没有不行的道理。那母后说,把哪些撤回来?是将修道观、庙宇的撤回来,还是将修宫里殿宇的撤回来?”   “这……”张皇后说到底也是资质一般的普通女子,这话她也不好回答。   因为道观、庙宇那关乎到周太皇太后,朱厚照有孝这个字压着,张皇后难道没有?   而宫里的殿宇关乎到陛下,难道皇帝住的地方不如张家人住的地方重要?   这死胡同,逼得三个张家人都说不出话。   最后张延龄干脆说:“皇后,殿下,为何要撤回来?干脆都不撤回来!陛下是中兴明君,天下安定,这几年来一直如此,哪里也没有什么‘万一’啊,臣以为一定是那些外庭臣子在妖言惑众、蛊惑人心!”   他这个不学无术之徒,就捡着简单的成语用,其实也是乱用一通。   朱厚照一听他这个话就来气,“舅舅说的这是什么浑话?!没有万一?你怎么知道一定没有?!难道舅舅不知道北方的达延汗安顿了内部要向外扩张了吗?将来有一天真出了事,我的母亲怎么办?!大明的皇后怎么办?!”   张皇后眼看儿子要动怒,便也有些坐不住,“太子,先不要冲动。延龄,快给太子赔罪!”   “不必了。”朱厚照逮着机会才不会让他们再好好说话,“若不是真心互相体谅的自家人,赔罪又有何益?母后,不管什么人说什么话,儿臣一定要为您的安危着想,偌大个京师连个像样的军队都没有,这绝对不行!再退一步说,儿臣至少还体谅过自家人,自家人体没体谅过儿臣母后也瞧得清楚,若是母后觉得儿臣作做有违孝道,只管降旨责罚便是!”   皇后又怎么会真的责罚自己的儿子?太子左一句为了母亲,右一句为了母亲,其中还有不少委屈。她能怎么办?   而这委屈怎么来的?便是太子本来还在纠结,结果两位伯爷先按捺不住跑来哭诉,根本就没考虑过太子!   还自家人呢,自家人做得是这种事?!   张皇后的确不是讲道理的人,她讲得是情,可弟弟亲,儿子也亲啊!硬护着弟弟,儿子就不顾了?天下也没有这样的母亲。   “照儿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们两个也不要一心只顾自己,吃喝用度哪里少了你们了?”   张鹤龄和张延龄一听这话面如菜色,马上又哭闹起来,“皇后娘娘!我们哪里只顾了自己?刚刚殿下还说了,那些营造是为了……”   “两位舅舅。”朱厚照打断了他们说话,就是不给他们机会,“两位舅舅是长辈,现在外甥监国,便是支持一下外甥也不可以吗?”   “你们两个不要说了,当舅舅要有当舅舅的样子。”张皇后因为为难,也觉得有些烦躁,“这事儿就依太子。”   ……   ……   朱厚照出了坤宁宫,脚步不停的前往乾清宫,皇帝在养病,但他也等不及了。   “儿臣,参见父皇!”   弘治皇帝被萧敬扶着仰坐在床上,“说了几次了,没人的时候,见朕不要行礼了。”   “儿臣习惯了。父皇,京军占役的事儿,儿臣都已办妥了,张家那边也落定了。”   皇帝有些惊喜,更有些不可思议,“这能搞定?你怎么搞定的?”   他那个媳妇,他自己还不清楚?   “父皇,先不管那些了。儿臣有旨意要请,除了张家那里的兵卒,父皇下旨修城墙的兵卒儿臣也都要召回。父皇整军的圣旨都下了,弄个半吊子,儿臣都不答应!”   “朕真是生了个奇儿!好,这事儿你尽快妥善办理!那个萧敬……”   “奴婢在。”   “一会儿皇后要是过来,你就说朕……朕又有不适。不准说朕好转,听到没有?”   “是。”萧敬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与此同时,   内阁那边也接到刘瑾传的太子口谕:着内阁会六部九卿尽快草拟整军条陈,明日送呈太子阅览!   明日?!   刘健等人一听都毛了,这都傍晚了,安排明日要的活儿,今晚还能睡觉不能?   “敢问刘公公。”刘健上前细问:“先前叫我们精细雕琢,现在为何又如此着急?”   刘瑾低声说:“殿下嘱咐,这事儿已经得了皇后点头。但是要快,明日明发旨意,当天即着人赴兴济县传旨。怕的就是过两日又有反转。”   朱厚照就是一个稳字,任何事情没落地,都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旁的不提,万一张皇后去那边哭上一阵,弘治皇帝受不住,那又要烦了。   内阁众人一听皇太子竟有办法叫张皇后同意,这真是奇了。   仔细了解下来,才知道是寿宁伯和建昌伯先去坤宁宫哭诉。   “内阁又没有明旨,殿下又整治过宫禁,那日我们与殿下的谈话出不了东宫。寿宁伯和建昌伯怎么听闻的传言,去坤宁宫哭诉的?”谢迁很奇怪了。   他觉得这应该又是太子的手段。   “赶紧草拟方略吧。明日要呈递上去的。”李东阳把一沓纸张放在他的面前,瞥了他一眼,话那么多干什么。   这其实就叫领导协调、办事员加班,干活吧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深得人心   张鹤龄和张延龄出宫的时候还是有些懵懵的。他们都有些错愕,搞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张皇后竟然不再维护他们了?   这让两人头一次觉得有些危险。   太子殿下是明显不喜欢他们的,如果张皇后都不能在太子那边把他们保下来,那么以后指望谁?   朱厚照则是带着怒火回的东宫。   这两个草包实在是碍眼。   “刘瑾。”   “奴婢在。”   “明日,你将毛语文宣进宫里来。”   内阁的烛火一直未熄灭,东宫也差不太多,办事员有办事员要做的事,领导也有领导要考虑的关节。   朝局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事务的发展也都是动态的。   朱厚照在考虑,如果臣子们发现太子可以搞定寿宁伯和建昌伯之后会产生什么影响?   这些影响,不一定都是他这个太子乐得见到的,但它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该发生的就会发生,而聪明的人是学会利用这些影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比如说……   会不会有人继续上奏,陈述这两人这些年的不法之举,要求治他们的罪?   如果这些奏疏上来了,他这个太子是包庇呢还是不包庇?   从他本身的目的性来说,当然是不包庇的好,所以如何达成这个目的,就要有计划、有手段。   他上辈子就是个善于琢磨心思的人,只不过当时没什么用,这辈子倒是如鱼得水了。   当然,那些计划和手段,暂时先不能影响了整军的旨意。   “刘瑾。”   因为冬天,还有些冷。朱厚照叫人给他再披一件绒衣。   刘瑾轻手轻脚过来,看太子的动作眼里有些惊异,“殿下,已经是夜里了,还要出去?”   “提个灯笼,陪我去一趟内阁。”   朱厚照抖了抖肩膀,找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随后走在前头出了殿门,刚踏出去又说:“着人去吩咐御膳房,一会儿弄些清淡的粥,加些点心,送到内阁去。”   “是。”   像是这种笼络人心的手段,虽然老套,但该用还是得用。   其实老套这个词,本身就包含着有用。没有用怎么会用到老套呢?   内阁里,三位阁臣和六部九卿都在,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三两人聚成一团,指着纸上的东西不停讨论。   内阁的陈设无非就是几张椅子,几张桌子,对于朱厚照这个看过豪宅的人来说,这实在是简陋。   但就是这么个地方,每天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大部分事情。   “殿下?”因为朱厚照不让人发出动静,是谢迁发现了他,随后放下毛笔过来行礼,其他人也是听他么叫,才在惊魂之后反应过来。   “臣等,参见殿下。”   “都起来吧。”朱厚照摆摆手,兀自走了进去找了个椅子坐下,说道:“明日,本宫就要下旨将在外营造的京营全部召回了,此事拖不得,缘由你们也知道,不得已,叫阁老和各位尚书连夜制定整军的具体方略,辛苦各位了。”   这些年来弘治皇帝虽然也体恤老臣,但也没有亲自到内阁来慰问过,殿下开口说明来意,是怕他们太过辛苦,这话也是暖心之语了。   其他人还好,要么是重臣,要么是老臣,皇帝总归温言过几句。但韩文年58,在这里面算年轻的,又是初拔为一部尚书,于太子这的这番话很是感动。   “为人臣子,本就应肝脑涂地,太子这番话真是折煞了,臣韩文愧不敢当!”   “不不不,你们都当得起。都是朝廷的忠臣。”朱厚照笑着道:“本宫已经叫人去了御膳房,叫了几碗小米粥,天气寒冷,夜里更甚,到时候各位先生就以粥暖肚。”   “臣等谢过太子殿下!”   朱厚照目光扫过这里的人,一年多的时间,这些聪明人多多少少也该看透他这个太子了吧?   政治上的对错,有时候是没办法的事。就像马文升、吴宽,谁也不能说他们就是那种坏透了的臣子,可局势使然,   那种时候不要说一两大臣了,就是皇帝的亲属,皇帝也只能割舍。   而诸多风波之后,这些人还在。   朱厚照不禁一番感慨。   但他这个位置,注定了他即便想流露情感,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   他最后眨巴眨巴眼睛,说:“好了。你们……你们都忙吧。我就不耽搁你们了。”   “是。臣等恭送太子殿下!”   走到门口的时候,朱厚照背对着他们,开口讲:“你们都是大官儿了,这时候要想想自己当初读书时的理想,想想自己在史书上的名声。本宫注重的是实效,在本宫这里,什么都不如为百姓做件实事更重要。”   “殿下英明!”   几个老头儿在皇太子走了之后起身,但第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沉默,一来是没想到太子会来,二来是没想到太子最后会说出那番话。   屠滽先打破了这个安静,“自古以来,洞明世事甚于殿下的,不过双手之数。”   韩文本来还觉得有些困顿,现在只觉得精神饱满。   “大明,三十年无忧矣。”   其实三十年只是个概数,毕竟弘治皇帝还在呢。   这里只有王越有一番淡淡的忧伤,“可惜我王越已是暮年,天若假我二十年之寿,我必定为殿下靖平北境,创下不朽的功业!”   刘健心说你还是算了吧,   以你那性格,你要是年轻二十岁,也落不得好处。   倒是他不一样。   他先前的计划都已经慢慢在实现了。   他与太子是配合得起来的。   “不多言了,快些商议好这些条陈吧。看时间,马上就过了亥时了。”   ……   ……   第二日上午,   太子以监国的名义,在奉天殿早朝。他的位置是在龙椅边上,但一样可以俯视群臣。   “孤遵从父皇旨意,列为监国,幸赐英贤为孤之辅。闻之,京师为天下之根本,京营为京师之根本!岂能不加操练,以备不测?!今,以东宫太子之令,命因营造之名被派出的京中各营,立即回京待命!一应工程事务全部停止!但有阻挠者,立斩不赦!内阁、六部及大理寺、通政使司、督察院并商之实施方略一并附后,务使遵照执行!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真的在早朝宣布的时候那真叫荡气回肠!   因为谁也没有想过,太子真的有胆魄做出这样的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虽然和万岁还差了一点。但重点在于喊出来的那气势!   而朱厚照也更加真切的有了一种“掌天下之权”的感觉。   之后,旨意在《明报》上同步刊印。   消息一出,满京师的惊呼之声,   尤其现在还是会试之前,京师里什么陕西馆、江西馆、福建馆聚满了来科举的士子。   他们奔走相告,大力赞扬太子的善政!   在京的官员,进了衙门也大多议论此事,而风向自然是给太子竖起大拇指。   在京师的士子当中,   有一个叫唐寅的最为出名,他也是应天府的解元。因为江南文胜,胜于北方,能在那个地方拿解元,基本上中个进士还是问题不大的。   所以别人都在紧张备考的时候,唐寅和他刚认识的好朋友徐经忙着驰骋于都市。   入京后不久即听闻了东宫太子的种种事迹,今日又有这样一份畅快人心的明发旨意,唐寅忍不住胸中之畅怀,直接泼墨挥毫,一篇盛赞太子的雄文即出。   这个人有个性,一般人有了文章,你自己收着或者叫一两好友评论评论也就算了,他不。他到了京师之后听闻有一个叫《明报》的东西,因为记载了很多有趣的信息,所以京师里不少人在购买。   他也翻过,但留下一句‘如此文章也敢卖钱’的狂妄之语。   紧接着,今天他就拿着自己的文章到《明报》的总馆的所在地,   “江南举子唐寅今日特来拜馆!请《明报》总编辑张成用一见!”   倒不是他唐寅狂妄,他这个名字在京师之中还真有几分名气。去年年初,詹事府冼马梁储被派往应天府主持乡试。   碰到了这个唐寅,留下一句:士固有若是棋者耶?解元在是矣!   意思就是,这么个有才的人,解元一定是他了。   回京之后,梁储也在和众多老友的洽谈中谈论这个人,说此人是大才!   因而唐寅是有些名声的。   张成用自然也是听说过这个名字,所以一个未来的进士上门拜见,正常人会怎么做?   开门迎客呗!   所以张成用备好茶水,以贵客之礼接待了唐寅。   “唐兄之名,在下在你还未来京师之时便已经听说,将来两榜之中必有唐兄。所以……说实话,在下还真想不到,唐兄为何今日要找上在下?”   “张总编辑,唐某此来乃是送你一篇文章!”   “喔?”张成用目光之中神采连连,像唐伯虎这样的有才之人,如果能为他写上一篇文章,他当然是乐意的,“唐兄可否让我先行一观?”   唐寅颇为自负,直接就把文章给展到他的面前。   张成用虽读书不行,但字还是认识的,文章一开头还好,后面则有所不同,仔细一瞧是奔着称赞太子去的:   “……今太子博纳多容,海渟岳峙,学无常师,惟德所在;恩无所私,唯德所亲;观士察人,秋毛无失……太子所行,晏然休著,皆群下所常吟咏,诚不复须臣赞扬懿美……”   张成用看完抿起了嘴唇,看来殿下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威望确实是日渐提升,竟能叫人写出这样的肉麻文章,京师里夸赞殿下的人也到处都是,可说是深得人心了。   ……   ……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锦衣卫千户毛语文入宫,老实跪在了太子面前。   “今天找你来,是要你办三件事。一、你派人去盯着寿宁伯和建昌伯,最好是能够在他们的府里插进去人手。本宫要知道哪个晚上是哪个小妾在给他们暖房。”   毛语文有些桀骜不驯,但在太子面前他就是个乖宝宝,“是!属下谨遵殿下旨意!”   “二、你去摸一摸,寿宁伯和建昌伯这些年侵占了多少民田,要有事件、日期和数据。”   “是。”   “三……”朱厚照看向远方,幽幽的说:“暗中,替他们寻个仇人吧,要像你一样,不怕死的那种。”   毛语文再次深深叩头,但这次他不是说是,而是讲,“殿下若有不便之处,属下,愿替殿下行……不忍之事。”   他能讲出这句话,朱厚照没有料到。   毛语文等了会儿,却没等到太子说好还是不好。这让他心里有些打鼓。   太子殿下的心机妙算,当世无双。这种不说话,还是叫他害怕的……害怕自己说错话。   “你下去吧。”   这话更叫他不解了。   但毛语文心中本就已经害怕,于这句话更加不敢稍有违背,只能立马照做,多余的一句也没说。   直到出了东宫,他才长舒一口气,双掌一搓才发现已是有不少汗水了……   刚刚,真的多言了,以后可不能这样。   毛语文在心中告诫自己。   那,可是太子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整军开始,上直亲卫   河间府兴济县。   二月的北方冷风如刀。   便是这个年代的树木多些,也大多是光秃秃的大树,偶尔才会看到一些绿色。   来自京师的旨意一到,在兴济县负责给张家修建府邸以及负责修建崇真宫的武功左、右卫、永清左、右卫等士兵立即被集合整训,并准备开拔。   武功左卫的指挥使名为宋士明,他也是世袭得来的指挥同知的职位,熬死了原来的指挥使,他便接着升任了。   武功中卫、武功左卫、武功右卫这三卫原本主要也都是工匠,就跟有些负责仪仗一样,不是所有的亲军都是打仗的。   国家承平,他们这些人派不上用场,也不知哪个天才灵光一现,从成化年间开始就让他们这些人当建筑工。   其实老实说,只要给军饷,似宋士明这样没什么理想的人,让他干什么都行。反正他也不亲自干。   就是亲自干的士兵有时候也觉得至少比打仗好。   军人,没多少人是真的喜欢打仗的。   当然了,干活儿也分干什么活儿,   像他们这些人,给国舅爷盖房子,国舅爷又不是什么好人,那私下里肯定也有怨气的。   本来就是这个理嘛。给京师修缮修缮城墙,以后有什么事,大家都能用的上,跑到这兴济县给那俩欺男霸女的人修房子,这活儿干得有什么意思?   现在听到有旨意叫他们回去,那所有人都是叫好的!   宋士明一早就起来把部队都给整顿起来,先干一件事,清点人数!   歪歪扭扭的一帮人站在一片空地上,人数不少呢,大约有三四千,宋士明身边还有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经历、知事等大小军官几十人,   毕竟要开拔了嘛。谁也不想留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宋士明晃了晃脑袋,他成天喝酒,搞得脑袋总是晕乎乎的,扶了扶帽子对手底下那些穿着粗布麻衣,还穿出各种形状的士兵和军官叫嚷:   “上头已经来了旨意!咱们这些人回京后,先要摸清楚还有多少人报上去!旨意上说的明明白白,逃掉的、伤掉的甚至死掉的,各卫指挥使要报个数!现在这担子给到我,我就要给到你们各千户、百户、总旗,你们自个儿的人原来几个,跑了几个,为什么跑的,都要给我弄清楚!”   “还有,咱们这次回京,不再给皇上修宫殿了,按照旨意,往后要整军!膀大腰圆的和细胳膊细腿儿的不一定在一块儿了、有把子力气的和走路还晃的也分不到一块儿!所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咱当兵的都知道,好的地儿,军饷从来不拖、要粮有粮,要肉有肉,差的……嘿嘿,那就要自求多福了!”   这武功左卫里,还真有一对兄弟,旁人唤他们张三、张四。两人虽然是堂兄弟,但是身材大不一样。   张三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螳螂腿,虽说人长得不是很好看,一张大嘴还有些龅牙,再加络腮胡子,和那种江南才子那是比不得。   但穷苦人家出身,吃饭就靠有力气。   张三没打过仗,就盖过房子,听话有力气,活儿干得极好,后来还给他弄了个小旗当了当。   张四就不一样了,个头小,胳膊细,身板瘦弱,一阵风都能给他吹倒似的。不是他堂哥张三,指定是要被欺负的主。   所以说这个时候问题就来了。   “……俺也听说,朝廷这次偏好力士,去年英武卫那边儿就传来消息,悍勇的给分到一块儿,老弱病残分到另一块儿。这以后,俺不是要和俺三哥分开?”   张三是既有些兴奋,也有些踌躇。   兴奋是因为他从小就对自个儿身板有信心,现在上头这样搞,说不定能给他们这样的人一些出头的机会,谁也不想老盖房子不是?   还他娘的是给寿宁伯和建昌伯那俩混蛋盖。   踌躇便是因为担心自己这堂弟。   “老四你先别担心,等到了京师,俺去和总旗大人说说,看看能不能还让你跟着我,不打仗,你烧饭还是可以的。”   他这样一说,张四是舒服了。   但周围其他看着有些瘦弱的人就哀嚎了,“……张四有你这个三哥,我们这些苦命人可怎么办哟?”   “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张三安慰道:“朝廷这样做的用意,就是要把咱们这些人都派上用场。富贵险中求,未来的事都不好说,军中只要用命,还怕搏不出一个大好前程?”   边上一个都长了胡子的老兵油子,仗着经验丰富,做出一副高深的样子说:“我看,回去之后一定有大变化。你们也不想想,张家是什么人,即便是能把咱们调走,那肯定也是费了大力气的。既然费那么大力气还能就让我们回京里养着?”   众人一听,好像确实是这个理。   “我听说啊,这次是太子的旨意……太子这个人,我听七姑他二舅家的亲家的那个在宫里当侍卫的二儿子说……很是爱才,只要有本事,多大的官儿都舍得给。”   “不对,我听说是太子殿下得罪了鞑靼人,这是怕了,赶紧把咱都弄回去。”   “你们都不对,明明是太子看不惯他那两个舅舅,去年还打了他们呢!”   ……   ……   剧变的时候,都是流言蜚语最多的时候。所有人前途未卜,自然是议论多多。   而太子朱厚照则招了刘健、李东阳、谢迁、王越和韩文过来商议,   如今整军的事,虽然复杂,但难度倒是不大,只要韩文这管着户部的大司徒保证军饷,哪个士兵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上司或者番号变了而闹事。   好好的日子不过,想掉脑袋啊?   问题在于,壮勇之人给挑走,组成了新的一卫。可那些剩下的兵油子怎么办?   刘健以稳为主,“殿下,臣以为不论勇武与否,此次整军不宜裁撤哪一卫、哪一人,除了不遵旨意的狂妄之徒外,其余的皆应保留。否则谣言丛生,人心惶惶,反倒不利于整军,也不利于大局稳定。”   朱厚照心中也和刘健想得差不多。即便要裁撤也不是现在裁撤。现在裁撤是过分了的,有许多人根本就没什么手艺,就只会当兵,贸然间把他们全都赶走,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士兵不给他们饭吃了,你还想整军?   至于说浪费的银两,都浪费几十年了,再多浪费几年又怎样,为了那点银子,搞得满京城大乱实在不值当。   他的重点其实不在这里。他的重点在管辖权。   当年太祖高皇帝设立上直亲十二卫,太宗文皇帝增设十卫,宣宗章皇帝增设四卫,共计二十六卫。如今除锦衣卫和御马监所属的腾骧左、右,武骧左、右四卫。其余二十一卫大多隶属兵部管辖,上直亲卫之名已名不副实。   朱厚照想要让他们名副其实。   但这种事不是一句话就能搞定的,也不是文臣听不听的问题。而是土木堡之战后,已经没那么多人能占住那么多位置了。光指挥使就要二十六个。   这些人从哪里来?现在像个样子的勋贵能有几人?   但朱厚照不是没希望,他的希望就是书院里的军学院。   至于现在,他只想把那几个整顿的好的,都是壮勇的几卫要过来。其他的‘指挥使’位置还是给内阁和兵部去定。   至于那几个差的,他也想着怎么再利用一下……要浪费钱,也要浪费出价值来。   “就照刘阁老所言,此次整军所有士兵,但凡遵旨守法,全部如数保留,但之后该整训操练,还是要整训操练。另外……”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本宫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供你们一观。既然现实情况是整军之后的各卫战力不一,倒不如就把这个名分给定下来。最好的列为甲级卫,次等为乙级卫,再次一等则为丙级卫,最末等的就是丁级卫。不同的等级,军饷钱粮、器械军服,全都不同。”   这倒是个新思路,几人相互一看,都开始凝思起来。   韩文先觉得不对,“殿下,如此一来,多增加的钱粮要如何解决?”   “八个字,总数不变,灵活分配。就是从丙、丁一级克扣,补给甲、乙两级。”   嘶。   李东阳一听有些隐患,“殿下,如此一来,岂不是会加剧京营各卫的矛盾?这于团结不利,日后一旦上了战场,相互间等级不同,再添些仇怨,如何能够齐心协力,共同击敌?”   朱厚照心说,原先我要整军的时候,还有人说瞎折腾,国家四海安定呢,哪里来的敌人呢。   现在又开始说作战不团结。哪里来的作战?   “李阁老先不必忧心。初定为甲级、或者乙级,不代表永远都是甲级,定为丁级的也不代表永远都是丁级。”   “殿下的意思是要逐年比试,上下流通。自己的军饷,自己去争来!”王越毕竟是带兵多年的人,朱厚照讲了前半句,他就已经领悟到了。   “这样一来,倒不是什么仇怨的事了,要怨也怨自己的本事不行。且相互比试,竞争追逐,于提升战力也是有好处的。”刘健捋了捋胡子,这个法子倒是好些。   “主要是荣誉感。”朱厚照其实更想说这一点,“在甲级卫的人,自然是骄傲的,这个集体也是骄傲的,士兵以自己的番号为荣,愿意为此而战,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王越赞道:“殿下虽未读过兵书,倒像是领兵多年之人一般。且荣誉感这个词,颇为贴切。”   “为了让这个荣誉更加的深入人心,本宫决意整军后的甲级卫恢复上直亲卫的旧制,直属皇帝,由皇帝亲领!”   众人脸色一变,这不就是一下子多出好几个锦衣卫?   “殿下,这一点……”   “这一点不必讨论,你们只管颁发旨意,军中有抗旨的,按军法处置。朝中有谁不满,或有异议的,让他来找孤。”朱厚照挥了挥手,不给辩驳的机会,并且有些狠狠的说道:“孤倒是也想听听,九五之尊的皇帝不能亲领军队是哪一朝哪一代的道理!”   一听这话,李东阳和谢迁本来有些话也憋回去了,   和太子辩理?这事儿谁愿意干谁去干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唐伯虎的命   《明报》总馆。   “唐兄是想要将这片文章登在我们《明报》之上?”   唐寅初来京城,好名,为的就是此事,“难道,不可以?”   其实在弘治十一年,他中解元之后,因为主考官梁储对他颇为赏识,郁郁了好几年的唐寅觉得春天来了,所以颇为得意,写了不少自负、轻狂的诗,为此他的好友文征明还用自己父亲的话来劝他,说:子畏(唐伯虎)之才宜发解,然其人轻浮,恐终无成。   唐寅不仅不听劝,还发了大火,要和文征明断交。   张成用见他有这个意思,自然也是欢迎,“也不是不可以。若是唐兄不介意,这篇文章张某暂且留下。”   他冲下人招了招手,那边就有个艳丽的姑娘端着了木盘一样的东西过来,随即身后翻了翻其中的一个布袋,   “唐兄,《明报》刊印文章,再售卖是有利润的。我们的主要产出便是这文章、诗词。因而我们认为这些都是有价值的东西,这东西是谁所创,价值便归谁所有。我知道唐兄的文章千金不换,这几两银子原也入不了唐兄的眼,但这却是我们《明报》的规矩,还望见谅。若唐兄不介意,或可收下,聊做订金。若唐兄的文章真的刊印在《明报》之后,我们还有银两奉上。”   张成用这一番话,谦虚有礼,逻辑通畅,正常人总归是听不出什么大毛病来。   但文人本就自傲,唐寅听前半句还只是觉得张成用啰嗦,到后面则开始有些面色不虞。   按照他的设想,我唐伯虎的文章,你们这些靠卖文章转银子的商人还不得上门跪求啊?怎么可能我拿来给你,你却还跟我谈什么‘若能真的刊印’,这不是扯淡吗?   还拿这么几两银子过来!   哪个名士的文章是你几两银子能买到手的!   他这么想倒也有几分道理。只能说一个是文坛上的事,一个是生意场上的事,张成用能赚几个钱,总不能都给他唐寅吧?   再说《明报》的钱是太子的,想结交一下唐寅是他个人的事,用公家的钱卖私人的情,这事儿在太子那边也说不过去啊。   “听张总编辑的话意,唐某的文章还登不上明日的《明报》?”   “明日是来不及了。唐兄有所不知,似我们这门生意,都是提前好多天便准备好了内容。要是明天登什么内容,在下现在还不知道,那该急得火烧眉毛了。”   这倒也是。   唐伯虎一时误会,有些尴尬,便耐着性子继续问:“那么大约什么时候能登呢?”   “大概……不会超过一个月。”   “一个月?”唐伯虎彻底绷不住了,本来那银子就让他感觉很受侮辱,现在又让他等一个月?   今日他踏出这里,和别人怎么说?不把他当上宾伺候就算了,还要一个月才能登《明报》?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嘛!   “看来,在下与张总编辑总归是缺了些缘分了。”唐伯虎有些不高兴,“告辞!”   他忽然这么一搞,张成用也有些来脾气了。   旁的不说,一个家道衰落的举子,你跟我这牛什么牛?我好好待你,你还给我上脸了。   解元?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爹张天瑞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探花郎了!现在更是太子跟前儿的红人!   你哪怕明天就中状元,那又怎么了,王华、费宏、李旻……劳资认识一堆状元呢!   其实张成用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为何?   因为唐伯虎的文章涉及朝政,按规矩,张成用必须拿给太子看过才能登报,所以他能说出来一个月,就是要给他争取,而且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这事的确很简单,太子看一眼登还是不登,不用第二句话就能决定了。   问题是时间啊,太子什么身份,张成用什么身份,你今天说见就见的?   他得先客客气气的让太监传话,太监再去捡太子空的时候。有一个不合适,就是两个字回来:等着。   这才是真实世界,可不是文坛里那样,大家互相吹捧,有才了高官也会夸你两句,但那不代表你地位高。   然而这种真实官场和暗含着‘太子控制舆论’的话张成用不必说给唐寅听,也不能说给唐寅听。   这个应天府的举人哪怕名气再大,说到底也就和他第一次见面。   慕名是一回事。   办事又是另一回事。   交浅言深,此为大忌。   再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唐伯虎的文章就一定能登啊?那也不见得。解元?那在太子面前就是个屁。去詹事府里瞅瞅,哪个进士拿自己中过解元这茬当个事儿说。   说到底,一个举人而已,韩子仁如果不是拿刀上阵,以命博前途,现在还窝在哪个不知名的小角落当个七品知县呢。   还告辞。   “不送!”张成用带着几分硬气回道。   结果搞得唐伯虎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紧接着他就带着一肚子的怒火,径直回走,去往好朋友徐经给他在玲珑酒楼开的上等客房。   说起来,这几日在京的士子多,   三五成群的都在讨论这停止京军占役,重新整军的事儿。   因为事涉寿宁伯和建昌伯,所以难免会有人提及,虽说大明朝的文人不将这些个外戚、藩王当回事,但那是有了功名之后,求直卖名为了升官的,还没中进士的士子你瞎凑什么热闹?   万一张鹤龄和张延龄到时候报复他们那也难说。   所以提及的时候,话自然也要收着说,   唐伯虎到了玲珑酒楼,耳朵一动,就听到有几个士子在那边高谈阔论,一个个吟诗品茗,看着倒跟人似的,   但一张嘴,就传出一句:……这次,也是那寿宁伯和建昌伯做了一回善事,应着太子把京军占役这事儿生生就办了下来……   唐伯虎在气头上,听到这没骨气的话便万分的瞧不起,也没忍住自己的表达欲,马上就说:“寿宁伯、建昌伯骄横异常,纵容家奴抢夺百姓房屋田产,横行乡里,多有不法。你们却还说他二人行的是善事!真是可笑至极!”   各地的举子到了京师之地都算是低调小心,每个人的老师也会提醒他们到这里不要惹事。什么时候见过有人敢当众这样说朝廷的伯爷的?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那是唐寅、唐伯虎,应天府的解元。”   也方始有人赞叹叫好,“唐伯虎刚正不阿,敢言世间不平事。真豪杰也!”   有人敢起这么个头,后面的附上讲得也多了许多。毕竟他们都是有耻辱心的人,这时候还为建昌伯、寿宁伯辩解,岂不是为同窗不耻?   而在正主儿的家中,   张延龄气得把刚买的精美瓷碗直接给砸在了地上。   砰!!!   “岂有此理!!”建昌伯真的是气得不轻,他对大哥张鹤龄说:“这几日来,朝中的大臣们说我们兄弟也就算了,总归是太子的旨意,但他一个应天府来的考试的举子算个什么东西,他妈的,眼睛是长到屁眼里去了嘛!竟然还敢当众辱骂我大明朝的勋爵!如此目无王法之人,让他中第岂不是朝廷的祸害?”   说起来,张鹤龄和张延龄本就是带着怨气回到了兴济县,   似他们两个这样胆大包天又毫无规矩的人,看到一队一队的士兵离开兴济县,即便在外面不说什么牢骚话,回到家里也还是觉得憋屈。   而越是没出息的人,心胸还越狭小,总觉得心中这口气咽不下,且从来不会跳出来看问题,永远拘在这一口气上,是站也不舒服,躺也不舒服。   美味佳肴没味道,美人齐舞时候也会忽然看着看着就想到当日坤宁宫的事,于是马上又觉得心烦意燥。   尤其张延龄,排行老小,哥哥照顾他,姐姐也照顾他,自从姐姐当了皇后,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气?   现在好了,他娘的一个江南来的举人都敢在他的头上拉屎了!   这样的人,中了进士之后不就又是他兄弟二人的大敌了嘛?   说不准就一直给皇帝上疏,告他们的状。   张鹤龄也不是什么善茬,那心里也憋屈着呢,听二弟这么喊,觉得很是心烦,“好了!你要是有本事你去外边儿闹去,在家里冲我喊什么?!窝里横啊!”   “大哥!我哪里冲你喊了。我是骂那个唐伯虎!”张延龄掐着腰,在自家的大堂里是左边走到右边,右边走到左边,最后就是忍不了,“不行!这样憋下去非给我憋死不可!我堂堂建昌伯得罪不起一个举子吗?这回必须给他点儿颜色瞧瞧!内阁阁老劳资都不怕,他一个举人还反了天了不成!”   张鹤龄旁得没说,本来记仇就是他的特长之一,“我和你一起去吧,小施惩戒就好,眼下风口浪尖,可不要整出人命案。”   那意思,别的咱随便弄。   “放心吧,大哥。一个江南来的小举人,我收拾他一顿,还不是妥妥的?来人!”张延龄心中有了打算,冷笑出声,“进城去!”   角落里,一个模样老实的老家伙似无意般瞄了一眼气冲冲出门的寿宁伯和建昌伯,随后不动声色回了自己的小屋子里。   ……   毛语文收到建昌伯府的密信时,本已经要睡了。但因为是殿下关心的事,所以他这心里放不下,总爱琢磨。   床上的美妓都等不及了,   “千户老爷,如此良辰美景,你要对着蜡烛独坐么?”   “……你说,这考试的举子,老爷我是救呢,还是不救呢?”   他不在乎唐伯虎的生死,他只在乎怎样对殿下有利,那日听殿下的意思,明显是对两位伯爷不满的。   怀里的美人听不懂,瞎应着话,“是谁要对应试举子做什么吗?老爷心善,要是能搭救还是要搭救,否则误了会试之期,那才是大事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毛语文似乎觉得听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你……你刚刚说什么大事?误了会试之期是大事?!”   他没考过科举,只是旁观过。但妓女不同,她们和那些士子接触的可多。   怀里美人正色道:“哟,那可是比天还大的事了,科举三年才一次,都是士子的命,若是误了估摸着想死的心都有。对了,谁要在这个时候对付应试的举子啊?也太缺德了。”   女人的话如一道闪光激活了毛语文的思路。   他那细长的眼睛邪邪一笑,“老爷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唐伯虎这个人,他不会救了,不仅不会救,他还要把事情搞大,建昌伯或许只是想教训唐伯虎,觉得点到为止就好,但现在他可不答应。   说来也巧,这个唐伯虎还挺有名气,朝中许多大臣都关注着他呢。若是他因为寿宁伯和建昌伯参加不了会试呢?   就像女人说的,这是举子的命,也是所有文人最为在意的东西,做了那等事天下读书人还不得把这两人生吞活剥了呀?   到那时,殿下大事可成!   而他毛语文,胆大心细,办事漂亮,离南宁伯的爵位也就更近一步了。   其实这几个月他迟迟不能再太子面前再有惊艳表现,多少有些急了,因而上次奏对才冒险出言。所以这次的机会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了。   女人是瘾,权力更是瘾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军学院与伯爷的祸事   弘治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   太子朱厚照一力要起建的书院,在内堂之中正式开办了军学院。   朝中嘀咕的人还是有的,但当初声音最大的吴宽和程敏政现在一个被贬到偏远的地方担任知县,一个被勒令致仕。   他们都因冲撞了太子,如此重罪,也就是皇帝念着和他们的旧情,所以才没有杀掉他们。   而除了这两人,朝中各要员声量已经不大了,御史之中也有提出意见的,但像王鏊等人也可以反驳。   说到底,朱厚照占着于国家有利的大义,即便有些言官要说上两句,也组织不起什么大的反对行动。   于是在张天瑞的多方筹备之下,军学院正式开班。   按照朱厚照的要求,所有来此进修的将官,不仅仅要学军事,还要学政史,学自秦始,我中原王朝的北方边患,从汉匈之争,到五胡乱华,再到唐与突厥、宋与契丹直至本朝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与前元结下的世仇。   这之后要详细学习的则是鞑靼人的兴衰之史,这一点,边军之中的将领略有了解,但说到底职位是世袭而来,书读得都不厉害,而从其他卫所选出来的则更加的不了解了。   古代的信息传播之慢,是超乎现代人的想象的,而且文盲率很高,基本上识字的就算是人才,读过兵书的那是有大机缘了,如果能对局势有个分析,这就叫凤毛麟角了。   所以武侠小说中,得到一本九阴真经马上成为高手,也不是没有道理。   而军学院开班与其他还有所不同的是,张天瑞这个院长向他们宣布,他邀请到了太子殿下亲至。   三十人、屋子不大,也不恢弘,但这是朱厚照武功的起点。   为了从零开始走到这个起点,他想办法弄钱、在朝堂中通过一件一件事树立起自己的威望,否则光是今天在这里能安稳的召见这些人,都是万难的。   还记得最初那会儿,只是出宫一下马上就有大臣到皇帝那边上奏,今天呢?   有的时候也不是太子掌握的权力大小的问题,其中也有威势这样的因素在。   当初臣子们不知道,以为那样做一下,也没什么,反正皇帝都不会说什么的。但现在,谁再跳出来试试,看看有没有好下场。   朱厚照每日面对一群老学究,也有些腻了,   此刻则不同,像杨尚义、韩子仁、武杭、熊尚武等人都是壮壮的汉子,二十多岁的年纪,最大的一位叫马一槐,是腾骧左卫的一名百户。   今年已经三十七了,身材板正,看着肌肉紧实,额头上有一个斜长的刀疤,大多数时候都是端坐沉默的。   朱厚照知道这个人,是他把张永推荐的那个吴俊川给打了一顿……就是那个擅长使棍子的,   说是打,其实也不是因为矛盾,而是因为张永在军中提倡尚武的风气,他本来觉得有吴俊川,从武力上压住这群丘八应该没什么问题,结果装逼失败。   为了这事,朱厚照都笑他好久。   而这个马一槐则进入朱厚照的视线,锦衣卫再去一调查,发现此人背景平常,就是个继承父亲职位的普通人,少年时读过书,但不是那块料,后来就是娶妻生子。   但娶了妻之后,便不一样了。   所谓门当户对,他家是军籍,他爹认识的人也是军籍,就找了个当兵的女儿当媳妇儿,结果这个媳妇儿拳脚功夫特别厉害,人的骨架也是宽而厚,且老丈人还比他爹的职位要大,他能怎么办?   锻炼本领,想法儿自保。   现在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了,整天都是舞枪弄棒的,搞得马家根本就是个全武行。   朱厚照觉得有意思,至少这‘家学’很好,哪怕马一槐没什么搞头,但好好培养,说不定他那俩儿子会比较有出息。   今日来的这些武人,大多是中下级将官,武人没有文人那种‘端着’的劲儿,能见到太子他们都很亢奋。   朱厚照在王越的陪同下来到主位上坐着,   “各位都抬起头来吧,看看孤。也让孤看看你们。你们是这大明军学院首次开办的进修人员,孤从弘治十一年始,就已经在想着这一天了。张天瑞比孤先看过你们,他说这里汇集了大明栋梁,叫孤无论如何也要来上一趟。所以孤来了。”   张天瑞胆小,朱厚照总是记着要给他撑场面。   “你们从各地来京师,想必也知道京师之中正在整军,要将勇武的人编在一起,成为一支精锐之军。那是兵。这里……”太子指了指众人,“这里是将!”   这样一讲,众人的神情之中自然更多兴奋。   “历朝历代,都是开国之时名将如云,开国百年后少有将帅之才,为什么?是一到那个关口名将便出来了么?”朱厚照讲话有一种抑扬顿挫之感,不快不慢,有时候还带着手势,“不是,是时势造英雄。所以孤相信,我大明朝开国百年,依然可以有名将涌现的土壤,关键在于有没有这个机会,说得更直白一点儿,有没有仗打。而这……就要关乎于孤的想法了。”   “去年鞑靼人五百使团进京,两千人入关,说是入贡,其实是买兵器来了。达延汗已经整顿了内部,他买兵器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摆在长城外玩儿的吧?所以,孤已经立下此志,终我朱厚照一生,一定要打过长城去!”   “孤知道,你们这些人看着都是孔武有力,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气吞山河的气势,甚至不一定想上战场,或许只想着领些军饷,过完这一生就算了。但总之孤是一定要和鞑靼人打上这一仗的,便是你们都不去,本宫这个太子带上宫里的太监也要让北虏不敢再犯我大明边关,掠我大明子民!若是你们有立功封爵的念头、也有战场杀敌的勇气,就把这里当个起点,忠于大明,忠于圣上,他日奏歌凯旋,孤再为尔贺!”   王越心中感慨,殿下真乃人中龙凤也!   “臣王越愿为殿下效死!但有来日,一定杀敌报国,以全殿下今日之誓!”   在他的带领下,杨尚义等人也全都跪地三呼!   这就是气势,你有那样的权力,但没有那样的气势,就少了人格魅力,人家自然觉得跟你混没什么前途。   而朱厚照是太子,也有这个气势,武人们听了,难道不觉得跟着太子殿下将来可以混出个人样?!   人类,从来是慕强的。   “王将军。”   “臣在!”   “这三十个人,你都要给我教好。结业的时候,要有考核,若是三十个没一个成才的,孤要找你的麻烦。另外,孤也要把这军学院变成一个象征,往后每年抽调军中有志之士进修,这都是第一批,咱们都瞧瞧,是后来者超越前辈,还是前辈做出了榜样。张天瑞。”   “臣在。”   “你再去做一件事,找几个画师来,给他们都留有画像,军人是要上战场的,这三十人也不一定都能活着回来……”朱厚照有些叹息,“所以军学院要留下每一名将官的信息,以示……英魂永在!”   太子大约就说到这里,后面就是王越的授课了。   这三十人大多年轻,经太子殿下这堂课一上,那血已经热起来了,恨不能立马就杀敌立功!   杨尚义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王越将军口中有着天纵之才的太子,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储君有如此冲天之志,也难怪王越、张天瑞等一拨一拨人甘愿臣服。   “回神,我们开始了!”   ……   ……   也就是大约在这个时候。   顺遂了许多年的两位伯爷冲进了京城。   他们近来连遭逆事。弘治十一年被太子冷不丁给打了一顿,养好了伤出来活动还没几天,又他娘的开始不顺……   原先文人士子就对他们很有意见,但张皇后一直给护着,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所以一众大臣憋着火干着急。   等到如今这情势,旁人一看怎么也得说出一句‘你也有今天’这样的话来。   于是那宣泄的情绪就像奔腾的黄河之水一般,所以再提到这两位伯爷,哪个不要笑上几句?   传来传去的到张鹤龄和张延龄耳朵里的也就多了。   以至于连举人都开始对他们大放厥词。   张延龄实在忍不住了,二月,本来路上解冻本不好走,他和张鹤龄两人也克服了这难处。   弘治九年,他们和周太皇太后的家人,长宁伯周彧就互相打过架。那种场面都不怕,教训一个举人算个毛?   人到京城的宅院坐镇,接着就把众多家奴派了出去,张延龄叫嚷着说:“去!给把那个唐伯虎找出来!押来此处!”   可怜唐伯虎还在睡梦之中,忽然被玲珑酒楼外的吵闹声给震醒,   隐约之中,他听到有人在问:江南来的那个举人唐伯虎,在哪个房间?!   砰!   唐伯虎的房门还真就在这个时候被人撞开了,吓了他一大跳,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徐经,“徐兄!怎么是你?”   “唐兄,外面二十多个恶奴在寻你,你赶紧先跑!”   唐伯虎这个时候也没有在《明报》总馆的骄傲了,颤着声问:“京师首善之地,是哪一家敢如此大胆,难道要纵容家奴当街打人?”   “哎呀!”徐经急死掉了,“别管那么多了,先跑再说。你只需穿上衣物,金银细软丢了就丢了,我那里有的是!”   只可惜,徐经的消息慢了,他们住的又是楼上,门口早就给人堵了,这时候跑哪里去?   哗!   “唐兄,为今之计,你只能从这里跳下去了。”玲珑酒楼依河而建,窗户外面就是一条河,这可是二月份啊!   唐伯虎有些犹疑,但还是搬来板凳,爬上了窗子,“徐兄,你的大恩,我唐某来日必定报答。”   可惜他这个书生动作慢,窗户小,本来就鼓起勇气伸出去一条腿,第二条腿却怎么也拿不出去了。   门口,建昌伯府的家奴已经到了,指着就喊:“他想跑!快抓起来!”   “怎么边上还有一人?”   “肯定是跟他一起的,全都抓走!”   唐伯虎看着这么多人,再看看自己这动作,狼狈的很,忽然间羞怒冲上心头,“你们敢!我乃应天府解元唐寅!打了我,你们就是触犯国法!朝廷绝饶不了你们!”   众人一愣,没想到还有人敢说这话。   “放得什么臭屁!就是朝廷打得你!拉下来!”   于是这房间一下子就乱了起来,唐寅、徐经这两个书生能有什么力气,很快就被按倒在地,说着就有人要动手。   “等等!”这时候领头的家奴说:“咱接到的令是带人回去,可不是把人打死。先带回去再说!”   但却有人从旁煽风点火,“二老爷气成了那样,咱们就把这么两个大好人带回去?!小小的教训一顿总是要的吧?”   这些也都不是啥聪明人,被这样一忽悠,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否则二老爷岂不是说他们办事不力?   “那好,先打一顿!两个一起打!”   这人一多,围着打,两个书生身子骨又弱,哪里经得住?关键是其中有毛语文安排的人,冲着唐引就开始下死手。   唐伯虎一开始还惨叫,后来突然高亢一声,接着就不叫了!   领头的家奴觉得不对,马上冷静下来,“可以了,可以了。先带走!”   他们晃了晃唐伯虎,眼皮子已经肿了,右鼻孔流了血,但还好,喘着气儿呢,就是右胳膊捶着,无力飘荡的样子。   玲珑酒楼的外间,好多围观的百姓全都挤了过来,挤满了一街,而在酒楼的斜对面二楼,则是毛语文在一张小桌之上,饮小酒,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他表情淡漠,不一会人有人向他禀报:“千户大人,事儿妥了,唐伯虎的那条胳膊也肯定断了。您看我们之前说好的……”   毛语文从怀中拿出一个袋子,放到他面前,但没让他立即拿走,告诫说:“下面没你事了,领钱,然后安心回到建昌伯府当差,明白么?”   “明白,小人一定照做。”   这家伙留着八字胡,一脸奸相,拿着装有几锭金子的钱袋子开心的走了。   而毛语文则伸手招了招,边上的锦衣卫马上弯腰靠拢,“千户大人有何吩咐?”   “去确认一下,唐伯虎的手是不是断掉了。确认之后做掉他,手脚干净点。”   “是!”   之后他又指了指另外一位,“刘四,等这边儿确定好你就去散播,就说……寿宁伯、建昌伯当街纵容家奴打人,致使江南举子唐伯虎的右手折断。我记得三月初就要会试了吧?”   “是的。”这些心腹大概是知道他的用意的,谋划那么久就是为了在太子面前长脸,“千户大人,要不要也及时向殿下那边……”   毛语文细长的双眼眯起来,“不用。”   一来,他不确定太子是不是要对付寿宁伯和建昌伯,如果是,以太子的手段,应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何需他禀报?如果不是,那么致使举人不能考试的罪不就是他的了?到时候太子殿下怪罪怎么办,所以说了才是麻烦。   二来,这种敏感的事,他得想想太子是愿意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而用猪脑子想也知道太子肯定是不想知道的。   聪明的人是不说,但让殿下知道其中可能有你的功劳。   比如这次,寿宁伯和建昌伯先前所为让太子颇为不喜,但不久之后机会就来了,下一次、再下一次呢?太子不就明白了。   有许多事,做了不说反而好。如果不能成为这样好用的人,那他毛语文凭什么得殿下如此提拔?   到了这日晚间的时候,   这件事渐渐开始发酵,   也是张永在宫外听闻的,然后急忙到东宫禀报。   他本来还是想着,这事关太子的舅舅,所以是比较着急寿宁伯和建昌伯惹上了大麻烦,但朱厚照一听,那表情便意味深长起来了。   “这样的话,那个唐伯虎倒是可怜了……没想到两位舅舅竟然闯下这样的大祸……”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比试戴弘治皇帝的皇冠后果更严重,反正只要搞定弘治,不严办他们就行了。但似这样的事,得罪的是天下的读书人,哪个文人能饶过他?   刘瑾在一旁听了觉得奇怪,“寿宁伯和建昌伯怎么会在这个关口做这么糊涂的事?”   “……他们是聪明人吗?”朱厚照反问,“糊涂人做糊涂事罢了。”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思考。   弘治朝的这些外戚,以寿宁伯和建昌伯为首,侵占民田、索要盐引,甚至还要奸污宫女,根本就是畜生,也就朱厚照不是皇帝,否则早把他们拉出来剐了。   但是一直就是动不得。   而且除了他们家,还有长宁伯周彧周氏、玉田伯蒋轮蒋氏等一众外戚,都在弘治朝有这个毛病。   如今要治好这个脓疮,不把最得势的张家搬开,其他家族动起来都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而且韩文那边算了半天,说哪怕维持一个八万人规模的甲级卫已是万万不能的,原因简单直接,没钱没粮。毕竟克扣次一级的卫,那至少也要给人活路不是。   但现在这钱粮不就来了嘛,张家占去的田,都可以收回作为皇庄!   其实他们两个说到底就是张皇后撑着。   “刘瑾,你明日去找下萧敬,挑个合适的档口,我去拜见父皇。”太子思虑一定,便这样吩咐了一句。   “是。” 第一百四十章 心若荒野,刀枪不入   翌日。   朱厚照在东宫更衣之后,直接玩了一手‘消失术’,旁得地方没有,他就往乾清宫钻,到弘治皇帝的身边躲着。   可以想见,外面是怎样的满城哗然、甚至‘天下大乱’,先前东宫已经两次斗赢了寿宁伯和建昌伯,如今出这档子事,太子还在监国,那更加的要找上他了。   可张鹤龄和张延龄再不是个东西,那也是他的舅舅,张皇后的亲弟弟。   张皇后怎么也不会同意为了一个举人对自家弟弟苛责过甚,不要说一个举人,就是朝廷重臣,张皇后都无所谓。   而弘治皇帝猛然听到这个事,也一下整蒙圈儿了,   “那个……那个应天府的解元,还活着吗?”皇帝皱起眉头,抄上手,这事儿他也难办啊!   “儿臣已经叫人昨夜去打听了。还活着,就是胳膊断了,还给打了一身的伤。”朱厚照拉上皇帝的手,“父皇,这个唐寅在士子之中有些名气,如今手断了……三月初二日的会试他是怎样也参加不了了。两位舅舅应也知道捅了大篓子,所以今早就开始闭门,除了让大夫进去给唐寅和那个徐经整治,到现在一只苍蝇都没飞进去。”   那里的场景还用想么?   估摸着朝中的大臣都会有参与,肯定是集合起来奔着寿宁伯府就去了。   声势还不知道多浩大呢。   不能科举,这个是要命的事情,是读书人最为在意的一件事情。   如果一个勋贵可以在京城之中公然干出这种事而不受任何惩罚,那么所有的读书人岂不是都要活在恐惧之中?   便是中了进士的,难道他没有子孙的嘛?   再延展来说,   如果寿宁伯和建昌伯可以这么干,   那么其他的勋贵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干。   有样学样,朝中的大臣,手上有点权力的都可以这么干。   这还得了!   我们这些读书人还能活不?   弘治皇帝一身明黄服饰,此时还在床上没起来,皱着眉头用手轻砸了下桌子,“这也怪朕,以往对他们过于宽容放纵,以至于如今闯下这么大的祸事。”   他又抬头看了看朱厚照,说:“也为难了你了,估计现在朝中大臣都在家拟写奏疏,可他们是你的舅舅,你不知道怎么办,也只能到朕这里来了。”   “这事儿,儿臣还当真难办。现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朱厚照也不头铁,他的确不好解决。   大明朝是将道德推向了顶峰的王朝,所以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一书中总结:中国古代以道德代替法治,至明代以极,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而道德之中,百善孝为先。   “太子,你可有什么办法让寿宁伯和建昌伯责罚不重?又能平息读书人的怒火?”弘治皇帝忽然这样问朱厚照。   说老实话,这话问得朱厚照心头起火,眼皮子也忍不住一跳。   人们常说明代的文官问题很大,几乎葬送了国家,可明代的皇帝呢?他们就一个个都是满心满意装着天下百姓的圣人之君吗?   文臣或许不对,可皇帝就一点没错嘛。   嘉靖皇帝是那样的聪明,却又是那样的自私。几十年的就想着让百姓怎么供养他。   弘治皇帝算是其中好一点儿的了。   但他在家务事这方面,处置的太差。   如今碰上这么严重的舆论事件,最先问出口的,竟然是有什么办法能让那两个混蛋脱罪!   朱厚照略微愣了一下之后,说道:“请父皇恕罪,儿臣也没有好的办法。”   “那么,你有何想法没有?”   “儿臣……有,但说出来,怕父皇不高兴。”   “无妨,你我父子,有何不能言,讲。”   “是。儿臣此次若要替寿宁伯和建昌伯脱罪,对我朱家和张家都不是好事。对朱家而言,性质这么恶劣的打人事件,是光天化日在京城之中将一名举子重伤,致其不能科举,天下读书人何其愤怒?若两位舅舅如此还能脱罪,那天下哪个读书人还会心向我朱家父子?”   “对张家而言,如果这次替两位舅舅挡下这罪责,他们二人岂不是认为他们就是法?我大明朝也再没有哪条律法能管束住他们,那么下一次呢?如此下去,终有一天他们会酿成不可救赎的大罪!”   这不是什么复杂的道理。   哪怕弘治皇帝不是什么英明君主,也一样是能够听得懂的。   “哎。”皇帝叹气之后,又有些恼怒,骂咧咧的道:“这两个不开眼的东西,尽会给朕添麻烦!不过照儿,咱们是父子,这事儿是大事也好,小事也好,好也好,坏也好,都是咱们父子一并承受。所以有些话,朕也就和你说了。”   “父皇请讲。”   “这个唐寅说到底就是一个举人,哪怕他的名声很大,但李东阳、程敏政哪个不是少年成名的天才人物,你说朕不惩治寿宁、建昌二伯,就失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可为了一个举人,朕又能惩治他们到什么地步呢?”   朱厚照看他是想岔了,便说道:“父皇,外臣的愤怒,并不是因为皇亲国戚打了一个举人,而是皇亲国戚毁了一个举人科举考试的机会。这是读书人最为看重的机会,儿臣可以说,这个机会比唐伯虎的命还重要!父皇且看着,许多人并不认识唐伯虎,可这次还是会出来控诉两位舅舅的罪行,不是因为他们同情,而是因为他们恐惧!”   皇帝皱起眉头,最后还是向太子求助,“这确实是难办了。照儿,你一向有办法,快些想想如今这个难题怎么解?”   想个锤子。   其实朱厚照真想说,你是皇帝!   他妈的,说到底就是因为张皇后,叽叽歪歪的搞半天能不能行了!支棱起来啊!   也恰在这个时候,外面有太监禀告,“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皇帝挠了挠头,求助似的看向朱厚照,但朱厚照心想,那是我娘,我能咋办?那是你媳妇儿,你该更有办法才对。   “让她进来吧。”   张皇后匆匆进入乾清宫,一进来就倒地磕头,“陛下!臣妾请陛下救救臣妾的两位弟弟吧!”   “先起来说吧。”   皇帝真是感觉烦了,有点像是后世人中夹在婆媳之间的儿子,难死了,“寿宁伯和建昌伯的事,朕已经听说了。皇后,不是朕说你,你平时也该管教管教他们两个。你瞧瞧这是给惹出了多大的麻烦,你要朕去救他们。怎么救?”   张皇后泣声对说:“陛下,臣妾就只有这么两位弟弟。张家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儿子,便是有再多的不是,那也是照儿的舅舅,陛下难道忍心叫自家亲戚受苦受难吗?”   “朕当然是不忍心。可皇后想过没有,若是此事之后,朕还不重处寿宁伯和建昌伯,天下读书人会怎么看待朝廷,又怎么看待朕?”   “陛下是男子汉,心中装的是万方九州。”张皇后的泪花一截一截得直往下流,“可臣妾只是个女子,没那么多的抱负,也没那么多的见识。臣妾心中记挂的,是丈夫、是儿子、是弟弟。陛下,臣妾旁得也不要,就只要这些,难道也不行吗?”   “再说了,臣妾的两位弟弟为何要去打那个应天府的解元?还不是他当众口出狂言,侮辱寿宁伯和建昌伯?若非如此,寿宁伯和建昌伯都不一定知道唐寅是谁,又怎么会打上门去?”   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说得楚楚可怜。   弘治皇帝一时竟也犹豫了起来。   但是他也得考虑太子监国的难处。   心中烦躁,便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容朕想想。”   恰好,朱厚照本来就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监国,要处理的是国事,不是他娘的家务事。   他本来是两个打算,一个是不那么极端。就是到乾清宫,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说服皇帝,不是要杀他们,而是来点重一点的惩处措施。尽管他知道可能性不大,但从做事的角度来说,只要有可能不那么极端,都要去尝试。   因为这样成本最小。万一能瞎猫碰着死耗子呢?   比如说请皇帝下旨,削去他们的爵位,那么士子的愤怒应该可以平息,他的皇庄也能实现。   但是刚入暖阁,还没开始深入讨论,弘治皇帝上来就把他问懵了,竟然问怎么脱罪,哪怕他想过皇帝会护短,但这么大的事情首先是谈脱罪,他的确没想到。   可能这就是试戴皇冠还能没事的缘由吧。   所以实际上弘治皇帝这么问,就直接将他的第一个打算给封死了。   之后其实都是废话。   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照第二个法子干了。老套路了,任何事情留一手。   他实在也不能接受张皇后的理由,什么男人心里装得是天下,那你倒是在背后默默支持啊!   刘瑾在皇太子身边伺候的时间长了,慢慢的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某种‘气场’。   比如现在,他刚刚见到从乾清宫出来的太子就知道太子很愤怒,不是一般的愤怒,是很愤怒。   “去将毛语文传进宫来。快!”   刘瑾不敢耽搁,马上派人出去寻找。   愤怒之下,效率奇高。   不过半个时辰,毛语文就已经在东宫里跪着了。   朱厚照喝退左右,不让任何人靠近,只带着毛语文进了自己最为私密的寝宫偏殿。   他坐在床上,踏着垫脚的木板。   毛语文跪在地上。   “南宁伯府,你去过没有?”   毛语文身子骨一紧,“臣,不敢欺瞒殿下。常去。”   “每日走在那边,是何心情?”   这话他答不上来了。   朱厚照反而发笑,“行。真话你不敢说,谎话你也不敢说。本宫越来越欣赏你了。”   “殿下给了臣第二次活着的机会,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因而臣不愿在殿下面前说谎话。殿下若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于臣,臣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事办得妥当。”   “你先前说,有不忍事愿替本宫去做。本宫没有回应你,是因为那时候本宫并不想走到那一步。但现在看来,是不得不为了。”朱厚照攥紧了拳头。   这俩大宝贝要活到嘉靖朝呢,嘉靖皇帝又不是张皇后的亲儿子,他才不管那一套,把这两人吊起来锤。   但朱厚照不行,不趁着这个机会,往后几十年怎么办?以这两人的尿性,冷不丁就给你惹什么祸,心脏病都被他们弄出来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皇帝当到最后还得哄着他俩一辈子?开什么玩笑。   毛语文心头一动,他聪明至极,已然听懂了太子的话意,“臣明白,那个仇人,臣已经找好了。请殿下,放心。”   “毛语文,你本是南宁伯府的私生子,但英雄不问出处,能做事,能替本宫做事,本宫才不在乎是什么身份,正宫生出来的,每日只会喝酒于本宫有什么用?所以你不必自轻,本宫对你期望很高。但是,你也要理解本宫。”   “但不知……殿下所说的理解是指何意?”   “好。你对本宫至诚,本宫也对你至诚。这次这件差事,最为要紧的是你需记得千万不要让人察觉,这关乎你自己的命,”太子俯下身,凑在他的耳边幽幽的说:“因为本宫,是不会认这笔账的。”   刘瑾是第一个领略到太子腹黑的,李广是第二个。   现在,毛语文是第三个。   朱厚照也从不认为自己高尚,他这一路披荆斩棘,坎坷不断,也必定是会心若荒野,刀枪不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趁乱行事!   张皇后回到坤宁宫还是很不放心,她急得左右乱转,唐伯虎的伤势、读书人的愤怒、朝廷的乱局她什么都无所谓,就是害怕那些个文臣万一联合起来逼迫了陛下,弄得不可收拾,那鹤龄和延龄就真的没救了。   又想到,自弘治十年以来,太子面对文臣的发难都会很漂亮的应对,连圣上都说过,他拿那些大臣也没办法,就只有太子似乎知道怎么拿捏他们。   可问题是,也就是前几天,鹤龄和延龄在坤宁宫刚刚与太子有些不愉快,这可如何是好?   仔细想了想,他们毕竟也是太子的舅舅,便是有些嫌隙,可到底是家里人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便嘱咐了坤宁宫里的太监,   “你现在就出宫去,到寿宁伯府传本宫懿旨,要他们想办法入宫来,去求太子。”   “是,谨遵娘娘旨意。”   张皇后安排了这一节,但心里总归是不放心,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待着。   所以最后还是没忍住,她要去乾清宫。   哪怕皇帝不愿见她,她也要在那边求情。   而朱厚照这一边,   他人一在东宫出现,内阁并一众官员就来请他主持公道了,皇帝、皇后以往怎么处置类似的案件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似乎也只有太子能指望得上。   也就是弘治朝,   要换个时候,朱厚照肯定把他们全都撵走。   这太敏感了,太子在大臣的心中竟然有如此威望,出点儿事都去求他,皇帝知道了岂不是背后发凉?   东宫之中,   刘健领着一众官员,大小几十人都赖在朱厚照的面前不走。   当然,这个架势和之前左顺门完全不同,他们没有哭,也没有闹,就是求情。   刘健直指关键,激烈陈奏说:“殿下,眼下正是会试之期,全国的举子皆在京师,全都亲历此事。应天府解元唐寅被寿宁伯、建昌伯殴打致使手臂折断,如今已经满城皆知,再过不久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也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事若不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臣真不知天下人给如何看待朝廷!”   朱厚照背着手,“本宫,一早已经去过乾清宫了,也见过了父皇母后。”   他说话的语气低沉,   后面的不用多讲,其实意思就明白了。   诸重臣暗地里都握紧了拳头,也就是太子鞭挞得他们厉害,这要是以前周经在的时候,早就忍不住站起来怒喷了,   “……寿宁伯和建昌伯是本宫的舅舅,本宫上还有父皇和母后,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还有各位重臣,你们教教本宫,本宫能如何处置?”   谢迁最为能侃,他说:“自古明君皆以天下为重,不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不以一家之私占天下之公,天家之家事亦是天下事,天下人亦皆为殿下子民,岂可为一人而违天下人?”   说得那么多,其实没用。   “唐寅怎么样了?”   “寿宁伯已将起送出了府,现在由书院胡大夫诊治,性命无大碍,但会试是赶不上了。”   朝廷也不可能为了这件事,而推迟会试的日期。   “外面的情况如何?”   刘健回道:“眼下还好,但如果朝廷迟迟不给出回应,臣恐引发众怒、致使大乱。乙未科会试近在眼前,若朝廷装作无事一般如期举行的话……殿下,一人尚可欺,万民如何欺啊?”   “啧。”朱厚照也觉得麻烦,“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父皇静养多日,身体刚刚好转些,他们就闹出这样的乱子!”   太子的态度他们也都看得到。实在是这事儿涉及皇后,太子没办法。   于是乎,这群老头儿仍不放弃,收拾收拾又准备去乾清宫,朱厚照拦都拦不住。   他没办法,为了和毛语文所谋划的事不扯上关系,他只能表现成不准备对寿宁伯和建昌伯怎样的态度。   而到了下午的时候,   刘瑾来报,说寿宁伯和建昌伯秘密的从府里出来,准备要到东宫来了。   “他们还有脸来找我?!”朱厚照当即开始生气,掐着腰指道:“叫他们来!”   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虽说人还没到,但来的用意,朱厚照一听就想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们会能想要什么?求情呗!   但是,张鹤龄和张延龄真的跪下来开始哭诉求饶的时候,   朱厚照的心灵还是被冲击了一下,   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廉耻的人!   张鹤龄哭嚎着说:“殿下,我和延龄都知道错了,我们本来就想小小的教训他一顿,没有想过要把那个唐寅打断了手呀!现在朝中的大臣、京里的士子都要将我们置于死地,听皇后娘娘说,大臣们都大胆到要去逼迫圣上了!殿下,看在我们是你舅舅的份上,请帮我们想想办法,要不……要不去陛下那边说说,千万不能让陛下答应了群臣的谏言呐殿下!”   “闭嘴!”朱厚照厉声喝道,听这两人哭,他脑袋瓜子都疼,“小小的教训一顿?这叫小小的教训一顿?还不是你们平日里纵容家奴惯了,使得他们胆大包天,最终才惹出了这个乱子!”   他也不管什么舅舅不舅舅了。   而且早就已经对他们心生不满,眼下更不会再忍,“寿宁伯、建昌伯,弘治十一年,本宫就在这里打了你们二十军棍,本宫说过什么来着?若是你们还不加管教,将来必有大祸!那一顿教训本意是为了救你们,可你们呢?回去之后有反思半分吗?怕是都在心里冤着本宫不念血缘之情吧?!如今有了这样的大祸,竟然还敢到东宫求情?”   “你们以为皇帝是什么?太子是什么?朝廷又是什么?是你们张家的私器、玩物?是护着你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帮凶吗?!”   太子的话向刀子一样,一把一把的扔在他们身上。   张鹤龄和张延龄本不想来,可那是皇后的意思,反正总归是碰一碰,万一呢。   但说到底也没想到,太子的话会这么严厉,听起来就恨不得要杀了他们似的。   张延龄心中本就委屈,他反正不知天高地厚,还倔呢,说:“若不是那唐伯虎当街辱我兄弟二人,我又怎么会去找他麻烦?现在外面都说我们捅破了天,殿下也说我们惹了大祸,可天是谁?是陛下,怎么会是那群举人?这事儿最初的起因在哪儿?是他唐伯虎,又不是我们先去找他们麻烦的。殿下若愿救我们,就救。不愿救我们,我们就去求皇后娘娘。又何必拿那些道理来压我们?孰对孰错,皇后娘娘那边自会还我们兄弟二人一个说法。”   朱厚照杀心大动,   张延龄最后的意思,就是说你别扯淡了,我们去坤宁宫,到坤宁宫自会有说法。   什么叫有说法?就是说你太子也得听皇后的!   “建昌伯!你不要命了吗?”刘瑾脸色大变,这都弘治十二年了,怎么还有这样的笨蛋要这样惹东宫的这位主子。   说起来,张鹤龄和他也是一丘之貉,智商差不多的货色,这个时候你拦一下弟弟不是?但他没有,就在那一句话也不说。   说明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臣当然不是不要命,但臣哪句话讲得不对?难道不是他唐伯虎先辱我们的吗?”   朱厚照再也忍不住了,“你们做的那些事,难道还要人夸你们不成?去年在紫禁城都敢调戏宫女,出了这里,欺压百姓、抢占民田,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唐伯虎哪一句话说的假了?”   张鹤龄一听也懂了,这他娘的还求什么情,来求骂的吧?   “殿下既然这么说,那便是对我们这两个当舅舅的早有不满了。今日是臣和建昌伯不对,我们不该来此处,徒增殿下不快。”   “不送!”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朱厚照更加坚定了对毛语文的嘱咐。   他回身坐了下来,   搞得刘瑾都有些害怕,“殿下……”   “本宫没事,你不用慌。”   怎么可能没事!   这要没事!   我刘瑾当初那顿板子就打不到屁股上。   所以……   当然有事了。   毛语文已经在暗室里安排了。   多日前,太子就让他寻找那两个混蛋的仇人,你猜怎么着,因为为恶太多,所以这个任务对毛千户来说太过容易了。   普通百姓家里在意的东西,一个是田地,一个是闺女,都给他们抢过。   找起来不要太容易。   甚至还要千户大人去筛选,最后挑了三个看着壮实些的中年男子。   毛语文在那个生死线上待过,什么人连自己的死都不顾?   失去希望的人。   “……不是我命令你们做事,也不是我求着你们做事。你们与寿宁伯、建昌伯有仇,我与他有怨,咱们是通力协作,各取所需。”说到最后,毛语文的语气竟有些低沉,“我也有这样的仇人,当年我与娘亲抛弃、侮辱,尝尽了这世间最深的绝望,甚至活着的目的就是要那人死……所以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他转过身,看着这三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大叔,像吟唱一般的说:   “但今日之后,你们就可以解脱了。解脱吧,解脱吧,能解脱的都是幸运之人。”   可惜那一刻叫他们等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寿宁伯和建昌伯在宫里耽搁了不少时间,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禀报:“千户大人,寿宁伯和建昌伯从宫里出来了。不过……守卫有些增多了。”   那三人一听,竟有些着急起来。   “不怕,本官早料到会如此。先让他们走,离宫城远一点再说。”毛语文嘿嘿冷笑,“也不知是谁给他们出的这主意,本来伯府毕竟墙高院深,动起手来还麻烦,现在好了……竟然还敢出来。”   “按计划行事。”   “是。”   明朝的大臣可是干过半路拦截大臣,准备殴打他一顿的事的,甚至宫门也敢冲。这两个流落在外的伯爷算什么,一旦他们行踪泄露,那么乱象必生。愤怒的各省士子,以及朝廷的御史言官早就想打他们一顿了。   毛语文蹲下来,给了三人一人一把刀,“换上士子的衣服,趁乱行事。”   反正考到头发都白了的士子也是有的,四十多岁不算啥。   张鹤龄和张延龄一路上走来都很小心,在宫里的时候其实就给刘健那些大臣的眼神给吓到了,出了宫为了保险起见,还请张皇后为他们加派了侍卫。   但问题是这样反而更加显眼,以至于有人喊了一句“寿宁伯和建昌伯在那儿”之后,所有人都不必寻找,反正看着侍卫多的地方就是。   “走!冲过去,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太祖皇帝若在,何至于让这两个畜生如此嚣张!”   大街上,店铺旁,侍卫持刀、士子和言官大臣涌入街巷,呐喊声、尖叫声,菜叶、鸡蛋……这条街瞬间乱了套。   这事儿对毛语文来说风险很大,因为太子和他说过,出了任何疏漏,都是他顶命,甚至都不用太子找人杀他,自个儿了断自个儿就行了。   这是他早就做好的打算,因为他进了锦衣卫见识了那些刑具之后就知道,干脆的死,其实是一种解脱。   不过风险这么大的事,却让他的血液有些颤抖,过去他被人欺辱、殴打,为了活命什么低贱的事他都做过,为了活命甚至他的母亲都被人侮辱,那些记忆折磨着他,锻造着他。   而到了此刻终于有一种掌握别人生死的感觉,这让他既害怕又兴奋,嘴巴里一直低喃着:解脱吧,解脱吧。   像是对旁人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快刀斩乱麻!   真实的史实中,   张鹤龄和张延龄主要有以下几宗罪。   一、纵家奴强夺百姓田地和房屋。这件事后来被言官上疏弹劾,皇帝就派萧敬去查探。萧敬想和稀泥,他不敢说没有这些事,因为满朝堂都知道确实有这么回事,为了那俩人睁眼说瞎话?交情没到那份上。   但他也不敢就这么处置了寿宁伯和建昌伯,所以他想了个法子。就是……我惩治那些家奴总可以吧?找人给两位伯爷顶个罪,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嘛。   打好了算盘,老太监回来以这个口径禀报。结果张皇后勃然大怒,家奴?家奴你也动不得。   史书记载当时‘帝也假怒’,就是弘治皇帝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假装生气。事后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又去安慰了一下老太监箫敬。   而这件事本身,自然是什么结果也没有。   二、倒卖私盐。弘治年间赏赐权贵、太监盐引动辄数万,这已经不是稀罕事。张氏兄弟则不止如此,他们不仅会向皇帝直接索要盐引,还会利用漕运的船只贩卖私盐。盐税是朝廷重要的收入来源,可见他们也没想过挖得是亲戚家墙角这回事。   三、随意出入紫禁城、调戏宫女、试戴皇冠。这件事发生时,有一个叫何文鼎的太监实在看不下去准备去捶张延龄,史书记载:文鼎持大瓜幕外,将击之!   但没打成,因为李广告密,张延龄逃走了。   第二日何文鼎就去向皇帝揭发张氏兄弟的不法之事,张鹤龄和张延龄反手就诬陷何文鼎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罪责,张皇后对于一个太监告自己弟弟的状自然是愤怒异常,   于是让皇帝派人把何文鼎抓了起来关进锦衣卫大牢。并且严刑拷打,要问出幕后主使是谁。   何文鼎答主使有两人,一个叫孔子,一个叫孟子。   其实一个没根的老太监能有什么幕后主使,在皇宫内院忍不住要打张延龄,明显就是实在看不下去,气上了头了。   后来,何文鼎被打死在了狱中,领命干这个事儿的人,叫李广。   当时,因为何文鼎名声不错,还有御史黄山等人搭救,但没有成功。何文鼎死后,时人写诗凭吊:“外戚擅权天下有,内臣抗疏古今无。”   所以有时候朱厚照也在想,   如果他考虑的是自己的舅舅这一层亲戚关系,亦或者做此事的风险而让张鹤龄和张延龄活下来,一直活到后面几十年,   不提因为张皇后他们会给自己添多少麻烦,   就是在他们活着的岁月里,那些仍然会被他们欺负、奴役、杀害的普通人,他们的理谁替他们讲?   是,寿宁伯和建昌伯之死,会让张皇后伤心,那么那些被张家兄弟害死的人的亲属,他们会不会伤心呢?   为了让自己的舅舅活着,而让那些人去死。这才是自私。   “外戚擅权天下有啊……”   还不止这一家呢。   当日晚间,   毛语文整夜未睡,形势乱起来之后,他便遣人入场,浑水摸鱼。   现场是一片群情激奋,人们高呼着‘太祖、太宗’这样的词汇,仿佛是在给自己壮胆。   张鹤龄和张延龄被这个形势吓了个魂飞天外,   他们俩把侍卫往自己的面前推,又是害怕又是嚣张的大喊:“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敢当街冲撞朝廷的勋爵,难道是想死吗?”   啪!   竟然真有一个鸡蛋砸在张延龄的脸上!   然后就是拳头。   “欺天啦!!”张鹤龄大叫,“来人,把他们全都杀了!”   侍卫当然不敢不会就这么让人侵犯到寿宁伯和建昌伯,至情势逼人时,他们不得已还是对前面的一些人动手。   这一动手,人群的愤怒更加不可控!   “去!”   毛语文下达了命令。   于是拥挤、尖叫、汗水、恐惧……几百个人、几百种声音在乱掉的这片现场搅着,   一直到一条血注冲天而起,浇懵了中招的人,   “谁带的刀?!”   ……   ……   这日晚间,   朱厚照沐浴后披散着头发坐在自己的软塌上,他一遍一遍的翻读李世民所留的《帝范》。   他还记得初中上历史课时,讲到大唐,第一次听老师讲起李世民杀害过自己的兄弟,还把自己的亲生父亲给软禁了。   那会儿觉得……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李世民离自己很远。   但来到大明已经很久了,往后他也会是一个帝王,像李世民一样。他忽然在想,当初李世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后来他开创了贞观之治,只看后半段,不看前半段,谁能想到他搞出了玄武门之变啊。   太子默默念着:“《帝范》赏罚之中说: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说的就是赏罚不可因喜好而判定,而要因功罪来判定。”   宫女秋云在帮他梳头发,动作轻柔舒缓,不至于打扰他读书。   “殿下可真是用功,一会儿就要就寝了,这都还要读书。”   朱厚照缓缓说:“王图霸业绝非易事,若是我一点牺牲都不做,怕是也成不了大业。”   便是在这个时候,   刘瑾于门外轻唤,“殿下,殿下……”   “进来吧。”   刘瑾低着头,迈着快步,啥话也不说,直接跪下惊道:“殿下!寿宁伯和建昌伯今日傍晚出宫回府的路上,突遭意外,盖因殴打江南举子唐伯虎一事,京中士人对其多有怨恨,故而聚集冲撞,混乱之中,寿宁伯和建昌伯皆……皆……不幸薨了。”   “什么?”朱厚照整个人如被电击一般,呆愣愣在原地一直没动静,过了一会儿才有哭腔,并恶狠狠发问:“谁干得?!立即派人去查!”   接着他也来不及再更衣了,简单束拢一下头发就去坤宁宫,但是走到半路就被告知,皇后已经去了乾清宫,于是乎他又转道儿。   一路上都是小跑,到了乾清宫外就听见张皇后凄厉般的吼叫,   “……左顺门之变时,太子已经教训了一群大臣,当时臣妾还觉得一下子打死几十名官员多少会有些观感不好!没想到他们竟敢当街行凶,至本宫的两个弟弟皆死于当场!陛下,若此事不查明真相,臣妾……臣妾便也死了算了!”   张皇后头发凌乱,眼眶通红,此时有些像是发了怒的老虎一般。   弘治皇帝的神扫到朱厚照,像是抓到了稻草,“照儿来了。照儿……你的两位舅舅……”   “儿臣已经知道了,所以来不及更衣就想来找父皇和母后。母后,可不要因为哀伤伤了身子……父皇让儿臣监国,却没想到这期间发生这样的事,说到底也是儿臣办事不力……”   “太子不必说了。此事与你何干?”   皇帝还没说完,   张皇后又像疯了一样叫喊,“那个唐伯虎!都是因为他!如果他不是自命清高,要当街侮辱鹤龄和延龄,后面的事又怎会发生?!陛下,这个唐伯虎也不能放过他!”   皇帝问朱厚照:“太子,你说这等事,应当如何处理?”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儿臣以为,寿宁伯和建昌伯都是父皇亲封的朝廷勋贵,当街出此大事,可见士子、官员已属胆大包天,若不狠加整顿,往后父皇和朝廷的威严何在?”   张皇后听了这话稍显宽慰,“太子的话不错!陛下,所有涉案士子都应抓起来,斩立决!”   这是气话了,弘治皇帝再怎么样,也不是杀那么多大臣和士子。   “明日,朕要上早朝。咳咳。”皇帝捂嘴咳嗽了几声,“皇后,你……哎,你不要忧伤过甚,身体要紧。鹤龄和延龄的葬礼,朕必定遣礼部操办。刚刚太子说这事儿怪他,其实也不对……说到底还是怪朕,朕这些年纵容这些亲戚过甚,本想着便是大臣对其有些不满,至少也会理解朕的亲亲之心。没曾想,臣子与皇亲国戚的矛盾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那个唐伯虎……事情皆因他而起,他怎可一点干系都没有?明日朕便知会李东阳和戴珊,取消其参加会试的资格,终生不用。”   张皇后此时这个情绪,朱厚照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就让他回到那个桃花坞之中去吧。   “其余涉事士子,也都要抓起来,严加审讯!”   见弘治皇帝为其做主,皇后的委屈和愤怒总算宣泄了一点,之后就是悲伤,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累了、睡过去。   但弘治皇帝睡不着,   朱厚照也睡不着。   他们父子又聊了很久,   皇帝因为生出‘臣子与皇亲国戚矛盾过大’的念头,让朱厚照生出了一个想法。   “父皇,这件事到现在,到底谁对谁错,很难说得清楚了。如母后所言,唐伯虎确实当众辱骂了当朝伯爷,这之后才招致舅舅们去打他。两位舅舅再有不对,唐伯虎终归是不知尊卑。然而,麻烦就麻烦在,唐伯虎骂得那些话大多也是真的。所以天下读书人自然也可以站在他的角度来讲上一番。尊卑和是非搅合在一起,太复杂了。”   “既然复杂,就只能快刀斩乱麻,迅速平息此事,消除影响。所以儿臣以为,父皇应对涉事两方全都加以处置。朝廷的一些官员、部分考试的士子当街行凶不知天高地厚,该贬黜的贬黜,该削功名的削功名,但朝廷的皇亲国戚也该收敛收敛,侵占的田亩、奏乞的盐引父皇都要让他们吐出来一点。这样,即便其中一方有意见,父皇总归也处置了另外一方。无人继续闹事,情势也不致继续恶化,时间一长,影响便能消去。”   两方一并打击,有个好处,就是加强皇权。这是吸引皇帝的第一点。   另外,弘治是个怕麻烦的人,他不喜欢整天都有这种糟心事,快刀斩乱麻便是迎合他心意的第二点。   既然无论怎么处置其中一方都会让另一方不满意,那么好了,各打五十大板。   弘治皇帝想了想,最终同意了,“好。明日便照此宣旨。” 第一百四十三章 阶段性目标   似这样的大事情,正确与错误之争通常会在当朝者的选项里向后退。   他们并不会真的在乎,骂人的对还是打人的对。   他们的第一目标就是要将事件平息,用个现代词汇,叫稳定压倒一切。   因为再乱下去,不知道又要引发什么,不知道又要挖出什么。   这其实是弘治皇帝答应朱厚照建议的原因。   就像历史上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一样,唐伯虎和徐经也许真的没有去贿赂主考官程敏政,但是事情既然爆发了,影响又很恶劣。   那么皇帝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给你按倒。   你没罪?怪自己命不好吧。   最后判决,程敏政因为进京的时候接受了徐经的见面礼,堂堂的礼部右侍郎就被勒令致仕回家,回家之后心中郁结,过了一年就死了。   唐伯虎和徐经两人也不再有科举的资格。   对于他们两位当然是残忍的,徐经回乡之后还写了一本《贲感集》以明志。   但这又有什么用,只要皇帝是个明白人,都会这么处理,这就是政治。   现在这事儿也差不多,   养病中的皇帝在第二日便上了早朝主持了结此事,   一是任命治丧大臣。   二是处置涉事官员和士子,皇帝自己也有些怒火,再加上为了照顾张皇后,其手段还是重的,除了现场因为意外也死掉了一些人,其他的也有不少被锦衣卫揪出来抓走,朱厚照说的是罢官、削除功名,最后不止如此,是要见血的。   奉天殿的气氛很严肃,皇帝受太子的影响——便是上次拒绝雍王、岐王之事,太子教他,父皇你是有委屈的,有委屈撒一撒,大臣会有一定程度的理解。   所以他现在就知道了,舅老爷、朝廷的伯爵在这个时候被干死了,他就是可以发脾气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弘治十二年的开始,就是让人觉得有些严苛的政治氛围,过去十年的好日子似乎是一个终结。   而为了平衡双方情绪,皇帝又下出第三道指令,便是警告、约束朝廷外戚的行为,要求他们清退侵夺的土地。   周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开始不那么愿意争了,她在弘治九年就支持过皇帝秉公处理周家的事,这一次又要求自己的娘家,长宁伯周彧入宫谢罪。   在弘治九年时,长宁伯和建昌伯互相放出家奴打架,为的就是抢占田亩。   这是明晃晃犯下的事。   所以由长宁伯周彧带头,退还了九百八十顷田地。   朱厚照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还有些疑虑,“怎么,这地在泰州?”   刘瑾、张永全都答不出来。   其实只要一想就明白了,他们虽然都在北直隶,但也不能逮着一个地方薅,从侧面其实也能看出来,这些外戚、勋贵争田早就是跨区域、甚至全国性的了。   朱厚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太皇太后令他们交还一些田亩,可到嘴的肉,不经不番打,谁会这样乖乖的吐出来?便是长宁伯,其占地五千顷都不止,最后就把这么一块扔出来了。”   张永算是有正义的,“这些人真是可恶!说出来的感觉,像是就他最衷心,拿出的也是宝贝得不能行的家财,到最后还是阳奉阴违!”   “你不必替我生气了。”朱厚照把这些田契都交给他,“往后也还是有机会的。这次清退的田亩全部列为皇庄,张永,你亲自带人接收,朝廷整军如火如荼,先把养甲级卫的缺口补上再说。”   继长宁伯周彧之后,庆云侯周涛清退了田亩四百四十六顷,会昌侯孙铭清退田亩二百八十顷,玉田伯蒋轮清退田亩一百四十顷。   最多的是明宪宗王皇后之弟王源,他本来就正在被人弹劾侵占民田之事。皇帝赏给他的土地只有三十顷,结果他自己一划,划出了一千二百多顷。   好了,正好赶上这事儿,弘治皇帝为了大局硬气了一回,特地降旨要他清还。   当然,农业国家,是不会有这么大片的土地无主的,只不过原来的主被这些人赶走了、或者杀了。   现在列为皇庄,对于百姓来说是一样的,无非就是占地的人从皇上的亲戚变成了皇上。   实际上外戚占地或者太监管理皇庄在收税这一点上,往往是比朝廷定的赋税高的,弄得百姓苦不堪言,现在至少朱厚照不会这么做。   要不然,为何要派有点正义感的张永总负责此事呢?   与此同时,   皇帝虽然想尽快平息此事,   但如此重大的事件,还是在朝臣之中引起了许多的反响,旁得不提,京城里多家官员的门口都挂起白布戴孝了,   弘治皇帝从来就没有这样开罪过大臣。   最后弄得大家没办法,内阁里,谢迁只能苦涩的说:“有此教训,往后太子殿下要大婚,可要仔细些。”   “啧。”李东阳给他吓了一大跳,“于乔说的什么胡话。太子殿下娶妻,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难道还能控制不成?”   谢迁本就是嘴巴大,也不是第一回 了。反正他是被搞怕了。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逼得陛下不得不下此雷霆之旨,眼下事件似乎平息,但之后有何影响还不得而知。”刘健一边在写,一边在说,“最后的这个处置办法,应也是太子殿下所建议的。所以各处清退田亩都被列为皇庄,所得之税用于整军。”   “刘阁老以为如何?”李东阳询问。   刘健驻笔想了想,说了四个字,“帝王之术。”   是了。   “如此一来,整军之事可成,外戚之患稍缓,而言官、士子……”   今后也更难有什么有效的反抗了。   甚至于,因为京城有杀人的氛围,   所以侧面都让整军之事提速了,原先大家都以为没什么,现在才知道,再仁义的皇帝,到底还是皇帝,碰上了事情也还是会杀人的。   这之后的几天,朱厚照不再去想这些事,   他大部分的心思落在了那几个甲级卫身上,那状态,就像失恋的人工作更加努力了一样。   “殿下,除了振武卫、宣武卫、兴武卫、英武卫这两万两千名士卒以外,经过这二十多日挑选,臣等几人又编选出,金吾前卫、后卫,羽林左卫、右卫四卫,原先他们都是负责巡警京师各门的,这四卫也一共两万两千名。除此外,还有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这原本就是守卫皇城的带刀侍卫,臣建议,府军前卫人员不做大的改动,但仍为甲级卫。”   朱厚照点了点头,“准。”   守卫皇城的都是勋贵子弟,精锐是一方面,忠诚也更为重要。不管如何,最好是不要将其等级降为乙级卫,给皇上当贴身护卫的,领得军饷不是最多,说不过去。   “这样一来,一共也才四万四千名。”   王越禀告说:“殿下,再编练四卫、韩尚书那边倒是可以解决钱粮。但依照殿下所划定的标准,士兵身体要壮,作战要勇猛,过往当兵的记录要好。这样的……可不好找。”   朱厚照叹气,计划是一方面,现实又是一方面。他以前看电视剧,觉得人家一开口都是八十万大军、少一点的也是三十万北凉军,真不知道怎么搞出来的。   “那便先这样吧,标准不能够轻易降低。只要勤加操练,素质也可以提升。空余的一卫编制,作为一种激励吧,弘治十三年时进行全军比武,若有次级卫能够在战斗力方面做出提升,也可以将其列为甲级。直到甲级卫满员后,总数便不做调整,进一个则出一个,否则韩尚书又该叫苦了。”   一共就只能列十二卫,这已经很多了。除了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这两个名不副实的以外,还有朱厚照自己所领的腾骧左卫。这不能漏掉,否则腾骧左卫的士兵跟着太子反而没好处,那也不好。   韩文执礼回说:“只要强得是朝廷的军,不是添置享乐用的宫殿,臣就是辛苦,也要为殿下省出银子来。”   朱厚照听了这话心情宽慰,他做的事,哪怕认同的人不多,多少也还是有的。   而阶段性目标,他现在是做到了,从太监、商人、勋贵手中挖些钱财,把这八卫精锐给拉扯出来了。虽然过程中,出了一些其他事。这也是没办法的,朝廷那么多的人,总归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这之后则需要一点时间了,整训、启用自己将官,直到让他们成为真正的虎贲之师。再之后……等待机会,一击而中。 第一百四十四章 王守仁被贬   京城之中杀得人头滚滚,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害怕,其中也有兴奋的。   这个人叫王守仁。   弘治十二年的乙未科科举还是照常举行了。   状元被皇帝授予了一个叫伦文叙的广东人,榜眼叫丰熙,是个瘸子。   在封建时间,一个瘸子能把榜眼这个位置拿下,可见他的才能是不一般的。   朱厚照当初初的那到策论的题,也是他答的最好。本来也有人要给他状元,大明朝状元是个瘸子……皇帝觉得不好。   太子也无所谓,反正将来成就如何,也不在于这个名次。   学历只是敲门砖嘛。   王守仁则高中二甲进士第十七名。   应该是弘治十一年的西北之行影响了他一点,否则名次估计会更加靠前。   四月时,他被授观政兵部,因为其喜爱军事的特点,朱厚照又通过吏部将他调整为兵部主事。   待了三个月后,到七月份时他写了一篇奏疏,但上疏之前,先去书院之中找了王鏊。   如今的书院已经比最早的时候热闹不少了,   甚至于之前皇太子所说的女子医馆也在京城之中开办了起来,坐馆医生就是谈允贤,她自己又看病,又在书院的女子医学宫中教授医术,每日时间都要拆开分两半用,很辛苦,但是至少比之前那样行医困难要好上许多。   女子医馆开办后,成了京城里最为特别的一件事情,虽然时人也有说过其不好的,但当家里的女眷生病,一个一个的还是送过去看了。   毕竟,比起让男大夫望闻问切,还是女大夫方便点。   除了医学宫,王鏊担任院长的往圣学院也是经常挤满了一屋,随着时间延长,渐渐的开始会有定期的文会,专门就‘经世致用’这套学说进行系统性的辩论。   朱厚照要的就是这个慢慢散出去的影响。   至于军学院,则安静许多,反正就是那三十人的事。   王守仁去拜见王鏊的时候,王鏊正在和张天瑞商量事情。稍微等了一会儿之后他才进去。   王鏊也是许久没见他了,见面就道:“说起来,最近因为太过忙碌,还未向你道贺。你当初说过,令尊阻拦你过甚,其缘由便是因为科举。这下好了,总算得偿所愿。”   王守仁在王鏊面前还是会谦虚一些,他行了个大礼:“是晚辈不对,弘治十一年,晚辈在甘肃得守溪先生教导,还未来得及言谢呢。”   “与我就不必如此客气了,”王鏊问道:“怎么了?今日来此是有什么事?”   当然是有事才来。   王守仁很是正式的问了一句,“守溪先生,当日在甘肃,张坋、朱明志所行之事守溪先生还记得么?”   “怎么忽然提起那两人?”   “太祖皇帝当年设卫所制,军卒闲时种地,垦荒屯田,如此不费银而养百万军。而如今呢?就如那甘肃镇,边军战力之弱、军卒生活之苦已是难以想象,卫所制怕是名不副实了。”   王鏊脸色一变,   他是万没想到王守仁跑到他这里说出这一番话。   “伯安(王守仁字)慎言。”   “不,守溪先生,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王守仁拱手向皇宫的方向作揖,“殿下因知道下官喜好兵事,所以中进士后,特调下官观政兵部,而后又授兵部主事,几个月来,兵部整军大有成效,甲级八卫每日操练,假以时日必为一支虎军。可边军呢?边军怎么办?”   “殿下赐予下官厚恩,自然是要下官操心国事,以为效用。可自四月以来,下官每日去兵部当值,进了出、出了进,如今尚无只言片语献于殿下。下官心中实在难安。”   “因而便想到当初在西北之经历,边军之弱,在于士兵生活困苦,生活困苦在于无田,无田则因军官欺占普通士兵之田。”   王鏊听明白了,   王守仁是立功心切,在兵部晃悠了三个月,心里有些急了。说起来他二十七岁,年轻、又刚中进士、去年还在甘肃立了功,所以难免急切了些。   能发现那些问题,也算是他眼光独到。   敢写出来、说出来,更说明他秉公无私、勇气可嘉。   但王鏊还是伸手阻止,“伯安,你不必说了。我与你父亲实庵先生有同僚之谊,与你也有数月之交。你自称晚辈,若真的将我视为长辈,就听我一句,此疏万不能上!”   王鏊这个话让王守仁万分不解。   “为何?当初在甘肃,我与守溪先生共同对敌,对付的就是张坋、朱明志这样占士兵之田的贪渎之人。张坋被捕之后还叫嚣,天下不独他一人这样做,为何就只抓他!现在听守溪先生这样的话,下官更加不解了,难道就真的只能抓张坋?是因为那些人太多了吗?可如今殿下监国,杀贪官、惩外戚,只要是侵夺民田的,全都处置了。为何不能将军屯也翻出来整顿?”   “伯安。”王鏊叹了一声气,“你说的那些事,你以为殿下不知道吗?”   王守仁瞳孔更加瞪得大,“守溪先生……这是何意?”   “军屯之事涉及太广,这可不像齐宽案、绝非办一个按察使那么简单。你现在将这个疏递了上去,殿下该如何处置你想过没有?”   “自然是丈量田亩、清查军屯,重新恢复卫所制。”   “哪里那么简单?”王鏊真要给他上上政治课,“你既然是要报殿下知遇之恩,那么在行事的时候就要替殿下着想。你现在这个疏递上去,殿下绝不会照此办理,而且还会引得边军震动,使殿下难以妥善处置。真到那个时候,为了平息边军的非议,你王伯安就要大祸临头了!”   王守仁有些不信,皇太子如今所展现的是什么气象?   岂会因为一点困难就放着正确的事情不去做。   最主要的是他不愿意放弃,辛苦了三个月,茶不思饭不想的、天天就琢磨这事儿,终于给琢磨出来了,然后就说算了?   而且如果证明他讲的有问题、或者解决的办法不对那便也认了。   自己学艺不精,回家再治学呗。   结果说了半天,这是……确有其事啊!所以明明是正确的!   “多谢守溪先生。但范文正公曾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伯安得殿下之恩遇,擢为兵部主事。若是因害怕自己之祸而偷滑躲避,想来将来也就没什么大出息了。守溪先生想看到的难道是那样的王守仁吗?”   “这……”王鏊也是有文人傲骨的,王守仁这一番话还真叫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啊,如果王守仁害怕灾祸而不向上直言,往后又有什么价值呢?   “不对,不对。”王鏊还是要阻止他,“你这是给殿下添麻烦。伯安你听我一句劝,且等上几年,这件事一定会有一个结果的。”   王守仁就问:“那么是几年?”   王鏊想了一下这事得巨大难度,“十年八年总归是要的。”   “十年八年?那样来不及的!鞑靼人在达延汗的率领下每日都更加强大,十年后军屯形势更加恶化,边军战力更加孱弱,到时候如何等挡得住鞑靼大军?”   说着,王守仁也就不听劝了。   他不能在兵部就这么晃下去。   王鏊拦也拦不住,最终叹息一声,“……也许是去年到了甘肃,便立下了智擒张坋的功劳。所以性子更加急了。”   人各有命,命岂可违啊?   回到家中的王守仁独坐书房,三日不曾出门。最早他曾想向皇太子谏言‘行法以振威’、‘严守以乘弊’等策略,但西北之行让他明白,边军的羸弱最根本的就是在于屯田被破坏。   弘治十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兵部主事王守仁上《请查军屯疏》,疏中直言:   将官推举、多以贿通,一握兵权,如获至宝,既求偿债,又欲肥家,役军多至千人,侵屯动以万计,扣克赏赐,以贿权贵如此也……十月风霜,士甲无绡,妻居无煤,幼儿裸体……   此疏一上,不仅是朝堂,也在边军之中激起千层浪,   站在边军的角度上想一想,皇太子都干过什么?   齐宽这样的大臣侵夺民田被拿下,岐王、雍王这样的藩王奏乞田亩被拒绝,还有一众外戚清退田亩。   现在轮到他们了?这个时候看的就是太子的态度,如果太子默许,那么事儿就大了。   与此同时,朝中大臣也大多不同意,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全部反对,军屯和其他的性质都不同,军屯涉及到边军众多将领,鞑靼人又在北方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怎么能做这些事?   朱厚照将王守仁的《请查军屯疏》放在怀里揣了三日,读了又读,其中那句‘十月风霜,士甲无绡,妻居无煤,幼儿裸体’,让他心痛莫名。   但最后还是下了一道旨意:谪贬兵部主事王守仁至贵州龙场,担任龙场驿栈驿丞一职。   王守仁接到旨意的时候人都有些懵了,整个人的世界观受到冲击,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太子殿下绝不是昏聩之人,他的奏疏直言各地卫所弊病,那里面的土地兼并更加疯狂和严重,最后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第一百四十五章 初议马政(一)   王守仁不理解自己上疏陈边备弊病错在了什么地方。他甚至怀疑过,这个旨意到底是不是太子殿下发出来的。   但不管如何,用了印的圣旨不是假的,除了收拾细软往贵州去以外,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个时候再去找王鏊?   他有点觉得不是滋味,于是他决定先绕道山东,去拜访一下自己那位还任着山东布政使的父亲王华。   家人是最后的港湾。这样朴素的话语从来不假。一个男人满怀激情的时候忽然遭受这样的冷遇与挫折,除了家里,他还会想要去哪里?   八月的京师酷暑难耐,王守仁决定先坐船前往通州,而在这条船上,他碰上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的乙未科进士。   因为外面热,没有人喜欢在甲板上待着,于是在船篷内,此人就这样到王守仁的面前坐下,像个自来熟一样,抬手即称:“想必,这位便是请查军屯的王伯安王兄了。”   王守仁打眼一看,有些觉得很怪异,因为这家伙膀大腰圆,伸出来的手指都比常人要粗壮不少。看着像个武人。   可偏偏一身文人服侍,动作、言谈都是士子的派头。   且他既然说出请查军屯四个字,想必也是在京中为官的了。   “……正是在下,不知,是哪位同僚?”   “在下伍文定,和王兄一样,是乙未恩科的进士。”   王守仁听到这里,心里便认真对待起来,虽然他因为自己的遭遇打不起精神头,但碰上一个进士,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所以抬手作揖,“原来是同科,请伍兄见谅。对了,伍兄这是……?”   “喔。”伍文定继续抬着粗壮的胳膊,“在下被委任常州推官一职,本该在四月时就赴任,不过当时在下不幸病了一场,耽搁了些时日,眼下虽还未痊愈,但圣命在身,实在是不敢再拖了。”   王守仁看他的强壮威武、又精气充足得样子,心中泛起嘀咕:你这还叫没痊愈?   但这份疑虑显然比不过他心中缓缓升起的更大失望,   恩科之后授常州推官(推官:府一级所设,正七品,相当于法院院长),就说明伍文定在科举的排名在自己之后。   毕竟到六部任职和跑到常州去当个推官,那还是不一样的。   然而讽刺的时候,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两个人一同出京,情势又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伯安兄的《请查军屯疏》,伍某也看了。伯安兄舍生取义、为国献策,请受伍某一礼。”伍文定看着是个‘粗人’,但行事还真的挺‘文人’。   按官职,人家现在是大的。   所以王守仁不敢托大,连忙说:“不敢。不过王某也不是请查军屯的王伯安了,而是龙场驿丞王伯安。”   这话带着些自嘲。   “王兄何必妄自菲薄?”伍文定鼓励道:“当今太子是圣君之气象,想来过后不久,殿下就会想起这份《请查军屯疏》。”   这是安慰的人话,人家随便说,自己随便听。   “便借伍兄吉言了。”   这次王、伍相会并没有什么波澜因此而起,只不过两人也算因此相识。   王守仁到了山东之后,本想着父亲总该要安慰他一下,   毕竟一个新科的进士,搞去当驿丞,整个大明朝他还是头一个。   但没想到布政使衙门的大门他也没能进!   烈日当空,王守仁站在门外彻底的迷失了。   这又是为什么啊!   委屈,真是说不出的委屈。   在殿下那里、王鏊那里,有了委屈他就只能自己忍下。但到了父亲这里,他便实在是忍不住。   王华不见他,他就站在门外。   日头晒得看门的守卫都躲到了门檐下的阴凉处,便是街上的狗也知道躲在树下一遍又一遍的吐着舌头。   这布政使衙门的门前空地上,却站了一个年轻人,动也不动。   街上人虽然少,但时间一久百姓来来往往的见到的多了,自然会有非议。   还好看门的守卫知道这是布政使的公子,言语不敢怠慢,还会去请他一起到阴凉处等,可王守仁犯了驴脾气,就是不动。   后来没有办法,王华就托衙门里的人出来给他带一句话,   是一个穿着官服的老者,现在只要穿官服的都比他王守仁官儿大。   老者问:“公子是白身否?”   “下官,任贵州龙场驿丞。”   “那为何不去贵州上任,而来山东布政使衙门呢?”   这问题问的,看大门的都知道我是王华的儿子!   王守仁又忍了,“下官是寻家父而来。”   老者摇了摇头,“公子受贬黜而至贵州,理当上任,为何要来山东?你去贵州做什么,君父都有交代,令尊又不知道贵州之事。若是因为心中受了委屈,那更加不必,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任还不去上、特意绕道山东,难道……是要到此诉苦的嘛?”   王守仁听了此话心头一震。   坏了,若是给有心人抓住,参上一本,说他对君父不满,搞不好还要连累父亲。   “下官糊涂!这就走了!”走了半步他又回头,“请替下官传一句话,就说孩儿知道错了,这就去贵州上任。”   “嗯,孺子可教也。”老头子一边点头,一边捋着胡须。   回身之后入了大门,就撞到了已经在此偷听的布政使大人,王华。   王华哪里不想见儿子?   父子分隔两地,其中分别之苦他又怎么感受不到。   因为酷热,路上行人稀少,只有王守仁一个人背着行囊赶路,不时地还要抬起胳膊擦一擦额头的汗,那背影多少是有些落寞。   作为父亲,王华也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我儿,保重。”   “藩台不必忧伤。伯安公子为国上疏,直言边军弊病,颇有诤臣之风采,假以时日,必是国之栋梁。”   大概是这个时刻,王华才会有些怀念当初自己这儿子在家和他犟嘴、惹他生气的时候,那会儿就盼着他科举有成,光耀门楣,   现在进士是中了,但却要去贵州那种地方。   “哎。”   ……   ……   而在东宫。   朱厚照的心思被一封奏疏给吸引了过去。   其实太子监国之后,所表现出的锐意进取的精神给这个昏昏沉沉的大明官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各地的官员都想要把自己对于某项国政的见解送到太子案前,所以不止王守仁这样。   但事情都要分个轻重缓急,以他朱厚照现在的能耐、这个时代的局限,他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尽善尽美。   之前许多措施,根本上也都是治标,例如雍王、岐王奏乞田亩、不准。本质上只是停止了这项弊政,但先前已经被占据的,原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没有办法,现在许多事做不了。   也总归是最近整军有些成效,他才更加多了些底气。   而今日这封奏疏却与其他不同,朱厚照想要找臣子来论一论,   上疏的人叫杨一清,原本他是弘治十五年由南京太常寺卿转任陕西巡抚,并督理陕西马政。   现在朱厚照来了,他怎么会把杨一清这种人扔到南京去浪费几年呢?他又不是王守仁,都已经四十五岁了,杨一清已经是成熟的杨一清了。   弘治十一年,左顺门之变前后,皇帝和太子大面积调任官员,当时朱厚照已经把杨一清给稍待上,升任陕西巡抚、专督陕西马政。   一年有余,终有这封《请除马政之弊疏》。   内阁及六部尚书都来了之后,朱厚照让刘瑾把这封奏疏依次给大臣们阅览,他则耐心等待。   在封建王朝,马政是绝对不能绕过去的一条关键国政。国事莫大于戎,军政莫急于马,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战马,在冷兵器时代太过重要。   如果指望整出十万或二十万的步兵、就可以在游牧民族面前称无敌,这是历史虚无主义。因为人家不和你决战,就是打一下就跑,这样对于被打的这一方来说就非常的被动。   明朝中期,弘治皇帝也派马文升整顿过边军,正德皇帝更是号称武皇帝,同样整顿过京营,将军方面也有王越这样的名将,以及接任王越三边总制官的秦紘,这都是很有能力的大臣。   史书记载秦紘负责西北军务之后,挑选壮士,兴设屯田,重申号令,军威大振。   但鞑靼人在弘治十三年、十七年、十八年都有较大规模的寇边,他们总是来了就抢、抢了就走,明朝则始终采取龟缩不出的守势。   有时候也真不是‘国军不努力,’实在是战马不如人家、骑兵不如人家,追都追不上,还怎么打。   所以历代有为君主,如朱元璋、朱棣、朱瞻基都对马政寄以很大的重视。   朱元璋说:自古有天下国家者,莫不以马政为重,故问国君之富者,必数马以对。   就是说古时候的国家,问国家富不富,先不是问钱粮,先是问有多少马!   朱瞻基也告诫大臣,叫他们关注马政,说:军国所用,马之为最。军国大政,马政亦大。   而按照一般的套路,和其他所有制度一样,明朝的马政在开国之初还是比较好的,永乐驾崩时,能养150万匹战马。但到弘治十二年……怕是连这个数字的一半都没有了。   这也就是之前毛语文在大同查走私商人时所遇到的‘大同缺马’的背景。   杨一清的奏疏中言明,陕西的养马机构只蓄养了两千多匹战马,其中还有不少是老弱病危马……   李东阳在看奏疏的时候则在想:杨一清也是个聪明人,眼下看京中局势、太子所为,他应是料定将来朝廷必会对鞑靼用兵,既然用兵,又怎么会忽略马政?   而他负责督理马政,这就不妙了,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朝廷要用马,他这个总负责人却拿不出足够的战马,那不是屎盆子全扣在他的头上?   毕竟马政怠坏至此又不是他杨一清的罪过,凭什么顶这个雷。   所以还是早早的把情况报上去,既为国为民,又解除隐患。而且说得越严重越好,反正到时候出了问题不要来找我。   而一旦朝廷重视,把这件事做起来了,那督理马政的官员岂不是政绩显著?他杨一清也能够在太子这边来一个‘青春版的简在帝心’。   这就是经验丰富和初生牛犊的区别。   看看王守仁那封疏上的,劲头很足,但搞得大家人心惶惶。再瞧杨一清这封疏上的,挠的就是殿下的痒处。   李东阳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现在就看殿下怎么处置了。   “怎么都不说话?”   可能是杨一清的奏疏太过深刻,搞得大家都有些‘畏难情绪’了。   但朱厚照不是那种性格,封建时代当然难,要在这个体制下激发出点活力出来也不容易,可不能就这么认了吧。   “本宫自监国之始就说过,任何事项都是要先搞清楚什么状况、问题在哪儿,有问题不怕,总归是想办法一起解决。要不还是各抒己见,都说说马政……可还有改良的余地。”   明代的马政呐,也真是难。   “殿下,臣先来说吧?”刘健是内阁首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可以躲,他躲不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初议马政(二)   如果专门去读中国马政的历史,会遇到一句话,叫“马政莫详于明,亦莫弊于明”。   就是因为朱元璋吸取了历朝历代马政的教训,制定了较为完备的马政,但吏治败坏之后,异常完备的马政又酿成了太多灾难。   总得来说,明朝获取战马有三个方式。   一个就是官牧,这个很好理解,由朝廷划定草场,专门养马。朱元璋为此设立了一个机构叫太仆寺来管理,就挂在兵部的下面(后期又增设苑马寺)。   不管叫什么名字,反正就是皇帝专门派了一帮人、管理一块草地,负责养马。   后面败坏的缘由也很明显,就是草场被宗藩、地主豪强占了,当然其中的原因又很复杂,便是开国的时候人少、有地方养。随着人丁滋生,有些地不得已要开垦出来种粮食,所以有的也是被军、民给占了。   第二就是茶马贸易。它主要是在边关地区,用茶叶和西藏、西域以及北方游牧民族换马。直到现在,有些地方仍然会有一个景点叫:茶马古道。   但这个渠道,被茶叶走私给搞坏了。   第三个方式,就是造成巨大灾难的源头,甚至创造了一个词叫‘响马’。   这个方式叫民牧。   民牧这个政策是借鉴于北魏和宋朝,就是让百姓帮助朝廷养马。   总的原则就是帮我养马,养好了我免你的税,养坏了,你赔我。一般会有‘计户养马’和‘计亩养马’这两种方式,就是这五十亩地养一匹马,或者你们十五户人家一起养一匹马。   但时间一久问题就来了,   首先,我作为百姓,朝廷今天给我一匹健康的马,但是他娘的我就是运气不好,那匹马明天就是一下子病死了我咋办?   那就得赔,一匹马可贵了,少说要二十几两银子,所以不断有家庭因为养马而破产。   其次,一起养马,就存在豪强欺压百姓的情况,比如我们二十户共同养一匹马,大家各养三十天。那么有势力的人,就会选择草木茂盛、人不忙的季节去放马。   像是没什么草、又忙得要死的季节,就让穷苦百姓去放,耽误了农时不说,放马还得跑更远、更多的地方,所以百姓苦不堪言。   本来一年到头扑在土地上能吃饱已不容易,这一耽误基本就面临饿肚子。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只要是各家一起养马就肯定会出现,洪武年间就有这样的现象。   再有,朝廷把一匹马交给百姓去养,会要求一年你给我产一匹小马驹,但这个小马驹合不合格要送去验,这个验,就有学问了,因为验就得有官吏负责。   这可是执法岗。   平头百姓抱着马去验了,合不合格就只看小马驹是不是活蹦乱跳?   所以自弘治开始、到嘉靖隆庆年间,老百姓就不养马了。   不就是赔么,我宁愿赔也不养。养个马费人、费时、费银子。我不如凑笔银子直接赔了拉倒。   因而当时还记载有很多‘虐小马’的情况。就是好好的小马驹,也要给它弄死,反正就是不养。   但‘我赔你’这话讲得容易,搁许多平常百姓基本就得卖儿鬻女。如此沉重的负担,导致此时的养马之地——河北百姓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正德年间,直隶霸州文安县爆发了刘六刘七起义,被称为“响马盗”,这次起义规模颇大,起义军从北直隶开始打、打到山东,竟然还回攻京畿,当然是没成功了,但后来又转战河南、湖广、南直隶等广大地区。   前后打了三年才平定。   这可是中原腹地,农业国家打三年仗,这损失什么概念?   所以仔细去梳理上述获得战马的三个方式,不要说朱厚照了,就是内阁这帮国家顶级人才也开始低头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刘阁老说了半天,无非就是把杨一清的建议再优化一下,杨一清说要“严私通禁,尽笼茶利于宫”,其实就是禁止茶叶走私。刘阁老就说朝廷应该支持。   至于宗藩所占的马场,迄今为止弘治皇帝动作最大的就是拒绝岐王和雍王的奏乞罢了。   而清查田亩,也是近期不会所为之事。   这就是封建时代国家的困境,因为既得利益者庞大,所以必须要有军队,才能改革得动,而要有军队又必须把那些利益抠出来一点,这不是死循环么。   朱厚照感受到了,这是一项大事,怕不是一两道圣旨、一两个月就可以解决的了。   “……杨一清所说的严查茶叶走私,诸位以为如何?”   李东阳抬手称道:“臣以为不妨一试。”   这就是让杨一清去冲锋陷阵、去顶雷了。大家自然都没太大意见。反正得罪人的事情是杨一清干。   “韩尚书。”   韩文出列,“臣在。”   朱厚照问道:“你是管着钱粮的,你说为何茶马互市之外,茶叶走私盛行?”   韩文奏对,“自然是获利巨甚,许多百姓宁冒其险。”   本来是官方垄断的,国外的商人想要获得茶,那就只能和官方贸易,这样官方就有定价权。洪武年间,一匹马就卖37斤茶叶。   可民间的茶叶价格哪里会这么贵,真的用这么点茶叶换一匹马回来再卖钱,岂不是赚翻?   巨大的利益面前,茶叶走私换马是止也止不住的,这就有点像用面包去苏联换飞机。   朱元璋为此还杀了个女婿表明决心。可他和朱棣父子俩管得住人,后面哪个皇帝还管得住?   你让弘治皇帝杀个女婿试试,虽然他也没有女婿就是了。   而且国外的商人也不喜欢和官方做生意,因为私人茶商便宜。   这就让朝廷很尴尬,如果要完全杜绝这种行为,那么所投入的人力和财力怕是也不小,行政成本一下子就上去了。   “既然获利巨甚……”朱厚照想了想,“那么想要以雷霆手段完全禁绝想必也难度巨大。最后就是动静大,效果差。”   手榴弹炸跳蚤啊,看着热热闹闹,不解决问题。   这个时候吏部尚书屠滽进奏,“朝廷垄断茶马贸易,本意是想要用更少的茶叶换到西域更多的战马,可现实已不可得,西域的商人只会将上等战马卖给私人,次等的交易给朝廷。殿下,如果……朝廷放开了茶马贸易的禁制呢?”   朱厚照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像市舶司一样,设立专门的茶马贸易场所,允许商人合法贸易,而朝廷以此收税。”   “不可!”王越立马反对,“西域因饮食之问题,奇缺茶叶,朝廷控制茶叶不仅是为军马,更是为控制着西域诸国的命脉。一旦解禁,数年之后待其强盛,岂不知会惹来兵祸?”   他是从战争的角度去看。   也确实有道理。这种战略性资源怎么能敞开出口?   头疼。   其实朝廷垄断了茶,还和茶引还有关系。   盐、茶、铁都是官营,这个东西轻易更改是不太可能的。   说到底,封建王朝总归是缺的。不是缺这个,就是缺那个。   其实这些种种原因之中,还有一点,就是当政者对马政不够重视,因为马场在偏僻的边关之地,牧马生活也艰苦,所以去那里当官的大多都是朝廷放弃的官员。   弼马温嘛,哪个皇帝选派自己重视的官员去干这个活儿?   那么好了,上头不重视,下头自然就随便搞。   朱厚照想了想,说道:“这样回复杨一清吧,首先是他所说的严查茶叶走私,照准,咱们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另外,照他所奏陕西牧马场,不是仍有六万多顷么?先将朝廷已有的牧马场经营好吧。眼下是承平时期,各地战马的空缺可以慢慢补,反正本来也缺,缺一百匹是缺,缺两百匹也是缺。刘阁老、王尚书及屠尚书。”   “臣在。”   “你们回去后整体梳理太仆寺及负责陕西各牧马场的一众官员。政绩不好的,一并罢黜。重新拟任声名较好的官员,太仆寺卿现在是谁?”   “启禀陛下,此人名王霁,任此官职已经有近十年了。”自上次提醒之后,屠滽现在对各官员的熟悉程度加深了许多。   十年还不动,果然不受重视。   “撤了他,换太子冼马梁储,命他负责朝廷官牧马场。”   “是。”   “告诉杨一清,让他给朝廷守好那六万多顷,若有人再欲侵占,让他写个奏疏上来交予本宫。”朱厚照安排了这一节又想了想,“王尚书,太仆寺归你管辖,因而你也要和杨一清联系,看看他的陕西马场,一年能提供多少精壮马匹。”   “然后将这些优良的战马集中,训练出一支精锐的骑兵部队。那个杨尚义,是你推荐过的,此次军学院考核他还是优等,你回去后命他去大同任职,担任骑兵之将。并且要求他,每隔半年向朝廷汇报这支骑兵的发展状况,这个奏疏,本宫要看,刘瑾。”   “奴婢在。”   “若是我忘记了。你记得提醒我。”   “是。”   这句提醒就是要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谁也不准拦着杨尚义的折子。   众人一听,就觉得杨尚义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儿砸中了。   其实单看这个政务,杨尚义有点具有了后来清朝时大臣所有的‘密折之权’。   这可不是小事。   另外,封建国家,不是没有力量。   关键是要看谁使这个力量,就像历史上的正德皇帝亲自指挥应州之战,虽然说国家是没钱,但皇帝在前线指挥,那和一个将军在前线指挥的后勤保障力度能一样?   现在也是如此,朱厚照亲自过问陕西这六万多公顷的马场,重新委派官员,养出来的马先弄一支骑兵部队出来,只要他盯着,肯定是有效果的。   “等有了这支骑兵,打败了鞑靼人,咱们就去长城外,牧马!”   “英明无过太子!”   这其实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然你说怎么办呢?让弘治皇帝下令把朱家的王爷都杀了,把草场都还回来?   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茶马贸易更是复杂的不要不要的。   当然,朱厚照还关心一点,   “官牧和茶马贸易便先如此。民牧这一节,其害之深,触目惊心。民困于马,莫知所逃,生驹则为求倒死,无驹则欣以相庆。宁复出银、不愿养马。长此以往,只怕民心就尽失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专项整治   有关民牧的方式对于百姓所造成的负担,这间房子里的人应该没有不知道的。   但是战马的重要性,任谁也不敢改动太多,百姓不苦,国家就没有马,国家没马,这个罪名谁敢担?   所以最后就是再苦一苦百姓。   “弘治五年时,兵部尚书马文升也曾有意改良马政。他令今后将所属官军领骑操马匹,置立印信,文簿每月三次点视。臆息肥壮者,列为一等;臆息瘦者,列为二等。若三次点视俱瘦,以后马匹倒死者,着令买补以戒军士不肯用心喂养之弊。其三次臁息肥壮遇有急病证倒死者,免其追赔。”   这种做法,就是把军马做上标记,然后过段时间就去看看它肥壮不肥壮。   如果一直肥壮,忽然死了,那也‘免其追赔’。   其实就是将马匹赔偿的情况细化,也更加人性化。   属于有点用,但也只有一点的那种。因为记录它肥还是不肥,这就容易滋生腐败,给钱的自然就是肥壮了。   朱厚照听刘健讲了这么一大段,证实了他心中两个想法,   其一,确实有人领了马回去之后,运气不好把马养死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   其二,说明马政之害深入人心。   不然马文升就不必做这个改良。   “各位都是朝廷股肱之臣,依你们所言,民牧的方式如果照眼下这种方式继续下去,朝廷还能收到足够多的马匹吗?”   王越听出了不好的苗头,殿下不是要减少牧马吧?   这兵部没有马可怎么办。   “殿下……国事艰难,朝廷虽有心想疏解百姓之困,但马政亦是祖制,轻易改动,恐非善事。”   “祖制吗?”朱厚照呢喃的说:“我记得太祖高皇帝曾有言,国以民为本,若因马而疲民,非善政也。”   这是朱元璋原话,在场好几个大学士,应当是记得的。   朱厚照记忆之中也有刘六刘七的大起义。   而且离现在没多久了。   农民一旦起义,其实就是活不下去了。不然以中国的老百姓来说,不要说一天三顿,就是一天一顿都不会轻易造反。   造反,这绝不是一个浪漫的词汇。   这是要诛九族的。   朱元璋当年连和尚都当了,都没想过要去造反。   “……本宫有一点不是很明白,”朱厚照打算询问清楚,“弘治十一年在大同,发生的商人和鞑靼人交易违禁物的案件,其中有一个讲情的理由,便是说大同缺马,因而要向鞑靼人购马。所以,既然可以向鞑靼人购马,为何不能向朝廷关内的大明子民购马?是因为关内不适养马,鞑靼人的马更好?还是因为即便将全国的马匹购来依然不够?”   “殿下,”韩文出声,“这个问题臣可以回答殿下。草原上的马高大,南方的马匹矮小,这原也没错。可殿下想想,即便北马也有上等马和下等马之区别,鞑靼人会将上等马卖给我们吗?”   朱厚照点了点头,这几个尚书里面,韩文还是比较能干的。   王越基本没多久好活,拿他来充当兵部尚书的门面的。   “有道理,继续说。”   “臣听闻在草原上有这样的笑话。便是说鞑靼人在小马一生下来后就将其留在山下,把母马系在山顶。如果小马驹能够从山下一跃而上跳到母马身边,这是好马,留着自用。”   “若是一下跳到半山腰然后溜达上去找母马的马,则列为肉马,意为杀了吃肉。”   “而懦弱而不敢往上跳的,卖给大明。”   这种事情朱厚照还是头一回听说。   所以很不高兴的‘哼’了一声。   但其实想想也合理,马是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想用钱买到好的?二十一世纪人类都没文明到那个程度。   “至于集全国之战马是否够用,则要看战事的发展,若是数十万部队出征,从战马、到运输的马匹往往需要上百万匹,我大明现在全国的马匹不会超过五十万匹,自然是不够的。”   朱厚照大约明白了,“那么平时所用之马,应当不需要那么大的数,这是否可以向民间的百姓购买?”   韩文答:“弘治六年时,时任兵部尚书的马文升已上疏朝廷,决意将百姓养马任务化为赋税,交归朝廷,以边镇自行采买马匹为主。弘治六年后,南方多省都有类似的请求,希望改养马为征银。”   其实就是马户交一笔银子了事。   这是自下而上的政策改动,说明此时的民间对于养马已经极为厌恶,宁愿交银子也不养马。   “殿下若要扩大购买的规模,臣以为可行。但说到底还是要马户交税,因而臣不敢保证,真的可以疏解民困。”   “若不要马户交这笔‘赎马之税’呢?”   “不交税朝廷购马之银钱就没有来源。”   朱厚照则说:“非也,穷苦百姓因为养马,已经顾不上务农。如果朝廷不让他们养马,改为种地,那么朝廷的税赋是会增加的。本宫可以向父皇请旨,河北之地增加的赋税皆可调用为购马之费用。”   “这……”   大家也都没说话。理是这个理。   但是吧……从洪武到弘治,全国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多,人丁越来越多,岁入怎么还减少呢?   所以太子的办法,是管用的,的确会增加赋税,也许还能增加不少,因为河北的百姓受民牧之苦极深,真的让他们好好回去种地了,那生产都是有积极性的,   所以赋税增加三年、五年,十年,甚至说长点儿,二十年都可以做到。   可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呢?   一切又回到原点。   五十年后的人回头一看你这个改革,根本就是一场空,本来还能搞几匹马,现在是马也没了,赋税也没了。   “怎么了?”   大家不说话。   韩文就把这个道理说了。他得把以后得问题和太子说清楚。   “……也许至那时,朝廷便既无赋税、也无良马了。”   朱厚照心想那都几十年之后了,几十年的时间,国家指不定给我变成什么模样了呢,说不定大航海都来了。   而且要不了几十年,他就要把那些被抢占的牧马场全部都夺回来,到时候官牧增加,情况又不一样了。   “韩尚书想过没有,如此弊政如果坚持不改,穷百姓、苦百姓、困百姓,也许我朱家就没有后世之君了!”   众臣全部跪了下来,“臣等辅政不力,请殿下责罚。”   看起来他们也没什么意见了。   但这样重大的事情,不能草率的施行。   “马政非善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朝廷需要马匹,本宫也知道若轻易取消,恐影响未知,且朝廷托给百姓的马匹若是骤然全数收回,那么多的马,又要放到哪里去养?还是就地杀掉?这都需要考虑。因而还是两手行动吧。”   朱厚照本来思路也不是很清晰,都是在和臣子的讨论之中,渐渐找到了还算可行的办法,“其一,便是挑选北直隶一到两个县试点,取消由马户养马的民牧之策,那些交给百姓的马匹,朝廷原数收回,随后交给梁储,叫他给杨一清送去。他这个太仆寺卿不能天天都在京城待着。”   “刘阁老,你要挑选得力人手,任这两县的知县。”   “是。”   “殿下。”谢迁在这个时候提出了一个疑问,“若此例一开,至用兵之时,朝廷即便有钱也买不到马匹又要如何?”   朱厚照回答:“取消马户养马,不是彻底不养马,如果朝廷改为用银子去民间购马,如此一来百姓有利可图,自然就会有人愿意养马。这其中关键就是银子够不够。”   “韩尚书,户部要重点关注试点县的赋税增长数据,一年后本宫要看到这份详实的数据,如果增加的赋税能够覆盖购马的银两,或者即便短缺但短缺的不多、朝廷可以承担得起的,那么到时可以考虑扩大试点。如果发现赋税并无多少增长,或者离购马所需银两实在太远,那么本宫与各位先生就要另寻出路了。总得来说,以稳为主,稳中有进。”   谢阁老觉得这个说法有意思,“殿下的总结,很是精炼。”   “试点的县,取消了就回不了头了。谢阁老,这可不是好玩的事。”   谢迁:“……”   “是。”   取消了自然就回不了头了。   因为百姓本来就极度厌恶,终于解脱了,你又让他回去?岂不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其二,在并未试点的县,本宫决意授意内阁、吏部、刑部、兵部、大理寺、都察院,六部委……喔,不,就是你们六家联合进行一次专项整治活动。”   这一点大臣们就不是很理解了。   刘健拱手,“请殿下示下。”   “各位想过没有,朝廷的制度没有一条是要将百姓往绝路上逼的,可为什么马户的生活如此困顿,在国家承平年代都要卖儿鬻女?这其中,又有多少吏治败坏?大小官员上下其手,欺压百姓!”   “试点之策效果不知如何,朝廷三五年之内依然离不开民牧。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姓被欺负,因而本宫所说的专项整治,便是专门针对底层的官吏在验马、点视(清点马匹,记录马匹状况,容易滋生权利寻租)以及轮养(几户轮流养、大户会欺压百姓)等过程之中的不法行为进行打击。”   刘健一听,这不得了,真要如此那从上杀到下,估计也没几个冤枉的。   “殿下,这样一来恐杀势太甚!”   朱厚照却不愿有所让步,一来他知道马政这整个系统都是不受重视的官员,就是一帮弼马温。   他这个太子当到现在,是这也动不得,那也动不得,到现在连这几个养马的官员都动不得?   太仆寺,从三品机构,杀个最大的官也就是个从三品。又不是西游记,还能来个弼马温能变成齐天大圣不成?   即便真有什么,京营刚刚历经整顿,北直隶又不远,就近拉出去检验检验也不错。   但是考虑到人手问题,他没有那么多人一下子在北直隶开展这样的行动。   “刘阁老不必多言,害民的官吏多杀一个我大民的民心便会稳固一分。不过倒也不必全部算上,同刚刚试点取消马户养马一样,便先挑两个情况最严重的县先进行专项整治。”   朱厚照掷地有声的说:“先抓捕,再定罪!不杀一批这样的无良官吏,百姓便不得安生!这件事本宫去向父皇请旨,让锦衣卫从旁协助。最后,谢阁老。”   “臣在。”   “你是阁臣,又兼着刑部尚书。这件事要受累了。另外,本宫也再送你八个字。”   “殿下请说。”   “有恶除恶,有黑扫黑!” 第一百四十八章 行动(一)   改革的确会触动旧有的利益阶层,理智派通常都会说,侵害人家的利益,人家不反抗?但理智派通常会滑向另一个极端,便认为当权者但凡做点什么,必定是反抗如潮,难度大得不得了。   仿佛这个皇太子当得就是要哄着大伙儿似的。   怎么可能?   不要说古时候这些有等级尊卑观念的人。就是思想解放的现代人,在公司上班,今儿扣你个工资,明天请你通宵,我就是明摆着侵犯你利益,咋了,谁起兵造反了?   也没有嘛,一个个还是第二天老实上班去了。   社畜社畜,人都活成畜生了,一切也还稳稳当当的。   现在太子有旨意下来,   且他盯着内阁和六部不放,内阁和六部也只能再将旨意细化,成为可以操作的细则,并派人落实。   至于落实的结果究竟能不能像太子所设想的那样,那确实要看这个年代的官员素质和效率,但不管如何,朱厚照现在是盯上这个事了,也总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做。   东宫的讨论一结束,最先开始出来的政令是那种比较容易、且内容清楚详实的。   撤太仆寺卿王霁,命太子府司经局冼马梁储接任。   冼马一职其实只有从五品,到太仆寺卿属于升任。   但是官场有官场的套路,哪个年代都有,也就是……所谓的升迁模式。比如说出阁入相的那种,就是要从翰林院出。   而在此之前,太仆寺卿这个职位并不受人重视,承平年代,几代皇帝对于马政的热情消退,导致太仆寺也不是什么热门的衙门。你哪怕太常寺都好一点,它管宗庙礼仪,古时候祭祀是国家大事,皇帝知道你这个人。   与此相比,这品级的提升,其实没多大意义。   所以这一道圣旨其实砸晕了两个人,王霁不说,卷铺盖儿回家了。   这梁储,已经四十八岁了,弘治四年就开始担任翰林学士、侍奉太子读书,他这是妥妥的清流路线,弘治十一年还前往应天府主持乡试,   按照套路,只要熬些年头,等五十多岁、前边儿的老同志退退休,比如现在的礼部尚书傅瀚、工部尚书曾鉴都已经是望七之年,干不了多久了。   再加上,新君也有可能登基,他这个太子府出来的人,能不是重臣?   但却在这个时候被太子改任太仆寺卿。   这让梁储有些略慌,主要当初程敏政说‘太子不过八岁’的时候,他是在场的!   程敏政就是对他说的。   后来太子知道程敏政说过这个话……会不会由此迁怒于他?   但不论怎样,圣旨一到,衙门还是要去的,而且首先要去向自己的上司兵部尚书王越报道。   那日太子与诸臣的讨论他不在场,所以也是去求教。   他是个直人,便也直来直去的问了。   但话一出口,   就遭王越反问:“这次,怕是你梁叔厚小人之心了,你觉得太子调你为太仆寺卿是一种不在意你的表现?人有的时候,总是关心则乱。其实你就在詹事府,詹事府里的人员殿下如何调任,难道你还瞧不出眉目?”   王越想了想也不至于,“又或者是,议论指摘过多,你不太适应?”   就像当初杨廷和离京,许多人也会觉得他不受重视一样。   “下官……”梁储紧着眉头,“下官当然也想过,但下官与殿下并无那样的联系……因而也不敢多想。”   “不要不敢,就是那样。”王越鼓励道:“殿下是个注重实务的性子,杨廷和、王华甚至不自谦的说,包括老夫都是如此,殿下关心的就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能不能把事情解决,解决的好不好。此次任用你梁储,乃是因为殿下非常重视马政,尤其重视通过改良马政来纾解民困。”   “以你的资历,任一个太仆寺卿是绰绰有余,甚至是大材小用。但这也正是殿下的用意。殿下要用这种让人出乎意料的方式,让朝中内外知晓他对马政的重视。”   梁储心里大概是过不了那一关,因为他和程敏政关系很好。所以确实没敢多想。   “时移世易了,往后太仆寺卿非太子亲信不可任也!”   有兵部尚书这句话,梁储的心里总归好受一些。   至于马政于国家的重要,他是翰林学士出身,各种文章都不知读了多少了。   “下官明白了!”   这两人正在交谈的时候,一个宦官从外面走来,看到梁储很着急的说:“梁太仆,你怎么在这里,快点儿的。殿下召你入宫。”   既然是太子相召,王越不好多留,“去吧。想来,殿下也考虑到这一节了。”   梁储到东宫的时候,   有两人已经在了,其中一个他认识,一个不认识。   认识的叫张永,现在在御马监,代太子领着腾骧左卫。近来张永天天拉着这些人操练,在京师里也快有些名气了。   不认识的,其实是毛语文。   “……综合这几年的情况来看。顺天府霸州大城县、文定县和保定县三县的民牧状况最为糟糕。有些话,你们不说,本宫要说,顺天府是北直隶地区,京师里的衙门多、勋贵多,去民间占地的也就多,百姓没几块好地,自然是种不出粮食……再养几匹马,日子基本也就过不下去了。”   梁储到了,但太子殿下指了指一个空着的板凳,让他先坐下。   随后继续说自己的,“此次专项整治本来想找1-2个县,后来想着,索性就针对霸州的这三个县一起做了。”   太子拿起桌上的两份材料交给张永和毛语文,“你们一个领着腾骧左卫,一个是锦衣卫千户,回去后,把这三家养马百姓的实际生活在士兵和锦衣卫当中宣讲,找个口才好的,多讲几次,就像听故事一样。”   张永和毛语文,已经是铁杆太子党,交办他们的事,朱厚照一般是放心的。   “随后要配合兵部也就是太仆寺了,还有吏部、刑部在霸州所采取的突击行动。毛语文先去,你在京还可以调动多少人?”   “回殿下。”毛语文回道:“挤一挤,大约还有六百多人。”   “好,三个县分开,散出去,先掌握基本情况。张永。”   “奴婢在。”   “本宫会以御马监的名义给腾骧左卫下一封调令,调你去往霸州进行军事操演,所需费用、粮草从咱们自己的银子里支,去了之后和毛语文保持联系,专项整治的行动过程中,如果哪里有暴动的,你要率领腾骧左卫到达现场。”   “是!”   最后,朱厚照才转向刚刚被招来的梁储,“梁先生,这次要查的都是太仆寺所管辖的官员。你是清流出身,如今又初任太仆寺卿,不管在顺天府的霸州三县查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什么恶贯满盈的官,都与你无关,本宫可先赦免你之罪。”   梁储不知道自己听到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大致听下来,都是很新鲜的东西……又是锦衣卫、又是太子亲领的军卫,查案,怎么会查到太仆寺的头上?   “殿下……这是要掀大案?”   “不算大案,拍一堆苍蝇罢了。”   “不知……殿下需要臣做什么?”   “太仆寺要做什么?”朱厚照问。   “署理马政,为朝廷提供马匹!”   “你们先下去吧,各自按照旨意做事。”朱厚照偏了偏头,先打发了他们两位,然后对梁储招了招手,“你随我过来。”   梁储老实跟在后面。   “要你做的第一件事……算是个辛苦事,等天气凉爽之后,你最好能去一趟陕西,和杨一清当面谈一谈。陕西那里还有六万多顷的牧马场,你是太仆寺卿,应不应该掌握这其中的情况呢?比如这些牧马场最多可以养多少匹战马。”   朱厚照把手里的一份材料交到他的手上,“另外,去了之后,你要仔细关注一下当地牧马官员的生活状况,依本宫所料,他们是不会活得多好的。”   边关地区、朝廷忽视……估计是黑透了。   “既是太子殿下旨意,臣岂有不遵之理,回去后我便给杨巡抚写信,尽快去往陕西。”   “嗯,你要沉下心去仔细探访,如果有得力的养马人才,回来向我禀报。”   “是。”   “好,其他没什么了。你先看看你手中的东西。”   梁储自小就有神童的称号,聪明着呢,一目十行,没过一会儿,便读得差不多了,“殿下,这是要精简官牧?”   “是。我以为太仆寺不要那么复杂,里面又设两个少卿、四个丞,还有主簿、录事,这些人都在干什么?怎么我看还有空去吟诗作对参加文会的?今日送友人、明日迎亲戚,到底谁对应负责全国各地区的马场?”   这个问题,梁储新任,回答不上来。   朱厚照也就直接继续说了:“你回去按我给你的方案更改。往后太仆寺分设各司,譬如辽东司、陕西司,里面有几处牧马场,各设一场督,司长你自己去分配,报吏部备案。然后由各司直管这数百处官牧马场,当然这么多人员,短时间肯定不能都换,但肯定要换,一年一年来。换好了之后,太仆寺内部要有考校司,这每一处的牧马场,到底蓄养多少战马,要有个统计、比较和分析。做得好的场督升职,做不好的场督申斥,三年都做的不好的,撤职!罢官为民!”   “具体的,你回去细细研究。最终要达到什么效果?就是一段时间以后,如本宫要问起全国多少处官牧马场,多少顷草地,你要一下子答出来,蓄养马匹最多的三处、最少得三处马场也要答出来,另外为什么多、为什么少,有异常情况的,你要清楚。出了问题,我找你,你找司长、司长找场督……”   “说得直白一点,你要把责任给我推卸下去,找不到问题当事人,本宫就办你这个太仆寺卿!”   这就是责任到人。   其实这样层层传导,才有可能把事情办好。否则就是一锅大杂烩。   朱厚照一个太子,不可能去盯一处马场的负责人,如果到那种程度,说明太仆寺的管理链条已经完全混乱,即便朱厚照揪出一个马场的黑暗那也没有用,因为那会儿全国的马场肯定都不会太好,他不可能一处一处去亲自揪。   除了马政,那还有民政、军政、外交、教育等等那么多事,还管不管了?   听太子讲这么多,有一样事梁储是理解了,那就是王越说的是真的。   往后,他也要进入太子的视线了。   “你明白了没有?”朱厚照看他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反应。   “启禀殿下,臣明白了。臣既受命任太仆寺卿,自然会将我大明马场之情况摸熟、摸透。”   “好。”朱厚照说道:“本宫有句话,在臣子里传得很开。那句话,你也应该知道。”   “知道。殿下但凡盯上一件事,就一定要负责官员给殿下一个结果。”   “是。马政是本宫过后几年、十几年,时常要过问的事,记住,不要造假。造了假,要想办法圆,你往后几年会很难过。”   其实朱厚照放了很多权,这某种程度上,算是封建统治这的无奈,再精明,还是给依靠这些官僚。   他就是盯住梁储。   梁储声音都提高了几度,“殿下如此信任,臣哪里敢有欺瞒之心?”   “如此便好。梁先生,马政这件事做好了不容易,要想成为负责重要国政的一方要员,没有专门操持某项实际工作的政务处理经验和能力,在本宫这里是过不了关的,你先前的履历尚缺这一点……所以,先辛苦几年,心中不要有委屈。”   这话梁储哪里敢受。   他一撩袍子跪了下来,“殿下天纵之才,所思所想岂是一般人所能虑?太仆寺亦是太祖亲设,朝廷管理马政的重要机构,臣何言委屈?但臣也有一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臣以为,马政或有弊病,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骤而重处,可能会遭致人心惶惶,更会有朝中官员反对。”   朱厚照一歪头,“这是什么道理?”   “殿下,朝廷不止马政一项弊政。”   这话一语点醒梦中人。   梁储,也还真是个聪明家伙。   他的意思是,朝廷的弊政多了,今天你太子眼睛看到了马政,喔,搞了专项整治,把骇人听闻的锦衣卫都用上了,那基本就是平时能活的罪责可能也得死了,   所以明日要是看到别的弊政呢?   “你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朱厚照想了想,笃定的说:“但孤不能认这个道理!孤当这个太子,不是为了来哄好这群尸位素餐的庸官庸吏的!他们不满意、不高兴,孤的举措就不施行?呵,倒要看看是谁敢冒这个头!” 第一百四十九章 行动(二)   梁储带着复杂的心思出了东宫。   多年静守,一朝得用本该是志得意满之时,不过他还是很难得意起来,骤然担此重任,他怕辜负太子之恩。   他在想,程敏政倒是无官一身轻,从此以后寄情山水,不为俗事所烦了。   时近傍晚,梁储在京师里晃悠着,看着小商小贩叫卖,看着总角之年的儿童追逐,行至开阔处上了一座石桥,从石桥上下来时,有人追上了他,轻唤了一声,   “梁太仆。”   梁储转身,发现一个颧骨突出,脸颊有肉,看着是头窄下巴宽,有些搞笑,又笑眯眯的很友善的人,且,他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   “你,你认识我?”   “在下张冕。”   梁储没印象,他一脸茫然。   这个叫张冕的也不恼怒,微躬着身,笑呵呵的应着,“成化十四年,戊戌恩科,梁太仆是二甲第一名,在下是三甲第七十八名。”   喔……   梁储的心思一下飘回二十年前。   当时这个家伙就是头窄下巴宽,不过那会儿年轻,脸上的皮肤光亮,不似现在这么暗沉。   “冒昧了,原来是同年。”   “不仅同年。”张冕嘿嘿的笑着,“梁太仆,下官现在任太仆寺少卿,往后,您就是我的上司了。”   梁储略有些唏嘘,“二十年眨眼一瞬间,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到了一个衙门。也算是缘分了。”   左右无事,   梁储就和这位同年兼下属,找了处无人的亭子小酌。   古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个张冕二十年都没找过他,这时候来了,肯定是有所求。   想着怀里殿下给他的材料,   梁储决定先看看,万一张冕是个得用之人,还可以举荐他为司长,即便不是,那么也没什么损失。   张冕也没让他等多久,很快便表明了来意。   “……据说殿下有意要革除马政之弊,因而才选詹事府属官任太仆寺卿,梁太仆新上任,不知欲从何处入手,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梁储心想,那正好。   “衙门里的人,对马政之弊怎么看?”   “这个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马政之弊,自然都是清楚地,殿下爱民之心,也人人皆知,但梁太仆想过一件事没有?”   “请说。”梁储伸了伸手,他倒是想听听。   看起来这个张冕对太仆寺是了解的很清楚。   “太仆寺是太祖皇帝设立署理全国马政的,朝廷的用马就指望着咱们这里,殿下欲除马政之弊,可其中弊病是多年沉积,一旦不成……殿下少年心性又欲在北边用兵,到那个时候没有马,太仆寺又该如何自处?”   梁储皱了皱眉头。   这个张冕怎么话里有话。   “你是想说,到那一天,大军出征会拿一个太仆寺卿祭旗。”   “下官不敢。”张冕连连摆手,他笑得很有亲和力,毕竟脸上有点儿小肥,看起来憨憨,但说的这些话显然又不是个笨人,算是大愚若智了,“下官只是想替梁太仆、也替我们寻一条后路。”   “那么,你认为我该如何做?”   “这话折煞下官了,梁太仆多年为官,我这点微末道行就不要献丑了。”   梁储其实不是很强硬的那种人,他讲话总是温温柔柔的,搁脾气急得人会觉得他墨迹,但人快五十,这个性格是很难改了。   “听你的意思,我们最好的出路,应该是去说服殿下将马政这一块暂时放一放,不改则无错,无错则无罪。”   “梁太仆妙智,下官佩服!”   “好,我知道了。”梁储无奈笑着摇摇头,“不过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还是太仆寺中大部分人的想法?”   这个问题让张冕有些为难。这要说出去,别人都说他背后讲黑话呢。   但梁储是聪明人,一看便知,于是摆摆手,“好了,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了。”   “……只求梁太仆,可不要说是下官说出去的。”   梁储没心思管他这一点,   他现在心情更加沉重了。   还在思虑间,张冕不知怎么的,竟从袖口里掏出几张纸来,“梁太仆,咱们是同年,升任太仆寺卿总归是要祝贺祝贺,在下这点儿心意,不要嫌少啊。”   梁储愣了愣,   其实大明朝的官员基本都贪污,朝廷的俸禄毕竟太少,拿点儿银子一点儿也不稀奇,贪腐问题在古代王朝不是什么特别重大的罪。有不少皇帝,本身也喜欢用贪污的官员。   但这个钱,他还真的不是特别敢拿,太子那个人……太过聪明,而且张冕和他又不熟。   但官场里的套路就是,你不拿,我怎么和你说心里话?   刚刚张冕不就用了一句‘不要献丑’躲开了么?   所以想了想,梁储还是接了这银票。   见上司拿了钱,这丢了钱的人开心的很,就有一种距离更近的感觉。   无形中有了亲切感。   所以张冕笑得更开,“梁太仆,恕下官冒昧了。”   “不要紧。你还是和我说说,为什么大伙儿都不愿意去除马政之弊?殿下有此决心,想要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怎么还不愿意呢?”   钱送了。   张冕就敢说了。   “……梁太仆有所不知,其实大家也不是不愿意,主要是担心,现在人心浮动啊。马政之弊、马政之弊,说到底不就是太仆寺之弊嘛?太仆寺之弊不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弊?现在要去除这些弊,又换了您这样的太子近臣,每一位都在想,这难道不是要去除我们?”   梁储一愣,这就是所谓的不同位置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张冕说的话,有一种肆无忌惮的趋利避害,于此时的道德环境所不同,所以看到梁储如此,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但今日来张冕已打定主意,脸皮薄有什么用,刀子割得时候还快一点呢。   “下官以为,梁太仆要慎重,并非不照殿下旨意办理,而是要缓办、慢办、闭一只眼办,如果要把这弊病去除的干干净净,手段不免过激了。水至清、则无鱼啊。”   “如果……殿下斥责于我呢?”   “此言差矣,马政之弊并非因为梁太仆,就像那陕西巡抚杨一清,他给殿下上个奏疏,说陕西牧马场只剩2000多匹马,殿下何曾怪罪于他?太仆亦是如此。”   “怕是没那么简单。”梁储摇了摇头,“看在是同年的份上,我劝你早做打算。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但你身为大明的臣子,竟从未想过如何能帮助一下朝廷。其实活下来的方法很简单,帮着殿下便可以了。你想占殿下的便宜,还要殿下放任着你占便宜,往后……没那么好做的官了。”   张冕脸色大变,   他本来以为,关系到位了呢!   梁储从又袖口中把银子拿了出来,“这个,你拿回去吧。我不想往后的几年,因为这个过不好。”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不顾目瞪口呆的张冕。   临走之前,他又停顿一下,“对了,有句话你也一定听过。殿下只要盯上一样事情,没有一个结果,是不会放过负责的官员的,要么致仕、要么杀头。所以你说的缓办、慢办,没有用的。除非……”   除非的后面梁储他不说了。   因为有些不敬。   他心里想的是,除非真的有人可以糊弄住这位大明太子。   然而观当朝太子之才智,想要糊弄住他,不仅难,而且危险,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会醒悟过来。   他胆子不够大,而且刚刚熬出头进入了太子的视线,还是先把这头一样事情做好再说吧。   就当个张天瑞第二,否则改革马政本就危险,还要和太子日日斗心思,那日子没法儿过了。   而张冕则完全慌乱了起来,   他这次行动,如果成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转危为安,可这样一失败,后果就难以估量了。   不顾梁储这边,张冕赶紧去找了另一位,太仆寺少卿蒋瓘。   虽说两人平时会争、会斗,但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相互取暖,那还等什么时候?   让他着急的是,蒋瓘不在衙门里,也不在家,让他一顿好找,后来干脆就坐在他家不走了,等到完全天黑,蒋瓘才回来。   两人本是对头,谁也没进过谁的家门,蒋瓘一回来发现竟然是张冕在,啥话也不说了,对头之间竟然有了默契。   “没想到办法?”蒋瓘先问。   “想了一个,不管用。”张冕反问,“你这一天,有什么行动?”   “探听消息,以明耳目。但是,是坏消息。”蒋瓘不瞒着他,“我打听了清楚,太子殿下已经将锦衣卫和腾骧左卫全都调集了起来。太仆寺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腾骧左卫?!”张冕一下子站起了身,“这是要做什么?!”   蒋瓘早就知道,已经震惊过了,他站起身,背着手,“观太子殿下历来手段,都是要么不动,动如雷霆,此次以泰山压顶之势,就是要有震慑之效果。原本我还打算来一招法不责众,但左顺门之变在前,想来也是没什么用的。唯一的可能,就是……”   张冕本来伸着脑袋在听,听到最关键的时候,这家伙停了,气得他想骂人,“啧。你怎么说话说一半,就是什么呀?!” 第一百五十章 大明的大将只值两千两?   “就是陛下!”   蒋瓘说出这话的时候,张冕都以为他疯了,“太子殿下是陛下独子,且殿下聪慧,陛下宠爱犹甚,你竟然会指望陛下出面阻止殿下?!”   蒋瓘沉吟了一会儿,   他也不是什么神仙人物,这次的危机实在很重,一着不慎就要丢命,当然是要考虑好。   “我不是说要陛下阻止殿下,而是只有陛下能阻止殿下,臣子们的阻挠,东宫什么时候放在眼里,唯独陛下,只有陛下降旨,此次太仆寺之变,便能立时停止。”   张冕忍不住嘲讽,“你每次就是自以为聪明。好,那么我问你,陛下如何能够降旨殿下停止?”   蒋瓘转头,露出一个有些疯狂的眼神,“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做?”   “你……你想干嘛?”   “和你一样,让太子的改良做不下去!”蒋瓘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你想啊,陛下即便再宠爱太子,也不会任由殿下胡来。马政是朝廷的重大国政,擅自改动……改好了还好,改得不好,陛下还能沉得住气?所以咱们只要让陛下觉得越改越乱,自然就会出面令东宫停止。”   “你有办法?”   “有一个。我听说,殿下想要试着取消民牧的方式,还说先在一两个县试点。想缓着来,那怎么可能?不如我们立即把这些消息布告于天下?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一来,选哪个县都会有其他县的百姓不满意吧?到时候咱们暗中挑唆,未必不能成事。”   张冕有些觉得这个法子过于疯狂,一旦被发现,那怕是得满门抄斩,“不行不行……百姓不满意有个什么用?”   “你不敢?”   “我不敢又怎么了?你这个办法太疯狂了。”张冕的胆子没大到那个程度,他干脆直接说了,反正他脸皮厚。   他去找梁储,其实就是想把梁储这个上司拉过来,让‘高个子’顶在前面,到时候阳奉阴违反正也是他梁储的事。   他就是想活命而已。   要是像蒋瓘这样做,那得到什么地步了?   太子殿下那种性格,真的被人暗中打了一招,事后也一定会翻出来,那他就真的惨了。   “张冕,是你今晚来找我的!”   “那又怎么了?”这一激动,张冕脸上的横肉还晃动,“我不敢就是不敢!照你这样做,就是谋反!”   “若是什么都不做,过不了几日锦衣卫就会在深夜撞开你家的大门。那个时候,你再说敢可就晚了!”   “我不管,我走了。”   张冕不敢再听下去了,他一直觉得这个家伙有些自作聪明,现在这么大胆的事情都敢谋划。   他这番作态,搞得蒋瓘那个气啊!   真真是恨铁不成钢。   “张大人,你就这么听了我的谋划,然后走了?!”   张冕汗毛都竖起来了,“你难道还想杀人灭口不成?蒋瓘!你和我一样,不过是个太仆寺少卿罢了。”   蒋瓘捏着拳头,他和这个张冕才不一样,他出身略显一些,家里有人有钱,族中也有当官比他大的,所以能做到把事情广而告之,甚至再添油加醋,一番渲染,未必不可能。   也总比在这里等着锦衣卫上门要强吧?   但可恨这个张冕……   关键是他也不能就这么把张冕杀了,现在朝中上下都关注着太仆寺,殿下更想拿捏太仆寺,这个时候死了个朝廷命官,   那真就是真蠢了。   所以张冕还是走掉了。   搞得他还有些不放心,蒋瓘竟然一点没为难他?   半夜时分,张冕始终睡不着。   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一茬:坏了,这蒋瓘万一将来被抓住提审的时候,第一个不就是把他给招供出来吗?   他俩平时的关系本来就不好,自己这个时候又这么不义气。   真有那天,自己怎么辩解?毕竟真的知道。   知情不报,一个包庇之罪是逃不掉的。   可如果现在去报了呢?   那也不行,这不就是暴露了自己要反对太子的意图?否则去蒋府干什么?   这样一想,两边都是死路,   张冕差点昏厥过去!   ……   ……   而太子朱厚照这边,也在忙。   他召见了在马政这一环中,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甘肃卫指挥同知杨尚义。   此次贺兰山之战的奏报,朱厚照看了,王越回来后,他也仔细问过,   杨尚义这个人,确实勇武。   他本是率队巡边,相当于整队的斥候,结果碰上了鞑靼军队,按照一般人想,肯定是死定了。   但是这个杨尚义居然就能先保证军心不乱,然后上马冲刺杀敌。当然运气也不错,王越经验丰富,一直没有让自己所率领的主力部队离他们太远。   杨尚义的祖父在那么多孩子中挑中这个人推荐给王越,看重的就是他身高体壮。这样的人自小出生在广宁卫,骑马射箭、上阵杀敌,那是看家的本事。   就是书似乎读的不是很好……   如往常一样的参拜之礼结束后,朱厚照抬头仔细瞧了瞧这个人,“你站起来。”   “是!”武将讲话就是铿锵有力。   目测一下,这个杨尚义要有一米八,额头有一道浅红的伤疤,这样,虽然五官很俊,但女子见了怕是要害怕的,若是喜欢男子汉气概那又另当别论。   “那道伤疤,是上次贺兰山之役中所留吗?”   “回殿下,是的。”   “作为将军,那是你的荣耀。本宫喜欢。此次兵部给你的赏赐是什么?”   杨尚义抱拳,“本来是要升官,但因为臣……臣家中尚有幼儿幼女,缺银子,就和王尚书换了两千两银子。”   “换银子,不想升官了?”   “也……也不是不想。但臣想,鞑靼人还要寇边,下次也还有机会的。”   刘瑾在一旁听得愣了,他在东宫跟随太子也见了不少大臣了,   文臣、进士居多,但也不是每个都是进士,还有商人呢。然而这么多人下来,只有他杨尚义是这么奏对的,   提到升官,哪个人不说一套忠君为国?   “哈哈哈!”朱厚照也是一愣,随后有些开怀,“你这个答案,本宫是头一次听到。”   “臣无状!请殿下恕罪!”杨尚义一听是‘头一次’就知道说错话了。   “无妨。杨尚义,你起来。”   朱厚照又冲刘瑾招了招手。   刘瑾忙问:“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取两千两银子过来。”   杨尚义和刘瑾都有些发蒙,不知道太子要干什么。   “你是哪年生人?”   “臣今年刚满二十六岁。”   闲聊时,刘瑾快去快回,两千两银子也拿到手里了。   但朱厚照指了指杨尚义,“本宫用不着银子,给他。大明的大将亲冒矢石,战场杀敌,怎能只值两千两?”   啊?   杨尚义本就紧张,这个时候更加有些不知所措,“殿下,臣未立大功,岂敢受赏?”   “你这话倒也对,赏罚分明。这银子,赏得是你额头的那道伤,但这银子你却不能用。回去之后你把它还给王尚书,跟他说升官换银子的那件事你反了悔,不作数了。这样,你在贺兰山之役中的功劳朝廷就还没有赏赐你。”   刘瑾是听懂了,他暗赞,此等笼络人心之法,也就太子这样奇思妙想的人才想得到。   “杨尚义听旨!”   杨尚义脑袋懵懵的,听到这句话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立马跪下。   “甘肃卫指挥同知杨尚义于贺兰山一役中,沉着镇定,英勇杀敌,一展我明军之威武,有功于朝廷,有功于社稷。既有功,则不可不赏,特赐你为大同镇参将,领一路大同铁骑,望你继续奋勇杀敌,扬我国威!”   指挥同知大约相当于从三品,参将相当于正三品,再往上就是副总兵了,以他这个年纪不宜升副总兵那么大的官。而且参将也不小了,一般可以专领一路兵马。   杨尚义没想到整来整去,殿下竟来这么一手!   没有违反什么规矩,又弄的人激动澎湃的。   “臣谢殿下厚恩!”   “起来吧。”   只要看着靠谱,朱厚照愿意给人机会,   实际上,他愿意给很多人机会,只要成才一两个,那就很厉害了。   “本宫虽然升了你的官,但一时间并没有这个部队给你。不是没人,主要是没马。不过这个问题很快会解决,因为本宫已经下令,要将朝廷为数不多的精良战马集中起来,专门练出一支精锐骑兵,否则鞑靼人打了就跑,使我边疆常年冒警,这代价太大。你杨尚义、勇武是有了,我唯一有些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脑袋。”   朱厚照没有那么多选择,   弘治年间就有边患,朝中的武臣、勋贵不堪大用。王守仁还不知道他悟道要几年。王越则行将就木。   所以眼下有个勇武的杨尚义,就先捡着用吧。   “反正马一时半会儿也没凑齐,你继续留在军学院中,读兵书。”   杨尚义脸色一垮,本来军学院这次进修时间短,毕竟是军人所以考核还是以军事方面的能力为主,这读书……   “殿下……”   朱厚照才不理他,“这次乙未恩科,有个怪人,名为丰熙,他这个人腿脚不好,不过本宫不以貌取人,也或许正是因为腿脚不好,走不了路,他每日就是读书,博学得很呐,杨尚义,本宫把他派过去,为你解释兵书的含义,至于兵书如何在战场上应用,他是个进士,可就帮不了你了。”   杨尚义还有什么好说的,抬手道:“臣,遵旨。”   “去了大同以后,你要时时留意鞑靼人的动向,本宫不是守成之主,将来一定是要打出去的,到那时,你杨尚义能打,便是巡抚总督我也舍得给,要是不能打,这支骑兵花了朝廷这么多银子,可不能折在你手上。”   “臣明白,臣是武将,武将就应该在战场上证明自己!”   这话倒是像个样子。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臣想向殿下要一个人。”   “谁?”   “腾骧左卫的百户,马一槐。”   朱厚照有些没想到,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好,本宫答应你。”   也就是这个时候,毛语文的脚踏上了顺天府霸州之地,   太子是命令是先掌握情况,所以一进入霸州,他就沿路寻找马户,而且他就挑面黄肌瘦还来放马的人问,这事儿简单,只要带上几个白面馒头就行,问啥都有。   但毛语文虽然手里拿着好几个,就只先给一只,   随后一转头,将馒头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动作中带着骚气和嚣张,“来,说说,你们是几户养得这匹小马驹?又是哪个大户让你在这个都是枯草的季节出来放马的?”   “说了,俺就有白面馒头吃么?”一身灰布带些泥浆的青年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毛语文的手。   “是,说了就有,说得越多越详细,白面馒头就越多。”   “好!”吃一顿是一顿,那人也不怕了,“是杜氏一家!”   毛语文指了指自己的下属,   “记录在案!” 第一百五十一章 父子对话   弘治十二年九月,皇帝已经静养了半年,身体大有改观。   也许是凑巧,朝中忽然有大臣上疏,奏请皇帝恢复早朝和午朝。   所谓的恢复,其实就请皇帝重新出来管理这个国家,停止太子监国。   最开始有人上奏时,弘治皇帝给拒绝了。其实他也不是什么事儿都不管,毕竟人在皇宫之中,大臣如果要觐见,他也还是会见的。但太子监国之后,他仿佛有了个“常务副皇帝”,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所谓由奢入俭难,又不是几个重臣一起奏请,他哪里会这么爽快的答应。   但是有人起这个头,后续竟陆陆续续不断有人上奏。   很难说这是太仆寺的官员在操弄这样的事,因为京中各衙门都有官员递交这样的奏疏,太仆寺哪里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不过,其原因也好解释,   朱厚照知道就是梁储说的那样。   弘治皇帝也觉得奇怪,怎么忽然就多起来了,太子则趁此机会,干脆详说一下马政的事,给他换换脑子。   “……这么说来,民生之苦、已苦不堪言了。”   “所以儿臣请父皇能够支持儿臣这次在顺天府霸州所采取的行动,马政这个系统的官员因为不受重视,反而胆大包天,百姓已不堪其扰了。”   “太子要做的事,也是为了国家,朕哪里会不支持。不过……”皇帝晃了晃手中的奏疏,他忽然明白了过来,“想必这就是近来朝中大臣奏请朕恢复早朝和午朝的缘由了。”   而转瞬间他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有些恼怒的说:“这不是讽刺朕吗?意指朕来操持此事,这些贪官污吏就有了容身之地了?”   额……   朱厚照心想,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   皇帝敛着眉,在心中想着:哼,这些官员也真是糊弄朕糊弄得习惯了,岂不知朕生了个万中无一的儿子?所以说还得让太子去对付他们!   “太子,这次在霸州的雷霆行动,你预计会涉及多少官员?”   “不好说。太仆寺的官员还好统计,但为了使民牧这个方式能够运营,又有多少底层官吏则没个数了。”   皇帝看太子成竹在胸,说道:“朕的太子治国的本事倒是天生的。这事儿你看着办,你做事,朕一向放心。且你母后近来郁郁寡欢,朕也有点脱不开身了。”   “母后那边……”   “有你父皇在,太子且放心。”   这对话,倒是有家庭的温暖。   但是也只能在内室父子俩之间说说。   你一个皇帝,什么叫因为皇后‘脱不开身’、这听起来有点像是周幽王博褒姒一笑了。   “另外,太子这次整军做得很好,甲级卫、乙级卫的想法很妙,那八个甲级卫朕也看了,军容、军威都较过去明显不同。那个军学院的法子也很妙,英国公前几日还进宫来和朕提,想要让家中子弟也到军学院中去。勋贵和皇室本为一体,军学院出来的即为太子亲信,你也不可厚此薄彼啊。”   朱厚照点头,“这是自然,其实他们也不必来求父皇,只要和儿臣说一声就好。儿臣计划往后每年定期招录学员,都会有机会。只不过机会有限,若是名额满了,有些就只能等等,这一点,父皇也要帮儿臣跟他们辩解辩解才是。”   “有限?”   朱厚照解释:“父皇,军学院往后是要面向全军招录的,如果机会都给了勋贵子弟,那么便没有意义。”   这是一个为了军事而成立的机构,   即便要掺杂一些政治在里面,但也不能全是政治。   否则就失去了他本来的意义。   “那可不可以多招录一些人?”   朱厚照有些奇怪,“父皇,可是来向父皇求情的勋贵比较多?”   这倒奇怪,一个个养尊处优的世子,都想着去打仗了?   “是有不少。那么按照你的计划,下一次,能有多少名额给到他们?”   “五个吧。”朱厚照想了想脱口而出。   五个是极限了,塞了太多废物进去,旁的不怕,就怕氛围不好,到时候好人也给那帮公子哥带坏了。   弘治皇帝有些苦恼,“不能再多点?”   “父皇。”太子有些不乐意了。   “好,就五个,还有的叫他们明年等!”   “父皇英明。”   之后,太子又陪皇帝聊了会儿家常才离开。   等到出了乾清宫,刘瑾急急忙忙的过来禀报。   “殿下,毛语文来了信。”   “拿来。”太子边看边走,一帮人就跟在他身后,而这信越看下去,朱厚照的心情越沉重,信中写道:近来霸州马匹堪表者少,只能朋友合买马匹补解,而收买之际,价值颇高,仅买马之费已近二十两,至于送马至官府时路途所需草料,更加糜贵。弱民羸马,苦不堪表,相向而泣,只得归来年再表,而劳费如前。若其齿岁梢过,终摈不用,又转而再求他马。民被表马之害,其害极深……   而在信中的最后,   毛语文还提到一件事,因为锦衣卫派了很多人下去摸情况,刚开始还好,到后来似乎是地方豪强有所察觉,开始阻止百姓任意交代实情,还有锦衣卫在夜半之时被几十‘村民’打伤的。   因为太子的旨意是叫他先摸情况,所以他动手之前先请旨。   “张永今日出发了吗?”   朱厚照锁着眉头,气势有些吓人。   “回殿下,今天都已出发了,刑部也派了人,按照殿下的旨意,就在霸州知府衙门就近办案。”   “那就给毛语文回信,授权他抓人论罪。”   就在顺天府,离京师很近。   上头旨意一下,下面自然就激烈了起来。   不过几日后,内阁给朱厚照递了个消息,说北直隶地区各府、县的知府、知县都在上奏,请朝廷缓行取消百姓养马的策略。   这让朱厚照有些警惕,   他将内阁和太仆寺卿梁储都召了过来,   “本宫先前听闻,太仆寺官员与地方民政官员有所冲突。怎么这次朝廷要整治马政系统的官吏,各地知府、知县反而反对?”   因为太仆寺要求百姓养马,地方官员要求百姓种地,这些年来冲突不断。   所以这种反对很奇怪,   李东阳禀告道:“各地官员都说,因百姓厌恶养马,殿下此次欲革除民牧之弊,还要试点暂免一两个县马户的养马之责,所以地方的官员担心,若没能选到他们县,县民自是难以接受,到时生出事端,朝廷会追究他们。”   一旦有民变,追究可就不是叱责了,很可能砍脑袋。   但朱厚照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   “顺天府就罢了,他们离京师和霸州都近。大名府相距京师数百里,他们是如何得知的?”   这一点没有人回答上来。   朱厚照又说:“朝廷的政策,最怕被歪曲解读。有些府县离着朝廷这么远,反应却如此迅速,会不会是有人在暗中谋划?”   每一种态度背后都是利益。   冒这么大危险做这种事的人,肯定生命也面临威胁。   “梁太仆。”太子开始点将。   “臣在。”   “衙门里可有什么异常?”   梁储别的没想到,就是想到了张冕。   他是不可能说太仆寺都不太支持殿下的改良之策的。把这些官员全都抓起来杀了,哪怕是太子也很难轻易做出这个决定,所以他不能给太子出难题。   “……太仆寺少卿张冕,曾在私下里找过臣,教臣谨慎行事。”   朱厚照对细节不感兴趣,“此地无银三百两,心中没有鬼,他怕什么?来人。”   “在。”两个锦衣卫站了出来。   “去将太仆寺少卿张冕捉拿,下狱!” 第一百五十二章 梅可甲的银子   梅可甲睁开眼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海上,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了杭州,回想起来,走的时候万木逢春,此时已经满目枯景了,路上一地的落叶,这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大概海上的景象实在是太单调了。   “老爷,我们去哪里?”   府里的下人小心伺候,梅可甲平时话很少,也不苟言笑,其实他自己压力很大,所以实在是开心不起来。   “去找,浙江镇守太监魏彬。”   梅可甲奉东宫密旨在东南沿海一带行商,这个地方商业发达,丝绸、茶叶贸易很兴盛,因为有官府背景,梅可甲成立梅记后,并不缺货源,一方面他有张永,另一方面他是正儿八经的拿银子购买。所以倒也还好。   无非就是拿货之后,其他的一些商人没了货源,大抵是要开罪他梅可甲。不过‘公公’这个背景让人忌惮很深。   人们当然不会想到,他是皇上或太子的人,只会觉得是某个公公在支使着这些商人。   其实终明一代,许多文臣偏向于禁海,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宦官贪财,所以眼见海贸有利可图,大多会插手进来。   市舶司的太监、苏州的织造太监,这些都是很肥的主。   文人要把大船毁掉,目的就是要掐断宦官的财源,所以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政斗。   海上贸易在这个年代确实很赚钱,只要有本钱,买几艘船,载点货,不要死在海上,基本上就可以把货物卖出去,因为明朝的茶叶、丝绸非常受欢迎。   对于那些西方航海家也是一样,只要过来,带上东西,回去再载一船货,那就是大卖。   一般来说,十倍以上的利润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才有很多亡命之徒趋之若鹜。   明朝在此时也有一定程度的白银危机,但在日本等地,白银还是有些泛滥的,银价也一直起不来。   后来,也正是因为长年累月的白银流入,给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创造了条件,至明末时,大明的银价都开始跌了。   梅可甲初次出海,手笔不是很大,只备了十多万两的货物,但获利令他惊讶,   出去走上这么一回他才知道,为何太子殿下要提前好几年谋划,   如此巨大的利润,必定供养了一大批财力雄厚的商人,氏族商人再供养子弟读书科举,想来在朝廷里也是有力量的。   就像唐伯虎的那个朋友徐经,   就是富家商户出身,唐伯虎被打了一顿,没能科举,徐经胳膊可没断,就是没考上罢了,下一次说不得还得努力。   而之所以今天要去镇守太监的府上,   乃是因为这是个新任的镇守太监,出自东宫。   魏彬,后来的八虎之一。   朱厚照专门把这个人放在这里,就是为了梅可甲。   在梅可甲看来,既然是新上任,他又是东宫的人,怎样也要去拜个码头。   魏彬一听拜门的是他,那叫一个惊喜万分,   “……咱家来浙江都四个多月了,整日里就是等你,你可总算是出现了!”   梅可甲是商人,商人不能穿绸缎,只有灰色的布衣,这件衣服始终提醒着他,身份之别,哪怕魏彬待他如上宾,那也极为守礼节,弯着腰拱手,“叫公公忧心了,主要是海上的时间说不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可知殿下现在已经监国了,朝廷于许多方面都有了新的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当差的怕给殿下惦记上。咱家就给惦记上了,虽说杭州的景儿是美,但我身上担着大事,这大事就你梅可甲的梅记。”   “可不是咱家和你邀功,你不在的日子,不是咱家帮你护着这梅记,你回来时候还能一切安安静静的嘛?”   “公公这话不对。”   “我不对?”   “梅记虽取自我的姓,不过那是为了掩人耳目。公公不是帮我护着梅记,是帮殿下护着梅记。”   魏彬先是一怔,随后嘿嘿笑了起来,指着梅可甲说:“怪不得殿下选了你,果然聪明,识大体。”   梅可甲再行礼,表示谦虚。   “这次出海获利如何?咱们把账算算,也好给殿下禀报。”   梅可甲说:“初次出海,有些不熟悉的地方,在下已经点了,大约六十万两白银。公公在杭州看护梅记也很是辛苦,这账不如就这样分,三十万两起解押送京城,归于殿下。公公意思一下,十万两买点茶喝。剩下的留给我作为再次出海的本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行礼端庄,语速缓缓。   魏彬听得却是眼睛发亮,银子他是见过,但是像梅可甲这么大方,倒也少见。   “公公……有没有意见?”   “没有,没有。一切都听你梅可甲安排!”   “谢公公。”   ……   梅可甲后来还在镇守太监的府上吃了饭。   觥筹交错间,自是又一番苍白的客套。   回去的马车上,梅可甲头靠着马车,像是在休息,过了一会儿,他嘱咐道:“慢一点。”   “是,老爷。”   长时间不在府里,府里有什么人他自己已经搞不清楚了。   若论私密,怕还不如这辆马车。   “福政,你进来。”   “是。”   听东家的吩咐,一个精壮干练的青年一个闪身钻进了马车里。   这是他在西北时就跟着他的老人,原本福政的爹伺候他,但命不好,生了场大病人去了,现在是他儿子。   梅可甲很信任这人,   “你明天启程去京城,带上我的信去我的家里,把这封信交给怀古。记住,只给怀古,然后让他在入东宫时转交给殿下。”   福政攥着这信,有些奇怪,“有魏公公,为何还要通过怀古少爷?”   “魏彬这个人活不长久,不能深交。”梅可甲看他疑惑,就把刚刚的事解释了一下,“……太监贪财倒也正常,但是也得分时候、分对象,若是圣上,那没什么。可咱们这位太子则要万分小心。东南之事是太子心中之至重,越是往后,越是会关注,到时候难免不出疏漏。”   “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他连太子的钱都敢拿,想必其他人的钱也没少拿。”   梅可甲摇摇头,不去管他了。   “那,东家是准备要向太子揭发他?”   梅可甲更摇头,他双手插在袖口,闭着眼睛端坐了起来,随着马车一晃一晃,“那是蠢人干的事。魏彬既然能让太子将他送到这镇江当镇守太监,想必还是得殿下信任的,咱们把刚才的那番话写下来,太子难道就会信了咱们?”   “这些太监往往和太子朝夕相处,你东家我,可就只见过太子两次。”   “那东家这信……”福政不太理解。   “这是另外的三十万两。”   “东家自己不留了?”   “我要那么多钱干嘛?当初张坋想要我的家财,他没得手,东宫将我唤至京城,他难道不知道我身家百万之巨?可东宫没有动手。我如今依然富甲一方,还要这三十万两干什么?搞不好将来还落得和魏彬一样的下场,再说下次的本钱我也已经留好了。”   “那东家为何不直接交给魏彬?”   梅可甲睁开眼睛,“银子这种东西,每经一道关口都要被刮下来一点,都交给这种人,我不放心,万一他贪得多,截留了东宫的银子,东宫还以为是我能力不足。”   他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看外面,杭州的一切都很陌生,商人习惯漂泊,商人也最厌恶漂泊,他已经有些想回去了。   这个世道,人活着不容易。   这感觉就和此时的张冕一样,   那日蒋瓘说什么锦衣卫敲你家大门,你就知道什么叫晚了。   现在锦衣卫真的来了,   张冕吓得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他本就是个混日子的偏门官员,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场面,一时间心中惊恐,心里胆寒,   “蒋瓘你他妈不是人!”   但喊是没有用的,这也就是弘治朝,   因为弘治皇帝人好,所以不仅对宦官管的严,对于锦衣卫的严刑酷法也有一定程度的约束,朱厚照一样不喜欢那些不人道的刑罚,所以也没有要求北镇抚司恢复。   否则,张冕当场就得吓得尿出来。   不过即便这样,他这个胖子还是吓得嘴唇直哆嗦,连鼻涕都下来了。   啪啪。   锦衣卫拍了拍他脸上的横肉,“不消半个月,肯定给你去了这身肥肉。”   “大人不要啊!”张冕吓得脸色惨白,一说话哭腔都出来了,“罪臣也没什么好求的了,只求大人可以快快提审罪臣,我一定有什么说什么,千万不要动刑啊。”   “没出息。”   但张冕可管不了那么多,当这么多年官,他也没多大指望。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喜欢在领导面前表现,有人就想躲在角落里舒舒服服过自己的。   这个张冕就是后一种。   可惜啊。   不过也正因为碰上这么一个人,   锦衣卫才能很快把案宗整理好送到东宫案前。   太子案前,站着刑部尚书谢迁、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以及太仆寺卿梁储。   太子翻着翻着案卷忽然大怒,啪的一声把案宗给扔在了地上,   “这些大明的臣子眼中还有本宫这个太子,还有父皇吗?!父皇一代仁君,到了他们眼里就是软弱可利用之人,利用父皇来阻止本宫兴利民之策,这圣贤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还有你牟斌,你是猪脑子啊!父皇御宇十二载,励精图治、仁德爱民,到最后朝廷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个无君无父、藐视圣躬的大臣!你把这些拿出来,叫父皇怎么看?叫天下人怎么看?朝廷的脸面何在啊?!”   牟斌也有些摄于皇太子的威势,“殿下,那个张冕根本就是软骨头,还没等臣用刑,他就一股脑全招了,这种种罪状,他都认的呀。”   “他认你就写嘛?!”朱厚照主要想到自己每日殚精竭虑,结果扯后腿的反而就是朝里大臣,所以忍不住要发怒,“牟斌你现在就去,把这上面提及的人都抓起来!梁储!”   “臣在。”   “本宫……”朱厚照缓了几口气,声音终于轻了下来,他仰着头,缓声交代,“本宫限你一个月的时间,把太仆寺整改到位。马政也要尽快走上正轨。若是还传出这种笑话,拿你是问!”   “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殿下此举,吾当颂之!   朱厚照自成为这个大明太子以来,遇到过许多反对他的人,但大部分时候是理念和价值观之争,比如吴宽、程敏政这些腐儒。   他们并没有纯粹的做一些只为自己谋利的政治活动,只不过觉得国家不能像太子那样搞。   像这次这样的,尚属首次。   朱厚照在宫里转悠了半天,突然升出一种想法,他也想和这类人对对话,所谓知彼知己嘛。这些人以后估计多着呢。   “刘瑾,你去传旨,让牟斌把那个犯官带来。不要折磨他,满身是血的入宫我不喜欢。对了,还有那个张冕一起带来。”   他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灵魂,   犯罪的人该怎么处置,流放或是砍头,他不会心慈手软,但他见不得那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酷刑,比如说用烧红的铁块烫人或者用针往指甲盖里刺。   以前看电视剧,光看就已经觉得疼了。   刘瑾听后微微一愣,太子的这道旨意倒是又很特别。   就是他去的有些晚了,那蒋瓘已经被绑上抽了两鞭子了,倒也是个狠人,一声都没吭。   刘瑾害怕打出了血,赶紧知会牟斌,“牟指挥使,快叫人停下,殿下说了,该杀的杀,但不要折磨他。”   那蒋瓘也是听到这句话的,听完后心里一宽。虽说他不吭声,但疼也不是假的。   “殿下竟然要见他?”牟斌有些奇怪。   “遵旨办事即可。太子殿下的心思是我们能猜得透的?”刘瑾露出有些阴得笑意看向了蒋瓘,“就是便宜了他。”   朱厚照在宫里找了处四面透风的亭子坐下,现在天已经完全不热了,甚至再过段时间室外就冷了,那时候又得在屋里闷着。   人带到的时候,他正和梅怀古几人耍着木剑,搞了一身的汗,似乎像是一种发泄。之后则从宫女的手中接过帕子,一边擦,一边来到刘瑾所带的两人面前。   “殿下……人到了。”   太子示意他让开一下,然后瞄了一眼这两人。   张冕头窄脸宽,胖还丑。倒是那蒋瓘有些肩宽腰圆的,看着精壮。   以他们两位的身份,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太子呢。   那张冕一心乞活,见了太子就开始哭诉认罪,“殿下!罪臣一时糊涂,叫蒋瓘给蒙蔽了心神,罪臣当日听说了蒋瓘那番风言风语,当即就表示了绝不参与!请殿下宽宏大量,饶罪臣一命。”   张冕先被抓,但他什么都交代,所以反而没怎么被打,那蒋瓘胸前有一道长长的印子,   朱厚照看了刘瑾一眼,   刘瑾激灵了一下,“奴婢去得有些晚了。”   “算了,我看这个人精神还好。”朱厚照忽略了张冕,对蒋瓘说道:“张冕到了这里就开始求饶,你呢?你不求饶?”   蒋瓘当然也跪了。   他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家人考虑,这个时候还桀骜不驯,不就是被等着诛九族么。   “罪臣蒋瓘、认罪伏诛,求太子赐臣一死!”   他的头发依然散乱,身上还有难闻的味道,一个朝廷命官,最后是这个下场,大部分人都应该会像张冕一样吧,   可这个蒋瓘倒是平静的多。   真是个亡命之徒。   “死你不用急,活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多喘几口气。老话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蒋瓘,你都一心求死了,想必说什么也没有顾忌,现在本宫给你这个机会,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蒋瓘那双眼抬了抬,看到的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太子。   他脸上泛着红润,额头还有刚刚冒出的细密汗珠,这让他想到自己十来岁的时候,那会儿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哪里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殿下,想问什么?”   朱厚照还真有个问题,“你也是进士出身,读过圣贤书的人。圣贤书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觉得本宫清查太仆寺及其从属官员的害民之举对还是不对?”   与这样的犯官问这样的话,似乎有些没有必要。   这个问题,蒋瓘也一时难以回答。那张冕在边上惹人生厌,说:“殿下所为自然是对的!”   “闭嘴!我又没问你!”   蒋瓘叹息一声,“殿下,何苦要问罪臣这样的问题。罪臣已是死罪,对也罢,不对也罢,又有什么影响?”   “你回答不上来,因为你知道当官要为民,这是你自小学的道理。像你这样的人,张口仁义道德,闭口道德仁义,可真的面对百姓,他又瞧不上那些百姓。本宫说的可对否?”   蒋瓘抬了抬眼,对于这位太子,他往常都是听说,这次真的见到,他不明白,“殿下,将罪臣二人叫来,是为了在当面训斥一顿?”   “不,本宫……想要留你们一命,但要你们去当一当这马户。”   这话让蒋张冕的身子都颤了颤,他本是心已枯尽之人,忽然有了生的希望,在意的东西一下子就多了出来。   而蒋瓘是听到前半句有些动容,后半句直接又死心了,“殿下还是杀了臣吧。臣不愿当马户。”   有意思。   “马户之苦连你都不愿,可你任太仆寺少卿,却反对本宫减轻马户之苦。”   蒋瓘说道:“殿下仍是少年,有些道理圣人之书上不会写,阁老、部堂怕是也不会对殿下讲,所以殿下不知道。但蒋瓘将死,有些话蒋瓘可以说与殿下听。殿下可知,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所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朝中也不独是蒋瓘一人如此,殿下若想除尽是除不尽的。往后,殿下也将知晓,天下人都唾骂蒋瓘,但天下人都会是蒋瓘。”   刘瑾脸色一变,这个蒋瓘是人要死了,讲话也特别大胆。   “蒋瓘!你莫要猖狂!你自己这般不知廉耻,到死也还想牵连他人?”   刘瑾大概觉得太子爷听到这话肯定又要震怒,   但没想到朱厚照只是叹了叹气,“你这个话,讲得倒也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八个字上。”   “殿下……”刘太监有些忧心皇太子的心情。   但朱厚照摆了摆手,“本宫没事。人呐,还是要死了才会说出真话。”   蒋瓘没想到太子竟然把他这话听了进去了,   其实刘瑾的叱责是对的,他一个罪臣怎么能狂妄的说‘除是除不尽的’。但令他讶异的是太子说他讲得对。   “殿下睿识英断,罪臣生平仅见。”   “这句话从你嘴里出来,应当不是拍马屁的,本宫就姑妄信之。不过虽然你说的很对,但本宫还是要杀你。”朱厚照忽然觉得蒋瓘有几分现代人一副‘就是要为了自己’的影子,但他还是活不了,毕竟在太子面前还不恭敬,不杀又怎么能行,   “至于你张冕……本宫厌你更甚这蒋瓘,他是真小人,你就是伪君子。但本宫不杀你,你往后就去当一马户吧。你以为蒋瓘不聪明,到东宫来不知求饶,但本宫告诉你活着有时候比死了更遭罪,蒋瓘是个敞亮人,往后就解脱了。”   “罪臣蒋瓘,拜诀大明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赐死!”   这个家伙,还中气十足的喊了这么一句。   朱厚照心中有些郁气,像是疲惫了,随便摆了摆手,“刘瑾,照旨办理吧。”   “是!”   人都走了之后,朱厚照又把另一个伺候的太监谷大用给召了过来,他躺在搬来的躺椅上吩咐,“去知会内阁。请他们安抚群臣,不必担心本宫苛责过甚,那张冕实心求饶,本宫已饶他不死。至于其他确实坑害百姓甚烈的,一律按大明律处置,不得宽宥。”   “是。”谷大用小心的点头,大气儿都不敢出。   “再传旨锦衣卫,往后诏狱之中若要用酷刑,必得请旨上奏之后方行。”   这两句话到了内阁,   刘、李、谢三位阁老都在心中有些酸楚的劲儿。   尤其刘健,他是最能体会太子的,“唉,国事艰难,硕鼠遍地,殿下也难啊。尤其这第二道旨意,更是仁义风采,殿下……”   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竟有些眼眶泛红。   没经历过那些年代的人,根本不知道锦衣卫诏狱的恐怖。   明末诗人瞿式耜说:“往魏崔之世,凡属凶纲,即烦缇骑,一属缇骑,即下镇抚,魂归汤火,惨毒难言,苟得移送法司便不吝天堂之乐也。”   就是说虽然都是蹲监狱,但能从诏狱移送法司,关在别的地方,那就有如进入天堂一样快乐。   尤其他们这些老臣都经历过成化朝,当时的厂卫之害就很厉害。   现如今太子能有这番旨意,可见他虽然对臣子严厉,但骨子里是有一番仁义。   “殿下此举,吾当颂之!”李东阳一字一字坚定的说道。   但谢迁又想到另一节,东宫从来都不做无意义的举动,这次忽然针对诏狱用刑进行这样的改动,想来殿下是因朝中之臣奏请陛下恢复早朝、午朝之事。   弘治说到底还是受文人喜欢,在这一点上,朱厚照再有奇谋也胜不了弘治。   但这次东宫这一招,硬中带软,软中带硬。自古以来一边大开杀戒,还一边有人记录他的‘仁义’的,也算是罕见的了。   而且两者皆讲得出道理,仁义是因为限制酷刑,杀人则是他们欺压百姓。   厉害厉害。   不过谢迁也学聪明了,以往他去看太子的手段,都会说出来,这次就只在心里想了,不去破坏刘阁老和李阁老的那番激动之情。   其实最为要害之处他没想到。   为何太子敢确信,朝中的大臣会称颂他?   这就是蒋瓘说的,趋利避害,人人如此。   限制酷刑得利的是朝中百官,锦衣卫本就是来对付他们的。而要杀的是那些为非作歹的基层官吏……反正又不是杀我们。 第一百五十四章 攒一攒家当   以太仆寺少卿蒋瓘斩立决为信号,锦衣卫在霸州三县掀起整治官吏、豪强欺压马户的雷霆行动,马户在养马过程中需要审验、点视等诸多过程,每一个过程都需要人,如此规模的除恶行动又是骤然而发,很难不错杀些人,所以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会有一些村里的恶霸一并被砍了,或许就是性格嚣张了点,或许就是凑巧在这个节骨眼和谁起了争执。   因而最终报上来的,是三县所涉官吏足有数百人之多。   好在这种动荡时期,有张永率领军容齐整的腾骧左卫‘招摇过市’,哪怕是亡命之徒也都老实了起来。   且许多官吏是恶名在外,所以毛语文查探起来并不费力,这项行动也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扫过霸州三县。   而后内阁、太仆寺和《明报》都及时跟上,内阁和太仆寺一道,代拟太子旨意,明确要求北直隶其他各府州县,要约束臣属、不得欺压马户。   有霸州这个血淋淋的例子摆在眼前,怎么也得管上一段时间。   虽然太子谋划的这次行动没能从根本上破除民牧带来的深层次问题,但自上而下的政策压力也大大缓解了社会矛盾。   随后太子再发旨意,调詹事府左中允费宏,任霸州知州。   当初接任杨廷和和张天瑞的是费宏和靳贵,费宏任左中允后,做事可称勤勉,而且不愧状元出身,人也聪明。   朱厚照和他说过几次话,觉得他处事镇定,头脑清楚,所以这次也将他外放为官。   霸州刚刚经历了大变,管的怎么样,这对费宏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   至于那个靳贵,   他话很少,每天像个小透明一样,朱厚照现在有了文书往来的必要,所以就把靳贵当个秘书在用。   这天,梅可甲的儿子梅怀古带了一封信。   梅可甲在信中介绍了海外贸易的情况,以及要起解京城的六十万两银子,   朱厚照在殿里面转悠,心里则思考着,这梅可甲还是懂得摸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最为关心海贸,最是需要银子。   “刘瑾。”   “奴婢在。”   “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太子至今分别是从李广和大同那边敲了两笔,除了‘抄家’这个手法,还没有过其他的方式赚钱。   而学宫的耗费不小,主要因为它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一个女子医馆也赚不了多少,   张成田的《明报》甚至还亏损,也指望不上,因为它有政治目的,为了更为广泛的传播,其实卖的很便宜,一年下来还得贴给他十万两左右。   “书院至今还在建造以扩大规模,仅是建筑费用,张天瑞那边已经花费了近一百万两,每月为了维持那些孩子食米、食盐等开销又要三四万两,上次张永去霸州一趟,人吃马嚼的又有三十万两银子出去,眼下咱们就剩一百二十多万两银子了。”   朱厚照自己在算账,教育这个东西,不投入是不大可能的,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而且他有预感,像马匹,最后也还是要由国家财政兜着。   因为马这种东西,它的需求会在战时一下子高得不得了,国家为了保证军事能力,只能自己供养一部分,或者就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   不过就目前来看,这些银子还是足够书院那边消耗的。   眼下已经是弘治十二年了,他得开始积攒力量,在他的记忆中,弘治十三年大同是有边患的,但他不准备豁出去打,   杨尚义那边虽说要编练骑兵,但现在看来时间不足,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轻易的冒险、浪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当。   尤其他一些政治动作具有‘争议’,而军事上的失败往往会给这样的政治人物带来相当被动的局面,虽说他是太子,弹劾不了,但一旦冒险导致败退,对他的威望打击很大。   而除了弘治十三年、十四年,   十七年和十八年鞑靼人也都有较大规模的入侵。   历史上,这几次大明都是以守住为主,也有人提议过要打出去,比如陕西巡抚王勇,他曾提议要在开春的时候扫荡在河套地区驻牧的鞑靼人,但刘大夏任兵部尚书之后,一味以守为主,朝中的大臣也不支持王勇,害怕因此而遭致更大的失败。   朱厚照坐下来,略一思量后开始动笔,朝廷的边关防御之策在近年来应仍以稳妥为主,因为敌人快速、灵动的优势及我方缺少优势兵力的事实,所以我军不应过分强调作战的勇气与意志,而让官军在不利的条件下战斗。但军学院走出的将官应在几次实战中了解、摸索、亲身体验鞑靼人的战斗风格,朝廷也要积蓄力量,以准备在适当时候给以致命一击。   这些话,他是要带给那些学员的。   话说回来,政治家一旦有军事行动的胜利,他将无往而不利。   比较一下,近期出击、风险大、后果严重,迟上三四年,把握更大,获利更多。   还用想么,这几乎不算什么难以做出的选择。   所以眼下最为重要的就是攒家当,   梅可甲起解运到京里的银子应尽数封存,攒起来,作为数年之后的军用。   在此过程中,应当尤其关注官牧马场的管理情况,尽可能的多培育马匹,若现实情况确实不够,那么在弘治十五年、十六年就需要扩大茶马贸易规模,从西域提前购马。   而粮食……   其实弘治皇帝虽然也有糊涂的时候,但他确实是认真治国的君主,   弘治二年,前任刑部尚书白昂受命治理黄河,   弘治五年,前任工部尚书徐贯受命治理江南苏松河,彻底解决了江南水运的淤泥堵塞,而以往水患多发的江南大地,从此水灾顿渐,在之后的二百多年里,几乎是旱涝保收的鱼米之乡。   弘治六年,刘大夏受命治理淮河,   大规模的水利治理使得弘治朝的岁入达到了二千八百多万石,这个数字是明朝中期的一个巅峰。前几任的皇帝岁入基本都在两千五百、两千六百万石之间。   现在有韩文作为户部尚书,朱厚照也推动着政务向务实的方向发展,只要务实,弘治皇帝也算靠谱,那么国力自然不会下降,想必几年时间攒出下一次大军出征的粮食也还是够的。   当然,到时候几十万民夫管后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封建王朝,不可能发动战争,百姓还一点不苦。但不论如何,也不能让鞑靼人如此嚣张。   其实不把他们打废,导致北方的军事压力巨大,边关各镇都陈兵几十万,这才是沉重的负担。   而这样的话,梅可甲那边就需要再多坚持个几年,   朱厚照觉得,东南的事,与其在战前做,不如在战后做,多等几年可以多备些银子,且一旦战胜,携大胜之威,东南还有人能挡住他?   自古以来只有种田的造反,没听说商人能掀起什么风浪的。   而一旦海禁能开,海贸的利益能从外部进来,这个局就活起来了……   朝局、军队、商人、银子、教育……   两年的时间,在各个方向都有所进展,只不过每个方向的成长都还需要时间……   包括朝局也是,说实话他这个岁数再长大几岁,或者登基为帝,那么对朝堂的掌控力度还是和现在不一样的。   这样说起来,也就到了该‘安稳发育’的时候,先前么,主要是马匹这个东西他没办法,战事需要,他不得不开罪一些人,而之后则应以稳住朝堂为主,   顺便等等那个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看看到悟道成圣还需要多久。   朱厚照在计划着自己往后几年的大致方向,   外面却有人进来禀告,一听知道是张天瑞求见,   “宣他进来。”   朱厚照重新做回位置上,   那张天瑞现在脸色红润了许多,人嘛,志得意满,也不像先前那般战战兢兢了。   “臣张天瑞,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了。说事儿吧。”   务实这种风格,有时候身体力行比发几道圣旨有用。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子喜欢这类人,那种想要出头的人自然是要往这个方向去靠。   “殿下,臣今日是来给殿下报喜的。”   似这种话,他当太子到现在也听到许多了,“你该不会也来和本宫报什么祥瑞吧?张天瑞,你可不要皮痒啊。”   张天瑞原是个胆子极小的人,但相处时间久了,他就知道只要自己老老实实干活儿,太子并不是动辄要杀人的主,所以渐渐就在朱厚照面前放得开了。   “殿下说得哪里的话,若是报祥瑞,不消殿下多嘴,臣自己就给自己耳光了。”张天瑞嘿嘿笑着,“是书院外面的那些题,终于有一个人答上来了。”   “什么题?”朱厚照愣了愣。   张天瑞提醒说:“就是殿下想得很奇怪的问题,说天为什么下雨,太阳为什么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喔。瞧我,近来政务繁忙把这茬给忘了。”朱厚照拍了拍脑门,随后又欣喜的问:“怎么?这次你出的题是什么?”   “就是殿下提的那道。大地是不是平的,如果不是,为什么?有个海南的举子叫官光弼,今年年初时乙未恩科落榜,因为回去路途遥远,他就留在京中了,后来书院的问题他一直都有留意。这次,他回答不是,理由是他出海的时候,遇到船只总是先看到船桅,而后再看到船身,这就说明,大地不平。”   朱厚照一拍手掌,心中暗暗想着:忘了这里还落了个暗子呢!   发展科技、提高生产力才是终极手段。虽说效果缓慢,但总是要做的。别的不说,二十年后,总该有点用吧?   “对,这个现象的确可以说明大地不是平的,他答得不错!”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思考着要怎么做,其实回答上一个问题,并不能怎样,但是他要以这个人为契机,掀起一股对这类问题的兴趣,然后引导人们去思考背后的原因。   “张天瑞。”   “臣在。”   “你要按照当初咱们定的规则赏赐他银两,并在书院中再设一学院,名为格物。这个学院不以教人为主,而以研究我提出的问题为主,研究得好的,本宫还有赏赐。”   “是!”   其他的事项,朱厚照暂时也想不起来了,   说起来,这年头是慢节奏,一切都得缓着来,   弘治十二年接近年底的时候,皇帝拗不过大臣,最终还是出来亲自执政,   朱厚照这里压力一轻,也乐得过上几天轻省日子,这种混日子的过法,会让时间流失得非常迅速。   朱厚照甚至都不记得弘治十三年发生过什么,倒是弘治十四年发生了一件令他无法忘记的事,便是年初之时,兵部尚书王越因为年老,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与世长辞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弘治十七年   弘治十七年,皇太子朱厚照已经十四岁了,少年人注重吃,也注重运动,所以个头都长到了近一米六的样子,虽说还没有一个成年大汉的模样,但离七尺男儿也没有多远了,便是朝中的那些老头儿能长到七尺的也不多。   五年的时间虽说不不长,但原先朝中的大臣都是年老的人。所以这些年,陆陆续续的有人离世,以往那些熟悉的名字往后只能落在纸上了。   弘治十四年,王越因病去世,朝廷把威宁伯的爵位还给了他,并追赠太傅,谥号“襄敏”,现在再提起来都称其为“王襄敏”。   早一些的,弘治十二年末,程敏政在老家离世。   而那个最让朱厚照唏嘘的便是被贬到贵州的吴宽,就在上个月他得知吴宽也去了。吴宽这个人,朱厚照感觉比程敏政好些,他虽然也和自己过不去,但弘治十一年齐宽案时,吴宽也被派往地方专办此事,他搞得还是不错的。   再加上他还是弘治皇帝的老师。   所以朝廷降旨恢复他的礼部尚书衔,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定”。吴宽在死后还是得到了一个属于文人的荣耀。   这件事在朝中也为人称道,用以赞颂弘治的仁德。   还有个不怎么受人注意的,便是礼部尚书傅瀚也在弘治十五年去了,他是卒于任上,这几年来太子对于各部都或多或少施加的压力,所以傅老爷子晚年是没有福气的,今天上班明天去世的节奏。   他的身后事,朝廷一样妥善安排。   而接任他的则是张昇,成化五年的状元,从左侍郎接任的,没什么特别。   最为特别的是弘治皇帝的宠臣——现任兵部尚书刘大夏。   前文已述,弘治一朝,六部的地位并不在内阁之下,其中一个重要的人物就是刘大夏,以至于历史上在此时任内阁首揆的刘健和吏部尚书马文升,有些尴尬和不满。   当然,现在的吏部尚书是王鏊。   他天天在书院里讲学,这个位置朱厚照怎么也要给他争取过来,否则他认识的那些理念相近的人怎么提拔?   但弘治皇帝异常喜欢刘大夏,这一点朱厚照也没办法。   也确实,刘大夏的政绩是不错的,他在广东任布政使、受命治理黄河、在宣府督理粮饷,桩桩件件都办的不错。   但朱厚照不喜欢这个人,   弘治十三年,刘大夏受人举荐重新为官之后就有点‘摆谱’,他提什么建议,先请辞,然后皇帝不准,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接着就准允他的建议。这是太子最为讨厌的文臣做派。   另外,他作为兵部尚书,一味的要朝廷在北方军事策略上采取守势,   前几年倒还好,朱厚照并不急于用兵,但弘治十七年后,他和这个兵部尚书的矛盾必将会激化起来……   可弘治皇帝真的很宠爱刘大夏,   考虑到皇帝近来身体不好,而且朱厚照也知道那个大限,所以他自己也在考虑,或许不应该掀什么大案。   赶走了刘大夏,皇帝估计差不多都要交代了,   这么几年都等下来了,左右也不急于这一时。   而且朝臣也会看你这个太子的行为,如果违背皇帝的心意、尤其在他还重病的时候,其实并不符合此时的道德观。   但他不找刘大夏的麻烦,不代表他允许刘大夏找他的麻烦。   之所以会有这句话,是因为……浙江的事。   ……   ……   天刚蒙蒙亮时,朱厚照便被刘瑾唤醒了,   自弘治十六九月开始,皇帝降下圣旨,要皇太子朱厚照御殿朝贺,就是每次早朝时也要和皇帝一起在奉天殿接受群臣朝拜,并参与早朝。   午朝是弘治皇帝后来自己加的,大部分时候朱厚照会去,偶尔才会去办其他的事。   现在的皇帝与太子,那真叫形影不离了。   今日也一样。   其实习惯了古人天一黑,差不多就睡的作息之后,并不觉得早上早起有那么的痛苦,当然冬天该冷还是会冷的。   正式的朝会,皇太子要穿冕服,也就是所谓的九章服,皇帝则是十二章,也就是日、月、龙、山等图案。   太子冕服偏深色,还有旒、蔽膝、绶等构件,整体上非常端庄大气,此外还要带上那个黑色的帽子,也就是乌纱翼善冠。   现在他已经能撑起这件衣服了。   早朝时也没什么,大臣分两边站列,太子站于台阶之上,就在弘治皇帝身侧。   下了朝,弘治皇帝在内中巡游,太子一般也会跟住。   今日皇帝突然提到一些事情,   他本在前面走,说起话来时侧着身子,“太子,浙江的镇守太监是你派去的人。他在那边当得如何,你可知道?”   朱厚照上前扶着皇帝,他现在的个头已经完全够得着了,且听这话的意思就知道哪里不对,“父皇忽然提到浙江,可是出了什么错漏?”   “哎。”弘治皇帝抬了抬手,“那个刘大夏本来是要在朝堂上就提出来的,但朕怕你下不来台。所以没有答应他这一条。”   “父皇,刘大夏要说什么事?”   “你在浙江用了个商人取银子,又用镇守太监替他撑腰。这事儿你早就和朕说过,但当着刘大夏的面,朕只能装作不知道。”皇帝从袖口里掏出一份奏疏,“你再看看,刘大夏劝朕积金帛以备缓急,罢斋醮以省浪费。将苏州织造绒褐及浙江内臣,早取回京,以纾军民之困。其中所提的浙江镇守太监的贪墨银两一事,你回去后核实一下。”   “此外,现在刘大夏已经知道浙江给你提供了许多银子,而你是太子,他若奏请你拨银赈灾,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朱厚照一听倒也明白了,   其实刘大夏一直以来都知道太子在积攒军事力量,而他并不同意朝廷大规模用兵,所用的理由自然也是‘索百姓甚多’。   浙江的事被发现之后,大家当然都会盯上这笔银子。   治国,说到底就是如何取银、如何用银。   只要钱多,国家的大部分问题都能够解决。   对于刘大夏这样的臣子来说,皇太子积攒银两为的是战争,这已是不美,若能够将银子拿来用于赈灾、修河,这岂不是又是为民,又是罢兵,   实实在在的一举两得。   “儿臣,谢父皇提醒。”   “你是朕的儿子,不必言谢。”   说完,皇帝就示意太子先回去。   朱厚照目送着皇帝离开,嘴角则露出了一点笑容。   现如今刘瑾已经矮了他一点,在边上陪着小心说:“……殿下,浙江镇守太监魏彬那边,是不是去个急递,叫他将桩桩件件的事,据实回奏?”   “先回宫。”   东宫,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一人是吏部尚书王鏊,这是铁杆的太子党。   一人则是刚刚从山东布政使任上回来的王华。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他们两位远远的瞧见太子回来了,便都上前迎去。   “都起来吧。”朱厚照说着走进了殿里,到主位坐下。   他人还小的时候,臣子们面对他还不觉得,可随着年纪和个头的增长,再加上太子自信和威势日渐增长,大部分的臣子在他面前都比在弘治面前要拘谨些。   当然这两位,人家是自觉,无时无刻不记着人臣之礼。   “这次叫两位师傅过来,是为了浙江的事。弘治十六年九月,南京鸿胪寺卿王璟升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他这个官当不长久,父皇有召他回京的意思。所以新任巡抚浙江的人选,也要出来。”   太子甩了甩衣袖,“这个人选,本没有那么特别,但因为浙江的银子现在反而很受人注意。本宫的意思,你王德辉(王华字)在山东这几年勤勉任事,忠君爱民,口碑还是好的。升一升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臣受太子之命,自然竭力而为。”王华反正也没那么多想法,调令还是要听得。   “浙江那边传出声音,说本宫设内官于浙江,揽了很多银子,这事儿你听说了么?”   王华一样实话实说,“臣确有耳闻。臣还知道,今年五月,内阁大学士李东阳自山东阙里祀孔毕返回京师。向皇上上奏沿途所见,郡县凋敝,民生怨苦。所以对太子私聚银两也颇有微词,基本都希望殿下可以以百姓为重,放银赈灾。”   “你以为呢?”朱厚照问他。   “臣身为山东布政使,上未能解君忧,下不能安黎民,臣以为殿下应将臣交部议处,以平众怨。”   “老百姓靠种地,山东今年遭了旱灾,旱灾一来没吃的,你也没有办法。”   王鏊这个时候又说:“德辉,山东的事只不过是个由头。朝中的臣子也实在是不了解殿下,殿下是大明的太子,大明的子民若遭了灾,哪里有不放粮赈灾的道理。其中有些人真正的用意是浙江。”   王华听不明白。   但朱厚照则笑了笑,“本宫在浙江经营了几年了,浙江的海贸走私不知道肥了多少家,现在这银子有一部分被人给生生的夺走了,那里的人难道不会有反应?此外,朝中有一些求和派,觉得本宫与民争利,还要兴兵于北方,这又会有什么反应?说到底,惦记了这笔银子。”   也许东南的商人在朝廷里的代言人不会是刘大夏,因为刘大夏不至于和一群商人勾连。   但东南商人商而优则仕,且除去自身的宗族,他们本身也会去贿赂当地的官员。   梅可甲一年两年的生意越做越大,怎能不遭人惦记?   之后顺藤摸瓜,总能摸到尽头,摸到太子。   他们当然不会去找太子,但魏彬则并非不能动,所以自然会有力量推动魏彬下台。   现在这个力量已经冒出头了,那么对于朱厚照来说就可以反摸。   “你去了浙江以后,不必护着魏彬那个奴婢,贪了银子,本宫会治他。你只需探明当地商人与官员的关系,最好能知道他们在京师有没有力量,当然,你去了以后会有人帮助你的。”开海禁是朱厚照谋划了很久的事,但当地的商人走私获利颇丰,将来一旦朝廷有旨意,只要他们有官方的发声渠道,就一定会发声,所以他也要摸摸清楚这其中的事,   “商人乱政,再过五百年,都是大罪!”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王华的担子   出了东宫,王鏊还是找上了王华。   有些话他不说还是不放心。   主要是有些话太子也不太好说。   所以一出宫门,他就把人叫上了自己的马车。   “老天官,是有何见教?”   “你年长我几岁,又同朝为官那么些年,我本不该这么问。但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说到这里王鏊的声音减弱了些,凑近问道:“德辉,你真的明白了殿下要你去巡抚浙江的用意了吗?”   王华瞳孔一怔,“除了了解东南商人与官员的隐秘关系,难道还有其他目的?”   王鏊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这个王德辉在山东任布政使多年,其实和太子的接触也相对而言少了些。   “德辉,殿下涉政也有几年了,所做的事,可是有一样是没有目的,又或者是为了自己?”   王华已经听不懂了,于是抬手谦虚说:“请老天官赐教。”   “这么说吧。殿下从浙江得来的这些银子,一直存着不用,可是起过什么殿宇楼阁,又或是寻过什么新奇宝物?都没有。殿下的银子乃是为‘急事’所备,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没到结束的时候。既然没有结束,那么便谁也不能让它结束。而在刘大夏这些人的眼里,殿下是从浙江索银,与民争利,要断了这条财路,你觉得殿下会任其满意?”   王华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下官明白老天官的意思,可殿下份属东宫,刘大夏即便是兵部尚书,又能对殿下如何?”   王鏊以另一事举例,说:“当年何文鼎受死,言其背后主谋乃是孔子和孟子。刘大夏是不能对殿下如何,但孔子和孟子却可以。他们的人在浙江,参了魏彬一疏,若事实如此,则魏彬获罪,刘大夏再趁机让陛下召回内官,那么魏彬所护住的那些商人之利,自然就到不了殿下这里了。殿下的财源如何不断呢?”   “这又是为何?”   王鏊也不怕说,“殿下说了,浙江行海贸走私的人,银子被生生夺走了一部分。”   这话一说,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因为禁海,是朱元璋定下的祖制。   作为太子,他不可能对外公开宣示正在遣人搞走私。这叫什么?   所以只要浙江案一发,   查到谁,谁自己把责任扛了,从杭州到京城,一路上一个字都不能提到太子。不提,到了京城,太子说不定还能有办法救你的命,   提了,你都不一定能活着走到京城。   很多事,不上秤没有二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虽然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但即便刘大夏现在也不敢说,有证据也不能说,没证据更不能去深究,所有人的炮火对准的都是魏彬。   一个太监揽财——多像一个太监干的事。   这个太监一倒,梅可甲就失去了官方的靠山。   这其实是浙江案有爆发出来的原始动力,因为这对当地的商人最好。   王华听完了这些才开始明白,浙江的水有多深。   说起来是简单,无非就是殿下在通过秘密的渠道从浙江取银,而朝中的官员一来是觉得殿下与民争利、二来是害怕殿下借此兴兵,他们阻挡不住,所以才要把注意力都投向浙江。   至于背后是不是有当地的商人推波助澜,那就要去看了   等一下……   “那殿下派下官过去?”王华眼睛大大的张开,   王鏊则点了点头,“魏彬如果真的贪墨成性,被查出了问题,即便是殿下也可能保不住他。这个时候刘大夏还在恳求陛下召回内官,因此为了保浙江无虞,殿下也只能派你过去了。”   这就是王鏊出了宫要和他再说几句的真正目的。   银子,   还是为了保银子。   王华抿了抿嘴唇,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   王鏊一眯眼睛,“德辉,你是不是想问,殿下这样,是不是真的与民争利?”   王华有些一瞬间的些许慌乱,但很快调整了回来,低声说:“……只是觉得有些遗憾,那刘时雍(刘大夏字)也并非十恶不赦的奸佞之臣,若是可以实心辅佐殿下,对江山社稷也有几分好处。”   “那你觉得吴原博(吴宽字)十恶不赦吗?”王鏊摇了摇头,“自弘治十一年,老夫就和人说过,当今太子天资卓绝,英明果断,其志之博大,非寻常帝王可比。且自古以来,英睿之主绝不会受制于臣,圣明之君绝不会忍辱于外,鞑靼人数次寇边,毁我边城,掠我子民,这个时候还要说不可妄动兵戈,这个道理谁能和殿下讲得通?你能,还是我能?又或者是他刘时雍能?”   “至于说那些银子,德辉还记得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   王华的记忆自然不会差到那种程度,所以自己就缓缓说了出来了,“殿下从不曾起一座殿宇,亦不曾寻一件宝物。”   “不仅如此,今年二月,陛下拟建筑延寿塔以及殿宇廊庑墙垣等,传命内阁撰写诰书,被刘阁老劝谏后放弃,那种时候殿下都没想过出银子。”   话及此处,多余的也不必说了。   皇太子是个什么人,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一个状元出身的人不至于这点都理解不到。   王华做了一揖,“今日多谢老天官教诲,方不致误了殿下的大事。”   “都是为了殿下,且我与你那小儿尚有一分情谊,他虽然被贬黜,但我知道,殿下还是心念于他的。刚刚那些话,我是代殿下和你说,接下来一句话是我自己和你说。”   王鏊多少也是想到了王守仁,才要和他的父亲讲上这句话,“魏彬的下场你要引以为戒。殿下从来不是不敢担责之人,当年护张永,保杨廷和都能看得出来,但浙江的事,不要累及殿下。至于咱们做的事……嘿,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但求无愧于心就好。”   王鏊是觉得王守仁犯得事,不值一提。   但王华去了浙江,如果脑子不清醒,就很容易出大问题。   到时候搞得殿下想用王守仁都不行。   王华心说:难怪这个堂堂的吏部尚书要提及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   这是拐着弯儿告诉他,此行凶险,但只要不把太子拖下水,家人就不会有事,反过来,则不一定了。   这是真正救命的话。   听得懂便听得懂,   听不懂也只能听不懂。   王华旁得不多说,正儿八经的行了一礼。   随后步伐坚定的离开了。   其实与民争利,真的是个很不好的名声,   似王鏊、王华这样正儿八经读科举出身的官员,很容易就会像刘大夏一样,理解不了这种行为。   尤其内阁大学士李东阳说的山东、京畿百姓生活困苦,面有菜色不是假话。   但朱厚照也没有办法。   不把北方的危机解除,他在内部的改革又会是比较激烈的那种,一旦有什么乱子起来,那可就是更大的灾难了。   其实刘大夏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错事,   他还是心忧天下的,百姓过得是那样的日子,不久之前,浙江官员又纷纷反应,说宫里派了人在浙江。   宫里的人,太监嘛,   不用怎么渲染,像刘大夏这些人就会他们有比较深的恶意。   而且人也好猜,不是陛下派得,就是太子派得。   魏彬之前就在东宫,所以为殿下敛财,这如何不好猜?   请注意,所有的事情都还是在猜的阶段,既然是在猜,你哪怕知道魏彬在给东宫送钱,你也不能说。   这是太子,不是路上随便拉来的人。啥证据也没有,你就这么‘风闻奏事’了?   魏彬现在又没有伏诛,他还是浙江镇守太监,浙江也没有谁能对他说一句‘如实交代’。   刘大夏和礼部尚书张晟商量到一半,就听到外面来了消息,   “……说是,要调山东布政使王华,巡抚浙江。”   刘大夏人有些瘦,个头也小,所以看起来就像一个留着白胡子的小老头一般。但所谓人不可貌相。   刘大夏这个人,在弘治晚年非常受宠,弘治对他可以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他也是那种传统的、比较刚烈的儒学大臣。   “王华是詹事府右谕德出身,当今太子还是幼年之时,就和王华熟识,据说还问过‘你是否有个儿子叫王守仁’这样的话,可见关系之亲密。这个时候调他去浙江,看来大司马给皇上的奏疏,皇上是给了太子看的。”   张晟岁数也不小,六十多了,但脑子还是清醒的。   只从这一个动作,就看出皇帝做过什么。   但刘大夏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陛下宠爱太子过甚,甚至有时太子逾矩,陛下不仅不制止,反而鼓励。所以咱们这个奏疏上去,皇上是肯定会给东宫瞧得。其实关键不在于王华、也不在于浙江巡抚,而在于,怎么能知晓,浙江的太监在给东宫输送银两。只要这一点确认,朝中的御史言官上疏谏言,东宫又历来爱惜名节,这件事也就可以止住了。”   “如果没有证据,胡乱上奏。以当今太子的果决,其反击不可小觑。督察院的御史顾忌这一节,即便有人上奏,也不过三两人罢了,成不了气候。”   毕竟海瑞那种人,大明朝两百多年也就才一个。   “那大司马的意思是……”   “咱们也该派个人去浙江,事涉太子,还是要仔细小心些,咱们也不能听他们忽悠,万一情况不属实冤枉了殿下,陛下那边难以交代。更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咱们两个人身死道消不值一提,但从此以后,浙江成了私库,可就苦了百万黎民了。”   “派谁?”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吏部现在在王鏊的管辖之下,凭什么一个兵部尚书说派谁就派谁?   且如果派一个明显和太子不对付的人过去,那弘治皇帝会同意?我眼睁睁的看着你跟我儿子捣乱去?   所以这问题很难,但难不倒刘大夏。   他抚了下胡子,略作思量心中已有了计较,“派湖北左布政使李俨才任浙江布政使。”   张晟一开始还不明白,但眼珠子一转,顿时明白了过来,忍不住拍案叫好,“妙!” 第一百五十七章 聪明人的谋划   李俨才这个人,说到底还是在湖广、封疆大吏虽然官儿不小,但在京师那也算不得什么,可为何张晟这样叫好呢?   便是因为这个李俨才是吴宽的姻亲。   左顺门之变,使得当时许多参与的人失去了官身、功名,甚至家里的人也受到牵连。   但就是这个吴宽,死后得到了朝廷的豁免,   能得到豁免,就说明皇帝对他还是有感情的,这时候要去升李俨才的官,皇帝没有拒绝的道理,吴宽死还不到两个月呢。   而且太子本人也说不出不喜吴宽的话来,   毕竟人家刚死,你何至于这样,不是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吗?   而且右布政使升任布政使又合乎情理,太子当然也可以说让李俨才任别的职务,但朝中那么多大臣,都是聪明人。   吴宽与你不和,你便不让他的姻亲去浙江,   岂不是正好说明你在浙江有事情?   就是这其中种种微妙的关系,才让张晟为他喊出一个‘妙’字来。   刘大夏却没那么激动,他是想着太子殿下的风格来的,   所以东宫什么风格?   喜欢占住大义,又觉得自己谋划充分,所以会有些自信。   就这两点,太子便应该不会拒绝李俨才的任命。   弘治皇帝在这类纠结的事情上,又特别喜欢看东宫的态度,只要东宫不摇头,这事儿基本也就成了。   “那便如此吧。”   刘大夏虑定,于是照此办理。   弘治十七年九月初三日。   王华在京师码头上了船,准备直下杭州。京杭大运河在这时候是漕运的通道,客船也是通的。   到了浙江的时候,他得知朝廷也派了湖北左布政使李俨才任浙江布政使。   这个人派得好啊,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朝中诸公,还真的都是聪明人。   而他一到岸,   各个衙门的来盯梢的人全都回去禀报了。   便是梅可甲也对此颇为关注。   杭州的九月又是一年秋日,这季节让杭州城更添了几分肃杀的氛围。   魏彬小步快跑的要登梅府的门,   这让梅可甲微不可查的一笑,   还记得当初是他急着拜魏彬的门,现在,一切又换过来了。   真是人生如戏。   “哎哟喂,您这心可真装得住事儿,那个湖州知府徐若钦一封奏疏都到了紫禁城了,您还跟这儿品茶呢?!”   魏彬一到梅府,看梅可甲是不慌不忙,小摇椅晃啊晃的一边喝茶,一边儿听杭州的名妓给他弹曲儿,惬意的很呐。   他可不行,他那颗心都已经急到嗓子眼儿了。   “魏公公?您怎么来了?”这梅可甲也不是什么十里闻名的大善人,他一路走来艰难险阻不计其数,人心险恶看的太多,能活下来,凶狠、狡猾,那都少不了,所以是故意装作没看到魏彬。   这会儿看到了,又演出一副惊诧的样子。   魏彬或许知道,但知道也没办法。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魏公公?”   魏彬急得秋凉的时候出汗,“朝廷来了旨意,派王华巡抚浙江。这事儿你梅大掌柜应该知道吧?”   “知道啊。”   “那你还跟这儿喝茶?!那王华是詹事府出身啊!”   梅可甲歪头笑了笑,“这我就不明白了,你魏公公是太子的人,新任浙江巡抚也是太子的人,都是太子的人,他来了是你的助力,还敢给你拆台不成,你急什么?”   “哎哟,我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咱家在杭州这么些年,殿下为何早不派人,晚不派人,偏偏这个时候派人?这一定是那封奏疏让殿下觉得咱家的差事没办到位啊!”   平日高高在上的镇守太监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说明他也确实是慌了。   但他的慌,并不能博得梅可甲的同情。   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利益考量。进或者退,以自己的利益为根本点。   梅可甲也是。   所以他的利益是什么?   是把海上的贸易做下去,把太子的银子弄出来,然后让自己能够有机会回到京师、家人团聚。   这个魏彬对他有何用?   没用。   官商结合,官商结合,魏彬是和他结合的那个官。   其实本质上,也不是魏彬,而是太子。   太子放谁在浙江,他就和谁官商结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魏彬对他来说失去价值了。   但也不能就这么把他给推出去,   毕竟魏彬知道他的许多事情,也是太子身边的近侍,只要不死,你知道他到太子面前哭一哭鼻子,太子会不会饶了他?   毕竟这些是从小和太子一起长大的人。   所以其实梅可甲已经想清楚了,   如果说魏彬此时还有价值,那么最大的价值就是闭嘴。   而他梅可甲不具备力量让魏彬闭嘴,具备这个力量的,只有太子。   “……所以魏公公是觉得,殿下信了湖州知府徐若钦的那封奏疏?”   这话问出去,   魏彬自己都摇头,   京师和杭州相隔千里,他怎么会知道呢?   “梅老板,你觉得呢?”   梅可甲:“……”   猪队友。   “这么说吧,魏公公。”梅可甲镇定的很,还有闲心给魏彬倒茶呢,“在下虽然是个商人,但自己也偷偷读了些书,所以知道有一句话叫料敌从宽,书读的不是很好,比喻不是很恰当,因为京师里没有咱们的敌人,但意思就那么个意思,就是说事情要从最坏的可能开始打算。所以咱们就假如,假如殿下信了呢?”   梅可甲微微仰头喝了一口茶,而视线的余光则扫了一眼魏彬。   魏彬手捧着茶,望着旋入杯底的茶叶怔怔出神。   “如果……如果殿下信了……那么咱家也就只能自缚双手,去殿下面前请罪了!”   “请罪不急。关键在于请罪之后,还能不能活下来。”   这话说得,让魏彬心中生出一丝希望,“梅老板觉得,即便是最坏的情况,咱家也能活下来。”   “这说得哪里的话,当然能活下来。”梅可甲极力安慰,“太子殿下,是陛下唯一的子嗣,也是大明将来的皇上,天下财富都在他的手中,天下也都是他的子民,你手里多一点,和他手里多一点对天子来说不都不一样吗?”   “况且,魏公公与殿下的关系不一般,便是犯了错,也就是贪银子,不论如何对殿下还是忠心的,只要忠心,再诚心认错,想来殿下何至于杀你?杀了你,殿下不就少了一个忠心的奴婢?”   这番论述层层递进,倒是让魏彬给听了进去,“对!做奴婢的,只要忠心,哪怕犯了错,也就是领个罚的事儿,殿下必定不会要我的命的。”   说到这里,梅可甲开始转入下一个节奏。   他叹息一声,“魏公公,似你似我……咱们这些人虽说也都是殿下的人,也都为殿下做事,但咱们和那些文臣不一样,文臣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咱们如同山溪之水,比之文人是易涨,但也易退,一旦流入河中,便再也回不了山中了。”   “那依你看,如何才能不流入河中?”魏彬紧接着问道。   “在下跟殿下的时间,肯定是没有魏公公长,所以在下姑妄说之,公公姑妄听之。公公的问题,在下以为答案就是一句话,”说到这里,梅可甲靠近了一些,“不要坏了殿下的事。”   “那是自然,这咱家自然不敢!”   这话说的梅可甲都想笑,   还不敢,今日这事有几分都是因为你。   “那么,就容在下问一句,”梅可甲砸了砸嘴巴,“公公可知道,殿下在浙江的大事是什么?”   “是银……”本来魏彬是想脱口而出的,因为他知道,   但说他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为什么?   因为这个答案,是银子。   可他魏彬,拿过银子。   梅可甲垂下眼眉,那意思,你自己知道就好。   “完了!完了!这么说来,咱家还是没活路啊!”   魏彬一个五十几的人了,说着话竟然眼泪鼻涕都要流下来。   “公公,在下不是那个意思。”梅可甲提高了点声音,“便是有罪,也可以将功赎罪的嘛!”   魏彬止住哭声,吸了吸鼻子,“好,你说,有什么将功赎罪的机会,再给殿下多找些银子?”   “不。”梅可甲说出了他的最终来意,“公公这个时候,要帮殿下背上这口锅。这比银子有用。”   “背锅?”   “是。浙江的人知道我梅可甲是在替殿下攒银子,可没有人有证据,既然没证据,当朝太子的事便谁也不敢乱说,他们只是推断,我的银子给了你,你的银子自然就给了殿下。从浙江到京师都想给殿下按上一个‘与民争利’的名头,这样一来,你得撤,你一撤,我将不得不撤,我一撤,浙闽的商人都会弹冠相庆。”   “只有帮了殿下,殿下才能想起你的好,这个时候认错才有用,否则光认错……公公会饶恕手下这种人么?这是其一,其二,公公还要保住我。”   魏彬眼睛里全是大大的问号,“这是为什么?”   “因为在下。”梅可甲作揖拱手,“也是殿下‘大事’的一部分。殿下最为在意的是浙江的银子,在下在,则银子在;在下不在,银子也就不在了,银子不在,坏了殿下的大事,公公就活不了了。”   “咱家明白了。”魏彬想了又想,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逻辑很通顺。   其实一般人都分辨不出来,因为不管是坏殿下的事,还是把梅可甲交代出去,太子的确不会绕过他。   所以基本上也就信了。   但魏彬离开梅府之后,梅可甲则眯了眯眼睛,不屑的摇了摇头。   角落里,福政走了出来,问道:“这样说来,魏彬还有活路?”   “有个屁的活路。他要有活路,浙江巡抚王华就不会来。”梅可甲一边理袖子,一边慢悠悠的说:“咱们那位太子殿下是算账分明的主,你对他好,他对你更好,你对他坏,他对你更坏。魏彬在东宫这些年,不是搞不清楚殿下的性格,是一朝得势,忍耐不住,动手拿了殿下的银子,反正拿得也是小头。不过……他这一伸手倒是救了我。”   “这是为何?”   梅可甲解释说:“老爷我在浙江行商,赚这么多银子,必然是有许多仇家,人多起来,你也打听,他也打听,我就是再隐秘,几年时间一过,也终将叫人查探出来是在给宫里办事。所以似今天这样浙江不稳的局面一定会出现,既然一定会出现,又解决不了,就只能找个背锅的人了,否则殿下岂不是怪我办事不利?”   总之一句话,他不坏殿下的事,如果殿下的事坏了,那也得看起来是别人坏的,与我何干?   所以,当初他给魏彬行贿,根本就是故意的。   有人犯了错,局势坏了,自然就是犯错之人的问题了。   这,才是活下去要有的脑子。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他们是谁?   大同高山卫,马一槐推开一处房门,端起炉子上的热茶就咕咚咕咚灌进了肚子里。   弘治十三年,他被当时的参将杨尚义带到了大同,而后在十三年、十四年那两次鞑靼寇边时,他们这些人都因作战勇猛而升了职,他现在的职务已经是当初杨尚义的位置了。   高山卫顶在防守鞑靼人的最前线,杨尚义就把他放到了这里。   还有他那两个,更加骁勇的儿子。   现在他们都比较紧张,因为鞑靼人在六月时领兵来犯,在大同和宣府边境连营三十里。   当时弘治皇帝都想要亲征,但还是被刘大夏给劝住了。   “……爹,我听说西北那边也有鞑靼进犯,这日子都几年了,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的大儿子马荣前些年还有些小,但这几年慢慢长大,满二十岁了,身体里那股年轻人的劲儿也开始挡不住。   小儿子马胜,弘治十六年才到大同,也是从军学院出来的,眼下才十七岁,还是有些稚嫩。   “朝堂里那些大官儿的事,我们管不着。你们两个小崽子睁大了眼睛,不要把命丢在这儿就行了。”   因为太子提倡武官也要读书,主要是读兵书和史书,所以像马一槐这种有点儿志气的,平常也会在这方面用功。   据说军学院出来的那帮人,都识得几个大字,要说这读书也有力量,懂了历史之后就跟开窍一样,打北边的人就是狠。   他这个小儿子就有几分这样的耐性,硬是在军学院把书读的蛮好,所以此时也坐在炉子边说,“大哥你也不用急。太子不会再忍鞑靼人多久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军学院,太子教我们说,像弘治十三年、十四年发生的事是大明之耻,北虏不清,则耻辱不能洗刷。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来到大同,要成为像冠军侯那样的少年将军!”   马一槐斜眼瞧了瞧自己这二儿子,翻了个身继续躺下了,“书读多了,还真能改脑子?这话你怎么说出来的。”   “爹你也不要笑我。”马胜恨恨的说:“鞑靼人在边关各地烧杀抢掠,这不是耻辱是什么?可恨的是有些官老爷,杨将军每次请战,他们就说以大局为重。儿子就是不明白,边关百姓的命难道就不是大局?”   大儿子别的听不懂,就听懂了兵部的那部分,应着说:“对,就应该让我们打出去!”   “行了行了!”马一槐听得脑袋瓜都痛,“一天天的,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战场,是你们想的那样子吗?”   大儿子马荣经过一些战斗。   但马胜,虽说他最激进,但鞑靼人的骑兵什么模样他还不知道呢   不过大同府,杨尚义的帐下的确有很多似马胜这样的人。   而且这几年越来越明显,就是他们非常的好武、激进,动不动就是太祖太宗北驱大元的光荣历史。   也不知道怎么教出来的。   北方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大同到京师的路上军马不停。   而江南也不平静。   王华一到浙江后,许多人都想要求见他,但他最先见的是那个太子要保的人,梅可甲。至少是什么情况要先了解清楚。   密室中。   梅可甲说:“以浙江湖州知府徐若钦为始,浙江的官员都在向朝廷上奏,参的是镇守太监魏彬贪墨一案,容在下一猜,殿下应是放弃了魏彬吧?”   王华想到来之前王鳌说的话,他觉得这话猜得也对。   “魏彬出了这样的事,哪怕朝廷上没有参他的奏疏,他在殿下那里也落不了好。还是说说你吧。过不了几天,殿下派得另一路人马也该到了,魏彬被带走之后,于你主要是哪里受影响?”   “货源。”面对王华,梅可甲要比在魏彬面前恭敬些,毕竟这是太子面前正当红的人。也是他日后在浙江的依靠。   “货源?”   “做生意虽然复杂,但其实步骤也就是收货、卖货而已。卖货这个过程是在海外进行的,他们干预不了,但收货则是在大明。在下不会制作茶叶、也不会织丝绸,丝机平时有人保护,只要小心,便不会出问题。但是货源就不好说了,像生丝都是从湖州种桑田的百姓家购来的。各家商人都有官府的背景,如果魏公公就这么走了,相信在下很快就会收不到生丝了。”   一旦商人的庇护没有了,官府要对付他实在是很简单的事。   王华没做过生意,但梅可甲的解释也算是通俗的,他微微点头问道:“像你这样,出一次海大概可以获利多少?”   梅可甲回道:“这要看本钱。以在下这几次出去的经验看,丝绸是怎么都不会亏得,只要运到吕宋岛,价格翻个十倍一样有人要。”   “十倍……难怪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也要运气好才行,万一在海上遇到风浪,就不好玩了。在下就损失过一船货。”   “意外也是难免的。那么你现在每年能得利几何?”   “魏公公在的时候,这几年每年大约一百万两。如果是中丞,想来会更多。”   王华听了心里一惊,   这么说来,殿下现在至少积蓄了四五百万两的银子。   这可是一笔巨款。   一旦真的像刘大夏那些人想得那样,太子准备以此作为军资,对北方用兵。这个规模可不会小啊。   其实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   为什么浙江的人对魏彬和梅可甲恨得那么厉害,这么大的利益,原先本应该是属于他们的。   这个瞬间,王华也下了决心。   “这条财路说什么也不能断了,否则本官这颗脑袋也就保不住了。”   太子的怒火,他们谁也受不住的。   “还有在下的脑袋。”梅可甲附和说。   王华又问:“那么接下来呢,是要本官配合你保护货源?”   梅可甲露出微微的笑容。   “中丞,商场之上你争我斗,虽然是为了几两碎银上不得台面,但也是成王败寇,手段什么的,在下该用的都会用的。简单的说,从来也没有别人打我,我却不还手的道理。所以中丞如果不介意,或许可以和在下合作一番,把那些要对付梅记的商家,勾出来。”   王华没说不同意,他先问:“你想怎么做?”   “中丞初来,浙江上下都知道您是太子的人,但中丞是文官,和魏公公不同,您这边只要没有特别明显的替我撑腰的姿态,他们很快就会怀疑、随后去试探您的态度。”   “你是想来一个请君入瓮。”   “不错。”   王华思量了一下,缓缓的摇了摇头,“没有人会上这个当的,我是詹事府右谕德的身份出京,此时来浙江,谁也不会把我不当做太子的人。而且,还有些冒险,万一他们真的行动起来,断了你的货源,影响了今年的海贸,出了这岔子又当如何?耽误了殿下的事,这干系你我都担不住。”   梅可甲劝道:“如果中丞不将我推出去,那么他们就会将矛头对准你了。”   一样的套路再来一次,   怎么赶走魏彬的,   就怎么赶走王华。   “在下知道,中丞想让浙江一切和原先一样,但魏彬败走,对方的气焰是止不住的,所以安稳得了一时,安稳不了一世。”   梅可甲的意思,还是要露出獠牙,   要凶起来,镇住那些人。   王华起身背手,他很是细细得思量了一番。   “……若是可以,还是先看看他们的动作如何?”   梅可甲皱了皱眉,文官比太监虽然有‘品相’一些,但与此同时做事也就有一点循规蹈矩,如果是魏彬,只要有利,什么他不敢干?   但他不能让王华这么保守。   心中想了想,梅可甲说:“中丞,您真的认为一个湖州知府就可以参倒浙江的镇守太监吗?虽然陛下登基以来,数次限制厂卫,可一个四品知府,在宫里的公公眼里,还算不得什么吧?”   王华眉目一皱,“你想说什么?”   “中丞不知有没有想过。您没在的时候,在下的靠山是魏公公,魏公公可是浙江的镇守太监,那么对方呢,他们的靠山是谁?几个商人,可入不了魏公公的眼。”   这话再说下去,就是要晃动大明朝的根本了。   但王华人在京城的时候,太子就有过交代,要他清楚的知道浙闽的商人是和什么人在勾结。   所以他没有阻止梅可甲。   “海商的利益每年数百万,甚至是千万,不独被商人吃了,在下的同行们也得孝敬。省一级的,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哪个不拿银子?他们拿了银子就敢都揣进自己的口袋,难道不向北边送一点儿?”   王华的拳头一紧。   国事如此,实是让他心痛。   “那你也送了这两个衙门?”   “送是送了,但没送成。”梅可甲倒也说了实话,“收银子是一门学问。在下这个忽然从外地来的人,什么路数,他们不知道。所以这银子送了太少得罪人,送了太多他们不敢收。等到摸清在下的路数,他们就更不敢收了。”   “那你觉得,刘大夏会不会收浙江的银子?”   “这话在下可不敢说。”   有明一代,官俸极低,如果家里祖上不富,自己还过得不错的,肯定是收了,至于是不是浙江的银子,那谁知道。   王华苦笑了一番,“朝中诸公啊……最后叫你梅可甲看了一回大笑话。”   这话梅可甲不敢受,“中丞言重了,这也不是笑话不笑话,但浙江上去的疏所说与民争利的实际就是如此。殿下若是不争,这银子也到不了‘民’的手中。他们叫殿下不与民争利,实际,是把这利给他们自己。”   王华忽然想起自己在京城还和王鏊说过,殿下是否与民争利的事,当时他根本没想过还有另外一种理解。   深呼吸了几口,他咬着牙颤声问,“他们,又是谁?”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争银子   他们是谁?   王华的这个问题问得好。   梅可甲说:“来浙江的第一年,在下以为是那些大商人,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中丞说不定也听过,台州的费荣嘉,湖州的魏惠强,杭州的黄宗谅、宋肖翁。但后来和他们有过交手之后也觉得,他们都是锦衣玉食,谁会嫌命长去和东宫太子斗?完全不至于。于是不解。”   “继而到第二年,在下就在想,会不会是浙江各府知府,布政使、按察使这些官员们,他们也有名字,但细想来也还是一样,他们会主动的想和殿下争斗吗?也不会。”   “那么是谁?直到去年、今年在下才想明白。殿下要找的他们,根本就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如果有一个名字,比如杭州的黄宗谅,是他在背后操纵这一一切,那么事情反倒简单了。哪怕这个名字的能量再大一些,又能怎样?殿下是大明储君,一道旨意,锦衣卫就可以把人带走,可为什么事情成了今天这样?”   “因为这事儿难就难在没有一个名字。如果要有。那就是浙江、福建。是这里大大小小的商人、宗族以及依赖他们银子而生的官员,不止地方,还有京城。是这些所有人。”   在梅可甲的理解范围内,   这当然就很难了。   因为不可能把所有人抓起来一并杀了。   “老爷。”   巡抚衙门里的管家,是王华带过来的,这人跟了他十几年,到哪儿都带着。他的叫喊,让震惊中的王华从云游之中回神。   “怎么了?”   那人回道:“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来人了。”   梅可甲面无表情,但其实情绪都在心里:来得可真够急的。   “知道了。梅老板,你先别走。关于浙江的事,本官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现在,你先到里边听一听。看看这两位能会说些什么。”   梅可甲没二话,起身微微行礼后,拐到了后面去坐下。   浙江的布政使是湖广右布政使李俨才转任,而按察使则还是原来的人担任,名叫党善吉,他不像李俨才那样,和什么人有什么姻亲的关系,   他就是典型的大明官员。   这样的官,七分想着自己,三分想着上司,百姓一分都没有。   王华刚刚接受了一遍‘真实的与民争利’的洗礼,对于现在上门的两位可没觉得他们是怀着好意的。   “职下李俨才(党善吉),见过中丞。”   他们行了礼,一般来说能混个位置坐坐,但似乎这次没有……   王华是状元出身,又是太子重视的官员,历任詹事府右谕德、山东布政使,经验丰富,来头不小。   若真的想摆出一点势头,那还是能摆出来的,就看想不想而已。   现在碰上这两人,王华就想摆架子。   所以他回到主位坐着,与他们保持距离,也板着个脸。   李俨才和党善吉相互看了看,他们有些摸不清这新任巡抚的脾气。   巡抚,有段时间是常设官职,但在弘治年间不是,它就有点像是‘巡视组’的感觉,是皇帝为了什么目的,专门派过来的,   所以这属于‘上差’。   地方官绝不能得罪,否则他回京之后,在皇帝那边打你个小报告,那不是完犊子了。   “中丞。”李俨才这个布政使先说话,“下官们本不想打扰中丞休息,下官也是几天前刚到任浙江布政使,到了之后便听说了眼下那件闹到了朝廷的事。下官想着,这件事儿怎么处置,终归是要看看中丞的意思。”   王华回道:“既然是要紧的事,休息与否自然不重要。你们说来吧。”   李俨才给党善吉使了使眼色,   于是这个按察使开了口,“中丞或许也听过。便是浙江的镇守太监魏公公贪墨一事。魏公公贪财敛财、以至于到了主动索贿的地步。朝堂上,刘尚书也已向陛下陈奏,恳请陛下为浙江民生计,能够召回内官。据下官们了解,魏公公,不日就要回京了。”   “是啊。”李俨才虽然初来浙江,但说到底他是文官,对太监自然没什么好的观感,所以自然也是开心的,“不过,中丞,魏公公在浙江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今日我们来就是想与中丞商议,那些人该怎么办?”   王华眉眼一抬,   梅可甲此人,于官员的心思倒是琢磨的清楚。   他说这些人会来试探自己的态度,还真是一语中的。   “魏公公被抓走了吗?你们哪里得来的消息?为何本院从未得知?”   巡抚这一句话问得李、党二人憋了一回,   “这个,浙江已人人知晓了呀。”   “人人知晓有什么用。圣旨这么说了,还是太子这么说了?又或者,是大司马和你们这么说的?”   两人双双摇头,“那没有,那没有。”   李俨才不想白跑一趟,他皱眉凝思,还是想了个办法,“中丞,太子殿下爱民亲民,魏彬是东宫的太监,出了这样的事,殿下那边是怎么也不会忽视不管的。圣旨左右也就一两天的事,即便有变故,魏彬回京的大局是不会变的。”   这话王华就不会去轻易推翻他,正好他想知道知道这两人接下来还有什么说法。   所以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们说得‘那些人怎么办’,那些人是谁?”   党善吉心中一喜,立马开口说道:“便是梅记的主人,梅可甲。此人用心险恶,自弘治十一年开始,就一直向魏公公行贿,于是短短几年的时间梅可甲便获利兆万,浙江各地府、县之生丝、茶叶皆以供应梅记为先!”   王华虽然不是很懂浙江,   但他也懂大明律法。   魏彬现在还好好的呢。   案子没审,魏彬也没审,浙江的按察使凭什么说这个话?这样讲出来自己的偏向性也太强了点。   但他也想到梅可甲之前说得——请君入瓮。   其实他有一点没懂,一会儿还是要问问。   而眼下……   王华转向李俨才,“布政使衙门是什么意见?赞同吗?”   “下官于此事了解不深,一切还是要听中丞的意思。不过商人行贿镇守太监,按律也是要问罪的。”   “把梅可甲抓起来?”王华又转向按察使问道。   结果党善吉摇摇头,讪笑着手:“中丞在上,哪里轮得到下官做主?”   王华就是再不懂人心险恶,也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不敢做这个决定。   因为魏彬虽说是走了,但梅可甲的身后很有可能是东宫。这个时候,最好能有个愣头青,下决定把梅可甲收拾了,到时候得罪太子的雷由他去顶。   所以他们两个都把做决定的权力上交,这可不是‘以领导为准’,这叫权责一体——你下的决定、你签的字,最后就是你的事。   如果真的是翰林院刚出来的书生,可能还真的就吃了这‘蜜糖’。以为这两个家伙是重视上司的意思呢。   但王华也是历经宦海的人了,他什么也不说,就讲:“这个人,还是等京里的旨意来了再说吧。”   李俨才和党善吉没有办法,人家不上套,这条路就堵死了。   “那上奏朝廷的案卷里,是否应提及梅可甲这个人?”党善吉又在试探。   “案卷怎么写,自然是看犯人怎么交代。”王华眼睛一眯,“怎么?臬司衙门可以随意勘定案卷吗?”   党善吉吃了一瘪,急忙说:“那当然没有。只不过……”   话说到此处,他自己停住,因为感觉到李俨才扯了扯他。之后便领着他告退。   王华也没有阻挠他们。   到了外间,党善吉才问李俨才,“你刚刚为何不让我说了?这个王巡抚对梅可甲的态度暧昧不清。”   “头次见面,你问这样的问题?梅可甲的事急什么,只要查证他有受贿的实证,再来巡抚衙门不迟。到时候不办梅可甲,就是以权谋私,只要他撂下一句话,也行,咱们可以上奏。办梅可甲,一样要他说话。在这个位置上,就躲不了他的。”   党善吉一听,这样也对。   “今天就是来打个照面,顺便试探试探,他不上这个当,再追下去也是无用的。”   这样,   李俨才和党善吉就离开了。   而梅可甲也从后面走了出来,“中丞。”   王华打量了一下这个中年人,“你不读书做官,可惜了。”   “中丞抬举,在下也想,只可惜没那个福气。”   “我还是表现出了一点要维护你的意思,否则,他们会生疑的。”   “是,初次见面中丞表现的谨慎些也是应当的。”   “但我有一点未明。”王华想继续之前的对话,“你说浙江根本就没有一个有名有姓要与殿下做对的人,可又说要请君入瓮,这前后难道不相矛盾吗?”   “不矛盾。无名无姓,便是因为所有人都被局势推着走,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某个人,你这样是与太子为敌,那在下觉得谁也不会那样选,但一步一步被推着走上了这条路,那也没有办法,甚至有些人不觉得自己在与殿下作对,是觉得是魏公公在贪银子呢。而咱们请君入瓮,请得就是迷途人,迷途了就是迷途了,被抓的时候喊冤枉是没有用的。”   “嗯。刚刚那两人呢?”   “让他们来,让他们背后的商人一并来,断我的货源,今年湖州等地的生丝就让他们收,我们,收他们的。”   这话说得好狠,但梅可甲一点表情都没有。   不适逢魏彬事发,   浙江的官员哪里会敢对梅记动手。   “这需要时间。且,你真的觉得他们会相信吗?相信我一个詹事府出身的人,不以太子的利益为先?”   “中丞,不妨一试。”   这个话,梅可甲不好说。什么叫以太子的利益为先?这句话不要拿出来骗人了。   魏彬还是太子近侍呢,太子的银子他拿没拿?   这些大小官员,想着的都是自己的腰包鼓不鼓,那么看别人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用句文艺的话,你是什么人,你看到的就是什么人。   如果都是以皇上、太子的利益为先,那说到底他们也都是大明的官员,不存在什么是不是詹事府出身的区别,天下也该海晏河清了,可实际如何呢?   大家都是想着怎么多捞一点。   所以浙江巡抚如果也想捞一点,在他们看来并非奇怪,而是‘会做官’的表现。   这一点梅可甲是确信无疑的。   因为与一个浙江巡抚狠斗的代价,远远超过把他‘同化’。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性,那也是一定要来试一试的,万一王华和他们是一类人呢?   当然如果不行,那么再想办法好了。   “那你近来小心,他们似乎都是有消息源的,魏彬倒台的事也已经知晓了。如果我不明确支持你的话……”   “暂时,他们还是不敢的。喔,对了。还有一事。”梅可甲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这上面记录的是在下送魏公公的银子,从弘治十一年到弘治十七年,一共是八十万两白银,就是不知道被他花去了多少,也不知道其他人送了多少。这银子如何处置,中丞也应该和他们争一争。如果案子就这么让他们办的话,魏公公所得的银子,至少一半都会消失不见。”   王华心中叹息,   朝廷缺银,   陛下缺银,   银子原来都流到这些地方去了!   如果不是东宫在浙江掷了一子,这些事的全貌又怎么能够看的清楚?   而浙江如此,那么全国呢?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不独是浙江的官员贪墨吧? 第一百六十章 父子之乐   自弘治十二年始,由皇太子主持,亲自对马政的官员系统进行梳理,也重新政整治了全国的官牧马场。   在京师,他支持太仆寺卿梁储对行政机构进行改革,太仆寺统管全国官牧马场,包括养马、调度、输军等等各个流程,也不再分设各监,而以‘司’来进行条线管理。地方则设行太仆寺,直接向中央的太仆寺负责。   在地方,他则支持杨一清全面整顿陕西各处官牧马场。   春月草长,纵马于苑。迨冬草枯,则收饲之。至弘治十七年,   陕西马政在杨一清的治理下已经焕然一新,他自己上疏:臣遍历其地,酌定三等,开城、安宁为上苑,岁马可二万匹;广宁、万安为中苑,岁可八千匹;清平、黑水为下苑,岁可四千匹。   朱厚照还记得呢,弘治十二年时,陕西马场只有两千多匹马……   除此之外,苑马场也在增加,今年就在平凉府新建了一处安定苑,也是可以岁马两万匹的上苑。   数字的确是漂亮了一点,   其实历史上,杨一清就是署理陕西马政非常得力,永乐年间全国有96苑官牧马场,至明末时只余9苑……从陕西来看,永乐时设有24苑官牧马场,弘治时只余6苑,加上今年新增设的,7苑……   这么惨烈的数据背后,在弘治后期到正德初期,杨一清署理马政期间,马政的情况竟然大有改善。   不过,等杨一清离任后,仅十来年后的嘉靖年间,陕西马政的情况又都恢复原样。   当然,尽管官牧马场的情况大有改观,但马匹总量不足的总特点没有改变。   杨尚义的骑兵部队更是要那种可以战斗的精壮马匹。   不止如此,实际上骑兵部队看到的是一匹马,一旦战斗,后面得有三匹马跟着作为保障,   首先是战争中的马匹伤亡很大,   其次马所需的粮食也很多、而且很精,需要运输……基本上一匹精良战马的粮食,可以养活25个人。   所以不是把马养出来,就有厉害的骑兵部队的,它只是个必要条件。   人吃马嚼的,喂养出几十万大军真的也很难。   至今,杨尚义的骑兵不过四卫人马,共计两万两千人。   后人想象中的二十万或者三十万骑兵,不是国力鼎盛时期,根本就养不起。   但好在朱厚照也才十四岁,他还有时间。   这是不讲究政治,讲究实效的层面。   在政治层面,   杨一清这个人让朱厚照很纠结,因为杨一清可和刘大夏关系很好。   事实上,正儿八经的历史中,杨一清之所以能从南京那边的闲职忽然变成山西巡抚这样的封疆,就是得了刘大夏举荐。   杨一清后来升任三边总制,也是刘大夏举荐。   甚至于我们可以推测,为何杨一清能在陕西把马政干得那样出色?太仆寺归兵部统属,没有兵部尚书的支持,他能做得好事?   所以这两人的关系是互相欣赏的。   浙江的事,刘大夏已经开始动手了,这个时候忽然推荐杨一清,就让朱厚照很警觉。   乾清宫的暖阁里,   皇帝看他面色并不欢快,便问道:“可是杨一清所奏不好?陕西马政有他梳理,已然大有起色,太子为何还有苦恼的样子?”   朱厚照先按下心中对于他和刘大夏关系的疑虑,应着说:“儿臣是在烦恼,杨一清之后,是否还有如此得力的官员。”   现任三边总制官秦紘已经年迈不可堪用,所以刘大夏开始推荐由陕西巡抚杨一清升任三边总制官。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提了,杨一清也干得一直都非常好,按理来说,提拔当然是没问题。但五年没动过,其实也是太子在按着这个人。   借口就是,马政就需要他。   实际上太仆寺改革之后,效率大为提高,倒也不至于离了杨一清就不行了,   “杨一清之前说来京,到了么?”弘治皇帝问道。   萧敬在旁回答,“再有两日就该到达了。”   这是朱厚照想要见一见杨一清。   太子面见边关具有军事色彩的重要官员,其实不太好。但弘治皇帝是同意的。   甚至太子如今的许多行为,皇帝已经不再多管了,而且他也没什么好管的,朱厚照不会故意的降智到给自己绣个龙袍穿一穿。   相反,他一直注意维护皇帝的皇权。   “到时候朕让他去东宫,太子也可以问他是否有干员推荐。”   朱厚照想了想,现在大约也只能如此了,于是抬手在奏疏上用朱笔披上‘已阅’两个字,这封奏疏就到此为止。   自弘治十六年后,他们父子俩每天都要花很长的时间在一起,而面对的工作对象就是奏疏。   如果皇帝身体不好时,他就不来了,由朱厚照一人在此。   即便两人在一起,所讨论的,也都是朱厚照挑出来的重大事件,就像三边总制官任命这种事。   放下一本,   再拿起一本,   这是户部尚书韩文所奏,   弘治十四年时,太子令户部清查建在京师附近的七处粮仓,让他这个太子比较欣慰的是,明代中期粮食仓储还保持了一个不错的状态。   因为北方缺粮,每年通过漕运南粮北运要有400万石粮食,京师里皇室、权贵的肚子都靠这个,所以除非是明末时期,其他时候官府对京仓还是很重视的,   也因为如此,这件事并未像马政一样掀起什么波澜。   但朱厚照并未就此停下,他开始令户部每年抽检两个省的粮食仓储情况。   从弘治十五年开始,先是山东和南直隶,十六年是陕西和四川,   弘治十七年,韩文上奏的是山西和湖广。   这是常例,原本用不着朱厚照和皇帝来讨论,但韩文在奏疏中还提及,要在山西大同府新建两个粮仓。   这也不是大事。   但忽然在大同开始储备粮食,其实就是表示太子开始为边关的战争做准备。   弘治皇帝掠过一眼,站起了身,在暖阁内转悠,“……旁得朕也不担心,朕还是那句老话,太子做事一向稳妥。但你不可谋划亲征前线之事。”   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作为父亲这么一讲,搞得儿子非得抗你的旨,否则就是一辈子不到军前了。   “父皇。”朱厚照跪了下来,正儿八经的请旨,“父皇的旨意,儿臣从来是遵守的。但这话儿臣想请父皇收回。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是有那么一天,儿臣也是要上前线的。”   皇帝急了,“那怎么能行?旁得事朕都允你,包括在大同筹储粮食一事。但战场,你万不能去!”   “是就这次不能去?”   皇帝‘啧’了一声,给他一个白眼,“你这个当儿子的跟老子玩这个小心眼,就你机灵是吧?”   “父皇,”朱厚照上前开始来软化攻势,“那儿子答应你,在儿子娶妻生子之前,绝不谋划亲征之事。”   皇帝想了想,带着几分傲娇,“不行,你得再把他养到十六岁。”   “六月时,父皇还想要御驾亲征呢。”后面半句话,朱厚照是呢喃着说的,“儿子可才十四岁……”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皇帝作势轻轻拍了拍他脑袋,“故意拆我的台是不是?”   萧敬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傻笑,结果还得了皇帝一顿佯怒训斥,“你也敢笑话朕?”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萧敬往后退了两步。   弘治皇帝气鼓鼓的重新坐到龙椅上去,“你起来吧,跪着膝盖不疼啊?”   “父皇答应了儿臣,儿臣自然就起来了。否则有父皇的这道旨意,国家真到了危急时刻,儿臣想要到前线激励将士也不成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也可以变通的嘛!”皇帝有些无奈,拉长了声音。但他并非是不开心,其实是很满意的,   朱厚照这个姿态,暗含着一种意思,就是你皇帝老子的话,就是你不在了,只要撂下话来,日后我当了皇帝也还是要听的。   这就是良性的互动。   皇帝万分信任太子,太子则从不忤逆他的意思。   朱厚照一听他这么说,立时站了起来,“那儿子就照父皇说的,到时候做一番变通。”   弘治皇帝先是点头,而后立马觉得不对,什么叫变通,任何时候都可以变通的,所以他先前的话属于白讲。   “好啊,翅膀硬了,敢套你老子的话。”   皇帝作势要抄出鞋底干人。   朱厚照一惊,“父皇是金口,金口即开,不能反悔的!”   “什么不能反悔,话都叫你说去了。刚刚你还叫我反悔呢!”   看他真的把鞋给拖了下来,朱厚照哪里还傻乎乎站着,转头就向外溜了。   “唉哟,太子殿下小心点。”一旁的萧敬见他跑动起来,也是怕他摔了。   但是太子长大了,这几年还习一点拳脚,腿脚轻快的很,一溜烟就没影儿了。   看这样子,也明显不是第一次。   弘治皇帝也是宠他,宠得没边儿了。但其实他自己也很享受这样。   这会儿还笑呢,“算他跑得快。”   等到低头看看书案的奏疏,还不忘再损一句,“活儿还没干完就溜。”   没办法,他只能自己提朱笔写了。   但想起来,太子像这样跑,也有几年时间了,那会儿还是个孩子,跑着跑着,个头都长这么高了。   两日后,杨一清顺利进京。   他这一环关乎着军事行动里最为重要的战马,不可谓不重要。   然而太子做的这些种种准备,在朝堂上是明着的,刘大夏等官员不可能不做任何表示,他是那种为了自己的正确而坚持到底的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奉旨贪墨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子,这是一定要大动干戈了。   韩文的奏疏一出,   刘大夏就有一点焦急之感。   他与李东阳的关系也还行,这日下了朝就故意凑到李东阳的身边,   “李阁老,天下尚有生民嗷嗷待哺,这几月以来,旱灾、地震,国事艰难。但东宫却私下里在积攒银子,蓄养战马,这便也算了,现在明晃晃的要在大同储备粮食。这不是战争,又是什么?内阁便就这么默许了?”   主要朱厚照也等他不得,眼下已是秋季,弘治十八年就要到了,他必须要开始筹备。   战争这种事,   不是今天发个旨意,明天大军就开到塞外了,又不是空投部队。   后勤补给没有几个月的时间哪里来得及?   所以他该干的还是干。   刘大夏这种皇帝宠臣,旁人当他是一回事,朱厚照可不管他,浙江那边,魏彬撤就撤了,但马上派另外一人到那边镇场子。   怎么样,梅可甲还是好好的。   他不收拾刘大夏是看皇帝身体不好,可不是怕了他刘大夏。   不过,或许刘大夏不这么觉得,他觉得韩文的这封请在大同储粮的奏疏,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了。   李阁老相较于五年前明显见老了,便是那头上的白发,以前是黑发中的细线,但现在也是一缕一缕的了。   “内阁不默许……内阁要怎么办呢?”李东阳把这个问题抛回给刘大夏,“东宫做事从来是正道推行,蓄养战马、大同屯粮,这些都是善政,大司马要内阁有个态度,内阁应该有什么态度?不同意殿下在大同屯粮?”   说到底,   太子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每个人都他娘的上来先说内阁,李东阳这些年也有些烦了,   你们要是能耐,自己他娘的上啊!   跟我这儿动嘴有什么用。   “李阁老不担心,殿下骤然兴兵的那一天?到那一天内阁也是这个态度?”   李东阳被这样问,并不会很开心,“大司马,只要殿下没有宣布用兵,蓄马也好,屯粮也好,这都没有问题。轻易是反对不得的。又或者只能奏明皇上,请皇上定夺。”   关于刘大夏,   这个人很奇怪,反正就是让人觉得逻辑不通。   比如说,当年宪宗皇帝要郑和下西洋的海图,就去找兵部要,兵部尚书回去找,结果时任兵部郎中的刘大夏把图给藏起来了,说找不着。   而且他正义凌然的说,我藏起来了。   然后兵部尚书就佩服了,说公达国体,此不久属公矣。   就是你厉害,以后我这位置肯定是你的。   这叫什么事?   上司要找图,你觉得不对,就把图藏起来?   你,一个兵部郎中,这是哪根葱?   那你觉得我人不行,我还得自行了断了?   这怕是被儒家洗脑到骨髓,而且是头像钢铁一样硬得究极愣头青吧。   所以他刘大夏也根本不怕怪罪,他就是要阻止他觉得不对的事,哪怕是自己私下里干点什么,这不就和藏海图一样吗?   现在这太子的‘狡诈’也逼的刘大夏有些没辙。   像浙江的事,撤走一个太监,派去一个文官。   不过刘大夏到底还是兵部尚书,他也有自己的职权范围,   寻不到支持,他也就只能自己干了。   这几年,大同、固原、宣府等地,有许多军学院走出去的将官,都非常的求战,他们都自称太子门生,个别的还嚣张跋扈。   这是没办法的事,   朱厚照也不能保证,出去的都是乖宝宝,而且里面还有勋贵子弟,他一个太子哪会时时刻刻都掌握这些人在干什么。   而刘大夏作为兵部尚书,似乎可以做点什么,他在酝酿,   京营之中皇帝是有直属亲卫的,   但其他大部分军队仍然在兵部的统辖之下,这统辖并非是调动,而是军官的升迁,粮草的收集发放等等。   于是刘大夏想到了一招。   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朱厚照正在东宫接见杨一清。   从弘治十年到弘治十七年,他已经见过太多的历史名人了,所以现在也有些麻木,对于眼前这个人,他的想法很简单,   就是一个很能干,但也有可能和刘大夏是一条线上的人。   但朱厚照不会那么狭隘,杨一清此时并没有做什么错事,胡乱的找他麻烦,这也说不过去。   “臣,陕西巡抚杨一清,参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现在大了,坐在主位上,一边翻着手中的东西,一边用余光瞥向他。   “从西北一路来京,杨巡抚辛苦了。陕西官牧马场,你这几年做得很是妥帖,在本宫心里,你杨一清,是有一份大功劳的。”   杨一清听了心里顿受鼓舞。   他在陕西多年,一个进士清流,给搞成了地方官,努力了这些年,眼下终于又进入太子的视线,还得太子如此褒奖,他怎能无动于衷?   “仰赖皇上天威、殿下才德,陕西马场终有起色,臣不敢居功。”   “有功便是有功,有错便是有错。本宫从来不会忽视臣子的事功。这次召你入京……”朱厚照放下手中的奏疏,站了起来,顺便也扶一扶跪着的杨一清,“一是为本宫,见一见你这西北的能员干臣,二来也是为你受赏,因你有功,兵部尚书刘大夏举荐你任西北三边总制官,你意如何?”   杨一清不敢托大,   太子虽然扶他,站起身后他也是退后一步微微躬身,给太子让出路来。   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   杨一清虽然人在西北,但是他不聋不瞎,他难道不知道殿下和刘大夏的嫌隙?   这个时候太子问这个问题,能是简单问问?   伴‘君’如伴虎,虽然这个君还是储君,但弘治皇帝和太子的关系,他们这些远在陕西的官员也是知道的。   而杨一清此人,虽然和刘大夏关系很好,但是他并不避战,史书记载,他也是领兵打过仗的人。   “臣的意思,能为朝廷巡抚陕西,为殿下牧守马场已是臣之福分。臣不敢有居功而要赏的念头。”   每一个官员,在太子面前几乎都是这么老实、这么一心为公的。   但太子不能真的当真,把这些话当做是评价一个官员的好坏,这只代表了他们基本的能力——说正确的话而已。   “六月,大同府来报,说鞑靼人在关外连营三十里,七月,宣府来报,说鞑靼人寇关抢掠。若是让你任这三边总制官,鞑靼人进犯一次,你就这样上奏一次?”   考验来了。   太子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你将来只守肯定是不满意的。   如果这个话回答的不好,三边总制官他杨一清就不要想了。   “臣以为戍守边镇,守好为主要之务,但皇上和殿下若有旨意,臣也必定不会畏战不前!”   “你做事,本宫还是有数的。”   朱厚照把放在案上的奏疏拿起来向外走去,并对杨一清下了逐客令,“你下去吧。下去之后找一找刘大夏,你就跟他说……”   太子停了下来,“说,本宫谢谢他。谢他,为国举荐了一个称职的三边总制官。”   太子说这话是笑着说的。   但是杨一清的耳朵里,立马就是一声巨响!震荡得他的胸口久久不能平静。   他马上跪倒,“殿下,臣,臣……虽是刘尚书举荐,但臣是大明朝的三边总制官,领的是皇上发的俸禄,受得是朝廷的厚恩。”   太子脸上的笑也适时的消失,只淡淡的说:“望你记得今天在东宫说的话。”   这就是最后一句了。   太子走后,杨一清一摸手心,竟发现多了不少汗水!   早知道太子是英断之主,   但真的面对他,才感受到那种压力。   总得来说,朱厚照对杨一清的回答还算满意,至少没有上来就劝他一套“兵者,国之大事”的道理。   朱厚照所拿的奏疏,是浙江巡抚王华所奏。   梅可甲的那个请君入瓮的法子,有一点危险性,就是会耽误生意。   王华害怕出事,   所以把当日和梅可甲的对话一一上奏。   朱厚照看完之后默然不语。   西北有西北的麻烦,东南有东南的症结。   王鏊来了之后一时没找到太子,最后是在太监的指引下,发现太子独自一个人坐在亭子里。   手里捻着点心,赏着湖。   太子很少一个人这样。   王鏊关心,于是急忙上前。   朱厚照见他来了之后,直接就将手里的奏疏递到他面前,“你先看看。”   这道奏疏,最最精辟的地方,就是梅可甲说的四个字:无名无姓。   王鏊看完之后顿时明白,为什么太子是今日这般表现。   “主忧臣辱,殿下如此忧心国事。是臣无能,不能为殿下分忧。”   “你胡乱领什么罪,浙江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朱厚照不在意的说了这么一句,“你是觉得本宫心灰意冷了?那是想错了,其实浙江的事发展成今天这样,并不出我意料。梅可甲说浙江并无人要与太子做对,大家只不过是想挣到自己的银子。”   “这话其实不对,有些银子不是他们该挣的,贿赂官府,收买官员,这样做生意怎么就是该挣的银子了?梅可甲那个请君入瓮的法子很好,要我说,王华还是胆小儿。你来执笔,给王华去一封信,命他奉旨贪墨,去见识见识,这些地方的官员要怎么分梅可甲和魏彬的银子!”   “原来我还想魏彬既然是内官,押回京城我们自己审理就好。现在看来,嘿嘿,还是不要自作聪明坏了这出大戏。就在当地审理,王华主审,布政使、按察使副审,把案子审完,案卷递上来。本宫这次要瞧一瞧,为了这些银子,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论心黑   朱厚照和王华在行动。   浙江的官员也在行动。   眼看成功送走魏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结果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庆贺,又来了个王华。   布政使和按察使给王华一个‘拖字诀’打发了。   他们两人回去后,便接连接见各地官员,当然各地官员也会自己去巡抚衙门拜码头,同时用自己的眼睛亲眼看看王巡抚的态度。   老话讲,堵不如疏。   在这件事上,东宫的方法却是堵,因为东宫不可能放任这笔银子不取。   这一堵,各级官员的情绪就有些压不住了,   这日,湖州、杭州、台州知府一齐聚于布政使衙门。   尤其以湖州知府徐若钦最为慷慨激昂,   “送走豺狼,又来虎豹!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自古以来可曾有过皇室置商,而于民间取财的?传至后世,岂不是徒增笑料?!”   其实他们也算努力的了,为了能够扳倒魏彬这个贪污的大太监,他们是极力的攀援皇帝宠臣刘大夏,好不容易利用他和太子的嫌隙,让刘大夏在皇帝面前进了言,决定惩治这些不开眼的内官。   结果一个安稳觉都没睡,东宫又给派一个信任巡抚过来。   杭州知府丘宗夏说:“以往下官还以为就是魏彬这个大胆的奴婢一朝得势,便大肆敛财,没想到东宫竟有如此考量。江南本就是朝廷财税重地,所上缴得赋税占了全国的半壁江山,虽说江南富裕,但民生之苦,一样苦不堪言。如果依旧不满足,继续要从浙江取银,这不免有些……”   浙江的官员在一起酝酿了好几天,   大家心里都有火,但都不敢发。   但几日后,他们这些人再于布政使衙门之中聚首时,湖州知府徐若钦忽然展示了自己于这几日间所拟的奏疏。   “方伯(布政使尊称),浙江的事不能够再拖下去了。若是各位不愿上疏,我湖州知府徐有易,愿意向陛下谏言。这是下官的奏疏,还请方伯过目,若无有不妥,下官便拼着性命将这奏疏,递上去!”   东宫在这几年是有威名的,其实这整件事,从地方到京师,都心知肚明是太子在浙江取银,只是没有实证,所以先前还没有人一个人敢说,只是揪着魏彬猛打。   现在难道有人敢向陛下上疏,并将真正的话讲出来?   众人看着徐若钦手里的东西,都不禁吞了口唾沫。   这件事……如果有人愿意冲在第一个当然是好……   可徐若钦在这个时候,拿出这份奏疏是什么意思?   党善吉最为鲁莽,他一直等着有人当这个冤大头,此时等来了,便忍不住心中畅快,“这不是好事么?!你们都愣着干什么?”   说完这话,李俨才还是没动作。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徐若钦这个家伙,心思诡诈!   他不仅想当不畏威权、主持正义的第一人,他还他娘的怕死!要把这一屋子的人全给带上!   因为,此刻谁也不好不同意这份奏疏的内容,在如今浙江的官场氛围,谁拦了他徐若钦、以及他的这道奏疏。   那就是‘逢迎谄媚’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本来也是,你们都害怕,我徐若钦拼命,你们还在后面扯后腿?!   但凡做了这事,政治生涯就结束了,在明朝,一个官员丢掉什么都不能丢掉你身上的道德光环。   可大家一起看了,又不拦,   以东宫的威名,将来处理起人来,谁又能逃得过?!   “……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   众人犹豫间,党善吉已经开心的高呼,“徐知府不愧是文胆之名,这道疏写得真是荡气回肠!”   李俨才心中叫苦,这个笨蛋,被人给算计了还不自知。   但徐若钦这是阳谋,他们这几人都没有办法,只能吃一口大便,还得装着开心,拱手对着徐若钦吹嘘。   布政使衙门的这个事,   传到梅可甲和王华的耳朵里,   这两人也不免摇头。   “这个徐若钦,自身的宗族就有海商的背景,他有上这道疏的动力,却没有承受太子怒火的勇气。于是把这道疏展示给人看,寻常人,大抵会觉得徐若钦这是好慕虚荣,实际上这是要拉上更多的人和他一起。现在李俨才若想活命,就只能跟着想办法,除了赢了这一局,否则就是死。”   王华也大约明白了,梅可甲之前说的‘局势推着人走到了这一步’具体是什么。   李俨才新来浙江,可这才一件事、几个照面,就被绑架进这个集体了。   他又能怎么办呢?   这也是为什么无名无姓,但浙江就是呈现出来要和东宫反着来的原因之一。   人人都被推着走,一次一次没得选的选择,最后进入到深渊之中,难以脱身。   “如此一来……”王华将京里来的信递上前,“李俨才因为没得选择,反而会更容易相信我。殿下已经同意了你的计划,不仅如此,还赐我四个字,奉旨贪墨。”   梅可甲心中一喜。   快速扫了一眼之后,声声叫绝,“殿下人主之魄力,直追先祖。中丞,也可体会体会什么叫日进斗金了!”   王华点了点头,他不是个冲劲很足的人,但只要有京里的旨意,他就不会再扭扭捏捏的了。   “来人!”   “在!”殿外进来两个千户官,这是巡抚衙门自身所拥有的兵力。   “拿着东宫旨意,随本院到镇守太监府,拿人!”   魏彬是内官,和文官们不属于一条线。   所以为了方便王华在浙江行事,朱厚照在密信之外给了他东宫令旨。   这样一来,魏彬也绝不敢有半分忤逆。   但梅可甲就不适合再跟上去了,   说实话,东宫比他想得更为激进。   因为魏彬的确掌握了东宫的诸多秘密,正常人会怎么处置?要么杀人灭口,要么带回去自己审。   怎么能就在浙江审呢?   所以这一点,梅可甲从开始就没想过。   不过偶然抬头,看看这巡抚衙门,他忽然又明白了,   喔,是因为王华……   王华是主审官,他是不会让不利太子的案卷送到京师的。   至于魏彬在大堂上说出什么,那做不得数……王华完全可以给你按一个名头,叫‘为了脱罪,而污蔑太子’,这更不得了。   不过说起来,经自己上次的忽悠,魏彬也不会说出有关太子的半个字。   不说才能活。   所以说来说去,一切还是在太子的计算之中。   东宫……   梅可甲的印象还是停留在几年前,那个时候为了东南的事,太子看起来有些稚嫩,朝堂无人可用,最后找到自己这个商人,且小心翼翼的从几年前就开始准备,多少显得有些力量不足。   再看如今,浙江的事都是刚刚发生的,这会儿可没有几年时间准备,但太子不但能派来人,而且应对起来又狠又准,更甚于他。   再说这魏彬被抓,   其实都已经是他自己都意料中的事了。   “魏公公,”王华也没办法,“本院奉殿下之命行事,还请你勿要见怪。”   “中丞哪里的话。”太监大多都是这样,得势是横行霸道,失势时又立马眼泪鼻涕都下来,一点儿骨气没有,“是我猪油蒙了心,辜负了殿下的信任,殿下,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对不起你啊!”   魏彬就这样在人群之中大喊着,也不怕丢人。   或许心里在做梦,想着太子或能看到这一幕,给他个机会什么的。   “中丞,往后您要是见了殿下,就代我和殿下说,奴婢已经明白了,奴婢要再多的银子,只要不是为殿下,那也没有用。这几日来,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殿下还愿见奴婢一面,就是这些银子都交出去,我也愿意。”   王华本能的还是不喜欢这种贪财的太监,所以对他的悔悟基本没有共情。   只是在说:“魏公公,你要银子也没有用了。还是都留出来,由我转呈殿下,说不定殿下满意,真能见你一面也说不定。”   魏彬擦着眼泪,哭得哗哗的,“好……那就有劳中丞,便将这些银子交予殿下。”   “一共多少?”   “一共,一百二十六万两白银。”魏彬说着这话心有些虚。   “知道了,带下去吧。”   王华自己则带人去找银子。   魏彬贪得这些财,是浙江局势的关键。   地窖里银锭堆的跟小山一样,有的装箱,有的似乎还没来得及,就这么散在那儿,不过也都是形状规整的五十两一锭的那种。   这么多,光抬就得抬上好几个时辰。   太子的旨意是,要看浙江的官员怎么分这些银子。   王华蹲下身子,手里摸着冰凉的银锭,他在思考,要怎样才能让那些人‘敢’来分这笔银子。   “来人。”   他话一出口,立马有四个军卒立于他的身后。   王华指了指堆在墙角处那八个已装好的箱子,“将那些抬到巡抚衙门的后院。和其他的银子分开,快去!”   四个军卒一听,这……这么明目张胆吗?   其实要和这帮贪官混到一起,办法也不难。就是先于他们贪污,更绝得是还不告诉他们!   他们必急。   等这里的事情完毕,他又让人到布政使衙门传信,   “魏彬已抓,并缴获脏银八十万两。按太子旨意,李、党为副审,特命你二人先行审查魏彬贪墨一案!”   这数字传到布政使衙门,李、党二人人都吓了一呆。因为当日抓魏彬的时候,里边儿什么情况,只要细细打听还是能知道的。   党善吉还爆了粗口,“妈的!看他那道貌岸然的样子,老子还以为他是个好人!结果心比老子黑多了!一出手就是四十万两银子!自己分了三成还多,剩下的才给我们,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第一百六十三章 你不拿我怎么拿   浙江的那封徐若钦的奏疏还是进了京城,由通政使司呈递现已递入内阁。   刘健本是不想管这档子事的,一个是皇帝宠臣,一个是皇帝爱子。他一个内阁首揆去掺和那些也没什么好处。   这几年以来,他以较为务实的作风,在李东阳和谢迁的帮衬下把这个国家管得还是蛮好的。反正有什么新的东西,都是东宫的主意。   他以太子的名义推行各项政令,若有不满,找太子去。   而让他大为欣慰的是,自弘治十二年以来,太子各项政令,从没有折腾百姓,也没有加重百姓负担的,多好。   然而浙江的事现在呈现出的状态,就是以浙江巡抚王华的上任为标志,被压制的许多官员开始打破之前只究魏彬的默契,而将矛头转向太子。   人们发现,送走一个魏彬其实并没有用。   这样的话,政斗就在朝着更为激烈的方向演化。   大明朝的一众官员连皇帝的不是都敢指摘,太子就不要提了,只不过因为左顺门之变后,大多数人不太敢。   这次……却不知为何又开始招惹东宫。   刘健操劳几年,也老了许多,他人很瘦,像是营养不足的样子,脸上皱纹横生,皮肤没有了张力之后,眼皮耷拉下来,致使左眼看着都比右眼小些。   但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很。   这次浙江的奏疏如何处理还是要仔细斟酌。尤其其中一句‘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更是直接针对东宫在浙江的取银行为。   这意思就是:身居高位,家中富足又享厚禄,并利用乘高官厚禄的力量与民争利,人民怎么能安定呢。   这本是儒家中道理,   刘健等人作为儒学大家,自然是认同的。可在朝几年,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接触过的大臣都是明白的,   刘健一开始也不喜欢太子,那是一点一点通过实践才认同的。   现在太子在浙江取银或许真有其事,可就像王鏊问的,东宫何时添过一座殿宇,又何时寻过一件奇宝。   甚至弘治皇帝喜欢的那些奇方秘术,东宫都不屑一顾。   所以现在还是如此反对东宫的,要么是书读得傻了,要么就是有什么缘由。   “这个徐若钦是谁的人,谁让他就这么上这道疏?”李东阳也被这道奏疏给难住,“这样,内阁要如何票拟?”   这是万难的一件事。   如果按下这道奏疏,仅是一个知府,那也没什么,可这知府背后的力量,到时候追究起来,内阁的这个行为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奏疏是皇权的体现,一个臣子怎么能按下另一个臣子的奏疏?   但如果就这么送上去,如何票拟也是个麻烦,   比如支持该员所奏,那么就是反对太子,驳斥呢,又容易为人说三道四,弹其逢迎媚上。   什么都不说,交上去给太子和皇帝看,更容易被太子叱责:你们眼睛瞎啊,这种奏疏,内阁就什么态也不表?   那可不可以被解读为是一种默许呢?   眼看弘治皇帝身体越发的不好,根本就没有高寿之相,所以这个关口真是要把内阁给难死了。   也难怪李东阳忍不住要责怪这个湖州知府。   刘健思虑良久,最后还是拿上桌上的那个‘烫手山芋’,用着略微沙哑的声音说:“也只能先去东宫请旨了。”   刘阁老的行事准则,   李东阳看了几年也看明白了,这样处置,就是先知会东宫。这姿态一摆,太子至少不会太过怪罪,   至于这件事本身,这样一上交,估计是能脱手就脱手。   算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嘿,也真是难为刘阁老。   ……   ……   浙江,杭州。   王华的到来,代表魏彬的落幕,现在这一幕终于上演了。   每一步都没有超出旁人的预料,浙江的官场对此也没什么大的反应,一个太监么,办了就办了,了不起自背后骂上几句,却也不影响什么了。   人们在意的是,王华的那个动作。   布政使李俨才才不像党善吉那么愚蠢,他从湖北来到浙江,说实话,心里头已经有点打鼓,甚至后悔了……   浙江的这潭水,真他娘的深啊……   “王华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李俨才根本对不上这个人前后的行为,上次那样,这次又忽然大贪,“魏彬走后,太子可是特意派他到浙江的。”   党善吉比较粗鄙些,他扯着嗓子说:“什么太子派来的。那魏彬还是太子派来的呢,结果怎么样?说到底,府里那么多人要养,再加上迎来送往,光靠俸禄的那点银子哪里够?他浙江巡抚也不能自己造银子吧?不拿怎么办?”   李俨才并不信,“如果这样,他如何向东宫交差呢?”   “有什么不好交差的。抓了魏彬,抄出二三十万两银子,这差事办得还不够好?”   党善吉是说二三十万两。   显然是已经把王华所留的八十万两白银又给砍去一大半。   就这他还说自己的心不如王华黑。   但怎么说呢,浙闽这一带海贸的上下贪墨程度根本就难以想象。   隆庆开关之后,月港这个‘对外开放城市’的关税有一年一万多两、两万多两这样的记录。   它应该真实,但肯定是大有问题的。   这里的历史光看史书数据,是要怀疑开海到底有多大的用处的,   毕竟搞海贸的商人几年下来就是百万巨富。朝廷的税收一年就一万两,两万两?   钱呢!   而且根据后世的统计,隆庆开关后约七十年时间内,世界各地流入大明朝的白银,保守估计要有3.5亿两,不保守一点要有5亿两。   由此可见,明朝的对外贸易非常强势,搞顺差是咱们祖传的手艺。另一方面也看出,吏治的败坏已经不可救药。   现在党善吉虽然说得话很粗糙,但李俨才一时也难以反驳,总归逻辑是通的。   至于接下来怎么办,   这个主意得李俨才自己拿。   也可以像王华那样向上请示,当初是刘大夏力主,举荐他到浙江任职,刘大夏是皇帝宠臣,李俨才当然愿意以他为首。   但他又能怎么请示?   把王华贪污的事情向上报告?倒也可以,但他们也会失去捞银子的机会,现在捂着这个盖子,大家在浙江都能过得很好,掀开来,那银子就只能看看了。   而且掀开来,还得担着责任,毕竟你不贪,还不允许旁人贪,不会和光同尘的人,接下来哪个同僚能容你?   或者向刘大夏去问一下,他们拿多少合适?   这也不妥。   大家都是因为道义而走到一起,去一封信问怎么分配银子算怎么回事。   哪怕要提到银子,记住了,也不要去问,而要直接送。这种事上不要给他做选择题,而要告诉他您辛苦了,这都是小钱,要半推半就的‘逼’着他拿下。   这样的话,他才好拿着银子顺便再怪罪你一句‘下次可不允许’了。   所以对于李俨才来说,他是不好将此事禀报的,报上京师的案卷,究竟是填一百二十六万两,还是填八十万两,亦或是和王华勾结,填上二十万两。   这一切都得他自己拿主意,都得瞒着京里的人做。上面没人想知道你是怎么贪污的,谁愿意惹得一身骚,上面只想要你把贪污的钱送来一点,至于送多少,怎么送,这就看你会不会当官了。   李俨才仔细思量,觉得自己初来乍到,还是稳妥些为上佳。   “这样吧,巡抚衙门那边他要怎么干,咱们毕竟是下级,就是人家吃相再难看,怎们也拦不了。可我始终觉得巡抚这次有些怪,咱们还是收着点儿。”   党善吉听完有些不高兴,老子都给你解释过了,你还说怪,什么意思?   但也还是忍了一丝不快,哼哼的嘟囔着,“行吧。你说怎么办。”   李俨才想了想,伸出指头来,“巡抚衙门不是叫我们审魏彬吗?我们两人的口径就以八十万两为准,不以一百二十万两为准,就当是认了他王巡抚的。至于咱们送上去的案卷,还是以四十万两银子为最好。你我各五万两,你我之下再折为一半。主要是上面。”   接着他又捏细了声音,言道:“无论如何,这事儿不能你我就闷头办了,毕竟事关太子,万一哪里出了疏漏,怪罪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所以这银子还是得往上送,而且要多送,上头可以不管咱们,可他们不会不管这银子吧?咱们少说多送,哪怕将来砍头,也是从上往下砍。”   党善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可那双小眼珠子却满是怀疑的神色,“费这么大劲,就五万两?那还不如不拿了呢!”   “好啊,只要你有这句话,我也认。那咱们就都不拿了,八十万两写在案卷上,送到京里去,浙江上上下下都干净,咱们还能参他王华一本。”   这话很坏。   党善吉如何能认,他脑袋往后一缩,“什么叫我有这句话,这么大的事,你布政使衙门不表态啊?”   李俨才无语,指着这个家伙,“说不拿,你怕在官场混不下去,说少拿你又贪心不足,就非得冒着险拿这要命钱是吧?”   “你这叫什么话,真要出事,少拿能无罪?”党善吉脖子一抻,还犟呢。   这种蠢驴姿态,让李俨才有些恼火,他本来已经这其中肯定有猫腻,硬着头皮拿,那么就少拿些好了,还非要多拿。   “那要拿你拿!反正我不多拿!”   党善吉给他一凶,都乐了,“哎嘿嘿,你跟我吵什么?有能耐去巡抚衙门,是他削走了三成之多!再说了,他都拿这么多,你怕什么?”   这话倒是也给李俨才心中点了一下,是啊,太子自己的人心更黑呢…… 第一百六十四章 如此结案   这八十万两银子,按照李俨才的想法,至多是留下四十万,再多超过一半,而且也超过了巡抚。但党善吉不同意,   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要打点,衙门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内宅子里还有好几房小妾。   巡抚领头贪了,他们还在后面畏畏缩缩的,装什么大尾巴狼?   “那照你的意思,我们再要十万?”   李俨才这问题让党善吉跳脚,“这怎么是我的意思?你不拿呀?!”   “你!”李俨才无可奈何的指了指这个家伙,最后一跺脚,“好!我的意思行了吧?但我要说一句,此次我受了刘尚书之恩,这一笔我是要留出来的!”   “这叫什么话?怎么是你留出来的,是我们留出来的。”   党善吉这个家伙心贪还小心眼!   气得李俨才脸都绿了,最后自己给自己扯一个笑容,皮笑肉不笑的说:“不生气、不生气……”   “好。这就听你的,我也不和你纠结这个事。但魏彬的事,你我在审案的过程中,千万不能牵扯到东宫,这事你万不能和我争!”   在李俨才看来,这个是更为重要的事。   银子说实话二十万、三十万对上头来说都是一个数字。   皇上和太子都没上街花钱买过东西,多十万少十万,对他们来说没区别。   这也是李俨才不最终和他争下去的最为关键的因素,而且也想着既然第一个事我听你的,那么第二个事就你听我的,相互让一步嘛。   结果看着聪明模样,但实际眼神有些呆呆的党善吉,竟然很干脆的点了点头,“好。”   这番反应,看得李俨才更是急得要哭出来,“你……这……好?!”   “你急什么,是你说的啊,我说好有什么问题?这样也便于王巡抚交差。”   “什么便于他交差!”李俨才状似疯魔,直接喊了出来,“他好不好交差和我们两个有什么关系?!我们是不能让人当枪使!”   “你是说太子?”   “太……”李俨才话开了个头才意识到党善吉说的什么,直接瞪着眼睛喊了出来,“我说刘大夏!!”   党善吉略有委屈,“你干嘛这么着急上火?你要说什么,你说明白儿点,我不就知道了?”   “好。我不着急上火。我问你,现在他们最想给太子一个什么罪名?”   “与民争利啊。”   “那咱们能照这么去审么?”   “应该……不能吧?”   “什么应该不能!是肯定不能!现在徐若钦的奏疏已经上去了,果子已经被人给摘了。若是刘尚书真的把此事做成了,那么谁最得利?”   “徐若钦。”这次党善吉聪明了一回。   “那么若此事做不成呢,咱们还把这样一份案卷送上去,谁最倒霉?”   “我……我们!”一开始他回答的还有些犹疑,到后面忽然长大了嘴巴,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一样。   “可以啊!还是你脑子好使。”   李俨才有几分得意,能让这种自认为聪明的笨人服气一回也是不容易的,“而且,咱们不涉及东宫,这案卷最是契合中丞的意思,这样审就表示我们很配合。这样一来,他拿一点,我们拿一点,把这案子做成是魏彬贪墨案,如此结案,最是简单。简单,才不容易有疏漏。”   “对!不错!不错!”党善吉凝眉思考,重重的点头,“不过,刘尚书那边……”   “刘尚书那边,咱们就解释说魏彬抵死不认,再磕头认错,求得理解也就是了。最多最多,就是怪罪咱们办事不力。”   反正只要银子到位,该进步还是会进步的。   “还有一人。”党善吉忽然站了起来,这是浙江的关键人物,“梅可甲!”   李俨才略微沉吟,“梅可甲这个人么……既然王巡抚认银子,你让那些人也跟着送就是了,送得比梅可甲多,总归是搞得定的。关键还是要看京里,京里的形势好,咱们就办,形势不好,咱们就不办。”   会当墙头草,也不是谁都有的本事。   至于刘尚书的恩情……当然是要报,可也不是不要命的报。   “好!那就照此审理!”   ……   ……   计定之后,他们马上提审魏彬。   他们那些个方案里,所有人都得一点利益,就是把魏彬整懵了。   布政使衙门,   他们两位在主位上就坐,边上有一个记录的老笔录,还有七八位负责看押的军卒,   李俨才惊堂木一敲,上来就问:“嫌犯魏彬,你本轻贱之民,得偷天之恩,侥幸升得镇守太监一职,可你不思忠君安民,反倒贪欲无度,在位时只知索取钱财。本官查,自弘治十二年自今,你已贪赃白银四十万两之巨!除去被你挥霍的,此时已剩三十万两,此事是否属实,你可一一道来,但有虚假!纵使本官绕你,国法亦饶不了你!”   “三……三十万两?”   “不错。难道你贪墨的数字更大?”   魏彬也算是了解浙江官场的,他忽然间就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尽管如此,魏彬还真的不敢有半句话提及太子,除了狂怒就只能狂怒。   “大胆!”党善吉招呼左右,“无故于公堂咆哮,给我打十大板!”   “李俨才,党善吉!你们不得好死!”   反正被打,还不如骂一句。   之后,左右两边的军卒抄起军棍,直接把魏彬按倒在地,砰砰砰的就是十大板!   板子撞击皮肤的声音清脆的能穿过公堂。   这是党善吉最为惯用的招式,不管你是什么人,到了他的手里,先找个理由打上一顿,就这一招,百分之九十的犯人就都老实了,后面再问什么轻松的很。   魏彬也不是什么血性汉子,几个板子打得他哇哇大叫。   刚打完,李俨才继续问:“本官再问你,你是否贪银四十万两?”   魏彬眼睛充血,痛哭流涕的说:“是。”   ……   这案子审得颇为简单。   因为李、党二人既不要魏彬承认给太子输送银两,也不要他指认梅可甲。说出来的行贿人员都是不重要的小官、小商人。   如此随随便便、模模糊糊的结案,当然就非常的快速。   前后不过两天,   案卷就送到浙江巡抚王华的案前。   这两个副审这样断案,饶是王华有过心里准备,也完全的惊了。这哪里是‘事实断案’,这根本就是政治断案。   是否和东宫有联系,不提。这事徐若钦干了,他们就不管了。   梅可甲的事,不提。因为徐若钦的奏疏已经送上去了,什么结果,很快也会出来,所以这个人如何处置,完全视结果而定,妥妥的墙头草。   而银子,则更为夸张,   他这个浙江巡抚带走了四十六万,这其实已很过分了,结果两个下属在一起一商量,竟然划走了比他这个上司还大的数字!   而且五十万两银子去了哪里,一个招呼都不打!   仿佛就是大家默认了这件事一样。   这样他和东宫怎么汇报?   “叫他们两个过来!”   李、党二人原本还在衙门里开心,   想想最初、头一回他们去巡抚衙门干什么去了?   当时想象的就是此时的场景,那便是巡抚跟着他们一起贪。   官大的拿大头,官小得拿小头。   草草的把这个案子审了拉倒,之后一切如常,可能太子所得的银两会少些,这也好解释,因为不与民争利了嘛,自然就少些。   而且不是正好说明,魏彬在浙江行事不端、搜刮民财嘛。   各自相安无事,各自都能交差,多好。   所以当巡抚衙门来人传召他们,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李、党二人一前一后迈过巡抚衙门的大堂,   他们心情都是不错的,   跪下见礼,“属下李俨才(党善吉)参见中丞!”   “你们还知道是本官的属下啊?!”王华负着手根本都没有转过身。   李、党二人心中一凛,咋回事,语气不对啊?   “中丞言重了,不知是否有属下们做得不对的地方。”   “还装傻,那五十万两银子呢!”王华转过身来,重重的拍着桌子,“本官也是当过布政使的人。本官知道,这银子你们万不敢独吞,定然是送了出去,这也没什么,当官总是要和光同尘。可这件案子,本官是主审,五十万白银送去了哪里,你们话都不给本官一个?!况且,自称本官属下,私下里却这山望着那山高,现在手里拿着银子是准备拜到哪个山头去啊?!”   李俨才心中稍定,还以为怎么了,原来并非是不同意他们划走这个数额。   老实说,从主审官的角度看,他生气的两条理由,也不是不能理解。   “中丞哪里的话,属下们自然是中丞的属下,这些银子原也是要和中丞解释的,这不……还没来得及么?既然中丞问起,咱们说就是了。”   党善吉经审理魏彬一案,对于李俨才的谋划还是有些信任的,既然能说,他就开始抢话,“还是属下来禀报吧。中丞,银子我们是比您拿得多了点儿,您也别怪罪。”   “谁比你拿的多?!”王华忽然尖叫质问。   李俨才都无语了,劳资铺好了路,你都能给说成这样。   啪啪。   党善吉自己扇了自己嘴巴,“说错了,说错了。属下的意思是,这五十万两银子,看着是很多,可不全进了我们两位的口袋,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那么多人,谁也不能漏。”   王华坐了下拉,不动声色的问:“拿本官的银子,总该让本官知道是谁吧?”   李俨才吞了吞唾沫,心里想着,应该能说,反正你也拿了,告到太子那里,咱们都落不着好。于是冲着党善吉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五章 难道还要谢谢他们嘛!   浙江离京师千里之遥。   当王华这里步步深入的时候,   刘健正拿着奏疏在东宫请旨。   太子朱厚照着赤红色常服,常服胸前胸后及两肩各绣一只金织蟠龙,腰系玉带,头戴黑色翼善冠,他现在站起来已经比刘健要高了。   这个小老头儿一年比一年矮。   相比他的老迈,太子肤滑而透,英武异常,整个人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他现在这个状态,   就是大明朝自弘治皇帝开始的一众人,心中寄托希望之所在。   年轻啊,步伐有力,沉稳有度。   其实以朱厚照所展现的素质,不要说童年特殊、异常重视亲情的弘治皇帝,就是历史上稍微脑子正常一点的皇帝也不会不喜欢自己生出这般儿子。   只不过落在弘治皇帝身上,他表现的更加夸张,也更加骄傲而已。   而且帝王家庭和一般家庭还是不同,皇帝、哪怕是弘治这种不是雄才大略的皇帝,也要考虑继承人是否合适的问题。   而对于朱厚照,弘治显然是无比满意的。   刘健参与国政也比任何人都深,他很明白,东宫太子在今日朝堂上的力量。如果一个孩子胡闹,家长还是护他,这叫溺爱,可如果这个孩子争气呢,家长护他还叫溺爱嘛,也许不是,也许就是故意的放任其为。   太子翻完刘健递上的徐若钦所呈的奏疏,连最后一页都翻了过去,“内阁的票拟呢?”   刘健抬着老迈的手:“请殿下见谅。老臣还未有票拟,因涉及殿下,故而送来此处,想请殿下示下,之后内阁票拟,送呈陛下预览。”   这小心思动得。   朱厚照不由笑了笑。   “本宫说什么,阁老就拟什么票?”   这话刘健敢答。   太子的意思,照办。在弘治朝是不会有错的。   “自然是如此了。”   “那本宫要你写上驳斥该员的票拟呢?”   “殿下要写,那臣便写。”   老狐狸,   刘健是吃定了皇太子不会让他这样写。   因为他们两方已经形成了长久的默契。   都是聪明人,即便不说,互动了几次自然就明白了。   对太子来说,他也需要一个内阁配合他。   如果要内阁在徐若钦的奏疏上写上驳斥他的话,那么就是恶化刘健在文官之中的生存环境。   这不是太子所要的,因为太子需要刘健。   当然了,总有一天,刘健是要被抛弃。   可不是今天,   也不会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徐若钦。   东宫在浙江做的动作,内阁又不会不知道。这种简单的情况,东宫不会把自己搞得太过被动,也不会毫无应对之策。   所以说刘健敢讲这样的话,   既然讲了这种话,朱厚照也就不必再为难这个老人家了。   “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知府,何必那样大动干戈?这件事本宫知道了。奏疏就留在本宫这里吧,拿回去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按道理,这是不应当的。   但当年太祖朱元璋曾经也让大臣的折子先送给太子看。有人给找着这么个祖宗的做法,弘治皇帝自然也就拿来主义了。   所以朱厚照是可以保留的。   刘阁老却因为被点破了心中一点小心思,拱手称罪,“是老臣昏聩了。”   但朱厚照也不至于就这么个事追究他,直接略过不提,转而说道:“观点斗争是假的,方向斗争也是假的,只有利益和权力斗争是真的。刘阁老,本宫说的可对?”   “老臣请旨,说一句实话。”   朱厚照兴致不错,抬了抬宽大的袖口,“你说。”   “殿下不应轻视观点之作用。”   “懂你意思。”太子眉目一垂,却是另一番想法,“不管是什么斗争,本宫不会留着国家的蛀虫”。   刘健听在耳里,惊在心里。东宫历经几年淬炼,也开始不一样了。   对于朱厚照来说,现在已经不是弘治十一年了,那会儿大臣可以欺太子年幼,把他按回文华殿读书,什么也不让他干。   所以他当然在意权力、在意舆论场。   可今日的朱厚照谁还能阻止他继位?所以权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这些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刘阁老,本宫这里没事了,你回内阁吧。”   “是,老臣告退。”   人走后,朱厚照把徐若钦的奏疏放在一旁,吩咐刘瑾:“将丰熙叫过来。”   “是。”   丰熙就是弘治十二年乙未恩科的榜眼,然后因为自己是瘸子而失去状元的那一位。   瘸子其实在古代不是很方便,因为有重要的祭祀活动,平时也就罢了,正在拜祖宗呢,大家都跪了,就你跪不下去,或者跪了起不来,那种场合,总归是不好。   但他还是能够拿到榜眼的名次,便是因为一手策论文章,写得极好。   丰熙现在翰林院待了两年,随后到詹事府任‘九品校书’,其实就是太子秘书了,现在已经升到了从六品左赞善,侍从文章。   因为腿脚不好,朱厚照还动脑子画图,让人给他搞了个木制的简易轮椅,他是没什么念想的,一个瘸子能得太子青睐,基本是往死了干去。   现如今和朱厚照已经很熟悉了。   太子一交代,不久之后就有专门的侍从推着他进东宫,然后他自己再拄着拐杖。   一般情况下,朱厚照觉得麻烦,就会自己走出去,从台阶上下来,这次也是。   “臣丰熙,参见殿下。”   “免了。”朱厚照伸伸手让刘瑾过来,把奏疏展开给他看,“看一眼,回去写一篇文章驳斥他。”   丰熙博闻强记,奏疏这种东西,他只需看上几遍,不需要抄,自然就能够记住了。   文理这个东西不是数学,   永远是正说正有理,反说反有理。   就像,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俗话又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中国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   甭管我们要做什么,我们都能找到一套漂亮的道理来支撑,等到哪天发现做得不对了,马上给你推翻,打倒。再过些年头,发现又对了,再捞起来接着批判曾经的批判,然后拿出来用。   当然,它有个好听的词儿,叫包容性强。   至于这份奏疏本身,   朱厚照是要留着的。   一来,他要等等浙江那边的情况,王华办得如何,怎么也要有个信儿给他。   二来,他想霸道一回,这奏疏他就留在自己这里了。   不交内阁票拟,也不交皇帝阅览。   之所以如此保密。   他就是要看看是哪个大聪明敢跳出来询问徐若钦的奏疏去哪里了。   或者他们就是不急,那也行,拖着呗。   最后一点就是朱厚照先前考虑的,在此时,还是尽量不以贬黜刘大夏为目标,除非他自己非要死抓不放。   所以能压着就压着。   “殿下,微臣需一个时辰的时间。”丰熙视线移开后,颔首说道。   “嗯,不急。你慢慢弄吧。”朱厚照转身,自顾自的入殿。   刘健带着奏疏去东宫的事,外间的臣子基本是不知道的。   但他们知道徐若钦有一本疏上去了。   结果一连几日都没什么动静。   这就有些让人嘀咕了,   刘大夏在和礼部尚书张晟、督察院都御史戴珊商议时也觉得蹊跷,   “东宫可不是如此好脾气的人,徐若钦的奏疏难道就这样被留中了?”   留中,就是皇帝看到了奏疏,但觉得不便处理,所以自己留下来了,也就是不再批红转下去让大臣去办,更不会在邸报上抄录。   本来就是不方便的事,还搞得众人皆知干什么。   这样一来,作为兵部尚书刘大夏,他就很尴尬,他不好过问这个事情。   关于这一点,历史也有记载。就是弘治末年,皇帝老是召刘大夏奏对,甚至有一次说:哎呀,朝廷里有什么事情,我总是会想到你。可是又担心,这件事超出了你的职权显得不好而作罢。   不过,皇帝这么说,刘大夏也还是尴尬。   因为臣子递奏疏是通过通政使司,然后进入内阁,内阁票拟,也就是写一个‘怎么办’的建议,然后上呈皇帝,皇帝用朱笔来批,也就是所谓的批红。   当然了,朱家的皇帝懒,批红的这个工作也交给了司礼监太监,心大的皇帝甚至看都不看全都扔给太监。   司礼监批红之后,就会转下去,上面已经有皇帝的意见了,该谁办理就由谁办理,至于什么六科抄录、邸报发行也都按例照办即可。   所以问题来了,   现在这个奏疏到朱厚照这里停住了,按照道理只有通政使司、内阁和太子知道。兵部凭什么知道?   礼部和督察院更不会知道。   所以他们苦恼就苦恼在这个地方。   他们没想到太子玩了这么一手!明明徐若钦的奏疏言辞还是蛮激烈的,结果就这么石沉大海了!   其实大明朝的奏疏流转过程就是个漏风的破窗户,   基本上皇帝还没批,什么屁事儿主要官员都能够知晓。   但像这种事,大家都不提,那小事一桩,可真的追究起来,谁也承受不起。   然而,如果是这种结果的话……   刘大夏、戴珊、张晟已经没有办法了。因为上去一本奏疏可以被石沉大海,那第二本自然也可以,这样拖下去,   浙江的银子照取,大同的粮食照屯,一切都没有变化。   刘大夏无奈了,“当年,陛下要用兵于北方,我们也是力劝陛下爱惜民力。如今不过是再来一遍,只要是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过几日,等时机合适我便进宫,面陈陛下!”   这么一等,   倒是朱厚照先等到浙江的情况。   结果一看案卷太子被气到震怒,王华故意给他们留了八十万两,可他们怎么做的?   “八十万两银子,他们拿五十万两,本宫拿三十万两!还说自己办案办得好,难道还要本宫谢谢他们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谁敢言非东宫属官!   因为太子发怒。   空旷的殿宇里几个小宦官全都跪了一地。   阳光透过大门只照亮了殿内一个长方形的亮块,太子的身影缓缓从暗处走出,之前的那封信则因为他握住拳头而皱得厉害。   十月的京城已然多了些凉意,北风吹着他披散柔顺的头发胡乱飞舞,已经长得更为成熟、高挑的秋云不顾被责备的可能,从殿里拿了一件毛绒大氅给朱厚照披上。   “殿下……气多郁结,动怒伤身。这天儿也转凉了。”   朱厚照闭着双目,也紧闭着嘴巴。   上辈子作为小人物时,他是嘴没个把门的人,但这辈子作为太子,说话就代表命令,其实上位者不应随意讲话。   因为你讲了,就会有很多人照做。   如果是认认真真讲了,那也罢了。   如果是情绪不对的时候乱讲,那就会给个别人带来灾难也说不定。   可朱厚照有时候又的确会被气到,所以他的办法就是动怒时不做决定,不说话。   直到平复下来。   恰在此时,来了个传旨的太监,长着一张平底黄脸,跪倒说:“殿下,一盏茶的功夫前,刘尚书、张尚书和督察院戴总宪递了话进宫要面圣,皇爷此刻也见了他们。奴婢们听了几句,似乎是和殿下有关。萧公公暗中递了纸条叫奴婢快些送来给殿下。说是殿下看了一眼便明白了。”   朱厚照睁开双眼,他的心跳速率降低了些,整个人似乎又恢复了平稳的状态。   “拿来。”   刘瑾听声,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冲过去就将那张白色的纸条递到朱厚照手中。   拆开一看,则是明晃晃的五个大字:浙江徐若钦。   朱厚照眉头一锁,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王华送来的那张名单,写明了收银子的名单。   五十万两怎么分的?   布政使、按察使,他们两位主导这个案子,各自贪银十万,不然那个提刑按察使就不乐意。   因为他们拿回去也得分,布政使衙门除了左布政使,还有右布政使,除此外还有左右参政、左右参议,督粮道等人。   提刑按察使司下面还有按察副使、佥事等几人。   之后,杭州、湖州、台州三个知府都有参与此事。   不是说他们官位比自己小,就不给钱。这是不会当官的人,贪污,挖国家的墙角,   这走的是夜路,你就一个人走吗?   肯定是都带上,法不责众,要砍头大家一起砍。难道没听说过那句‘你不拿,就不会被孤立’?   当然,官职越小,拿得越少。   最后是好不容易挤出了十八万,这是要送到京里的。   送给谁?   李俨才是刘大夏举荐,将来他进京,要不要去刘府?   如果用现代的词语表述,浙江这叫塌方式腐败。   不过吏治在哪里都是个大文章,   这些人朱厚照有决心把他们杀掉,但问题是杀了一批,换上来的一批究竟能不能解决问题,   这是他作为一个储君应该想的。   和刘大夏这些人斗赢,不代表浙江就会好。这个赢对大明、对百姓没好处,那对他这个太子就没有意义。   然而问题在于,想遏制腐败,靠谱的办法几乎也很少,这个顽疾至少在他认知里还是很难根除的。   漫长的历史长河里,腐败问题就两种状态:严重、不严重。   没有腐败和不腐败这种区别。   而他目前能采用的办法,就是尽量保证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这些地方要员要水准高些。抓问题要抓牛鼻子,他要把这些省级的高官安排好。   不能‘省一级’的主要官员带头腐败、更不能大家排排坐等着贪污。   像浙江这样就是不能够忍受的。   省级已经是高官了,至少他们要是靠谱的官员,能够做些靠谱的事,哪怕拿银子,也是为了基本的生活,因为明朝官俸确实很低。   其实只要不是当官就奔着银子去的,   在朱厚照这里都是合格的——这已经很难了。   带着这些考虑,朱厚照准备去往乾清宫。   他不去,还不知道弘治皇帝给这些人给唠叨成什么样呢。   不过他这边刚出门,   就见已经年迈的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着急忙慌的向他这里赶来。   刘大夏进了乾清宫有一会儿,想必他们也都得到消息了。   三个红袍黑帽的老人见见到太子,自是照规矩行礼,   不过这次却跪得很深,倒也是不怕冷,三双老手就这么按在紫禁城冰凉的地砖上。   “都起来吧。本宫知道你们的来意。”   刘健直起身,双手交叉作礼,“殿下,刘华容(刘大夏)明识治体,忠诚廉洁,为官三十余年来颇有几分贤名,于士人心中亦颇高威望,若殿下骤然施以雷霆,恐于殿下令名不利啊!”   “刘阁老这话,也算是为本宫考虑了。”朱厚照知道好歹,刘健说的不假,刘大夏这个人,名声确实不错。“这怕也就是他有恃无恐的地方了。李阁老,你呢,你怎么说?”   李东阳声音稳而厚,讲道:“殿下,一件事若是今天做完不合适,那么可以分三天做,三天做还不合适,可以分三个月做,殿下青春年盛,何必急于一时?治大国如烹小鲜,缓缓图之,何事不成?”   “算是谋国之言。谢阁老呢?”   谢迁转了转眼珠子,“想必殿下心中已有成算。微臣就不说出来叫殿下笑话了。”   “笑话倒谈不上。其实三位阁老不必担心,本宫不是奔着刘大夏去的,本宫最为焦急的是浙江。”   说着他将王华写来的信,交到他们三位手中,并说道:“既然来了,就跟着本宫一起吧。朝廷的大事,还是要和三位阁老商量商量的。”   刘、李、谢三人看完了信,心中都是一惊。   殿下竟然在浙江查出了这样的大案!   ……   ……   乾清宫,冬暖阁。   刘大夏、戴珊、张晟三人排成一排跪在皇帝龙床的边上。   太子一进这门就看到弘治皇帝在给他使眼色,颇有些苦恼的样子。   刘、李、谢三人也找个位置跪好,今儿这里是有的闹了。   刘大夏见到太子,闷哼哼的见了礼,展现出来的样子还是有些情绪的,并说道:“殿下既然来了,那也正好。臣有一事不明,想当面请教太子。”   “讲。”   “殿下贵为皇太子,为何要派遣内官于浙江,贪敛民财?魏彬伏法后,又选派东宫属官巡抚浙江,如此一来百姓不堪其扰。臣听闻殿下是仁德爱民之主,怎么会想到将民间之银聚于东宫?”   他们这是不管了,哪怕没有实证,也要说出来。   其实他们一开始就想岔了,就算没有实证,朱厚照也不会从这一点去反驳他们,因为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欲盖弥彰,实在很蠢。   朱厚照端坐在皇帝的龙床上,回答道:“大司马,你今日这话,本宫一句一句答你。太监镇守是自仁宗、宣宗时就开始的。魏彬则是弘治十二年由本宫派往浙江的,当时大司马在野不在朝,怎么?本宫这个太子派一个太监,难道要去向你报告?!”   “至于贪敛民财,那更不是。魏彬所涉银两,其中不少是我大明朝的官员送得,不是旁人,就是这些浙江的父母官们!他们是官,可不是民啊。魏彬犯了国法,本宫已经将他拿下要依律治罪,浙江的这些官员似乎也不能法外容情吧?”   “最后,浙江巡抚王华的确是本宫派去的,但本宫不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东宫属官?这么说来哪些人又不是东宫属官?不是的这些人叫什么?你的意思独浙江巡抚听本宫之令行事,其他各级官员他们不认本宫这个太子?”   朱厚照眯了眯眼睛,挑着眉斥问:“本宫是大明储君,两京一十三省哪个官员敢说不是本宫点头同意的?你叫他来,本宫想问问,他当的是哪一家的官,是不是当得你刘家的官!!” 第一百六十七章 念出来!   几年时间不听,太子还是一样拥有诡辩之才。   只不过相较之前,如今更加的游刃有余。   而且现在所考虑的也更加的实际,想必在太子心中,怎么处理浙江案才是至关重要的。   但浙江发生的事,刘大夏不知道。   太子觉得听不懂他的话,刘大夏还觉得太子避重就轻呢。   他据理力争道:“殿下是太子,选任内官臣自然无权过问。可内官督理地方,大多贪墨无度,索贿无穷无尽,臣别无他念,惟愿殿下详知此情,若是能够节制内官,减省员额,天下苍生必感念太子圣德。”   “至于是敛官财、还是民财,其中无有区别。岂不知官之财即取之于民?又因设内官于浙江,自是索民更甚,其中道理简单至极,殿下又何苦与臣争论?”   这叫什么话,仿佛所有的错误都是因为他派了个太监。   朱厚照有些觉得生气,“刘尚书,我大明朝的官员贪墨成风,难道是因为本宫在浙江派了一个太监嘛?没有魏彬,浙江的官员就不‘索民’嘛?你将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异化成一个派遣内官的问题,然后拿到宫里来,又说这个人是本宫派的。若真要如此,那好,你兵部没有内官吧?”   “咱们今日就彻查兵部,所有官员从上而下一个不落!本宫倒要瞧瞧,一个没有内官的地方,究竟有没有贪墨!若是真的没有,本官这个东宫太子给你赔礼道歉,若是有,你刘大夏怎么说?!”   弘治皇帝一听,这主意可不行,便温声劝道:“太子,治国不是下赌注,你消消气。”   朱厚照想翻白眼,像你这样的老好人,大臣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说老实话,明朝在这个时候的疆域面积还没有共和国大呢。   他哪有那闲工夫当什么好人,他要当的是圣君。   “父皇!对各部的官员是否有受贿的情况整体清查,这当然也是治国,儿臣心中有数。再说了,兵部的堂官,也没有不能查的道理吧?”   他们之所以有些反对,就是这些‘本地人’都知道官员的贪墨情况。   朱厚照不是历史系教授,他也搞不懂,为什么民财被搜刮就要去说派了很多太监在各地,是,这的确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根本原因,文官也贪啊!   能不能不要顺着太监贪污这条线,砍到皇帝头上,说是皇帝的错啊。   其实在朱厚照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官、外官的区别,都是大明的官。   皇帝被太子不轻不重的‘劝’了一句,也有点硬不起来。   转而再看向刘大夏,刘尚书此时嘴唇颤了颤,明显是被架住了。   朱厚照冷笑一声,“刘尚书,该不会在心中酝酿着辞官吧?怎么了?对兵部没有信心?要不要赶紧回去找找?说不准衙门里藏了个太监,那就好了,又是本宫的错了。”   刘大夏被讽刺得老脸都红了,   他怎么敢和太子打那样的赌,这一赌完,自己还剩个什么?不赌则还好,因为同僚之间是相互理解的,老朱家发的钱那么少,不想办法捞一点,早就饿死了。   其实原先刘大夏也的确是个老是要辞官的人,但话给太子说了,此时他要辞官,心虚的也太明显了。   “殿下言辞犀利,坚持不听臣诚心劝谏,实令臣痛心之极。所谓养君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臣工,使尽言焉。臣工尽言,而君道斯称矣。臣忝居兵部尚书之职,食君之禄,有些话不得不言。”   “殿下,臣斗胆问之,殿下是否将湖州知府徐若钦的奏疏,扣下了?”   这话一说,三位阁臣都有些哀叹。   刘大夏这是为了道义,拼命了……   作为一个兵部尚书,怎么能讲这种话,其他官员上的奏疏你凭什么知道。   弘治皇帝也有些诧异,这个事又是何时发生的?   却只见太子从袖口里拿了出来,直接扔到他的面前,“你是说这个嘛?”   刘大夏捡起来,拂去上面落地时沾的灰尘,   “没想到殿下一直随身携带。”刘大夏捡了起来,挑了其中一句当场念了起来,“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这是董仲舒的名句,殿下应当也读过。”   刘大夏以头触地,泣声而对,“殿下,您是大明的皇太子,宫中用度从不曾缺过。可我大明尚有许多百姓,他们衣不蔽体,食无裹腹,居无定所,他们也都是殿下的子民啊!臣恳请殿下,还利于民!”   这些话,说的情感真切。   一时间朱厚照有些分不清,他是真的能演成这样,还是读书读得傻掉,自己也信了。   刘大夏是弘治皇帝的宠臣,他这番情绪,弘治也不免有些揪心。   朱厚照旁得没说,他从怀里掏出另外一样东西,交到刘大夏的手中,“刘尚书,念出来。”   刘大夏,抬头望了望太子,有些茫然。   “念出来!让父皇、让这里每个人都听到!”朱厚照提高声音命令道。   “臣……”刘大夏也是进士出身的天才少年,说不上一目十行,但打眼一看基本内容了然于心还是做得到的,所以他读到第一个字,手就开始颤了,   “臣浙江……浙江巡抚王华沥血上奏……自臣赴任浙江,奉殿下旨意查办原镇守太监魏彬贪墨一案,经查自弘治十二年至十七年,魏彬前后贪墨总银两超一百五十万两以上,如今仅剩余一百二十六万余两。臣遵殿下旨意,奉旨贪墨,只为混入浙江官场之中,虚与委蛇。今特呈浙江布政使李俨才、按察使党善吉审案结案之案卷,并浙江各官员分赃之名单。”   “李、党二人定计,案卷之中只写三十万两白银,其余五十万两为一众官员活吞私分,其中李、党二人为主谋,各贪银十万,并与府中参政、按察副使按官职大小共分……”   到这里,他忽然停了。   朱厚照不许,“不认字了吗?”   众人心思被这封信吸引了过去,刘大夏也只得再念,“……另有杭州知府丘宗夏分银三万,湖州知府徐若钦分银三万,台州、绍兴、嘉兴知府皆有主动攀援之举……殿下。”   他抬起头,有些念不下去了。   “谢阁老。你嗓门大,你继续念。”朱厚照都懒得理他。   谢迁拿到手中,中气十足,比之刘大厦一边涕泪一边念要让人觉得舒服的多。   “台州、绍兴、嘉兴知府皆有主动攀援之举,李、党二人将其列位党羽,各分银一万,另有河道衙门,织造衙门各分食其利。除此外,尚余白银十八万两,此银未动。臣不解,问而后知,此为入京必备之薄礼也。殿下,众臣皆言,民生之苦,苦不堪言,臣以为,为坏民生之第一大害,吏治也!”   “把信还我。”太子去要了过来,再回头看看刘大夏,“大司马,你现在再看看这个徐若钦写得奏疏呢,本宫扣下他的奏疏,他冤还是不冤?你今日在这乾清宫闹这样的戏码,本宫冤还是不冤?还有那个李俨才,一样你举荐的。这些沽名钓誉之辈,口口声声说本宫与民争利,他们做的这些事叫什么?!”   砰!   原来就寂静的暖阁里忽然传出一声清脆响声,吓了众人一跳,定睛看后才发现是弘治皇帝忽然抓了个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扔!   “陛下息怒!”   乾清宫一众官员,太监,宫女全都跪了下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争与不争!   有明一代的官员在僵化的政治正确中成长,他们所围绕的一切就是道德,所以他们真的敢抗拒威威皇权。   所以会有方孝孺面对朱棣说:死即死耳,诏不可草啊!   这一点是我们这些卑躬屈膝、把拍马屁当成是优点并乐此不疲的教导给下一代的现代人所不能理解的。   其实刘大夏惧怕得罪太子吗?得罪皇帝吗?   想来也不会,至少他得表现的不会。   他真正惧怕的是太子此刻在做的事——揭露那种虚伪。   李俨才、徐若钦这些可都是和他一样,口口声声与民争利的人啊。结果就在当场被揭露是这样胆大包天的贪官。   而他刘大夏却张口闭口的以此为依据来质问皇太子,传出乾清宫于他的名声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就连弘治皇帝也知道,与撸掉刘大夏的职务相比,这种回击都是更为致命的。   不过皇帝显然更加关心浙江这次的窝案,   仔细想想,从他的角度来说,他是那样辛苦,又是那样配合这些大臣,不管效果如何,他老人家真的可以说是励精图治,宽待臣民,为这个国家操碎了心。   结果白天黑夜干了十七年之后,竟然出现这种事情!   所以才有他如疯魔一般,胡乱抓了个床边的小碗就往地上砸!   并厉声质问道:“浙江竟有此等骇人听闻的大案!为何你们从未有一人向朕上奏?!如若不是太子,朕还以为都是清廉君子在代天子牧守一方呢!今年二月,朕要修筑延寿塔你们同意了吗?多少大臣和朕上疏,他们怎么说的?佛老鬼神之事,无益于世,有损于民。今寺观相望,僧道成群、斋醮不进,赏赉无算,竭尽天下之财,疲天下之力!好一个竭天下之财!好一个疲天下之力!刘大夏!”   “老臣在。”刘大夏这类人,硬气的时候是他占着理的时候,不占理的时候他就没什么话好说了,所以此刻以头触地,生生承受着皇帝的怒火。   弘治皇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这稍一停顿,他脸色有一阵纠结,似是想起了他与刘大夏之前的君臣之谊。   所以又是心痛,又是不忍的指着这个老头,“李俨才,是你举荐的吧?”   刘大夏忽然之间老态尽显,话音之中哭声难免,“此人……的确是老臣举荐的。只怪臣才疏学浅、老眼昏聩,识人不明,用人不当,致使浙江有此惊天之案,糜坏至此,皆是臣一人之错也。只愿陛下……陛下能够稍加平息怒火,注意龙体为要!若是因为而有伤陛下龙体,则臣万死难赎其罪也。”   朱厚照也上前拍了拍父亲的背。   弘治皇帝此时只一身白衣,坐在龙床之上,不时还要握拳轻咳一声。   “哎。”朱厚照不免叹气。   另外一边,刘大夏继续说:“况臣年老体衰,精神不济,恳请陛下准臣致仕回乡,以度天年!”   在读王华那封信前,   刘大夏还没想过要辞职。   但读完了,他已经不得不辞职了,哪怕是迎着一些讥笑之声。   因为在和太子的道德之战中,他已经完全落败。   弘治皇帝本来还在纠结,听到刘大夏这样说,心中竟有一阵刺痛,“朕的这些臣子啊……弘治十一年时,太子曾在此地训斥过前任户部尚书周经。当初那话,朕至今还历历在目。太子,你还记得么?”   “儿臣记得。”   “刘尚书不定听过。你记得,就再说一遍。”   朱厚照遵旨而行,“当时周尚书也是如此请辞。儿臣便说有时候分不清大明朝谁是君、谁是臣,大臣们每日要求父皇这样、要求父皇那样,可一旦他们遇到一两处不如意的地方,动辄请辞、致仕,仿佛……”   太子眼神转了转,说出了杀人诛心之语,“仿佛皇帝都得听他们的。”   这话不仅说给刘大夏听。   这些重臣都是。   “都说说吧。这事儿该如何处理?”弘治抚了抚额,明显是头痛了。   刘健心中早就有腹稿,马上进言:“陛下,微臣以为浙江布政使李俨才等人虽有送白银十八万两入京的打算,可所送之人,并不一定是刘尚书,即便是,以微臣对刘尚书的了解,这银子也必不会收。因而,浙江贪墨一案属实,但与刘尚书并无关联。且,若是如此定罪,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地官员想要行贿之官员,不知凡几。总不能他们动了这个念头,刘尚书就要跟着一同获罪。因而微臣觉得,如此便重处朝廷的兵部尚书,恐会引起非议。”   这个内阁首揆本来不是急性子,但他不能眼看这个局势恶化而不加缓和。就如他之前劝朱厚照的那样,   刘大夏是三朝老臣,用‘还没收的银子’就把他给撸了,实在不妥。   说完,他还看向朱厚照,恰好目光对视上了。   其实刘阁老本不必这么忧虑,   因为朱厚照已经表达过,与争赢刘大夏相比,整顿浙江的官场显然重要的多。   刘大夏对东宫又构不成什么威胁。   朱厚照现在的权力、地位都稳的很,所以他需要做点靠谱的事,而不是以发泄自己的情绪为首要。   刘健的话大约也合了皇帝的意,   因为细究起来,刘大夏确实没有什么重罪,毕竟那十八万两他还没收,至于说太子与民争利,那至多就是人糊涂些,给浙江的这些‘贪官’骗了。   于是皇帝转而问道,“太子,你认为应当如何处置?”   朱厚照回道:“官员贪墨如何处置,祖宗已有成例,只需按律处罚即可。”   皇帝关心的其实是刘大夏。   但太子说的是浙江的那些官员。   其实,乾清宫的这暖阁里,又有几个是预计到太子的心思的?所以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诧异。   君君臣臣、君子小人的这套把戏,他是真的没兴趣。   皇帝追问:“朕,是说刘大夏之事。”   “刘尚书如何处置,儿臣没有意见。儿臣原本就是来向父皇禀告浙江窝案一事的。”   刘大夏此时顿悟开来,   东宫竟压根就没将他放在眼中。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叫依律?处置贪墨官员的祖宗成例又是什么?   为什么犯罪事实查清,   太子的建议却并未得到一众官员的赞同?   原因就是这个所谓成例就是朱元璋定下的,老朱这个人处理贪官那是史上独一档,   大明律——凡官员受贿超过60两银子,直接斩首。   换句话说,这次从李俨才到徐若钦,太子的要求是全都拉出去咔嚓了。   弘治皇帝登基至今,就没办过这样的大案。   甚至于从永乐起到现在,就没办过这样的大案。   其实我们要纠正一个概念,就是贪污受贿这个罪,在古代并不严重,不是说它造成的后果和带来的影响不严重,而是因为那会儿人本来就是有差别的。   在古代,人就是有尊卑等级的,我是贵族、你是平民,甚至还有贱民,我们就是不平等的,我吃好的、你吃差的,这是应当的。   甚至不少英明的皇帝还喜欢用贪官或者也可以忍受贪官。   有的时候皇帝还特别希望一些武官贪污一些。   在皇帝的概念里,他富有四海,天下都是他的,多取一点给某个他喜欢的人或者为了达成某一种政治目的,这又怎么样呢?   而且儒家大臣也长期宣传一种叫‘宽刑罚’的治国价值观。   它经常和‘劝农桑’、‘兴教化’这种治国之策放在一起说。   尤其秦二世而亡,秦法的严苛也一直是被拿来教育皇帝的反面例子。实际上,秦法严苛,还造就了秦统一六国呢。   反正历代大臣是不喜欢严刑峻法的,理由很简单,   刑罚一严,谁最难受?自然是大臣。   所以像雍正这样的皇帝名声就不好。   而康熙皇帝是受儒学影响极深的,他到晚年开始怠政,且一味以宽仁为主,导致康熙末年的官场极度腐败。   弘治对于官员的宽仁也是出了名的。   有此作为背景,   其实就可以理解,朱厚照所说的处置浙江案的办法,并不为此时的皇帝、大臣们所接受。   因而他一出口说必须依律惩治,   所有人的脑海里都是三个字:太重了。   造反杀头、抗旨杀头、欺君杀头,当了官,已经是剥削阶级了,行使一点剥削权力,这也要杀头?   刘大夏也没想到,太子竟有如此狠绝之心。   其实这件事低调处理对他还好些,那么多人全杀了,肯定是全国震动,那么他刘大夏此次在这里出的丑,也就人尽皆知了……   就是不知道这个方面,是不是也是太子故意的。   另外一边,李东阳马上说道:“殿下,若此案如此办理,怕是会引起太多非议,天下官员都会风声鹤唳,他们会想,太子是不是要恢复太祖时的做法,浙江是不是只是个开始?如此人心惶惶,恐于国事无益啊!”   弘治皇帝也没想到是这样,“太子,此案若是这样办……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后怕是不止王华交代的这几人,到那时又当如何?”   朱厚照这个人,他是有明确目标的人。   他的目标就是强国。   他不能够接受,这片曾经有过汉唐威武的土地,天天给鞑靼人想打就来打一顿。   所以有些事,他不争,比如刘大夏怎么处置,但有些事他必争。   主要是查出这种性质极其恶劣的案子,如果还是轻轻揭过,他再想把吏治搞好,可就难上加难了!   所以朱厚照郑重行礼,“父皇,此案若不这样办,民心还守得住吗?!儿臣知道天下官员,贪墨超过60两白银的数不胜数,可那些人、那些事没有被捅出来、没有被捅到君前,儿臣以为,这应该是一条底线:便是任何人、任何事,所行违法之事只要被捅了出来,朝廷就必须要给一个说法,如果朝廷都不能替天行道,那么百姓就只能揭竿而起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难死人   朱厚照不是一个不现实的人,他知道不管他怎么努力,想多少办法,甚至将来就是迎来真正的盛世。   贪官污吏也不会少的。   朱元璋都杀到那种程度了,还是一样有贪官。   但这事也要有底线,如果弄得人人知、闹到了他太子这里,还是糊弄过去,那这个国家就没办法管了。   之后肯定会有更离谱的事情发生。   太子最后的话掷地有声,如重鼓敲击在众人心头。   弘治皇帝也不是不支持儿子,但他已经登基十七年,基本的政治经验还是有的。   比如说,如果要以这个标准办案,最后杀掉的绝不仅仅是这些人。   因为,会有人举报、招供的。到那个时候怎么办?所以他心里有些害怕。   一直沉默的谢阁老挪了个位置,跪在了皇帝可以直接看到他的位置,“陛下,殿下,可否容老臣说一句?”   “谢阁老请说。”   “老臣以为,殿下主持正义是应当的,为民请命也是朝廷各级官员份属之责。可陛下之忧虑也绝非空穴来风。如此次浙江案开了此例,想来朝廷会不断收到各种案件的举报。到那时,还办不办?若是不办则朝廷出去的话如何兑现?若是办了,最后的范围绝不会仅仅限于浙江。”   这个隐患显然是存在的。   因为这些人也会招供的,而且谁知道他们会招出什么人来?   李俨才还是湖广过来的,他把那边的人带上一点,他自己还是布政使这样的高官,是可以接触到中央的,很容易就会把火‘烧’到京城来。   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再说的血淋淋一点,万一最后暖阁里的臣子也沾上了呢?   六十两银子都没拿过的人,   说实话还是很少很少的。   到时候太子骑虎难下,这也不是谢迁愿意看到的。   朱厚照承认,他其实理解的更深一层,“说到底,朝廷如果硬一点处理,朝政不稳,可能会有些不利。若是软一些处理,朝政是稳了,但其结果还是苦一苦百姓。”   “殿下,朝政若是不稳,最后也还是会祸及百姓的。”刘健也不太赞成如此大办浙江案,“不过……收受银两,搜刮民脂民膏也是一定要治罪的,微臣在想,可不可以不杀头,哪怕是流放最后的影响也会少些。”   皇帝语重心长的对儿子说:“太子,朕知道你的心思。但治国也不要太急躁了。”   他这样说,是因为心里还有另外的考量,便是他的那些亲戚们,这些年来,不断有人向他告状,说这个藩王、那个外戚索银多少多少。   真要这么定了,   到时候不是给自家人也给框进去了吗?   朱厚照动了个歪心思,“儿臣不赞成流放!但若是父皇和各位阁老都觉得这样有些冒险,儿臣也愿意妥协一步。”   “你且说来。”皇帝抬抬头。   “太祖时,国家刚刚经历战乱,大多数百姓都是刚刚放下兵器,因而当时划了六十两的斩首线。现如今,父皇和各位大臣励精图治十七年,国事渐渐有了起色,银子也多了起来,若是父皇和各位大臣没有意见,儿臣觉得可以重划斩首线。”   刘、李、谢三人一愣,接着全都锁眉沉思起来。   不得不说,还是太子有办法。   朱厚照接着说道:“刚刚谢阁老担心,如此办浙江案会让各地举报之风骤起,到时候杀不杀这些官员反倒成了朝廷的负担。可重划这条斩首线便不一样了,线之上的,杀头,线之下的可以改为流放、降职,也可以记入官员档案用于考察此人日后是否适合升职、升多大的职,以及最轻的一种,退还贪污款项。”   这个办法不能解决贪污。因为吏治一坏之后,什么办法都是可以改的。   但这个办法可以解决目前的问题。   “臣以为,此法可以施行。”刘健禀告说。   之后李东阳、谢迁也都同意。   弘治皇帝再看向督察院左都御史戴珊和礼部尚书张晟,他们两位也都没有意见。   至于刘大夏,他现在自己还一裤子屎呢。   其实这一条获得同意,也不出朱厚照的意料。   国人都是喜欢中庸的,如果一开始坚持的是全都杀掉,那么现在改一改太祖皇帝的成例也就是可以接受的了。   老实说,六十两也确实太低了。   虽然六十两对普通人是很多很多了。   但这年头贫富差距大,百姓没钱,当官的有钱啊,把斩首线划在这里,其实是不太好执行的。   而且能执行到底的,可能也就是开国皇帝那样的威望。   另外,他们全都同意,也是因为这个改法的关键不在这里。   这个关键在于重新划的斩首线定在什么地方。   朱厚照见取得共识,便继续说下去,“儿臣以为新划的斩首线可以定为白银一万两。”   一万两,那么这次上了王华信中名单的人,也一样是一个活不了。   谢阁老不禁心中竖起大拇指……绕来绕去,竟然玩的这一手。   但这种手段,也瞒不了一屋子的聪明人。   皇帝和谢阁老一样的表情,略有些无语,“若这样划,还是要将他们全都杀掉。并没有什么区别。可不可以将这条线划在三万两?”   朱厚照立马磕头,“父皇英明!”   三位阁老眼皮一抬,轻轻盯了太子一眼。   这是故意的吧……   皇帝也‘额’了一声……感觉好像有些被儿子给绕进去了。   虽然这个数字直接将朱厚照说的翻了三倍,不过也可以……只要能把那些首恶砍掉就可以了。   这样,这个案子到最后也是动了刀子,杀了人,那么‘底线’的作用就还在。   最最关键的是,这个法律以后有用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其实朱元璋定的这个律法都上百年了,可现在流于形式,大家知道就当不知道。   但现在改了一下就不一样了,朝廷又提起了这件事,既然提了那就是有用的。   不过这个时候,   一直没有出声的礼部尚书张晟忽然开口,老头儿嘟囔嘟囔的说:“……陛下,老臣以为擅改祖宗成法,总归是要详加考虑,仔细斟酌的。斩首线究竟是一万两还是三万两,又或者是不是五万两,如何能须臾之间就划了下来?”   朱厚照对这个话很惊讶,   这是他的预料之外的。   在他的预计中,只要话讲到这个程度,是不会再有大臣发表异议的。   因为……要避嫌的啊……   你觉得三万两这个线划的不好,   你什么意思?   当然,你可以说我完全是从朝廷大局、从江山社稷的角度去考虑的。   可问题是,你这样说依然是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   因为这是很明显的做贼心虚。   既然如此,你甘愿冒着被猜忌的风险,又是为了什么呢?   朱厚照是既不解、又怀疑,而这番神色也被刘、李、谢三人收入眼中。   他们都默默的给张晟祈祷一番。   “大宗伯觉得,这条线应当划在哪里?”太子意味深长的问了这么一句。   张晟答道:“臣今日初闻此法,自认未得其要领,因而君前奏对,也不敢妄言。只是觉得其影响颇大,故而有此谏言,还望陛下、殿下慎重决断。”   这种昏庸又和稀泥的说法就不要拿出来讲了。   朱厚照拇指和食指放在心中磨了磨,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该不会那十八万两白银,是和这人有关吧?   再说这张晟和刘大夏的关系也不一般。   于是忍不住心头一动。   浙江的事和京里到底是个什么关联,其实现在还是不清不楚。   倒不如……   就让英雄去审英雄,让好汉去审好汉。   反正重划了线,有些人肯定是要死的。   不杀人,张晟无法向太子交代,   可杀人,张晟就无法向下面的人交代。   嘿,也是个难死人的局面。   “大宗伯不要多虑了,哪怕本宫年纪尚幼,思虑不足,可父皇和三位阁老都应允的事,即便有影响,又能有多大的影响?”朱厚照先是一句话把张晟的建议给驳了,   然后又看向皇帝,“父皇,此次浙江案涉及京师里的大臣,以王华这个浙江巡抚的身份是无力办理此案了。儿臣以为是不是最好由朝廷派遣德高望重的大臣前往?可惜大司马要在此时避嫌,戴总宪年老体弱,不能远行,且马上又要入冬。因而儿臣以为最好可以由大宗伯前往浙江专办此案。至于王华,便只知当个副手就好。”   暖阁里,他这番话说完,刘、李、谢三人全都沉默。太子要找你麻烦,你还能舒服得起来?   这绝对是个烫手的山芋,因为谁也不知道李俨才他们会招出谁来。万一招出一些敏感的人,你咋办?   而且内阁原本就是不想介入这件事的。   “张爱卿,你意如何?”弘治皇帝应该没什么大的反对意见,就开始问了起来。   可怜张晟本人立时额头出汗,“启禀陛下。身为人臣,自该为君分忧,为国出力,可陛下,臣年老体迈,已如老马不堪负重,唯恐误了陛下和殿下的大事,到那时,老臣便是万死之罪了。”   这也算是老油条的话了。   所以说当这个皇帝是真不容易,稍微笨一点,就玩不过这些又聪明又滑头的大臣。   这张晟礼部尚书当得起劲,这会儿又说身体不好了。   朱厚照鼻孔哼出一声,“大宗伯年老不堪用?这话说出来是意指本宫这个太子不体恤老臣吗?还说害怕耽误了浙江的大事,怎么,礼部的事都是小事,你就不怕耽搁是吗?”   这话说得张晟百口莫辩,只得言道:“殿下误解了,微臣并非此意。”   朱厚照追上反问:“那你是何意?你若是身体不好,怎么平日当着礼部尚书的时候不见你说,到了这个关口忽然讲了出来,是不满本宫的安排吗?”   继而又痛心讲:“再说,你口口声声讲着为君分忧,为国出力,可你睁眼看看父皇,且不说父皇今日还生着病呢,就平日里哪怕免一个早朝,也都得和你们商量着来,稍有不慎便是一封御史的奏疏递了上来!你就是这样为君分忧的吗?!”   这话杀人诛心,张晟又如何再能推脱?   浙江这刀山,他是不上也得上! 第一百七十章 形势突变   不管这条斩首线划在哪里。   浙江从布政使往下,竟然爆出这么离谱的案子,这事儿就很难安静的结束。   人头滚滚几乎是谁也改动不了的结局。   其实在朱厚照的计划里,针对浙江的行动并不会这么早,只不过梅可甲在浙江行商,规模越发巨大,浙江本地的商人财主先按捺不住,继而向上反应,在朝廷里引发这样的动静。   商人乱政,这四个字这些天一直在他的心头嘀咕着。   惩治这些贪污犯在政治上虽然有其作用。可浙江的底层逻辑不改变,派去浙江的人永远贪污。   甚至有的时候还会把好的官员变坏。   你像李俨才,刚到的浙江,迅速的就融入了这个段位。   这种官与官分利而食,很难派一个官员就将其解决。大家都在吃‘这个钱’,谁有本事停了它?   这就有点像是乾隆年间的那个满清第一大贪案——甘肃冒赈案。   这事儿就是甘肃这个地方不富庶,所以乾隆皇帝开了口子,把已经禁止的捐监,给恢复了。也就是捐一点粮食当个官,这样对官府来说不就有粮食赈灾了嘛。   但他派了一个王亶望的人,就和陕甘总督一商量,说还是改成捐银子吧?于是在之后长达三年的时间里,王亶望不断给乾隆皇帝报灾,说我们这儿又旱啦,百姓活不下去了,所以我特向你汇报甘肃又捐监了五百人。   王亶望拿了钱之后,也不独吞,他分下去,于是甘肃阖省官员生就把这笔银子给吞了!而且没有一个人给乾隆举报!   这事儿到这里,虽然离谱,但最让人觉得可以咂摸出味道的,其实在后面。   三年后,王亶望升了浙江巡抚走掉了。   继任的是一个叫王廷赞的人。   王廷赞这个人是个好官,他是吏出身,最开始就是执掌出纳、文书的小吏,跟着知府大人办案子的不起眼的角色。   但他很有能力,以至于当时兰州有“打官司找王经历”的说法。   之后他历任知县、道台、布政使……还受过乾隆的接见,这种出身,混到这种程度,本身没有才干,全靠关系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一个小吏,哪里的关系能通天。   事实上他在张掖振兴教育,在宁夏疏浚渠道,发展生产,而且事必躬亲,认真负责,宁夏平原那么肥沃,有一笔功劳得记在他的头上。   但从他调任甘肃布政使的时候一切就变了,刚一上任,他也一度想改变当时阖省官员报灾、分捐监所得银两的状况。   可他连把捐银子重新改为捐粮食都做不到。   于是就这样又贪了四年,他自己也开始贪了,一直到乾隆四十六年,案发,   最后被乾隆处死。   所以说,如果一个地方的政治生态是这样,有一个源头在狩猎朝廷的官员,派谁过去能管用?   现在浙江的这些个官,处置办法是定了,超过三万两的全都砍头。   低于三万两的,两万两流放,一万两革去功名,贬黜为民。这些都不在话下。   但到这里,并未有结束。   因为海禁、所以走私,因为走私、只得和官府勾结,于是经年累月之后,形成了这样大官大贪、小官小贪,不贪当不了官的局面。   现在只是因为梅可甲影响了他们一点利益,不算大的挑战。   实际上,在嘉靖年间,皇帝派了一个官员去打击走私,很快浙江各地的官员开始上疏告状,说此人怎么怎么违法。   浙江的根还是在这个地方。   乾清宫里,   太子一番诛心之语,给张晟摊派了这样的差事。   本来嘛,皇帝太子说的话,给的任务,轻轻松松就推脱掉了,那圣旨的力度在哪里?   而之后,   朱厚照又紧接着说:“父皇,此次浙江案中的官员如何处置,举措已经议定了。那么涉及到的商人呢?”   商人?   商人这个词,在乾清宫被提起的不多。   从太子嘴巴里说出来的更少。   “太子可否说的仔细些?”   “儿臣意思,如果查出这些涉案的官员与商人的关系匪浅,那么这些商人,总也逃脱不掉一个乱政之罪吧?”   张晟听了这话心中一抖,   如果这样,此去浙江他是必死无疑啊!   “殿下!微臣以为浙江之案,已属重大,若是再牵连下去,那必将血流成河,东南又是财税重地,万不容有失啊殿下!”   朱厚照给他叫得脑瓜仁疼,   “大宗伯,你怎么忽然急了。朝廷处置几个贪官,你们说不利朝政,好,本宫顾了你们说的这个大局,重划了斩首线。怎么?现在处置几个不法商人,难道就能让东南有失吗?!”   弘治皇帝也觉得奇怪,“张爱卿,可是有什么缘由?若有,说出来与太子知晓。”   张晟哪里说得出来,   又或者那些话应也不能说。   于是便只能原地打转,讲道:“陛下,微臣只是觉得不宜掀起大案,杀伐太甚,易起激变啊!”   “三位阁老以为呢?”   刘健一听就明白,太子是寻求支持来了。   而且太子知道,内阁会支持他。   因为商人,不重要。   “启禀殿下。”刘健心思透彻,马上回道:“微臣以为既然朝廷命官有不法事已依律惩处,那么商人自然也没有法外容情之理。若是查出这其中有商人乱政的实情,自然是该一并惩处。”   朱厚照忽然想起了那个一直沉默的人,   “大司马,您觉得呢?如果浙江有商人行贿朝廷官员,来一个官商勾结,牟获巨利,若是有这些人,那么是抓,还是不抓?”   刘大夏也没想到太子忽然提及自己,好在他也没有走神。   况且这个问题简单的不可能有第二种答案。   “若真有官商勾结,自然没有只抓一方的道理。”   商人这一节,实在分量不够。   弘治皇帝都没多少关注的心思,他一看臣子们这个态度,最后也说:“太子不用再问了,若是有这样的商人拿了即可。”   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   朱厚照的眼神一直落在张晟的身上,   他有一种直觉,这屋子里,也许只有他们两位能明白,真的杀几个商人,其实还是会有些影响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浙江案算是在最上面定了处置办法。   这个处置办法,相信很快就会京师甚至全国掀起巨大的政治风暴。   众人离开乾清宫。   而这条回去的路,走得最为艰难的,就是张晟,   甚至于刘大夏都不理解他。   因为张晟也有些夸张,他像是被抽了魂魄一样的。   刘大夏困惑道:“德辅,浙江的案子虽然凶险,可你也不至于如此心灰意冷吧?”   张晟冲刘大夏行了礼,哭诉道:“时雍兄,我此去,怕是要一去不回了!”   “怎么?”刘大夏看他如此反应也面色有异,“难道有什么隐情不成?”   唉。   说起来也是头疼,怎么筹谋到最后,自己莫名其妙的摊上了这么个事?   而在内阁那一边。阁老也在思考最后的事。   “……东宫做事向来不会无缘无故。”李东阳还是不解,“为何最后要提及商人?如果是缺银子也就罢了,可这几年,刘时雍不是一直说东宫攒了不少银子吗?”   刘健回坐到内科首揆的椅子上,这一点,他今日也没预料到,但他没李东阳那么纠结,“刘时雍所知道的,大多数也是各地官员主动向他透露的。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有,刘时雍不该问起徐若钦奏疏之事,好在殿下不是多疑的性格,否则,怕不是以为是你我透露的。”   李、谢皱眉点了点头。   这倒是。   这兵部尚书有时候也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谦虚谨慎。   刘健理了理袖口,沉思道:“刘时雍经此打击,在浙江案上是插不进手了。张晟深陷泥潭,能不能从浙江全身而退还未可知。今日去乾清宫之前,他们两位谁会想过是这样的结局?如此一来,浙江起不了风浪,殿下或许要对北方用兵了。”   有许多事,似乎都要阻止不住的感觉。   和他们这些人一样,朱厚照回去之后,心里也一直装着浙江。   王华的信他读了之后就去了乾清宫,怎么回还没想好呢。   夜晚静谧,   似乎白天的热烈已经走远。   不过至第二日凌晨,天还未亮之时,迷蒙之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朱厚照翻了个身,眼睛也没张,嘟囔着疑惑了句,“刘瑾?”   听声音是。   “是奴婢。”刘瑾压着声音道:“打扰了殿下清梦,奴婢罪该万死。可宫外传来了尤为重要的消息,奴婢也不敢耽搁了,特来禀告。”   朱厚照很困,   但这几年来,东宫这些奴才,被他治得是非常听话的。   深夜如此,必有要事。   于是酸涩的双眼猛然一睁,人也清醒了许多,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滚进来!”   吱呀一声,   刘瑾麻溜的到太子的床边跪下,“殿下,毛语文递了消息进来。说张晟府中传来消息,张晟已经上吊自尽了!眼下天还未亮,正式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不过张府哭声大作,此事应当是真的!”   “自尽?!”   听到这个词,朱厚照整个人僵住,脑海中似有一阵蝉鸣穿过。   张晟自尽了?   他是畏罪自杀?   还是他杀?   朱厚照觉得他杀应当是不太可能,一来张晟刚领了去浙江的差使,知道了人没几个,更不会有仇人找上门,除非是以前的仇,但一样不太可能。   毕竟礼部尚书,这可是大官。   那么大概率就是自杀,说不定,就是知道自己在三万两这条线之外了,真到那个时候家人还跟着一起倒霉。   朱厚照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他白天刚计划好了一切,觉还没睡足,竟然有如此突变。   好,那么倒要看看,这张晟到底带了什么去棺材里。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他不敢去东宫去!   帘帐之内,刘瑾也不知道太子现在是何情绪。   昨日乾清宫的事他也是知晓的,这位大宗伯本想把浙江的事推掉没能成,现在又选择这样的结局。   明摆着就是浙江的事有问题。   这几年来,他们也都知道了太子的脾性,像是原先无意冲撞他一下,或是平日里干活一不小心碎了碗之类的错误,太子反倒是没关系的。   最最要紧的就是这类国事,一旦谁出了问题,便是十层皮也要给扒了。   他们当太监的,遇到这样的算好事,只要看准了用心办事,便不会有什么。但也不是好事,就是讲私情不太好讲了,万一犯了大事,便只能认了。   不管怎么说,总是要顺着太子的毛捋。   “殿下……”他又出了一声。   “更衣吧。”   朱厚照这么回着。   猛然惊醒,现在是睡不着了。而且这件事的后续也要处理。   “那殿下再等会儿,奴婢去将他们都叫起来。”   “不必那么麻烦了。你来替本宫更衣。”   说着朱厚照已经掀开了帘帐,老实说此时天儿还是有些凉意的,尤其是这个时间点。但他还是径直向挂衣服的木架走去。   刘瑾一瞧也不能再跪着了,急忙抓住这个机会。   太子常服是红色圆领龙袍,腰缠玉带,头戴乌冠,为了保暖,朱厚照又披了一件圆绒的深蓝色披风。   “张永在吗?”   刘瑾笑着回答,“在的。殿下可是要见他?”   “嗯,今天他就辛苦一点,让他过来吧。”   “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伺候殿下那是奴婢们的福分。”   朱厚照对这句话没有回应,任他先去找了。   随后自己来到殿门口,抬头一望,那是漫天的繁星。   热闹、喧嚣的紫禁城在这个时间点是这样的安静。   右侧走廊,不知是谁点了个灯笼,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这个刘瑾,叫他不要打扰,他还是把你们都叫起来了。”   来人正是秋云,还要几个宫女宦官。   秋云如今是比朱厚照要高上几公分的,不过也差不了太多,姑娘家看起来比还小的时候更瘦些,那一弯洗眉非常的清秀。   “殿下都更衣了,若是奴婢们还在被窝里钻着,传出去便说是恶奴了。”秋云走近了太子身侧,打着灯笼照了一眼朱厚照,又伸手理了理太子胸前的那些褶皱。   丝绸类的衣服,穿过一次洗了,是非常容易皱的。   除非是穿一件扔一件,一般皇室都是这样。有各种祭祀、朝会等非常庄严的活动,朱厚照也免不了扔了许多只穿一次的衣服。   但平时的常服则一般多穿几次。   秋云理着褶皱嘴角一撇,“殿下为了国事觉也不睡了,怎么如此辛劳?”   “本宫无碍。你弟弟的伤如何了?”   弘治十年的时候,朱厚照就说帮她去找弟弟,好在秋云年长,是有记忆的,知道是在当地一个许姓的人家当家仆。   只不过找到的时候,这小子有点惨,因为被人围殴,左手的小拇指还给丢了,但他还是要打,凶悍的很。   到了京师之后,他始终不安生,后来就给扔到了军营之中,弘治十四年去的,大大小小的伤又受了几次,今年年初,在大同与鞑靼人互砍的时候,给人在后背砍了一刀。   这一刀砍得不轻,如今也只得在京城养伤。   因他作战异常勇猛,杨尚义给了他一个百户官,马匹精良,上司允许,又带着一百名精兵,好了,这下可以在草原上撒泼了。   秋百户都已经要成凶名了。   但杨尚义屡次说过,这个人不好管,在军营之中也要与人斗狠。   只输过一次,就是马一槐的大儿子马胜,他真打不过。那没办法,马胜也是从小打到大的人。   自那之后,秋百户稍有收敛。   此时,秋云见太子提起,也觉得稍许温暖,“他皮实着呢,在医馆里也一切都好。”   朱厚照听到此处放下心来,又迈步向外走去。   他住的这地方,出了殿门就是一片空地,后来他让人在右边摆了石桌石凳,天气好的时候,也总不想在屋里闷着。   左手边则是几间厢房,简单的很。   除了秋云,其他人都和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太子就是这样,比平时要沉默许多。   “殿下,这样会冻着的……”   朱厚照把手伸出来,“你手过来。”   姑娘家的像是明白了什么,心头一荡,但却有些害羞,如细蚊一样吐了一句,“殿下,还有人呢……”   是有人。   但朱厚照往后看了一眼,   一瞬间,所有人的头都低下了。动作整齐的很。   “只是让你知道,我不冷。”   秋云忍着害羞的劲儿把手搭了上去,这么一触碰才知道,殿下的手又软又温暖。   或许是因为这热量,秋云觉得自己也有些燥了。   不过虽然全身如蚂蚁一样爬过,但若说要放开,她也有些舍不得,还往前走了两步,这样拉起来更方便些。   过了会儿。   张永也跟着刘瑾到了,他们一瞧这状况还退了出去。   “回来!”   于是两个人又低着脑袋在朱厚照面前跪下。   “还困么?”   刘、张全都摇头,“回殿下,不困了。”   “能醒来总归是好事,明天早上,有个人是永远醒不来了。”   在路上刘瑾已经说了,所以这话张永听得懂。   刘瑾又说道:“殿下,浙江那边眼下是不是要换个人去?”   “礼部尚书都自杀了,现在换谁呢?”朱厚照想想自己在浙江的人,“魏彬的事,你们都要引以为戒。本宫将魏彬放在镇守太监这个位置上,是对他寄予了希望的。可瞧瞧他都做了什么?每每想起来都觉得丢人。”   刘、张二人听了这话,心里也是紧着。   “张永。”   “奴婢在。”   “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你做。”朱厚照双手背在后面,“你少睡几个时辰,明日就启程去一趟浙江,去找王华,先把李俨才等一干人等全部抓捕!之后再去找魏彬,想办法让他说出这几年在浙江接触的什么人,又是谁在给他送银子,记着,带上腾骧左卫的兵。”   “奴婢遵命!”   “另外,本宫会让毛语文带着锦衣卫和你一起去,有些时候要听一听毛语文的,胆大心细没几人胜得过他。但你还是总负责,节制一下毛语文。”   毛语文有时候会滥杀无辜。   最初还没发现,现在朱厚照是知道的。   “张晟不敢去,咱们东宫的人敢去,去将浙江这天捅一捅!看看有谁能将这大明朝的天翻了!浙江布政使之下一众官员的贪污窝案,本宫这次一定要将它扯出来瞧一瞧!任何人敢阻拦的,你们报上来给我,本宫不怕他!”   他妈的!   朱厚照这个太子,虽然没有朱元璋、朱棣那样的威望,但他到底是太子,   在大明朝的国境之内,现在他盯上这件事,还有谁能反了不成?即便是反了也有腾骧左卫!   张永听了有一番热血,汹涌着、咆哮着。   皇太子把他这个心腹派了出去,就是要动真格的。   “殿下!奴婢这次一定将差事办得漂漂亮亮,把魏彬丢掉的脸,再给殿下挣回来!”   “这话还有些志气。”   朱厚照也发现了,几次三番,他本想派文官用政治手段解决,   譬如最初派杨廷和去青州,和此次派王华去浙江也差不了太多。   但最后,大明朝的文官体系总是逼得他使用厂卫,用军事的力量解决。   所以他现在是越来越明白为什么有明一代,宦官为祸特别巨大。   这就是力学定律,因为文官的力量很强大,所以是他们自己给自己逼出了一个强大的对手。历代皇帝搞来搞去没办法,就只能放权给太监。   “去吧,整军出发。”   “是!”   朱厚照抬头望了眼洞房,有些亮色已经钻出来了。   张晟的事情在今日必定引起轩然大波。而看时间,想必皇帝已经要醒了。   “刘瑾。”他缓缓叫了一声,   “奴婢在。”   “我们去拜见父皇。”   这个时候,弘治皇帝也收到了消息,和朱厚照一样,刚听闻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左右茫然看了一下,就问:“太子呢?太子知道吗?”   他登基这么些年不是没遇到过自杀的官员,但是张晟毕竟是礼部尚书。其影响怕是不会小。   怎么处置,也是个考验人的活儿。   好在朱厚照主动来了这里,不多时他就见到了。   太子也没二话,“父皇,儿臣都已经知道了。”   “他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皇帝满是不解,“如此忽然的去了,想来朝野定是议论纷纷。”   朱厚照说道:“是的。张晟是礼部尚书,也是父皇倚重的股肱之臣,他的身后事怎样办,早朝之上肯定会提的。儿臣以为,礼部尚书自绝,为免官员躁动,还是按照礼制为其筹备丧礼,以安人心。”   说到底,死者为大。案子可以查,但是葬礼也要办。否则真该举朝哗然了。   “父皇近来还在静养,心中也不必过于忧惧,浙江的事交给儿臣来办,浙江的天,谁也别想翻了它!”   弘治皇帝鼻头一酸,紧紧抓住了儿子的手,种种情绪已在不言之中。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你行你上   时间毫无情感,从来不管人们的喜怒哀乐。   天际线的亮光出来一缕之后便再也挡不住。   不久后,皇宫中传出一道旨意:朕闻礼部尚书张晟骤然离世,心中不胜悲痛,特辍朝一日,祭奠亡灵。   明朝的高级官员死后,一般要上一道《请祭葬疏》。   如果死者的亲属还是官员,那么由其亲属书写上呈,如果不是,没有上疏资格的话,会由同僚书写。   所以刘大夏一得到消息便到张府吊唁,并亲自执笔为张晟写祭葬疏。   至中午时分,奏疏便送到御案前。   而京城之中,相互熟悉的大小官员则聚在一起哀叹着突然离世的礼部尚书是多么不值。   即便以往与其有点小摩擦的人,面对死者还是放下了心中的成见,摇着头说上一句‘可惜了……’   已经弘治十七年,戴珊的身体更加不好,老人家忌讳这个死字,张晟的结局让他也心有悲戚。   戴总宪在张府祭奠时有些感慨的对刘大夏说:“德辅兄自微末而起,一生治学严谨,为官三十余年,勤劳王事,忠心耿耿。当年,我入朝为官早他三载,最后却是他先我一步走。”   一旁的刘大夏更是悲痛莫名,“昨日我看出德辅心志已灰,只觉得他是为浙江之事忧愁,却没想到仅是一夜……”   阴阳两隔,除非死敌,否则中国人还是会尊重一下的,虽然朱厚照也不喜欢这人,但毕竟是朝廷的礼部尚书。   人都死了,他还要吐上几口唾沫,实在有辱自身形象。   这个时候优待厚葬,才能安住人心。   所以在太子的属意下,皇帝派遣萧敬来到张府传旨、祭奠。基本上就是同意了祭疏当中的各类提法。   最终,朝廷追赠其为太傅,赐谥“文定”。   两个月前吴宽去世的时候,虽然是犯了错的臣子,皇帝念其帝师的身份,也还是给了他“文定”的谥号。   无论怎么说,这道圣旨下得都是对的。   所有来张府吊唁的大臣看到宫里、皇上、太子是这样的态度,哪怕是觉得张晟死的不明不白,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死者为大,在朱厚照这里管用,在大臣那里也管用,一整天下来,各重臣都去张府走了一遍。   但到第二日早朝,   人们就又开始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朝堂之上。   御史林阳上奏:“陛下,已故大宗伯张晟乃是执掌一部的二品大员!如此显职要员,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于家中突然自尽,其中蹊跷之处甚多!请陛下降旨,详查此案!”   吊唁也吊唁过了。   悲伤也悲伤过了。   现在大家就开始思考,这种事怎么会忽然发生?   弘治皇帝侧看了一眼朱厚照,“太子,你来说吧。”   “是。”朱厚照微微颔首,随后临朝缓言,“昨日,本宫已经与父皇商议了此事。大宗伯是礼部尚书,父皇一直信之以深,千不该万不该是他自绝于内室。而要说大宗伯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便是刚刚爆发出的浙江贪墨案。本宫原是考虑张晟乃朝廷重臣,浙江正乱之际,国家需要干臣,因而委以重任,却不想竟有如此结局……由此可见,浙江之案背后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因而本宫以为,浙江之事,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免得有人诋毁朝廷礼部尚书,也还大宗伯一个清白之名!”   什么清白之名。   知道些内情的人都在猜,或许张晟就是畏罪自杀,根本不敢去浙江。   只不过人已经死了,这个时候还公然讲这种话,显得有些缺德了。   太子现在以这种名义来处理浙江案,似也有一种为了死者伸张正义的味道。一时间,即便有人觉得不妥,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但直接将一个甲级卫派往浙江,这个行为还是让很多人觉得心惊。   继而就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旺进言,“臣昨日听闻,殿下已将腾骧左卫派往浙江。这实在是浪费钱财之举。殿下若要用兵,浙江巡抚之下自有嘉兴所、舟山所、台州所等多处卫所,何以要从千里之外的京师调动一卫兵马?”   朱厚照望向远处,寻找这声音,看看是谁所说。   这是哪里来的‘何不食肉糜’之臣,浙江本地的卫所?他们要是管用,浙江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弘治十二年,殿下就曾将腾骧左卫派往霸州,当时民间就有流传,腾骧之兵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人头滚滚,现在殿下又将该卫军士调往浙江,一路上山东、南直隶的官民必定议论纷纷、悚然大惊。到时,浙江又是血流成河。天下臣民岂不言东宫乃嗜杀之人?”   朱厚照就知道,如果有什么力量在干预政治。   那么他派兵往浙江去的这个行为,也一定会受到阻挠。   陈旺之后,又有刑科给事中吕庆义跪地上奏,   “臣附议!一卫兵马千里前行,所耗钱粮不计其数。便是浙江当地的卫所不堪大用。殿下也可就近调遣南直隶、江西之兵马。何苦让腾骧左卫劳师远征,徒耗民财?”   “臣附议!”   “臣附议!”   陈旺一领头,官员之中,竟一下子有四人跳出来反对。   朱厚照倒不急,他心中有些玩味:“本宫也不是一开始就要将腾骧左卫派往浙江的。陈旺,吕庆义,你二人认为派兵之举不妥,可也没说出浙江的事要怎么办呐,此事涉及大宗伯之死,不管怎样说总不能不办吧?”   “依本宫所见,不如这样,浙江就由你们去如何?陈旺,你刚刚说的嘉兴所、台州所的兵马,本宫给王华旨意,让他将这些兵马调来归你节制。吕庆义,你说从江西、南直隶调兵,可以,和陈旺一样,调出来也归你节制。按你们所说,有此兵足以,那想来将来不管浙江出什么乱子,你们也应当都是搞得定的了。”   满朝大臣一听这话就知道陈旺是被架在这里了,有的心中讥笑,有的感叹太子总是如此犀利……   这下好了,张晟一个礼部尚书都不敢领的差事,你还自己往上凑。   对于朱厚照来说,只要事情能搞定,派谁去不是去啊?   现在你们去把李俨才等一干人砍了,去把背后的商人揪出来。   正好让咱瞧瞧,那帮人会不会也要你的命。   反正张永调兵遣将,几千人的人马也不是今天旨意,明天就马上可以出城的。反悔?来得及的。   陈旺是左佥都御史,这个官不小了,仅列左右都御史和左右副都御史之下。   但现在太子的话,就有些很难回答了。   而且又是在早朝,这么正式的场合,那么多人看着。   然而不管怎样,浙江那地方是真的不能去……   “臣……”陈旺心中有些小抖,“臣职微言轻,不如大宗伯多矣。若是以臣之职位去浙江,怕是难以处理这其中之事。”   吕庆义更加觉得冤枉。   陈旺好歹还是左佥都御史,他呢,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啊。   “启禀殿下,臣之职位更加不值一提了。”   话是这么说,人微言轻,可以理解。   但之前那么慷慨激昂,这时候又不敢任事,总归是落了下成。   在这种政治正确的氛围里,这肯定是要大大的减分了。   朱厚照‘坏’得更加彻底,他追上说:“官小不怕,只要是能够为朝廷立功,不管是什么大官,本宫都舍得给。左佥都御史升左副都御史,这样的官位总够了吧?陈旺,这个副都御史,你敢当不敢当啊?!”   闲着没事瞎喷。   浙江的事怎么解决你不说。   劳资想了一个解决办法,你还不同意。   标准的喷子。   对付这种人就是四个字,你行你上。   这陈旺一时之间进退维谷,额头上的细汗直冒,   太子又转向另外的三位,“吕庆义,你们几个也是一样。多大的官位够你们去浙江,只要开口,本宫都满足你们。”   他们原本还觉得自己找了个不错的理由,这下好了,还有什么话说?   一时间,尴尬这个东西肉眼可见的生长出来。   皇帝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一阵难过,这四个人他也记下了,这种大臣要来何用?   而皇帝能看懂,其他人更加看得懂。   这头冒的,实在不该。   最后还是刘大夏出来解围,   “殿下,权乃公器,关乎重大,不可轻易予人。大宗伯是先得陛下信任,而后委以重任。若本末倒置,先置高官、再赢得信任,谁也不知其人能否胜任,若是能朝廷得一良才,若是不能岂不是坏了朝廷大事?”   这番话算他讲得有道理。   可尽管把陈旺面临的这个尴尬局面解了。   但此人奏对之间,言语失措,慌忙不迭,除非下任皇帝不是朱厚照,否则谁都瞧得出,他们啊,到头了。   经此之后,谁也不会轻易再多说什么了。   你讲?   你讲就你去。   于是数日之后,   张永和毛语文点好了将,一起骑马出京。   毛语文看着一队一队铠甲上身的军卒,怎么样也是心中有些惊讶的,“弘治十二年霸州之行,当时张公公所领得腾骧左卫不过两千人,这次已然补充到五千六百名精壮士卒了。浙江这是出了什么叛乱吗?殿下竟要把张公公和这么多将士派过去。”   张永神色凝重,说道:“浙江出了窝案,朝廷派了礼部尚书前去查案,还未隔夜,礼部尚书便在家中自绝。毛佥事见过这样的事么?”   “永乐年间也有尚书自杀,不过那是怕了太宗皇帝,知道自己肯定活不了了。像张晟这样的,确实不多,不过他也不一定是怕了某些人,或许就是贪了银子多了,畏罪自杀吧?”毛语文也是知道些国史的。   “即便是畏罪自杀,那也说明浙江有些银子已经送到了朝廷二品大员手中。他们是可以直接向皇爷和殿下提出建议的。也就是说……”   “有人在乱政!”   毛语文忽然兴奋了起来,又到了他最爱的环节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攀咬!牵扯!   眼下已是秋末,出了京师之后沿途便是一片枯黄之景,五千多名官兵沿官道行进,这些人的口粮不可能全部自带,有的也是要沿途购买。   正常来说,有时候要各府、州、县要拿出一些粮食供军,不过从弘治十二年到十七年的几年积累,太子现在是有私库的,所以他不会吃各地方的白食,也并不需要用户部的银子。   出得多,挣得多。   这一趟去浙江,哪能回来的时候空手而归。   华北平原干燥让大军过境的时候尘土飞扬,张永时不时的冲边上吐口水,因为舌头上总有一种吃进土的感觉。   原先腾骧左卫的指挥使是南宁伯毛荣,现在已经回家了。弘治十五年他被撤掉,由有过军学院学习经历的常飞担任。   常飞是现在怀远侯常复的次子,现年已经二十八岁。   这个怀远侯常氏就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后代。   常家本来还不错,他们算是当年懿文太子朱标的外戚,但后来的历史走向,皇位没有到朱标的头上。   常氏事实上从永乐朝也就开始没落了。   一直到弘治五年,皇帝仁德,觉得功臣后人不应流落于野。所以下了一道旨意:太庙配享诸功臣,其赠王者,皆佐皇祖平定天下,有大功。而子孙或不沾寸禄,沦于氓隶。朕不忍,所司可求其世嫡,量授一官,奉先祀。   之后常遇春的子嗣常复从云南调往南京,授南京锦衣卫世指挥使,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被带往南京。   弘治十二年,太子在京忽然开办军学院。   各勋贵子弟都对此颇为眼热,弘治皇帝也和太子提过,要给勋贵们一些机会。   像怀远侯常复,他的南京锦衣卫职是可以世袭的,但是次子就没个去处了。所以向皇帝上疏,希望军学院能够给他们一个名额。   再后来的故事也不复杂。   虽然常氏后人难有当年常遇春大将军的豪迈,但常飞这个人还算仔细认真,最开始朱厚照旁得没让他学,先把常遇春大将军当年的事迹给他灌入脑子,不要给祖宗丢脸。   常飞这个人没什么显才,做事一板一眼的,话也不多,这样的人能力平庸些,也偏向于特别听话。   腾骧左卫是朱厚照亲领的甲级卫,常飞、常复等人都是因为弘治皇帝而命运改变。   这俩父子对朱厚照和他爹自然是忠心耿耿。   再加上,现在也没有常遇春、戚继光这样的名将给太子选。用一个放心的人在身边,护住自己安全也还是不错的。   军学院这个地方,很多人都成为太子亲信。   常飞有这个身份,又有祖上荣光,只要认真履职,以后跟随太子荣华富贵自然毫无疑问。   所以现在常指挥使是没什么杂念,反正说去浙江,那就开拔。军学院教过的军队行进应该怎么走,他就把揣在口袋里的教科书拿出来,一步步的安排。   这种僵化在军事上是很致命的,但在国境内,不在草原上,应付基本的情况还是可以的。   再说了,还有张永在呢。   至于毛语文心心念念的南宁伯的职位……   他还差一些功劳。   这是他的念想,以至于文人口中说他们是厂、卫狼狈为奸,在他看来那都是聒噪。   行进于路上之时,毛语文还在思考,弘治十二年到现在平静了许久,他可不想错过了这次。   “张公公,下官有个建议。”毛语文人在高头大马上晃悠,这是他从西北马场专门选来的。   张永想起太子对毛语文的评价,所以马上回道:“你说。”   “下官以为,是不是派人去一趟江西靖安县。”   这个地名没什么,但张永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张晟的老家。派人去那里做什么?”   毛语文分析道:“堂堂礼部尚书,朝廷二品大员,便是犯了什么错,以皇爷的习惯,轻易也不会要了他的命。即便太子殿下严厉些,当初马文升、吴宽等人也就是贬黜、致仕。张晟畏的罪究竟多大才会让他觉得自己毫无生还的可能,难道是谋反?”   这是不可能的。想都不用想。   张永若有所思,   这小子,还真如殿下所说是个会动脑子的人。   毛语文继而说道:“既然不是谋反,那么杀他的就是局势、浙江的局势。可公公,您再想想魏彬是怎么做的。”   “魏彬……是乞求殿下饶了他。”   “那为何张晟不能这样做?”   “你的意思,张晟是在保家人?”   太监是没这个顾虑的,所以张永想不到也正常。   毛语文也不敢确定,但他觉得是一个可能,“礼部尚书就这么死了,死者为大,朝廷该给他的还是给。可他如果不死,就是一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时候他的一切就都没了,甚至很有可能累及家人。”   “可他的死一样会震动朝廷,朝廷严查之下,又能瞒住什么?”   “也许……”毛语文想到了一种让他较为心紧的可能,“也许张尚书觉得,即便朝廷严查,也查不出什么吧,到时候还是一切如旧。”   这只是一种猜测,   但殿下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才让腾骧左卫倾巢而出。   “哼。”张永有些不屑得龇嘴,“大明朝还是皇爷和殿下的大明朝,殿下要说查,哪里有查不出来的?他张晟不敢去的地方,我和你敢去,他张晟不敢抓的人,我和你敢抓。贪官污吏说起来满肚子计谋,可真到了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这话其实是当初朱厚照和张永说的,现在张永和毛语文说。   毛语文一样血脉喷张,他在太子手底下干活就有这个好处。抱住的大腿对,想对付谁,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我的后台比你大。   “那靖安县那边……”   张永点了点头,“可以。”   这样的话,半路之上就有一小队锦衣卫顺着官道向江西而去。   而此时的浙江还没有收到朝廷只言片语的旨意,对于他们来说,王华不过是将案卷送上去而已。   各级官员掐指估算,京里大约是刚收到这个消息。   其他的还是一切平静。   一直到十一月初,才开始有陆陆续续的声音,说朝廷的礼部尚书自杀了。   再后来有官员在传,说礼部尚书自杀是和浙江的案子有关系。   总之浙江在一步一步接近京师正在发生的事。   张永大军的速度,自然没有单人匹马快,   这天李俨才忽然收到快马消息,说腾骧左卫已经行到南直隶了。听闻消息的时候,他一瞬间从温暖的床上跌落下来。   “完了完了完了,京师里的甲级卫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往浙江调?!”   还没等他消化掉,   党善吉直接从闯进了他的后院,刚一照面,两个面色惨白的人似乎看懂了对方的心思。   “听说了?”   李俨才一时说不出话来,艰难的点了下头,“是……是真的?”   咕咚!   党善吉咽了下口水,“真的!”   “啊!”李俨才忽然哭嚎起来,“太子这是要做什么啊!浙江这个地方没有叛军、没有民变,这是冲着谁啊!”   党善吉坐在凳子上,单手撑着桌子,一句话也不说。   烛火晃动之间,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你说话啊!”李俨才却急死了,“之前你不是挺能说的吗?这个时候卖什么深沉?!”   “我说什么?”党善吉右手背拍左手心,拍得‘啪啪啪’响,“京里是什么意思我们都不知道!如今就只知道腾骧左卫要来浙江,你让我说什么?结魏彬案那个事,那是巡抚王华也点了头的,他是太子的人,现在这种情况,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提到魏彬案,   李俨才就想起来之前这个家伙和自己争那些银子的画面。   心中悲愤绝望之下,竟不顾冬夜的寒冷只穿着单衣就上去掐党善吉的脖子,“就是你这头猪害我!当初我说这件事蹊跷,少拿一点,你非要在后面撺掇我!就是你!”   说起来也是可笑,   两个省级官员、没什么力气的中年胖子,这个时候竟然想用拳头解决问题。   党善吉到底还是按察使,有些武力,见李俨才上来和他扭打,他直接把人推倒按在地上,吼道:“你以为少拿一点就能改变什么?你在浙江当布政使,没有银子,谁给你卖命?不会和光同尘,到时候任何一件事都能给你下个套,你还是一样的下场!”   “放屁!我看就是你给我下套!”   啪!   党善吉竟然扇了他一巴掌,“冷静点!腾骧左卫也不一定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再说了,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能闹内讧,不是自己人伤自己人吗?!”   “我伤你妈的头!”   李俨才被打了一巴掌,更加生气,“反正老子也是个死,你竟然敢打我,老子今天就和你拼了。”   这是面临死亡威胁时的歇斯底里,这个时候打一拳也不是那么疼的,于是这两个人就这么开始互殴,当然,以他们两人的体力也互殴不了多久,   还没有半炷香的时间,两个人便衣衫不整的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李俨才如斗败的公鸡,“……还是,还是想想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   这家伙一到正经事,脑子又不转了。   李俨才现在气不起来了,也不想再去气了,他缓缓说道:“如果按照我们送上的案卷,就算有些小毛病也惹不来腾骧左卫,依我看还是王华那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党善吉动不了这么细的脑子,他只有一股狠劲,“如果太子真是来抓我们的,还把甲级卫派来镇场,那我们唯有一条,就是攀咬!牵扯!把整个浙江,甚至京师里的人牵扯进来,到时候看他怎么杀!” 第一百七十四章 拿下!   党善吉说的粗野,却也不失是个办法。   不过这样一来,就是和太子对着干了,李俨才似乎有些不太敢,他还是存有幻想……   “嘶。”刚刚打架,应是党善吉扯了一下他胳膊,此时才发现,右手小臂弯处还有一道红色的血印。   因为是指甲剌得,深浅不一,此时一瞧竟发现还有细长的皮,带着血丝悬挂在那儿——这混蛋好狠。   李俨才找了块布给包上,并说道:“照你的办法,就是赌太子不敢挥刀,可你仔细想想,弘治十年以来,东宫参与朝政,可算是英断之主?”   这句话问的党善吉说不出话来。   李俨才便继续讲:“你再动脑子想一想,魏彬这些天以来可有一个字提到太子?”   党善吉摇了摇头。   “魏彬不说,可以看出两点。一,东宫驭下有道,太子也必非常人。二,一个阉人都知道,交代了太子他是必死无疑。咱们平日自视甚高,到了这个时候就囫囵着全都给牵扯出来?”   “那……不然呢?你我又挡不住太子。”   李俨才无奈的笑,右手摊出来,“你我是挡不住,那么谁挡得住?你给我一个名字。我现在就去求他!”   “啧。”这些问题都是很难回答的,党善吉回答不出来,被问得烦躁了,侧身撅了撅屁股,“你有话就直说,老是责问我干什么?我要是都知道,那啥事都没有了。”   “我不是责问你。我是想告诉你,如果咱们死咬着不说,那么说不定会有人救咱们,可如果咱们一骨碌全说了,那么就算太子不杀咱们,将来这事儿过去,咱们也保不住性命。”   这就是难处。   李俨才叹息着,摇着头说:“到了今日这个局面,九死一生,除了咬紧牙关,别无他法啊。”   不想党善吉还嘲讽,“你怕不是读书读傻了吧?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还咬紧牙关,你指望太上老君来救你啊?大宗伯自绝,大司马在御前被太子斥责,朝中各科道御史呢?他们要是想救咱们,那便拼死也不该让太子派腾骧左卫来浙江!他不仁,别怪我不义!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我党善吉怎么样也要拉下几人来陪葬!”   这个反问也是有道理的。   如果有人愿意救,怎么没有阻止太子呢?   李俨才也不敢深想这一茬,只觉得喉咙发干,说话也不顺畅,“看来咱们是说不出个一二三了。但你始终要记得,嘴巴一定要紧,骨头一定要硬,软骨头是活不下来的!言尽于此,你听不听也随你。”   想了想过去几次,这个家伙讲话还是有几分水平的,党善吉便先点了点头,“那我暂时先听你。暂时啊!”   李俨才不管他了,有些有气无力的说,“眼下咱们还是先去一趟巡抚衙门,不知中丞那边又是何反应,说到底浙江的银子他也拿了……”   这倒是的,于是两人收拾收拾自己准备出门。   另外一边,梅可甲的消息一样灵通。   书房里,他将看完的纸条夹住落在刚起的炭盆里,纸条沿着边角迅速化为黑炭,只留一缕黑烟便消失不见。   炭火滋滋烧着,红色的热光炙烤着梅可甲沉静的脸庞。   “福政。”   吱呀一声,门外近来一个青年人,“老爷。”   “取二十万两银子,我要用。”   “是!”   张永是魏彬之前为他在浙江站台的人,而且还是东宫红人,不管怎样都是他要好好对待。   且浙江现在这情况,腾骧左卫说不准还能救他的一条命。   他也在想,如果他能收到如此准确的消息,想必其他人也收到了。京城发生这样的事,虽然远隔万里,但或快或慢都会传至浙江。   殿下要做什么?   首先是这帮官员肯定逃不了。   但抓几个贪官,何必让腾骧左卫这一精良的甲级卫长途跋涉,千里横穿。   梅可甲回到书桌前,左手弯曲负在后背,右手提笔在宣纸上龙飞凤舞:京师、浙江,东宫、贪官,腾骧左卫……   难道!   “来人,备马车!去巡抚衙门!”   入冬前的杭州阴风阵阵,街上的店铺却丝毫不受影响,奔波的人们摆摊儿、叫卖,一切如常。   梅可甲的马车顶上落了几层银杏叶,金黄的叶子随着马车向前而落了一地,远远的望像是铺上了一条金色大道。   巡抚衙门前的场地空无一人,佩刀站立的士兵比之前多了许多。   梅可甲绕过前门,从巡抚衙门的后小门一溜烟钻了进去,过了一处菜园和假山,进入直廊,再绕两个弯就到王华书房的外面。   衙门里的管事通传后,他便进去了。   这几日来王华也一样焦虑,他不知道那封信该不该写,是不是把问题写得太严重了,朝廷会不会觉得难办,太子会不会觉得他不识大体、不顾大局,没有最后的结果,什么可能都是有的……直到他读完太子最新的旨意。   梅可甲微低着头,在边上略做等待。   “……梅老板。”王华小心将信折起,“这么着急见本官,可是因为收到了京师的消息?”   “是,大宗伯在领了专办浙江案后自绝,殿下已经派了腾骧左卫。”   王华略作停顿,“老夫这次,算是捅了个马蜂窝啊。也不知有没有狗急跳墙的马蜂拼了命的蛰我两下。”   梅可甲想到巡抚衙门外加强的守卫,心中了然。   “蛰中丞倒不至于,他们虽然恨中丞,但中丞是浙江巡抚,蛰了中丞,不是惹来朝廷更重的处置?”梅可甲双手插在袖口,说到这个时候头微低着,但眼皮却往上抬,“但说不定,他们会蛰百姓,然后陷害中丞。”   “什么意思?”   有些话,梅可甲不敢多说。   但王华是太子老师,关系亲密,对他,倒是可以说。   于是提笔写下两个字,随后翻转递到面前。   “倭寇!”   这两个字让王华很是惊讶,“你竟然能想到?”   梅可甲的眼中也有异色,“中丞似乎并不惊讶?”   “惊讶过了。”   王华将之前看的信打开展在对方的眼前。   梅可甲看完后惊呼,“殿下真乃神人也,在下是在浙江几年,知道浙江这个地方七山两水一分田,禁海之后不让经商,所以沦落为倭寇。殿下是如何得知,这些人狗急跳墙会使用倭寇这一力量?”   “自古圣君皆有异象,殿下怎么想到不重要。不过本官心惊的是,他们真敢?”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生死的问题。”梅可甲眯着眼睛,“腾骧左卫可是殿下精心训练的甲级卫,五千六百名士兵不个不少。这么些人来浙江,自然是要见血。浙江本地的商人、官员哪个不担心?哪个不害怕?为了活命,借用倭寇的名义搅乱一下东南局势并非不可能,东南一乱,五千六百人可就不够用了。”   “本官不信,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大明朝可还没亡呢!”   梅可甲不管他的激昂情绪,还是快速说道:“殿下这封信的意思也很清楚,便是要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东南毕竟是赋税重地,浙江每年要上缴朝廷两百七八十万石的粮食,漕运的一小半全系于此。想必,这也是殿下提醒中丞的用意所在。”   朱厚照派的人多,就是要狮子搏兔、震住这些官员,叫他们来不及反应。   同时,他为防有人冒险,要王华利用浙江巡抚的身份,加强社会管控,提前防备那些人的大胆谋划。   砰砰。   书房的门被敲响。   “怎么了?”   外面有人回答,“浙江布政使李俨才、按察使党善吉求见老爷。”   “叫他们大堂等着。”   “是。”   人走之后,王华的眼神开始满满转向坚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两人已经上了阎王爷的生死簿,虽然腾骧左卫还没到,但似不应该放他们回去。”   “不止他们。”梅可甲的眼神淡漠,但行为更为激进,“中丞应该行书湖州、台州等各地,让各位知府到巡抚衙门,就说有要事相商,若他们不来则形同抗命,若他们来了,则一并拿下。不应让这些人围在一起仔细商量。”   “若是还有余力,在下亦可提供几个商人名单给中丞,虽不知他们行贿细节,但行贿事实在下确认无疑。所以也应一并抓起来。”   王华看向梅可甲的眼神越发震惊,“当初,殿下将你放在浙江,还真是一着妙棋。”   “中丞,妙棋也要有腾骧左卫才管用。如果没有这五千六百人即将抵达杭州城下,即便是中丞也不能一次性抓捕这么多人。不过,中丞这次行事,的确要准备好遭受数不清的弹劾了。”   “殿下有命,不得不为啊。”   王华细想当初刚从山东来的时候,万没想到浙江是这样的情况。   说话间,外面李俨才和党善吉已经到了。   就是李俨才脖子上带着指甲的挠痕,党善吉下唇破了皮让王华很是疑惑。这是已经发生了什么吗?   “下官参见中丞。”   这次梅可甲没有回避,所以看到他的时候,李、党二人已经有些觉得不对。   但此时再反应已经来不及,只听王华一声大喊:   “来人!将此二人拿下!” 第一百七十五章 辱没殿下,该杀!   李、党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是送货上门。   但突然冲出的带甲士兵却不是假的,一时间,两个人大惊失色,高呼道:“中丞,下官们犯了什么罪?”   王华心说,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当着我的面贪污银子,现在还这么理直气壮的质问说犯了什么罪,人的脸皮怎么能厚到这种程度。   他端坐于主位,呵斥道:“你们二人,一个为浙江布政使、一个为浙江按察使,皇上委任你们担此要职,是望你们能够上解君忧,下安黎庶。可你们不但不思忠君报国,反而上下其手、大肆贪墨,此等情状清清楚楚,尔等安敢不认?”   浙江巡抚说这种话,他们两个人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仿佛是最后的指望都没有了。可之前王华并非是这样的态度。   “你使诈?!”李俨才瞪着眼睛,脖子上青筋都突了起来。   “为什么能诈到你?!”王华也不让他,并说道:“你们以为自己在浙江所作所为可以瞒天过海?岂不知殿下乃睿识卓绝之主!到了此时,本官也不瞒你们了,死也不能当个糊涂鬼。魏彬一案的审理情况,本官已经如实上奏殿下,你们两位在这个过程中如何动心思贪墨银两、如何胡乱结案,其中桩桩件件殿下全都知晓!”   听完此话,李俨才有如雷劈!瞬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党善吉心中愤怒已极,怒骂道:“那银子你也贪了!把我们卖掉,你也不得好死!”   “哈哈哈。本官与你们可不一样。岂不闻、奉旨贪墨四字?”   “奉旨贪墨……”李俨才跪也没有跪相,整个人瘫软在地上,然后忽然视线一抬,像鹰一样盯住王华,“中丞,你也是宦海浮沉二十余年的人,难道不知官官相护才是求生之道?你以这般手段待我们,大明朝上上下下谁还会是你的朋友?往后你的官场也是寸步难行!”   这话倒是对的。   但王华当初做这个选择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天。这段日子的焦虑、忧心更让他觉得心累,他本是治学君子,最后被浮尘之事弄得心也不静,人也不静。   “官儿这个东西啊……当到什么程度才算大呢?”王华不禁慨叹,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王守仁从小就被他要求读书,要求考科举,所求的无非就是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自从他被贬黜到了贵州。   这让王华的想法产生了明显的转变,他忽然发现那些光宗耀祖都是虚荣,他最想要的就是儿子能够平平安安回来。   这次在浙江,他担着得罪那么多人的干系来做这件事,其中有几分也是为了儿子。他希望太子能够念在自己有所功劳的情况下,宽恕他的爱子。   李俨才听他这么说,却是不信的,他微微摇头,有一种认栽之后的嚣张,“红尘世界你是看开了,你儿子呢?他正是被太子贬到了贵州,你还如此用命,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梅可甲眉目一闪,至此刻他才知道,原来王华还有一个贬黜到贵州的儿子。这么说来,这次他在浙江做风险如此巨大之事,或许是和他儿子有关。   “带下去!分开关押,听候严审!”王华不想再多说了,他自己的心绪也有些乱,不过想想儿子,他宁愿去相信他,相信他比自己更有智慧,能够在这复杂的世界中坚定信念,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来!   “王华!”党善吉这是最后的倔强,大喊道:“老子记住你了!”   可惜,这个时候叫喊是无用的,王华也不会理他。   回过头来,一切会复归安静。王华花了点时间平复心情,他明白的,有些事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办法停止。   要么都不抓,   要么都抓了。   于是他提笔疾书,转瞬之间几篇公文就已写就,随后交代府里的人,“盖上印,骑快马将其送到湖州和台州知府,命他们接到令后,立即到杭州来见我!”   太子的命令和梅可甲的想法其实不谋而合,就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群人控制起来。   官员是这样,商人也是如此。   王华视线偏到梅可甲的脸上,“梅老板,接下来是不是要抓黄宗谅和宋肖翁两人?”   “他们都与浙江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丞若是想要确认,可以问问魏公公。他说什么,在下可控制不了。”   王华想着,先抓起来总归没错。浙江的事,已经捅到了殿下那里,梅可甲如果要玩花的,那是他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所以心中下定决定,再叫了两个巡抚衙门的武官,各自带上人马前往黄家和宋家。   令既一出,杭州城的街上立时便多了一队队士兵,他们穿过人群,直至黄、宋两家,看的百姓惊呼!   “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哪个大人物犯了事?竟然出动这么人!”   这种情绪像病毒一样传播,甚至很快街上的人都变少了,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了眉头。   黄、宋两家也很快听闻了动静,立时便鸡飞狗跳起来。   黄宗谅年纪倒不大,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听着宅子外面的动静,他也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突然如此喧嚣?可是出什么事了?派人去瞧瞧。”   也就是差不多的这个时候,毛语文先张永一步其实已经来到了杭州城下,锦衣卫要做的活儿可不比腾骧左卫,那要细致的多,也麻烦的多,所以他耽搁不了时间。   他们这行人都是天子亲军,只要出示令牌,杭州城自然进的。只不过拉着马匹在城里走了两个街道,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对着身边的人问:   “田二,你说这杭州城不是个大城吗?怎么街上都没什么……”   这话音还未及落下,便忽然听到‘哒哒哒’的奔跑声,经过街口的时候毛语文才看清,原来是兵,很多兵!   “叫个人过来问问,这是咋了!”   该说不说,不会是知道殿下的雷霆行动,所以有人在惹乱子吧!   他们这些人是锦衣卫,也是嚣张的很,田二直接就拉了一个人过来问,回过去再和毛语文禀报。   “喔唷呵,这个浙江巡抚倒是有些魄力。”毛同知摸着下巴想了想,“坏了,这么一来,功劳不就都是他的了?快!跟我走!”   于是乎这街道上,锦衣卫和巡抚衙门的兵到处乱窜。   毛语文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而路过一面院墙的时候,他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在喊:“东宫暴戾、嗜杀,乃是失德之人啊!”   “停!”   毛语文调转马头走了回来,抬头一望写着‘黄宅’两个字,也不管那么许多,带着人便冲到里面去。   宅院里椅子板凳、白菜鸡蛋乱得到处都是,男人女人嘶声叫喊,其中就有一个人被兵给团团围住并捆绑了起来。   可他披头散发、摇摇晃晃的还在大喊:“太子在北直隶、在大同都是大开杀戒,现在又到了浙江!陛下仁德,却不想其子残暴至此啊!”   哗……毛语文边走边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咔一下便放在这疯状之人的脖子上,细细的眼睛一眯,“辱没殿下,该杀!!”   说时迟,那时快,人人只看到一个飞鱼服的大官儿过来,只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问,就看他直接将人抹了脖子!   霎时间,血柱冲天,刚刚那疯魔之人捂着脖子一路后退,没几步便栽倒在地!   “二弟!”人群中冲出一个和他相似的中年人。   而毛语文一边则擦着溅到脸上的热血,一边看着众人说道:“在下锦衣卫指挥同知,毛语文是也!”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你觉得殿下是什么人?   “锦……锦衣卫?”   在大明朝,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听到这个词都要往回退一退。   刚刚毛语文之所以能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就是因为他这一身飞鱼服。他要是个粗木麻衣的乡下人,便是给他混进来,那么多双眼睛总有一个人会看到他把他轰走。   说起来这毛语文也是狠辣,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直接将此人抹了脖子。有些兵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脸色直惨白。   毛语文却面露讥讽,“此人言语辱及殿下,他死,一点也不冤。”   接着他目光一偏,落在了那个正抱着尸体哭嚎的中年人身上,“他是不是也要抓起来的。”   “是……是。”有一个兵,受不了毛语文的目光,呆愣愣的点头。   “是你就抓!”毛语文走过去,把他那个歪掉的帽子扶正,还拍了拍,“有点出息吧。记住一句话,军人有要军容。”   说完他就离开了这院落。   而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个被他当场杀掉的人,正是黄宗谅的二弟。   之后,毛语文让人带着他去巡抚衙门。   王华一听说是锦衣卫,就知道殿下所派的人中‘先头部队’已经到了,这样一来他心中大松一口气,浙江局势再乱,也稳得住了。   “……这么说起来,布政使、按察使都已经被你抓了。那么他们衙门里的人呢?”毛语文先是来了解情况。   “只要是涉案,都在抓了,只不过这样一来浙江的官署衙门为之一空,许多政务就要耽搁下来了。”王华问道:“不知殿下可安排好了,后续的接任官员。”   毛语文倒不担心,“王中丞,就浙江的这些个鸟官,没有他们,百姓活得更好。”   这说的……也算是话糙理不糙了。王华和梅可甲对望一眼,对于这个锦衣卫指挥同知所展现出的粗犷之中的细腻表示意外。   “那两个主谋呢?王中丞可否让我见见他们?”毛语文还附上一句,“办案子是锦衣卫的专长,中丞要是担心浙江的政务,倒是不妨辛苦些。”   既然锦衣卫来了,案子移交倒也没什么。他们都算是东宫派下来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但有件事,王华是要讲的。他把案桌上,刚刚梅可甲写得那两个字拿到毛语文的眼前。   “倭寇……有迹可循吗?”   看他的反应,梅可甲就知道这些人出京的时候,太子应该都是有交代的。   王华则摇头回说:“浙江刚收到腾骧左卫的消息没多久,人我们也是马上就抓,按理说应该来不及,但是否有人敢暗中勾结倭寇,我们也不得而知。所以在审李、党二人的时候可以着重要将这一点搞清楚。只要让他们形不成气候,又有腾骧左卫坐镇,那么浙江之案此次便不会形成大的反扑。”   当然,在政治上的反扑,是怎样都会有的。除非把它办成谋反铁案。   毛语文本来还想直接先审人犯,但在听到此事的时候则忽然生出了些想法,“为什么……不让他们勾结倭寇?”   这话说的王华和梅可甲心中一惊,因为他们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方向的。他们一个是文官,一个商人,怎么也不会想要浙江的局势发生那样剧烈的变化。   可毛语文这个人和他们的角度不一样。   他摊开了手,说道:“中丞担心有人会勾结倭寇,这是浙江的士绅给你的感觉,那就说明有人敢这么做。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啊,有这样的人不让他显出身来,还叫他藏着?”   对于毛语文来说,这种冒险和他之前所经历的就是天壤之别。而且张永就在后面,谁能翻了天?   梅可甲心中一抖,皇太子什么时候用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他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并非是有人敢去勾结倭寇。只不过腾骧左卫一来,许多人走投无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中丞,是这样吗?”   “确实如此。”   “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也是这帮当官的说的话吗?”   “无论怎么说,能不出乱子还是不出乱子为好。”王华不是个杀人机器,他是要治理一方的官员,“出了乱子,旁人是不是会说是殿下在浙江的行为过激所导致?”   涉及到太子的利益,毛语文就不敢太随意了。   “那便……等张公公来了再说吧。我先去审审那两人,或许还能了解到更多。”   他走时,梅可甲微微躬身表示敬意。再起身撇了一眼王华,见他目光有些紧,所以心中猜测这位锦衣卫在京里的地位不低。不过梅可甲先前已有感觉,便是一说到殿下,毛语文的口风就改了。   这种人都是这样的,在外面越嚣张,在东宫就越乖巧,因为他所惹来的所有的不满都要靠东宫替他压着。   孤臣啊。   却说毛语文这边,巡抚衙门的人给他找了个光线充足又干净的房间,但他连歇一歇的念头都没有,反正是不觉得累。   所以下人们都嘀咕,到底是锦衣卫,提审犯人是有瘾的!   主要对于毛语文来说,明面上能抓的已经给巡抚衙门抓完了,所以说自然要从李、党二人的口中撬出名字来。这个王华也算是有能力的,在张永还没到的时候当机立断,不给这些人反应机会,估计这帮人就是想要惹出大的乱子也做不到了。   勾结外敌或者干脆起兵造反都不是什么浪漫的、热血的事,它是要经过周密的准备、反复的抉择的。   房间里,田二等跟随来浙江的有六人,现在一边三个坐在两侧,毛语文自己则坐于中央。   田二说:“头儿,姓党的嚣张些,是不是先审他?”   “成。带上来。”   党善吉在王华面前被捕的时候还是红色官袍,这会儿就没那么好待遇了,全身的丝绸衣服都给扒了,现在就是个灰溜溜的粗布麻衣,而且头发也凌乱了,甚至还沾上了两根稻草,因为捆着手脚也不便拿下来。   他是个诨人,平日了就横,到了今日知道自己必死了,那更加横得没边儿,在毛语文的面前就开始咆哮,“审我的是谁?报上名来,叫爷爷瞧瞧你有没有资格审我!”   “锦衣卫指挥同知,毛语文。”   这个官位不小了,在锦衣卫的官职序列里,再上一步,他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党善吉脸色略凝重,“锦衣卫的人,怎么到了浙江?”   毛语文歪扭着嵌在椅子里,有些被气笑了,“老子当锦衣卫这么些年,你是第一个上来先问我问题的,我服你,我他妈是真服你。好,你既然特别,那就对你特别对待。”   边上的田二上前,这像是一种默契。   “他不老实,先掰断小指。”   党善吉眉头一抖,但似乎没有要立即求饶的意思,而是怒目圆睁看着田二,“本官是浙江按察使!钦命朝廷三品大员,掌一省刑名!”   “够硬,我喜欢,我就喜欢硬的。田二,你掰两根,咱们先听个响儿。”   掌一省刑名的人,这种场面自然见过,所以承受能力还是有些,再加上他记得李俨才说过,不管怎么样嘴巴要硬。   他知道,这个人脑子是比他好使的,这次便先信了。原先照他自己所想,干脆全特娘的招出来算了,但几次共事,他觉得李俨才这个人还是可以的。   所以哪怕这个屋里惨叫连连,但也仅仅是惨叫,毛语文确实没有听到一个有用的字。   先是初审,毛语文也不想把人搞死了,所以最后似有几分欣赏的说:“党善吉……我审了那么些犯人,你算是其中骨头硬的了。先拖下去吧。喔,对了。”   毛语文蹲了下来,在他耳边说:“审犯人,是我很喜欢的事。现在我告诉你,你和那个李俨才,谁先交代,谁便少受酷刑,反之,另外一人就会一直被折磨。一会儿我也会这么和他说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   这是太子教的,考验人性,屡试不爽。   不过党善吉似乎没什么反应。   “笨人好啊。笨人憨。”毛语文审了许多人,所以有此总结,“将他的嘴巴塞住,叫他只准听,不准说。带下一个人。”   李俨才的形象倒是和党善吉差不多,只不过他比党善吉要胖上一圈,情绪也镇定很多,没有一上来就大呼小叫。   但锦衣卫的到来,让他很是警觉,飞鱼服他是认得的。   “殿下派的人,竟已到了。”   “你看着聪明些,应该会做聪明的选择。”毛语文指了指地上趴着的党善吉,“刚刚我已和他说了,你们两人,谁先交代,谁可免遭酷刑,反之另外一人,则要领会领会诏狱的手段了。”   李俨才不卑不亢的说:“弘治十二年,殿下有明旨,严令北镇抚司不得滥用酷刑,若要用,也须得殿下同意方可执行!你现在所用,就是私刑!”   “那你觉得,我有没有殿下的首肯?”毛语文细长的眼睛笑起来,让人觉得很阴险。   “你……”李俨才被这样一问,还真的不好说,人家毕竟是从京师来的,“殿下真有旨意?我们可都是读书人!”   “你比他还不要脸。”毛语文很讨厌这个人,“田二,掰断他三根手指。”   “好!”   “啥?!”李俨才人都要疯了,什么叫掰断手指,说得和上街买菜一样,“哪里有你们这么审案子的?什么都还没有问,上来就用刑!”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皇权特许,我们就这么审案。动手!”   田二也不喜欢这个一看就浑身心眼的读书人,上去就按住他被困住的手,然后挑出一根中指。   这一用力,李俨才的身子就蜷缩起来往后躲,脸上的表情也直接狰狞了,“啊!痛!痛痛痛!”   至后来他只能跪在地上,仰着身子,算是给手指一个存活的角度,“……你,你先问我话,再用刑不迟啊!”   听他这么说,一直摊成一团的党善吉还是‘呜呜’的发声,并且不断扭动身体。   李俨才不敢朝他看,就缩着脑袋哭诉,“实在是太痛了。”   毛语文忍不住咧嘴笑,“就说了,你很讨厌。按照先前我说的规则,只要你说,你可免酷刑,至于党善吉……田二你带下去,给他几招新鲜的尝尝。”   “是!”   “慢着,我发现你这个人,很是阴险。”毛语文从那边走过来不客气的拍了拍李俨才得脸,随后对地上的人讲,“是不是很恨他?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会儿受完刑,就让你说话,到时候你也交代,反正他是要交代的,你再硬挺着也没什么用。但是……如果你们两个交代的不一样,还是逃脱不过。所以你们最好说事实,一旦编得的不一样,那可就遭殃了。即便是攀咬什么人,也得告诉我一个相同的名字。”   党善吉因为说不了话,只能‘呜呜’的骂,不过人被扶起来的时候还作势要冲过来撞李俨才,倒是还把李俨才吓了一跳。   李俨才大概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以也一下子摊到在地上,如钻心一般痛哭。   毛语文提醒边上的记录人员,“记录在案。”   “犯官李俨才,你承不承认,侵吞了魏彬的赃银?”   李俨才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哪里还顾得上说话,毛语文不喜欢他因而失去耐心,“你说不说!”   李俨才吓得肩膀一抖,抽泣了几下之后开始交代,“承……承认。”   “据说浙江这个地方,官商一体,有哪些人给你送过?”   “我……我来得时间短,主要也就是三家。”李俨才说着又开始哭,“上差,我冤呐。原本我是不想贪那些银子的,可我赴任不久,他党善吉就主动做局,介绍那些人与我见面,他这是有意拖我下水啊!”   “党善吉在浙江时间久,你对他的底细了解多少?”   ……   这样问下去,有许多事是不得了的。就是毛语文都觉得心惊,浙江这个地方,不发生窝案那是不可能的!   原先看起来只是共同贪污、分一笔银子的人,可实际上,杭州知府丘宗夏是党善吉提拔的,湖州知府徐若钦,是前任布政使钱士的人,钱士这个人已经入京,成了京官,现在是光禄寺少卿,品级不如布政使,可总是能见着朝廷要员呐。   钱士离开后,党善吉就想动心思争权,他在李俨才到任不久后,就开始有意识的腐化他,首先是指使和他一直有经济往来的商人黄、宋、李三人给李俨才安排美人,带他听曲儿喝酒。   成功之后便让他拿银子,这一拿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可李俨才就是那么简单的人吗?   他是刘大夏举荐从湖广调过来的,经他交代,他确实不识得刘大夏,但他识得一个人,那就是河南右布政使崔岫。   崔岫这个人本身平常,可他有个厉害的姐夫,这个人叫,张晟。   李俨才半路出家,能说出来的东西不多,因为他是拐了个弯才接触到张晟,而刘大夏举荐他,实际上是因为张晟在边上暗示。当日,张晟一丁点儿都不提李俨才这个人,但实际上在之前的接触之中,张晟已经通过聊天让刘大夏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   对于毛语文来说,更为有价值的是党善吉说的,因为他在浙江的时间长。   党善吉骂了好多句‘李俨才不是人’之后,现在也开始交代,他不交代,就是替李俨才那个畜生受刑,这可不愿意。   按他所知道的,徐若钦这个人之所以会这么积极的上疏,一是因为徐家有海商的背景,所以对梅可甲不满。二是因为钱士入京之后,总在找机会把他也带过去,他自己也想去,怎么去?自然是要‘闯’出名头。   毛语文听到这里奇怪,“一个光禄寺少卿虽说是京官,但在京师又算得了什么?他背后应当还有人吧?”   党善吉有气无力的摇头,“那,我就真不知道了。你得把他抓起来问。”   “那么那十八万两白银呢,是准备送给京里的谁?”   “那不是要送到京里的。”党善吉呵呵笑了一声,“那是李俨才骗人的说法,不仅是巡抚,他连我都骗。那是他准备要送到江西靖安县去的。上差,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案子究竟又要查到什么程度?我现在说的这些人,真杀了也就杀了。可我知道,湖州知府徐若钦出身商户之家,传闻还和淮王有关。这也要查吗?”   “淮王?!”毛语文的脸色终于变了。   “所以我说,殿下究竟要查到什么程度,我们这些人都杀了,牵扯出了淮王府,又当如何处置?!”   淮王是仁宗皇帝的第七子,也就是朱棣的孙子。最初受封淮王时,就藩地是广东,后来因为那个地方多瘴气,不习惯,就在正统元年迁藩江西饶州府。传到此时已经是第四代淮王了,名为朱见淀,论辈分,是朱厚照爷爷那辈。   毛语文想着,太子殿下的确没有对这一节有过交代。一旦涉及淮王……主要是皇上那关过不去。   “啧。你说的这个,我得核实。”   “上差尽管将徐若钦抓起来问。”   毛语文现在也才知道,为什么张晟要自杀,因为他就牵扯在这其中,让他来杀这些人,怎么杀?   随便一个人举报他,到时候他自己就是家破人亡。   可如果自缢身亡,事涉藩王,殿下很难查得下去,这事儿大概率是要不了了之。   因为按照当今圣上的性格,你让他对姓朱的人下狠手,那是非常非常难的。   带着这样的结果,毛语文回来见王华,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大约是过了一炷香,王华才开始说话,   “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的涉案官员现如今也一并抓了,按照殿下划的斩首线,三万两银子以上要杀头,估摸着要有三十多人都活不了。浙江的行政事项,我也已经行文各府,一切事务由巡抚衙门暂代,这样一来,巡抚衙门的人手也会紧缺。”   “不打紧,按照路程,张公公要不了几天了。”毛语文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却心事重重。   现在的问题不是抓谁、抓多少人、杀谁。现在的问题是涉及到了藩王。   “如果不是徐若钦,我还有办法。”毛语文恨恨的讲,“可偏偏是这个徐若钦上的奏疏,偏偏是徐家和淮王有关系!”   这样的话,他就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深究下去了。万一查得深了,到时候皇上不满意,那咋办?   可查得不深,徐若钦这个人就不明不白。   至于王华,他看到的则是另一个触目惊心的一面:便是浙江的这些官员相互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又和各地的商人有着联系,商人有银子。   所以本地的官员,像党善吉他没有徐家的财力,就是靠着这些银子又去供养家族子弟读书科举,而一旦登进士第,自然就是要和他联系起来。   这就导致,本次抓获的官员会有些亲戚朋友在其他省份或是京中为官。就像河南右布政使崔岫,他既然受李俨才的贿,那么他自己也要行贿,于是河南的官场也被牵扯进来。   这样一来,官官相护,这大明朝的官场就是一张网,又有几人不在网内?   总不能,真的全都杀完吧?   所以案子到这个节奏,出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藩王,一个是牵扯太广。其实本质上也算一个问题,只不过淮王有些特别。   这之后几天,像徐若钦等人先后被抓获,继续审出来的也确实就差不多是党善吉说的,只不过有些细节更加丰富。   张永带着兵马进了杭州城,却没想到碰到的是政治问题。   那些案卷一番,他头都要裂开了,揉着太阳穴问:“梅老板,你一向多谋,似此局面,可有办法?”   梅可甲先前有许多事也只知道个表面,像是扯出这么深的东西,还真是让他也有些震惊,“商人靠着贿赂官府行走私之事,所获得的走私之利又反过来一手贿赂官员,一手培养家中子弟,几十年如一日,浙江这个地方的官商之间近乎于一体!难怪张晟不敢来,公公就是殿下亲信,此时也该有些犹豫了吧?”   张永很难否认这句话,“如果要这样抓,光是浙江就得有几百人,十几个家族!甚至还事涉淮王……”   “公公来的时候,殿下有交代过什么吗?”   “殿下说,一定要将浙江案扯个明明白白。”   话是这么说,可最后你把淮王扯进去试试。   梅可甲也蹙起眉头,“这个时候其实考虑其他都是次要的。有很多事,是靠着君王的魄力决定的,真的做了也就做了,又能怎么样?所以这个时候就只能靠公公判断,公公觉得,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英明决断之主!”   “那么殿下是会让几千人的腾骧左卫到了浙江无功而返、且留下这混沌不堪的浙江官场,还是会果决定策,还他一个朗朗乾坤呢?”   这样一想问题,似乎又简单了许多。可事实上也不能这样闭着眼睛瞎干。   梅可甲思索一番,建议道:“公公可以向殿下禀报此间的事,就说已经在抓了。但是不要杀,看殿下旨意,如果有反复到时再放了也不迟。但不应停止动作在杭州等旨意,京师远在千里之外,这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月啊。当然,浙江以外的人,公公就不要听,也不要管,就当不知道。因为要不要扩大范围,这是朝廷的决策、殿下的决策,不是公公的决策。”   事情都是越说越清晰的,其实仔细想想,如果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回去了,估计太子要剥了他的皮!   “好!那便抓人!贪官不抓!浙江不宁!” 第一百七十七章 怎么这么厉害啊……   啪!   杭州城的街头,巡抚衙门的大兵把一张满是黑字足有一人高的黄色大纸往墙上一贴,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   兵卒又将一个秀才模样、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往起一围,一个眼神之后,这穷酸秀才就开始指着字高声朗读:   “百姓们,兄弟姐妹们,浙江这次发生了惊天的贪污大案!太子殿下已经派了大臣前来捉拿他们!所以这几日许多人被抓了,他们就是王八蛋布政使李俨才,不是人的按察使党善吉,还有一众忘了自己也曾是穷苦百姓的贪官们……大家放心,这些人都已经被抓了起来,太子说了,哪个当官的欺负老百姓,他就是躲到姥姥家,也一定要把他抓起来!”   梅可甲今日出门,经过几个地方都碰到这样的场景,反正就是隔一条街就有这么个告示,然后再找个穷酸秀才,给他一两银子,叫他念上一天。   “不用看啦。”梅可甲笑意盈盈的讲,“这定然是太子所教,用语粗俗就是为了让百姓能够听懂。”   真的是什么办法都往上使啊。   给他赶马车的福政算是没文化的,但听人在大街上这么念,也觉得不堪入耳。   不过,这世上许多事也比较玄乎。就像看惯了官府每日一本正经,忽然给你来一个幽默搞笑,那么本身没什么意思的事情,吃瓜群众们也会很喜欢听。   这些话里也没有之乎者也,不念书的人一样听得懂,所以杭州城的百姓是免费看了一出露天搞笑话剧。   梅可甲路过的地方也会看到人哈哈大笑,还有些吹牛皮的,就当街拍胸脯:“我早就说过,这些当官的都是面白心黑,瞧瞧,咱收拾不了他,上头还有大官能收拾他!”   “那王八蛋党善吉就来要过我们家的酒,光特么拿酒,就不给钱!这次抓得好,往后这些个狗官都该给他们抓起来!”   ……   这样的场景慢慢看得多了,梅可甲就能领悟其中的用意了。太子所做的一切就是四个字:悠悠之口。   张公公也算是学得好的了,这样一来任凭谁也不能在杭州掀起风浪。   这是一只手。   而另外一只手则是巡抚衙门、按察使的衙门的兵倾巢出动,有的是在杭州城内抓人,有的则要出城去隔壁府州带人。   梅可甲自己在街上就撞见过囚车,而且是一连串的囚车,装着十几个犯人。   “我认得他们,他们是李氏的那几人,平日里还经常纵容家奴当街伤人!”   “抓得好!抓得好!”   ……   不知为什么,平日里梅可甲觉得城里没这么多心怀怨愤的人的,他们沉默、沉默、沉默……直到此时才发现这个群体的数量庞大。   与此同时的巡抚衙门。   张永、毛语文和王华三人提审徐若钦。   这个湖州知府在京师都掀起了波澜,太子殿下都记住了他。既然上头知道,那你下面办事自然要有情况上去。不能领导关心你没动静,你眼里还有没有领导?   徐若钦三十多岁,人长得倒是蛮帅的,面白唇红,眼睛有神,身材有型。若是让王华自己看,他怎么都不会觉得这个人是个坏人。   “徐若钦。旬月以前,你上了一道奏疏,言殿下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殿下有旨意,叫我问你,你说东宫与民争利,你们这些大小官员所贪墨的,是不是民利?”   张永不是在说谎话,这确实是太子交代。   因为朱厚照其实有时候也觉得精神快要被这帮人搞分裂了,按理说,他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吧,都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吧?从嘴里说出的那些话,自己都不信,还要如此正义凛然,这到底是什么心态。   徐若钦摇摇晃晃的撑起眼皮,随后冷冷的笑出声,“厂卫之害,再现于世,你们都是个个双手沾满献血的刽子手!竟然还敢道貌岸然的坐在上面质问于我!”   张永给他这句话气得七窍生烟,“自己贪墨不提,还敢口出狂言?!”   “贪墨?”徐若钦因为是整个家族受了牵连,心中是绝望、愤恨已极,“我们贪墨,那魏彬、梅可甲又是什么?他们取民之利何止百万?!”   “都别拦着我!”毛语文忍不了了,他径直走向边上的带甲士兵,抽出他的刀就要砍人,结果张永眼神示意,还有出来了人把毛语文给拦住了。   但这家伙是真的气,哪怕踢不到也要抬脚,“公公!你让我一刀宰了他!他不是说我是刽子手嘛!老子手上还没他的血呢!”   张永挥挥手让人把他带到一边,随后对徐若钦说:“论脸皮你也算是厚的了。听你说话,满耳都是忠君为民,不是在忧愁江山社稷,就是在可怜天下苍生。可是看你做的事,满眼都是求官、求名、求利。殿下说,像你这样的人,最该的不是杀了你,一刀下去反而让你解脱了。”   “最该做的是把你放到西北艰苦的苑马寺,当个养马的牧马人,就是让你在最不容易升官的位置,一边喂蚊子,一边干着俸禄最低的活儿,完了还要找个刻薄的上司时时刻刻像赶牛一样赶着你干活。你不是心系天下苍生么?那就让你看看穷苦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你不是忧愁江山社稷么?那么就让你好好的给朝廷养几匹战马。”   张永这话出口,王华和毛语文都忍不住看他。   看得张永有些不自然,“怎么了?有问题?”   两人双双摇头,说没问题。但毛语文气却消了,“我忽然不想杀他了,觉得杀了他的确是便宜了他。”   张永看得懂,这两个人怕是想说殿下太损了……   真是大胆!   也算是他们没讲出。   徐若钦却面色不改,“在下也是第一次听到公公和锦衣卫满口为君为民!浙江的事,原本是因魏彬贪墨一案而起,朝臣弹劾他有何不对?可到最后却为浙江招来了宫里的太监和锦衣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们哄骗得了皇上太子,但能哄骗得了天下人吗?!”   不看细节,只看开幕和终幕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哄骗太子?”张永看他像看傻子一样,“真是远离京师没有见识之人。朝中内外诸臣,哪个敢说自己能哄骗得了太子?”   他摇摇头表示无奈。   “算了,将他的回话记录在案,呈送京师吧。”   因为徐若钦涉及淮王,所以暂时还不能一刀砍了。   浙江这么多人犯,当然也不会真的全都押到京师去,那也太麻烦了。张永要想京师行文,看看是不是就在当地挑个吉日,送他们去西方极乐世界。   过后不久,张永躲开众人,秘密的去见了一个人。   魏彬。   魏彬此时被关在地牢里,饭食是不愁,但是见不着多少光亮,也没有人陪他说话,还要时时担心自己的小命,整个人都要疯了。   一开始地牢的入口来人,他还会有点反应,但现在整个人就像呆滞了一样,一直到张永站在他的面前。   “老魏,张永来了。”   魏彬停顿了好久,感觉灵魂被抽走一般,然后马上就开始撇嘴哭了起来,他那种哭不是李俨才那种放声嚎叫,而是低声呜呜,扒拉着牢房的柱子哭得稀里哗啦,一开口声音也嘶哑了,   “呜呜呜……张永,我求你,你去和殿下说,奴婢知道错了。”   张永这个人是有些情义的,魏彬哪怕犯了罪,但他们相识已经很久,又在东宫陪着太子一起长大。   平日里大家以刘瑾为首,称兄道弟,互相帮扶。所以他看到魏彬今日的下场,说不心酸那也是假的。   张永吸了吸鼻子,忍住没有落泪,又伸手抹了魏彬脏兮兮的脸,说道:“我带了酒来,今日我陪你喝一杯。”   他盘坐下来,边上就是一个酒坛子和两只碗。   一人在牢房外,一人在牢房里,两个人就这样碰了起来。   其实魏彬哪里想喝酒,他是把这个流程走完,然后眼巴巴的看着张永,“殿下……没有什么话嘛?”   “有。”张永重重得点点头。   哗啦啦,魏彬头向前拱,拉动身上的铁链子发出清脆响声,“殿下说什么?”   “殿下让我一入城就找你。问出是哪些人在浙江的官场送银子、走关系……当时我都没敢回话,心想如果魏彬不告诉我怎么办。”   魏彬急切而慌忙的点头,“我说!我肯定全说!只要殿下还愿意相信我!”   啪!   张永把手里的碗给砸在了地上,“这时候这么听话还有什么用?!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动贪念的时候难道没有想一想殿下知道了该怎么办嘛?我没有提醒过你,叫你拿谁的银子都不要拿殿下的银子吗?!”   张永的怒火,魏彬一点儿都不害怕。他把手伸出去,伸向张永,讲话之中轻重不一,有些字能听到,有些字都没发出声音,但大致是在哭着讲,“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老魏,殿下用人,你在东宫那么多年是明白的,只要是刀口向外心向东宫,那怎样也会尽力保全。可若是挖自己人的根,不要说你了,就算是刘瑾、我,也都逃不了这个命。”   张永仰着头,最后说了一句,“殿下,是太子,将来还会是皇上,你明白吗?”   魏彬缓慢而艰难的站起身,冲着北方跪了下来,“殿下之恩,容奴婢来生再还。”   “拿鸩酒来!”   “是!”   最终,魏彬也说出了几个名字,有些在张永的抓捕名单,有些不在。   说完之后,魏彬举碗,张永举先前带的那坛酒。   “兄弟,老魏先走一步。愿我们下辈子,都不为人吧。”   这样一饮而尽之后,一个瘦弱的身体最终轰然倒地,一条性命的逝去,所溅起得不过三两稻草而已。   “来人!”   砰的一声,地牢的铁门被打开。   “在!!”或许是因为刚杀了人,这些家伙也精神的很,回话都很大声。   “传令,命副千户吴俊川疾驰嘉兴,将当地的势要大户钱氏一家全部捉拿!!”   这个钱氏,就是光禄寺少卿钱士的那个钱士。   为什么说徐若钦是他的人?原本这两家关系就比较相近,相互之间还有姻亲关系。像这种官商分不清的情况,正是太子要打击的主要对象之一!   如果什么政治手段都不管用,那么就只能把这些领头的几个大家族揪出来杀一杀。   当然,虽然是在浙江这么做的,但一连抓了好几个浙江的大家族之后,其实整个江南尤其苏松地区都开始为之震动。   朝廷这次整治浙江,下次是不是又将目标转移到江南?   说到底,浙江商人和官府勾结的罪名,难道在江南就不存在吗?甚至于可以说,在哪里不存在呢?   而随着朝堂之上各类奏疏逐渐增多,内阁包括六部,才忽然明白过来。   “这才是殿下要派腾骧左卫去浙江的原因所在!”   浙江的事,一定会在江南甚至全国引发一些动荡,如果有一个甲级卫能作为一个钉子插进去,这就是敲山震虎。   说白了,东宫是做好了有人要闹事的准备的。   然而不管东宫怎么准备,当浙江的情况越来越多的传至京城的时候,臣子们便越发的忍不住了。   弘治皇帝翻着一个一个的奏疏,小手开始发抖,“这封是的,这封也是……这封也是,他们想干什么?!”   这几日皇帝的身体越发的转好,基本上已经每天下地走路,而且早朝、午朝也全都恢复了起来。   朱厚照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封奏疏被扔到地上,他一掀帘子脑袋往里探,便看到皇帝气呼呼的左右来回走。于是低下头把奏疏捡起来,   “又是何事惹了父皇生气?”   “惹了我,我大约也能忍忍。可都是在惹你的!”弘治皇帝指着儿子,“你一向是有办法的,赶紧想想,怎么对付对付他们。”   朱厚照无奈,“父皇先不要生气,你身体才刚刚好些。”   “你知道说这个话。可这些上折子的大臣,哪个真的考虑过朕的身体,满心思的都在担心你继续查下去!”   或许是抓得人多了,原先平静的朝堂又开始沸腾,   朱厚照锁眉沉思一番,心中有了计较。   第二日早朝。   他抛出一本奏疏,“都察院御史江同祖何在?”   “臣在!”一声高亢之音响起,随后一个只有短须稚嫩的青年官员出列。   “近日,本宫在督办浙江贪腐窝案,抓了许多官员、商人,于是有人就在朝堂上为政不可刚猛,暗指东宫失了宽仁,江同祖,这可是你的意思?”   “回殿下,不是。这是圣人的意思。”这江同祖倒是玩得花。   “圣人的意思?”朱厚照站在所有朝臣之前,质问道:“圣人说,贪腐的官员也不该杀吗?”   “回殿下,圣人没有说贪腐的官员不该杀。圣人是说以德治民,取信于民,勿要妄施苛政、任意刑罚。当年魏玄成谏言唐太宗时说:自古以来,帝王拿仁义治国的,则国运昌盛长久,用刑法治理百姓的,即使能够收一时之效,但国家也会因此迅速败亡,因而选仁义而革刑罚。便是这个道理。”   朱厚照说道:“圣人说的是治理百姓不能用严刑峻法,何时说过治理百官不能用严刑峻法了?江同祖,本宫真不知道你读书读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么多上疏的大臣,你们心中真正的装着百姓吗?!”   太子手拿奏疏指着天,“太祖皇帝早就说过,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本宫查的是贪腐窝案,行的是为百姓之善事!各位大臣可知浙江百姓对于各级官员被抓是拍手称快,可你们呢?你们说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现在百姓乐了,你们却忧了!真乃旷古奇闻!”   啪!   朱厚照把江同祖的奏疏掷于他的身前,坚定的说道:“江同祖,你的文章写得最好,可这样的文章写得越好,便是书读得越糊涂。本宫不革你的功名,只罚你去做三个月的百姓,你若是还有良心,就去看看贪官害民之甚,不要总是坐在朝堂里骂骂当朝者。”   “还有其他这一类说本宫为政严苛的奏疏,本宫一概不认,因为你们不知道什么叫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所以这些奏疏,本宫既不批示,也不留中,全部原路返回!你们都说史笔如铁,今日这事好好的记下来,自江同祖而下,一个人的名字不要漏,记下来让后世子孙看看,本宫这些贪官抓的是错还是对!”   太子这番话说话,朝臣一时失言。也许是威势足了,太和门前竟然无比安静。甚至那些端着奏疏的一排宦官身前,都无人来领奏疏。   朱厚照随意翻出一个,“刑部主事韦立森!”   “臣在。”   “来拿奏疏。”   有了第一个,后面也就都过来了。   大家发愣,主要是这个做法在之前还未有过……既不批示、也不留中……   其含义就是说,你们说的都是错的,我坚决不改,如果还不服,好,记入史书,传至后世!历史自会给出答案!   关键太子一口一个惩治贪官,这是放在哪里都不会错的。   弘治皇帝在龙椅上都感慨:怎么这么厉害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汇贤聚才,等待时机   既不批示、也不留中。   皇太子的做法就是拒绝臣子们的建议,而且是在朝堂上直接了当的说要用严刑峻法治理百官。照此下去,朱厚照的名声比雍正皇帝好不了多少。   权力可以退回奏疏,权力却堵不住大臣之口,即便不允许光明正大的说,私底下也还是止不住。   这是有明一代政治发展的必然。   刘健有时候会对此有些忧心,他这个首揆如果跟着一个暴虐之君,还是会影响他的身后之名的……旁得他可以不在乎,但是爱惜羽毛这一点,他还是有的。   不过东宫也确实料事在前。   李东阳将最新一期的《明报》买了来,也给刘阁老看一眼,今日的题目很大很惊悚:浙江贪官始末。   他在看的时候,脱下官服的都察院御史江同祖也在看,发现自己的名字列于其中之后,他气得把纸都撕碎了!   “天子当与士大夫共天下,不是与民共天下!”   漫天纸屑随着十一月的冷风翻飞,落在椅脚边、落在门槛上、落在抬脚进来的一人的身上。此人是江同祖的同科好友,马益谦,此时任兵部车驾清吏司郎中,正五品。   他们两个年岁相近,志趣相投,入朝为官之后就一直相交不错。   昨日宫里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江同祖要去当百姓,这个处罚并不严厉,但却很侮辱人,就好像说……他江同祖根本不知百姓疾苦一样。这名声传出去哪里会好听?   “惠德,慎言!”马益谦听到好友叫的这么大声都害怕。   太子殿下的权力已经介入了锦衣卫之中,而且太子明显比当今圣上更会使用锦衣卫的力量。像江同祖这样在家里面这样喊,不要以为太子不会知道。当初程敏政在京里说了一句‘太子不过是八岁孩童’,后来不就被知晓了嘛?   “我岂会不知要慎言,可国事如此,你我之辈一味慎言、慎言、慎言……又有何益?”   马益谦当然明白他说的意思,也更能理解江同祖的心情。   皇太子处事之风格,现在他们已经明白了,说好听点叫有主见,说不好听就是智足拒谏,文足饰非,昨日朝堂也可以看得出来。   而对于江同祖来说,那一封奏疏扔到地上,基本上也宣告了他仕途的结束。江同祖还未及而立,这么早、这么突然,心理又怎么能平衡?   像这样的人,在京城里还有不少,只要是理念和太子相差甚远的,大多数时候都被冠以腐儒的名头,都是进士出身的天之骄子,有的时候心中难免就会不服气。   “惠德,当初我便提醒过你。当今太子是极聪明之人,想着一本奏疏说服他,是没有用的。”马益谦看了看手里已经碎掉的纸片儿,“不管是弘治十二年左顺门之变,还是如今奏疏被退回,太子的大门,是向我们这些人关上了。他只需要能迎合他的大臣。”   砰!   江同祖气不过,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以谄媚之姿逢迎君主,我辈之人不耻为之!”   也不知他这句话是真的为心中大义,还是因为仕途无望。最让他们觉得绝望的是,太子如今刚满十四岁,往后登基、亲政,他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我已经想好了。”马益谦慨叹着,“寻着合适的时机,就上疏请辞,朝中无我等立足之地,又何必强求?往后寄情山水,吟诗诵赋,倒也不失为人生一乐事。”   江同祖似乎还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不情愿附和着,语气中满是酸味:“也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马益谦有些惊异,他是了解自己的好友的,“惠德何时换了想法?”   “不是换了想法,是世道如此,无可奈何。我还有一好友,姓陆名孟,也是和我一般遭遇,我等一同入朝为官,为的是匡扶天下,造福万民,可太子却不需要我们。与其浑浑噩噩度日,不如回归乡野。”   “好!”马益谦击节而贺,“惠德有所不知,不止你我二人怀此想法,到时候找些志同道合之人,就此致仕回乡,立院讲学也好,含饴弄孙也好,总归是好过现在受着窝囊气。到那时咱们追一追竹林八贤的风采,后世之人知道我们,也要有几分羡慕!”   这么一说,好似朝堂上的不欢乐事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但隐隐的,江同祖还是有些忧虑。   “只怕……弘治中兴半道而崩殂,天下将乱,你我尘世浮萍,终是挡不住滚滚潮流。”   “会么?”   江同祖似乎自己很深信,“当今太子生于皇宫,长于皇宫,詹事府的侍读老师教他一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他便就这么信了。殊不知,天下士绅乃朝廷根基。况且,我岂会不知士绅欺压百姓?可动了士绅就如同毁了自己根基,长此以往,国家焉能不乱?”   “这也就是惠德说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而非与百姓共天下的道理。”   “不错。说句本心之语,当今太子之才能、胆识、魄力确非常人,可是这理念却是不对,一刀一刀的砍向自己的根基,就是以一人敌天下人。便说这次浙江案,往后还有哪个士绅心向朝廷?可惜东宫还以为我是腐儒,不懂治国的道理。”   马益谦听了这些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而江同祖则在这瞬间下了某种决心,“便是你我远离朝堂,也要心怀救国之念。既然太子不听你我之言,那我们就只能缓缓图之。东宫不是建立书院,创立《明报》来影响人心么?我们也要将自己的理念传于他处、他人,汇贤聚才,等待时机,终有一天殿下碰了壁回过头来,会发现我们才是用心良苦。”   ……   ……   此时的乾清宫,刘健、李东阳、谢迁在觐见。只有他们三人,太子朱厚照也不在。   “……昨日早朝,太子的表现,你们三位怎么看?”弘治皇帝负着手,在殿里踱步,他现在病情好些了,每日喜欢这样活动活动筋骨。   “胆略十足、气势迫人。”刘健这样回应。   皇帝看了一眼李、谢二人。于是李东阳回禀,“殿下坚毅果决,于所认定之事,敢于定计、敢于直面争议。”   “谢阁老呢?”   谢迁也逃不掉,但他说的更为简略,“殿下有雄主之象。”   “比之朕如何?”   如果是一般的大臣、或是不那么聪明的,都会拍皇帝的马屁。但他们三位在朝中已经那么多年了,除了了解太子,更加了解皇帝。   咱们这位圣上,是继承祖宗的,当年太祖皇帝就是深忧子孙软弱为人所欺、狂喜子孙聪慧能够担负天下,太祖皇帝那会儿还有那么多儿子,现在倒是不必操心了,就这么一个。祖宗的基业、万世的社稷无论怎样都要交到他的手上的。   刘健执礼回说:“圣上于殿下这般年纪时,确不如也。”   这就是大学士的表达艺术,既把意思带到,又不至于把皇帝贬得太低。   其实这几年来弘治皇帝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什么年纪不年纪的,“你们不敢说,朕敢说。朕的太子比朕更适合当皇帝,嘿,说来真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感伤……朕治理天下十七载,到最后于祖宗、于天下最大的功劳,既不是治理黄河、任人唯贤,而是给咱朱家生了个心智和手段都直追先祖的嗣君。”   “圣上不必如此自谦。”李东阳回禀说:“三代以来,守成之君中陛下可称仁德天子、英明贤君。”   “这便是问题所在。”皇帝摆了摆手,“朕是仁德之君,太子就是严刑峻法。朝中有些大臣总认为,朕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宠爱过甚。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你们也觉得朕宠爱太子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亲亲之心?你们也算是朕的老师,朕……便是如此不识大体的君父吗?”   三人听了这话,动作整齐的都跪了下来,“臣等不敢。”   “朕如果只是宠他,是不会让太子介入朝政如此之深的,他如果没有这个意愿,强迫也是强迫不来的。祖宗的江山社稷,朕又岂敢事之以轻?”   “陛下圣明!”   “下去之后,你把朕的意思传达传达,天上永远就是一个太阳,没有大太阳与小太阳。”   他们三个都是极聪明之人。   皇帝的意思是清清楚楚的,就是朝臣不要在下面琢磨皇帝和太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合、太子的意思或许不是皇帝的意思之类的。不存在,朝廷里始终就是一个政治中心,没有第二个。   “臣等明白。”   现在就会有臣子自己脑补一番,然后举出很不合时宜的例子,比如李世民让他爹当了太上皇之类的。   “明白就好啊……”   皇帝言尽于此,三个老头儿也就不继续待了。   而此时的朱厚照正在阅读锦衣卫给的密报,士绅真的不可得罪吗?   如果不是知道‘清初奏销案’他就差点信了这一点。   清初,江南的这些士绅群体因为习惯了在明朝时期拖欠朝廷钱粮,所以换皇帝不换做法。结果满清朝廷和他们来个了不讲道理,严令各级官员必须追征士绅的欠粮。当然,事情一开始也和明朝时一样,因为江南一带地方士绅地主势力盘根错节且根深蒂固,单凭皇帝的区区一道谕旨想彻底剪除这些势力显然是不现实的。   但故事的后来则不一样。   顺治十八年,经过一番追缴之后,清廷将还在欠粮的江南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并溧阳一县的官绅士子全部黜革,总计一万三千多人,而且旨意十分严厉,不论积欠钱粮多少,一律严惩,就是说一粒粮食都不准欠。   以至于当时的进士叶方蔼因积欠一厘被朝廷罢黜,所谓“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即是出自于此。   朱厚照对着跪在眼前的锦衣卫吩咐说:“不要惊动他们,让他们汇聚起来吧。”   一锅端掉,总比满大街找要方便的多。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占大义要诛乱臣   张晟自绝以后,礼部尚书的缺儿便出来了。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左都御史戴珊连上三封奏疏请辞,他本就身体不好,再加上先前刘大夏的事使他有些心灰意冷,所以是有些去意已决了。   戴珊这个人,确实也是弘治十八年去世的。因为他是重臣,所以皇帝、太子都曾经让太医院给他瞧过。毕竟已经六十八了,身体的确是有些病症,而且和已故首揆徐溥比较像,就是眼睛不好,几乎已经目不能视。   朱厚照不是医学专业,不过他看着是有些像白内障。   这样的话,六部九卿,其缺有二。   此外,浙江那边一刀又一刀的,其实也会有很多官位空缺。旁得不提,布政使、按察使,这可也都是省级干部。   此外,在东宫介入朝政之后,知府这个职位和之前不同了。此次浙江的湖州、嘉兴、绍兴、宁波、杭州、台州共六府知府全都被抓了起来。这也是缺,而且是知府。   要知道曾经的詹事府左中允杨廷和任青州知府后,现在已经接任王华成为山东布政使了,下一步就是要进京。   所以朝局其实到了要半换血的时候。   更有甚者,好些人看出来,东宫与刘大夏已有嫌隙,如果不是因为弘治皇帝一直偏爱刘大夏,他早就该致仕了。   所以朱厚照近来其实也在琢磨朝局的安排,并且时时召王鏊入宫相商。王鏊不想成为像刘大夏那样皇帝的专宠之臣,所以一般都会奏请带上其他人。   譬如说户部尚书韩文、工部尚书曾鉴,刑部尚书这个时候也不是谢迁兼了,而是一个叫闵圭的老臣,他是弘治十三年就接任刑部尚书的。   闵珪与李东阳是同科进士,当过两广总督、江西巡抚和左都御史这种要职,任两广总督的时候他抓过土匪,破过山寨,但真的等他当刑部尚书其实是执法是较为平恕的。   而且性格执拗,有时候弘治都有些怕他,还私下里对人说过:朕知闵圭老成,人才难得,唯兹事过拗。   其实太子是有些严厉的,按道理他不该和太子相处得来。但是弘治十二年东宫明旨:锦衣卫不得允许,禁止私用酷刑。现在朝中的人都知道,当时听闻这道旨意的时候,闵圭嚎啕大哭,随后自己到宫门前行臣子跪拜之礼。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残忍,所以他才慈悲,因而他一直对东宫这道旨意推崇备至。其实这一点也不夸张,当时的人对诏狱实在是害怕、厌恶那是言语都难以描述的。   除开这两位尚书,像户部侍郎顾佐、从太仆寺卿升任兵部侍郎的梁储也都经常在东宫出现。   从弘治十年到弘治十七年,朱厚照身边其实也聚集了不少大臣,这些是老一辈。   年轻一辈还有外放任职的费宏、在詹事府任右谕德的靳贵等等。   当然,最为朱厚照期待的,是因王鏊讲学围聚在一起的大量五品、六品的官员。虽说免不了有人投机所以混入其中。但他混混小官还行,混到大官还混就不容易了,即便真的混成了,那也是人才。   这种格局下,东宫在朝堂中的政治力量其实一点不弱,甚至很强,因为内阁基本也是支持他的。   说到底,朱厚照处理政事并不违背儒家太多,只不过有时候严厉了一些,但赈济灾民、治理河道、轻徭薄赋、整顿马政,哪一个也不是昏君所为。   只不过因为严厉,所以在这几年不断的处置了一些官员,他们不得志、朱厚照又不完全契合儒家观念里的圣君形象,因而不满的情绪也是有的。   但说一句东宫就是大半个朝堂,倒也不为过。而现在这个礼部尚书之职就看太子愿不愿意拿下来了。   王鏊其实也给出了建议:分别是南京兵部尚书林瀚、南京国子监祭酒章懋。林瀚当过礼部右侍郎,比较合适。章懋呢,他是真清官。   现在朱厚照聪明了,他让毛语文建立一个专门的文官档案司,就是摸摸那些上疏的人背后有没有什么利益纠缠。好在大明的文官也不都是表面仁义道德的,这个章懋就真的清贫,档案记载叫:俸禄仅赡朝夕,未曾置买田产,衣食无资。   据说他的家人在青黄不接的季节要吃麦屑充饥,如果宴请客人,就要尽量捡清明或者冬至,因为这种节日会有祭祀所剩的贡品。   王鏊知道,太子不是真的执着于打击大臣,他是讨厌那种伪君子。如果你真是君子,那是没事的。在明朝这种吏治环境下,能贪而不贪,这可不容易。   所以章懋虽说只是国子监祭酒(最高学府校长,也有点今日教育部长的职能),但王鏊还是推荐了。   今日这些人聚于东宫,其实是有点廷推的意思。朱厚照也不会不给他们机会说话,所以王鏊说完,他便问道:“各位先生,你们觉得呢?”   “微臣以为南京兵部尚书林瀚可任礼部尚书。”韩文先是说话。   毕竟林瀚的履历大家是知道的。   “臣附议。”梁储和顾佐都没意见。   朱厚照站了起来,“浙江那边来了消息。光禄寺卿钱士与浙江的犯官有染,他们一个在地方、一个在京师,倒是打得好配合。都是识字读书的人,本宫有时候都不理解,他们写那样自己都不信的奏疏,怎么敢送到君前?”   “前些日子,本宫翻《宪宗实录》,其中提到,成化二年,宪宗皇帝欲于元宵节时大张灯彩烟火,与民同乐,共享盛世。章懋听说后,急忙上疏劝谏,言四川、江西、湖广都遇到旱灾,赤地千里,百姓嗷嗷,张口待哺,皇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说天下太平?像是这样的奏疏许多人也上过,可一转身自己却是贪官污吏。这就是钱士、徐若钦等人与章懋的差距。”   “现如今,朝廷中也有人说东宫太子智足以拒谏。却不想着本宫拒的是什么谏。如果是章懋这般,劝本宫节省用度、心忧百姓的,本宫又怎么会拒?”   听太子的意思,这是要用章懋了。   “史书中也有如唐玄宗一般,登位之初励精图治,到了晚年便怠慢朝政、宠信奸臣的。各位先生,如果本宫将来有一天作风奢靡,忘记了天下百姓,你们也要像章懋这样提醒我啊。”   王鏊等官员听太子这话自然感叹称颂。   现在有些大臣说太子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可为什么像他们这样,也属清流的大臣一个个信服于太子?说到底,接触的多了就知道,太子从来就没有什么享乐奢靡、放纵厂卫的毛病。   别看现在锦衣卫比原来存在感强,可太子不让他们为非作歹,他们谁又敢?实际上反而被太子管起来了。   当然护短就是另一回事了。   “殿下,今年章懋的发妻去世,他一直在请辞,因而怕是会不接受朝廷的委任。”户部左侍郎顾佐上奏道。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不接受可以去请,既然是真的清官,朝廷展现求取贤才的姿态也是应当的。丰熙,你写个条子,调章懋任左副都御史,林瀚任礼部尚书,随后让刘瑾递到内阁。”   左副都御史,不是左都御史?   接着,太子揭晓谜底,“至于左都御史,戴总宪致仕后,就让原副都御史张敷华接任吧。”   张敷华这个人能力也是不错的。   所以最后太子没有完全按照王鏊的建议来,还是略作改动。   但各位大臣都没什么意见,他们其实已经习惯了,执礼并称:“殿下英明!”   这并不是针对王鏊,基本上每一位大臣的建议,或者奏疏,即便是亲信,朱厚照都会略加改动。除非真的是非常合适。   这和太子与大臣的关系如何无关。   这是权力运作的其中一张面孔。   就是告诉所有人,朝中大小事情你们可以提建议,但是最后以我说的为准。再微小的改动也是改动,改了,就给我照此执行。   否则,皇帝如果总是听一个宠臣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样会有问题。也许这个宠臣真的很厉害、也很公正。但是次数多了,时间久了,旁人就会觉得:咦?他说话就管用,皇帝就喜欢听他的,那我找他不就可以了?   权柄操之于上。这句话不能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这条子送到内阁,李东阳却咂摸出别的味道来。   “……章懋这个人老夫是知道的,成化年间就有‘翰林四谏’的称号,他总是以便民为法,以利民为论,堪称两袖清风,但是又性格刚毅、不知变通,殿下怎么会骤而启用他?”   太子的政治才能,他们是不会轻视的。如果你不理解他的政治行为,那就是你的问题,不是太子的问题。   “皇上昨日与我们谈话,怕是也听闻了朝中大臣有些非议,一是浙江案的处置万分严厉,二是太子退回奏疏、谏言不纳,皇上有此考虑,殿下是不是也会考虑这一节?”谢迁试着分析道。   “你的意思是……东宫软化了态度?”李东阳有些不问,直接反问。   至弘治十年到今天,他们还没见过这样呢。   刘阁老抚着这个条子,眉宇之中似有某种明悟,看来,又是要占大义而诛乱臣了……   “宾之,于乔,近来内阁要多多约束群臣。入宫奏对,下值回家,都要严守礼法、纪法。既然是朝廷命官,就要要有命官的样子。”   太子当政,与当今圣上是很不一样的,原先大家还指望皇帝居中调和调和,但昨日一番奏对,刘健很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上是因为太子聪明,善于治国才放权的,想想也是,一个皇帝怎么可能仅仅考虑父子亲情,就放任他胡乱逮捕、处决那么多大臣。   说起来,皇帝最近清闲了起来之后,就开始琢磨别的事,人闲是非多嘛。   其实先前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身体不好时就已经在想了,他害怕自己时日无多,作为父亲其实会想要看着自己的儿子成婚、成人。身体恢复一些,又有力气了,就去和张皇后相商。   “照儿处理朝政,其实辛苦的很,要不要找个人照顾照顾他?”   《明会典》记载:祖制,皇嫡子正储位,众子封王爵,必十五岁选婚,出居京邸。   祖制是到十五岁,但特殊情况下也都会推迟或者提前,最著名的就是万历皇帝的儿子朱常洛,因为万历皇帝不喜欢他,导致他的婚期严重滞后,到二十岁才大婚;弘治皇帝本人也是推迟到十七岁,这与宪宗想更换太子有关,所以也是弘治心中一痛了,现在他可不想让儿子再来一次。   此外,皇室婚礼程序非常复杂,从准备到结束,时间跨度通常要在一年以上,毕竟又不是给家里宠物猫配种,哪能随随便便。   所以皇帝的考虑虽说早了点,但闲出这种结果倒也不奇怪。 第一百八十章 圣君所为   浙江的消息来了之后。   朱厚照在和大臣们商量处置办法,因为事涉淮王这样的宗藩,而且真的全扯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估摸着大明朝的官员都得给粘连上。   “淮王是哪一系?”   自家‘亲戚’实在太多,他自己都记不住。   王鏊、韩文等大臣也见怪不怪,淮王在朝中没有存在感,太子不知道也难怪。   户部左侍郎顾佐言道:“回殿下,淮王系为仁宗皇帝第七子传袭至今,当今淮王已是第四代了。”   仁宗……朱厚照仔细一想,这关系远的,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叫。   “事涉藩王,本宫还是要向父皇禀告,使父皇知晓。”朱厚照微微垂眉,“不过本宫可以向各位先生承诺,此事即便涉及宗藩,也不会发生刘大夏所言之事。”   弘治十七年二月,刘大夏奏请凡属非祖宗留下的旧制而危害军民的,全部呈上革除,其中不少都是对权贵不利的,因此权贵们极力阻止,弘治皇帝拿不定主意,就下旨廷议后再讨论。   于是刘大夏就回奏:事属朝廷外官,全都批准。稍稍涉及权贵,又令讨论核实。臣等很愚蠢,不知为什么?   这件事被外臣作为刘大夏的光荣事迹而庆贺,刘大夏的忠臣形象更加逼真,史书上也会留下他的美名。   朱厚照所指也是这件事。   “殿下言重了。”王鏊是知道皇太子心志的,“圣上历来以亲亲之道为重,此事殿下还是莫要勉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韩文、顾佐一听,王鏊和太子的关系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其话意不就是说,等你将来成了皇上再办这事不迟。   “此外……微臣以为此次浙江窝案,不应再牵扯其他省份。”王鏊颇为急切的说:“浙江的案子纷繁复杂,一旦放任其任意牵扯,那么江西、河南、湖广甚至京师全都难以避免,眼下山东有旱灾、北方还有鞑靼环伺,实在不宜将各个省份都搅得个天翻地覆。殿下,恕臣直言,此次去浙江的两位,毛语文份属锦衣卫,张永则为内官,厂卫共行此事本就已经为人说三道四了。”   朱厚照放下脚,偏在一旁,他倒没什么神色,只是眼神看向另一边,“闵尚书,你怎么说?说起来,你还是浙江湖州人,浙江的山水民情,你应当是了解的。”   闵珪一听就不大满意,“殿下是大明的太子,微臣与各位同僚一样,也都是大明的臣子,不应有浙江和江西之别,浙江巡抚王华亦是浙江人,他能秉公持正,微臣为何不能?”   朱厚照哭笑不得,指了指他,“都说你闵朝瑛脾气古怪,性格执拗,我看还真是那么回事。我只是说你对浙江更了解,何时说过我有门户之见了?”   闵珪稍稍微脸红,倒是也干脆的作揖,“若是没有,那臣向殿下请罪,是臣失言。但臣的心迹,还是要向殿下禀明的。至于浙江此次贪腐窝案,其情状触目惊心,若不处置,朝廷就会尽失民心,因而臣作为刑部尚书也是赞同的。不过臣以为以后,不应如此查案,一来动静太大、人心浮动;二来极短的时间内处置上百名官员,实在来不及细细审案,其中不乏冤假错案;三来于殿下之名声,也是大不好。”   朱厚照点点头,“闵尚书的建议本宫受下了,否则你又该和本宫闹你那倔脾气了。”   太子是带着笑意说的,闵珪也不恼,轻晃着脑袋道:“臣是为国直言。”   真是个倔强的老头。   不过说起来,朱厚照也觉得,浙江的事的确不应扩大,把全国的官员都拖出来犁一遍,国家也不会马上就好的,这不是他的目的。   将浙江的商人势力进行一定程度的瓦解,让梅可甲的走私能够继续,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政治目的。   说到底,这其中冤假错案是少不了的。   但历代政治家骤兴大狱,从来都不是事实办案,而是政治办案。也就是说,它不是以破案为目的,而是以政治为目的。   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被牵连而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   ……只能说,这就是政治。政治的表面当然有公平、真相、诚实、正义,但也仅在表面而已。   个人是时代的一粒尘埃,个人的命运因某个大事件而完全改变,这种事从未绝迹,也不是朱厚照独此一家。   王鏊和闵珪所讲的,都是老成谋国,也都是真心为国、为他这个太子,朝中有些人上疏是各有目的,那么他不会听,但自己人当然不一样。   “对了,这次查案,附带在浙江应也能抄出些银子。大司徒。”   “臣在!”   “山东赈灾的银两还有短缺么?”   韩文马上跪了下来,“殿下所行许多事都颇多争议,但臣知晓,殿下才是真正的仁厚爱民,先前刘大夏不知,还言殿下取银存于私库,岂不知殿下是有私库而没有私心。臣代山东百姓谢过殿下之恩!若是殿下允许,臣请银六十万两。”   有私库而没有私心。   朱厚照听了这话算是心中舒坦些。   人生在世,总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这个他习惯了,也看得开。但是若真的有人能认同他,那还是不能免俗的要开心一下。   “这个钱本宫允你了。”不过朱厚照有些奇怪,“可你先前不是说,缺银八十万两么?还有二十万两从哪里来的?”   韩文回奏道:“如果是大兴土木或者采办名贵宝物,臣自是想不出二十万两银子的办法,但赈济灾民,微臣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银子来。这二十万两微臣已经派专人到邻近的省份购粮,运往山东了。”   朱厚照忍不住哈哈大笑,并煽动得众人说他,“你瞧瞧,人人都说这个韩贯道老实,我看你们都叫他给骗了!”   “哈哈!”王鏊、闵珪、顾佐等臣子都忍不住畅怀大笑。   “韩尚书,你这个话回得叫本宫欢喜。如果天下的臣子都像韩贯道一样,我大明受饥的百姓怕是要少一半都不止。”朱厚照略有振奋,颇为正式的说:“韩文,你已是户部尚书了,管钱粮的官,你是最大。孤就只能赏你个太子太保了!”   太子正式,韩文自然也马虎不得,他马上行跪拜大礼,“微臣得殿下简拔而大用,所为者报殿下知遇之恩尔,万不敢居功受赏。”   “不,该赏的肯定是要赏。不是因你嘴上功夫好、回答的好。而是你这差事办的好。当年本宫第一次监国就说过,本宫盯上了齐宽案后涉及分田的几个县的钱粮,你任大司徒领导有方,管理有道,几个县的情况都不错,这几年来你又花力气裁冗食、节冗费,成效还是有的。这赏你受得。”   “臣谢殿下厚恩!”   韩文在朱厚照的手中的确大用,主要就是他这个人还算务实,有才能又实心办事。   当然国库有时候没钱,这也不是他的问题,明朝的财政模式,就没几年富过。   今天东宫议事之后,各官员又是心满意足的去了。哪怕旁人没有受赏,可韩文与太子的对话也让他们感到欣喜。   他们都是老臣,至少伺候过两个皇帝,君子小人、昏君庸君的历史也读了这么多,有多少像当今太子一样真的用心治国,关爱百姓的?   现在这官当的至少心不累。   倒是刑部尚书闵珪回府的时候,碰到自己长子的二儿子闵秉生刚刚回府,其实算起来这也是他的长孙了,因为闵秉生之前的那个儿子出生后不久后就夭折了。   闵秉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宝物还是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回到府中整个人异常欢乐,走路蹦蹦跳跳、碰到下人也开心的大方赏赐,   闵珪看在眼里,不禁闷闷得哼了一声。   传统教育里,像这样不稳重的表现肯定是不合格的,闵珪对自己严格,对子孙就更不要提了。   过后不久,闵秉生到他的书房里跪着,   “爷爷,孙儿知错了。”   闵珪扔给他一本书,“我让你读韩昌黎的文章,你读的如何了?《送董邵南序》你看懂了没有?”   闵珪那个性格,家里的人都怕他,闵秉生也不例外,被这么严厉的斥问,他当即是话都说不出来。   闵珪更加气愤,“说!今日干什么去了?是否又和什么人在一起厮混?”   闵秉生不敢隐瞒,“回……爷爷的话,今日孙儿是和曹季义等御史去了诗会。”   什么诗会,闵珪还能不知道自己孙子的尿性,诗会哪里有诗,怕是只有名妓和舞曲。   不过曹季义这个名字让他警觉,上次太子早朝斥责的御史中,正有其人。   “你们在一起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说了……说了东宫退还奏疏一事,这件事先前还未有过,所以孙儿就是好奇听了一听。爷爷,你不说殿下是明主么?怎么会退回那么多奏疏?”   闵珪闻言脸色大变,他已经听出孙子言语中对太子的质疑,当即更加恼怒,“无知小儿,你知道什么?!太子每日所行、所说没有一样不是为了百姓,还有你,你以为跟着这些人说几句忧国忧民的话就显得你了不起吗?给我回屋读书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出府!”   “爷爷!太子在浙江杀了那么多人,孙儿亲口听到这里面有被冤枉的好人呀!”   闵珪没想到这小王八羔子还敢抵抗,“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   “爷爷!”闵秉生大喊,但还是给府里的下人给拖了下去。   闵珪不知道是谁在背后传这些话,但自己的孙子他是不会再放出去了,否则不知道惹来什么祸事呢。   说来他都为殿下感到不值,在他看来,太子的品性甚至好过圣上,皇帝还动不动就要修个道观庙宇什么的,太子自己就极力反对这些东西。在对待宗藩问题上,也是如此。   再看看韩贯道,那是给百姓造了福才得到的封赏,这根本就是圣君所为。   现在这个问题可大可小,但闵珪想了想还是决定写一封奏疏上去,替太子声张的同时也提醒一番,有些人、有些话是不能放任而为、放任而说的。   而此时的太子却没找着父皇,绕了几圈才到坤宁宫,结果皇帝一句话就给他干晕了。他才十四岁就要成婚!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下次一定   朱厚照想起来他前世那个公务员父亲,没退休之前每天忙得见不着人影,他自己在别的城市工作,基本一周不会有一个电话。   但退了休之后不停在微信上给他发女孩儿照片,总是问这个怎样、那个怎样。   他现在内心升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坤宁宫内,弘治皇帝和张皇后聊得火热,仿佛已经忽略了儿子,而且听那意思,都已经在畅想得一个皇孙时的美好场景了。   这让他很无奈,这会儿找媳妇儿,肯定是和他年岁相近的吧?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娃儿……一细想就觉得有些颤栗。   “……照儿的身边虽说也有太监宫女照顾,不过说到底那些只是奴婢,总是缺一个贴心人的。”   张皇后本就是女性,对这些更为有兴趣,而且她比弘治皇帝还要闲!   一旁的皇帝则眉飞色舞的应着,其实他本是来商量商量,但张皇后附和得很到位,像是让他终于找到一件可做的事情一样,于是,   激动了。   “皇后说的不错。况且朕的太子选妃,必定是方方面面都是极好的良家女子,这样一来说不得就得明年了,再加上钦天监勘选吉日,或许就得到后年了。”皇帝一板一眼的还尝试说服太子:“所以照儿,你刚刚说早,其实一点也不早啊。”   朱厚照都满脸黑线,后年的事你现在急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太子妃还是要好好选的,说句不孝顺的话……万一他也找个像张皇后这样的太子妃。   那完蛋。   他每天前朝处理复杂的政事,回到后宫还得对付这婆媳俩,那可真叫一刺激了。   太子在思索这件事,皇帝看他一直不说话还以为是又什么想法,所以稍稍缓了一下振奋的情绪,“照儿可是很不愿意?”   朱厚照回过神来,摇摇头说:“倒也没有,儿子只是在想,似乎很久没看到爹和娘这样开心了。”   这话说得弘治和张皇后心中微微一暖,望向儿子的眼神都要亲情泛滥了。   “虽说儿子的确觉得是早了点,不过看到爹、娘能这么开心,还是替儿子操办,那么说什么也不能辜负了这份心意。”   对于他来说,早结婚、晚结婚都得结婚,十六岁、十四岁都很早,没多大区别。扭扭捏捏的非得说要等到完全成年了再成婚其实是无端给自己找麻烦。   真是如此,为了这事儿,不知道多少大臣会连续不断地上疏,说得大一点,也是侵占了朝廷的政治资源。   再说,弘治皇帝对此事还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朱厚照总是想着弘治十八年这个关口,所以觉得能叫他开心些,还是开心些……   结婚就结好了,反正他是太子,未来还是皇帝,总不可能在这紫禁城里天天谈恋爱。   弘治皇帝看太子答应了,不禁心中欢喜,他担忧太子有些情绪,便再一次解释:“照儿,等你成婚生子,便知道为人父母的心情了。诞育一子,从呱呱坠地开始,到他开口能言、懂事成人再到娶妻生子,这都是当父母很期盼的事。你是太子,将来这大明江山也要靠你,我传至你、你再传至我的孙子,如此代代相传,才能不负祖宗的遗志。”   “爹的话,儿子明白的。”朱厚照不是小女儿的纠结心态,尽管有些突然,但定了就定了,“不过儿子有个请求,也请爹答应。”   弘治皇帝心情极佳,还开上了玩笑,“不答应,你便不做了嘛?跟老子还客气上了。”   张皇后盯了他一眼,嗔道:“照儿是懂礼。”   “是是是,好,你说吧。”   朱厚照说道:“朝廷选妃,所遣的内监宫女,能否让儿子来安排?”   皇帝和皇后相互看了眼,这什么意思,朝堂事他自小耳濡目染懂就懂了,怎么男女之事还要插上一手?   张皇后有些意见,“照儿,你每日要么读书写字,要么与大臣处理政事。这男女婚嫁,还是让我们来为你操持。”   他们是害怕,儿子小毕竟,不懂那些事,然后提了些奇怪的要求,选了不得体的人进来,那就麻烦了。   朱厚照挠了挠额头,有些尴尬……这要咋说,还能说我都懂么?   他其实是想做些更细的安排,让自己人,有些话他就好说。   “娘,儿子没有别的意思。”朱厚照动了脑筋,好好解释说:“就是想着,太子的妃子也关乎皇家的脸面。务必要选性格温婉的,首重家世、其次人品。可家世还好甄别,这人品又瞧不出来……儿子这太子妃选的,不就是撞大运了么?”   皇帝说道:“这不怕的,若想看清楚品性,倒是可让她们在京中多住些时日,以便观察。”   “爹,那会儿她们都知道自己有可能会被选上了,言行举止定然不是原先的模样。”   “那你要如何?”   “儿子想派些年纪合适的宫女混在其中,没有太监、没有太子,私下里才能瞧得出她们的真品性。”   这可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张皇后听这话也打消了疑虑,原来是为了品性……还好不是什么奇怪的要求,太子本来也是不懂的。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他没办法不用心良苦。   结过婚的都知道,漂亮这种特点它管用、但最为重要的肯定是性格,品性不好的人天天给你出那种‘我和你妈你要谁’的婆媳难题,那日子谁爱过谁过,反正他不爱过。   另外一个,他现在是太子,身材、模样、包括皮肤这些,选的过程中都是有人把关的,换句话说,漂亮对一个太子妃来说是基本条件,在朱厚照这里也不算珍贵稀缺。   不要说不漂亮了,有些瑕疵都进不来,所以这不必他去担心。再说句不要脸的话,他头发白了都能找到漂亮的。   皇帝点点头,“太子选妃是针对全国十三到十六岁的良家女子,由各省集中而后汇于京师。这样的话,两京一十三省可各派遣两三宫女先混在里面,除了内监,旁人也不会知道的。”   “那儿子这里谢过爹了。”   “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弘治皇帝站起身,“其他也没什么了。照儿,爹和你一起走。”   张皇后在宫门口相送,皇帝领着太子并一帮太监宫女行走于宫内。   “照儿,你到坤宁宫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朱厚照心说,弘治皇帝有时候也不是那么迟钝的。   “是浙江的事,先前湖州知府徐若钦上疏,言儿臣与民争利。可这次浙江窝案爆发之后,锦衣卫一查,徐家不仅自己行走私之事,而且和淮王有些关系。走私毕竟有违国法,徐家就通过朝廷的藩王为其提供便利和保护,事后再和淮王府分食其利。”   皇帝负着手,一听说这话先前开心的表情便不见了,而且事涉亲人,他多少还是有些觉得心痛的。所以低沉着问:“你准备怎么做?”   朱厚照说:“淮王是仁宗皇帝第七子那一脉传下来的,怎么说也是咱们朱家自己人。所以儿臣觉得不可动杀心,削其爵位,贬为庶民如何?”   弘治听前面半句话还觉得太子要照顾自家人,结果后半句风云突变。   “贬为庶民?这样的话,天家血胤流落民间,我朱氏一门免不了有人为刁民恶官所欺,九泉之下,我怎么和祖宗交代?”   朱厚照则说:“父皇顾念亲亲之情,可淮王一系藐视国法,与奸人合谋获利的时候,可没想过这是挖大明朝的墙角啊。”   “啧。”皇帝转过身,商量似的说:“我也不是说不惩罚,但略施小惩即可,何必要贬为庶民?”   “这次不好小惩了,还是下次吧,下次一定。”朱厚照也嘟起了嘴,有些不乐意的样子,“这次浙江案儿臣是驳回了多少奏疏,硬顶着做下来的。其中多不容易,父皇也是清清楚楚的。口号喊得震天响,结果落在实处又是处置不公允,往后叫天下臣民怎么看儿臣?”   弘治皇帝纠结了起来,太子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不二月份时,刘大夏还揶揄过他,说皇帝偏私,外人就按律处置,自家人就是另外一种态度。   “浙江案,就一定要这么处置?”   “一定要。腾骧左卫都派到浙江去了。儿臣现在是骑虎难下,能做要做,不能做也要做。否则,儿臣这次丑就出大了。”朱厚照有一种躺下了,你看着办的感觉。   反正要保下淮王,那就牺牲儿子。   弘治皇帝眼珠子乱转,结果一抬头看到太子摊着双手等他说话的样子,便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这个小混蛋,平日里办法多的很,现在却说没办法。你这不是和我耍无赖吗?”   朱厚照不让了,掰着手指头和他算账,“儿子怎么就叫耍无赖了?爹你看,我现在每天批阅数百本奏疏,完了还要接见那么多的大臣,时不时的国家还有些突发状况。李东阳不是说山东有旱灾么?百姓嗷嗷待哺,这得管吧?边关还动不动就报军情,这也得管吧?可儿子又能怎么管呢,无非就是有功就赏、有过就罚,现在淮王犯了事,我正是考虑……”   “哎,行行行。”皇帝施法强行打断了他,“你的辛苦我都知道。浙江的事,淮王的事,你就那样处理。但是下次……”   “是儿臣记着呢,下次一定!” 第一百八十二章 船只   淮王最终落得个贬为庶人的结局,朝廷下旨在淮王子嗣之中重新择一品性端正之人袭位。   这样一来朱厚照可以交代,毕竟把一个王爷废了这算手重了。而其他藩王也不会反应太激烈,到底是没有把淮王一系全收拾了,太子还是念些情谊的。倒是淮王经此打击,往后王府用度,怕是不会像之前那么宽裕了。   而淮王的事也让弘治皇帝想到另外一茬,回到寝宫之后,他下旨召英国公张懋入宫觐见。   英国公张懋是河间王张玉之孙、定兴王张辅庶长子,论勋贵之圣宠,英国公几朝以来都是宠冠勋戚。而且执掌京营、五军都督府几十年。   有的时候,像朝廷宴郊祀庙这类活动,都会遣他代行。   乾清宫内,弘治又缩到被窝里头去,萧敬帮他盖好腿上的被褥。因为皇帝身体不好,一旦天冷,他都会这样,英国公又是自己人,皇帝就不客气了。   “萧敬,赐座。”   “谢陛下。”英国公现在也是白胡子老头儿,一直站着也受不了。   “今日召你过来,是朕有些话,想来想去还是和你先说说为好。宣宗皇帝以后,我大明的皇后历来都不选勋贵、重臣之家,不过浙江窝案之事,朕也一直在琢磨,朕的太子是不是不适宜这种做法。”   这种话像是拉家常,但英国公显然没想到入宫是为这事。他现在动作缓了,身材发福了,外人都说他为人敦厚,但是身处朝廷中枢,只是老实可做不到几十年不倒啊。   像是这个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讲给外臣听肯定不合适,也就是和他叨叨一下。其实也是皇帝展现他们之间关系亲密的表现。   说不得也是皇帝有些在意,浙江案后朝中一些人的闲言碎语。   这倒不管,先回应了皇帝展现亲密关系的行为再说。就跟谈恋爱一样,人家有了表示,你不能没反馈。   于是英国公“闷头”就表明心迹,“陛下,臣不知道什么适宜不适宜,臣只知道张氏一门累受国恩,无论外臣们怎么说,英国公是一定忠于陛下、忠于太子的。”   他这个话回得基本和皇帝之前的问题沾不到边。不知道的人自然就会以为是敦厚。但实际上是拿捏了皇帝的心思。   “没说你。”弘治皇帝果然笑着摆摆手,“朕是觉得身体日渐虚弱,太子呢,很聪明,谋略、智慧也都远超过我这个当父亲的,但唯一令朕担心的就是他有些严苛。”   英国公想了一下太子的种种行为,赞同的点头,“殿下的确眼里容不得沙子。喔,臣明白了,陛下是觉得殿下若能不按祖制,迎娶大姓之女,那么娘家还可以为殿下添些助力。若是平常的良家女子,可能就没了这个好处。”   “……是。”皇帝眼神幽幽,“朕在,太子还能考虑朕这个老父亲的心情,手段稍加柔软;一旦朕百年之后,太子与许多人之间的缓冲便没有了。对了,今日朕与你说的这话,还未与旁人说过,太子也没有,所以英国公要保密。”   “臣明白,臣的嘴巴紧得很。”英国公心说陛下也真是用心良苦了,“不过太子殿下是极聪明之人,只要朝堂之中有人提出这一点,用不了多久,殿下也就能猜得到。”   “猜得到另说吧。就是朕的这个提议,英国公觉得如何?”   “陛下如此诚心待臣,那么臣也就说上几句心里话。不对之处,望陛下不要见怪。”   这话是客气的话,弘治皇帝脾气好的很,堂堂英国公,只要不是疯了、乱说话,皇帝是不会怪罪的。   “尽可说来。”   “是。臣以为祖宗定下本朝皇后娶寻常良家女子的国策乃是为了防止汉唐外戚之祸。祖宗们是担心,守成之君锐气不足,为人所欺。但于本朝而言,自不必担心,现在朝堂之人人都看得出殿下将来必是一代雄主,外戚擅权的情况很难发生,因而陛下想要稍易祖制,所虑也无不妥。不过,臣以为还是照祖制而行为上佳。”   弘治皇帝不解,“为何?”   “祖宗定了这项祖制依臣看利远大于弊,若是轻易改动,则难免后人以此为例。再者……”英国公露出笑容,缓和皇帝有些紧张的情绪,“陛下真的觉得殿下就缺了一个外戚助力?”   乱是乱不了的,文臣武将皆有唯太子马首是瞻的,他们当中也有不少人等着太子登基,他们也好一飞冲天,所以英国公这么说倒也没错。   但从弘治的角度看,他总是要把能考虑的都考虑到,做好万全的准备,否则怎么好放心呢。   “听英国公这么一说,似乎意义也不大,朕是难免关心则乱。”   “为人父,是会如此。不过陛下应当相信殿下、相信臣才是,便是朝中有些宵小,他们也翻不起风浪。”   朱厚照大抵不知道,他这个老父亲为他考虑到了这种程度。从皇帝的角度考虑,太子做的事当然是激进的。   但朱厚照自己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且不论是政治力量还是军事力量,他都是有的。   淮王的处置办法定了以后,浙江窝案的结局也就不再有变动的可能。不久后,内阁明发旨意,要求将浙江涉案官员全部拘捕,并槛送京师。   其中有幸运的,像光禄寺卿钱士,可以免去冬日赶路之苦,直接从家中抓到刑部大牢。   而在浙江,其实拘捕行动一直在持续,连带着南直隶官场都有震动。   等到京师的旨意一来,张永心中大定,他吩咐下去,“将贬淮王为庶人的旨意去告诉那个徐若钦。看看他还有什么倚仗!”   当日提审徐若钦,这个家伙始终嚣张的很,说到底是觉得后面有人罢了。   接着张永还感谢梅可甲,“当日听闻涉及淮王,咱家差点就被唬住了,还好有梅老板一边上奏、一边抓人的建议,才不至误了殿下的大事。”   梅可甲不敢居功,谦虚的说:“公公言重了,都是为殿下效力,在下不过尽力而为。”   “这样的话,当年殿下所说的开海之事,或许应当能成?”   梅可甲摇头,“不然。在下以为时机并未完全成熟,只能说成了一小半。公公,开海是为了贸易。贸易就要有稳定、和平的环境,可海上是有倭寇的。”   梅可甲心说,那是真倭寇。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海上的倭寇不除,或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抵御倭寇,那么海禁一开也不过是放沿海的百姓出去为人掳掠。到那时,朝廷管还是不管?”   不管肯定说不过去,但是管又拿什么管。   “这还并非最主要。最主要的是,海禁是祖制、是国策,如果要改,那么必须是改了之后大有成效,一旦效果不及预期、或是带来新的问题,那么政治上的压力就会很大了。”   简单的说,属于一种政治冒险,而且冒险失败的话,可能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改不了了,因为后人都会以这次失败为教训。   “所以……”   “所以最好能有一支水师舰队。而舰队的基础,则是船只。”   可惜,三宝太监的大明宝船已经是往日风光了。其实梅可甲早就想提船只这个事了,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现在浙江的局势有了变化,有些话他就好说了。   所以在张永回京时,他也准备了一封给东宫的信附上。   这也不能怪他担忧,弘治十三年的时候,有人上疏要禁止任何人建造远洋船只,禁止保留超过两根以上的桅杆帆船。这事当时还引起了些风波,最后也是以东宫震怒才告结束。   而对于张永来说,造船的事他没啥好办法,眼下最为要紧的是将这些人顺利押往京师,估摸着都那时也该是腊月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乱后有治   大自然是讨厌真空的。   浙江案中,尽管钱、徐、宋等一帮商人家族被强势逮捕,但他们离开后,不代表这些生意就没有人做了。多少中小商人都在等着蚕食这些空白。   而浙江要由乱转治,王华这个巡抚肩上的担子最重,办案子他还可以听听张永、梅可甲等人的意见。但百姓的生活可不是看朝廷办案子,田要种、丝要织,一切民政事务还是要回到正轨,他这个巡抚也才好向朝廷交代。   且王华是詹事府出来的人,早在弘治十二年,他就知道太子最重实务,所以一批批的犯官启程京师之后,他也开始收拾这个烂摊子。   老话讲,无农不稳、无商不富。   商人虽然地位不高,但物资流通还是要靠他们。而商业首在稳定的社会环境。   所以王华做了两件事,一是整顿浙江各府、州的治安情况,尽快肃清大案之后的影响,反正抄家也抄出了银子,他申请一些作为饷银,还是可以的。   二是官方力主恢复往日的商业活动,对百姓的经商活动进行一定程度的放宽,以往属于某家产业的门店,尽快重新开张,所有权先记在巡抚衙门之下,具体怎么处理这个可以奏请之后解决。   主要是一些织丝绸的作坊,因为涉案人数多、每一个家族几乎都有几十家大大小小的作坊,现在合在一起所存有的织机数量则达到了一万两千多。   丝绸是梅记的主营业务,梅可甲旁得倒不关心,就是想把这丝绸作坊给统一起来。统一生产、统一管理再统一销售,当然销售当然还是走私的了。   不过按照王华一般的风格,像这样涉及银两上百万的大事,他不太敢自作主张,梅可甲的建议可不可行,他也还是要向太子禀明后执行。   但不管怎么说,百姓求存是天然的动力,不要说几个商人没了,就是皇帝没了,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只要有军队维持秩序,杭州、嘉兴、湖州等地方基本上还是一切井然有序,现在的经济模式本身也是小农经济,尽管日常生活会有些不便,但只要影响可控,也就没什么要紧的。   另外,现在是年底,明年的春耕是万万不能耽搁的。   以上这么多的事务,短时间里靠巡抚衙门撑着也还行,但时间一长则大不好,所以王华去向京师的奏疏里也说的清楚,最晚春节之后,空出的官缺都要补上。   东宫、内阁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关心到底抓了哪些人,现在关键是抓了人之后的浙江也得有人管。所以近来浙江和京师文书往来频繁,其中大半是要请示太子这些事情。   朱厚照给自己专门开辟了个办公场所,屋子里摆下一张张书案,这都是给他的“秘书”的,像丰熙、靳贵都在,因为人手不够,又让王鏊推荐了两人,都是比较讲究经世致用学说的才子,一位是乙未科二甲进士15名的汪献,还有一位壬戌科二甲进士第75名的郭尚礼。   这些人是单纯的秘书,所干的活儿就是把朱厚照的口语转化为书面语。并将各类文书按太子所说的办法分类,便于查阅。   浙江的事情有官位、有银子,不搞个专班专门督办一下,效率实在让朱厚照这个现代人接受不了。   不过真正和太子商议对策的还是朝中的大臣。   首要的就是两件事,一个是浙江的官员名单要出来,一个是那些商户……抄了他们的家,他们的财产不都是现银,也有很多商铺,如果一家两家还好,数量一多,就要有专门的管理了。   “大乱后要有大治,要让百姓、百官看到浙江整治之后是有新的面貌的,否则旁人不就以为我们这些人真的就是在折腾嘛。”这是朱厚照的总要求,所以他一直强调这句话,“浙江巡抚王华已开展的举措要认可,他近来也比较辛苦,王先生,你可酌情给予一定的嘉奖。”   “是。微臣明白。”王鏊执礼回道。   “布政使和按察使的人选问题……”朱厚照看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说的清楚些,浙江此时不宜再选派只会读书、毫无政务经验的官员。”   这是太子提的明确的要求,包括刘阁老在内,以及几部尚书、侍郎都不好说什么。   朱厚照前些天还在批阅一个折子,他摸了摸额头回忆一番,“河南布政使王琼,本宫记得他以前是不是治河颇有成效?”   这个人是王鏊最早和朱厚照提的。   “回殿下,确有此人,他倒是个干练官员。”   对,就是干练。   “调他任浙江布政使。”   “是。”   王琼这个人还是比较有能力的,算是一代名臣。其实在朱厚照的心中,王华在浙江案后大抵也做不了多久的巡抚了,所以王琼是要接任的。   但调整人员要讲究个节奏,王华还在努力梳理浙江,半道儿换个人,王琼又得从头开始,这样一来太不值当。   “按察使呢?”   闵珪忽然开口,“殿下,臣愿举荐刑部主事彭泽。”   这个名字朱厚照没听说过,他只问了一句,“有地方的政务经验吗?”   “有的,彭泽乃是由徽州知府转任刑部主事的。”   “好,下去以后吏部查看该员的考绩,若是一等、二等则调为浙江按察使。”   闵珪较少主动推荐官员,偶尔开口一次,朱厚照是会同意的。而且闵尚书也是性格刚直的那种,一般的官员如果不够果敢、或是伪君子,都入不了他的眼。   但太子殿下问了一句‘有地方政务经验’则颇有些讲究。说起来,改变官场的风气,使其往务实的方向转变,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绝非一封圣旨就可以做到的。   就是要在提拔官员的过程中,一次次的强调实际工作经验的重要性,所以文官们才会将心思用在地方。让那些每日只知论君子、小人之差别的官员不吃香,就是朱厚照要达到的目的。   省级官员定下之后,几任知府也要用心选择。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基层的知府比省级官员更为重要,布政使、按察使是接触不到很细的东西的,所以知府更不能搞浮夸。   浙江这种赋税大省,朱厚照不愿采取‘打赢了还撤退’的办法,便叫着王鏊说:“这几人便交由吏部先拟定吧。”   一般太子这样说,王鏊这个吏部尚书就懂了。   而刚刚退回去的闵珪细细想了一下,还是出来说道:“殿下,臣以为是不是也选任一些非书院出身的官员,加以锻炼?”   加以锻炼是借口了,一种好听的说辞。   闵珪不是那一帮人,朱厚照知道,前几天闵尚书还上疏替太子陈辩,并指明朝中有些官员私下议论朝廷的国策。虽说这本奏疏没有成功让太子采取什么措施,但那是因为朱厚照有意在酝酿这个局势,并不是闵珪的建议有错误。   持这种态度的大臣这个时候提出这种建议,朱厚照也不妨听一听,“为何?”   闵珪有些忧虑的说:“此次浙江案的处置,朝廷之中本就有御史和各科给事中提出异议,他们当中一些人变为白身之后更加大胆妄言……且所谓治国乃平衡有道,若是尽皆出于书院,臣恐非议更甚。”   非议更甚?   朱厚照心想,这样说来派遣到浙江官员这事倒是可以做成一箭双雕之局……   “刘阁老,你觉得大司寇所言是否有理?”   刘健观察了一下刚刚太子的神色,心中疑虑不敢多说,就道:“朝廷派任官员是以是否对浙江局势为准,书院的官、非书院的官都是朝廷的官,也都是殿下的官,何来区分?”   朱厚照忍不住轻笑,这个老狐狸。   “大司寇,你听到了。咱们就听阁老的,以对浙江局势有益为先。”   闵珪就是这样提一下,能不能行看殿下。这些问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关键问题,不同意他也就不追下去了。   “谨遵太子之命。”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既然定了,那么就照此办理。明年,内阁要择机派官员前往浙江巡查,看看当地社会环境恢复的如何,百姓、商人的生活是否井然有序。如果有什么问题,报上来再解决好了。到时候所派遣的官员,你们让他进宫,本宫还有交代。”   内阁官员和各部大臣听了太子这样的话,都不约而同的升起赞同的念头。   太子治国虽然和他们这些人有些不一样,但做事有始有终,而且尽量考虑周全。不管是什么,只要经了他的手,就绝对不会扔了不管。像他们就有些没考虑到要去浙江巡查大案之后的情况。   “是。”刘、李、谢三人对此安排并无意见。   “另外……”安排了人,得轮到‘财’了,朱厚照又拿起另外一本奏疏,“此次抄没浙江许多商人之家,因而除银两之外,有很多商铺、房屋、作坊……因为数量较多,浙江也在奏请朝廷给出个解决办法。所以,也议一议吧。”   正常来说,犯官所有的财产都是尽数抄没,归于国库。不过这些东西倒不至于全部卖掉,打量甩卖不仅会贱卖资产,也会滋生次生腐败。   更主要的,朱厚照也有其他的想法,比如说,收归国有,但这就需要一个类国资委的部门专门管理了。梅可甲所提的建造大船,大约也要由此而出,所以这个机会,朱厚照并不愿意放过。   只不过朝廷经商他在弘治十年还不敢提,此时即便已经羽翼渐丰,想要施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说不得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第一百八十四章 皇权:拒绝分享   皇店这个事恰好便始于正德年间,不过历史上的正德皇帝开店大概率应该是为了玩儿,所以他在正德二年就在永巷开了一间酒馆。皇帝一开酒馆,那太监、宫女全去捧场了,因为是玩性之作,缺乏规划,所以基本后来就成了敛财工具。   当然,正德也因此让自己的名声更加的不靠谱。   现在的朱厚照则不会如此。   东宫之中,三位阁老和几位尚书听到太子说要将如何处理商铺、作坊之事拿出来议一议,一时都没能领会太子的意图。   一般商人之家犯罪,人们更多的是关心银子,却不会动脑筋去思考怎么将那些商铺和作坊继续经营下去,很多时候都是贴个封字了事。   闵珪不解其意,便先想了个‘好’主意,“殿下,朝廷银两短缺,赈灾、备边、河工无一不是需银数十万的大事,此次朝廷既然抄没了这些罪人的商铺、作坊,是不是可以作为赏赐,赐予有功之臣?这样也可为朝廷省下银两。”   这个建议有些离谱,赏赐银两能省几个钱,但读圣人书的老头们缺乏经济头脑,这一点朱厚照不怪他们,“大司徒以为呢?”   韩文本来想张嘴说话,不过眉头始终紧皱而不展,接着竟摇摇头,“臣愚钝,未能有一计献于殿下。”   户部尚书这么说,其他人也就没了搞头。   朱厚照也就不故弄玄虚了,他的主意,总归是这些人想都不敢想的。   “说出本宫之意前,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还有大冢宰(吏部尚书)、大司徒、大司寇,另加顾佐、梁储两位侍郎,本宫要先问你们一句话。”   众人没想到,太子这么正式,于是皆不敢怠慢,“殿下请讲。”   “本宫想问你们,在你们心中,本宫是公心多还是私心多?是为了自己多,还是为了百姓多?今日刘瑾等一众内官也在,便是大臣不在的时候,本宫可有求过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是爱好于什么新奇玩意儿?”   刘瑾说起马屁话心理成本最小,他马上跪下,颇有几分动情的说:“殿下每日闲则读书,忙则理政,不仅从没有叫奴婢们探寻宝物,便是有人持着投机的心思献宝,也是叫殿下好生教训了一番。”   这些话不是朱厚照给自己贴金,他前世就是个应试教育下的无趣男,美食、衣着都不是他的爱好,吃饭对他来说就是饱腹而已,他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老是要去研究哪里有好吃的,那不是浪费时间吗?   事实就是事实,大臣们面对这个问题自然说不出第二个答案。   王鏊是最能理解这位太子的,他先言道:“殿下事事以百姓为先,自古以来如殿下一般如此诚心而为百姓者,鲜矣。”   这一点,大家都是知道的,皇太子可算勤政,而且处理各项政务,几乎不会乱来,外界说他不纳谏,笑话,只要是从百姓的角度出发,太子极易被说服。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自夸,而是为了请众位大臣信任我。”   这话就重了,几位大臣哗啦一下全都跪了下来,聆听太子垂训。   “……但我不是一点私心、一点欲望都没有。我的私心就要建立自己的不朽功勋,我的欲望就是要让大明重现太祖、太宗时的天朝气象!所以说,刘瑾他们有时候也问,说太子殿下累不累……嘿,我跟他们讲,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即便累也不知道累。”   这是掏心窝子的话。   刘健等大臣听完心中激荡,他们这些无趣的老男人和太子一样,也有一个强国富民的心,也有一个青史留名的欲。   “殿下圣明!得祖宗庇佑,大明有殿下这般储君,实在是天下万民之福,江山社稷之福!”闵珪是对东宫太子推崇备至的。   连朱厚照都开玩笑,“能叫性格执拗的闵尚书说我几句好话。看来我这个太子当得还可以。”   闵珪直言说:“臣是执拗,但执拗不是是非不分,以黑为白,殿下处理朝政以来,所关心之事从来不是庙宇宫殿,而是百姓的柴米油盐,这些臣和诸位同僚都是看在眼中的。”   “谢谢诸位了。”   他们哪里敢,于是又磕头。   朱厚照如此煽情,就是为了后面做铺垫,他沉吟半会儿,还是讲了,“大司马曾经说过东宫从浙江取银。今日这里没有外人,我可以告诉各位,银子都在。”   这话有些震动,   一时间角落里的记注官都惊得停笔。   而太子瞥眼看了一眼左右中允伦文叙和武谅,“我说什么,你们记什么,留给天下人看、留给子孙后人看。”   这是一个太子的气象,敢于直面历史的评判。或许看起来有些虚,但史笔的威力,在古时候的道德环境里是很厉害的。   像唐太宗、康熙这些雄主都曾不止一次要求看史官的记录,其实就是害怕被记了什么不好的事。   “……银子都在,也没有一两银子是乱花的。”   “殿下……”王鏊已经有些热泪了。   朱厚照伸出手,示意他不必为自己说什么,“先前浙江老有人说我这个太子是与民争利,可大明的百姓哪有什么利?一边说民生疾苦、一边说与民争利也是逻辑不通的。准确说,我是与贪官争利!与其让他们揣进自己的腰包,还不如进东宫的私库,至少我可以做到将每一两银子都花在国事上,花在百姓身上!所以……”   讲到这里,他正式了,“……所以本宫是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决定要做,也不瞒各位先生,这个念头在本宫的脑海里琢磨了几年了。本宫要设立官营商号!”   刘健、李东阳等都是熟读史书的文臣,他们一听太子这话,当即脸色大变,惊呼道:“殿下!不可!”   为什么不可以,其实不用讲什么大道理,只说权力和商业一旦结合就极易滋生腐败就是个很大的问题。   此外在明代,还有一点说不过去,就是士农工商,商人最末,有些志气的人都不会去经商。而且它也并非一个简单的面子问题,它还关乎到商人地位这个事。   简单说,如果太子都去经商了,那么自然就不好贱商,那么是不是商人的地位就会提升呢?如果是,带来什么影响?   这都是无法回答的问题。   当然,任何事都是有利有弊。   比如说朝廷如果拥有一家大型的粮商,那么调动粮食的能力自然会得到加强,对于灾荒、战争、粮价波动等都有一定的应对能力。   但这个时代的人看不到这些,刘健马上说:“殿下,臣敢担保,诸位大臣没有一人会质疑殿下为民之心,但臣也请殿下慎思慎行,以朝廷的名义经商,传出去于陛下圣德有亏,于殿下名声有亏。且天下的营生就那么些,朝廷占了一处,百姓便少一处,如此一来,朝廷愈富、百姓愈穷,臣只恐与殿下之本来期望,相去甚远呐!”   李东阳也不是很赞同,基本符合了刘健的建议。   朱厚照耐心听他们把话说完,而后才振振有词的回应,“如果朝廷便是一点生意都不能碰,为何盐铁茶都是官营呢?本宫知道此事若是不慎,恐有大弊,不过诸位大臣有没有想过,国库总是入不敷出,看着惶惶的大明朝,可一个灾害就将咱们这些人逼得一点儿办法没有。户部管着天下钱粮,可大司徒又能怎么做?无非开源节流,节了几年碰上个水灾、旱灾又没了。中央的财力如此羸弱、如何应对各种状况?百姓叫咱们当家,你们谁有这个能耐当好这个家?”   “另外,咱们大明的官员、商人富起来之后就干两件事,一样是置地,所以导致田地日益集中,无地的流民越来越多;另外一样就是建个地窖将银子埋起来,这就导致大明的白银日益短缺。短缺则朝廷无银可使,百姓无银可用,且百姓在财富分配中处于不利地位,国家都缺银,他们去哪里能弄来银子?如此一来,百业也会受此影响而日渐凋敝。”   “既然如此,索性将白银集中到朝廷手中来,咱们将那些银子再花出去,让它重新流通。岂不更好?”   韩文一直听得仔细,听到这里觉得意犹未尽,“敢问殿下,如何花出去?”   “治河、修路,只要朝廷有钱完全可以以银钱雇佣百姓,而不必使百姓服劳役。”   众人眼睛一亮,如果真的可以免除劳役,其实百姓的负担会轻上一大半,可这笔银子就大了。   太子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讲得众臣又有些怀疑自己了,似乎确实有些好处。   朱厚照说道:“其实本宫已经在做了。书院、女子医馆,这些都是花钱雇使京城的穷苦百姓作为劳工的,众位大臣都生活在京师,自然感受得到。底层的百姓有了营生,京师的流民、饥民,是不是有减少?”   “殿下,”谢阁老一直未说话,他反问了个较为关键的问题,“臣斗胆。如果是殿下治理朝政,这个法子兴许是利大于弊,可后世之君若无殿下之才德,朝廷可就是索天下之银以用之。殿下也要为朝廷的百年大计考虑才是。”   这个朱厚照没办法保证,而且可以说生出个混账王八蛋是肯定的。所以还是摇摇头,甩出了这个怀疑,“后人也有后人的智慧,我们要相信后人。”   再说了,哪个朝代是永远不灭的。他的职责是在自己可以控制的年头里,创造一个大大的盛世,展现大汉民族的辉煌,可不是让大明再延续五六百年,给后人们送去一个皇帝,真叫那些大国骄民们一个个跪下三呼万岁,估计恨死他的心都有。   王鏊见太子和诸臣有些僵持,他便建言道:“臣以为殿下所讲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可不可以这样?殿下常说行不行、好不好看实践,倒不如官营商号之法先缓缓试行一番,到那时再做定夺不迟。”   内阁不说话,真的做起来了,谁有本事让太子取消?这种把戏骗谁呢?   “殿下。”李东阳思量半天,倒是也有个问题,“如果朝廷要如此经商,那么布政使衙门可不可以经商?宗室王爷可不可以经商?外戚、宦官、大臣是不是都可以如此经商?这么一来,民生能不艰苦?”   讨论的越深入,反问的也就越直接。   李阁老本以为这个问题很关键,确实关键,因为一旦放开这个口子,那真叫一个大索民间之财了。老实说明朝四品以下的官员是可以经商的,朱厚照一直寻思着要把这个规矩改掉。   所以这个问题他也是死不要脸一般回答的特别坚定,稚嫩的声音含有一种不容质疑,“他们当然不可以经商!怎么?我大明朝还有这样的规矩,朝廷做的事、皇室做的事,他们也都要求做?那皇帝自称为朕,他们是不是也要自称为朕?!李阁老,这个话本宫可以讲,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说的这些人,他们一个都不许。若谁真是有天大的能耐觉得不公,简单,那就请他施展施展自己的能耐,开个国给本宫瞧一瞧,到那时我这个朱家小子奉他为帝!”   这话有些不讲道理,可什么叫皇权?皇权就是四个字:拒绝分享。   我有的你不能有,你有的是我允许你有。 第一百八十五章 向天下百姓交差,向后世子孙交差!   皇太子这样讲话,内阁三人其实就明白了。为什么有朝臣会言太子智足拒谏,就是有的时候太子会非常坚持自己的观点,现在又是熟悉的一幕。   他们想要阻止,以前做不到,如今随着东宫权柄日重,那就更做不到。说起来前面铺垫那么许多,已经很给面子了。   李东阳善谋,人也没那么死板,如果前路不通,他是会选择绕道而行的人。照现在的局势下去,刘阁老要么和太子顶起牛来,要么就是太子不管他们那一套,选择用太监来管理这些商铺作坊。   所以他生出急智,“殿下,如果真要像大冢宰所说试行个几年,臣以为是不是将此设于户部之下,便如同兵部设太仆寺署理马政,户部也设一机构署理官铺。”   朱厚照听懂了这意思,他们是害怕这么一大笔财力都落到内官的手中。   其实对于他自己来说,内官也好、外官也好,差得不是特别多,现在这些外官也一样听他的话。而要说产生腐败问题,那么它不管设在哪里,都会有腐败,区别不大。   而且似这种机构在如今的道德环境之下,要想做起来殊为不易,如果还有内臣兼领,其实阻力更大。所以先把事情做起来再说。反正将来也可以改的嘛,小兵过河,日拱一卒。他才十四岁,急什么。   “可以。”朱厚照想了想之后还是答应了,“另外,本宫说过,朝廷从不会和百姓争利,本宫做这些本质上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话说得简单,做到不容易。大司徒。”   韩文出列,“臣在。”   “咱们这些人做事上要对得起上天,下要对得起百姓,眼下已经是年关,就从弘治十八年开始,户部要仔细统计,这个新机构每年入账多少银两、从何处来,花出去又是多少银两、花何处去,这个账册出三份,一份户部留存,一份送往南京户部留存,千秋万世之后京师的找不到,也要让后世之人在南京找到。最后一份送往宫中,待与众臣阅览之后,登于《明报》,刊行天下!”   “若是咱们干的不好,嘿,那就别怪百姓骂咱们。若是做得好,也不必谦虚,让百姓知道知道朝廷是在给他们造福祉。”   朱厚照指了指他们,又指了指自己,“所以咱们要用这份账册向天下百姓交差,向后世子孙交差!这份差使,你们和我,一个都跑不掉!”   王鏊、韩文等人先前还觉得这事与从小接受儒家正统教育理念有些不合,但现在听到太子讲出这么荡气回肠的话,纷纷跪下叩首!   这个主意好,让天下百姓和后世子孙监督。虽然说有些虚,但是所展现的是当政者的姿态和勇气!   话及此处,刘阁老也讲不出什么了,不过朝堂之上,不理解的人怕不在少数,这个就只能再看了。   朱厚照已经安排接下来的事了,“这个机构命名为少府,草创之时,顾侍郎。”   “臣在。”顾佐拱手而出。   “你多辛苦些,便以侍郎衔兼着少府令吧。然后再亲自到浙江去一趟,把此次抄家所得的所有商铺、作坊全都接手过来,尽快恢复营业。具体的管理人员可在当地寻找……”朱厚照一边摸着下巴思索,一边吩咐,“粮商归粮商、布商归布商,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另外,每一个掌柜每年开的工钱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基础薪俸,不论刮风下雨,都发给他们。另外一部分是奖励薪俸,所有的这些商铺自负盈亏经营,盈利了管理人员才有奖励薪俸,具体比例你可以酌情而定。”   其实不要说管理的这个机构贪腐,便是下面的经营人员,其实也贪腐。   顾佐听下来觉得有些烧脑了,他问道:“殿下,何为自负盈亏?难道亏了的要经营者自掏腰包补上?”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亏损了,那么就关掉、卖掉或者改造为别的商铺,总之让负责管理的人员卷铺盖走人,自个儿想办法再去找个差事养活自己吧。另外,他们这些人也会想办法将银子塞到自己的口袋里的,所以要有抽查,若有犯罪,严惩不贷。”   王鏊忧虑道:“如果是这样,怕是有几分才能的人都会出去自己开店了。”   朱厚照却不担心,“所有的体系只要有流动空间,就不怕没有人才。譬如说,这些管理之人,做得好了,便有向上的渠道,还怕他们不来?给朝廷办事,他们就不算纯粹的商人,一些限制商人的律令对他们来说也就不适用,仅此一条,便威力十足。总之,这里面的学问大的很。吏部和户部派几个精干的年轻官员,跟着一起去浙江吧。这件事,本宫盯上了。”   太子撇了一眼一边的丰熙,这家伙开始低头记录,这个动作也落在了韩文、顾佐等官员的眼里。   丰熙这个人,没什么其他的本事,整日就是梳理文字,太子和大臣商议事情,大多数时候他只听,不参与,然后仅做记录。   但事后太子就会照着他记的那些事项召来负责的官员询问。   如果做的好,那么大家相安无事,太子还会给点赏赐,如果做得不好,降级罢官的也不是没有。   反正这几年来,每当太子说一句‘我盯上了’,这就是信号,你要是有毛病你早说,不要事后找什么借口,没用的。这里也没什么躺平不躺平,你要是敢躺下,太子就敢让你起不来。   “微臣,领旨。”顾佐还记得弘治十二年的时候,当时梁储刚接手马政,那也是太子每日在问的事。   太子一关心,锦衣卫和陕西的太监不停的要给宫里去奏报,他们各级官员作假的难度都上升不小。不过几年一过,只要有人认真的在做一件事,效果还是有的,人和才能政通。   浙江的事,似乎到此也就结束。   不过刘阁老却始终忧虑,本来是可以这么结束的。谁曾想忽然闹出个少府,这就是在朝堂这口热锅里倒进葱花,不嘎嘎乱跳才是奇怪。   不过对于刘健来说,这也是熟悉的场景:便是只要真的对百姓有利,那么内阁也就尽量不去管了,反正太子拿那些个臣子也有办法。   “浙江的事,还有什么问题嘛?”朱厚照转头看向丰熙。   丰熙心领神会,“御马监禀笔太监张永上奏。前浙江镇守太监魏彬,面北叩首后,饮鸩酒而亡。张永请朝廷给以棺椁、寿衣几样治其丧礼。”   “准。”朱厚照多少有些唏嘘,但这种心情自己装在心里就好了,和大臣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他说完之后缓缓向殿内后侧走去,众臣看了自然也知道他们该告退。   就是里面传来太子念的诗,“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生命无常,但孤盼着你们,都能做些好事,长命百岁,不要由后人悼念,落得一个‘犹费词’的结局。”   太子的话音抑扬顿挫,缓缓徐徐,在大殿里来回飘荡。   人人都知道魏彬是看着太子从小长大的,不是这样的关系,浙江那种地方也不会派他去。然而最后竟是连死之前见一面都没有做到。   可见太子为政、驭下都是有他的底线的,古来帝王多少次忍泪挥刀,也都是这个道理。不要说一个太监了,爱将、亲信甚至亲人杀得又少了吗?   只有让这么一颗人头落地,才会让人明白,在太子这里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   下去之后,韩文倒是很起劲,户部领了新的差事,以后国库又多了一笔银子不说,况且太子还答应他们,这笔银子都要用在国事之上,还昭告天下,想来只要太子坚持,便没有哪个敢把手往这里伸。   魏彬人头不是落地了么?   话说起来,韩文忽然想到那个丰熙,并对顾佐说:“殿下将那个丰熙留在身边,倒是有些妙用。浙江的事千头万绪,怎么旁得不说,偏要提一个魏彬身死之事?”   太子授意倒也不会,这种小心思还要太子去思考,太子就是有八颗脑袋也不够用。所以应当是那个丰熙有意的。   顾佐接了少府令现在肩头重担不小,所以出了宫一直都没去想这一茬,现在听下来也还是觉得玄乎,“那个丰熙真有这般心思?浙江的事似也没什么其他的了,恰巧的吧?”   “能在殿下身边留下来的人,往深了想是没有错的。”韩文捋着泛白的胡须,“他开口的机会本就不多,所以要么不讲,要么就要讲到殿下的心里。”   顾佐沉默了,他在不是很相信和不敢完全否认这种念头之间来回摇摆,“……总归先把殿下交代的事做好。”   顾佐这个人性格是有些直憨的,按理说他登不了户部侍郎这样的高位,只不过太子近年来一直强求各部以实务为先,尤其户部、吏部这些要害部门,太子更为关心,这就使得他们内部不得不把一些会干活的人提上来,否则这个一把手不是当得要累死人啊?   顾佐,正是因埋头干活,才有这番机缘。   韩文欣赏这样的人,所以平时也愿意提醒他为官之道:“良弼可不要轻视了这些人。太子的心思往往出乎意料,你我要想体悟,有些话,说不得还要从丰熙的口中讲出来。本事这个词,看怎么解释。你梳理部务简洁高效,这是本事。丰熙揣摩太子心思到位,这也叫本事。这两种本事缺一而不可啊。”   这些话往日里韩文不讲,顾佐听不了多少,只觉得人家韩文和他一样用心部务,此刻才明白,领一部尚书,这哪里是容易的?光是一个小小的记录官这样简单说一句,竟是被琢磨出这种味道。   紫禁城啊紫禁城,何时才能让顾某这种简单的人畅快起来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忙中一点闲情   朱厚照在冬天沐浴不会那么频繁,但基本上三五天一过他就觉得皮有些痒了,今天也是,于是吩咐下去准备香汤。   刘瑾看太子不是很开心的模样,便在外面就嘱咐伺候的太监宫女,“今儿都小心些,惹恼了殿下,掉得可是你们自己的脑袋!”   这种时候秋云都得陪着小心,她朝里探了一眼,发现屋子里不少宦官宫女也都跪下了。   “刘公公,殿下今日怎么了?可是谁又惹了殿下?”   “唉。”刘瑾叹一声气,“魏彬没了。殿下心里估计也不好受。”   秋云眨了眨眼睛,没敢再问了。   自弘治十年她到东宫开始,也算认识不少人,魏彬就是其中之一。外朝的那些政事、天下的那些大事她都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但她知道魏彬也跟了殿下不少年的。   这些年,太子不是没有惩治过不听话的奴婢,但就和外臣对殿下有些误解一样,他们这些身旁近人都知道,太子其实性格是很宽仁的。   便如同这冬日,谁缺了暖衣,殿下就会赏赐;平日里谁不小心伤着了,殿下也会赐药;尤其女子,每月都有例事,小腹疼痛难忍,殿下不问,但也都会谅解。一句话,只要是个老实干活的,在东宫其实日子蛮舒坦,自己找不痛快的那另当别论。   所以现在魏彬不在了,那必定是犯了大错。   秋云转身给了身后众宫女一个眼神,大家有的点点头,有的吞了口唾沫,“今儿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往日怎么做,今日要做得更仔细。”   “是。”大家轻声的应着。   房间里,屏风后,汤池里热气升腾,太子就泡在里边儿,边上还不停的得有太监持续拎着热水来。冬天冷啊,他这一洗澡没有几十人一起伺候,根本洗不舒坦。   “……刘瑾。”   这老太监一直不远不近的守着,听到叫他连忙滚了进来,“殿下!”   “闲着无聊,民间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说出来听听?”   额……刘瑾还是很少见到太子会问到这些事的,而且一般人不敢向太子进言,说得多了,万一太子有了玩心,到时候又得有大臣上奏,说他们这些奴婢以民间野趣进奏。   刘瑾稍一犹豫,边上的秋云接过了话,“殿下,奴婢们近来倒是听到一个笑话。”   “笑话?”朱厚照找个姿势半躺着,一头黑发落在水里,现在就剩个脑袋飘在水面上,“说来听听。”   “说是一个书生进京赶考,走在路上遇到了大风,忽然把帽子刮飞,掉在了地上。书童就喊:少爷,帽子落地了。书生不高兴,斥责说:以后不准讲落地(第)!要说及地(第)。书童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照做,还想着万一再掉下来,就把所带的行李啊都给系得紧一点儿,然后才说:少爷这下便再也及不了地(第)了!”   “噗……”朱厚照还是忍不住哈哈一笑,“这个好。这个算最早的谐音梗了。”   皇太子一笑,刘瑾和秋云的心便松了几分。   刘瑾擦了擦汗,反正陪着干笑。   倒是秋云更加熟练起来,“殿下,何为谐音梗?”   “不重要。”朱厚照扭了扭脖子,“今天有些乏,床暖好了么?暖好了我便早些睡了。”   “殿下放心,已经暖好了。”   冬天冷,这年头没有暖气,还是被窝舒服些。就是头发湿了有些麻烦,所以朱厚照会枕在秋云的大腿上,由秋云拿干布反复擦拭吸水。   “殿下,不要太劳累了。”   朱厚照拿下放在脸上的丝巾,倒是有几分精神的说:“我是不能眯眼睛的。我要一眯眼睛,大明朝指不定又得出几个贪官,害我一方百姓。所以我劳累些也是应该的。”   秋云鼻目一酸,“若是天下的百姓,世世代代都能有如殿下一般好的人,那就天下太平了。”   “那我也不能世世代代都不眯眼睛啊。”   “宫里头说,皇爷也心疼殿下劳累,所以要给殿下挑太子妃,往后就有人能更好的照顾殿下了。”   喔,这件事一忙起来又忘了。   “照顾什么呀,旁的我都不头疼,就是怕她干不来这伺候人的活儿,要想像你一样伺候的这么细,把指甲都修剪的那么好,这更加难了。”朱厚照啧了一下嘴,反正后面再说吧。   他在愁这个事儿,结果一抬眼却发现秋云在憋着笑,看得他有些奇怪,“这有哪里很好笑的嘛?”   “也没有……”秋云声如蚊蝇的说着,“就是人家娶媳妇儿,哪有会在意修剪指甲这种事的啊……这种事情还叫奴婢做就是了……殿下,奴婢说句大胆的话,殿下是否知道娶媳妇儿是干什么?”   她娇羞得讲这话,讲得气氛一下子都暧昧起来了。   所谓半帘清风,一榻明月,半似含羞半推脱,不比寻常浪风月……   大抵便是如此了。   其实朱厚照当然知道,但是他好奇,“难道你知道?你又没嫁过人。”   秋云毕竟大了几岁,她那张嫩脸娇艳欲滴,轻轻吐字,“就也是……听宫里的姐姐们说起的。”   “那……那些姐姐又是听谁说?”   “这个,奴婢不知。总归是有人成过亲,所以知道的。”   朱厚照这个混蛋,懂装不懂,似乎就喜欢逗弄这刚熟的花朵儿,大概觉得情这种东西,调一调比乱一乱更迷人些。   “那她们都说些什么?”   秋云不知道这犯不犯规矩,所以提了一嘴,“……那殿下答应我,也只能听,不能试。”   朱厚照故意眨巴着眼睛,“这是为何?”   “因为……因为奴婢也不懂的,万一试坏了殿下的身子,那奴婢就该愧疚死了。”   “啊……还会坏身子啊。”   “只是说有可能嘛……”   “那你说,我答应你,只听不试。”   秋云咬了咬嘴唇,便抚下身子在朱厚照的耳朵边儿低语了好几句,那声音娇弱无力,似乎……似乎把她自个儿的身子都快要说软了。   “呸!什么消魂别有香,谁闻过?”朱厚照听完之后,一个现代人都觉得古代人真是……压抑得越狠,放纵得越开,“秋云,这些话你还和别人说过?”   秋云立马摇头,“自是没有,便只和殿下说过。”   “那么……你身边的那些个宫女呢,像冬雨她们,在一起不会说?”   秋云还来不及回答,   外间传来了刘瑾焦急的声音,“殿下,乾清宫那边来了旨意,说要殿下过去。”   这不解风情的话,将所有的暧昧中的美好全都打破了。   乾清宫、深夜来旨……   朱厚照面色一变,该不是他那可怜的父亲身体又有不好。   “更衣。”   秋云也动作干脆,马上起身把准备好的太子服饰拿过来。   刘瑾接着也滚了进来,向太子禀明更详细的情况,“……今儿个午后殿下和内阁及各部尚书、侍郎在议事儿那会儿,大司马进了宫见了陛下,不知道又进了什么言,气着了陛下,至傍晚时陛下始终气不顺,这会儿咳得厉害了。”   朱厚照紧绷着脸,弘治十七年过一天少一天,眼看着弘治十八年要到,大限将至啊。他本来觉得历史上的弘治皇帝应该有几分是累的,现在有自己替他分担,多多少少还能好一些,前段时间身体也确实好转了的。   不过现在看来,弘治是身体有亏,即便是好一些,左右也就这两三年的事了,拖,也拖不了太久。唉。   可尽管知道是这样,他也还是很生气,“没问清楚刘大夏说了什么吗?!”   “殿下,奴婢打听是打听了。不过没影儿的话,奴婢也不敢多说。只是隐约有传出,大司徒进言,说陛下视朝日少,大小事务尽托于东宫,现在有了关心的事,却又是急于为十四岁之太子挑选太子妃……”   臣子直谏嘛,觉得皇帝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当然也有可能这么说。但刘大夏是皇帝宠臣,他讲这样的话,弘治或许会觉得伤心也说不定。   “殿下莫要急。”秋云给他系好玉带,挑了个时候插句宽慰的话,“皇爷依赖殿下日甚,殿下不急则皇爷心安,殿下若是急了,皇爷就更会急了。”   这话倒是讲得对。   只不过等真的到乾清宫,还是容易被那个紧张的氛围所感染。   这让他想到弘治十年的那一幕,唯一不同的就是他长大了,弘治也更显老了。   “父皇……”   朱厚照跪在床边,药什么的早就伺候皇帝喝了,现在他就只能抓上皇帝的手,陪着他,而皇帝就这么平躺着直直的望着床顶。   “太子……”   “儿臣在。”   “明天,朕不想早朝了,朕累了……你临朝吧。”   这其实没什么政治上的象征意义,因为在弘治的支持下,东宫现在的力量已经很强大了。这话出口,真的就是皇帝有一种心累。   “儿臣遵旨,请父皇放心,安心静养,有儿臣在大明朝乱不了。”   皇帝艰难的转了下头,露出一些幸福的笑容,“朕很喜欢听你讲,有你在大明朝就乱不了。朕,后继有人啊……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太祖太宗,也对得起天下苍生……说到底也还是儿子好,不管怎样都不会嫌弃他老子。”   这句话应该是意有所指,所以有些伤心了。   想通了此节朱厚照眼神一变,“父皇是大明朝的皇帝,皇帝是谁也不能欺负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早朝   东宫要成立少府的消息出去,京师官场无疑又是一番震动。少府在秦汉和隋唐皆有设立,类似这种机构,不论设立之初起到多少作用,在王朝走向覆灭的过程中必然会有人员臃肿、贪墨成风以及敛财以供权贵享乐等弊端。   不过说到底,封建王朝的体制就是这样,财权在中央,中央会乱来,财权置于地方,地方又会乱来,谁有这个本事发明一种制度可以保证世世代代不变质的?   即便有,在弘治年间的大明也没有施行的社会基础和政治基础。   只能是实事求是,根据实际的需要对制度进行改动。明代中央财力比较弱就是最大的实际情况,朱厚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涉及古代那种技术条件下的财税体制,也就是天下钱粮到底是全部收到中央,再由地方申请使用,还是先留足地方,剩余部分起解中央。   以收权而论,当然第一种好,但涉及财税事情很复杂,不要想当然的觉得把所有税收收至中央就没问题了。事实上,你控制地方的花销,他就会另起炉灶,胡乱收费,碰上两三个不管事的皇帝,基本就是天下大乱。   明政府的财税算是后一种,也就是地方先留自己的。所以明朝的国库老是没钱,因为该支付的都已经支付了,剩余的在明代中前期还是够用的,甚至于边军的花销也是靠屯田。直到弘治中期开中盐法变革之后,中央的支出里忽然多出一个要给边军支付军饷……这个数字一直变大,到明末就弄出了辽饷,当然这是后话了。   所以为什么老觉得明代似乎特别的贫穷,哪怕是永乐这种国朝初期,这就是原因之一。当然,几千年来也没几个富的时候就是了,贞观之治一样有饿死的人。   在本就贫穷的总盘子里,谁要想多拿一点,自然不容易,所以在这个晚上,督察院御史、各科给事中以及各部主事、郎中都有不少摩拳擦掌的。不过真的等到第二日起床早朝时,忽然有宦官从宫里递出一句话来:   圣上身体有恙,今日由太子殿下临朝听政。   午门外,冬日寒风中的大臣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主要是秋冬之季以来,皇帝身体略有好转,这不是还生出了要给太子选妃的念头了吗?所以忽然不上朝还是有些意外。   虽说东宫涉足朝政已经很深,但像早朝这类大事,弘治皇帝颇为勤勉,几乎很少缺席。于是乎,今日这番景象倒也是头一次了……   大殿之上,恢弘肃穆,正中央的龙椅空着,只有边上摆着的绣凳之上坐着个英睿的少年。少年郎穿九章冕服,腰系玉带,头戴乌帽,虽说年纪小,但临朝治国已有几年,时间一久,自信和威势都日益彰显于外。   没有皇帝即便有些影响,但有太子,谁也不敢停了这早朝之仪。   朝臣参拜之后,朱厚照一改正襟危坐的姿势,站了起来在上面俯视群臣。   太监还是照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启奏之前,孤有一句话要说。”太子忽然开口,所有人都将耳朵竖了起来,“昨夜……父皇身体微恙,略有不适。因而有口谕,命孤临朝听政,所以……内阁和六部九司各位爱卿心中也不要疑虑了,今日一切照常。就……由吏部和户部吧,分别说明昨日选派官员和设立少府的奏议。”   这倒没什么,国家有事,该说的要说,王鏊和韩文都遵旨办事,将补浙江缺的官员名单和设立少府事宜简单讲述一遍,又递上奏疏。   浙江的官员之事,殿里的大臣不好说什么,太子和内阁都认的话,也讲不出什么违反朝廷制度或是道德礼制的道理来。   就是这少府,此议一说,殿内很快开始交头接耳,   朱厚照不太满意这番作态,“各位大臣,你们都是朝廷的要员,孤是与你们在早朝,有什么话放开胆子说出来!不要在下面悉悉索索的,当这里是自己家后院嘛!”   此话一出,倒是立马安静了起来,以前有很多场面,就是大臣在吵,不要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温良恭俭让,唾沫星子喷起来,皇帝坐在上面天天看人吵架,是要头疼的。   与太子接触多的,像刘健、李东阳等人都明白。太子临朝和皇帝临朝绝对是不一样的,可不要板子打到身上才悔悟。   安静了会儿,接着就看后排一个蓝色官服、品阶低些的官员声音洪亮的喊出一声,随后出列跪地,“殿下!臣兵科给事中周昌有事启奏!”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印象,不过像他这种来自后世、在生活的蹂躏下脸皮像长城一样厚的人根本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自然,也不会因为别人对他发难而内心有所波动。   “说。”   “臣昨日已听闻,殿下与众臣商议欲在户部设立新的机构,似此更新之大事,殿下先是只与几位朝臣商议,后又在陛下抱恙未能临朝之时决断此议,臣以为不妥,因而臣建议暂缓几日,等陛下病愈,再做决断。”   这是要往下拖,这一拖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成了。   不过这周昌也算是很有勇气的,如今敢这样谏言的人也不多了。   “此言差矣!”有一户部的主事,拖着长长的大胡须出来,“陛下曾有明旨,我大明朝只有一个太阳,没有两个太阳,更没有大太阳与小太阳!殿下,臣以为兵科给事中周昌是知圣旨而违圣旨,故意挑拨圣上与殿下的关系,其用心之险恶不忍言也,应当将其革职下狱!”   太子这些年所展现出与部分文官的不和,其实也让许多底层官员想要走这个捷径,就是撺掇着朱厚照做出更狠、更绝的事情来,帮着太子找理由、帮着太子攻击他们,以获得自身的上升之阶。类似这种情况,朱厚照就会分辨分辨,否则的话,就容易造成嘉靖年间那种恶性党争的情况。   不是不可以争,也没有不争的朝堂,但是不可以为了政治投机去争,那样就把内容忽略,变成了态度和形式之争,尽管对皇帝掌控朝堂有利,但是对国家却不利。   朱厚照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兵部尚书大司马的身上,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儿事没有的模样。   “昨日孤与朝臣商议浙江之事时,并未预料到父皇龙体不豫,也没有刻意挑选要在父皇不在时当朝决议,昨日也是到了深夜时分,孤忽然听闻父皇咳嗽不止,太医说是怒火攻心、气血不畅所致,你们可有哪一位知道父皇为何怒火攻心?”   太子缓缓讲出这话,一听就是要算账的,所以大殿之上所有人开始屏气凝神,就说太子今日面容紧肃,不似往常一般轻松呢,原来是有缘由的。   兵部尚书刘大夏神情一顿,也算有一些自觉。皇帝不在,他就知道自己今日讨不着好处,从他的本意来说,当然是不想皇帝有这番突然的病情,但事实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臣,刘大夏,领罪!”   哗。   太子的话意有所指,刘大夏又出来这样说,大家都知道前因后果了。   皇帝之所以龙体不豫,暂免视朝,这一切根源在这里。 第一百八十八章 挖坑   刘大夏到底有没有烧郑和下西洋的海图或者只是将其藏了起来,这事儿史书众说纷纭,也有考证认为刘大夏是藏了当年永乐皇帝征安南的地图。   甭管是什么吧,反正刘大夏当时任兵部郎中的时候,干过藏图的事。   只要干过,在朱厚照这里他就是一名不合格的臣子。   所以朱厚照不喜欢刘大夏这个人。   藏图,不是一个兵部郎中应该做的事,你可以劝谏皇帝,但你不能摧毁计划。文官还捧他的臭脚,觉得这样做是直臣、忠臣,将他的这个行为描绘成一个铁骨铮铮的光荣事迹。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朱厚照坐了下来,望着跪得笔直的老头儿,心中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弘治皇帝专宠于他,要说他在历史上留下来的那些事迹,基本上一个耿直的儒家老头儿都干得出来,吴宽、马文升也一样算是有底线的。   刘健、李东阳、谢迁也没有多么小人。   “……大司马,你与父皇说了什么?以至于父皇郁结心中,旧病复发。”   刘大夏是迂腐,迂腐就耿直,所以撒谎是不会的,“臣谏言陛下近来视朝日少,怠政之心渐起,大小事务尽托于东宫。以至于皇上不是皇上,有如太上皇;太子不是太子,有如天子,殿下与陛下虽有父子之亲,但亦有君臣之义。君臣有别,尊卑有序,失序即失德、失德即失民,失民即失天下。臣昨日这样说,今日殿下问起,臣还是这样说。但臣并非有意激怒陛下,如此结果,臣亦知愧疚无用,只能……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以死谢罪。”朱厚照呢喃着这两句话,“孤在紫禁城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孟子说过,舍生而取义;太史公也曾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大司马,你说你的生死,重要嘛?”   铁骨铮铮的文人当然不能把自己的生死看得太重,那句话怎么说的,我xx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回殿下,臣之性命何敢言重?”   朱厚照怒目圆睁,猛然斥道:“那你这不重要的命丢在这里又有何用?!以死谢罪?!你的死能谢了你什么罪?!”   他先前说话是和风煦煦,突然之间暴喝一声,所有人都吓得身子一抖,便是那些起得过早有些迷糊的,这惊雷一般的怒斥之声也将其震得灵台清明了。   边上伺候的司礼监太监,值岗的侍卫也全都在这瞬间跪了下来。   “刘大夏,孤想问你一句,你真的忠君吗?”   刘大夏也不是被吓大的,只不过刚刚被惊了一番,此刻还是笃定回道:“太子殿下何以有此一问,臣忠心为国,日月可鉴!”   “依本宫看!你不忠君,你忠的是你自己的身后之名,是史书上怎么记述你刘大夏,是旁人口中你刘大夏够不够君子!”   接着太子走下来,走在跪了一地的大臣之间,他今日是不吐不快,“借着刘大夏之事,孤有些藏在心中很久的话,也非得要和你们说一说。孤一直觉得朝廷的风气很是奇怪。便是像刚刚,咱们这位忠君的兵部尚书,一句话出口就是说以死谢罪,可我问他,你的生死重要不重要,他又说不重要,这岂非矛盾之语?”   “刘大夏,孤刚刚说你忠得是自己的名,而不是君,你服气不服气?”   “臣,不服气!”   “好!”朱厚照快速转过身来,走到他身边,“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学士,自然知道唐太宗和魏文贞这对明君谏臣,那你们也该知道,唐太宗在魏文贞死后,是恨得‘亲仆其碑’,为何?”   “因为魏征曾经推荐杜正伦、侯君集任宰相,后来杜正伦以罪获黜,侯君集谋反被诛,所以唐太宗怀疑魏征有因私营党的嫌疑。”这话是谢迁回的。   朱厚照问:“后面那句话呢?”   “后面……也因为唐太宗听说魏征曾把自己给太宗的谏诤言辞书稿给史官褚遂良观看,有……有博名之嫌,因而更加不悦。”   “是,唐太宗和魏文贞这对千古有名的君臣,最后因此而恼怒。便是因为英明如唐太宗也无法忍受魏文贞这样做。你把给皇帝的谏言递给史官看?什么意思?是怕史官不知道你多么伟大,皇帝多么昏庸?唐太宗是多么厉害的帝王,他都容不下这事,孤也一样容不下这事!”   “刘大夏,你想想!君主的身体不好,你还说那些话来气他,气完了他,又到这大殿之上用你那不重要的小命来一句以死谢罪,是,你不怕死。可你为何不怕死?因为你知道只要杀你,以后这千秋万代名臣传里,就会记下你的名字,而我们父子将会列进昏君庸主之中,受后世子孙唾骂,你种用心,也可以叫忠君嘛?!”   太子训斥的严厉,因为他很讨厌现在的政治风气。   “还有一点,本宫早就想说了。弘治十五年六月,父皇想要出兵与鞑靼一战。你奏陈兵政十害,说士兵与百姓一样贫穷,饷银被将帅克扣一半,当时你刚任兵部尚书,孤不追究你。可弘治十七年,父皇再谈出兵,你又说军队疲敝,士兵果腹都甚为艰难,无法作战。刘大夏,你是兵部尚书啊,兵部的这些事情,是你治下的问题,你做得不好,为何还能理直气壮的拿出来作为劝谏的理由?”   朱厚照真是无奈的笑了,他走上阶梯,转身来俯视着朝臣,“孤今日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往后内阁、吏部以及其他六部九司在廷推或是向孤推荐大臣的时候,不允许推荐那种名声很好但只有名声好的大臣!这种人到朝堂上来,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让自己青史留名,他忠君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才忠君,孤都知道奸臣之名不好听!”   “弘治十年本宫也说过,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尽诿于下。你们也是一样,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做不好就做不好,不要在需要拍马屁的时候就说皇上圣明,在需要给某个政务做得不好找理由的时候又说皇上慎行。”   太子这段话,看似长得要命。   但大臣们聪明,太子是有意识的从两个方面来训斥刘大夏,其一就是说他看似忠君,实则以博直名,其二就是说他署理兵部没有什么成绩。   就是说不管是虚的还是实的,他都不行。   这番斥责之下,这个往日里无限高大的皇帝宠臣、兵部尚书的身影忽然变得很渺小,渺小到可能只需要太子一句话,他就万劫不复。   刘大夏颤颤巍巍的,他也是一呛悲鸣涌上心头,眼含热泪,泣声对曰:“殿下今日之言,老臣受教了。殿下如此不满老臣所为,尽可革去臣兵部尚书之职!”   “你这话说的不对。”   朱厚照可不是那种笨人,如此暴力驱逐朝廷的兵部尚书,实在对他不利。那个谁说的来着……一个人要显示自己的力量,从来不是靠暴力,挑战这一准则的人必然会被历史从强者的行列中淘汰,历来如此。   “孤对一位官员满意不满意,从来不是孤革不革他的理由。刑部尚书闵珪,他也在孤的耳边讲了不少难听话,可孤一样没有革他的职,为何?理由在孤第一次监国的时候就说过,朝廷内阁、六部及各衙门,将自己负责的事做好为首要。具体到兵部,大司马若是兵部尚书当得好,孤虽然不喜欢你,你也不会抹去的功劳,可若是你做不好,孤就是喜欢你,朝廷公器也不能私授于人。当然了,似你们这种人,爱名多过爱君,心中有些委屈,必然就是准备弃君父而不顾了。”   “孤不是激你,今日朝堂诸公皆在,因父皇龙体抱恙,孤的确有些恼你。但孤……今日不会撤你,你若是有志气、有忠心,也愿意为国为民做些事,就在兵部尚书这个职位上干出点成绩。只要是对国家好的,哪怕孤再讨厌这位臣子,也要把高官厚禄尽赐于他。”   太子话风一转,朝堂上众大臣的心头都松了起来。他们都没想到太子竟然还能容得下,这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   不过似李东阳这类聪明人则知道,太子这哪里是放过刘大夏,这分明就是给他挖坑。   首先,今日之事,太子是的确不好把一个兵部尚书怎么样的,因为向皇帝进言……不管这言进得合适不合适,至少在很多大臣心中,刘大夏是忠臣!   劝皇帝多视朝听政,这有什么错?   那什么人撤忠臣?昏君!   这就是大明朝的舆论环境,不要气,气也没用。   但太子这一番操作之后则不一样,   他先是借着皇帝生病有些着恼于刘大夏,所以在朝堂上对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老父亲生病,当儿子有些怒气上头,这总可以吧?   而骂完了立即转变话风,说我太子是以实际政绩来看的,你对国家有利,我受些委屈也可以的,这叫胸怀。   但问题在于……太子怎么可能会让他轻轻松松的就干出‘政绩’?这想都不用想!   朱厚照也算活学活用,他亲眼看过领导恶心人的凌厉手段。   你刘大夏不是牛吗?名声好嘛?好,那我就交给你最难啃的骨头,啃下来嘛,可以的,点个赞,然后再给你一根难啃的骨头,   你又不是网文主角,总有啃不下来的时候。等你啃不下来,那可就对不起了。   长矛大刀、革职罢官全都可以上,而且那时候罪名充分了,处置起来肯定比现在更狠……   这是紫禁城,是官场。   官场之上,全是是非,也全无是非。   有些事做成有用,有些事做成没有用。   好坏也如风如云,从不固定,更难以捉摸。   你以为你有忠臣之名我就收拾不了你?叫你看看什么叫身败名裂! 第一百八十九章 接旨!   对刘大夏来说他最聪明的办法,其实就是这个时候背上一个‘忍不了委屈、不顾君父’的名头赶紧逃离算了。可偏偏就是刘大夏这种爱名还有些倔强的人,最是不会做这种选择……   也许他也不是不明白,但他就是不能回头。   朱厚照的办法,要说是高不高深,其实没有意义。因为能考上进士,又能一步步当到这种大官的人哪一个是笨人?   所以不要想着骗过这些人,更不要用什么阴谋对着刘大夏。朱厚照就是提要求,他是太子,对兵部尚书提要求,这是再聪明也反驳不了的。   “大司马,你起来吧,年纪大了,地上凉,也不要一直跪着了。你是父皇亲自简拔的兵部尚书,孤虽然因为父皇抱恙对你有些恼怒,但这是孤自己的心情,和朝廷的兵部尚书没有关系。”   太子示意一旁的太监,让他去把这个老头儿给扶起来。   然后眼珠子一转,叫了一声,“督察院副都御使章懋何在?”   接着就看一个瘦削的、脸颊有些凹陷的老头儿站了出来,“臣在。”   朱厚照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你的名字是吏部王尚书在孤的耳边提起的,孤听闻你为官清廉,便是家中请客,都也只能等节日的时候使用贡品。这事儿应不假吧?”   “回殿下,此事属实,但殿下在朝会之时提起令臣汗颜,这不过是为臣之本分,不足道也。”   “怎么不足道啊,非常足道。人人都说本朝官俸为历代最薄,嘿,可到现在孤也就只听说你章德懋(章懋字)这么一个穷官员。能守住廉洁这条底线,想必也是个刚直的性格,像你这样的人,孤也是要敬畏三分的,强权架在脖子上,你那张嘴该说什么还说什么。”   章懋跪得笔直,“便如殿下先前所言的五个字。舍生而取义。”   “好。”朱厚照欣然起身,“有你这么个倔强的驴脾气就好。孤现在有些问题要问,你来回答,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孤不对就是不对,对就是对。当然,朝堂之上,各位大臣也都可以秉公直言。有什么就说什么,今日,孤不治任何人的罪!”   这就是他的想法,骗这些聪明人那是自作聪明,就是要以大道推行!   “请殿下明示。”   朱厚照也不客气,“孤于文华殿读史书,历朝历代都有士兵逃逸,将官吃空饷的弊病,先前京中整顿腾骧左卫也有类似的问题,一个卫五千六百人,清查下来发现也就五千人出头,可户部还是给了原来的饷银。这个账总是要算的。否则咱们连大明有多少兵马都摸不准,还治什么国?简而言之,问题出现了,就要解决。章德懋,你说这个问题归于哪一部?”   老头儿声音洪亮:“自然是兵部!”   “可有异议?”朱厚照主要是问刘大夏。   他是兵部尚书。   “臣无有异议。”   “好。”朱厚照再说:“一个问题的产生,总归是有多方的因素,兴许是有些士兵不想当兵逃掉了,兴许是有些士兵不幸去了,负责的军官瞒着不报,就想多领一份死人饷,总之现在是这么个局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局面不是刘尚书一个人造成的,也不是这一两年造成的。孤这话……可称公允否?”   殿里的聪明人偷偷得开始替刘大夏抹汗,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太子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太子也是绝,竟用章懋这种人,   章懋是不管你的面子,我的面子的,天王老子的面子都是个屁,是什么就说什么。   “殿下所言,公允。”   朱厚照不慌不忙,他听到也有人在交头接耳,“有不同意见的现在就说。还是有人认为这是刘尚书的错?”   “殿下!”   还真有个愣头青冒出来。   朱厚照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不是当了工部侍郎的焦芳么?   焦侍郎言辞灼灼,“微臣以为,兵部的问题自然就是兵部尚书的问题,大司马掌管着兵部,出了问题,不是他的?难道是我的?难道是其他同僚的问题?”   这家伙也是嚣张。听朱厚照那样说一声,还以为是一种攻击的信号。   但朱厚照不会那么粗暴、没有涵养更缺失水准,他虚抬手臂,往下按了按,“孤说过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不要往大司马头上扣罪名。”   太子这样说,可刘大夏是不能这么觉得理所当然的,他马上口称:“殿下,焦侍郎所言不错,兵部的问题自然是臣这个尚书的问题,臣请殿下责罚,以显真正之公允。”   朱厚照心想美的你,我今日就是一个板子都不打你,我把你抬起来。   爬得高,摔得很。   “不必说了,先贤明君都说赏罚不可不公,几十年的问题怎么能都算到你一个人头上?”朱厚照指了指在场的所有人,“国家到了这地步,不止兵部,户部、吏部、工部……哪一个没有积弊?罚了你?孤罚不罚他们?”   这话一说,其他大臣感同身受的感觉就强烈了,即便不是一部尚书,自己手里也总归是有负责的事的,若能得太子这样一句话,往后出了问题,那也是一张免死铁券。   反之,如果刘大夏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处置,那这里所有人被不被处置就看太子的心情了。   两相比较,选哪一个?   所以此言一出,哗啦啦的就有官员出来反驳焦芳,反正他名声不好,喷他几嘴也没关系。   “臣以为殿下所言有理!焦侍郎何必得理不饶人?殿下都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处置,非常公允!这也才显出我大明太子的胸襟!”   “臣附议!”   “臣附议!”   ……   好。   朱厚照笑着点了点头,“行了行了,既然公允就好,总之,孤不去追究这些弊政的来由。但,问题已经出现了,孤是太子,你们都是朝廷的大臣,谁能眼睁睁看着这个问题不解决?”   李东阳暗暗叹气,果然如此。   可是若想把这个问题解决,就是把刘大夏剥了皮也做不成。   但太子的姿态做得太足、太厚实,作为一个兵部尚书,你自己那摊子事儿有问题,我不找你麻烦,已经可以了,现在当这个官,总要干这个事吧?   而且你不是忠臣么?什么叫忠臣?不会因为做不成怕死吧?   朝堂之上,又沉默了。   朱厚照喊出一声,“说话!要不要解决?!”   这……   现在说出来要,就是在刘大夏的身上又踩一脚。但谁又能在这个时候说一句不要?   道德舆论这种东西,不能老是让他们拿来限制皇帝,也要给他们套上!   跟我谈为国为民,劳资红旗下长大的,我真心想要为国为民的,这些人难道都是真心的?   朱厚照一看哗啦啦、软绵绵的出来一些‘要’的声音,这让他很不满意。   “内阁先说,我大明吃空饷的问题,要不要解决?”   李东阳和刘大夏的私谊还是不错的,但到这个时候,他又能说出什么来?   好在刘大夏也是满身傲骨的人,   他自己就出来领受旨意,“殿下不必再问了,殿下既有革故鼎新之意,为人臣子岂有推受之理?臣愿领此差!”   不行!   这样一来,搞得你像是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似的。   朱厚照必须要让其他大臣说话,大家都是读书人,不留字,但必须留个话下来。否则将来有人给太子‘戴帽子’,说他故意刁难怎么辩解?   所以说现在这些人都得表态!   他以前可吃过类似的亏。必须表态,等到处置的那一天,就不是太子逼刘大夏去做这么难的事了,是朝臣都同意的。   “大司马为国尽忠之心,孤当然看在眼里。不过大司马也和父皇说过,朝中大事要与臣子商议着来。”   “孤,这就是在商议。”朱厚照斜眼一撇,随后猛然提起声音,“刘阁老!此弊,要不要去除?!”   刘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本来想当个泥鳅,继续滑过去。但太子点名要他回话,他也没办法,说道:“微臣以为,似此积弊,若要解决,还需从长计议。”   又想当老狐狸。   “孤没问你怎么解决,孤问的是要不要解决。孤当然知道要从长计议,问题是朝廷需不需要下这个决心,去除此弊?”   刘健心想,我仁至义尽了,“要。”   “李阁老?”   “涉及军饷问题,似应户部一并协商妥处?”   真难呀。这些个人真是叫官官相护。   “李阁老,不要让孤重复自己的话。”   “……要。”   “刘阁老?”   “要。”   “不要叫孤点名了,都自己出来说。六部九司?”   跟这些人干点儿活能把人累死。   等到他们全部说完了,太子这也就盖棺定论,缓声道:“既然如此,大司马便辛苦一些。孤以为北方的边军最为紧要,鞑靼人虎视眈眈,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问题。兵部也不必处处出击,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来,固原、大同、榆林,各镇如有这些问题的,你逐一清理,清理出来的银子,孤不要,多购些军粮吧。从哪里清理出的银子,就给哪里买军粮,免得人家以为是朝廷在抠这笔银子。”   “还是买了军粮好,这些士兵多吃一口,力气就大一分,你们的荣华富贵可都要靠着他们呢!所以这银子孤不拿,也不准任何人拿!”   “大司马,还不接旨?”边上的太监陈荣提醒说。   刘大夏反应了过来,跪下道:“臣刘大夏接旨!”   好,这个事情就由他去做吧。   朱厚照也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但能好一分总归是好上一分。   刘大夏只要一弱势,就是‘求和派’的弱势,其实有些事也就可以做了,况且弘治十八年,鞑靼人寇边也近在眼前了。 第一百九十章 苦熬与征兆   纷纷扬扬的大雪持续着,草原上的日子一样不好过,这几年达延汗巴图孟克东征西讨,好不容易打跑了西边的瓦剌,但是他达延汗的汗位并不稳固,因为还面临异姓权臣专政的局面。   达延汗自领左翼三万户,但右翼永谢布、鄂尔多斯和土默特这些三万户的大小领主们并不完全服从达延汗的统领。   这一年,他已经三十岁了,成为了一个完全的成年人,他一定要建立自己的功勋。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养母兼妻子满都海哈屯带着他出征瓦剌,驰骋大漠,瓦剌人的西迁多少都是满都海哈屯的功劳。   现如今,右翼的这些异姓权臣以及大明,他可不能再依靠女人了。   冬天对草原来说就像永夜,太阳之神不再给以热烈的阳光,动不动就是北风呼号,部落里有些羊和牛会冻死,人如果缺了吃的和御寒衣物,也是一样。   可自从弘治十一年之后,大明的太子影响力日增,他打击了几个与部落关系良好的商人,撤走了原来的大同总兵,还把一支骑兵部队放在大同。   大同往西,甘肃、延绥、榆林一带又设了三边总制官。当初王越在的时候就让他们吃过苦头,后来秦紘虽然不主动打仗,但是这个人也是整日练兵备战。   弘治十三年他们还能占着一些便宜,十四年、十五年、十七年其实是越打越艰难。   那个大明的太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断的扩充大同的骑兵部队,虽然这支骑兵部队他们可以避开,但也一样让他们感觉到压力。   因为他们再也不能那么随意的犯边了,万一消息走露,这些狡猾的明人来个守株待兔,把骑兵部队主力正好调到他们想要进攻的地方怎么办?   越过长城更加不行,他们以往仗着马快还可以抢了就跑,现在也有被缠上的可能。只要损失一次,右翼的那些秃鹫就会张开血盆大口的。   好消息是,弘治十七年一到,秦紘不行了。   换了个叫杨一清的。   这个人他们还不了解,或许可以打打看。   反正在大同是要小心些的。   这其中影响最大的,其实还是弘治十一年之后他们与大明的朝贡贸易断了,据说是那位大明太子不允许,他真的太可恶了,如果没有贸易,草原上是没有茶、盐、粮食以及药品这些东西的,现在似乎也只能靠走私维持着。   外部环境的恶化,连带着右翼的那些混蛋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达延汗的开局可比朱厚照难多了。   满都海哈屯给牵着才满十岁的小女儿的手,顶着寒风给这位草原之雄披上羊皮制作的暖衣。   女人知道自己的男人忧虑的看着南方心里在想什么。   “今年在大明的劫掠所获不及预期,粮食不够、肯定有人饿死,布匹不够、也肯定会有人冻死……”   雪花落在巴图孟克的胡须上,随风一晃一晃。   这平脸的汉子露出一股狠劲,“只能等明年了,等冬天一过,咱们再打过去!”   满都海哈屯亦有些忧心,“不要急。大明的变化缓慢,前几年还看不出什么,但他们的小太子一定有所准备。所以选择能训练勇士的边关守将,又整顿马场,喂养战马,还从他们的南边强行征银供养骑兵,我想他们一定是想突入草原,抢走我们的牛羊,践踏我们的部落!”   弄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怕什么?草原、大漠是我们的天下,他们就是有再多的军队找不到我们也没用。”   的确也有些道理。   所以现在的边关,就是一个字,熬。   大明逐步加强军事力量,收紧物资控制,鞑靼则像一头猛虎,到处冲撞要死咬一口肉下来吃。   鞑靼人、明人的日子都不好过,都在苦熬。   好在,大明在大同的骑兵口粮是有保证的。   弘治十二年,这支部队的指挥使杨尚义获得了直接向太子上密折的权力。它的名字当然不叫密折,这样说就太容易引起朝臣的误解了,它的官方名字叫《关于大明铁骑半年度发展情况的报告》。   最早时,杨尚义还不知道怎么写。但经过几年的发展,现在他已经知道太子的要求了,首先要写概况,多少人、多少马,面临什么形势、遇到什么困难,哪些解决,哪些没解决,需要什么支持,做出什么贡献之类的。   这每半年一次的报告,太子都是亲自阅览,而且火漆封印,不允许任何人半路打开,擅自打开者死。   所以说户部不敢欠饷,兵部不敢欠马,万一给杨尚义打个小报告,太子绝对找他麻烦。所以这支骑兵部队最大的敌人其实是自身,外部资源是不缺的,只有内部的腐败、偷懒才能毁掉他们。   为此朱厚照又塞了不少军学院的学生进去。   如果说锦衣卫是因为天子亲军的名头而横行霸道,那么杨尚义的这支大明铁骑就是因为太子亲军的名头而自命不凡。   骄傲,军人必须骄傲。   有的时候,他们也会做出很危险的嚣张举动,比如几十人、几十骑就敢出城巡边!   马一槐就是领着这样一支部队,冬日严寒,好在他们有极厚的棉衣,跨着大马,扛着大刀,在草原上驰骋。   “……从这几年来看,只要是冬天零零星星的鞑靼人来的多的,鞑靼人必然在第二年兴兵于边。”马一槐的二儿子马荣已经渐渐成长为谋略型的人,“肯定是部落里面缺少吃的,不来抢,他们活不下去。”   “而只要他们占着的便宜不多,到了这个季节零星鞑靼人肯定也多。”   这就是个循环,产生的道理很简单,活下去。   说不定就是某个小股部队过来搞走私贸易,用羊、马换点粮食衣物。衣物真的很关键,草原人没有足够的织布技术,冬天衣服不够穿,再彪悍也敌不过大自然。   “而今年,我们已经碰上第四批了。”马一槐勒住马绳,他脸上的皴能看得一清二楚。   围在他身边的几十名士兵都知道,这数字算多的了。   “也许,是第五批。”马荣指了指远处的一个黑点儿。   “有人!”大儿子马胜从来求战心切又冲动。   他们这个部队,只要立了功很容易就为太子所知晓,即便是杨尚义也不敢多隐瞒多少,因为……不止你一个人有通到太子的关系。   这里头说不准还有勋贵。   所以也导致他们比一般的部队作战更加勇猛,而且军学院来的很多人都识字,识了字就不一样,先不说为民族、大明而战,至少也知道为自己而战,立功受赏吧!   所以马胜一带头,后面几十人也顿时兴奋起来,怪叫着策马跟上。   “爹,我也去,和大哥一起杀贼!拿鞑靼的头换赏钱去!”   马一槐抽出一把弯刀,直指天穹,“上!!”   ……   ……   朱厚照只有在看草原的奏报时才能感受到不一样的感觉,就在京师几百里的地方有一群将士每日在杀敌。   而京师似乎并感觉不到大明其实每年都是有‘战役’发生的。   朝官们该如何还是如何。   这个国家是个大棋盘,所有人眼睛盯着浙江的同时,他还要注意北方,而从北方不断传来的消息表明,弘治十八年鞑靼犯边几乎是大概率事件。   所以今天的早朝,也许有的人是觉得太子在针对兵部尚书,实际上朱厚照已经在为几个月之后的事做准备了。   国家大事,怎么能牵扯过多的个人喜好在其中。   “……按照殿下的策略,少府设立以后,进项的银子、出项的银子只经户部,且花在哪里,每年都登在《明报》之上,以确保实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八个字,因而户部认为如此一来可以增加朝廷的岁入,提高朝廷应对灾害的能力。有一笔银子可以用于百姓最需要的地方,这有何不可?”   朝堂上,关于少府的争执还在继续。   先前‘配合’的章懋现在又开始‘不支持’太子设立少府,他上奏道:“秦汉隋唐旧例在前,因有少府,百姓之财多为朝廷抢夺,臣相信以殿下之才德,或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可后世之君怕是只会取之于民而不用之于民,到那时,我大明天下必是民不聊生!”   类似这种争执,朱厚照已经听了有一会儿了,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出声制止,“孤知道,有不少人觉得章德懋的话有道理。不过说起来,少府这一机构,秦汉隋唐时有,而元是没有的,可元朝还不过百年呢。这又要怪什么呢?”   “太子之言有理。”户部左侍郎顾佐朗声道,“秦有统一六国之雄,二世而亡!唐有贞观开元之盛也终归尘土!它们的兴盛衰亡不是因为一个少府。便是没有少府,只要主暗臣庸,要不了多久也会民心尽失!”   朱厚照点点头,这话倒是他想说的,“顾侍郎此番话到是有见地。少府之事便如此吧,顾佐任少府令前往浙江梳理抄没商铺、作坊等一应财产,刑部和都察院也分别派一人随同前往,其中怎么判要以大明律为准。另外,孤叫你们去整顿梳理,可不是叫你们去闭着眼睛把守法百姓的商铺也抢过来。”   他动了动眼珠子,看向那个章懋,此人固执,但其实作为领导者来说,用人是艺术,不同的性格要将他用到不同的地方。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把你的利益当最高利益,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更多的其实是靠‘用合适的人’。   就是刘大夏,朱厚照都能给他用出一个‘清理空饷’的价值来。相比于一刀砍了他,哪一个对国家更有利再明显不过了。   而这个章懋也很有用。   浙江这个事,不是朱厚照信任不过顾佐,实在是里面有太多的利益纠葛,银子满天飞,盯着的人从地方到京师肯定不少,说不准有时顾佐都拿不定主意。   只有章懋这种老头儿,嘿,他太子的面子也不给得。反正你不对,就是不对,我管你那么多,要么你就杀了我。   很多人都想要模仿这种做法,想立起这个人设,可惜背后又管不住贪念,弄成了个伪君子,所以弱点明显。   只有真的像章懋这样为官清廉,甘守清贫的,那朱厚照确实要给点面子,权力虽然也可以用,但用在这种人身上,就把权力变成了暴力了,而暴力是权力最劣质的用法。   所以他略作思量,便伸手指了指,“督察院就派副都御史去吧。你最担心朝廷侵占民财,那么你就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这次是不是有人借着朝廷设立少府,连平民百姓的财也一并敛了,若真有此事发生,你这个御史敢奏不敢奏?”   章懋哗一下抬头,眼神坚定得像铁一样,你怎么能对我问出这种问题?有点瞧不起人了。   “臣,当然敢奏!而且必须要奏!”   声音如雷,气势如虹。   退朝之后,王鏊和韩文一起出宫,王鏊对皇太子今日早朝上的表现赞叹不已,“殿下用人之法确有妙处,自古以来会用自己人的明君贤主不缺,但连非自己人也能用的好的,不多矣。”   韩文亲眼所见,自然也如王鏊一样有一番欢喜,“可惜老夫不如你这个老天官年轻,看不到殿下盛年之时所治理的大明气象了。”   “大司徒何出此言,您呐,可要活得久些,再久些……”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留下一个重归安静的紫禁城在身后…… 第一百九十一章 解难题   浙江案之后,其实年关就已经很近了。   但弘治皇帝的身体不大好,宫里的节日氛围一点也不热烈,皇帝这几年病恹恹的,隔上几个月就要静养,不少人心里估计还打量着太子说不准很快就要登基了。   张皇后即便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但与丈夫的感情是真切的,一点做不了假。所以朱厚照不在的时候,她就一直在龙床边照应,   早朝结束后,朱厚照很快又到了乾清宫。   以往,弘治皇帝生病,至少心情还不错,这次却有些差别,大抵是因为刘大夏说了什么伤了他的心,所以情绪低沉,一直就是这么躺着也不说什么话。   朱厚照也知道父亲在睡觉,所以走近时给宫里的太监示意,叫他们不要跪。一路到暖阁外,却见到了一幕张皇后趴在龙床边的画面。   老太监萧敬轻手轻脚的过来,声音极低的说:“殿下,陛下和皇后都睡着了……”   朱厚照微微点头,屋子里还是蛮暖和的,但是皇帝有被褥盖,皇后还是没有,于是他解下身上的羊绒大氅,走过去轻轻的给张皇后披上,现在毕竟是隆冬,冻着了就不好了。   在之后萧敬随他一起出了殿。   到外面,朱厚照才交代说:“父皇睡醒之后如果心情还是不好,你到东宫来递个话,本宫来想办法。”   萧敬内心感动,“是,奴婢遵旨。”   “嗯。”既然这里还算安稳,他心里头也算是放心了,又招呼着刘瑾说:“你去给内阁递个话,河南布政使王琼转任浙江布政使之前,让他先进京一趟。刑部的那个彭泽也是,到时候让他们俩一起进宫,本宫要见他们。”   这事儿交代下去这样他忘记也没关系,反正到时候人过来就想起来了。   像这种省级的官员,赴任之前他都要见一见的。   从管理层级上来说,巡抚、总督、总兵、布政使、按察使都是离皇帝很近的高级官员了。那一大块都交给这个人,朱厚照的习惯……至少是见一见,免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是,奴婢这就去。”   萧敬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想着,太子殿下处理朝政日益熟练,皇帝的身体又日渐不好,他们这些人的命运要改变大概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了。   司礼监里,陈荣、王洪……这些也都是过去的老人,一旦新天子登位,说不准都要给刘瑾让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刘大夏也有类似的感觉,主要弘治十七年,皇帝的这场病生得太突然,明明是刚刚好起来的,没过多久又躺下了。   在以皇帝一人为中心的政治活动中,他的健康情况太关键了。   以至于刘大夏回兵部之后,都感觉有些人的态度有了变化,都说人走茶凉,其实真实的情况下,人还没走的时候,茶就已经凉了不少了。   太子现在给了任务,要刘大夏清理边军各镇的空饷问题,他与杨一清的关系很好,马上就想到先从西北开始,所以回去之后就给杨一清写信。   杨一清本就当了几年的陕西巡抚兼署理马政,马政又是太子极为关心的重要政务,所以这几年他与东宫的联系紧密。弘治十七年八月,朝廷任命他为三边总制官,或者也可以说三边总督,他在固原开府,坐镇中央节制甘肃、宁夏、榆林。   西北这个地方,他杨一清是任职时间久、官位当到天,用国之一柱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可就在五六年以前,他还只是陕西按察副使呢,这其中差距看似小,但实则巨大,至少按察副使这个职位想见皇帝一面是很难的,但现在杨一清说进宫,不管是内阁还是司礼监,都挡不住他。   几年的时间获得如此大用,在旁人看来就是因为他一手搭上了皇帝宠臣刘大夏,另一只手搭上了东宫太子。   然而好处不会叫他一个人得去,考验总有一天要来的。   弘治十七年十二月初六日,刘大夏派了一个兵部侍郎这样的大官前往固原府,此人名为许进,在兵部也有些年份了。   不过冬日时分,路远坑深,文官赶路哪里快得过送信的泥腿人。   在许进到之前,杨一清的人就已经将当日早朝的情况送到了他的手里。   皇帝病重、太子当朝训斥,刘大夏去位丢官,为期不远了。   “朝廷的形势到了一个关口。”接任杨一清陕西巡抚的齐承遂是杨一清举荐起来的人,总督那么大的官,杨一清不可能一个自己人都没有,且陕西马场他也不放心不下,这个齐承遂就是在署理马政期间表现出色得他推荐且过了太子那关的,   他现在也是替自己的恩主忧虑,“朝堂之上,张晟自绝,督察院都御史戴珊也致仕,大司马又很不幸的和陛下病重联系在了一起,太子不放过这次机会,要拿下兵部倒也是理所当然之举。只不过于杨部堂而言,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杨一清五十了,黑发之中掺了白色,皱纹也爬满了饱经风霜的脸,事情很大,但他面不改色。   齐承遂还在讲,“若是部堂全力配合大司马促成此事,则不一定是东宫的意思,往后岁月悠长,东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想起这一茬。”   因为现在明显是东宫和刘大夏在斗法,东宫给了他难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事情太难,东宫就是要让他出丑,可你尽全力帮了他,你什么意思?   “可若不这么干呢?满朝的臣子都知道,部堂与大司马情谊深厚,部堂这几年做了许多事,少不得大司马的支持。”   所以这个名声就太差了,一个小人的名头跑不掉,对于杨一清这样爱惜羽毛的人来说,这也很重要。   在齐承遂看来,当初将杨一清调至陕西署理马政,大概也是太子的‘用人艺术’之一,他就知道杨一清和刘大夏的关系好,马政属兵部,刘大夏肯定会全力支持杨一清。   所以说人家当初不管不顾的支持你,让你在太子那里刷了脸,干好了马政,现在回过头来,你支不支持他?   齐承遂摇摇头,朝廷的水实在太深了,这是表面的因素,背后有没有其他的还不知道呢。这个难题反正他不知道杨一清要怎么解。   老人家眼神深邃,不动如钟,他还记得今年见了一次东宫太子,当时太子笑如春风,但实际话意则是警告他,不要和刘大夏粘连太深。   “部堂……”   杨一清抬了抬手,忽然开口道:“你说我给东宫去一封奏疏如何?”   “奏疏所讲何事?”   “请东宫示下。我究竟该如何做。”   齐承遂变了脸,“部堂不可!这种事不可问,问了就是败笔!再者,说不准东宫就是要看部堂你如何选择。”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这个时候你还问,那么在东宫的心中就觉得你念着刘大夏的恩情。什么叫忠?就是你问都不要问,直接就干。   但杨一清也是在细微之中寻找立足点,“时移世易,拒疾,你可知道东宫太子是何等样人?你真的只觉得,东宫是为了对付大司马而把领空饷这事儿放在台面上?!做官,脑子要活,眼界要开,我来问你,如果太子真的有意将这个弊政改良,那我们如果在下面设置障碍,到时又当如何?”   齐承遂变了脸,“这……”   杨一清则继续说:“世人都说我杨一清是得大司马和东宫同时青睐才得以升官,可有没有人想过,为什么这两方斗得你死我活,却都要用我杨一清?因为,我为官从来都是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所以太子用我,大司马也用我。这是要害之所在,如果这一条没了,那才是我杨一清的死期。”   “现在大司马要来清查弊政,是,明眼人瞧得出,这是太子把大司马往绝路上逼,可不管他们怎么逼,我还是应该为国、为民来做这个官,只有这样,以当今太子之胸襟才能忍得下我这个大司马的旧人,所以我一定要上这个疏,为的就是让东宫知道我是坚持我做官的原则来做这件事。与此同时我也告诉太子,让他知道我担心自己的行为坏了他的大计。”   这些话听得齐承遂心惊肉跳,说起来是游刃有余的,可是一旦这个奏疏上去,东宫会不会误解,会不会怀疑你和刘大夏的关系,这其实没有人知道,一旦有些差错,可就是取死之道。   所以带入杨一清的视角去看,其实这个选择很难,他要在复杂的局势中找到细微的关键,然后相信自己的判断,最终,更要有这个勇气去做。   这个风险,也许不是性命,但至少是这个三边总制官的职位。   “可部堂这封奏疏上去,太子不管是什么心思都是一个回话,就是叫部堂支持大司马。这样的话,这个风险冒得还有何意义?”   齐承遂这话是对的,因为清理空饷这是好事,满朝都说了该革除这个弊端,你很正式的问了,太子还能怎么回答?   可杨一清却笑了笑,“正因为太子没有办法给我别的答案,这封奏疏才上的妙。你想,你知道太子没有别的答案,我会不知道?太子会不知道我们知道?在都知道的情况下,我还是上这封奏疏是为什么?”   齐承遂彻底惊了,“为了……”   “为了让太子知道,我坚持做官为国、为民也有我的难处。为了不在无意间坏了太子的大事。相反,如果我没有这封奏疏,闷着头做了,太子就会觉得我没有考虑东宫,明知东宫欲对付大司马还要支持他。即便这些都没有,如果我毫无动静,也会让东宫觉得我脑子不够活。”   “可东宫真的会考虑这么多?”   杨一清心说这是不了解太子的人说的话了,他带着一丝回忆的神色说:“会,当今太子,之志向为一代圣君;之才能可直追先祖,你若想得少,巡抚这个官儿也就当到头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过年前的意外   京师。   冬日的一个午后。   朱厚照的东宫的殿宇里转悠,扭了扭脖子,也松松腰肢,案牍劳形啊,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颈椎、腰椎不好。   门口,刘瑾带着几个宦官又抱了一堆奏疏进来,看到太子的眼神,刘瑾躲着似的笑了笑,“殿下,这是今日最后一点了。”   看起来大概二三十本的样子。   “放下吧,刚刚那些本宫已经批好了。送到内阁去吧。”朱厚照指了指侧边的书案,然后顺手经过刘瑾身边,拿了最上面的一本,看了两眼后出声,“刘瑾,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的话,申时了。”   “嗯,知道了。丰熙。”   “臣在。”边上一直坐着的一个年轻人起身回应,他腿脚不好,每次起身都歪歪扭扭的,不过朱厚照并不建议他一直坐着,所以他要站起来就站起来,“你看看,最近哪件事我盯的少了些?”   就像那天议事,朱厚照会说出来,某件事我盯上了。但国家那么大,事情那么多,光全国主要官员要记住的就上百人,如果只凭脑子总归会忘记,且压力也大,用笔记下来多省事。   丰熙查了一下太子召见官员的记录,“前两次,殿下分别听了《明报》年度情况总结和弘治十八年乙丑科科举有关事项的汇报。还有西北……对了,有一件事,殿下命臣记下后,还未和大臣们商议。”   朱厚照抬了抬头,他略微一想,“是山东旱灾吧?是不是去山东的巡按御史回京了?”   “殿下好记性,正是。”   好记性也不如烂笔头,还是要记着好,不然真会忘记。   “那就宣吧。山东的事一起说说。”太子说完已经回到书案边,他手里的这个奏疏是闵珪所上。   因为现在浙江的犯人陆陆续续的抵京,恰好碰上新年,闵珪觉得最好不要在春节的时候搞得京城里面血流成河、哀嚎遍地,不吉利,该问斩的人,等年后再行刑不迟。   这事无伤大雅,也不影响大局的,朱厚照没有什么其他的意见,所以他用朱笔批阅:准奏。   丰熙那边,太子说完“宣”之后,他马上拟好条子让太监递出去,上面写着命内阁李东阳、户部、巡按御史入宫,奏禀山东赈灾事宜。   巡按御史也叫监察官,就有点类似中央巡视组,他们受皇帝的旨意出差到地方,一般来说是监察各级部门,但在运用的过程中还是以专门负责某项事物最有可操作性,朱厚照对这个制度非常重视,甚至于在锦衣卫内部也有人员有类似的职能。主要就是巡视仓库、查算钱粮、除豪强、振纲纪。当然了,似发生灾害这种事,朱厚照也会派遣巡按御史前往地方。   其实也不仅锦衣卫,派往各地的镇守太监也会上奏疏。   有一点职能重复,但他只能待在紫禁城,只要官员一合谋,基本上就是瞎子。一瞎,就很可怕了。   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另外朱厚照和历代皇帝有些不同的是,他经常性会就一些具体事务听取朝臣的报告。   其实说句实在话,弘治皇帝虽然早朝、午朝这些搞得勤,但他其实召见大臣不多。而且中国人都知道,我们是大会办小事,小会办大事,决定命运的时候,就是那么十几二十个人商量一下,然后请你们各位执行,早朝那么多人,规矩那么大,有些话怎么好说?   不管怎么说,朱厚照还是习惯下了朝‘开开会’。也提高效率,涉及到的部门来,不涉及的不要来,都放在朝会上,有些事情和部分部门都没关系,他也得在这儿站着,浪费时间的很。   但这样一来,朝廷各部官员的压力极大。   因为太子要听汇报,基本上都较为临时,最幸运的人准备时间是两天,还没有超过三天的。   因为支支吾吾、事情说得不清不楚、一问三不知的官员被当场撤职的也不是没有。   但朝堂上,从内阁到六部九司的大佬们全都是支持太子这么做的,这叫勤政,什么人才会盼着皇帝太子天天躲在宫里不见大臣啊?谁敢冒这个头。   所以朱厚照有时候会变本加厉,逮着哪些人做的不好的,会连续找他们开会,事情完不成,觉都别睡。   东宫的太监也渐渐习惯了太子的这种处理朝政的模式,该去通知几个部门,就去几个人,今儿个是内阁、户部和都察院,那么就是三人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   内阁只用来李东阳,这是他主抓协调的事,山东的旱情也是他奏的。户部要多来些,户部尚书、分管赈灾的侍郎,以及下面的主事全都得到。   巡按御史则还好,要么就带上自己的副手。   其他的倒也没了。   明朝的这些官府衙门基本是靠着皇城建的,内阁、都察院、户部都近得很,也为朱厚照这种开会狂人提供了便利。   刘瑾最新送来的二三十本奏疏差不多看完的时候,李东阳和韩文就都已经到了。   他们看太子太忙,就稍作等待,反正以往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况的。   “山东……”   朱厚照忽然出声,李、韩二人急忙微微躬身,竖耳细听,   “是杨廷和在那里吧?”   “回殿下,是的。”李东阳是内阁阁臣,这话由他来答合适些。   “他给本宫上奏疏了,形势不容乐观。”朱厚照放下了朱笔从书案的后边儿出来。   其实治国很多时候不是金戈铁马、战场点兵。翻翻《明实录》,大部分都是哪儿哪儿遭灾了,请求朝廷减免赋税之类的记录。   尤其明朝这个气候,寒冷的时候多、异常的时候多。   “上次户部筹措了二十万两白银,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不过冬天太冷,百姓即便能撑过去,肯定也冻坏了,体稍弱些,甚至就冻饿而亡。灾民太多,粮食太少,粥棚里的粥怎么也厚不起来。”   太子话愁绪极多。   为什么这些个大臣始终是支持太子,因为太子针对文臣一年就那么几次、几件事,大部分时候是很认真的治国的。所以真的闹起了情绪,谁敢不让着点儿?   李东阳和韩文听闻之后都高兴不起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殿下有十分的关心,大司徒亦尽力而为,眼下冬季已来,朝廷也算是拼尽了力量在赈济了。只希望殿下能在来年开春后,减免遭灾府县的钱粮,给百姓也喘息之机。”   朱厚照知道,这就是时代,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像前世那样,做到在大灾之时没有人饿肚子。   物资储备、物流运输、分发等等这些全都跟不上。   “还是先听听巡按御史怎么说吧。”朱厚照故意提起杨廷和是让他们知晓,山东的情况我有掌握,不要指望唬我。   不过他们这七八个人坐下来,大眼瞪小眼才忽然发现不对。   韩文偏头向着身边的户部属官轻声嘱咐了句:“去看看,为何巡按御史还不到。”   朱厚照也看了刘瑾一眼,老太监心领神会,“已经去传了旨了,奴婢这就去找。”   没办法,朱厚照只能再和这些人聊聊天把时间打发过去。   就是这今日的巡按御史怕是要吃板子了,哪怕到的慢,也没有让太子、阁臣等他那么久的道理。   更为夸张的是,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刘瑾带着那个之前去传旨的小太监直接跪了下来,大冬天的留着冷汗说:“殿下,那个……那个巡按御史他不在值房,奴婢们怎么也找不到他。”   朱厚照眉头一皱,要过年的时候,给他整这种幺蛾子。   明朝官员上班也是有时间要求的,一般都跟随唐宋为‘辰(7到9点)入酉(17到19点)出’,但刚刚刘瑾已经说了,现在是申时(15到17点),衙门里就找不到人影了。   “额……”韩文和李东阳都有些尴尬,“殿下息怒,兴许是有些事情,让刘公公再去找一遍就是了。”   刘瑾心想,那么大冷的天儿,你怎么不去。   朱厚照了解不到这么细的历史,也难怪他有些意外。其实弘治年间……不要说在衙门坐值了,就是早朝都有官员缺席,这事儿也不是弘治造成的,从宣德年间就开始了。就是弘治皇帝脾气最好,所以溜号的人数也是历代最多。   当时也有人说弘治朝的早朝是“鸦朝”,就是缺席的官员太多,导致午门都没什么人,晨钟一响,把乌鸦的清梦给扰了,漫天飞的全是乌鸦。   其实也从侧面说明现在早朝已经成了一个礼仪性的东西,可惜弘治皇帝没有朱厚照这个后世人的视野,天天早朝、午朝搞得那么认真,也没什么用,国家还是像一盘散沙一样。   “宣毛……”朱厚照这里拖了个长音,   吓了李东阳一大跳,他急忙站起来,“殿下!”   “宣牟斌吧。”说了这话,太子想了想又嘱咐刘瑾,“顺便把张成田也叫来。另外,你出去后不准声张,你知道本宫的规矩,不是不让你卖人情,但今天不准卖人情。否则,我剥了你的皮!”   最后的这话有些严厉,每当太子这么说话,那就代表你最好老实些,或者试试脖子是不是够硬。所以刘瑾也心一抖,“奴婢哪里敢,这就去按殿下的旨意宣人。”   太子忽然发作,殿里的臣子们也有些异动,互相之间不知在低声讨论些什么。但朱厚照则闭目养神,并说道:“其余人都原地闲坐,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离开!”   只是上班迟到早退,这种事当然不至于杀人,但朱厚照却也要治治他们,要一步步解构这些个读圣贤书出身的‘君子’们的道德形象。   好在牟斌和张成田没有叫朱厚照等太久。   过来之后,两个人直接跪下。   “臣牟斌,草民张成田参见殿下!”   朱厚照也不废话,吩咐说:“牟指挥,你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做起来也容易些,所以本宫想来想去还是占用你一点时间。”   “殿下言重,只管吩咐就好,臣必赴汤蹈火。”   “用不着赴汤蹈火,这事儿简单。你现在领人,立刻去封了朝廷六部九司所有的衙门,不准人进、不准人出。然后点卯,除因公出差、身体不适的人以外,所有名单报给张成田。”   张成田听到点自己的名立马微微躬身。   “张成田,你回去后写这样一篇报道,内容简单,一句话都不准复杂。就说今天有哪些官员不在当值。牟指挥使提供的信息要详细些,包括姓名、年龄、官职,哪一科的进士都要有,全部提供给张成田。”   李东阳和韩文面面相觑,这是要做什么?   李阁老马上谏言,“殿下,臣斗胆,如此行事似乎有些唐突?贸贸然将之公之于京中内外,岂不是令朝廷颜面扫地?”   “令朝廷颜面扫地……”朱厚照陡然声音转向严厉,“丢朝廷脸的是本宫吗?!”   一个一个道德君子上奏疏说皇帝、太子这里不对哪里不对,一会儿伤了圣德,一会儿损害了朝廷的形象。先看看你们自己做的事吧,他妈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揭丑!   牟斌听完之后有些发蒙,这命令他是闻所未闻。   “殿下,这事儿确实不难……不过京城里衙门众多,若是同时封掉。臣恐人手不够。”   “那就召张永,让他带些人去,一定要做到我说的,不准任何人进,不准任何人出!”   牟斌无奈,领了旨意退出去了。   其实他们这些人不知道的是正儿八经的历史上……正德年间得势的大太监刘瑾就干过这种事,他规定官员寅时(凌晨3点到5点)上班,酉时(晚上5点到7点)下班。   历史上刘瑾其实才像我们平常人,就是他又做好事,又做坏事。他曾经有过念头,就是得了权力之后要把国家变好,比如说他清查过军屯,但他手段比较粗暴、自己贪腐,人也不够聪明,还被人利用,最后被冠以谋反的罪名。   也许我们读的历史都是片面的,一个时代那么多人留下记录的就那么几个,或是光辉的刺眼,或是肮脏的恶心。但大部分人在历史上是不留姓名的,他们就和咱们这些普通人一样,上班拿钱把日子过下去。领导管的严格了,那就老实点,领导管得宽松了那就随大溜搞搞‘吃喝拿’那一套。   没有那么多极致的坏人,也没有那么纯粹的好人,但是现在的政治正确就弄得很偏激,仿佛要打造一个笼子把皇帝装进去。   所以朱厚照要抓住这次机会,他要的不是大明官员的命,他要的是他们的名。   李东阳给太子严厉喝退之后也不好说什么,反正内阁的人都是在的。倒是韩文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他还是主动请罪说:“殿下,户部今日亦有未曾当值的官员……”   朱厚照抬抬手,“本宫今日不办人,大司徒不要担心,户部的官员本宫一个都不会动……本宫这个太子不敢说头悬梁锥刺股,但临朝理政也算得上勤吧?你们当中也有给本宫上过疏的,说励精图治、勤勉政事,百官都会深感其德。今天咱们就瞧瞧,百官有没有感这份德。至于说丢不丢朝廷的脸,嘿,这事简单。谁让朝廷丢脸,本宫就让他丢脸!”   却说另外的牟斌那边也不敢大意,回去后就将所有还在京的人都散出去,今天这事儿吧,简单是简单,就是太容易闹笑话。   但是太子要这么干,谁有办法?都已经弘治十七年了,谁不知道太子的脾气,一旦动起了真格儿,谁也别在这个时候恼他。   所以说,闹就闹吧。   不多久,一路几十人的锦衣卫开始出现在各衙门前,最开始看到锦衣卫的官员吓得脸色都发白:又是犯了什么事儿?把这群杀神给招到这些地方来!   “奉太子旨意,即刻起封刑部衙门,任何人不准进出!”   闵珪得手下人慌忙来报,“大司寇!不好了,锦衣卫来了!”   “锦衣卫?”闵珪放下笔从书案后出来,他伸头望了望外面的动静,“知道是谁犯事儿吗?”   “不清楚哇,就是要封衙门!”   “封衙门?”闵珪来了脾气,“刑部的衙门也是他们说封就封的?走,随我去外面瞧瞧。”   说起来他也是脾气暴躁的人。   看到真有一队锦衣卫在衙门前摆下了阵势,闵珪逮着领头的千户就叱骂:“刑部是朝廷六部之一,本官是朝廷二品大员,无缘无故的,你说封就封,难道不怕本官到太子和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闵珪的官位确实不低。   这位锦衣卫的千户也只低头,“大司寇莫要动怒。卑职来此封衙正是尊了殿下的旨意,若是有什么疑惑,大司寇可在一会儿解封之后入宫向殿下证实。”   奉殿下的旨?   “殿下怎么会下这番旨意?”   这话反问的很是不得体,千户大人心中其实不屑,表面尊敬的说:“大司寇虽贵为朝廷二品大员,可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为好。叫有心人听了去,捅到殿下的耳朵里,大司寇也落不了好。”   闵珪被将了一军,伸手怒指,“本官这就回去写参本!”   这位锦衣卫千户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对着身后人讲,“眼睛瞪大一点,这是殿下的旨意,放跑了一个人,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似这番场景很快就让京中各衙门乱了套了。   主要确实想不到皇太子会下这样的旨意。   不过这也是下面的锦衣卫嚣张惯了,像牟斌亲自去的吏部则好些,他和王鏊解释了一番:“殿下今日只为点卯,不为抓人,老天官不要惊心,只要人员不要进出,其他一切正常就好。就是得将今日无故不当值的官员名单报来。”   王鏊虽然搞不明白这是要干啥,不过这么些年他跟在太子身后也习惯了,太子……就没干过几件寻常事。   而与此同时,在一处勾栏之所,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官员被家里的来的小厮给晃醒,“老爷,大不好了!京里现在全乱了,说锦衣卫全体出动到处在查封衙门!小的打听了一下,是太子殿下在点卯!”   “点卯?!那老爷我岂不是正好不在?!哎呀,完了完了,快,备马!”   这官员已是中年,下巴有颗大黑痣最叫人印象深刻,他叫卢叔茂,正是这次派往山东的巡按御史。   原本回京之后,他也是做好了要汇报的准备,可浙江的事吸引了朝中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包括殿下的。   所以这么一拖就拖了近十天下来,搞得他都要以为太子忽略了此事。   巡按御史是监察官,这一趟监察下去,多多少少有刮点油水,身上踹了银子他忍了几天,今天是再也没忍住,没想到命不好,碰上这档子事儿。   马备好了还不行,哪个当官的也不会穿着官袍去喝花酒啊,还好下人机灵,给他弄了个马车。卢叔茂掀开一看官服都在,不禁夸他机灵,“老爷我过了此关,回头就重重赏你!”   “哎!”下人听说有赏,干活儿更加卖力,“老爷吉人天相,又在山东立了大功,这次肯定会安稳过关!”   然后回来把赏赐给他。   于是卢叔茂是边赶路,边更衣,什么礼节也不管了,就在大街上、躲在马车里把衣服换上,结果马车赶得太快,在一个路口忽然‘砰’的一声和另外一辆马车撞到了一起!   急的不是你一人啊!   这下好了,弄成一个车仰马翻。马车翻了之后,卢叔茂在里边儿也得不着好,就是吓坏了马夫,顾不着自己被撞坏的脸颊,他赶紧到后边儿找人,“老爷,老爷?!”   这事故不大不小,但这年头也没什么安全气囊之类的东西,可怜卢叔茂的脑袋在里面硬生生的撞了木头,人竟是晕了过去!   马夫担心自己摊上涉及朝廷官员的人命案,啥也不顾得就把人往外拖,这一拖不要紧,卢叔茂的衣服还没换好呢!   ……   ……   啪!!   朱厚照把手中的奏疏狠狠的摔在了地上,“这就是我大明的御史!还说要顾及朝廷的脸面!如果朝廷都是这些官员,在百姓的心中,朝廷还有什么脸面?!怕是早就被他们给丢干净了!”   “殿下息怒!”   皇太子陡然发怒,所有官员都噤若寒蝉。   这会儿也不止先前那么些人了,内阁、六部九司被放出来的一把手都在。   刚刚接任戴珊任督查院都御史的张敷华主动请罪,“卢叔茂是督查院御史,臣尽职不利,无可争辩,请殿下治罪!”   朱厚照不想搭理这话,只是皱紧着眉头问地方,“牟斌,这次一共多少人?”   “启禀殿下,一共查出含卢叔茂在内等大小官员108人。”   “呵,倒是凑齐了108将!这还只是京官,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又有多少地方官员该当值而不当值的?平日里就知道给本宫递奏疏,要么向本宫要钱,要么向本宫请求免钱,一张嘴就说国事艰难,有这么一群天天躺在床上等靠要的官员,我大明朝能不难吗!真是荒唐!通政使司来人了吗?”   通政使司是负责收发奏疏的部门,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都属他们的活儿。   虽然在实际的过程中这个部门有些被边缘化,但它还是有个职责,就是将奏疏誉抄存档。   “臣孙廷垣,听候殿下旨意!”   “本宫记得,大臣所上的奏疏,通政使司都有留存,你回去和你的属下们说,准备好这几日都不要回家了。牟斌那边不是有108人的名单吗?你们回去挨个找,把这些人的奏疏都给本宫找出来,看看他们是怎么说的,再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本宫不怕丢脸,有的时候脸皮呀就得拿出来在太阳下晒一晒、红一红!”   “张成田!”   这是张天瑞的二儿子,这几年一直在管理着《明报》,没有品级,不是官身,但《明报》属于东宫的喉舌,一直也是听东宫之命行事。   “草民在!”   “今晚你们也不要睡了!明日的《明报》改版,把这名单给本宫印上去,错一个字,本宫要你的脑袋!”   现如今这东宫之中,内阁阁臣这种要员都老实跪着,张成天还有什么话说,他那个小肩膀什么也担不下来,只能老实干活。   但太子的旨意还没完,“另外,通政使司今晚至少找出三个人的奏疏,和张成天这边沟通好。张成田,明天除了这108人的名单之外,你还要摘出一人详细报道,把他奏疏上的话原封不动的挑些上去,让京城的老百姓好好看个戏!108人呢!一天一个今年的年关都不够用!好,咱们就来一次与民同乐,好好的给百姓们演一出笑话!”   太子说的话重,且照他这么说去做,估摸着朝廷的脸就丢尽了。   刘健是内阁首揆,这种时候他得有话出来,心中定计之后倒也不慌不忙的一字一句说道:“殿下不可冲动。这些官员无故不当值自然不对,但朝廷先前并未有过点卯的先例,如此突然清查,自然是措手不及。再者,殿下若是恼怒,降下旨意申斥一番,叫他们改正也就是了,似这样兴师动众弄得满城风雨,也不免有些不教而诛。且如此一来百姓之口、史书之口都难逃过,千秋万代之后,后人提起弘治十七年冬,也没有什么好话。”   “不教而诛?领朝廷的俸禄到衙门里当值,这种事都要教吗?是本宫这个太子教,还是你这个内阁首揆教?!”朱厚照这样不轻不重的怼了他一句,随后直接对孙、张二人下逐客令,“孙廷垣、张成田,你们还跪着做什么?是觉得一个晚上的时间做这些事绰绰有余吗?”   哪里是,估计得直接忙到明天太阳打起才行。   “臣(草民)告退!”   朱厚照斜眼撇了刘健一眼,“刘阁老起来吧。这些丑,本宫都不怕揭,你怕什么?还有,有些话,本宫再和你们说清楚些。朝廷的脸面,本宫的圣德,不在本宫住的这紫禁城里,也不在你们的锦绣文章里!而在百姓的心里!整日只知道和本宫讲些仁义道德,自己却没有实际行动去守百姓的心,这才会让千秋万代之后的后人们看笑话!只有天下百姓能够富足安康,他们才会心向着朝廷,把朝廷的丑掩盖起来,瞒着百姓,这就能保住朝廷的脸面?!”   “你们也都算是本宫的老师,个个都是懂得几十个大道理的大学士,今日这事,难道是要教本宫如何自欺欺人吗?!” 第一百九十四章 统一思想,名正言顺   卢叔茂的职务还是照常,任着督查院的御史,就是现在名声坏的厉害,京城的大街小巷已经称他为‘卢光腚’了。   那日他在街头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看到的人可不少。   玲珑酒楼里,有往日被御史们指摘不是的权贵子弟在人群喧闹处高声念读今日的《明报》,其上有书曰:君之为君,以有民也。得其民,得天下矣!失其民,失天下矣!前日之所谓富民,今已退为穷民。前日之所谓穷民,今已委于沟壑。庙堂不知省,守令不知恤。周曰:当修于可修之时,不可悔于既失之后,真至言也!   “这就是我们的卢御史给陛下和太子上的奏疏啊,文章写得多漂亮!可是转头自己就去喝了花酒,哈哈哈!”说起来此人正是当年王越的孙辈王炳,几年过去,他的嘴巴上有了胡须。但这份浪荡的性子还是没变的。   他们这些纨绔,平日里就是给那帮正经人瞧不起,现在逮着机会把以往的仇人按在地上踩,那还真叫一个痛快。   “却不知这卢御史,跟陛下说的话是叫个什么意思?”   王炳这个时候也不嫌弃这些狗腿子了,倒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愿意给人解惑,“这卢光腚是说,当皇上,要心中有百姓,只有这样这龙椅才坐得稳当,朝廷要想办法富民,而不是穷民。这是最正确的道理,可不要等到来不及弥补的时候才知道反悔。”   这是少府之议后,卢叔茂上的劝谏奏疏里的一段话。   边上的百姓纷纷有些怒色,“呸!这话说的倒是漂亮,就是不知道他自个儿现在后悔不后悔!劝皇上心中要有百姓,自己转头就逛窑子去了,你们说他怀里抱着姐儿的时候,有没有想着咱百姓?”   众人哄堂大笑。   王炳听得那叫一个畅快,“要我说,还是殿下有办法,就得把这帮伪君子的那层皮给扒下来瞧瞧,平日里一会儿说这个是奸臣,一会儿说那个居心不良,就他们是君子,结果呢?”   “就是。不过以往,这些个事都是朝廷之秘,皇上也怕丢面子,怎么这次都给抖落出来了?”   “太子做得主呗!太子说他们让朝廷丢人,朝廷就让他们丢人!”   “好!还是得看太子!就是这种官儿不将他撤职,有些便宜他了!”   “他自己还好意思当下去么?”   今日倒霉的是卢叔茂,《明报》详详细细的把他的那些个破事记录了下来。《明报》每一版都是有记录存档的,也就是说他卢光腚的大名要见诸史书,千百年后的人们个个都得笑话笑话他!   所以卢叔茂是真的够衰,但是刚出了这件事,他也不敢再‘旷工’了,硬着头皮去了督察院。   路上的百姓还可以躲,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   就是到了院里,同僚三两聚在一起,对着他指指点点、又捂嘴轻笑,这太折磨人了。往下一座没多久,就有人过来传话,说张总宪要见他。   这卢叔茂就耷拉着个脸,跑到张敷华的面前。   张敷华还能说什么?   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唉,你的事,内阁和各部大臣今儿又去和太子理论去了,但你运气不好,太子这次较了真,现在不要说你了,这108人里头还有兵部王侍郎家的儿子,便是那样,太子也不饶恕。所以这其中的酸苦,你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不过殿下也让我传达一句话给你。”   “总宪……请说。”   “知耻而后勇。”   卢叔茂抿了抿嘴唇,这句话有和没有不是一样么,对于他目前的状况有多大的益处?   说起来,一些天之骄子、或是极个别个性很强的人对官职是很不在意,但大部分普通家庭出身的人还是很在意的。   官位代表着社会地位、代表着生活所需的俸禄。还有,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社会环境之中,卢叔茂除了要面对皇帝太子,还要面对自己的家人、宗族。   他是全家的荣耀,突然间辞职老母亲的身体都受不了。几代人养出了他这么一个进士,现在就忽然把官辞了?他自己也是寒窗多少年,这背后是多少的汗水?   回去当农民种地?他答应,家里还有一帮人不答应呢。   所以辞官,他既舍不得,也没那个本钱。但现在一些个“君子”把舍不得官位的就列为小人,这让他也很讨厌。由民变官多不容易,舍不得又怎么了!   “你们这些人,殿下这一次没有撤任何人的官,连罚俸也没有。所以本官觉得,往后还是有机会挽回殿下的心意的。”张敷华现在也没好办法,只能先忽悠着。   卢叔茂强撑着笑脸,道:“属下明白了。以后一定静心读书,用心办事。”   这一刻的卢叔茂也开始变了,变成何样,无人知晓,他自己也不知晓。   卢叔茂的惨状,叫后续那107人非常害怕,他们现在是只有名字被公开处决,还没有把奏疏这些话拿出来。一想到要如此对比言行,可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所以这些天,不停的有人通过各种渠道想要到朱厚照这边打招呼。结果他来个更狠的,招来张成田将这事告诉他,结果第二天全京城的百姓又都知道这么个事了。   一个一个拒绝,到底还是麻烦,直接一步到位,看谁还来东宫求情。   不过这事儿倒是把张天瑞给吓得够呛,他现在仕途混得风生水起了,作为最早依附于太子的人,现在已经任国子监祭酒了。   朱厚照坐在软塌上,膝盖还盖着被褥,他这个人不拘小节,有的时候不想叫人收拾,就把头发这么散着,或者简单束一下披挂在后背。   到底年轻,看着脸庞还是稚嫩,但谁都知道这是个手段强硬的主。   朱厚照此时心情不错,听张天瑞吐了半天口水,有些无奈,憋着笑说:“……要是谁想走你这个路子或者你儿子的路子,你就往本宫的身上推嘛。就说太子不许。”   张天瑞这么些年还是没改掉胆小儿的毛病,哭丧着脸说:“殿下,您是有所不知啊,这里头有些人的话,已经是威胁了,那意思,只要成田把他写的那些奏疏登上《明报》,往后就不要想有好果子吃!”   朱厚照意外的和刘瑾相互对视了一眼。   刘瑾问道:“……您可是朝廷命官,哪些人敢这样威胁您?”   朱厚照摇了摇头,“平日里自己做那些事不觉得丢人,这会儿走后门倒是拼尽了全力。”   “这……就是嘛。”张天瑞有些委屈的说。   “好啦。你也不要撅着个嘴了,我派个太监到张成田那边儿去,话都不用说,就跟着他,便是没有人再敢跟他说什么了。”   因为那些话很可能传到太子的耳朵里。   张天瑞一想,太子这个办法倒也绝,于是他那颗脑袋又开心的摇晃起来了。   “那臣,谢过殿下!”   “这个家伙。”朱厚照也是无奈了,他抄上手半倚着软塌上的枕头,说道:“你来的正好,有件事我要安排你去做。首先第一条,要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关乎脑袋的大事。”   张天瑞立马收起笑嘻嘻的脸,“殿下……像此类事,臣,能知道吗?”   这话的意思是:要不您还是别说了,我不知道最好。   朱厚照盯了他一下,“本宫还没说,你不必往后退。放心,只要嘴巴紧,还要不了你的命。”   心思被看穿,张天瑞也有些不好意思,“请殿下吩咐。”   “近来,本宫一直收到各边镇的军报,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弘治十八年,鞑靼小王子极有可能率兵犯境,本宫可已经忍他好几年了。”   其实没有这些边关的信息,朱厚照也记得弘治十八年鞑靼是有进犯的。   因为弘治皇帝在这一年驾崩,鞑靼人觉得这是个机会,京师朝局不稳,必然没有心思会管他们。   而提前知道这一点的朱厚照也不会毫无准备,他虽然不是什么将才、帅才,但总归是看过《三国演义》,战争之中有一个很好用的策略叫‘示敌以弱’。   这玩意儿看过点电视剧的人都明白。敌人认为你这个时候弱,只要你不是真弱,那么他们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弘治十八年这个时间节点很好。   当然,其中也还有些政治考虑,那是另外一回事。   总之,太子的话已经出去了,便是不会再忍下去。   张天瑞听在耳朵里,如一声重雷在心中惊起,“殿下!”   “先不要说什么兵者,国之大事。”朱厚照直接抬手阻止了,“也就是本宫平日里一直知道你胆儿小,换了旁人,只是听说要与鞑靼人打仗便这样害怕,本宫肯定要找他麻烦了。”   “殿下恕罪。臣失态。不过臣以为,这样的大事是不是要和陛下、内阁商议之后才能定夺?总不至……殿下与微臣两人就商定了这事吧?战事一起,几年积累的钱粮又都耗尽了呀!”   朱厚照垂着眼眉,“非不得已,本宫也不想打仗。打仗既耗民财,也耗民力,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也有父母妻儿,他们哭着向朝廷要丈夫、要儿子的那个眼泪,谁能看的下去?但是鞑靼之患是不得不除,北方的军事压力一天重过一天,大明各处都要省下钱粮供应这百万边军。这样下去,伤害更深,所以你也不要说什么商定不商定了。这仗,是不得不打。”   “但本宫也知道,朝廷中多的是你这样的想法,以稳为主,得过且过。到时候这样的争论,不利于战事。所以本宫要统一思想,要名正言顺!”   张天瑞不解,“却不知殿下要如何统一思想,名正言顺?”   “书院的军学院。”朱厚照指了指他,“军学院里的学生,年轻气盛,自命不凡。明年若有边关急报而来,你要引导他们发出声音。”   “发出……什么声音?”张天瑞小心的问。   刘瑾都瞧不下去了,有些话太子是不好明说的,“自然是发出要请战的声音。嘴长在他们自个儿身上,京城那么大,叫两句,吵不到旁人。”   朱厚照瞥了他一眼,“要你多嘴。”   刘瑾缩了下脑袋,头低了下去。   “回家后,叫你儿子进宫来。名正言顺靠你,统一思想还得靠他和他的《明报》。”   现代战争的第一步,舆论战!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步步惊心   西北的风干燥而凌厉,呼进嘴里全是凉意,许进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还是赶到了固原府,来亲自递上尚书刘大夏给杨一清的书信。   当然,他的职责可不是个邮夫,他此行还有重要的事。   当初,如果没有陛下生病、太子当朝喝斥这件事,许进到固原还有几分信心,现在却也不知道了。人心如水啊,总是高了还想高。   而杨一清那日和齐承遂商量一番之后,给东宫的奏疏已经上路了,当然东宫会不会回,怎么回,这就不是他们能掌控得了的了。   固原总督府,下人们给杨一清禀告,说是兵部侍郎来了,杨一清瞬间有些不高兴,看得齐承遂有些奇怪。   “你先在这里待着。我去迎他。”   不管高兴不高兴,杨一清台面上还是非常热情的迎接了许进这个兵部侍郎,人家怎么样也是京里的大员,现在是兵部侍郎,说不准眨眼间就变成尚书,自然是怠慢不得。况且许进在弘治九年就已经巡抚陕西,说起来还是他的前辈。   杨一清将刘大夏的书信看完,其实是装模作样,里面什么内容,他早在数天之前就已经清楚了。看完之后便对许进说:“既然是殿下的旨意,又有大司马的书信,我杨一清自然是在所不辞。不过这么件事,大司马竟然派了许侍郎冒雪前来。是不是有些话,不能在这书信上写?”   许进喝了几口热茶,肚子暖了,手脚也不那么冰冷,赞赏般的看了看杨一清,“都说杨应宁的细腻心思也是世间少有的,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当年我巡抚陕西,你是陕西按察副使,我便看出你日后必将一飞冲天。”   杨一清客气的和他应着。但实际上看出个鬼,他有今日又不是许进的提携。   许进这个人,本来什么都好,巡抚陕西干得不错,官声也还可以,就是弘治十三年,火筛大举进犯大同,边境的将领屡次战败,皇帝命令许进与太监金辅、平江伯陈锐率领京城军队抵御敌人,结果失败了。   这件事让许进遭受了很大的挫折,还有御史弹劾他惧敌不出。按照正常的操作,许进就是上疏请辞,只不过没有被获准。   后来刘大夏入朝为官,因为赏识许进刚直敢言的性格,所以一直倚为心腹。   杨一清不与他兜圈子、套过去的那些交情了,直接道:“我这总督府里风紧,许侍郎有什么话您就讲。”   “好。”许进放下了茶杯,捏着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清查空饷这事儿,满朝文武都看得出,是殿下有意为难大司马……不知杨”   杨一清抬了抬手,“我听说,满朝文武都觉得空饷这件事儿,是该清理的,这个弊政也是该去除的。许侍郎现在这句话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大司马的意思?亦或是朝中诸公也有人这么觉得?”   杨一清的意思很明白,太子有意为难刘大夏这种话,可以说,但不要在他这里说。不是他要与刘大夏割裂关系,实际上,他还是要保持这个关系,但是朝堂上人人都说了‘要除此弊政’,这就不是太子在针对,是大家都这个意思。   也说明太子想褪去这个骂名。既然太子不想担,你下面还在说?眼里还有没有东宫?   总督府即便风紧,但说话也不是这么个说法。朝廷的官更不是这么个当法。   但杨一清的这个话让许进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当日的朝堂,是殿下有意推动,难道你杨应宁也相信,从内阁到各部,都想着让大司马来清理空饷?”   杨一清眼睛一眯,“许侍郎这个话不该来问我。我又没有去参加当日的朝会,如果内阁到各部的确有那么多人不这么想,那么这件事就不该落到陕西,甚至不该走出紫禁城。”   许进有些吃瘪。   杨一清还继续道:“我听说这差事,大司马也当朝领了,既然领了,就不要去纠结背后的事。我不愿意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司马,许侍郎觉得像刚才那些话说多了,传到太子殿下的耳朵里,是对大司马有益,还是对你我有益?”   许进握了握拳头。   几年的时间,杨一清骤而登高位,倒也不是纯粹的运气,如果说当初是锐气初显,现在则已经是官场之上的巨鳄了。   “好,那便不提这一茬。总之,我能够看出大司马为什么在朝堂之上主动领了这差事。”许进摇头慨叹,“大司马这是舍生忘我,以死报国了。但你也应该看得清朝局的趋势,陛下龙体日衰,总有一天,太子是要主政的。”   朱家父子、皇帝储君之间的继承是天理循环,有什么可说的?杨一清知道他话没到底,也就继续沉默。   许进终究还是抛出了自己的心中最想说的一句话,“……少年天子,唯好兵事。杨部堂,我大明可受不了这二茬罪啊。”   杨一清听了这话,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许进的话里的意思,其实是说正统十四年,年仅二十三岁的皇帝领兵亲征,结果酿成了土木堡大败的动乱。如今,这一位太子,也是年少,也是欲尚武兴兵,搞不好就是往日重现。   看来这才是他此行最重要的事。   “许侍郎,容下官问一句,此次固原之行,是许侍郎自荐前往,还是大司马授意?”   许进回说:“我在大司马之下列职,前来固原自然要得大司马的允许。这一点有何影响吗?”   杨一清没有回答,而是说道:“朝廷是否用兵,这个决定下与不下,是轮不到陕西做主的。”   “那如果兵部有令让你以稳为主,坚守不出呢?”   杨一清已然不悦,“许侍郎为什么总让下官觉得兵部可以违逆殿下?你先前也说过大司马是舍生忘我,所以就更加不应将大司马架起来,到最后弄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没有人要架住大司马。况且,既然是舍生忘我,大司马也不会在意那么许多了。”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可讲的?   这是人家要拼命,想拉着他杨一清一起拼命。   许进看他一沉默、犹疑,心中不禁升起一种悲凉之感。   “我言尽于此,如何选择,就看杨部堂的了。”老头儿摇了摇头,还有几声叹息,仿佛很委屈不易一样。接着他便离开了,空荡荡的房屋里,只留下杨一清一人。   不久之后就传出‘啪’得一声。   是杨一清怒拍桌子的声音。   齐承遂走进去,将地上的那封书信捡起,在书案上放好。   “部堂,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杨一清沉着脸,两个眼珠子射出怒光,来回转悠着又像是在思考,“殿下的回信,有了吗?”   “还没有来。”齐承遂很少见杨一清这样,即便上次那么难得情况下,他也还是找到了出路,“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大事倒没有,我是气这么一帮人裹挟着大司马,让他退不得、也动不得,明知前面是万丈深渊,也要闭着眼睛跳下去!现如今,东宫要用兵,朝中有大臣要止兵,找来找去,就剩大司马这面旗了,大司马于我是有恩的,我是真不愿意看到那一幕。”   “可有转机?兴许可以修书一封,劝一劝,你的话,他总是会听得。”   杨一清闭着眼睛摇摇头,“局势已经如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齐承遂又问出刚刚的疑问:“我看部堂,似乎对许进的到来很不高兴。这是为何?”   “因为我不相信是大司马主动派了他过来的。我宁愿相信,是大司马也掌控不了他们了。”杨一清站起了身,“太子让大司马去清理空饷,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西北。因为大司马知道我杨一清不会误国误民。此事有殿下的旨意、兵部的印信,何必一个兵部侍郎亲自前来?”   杨一清在想,或许是那次朝会对刘大夏的威信打击太大,以至于出现派兵部侍郎这种奇怪的行为。它不像是个人意志的体现,像是某种斗争的结果。   “他不该来?”齐承遂‘嘶’了一声,细细的品味了这其中的道理。   “当然不该来。他不来,清理空饷这事儿我杨一清总会给出一个说法,大司马信我,太子殿下也信我,他们都知道我杨一清是什么人。但他来了,就会让殿下误以为是兵部在拉拢我这个三边总督,或者干脆就认为我是和他们一条船上的人。原本一件清理空饷的事,就是不复杂也给搞复杂了,你觉得大司马会想派他过来吗?”   “我这个时候送到宫里的信,殿下有几分相信还不得而知。但配合他们阻止殿下用兵已是万万不能的了,这一步再踏错,杨一清就是有天大的功劳,太子也不会容我。这些书呆子,空有治国良策,却都是纸上谈兵,以为办成一件事就是把这个也拉下水、那个也拉下水,哪里知道圣上是能逼迫的人,但殿下可不是!”   ……   ……   京城里,   朱厚照也的确收到杨一清的来信了。   他用人,有时候论心,有时候论迹。像杨一清、王琼这种从底下干上来的人,浑身八百个心眼,他们都年近半百,价值观固定了,你指望他们老老实实的给你一颗十成的忠心,那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已经教会了他们要趋利避害。所以其实只要能用一半儿的心给朝廷办事,就够了。   私心总归是有的,皇帝不能指望手底下全是一点儿私心都没有的大臣,这些大臣几千年历史又能有多少。   “……这个杨一清,大脑估计都快给烧坏了,小心翼翼的想做事,倒也是为难他了。”朱厚照对他信中所表现的态度还是认可的。   就是杨一清也觉得清理空饷是需要的,但是他担心太子有其他的打算。什么叫能办事的大臣,这就是。   照顾了下面的实际,还要照顾上面的心思,这容易的么?   “看来,刘大夏是选在了西北了。”   “是,”刘瑾轻声说:“据说,许进都到固原府去了。”   朱厚照眉头一皱,杨一清到底还是初任三边总制官,而且他记得历史上这个人干得很好,所以还是先让他任着吧。等到明年看看他的实际行动……如果确实有异常,那也没办法,只能撸掉他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父爱的演绎   杨一清的事还是给了朱厚照一些困扰,在他的记忆里,史书都是记载杨一清是既有能力又忠心的大臣,在后来的嘉靖年间他也当到了首辅的位置。   但兵部侍郎许进这个时候前往陕西,不就是明摆着说杨一清是他刘大夏的人吗?   现实和记忆的割裂让朱厚照有些不自在。   但轻易要动杨一清是不会的,从王越到秦紘再到杨一清,西北少不了一个强力的人。   于是他在东宫的殿里思来想去还是以局势暂时稳住为好,不管怎么样,明中期这个时候,臣子是动摇不了朝廷的根基的。   但这个信他要好好回。   “这封信本宫亲自写吧。”   丰熙微微一怔,皇太子对于地方的这些要员都非常重视,甚至不亚于在京的一些大佬,这其中其实也见太子的执政思路。寻常人或是简单应了了事,但若要当个有心人,其实太子的行为都可以咂摸出味道来的。   “是,微臣遵旨。”   朱厚照刮了刮鼻子,“你们觉得杨一清此刻是什么心情?丰熙,你先说。”   “微臣觉得……他应该是有些迷糊。殿下是励精图治的一时明主,本来处理边镇各军空饷之害也是利军之策,但这其中又掺杂着大司马,所以他怕是会摸不准殿下的用意。因而才有这封信。”   “刘瑾,你说呢?”   刘瑾没有丰熙的稚嫩,也说得更大胆,“杨一清是何等样人……殿下也是清楚的。他做官一向个性极强,利国利民的事他自己就会做,不是利国利民的事他不敢明面抗旨、暗地里也会想个办法拖延。因而这封信,不是为了来摸殿下的用意,而是为了减少殿下的猜疑。”   这话丰熙不敢说。因为如果刘瑾说的是真的,其实有些诛杨一清的心的,因为他在和太子玩心眼。   杨一清的确很有个性,到目前为止,朱厚照还没碰到一个类似的官员。   “那这封信,你们觉得,要如何回?”   刘瑾稍作凝思,“微臣以为,当回复他实心用事,以朝廷和大局为重。”   朱厚照忍不住瞄了他一眼,这个老太监,也是够滑。   “你这个话,是要把朝廷的三边总督给难死了。以朝廷和大局为重,什么大局?哪个大局?”   嘉靖皇帝就喜欢这样,让臣子猜,搞得朝堂之上蛇蛇蝎蝎的。   太子自己坐下来提笔,“本宫给了刘大夏这份差事,何尝又不希望他成事儿?哪怕只是将边军各镇领空饷的积弊稍作清理,于朝廷、国家也有莫大的益处。如果刘大夏始终能为朝廷做出这样的贡献,这兵部尚书之职给他又如何?所以第一点,就是告诉杨一清,不要有其他心思,配合兵部做好这项差事。”   “另外,你们觉得许进这个时候去固原府能有什么事?”   丰熙和刘瑾都蹙眉沉默。   “我们了解杨一清,刘大夏、许进难道不了解杨一清?清理空饷之事,只要朝廷支持,没有刘大夏的话杨一清自己也会做。所以许进一定是因为旁的缘由才亲自去的固原,他想拉拢杨一清。”   “所以殿下是想直接和他挑明?”丰熙大约能猜到,因为太子往日就喜欢直来直往,不喜欢和臣子互相猜来猜去,降低效率。   朱厚照赞赏的点了点头,“杨一清这样的人,心志坚定、极有主见,心思玲珑剔透,想忽悠这类人,即便能做到,也会很累,而且风险极高。倒不如直接告诉他东宫的用意,本宫想要这样,你杨一清做得到有做得到的下场,做不到有做不到的下场,然后看他的选择。”   在这个时间节点,旁的朱厚照都可以不在意,唯有一条,西北掌握甘、宁、榆三处几十万兵马,而且直面河套地区的蒙古诸部,他绝对不能够和刘大夏那样秉持着以和为主、尽量避战的态度。   这也算是在复杂的政治局势中抓住主要,忽略次要。只要这一点可以,其他的日后再说。   所以这封信朱厚照就准备这么写,临了还嘱咐刘瑾,“这封信宫里送,你去派人。见到杨一清的时候告诉他,明白回奏,不得拖延!”   “是!”   此事后,朱厚照伸了伸懒腰,“丰熙,后面还有什么要事么?”   “殿下宣了《明报》的张成田进宫的。”   朱厚照想起来了。   “喔,对的。把之前准备好的那些奏疏都拿出来吧,一会儿叫他给带回去。”   这些奏疏是丰熙、靳贵等人从军报上摘录的,有些敏感信息不能让张成田带到《明报》上去。剩下的,大致就是这几年的边患情况:   弘治十三年四月,贼入寇大同,京师戒严,人心訩戄。十七日至二十三日在大同左卫大肆杀掠;五月中旬,西自威远、平虏、井坪等卫所,东自阳和、天城、顺圣川,南至应、朔、山阴、马邑、浑源、蔚州、广昌等州县中间环屯列寨,绵亘千里,烟火聚落百万余家,旬日之间生产荡然,人畜殆尽。   弘治十四年八月,虏酋小王子联合火筛等蒙古诸部约七八万骑从宁夏花马池深入固原迄南,分路抢掠,火光营盘数十余里,势甚猖獗。   弘治十七年,蒙古右翼火筛部率数百人攻至焦山……   每一次这些军报来的时候,朝中的反应都是慷慨激昂,等到弘治皇帝真说要开干,又是谨慎为要。次数多了,搞得大家都慢慢习惯了,反正他们也就是在边境掳掠一番,过后就回去了。一日一日晃下去,边关的局势真叫一个糜烂。   张成田手里捧着的这些奏疏也是沉甸甸,   朱厚照交代他说:“这些奏疏中详细记录了这几年蒙古诸部对我大明的进犯,几乎是年年都有,里头也记录了不少细节,你回去不忙立马报道,先整理出来排个计划,过段时间报上一个。不要每日不停,否则会给人一种疲惫之感。”   张成田奇怪,但是他不敢问。   结果朱厚照也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先前给那108将排名,目的是让他们的脸红一红,不是真的叫百姓看朝廷的笑话。这次的这些事,则是要入心入脑。你手底下可有文笔绝妙的人?最好是写过故事的。”   张成田眼珠子一转,“倒有一人。”   “那你就看着安排,总之一个效果,要体现敌人的凶恶,我方的忍耐,另外,不可描述朝廷一味避战,我们是要引导民意对鞑靼人不满,不是对朝廷不满。况且,弘治十四年都指挥使王泰师战死,弘治十七年,都指挥使郑禹战死,这些都说明大明的军人是与敌人在殊死搏战。”   这话倒是容易理解。   说实话,张成田手中掌控着《明报》,这些年来类似为了特别的目的而有意安排一些文章造势也不是头一回了。   就是这些战役……大明大多打得并不漂亮。殿下,这是要兴兵啊……   “有问题么?”   张成田摇了摇头,兴不兴兵是朝廷的决策,和他是没关系的,“回殿下的话,没有。只不过有件事……小人想禀报。”   “说。”   张成田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像是《明报》报纸的排版,“近来民间也有模仿《明报》的《志报》、《闲书》在流传,所报内容,一开始还是些文学文章,但逐渐的也会涉及些民生、断案和政论这类事情。小人记得殿下说过,舆论战是不见血的战争,似这类报纸,可以流传的吗?”   朱厚照眉目一闪,从张成田的手中接过来这份报纸。上面的确是《志报》二字,这份所记录的是一个逃荒到京师的三口之家的生活场景,以及马上要过年了、王府之家的一些过年习俗,许多人不知道,拿来当个趣味阅读倒是不错。   “这是谁在做?”   “殿下,可还记得江同祖?”   “啊,是他啊,这些人在朝中郁郁不得志,是想着做这些事情去了啊。”朱厚照当然记得,而且他心中已有计较,“就让他们先弄吧,这件事,本宫知道了。”   张成田没其他话,收拾收拾出宫去了。   江同祖、马益谦……朱厚照现在在等这些名字慢慢的聚集,他们已经对自己有些怨气,总有一天会说出不敬的话来、做出越线的事来,到那时候许多事就名正言顺了。   张成田走后,朱厚照叫人更衣,他要去弘治皇帝那边了。   这个冬天,皇帝的身体很不好。先前稍有好转,如今形势又急转直下,其实很危险,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便再也好不起来了。   以至于连朱厚照大婚的事,其实都处在停滞的状态。这倒还好,没什么影响。但是每到年关,会有许多祭祀的活动,皇帝老是躺着,其实不太好。不是有句话叫做: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时候祭祀可是得认真对待呢。   乾清宫的暖阁里,温暖的就像开了暖气,可即便如此,弘治皇帝还是盖着厚厚的被褥。   朱厚照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照常让太监们不要出声,他害怕打扰到皇帝的休息,但这次却不同,里面有声音。   是萧敬的,这老太监说:“皇爷是不是想见见殿下?”   “……咳咳。”这是皇帝在咳嗽,声音也有些沙哑,“还是不要了,现在朝政都在他的肩头,每日里已经很辛苦,有点时间还是让他多休息休息……朕这个父亲当得不好啊,人家讲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朕的皇太子怎么也这么早当家。”   暖阁外的朱厚照收回了踏出去的脚步,听到这话有些暖心的笑了笑。   只听萧敬又回说:“皇爷不该这样想,殿下睿识卓绝,能够早当家是好事,奴婢上次还听英国公张懋说很羡慕皇爷呢,他就生不出这么好的儿子。奴婢说那能一样么?殿下可是龙子龙孙。”   弘治皇帝叹息一声,“你啊,就会讲好听的话。不过你没儿子,理解不了。朕告诉你,真正的父亲是不在乎儿子有多大出息的,朕……只盼他能够幸福安康。”   朱厚照不是很喜欢煽情的人,他的情绪也很难被人煽动起来。但弘治皇帝这番话还是让他鼻头有些酸劲。从弘治十年到今年,弘治皇帝给他演绎了一个真实的慈爱父亲的模样,也许在这一刻,这份父子之情才真正在他内心涌现,使得他这个成年人的灵魂能再去认一个父亲。   但天公不作美,转眼间,竟已弘治十八年了……   想及这一点,他的眼眶也不免有些泛红。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杨廷和回京   宫里。   朱厚照从萧敬手里将熬好的药接过来,他心里在想,人的生死即便帝王也是无能为力,他只能在弘治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将自己这个儿子该做的事情做好。   “原本是想要给你选妃的……可惜朕的身子不允许。民间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说哪怕是民间的孩子也有父母替他们张罗婚姻大事,朕的儿子到最后可不要还得自己选……”   皇帝像是知道了自己的大限一般,说着这种很丧气的话,叫朱厚照也心中难受。   “父皇是帝王,九五至尊,哪里要亲自去选,便交代下去让他们办,到时候儿臣娶个最好的太子妃,也让父皇高兴高兴。”   弘治皇帝挤出了笑容,“是要最好的,朕的太子肯定要最好的。”   讲几句话,又喝几口药,皇帝虚弱,做表情最多的时候就是喝药的时候,那会儿五官都要揪在一起似的。这些中药不要说喝了,朱厚照闻起来都苦。   那边萧敬又赶紧端上水,让皇帝喝上两口。朱厚照再擦一擦他下巴,似这样一些简单的动作,都要耗费好几分钟的时间。   “呼……”皇帝像咳痰一样发出声音,萧敬还想让他多喝几口,但他赶紧摆摆手,像是碰倒什么毒药似的。   这一幕忽然让朱厚照觉得,这位大明朝的帝王其实是在熬。   就像前世他在医院里见过的很多老人,身体机能的衰弱让药物起不了什么作用,一会儿这里痛,一会儿那里痛,时间久了,熬得人精神几近崩溃,就是能活其实也不想活了。   弘治皇帝就有点这个样子,他身体弱,这几年断断续续的不知道躺下了多少次,每次至少一个月,这段时间都要喝药,连续折腾下来,人真的要疯。   想及这些事情,以及刚刚在门外听到皇帝说的那些话,一向心性坚韧的朱厚照竟有些落下泪来。   弘治皇帝一看心惊,“太子这是怎么了?”   朱厚照吸了两下鼻子,“儿臣是心疼父皇。像是这种药,儿臣光是闻一闻就觉得想要吐出来,更何况父皇每日要喝,而且这几年几乎不断。父皇以仁孝治理天下,内宫外庭哪个没在儿臣面前说过父皇的好?都说好人有好报,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老是让父皇受病痛的折磨。”   弘治皇帝也是一个感性的人,他一听太子落泪讲出这番话,心中是无限的感动,他抓住朱厚照的手说:“老天爷的坏话可不能胡说,便是为了朕也不能说。记住了?”   朱厚照点点头。   之后皇帝有一番欣慰的笑容,但他笑着,也哭着,还不忘拍了拍太子的手,“不要哭了,你能有这番心思,朕已经十分的满足了。前些日子,朕也和英国公说过,你的思路与朕迥异之处甚多,但这些年还是以维护朕为首要,这便是你的孝道。百善孝为先啊,所以上天不是没有眷顾朕,有你这个儿子,就是上天对朕最大的眷顾。”   “看朕的身体,想再好起来怕是也难了,即便真的好起来,处理几日朝政估计后面也难以为继,朝政不易,朕是知道的,以后这大明天下的担子,就要靠你挑起来了。”   朱厚照听着他心志已哀,这种情况就更加难办了。   “……要过年了。”皇帝这么嘟囔着。   一到年关,事情就少些,从皇宫到各部衙门都很清闲,所以时间过得也快。转眼间就上了腊月二十。   前些日子人在山东的杨廷和收拾行囊北上京师,按照旨意,他在山东任布政使已经到了年头,这就要回去接詹事府少詹事的位置。   出京之时三十九岁,回京之时已经四十六了。   现如今朝中的局势日渐明朗,太子殿下权柄日重,他在这个时候能得到詹事府少詹事这个位置,足见他的未来也是广阔的。   弘治十八年乙丑恩科过了年就要开始了,前些天太子同内阁商议,先将杨廷和升为詹事府少詹事,随后令他和礼部尚书林瀚同为主考官,负责乙丑恩科一应事宜。   主考官也是个显职,一般而言,由山东布政使这样的职位骤而提拔而到此的也是很少,但太子说过,恩科中策论文章要与实际相结合,杨廷和在地方任职多年,怎么不能担任?   其实朝中的人渐渐的也都明白了,太子一方面是在提拔杨廷和,另一方面就是一如既往的释放讯息:有地方任职经验的,官儿升得就快。   都已经弘治十七年了,这些聪明人总归是能摸出点经验来。   这也导致京官之中想要先到地方历练一下越发增多。这不是杨廷和走后山东布政使的缺儿就出来了?   这个职位上,前一任王华也是浙江巡抚了。   谁有前途,哪里有前途,一看就明白了。   如果说刘大夏在兵部日薄西山,那么杨廷和在山东就是热得发烫,从布政使衙门到按察使衙门,再到各府州县的知府,都把他当成未来阁老一样捧着,临走的时候各种践行全都来了。   搞得杨廷和离任比赴任还累,但好在山东离京师不远,腊月二十这天也到了京师里,当初受他提拔而入太子视线的韩子仁又在京师迎接他。   杨廷和整个人晕了一大半,“我这从济南府刚‘逃’了出来,又掉入你的狼窝。你可饶了我吧。”   韩子仁下颚的胡须也浓重了,他比前几年更为精壮些,到了京里以后实际上就想办法攀着太子这颗大树往上走,在腾骧左卫一路升迁,现在也是个千户了。   “都知道您要重回詹事府,我若是不叨扰您一下,可是我不懂事了,当年一声杨知府,属下可都还记着呢。”说完韩子仁一拍自己的嘴巴,“瞧我这嘴,您早就不是那青州知府了!”   杨廷和自己也有几番感慨,他仰望着雪后的京师,露出回忆的神色,“当年我离开京师的时候,惊了许多人,太子殿下质问我:他说我辈读书人天天嘴上讲着要为国为民,真的从詹事府去到一地任知府,是觉得可以更多的为百姓做事而欣喜,还是觉得从京官退为地方官而失落。当年殿下尚不满十岁,能发此问,令我颇为震撼。”   韩子仁听后颇有一种共鸣,“殿下处理朝政这段时间,朝廷的确有了新气象,石斋能从山东布政使主考会试,更是朝廷政务由虚向实的标志。倒是下官心中有些好奇,石斋先生当时是怎么回答殿下的?”   杨廷和抬步往京师里走,“殿下高明。他说我不必回答,答案自在心中。”   “自在心中?”   那是什么?或许只有杨廷和自己知道了。   但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当时是门前冷落鞍马稀,现在是十步之内有人送。这些东西,只看懂是没用的,要亲身经历才能体会。   他在这个节骨眼回京,当然是少不得上门递帖子的人,所以入杨府之后干脆闭门谢客。   搞得杨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韩子仁道:“韩大哥,父亲这是咋了?”   韩子仁想了想,“受得了冷遇,经得住热闹,石斋先生这是以身作则教导我们为官之道。”   “为官之道?”杨慎咀嚼着这四个字。   正想着,却听见‘砰’的一声,天空之中有亮丽的烟花升起。   “过年了。”   “是啊。明年就是弘治十八年了!”   人们就着新年的氛围辞旧迎新,想着明年能是个好年头。除了朱厚照,大概谁都对新一年的困难预料不及。 第一百九十八章 换个思路   历代宫廷对于春节都尤为看重,明代更不例外。正月里的节日也最多,有“正旦节(即大年初一)”、“立春日”、“元宵节”、“燕九节”、“填仓节”。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正旦节和元宵节。   节日期间,民间有庙会、灯市、祭灶神等活动,万民同庆,热闹非凡。   在宫里,皇帝要在祖庙祭告,然后在奉天殿举行大朝会。朝贺礼仪活动庄重,王公百官整肃,仪卫威严气派。皇帝大驾出乾清门,在威武的护卫队列中金辇升上三台,经过谨身殿、华盖殿,最后御奉天殿,端坐在金銮宝座上接受臣民的新年朝拜。外廷仪式结束后,皇帝回内廷,接受皇后率领嫔妃行礼,皇子皇孙行礼。   皇帝如此忙碌,皇后也闲不了,亲王王妃、侯爷和伯爷等勋贵的夫人也都要携自家女眷去朝拜皇后。   太子也逃不掉,大臣们也一样向他朝贺。   在大朝会之后,还会有‘大宴仪’。   就是官员拜贺结束之后,宫中要大摆宴席,官员、皇室成员与外国使臣均可参加,其次便是各位夫人要在后宫与太后等人一起吃饭。   大朝会的规模十分庞大,宴席也多种多样,分为大宴、中宴或小宴,不同的宴席也对应着不同的菜式。   总之这一天啊,从五更时宫里焚香放鞭炮开始,便闲不下来。   但今年有个特殊情况,就是弘治皇帝身体不好,身子虚怕冷,可这天儿啊,有时候开个门缝儿马上就能听到北风呼号的凄厉之声,腊月二十八这天天上还飘起了鹅毛大雪。   朱厚照心情沉重的从清宁宫出来,肩上披着大氅,头发也压不住一片片雪花,背后两排的宫女太监大气不敢出,因为清宁宫里的人状态更差。   清宁宫是周太皇太后住的地方,现如今朝务因为过年而少了许多,但是这家务又多了起来。   说句通俗的话,宫里地位最高的男人弘治现在下不了床,宫里地位最高的女人周太皇太后也下不了床。   张皇后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妇道人家,虽然这么些年皇后,但是碰上这样一个好丈夫,连一个‘竞争对手’都没往后宫里领,她又能有多大成长?   现在丈夫缠绵病榻,她又是照顾、又是担心,估计再过些日子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所以这个人也指望不上。   数来数去,大小事务能做主的就是他这位新年才十五岁的东宫太子了。   朱厚照旁得也没想,先吩咐说:“太皇太后病重的事,谁也不许传到父皇的耳朵里。”   风雪之中,话意让人觉得更冷,这些太监宫女不敢多说,只能低声应是。   历史上,周太皇太后就是弘治十七年去世的。   弘治皇帝童年受过罪,周太皇太后接他过去一手带大,这样的经历,他们两人的感情能薄得了?   如今周太皇太后已经到了每日有几个时辰是昏迷的状态了,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老人家明明已经七十四了,身体状态却如此之差。   这事儿要是让弘治皇帝知道,指不定又闹出什么事呢,所以只能先瞒着。真要最后有什么后果,他这个太子承担。   这个时候,有个小太监顶着风雪过来,“启禀殿下,内阁三位阁老来了,在东宫等候召见。”   朱厚照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把大氅后边儿的帽子戴上,“回宫。”   后天就是大朝会了,结果弘治皇帝现在还躺着不能动,有很多场合可是很需要皇帝的。   宴席么皇帝不参加就算了,祭祀、朝会,这都是很重要的事。   东宫殿内,刘、李、谢三位阁老面前的茶杯都冒着弯弯的轻烟,但他们不敢坐,因为太子刚刚进门在解开大氅。   随后又走到中央的炭盆边伸了伸手。   “大雪的天,够冷的吧?”   李东阳说:“殿下要保重才为紧要,我们这些人不碍事的。”   “来一起烤烤吧。你们也都了解本宫,知道本宫最为在意的关节不在这些虚礼上。”   三位阁老相互看了看,还是伸出较为僵硬的手,感受着一丝暖意。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也许是本宫的错觉,这冬天一年比一年冷,年后,内阁要多关注各省,有灾情的要早报。还有,草原上更冷,等到来年春天他们的食物吃完,牛、羊、马再吃上个把月的鲜草养得肥些,我大明边关的百姓又要暴露在他们的弯刀之下了。本宫本不该在过节的关口提起这些,但还是有些忍不住。”   “殿下关心国事,这是朝廷的幸事,百姓的幸事。不过事情有张有驰,殿下也不可太过辛劳。”刘阁老的嘴唇冻得也有些硬,讲话都不利索,好几个字说出来都瓢,“况且,正旦节就是后天,先前陛下称病免朝,大朝会是否也当如此?”   朱厚照先没回话,而是问道:“内阁的意见呢?”   刘健直说:“臣等三人都以为,陛下的龙体重过一切,不应让陛下强撑病体。且殿下天人之姿,即便叫些外国使臣知道大明皇帝龙体偶有微恙,四方宵小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错,这次内阁的主意倒是说到了他的心上。   “照准。各类祭祀、朝会、宴席等活动,由本宫这个太子代替父皇,另外……”朱厚照指了指,“叫礼部动动脑筋,本宫是太子,与父皇还是不一样的,不要照搬照抄以往的规章流程,翻一翻史书,本朝没有就找前朝,看看太子代皇帝主持类似的礼节活动要注意什么,要有区别。”   “那是自然,请殿下放心。”   “好。就这事儿吗?”   三人都点头,旁的即便有啥,也没必要在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和太子讲。   朱厚照见状,搓了搓手,“辛苦了一整年,平日里我还凶得很,今日就留下吧,陪我一起用膳。刚刚刘阁老说有张有弛,我看是需要的,再多的活儿也要分几年来做。趁着今日无事,咱们边吃边聊?”   谢迁心想,您也知道您平日凶啊。现在他们三人都有些不敢,连连摆手拒绝。   但朱厚照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就今天了,二十九、三十你们就是想留,本宫还不留呢!刘瑾,传膳去。”   “是。”   就这样,三位老头儿就这样给他留了下来。   在弘治朝,内阁地位其实并不如六部。但在朱厚照的心中,其实内阁这个设置还是蛮好的。只不过就是结构有问题,比如说都是文臣,导致其他一些力量在国家最高领导层面的话语权不够,当然,这都是后话。   朱厚照处理政事那么久,其实有很多常规性的工作,它不应该占据皇帝大量的时间。就他自己而言,那种召集相关人员以听汇报的形式部署相关工作效率较高。   但那些常规性的工作又不能不要,这就需要内阁了。   “请客要有请客的样子,而且要过年了,本宫今天就大方一些。”朱厚照讲话一向老成,在几个老头儿面前除了模样稚嫩些,其他如言语、动作、表情都像几十岁一般沉稳,“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这一年,你们也都辛苦了!”   三位老头儿全都站了起来受礼,他们执意如此,也没办法。   “等到弘治十八年开了衙,本宫想换个思路,你们也可以想想。”   “殿下请说。”   朱厚照说道:“从弘治十二年到现在,我总感觉咱们是晃一年算一年,说是有些成绩,但也是老天爷开眼。咱们自己能不能有什么目标?”   “国家要建设成什么模样,民富?国强?总要有个目标才好努力吧?定了目标再定措施,有些问题,比如清理空饷的问题,这是上百年的沉疴,朝廷不可能一道旨意就将之全部刮掉。”   “但也总要有节奏的花个几年时间把它解决完,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关键得有个变好的过程,不能看到问题太难就说牵涉太广,遇难而退,那往后是不是更难?一代一代拖下去,把困难的问题都放在一边,能拖一天是一天,这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也在想,弘治十八年朝廷要做什么事,得先列出来,再看未来三年,又是什么事儿要解决,也要列出来。先摆问题,再摆措施,然后分步骤有计划的排下去。到那时做不到本宫要收拾人,也不必落得一个不教而诛的恶名。”   刘健被‘点名’,又拱手请罪,但太子也没多在意就是了。   李东阳还在摸着胡须细想太子的话,有些奇怪,“殿下,这些话是否已经在心中想了许久了?”   “算是吧,今日不是廷议也不是早朝,我们就是桌上说说。我是因前些日子杨一清之事,朝廷要清理空饷,他似乎压力很大,但我这个太子从未说过要在三个月或五个月内把全国的这些问题都解决,我的意思……似这样的重大问题,朝廷也不能想当然,还是要一步步来。但官场的氛围不是如此,所以我便想到把朝廷要做到的目标给写下来,这样上上下下都知道东宫、内阁要推行什么举措。”   谢迁倒是颇为认同,“《中庸》云: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一年比一年进步,积小胜则为大胜,便是华山再高,它也顶有过路嘛。”   朱厚照的这个提议不侵犯什么利益,而且也表露出一种积极有为的精神,内阁三人听了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那么就等过年后吧。你们自己先准备一下,也可以各自传达。过年之后,内阁和六部九司专门开个大会,花上两三天的时间着重讨论一下。要分类讨论,事关百姓生活、边疆安全等各个大类都要讨论到,也尝试着列一个三年计划。计划一定,就像山头插上了军旗,军旗一立起来,就知道往哪儿冲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逆事   从大年初一的五更时起,太子朱厚照的时间就不属于自己了。大朝会、大宴仪当中的各流程和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先前已经定好的。   这不是抖机灵的地方和场合,后宫之后皇后接见命妇,更不是朱厚照可以和某个公府的小姐看对眼来一段想象中的爱情的时候。   眼珠子不要瞎看,即便能分得清这群娇艳如花的女子是嫁人还是待字,但心思乱动说不准回头一了解发现人家和你有血缘关系,到时候爱情弄不成反倒是段虐恋,那可不是朱厚照想要的。   所以不要心存幻想,该对臣子说什么就说什么,该出现在什么奉天殿那就不要去文华殿,一切安安稳稳的过去,这也是人们口中所讲的‘好兆头’,年关的时候整出什么事,搞得弘治皇帝再大喘气一番更加不好。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放松的时候,   朱厚照会在宫廷内看从外面邀请进来的乐师演乐唱戏,时间多的时候还在宫里组织些太监进行了一场蹴鞠,不过没什么意思就是了。他不去踢,只能看,去踢了,就是所有人站着看他踢,连个衣角都不敢碰他。   好在虽说平淡,但是宫里这些大小事务却也不乱,悬而未决找到太子的时候,都有旨意交代下来要怎么做,消息传到弘治皇帝耳朵里,他也是欣慰的。   朱厚照也考虑过出宫,但也是为了减少皇帝的担忧而取消,况且传出去也不好听,父亲正生着病,你还到宫外野游,总归是不好的。   要说有什么和礼仪上的规定动作不一样的,就是朱厚照给王鏊写了一封信,没什么大事,就是和他说宫里有些无聊,你在宫外过得好不好?   恰好李东阳在他府上做客,也见到了这一幕。   李阁老虽然位极人臣,但是他的个人命运是很悲惨的。   长子李兆先自幼聪明,但是二十七岁就去世了。应该是压力太大,读书读的,十八岁就在考场中病倒,死的时候也是在应试之前。次子只有十岁,第三子更小,周岁就死了。所以李东阳在《怀麓堂诗稿》卷五《哭午儿》有一句:儿生不满晬,遂作终身期。   他还有三个女儿,但基本上也都在成化年间就去世了。   到今天,这个岁数也生不出了,只有族中兄弟过继来的一子。   所以说一到过年的时候,人前显赫的李东阳才显悲凉啊。   历史上,正德继位之后,刘、谢两位阁老致仕回乡,只有李东阳留下来,后人从各种角度解读了很多,不知道有没有想过,李东阳不在朝堂,回乡之后才是一片荒芜。   因为是宫里递来的信,便是李东阳在,王鏊也要叫他等上一会儿看完再说。但真的看完又表情怪异。   李东阳问道:“有事?”   “没有。”王鏊摇摇头,太子给他的信,他不好与旁人多说,尤其里面的语气像是友人对友人一样,换做旁人可能会炫耀,但是他不会,“西涯先生先前说,太子有意要制定一种计划,不知具体是什么计划?”   李东阳见人家没有想说的意思,也就没有不知趣的多问,接话说:“听太子意思应当是要包罗万象,京中各个衙门都要有。老天官也知道,太子关心一件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一张条子宣人进宫。所以刘阁老的意思,内阁先要和各部商量起来,这样免得开衙之后措手不及。”   “于吏部而言,就是弘治十八年的计划,以及未来三年甚至五年的一个目标。到时候廷议太子殿下必然问起,所以我在想咱们要不要先拟个东西出来?”   王鏊听完忍不住摇头轻轻一笑,随后告歉说:“西涯先生见谅,我笑得是别的事。便是当年太子还年幼读书时,立下宏愿,要以振兴大明为己任,我当时听得是心中慷慨激昂,没想到才过了几年,殿下便是叫我们这些人过年的时候也要想着公事。由此看来,盛世可期矣。”   盛世可期……大概许多人在这样想了,   今年正旦节弘治皇帝始终未出现。   虽说以如今东宫的权势,朝廷是乱不了。但免不了各种猜测,朝中大小官员应该都已经准备着换个人叫皇上了。   王鏊的话,就让李东阳有这么一种感觉。   太子之才能明显胜于当今圣上,这是人所共识。   朝中有些人的心因为这件事是浮躁的,也有些人其实是憋着一股劲,等着圣君临朝,等着勇立潮头。   大家都不敢说,但大家都这么想。   “卢叔茂声名扫地,现在朝中大小官员都不想出丑。”李东阳凑近一些,“内阁就更不想了。他们那些小辈还能厚厚脸皮,我们这些人可承受不起。”   这倒是。   王鏊仔细想了想,“西涯先生,吏部的事情,如果过是三五年的时间做个规划,我想有道题是可以抛出来考一考的。”   “愿闻其详。”   “冗官。”   冗官这个问题其实和很多问题一样,伴随着封建王朝的衰落而越来越严重,某种程度上,它也是皇权独尊的必然产物,因为皇帝不信任官员,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一个人干活,另一个人监视他干活,再派个人监视监视别人干活的人干活。   就像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这是省一级的官员,但因为皇帝不怎么信任他们,于是搞出了巡抚,巡抚一开始并不固定,其实就是皇帝派个人去巡视一番,后来发现这个需求很大,于是就固定了巡抚。   后来根据实际需要又搞出了总督,总督权力太大,皇帝不放心,于是派出镇守太监。   所以明代省一级的‘三权分立’并不是朱元璋最早设想的三使,而是巡抚、总督和镇守太监。   此外,明代还有恩荫这个制度,就是朝廷的重臣可以有资格让自己的一个儿子获得一个官身、领取一份俸禄,一开始这是为了拉拢官员集团,但一百多年下来,其实养了很多没干活的人。   当然还有传奉官,这从成化年间开始,皇帝凭着心意随意任用官员,数量、耗费都是小问题,主要伤害了走科举这一途上来的士子,他们寒窗苦读,辛苦得要死,到最后不如讨皇帝欢心的。   王鏊一说出这两个字,李东阳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但也皱眉了,“传奉官的问题倒不大,殿下一向都是以国事为重。不过其他的地方要想裁撤官员,还真是个大事。”   “这不是西涯先生说了三年、五年之期么?我想着,只要每年核减一部分,总归也是一件善政。吏部有一样善政,其他衙门也都有一些,积少成多,何愁朝廷没有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好!那便将这个问题提出来。”李东阳一拍大腿,心中也松了一口气,“殿下那日已经说过内阁了。说我们不能因为问题太大、牵扯甚多就搁置不议,这样拖下去,往后只会更难。”   王鏊想得出太子说这些话的画面,“西涯先生,咱们也要抓住机会。殿下有魄力、有手段,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还有这份耐心慢慢的解决问题,得遇明主是千载难逢之机,不能不珍惜啊。”   这其中有多难得,他们两位都是历经成化和弘治两朝的老臣,自然是能切身体会的。如果当权者不主张推动这些问题的解决,一旦错过,过不了几代,大明就是遍地烽烟。   似王鏊家里的场景,在京的重臣府上也都有发生,毕竟刘健和谢迁也都没闲着。   李东阳走后,王鏊又将太子给他的那封信看了一遍,心中更加沉甸甸的。   朱厚照当然不会莫名其妙给人写信,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手段,面对杨一清要把底线给他摆出来,面对王鏊则要施恩,越施恩他压力越大,在面对抉择的时候越不会轻易反对。   开衙之后的这次大廷议,必然会抛出一些深刻的问题,朱厚照也需要这些大臣无条件的支持他。   生活里都是政治,这是朱厚照避免不了的了。   时间很快,元宵节眨眼便过。正月十九的时候,东宫有一灯笼在夜里靠近太子的寝宫,并叫醒了殿下。   朱厚照忍着酸胀的眼睛起身,还问道:“父皇那边,有人去禀报吗?”   太监也顾不得地上的寒冷,双手撑着,颤声说:“回殿下的话,还没有。”   朱厚照叹了一声气,清宁宫的事是他先前要求的,眼看皇帝不好,许多太监其实已经以太子的话为先,不敢有半分违逆。   不过先前隐瞒是为了皇帝的身体考虑,但最后的时刻还瞒着显然也不合适了。   他叹息一声,“派人禀报吧。”   几个月以来,许多人心里都害怕一件事的发生,没想到那个消息没等来,却等来了清宁宫的噩耗。周太皇太后比历史上多撑了几个月,但她在弘治皇帝病重的时候溘然长逝,还不知会有什么影响。   弘治十八年也果然是从白事开始。   也是这个时候,刘瑾和秋云等人都到了,他们赶紧忙活着给太子更衣,秋云还拿了一个绣包,“殿下,这里是切好的人参,多衔几片在嘴里吧!”   过年的这些天太子本就辛苦,如今还未来得及修整,又遭逆事,这个关口、这个挑战,还不知道太子能不能撑过去。   “好。”朱厚照拍了拍脸颊,吩咐道:“开殿门!” 第二百章 大明朝还有太子在!   朱厚照越是临大事的时候,脑子越不会慌乱,某种意义上就像整个人被击穿了,再想阻止这件事已经不可能,就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吧。   “先去乾清宫。”朱厚照吩咐道。   最近这段时间,宫里宫外许多事都是他拿主意,皇帝躺着休息,但碰上这样的大事,皇帝只要还喘气儿,就不能不露面儿,不然从孝道上就说不过去,所以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去一趟。   紫禁城里,白布悬挂的到处都是,朱厚照身上穿的也是生麻布所制的白色孝衣,他们到乾清宫门口的时候,碰巧也看着宫女和太监在往墙上粘白布。   太子二话不说就往寝宫里去,不过还没到里间的时候就听到弘治皇帝使劲儿的大喊:更衣!   朱厚照推开门进去,果然看到一个扶着床沿弯着腰的虚弱皇帝,他顾不得什么行礼,直接上去扶住,“父皇!”   弘治皇帝一看儿子都披上了孝衣,一把抓在手中又是那样真实,于是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哭嚎出来。   ……   ……   天亮以后,   朝臣也陆陆续续获得消息。像周太皇太后去世,不仅是去哭哭鼻子那么简单,京官、地方官、内外命妇也都要着丧服、官民不得嫁娶……等等,规矩多的很。   但民间哪里知道紫禁城哪天死个人啊?所以这就要行文天下。   此外还要定下谥号、丧葬之礼等。   朱厚照陪着皇帝、皇后去灵堂祭拜、哭上一阵之后也合不了眼,皇帝身体虚弱,如此大悲之下,又晕过去了一回。   这个时候朝臣也入宫了,内阁三臣都在劝说:“殿下,当此之时,皇上龙体不豫,更需殿下挺身而出,以稳人心,请殿下稍加节哀,臣等还有许多事要请殿下定夺。”   就这样,朱厚照的身体跟不属于自己似的,被这帮人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现在又要到奉天殿。   一到地方,刘健就开始滔滔不绝,“殿下,眼下有几样事要做。一是将哀诏布告天下,内外举哀,缅怀先太皇太后,吏部尚书王鏊文章品德俱佳,臣以为可堪此任;二是要遵祖宗成例赐先太皇太后佳号,奉安裕陵;三是丧礼之后,要将先太皇太后之神主祀于奉慈殿。”   朱厚照听得清楚,这帮文人,其实最是不讲情面,讲究礼制上的那些道道。   第一、第二都没什么问题,宣布消息和拟定谥号这都很常规。关键在第三点的奉慈殿上。这个奉慈殿,是弘治皇帝专门给他的生母纪氏修建的,因为她不是宪宗皇帝的原配皇后,所以她不可以入奉先殿和太庙。   现在周太皇太后薨了,不管你生前多威风,成化、弘治合起来也登顶四十年了,人生谁能得意四十年?但人一死还是一样,什么意思?   ——你不是正统皇帝的原配皇后,所以你入不了奉先殿、也无法配享太庙。   关键弘治皇帝这个时候还悲痛万分呢。   话说回来,弘治皇帝对待生母是万分怀念的,他本就是个缺爱的人,又怎么会不想念自己那位人人都夸她娴静的母亲?但即便这样,也只能再建个奉慈殿。   奉慈殿,就在奉先殿西边。   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朱厚照也不适宜在这个时候去争这个东西,本来就乱糟糟的,他们再吵一下,弘治皇帝听说估计能烦死,另外这也不是很核心的点。   但一句话不讲,就这么点头也是不对的。奉慈和奉先……你们嘴巴一张,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这么过去了?当我好忽悠呢。   朱厚照不动声色,先安排说:“由礼部主持,拟定丧仪,如果父皇龙体稍有好转,似此等大事,还是要父皇御览为要。谥号也难不住各位,六部九卿各主官都在,还是抓紧拟了,也好叫王尚书落笔拟诏。”   众人一听太子这意思,忽觉心头一抖,因为太子并没有全部接刘阁老的话。这是什么意思?有不满了?   刘健也是玲珑剔透之人,他一看如此,也只能先沉默下来,列旁等候。   “谥号怎么拟啊?”太子催促一声。   一看有些尴尬,李东阳急忙低着头走了出来,说道:“协时肇享曰孝,刚德克就曰肃,清白守节曰贞……,故臣以为先太皇后太后的谥号可以定为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承圣皇后。”   李东阳毕竟是大学士,少年成名的才子,他一出手,基本也不需要改动了。   定了这些。   朱厚照才开始问道:“刚刚刘阁老说先太皇太后要入祀奉慈殿。刘阁老,慈是何意?”   这问题简单,以前老说‘家慈、家慈’,慈是母亲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会有这座奉慈殿。   “慈,乃母亲之意。”   朱厚照说:“既然是母亲的意思,却将先太皇太后也入祀奉慈殿,这是否不妥?”   “启禀殿下。《左传》有云,上爱下曰慈。慈虽有母亲之意,但亦合先太皇太后对陛下和殿下的一番慈爱之心,故而臣以为可以入祀奉慈殿。”   这一番解释有些强词夺理,照这么解释,慈爱的多呢,全一股脑的塞到奉慈殿?   朱厚照轻轻一笑,“为妨后人不解,为何父皇将祖母入祀奉慈殿,就将刘阁老的这番解释记下吧。”   刘健脸一黑,这怎么还我来扛这个事呢?   末了,太子还说:“奉慈殿和奉先殿的始末,本宫是知道的。本宫只是略有疑虑,所以请刘阁老做了解释。”   话是这么说,但听得人可不是这么以为。   那意思不就是说:你们不要想轻易忽悠我,很多事,我太子都是知道的。   弘治十八年正月十九日,历经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这么多时代的一代贵妃终于去了。   纵观周太皇太后的一生,她和深明大义、母仪天下这些词儿都扯不上关系,作为正统皇帝的贵妃,她一直对皇后位置有想法,说句不好听的,有些像那种恶毒女二号,   而且她很想和皇帝合葬在一起,但是按照规矩,的确是只有嫡皇后才能和皇帝合葬。周氏那时候母以子贵,非常的好斗,斗来斗去还真的让她把这条祖制给改了。   从她开始,明朝嫡皇后和嗣皇帝的生母可以和皇帝一起合葬。所以孝肃周皇后的最后归宿就是裕陵。   这样的大丧是全国性的,从官到民,从民到军,可以说是天下素服,旁的朱厚照是不担心,他就担心边关地区又有人蠢蠢欲动。   按照道理,最好是能够把这些人全都召到京城来一次面谈,但此刻现实条件显然已经不允许,只得退而求其次,于是在安排了有关丧礼之事后,东宫又有旨意,召毛语文入宫。   太子背着身,在一副巨大的地图前走来走去,身后跪着的一样是素缟满身的毛语文,“……每次,本宫有什么特别麻烦的地方,总是头一个想到你。旁人都和本宫说,这个有才、那个有才,推荐来推荐去的,几年下来用的最顺手的还是你这个牢头儿。”   “殿下过誉了,臣只是领会殿下的用意,然后照旨意办事罢了。”   朱厚照转身,微笑问道:“这话也对,也不对。就说这天下聪明人这么多,难道他们是不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毛语文低着头,“他们是有各种各样的小心思,不像臣这般纯粹。臣最大的心思就是将殿下交办的差使办好。”   “浙江的事你做的好,应该说,你也没有哪件事做得不好的。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臣不敢。”   “不敢不是不想。既然想了就说。”   毛语文想来想去,“臣想向殿下求些银子支使支使。”   “官儿不要,掉钱眼里去了。”朱厚照笑骂他一顿,随后招刘瑾过来,“去取八千两吧。”   “臣谢过殿下。”   毛语文心里有些乐呵。他自己手下就杀过不少贪官,也知道太子的底线在哪儿,但说实话官儿当大了,排场大,有时候没有银子不行,他要一要银子,一方面是解自己所急,另一方面也是叫太子知道他那点小癖好。   “这次叫你来,是要你分别去一趟大同和固原。太皇太后薨逝,不久之后,边疆之地的军民也都会着素服,再加上父皇卧病日久,说不得就会让鞑靼人动了邪念,再弄些流言传播蛊惑人心。且年前边军就屡有奏报,推断弘治十八年鞑靼人会寇边,可他们也强盛不到哪里去,自然是想找一个我大明君臣都无力北顾得时候。本来这事儿找个人递信就行,但这次本宫是希望边军能够合力反击,这不是小事,非东宫亲信前往,他们那个决心是不敢下的。”   毛语文听后又有鼓舞,又有颤栗,“微臣谨遵殿下之令!”   朱厚照端起茶杯,踱着步仔细思考了一番,在殿门口时又想到一句话,他一开口毛语文调转屁股换了个方向冲他跪着。   “你最擅长揣摩本宫的意思,多余的话不必多说,总之你要重视,值此大变之时,如果敌人有意推动,说不得就会乱我军心。所以你去,也要告诉他们,不管京城怎么变,我大明朝还有本宫这个太子在!” 第二百零一章 入京、复套   如果不是白事,弘治十八年的开年本应该很忙碌才对。   顾佐作为新任少府令要立即启程南下,王琼在赴任浙江之前要启程进京,兵部要清理空饷,礼部要举行科举。   没一样事不是国之大事,内阁也本该忙得团团转。   但这几日,大明帝国像是停了下来,六部九卿的主官都在陪着皇帝太子祭告太庙、奉先殿祭祀,再将周太皇太后的神主送入奉慈殿,除了军国大事,其他一概不论。   要说影响,肯定是有影响。但影响最大的其实是弘治皇帝的身体。   皇帝不顾冬日的严寒和风雪,坚持亲自去往奉先殿和太庙,再加上人在悲痛之中没有食欲,补充不了什么营养,所以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象。   更加让人头痛的是,这日朱厚照正在和内阁及六部九卿商议事情时,有消息传来说皇帝不再喝太医院大夫开的药了。   朱厚照万分无奈,大臣们也一样忧愁。他们这些人这几日多多少少都劝过。   “大司马。”   刘大夏一愣,太子很少叫到他的。   “臣在。”   “你是父皇很喜爱的大臣,父皇愿意听你说话,本宫想让你去见一见父皇。”   刘大夏自然有知恩报答之念,别的不说,他心中还是无限怀念弘治皇帝的,在此时太子还能下这样的旨,他既意外又感动,“臣万死不辞!”   朱厚照又向着刘瑾打了打手势,“你去宫外将医学宫的谈大夫和胡大夫请进宫。太医院的药父皇吃腻了,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没有。”   “殿下不可!”刘阁老马上跪了下来,“陛下龙体是万千至重,不可半点轻忽,宫外的大夫如何能为陛下诊治?若是有半分闪失,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朱厚照心说,宫里的太医才危险呢。   “刘阁老不必担心,谈大夫虽是女性,但她是不可多得的名医,京中内外命妇现在哪个不信任她?便是阁老自己家也请过她吧?”   刘健还是想坚持,“臣内院女眷皆粗鄙之人,哪里比得了陛下的龙体?”   “好了,这件事听我的,就这样处置。有任何事,本宫来担。”   谈允贤的名头如今在京师之中也不算小了,原本大家还觉得女子行医多少有些抛头露面,可真的方便了许多达官贵人的女眷之后,这些声音至少在上层是听不到了。   皇帝出了这样的事,太子也没了继续商议的心思,所以揉了揉脑袋,说道:“各位先生,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这是太子所表现出的孝道,所以一众老头儿们也不会说什么。   就是礼部尚书林瀚到外间之后急得直拍手,他对王鏊说:“恩科之期没有推迟,还是那么多事情,陛下病重,殿下也无心政事。我这礼部的事情找谁决断呐?”   王鏊轻拍他的胳膊,“亨大,民间有句话说得对,田要亲耕,儿要亲生,陛下与殿下是血亲父子,这些年来感情深厚是内外都瞧得见的,这个时候传来陛下不肯进药,殿下是那样的反应,不正是人子之情?你啊,还是多想开些。”   “哎。”林瀚哪里不明白这些,“陛下一代仁君,不想还未及不惑便总是病魔缠身。上天何其忍心?说起来,自弘治十七年到今日,陛下缠绵病榻要有几个月了吧?”   王鏊皱眉点了点头,“半年了。”   半年了,你不要说是个生病的人。随便一个青壮的大小伙,躺个半年轻易不能动弹,你看他半年后身子骨还有没有之前好。   林瀚看了眼落在身后宽大恢弘的奉天殿,有些话也只在眼神里,不在言语中了。   因为国家正在大丧,他们这些人即便不办公务,也不能有什么娱乐活动,王鏊晃荡来晃荡去的到自家门口的时候,管家跟他汇报,说:“老爷,今儿有个也姓王的官老爷上门递了帖子,小的说您不在。”   说着就把东西呈上。   王鏊打开一看,原来是王琼。到底还是太子干练的声名传了出去,过了年王琼也没敢在河南耽误太久,算着路程,基本也是很快便动身了。   按理来说,他一个吏部尚书,太子老师,像这样地方的布政使虽然也算不了小官了,但他不见也就不见了。   可王琼不一样。   这是太子主动提起的官员,当时浙江布政使选谁担任众人都没说话,太子先想起了王琼。就这么一点细节就说明,王琼这个人怠慢不得。   “什么时候来的?他人呢?”   “午后来的,小人和他说白天的时候老爷都得去衙门里,已经请了他明天稍晚时候过来。”   “恩。好。”王鏊这才放心。   王琼在河南任职,大概还不知道去年底卢叔茂引起的那桩闹剧。   好在第二日,王琼没有再扑空,他这个人,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三教九流什么都来,某种程度上也有些路径依赖,所以登王鏊的门还拎着茶叶,相信礼多人不怪。   之所以登王鏊府,是因为太子那日虽然是自己提起王琼,但是也顺嘴讲了一句,是先前王鏊和他讲过,朝中的大臣对此多有议论。传到王琼自己的耳朵里,那么他怎样也要投桃报李了。   再者,以王鏊如今的地位、份量,也够他这个地方官来抱大腿的了。   王鏊先前则并不认识王琼这个人,只听说他治理漕河颇为干练,但眼见他拎着‘礼物’上门,心中不禁低看一份,只尽量维持了表面的尊敬。   “德华(王琼字)不必多礼,还是先坐吧。大丧期间,没有什么好酒好茶,先将就着。”   王琼姿态极低,连忙道:“岂敢。”   王鏊没再说话,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王琼又是极会察言观色之人,不用提醒便主动说道:“下官这次登府,一是当面叩谢老天官东宫举荐之恩。”   说着他又要起身。   王鏊却阻止了,“你去浙江,是殿下心中默定的。老夫没有帮上什么忙。”   “下官是末流小官,若不是老天官提起,殿下怎么会记得下官的名字?此番大恩下官心中铭记,往后老天官但有所指,下官无所不从。”   这是站队、拜入他门下的感觉。   王鏊心说这家伙果然有一些江湖匪气,什么你的人、我的人,这些习惯估计也是多年养成的。   略微沉吟一声,先问:“你登府的第二点是为了什么?”   王琼也没有害羞之状,直接道:“第二,便是请老天官指点迷津。浙江的事到这种程度,殿下怎么会偏偏挑了下官去往浙江?另外,殿下还要下官进宫面奏,下官冒昧,想请老天官解惑。”   “你先不必紧张,这是殿下任免地方大员的习惯,你去也不是说,主要是听。殿下办事,主要有一喜一恶,抓住这两点,你在浙江就稳得住。”   王琼急忙竖起耳朵,这可是跟随太子很多年的王鏊的总结。   “这一喜,就是喜干练之官。这便能回答为何是你,因你治理漕河有功所以给殿下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至于浙江的事如何自有殿下和你交代,老夫只是吏部尚书,万不敢凌驾于殿下之上。这一恶便是做了朝廷的官却误国误民,怎样叫误国,怎样叫误民,你肯定了解,不必我多说。寻常人记得这两点足够。但你……”   “请老天官直言。”   “也没有什么直言不直言。便是你刚刚有句话不对。不是老夫有所指,你无所不从,你当的,是大明的官,不是老夫的官。”   王琼冷汗直流,连连点头,“下官知错了。”   这些提醒也算是王鏊种下的一个善因,他感觉王琼是有机会做大的,希望往后能结一善果。   王琼这个人后来的官确实也当的很大,很多人都知道王守仁后来一路升官,所谓朝廷有人好做官,王守仁的这个‘朝中人’就是王琼。   宁王叛乱之象王琼先有察觉,所以他特地将王守仁安排过去,而且很信任他,准许他便宜行事。   可惜现在王琼还是个得在京里处处低头的‘小官’了。   ……   ……   在西北。   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来的慢上许多,但正月底的时候,杨一清也一样接到消息了,这让他的心头上了一层阴霾。   “……陛下事太皇太后至孝,如今太皇太后薨逝,陛下还不知如何?”杨一清的眼睛落在摆在堂屋中间的沙盘之上,幽幽的说:“许进带来了殿下要用兵的好消息,这本是西北局势的大好时机,不想翻个年就碰上这样的逆事。”   像这种白事,来回一搞,万一皇帝再有些什么,小半年就没了。半年之后你知道太子还记不记得这事儿啊?   杨一清当下属当了这么些年是有经验的,做事就要趁上面人关心的时候一鼓作气的做掉,不管怎样,夜长总是梦多。   他的手下,任宁夏总兵的曹雄也在,便问道:“部堂,那咱们这《复套疏》还上不上?”   复套,也就是收复河套。   这是杨一清人西北三边总制以来,一直着力推动的一件事。但是还没敢向上去说,说了首先兵部就不答应。虽说太子有可能同意,但当官,你不能直接反对自己的上司去舔上司的上司。   也就是许进过来瞎劝,给了杨一清这个太子要用兵的信息,他才又开始有这样的心思。   河套地区就是黄河‘几’字形凸起来的那个顶端那一部分,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这八个字足以说明河套地区水草的丰美。   鞑靼的连年掠边之所以难以制止,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蒙古人有河套地区作为巢穴。杨一清认为要想较大程度上缓解西北的边患,一定要把河套地区收回。   那样关中和中原不再受威胁,河套地区还可以屯田数百万亩,内地也不必再一车一车的送粮食,还能蓄养更多、更精良的战马。   现在如今驻牧河套地区的是蒙古郭勒津部落的火筛,他是满都鲁可汗的女婿,当然,现在满都鲁可汗已经死了,是他的儿子达延汗在执政,这两位的关系也非常亲密。火筛在达延汗统一漠南蒙古的大业中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像弘治十四年,这两个部落还会联合行动。   据杨一清估算,如果要想踏上河套地区和火筛部打上一仗,则至少要给他一支向杨尚义那样的精锐骑兵,再练兵十万,这样一同出征方有可能。   这个代价很大,所以杨一清也开始犹豫,这个时候《复套疏》上的合适不合适。   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头上也有些间生的白色,“老夫倒不怕被太子斥责,更不怕朝中滚滚诸公的那支笔,老夫是担心,一旦为有心人做文章,说我们在大丧之间行此之事,最后弄得殿下也在大义面前无法同意《复套疏》,这可就是大明的损失了。”   齐承遂一听倒也是,便轻轻讲道:“那么就再等等好了,左右也不急这几个月。”   “也只能再等等了……”杨一清把笔一扔,很不情愿。   总兵曹雄更是懊恼的哼了一声,心中很不高兴,没办法,碰上了特殊时候。   不过还没等他们散,就有一个士卒进来禀报,说京里有锦衣卫来了。   杨一清和齐承遂互相对视一眼,“锦衣卫所来,必是上意。见!”   来人正是毛语文,那日太子命他去固原和大同,但只说去,没说哪个先去,这就看他自己了。其实也简单,固原是三边总督,大同无非就是个大同总兵,当然是固原先了,所以他一路狂奔来到固原。   双方的客套、虚礼,这自不必提,谁也不会短了。   毛语文文化不高,拽不了文,直接就说来意,其实也是让杨、齐、曹印证了之前许进的话,所以听完顿受鼓舞。   “这么说来,咱们这复套之议,还停不了。”齐承遂笑着说。   “殿下真乃一时雄主!”   杨一清是喜怒不形于色,淡定得多,拱了拱手冲毛语文:“有上差的话,我们这些守边人心中便更有些底气了,也请上差代杨某回话,杨某只要在一日,西北,他鞑靼人就进不来!”   “殿下……倒没这么说。”毛语文也不怕伤了他面子,“殿下说,杨部堂要万分小心,因杨部堂初上任,不熟悉杨部堂,鞑靼人又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格,殿下觉得鞑靼人很有可能就先挑您这位新官儿试试深浅呢。”   这话已经很明显了,太子现在关注到他这里了,对他这个西北三边总督有担心,打赢了功劳放大,打输了自然也是罪过放大。   杨一清眉头一挑,丝毫不惧这种压力,“杨某做那么多年官,就是没当过这突破口的官儿,叫他们来好了。” 第二百零二章 寇边!   西北各边,延绥据险,宁夏、甘肃扼河山,惟花马池至灵州地宽延,城堡复疏。如果今年鞑靼人要进犯,那么花马池一带就颇为凶险。   花马池顶在河套平原的最前沿,属于河东之地,其地平漫,无险可守。秦紘任三边总制之时,想要在这里修筑城、堡,但修来修去也就四五个小堡,按照明军的一般配置,一个堡要有一个守备将军镇守。   杨一清上任还不足一年,并未来得及对这个现状做出多大的改变,现在这一路就是千牛堡、武功堡、铁卫堡和十星堡。   千牛堡的把总是甘肃后卫的,名为贺彦亨,是个典型的西北汉子,没什么文化,但也不是孬种,四十岁的人当了一辈子兵,没别的,就是想把自己老爹还有两个儿子给伺候好了。   但他的队伍里,从京师军学院来了个青年,叫喻自在,上头说这些人都是了解鞑靼的,所以各个堡都得有一个,还说是个宝贝。   但贺彦亨喜欢叫他不自在。   因为这个不自在成天不是说堡子的墙修得不好,就是说他们的兵练得不够,按理说那他们就是个残兵,结果话风一转又说不应该一直避着鞑靼人,要勇于和人家作战。   妈的,一堆毛病,还要拼命,   这不是让他们自杀?   西北的风凌冽刺骨,贺彦亨掀开门帘来到自家的马棚,他使劲嚼着已经有些冻硬的黑麦馍,一呼吸间全是水汽儿。   他的身后,自家那个小崽子踩着冰,发出‘咵茬咵茬’的声音,“爹,那个喻自在领了十来个人又出去了。”   贺彦亨看了一眼儿子差点没气过去,“叫你整个素服穿上,谁让你他娘的还带蓝色的?!回去换掉!”   “哎呀,素服在里边儿呢。我觉得不暖和,就加了一件。”   砰。   贺彦亨二话不说踢了他一脚,“那你反过来穿行不行,现在是国丧,给人告上一状,俺爹、你弟加你和我全都给割脑袋,赶紧去!奶奶个熊,这个喻自在已经让老子很不自在了,你也过来让俺不自在。”   “好吧。”老爹脾气暴躁,老大也没办法,只能先服软。   “你回来!”贺彦亨把最后一点豆子喂给了马之后,拍拍手转身,“不自在什么时候走的?俺咋不知道?”   “您不是昨天还和他吵了一架吗?他昨晚走的。现在已经一夜未归了,我就是担心,才来和你说。”   “一夜没回来了?”贺彦亨听到这里脸色变了,他望着北方琢磨着,“感觉要坏事,你收拾收拾东西,把俺老爹,还有你老弟都带到宁夏城去,那里城大,安全。”   “那爹你呢?!”   “俺是个守备将军,俺逃走了,你们谁能活?!”   老大脸宽脖子短,生得满脸横肉,“那我们也不走!叫老二带爷爷去,我留下来,喻大哥说得对,好男儿志在四方!”   “对个屁!”贺彦亨忽然像听到什么响动,一边在风雪中奔跑,一边回头指着自家老大,“你赶紧照俺说的做,不然等俺回来饶不了你!”   老大晃晃脑袋,有些恼,“北面掳子又不是没见过……”   贺彦亨听到的是马蹄震动大地的闷音,他跑了几步在地上听了听也确认了,然后赶紧把帽子压下来盖住耳朵。   “鞑子来了!”   “鞑子来了!”   ……   这座小堡因为这样一声叫喊一下子转动了起来,先前还都躲在屋里避风雪像无人堡一样,这会儿一个个灰脑袋全都探出来了。   贺彦亨听得头皮发炸,“谁他妈喊的!乱俺军心,俺斩了他!”   结果他抬头一看,就是那个不自在!   贺彦亨跨上几步台阶上去就揪着面前这个有些书生样的衣领,“住嘴!你瞎喊什么?”   “你才住嘴!你听不到马蹄声吗?”喻自在掉了帽子,头发也有些乱,他应该是刚跑回来,此刻双目也有些胀红,“鞑靼人,已经来了!”   贺彦亨吞了吞口水。   “点烟!”喻自在又喊,结果边上的兵有些踟蹰不前,挨了他一脚,“快去!”   “老贺,我去探得敌情,我清楚,鞑靼这次至少出动了三四万人,朝我们这个方向的少说也要一万人,我们这个堡子明面上说是三千人,其实就两千,能战的不过一千多。但也不是说,咱们就都得死在这儿。鞑靼人是为了劫掠财货人口,不喜欢攻坚城,所以我们要当一座坚城!”   “切。”贺彦亨抖落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劳资在边关十五年了,你从别人口中学,俺可是从马上学的。怎么对付鞑靼人,我在行。”   “你在行个屁!”喻自在压着声音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到你这里挑毛病!因为朝廷在这一路修建的城堡数量不足!且这一带地势又开阔,咱们很危险,你知道不?!”   “吓唬俺?要是真这样,朝廷不比你先知道?会不在这里多修筑几个堡?”   “朝廷也很难面面俱到。不过此时讲这些也晚了,我的建议是要想办法联系离得近的另外三堡,相互之间打个照应,否则就真是死期了!”   贺彦亨抓上一把雪搓了搓脸,“这世道,你指望老天爷来场大风把他们刮回去,都比指望别人管用。我去召集部队。你找个坑儿自己待着吧。”   这怎么可能,喻自在已经累了好几个时辰了,但此时还是要继续作战,军学院出来的有一种荣誉感,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骄傲。   他把平日里在自己周围的那二十几个汉子聚集起来,轻声道:“害怕不?”   说不害怕是假的,往年鞑靼也来过,烧杀掳掠的,他们认识的人当中就有成为刀下亡魂的。   “喻千户,你在京师里知道的多,你说朝廷到底管不管我们?”有些十来岁、小孩一样的娃娃兵问道。   “管!我跟你保证!”   “可鞑子基本每年都来,也没见朝廷有动静啊。”   另外一人还说:“往年就管得少,今年估计管得更少,皇上死了奶奶,估计都没功夫搭理我们了。反正这几个月,咱们再熬过去就好。”   “大家一定要相信我!”喻自在很害怕这样的军心涣散,“别人我不敢说,太子一定会管!”   “太子是啥?比皇上官儿还大吗?”   “笨蛋,太子是皇上的儿子!”   “那儿子得听老子的呀!”   啪!   贺彦亨不知道从哪里来,此刻他身上已经带了甲,腰间挂着弯刀,“这时候就别想着皇上太子了,指望不上。要指望,指望这把刀。拿着!”   少年人有些怯生生的。   贺彦亨直接把刀推到他的胸膛,“孩子,这时候可没人管你的害羞了。”   转过身来,他问道:“不自在,官军我都召集起来了。听说军学院教出来的都神通广大,你来说,这仗怎么打?”   “收粮食,按各户所需分配,死守不出。”   贺彦亨还有些意外,“听你平日里说的激动人心的,到这会儿又龟起来了。”   “军学院不会教送死的打法。”   轰!轰!   说话间,马蹄声已然大了起来。   放眼天地之间,仍然是一片白雪茫茫,不过阳光热烈,整片的平原都在光照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远处有黑色的山脉影子,近处是堡子所修建的角楼。   城门之上有瓮城,而为了加强对城门的防守,贺彦亨还命人在两边修筑了翼城。其实就是把城门口那边修成了“凹”字形,这样敌人进攻城门,他们可以从侧翼进行攻击。   贺、喻两人领着一众属将站在城楼之上,听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得城墙都在轻轻地颤抖,举目望去,但见大地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   鲜艳的旌旗在苍穹下迎风飘扬,鞑靼人的铠甲也闪烁着夺目光泽,贴地的马蹄发出沉重的隆隆巨响,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涌而来,扬起雪花涌动,黑压压的人头有如海潮一般,令人毛骨俱悚。   两方人马大抵是熟悉了很多,几乎都不用什么辨认,只见面前的大部队中忽然有一队加速脱离,然后冲着他们这座小堡子就来了。   鞑靼人甩着马鞭,发出怪叫,在明军的眼中,这哪里是人,这些分明是禽兽。   “击鼓!打旗语,准备防备他们第一波弓箭!”贺彦亨也往屋里躲,毕竟鞑靼人的弓箭还是厉害的,“妈的,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敢打他们贺爷爷!”   喻自在发出艰难的笑,“说出来老贺你别不信,我第一次和这么多鞑靼人打仗。”   “怕了?”   “哈哈哈,我是铁骨铮铮的汉人,怎么可能怕北虏!”   “尽是酸话。俺不管当不当汉人,俺要当个活人。”   砰!!   忽然之间城里爆了巨响,他们也听到一阵地动山摇,贺彦亨脸色一白,“惨了,他们用上炮了。不自在,咱们可能得当个死人了。”   “死掉的汉人!”   啊啊!!   这声音在攻城了!   哗啦一声,贺彦亨拉开门就准备出去,结果刚一起身,就有一支飞箭擦着他的脸飞过,好死不死插在了后面一个人的手背上。   “妈的!欺人太甚!出去杀!”   喻自在知道,鞑靼人不太会攻坚,但他们这种小堡子路过会顺便打一下,一来是万一能打下来呢?二来则是一种警告,杀一杀这里的力量,叫他们不敢出城。   贺彦亨人虽然没文化,但打仗是冲锋在前,他亲自到城门楼子上和正在往上爬的鞑子搏杀。   尸体到处都是,鲜血也到处都是。   贺彦亨刚弯腰按倒一个,一抬身却见城门边上有一个戴帽子的鞑靼人举着弯刀砍向他。   “爹!”老大不顾一切,冲过来就是猛的一刺,   刀‘咵赤’入肉,鲜血直冲天际,但人永远杀不完似的,像蚂蚁一样覆盖上来,很快老大身边也聚集了好多鞑靼士兵。   “老大!”贺彦亨叫得声嘶力竭,“啊!俺和你们拼啦!”   喻自在先前已经奔过一会儿,体力不支,只砍杀了几人便觉得虎口生疼,有些握不动刀。他单膝跪地,脑海里已经出现当初在军学院训练时的场景,   “我是大明的将军!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他这样扯着嗓子叫唤,“进犯者!杀!!”   “将军,我来帮你!”是先前那个小娃娃,大概十三四岁,别人都唤他十二郎,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这么叫。   喻自在望了望眼前的这几个鞑靼兵,再看看自己身后的娃娃兵,不禁豪迈笑了,“好!我与贼势不两立,只是要是男人,娃娃也该上!”   一时间,这座小堡子是飞沙走石,杀声震天……   ……   而在固原府,总督府上,也有人神色慌张像杨一清报信儿。   “部堂!起烟了!”   杨一清放下手中的军报,起身探前几步,“哪个方向?!”   “花马池!”   齐承遂在边上沉着脸,“果然不出部堂所料。鞑靼若是犯边,必经花马池。要是咱们有大同杨尚义,怎么也要出城埋伏他们一回!”   砰!   杨一清心中一沉,他旁的都想得到,就是这速度压根没想到,来得太快了。边关应该是刚刚挂起了素衣,鞑靼人就来了。   “他们是想借此混乱之机,朝廷无力北顾,搅动风云。”   这样大的时刻,杨一清也沉默下来了,他得仔细思考。   倒是因为冬天,没来得及回京的许进劝说:“杨部堂,鞑靼此时来犯,是看准了的。我们臣子要以大局为重,现在京里正在办理先太皇太后的葬礼,陛下和殿下都无暇他顾……杨部堂,我看还是以稳为主,先度过此劫再说,说到底鞑靼人也就是要掠些财货罢了。”   “以稳为主?”齐承遂先问:“许侍郎可否说的明白些,怎么个以稳为主法?”   许进也不拖沓,直接道:“自然是以守城为主,若是轻易出战,酿成大的后果……战败的消息在国丧的时候要怎么报?”   “可若是朝廷追究下来咱们拒不迎敌呢?”   许进急了,“怎么没有迎敌?难道非得率领兵马与鞑靼人野战才叫迎敌吗?朝廷方面杨部堂不必担心,我去和大司马说,有什么罪我来担着就是!”   杨一清缓缓摇头,他望着许进的眼神古井不波,“老夫是三边总制官,守土有责,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三边出了事,我的脑袋保不住,谈不上你为我顶罪,你又怎么为我顶罪?况且锦衣卫已经来了,殿下的意思很清楚。”   他微微低头,开始命令,“一、传令各镇、卫所,做好防备,加强联系,自总督府之下,所有人员要相互协同,不得拒而不援,不得孤军而战!”   “二、即刻起,全力筹集军需粮草,来得及运的务必运往储存,来不及的一把火烧掉,也不能留给鞑靼人。”   “另外,我马上行文京师,请求支援。”   “支援?什么支援?”许进没搞懂,三边总督,最大的官就在这里,所有兵马听杨一清指挥,还请求什么?   “杨部堂难道要请朝廷派京营吗?!”   不是京营,是杨尚义的那支部队。   锦衣卫的旨意虽然是说这次鞑靼人再进犯,朝廷的意思是要回击,可在野外、几万鞑靼人的骑兵这要怎么回击?   难道靠步兵嘛,不可能,杨一清根本不相信,哪怕是数倍于敌的步兵,骑兵一冲也很有可能就散了,而且追都追不上。   只能靠杨尚义那支部队与鞑靼人厮杀,这样步兵在后面还能捞着点儿什么。   可大同的兵,他哪里调得了,而且他也不能和杨尚义私下来往,商量行事。   “许侍郎,其他的不必多说。西北的情况老夫总是要报往京师的,至于具体怎么做,那是上面的意思,你和我都决定不了。”杨一清也是有文采的人,写一封奏疏对他来说太过简单,几下便挥就了,随后便抱起帽子向外走去,   “我的兵还在战火之中!恕老夫失陪!”   ……   ……   京师当然还听不到西北的炮声,   京师实际上还笼罩在悲痛沉重的氛围之中,周太皇太后的丧礼按流程置办总归是能办得完的,现在的问题是弘治皇帝的身体。   刘大夏作为皇帝的宠臣,那日还是劝动了皇帝喝药,但说实话,这会儿除非仙丹,否则其他药也都不成了。   刘大夏本人也非常的悲痛,这场变故虽说是因为周太皇太后忽然离世,皇帝又折腾自己一遍直接所致,但是其实追回去,还是去年他和皇帝的那次对话。   好在,弘治皇帝并未真的责怪他,反而像是一笑泯恩仇一样,留他的乾清宫,和他说说话。   “……时雍,太子很聪明,就是有些严厉,你……不要误解他啊。”弘治皇帝已经起不了身了,只能半躺着,歪过头来面对刘大夏。   “臣岂敢。”   “你心里或许有些埋怨,觉得朕宠太子过甚,但,朕……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理解朕。”   这些是是非非对刘大夏来说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知道自己未来是什么下场。   “臣唯盼陛下能够龙体康健!”   “嗨,朕的身体什么样,朕清楚,喝了这么几年药了,嘴巴都喝没味了。”弘治皇帝反而有些释怀的笑,“朕走之后,你要继续辅佐太子,若是受了委屈,便看在朕的面子上受一些,要怨也怨朕吧。”   刘大夏听不得这么丧气的话,但他似乎又知道那一日会在不久到来,所以忍不住哭泣说:“陛下,老臣,舍不得你啊!!”   弘治眨了眨泛红的眼睛,也湿润了,“朕,又舍得谁呢?” 第二百零三章 驾崩   按照太子交代,王琼、彭泽两人就任浙江布政使和按察使,在赴任之前先到东宫拜见太子。   朱厚照对于王琼是有印象的,这份印象是他与历史上的杨廷和关系不好。因为杨廷和是清流,王琼则不管那么许多,能办成事的法子他都愿意试一试。   至于彭直,闵珪推荐的人,其他也没什么。   这两人都是四十多岁的官员,正是最好的时候,经验也丰富,当然,面对太子他们是没什么经验,尤其当今这位太子,可不是个真孩子,搞得不好要吃板子的,有这样的凶名,他们自然多了些拘谨。   朱厚照坐在榻上,时不时伸手烤一下火,“……抬起头来吧,你们应该都还没见过本宫。”   王琼路子野,其实彭泽脾气大,但此刻也都是如小乖猫一样。王琼有很深的抬头纹,彭泽是大胡子,他们两个的模样朱厚照是记住了。   “殿下天颜直照,微臣不敢直视。”   朱厚照忍不住一笑,这个王琼真是会拍马屁,掠过这些不提,他说道:“浙江的案子你们去年应该也都听说了,官员和商人勾结、甚至朝廷的官员本身就是出于某个商人家族,他们弄来弄去……朝廷仿佛是为了给他们自己家族敛财开的。”   “做官,做朝廷的官,做本宫的官,本宫不指望你们每个人都十成心的想着本宫、想着朝廷,但总该是有五分想着吧?剩下四分想想自己,再留一分也为别人想想。否则,本宫就不得不再办一次浙江案了。”   王琼和彭泽一听这话心里也发虚。   “李俨才和党善吉二人应该还关在刑部大牢。本宫懒得审他们,你们二人去浙江之前,务必去见他们一次。浙江那地方银子多啊,一个不小心就掉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   “是,臣二人退下之后马上前往刑部大牢。”   “你们去浙江,是要收拾残局的,辛苦几年做几件为百姓的好事,浙江是东南财税重地。浙江要是乱了……”   王琼接过话来,“太子殿下的话臣明白,浙江要是乱了,臣提着脑袋来见。”   “本宫不要你们的脑袋,割下来对本宫有什么用?本宫要一个欣欣向荣的浙江。”朱厚照指着王琼想起另外一件事,“你的《漕河图志》编得很好,浙北那些地方水网发达,你去浙江之后也要好好看看那里的水系,通水渠、灌良田,这件事做好了,本宫也记你大功一件。”   “微臣还未赴任,不敢言功,所想就是把浙江的事做好。殿下爱民护民之心,臣等皆知。不过光是朝廷诸臣知道还不够,也要让天下百姓知道,臣在浙江,就是要让浙江的百姓知道,朝廷在浙江杀的那么多人也都是坏人,是为了百姓。”   朱厚照手指搓了搓,眼神中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这个家伙是个有趣的人,不过他也不做太多的表示,总要等他把成绩做出来再说。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们,记得本宫的所好就行。”   出了东宫以后,王琼本想去和彭泽打个招呼,毕竟想来也同僚,却没想到彭泽态度颇为冷淡,斜眼看了看他便径直离去了。   王琼也是要面子的人,他甩甩袖子,怒哼道:“装什么大尾巴狼!”   彭泽是君子,爱惜名声,脾气也不小,他刚刚看到王琼在太子面前基本上什么都不顾了,马屁拍得飞起,自然是不愿意与他为伍。   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太子殿下要特意使用这样的人,明明朝堂上的谦谦君子那么多。   王琼自觉没趣之后一个人走,到半道儿上忽然看到一队宦官神色特别慌张的往东宫去,这让他忍不住眯眯眼,   出事儿了?   但这些事他不敢问。   东宫之内,朱厚照听到宦官来禀报,说弘治皇帝要见他,本来是很平常的传旨,但是这宦官弄得很紧张的样子,大冬天的额头上流汗,讲话声音也颤抖。   朱厚照皱了皱眉望向窗外,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看太子脸色不善,刘瑾便上前去踹了那家伙一脚,“不开眼的奴婢!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算啦。”朱厚照长叹息一声,“更衣吧。”   其实这个时候,内阁也收到了宫里同样的旨意,就是弘治皇帝要见他们。   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皇帝这个时候忽然召见大臣……   ……   ……   弘治十三年的时候,朱厚照因为不听秋云等人的劝告,衣服穿得少了,自己染了风寒。   那一次是他这几年来患病最重的一次,医学宫的谈大夫为了他亲自试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他治好。   弘治皇帝则把求神告佛的那一套又搞了出来,宫里都开始做起法事,要给太子祈福了。那些天皇帝急得像世界上最无助的人,一向脾气好的他,还责罚过伺候不力的宫女。   其实哪里伺候不力,就是太子的病没有起色而已。   皇帝连国事也顾不上,整天就坐在太子的床前。朱厚照在昏迷之中吐出话来,说想吃梨子,但那会儿北方已经入冬?哪里去找梨子。皇帝就从宫里大派内官去南方寻找。   也就是朱厚照没说要吃车厘子、猕猴桃,不然还不知道要去哪儿找。   ……   ……   弘治十四年,   太子有一次出宫去玩儿,说是有正事,其实哪里有什么正事,在民间偷吃了土法烧制的烤鸡,老实说那年头的卫生条件确实堪忧,结果吃得回宫拉肚子。   那一次事情特别严重,但太子不愿意用自己的错惩罚别人。   弘治皇帝在朝堂上坚定支持太子,不然像没劝住太子的那些宦官都得丢命。   ……   ……   弘治十五年,东宫太子又因为长兴伯侵地和侵夺良家少女案大发雷霆,盛怒之下就说出要削去长兴伯的爵位,改人袭爵。   事后有官员告状,说太子擅自做主,结果弘治皇帝在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说太子事先已经向他禀告。   类似这些事,在这几年间屡有发生。   ……   ……   朱厚照是一个懂历史也懂政治的人,他当然知道,放眼中华千年史、几百位帝王,能做到弘治皇帝这个程度的,   或许再也找不到第二位了。   现在这个皇帝在龙床之上已经奄奄一息,他颧骨突出,嘴唇泛白,常年病痛折磨的他身子骨一点肉也没有,甚至连披散着的头发都是干枯的。   暖阁里,内阁刘、李、谢,包括刘大夏一共四位大臣跪着低声抽泣。   宦官中,除了萧敬以外,其他人皆不许入内。诊治的大夫除了太医院的,还有谈、胡两位在偏处跪着。   而朱厚照则跪在龙床边,听着皇帝一点一点、断断续续的话。   其实皇帝已经非常非常虚弱了,脑袋都转不动,直直又无神的望着上方,说出来的就一句话,四个字:太子、太子。   他始终在这样呼唤着。   而面对自己所信任的这四名大臣,皇帝什么也没说出来,费力的抬抬手指了指他们,又指了指太子,   李东阳看来看去之后,明白了圣意,“陛下的意思是要我等辅佐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勉强露出点笑容,眼角也挤出一滴泪水。   众大臣一看如此,就知道李东阳猜对了,于是集体叩首:“请陛下放心,微臣定当全心辅佐太子,为大明造福,为百姓造福!”   朱厚照其实没那么多的决心要表,他也没有呼天抢地的表现,就是拉着弘治皇帝的手,摸索着、温暖着,脑子里回忆这几年的点点滴滴,眼眶中则是泪水不停的打转。   “爹,儿子有幸,有你这样一个全天下最好的父亲。”   如果说弥留之际,朱厚照还有什么要说,那就是这句。   他相信,这一句也最能宽慰弘治的心。   “太子。祖宗的江山以后就要靠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忽然能发出声音了!   朱厚照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连忙抬头,泪眼婆娑里,皇帝的模样都有些看不清了,“父皇?!父皇,你好了?!大夫快来看看,父皇能说话了!”   “殿下!”萧敬爬着过来抱住朱厚照的腿,“殿下,皇爷没有说话。皇爷已经……已经崩了!”   砰!   “滚开!”朱厚照不理他,他转身问:“你们都没听到父皇说话吗?!”   四个大臣全都深深埋首。   边上的大夫好像也没听到。   朱厚照有些四顾茫然,他脑子一机灵,等到再一转身,龙床上的皇帝哪里还有喘气的模样,那双眼似也永远的闭上了。   “父皇!!”   朱厚照心如绞痛,他想着以后再也没有人疼他了,再也没有人在他惹祸的时候护着他了,心累、心酸之时,更是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了。   他死死咬着牙,但哭泣还是止不住。   一时间乾清宫的暖阁里,低泣的声音此起彼伏。   李东阳提着袖子擦拭眼泪,“殿下,先皇已逝,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恳请殿下稍缓哀伤之情,以国事为重,这样才能不负先皇和祖宗遗志。” 第二百零四章 改元   古代历次皇帝登基都是没什么看头的,因为通常这时候是先皇刚去,嗣皇帝为表孝顺,不会大张旗鼓的操办自己登基大典,即便有钟吕乐器摆放,也都是‘陈而不作’。   内阁这个时候要把一应事务撑起来,而这其中首要的就是要把名分勘定。   朱厚照身子瘫软,刘健便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令左右扶他到往常弘治皇帝才能坐的主位龙椅上坐下,相互之间使个颜色,袍子一撩便跪下,   “微臣参见皇上!”   眼见朱厚照还是没动静,刘健又说:“一月前,孝肃贞皇后薨逝,眼下先皇又龙驭宾天,前后尚不及一月。臣知陛下悲痛万分,但此时人心浮动,国不可一如无君,陛下应以国事为重,力行登基。只有这名分定了,四方宵小才不敢铤而走险。”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刘阁老听旨。”   “微臣接旨。”   “如今最为重要的是先皇的丧礼,命你率内阁,合六部九卿主官,组成临时治丧专班,负责先皇丧礼一应事务。”   治丧专班是个什么东西,他们是头一回听说,但新皇心情悲痛,又是第一次下旨,不管怎么说,不同意见不能在这个时候讲。   “微臣遵旨。”   “萧敬。”朱厚照又叫那个老太监。   “奴婢在。”   “你仍然守候先皇灵堂,注意约束各宦官、宫女,任何人不得在此时侵扰父皇!否则定斩不饶!”   “张永!”   “奴婢在!”这个家伙一直跟在他们左右。   “命你率腾骧左卫、羽林左卫、右卫在京中维护治安,确保国丧期间,天子脚下各方安定,若真有宵小在这个时间点作奸犯科,即刻捉拿,以不敬先皇之罪论斩!”   “是!”   朱厚照从座位上站起来,“刚刚刘阁老说的对,朝廷在一个月之间先后痛失先太皇太后和先皇,连遭逆事之下,说不定就会有些人心怀歹意,以为朝廷此刻无人了!现在就是要告诉他们,紫禁城,朱家,还有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话间的时候,六部九卿中其他主官也都到了,毕竟六部就是建在皇城的边上。   “启禀陛下,还有一件事。”刘健执礼说:“反正各部主官也在,微臣几人是否先将先皇的庙号和陛下的年号议定。”   给已逝皇帝上庙号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项事宜。   “朕的年号……”朱厚照也不和他们客气了,“就用‘正德’二字,《书·大禹谟》:‘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孔颖达疏:‘正德者,自正其德,居上位者正己以治民。’朕想取其中‘正己以治民’之意。”   一般来说这是个内阁几位大学士一起拟定的。但新皇帝自己勘定年号,也不能说不行。况且,这个名字起的也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但是谢迁这个时候提醒,“陛下,正德这一年号为西夏崇宗李乾顺用过。”   朱厚照一愣,这他哪里知道?   特么的历史上这名字也是你们这帮人拟出来的呀。   “朕不能用吗?”   “当然能用。”   “当然能用就用,明年改为正德元年。你们赶紧为大行皇帝拟议庙号。朕要去看看母后。”   张皇后啊,   现在是朱厚照唯一的亲人了。   新老皇帝的更替在男人看来是权力的转移,朝局的变化。女人在这个年代是附属品,哪怕是皇后,她的心情似乎也不被关注。   朱厚照见到她的时候,两个人像互相的救命稻草,不用说什么就先抱在了一起,明明各自伤心,却又要相互安慰注意身体。   张皇后现在也就剩这么个儿子了,她捧着儿子的脸颊,眼睛已经哭红肿,“照儿要坚强起来,以后这天下的万千臣民就都指着你了。若是有什么委屈了,就到母后这里,母后听你说。”   弘治皇帝身体不好,但张皇后的身体还是可以的,她还要再活几十年。   “母后你怎么样?”   这么一问,张皇后眼泪也扑漱漱得往下掉,手中擦了擦鼻子说,“母后也没别的,就是想你父皇……”   朱厚照有些神情恍惚,他还记得就在这坤宁宫,弘治皇帝和他们一起坐在这儿笑呢。   晃了晃脑袋,他把这些情绪甩出去,又怀抱着张皇后,“以后我侍奉着母后。”   “皇儿,当年延龄和鹤龄各有一个女儿,母后想把她们接进宫里来。”   “好,这事儿,儿子让司礼监的陈荣去办。”   ……   这个时候朱厚照没有多少时间在这里叙温情,找他的人太多,哪怕是尚衣监都要寻过来。因为新皇帝和老皇帝的身材不一样,所穿的龙袍自然也就不一样。而且这玩意儿还不能提前定制。   所以现在务必需要朱厚照腾出点时间,把身材量一量。   另外,还得搬家……   但朱厚照觉得自己换地方睡不着,就吩咐暂时先不要。   奉天殿。   内阁和六部九卿最后议处,大行皇帝庙号为孝宗,谥号为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   嗣皇帝对此没有异议,照准执行。   除此之外,一般这种时候还要赦免犯人,以让天下人有感于新皇帝的恩德,这类常规操作朱厚照也都没想法。   这么一通忙下来,太阳已经落山。   到晚间用膳时,朱厚照这才注意到边上伺候的刘瑾气喘吁吁但精神饱满,笑他是不敢笑了,但是干劲明显比平日里要足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外臣还不明显,内臣是太明显了。   萧敬这个以往皇帝身边的红人儿,现在就只能在灵堂里,哪儿也出不去。   “刘瑾。”   “奴婢在。”   “从今天起,你去司礼监领个差事,先从秉笔太监开始吧,以往东宫的规矩就是往后宫里的规矩。”   刘瑾日思夜想这句话,真的听到了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像被抛上了天空,又无端坠落下来,他大喘着气,哆哆嗦嗦的谢恩,“奴婢叩谢皇爷圣恩!”   “以后不要叫皇爷,不爱听。叫皇上。”   “是!奴婢叩谢皇上天恩!”   “大行皇帝的灵柩还在,你不要在宫里闹出什么动静,现在是国丧期间。”   刘瑾点头,“皇上叫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你真这么听话?”朱厚照俯下身子,低声说:“今天是特殊的时候,先前和你说过的话怕你忘记,朕,就再和你说一遍。”   “奴婢躬聆圣训。”   说起来他也五十岁了,谨小慎微这么半辈子,眼看要熬出头,心里不知道打量着要做点什么。朱厚照也是要提醒提醒。   “朕新年也才十五岁,放在民间的家庭还是个孩子,就是中举人都嫌小。但你不要当朕是个孩子,天大的事你不瞒我,罪总归轻一分,再小的事你瞒着朕,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刘瑾身子一抖,“奴婢明白。奴婢就是有十个胆儿也不敢欺瞒皇上。”   “你聪明,轻易是不会惹朕生气的,这是你的本事。如果能实心办事,老实一些,朕保你在宫里富贵长在。另外,今年清明,记得去给魏彬烧点儿纸钱,这是他头一年。”   嗣皇帝的话像一盆水浇在他的头上,   他们这些人,以往被人压,就想着有一天要压别人。   可他们伺候的是这么一个主。   后面的几日,早朝全都取消,朱厚照要领着文武百官祭奠先皇,直到把弘治皇帝的灵柩送往泰陵。   十日后,嗣皇帝举行登基大典,并宣布改元正德。首先是祭告天地、宗庙,然后身穿衮服在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手掌玉玺,就坐龙椅。   这样,大明朝就迎来了它的新皇帝。   因为两次举办丧礼,眼下都二月了,但弘治十八年的朝政没正儿八经做过。朱厚照受不了这么乱糟糟的,他在殿上那么一站。   刘瑾马上上前,“皇上有旨!”   “兵部尚书刘大夏、户部尚书韩文、刑部尚书闵珪、吏部尚书王鏊、礼部尚书林瀚、工部尚书曾鉴,并内阁,大理寺听旨。”   “臣等接旨!”   “正月以来,朝廷连遭两项逆事,朝政多有耽搁,自即日起各部堂官回衙,仔细梳理部务,处理这一月多的积政,七日之后,朕要逐一听取汇报。”   “遵旨!”   新任皇帝不喜欢早朝这个形式,更喜欢早朝后专门负责某项事务的官员去和他禀报事情,而且现在皇帝还搞了一个侍从室。   就在乾清宫。   以往孝宗皇帝习惯住东边儿,朱厚照下令他住西边儿,反正乾清宫面阔9间,进深5间,有的是地方。   平日里召见官员一间、吃饭一间、睡觉一间,这都还嫌多余。   召见官员的一间自然在最外面,进了乾清宫往西一转就是侍从室,里边儿很多东西都被搬走了,现在就是大桌子并着小桌子,再往里就是朱厚照召见官员的地方,这地方有个小门,往里转、往深走就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   新皇帝还下令,如果因政务来拜见的官员太多,就要先到侍从室做个记录,排队。   皇帝本人也能从上面看得出,今天还要见谁。这样有事说事,快进快出,   到了二月上旬时,新皇登基还不满五天,正是最为忙碌的时候,忽然之间一批快马入了城之后直送皇城之下,那人大喊:   “西北军报!”   太监不敢耽搁,接了东西也撒了腿的往里边儿跑,一边跑也一边大喊:西北军报!!!   此时宫里面,内阁刚见了新皇,一听有太监这么喊便也懒得回去了。   李东阳连日忙碌下也有些精神萎靡,“先皇刚刚弃天下而去,如今局势还未稳,边疆又起烽烟,国事……艰难如此啊……”   三人面色都不轻松,很多人都还在看当今圣上要怎么当这个皇上,现在一登基竟然有军报,这一旦处置失当,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百零五章 哪路诸侯要坐这个龙椅,试试!   除了王琼、彭泽要启程前往浙江,户部左侍郎兼少府令顾佐也有圣恩在身。王琼心里念想着,既然彭泽不与他来往,这个顾佐也是皇帝面前的显人,于是托了王鏊的关系从中介绍,以共商浙江之事的名义和顾佐一并启程往浙江去。   趁着路上还未解冻,他们也能走得方便些。   顾佐这个人也有些怪癖,他爱吃玲珑酒楼的酸菜,这次出京办差,要离开很久,所以就多买了些在马车上带着。   上了马车以后,落下帘子,顾佐说道:“德华兄,请见谅。我啊,旁的不怕,就怕出了京吃不到这一口。”   顾佐一个侍郎,在朝廷也算是大官了,圣上更是以新机构之首的身份重信于他,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人。王琼一时间也是惊讶,但没说什么。   马车晃到城门口的时候,由远及近的有清脆的马蹄声传来,而且还有声音在喊:军报!军报!   “军报?”王琼掀开帘子去看了眼,   只见一匹军马掠着尘烟,迅速的在视线中远去。   “礼卿兄,你听到了吗?”王琼颇为正色的讲,“是军报!”   “鞑靼人又寇边了。”顾佐叹息一声,“从弘治十一年开始,鞑靼人几乎每年都会掠边。殿……圣上已经忍了他们几年了。”   王琼前几年不近中央,许多事都是听闻,远不如现在顾佐说的真实。   “德华兄,浙江的事可也牵动着西北的战事。”   “浙江?”   顾佐收拢袖子,他是少府令,管理的是朝廷的资产,但这些到底是资产还是负债其实要看在地方的经营情况。   王琼主动要与他结交,顾佐也不是没脑子,自然知道一个布政使的能量。   “朝廷要打仗,军需从哪里来?德华兄,你我可得替圣上把这钱袋子给攥紧了。”   王琼皱了皱眉,“朝廷要打仗?朝中诸公,能答应么?”   顾佐是韩文一系,韩文又是当年太子府旧邸的铁杆,所以顾佐自然不会说两家话,“现在的朝堂已经不是当年的朝堂了。”   哪里还有什么朝堂诸公,吏部和户部这两个最为重要的部堂,当年的太子现在的圣上已经很久没有让人染指过了。   兵部当然也重要,可刘大夏经过打击,实际上力量已经大不如前。   如果要论权势,当今圣上登基伊始,手中的权势就足以掌控朝堂。   “照礼卿兄所言,此事已经十有八九?”   顾佐也不敢十分确定,“除非……有什么意外。”   权势是没有了,但有些人还能以读书人的傲骨,不计生死的劝谏。   王琼动得则是另外的心思,朝堂上的人怎么争和他没有关系,他是想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机会,现在机会自然来了。   就是上疏支持圣上。   只要站得对,仗打不打得赢,他都可以升官。   顾佐又提醒说:“一旦朝廷用兵,到时候肯定要江南富庶几省筹集军需粮款。到时候这担子可要落在德华兄的身上了。这一节,要早做准备。”   王琼并不在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切要看圣上的旨意。”   其实在彭泽出京之前,他也听到鞑靼人又寇边的消息。   但他思来想去,还是要上疏劝谏。   路上经过通州,他有同年伍颐年在此为官,特地前来相送。多年好友相逢,胸腔之中的那种报国理想又激发出来,更加坚定了他这种想法。   而这个时候的紫禁城,其实比很多人想象得要安静。   新任皇帝给这些年迈的大臣都设了坐,刚刚那封军报,他们也都相互间传递看了。   朱厚照抄着手斜靠着椅背,“都看完了,没什么要说的吗?边关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和士兵,他们可都眼巴巴得看着朝廷呢。朝廷总得有个话吧?”   一向有主意的内阁在这个时候也沉默了,什么意思还不明显吗?   就是类似这种大事,内阁可能也很难如皇帝的意。   “都没话?都没话,朕可要说了……”   “陛下。”刘大夏最近还沉浸在先皇去世的哀痛之中,他其实心志已哀,拱了拱手道:“老臣以为似鞑靼寇边事,以往先帝时也曾发生过,如何处置,有成例在先,还望陛下能够择一二以用之。”   “臣也以为,不可妄动。”刘健一向老成持重,对于新皇帝所表现出的锐意,他心中其实是担心,“陛下刚刚登基,正是向天下臣民展现革新气象之时,如果擅起兵戈,一旦战事不利,臣恐有不忍言之事。”   李东阳也执礼,“圣上少年登基,且决心除旧布新,当此时本应该大发天兵,驱贼于外。但我大明天下是民穷财尽之局,这个时候要打仗,打赢了则天下凋敝,打输了天下也凋敝,臣恳请陛下为千万百姓计,万不能因一己意气,而误了天下。”   朱厚照脸色沉着,没说什么话。   那边刘大夏又语重心长,“微臣知道圣上于微臣有些许不喜。可臣是大明的兵部尚书,在朝廷一日就要为大明的江山社稷、为大明的天下苍生执言。当年,先帝曾也问过,说太宗频频出塞,现在为什么不行?臣回答,多年积弊之下,如今朝廷的将领士马已远不及太宗时期。即便是太宗时期,亦有淇国公胪朐河之战的失败,现如今有些人动辄就说斩敌数千,可这哪里是容易之事呢?臣揣度现在上策只有防守而已!”   “听你们说起来……”朱厚照的眼神扫过众人,“现在这场仗,打了不仅耗费钱财,还容易打败,一旦打败,朕这个新君,皇位都有可能不稳。是不是?”   众臣不说话。   眼看皇帝孤立无援,韩文不管那么许多,硬着头皮道:“陛下,臣以为倒也不能这么说。打仗是会耗费钱财,可这仗也不是陛下要打的,鞑靼人越过长城在我境内烧杀掳掠,多少大明百姓暴露在鞑靼的铁蹄之下,这仗明明是他们逼着咱们打!”   “韩文!”刘大夏大惊失色,他没想到在出兵还是不出兵这个议题上,竟然有士大夫文臣‘叛变’,改为支持皇帝。   他马上手指着韩文,“你想让正统年间之事再现吗?!如此奸臣之语,你怎么能说出口?”   韩文心说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你是皇帝宠臣,现在我可是皇帝宠臣,还怕你不成。   “没有人想要让正统之事再现!现在是鞑靼人已经在了,难道我们君臣就在京师龟缩着,当做无事发生?你刘尚书做得到,我可做不到!”   “你!”   “好了。”朱厚照眉头微微一皱,“不准吵。”   众人听皇帝的声音低沉,急忙低头不敢说话。   “刚刚大司马以淇国公举例,其含义是说,当今天下的将士还不如太宗时,所以这仗是很难打得赢的。那朕就想问一句,这仗什么时候能打赢?”   刘大夏马上回复:“如李阁老所言,陛下锐意革新,去除弊政,如今刚刚登基,又如此年少,完全可以积蓄几年力量……”   “听明白朕的问题。朕在问,什么时候能打赢?”   这个问题让众人一愣。   刘健接话说:“只要励精图治,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总有一日大明可以胜过鞑靼。”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那到时候一定可以战胜吗?”皇帝继续问。   “陛下……战事若想取胜,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这帮人,始终不肯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们大概就是担心朱厚照真的以三年或者五年为界,到那个时候又是一桩麻烦事。   “不要跟朕绕!”这帮文人最是会玩这嘴上功夫,“刘尚书,朕现在问你,如果你说的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到时候一定就可以打得赢吗?”   “回陛下,可以。”刘大夏咬了咬牙。   “放屁,朕这个不懂战事的都知道,战端一启,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言胜,你是算命先生不成,敢说到时候就能赢?万一输了呢?”   众人听皇帝讲那两个字,也是脸色一垮。   但人家是皇帝,总不能因为如此就大闹一番,只能先这么听着。   “什么意思?”朱厚照指着闵珪,“比如三年后,闵尚书又觉得打不赢,他又反对,那么朝廷是打还是不打?打仗,你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可以说打不赢,因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到了正德五年,你们还是可以和朕说,时机不合适,若是不慎,可能打败。朕现在告诉你们,这场仗它不是打得赢打不赢的问题,它是敢不敢打的问题!”   “刘阁老刚刚说,朕是新登基之君,一旦战事不利,恐有不忍言之事。什么不忍言之事?有人兴兵造反?还是咱们自己心中害怕?然后因为这份害怕、担忧,就弃边关的百姓和将士于不顾!朕今天在这里告诉你们,这场仗,朕下令打!打输了,朕担着。到时候哪路诸侯要是也想坐坐这龙椅,叫他们来试试!”   朱厚照站了起来,带着几分坚毅笃定说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场仗就是你们都不去,我这个皇帝匹马单刀,也不让他们跨进长城一步!”   刘健、李东阳等臣子一听这话大惊失色,皇帝这是要亲征?! 第二百零六章 还有谁要辞官?!   “陛下不可!”   李东阳旁得不管,他必须把皇帝留在紫禁城,“朝廷刚遇上两桩逆事,正是人心浮动之时,若陛下这个时候御驾亲征则乱象必生!且陛下身系天下万民、江山社稷,如何能够亲身犯险?臣请陛下收回此念!”   皇帝说出这番话其实并不出大臣们的预料,这么几年了,谁不知道这一位是具有几分英断之气的雄主。但是国家是战是和,皇帝是否亲征,这是绝大的事,可不能是意气之争。   所以任凭皇帝说出怎样的道理,刘大夏也跪着不起来,他颤声泣曰:“陛下,先帝御极十八载,虽有数次亦不忍心中气想要兴兵于外,但每一次也都已生民为重。如今先帝尸骨未寒,陛下念及先帝,也当摈弃兴兵之念。”   朱厚照就知道这事儿麻烦,以往的事,他喝斥两句,总归是臣子们退让些。但这次,哪怕他表现出这种姿态,这些大臣依然不改其志,前赴后继的要把他拉住似的。   “刘大夏!你说事就说事,听你这意思,朕倒成了不孝子孙,要违逆先帝遗志?”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说战事一启,则耗费民力。那么朕问你,边疆的百姓他们是不是我大明的子民?你我君臣要不要管他们?”   刘大夏依然坚持,“边关即便有警,也不过疥癣之疾,若是举国兴兵,那就是天下万民之灾祸了!”   “等着鞑靼人一天天做大,等着大明一天天衰落,等着北虏有一天屠戮中原,这就不是天下万民之灾祸了吗?”   “陛下!”   “你不要再说了!”朱厚照有些恼怒起来,“朕平生之志就是要恢复我大明太祖、太宗时的荣耀。为了这今天这一刻,朕还是太子之时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国库没钱,朕有钱!大明的将士弱不能战,朕的上直亲卫可以与鞑靼人战斗!治国治家是要从大局出发、是要从长计议,可朝廷也不能失了那一股意气!”   “再者说了,朕是什么才能、对国事是什么态度,你们众位大臣都瞧在眼里,历朝历代都是开国的君主还算雄才大略,往后哪里还有雄主人杰?!照你所言,今日不行,今年不行,等到后世之君,难道还能行吗?!”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朱家还有敢流血的帝王!”   这一刻就是新皇帝和老皇帝的区别,当很多人都反对的时候,作为皇帝你敢不敢乾纲独断,还是始终在臣子的意见之中出不来。   “陛下,不可啊!”刘大夏呼天抢地,喊得是声嘶力竭。   不过朱厚照都懒得听他说,“你闭嘴!!朝廷的兵部尚书劝朕罢兵,你当得什么兵部尚书?!还有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   “微臣在。”   “咱们君臣冷静一番,你们也不要觉得朕是意气用事,先帝在时、本宫于东宫之中,有哪一次是真的意气用事的?你们说得出来吗?”   这个,他们还真的找不出来。   多少次一开始都以为当时还是皇太子的他是冲动了,事后一想,其实很多步骤都是先前想好的。   “朕告诉你们,今日这事,朕也早就预料到了。韩尚书,国库应该没多少银子吗?”   韩文有些羞愧,“请陛下恕罪,微臣虽然刚刚喊得响……但国库确实结余不多,尤其弘治十七年山东大旱,为了赈灾把仅有的银两也花出去了。”   “这个事,朕回头再找你们商量。”皇帝掠过这一节不提,“国库没银子,朕的私库有银子,嘿,不多,三百六十万两!三位阁老,这银子可以证明,朕不是意气用事了吧?”   因为这么多的银子,说明为了此次出兵,准备工作很早之前就开始了。   “本来有四百万两,但是山东赈灾,前后两次分别花去了二十万两。余下的,哪怕只用二百万两,支撑一次朝廷的用兵怎么也够了。”   如果情况紧急,他还可以再从浙江调银。   穿越这么几年,他不知道封建王朝最是打不了富裕仗啊?不管怎么说也是早有准备。   现在皇帝财大气粗,这么一群大臣就有些傻眼了,从太祖开国到现在,也没出过这种事啊!   “陛下!”   一直沉默的左都御史张敷华忽然开口,“臣听闻今年山西、江西都有粮食欠收的情况,各府、各县皆有流民积聚,微臣恳请,陛下能发爱民之心,拨给赈灾款项,解民倒悬,救民水火。这岂不又是仁政?”   朱厚照一愣,其他人也有些愣神,想了想,皇帝说:“江西从南直隶调粮,山西从湖广调粮吧,富裕的省份总要做些接济。”   张敷华急忙说:“臣恐南直隶和湖广不愿,难以推行。”   “这叫什么话?南直隶和湖广是哪座衙门哪个人不愿?你说出名字来,朕倒要问问,他当得还是不是我大明的官。”皇帝不听张敷华解释,“不过为了减少扯皮,尽量争取时间多救灾民,依朕看,朝廷也需要派人以朝廷的名义协调,张总宪,这事你责无旁贷。根据灾情轻重,你可分别前往南直隶和湖广调粮,即刻启程,不得有误,知道吗?”   张敷华人都晕了,自古以来张嘴要粮这是难上加难,“陛下,从其他省份借粮之法牵涉众多……”   “朕说了,你以圣旨的名义去借,牵涉到谁不愿意的,你报来就行。”   张敷华连给怼了两次,也不敢再说话了。而且脑袋有些嗡嗡的。这烫手的山芋怎么莫名其妙到自个儿手里来了?   朱厚照也晃了晃脑袋,心中想着:什么路数啊,这个时候想出这种办法来动我的钱。   “朕刚刚,说到哪里了?”   韩文提醒,“陛下说两百万两也该够支撑一次朝廷用兵。”   “不错。户部负责购粮、发饷,尤其给杨尚义部拨去银两,朕早知大明的步兵胜不了鞑靼人的骑兵,所以几年前就集全国之力打造出这么一支骑兵部队,有钱有人,我们君臣还龟缩在这紫禁城里,你们难道不怕留下千古的笑话吗?!”   啪嗒!   边上,刘大夏解下了自己的官帽往地上一放,他也顾不上冬天的寒冷,脑门子直接磕在地上,“若陛下执意兴兵!臣请陛下革臣兵部尚书之职!”   朱厚照脸色一沉,   弘治皇帝刚刚驾崩,这个时候就拿下他的宠臣其实不太合理。传出去也不免被人说成寡恩之君。别的不讲,你至少看在孝宗的面子上,给老臣几分面子。   “刘大夏,你头抬起来。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皇帝直呼其名,众人都知道情况不好了。   其实刘大夏本来就知道自己很难活命了,他今日是向死而生。   “陛下,请问。”   “你我之间,我是君,你是臣吧。”   “陛下自然是君!”   “那么君要听臣,还是臣要听君?!”朱厚照也开始提高声音。   “臣要听君!可君也该明白,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遇大事,要与大臣们商议着来,如此施政才能不偏不倚!”   “怎么没有商议?!这不是正在商议吗?照你的意思,商议就是朕必须要听你的?!若是不听你的,你便进言辞官,这岂不是要朕怎样都得听你的!那不如这皇位,你来坐!”   “陛下息怒。”皇帝有诛心之语,其他臣子也都不得不开口劝道。   朱厚照哼了一声,“朕就是不理解刘大夏这种心态,君主不听他的,他就要辞官。朕都在想,这是不是先帝留下的忠臣?若是忠臣,又怎么会不知道朝廷面临大战,正是需要齐心合力的时候,可你刘大夏倒好,为了自己,嘴巴一张就是要辞官。”   说到这里,皇帝像是愤怒已极。他瞬间一甩衣袖,转过身来指着他怒斥,   “好!朕便同意你辞官!你想弃朝廷,弃朕而去,朕不拦你!你不就是要你自己的名声吗?为了那些名声,便是朝廷面临多大的困难、朕又面临多大的困难你也不顾。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辞官,让朝廷在大战之前不得不换兵部尚书?!刘大夏,这就是你这个先帝宠臣做出的事!”   内阁和六部九卿的官员听到这里都蒙了,   皇帝到底有没有生气?   说是生气吧,讲得头头是道,而且把刘大夏绕进了抛弃朝廷和皇帝的道德困境中去了。说是不气吧,这个样子……也不假啊。   “刘瑾!”   “奴婢在。”   “拿墨宝来!”   皇帝有旨,太监自然是手脚麻利的给他准备好宣纸。   朱厚照倒也是够绝,他立于御案之边,龙飞凤舞两个大字:忠臣!   随后把这张纸摔在刘大夏的面前,“你不就是要这两个字嘛!朕给你!你现在拿着它回乡去!回乡后挂在你的门前!”   暖阁里的一众官员全都傻眼,还有这种操作的?   但是这事怎么说……刘大夏是千不能万不能拿着这个东西回去的,这是个巨大的笑话啊!自古以来,哪个忠臣是这么得来自己‘忠臣’的名头的?   一边和皇帝大吵,一边还领个忠臣之名,完了还把官儿丢了。   千秋万代之后人家去查你刘大夏最后是什么下场,结果查出来个这?   再说了这玩意儿怎么挂?别人是荣耀挂起来,你这叫啥?你挂上去别人问起来又怎么说?皇帝为什么特赐你这样一幅御笔?   但是也不能瞎编,瞎编了很容易埋汰皇帝,到时候不是死罪也是死罪。   所以皇帝看似赐了个忠臣之名,其实是下狠手,直接将他刘大夏说成是不顾君父、以搏直名之辈!   而这简直比杀了刘大夏还难受!   “你们还有谁要在鞑靼人寇边的这个时候上疏辞官、弃朕而去的?”朱厚照重新在龙椅上坐下,他又恢复了正常模样,仿佛刚刚的震怒完全不存在,“有可以说。反正有没有你们,这鞑靼人朕都要打!” 第二百零七章 霸臣列传   其实朱厚照还真的想要亲征,但是他也知道不太可能。土木堡之变在前,他连个儿子也没有,即便是支持他的大臣也不会同意他去的。   所以这一点,他并不坚持。主要他也不是什么冷兵器战争之王,屁话还多,他又是皇帝,说什么别人得听,这就很难保证他不添乱。   那干脆退而求其次,反正出兵是要出兵的。   这个时候的蒙古并不统一,他们也不具备‘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无敌状态,战斗意志更加不是巅峰,说到底也是草原上的生活条件艰苦,到中原来抢些东西。   从宪宗到历史上的武宗,明蒙双方其实是互有胜负,大明朝是个什么尿性他自己清楚,说句不好听的,这个时期两方属于菜鸡互啄。   所以真打起来很看双方的战斗意志以及如何用人,朱厚照相信只要放权让杨一清来一次,加上以杨尚义这些军学院为首的军人领兵,不太可能有什么大败。   即便真的失败,蒙古人想要真的威胁大明它也没那个实力。   但是一旦打赢了,对于他推动国内旧有利益阶层的助力是巨大的。其实刚继位这个时候打反而安全些,因为旧利益阶层具有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他们也对新皇帝抱有幻想。   等到过个几年,见识了皇帝的手段,知道了朱厚照来者不善——这可就不一样了。   那时候朱厚照再出兵,看不见的风险反倒更大。   这些思量,他不好和大臣们解释,大臣们因为各种局限也很难了解的清楚。而且他们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们就是不喜欢皇帝动武,   一旦动武,打赢了是武将、勋贵崛起,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打输了天下跟着遭殃、他们也得不了好。再加上传统价值中,穷兵黩武就是君王好大喜功的铁证。   以至于这些文人动了很多歪心思,其实是上不得台面,比如你遍翻这个年代的各种战事,经常性的记录一场战役杀了几人或者几十人。   像后来的武宗皇帝亲自指挥的应州大捷,史书记载蒙古军阵亡十六人,明军阵亡五十二人。   这怎么可能?就是几万头猪撞在一起也得死不少吧?何况是十几万拿着刀互砍的人。   所以这么记录,一方面是说明心思很坏,另外一方面也说明很笨,至少不懂军事。造数据都造得这么低水平。   乾清宫的西暖阁里,一张写着‘忠臣’二字的宣旨折叠着盖着刘大厦的手,他还是不敢起来。   皇帝今天对他的处置,看似不要命,实则是打在了他的七寸,   其他的一众官员也很难再以辞官、致仕来要挟皇帝,否则转手给你一个‘弃朝廷而去’的罪名。   但要让内阁就此转而支持皇帝,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陛下,自古战事当前,都是未虑胜、先虑败啊……”   朱厚照懒得再和他们就此‘辩论’了,理念不同,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来,“不要再说了,朕意已决!内阁,有没有人拟诏?!”   刘、李、谢三人全都摊着不动。   “你们不拟,朕自己来拟!”   “陛下稍待!”韩文忽然撩了撩官袍,一脸正色的说:“臣愿代陛下拟诏!”   “奸臣!”刘大夏喊得声音都沙哑了,“只会逢迎圣意的奸臣!朝廷若是有任何闪失,诛了你韩文九族,能顶罪否?!”   朱厚照都笑了,“来人,把这个忠臣带下去。人家眼神好,看出来我大明朝现在有大灾祸了,所以说这个兵部尚书趁早不干了。刘瑾,你可得好好学学,你那几分功夫,浅着呢。”   “是,奴婢这榆木脑袋哪里比得了,想来想去的就知道给皇上尽忠,别的也分不清。”   皇帝摆了摆手,这些人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要把自己写的那俩字挂在刘大夏的门口。   但这招也忒狠就是了,说实在话,大明的这些文人你要真一刀砍了他,有些人是眼睛不眨一下,但要动他的名,那就是什么都不顾了。   刘大夏见人要去扶他,也起了脾气,两条胳膊强力甩开,双眼尽是猩红,缓缓抬起双手,竟然指向了龙椅上的人。   朱厚照眼睛一眯,他知道刘大夏这是求死。   “暴君!”   这一声凄厉的嘶喊,声音直穿殿宇,所有的人都叫他这一喊给惊得呆住了。   “暴君!!”   刘大夏又来一声。   刘瑾听得尿都要吓出来了,他身体直哆嗦,甚至于想爬都爬不起来。心里则想着:疯了疯了疯了,这个人不想活了!   “暴君!!!”   朱厚照胳膊搭着龙椅的边,身子斜坐着,听了这三声喊,他还是眉毛微微抖了抖,说实在话,他本意是不要杀人的。   “传旨,兵部尚书刘大夏君前失议,冒犯朕躬。着革去尚书、太子太保之职,交刑部、大理寺议罪。朕往日翻《宪宗实录》,成化年间,宪宗皇帝想征安南,刘大夏时任兵部主事,擅自做主将地图收藏、烧毁。此事可为真?”   刘健开口,“回陛下,确有此事。”   “世人以此赞颂刘大夏,史书有公达国体四字。可朕读来却是觉得万般可笑,朝廷的国策是否需要执行,君臣还未有定论,一个兵部主事竟然就将图给藏了起来?!当时的文臣竟然还称颂这种行为!你们年纪都不小,当时应该也在吧?你们都是猪脑子嘛?!”   “朕今儿个就要把话说清楚,刘大夏这种行为是藐视君父,目无尊卑!一个朝廷的兵部主事就敢坏朝廷的国策,朕这个皇帝还当不当?朕看以刘大夏为首的这类人,分明就像是流氓做官!只要自己顶着个大义名分,就是什么坏事都敢做,别的都不论,如果后世子孙真的需要那些图,你让我朱家的皇帝去哪里寻?刘大夏你自己说,秦汉隋唐……遍数下来,哪一朝哪一代有你这样霸道的官?!今日之事也是,皇帝不采纳你,你就敢当庭骂皇帝暴君!你真的觉得朕不敢杀你?”   “臣,惟求一死!”   “成全你!押下去,择日问斩!”朱厚照就下定这个决心,妈的,有什么不能杀的,就是杀了瞧瞧!   “陛下!”礼部尚书林瀚要说话。   “闭嘴!”朱厚照现在是动了真火。   人真的在生气时,不要轻易做决定,尤其是军国大事。这点理性他还是有的。   “全都下去!朕不想再听了!”   皇帝既然下逐客令,没有人敢赖在这乾清宫不走。西北的事,左右也不急在这一天。   外面北风呼啸,怒吼的风仿佛在诉说这个老大帝国的苦楚。   今日这样的结局,倒也不出朱厚照的预料。关于出兵还是不出兵,似乎只要这个问题抛出来就很难有君臣和谐的一幕。   朱厚照叉着腰站在暖阁里,太监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色,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   “朕,要编一个《霸臣列传》。”   “霸臣列传?”   皇帝转过身来,越想越觉得有必要,明朝这些霸道的大臣实在是太多了,“传旨给张成田,叫他先动动脑子,将刘大夏编进这霸臣之中!另外也给张天瑞一个旨意,可以动起来了。”   “是。”   他一直在想,要怎么在大义层面驳倒这些大臣,其实后世有个简单的法子,就是贴标签。刘大夏当然论不上权臣、也不是奸臣,所以得发明个新词给他按上。   概念一发明,标签一贴,你浑身有十八张嘴也要叫你讲不清。   另外一边,臣子们下去之后也各自分派别。   像王鏊、韩文、闵珪、梁储、焦方这一帮人就聚在一起,内阁三人,加上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敷华、礼部尚书林瀚、工部尚书曾鉴也聚在一起。   今日廷议,张敷华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刘大夏的命搭上了,大臣与新君的初次碰撞,直叫一个惨烈二字。   “……看圣上的言行,此次出兵是万难阻止。”李东阳忧心忡忡的说着,“时雍……也得想办法救一救。”   众人看了看礼部尚书林瀚,他本来想说话的,皇帝直接给撵了出来。   “陛下少年心性,喜欢这些打打杀杀也是意料中事。但不管如何,让内阁票拟,老夫是拟不了的。关键在于六科,如果圣旨到了兵部,有没有人敢封驳陛下的圣旨?”   按照明朝的政治制度设计,票拟这个环节实际上可以忽略,你不拟圣旨我可以拟圣旨,反正实际执行的是六部,但在六部之中,朱元璋留了一个叫六科的这个职位。   六科有权审查圣旨,如果觉得不好,是可以封驳的。   当然在实际的政治运行过程中,六科由文官担任……实际上就和内阁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士大夫集团。这个士大夫集团在数次权力斗争中,都和皇权较量过高下。   比如大礼议事件中,嘉靖皇帝的圣旨就被内阁封还过;万历皇帝争国本事件中,他的圣旨也被封还过。   六科一直到清初由多尔衮取消,他非常瞧不上这个制度,觉得大不敬。   在此时,作为皇帝一旦和士大夫集团彻底的闹起来,皇帝当然可以撤换不听话的六科官员,但士大夫集团抱团,所谓的‘正直’君子就不会再去担任这个职位了。   谁去谁就是逢迎圣意,再接着把皇帝打成昏君,围绕在皇帝身边的太监自然也跑不了,这是一整套的行事逻辑。   所以朱厚照才竭力打击刘大夏的名声,可不是他做人缺德,是权力斗争需要如此。皇帝一旦丢失这个道德高地,士大夫瞬间就会聚拢在大义之下反对皇帝。   所以内阁这帮人,其实还是有办法。只不过谢迁嘟囔一句,“以圣上之能,难保先前没有考虑过吧?”   这话一出,众人又沉默了。这也不是玩笑话。新皇帝可不是原来那个孝宗皇帝啊…… 第二百零八章 种田纳粮,随你去也!   牢房的环境肯定比不上兵部衙门。尤其现在还是冬天,阴冷的大牢更加寒冷,唯一露光的小窗户此时反倒成了讨厌人的出风口。   刘大夏的人被带到了这里。   但是先前皇帝写的‘忠臣’二字则被带去了他的府上。   什么叫金口既开?   皇帝说了要把这玩意儿挂到他的门上,那就得挂。好挂要挂,不好挂也要挂。尤其是新任皇帝对刘大夏特别生气,以至于这事都是刘瑾亲自去干。   京里的百姓冬日也闲,这边一聚集,马上看热闹的就多了。   刘大夏有一儿子名刘祖修,数次科举不第,不算什么有本事的人,只是本分罢了,今日一见府外人声鼎沸,便急忙出去瞧个究竟。   刘瑾也不为难他,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奉旨挂字,刘公子在一旁看着就好。”   刘祖修凝目仔细瞧了清楚,是忠臣二字,心中才放下心来,“有劳公公了。”   接着又向路人行礼,“多谢各位捧场,多谢各位捧场。”   他不清楚情况,以为是好事。殊不知喜欢看热闹的百姓早已经被讲了好多遍今天的故事,鞑靼人在西北欺负我们,皇帝要出兵,刘大夏不让等等诸多细节百姓们都知道。   再加上《明报》已有两期,专门介绍边疆的情况,早已把鞑靼人描绘成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外敌……所以百姓们早已对其大有意见。   皇帝要出征,反正参军的又不是他们,动嘴一起骂又不费力。这个时候出了个刘大夏阻挠,那能得了好?   所以刘祖修是出了个大丑,听着百姓们‘哈哈大笑’而不知所以然。   倒也有好心人提醒,喊道:“刘公子,令尊已经因为冒犯圣躬,被下了刑部大牢了!”   “什么?”刘祖修大惊失色,竟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他如此作态更像个没什么本事的纨绔,这符合百姓们想象的形象,于是笑声更甚。   刘祖修爬起来急忙去向刘瑾询问:“公公,喧哗者所言事的确为真?”   这也撒不了谎的,刘瑾点点头,“令尊当庭辱及圣上,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怎会如此?”刘祖修只觉得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脑壳,他整个人就像天旋地转一般失去了平衡。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刘府!”   为官的人群之外,似乎有几名学生模样的人,他们群情激奋,身后还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冲着刘府就来了。   刘瑾一看情况不对,就招呼着小太监往边上躲,他也仔细瞧一瞧,回头去宫里向皇帝禀报。   “竟然还挂忠臣,他配得上这个词吗!”   为首的人也是着蓝色绸缎的公子模样,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腰间还悬挂着宝剑,这是军学院的人。   其实这帮人,不管是从情绪出发、还是利益出发,这几年对兵部都有不满。   旁的不谈,最最要紧的一条就是,不打仗,他们这些人就永远只是个学生!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怀揣一个黑馍馍混沌度日的,有的是想搏一把,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理由,即便是那种为了娶某家千金的羞涩理由,也是个理由不是?   而从情绪上讲,学院里每天都在教那些热血沸腾的故事,回到现实就是在鞑靼人已经冲过来砍杀大明百姓的时候讲一句以大局为重?   放他娘的狗臭屁!   “大伙儿知道《明报》上写着什么吗?鞑靼人每年都在北方屠杀我大明的子民!他们杀男人、抢女人,把普通百姓之家辛苦喂养的牛羊全都抢走!可现在朝廷之中有奸臣!他们阻挠皇上出兵,还说皇上不顾天下百姓,他妈的读书人心眼多,反正我是想不明白,这明明就是去保护百姓!”   军学院的年轻人们在刘府的门前搭上台子,还有百姓把白菜、鸡蛋往刘府的大门上砸,反正这家人已经得罪了皇帝,不怕他们报复。   “各位!我叫包一汉!我就是宁夏人!我亲眼见过几个鞑靼兵!我家中就有人死在鞑靼人刀下的,现在朝廷要为我报仇,皇上要为我报仇,没说的!你们都可以看个热闹,我包一汉头一个当兵!”   “我叫罗景伯,山东人!咱们大明朝还在国丧期间,这个时候有人找我们麻烦,不讲究,就是在农村也要是撸起袖子跟他干的!乡亲们都在京师好好待着,我参军!”   “我叫毛梦锡,顺天府人!鞑靼人年年进犯,朝堂诸公年年以守为主!这口气咽不下!我也参军!”   ……   有人煽动,京师里当天下午便闹腾了起来。   旁人的府邸还是朝廷大官的府邸,但刘大夏家可不是。百姓悠悠之口已经让他的忠臣之名成了笑话。   也是这个时间段,全国各地来参加弘治十八年乙丑恩科的举子也都在京师。   朝堂上的这股风刮到民间,刘大夏这个人到底如何也引起了许多争论。   有人说他为官清廉,为民办事。   也有人说他沽名钓誉,在这个时候弃朝廷不顾,便是有再多的理由,可这个大局总不能不顾。   这些各地的举子中,有一江西分宜县来的,他不像此次举子里的谢丕那样具有显赫的背景,也不像崔铣那样风流倜傥、极善言谈。   他就是个小透明,但是也用自己眼睛看着京里正在发生的事。   谢丕等几位学子在畅议时政,他就在边上的角落听着,别人把酒言欢,他便自己弄点茶喝。和他同属江西的举子盛仪,过来问他说:“惟中,这次京里的事你怎么看?”   是了,此人姓严、名嵩,字惟中。今年二十五岁。   “我不看。那些事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去说那么多干嘛?惹麻烦?”年轻人抬了抬眼皮,很是不以为意。   “跟我还保留?”   严嵩顿了顿,随后凑着脑袋过来,低声说:“你不能光听这些人怎么说,也得听听外边儿。”   “外边儿?谁?”   “百姓。忠臣二字列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好词,可唯独放在他刘东山的身上会惹人发笑。如此一来还有什么可争的?千百年后,后人都会笑他。看了今天的《明报》了吗?圣上称他为霸臣,霸道的大臣!”   盛仪自然知道这些,“这招确实狠。”   “狠透了。”   ……   ……   奉天殿,皇帝正在早朝。   朱厚照手里拿着几封奏疏,一边摇晃一边说:“从昨晚到今日,又有几名大臣向朕告辞。都察院御史齐睿杰、靳自鲁,大理寺盛文潮,光禄寺查良宝。”   报完名字,有四个人从臣子之列中出来,向着皇帝行跪拜礼。   “还有吗?!”   “臣礼部侍郎周文雨请辞!”   今日皇帝一上朝还是之前的那一套,要出兵、要打仗,大臣没有别的办法,除了请辞,就只能请辞。但是礼部侍郎,算是高官了。   这算是向皇帝挑衅!   “陛下新君登基,正是稳固民心之时,怎可凭一腔之意气就妄动用兵之念?国事如此儿戏,本朝自太祖高皇帝至今而未有也!陛下若执意如此,臣也只能辞官归乡,待来日听陛下凯旋之歌!”   这是个老头儿,也算犟了一辈子了。   朱厚照面色不变,“吏部王尚书何在?”   王鏊出列,“臣在。”   “记下这几人,回部之后另寻官员代替,不要影响朝政。”   “陛下……”   “怎么了?”   王鏊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有话总归是要讲的,“从昨日到今日,告辞的官员已有十数人之多,且不乏尚书、侍郎,若是再多,臣很难向陛下保证‘不影响朝政’几字。”   还是王鏊比较细致讲究。   “没事,朕说不影响,是个目标。如果确实有影响,你只要努力将影响降至最低,朕便不治吏部的罪。”   “微臣惭愧,不能替君分忧!”   听到王鏊这么说,皇帝更加不高兴。   哗!朱厚照把手中的奏疏扔掉,   “走吧,都走!”他伸手指了指这些人,“你们请辞,朕都照准。朕说过,就是你们都走掉,朕也不会离开离开京师,鞑靼人再凶恶又如何,这国门,朕来守!你们不愿当大明的官,可自去也!”   “不过有几句话,朕要说在前头。我大明朝是为国养士,不是为国养一些在国土受辱之时要弃朝廷而去的所谓君子的!孔子说的好啊,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你们这是认为‘邦无道’了是吧?好!朕告诉你们,平日里不谈,在鞑靼人兵犯我国土的时候,你们要辞官,朕断不能容!”   “国家蒙辱、百姓蒙难、文明蒙尘!这个时候不要说是官员了,就是普通的百姓也知道拿起一把锄头杀敌!今日你们弃朕而去,朕也不会把朝廷给士绅的优待给到你们,官服脱下来,功名也一并留下来!若是在我大明的国土上过活,可以!种田纳粮,随你去也!可若是想国难之时撒手不管还戴着朝廷的功名不纳粮、不服役,你们想都不要想!”   取功名?!   “陛下不可!”刘健作为内阁首揆,这个时候耐不住了,“周侍郎等人都是朝廷的忠臣,他们以致仕明志,所为的也是天下、也是百姓啊!”   “有什么不可的?”皇帝得理不饶人,“哪个忠臣在这个时候不管朝廷的?你刚刚也听到了,吏部很难保证去官之后朝政不受影响。这些人但凡有一点天良,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不仁,休怪我不义,他们都不管朝廷了,朕还当国士一样养着他?!天下没有这样的事!刘阁老,你是内阁首揆,注意你的身份,这件事,谁也拦不得朕!”   这句话说出来其实是给他面子,再搞下去,我连你都治!   “刘瑾,宣读圣旨!”   外面的舆论场在他的手里,只要握住这一条,哪个六科官员敢封驳圣旨他就敢收拾谁,总归是竖着大义这面旗帜,让大多数人做朝廷的官儿没有道德负担,剩下几个人就蹦跶不起来。 第二百零九章 没有奸臣,都是忠臣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告诉百姓们,这帮家伙来了,杀了再说!钦此!”   刘瑾当庭宣读的圣旨简洁异常,甚至都不像个‘有文化’的人应该写出来的。   但朱厚照命人大印一盖,这又确确实实是一封圣旨。   至于听得懂其深意的人则有些心情复杂的看了眼皇帝。   为什么要这样写?   这是当年朱元璋下的圣旨。   朱元璋泥腿子出身,天上地下一切规矩都是他的规矩,他圣旨就这样写,谁能有办法?   现如今,当今圣上把当年太祖高皇帝的圣旨原封不动的抄了过来,什么用意?   朱厚照弯了弯嘴角,“这道旨意是朕亲手所书,即刻起传于内外,务必使京中大小官员和普通百姓一一知晓!接旨吧!”   接旨,只能接旨。虽说有点不上路子,但这是祖宗写过的圣旨,说起来都可以是祖制。   “臣吏部尚书王鏊,接旨!”   “臣户部尚书韩文接旨!”   “臣詹事府少詹事杨廷和接旨!”   ……   出来讲话的人越发的增多,这都是皇帝这些年培养出的自己人。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外面有太监高亢的声音,“陛下!腾骧左卫指挥使常飞求见!”   朱厚照坐回龙椅,头抬了抬往外看去,“宣进来,看看是什么事。”   “宣!”   常飞是怀远候次子,开平王常遇春的后代,在军学院有过学习经历,现任腾骧左卫指挥使,他这样的勋贵,是皇帝铁杆的铁杆。   “启禀陛下!臣奉令在京中维护治安。但今日早间以来,京师百姓闻鞑靼入寇讯,情绪激昂、声不能止,并自发游街喧哗,说要抓住奸臣,为国除害!”   “什么奸臣?”朱厚照坐在上面询问。   “就是……要阻止皇上出兵的奸臣。”   此话一出,内阁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脸色全都大变!   阻止出兵怎么和奸臣就这样划了等号了?谁在背后运作?!   李东阳也似乎明白为什么皇帝这样一个在文华殿读书好几年的皇子,忽然间下了这个大白话的圣旨!   他就是要让京师的百姓都听得懂!   听得懂皇帝是要出征的!   皇帝这是和百姓结成了一队,这下他们这些人就是再能说,又怎么敌得过天下悠悠之口?   原本他们可以像刘大夏给韩文按罪名那样,将其打为奸臣,可现在形势反过来了。他们失去了这个制高点,   那么反对皇帝、并借此求直卖名之路是走不通的。   这个时候还反对皇帝就要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赤子之心,坚持心中的道义,哪怕因此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朱厚照则在心中冷笑,大明朝要真都是这样的大臣,那国家也不会搞成这个样子!   “朝廷没有奸臣,都是忠臣。”皇帝站了起来,摊着手,“遵了圣旨,还有谁不是忠臣吗?”   刘健已经是老官僚了,但面对皇帝这样的手腕他也很难不心惊。   当今天子,可追古时人杰!   这样的话,即便六科封驳圣旨其实也起不来什么风波,无非就是拉下来、定个奸臣的名声,然后换个人罢了。   眼看局势渐定,皇帝不再客气,“传旨,上直亲卫中振武卫、宣武卫、兴武卫、英武卫、金吾前卫、后卫,羽林左卫、右卫共八卫按令出征,前出接敌,大明国境内,有外族敢称兵者,皆斩!”   “传旨,令大同副总兵官杨尚义率领骑兵部队向宁夏方向移动,寻机歼敌,凡有后退者,斩!”   八卫士兵一共四万五千兵马,杨尚义的骑兵部队是两万两千人马。再加上宁夏、榆林、甘肃等本身就在边疆的士兵,就这么动一下,少说二十万兵马围绕着火筛部。   这种情况下,朱厚照其实不担心打不打得赢,主要还是担心火筛会溜。不过这几年明军一直避让,火筛会选择打一下的概率也蛮大的。   朝廷的兵,是够的。主要是没有称职的将领。皇帝的圣旨里还没明说,也让一众大臣奇怪。   武将啊,还是不够。   从弘治十七年至今,朱厚照搜肠刮肚,就只想到了一个名将,此人名为周尚文。   他是世袭的军籍,接的是西安后卫的指挥同知,他打仗多谋略、擅长骑射,今年也已经整三十岁了。   历史上能够出头,得一直等到安化王造反,作战有功才逐渐升迁。所以说军学院的学生请战是有理由的,没仗打怎么当将军?   武将缺乏,仅有的一个更为珍贵。周尚文一离开学院后,朱厚照便安排他升任指挥使。单独领振武卫,后来各等级卫演武之中,周尚文表现都不俗。   当然,以他的资质,要想作为此次出征的大元帅是不够格的,在下面当个前锋还可以。   这样一来就显得有些尴尬,朝廷出征,没有什么靠谱的人。   但即便这样,皇帝也不想在勋贵当中找个草包凑数,像英国公张懋,老态龙钟;保国公朱晖性格软糯,打仗只敢打必胜的仗;定国公徐光祚……废物一个。   还有些像武定侯郭勋、平江伯陈锐之流……几万的部队给这些人,你晚上能睡得着?这心得多大。   还不如把这些部队都交给杨一清指挥,尽管这样一来边军将领兵力就太强大了,但朱厚照宁愿去赌杨一清的忠心,也不愿意去赌那些勋贵能打一场漂亮仗。   前者还有可能,后者就是做梦!   这也真是让人无奈,想当年虽说朝廷也无人、但至少还有个王越可以用,到今日其实是有些断层。   ……说到断层,   朱厚照忽然想到一个接王越衣钵的人。   天天忙得晕头转向,差点把这么个大帅之才给忘记了!真是失策!   下了朝后,皇帝没有让王鏊离开,一道圣旨把他又召到乾清宫,还没等他屁股坐热,他就开始问:“先生,当年和你一起去西北的那个王守仁,你还记得吗?”   王鏊眨了眨眼睛,“……此人,不是被殿下贬去了贵州吗?”   说起来也要有五六年了。   朱厚照紧抿着嘴唇,不管怎样,既然是天才,应该能悟出什么东西来了吧?   “先不要打扰他。给当地的属官去个急递,叫他们暗中寻访,看看这个王守仁在做什么。八百里加急吧,此事要快。”   王鏊心说,王守仁果然是有才得,被贬到贵州那种角落里,竟然还能被皇帝记在心里。想来将来一飞冲天,也是可以预见的了。   “是。臣这就回吏部去办。”   “好!”   朱厚照搓了搓手,他心中的信心更足了,只要不打出土木堡那种大败,留着朝廷的底子,将来有王守仁、周尚文、杨一清等狠人,还怕边疆不靖?   不过也不能说他把王守仁给忘了,这是要悟道成圣的人,朱厚照想着尽量还是不要去打扰他,此次派人探听消息,只要他开始神神叨叨的讲学,那么其实就差不多可以让他出山了。   当然,皇帝这一番安排,还是让勋贵们有些丢面子,本来嘛,平时都是文官们的舞台,好不容易等到有战事了,结果皇帝直接无视了他们。   树要皮,人要脸啊!   从第二天开始,定国公、保国公就倚老卖老的在侍从室递牌子要插队。   朱厚照哭笑不得,就命人把这些牌子合一合,一并见了拉倒。   结果这帮老头儿、大明朝正儿八经的贵族们,全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跟小孩子似的。   翻完手中一个奏疏,皇帝撇了一眼这四人,“朕听说,丰熙都叫你们给骂了一顿,怎么现在来了,都不说话吗?”   保国公朱晖先讲了,“陛下,这次出兵,臣本来想自荐替皇上杀杀这些北虏锐气的,可是……皇上您问都没问过我们,朝廷出兵,却将兵马尽数交了杨一清指挥,他……他……”   “朕知道你的意思,监军朕已派了张永去了。出不了乱子。”   “可现在外边儿都说陛下不信任我们。”定国公个头小,人又胖,活脱脱一个享清福的小老头,还打仗呢。   朱厚照想了想,“皇室与勋贵是一体。朕怎么会不信任你们?定国公,你不要和朕胡搅蛮缠。朕是觉得出征是苦差事,累着你们几个长辈。这样吧,如果你们实在觉得面子挂不住,那就以五军都督府的名义替朕分别巡视京师周边各卫所。上次奏报鞑靼人在宁夏,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打到哪里,朝廷在各地的卫所也要加强防备。这也是很关键的。”   “朕在紫禁城,说是皇帝。但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朕只能信任你们,你们用自己的眼睛替朕看,用自己的耳朵替朕听。”   几个老头儿一想,这活儿倒也不是不行,作为皇帝的‘特使’,至少能封住那些猜疑他们和皇帝关系的人的臭嘴。   “臣等遵旨!”   朱厚照忍不住笑出了声,“几个长辈为难我一个小孩儿。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定国公、保国公等人看皇帝心情其实不错,所以也不是很害怕,嬉皮笑脸的,“那老臣们就干活去了,陛下你也要保重身体。”   “你们才要保重身体,保国公,你都要六十了吧?”   “臣老当益壮,还能再为陛下执锐呢!”   朱厚照只能摇头,不去理这些老头儿,转而对刘瑾说:“此次出征的八卫指挥使都到了嘛?”   刘瑾沉着脑袋,“回皇上的话,都已经到了,在候着呢。”   皇帝伸了伸懒腰,“走!见见去!”   弘治十二年,他作为太子监军时恢复了部分上直亲卫的职能这些由皇帝亲领的军队,本身他就很重视,更何况,此次要出征。 第二百一十章 严嵩   御史齐睿杰、靳自鲁等人被皇帝处以取其功名的结果。   官没了还好,只要打出‘君子’的名声,等待个几年再起用也不是难事,但是功名没了,就代表他们和普通老百姓一个身份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人性还是喜欢看人倒霉。   这其中,齐睿杰是江西人,作为年轻一代的御史,他本来还是小有名气的,如今有这番结局,也是令人唏嘘。   盛仪一早从江西会馆中找到好友严嵩的房间。   “……现在人人都说齐三友(齐睿杰别称)是弃朝廷而去的奸臣,可我偏不信,三年前我曾有幸当面请教过他,我知他胸有良策,品行高洁……”   严嵩听了半天,越听越觉得是个恐怖剧,“盛兄的意思,是要组织几名士人去给齐三友正名?”   盛仪面白细嫩,因他出生还不错,从未劳作过,其实有一身风流倜傥的劲儿,此时面色一正,说道:“惟中,我不是落井下石之人,亦不愿为落井下石之事。齐三友有此名,我辈为其正一正,难道不是应该?”   严嵩眉头一皱,拱了拱手,“盛兄,这些天以来,严某受你照顾颇深。严某也知道你是急公好义之人,可朝堂之事,绝非是义气二字。”   “你不愿?”盛仪有些惊异,他本以为他和严嵩已经交流颇深、互相交心了呢。到此刻才发现,原来自己似乎并不了解这位同乡。   严嵩则不知道说什么好。   “盛兄,容兄弟问你个问题。”   “你说。”   “好。盛兄说要为齐三友正名。既然要正,则说明他的名已歪。”   盛仪点头,这是逻辑内,没什么问题。   严嵩凑近了脑袋,“盛兄可曾想过,是谁歪了他的名?”   “是谁……”盛仪略微动下脑子,其实也想得到,“是陛……”   “诶。”严嵩伸手,脸色一变,“盛兄慎言,这里可是京城。我严某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在我心中,盛兄亦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才多说了这些话。”   咕咚。   盛仪吞了一口唾沫,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脖子上的青筋刚刚还不显,此刻已经能瞧得清楚了,“……难道我们也只能屈于名利之下,连话也不敢讲吗?”   严嵩心想你这种话就不要讲了,讲了就连基本的对话资格都没有。因为那就说明你不是正常人。   “要讲什么话?又要辩解什么?陛下说齐三友之流在鞑靼人进攻大明的时候弃朝廷而去,这不是事实么?”   “可这件事……不是这么解释的啊!它的本意并非如此!”   “盛兄的意思是,陛下故意曲解了这件事?”   盛仪一个没及第的举子,他可不敢这么讲,“我并非指陛下。”   “哎。”严嵩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盛兄能在这个时候想着要去救齐三友等人,足见盛兄是性直刚烈的君子。但严某说句实话,当今天子是数年难得一见的一代雄主。便是这一封太祖当年之圣旨便用得妙到毫巅。”   “现如今,京中内外谁不知道圣上是继太祖之余烈,齐三友这一局乃是死局。刚刚有句话严某没说。便是盛兄今日去为其正名,这名还正得回来么?”   严嵩说完那么多,直接低头拱手。   言尽于此,他也不能再讲了,祸从口出,说那么多干嘛?   这天下、朝堂无时无刻不是是是非非,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说得再多也是浪费口舌。   盛仪也是可怜,严嵩这一番话说的他后背直冒冷汗,考进士、做大官,他第一次觉得后半句比前半句要难,而且难得多。   好在,他还是分得清好歹的,严嵩的话虽然很难听,但也是为了他好。   盛仪在心中的道义和现实的利益面前反复挣扎,人也在街上晃晃悠悠,魂不守舍一般。   也许是无意识,也许是有意识,过了半个多时辰后,他竟然就这么晃到了齐睿杰的家门前。   刚入京时,他来拜访过,那时候这里的人络绎不绝,便是看门通传的下人脸上也带着骄傲,但此刻,不要说下人了,屋门大开之下,连一辆车马都没有!   “严嵩,吾不如多矣!”   他感慨这么一句,随后又想到了另一个更为折磨自己的问题。   就是这个门,他进还不进!   人都已经来了,如果不进,盛仪觉得自己可能都会瞧不起自己!   但严嵩的那些话言犹在耳,此事涉及朝堂,也许进去之后就是万劫不复。   老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盛仪就在门口这么纠结,原本撞不上齐睿杰,也硬生生让他把人给等到了。   正在捶胸顿足之时,某个瞬间抬头一看,身穿粗布麻衣的齐睿杰竟然出现在了门口!   这个因素打破了盛仪内心的平衡,   见到了像没见到,只因人家失了圣宠,这类事盛仪实在是做不出来。   所以只一瞬间,他就因为脸皮不够厚而彻底将严嵩的话忘记,还尽量展示着客气向齐睿杰打招呼,“齐兄,久违了。”   齐睿杰也发愣,现在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今天竟然还见到这么一个老友。   街头的拐角处,严嵩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却说门内,院落中。   齐睿杰还是像模像样招待了盛仪一杯水,但气氛显然不是那种老友重逢。齐睿杰甚至要在盛仪这个举人老爷面前姿态放得低些。   “齐兄……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盛仪安慰的话刚出口,齐睿杰就忽而开始落泪,“十几年寒窗苦读,转瞬之间就一切成空。这世态更加炎凉,现如今,竟就只有盛兄愿意登门饮茶!”   说到痛苦处,齐睿杰一个大男人都要哭泣。   “……有没有办法再做补救?齐兄在京为官几年,总有些认识的,能不能递上话,求求情,总归这功名……来之不易。”   这还不是最苦的,   最苦的是京里现在有小孩儿沿街乱唱,蹦蹦跳跳的有时候还经过他家门前,听听那唱词:刘大爷,大忠臣,谁提打仗他咬谁,朝廷当官一千人,被称奸臣九百九。   这其中唱得谁不言而喻,虽然齐睿杰不姓刘,但他们性质一样。   ……   ……   宫里。   刘瑾把今日民间得来的条子给皇帝看。   “陛下,那几个人奴婢都叫人盯着了,取其功名果然是打蛇七寸,现在啊,估摸着都知道陛下是不好得罪的。”   朱厚照有些奇怪,“这个盛仪是什么人?”   “是江西分宜县的一个举子。是不是要奴婢去将其抓起来。”   “抓起来做什么?”朱厚照将手中的纸条捏碎,放在炭盆里扬了,“做事情要有目的,一个举子而已,考不考得中进士还两说,只因他去看了一眼齐睿杰,你便找人把他抓起来?”   刘瑾碰了壁,“奴婢愚钝。那便不抓。说起来这个盛仪也算有些骨气,本来他的那个同乡严嵩还劝了他一番的。”   朱厚照往前迈的步子在空气中停滞,“谁?”   “严……严嵩啊。”   皇帝眼神中有看不懂的波动,但很快又消失不见。倒是轻轻笑了一番,“知道了。”   刘瑾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难道严嵩此人会有什么不同?   略过这一节不提,皇帝已经转场去了另一间暖阁了。   在这里,出征八卫的指挥使全都已经肃穆站立好。   按照一般的规矩,以皇帝之尊是没有必要去见一个小小的一卫指挥使的,但朱厚照要有自己的规矩。   上直亲卫,总共就那么几个。   又是皇帝直接掌控的军事力量,这几个指挥使总归要费点心思的吧?   这一票八人,全都是军学院读过书的人,在让他们担任这个职位之前,锦衣卫早就摸清了他们的底细。   不仅仅是身家清白的问题,在军学院平日里的表现也在考察之列,不说都是聪明绝顶,有勇有谋,但至少是忠于皇室、有志建立功业的。   其实天下没那么多造反的人,只要皇帝不是他的杀父仇人,能得到重用,干嘛不好好干活?忠心皇帝本身就是康庄大道,谁脑子不好非得挑一个刺杀、造反或是黄袍加身这样的剧本来?   不合逻辑。   朱厚照最重周尚文此人,所以进来后也多看了他两眼,发现他还是一如既往、身形挺拔,精气十足,而且还有几分帅气,主要是身材好,面容也端正。   难怪,时人也称他为飞将军。   至于其他的七位,长得就比较够呛了,但长相不重要,体态才重要,现在他们一排站好,都可以说是大明好男儿。   “朕……都记得你们的名字。”皇帝的个头不如他们高,但此时可以从容的显然只能是皇帝,“周尚文、谭闻义、孙希烈、于子初、常大晟、柳江杰、史大淮和徐镇安。你们当初在军学院就表现杰出,如今又都各领一个上直亲卫。”   “以你们的出身、履历以及职务而言,皇帝亲信四个字是怎么也当得起的。旁人立功,可能会被上司吞了,但你们……唯一怕的就是自己立不了功,让朕无法可赏吧?”   砰砰!   朱厚照伸拳捶了捶周尚文的胸膛,硬邦邦的,“真是好男儿!文臣都不在,咱们说句关起门来的话,朕是真想和你们一起上阵杀敌!”   周尚文大开大合,在皇帝面前行单跪之礼,“几个鞑靼小人,无需陛下亲自出手!请陛下奉天殿稍坐,等上几月,我等便可将虏酋擒来听候陛下发落!”   皇帝点点头,他带着几分激动说:“好!朕等你们凯旋的消息。另外,还有一句话,朕不说不快!”   “朕是少年天子,往后要建立大大的功业,你们也都是建功立业的年纪。咱们君臣做个约定如何?朕与你们八人一起驰骋疆场,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域,到时候给你们封王封爵,这样君臣相得,岂不快哉?!”   八人听了这话不免震惊,还能这样的? 第二百一十一章 军机   八卫主将没有在乾清宫待的太久,皇帝领着他们来到了奉先殿。   类似出征这种大事,皇帝都要祭告祖先的,这个时候皇帝要跪下,自然的,从屋里到屋外也没有一个人敢站着。   “不孝子厚照今日向太祖、太宗禀报,鞑靼人侵我国土,杀我子民,自弘治十一年以来,臣与先帝忍之以极,今臣祭告祖先,决意派兵迎敌,以正天道!望太祖、太宗及祖先们保佑大军无往而不胜!”   圣旨一下,整个京师的力量都转动了起来。   八卫士兵只有一天的时间各自回家告别,如果没有儿子的那么就抓紧时间夫妻同房,第二日务必要到营房集中。愿意把出征发的饷银放回家的就放,不愿意的就自己带着。   反正皇帝私库里出来的银子已经由户部尚书韩文亲自监督发了下去。这么多银子一下子从银库里出来,京城里的百业都小小繁荣了一下。因为很多人觉得打仗换来的银子,不抓紧时间花掉,下次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   打仗打的就是国力,如果控制的不好,必然会引起民间的粮价大幅上涨,切实的影响到每一名老百姓,所以每个人也都会感觉到。旁得都先不提,所有的驴子都被朝廷征用了。   弘治十八年二月十三日,就是皇帝定的出征日。   皇帝亲自到城门相送,旌旗猎猎,甲兵数万,军誓之后,这八卫就将出发了。   虽说先前文臣中有不少反对的声音,但一番争斗下来,相异的声音已经小了很多。现如今皇帝身边有内阁,有王鏊、韩文、闵珪、杨廷和、梁储、焦芳等数十位朝廷重臣。   望着一队一队的人马挤满城门、填满官道,朱厚照激荡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   “传旨。”   年轻天子威势如今更加的足了,他一开口,诸多大臣都颔首听命。   “为快速处理西北军务,从今日起,朕决意设立专门的军务处理机构,称之为军机处,所用人员从内阁和六部九卿各衙门选取充任,其升转仍在原衙门不变,军机处亦没有专门的衙署,所用值房就在太和门内选一间房屋。并告通政使司,所有军务奏疏,通政使司一律不问,入京之后直接送往军机处,由朕首先阅览御批。任何人不得截转,若有违者,朕决不轻饶!”   内阁和各重臣都心头一凛,皇帝以西北军务为契机,行的却是收权之举。   以往臣子们怕皇帝不勤政,现在好了,换了个满脑子都是政务的皇帝,这权力他们可就越分越少了。   “臣等遵旨!”   朱厚照看了一眼内阁,这一次他对这些人不是很满意,“眼下大军刚出征,军机处事务应当不多,暂时就以王鏊、韩文充任,待事务逐渐增多,朕会酌情增加人员数量。”   王鏊和韩文没说的,皇帝有旨意,他们肯定是照办。   而且这可不是坏事,从今日起,西北军务其他人就碰不到了,选上他们自然是一种重用的表现。从此以后,皇帝日日召见,君臣造膝甚密,这也是人臣之极了。   就是内阁三人直接被忽略,让人咂摸出一种奇怪的味道。   至少是表明了皇帝对他们已有意见。   如果西北的军务以跳开内阁的方式处理,那么其他事是不是也可以这样?   如此一来,内阁是轻是重,可不就是皇帝一人所决定的了?   这里结束以后,宫里的太监就按皇帝的旨意在太和门内打扫一间房屋出来,朱家比后来人要公道一些,不会弄一个简简陋陋的房屋。   每个人都要有一张精美的书案,边上还配有几张矮小一些的桌子,他们是皇帝的‘秘书’,他们自己也要有秘书,这是工作需要没办法。   在正门右手边还打造了一张大圆桌——皇帝交代,他有时候也要到这里办公的,具体就是开会。   至于内阁,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三个人员没变,但此刻竟显得有些冷清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玩,碰上强势的君主,你的表现一旦差了一些,马上就有一个果了。   这样的果,让往日里话多的谢迁此时都有些沉默。   刘健这个老头也坐着不说话,等了半天,就是一句话,“处理积务吧。”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了一下,没话说,只能低头办事。   倒是内阁之外的人着急,左都御史张敷华去了南直隶,还不知道他那粮能不能借到,眼下就是礼部尚书林瀚,他与刘、李、谢三人关系都不错,这个时候怎么也要来一下。   但刘健像是看透他的心一样,“大宗伯若是为了军机处之事,还是免开尊口吧。”   林瀚有些尴尬,刘阁老的性格的确如此,不像李东阳那样和善。   “刘阁老,下官是有些疑问,来向几位阁老请教而已。”   李东阳把人请了进来,端着手对刘健说:“阁老,大宗伯不是外人。陛下今日之举,我也有些疑虑。有些话不说,可不代表它不存在。”   “有什么可说的?君为臣纲,陛下是什么旨意,我等自然是要遵旨而行。”   谢迁也放下笔,“军机处设立后,陛下就可以绕过内阁处理军务,这是一种法子。陛下也可以选阁老充任军机处,那样又是一种法子。所以这……”   “……这是陛下在落子,要看内阁的反应。”李东阳干脆把话说明白了。   其实这些话都对,但刘健不爱听,他罕见的敲了一下桌子,“内阁是为了大明朝而设的内阁,不是为了你我才设的内阁,个人的荣辱应该放到内阁来说吗?!”   他毕竟是首揆,这样发怒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李东阳无奈,只能把一份政务奏疏递上,“阁老,这是浙江上递的。”   这样过了几日,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鏊、韩文搬到了新地方办公,内阁和其他各部也没什么异常。   这日大理寺卿洪贤和刑部尚书闵珪把审理刘大夏的结果呈了上来,一个大臣当庭骂皇帝是暴君,这罪有啥可议的,不过皇帝却召内阁和六部九卿几位重臣来见。   “……刘大夏去职后,继任的兵部尚书,你们可有推荐人选?刘阁老,你以为呢?”   “回禀陛下,通政使王炳,洁廉自持,公私分明,才德俱佳,可为兵部尚书!”   朱厚照面无表情,眼神亦毫无波动,但心里知道,王炳之前是支持朝廷出兵的九卿之一。通政使的职位不显,此番如果真的任兵部尚书,也是为官生涯的一大进步了。   他捏了捏手中的文书,问道:“那么通政使由谁接任?”   “左通政詹自守为官多年,颇多经验,可胜任通政使一职。”   皇帝眯了眯眼睛,“既然是刘阁老所奏,那么就照此办理吧。另外军机处是为西北军务而设立,兵部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王炳既然任兵部尚书,也就入了军机处吧。刘阁老,你以为如何?”   暖阁里,众人的心头又开始嘀咕。皇帝似乎很尊敬刘健这个内阁首揆,兵部尚书和通政使都是很大的官了,刘健一句话说让谁当,皇帝就同意让谁当。   现在还问他这个人入军机合适不合适。   按照正常的思路来理解……刘健完全有份量和立场就表达他对于军机处的一些想法啊!   可是让李东阳、林瀚等人不解的是,刘阁老像个没脾气的憨驴,只回奏道:“陛下圣明。”   “好。”朱厚照似乎有些觉得无趣,“那就这样吧。”   等到人都走后,皇帝对着刘瑾百无聊赖的来了一句,“这个老刘,不上套。”   刘瑾懂装不懂,“陛下可太抬举他们了,众位大臣始终在陛下的套中啊。”   “马屁精。朕给你个差事,你寻机再去拍拍内阁的马屁,就说他们隔日也要入军机了。”   刘瑾嘿嘿一笑,“奴婢遵旨。”   ……   外间,李、谢二人追着刘健不放,他们觉得以今日之机会,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讲?   但刘健内心和明镜一样,他是内阁首揆,这种时候最是被关注。不管是礼部尚书林瀚,还是和他同列内阁的李、谢二人,都指望他做出点什么来。   可是他能做什么?   军机处无论怎么选任官员,都是皇帝的旨意。   如果他因此有激烈的反应,那么马上就会被拱上反对皇帝的位置,臣权与君权的争斗也就不可避免。   对他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当做不知道,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能越线。   尤其皇帝今日这样试探,显然已经对他开始不满了。   这个时候谁有什么不满意谁去说,反正他不去说。   当然了,朝廷里都是聪明人,大家都想着他这个内阁首揆来顶雷。   甚至于皇帝也在试探他,今日这样的‘圣宠’是没有理由的,明明先前还不满意的,他什么都没做,皇帝的态度怎么会前后完全相反?   如果他真的把这个当‘宠’,胡乱的去做点什么……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大概就真的要兑现了。   紫禁城就是如此,有时候看似要退其实该进、有时候看似在进其实该退,如果政治不够敏感,那么伺候这位正德皇帝,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而说到底其实就一句话,皇帝要收权,他又能做什么呢…… 第二百一十二章 搏一把   第四位军机大臣的人选出乎很多人的预料,它落在了詹事府少詹事杨廷和的的头上。杨廷和这个人安静慎重,思路清楚。历史上就是因为在处理朝政大事的时候条理清晰而被重用。   皇帝把杨廷和拉进军机处,其实也是看重他这一点。朝堂的平衡、争斗当然是他要考虑的,但一切的争斗都要有一个落脚点,也就是为实际的朝政服务,否则就斗得没有意义。   杨廷和有这样的素质,朱厚照当然是要用他,西北的形势没有一个头脑清楚的大臣怎么能行?   这日朱厚照把四人召至乾清宫的暖阁,关于军机处具体怎么处理西北军务,有些话他是要说的。   这是个纯粹的人治国家,作为皇帝他也要将‘人’的能量发挥到最大。   “微臣参见陛下!”   这四个人杨廷和最年轻,四十六岁;王敞次之,五十二岁;王鏊五十六岁,韩文六十四岁。韩文虽然最老,但他的身体很好,总感觉会是个高寿的人,所以说精力方面都是没问题的。   至于经验,哪个又不是几十年的宦海生涯?   “都平身吧。”朱厚照批阅奏疏的时候老是坐,召见大臣的时候就喜欢在暖阁里来回走动走动,他手里抓着的是西北新上的奏疏,不过此时还不急议,“朕在当太子监国的时候就一直说过,事要到人,人要有事,军机处新设立,是为了提高效率,不能够我们自己先眉毛胡子一把抓,也就说是军机处的各位要有个分工。朕是这么想的,你们先听听。”   “朝廷要打仗,其中关键的要素,一个是钱粮,一个是兵员。再说的简单点,就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这两样事,一个归大司徒、一个归大司马。”   “微臣领旨!”韩文和王敞出来接旨。   朱厚照要说的细些,“大司徒,朕说要有钱,不是单单的指把银子搬到士兵的手中,而是要为前线的将士输送粮草,这其中需要多少粮、需要多少运粮的车、骡子也都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总之一条,咱们君臣,不能让大明的士兵饿着肚子打仗。朕说的明白吗?”   韩文点点头,“请陛下放心,微臣就是睡在军机处,也要将军务中的钱粮梳理清楚。”   “嗯。至于大司马,人这个要素,也不仅是募兵。募兵只是其中一个,其实你的担子更重,说到底这些仗要人去打,他们表现的好,才有胜仗。所以兵部要仔仔细细,一定掌握好‘赏罚’二字。放权让他们打,打得好的,就要提拔。一次冒功,寒掉的是数百个将士之心,到时候朝廷有没有损失虎将,你我可就都不知道了。”   王敞的性格是话少但狠,他讲不出什么,但做事情非常有主意。   “微臣领旨!”   朱厚照面谕四人,“西北的战事离京师遥远,但是又极为重要,之所以设立军机处,就是为协调各类扯皮的政务,举个例子,鞑靼人在西北横冲直撞,而如果有沿途官府只知放任、驱赶出境了事,这事军机处就要管起来,所涉官员一个不饶!各类的公文到京之后,处理也要快,措施要果断,不能够拖着,否则杨一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句话,大明现在是在战争期间,旁的事都要为战事服务!朕指得是所有的事。比如说,一旦西北的军需粮草不够,要怎么办?”   韩文马上回道:“自然是从其他省份调粮。”   “调得来吗?”   “调得来要调,调不来也要调!”韩文这话讲的有几分狠劲,“微臣明白陛下的用意,朝廷要和西北将士齐心合力,打赢这场仗!”   “好!有这个决心就行。朕知道各省都难,但战争期间没有办法,朕也很难。真到了那个程度,咱们君臣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讲完这话,皇帝又面向王鏊,“王先生是吏部尚书,朕刚刚说的协调西北各省地方的事,就要落在你这个老天官的肩头了。这场仗只靠一个杨一清是打不赢的,大明上上下下都要出力。地方若有官员所行之事与战争冲突,朝廷就要有明确的指令要他们改正,这一点很重要。”   王鏊抬手请旨,“陛下,微臣觉得是不是以朝廷的名义行文各地方,将陛下这番意思写进去,明谕上下官员,全力抗敌,不得推诿!”   朱厚照略微思索便同意了,“杨介夫的脑子最清楚,你来执笔。”   杨廷和当仁不让,“微臣遵旨!微臣还想请问陛下,臣主要负责什么?”   “你最年轻,干点辛苦活吧。军机处所有往来行文由你负责,军务有时候不挑时间,只怕也会出现半夜叫你进宫的情况。”   “效忠陛下是臣之福气,何言辛苦二字?”   说穿了,杨廷和就是写材料的。这个活儿最是熬人,而且肯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记在脑子里。因为皇帝口述指令,会时不时的问起一些情况,那你就要回答得上来,否则干得就不好。而人形‘度娘’这个活儿好干的么?   ……   朝廷的意思如一缕强风刮向西北,刮向固原。   朝堂的变化虽然剧烈,但从军报入京,再到皇帝有明确的旨意出京,前后不过三四天的时间。要知道,这个时候弘治皇帝还刚驾崩不久呢。出征的士兵每个人胳膊上还绑着孝布。   如此高效、如此果决,新皇帝一上任就让人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圣旨以一种无可争议的态势告诉所有人,所有的官员不要跟我搞求和那一套。   但等圣旨真的到了杨一清手上,他是既觉得振奋,又觉得压力巨大,皇帝的信任不是那么容易接的。   “这几日来,鞑靼部在灵州城外沙井沟、庙儿沟一带侵扰劫掠,二月初,部堂率兵赶到灵州,鞑靼部随即北逃,我军追击不及,现如今鞑靼部又退回到花马池一带。”   杨一清站在案前,伸手指了指发黄的地图,“灵州至花马池一带,朝廷修筑了四堡,他们的情况如何?没有人接敌嘛?”   “千牛堡、武功堡有与鞑靼交战的报告。铁卫堡和十星堡守备将军阎百能、岳引两人畏敌怯战,至今还未放一箭。”   也就是说,鞑靼部在大明朝的这片开阔地带来去自如,想抢哪里抢哪里,而明军在这里为数不多的军事据点,有一半基本就是目送这支军队。   这就是杨一清现在面临的困境,敌人有三四万,他们一起前进、一起后退,一般的小部队根本碰都不敢碰他们一下。   但如果像杨一清这样率领大部队前来支援的时候,鞑靼部又很快退回去。   关键是追不上,人家都骑着马。   “朝廷已经同意了我们的求援,大同副总兵官杨尚义已经率部来援,那是一支两万人的精锐骑兵,京师也有八个甲级卫出征,再加上宁夏、延绥以及各个城、堡子的边关之兵,这一次我们手里的兵力是完全足够的。”   杨一清也换上了带甲的军服,他人老,但是总给人一股很有力量的感觉。   “圣上登基肇始,便在朝中力排众议,一定要支持我们打好这一仗,诸位,自古以来圣上的好意最难接。依我看,咱们这次再向朝廷提什么要求,朝廷也都是会答应的。可问题是,要把仗打赢。”   宁夏总兵曹雄拍了拍大腿,有些生气的说:“这帮蒙古孙子,真要是过来和俺们决一死战倒也罢了,那样的话,我宁夏兵都够,可他奶奶的咱们稍微认真一点,他们就跑!除非能包抄他们。”   “怎样包抄?”杨一清紧接上追问。   曹雄说不出话来。   因为河东花马池到灵州这一带,地势开阔,又不是只有一个小口子,怎么可能包抄得上?   杨一清视线偏离他,其实本身他也不抱什么希望,“为今之计,只有两个法子。一个诱敌深入,一是围魏救赵。围魏救赵,就要杨尚义的部队深入河套地区,他有两万兵马,士兵作战又勇猛,其实可以尝试,可朝廷为了凑出这支骑兵,其实已经耗费了数年的财力和军马,如此冒险,我担心朝廷不会同意,这个干系,我们也担不住。所以就剩一个办法。”   杨一清敲着桌子,一字一句的说:“诱敌深入。”   齐承遂皱眉问道:“如何诱敌深入?”   “用我。”杨一清指了指自己,“京里来的人说,鞑靼人不会去攻大同,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大同有杨尚义,可西北只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杨一清,过后不久,鞑靼人果然来攻西北。他们这是看不上我杨一清啊。”   “可我听说火筛这个人作战骁勇,他不是会轻易上当的主。”齐承遂有节奏的拍着手,他也在努力思考,其实杨一清的思路对,但问题在于如何引诱火筛来攻。   “不会轻易上当,不代表不会上当。鞑靼人还没有谁见过我用兵,那我不妨大胆一点,愚蠢一点,反正杨一清在他们眼里是个软柿子,只要我们足够冒险,火筛就一定来攻。”   杨一清敢下这个狠心,主要他也没有办法了,朝廷、皇帝是这样的坚决,如果他打不出成果来,基本上也是个死。   既然如此,何不搏一把?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司礼监   刘瑾换上了大红袍,只要皇帝不在,他就是这宫中的第一人,走到哪儿都扬着头,当年跟随他的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高凤现在更加以他为首。   “陛下歇下了。”刘瑾扯下帽子,不用讲,就有边上的小宦官给他接走,另外还有人端了一盆清水过来让他净面净手。   刘瑾抬头看了一眼这个面皮细嫩的小宦官,“这盆、手巾都是新的么?”   “是新的,”小宦官卖着笑脸,“刘公公平日里用的,小的们都已经换了全新的。”   “恩。”刘瑾的鼻腔闷出一声,“算是个懂事的,咱家看院落里不少人,乱糟糟的,他们有没有头?”   “回刘公公的话,那都是直殿监的,专门负责洒扫。”   “你叫什么?”   “回刘公公的话,奴婢叫刘敏。”   “哎哟,临时改的姓儿?”   啪一下,   叫刘敏的小伙儿直接跪了下来,哭腔着告饶,“奴婢不敢欺瞒刘公公,奴婢确实是姓刘,从小就姓刘,心中也无半分胆量敢高攀刘公公。”   “起来,咱家又没说要把你怎么样嘛。姓刘好,本家,不如给我当个干儿子吧?你要是同意就去外边儿和那帮人说,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头儿。”   刘敏顿时大喜,“干爹在上,儿子这就给您磕头了!”   刘瑾意得志满,哈哈大笑,“好,好,好。去干活吧。”   这么一番操作,可真叫是人生巅峰。   边上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高凤看得都要流口水,对于刘瑾的姿态也就更加的谄媚。   刘瑾擦了擦手转身看了这五位,笑了笑,“都坐吧,咱们一起吃两口。我这伺候陛下一晚上,茶水都没喝一口呢。”   他这么一说,五个人都给他倒茶。   “不用,我们兄弟几个是什么关系?”刘瑾拍了拍谷大用的肩膀,示意五人,“都坐下。”   “刘公公。”谷大用眯着眼睛,笑得特别友善,“这往后,司礼监就是您……?”   刘瑾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萧敬已经被皇上派去给先帝守陵了,当年这里的王岳、陈荣等人都去了南京,各自有各自的归宿。皇上也有交代,先帝是个宽厚仁德的君主,所用的人更没有穷凶极恶的,咱们不能挟私报复。”   只要离开紫禁城,刘瑾就容得了他们。   宦官的改朝换代来的比文官还要激烈,皇帝一换,以往弘治朝得宠的太监自己就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司礼监的萧敬、陈荣、王岳,内官监的李荣、长庆……李荣还与李广有些关系,当年弘治皇帝在情绪激动之时杀了李广,其实心中有些后悔,李荣就这么留了下来。   但他与朱厚照可没有这层关系,这些人与朱厚照的关系也都不如东宫的潜邸旧人,所以大换是肯定的。   东宫之中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等都是平日里和他接触很多,又经过几年调教的老人,凭什么不用自己的人?   再者这帮人跟着自己其实也是想着奔一个前程。当领导,太公正、一点儿都不护短其实没什么人铁了心的为你卖命。   尤其司礼监、御马监(掌兵符)、内官监(掌营建)、御用监(掌造办)这样的重要部门,更加是要换上自己人,叫他们往东绝不敢往西,这就是自己人的妙处,也就直殿监(掌环卫)、尚衣监还可以留一留老人。   真实的历史中,刘瑾会带着自己的七个小兄弟跑到正德皇帝面前哭上一番,引起皇帝的同情,然后把这些职务分了了事。   不过这个空间,伺候这个正德,他们可不敢。   刘瑾掌印司礼监,谷大用、马永成位列司礼监秉笔太监,丘聚掌印内官监,罗祥掌印御用监,高凤掌印尚膳监,张永领御马监,这都要皇帝正儿八经的点头,他们才敢做动作。   这其中,司礼监的职权是最重的,不过政治就像流水,它没有一成不变的。历代司礼监掌印太监手中的批红权,其实刘瑾就没有。   因为内阁票拟过来的重要奏疏,朱厚照都会自己看,他不能接受朱笔御批、再盖印这么关键的步骤由太监来管。这实际上就相当于太监是皇帝了。   当然,司礼监职权中总管所有宦官事务刘瑾还是有的,司礼监是“第一署”,实际上其他各监、司、局都归司礼监统管,所以刘瑾还是实际上的第一太监,具体分管的日常工作,就是由各秉笔太监分工来做的。   就有点像是一个市长主持全面工作、几个副市长分管具体工作的格局。   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会分管东厂、诏狱(锦衣卫)这些特务机构,除了嘉靖年间那位特别厉害的锦衣卫头子,其他的锦衣卫指挥使都要给宫里的公公磕头。   这其中的逻辑,就是离皇帝越近,权力越大。   “张永去了西北监军,魏彬……”刘瑾摇了摇头,“不再提他了,当年咱们兄弟八人,现在就剩了七个。好在,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你们几个也都有了去处。”   “皇上都答应了?”谷大用怀揣着兴奋。   刘瑾‘啧’了一下嘴巴,佯装怪道:“皇上不开口,老哥我敢说这话?放心吧你们,今儿个咱家挑了皇上开心的时候,把咱们几个都给安排了!”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这几人捏拳头的捏拳头,捶桌子的捶桌子。   马永成还说:“平日皇上管我们严厉,本来以为不会……看来,皇上还是念咱们这些人的情谊的!”   刘瑾嚼了一块猪肉,他笑眯眯的,“皇上咱家还是了解的。旧情他肯定念,不过你们再想想魏彬呢。”   魏彬之事是他们心头的一层阴霾。   “掌印太监也好、秉笔太监也罢,这些帽子可都不好戴。老马刚刚说还以为陛下不会安排,这是第一个错处,凭啥不会?宫里上上下下人多嘴杂的,陛下当然要靠我们这些老人。可话又说回来,陛下念了情谊,咱们做奴婢的一旦对不起这份情谊,可就是魏彬的下场。”   被他这么一说,这五人吃东西的心思都没有了。   刘瑾察言观色极强,他一看如此就笑着打岔,“好了,也没那么恐怖。咱家不就在陛下身边伺候这么些年了么?其实说到底就一句话。”   “什么话?”   “这是那些外臣教我的。”刘瑾脑袋往前凑,“陛下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对咱们来说更是如此。外臣不做官儿还有家回,可咱们这些没根的人,宫里就是家,宫里待不下去那就活不了了。所以说心中永远记着,咱们脑袋上就一个太阳。”   “那是自然,咱们都是陪着陛下长大的,说什么也不能干吃里扒外的事。”   “对,肯定要把陛下伺候好了。”   “我昨日还遇上一个御史,嘿,还瞧不上咱呢,若是没有陛下护着可不行。”   “当年魏彬……如果不是挖东宫自己的墙角,肯定也有救他的机会。”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着,他们都该知道自己应该依靠谁。   明代的太监都是这样,不管在外面多横,皇上永远是他们的天,天启年间魏忠贤多么厉害啊,天启皇帝一不小心掉湖里去,他是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因为太监们都知道,有些个文官想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他们一切的依靠都是这个皇上。   而且只能是某一个皇上,换其他皇帝,你没有和人家相处很久,哪有那份感情和信任?   刘瑾端上一杯茶,在鼻间轻晃而嗅,“过去的都过去了,要往前看。往后的宫里是咱们几个说了算,按照陛下的性子,宫里出好事是咱们的,出坏事咱们也跑不了,所以宫里的规矩要给他们说清楚,哪个揣着心思对陛下不好,或是端起宫里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不消陛下,咱家先宰了他。”   话到最后有几分阴冷。   谷大用撇了撇其他人,也附和说:“刘公公的话说的对,反正谷大用就只有这么一个太阳。其他人么,谁惹得事儿谁自己扛!”   刘瑾伸了伸懒腰,“该睡下了。大用,陛下那边还是要有个人,虽说陛下觉好睡,但万一夜里醒了有吩咐呢?”   谷大用接了这活儿心里开心,说明刘瑾真的信任他,他自己也多了接触皇帝的机会。   其实这几天朱厚照的觉并不好睡,他有些担心西北的事,如果是王守仁领兵出征,他是一点儿都不担心,但那家伙也不知道悟出来东西没有。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皇帝果然开始叫人,他说到底是年轻,即便睡不着也很有精神,在床上躺不住。   谷大用守了一夜,瞬间惊醒,然后就招呼着人把取暖的火盆、热水、龙袍都给端进来。   朱厚照披散着头发在龙床上坐着,“今夜换了你了?”   谷大用脸横多肉,笑起来不好看,但是还要硬笑,就剩一双手还巧,干活的时候从来不出错,“求陛下恕罪,刘公公说陛下龙虎精神,每一觉都是到天亮的,所以就先去歇着,这样白天才有精神伺候陛下。晚上就换了奴婢过来,反正做奴婢的,总是要时刻想着如何伺候到陛下。”   “到底是身边人贴心。”朱厚照对谷大用印象还行,他就是有些‘官儿瘾’,喜欢讲排场、装大官儿,但是做事是仔细的,在东宫的时候他也一直在身旁伺候,“朕已经和刘瑾说了,宫里的监、司、局你们都要替朕管起来。家大业大的,也不能都让朕一个人操心。”   “是,陛下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宫里的这些个宦官宫女,奴婢们替陛下好生管教着。”   “宫里也要有宫里的规矩,所有当差的底细都要摸清楚,大用,从明儿起你就摸一摸情况,多少宦官、多少宫女,如果可以裁省就裁省一些,尤其那些岁数大的宫女,你们没了根不惦记外边儿,她们可还有家里人呢,若是可以将她们放出宫去也好。”   谷大用本来在替他穿鞋,这个时候退后两步跪拜了起来,“陛下真是在世菩萨的心肠,以往在东宫的时候宫里就传,只要是老实当差、实心办差的人,其实陛下是对他们最好的。奴婢先替她们谢过陛下的隆恩!”   “起来吧。你记着朕的喜好便好,便如你吧,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守规矩,每一句话跟朕说实话,那朕肯定是护着你的。”   “奴婢明白的,奴婢这辈子不会对陛下撒谎。”   “好。对了,刘瑾应该也告诉你了吧。你往后在司礼监当差。”   谷大用憨憨的点头,“奴婢不管在哪儿当差,奴婢的职责就是伺候好皇上。”   皇帝状若无意的飘出一句,“那刘瑾与你们是怎么说的?有没有提什么要求?”   “刘公公就说咱们这些人都只能有一个太阳,就是陛下。”   “他这样说啊?”朱厚照轻轻笑了一声,“你这个老实劲儿往后要多多发扬,朕喜欢,宫里听到的看到的,也要及时告诉朕。你们都了解朕,朕不是个好忽悠的人,但总是有一些人不信这个邪的,这些人你谷大用要睁开眼睛替朕瞧清楚。”   谷大用心里嘀咕,这话可不简单,其实刚刚问刘瑾的情况,他就有些疑虑了,“好,奴婢听陛下的话。”   “心里有想问的?”朱厚照看他表情有异。   谷大用仰起头,挠了挠脸颊,“那刘公公……奴婢也要和陛下说嘛?”   皇帝微微弯起了嘴角,缓声说出五个字,“你看着办吧。”   看着办?   谷大用更加听不懂了,这是什么意思? 第二百一十四章 布子   皇帝当成朱厚照这样,像谷大用这样的人轻易就不敢忽悠皇帝了,因为他摸不准朱厚照的心思,这种情况下他怎么知道皇帝是要升他,还是要办他。   朱厚照也不是故意吊他的胃口,因为他知道这几个人私下里关系很好,刘瑾这个家伙虽然是个‘太监’,但老实说还是有一定的人格魅力的,不然也无法在自己身边聚起一帮人。   这样一来,朱厚照就不确定有些话能说还是不能说,而既然不能明示,就只能先暗示。   此时的他就像个挑拨离间的人,以往朱厚照还没有这种冲动,但似乎一坐上这个位置思路就渐渐的开始变化。   他开始担心下面的人是不是在骗他,是不是有事情瞒着他。内心中总有一种冲动,要去了解一切事情。   因为他知道,很多‘人祸’其实就是因为皇帝掌握了错误的讯息,好人当成坏人,坏人当成好人,结果把这个朝堂整得乌烟瘴气。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不能怪他,主要是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在尽力的和他说好话,让他有一种感觉,就是有一张谎言的网在包住他。   于是乎那种冲出去的冲动就在内心滋生,他也不断的告诫身边的人,必须要老实、诚实,将来一旦谁触碰这条线,那后果可就不好说了。   谷大用伺候着他更了衣,现在夜里还是冷的,朱厚照伸手在火盆上烤了一下才出了乾清宫的门。   外面只有几盏灯笼,其他的尽是一片黑漆漆。   “大用。”   奴婢在。   “点灯,朕要看奏疏。”   谷大用一愣,看了看天时,出声劝道:“陛下,现在还是丑时(凌晨一点到三点),这个时候看奏疏,可要注意龙体……”   朱厚照摆了摆手,“很久没有熬夜加班过了,朕现在有感觉。去办吧,如果困了,朕会知道睡觉的。”   谷大用啧了一下嘴巴,眼神里全是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叹气一声去做了。   于是不久之后就出现了油灯、朱笔、奏疏在一起组成的画面。   “……弘治十一年、还是十二年,朕派你去过山东。当时山东的镇守太监,叫什么名字来着?”   谷大用噘了噘嘴,“陛下,龙体重要,您还是歇着吧……”   “废话真多。几十岁的人怎么比朕还磨叽?快回话!”   “……是!奴婢记得那人,是叫尤址。”   “照你去山东的所见所闻来看,山东的百姓的确很苦吗?”   谷大用不敢讲谎话,“若是遇上丰年,寻常百姓家还是可以足食的。就怕灾年歉收,原本大部分百姓忙碌一年也就是为的一张嘴,余不下多少粮,碰上收成不好就要饿肚子。但是饿死倒不至于,就是……会吃不饱。”   朱厚照叹气一声,“哎。太祖初年的时候全国人丁稀少,每家每户都有几十亩良田,可到今天应该分不到那么多了。朕听说东北的土地肥沃,就是气候寒冷,但土里总归能刨出粮食填饱肚子,你觉得朝廷如果移民东北,会有百姓愿意去吗?”   谷大用脸色有些纠结,“这个奴婢也不好说。百姓都是安土重迁的,要他们离开家乡,除非真的吃不上饭,要饿死了。”   “知道了。”朱厚照略过这一节先不提,晃了晃手中的奏疏,正是山东镇守太监尤址给他奏的。   最近不少地方官都开始听闻皇帝因为出征事宜和大臣的那一番争斗,结果出来后,大部分官员也开始倒向皇帝,所以表态的有,提出具体建议的也有,还有长远的规划国家方向的。   尤址说的就是要移民东北的事。   “天亮后,你去司礼监转告朕的旨意,调尤址进京,给他留个秉笔太监的位置。”   谷大用心惊,当初那个山东镇守太监怎么一句话之间就一飞冲天了?   “奴婢遵旨。”谷大用又嘀咕着问:“陛下,奴婢斗胆问仔细些,免得办错。尤公公的秉笔太监是在司礼监吗?”   朱厚照头都不抬,边看边说:“是的。”   “是,那奴婢明白了。”   司礼监这么重要的位置,是要任人唯亲,任何人当这个皇帝都避免不了这一点。但朱厚照不是嘉靖,他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掌握权力,而是为了掌握权力之后做点靠谱的事。   如果像嘉靖那样,那么他可以把整个朝堂玩成自己一言堂,怎样任人唯亲都可以。   可如果要办成事,也要有一点任人唯贤。   刘瑾这帮人下去之后肯定把自己人安插的哪里都是,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但是朱厚照不想给他们一种,只要和皇帝关系亲密就足够了,至少内廷也要有可以任事的人。   这对于刘瑾集团之外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标志性的动作:即他们尽管没有足够的运气,在皇帝登基之前在东宫谋得一官半职,但不是说没有任何机会进司礼监。   只要事儿办的好,可能性也还是有的。   所以这个子要布。   朱厚照不想身边围着一帮只会端茶倒水的人,那样真的要用人的时候,一帮草包不是也挺愁人么?   不过这样一个人,忽然进了司礼监,想必他们的反应也大得很。   “山东守备太监,你们和刘瑾商量个人选吧。”   谷大用心里一宽,“好,就让奴婢们替陛下办吧。”   这之后,暖阁里又是一阵沉默,除了皇帝慢慢翻阅奏疏的声音,其他的就只剩煤油掉落灯台的滋滋声。   谷大用一边伺候,一边焦急的看着皇帝,可是他又不敢出声,急到最后竟然在一旁抽泣了起来。   朱厚照有些疑惑的抬头,“能不能有点出息?你冷不丁的哭什么?”   谷大用擦着眼泪说:“奴婢是想念先帝了,陛下这么辛苦,万里江山、亿兆黎民都在陛下的肩头,朝政虽然重要,可再重要也重要不过陛下的龙体,现在奴婢们劝不住,若是先帝在,他也一定很心疼陛下,更能劝住陛下。”   朱厚照叫他给说得心底一软,这个混蛋看着聪明,但是好像也挺会说话。   而提起弘治,也让他脑海中闪现着以往的画面,就在这乾清宫里,弘治皇帝拖着带病的身体,整日里想的就是怎么为他好。   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但下一刻,他又想到,看来手底下这群奴婢很会揣摩他的心思,所讲的话大概也是经过仔细思量的,就冲着他心底的柔软处。   哪里到了他熬夜看几封奏疏,这些人就心疼的自己掉眼泪的程度?除了弘治,他可不信别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想来,这大概也是为了邀他的欢心。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朱厚照有些恼火的把奏疏往御案上一摔,“跟朕这里玩心思,你道行还浅了点!”   谷大用听这话心中大为惊恐,急忙跪下说:“奴婢失言!请陛下责罚!”   “不看了,扫兴。”朱厚照把这些奏疏推到一旁,然后看向谷大用的眼神一眯,“谷大用,这是第一次,你在朕的面前玩心眼,朕不追究你。但你记住,以后就老老实实的干活,把那些小心思收一收,朕不会觉得你用心少了。”   “是,是,奴婢知错了。”皇帝忽然发怒,谷大用心中更加摸不准,只能不停的磕头。   好在秋云这个时候出现在乾清宫,小小替他解了围,因为皇帝不想再看到他,叫他先离开了。   “陛下……怎么夜半时候,起身了?”   “睡不着,你呢,哪个多嘴的去把你又叫了起来?”   秋云自顾自的走过来替他揉揉肩,“陛下少动些怒火吧,夜深时刻,气结于心呐。反正奴婢来都来了,也不碍什么事。”   “那你陪朕一会儿吧。”   朱厚照觉得无聊,又开始批阅奏疏,反正大半夜的他也不能干什么。   这样一直到天有些亮色,他便直接去往奉天殿升早朝。   “……朕昨日看了山东来的奏疏,一夜未眠啊。大明朝立国百余年,似乎就没有富过前宋的时候,百姓生活困苦,朝廷也入不敷出,只要老天爷来点儿脾气,就得饿肚子。这怎么叫人睡得着啊?”   皇帝这样讲话,哗啦啦的人群全都跪了下来。   “臣等未能替陛下分忧,请陛下恕罪!”   “大宗伯何在?”   “臣在。”林瀚出列拱手听旨。   “今年的策论题目,就以刚刚朕说的为题。为什么大明不如前宋富裕。”   “臣遵旨!”   “祭酒呢?”   现任国子监祭酒是张天瑞,“臣张天瑞参见陛下。”   “回去做些准备,过些日子朕要听你介绍书院的情况,朝廷设立了医学院、军学院、知行学院和格物学院,分别讲清楚,时至今日取得什么效用,下一步又将如何做。”   “是!”   朱厚照站了起来,“诸位爱卿,年关之前,朕已经和内阁打过招呼。朝政不能再像以往那样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三年也好、五年也好,总归是要有个规划。各位都回去想想,过两日就自己负责的事务上一份奏疏,咱们君臣坐下来,好好议议!”   等待前线的消息,对皇帝来说是个痛苦的过程,这个时候就只能用‘工作’让自己填满,顺便也让这些大臣知道知道什么叫勤政,天天就知道嘴巴上忧国忧民,真的干起活来给人瞧瞧看呢,老子不累死你们!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战场   “部堂,你准备怎么诱敌?”   灵州城很少有杨一清这样的总督官员亲临,现如今这座中等规模的边陲之城因为涌进了数万兵马而变得拥挤不堪。   远道而来的固原兵塞满了城池的各个角落,城墙上是待命而发的弓弩,城墙下是列队巡逻的士兵,杨一清杨部堂对于驻守人员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他每天隔上几个时辰就会登城墙视察,也有些懒散的士兵被他当场责罚。   鞑靼人就在城外,也许五十里、也许八十里,他们只要稍加放松,敌人就可能出现。   但对于此时的杨一清来说,他最担心的不是敌人来,而是敌人不来。   “又起烟了!”   明军主力坐镇灵州,鞑靼人已经退去了,但各地一直传来警讯,有数个小堡已经在鞑靼人的攻击下堡破人亡。   明军的主将着急,每日都有人请战。   但杨一清似乎一直稳坐钓鱼台,直到他收到一封书信,这态度才开始有所转变。   “张仑!曹胜!”杨一清的胡子更加花白,但总算开始动了,不再如之前一样沉默,“命你二人分别率领横山卫和固原右卫前去支援千牛堡。”   齐承隧和宁夏总兵都没看懂,“部堂,野外危险,一旦横山卫和固原右卫碰见鞑靼人,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知道吗?可圣旨你们也都瞧见了!”杨一清脸上的皱纹像他的智慧一样多,他的眼神也一直坚定而强大,往那儿一坐就让人觉得出了事找他说不定就有希望,“陛下和朝廷在等着西北的一场胜利,打败了咱们是技不如人,可各地没有敢开城门迎敌的,一个‘逗留不进’的罪名,你们谁承担得起?”   齐承隧劝道:“部堂,朝廷不会怪罪的,陛下知道这里的情况,所以派了杨尚义来此!”   “杨尚义来到这里,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他就是白跑一趟。”   因为火筛带着人就走了,大家都是骑马,没道理就一定能追得上人家。   “不必说了,千牛堡务必要救,你们可知道千牛堡里有什么人?!”   杨一清这样一说,那话意就摆在这里了。齐承遂稍作细想,便暗道一声坏了,“勋贵出身的军学院学生?!”   这样的话,千牛堡还真得救,救不救得下来另说,但你必须要有动作,否则将来这里的事肯定被勋贵捅到皇上那里去。   说什么,西北三边总督杨一清坐拥精兵强将,结果一兵为发、一仗未打,就看着鞑靼人在大明国土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如果这样的话,杨一清要怎么去皇帝面前辩解?   所以这场仗对于杨一清来说也是政治仗。   “张仑、曹胜!”杨一清在他们领命之前还特意交代,“务必使横山卫和固原有卫的每一名士兵都清楚,除了破釜沉舟、救出千牛堡里的长兴伯,其他的没有任何活路。”   末了,杨一清还添上一句,“我们都是如此。”   这样一来,曹雄和齐承遂就都不敢再说反对意见了,到时候长兴伯不得来找他们?   不过杨部堂到底神通广大,类似勋贵以军学院身份在边疆的,个个都要严格保密身份,这是当今圣上亲自下的旨意,   杨部堂又是怎么知道的?   齐承遂抬眼看到杨一清把手中看过的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好奇心让他特别想知道那上面到底是写什么。   可他也不敢问,他还是害怕杨一清。   两卫一万人……杨一清的做法就是用这些人的命,保自己的命。这么狠的人,谁不怕?   好在冯仑、曹胜这都是杨一清这么些年慢慢提拔起来的人,即便杨部堂的命令很不靠谱,但他们还是点兵出征了。   出灵州城不久就是灰蒙蒙、黄透透的天空大地,这些地方鲜有村庄、即便有也是被鞑靼人给屠灭了。   所以一出城,张、曹二人就像行驶在荒茫大漠之中一般,风又急又大,还要时时提心吊胆。   而在千牛堡,一切都已经和鞑靼人最初寇边时不同了。   守备将军贺彦亨根本没有往日的从容,他的胳膊上系着血色布条,面前的甲破破烂烂,几乎只剩一半。   他头发凌乱、嘴唇干裂出很深的口子,两侧的脸颊彤红,像是一种冻伤。   鞑靼人前后从他这里过了两遍,一次要命,一次抽魂,现在千牛堡里就剩几百个受伤的士兵了,好在鞑靼骑兵不喜欢硬攻城寨,所以这两次他们都守了下来,如若不然,一个小堡几千人,又怎么挡得住几万大军?   喻自在的大腿被砍了一刀,现在已经不能动了,只能靠着城墙挺着,而在他身边可都是尸体,有自己人的,也有敌人的。   那日那个叫十二郎的十来岁娃娃现如今状态反而最好,虽然嘴唇也同样干裂的厉害,甚至手上的冻疮都在流水了,但他没什么外伤,真是命大的很。   “水来了,热的。”   十二郎戴着个破手套,十个手指露出来八个,冻坏的就有四个,但还是在前后跑腿儿干活。   “先给老贺。”   不过十二郎一抬头,就见贺彦亨微微摆手,“你是不是个武人?这个时候还这样扭捏,跟个婆娘一样!果然是叫人不自在!”   喻自在嘿嘿笑了笑,对他的恶语完全不在意,喝了一口水之后仰天看,念叨着,“……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贺彦亨听了半天没听懂一个字,擦了擦嘴巴喷道:“说的什么鸟语?”   “《祭十二郎文》。”喻自在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小少年,“十二郎,这个名字谁先叫你的?”   “一个穷酸秀才。他捡到了我,就叫我十二郎。”   “看来是喜欢韩愈的文章。你还没姓吧?”   小少年摇摇头,他虽然脸上脏兮兮,但其实眼睛很亮。   “不如就姓韩,韩十二郎!”   “韩十二郎?”少年人自己念叨了一次,结果却摇了摇头,“不好听,不够霸气。韩十二郎、跟喊十二郎似的,我烦人喊我。”   喻自在被噎了一句。惹得贺彦亨哈哈大笑。   但笑声刚到一半,忽然有个瘸腿的士兵过来禀报:“将军!鞑靼人又回来了!”   “你说什么?!”贺彦亨用脚踢那些在边上睡着的人,“都起来,鞑子来攻堡子了!”   “不应该啊……”喻自在艰难的翻转过身,扒拉开城墙上因战争而留下的一个小孔往下面望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果然有一片黑压压的鞑靼骑兵列阵。那场面,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像潮水一样从大地上涌来,“鞑靼人只为抢掠,从不攻硬城,千牛堡守住了两次,又是个穷堡子,怎么会呢?”   十二郎抽出了刀,他还有力量,还可以再战斗,“鞑子不是人,他们只是想杀人而已。”   “不对。”喻自在没办法被这种理由说法,“十二郎,教你一招。打仗,最重要的是脑子,不是刀子,脑子用得对,不用刀都能杀人。”   十二郎怀疑的看了看他,“真的?不用刀子能杀人?”   “兵者,诡道也。什么叫诡道?就是要用脑子骗过敌人!”   “那你,骗他们试试?”   “老贺!老贺!!十二郎,你去把他叫过来!”   城墙上是哗啦啦的声音,三两个残兵用枪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贺彦亨去叫人,其实也叫不起来几个了。   十二郎遵照喻自在说的,快速冲过去将他拉了过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喻自在半支撑着身体,他大腿有伤,完全站不起来了,“老贺,千牛堡已经没几个兵可以再来一次硬仗了!你现在命人将所有的尸体都扶坐起来,戴着帽子,躲着点儿脸,全都在城墙边排列好!”   “死人能有什么用?”   “鞑靼人不会攻硬寨,咱们已经守了两次,只要城墙上还是满满士兵,他们就会犹豫,有可能就不打了!”   贺彦亨是戍守边疆的人,他当然也了解鞑靼人,不过这个法子他是没试过。   “反正也是绝境,试试就试试。”   有这样一句话,十二郎便自告奋勇的干活儿去了。   千牛堡外,有一条弯弯的盐河绕过,沿着河边会有些水草丰美之地,火筛就在这里暂时驻牧。   史书记载,火筛赤面颀伟,骁勇善战,勇武绝伦,他这支部队是达延汗称雄蒙古的重要力量。   现如今留在京里的平江伯陈锐,被人记载了这么一句:平江不饮热酒,怕火筛。   所以说火筛这个人还是有几分胆略的,而且脑子聪明,杨一清真的率部赶来他直接就走,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不了解情况嘛,干嘛不走?   “消息准确的嘛?这个小小的千牛堡中真有大明长兴伯?”   “应该准确,那个姓杨的已经派了两支亲信部队去往千牛堡了。”   “哈哈哈。”   ……   帐篷里,众人哄笑,“竟然还敢出城!正好趁此机会让他们知道知道蒙郭勒津部勇士的力量!”   火筛用小刀片在面前烤熟的羊腿上旋下一块肉来,帐篷里的人都笑,可他没有笑,吃完了肉,他还用舌头舔舐了一下刀口,“这个杨一清,是大明太子任命的三边总督。大汗那边有过消息,大明太子阴险狡诈,所以绝不会派一个草包过来。估计,又想跟我们玩汉人那一套,说什么兵者诡道。”   “首领的意思是……这两卫只是诱饵,可能会有埋伏?”   火筛反问:“除了引诱,他们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不用管那两只部队,先把千牛堡打下,不管里面有没有大明的贵族,打下它,我们都是有利可图的。”   “好!听首领的!”   不过也是不凑巧,等他们这帮汉子叫嚷着要开始打仗的时候,外边儿来了个大头兵,冲着火筛就跪了下来,   “首领!千牛堡里似乎来了援兵,挤满了一城头!”   “不可能!”一个一脸横肉的宽肩汉子马上站了起来否认,他啪一下一拍桌子,“我的勇士们前后打了两次千牛堡,他们就算还能再战,也就是个半天的事!”   他心里还想着,要不是火筛不让他打了,现在就没有千牛堡的事了。   火筛瞥眼看了一眼这大汉,“你不是说援兵刚出灵州城吗?”   另外一个年长些的嘀咕道:“难道是趁着我们不注意,已经溜进了千牛堡?有长兴伯在里面,明军想尽一切办法往千牛堡里派援兵是有可能的。他们汉人不是说这叫……明修……明修大道、偷渡陈蔡吗?”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火筛真是服了自己手下这帮人,没脑子的是真没脑子,看着有脑子的还是装有脑子,“这么一想,确实像汉人的做法。”   “他们也就剩这点伎俩了。”横肉大汉继续请命,“首领,你就让我再打一次千牛堡,不管来多少援兵,我和勇士们一定将千牛堡贡献给首领!”   “稍安勿躁,图克猛,蒙郭勒津部每一名勇士的生命都很宝贵,不是你可以随意牺牲的。”火筛用拇指肚摩挲着锋利的匕首刀口,眯着眼睛说:“汉人,说到底也就是骗人的这几招,他不是要守下千牛堡嘛?那我们就把千牛堡围起来,看他要如何。”   火筛打仗还是稳重,他们是来这里打秋风,肥自身的,要点钱、物而已,可不是和大明军队拼命。   但年长的人也提醒他,“首领,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这一次的收获还不够呢。”   “我知道。”火筛拿着匕首敲了敲脑袋,“那个杨一清,如果一直把援兵派出城,我们就去围灵州,带着他们转,转到他们晕头转向,然后以最小的损失打败他们!”   这倒是个思路。   但火筛不知道,小小的千牛堡里,一个叫十二郎的少年彻底惊呆了,“北虏、真的停止攻城了!”   喻自在难得一笑,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的光芒,十二郎觉得这个人真的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想学吗?”   “我可以学吗?”十二郎心扑通扑通跳。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而且,这里有比京师军学院更完美的进学之所,喻自在惨白的嘴唇咧了咧,伸手指了指前方,“就是战场。”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三年规划起草委员会   从乾清宫进去向西,走过一段漏光的廊道就是侍从室和皇帝平常召见大臣的地方。   内阁、军机处并六部九卿的其他主官排成两排等候,一众人都是大红官袍。   过了一会儿,西暖阁里走出个太监,行了个礼说道:“皇上有旨,进吧。”   有这句话,两排的大臣正了正官帽,迈着步子也就进去了。   年轻的皇帝刚刚洗漱好,他今日穿着明黄色龙袍,胸前、肩头都有龙形状,腰间是玉带,头上的乌帽被他摘下放在一旁,显示出少年人明亮的额头。   少年天子,朝气十足,但神情轻松的搓着手,其实表现得都是沉稳。   “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在踱步,正好侧对着大臣,左手摆了摆,一声中气出来,“都平身。”   “谢陛下!”   朱厚照从桌上挑了一个奏疏,先给刘健,不管现在朝堂因为军机处的事有多少流言蜚语,他毕竟还是内阁的首揆。   “……这是朕让侍从室整理的,自弘治十一年始朝中大臣给朝廷上的谏言书,其中包括刘阁老弘治十二年所奏御虏安边之策、李阁老弘治十七年所奏民情实状、谢阁老弘治十四年所奏民事七条,甚至还有刘大夏所言兵政弊端、当年马文升所言的兵备八条、杨一清上言修举马政、另外各部主事、御史以及地方要员所奏的力言弊端之疏……如此种种,仅从弘治十一年以来就是连年不断、数不胜数。”   “可到目前为止,朝廷有过什么改观吗?可能马政有,那是朕花了大心思,批示了数百道奏疏才有的一点儿小成绩,其他呢?马文升任兵部尚书就说过兵政弊端、刘大夏也说,再到如今的王尚书,朕估计他酝酿着,过两日也会再上一疏……”   “列位爱卿,朝廷可不能陷入一种年年说问题,但年年有问题的怪圈,咱们君臣敲锣打鼓的、似乎很爱民、似乎很勤政,但叫了半天除了嘴动,其他一个不动,这绝对不行!朕的意思,你们都明白吗?”   “臣等明白,陛下圣明!”   朱厚照抬了抬手,指着比划出了个“三”的手势,“所以今天,咱们君臣要解决两样事情,第一,就是搞清楚朝廷究竟有哪些弊政?你们都是几朝的老臣,其中也有人是先帝当着朕的面指给朕,叫朕以为股肱的国之柱石。大明朝现在有什么弊政,这些应当都逃不过你们的法眼吧?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当日之景就在乾清宫,你们可要一展胸中之墨啊!”   刘、李、谢三人不敢托大,“蒙先帝不弃和陛下信任,但有所需,臣等一定尽心竭力。”   这意思就是大明朝究竟哪儿出了问题,皇帝说、你们也说,都开口、都表态。   “第二,就是怎么办的问题。这是朕一向的风格,出问题不怕,忽视问题才可怕。所以咱们君臣既然把大明朝的弊政一二三四五都列出来了,那么就要解决。但问题那么多,总归不能短时间内全都解决,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轻重缓急的也要分一下,所以说今年解决什么?明年解决什么?这都要想清楚、说清楚、写清楚,不能含糊。譬如说兵部的弊政,朕知道沉疴已久,不是一两日形成的,那么这些沉疴是分三年解决呢还是五年解决呢?这也要定。”   “陛下!”王炳新任兵部尚书,正是要干出实际的时候,所以出声道:“兵部自臣以下,一定以陛下之圣旨为先,该改的改,该整治的整治,要说见动静,三五个月也足够见动静了。”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朱厚照开始赞了他一下,“反正意思就这么个意思。第三,就是要商量怎么解决。具体的问题具体分析,提出的办法也要切合实际,不说药到病除,至少症状得缓解。所有的这些都要列进朝廷的年度计划里。”   “朕的意思,这些计划朝廷不妨多花些时间,谨慎些、仔细些,反正时间也不急在这一时,必要的话,再开扩大会议讨论也是可以的。眼下的要紧之事,就是那么多的弊政当中,对大明朝来说最为紧要的是什么,讨论好之后朝廷先出一个三年计划,说好三年后要达成什么目标,当然,弘治十八年的目标也要有。”   朱厚照这番话,算是把事情都讲清楚了。但事情到这里并未结束,接着他又开始点名,“这件事要做成,本身就不容易,非朝廷重臣不能为之。朕的意思,成立一个专门的小组负责此事,具体事务由组员办理,内阁、军机处、六部九卿主官都列为组员,不得推辞。”   这个步骤必须要有,否则皇帝一大段话说下来,具体的事情也不知该谁去弄,现在人名字落下,到了那一天,皇帝问起来没有什么结果,那么问责也就有了理由。   这一众官员以往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模式,但皇帝这样说了,那可就是圣旨。   刘健老成持重,他发言道:“臣以为陛下所虑得当,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许多事是要提前想好。不过,陛下刚刚提及朝廷所存在的弊政也该分个轻重缓急,具体哪些是轻、哪些是重,臣以为这倒是紧要的。”   “嗯,不错。轻重放错了,咱们这些人的力气也就是使错了,事倍功半,得不偿失。”朱厚照又转向他们问:“有没有哪位有不同意见的?如果没有,那么这个小组就此成立,到时候会有任务分下去,一年之后,朕可要照章查人了。”   众人心头一凛,如果是以往弘治皇帝讲这个话,其实也还好。但现在换成了这位陛下,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陛下!”   礼部尚书林瀚出列,“张总宪和大司空都因公离京了。都察院和工部的那些事,是否也要等他们二位回京才能了解的清楚?”   这时候韩文说话,“内阁递个东西告知他们一声吧,政务需要……朝廷总是有几个主官不在京的,自古也没有陛下等臣子的道理。”   朱厚照点点头,这倒是的。   既然此事定了,王鏊就不再犹豫了,他之前已经和李东阳讨论过这件事。   “启奏陛下,吏部所辖倒有一样事一直在臣心中藏着,都快要成臣的心病了。便是这冗官之弊,冗官的俸禄支出不仅会加重国库负担,而且同职多人,往往造成人浮于事、互相推诿,朝廷原本定好的事放到下面,就是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就不了了之,实在为朝政一大害矣。”   朱厚照点点头,这算是个问题。   刘健出言道:“冗官之弊,历朝历代皆有,要想根除依老臣看也是难上加难,不过老天官既已提出,做些扼制、缓解也是应当的。”   朱厚照作为皇帝这个时候下决定,“可以每年定个计划,按照一定的数量裁减。治大国若烹小鲜,一次性裁减太多,总是会引起一些非议,但吏部可以分年,一年裁减多少,定个数报上来吧。”   “是。”   到此,朱厚照也算是有点信心了,“这叫积小胜为大胜,朝廷在各个方面都能有这些改变的话,国库不至于那么空、百姓也不至于那么苦。继续吧,这些工作繁琐,但不得不为。”   ……   这是个大会议了,   朱厚照之前就交代过,朝廷要花上几天的时间,这么多人,专门的讨论这个事。   大臣们也奇怪,皇帝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本是贪玩的年纪,但就是耐得住性子,听大臣讲那些政务的具体细节,有些不够细节的他自己还要问。   乾清宫是炭火进进出出、热茶也进进出出。就是不见有官员出来。   因为皇帝谈性越来越浓,从上午说到下午,连个中场休息都没有。   一直到刑部尚书闵珪的肾受不住了,他憋了半天,额头都开始冒汗,才拼着性命和朱厚照告饶,“请陛下恕罪,臣……臣想小解。”   朱厚照一愣,他第一反应听成的是‘臣想小姐’,搞得他都一愣,直到看闵珪那憋尿的样子才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朕给忘了。干脆休息一刻钟的时间,想小解的都去一趟,之后咱们再继续。”   还继续……   林瀚岁数也不小了,扶着李东阳一点一点的往外走,并说道:“陛下,真是勤政啊……”   李东阳舌苔发苦,但什么也不敢说。   皇帝勤政,这在儒家道德观念中是圣君的表现,谁也没办法就这个事说出问题来,但问题是现如今这位正德皇帝,他特别会分配任务,有什么事就要摊派下去,   而且他是皇帝,皇帝勤政了,心思就多,一会儿要搞这个,一会儿要搞那个,他们这些人现在已经过不了什么轻省的日子了。   刘阁老一辈子认真苦学,听不得这种话,“陛下热心政务是万民之福,咱们做臣子的只有竭力辅佐。”   刚讲完这话,他走路腿一软,还好边上的谢迁扶住了他,“刘阁老小心。”   原来是刚刚一个姿势,腿麻也不自知。   那边朱厚照,他是往乾清宫的深处走去了,他是皇帝,这里面什么都有。   养成习惯以后,他什么事都等着皇上来给他想好,然后他照章办事……其实也不是办事,是转达给自己的属下,让他们干。   如果是这样,他们上传下达一下倒是轻松了,朱厚照这个皇帝岂不是要累死?再好的身体也受不住那样苦熬。   所以他其实就管两件事,一个是定方向,一个是定人,方向一定,人一用对,这样皇帝当得才有的放矢。   ……   ……   这样的内部会议,连续开了四天,这帮老头给朱厚照整得脸蛋儿都发肿,侍从室那边也记录了几十条朝廷可以改良的弊政。   这些东西拿到手里,朱厚照就开始安排,他眼睛扫过这帮人,说道:“从明日开始,三年规划起草小组就要正式开始尝试起草这样一份指导朝廷未来三年执政方向的纲领性文件。这份文件要定目标、提要求、给出具体的实施措施,还有一点,要简单明了,不能写成《滕王阁序》,太过深奥的话万一有人理解有歧义,在府、县具体实施时做错了方向,那就弄巧成拙了。”   “另外,等东西拿出来以后,朕会在大朝会之时公布,同时以公文形式向各地分发征求意见稿,大明朝地大物博,不同地方的情况不一样,总是要根据实际来才好。”   刘健心里叹气,“陛下,若是这么多的流程,等它正式成文,或许都是夏天了。”   “……规划期限从明年开始如何?”王鏊提了个建议。   朱厚照想了想也有道理,像这种东西,都是提前很久开始搞的。要么不搞,要搞就细致些,总比弄了个粗糙的烂大街货,最后实施起来到处漏洞的好。   “准奏,今年就以起草这份文件为主,正式的规划日期从正德元年开始!咱们君臣都是第一回 做这样的事,略有些生疏也是正常的,多搞几个三年规划也就好了。”   有几位老臣在心里哀叹,后面还要连续不断地搞?!   刘健也没其他意见了,既然可以明年开始正式做,事缓则圆,他也不必那么急了,万一忙中出错也不好。   虽说累了点,但皇帝的这个提议他是完全赞同的,治国就好好治,把计划、目标全都列好,一点一点去做。这么大的国家,总不是今天有想法,明天立马就落地,后天哗一下国家就强大了,那是游戏,一点儿都不真实。   就为了攒起这么杨尚义那支部队,朱厚照还是倾举国之力,花费了好几年时间呢……当然效果也是显著的。   这支部队饷银足,军学院学生的比例高,拉起来就打仗的能力还是有的,所以圣旨一到,他就直接率人出发,往固原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国策   康熙皇帝也是少年登基,他登基之后最担心三件大事:河务、漕运、三藩,随后书而悬之宫柱之。因为康熙初年黄河频繁决堤,以至于江南的粮食漕运到北方都面临威胁,明清两代都定都北京,漕运是否通畅关乎着朝廷的根本,所以这皇帝当得真该悬着心。   对于朱厚照来说,他的脑袋上也有一个紧箍咒。清廷解决了边患,但是明朝的边患非常严重。   相比而言他在国内几乎不面临什么致命性的威胁,即使有农民造反,但草寇之流不足为患。其他一些藩王造反,那也是像儿戏一般的。   唯独就是鞑靼,他们不是五年八年,而是以三年来两次这种频率,要么在西北,要么在宣府,不停的入关掠夺,而且从现在开始到嘉靖年间,其实是越发严重的趋势。   此外,按照历史发展,再过几十年,东南倭寇又会严重。   到那个时候,南北夹击,国事更加艰难。   所以无论如何,北边要有起色,不能坏事一起来。   “杨一清上了一个奏疏,朕已经揣在怀里很多天了。”朱厚照今日到军机处,有些话,是要对正儿八经的自己人说的。   “朝廷要列未来的规划,阁老、大学士、各部尚书都列了很多很关键的政务,但朕以为,眼下朝廷最为要紧的就是鞑靼,也就是边患。不解决这个问题,大明朝就没有安全。”   安全都解决不了,你谈什么发展?   王鏊、韩文、王炳、杨廷和按着顺序看了杨一清的奏疏,随后都有些惊呼,“复套?”   不错,复套。   河套平原现在一直是鞑靼人驻牧,   从经济上来说,那一片有几百万亩的良田,用现代气候学的视角去看,这一片地处中温带,北有阴山山脉阻挡寒潮,地形又以大平原为主,并且有黄河、无定河等大河,水系也很丰富。这玩意儿就是给农业文明准备的天然大粮仓。   秦汉时期对这里就有开发,到隋唐,这里就有“塞北江南”之称。而且这里有丰富的盐、铁和铜等矿物资源。汉唐时,河套地区都产盐。   也因为这个地方很富饶,所以汉唐时,中华民族碰上强盛时期就把这里打造成一个天然的屯兵营,反正这里有粮食、有盐矿,还能养马。   占着这里,北方游牧民族就得退到阴山山脉之北,对于中原王朝来说,积蓄了力量,就可以往北扩张版图,同时向西可以控制河西走廊,打通西域。   可一旦失去这里,游牧民族就可以越过阴山,一下子前推几百里,他们有吃的有喝的,而且可以向南直接威胁关中地区,向西越过银川,武威、张掖、酒泉这个河西走廊也不安全,中原和西域更是面临被切断的危险。   汉文帝时期,匈奴人就是通过河套地区发起突袭,兵锋一度抵达甘泉宫附近。   总之这个天然大兵营,谁占着,谁就可以冷不丁来个突袭。   到了大明朝,洪武、永乐时不必多说,到正统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朝第一次丢掉河套地区。   他的儿子,成化皇帝登基后在边关变军事被动为主动,要说起他的功绩,成化犁廷其实是排在后一位的,他最耀眼的成绩就是神奇的收复了河套地区。   当时也有文官集团觉得出动大军费钱不讨好、万一再来个土木堡之变更完蛋,但成化皇帝的性子有点像永乐,他不管你文官骂不骂我那一套,直到后来明军突袭了鞑靼人在河套的老巢红盐池地区,鞑靼人有了安全焦虑,才从河套撤了出去。   率领明军取得大捷的,就是王越。   这一仗打出了河套二十年的安定,直到弘治八年,鞑靼人又开始进入河套地区驻牧。这个时候的皇帝已经是被文官俘获了,那种‘出动大军、耗费国力’的论调又占了上风。   弘治虽然也有过几次要出兵的意向,但他的性子软,反对的人多他就不敢做了。   当然,朝廷里,一直有大臣坚持奏议朝廷要复套,因为河套地区的价值很容易看到,包括到后来嘉靖年间放弃河套地区,也有大臣上疏要改变这种趋势。   杨一清就属于这类官员。   但复套不是说说就可以的,鞑靼是骑兵,要想胜过他们,大明也得有骑兵,不然的话,你就算打下来,人家天天来骚扰你,你守不住也没有意义。   这是个大事。   王鏊、韩文等四人看了之后都沉默了,不是不支持,而是知道事关重大,要谨慎回话。   朱厚照如何不知?   “如果能够成功复套,朝廷就可以将这里划为军管区,由朝廷实施军屯,粮食、整兵都有了基础,并且可以养马,进一步减轻河北地区民牧的压力。国事艰难,这就是解难得第一颗扣子。对于鞑靼人来说,他们失去了河套,就只能向北移到阴山之外。”   那样生活环境就会更加恶劣,明朝这个时期,冬天一年冷过一年,向北去……可不得冻死他们。   王鏊沉着脸,“若要实现复套,朝廷就得派出比这次更大规模的军队,两万的骑兵也不一定够用了。”   而且还要考虑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好不容攒的那点家当都搭进去了,那可真是欲哭无泪。   韩文则说:“陛下之意,也不是今年或是明年完成这一目标,总是要按部就班,花上个三五年的时间来完成,难是难,可以一步步做嘛。”   另外一边,杨廷和则指出问题的关键所在,“要想复套,对于朝廷来说,不是缺兵,即便是募兵,朝廷也有银两募集兵马,关键是要有统兵之将!”   朱厚照眼睛一亮,杨廷和虽然年纪最小,可人家后来干到了首辅,这帮年纪大的三个人都没干到过,还是不一样的。   “统兵之将最为关键,次要的关键还是银钱。”皇帝这个时候开口讲话,“所以浙江、少府也很重要。”   四人一听立马就懂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陛下其实在当太子时就已经开始谋划了!”   想到皇帝的年纪,四个人心里都大为震撼,   “大力整顿马政,也是为了能有骑兵。”杨廷和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现在朝中上下都说皇帝是天纵之才,可许多人看不出皇帝具体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心计深沉,谋划有奇,有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皇帝就是聪明一点,有一点城府。   只有像此刻这样接触了才知道,什么叫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只可惜,努力了这么几年,也就两万的骑兵。”朱厚照对于这一点也是有些无奈的,“还得捏着心,咬着牙把他们放出去,总不能真的等到复套之战时,才让他们上战场。”   再宝贝的军队,不经历过实际战争的考验那是不行的,所以有损失也没办法,心疼着吧。   “浙江的事,以陛下的圣明,想必也有筹划了?”韩文关心钱的事,尽管将领也很关键,但是要想复套成功,没有几百万两银子支撑是做不来的。   到这个时候,朱厚照也就不和他们玩神秘了,“大明的钱财是有个定数的,朝廷取得多了,天下总归有的地方就少了,国富则民穷,自古如此。所以要将眼光投向大明之外,不然朕当太子之时,又如何攒得起那几百万两银子?”   王炳有些不明白,“陛下,既然复套需要大笔的银两,这一次朝廷为何还要出兵,这银子本是可以省下来的。”   毕竟练兵,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理由。   皇帝也不瞒他,“朝廷没有将、帅之才,朕不放心兵马大举入套。”   很多人名,都是听着或是书上写着厉害,到底厉不厉害总要先试一下。毕竟用人是他最为重要的工作之一。人要是不对,五十万大军怎么样?土木堡还不是全军覆没。   当然了,还有个理由,就是改革很难,需要一场军事胜利来为新皇帝的威权加码。   “……可是将帅之才要到哪里去找呢?”   朱厚照回道:“去战场上找,时势造英雄嘛。”   其实他心里是想说,朝廷已经有一个将帅之才在贵州等着了。   杨廷和又读了一遍杨一清的奏疏,拱手道:“陛下今日的意思,是叫臣等将复套之议,列在三年规划之中,之后当做朝廷的重中之重去办。”   朱厚照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不错。朕可以这样讲,没有复套的三年规划,连起草都不需要起草。”   “那敢问陛下,三年之后要做到什么程度?”   “说是写进三年规划,其实算上今年是要四年了。四年的时间,大明要重新占据河套平原,这是国策。如果事情做成,朕会和你们商量如何对这片区域实行军管。如果做不成,提早谋划也是白谋划。”   王鏊紧握着拳头眼里放着光,他脑海里浮现当初皇帝和他一起起誓的画面,大明一定要恢复往日的荣光,重现汉唐盛世。   皇帝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老头儿首先表态支持,“河套一定要归于大明,祖宗的放牧之地绝不能丢!” 第二百一十八章 官复原职   “很多事情都是一环套一环。将复套列为国策,朝廷就要有银子,若想有银子就得靠浙江。朕说的再直白一些,得靠海贸。”   军机处里,四位重臣面色一变,他们都没想到皇帝的心思动在了这个地方。   朱厚照给他们实际的例子,“江南海商之家,只要出海,十倍获利是很有把握的,大明朝有好东西,朕去了解了,丝绸、茶叶、瓷器……只要运出大明,价格都很高。”   “陛下……”韩文有些心惊,他少见的提出了和皇帝略有不同的意见,“臣以为这件事应慎重考虑。海禁,可是祖制。”   “朕知道,可如果不依靠海贸,国库还要有银两,就只能横征暴敛了,否则复套的军需从哪里出?”   杨廷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皇帝纵有一身的本领,但其实这么些年也一直没有大动作,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   复套需要强大的兵马,强大的兵马又需要钱,若想有钱就要开海,可开海就会招致很多人反对,反对的声音一多,朝廷兵力再弱……   “陛下,微臣以为复套可以列入三年规划。可开海之事,还是稍缓为宜。”   王鏊皱了眉,“可事情是需要做的。”   杨廷和微微一笑,“陛下可没有哪一道圣旨规定,只有列入规划的事才做,不列入的就不允许做。有些事只做不说,有些事只说不做嘛。”   浙江其实已经给收拾过一顿了,在朝的官员也一样,朱厚照想着这件事不列入也行,反正大概率是可以做成的。   “好了,那就这样吧。现在事情朕是说完了。接下来就看怎么做了。大司徒,你给浙江去个信儿。眼看要二月下旬了,朕的少府令应该到了浙江了,总该有个音了吧?”   韩文称是,“臣这就写信去问。”   “那你们再商量商量吧,复套的事具体要怎么准备。”   “是,臣等恭送陛下。”   皇帝这些天到军机处来的频率蛮高,因为本身离乾清宫也近。   但到内阁的次数很少。   外人都只知道皇帝来了,不知道皇帝说了什么。要说都是西北的军务,可现在京营和杨尚义甚至都还没赶到宁夏呢。   另外,到目前为止,皇帝依然没有要让阁员进入军机处的表示,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样的话,皇帝到军机处所商量的政务,内阁岂不是参与都没能参与?   李东阳和谢迁都有些焦虑,私下里两人就在商量怎么办。   “……陛下不说,但想必也是为出兵宁夏之事,生了内阁的气。”李东阳分析着,“所以这其中的关键还是要想办法消了陛下这口气。”   这也不是皇帝小气,讲道理是要生气的。   内阁是什么?最早是帮助皇帝处理一些政务的秘书。到此时,也是皇帝最为看重的官员。   这样的官员,不支持皇帝,相当于一只手使着不顺畅,这不该生气吗?   没动他们都算给面子了。   严重一点说,这就是个警告。   “可刘阁老,就当没有这件事一样。”谢迁也没办法,他毕竟还不是内阁的一把手,“……要不,下次的事,我们还是要顾及一下陛下……”   李东阳一抬眼,这不成了媚上了嘛。事情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怎么能为了其他原因讲违心的话。   但这件事也真是难为他们了,皇帝有了意见,结果刘阁老是视而不见,不闻不问,这样下去万一皇帝更加恼怒了呢?   李东阳不是很明白刘阁老为什么这样,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还得从刘健这里突破。   拖得时间久了,就会让人看出来,皇帝对内阁不满,万一有什么人从背后推波助澜一下,说不定朝中就会兴起倒内阁的事情。   “咱们私下里,再去找一下刘阁老。”   在内阁值房,即便是他们现在也不敢说了,因为刘健严令不准在他面前谈这件事。   没办法,就只能晚上登府拜访。   与此同时,朱厚照也收到了这些日子他最为心心念念的一份奏疏,奏疏是贵州来的:王守仁已经开始神神叨叨的讲学了!   历史上,王守仁是正德元年被贬,正德四年起复庐陵知县,在这期间有了著名的龙场悟道。   现在,他是弘治十二年被贬,到今日已经有七年的时间,二十六岁的小青年熬成了三十三岁的中年男,人生中有几个七年能像这段岁月这么珍贵的?   不过七年的时间虽久,但悟道的时间也提早了些,他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做事,王守仁可不是那些能活到七八十的高寿之人。   但接下来如何安排他也是一个问题。   这得慎重。   朱厚照自己一个人在暖阁里踱步起来,来来回回走了好多遍思考他的去处,而且还要有一个理由。   “陛下,用膳吧,否则该凉了……”   “啧。”朱厚照像是没听到刘瑾的话一样,砸吧着嘴巴,一边考虑一边摇头。   一步提到太高的位置肯定不行,这样引来诸多非议,对王守仁本身也不好,而且其实到目前为止,他就当过兵部主事,之后就被贬去了贵州龙场。   为官经历其实不太丰富。   不过朱厚照又有些着急要用他,毕竟这样的大才,是真正的国之柱石,有他在,东南西北随意你挑,放在哪儿他就能撑起来哪儿。   刘瑾向边上的秋云使了个颜色,   秋云点了点头,但她没有去和皇帝说什么,而是去吩咐旁边站立的宫女,“将这些都去热一下,如果有些冷透的就倒了,不能让陛下吃冷的食物。”   朱厚照一听这话便阻止了,“不用麻烦了,更不能倒掉。”   秋云矮身行礼,“求陛下恕罪,奴婢和陛下使了个小心思。奴婢想让陛下用膳,便故意这样说。因为奴婢知道,陛下是宽仁之君,也是节俭之君。”   用心思不要紧,只要够坦诚,朱厚照是不在意的,反而是被这些话给夸得也满足了些虚荣心。   “就你心思最多。”佯装怪了秋云一句之后,他还是去拿筷子了。   秋云走上前,夹了一块豆腐,“陛下尝尝,嫩不嫩?”   结果朱厚照一拿筷子,又悬在半空中停住,他还是在想事情。   刘瑾和秋云无奈,皇帝是真的满脑子的朝政,眼睛一睁就是大大小小的那些事情。   “就这样办吧!”朱厚照放下筷子,往外向侍从室走去,“丰熙呢?”   因为这家伙腿脚不好,所以有的时候皇帝会自己走过来,省得他麻烦。   “陛下,微臣在。”   “拟道旨意。免去王华浙江巡抚之位,调任其南京兵部尚书之职。贵州龙场驿驿丞王守仁谪守期已满,令其官复原职,依旧任兵部主事。”   浙江的情况,王华是干不下去了,留在那边其实成了负面因素,因为他当初使得那个法子,搞得官员都不敢和他交往,而且即便他去别的地方做事也不对,甚至还容易吓着人,可别又是皇帝要整治哪边。   所以只能让他暂时处于半退休状态,但他又是为朱厚照立下汗马功劳的人,赏罚总归是要分明的。否则人心要凉的。   所以将王守仁官复原职反倒也是一个妙招,旁人一看就知道,皇帝对不起王华,这是要通过他的儿子来补偿他了。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则是一下子解决了两个人的问题,一箭双雕!   这样,他才有心思把刚刚秋云说的那块又白又嫩的豆腐给放进嘴巴里,并且赞道:“很嫩,像小姑娘的脸蛋儿一样嫩。”   这话说的秋云脸色升起一片嫣红。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比喻,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早些年她还不会往这边想,不过上次她可是和皇帝讨论过一点点的……   而边上的刘瑾听完也是心思一动,陛下毕竟也是十五岁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万几闲情   皇帝用完了膳,天色也就傍晚了。   这一天天虽说很充实,但要说累那也是真的很累。   作为年纪大过的人,朱厚照切身体会过身体是一切的本钱这句话,年轻人不懂,不知道一旦精力不够、体力不够,那真是干啥都想先往下躺。   所以他其实每日都会抽出点时间,出门走两圈、动两下,不要一直在屋里面闷着,本来是上蹦下蹿的年纪,可不能搞得要生锈似的。   “刘瑾,安排一下吧。”   刘瑾是轻车熟路的,低着脑袋过来,“陛下今日是要蹴鞠还是摔跤?”   “蹴鞠,好几天没跑过了,动一动。”朱厚照晃了晃腰,他一个皇帝都要干成久坐人群了。   边上秋云知道皇帝的习惯,每次大汗淋漓之后,必须是要好好的洗个澡的,不然的话觉都睡不着的,所以她一矮身子,行了个礼,“那奴婢去准备香汤。”   早些年还没有草地,都是软泥地,但是当时还是太子的他喜欢这么一出,不用他说,下面做奴婢的也就慢慢的将各种设施都改良了。   朱厚照觉得,这样搞下去,他要搞出个专门的体育场出来了。   就连陪他玩的这些个太监和侍卫,技艺都进步了不少,老实说基本上都是要比他要好的,因为这帮人得带着他玩儿,要想游刃有余,就只能常常苦练。   梅可甲当初留在宫里的儿子梅怀古,现在成了这帮人的头头,他不如杨慎那样会念书,每次读上几页就昏昏欲睡。   梅怀古这个人其实蛮关键,实际上就是靠着他在中间,朱厚照才和梅可甲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有些事,就是刘瑾也不知道。   天气渐暖,皇帝换了便于运动的常服,撸起袖子、一声命令,十几个少年人就在场中围着一个蹴鞠奔跑了起来。   运动多的人会有上瘾的感觉,就是满头大汗的时候觉得特别的舒爽,如果觉得政务实在压得肩头沉重,朱厚照也会这样跑一下。   常常运动,身体健壮不说,也容易长高,虚岁十五的他,已经一米六五冒出了头,在古代这种环境下算是高的了。   奔跑一段儿,朱厚照往往就会席地而坐,跟梅怀古以及另外一个踢得很厉害,也有些眼力见的卫仲海一起聊聊,这个人是侍卫出身,因为踢得好所以冒出了头,被皇帝知道。   一开始朱厚照坐下的时候,他们都不敢坐,后来朱厚照就坐得高一些,免得这帮人冒完热汗冒冷汗。   边上,刘瑾过来给皇帝披上大氅,这个时候是受不了凉的。   皇帝把衣领往面前拉一拉,“怀古,朕看每次都会有些生面孔,现在这些陪朕运动的人,大约多少人?”   梅怀古是长得很漂亮的一个少年,继承了他爹的脑子,还算比较机智灵活,他一边擦汗一边回说:“侍卫和公公大约要各有五十人了。”   人员变动是正常现象,而且要多一点,因为皇帝不定什么时候起了玩性,要十个人,你就准备十个人?万一有一个生病了呢?   现在这帮人离皇帝很近,底细清白是基本条件,加上年纪也都不大,按照朱厚照的手段,平日里小恩小惠的没少给,所以多少是有些忠诚度的。   “挑几个功夫好的,过两天陪朕练摔跤。”   皇帝喜欢精壮的年轻人,这还是容易看出来的,梅怀古挑的也是这种。   “好!就听陛下的,给陛下找的肯定是功夫最好的。”   皇帝接触梅怀古和卫仲海已经很久了,摸得清他们的底,所以有些话也是可以讲的,“……朝廷现在已经派兵前往宁夏,还不知道战果如何。”   “陛下得天之助,大军一定可以凯旋的。”卫仲海这个时候也只能讲这种好听话。   朱厚照又说:“别的朕倒不是很担心,但前两日读兵书,了解到一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意思就是如果了解自己也了解敌人,作战就没有失败的。可鞑靼人是什么情况,朕作为皇帝却也一点儿都不知晓,当真也是无奈。”   梅怀古心思一动,皇帝讲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若想了解清楚,可以派人前去打探,圣旨一出,又有什么不可以?”   “朕知道,可人不能太多,且每一个都得是以一当十的精锐之卒。最主要是,草原苦地,朕也担心没有人愿意去。”   梅怀古和卫仲海相互看了一眼,马上改坐为跪,“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朱厚照按住他们行礼的手,“怀古就算了,朕答应过你父亲,要保你安全。仲海也不必,你的技艺最好,你不在,朕找谁蹴鞠?你们看看,是不是从别的这些人里,选几个忠心的派过去?”   卫仲海蹙眉想了想,“人倒是有的,可草原荒茫,一望无际,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打听。且人去了之后和京师相隔千里,就是有什么消息又如何传递?”   “所以需要一张网。”朱厚照伸手在地上划拉,“朕的打算,朝廷要有专门的眼线网络,隐藏在所有衙门之外,经费由朕支出。你们两位作为负责人,一个是关内,一个是关外。”   这是比较秘密的事情了,而且也不是马上就能见到效果的。   “人,就是这些人。数量不多,但可以慢慢发展,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要是精兵,因为只身处在敌境,他什么都得依靠自己。”   梅怀古和卫仲海的心都紧了起来,跟着皇帝玩了这么多年,终于领了件正经差事。   看他们有些紧张,朱厚照就说:“这件事有大学问,只能在做中学,在学中做。其目标就是朕在意的地方,最好能有大明的人。举个简单的例子,西北用兵,如果这个时候火筛的帐下有我们安插的人,那么这仗就是另外一种打法了。”   这两人点着头似懂非懂的样子。   梅怀古问道:“陛下,边关的事是朝廷的重中之重,来不得半点错漏,总不至于是臣等二人学习的地方。陛下的旨意,臣一定是全力将之实现,只不过陛下说的这件事,臣与仲海都是初次听闻,害怕误了事,能不能有什么不那么要紧的地方,先叫我们试试?”   朱厚照一想也是,这梅怀古像他爹,也是愿意动脑子的。   “……那便随意挑一个藩王吧。甘肃有个安化王,怀古你想办法塞一个人进他的王府,时间不急,但情况要了解清楚。似这种机构规矩是很残酷的,说的通俗些,如果被发现要有自杀的勇气,供出话来,这是不行的。”   这种狠,朱厚照有。   不是他冷血,而是他知道如果没有这样的规矩只会死更多的人,一个人带出几个人,大家都是单兵,被抓住就是个死。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们两人回去后自己再动动脑筋,但不管什么事,不要自作主张,报上来得朕允许在做。”   皇帝总是怕他们乱来。   “是。”   朱厚照走后,梅怀古和卫仲海对望一眼,那眼神不言而喻,如果做的好,那么他们就不仅仅是陪皇帝玩那么简单了。   “咱们也出宫去吧。”   “走,去我家,今晚我们彻夜长谈!”梅怀古是年轻人,浑身的精力无处释放。   卫仲海可以拒绝很多人,但他不会拒绝梅怀古。   梅府在京城中处于一种很玄妙的位置,要说本身,那也就是商人之家的府邸,在京师着算得了什么?不过梅府似乎有官府照料,竟然也安安稳稳这么些年。   尤其是梅可甲这个商人家财万贯,这可不是假的。   当年梅可甲是在西北被皇太子给淘回来的,他的身家,太子至今分文未动,这也是梅可甲心里面一直忠于太子的原因之一,他是会看人的,太子这种做法,一看格局就不一样,那是要做大事的帝王。   这样一来,梅府的那些花销看得旁人就眼热了,尤其是天子脚下,勋贵家缺钱的子弟多了去了,说不定就有些人打起梅府的心思。   此外,梅可甲一去七八年,一点消息都没有,渐渐的也会有人说梅府的主人已经去世了。   家里面男人不在,偏偏梅可甲这个有钱的家伙,找的都是姿色上佳的女人,要不然梅怀古一个男人长得这么漂亮?   这么论起来,梅府其实是又有钱、又有色,男人还不在……可别觉得人是多么文明的动物,似梅府这样的香饽饽,总有些纨绔要上去碰一碰。   寡妇门前是非多。   只是如此倒也算了。   梅可甲辛勤耕耘还留下了两个小女儿,当年他走的时候还是小女孩儿,但七八年过去,眼下都已经是二八年华,生得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把梅可甲那些小妾的天生丽质都给继承了过来。   话说梅少爷一回府,那是有七八个人跟着伺候,尽管他沐浴的香汤比不上宫里,但奢华程度也是有的,府里的下人前后相迎,该做的准备其实也准备好了。   “弄几道饭菜,今天本少爷招待客人!仲海兄,里边儿请。”   管家看少爷心情好,不敢上前打扰,倒是急坏了在偏院里他的姨娘,主要是还有客人,她也不好露面,万一再叫人看上,不是无端惹麻烦吗?   “先别急吧,你们两个都别出去,少爷带了客人回来。”少府模样的女人嘱咐身后两个靓丽的小姑娘,“这件事,只能等等看,碰碰运气。”   这两个小姑娘都是这一个小妾所生,前后相差两岁,今年一个十五、一个十三,梅可甲当年在的时候将大的取名梅怀笑,小的起名梅怀颜,两个人模样极为相似,都是明眸皓齿、楚楚动人的模样,但她们确实也不是双生子。   少女秀眉弯弯,此刻有些着急。   “大哥今日因为什么这么开心?”   “也许是宫里的喜事,和皇上有关?”   “皇上勤政为本,和大哥也就是偶尔玩一玩,能有什么喜事给他?”   这个就不好说了,她们的母亲讲,“开心总归是好的,若真与宫里的皇上有关,你们的事说不得还多少有些希望。以往不管他们是伯爷也好、侯爷也罢,天底下谁能大得过皇上?”   是啊,但那人可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 第二百二十章 心眼   卫仲海是一般军籍家庭,要说祖上荣光还是曾祖父那会儿,作战有功当个小官,后面他祖父、父亲都是靠着祖荫,在皇城里讨饭吃,他也是如此,不过他自小身旁人的评价都是说他要超过他父亲和祖父的。   这样的家庭背景,在物质条件上显然无法与梅怀古相比,到了梅府他也算是开了眼了。前后几进的院子不说,长廊、假山的构造也不是一般的人家可以布置得了的。   两人都洗完、换好了衣服出来之后,梅怀古问他,“仲海兄,依你所见,陛下今日之言,我们应当如何去做才能叫陛下满意?”   卫仲海其实走在路上的时候也在思考。   “要不要兄弟我跑一趟甘肃?陛下说的那句话叫什么,知己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是,既然如此,甘肃的这个王爷是什么人、王府是什么模样,咱们总得知道、了解清楚,只是派个人……不瞒梅兄,卫某真不放心,这个机会……”   梅怀古明白他的意思,他们这些人离皇帝很近,按理说总不该就是个小喽啰,可皇帝是英明之主,有些话他们怎么敢说?   只能是等皇帝主动说起。   现在这个机会来了,卫仲海是真的不想放过。否则,他什么时候能住的了梅府这样的宅子?   身为大丈夫,谁想几十年郁郁不得志?   梅怀古倒是没想过直接去甘肃。   卫仲海不怕难,也不避难,“梅兄家大业大,一时走不开也是难免的。再加上,陛下需要梅兄操持我们兄弟这些事。若是梅兄信得过卫某,甘肃就让卫某去!”   梅怀古眼神微敛,这卫仲海平日里看着平平淡淡的,但没想到这个时候忽然间冲劲这么足。   他去了,自己不去,陛下那边又会怎么想?岂不是觉得卫仲海执行圣旨更加坚决吗?   所以眼珠子一转,他说道:“仲海兄,这也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我怎么会不信你?不过今天陛下也说了,做任何决定都要向陛下禀报,去甘肃的事,我觉得还是请陛下决断。另外塞进安化王府的这个‘子’也得仔细挑选才好。”   卫仲海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句话是没有错的。   “好!”   “除了在王府里有人,王府外也要有人,府里的人传递消息越简单越好,否则就容易暴露。所以外面要有接应的人,只要消息一出府墙,那么再向宫里递消息也就自在许多了。”   卫仲海听完不禁佩服,梅怀古这个家伙看着面白细嫩,跟小姑娘似的,但其实是考虑心思极为周全之人。   他那个脑子一秒三转,厉害的很。   “这么说至少要有两个人了。”   “不止,京里也要有人,甘肃来的人难道能让他往皇城,或是你我的家里递消息?为掩人耳目还是在京里也放个点,你我都不要沾上他们,这种事,隐蔽不好对陛下来说就没有意义了。”   ……   这样商量,这两个人一直到后半夜也没有要睡觉的意思,总归是精神很足的。就是等得府里的女眷急得要死。   但第二天早上,管家也还是寻了机会说有人要寻他。   梅怀古是儿子,和父亲的小妾平日里接触还是很少的,最好不要有接触,这种事都是说不清楚的。但他略作思量就知道,既然不避这个嫌找来了,那就不是小事。   梅可甲的这个小老婆姓古,似乎是有些胡人血统,皮肤生的奇白,她的那两个女儿也是,白得像瓷娃娃一样。   古氏到了梅怀古的面前,眼眶里就噙了泪。   她其实也是苦命人,在明代,商人纳妾是不可以的,不要说商人了,就是一般官员也有限制,但有钱有势的人还是会养很多小老婆在府里,只给吃喝,不给名义嘛。就像现代,只要我不结婚,就没有重婚罪一个道理。   这样一来,似古氏这样的人其实在府里地位特别低下,如果有个儿子还能稍微好些,偏偏连续两个生的女儿。   日后等她年老色衰,梅可甲不再在意她,那个下场会更惨。   这就是现实,所以她在府里的地位和梅怀古是无法比拟的,否则的话也不会一夜都不敢来问一句、打扰一下。   到了今日早晨也是陪着小心过来。   “妾母,有什么事你就说。可是府里的事?”   古氏连忙摇头,“若是涉及夫人,妾母便不会来了。这件事,主要是怀笑、怀颜她们两个,不知道府里的什么人把消息递到外面去,说梅府养了两个天生丽质的黄花闺女,外边儿人动了心思,便是要上门提亲了。”   梅怀古没听明白,“我那两位妹妹虽说小了些,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有人上门提亲是好事,妾母为何还不愿意?”   “因上门提亲的是怀远伯。原本一个伯爷府,妾母说什么都是不该的,哪怕他已经年过四十了。主要妾母听说,那人品行顽劣不堪,贪财好色。怀古少爷,咱们是商人之家,这怀远伯不顾旁人目光,非要在梅府提亲为的是什么?梅府里哪一样是伯爷府里没有的?”   梅怀古听懂了,古氏的意思,就是那人已经好色到一定程度了,只要是好看,什么都不管也要先把人给弄过来再说。   “我娘亲怎么说?”   古氏听他这么问一时不好搭话,选择了以沉默应对,她知道自己少爷是聪明的。   确实如此,梅怀古一看就知道他娘是同意了的。   对于正妻来说,丈夫养在府里的小老婆这算啥?在她眼里基本上和下人一样,为了这么个人去和怀远伯闹不高兴,至于么?   所以说古氏才求到了梅怀古这里。   “妾母,本来怀笑、怀颜也都是我的妹妹,怎样我也都要管的。不过娘亲那边我拗不过、怀远伯我更是拗不过……”   他这么一讲,古氏漂亮的脸蛋上,泪珠就忍不住的滑落了。她这一辈子命苦,她那两个孩子一旦进了怀远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她也想象得到,说句不好听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就是要玩一玩女人嘛?玩腻了也就扔在一边不管了。   所以说这眼泪怎么可能止得住?   “这件事……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嘛?”   梅怀古心中不忍,说到底那是他的妹妹,“也不是一点儿办法没有。但妾母得宽限我一点时间,也叫怀笑、怀颜两位妹妹不要着急。京里的水深,我的确能在陛下那边讲上话,可陛下管的是天下的大事,怎么会管咱们梅府这些小事?即便要管,咱们和怀远伯,谁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更重也是未知之数,贸然在君前将此事说出口……实在不是上策。”   古氏也是知道的,谁叫他们是商人之家?有些事就是身不由己。   从梅夫人的角度来讲,她做的错吗?也不一定。京师里藏龙卧虎,而他们无依无靠,真要和怀远伯扯上关系,说不定还是个好事。反之,如果硬要得罪人家,那梅府又是什么下场。   梅夫人也要考虑梅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   古氏退去之后把梅怀古的话原原本本的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讲了,这一讲,人就慌了。   她们两位都是识字的,平日里无聊,《明报》什么的都会看的。脑海里早就印入了当今圣上是爱民仁君,只要天下的不平事叫他知晓,他都不会不管的。   想象是这样。但真的听到皇帝身边人讲的话,又是另一番模样。   尤其梅怀古讲得那意思,就是说这种事不好拿去和皇帝讲……上不了台面……   这下好了,原本还觉得自家大哥就是皇帝身边人,可却也很难指望了。   梅怀笑大一些,更知道女子嫁人、嫁那样的人是什么后果,所以不禁轻声啜泣了起来,“娘亲,怀笑不要嫁给坏人……”   对于梅怀古来说,去皇帝面前讲这是想都不要想的。   但皇帝他求不到,有一个人是求得到的。   想了半天,梅怀古便带着银两到宫里先候着,派了个人盯着刘瑾的行程,只要一不在皇帝身边伺候,自己休息的时候,他便上门去了。   好在他梅怀古平日里也是个嘴巧的人,刘公公面前,那是没少讲拍马屁的话,所以卖一张笑脸,门是进得了的。   “公公,在下叨扰了。”   刘瑾看了这种谄媚的小脸,别的不说,至少写着‘银子’俩字。   “梅兄弟?快进来,今日怎么想到到咱家这边来了?”   梅怀古提了提手中的好酒,“我买的上好的佳酿,特地孝敬孝敬公公。”   客套话讲完,刘瑾也不和他绕弯子,直接问他来意。   梅怀古不二话,就把这事儿讲了一讲。   结果就见刘瑾眨巴着眼睛,“怀远伯……见过令妹么?”   这句话问的,有些味道。梅怀古还没听懂。   但先摇头,“没有,在下的两个妹妹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怀远伯怎会见过?”   “那他如何知道,令妹是倾国倾城之貌?”   “家中妾母只说是府里的闲人传了出去。再加上,京城里一直要谣传,说在下府中有闭月羞花般的女子,所以怀远伯便就此信了。”   “梅兄弟,不是咱家说。这种事你让咱家怎么管?怀远伯是伯爷,他要两个女子,咱家去拦着?”   女子这个时候确实是不重要的。   梅怀古陪着笑脸说:“要是一般的人物,在下哪里需劳动刘公公?就因为是怀远伯,在下实在是没有办法。”   刘瑾起身去开了门,嘱咐一声:“你们都走远点儿。”   回来之后才靠近梅怀古,轻声讲:“这件事,你我都管不到,也不好管。除非一条,但你要愿意做才行。”   “公公请说。”   “胆子大一点,你让陛下见一见两位令妹。”   梅怀古眼色一亮,“公公的意思是……可先帝毕竟刚刚……”   “傻。谁说要有事?只要陛下见过,不管有事没事,借他怀远伯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提提亲之事。”   因为他摸不准皇帝的心思。凡事就怕个万一啊。   “可问题是,陛下每日都在宫中,在下……”   刘瑾摸了摸下巴,“也不是没有法子。陛下那日下了旨意要国子监张祭酒汇报书院的情况,陛下也是会视察书院的,你想个法子去求谈大夫,她是女子,只要你说出口,女子自然是会同情女子的,这样你就请她带两位令妹在身旁。到那个时候,不就见到了?”   “可就这样草草看了一眼,就管用?”   刘瑾坏坏的一笑,“反正怀远伯再到你府上,你就说陛下见过了,只暗示、不明示,这话没头没脑的,你叫他自己去想,他还能有胆子到侍从室递个条子当面求问陛下?”   这不会的,除非脑子坏掉了。   梅怀古心中直呼,这些太监真是浑身上下全长的心眼,就这么点事,他都给你搞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来。   “好,那在下便听公公的,试试。”   “嗯。”   刘瑾心满意足,待梅怀古走后他自己也盘算了一会儿,并念叨着:“还真是瞌睡送枕头。” 第二百二十一章 心思   刘瑾考虑的不是梅家两个小女儿的幸福,他考虑的是他自己。说起来,皇帝从当太子的时候开始就没什么所好,要说有,那就是能力强的大臣。   可这些人和他有什么关系?人家能力强,往后就是人家和皇帝的关系。   张永推荐了个吴俊川,这次也跟着出征了,能有什么结果还不得而知。而且从时间上来说也几年时间了,那个姓吴的大约也没闹出什么动静。   说白了,皇帝喜欢的那种似王越、杨廷和这般大臣,又岂是那么好找的?   所以刘瑾也是一直求路无门,他没办法呀!   不过前几日看皇帝渐渐大了,他那个小心思又开始动了,这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少年天子,风流天下,他们这些无根的人是没想头了,但是皇帝还能没有?   况且太监也没有文臣那种‘谄媚’的道德压力,尤其刘瑾,他才不管那一套,只要能得皇帝欢心,不要说拐两个女子,就是杀人他都干。   梅府的那些流言,刘瑾也是知道的。其实京城里谁不知道梅府富贵,商人不许纳妾是不假,但架不住人家有钱,买了这么多漂亮女子回来。   刘瑾在屋里转悠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给陛下办事是要万无一失的,一点点疏忽都不能有,   但梅怀古的那两个妹妹谁见过?   万一是个假货,那岂不是白费一番心思?   于是左思右想,他还是把谷大用给找过来商量商量。   两个太监躲在屋里的拉住之下悉悉索索的讲着这些密语,只不过刘瑾的话一开头,谷大用就开始心里犯嘀咕。   “刘老哥,这事儿能成吗?陛下的性子,要是知道咱们几个玩这些花头,怕不是会龙颜震怒吧?”   刘瑾‘啧’了一声,点了点他的脑袋,“说你脑子不肯动,你还真是的。只要陛下喜欢,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我们?他只会想到咱们这些做奴婢的愿意花心思去讨其欢心,这分明是好事。”   是吗?谷大用心里不太确定,犹疑了一会儿,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好不好,陛下说了,咱们当差要老实,有什么说什么,不好玩心思的。尤其是……”   尤其这位陛下那是祖宗保佑给降生下来的,一颗玲珑心事事想得比他们还要透,旁人可以瞒,但是这位你要瞒着他做事,心里压力大不大?   说句夸张的话,心里盛不下事儿的人,要真在皇帝面前搞滑头,估计夜里觉都睡不着。聪明不说手段又狠,一旦暴露了,一层皮都得掉。   刘瑾看他如此,有些恨铁不成钢,“大用,你是不是真的脑子叫浆糊给糊住了,陛下的性子我了解的不如你清楚?你仔细想想,这种事,陛下好开口吗?陛下是立志要成为一代明君的,他会和你我来讲这种话?可陛下渐渐大了,他也有七情六欲,这心里想了,我们办不到位,又要我们何用?”   刘公公都快急出表情包了。   而且这话说得也算露骨了,谷大用一时难以辩驳,甚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就办吧,我听刘老哥的。”   “诶,早这样就好了。”刘瑾把蜡烛往外移移,头埋的更深,“现在的问题是,咱家只有梅怀古的一句话,他那两个妹妹究竟什么模样,咱们也没见过啊!”   谷大用这会儿倒是一点就透,“这事儿简单,我不是救过两个姑娘送往医学院?可以请她们先看看,一句话的事。”   刘瑾就是这意思,救人这种事他是没那个心思去干的。   “那就劳烦你,明日出宫一趟。梅怀古心思急,估计也是明儿一早就会去找谈大夫了。”   谷大用又问:“咱们把事情做得那么隐秘,就算最后真的成了,陛下又怎么知道是我们的功劳?”   “这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妙计。”   话是这么说,但自有妙计之后他便不讲了,这让谷大用心里有些计较。   这不是当他是个冤大头忽悠他么?   要他干活儿的时候讲讲那么多,等到真的关键时刻,又什么都不讲了,只说有妙计,妈的,你到底是什么妙计啊?   这样一来的话,到最后就是他刘瑾不声不响的把功劳给领了,甚至什么时候领的都不晓得。陛下又怎么知道谷大用也在其中出力了?   不过刘瑾毕竟官大一级,谷大用不敢多说,只能领命先回去了。   就是走到门外的时候眼珠子轱辘轱辘转,还小小翻了个白眼。   ……   ……   第二日下了早朝,朱厚照的心情不是很好。   这事的起因出在那剩下的一百六十万两白银上。当日,皇帝为了向西北用兵,撂下了话,这次所有的军需不从国库支出。   也是因为没有加重国库的负担,所以事情才相对顺利,否则没钱的话,就是把大臣逼死,无米下炊谁有办法?   银两、粮草都有准备,京营也才能这么快的开拔。   但二月的时间慢慢流逝,西北还没有多少声音,人心逐渐安定之后,皇帝手中的银钱惹来了注意。   明朝的现状就是这样,百姓贫苦,年年有地方遭灾,国库银两老是不够用,现在皇上有钱自然是要申请一点。   张敷华之前禀报说江西、四川有灾民,他被皇帝派去了南直隶借粮,借了半天一个一颗粮食没有,只知道向京城上疏,向皇帝要钱。   南直隶应天巡抚丁祖萍也来了一疏,说手中无粮可借,那意思皇帝你就漏一点儿吧。   而且战争的影响逐渐显现,京师的粮价有缓慢而明显的上涨,其他地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这样的情况,朱厚照怎么能高兴?   皇帝一不高兴,一帮重臣也别想着下朝回去休息了,全部给召到了乾清宫。   他不高兴的理由,倒不是又要花钱,而是有一种感觉,就是下面的人不干活、不想动脑筋,就知道跟他张嘴,有困难就上交,到底有几个真的想着为他分忧解难?碰上这种事又有哪个领导会开心?   所以他有一种自己天天累死累活的,结果下面的人还跟着扯后腿的感觉。   南直隶没有三司,只有两个巡抚,分别是应天巡抚和凤阳巡抚,应天巡抚驻南京(万历后常驻苏州),凤阳巡抚驻淮安。凤阳巡抚且不去说他,应天巡抚所管理的是全国最富庶、也是赋税最重的地区。   像苏州府、松江府,有明一代赋税一直很重。   现在应天巡抚一道奏疏就说无粮可借,你特么的当我皇帝是傻子啊?   所以一到乾清宫,朱厚照直接发问:“这个应天巡抚丁祖萍是什么人?”   吏部尚书王鏊回话,“丁祖萍是成化五年己丑科二甲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山西道御史、山东左参政等职,弘治十六年,由广西右布政使调任应天巡抚。”   应天巡抚是正二品大员。   听着履历像是不错,但朱厚照不看表面看结果,你再牛逼不想着给皇帝解决问题,要你何用?   “多大岁数了?”   多大岁数……   王鏊一时没记住。   倒是韩文回话,“臣与其有过一面之缘,今年六十有八了。”   朱厚照心想都六十八的人了,还能指望他做出多大贡献?而且一般人说话都会稍待替人家在君前讲两句好话,但韩文什么都没说,这其实就是不好的话。   “革了他的职,让他回原籍养老!”皇帝讲话掷地有声,“内阁马上拟旨。”   刘健和皇帝还有一本账没算呢。这时候也不想为了一个丁祖萍多说什么。   “遵旨。”   这样的发火,搞得乾清宫的气氛很严肃。   “调四川布政使何鉴任应天巡抚。朕记得王恕任吏部尚书时曾经考核何鉴政绩第一,南直隶是朝廷赋税重地,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巡抚应天的。”   这话说的倒是重了。   谢迁想解一解这气氛,就说道:“何世光(何鉴字)倒是合适,此人少时就有大志,曾说‘出而不忠于君,入而不孝于亲,岂不惭负天地羞七尺之躯哉’。”   朱厚照不知道这些故事,但听起来还像个男人说话。   当然,他这个皇帝不在乎这些人说什么,重要的是做什么。何鉴在四川布政使当得还不错,通水渠、兴教化,耐心引民农桑,算是个良心官员,因为有了这些才让他到江南去。   “另外,下旨申斥张敷华,江西遭灾,朕命他去南直隶借粮,即便南直隶缺粮,但他一个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朝廷九卿之一,到地方开个口,多的不说,三五万石的粮食先借来救救急总归是做得到的吧?结果呢,他一颗粮食都没有借到。这说明什么?要么他阳奉阴违没有认真想办法,只知道向朕开口;要么就是他能力有问题,一点儿办事的能力都没有!不管是哪一条,朕都要寻他的麻烦!”   上一辈子朱厚照见过太多了。对于下属来说,领导交代的事,你就算完不成,但你要有点儿动静,哪怕就是装,也要装出来你努力过了。   像张敷华这个事儿,他至少应该借一点,然后向上报告说这事儿有困难:1、2、3点,我实在借不来粮了,请圣上恕罪。   这叫做事。   一颗粮食都没有,就说皇上你拨钱吧。这叫什么?这就像是后世单位里,领导安排一点工作马上就张嘴说‘我不会’的那种老油条。   那我留你干嘛?   “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朕有些强人所难?”朱厚照哼哼的冷笑一声,“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京里的九卿下去,就是贿赂他的银子都买得起万石的粮食!结果借来给朝廷赈灾却一颗也借不来!朕早就说过,哪怕五分想着朝廷的官员,朕都会用之。偏偏有一些十分想着自己,连半分都不为朝廷分忧的官员,朕留之何用?!”   皇帝指了指边上的丰熙,“你就将朕的话原封不动的写上去,叫张敷华去看!朕就不信了,左都御史的面子借不来一点粮食!严旨明令,叫他必须完成!朝廷的哪样工作没有难度?动不动就说干不了,那朕的圣旨岂不是如同儿戏?”   皇帝这样发火,重臣都不太敢说话。倒是张敷华,老头儿估计又该睡不着觉了。   “都下去吧。”皇帝见他们这样也烦,就让他们先走。   但他自己在乾清宫里待了一会儿,还是下了一道旨意,“宣毛语文进宫。” 第二百二十二章 前进   弘治十八年的年初无疑是惊心动魄的,御极十八载的一代仁君驾崩和大明朝开国以来最特殊的太子登基,两样大事让朝堂无法平静。   而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说,自身的命运似乎也进入了动荡期。   《孝宗实录》要有人修,谁修?   官员也要进入新老更替之期。   尤其是一些对皇帝来说特别重要的岗位,比如说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的特殊性不言而喻,牟斌这个人对上了弘治皇帝的脾气,为人处事带上一些正气,和文官群体的关系保持得也很好。   但怎么说呢……   锦衣卫指挥使需要和文官有那么好的关系吗?   与此同时,毛语文走通了刘瑾的路子,自从进入朱厚照的视线以后,连续立下大功,从一个普通的刑部牢头儿一路升迁,直到今天已经是锦衣卫指挥同知。   旁人只知道是太子培养自己的人,殊不知,弘治皇帝当年就是要给自己儿子留这么一个人。   现在的锦衣卫里,这两个人的关系也是很微妙的。   牟斌是前代重臣,毛语文是新宠之臣,有些事似乎要发生,也应该发生。   不要说旁人,这个把月以来,毛语文自己就已经有些按捺不住。   作为皇帝的朱厚照自然也不会忽略锦衣卫,这个大名鼎鼎的特务机构,用得好那真是不一样的。可锦衣卫人员变动并不像司礼监或是兵部那样剧烈,到目前为止,牟、毛二人的格局并没有改变。   毛语文其实自己想过原因,   冬天渐渐远去,春暖也已经花开了,当初的光棍毛语文也已经娶妻生子,有时候逗弄孩儿,指着天上的星星讲故事,待孩儿睡去,他还是会仰望星空,自己沉思。   先帝丧事之后,每过一日,他这样的沉思便深一分。   当今圣上是非凡之才,并且监国多年,登基之后连个适应期都不会有,朝政很快就步入了正轨。但似乎就是把锦衣卫给忘了。   “老爷,夜深了。”   府里的女眷给他带了一件厚衣裳,这是他从江南带回来的,也是死人堆里捞上来的人,名为徐雪云。姑娘大户人家子女,因为家中遭变落难,她眉宇特别清秀,很吸引毛语文,于是便带回了京师。   在姑娘的心里毛语文已经是有大本事的人了,他凭着自己的能力得到皇帝的赏识,甚至于说算得上一方人物。但大本事的人在京城,还是有渺小无力的时候,就像此时。   “……雪云,你说是不是老爷我做得还不够?”   十几日了,徐雪云也知道他是为什么在犯忧愁,“朝廷的事是男人的大事,我一个女子看不懂也不会说。但我也有过爹爹去世的时候,旁人如果这个时候来问我家产要怎么分,我便会觉得那是个只在乎钱财的坏人。”   毛语文有些讶然,徐雪云这个姑娘双手握着,就这么静静的站立,漂亮么最多七分,看起来也就是个普通姑娘,却没想到说出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我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   ……   “微臣毛语文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帝从台阶上走下来,伸手扶起了他,“近来朝局总归还是有些乱,有些事来不及安排。你心里不要有想法。”   毛语文不敢让皇帝扶他,弯着腰退后一步,回道:“臣自小没有父亲,但是也知道母亲离世的痛苦。陛下……还是以保重龙体为要,这个时候,臣怎么会有想法?若是有想法,也是要为陛下分忧解难的想法而已。”   边上的刘瑾面色一变,外边的人只知道毛语文办事狠辣,平日里做事甚至有些嚣张,但实际上这个人在皇帝面前完全是另外一幅做派,这些马屁话,之前可还没人讲过。   朱厚照微微张了张嘴巴,他想到一句话,还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个原本最低贱的刑部牢头儿却讲出了他从未听过的暖心之语。   所以他的表情有些动容,但并不想在此时表现,于是走到毛语文后边去,背对着他,“……这次宣你来,也不是大事。应天巡抚丁祖萍已经被朕解职,这个人你去查他一下。”   皇帝有的时候是一定要记仇的,不能瞎当好人。   他在大臣面前骂了张敷华一顿,意思是他没什么大用,粮食都借不到。可那是在别人面前,作为皇帝自然要申斥办事不力的人。   但回过头来也要想,为什么张敷华事儿没办好。这也是他让锦衣卫去查丁祖萍的理由。   所谓打狗看主人,张敷华尽管不是皇帝的宠臣,但他毕竟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这样的重臣,还是由皇帝派下去的,结果应天巡抚一点面子都不给,什么意思?   是不是也不给皇帝的面子?   在政治上,皇帝就要考虑,应天的官场圣旨到底还起多大作用。   所以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小事,如果这样的事多了,岂不是说皇帝的旨意到地方都不管用了?   “微臣明白。”   “顺便去了解一下南直隶究竟有没有余粮可以借,如果有,那你不管查没查到丁祖萍的罪证,马上派人去把他给我抓起来,如果没有,还是照章办理吧。”   南直隶是这样,其他地方督抚不知道还有多少也是这样,敲山震虎还是有必要的。   “陛下,整个应天府上上下下是不是都要摸摸?”   朱厚照想了想问道:“你做得到?”   “臣试试嘛。”   “学会滑头了。”皇帝指了指他,笑骂道:“跟谁学的话术。做得到就做得到,做不到就做不到,朕又不会怪罪你。试试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能做到还是不能做到呢?”   毛语文眼睛细长,笑起来都成一条缝儿了,“臣的这点惫懒心思怎样还是逃不过陛下的天眼。那臣今日提着心给在陛下面前说一句睡不着觉的话,臣做得到!”   “也别睡不着觉了,朝堂里有些大臣阳奉阴违,但朕自己的人朕还是有数的,你但凡能给朕解一点忧就不会收着。行了,这个保证朕就当你没做,安心办差去吧。”   “是,臣谢陛下隆恩!”   “不过江南的事你不必亲自去,派个人就可以。毛语文的大名到那边是要吓死人的。现如今朝廷的重中之重在宁夏,大明现在是在战争期间,今日早朝时,有一个叫蒋毅的给事中提及,京中米价上涨。这件事锦衣卫要管。”   “陛下的意思是……”   “有些商人在朝廷用兵之际,趁机涨价,虽说这是商机,但发得是国难财,朕不允许。”   毛语文拱手道:“有陛下最后的四个字便够了!”   “先张贴告示,随后再抓知法犯法之人!”   “是。那臣告退。”   “等一下。”皇帝想到刚来的时候他讲的那句话,“朕没有因为悲痛忘了你,是有其他原因,日后你就知道了。”   “陛下言重了,微臣不敢。”毛语文立马跪了下来。   “下去吧,用心办事。”   多余的话,作为皇帝再说就不太对了,意思到就行。   毛语文回府之后就召来徐雪云对她那日的提醒大加赞赏。   徐雪云眨巴着眼睛,倒也没有居功太甚,“妾身也只是从寻常人的情感角度去理解罢了。照妾身看,当今圣上其实是性情中人,若是旁人有真实的情义,圣上是能感受到的。”   毛语文点了点头,“有道理!”   可惜西北的事,他也想不到要帮上什么忙。   现在这情况,不仅是杨一清,皇帝也在等着杨尚义能够抵达宁夏。   杨尚义从大同出发,先到太原、再到榆林,到了榆林其实就已经是杨一清节制的地方了,杨尚义也在这里收到了杨一清的第一封来信。   信一到,杨尚义便立马催促部队前进。   他这支部队有圣旨,可以沿途补给,经过各镇所耗的钱粮再由朝廷补上,这样可以最快。   按照杨一清的计划,他是要大胆的‘示弱’,然后引诱火筛来攻,这是非常冒险的行动,可以说是拼命了,而拼命为的却是给他杨尚义寻找战机。   杨一清在信中说,只有杨尚义和他的这支部队可以击溃鞑靼,前提是他能够及时赶到。一旦实现,哪怕只是小胜,杨尚义也是惊天之功!   如此一来,他又怎能不急?   这也是杨一清这种官场老鸟的做事风格,他和杨尚义哪里有什么交情?都是边关之将,相互之间搞得感情那么好,你们想干嘛?   但杨一清就有办法摸到杨尚义的痒处,要他使尽全功。   部队里,马一槐等众将军都很奇怪。   杨尚义旁得也不说,只对着面前的四位将军说道:“诸位都是军学院出身,陛下初登大宝,这次胜利对陛下多么重要不必我多说,这是一。另外,杨部堂已经下定决心,要以破釜沉舟之势引诱火筛,灵州派出城的两卫已经败了一场了,为的就是解除火筛的戒心,叫他相信杨部堂乃昏聩之人,这时候一锤定音就靠我们了。”   众人一听都很兴奋。   这是大功劳啊!别人拼命在给他们争取胜利。   “可不管怎么说,疲惫之师无法作战。”马一槐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杨尚义大手一挥,“本将自有主张,等要接近宁夏再休息不迟。另外,命令留守大同的彭辉勇率部出城巡视,这个家伙不是一直说没仗打吗?本将允许了,让他带上自己那两千人去找鞑靼拼命,给出一种我们还在大同的错觉。”   杨尚义本就是战阵之人,他摸得到部队的脉搏,知道他们是什么情况。赶路再苦,还能苦得过爬冰卧雪,与鞑靼人互砍?血都不怕还怕这些。   所以他扶住马鞍,一跨上马,“当年王襄敏公(王越)说过,鞑靼人总是来了就跑,除非找到其老巢,否则我军无法大胜。现在鞑靼火筛部就在灵州城外,杨部堂用自身的性命引诱着他,这是大明唯一的机会,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失去了,就得去茫茫大漠之中找他们。可诸位也知道,大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北征过大漠了。所以我们这一次抓不住火筛,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抓住他!”   “我们是精锐,可从来没有一场战争证明过,我们是精锐!”   杨尚义的话通过人人传递被传入漫山遍野的骑兵耳朵之中,他们领着最足的饷,用着最好的装备,骑着最好的战马,他们的骄傲也需要胜利。   “出发!”   “出发!”   ……   怒吼声响彻山谷,马蹄声淹没一切。   这样的场景让杨尚义感觉热血沸腾,他心里默念着:我一定要让人知道,王襄敏公之后,大明也有战将!   王越那样的名将风采,他亲眼见识过,威风赫赫、青史留名,男子汗大丈夫若能那样,才不枉活此一生! 第二百二十三章 边疆   三月的风开始有了些暖意,千牛堡里有些枯枝冒出了嫩芽,风吹在人的脸上再也不像刀割的那样了。   如喻自在说的那样,千牛堡里外的鞑靼人不再围攻千牛堡了。   但横山卫和固原右卫已经与鞑靼人碰了面,两军交战下来,明军损失了两千多人,但他们拼死也要往千牛堡里钻,这个举动迷惑了火筛,让他相信千牛堡里绝对有重要人物。   经此一败之后,灵州城也城门紧闭,不再放一人一马出城。   火筛还是不愿退兵,一是明军这次反应快,他们抢掠不足,二是千牛堡这个地方牵动着他的心。   火筛也是个谨慎的人,灵州毕竟也是个城池了,攻灵州绝对不如攻千牛堡。   所以他想试一下,如果再打一次千牛堡,杨一清还会不会派兵来救。   几日时间一过,火筛就开始排兵布阵,他令手下大将图克猛在半道埋伏拦截,如果灵州有明军出城,则阻而击之。   他自己率本部人马攻打千牛堡。   火筛帐下还有一年纪稍大的将军,名为扎那,他向火筛献策,“首领,明军这个三边总督看起来远远不如前两任,他只知道把士兵派出来送死,用士兵的命来免除他被大明皇帝治罪。小小的千牛堡不需要首领使用全力,是不是再分一支部队绕过灵州去内地抢夺物资和人口?”   火筛背着手,他没有立即拒绝,“说出你的理由。”   “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进军大明,是为了给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抢夺粮食和衣物,现在这个目的没有达成,却在这里和明军两军对垒,这对我们很不利。”   图克猛脸大肉横,“你不是刚说这个姓杨的不厉害吗?咱们和他玩玩又如何!消灭了这支明军,就无人能阻挡首领了!到时候要什么有什么!”   “图克猛,如果我们手里有物资,当然可以带着明军绕圈子,如果战局稍有不利,还可以立即撤退,明军也拿我们没有办法。可现在手里物资不足,四万大军在这里空耗……要知道,部落里的孩子还在等着吃盐巴呢!”   扎那的话有一定的道理。   这下就轮到火筛纠结了,明军和鞑靼是有世仇的,当年王越在的时候杀过他们多少人?部落里一个个挑出来,哪家没有祖上的男人死在明军手中的。   所以不仅火筛自己想复仇,部队中想复仇的勇士也不少。   况且,这几次看,这个杨一清的确不懂军事,只知道哪边危险就往哪边派人。然后被杀了一阵又躲起来避战,这就啥?   根本就是个不会打仗的人。   这个机会错过去,火筛舍不得。   但和明军这样打仗,又的确不是他们的目的,抢到东西才是真的!   “首领!”图克猛见他犹豫,不禁急了。   火筛在帐里绕来绕去,最后决定冒个险,“明军我要杀!东西我也要抢!灵州城的杨一清看来是不敢出来了。我们分出一万勇士去劫掠!”   “首领,万万不可!”图克猛不希望火筛采取扎那的意见,“这里毕竟是大明的境内!只有把勇士们聚集在一起,我们才能战胜明军,如果分开,一旦遇到敌情就会很危险!”   “我知道,但我觉得这次可以冒险一些。”   火筛觉得大明派出来的这个总督不足为惧,也没有什么响当当的名字,一群无名小卒,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太轻敌,只是觉得一点儿冒险总归是可以试试的。   命令一下,鞑靼部队马上就开始行动。   一时间,千牛堡遇警,灵州城也如临大敌。但是时间流逝过去,杨一清却接到了灵州城后面有鞑靼部队的军报。   这太目中无人了。   杨一清面对众将询问:“谁敢领兵去破敌锐气?”   他这位总督上次已经派了曹胜、张仑等两位将军去城外了,结果碰上了鞑靼部队,被打得差点回不来。现在又要让人出城接敌,谁敢领这个命?   曹胜其实还是勇武的,但步兵经不住骑兵冲击,个人的勇武又有什么用。   这其实也是明军在面对鞑靼人的困境,很多守城的将军都只敢守城,不敢出城。这就是为什么老是有鞑靼人抢掠无数的奏报。   反正鞑靼人也不想攻那些大城,城外也有百姓,他就在城外霍霍。   但不敢是没用的,只要总督真的下令,不敢也得敢。   “鞑靼人突入内地,以往我们在固原还可以说鞭长莫及,但如今大军已经集结灵州。”杨一清沉着脸,讲话间隙会有些咳嗽,这几日他也是熬的厉害,“如果朝廷问起来,为什么我们据城不出,任凭鞑靼人肆意掳掠,到时候要如何回话?”   陕西巡抚齐承遂皱起了眉头。   他也是文人出身,但一些基本的军事理论还是懂的。旁的不说,鞑靼大军近在眼前,结果杨部堂老是考虑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而不是考虑城外的大军,这打的叫什么仗?   每一次都是政治仗,就这么害怕乌纱帽掉了嘛。   心里这么想,齐承遂也不敢说,他是杨一清带出来的老人了,自然是对他唯命是从。但他也不愿杨部堂就这么一步步步入深渊,或许应该有些变化能提醒他一下。   所以他一咬牙,站出来主动请缨,“下官愿往!”   杨一清抬起头,他古井不波的眼神望向自己这位老下属,多余的表情一个没有,只淡淡的说:“好。那么千牛堡呢?谁愿去救?”   宁夏总兵曹雄一直在给镇守太监薛守使眼色,在他看来,这个时候除了薛公公,谁还敢质疑杨部堂?   薛守眼里没有曹雄的位置,他只知道张仑、曹胜之前是打败仗的。   “杨部堂,我大明的士兵就是铜首铁臂,可也禁不住鞑靼人这么砍,圣上派了您镇守西北,您老可是圣上的倚仗啊!”   杨一清抬起手臂拱手,“薛公公有什么意见?”   “杨部堂在这里,咱家哪里有什么意见。咱家是为部堂担心,这次出兵花得都是陛下好几年攒下的银子,要是达不到效果……”   “薛公公的话老夫明白。陛下要老夫拒敌守土,老夫做的不正是此事吗?薛公公可将此间事上奏皇上,一切的罪责由老夫来担。”   “咱家自然会上奏皇上。”   才一场败仗,薛守尽量的不和三边总督闹出不好看。但是有些东西,他的确要向京师禀报。   说了杨一清的不好,皇帝最多说他度量小,不能容忍。但是不说,一旦这边有什么大祸,他的项上人头可就保不住了。   杨一清看起来似也不在意这些,他是高官、是朝廷重臣,也是视死如归的杨一清,一个要当朝廷柱石的人,自然有他自己的底色。   不要说现在的危局了,朝中争斗、尔虞我诈,几十年来什么时候又不是危局?   “出城,迎敌!”   ……   千牛堡的小人物们没有杨一清这样看淡生死的潇洒劲头,鞑靼大军一开始合围,所有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经过几天时间修整,喻自在的腿伤稍好了些,自己能动了,体力也恢复了不少。听到动静,他就提刀上城墙,那个叫韩十二郎的少年像个跟屁虫一样一直跟住他。   “喻大哥,鞑靼人不喜欢攻坚城,为什么老是抓住我们不放?”   喻自在把少年人按下来蹲着,免得一根箭就把他带走。接着又检查自己的腿伤有没有绑结实,随后说道:“入城的横山卫士兵带来一个消息,说陛下驾崩了。你知道吗?”   韩十二郎摇摇头,“不知道。这和鞑靼人有什么关系?”   喻自在透过石头缝隙,紧张的看着城外叫着奇怪声音的鞑靼人,说道:“陛下驾崩,就说明太子殿下登基了。太子殿下登基,就说明朝廷一定在想办法干鞑靼人一仗狠的。再加上杨部堂稀里糊涂的派了横山卫和固原右卫支援咱们千牛堡……一切都在说明,朝廷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了。”   这番话说的韩十二郎云里雾里的。   但时间紧急,喻自在来不及多做解释,“小子,将来想办法去京师、去军学院学习,等你见了太……喔,不,应该是陛下了,你就明白我今日说的话了。努力杀敌吧,咱们大明现在是明君在朝,总有一天,我们也可以围着鞑靼人痛揍他们!”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早晚的事。”   贺言亨那边都急坏了,一点儿聊天的心情都没有,“所有人,绑孝带,杀北虏!!”   对于他这个守备将军来说,虽然有横山卫和固原右卫补充了新的兵员,但是敌强我弱的格局没有改变,所以只能精神激励。   哀兵必胜,就是他信任的一条。   喻自在是懂他的,所以举刀高喊,“兄弟们,先帝已经在京师驾崩了!国丧期间,鞑靼人竟然大举兴兵,欺人太甚,咱们与他们拼了!”   “小心!”   韩十二郎眼疾手快,耳朵也好使,他就听着一声‘铮’鸣,所以下意识的把喻自在给拉了下来,结果确实有一支箭羽擦着头皮飞了过去。   接下来就是黑压压的箭羽,铺满了整片天空!   “小心!”   震天的呐喊掩盖了一切痛苦的呻吟。   喻自在吓了一身冷汗,胸膛有着巨大的起复,他揉了揉韩十二郎的头,“你简直就是我亲爹!”   边上太吵,许多话都听不清楚,韩十二郎听错了,而且按照两人的年纪也应该喻自在是他爹,生死时刻,情感都是最真的,所以韩十二郎也不扭捏,直接跪下磕头:干爹在上,请受儿子一拜!   “别磕了,准备杀敌!拿弓箭来!”喻自在踢了一脚韩十二郎,“你说你箭术好,只是没趁手的弓箭。证明给我看!”   韩十二郎可不是撒谎的人,他自小在边疆长大,力气不够就苦练射术,这样好在远处杀伤敌人,所以接过弓箭就瞄准正在飞奔靠近的一人、一马!   嗖!   喻自在定睛细看,他想知道到底会不会有人倒下…… 第二百二十四章 援军,快来!   真实作战的战场从来不如歌颂千古流芳的将军们的功绩那样浪漫,千牛堡矮墙并不高大,也没有几米宽的护城河用来阻挡,当一个个壮实的汉子骑着骏马,挥舞大刀向你奔来的时候,死亡的威胁其实非常令人窒息。   但好在这里大部分的明军士兵不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景,以至于韩十二郎这样的小孩儿都能镇定的上弦、拉弦、瞄准,然后,   “嗖!”   箭头带着力量旋转,在极短促的时间里钻进了一个鞑靼大汉的脖颈,接着就是他翻滚在地,而座下的马还是不知是何情况的往前奔跑。   “中了!”喻自在狠狠拍了一下城墙上的石头,然后左右望了两下,又给韩十二郎弄来几根箭羽,“再来,再来!”   “直娘贼!谁射的?那么准!”   来不及分清,只听‘咚,咚,咚’的鼓声响起,人在群体行动中会获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当所有人一起喊‘杀’的时候,仿佛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最前方的一队鞑靼士兵冒着千牛堡城墙上的箭雨突入近前,以客观的角度来说,他们都是非常勇猛的战士,作战的技巧非常娴熟,一旦离得近了,张弓搭箭、准头能提升很多。   一排几十米的城墙上,不断的有明军士兵被射落。   “啊啊啊!”   进攻的鞑靼士兵通过呐喊驱赶对死亡的恐惧,护着抬大原木的同胞直撞大门!   砰!砰!   “节奏不对!”喻自在托着伤腿起身,“十二郎,跟我去城门口!一定要阻挡冲进来的鞑靼人!”   人影晃动的混乱之中,贺彦亨只看到一个背影和一个孩子下了城墙,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他的眼前还有敌人。   最初的箭雨之后,紧接着就是如潮水般的鞑靼士兵想要漫过千牛堡的城墙。   这个时候敌人多少人、我们多少人已经成了某种概念,刀刃面前,不管是杀红了眼的状态、还是已经只会挥刀的麻木都让每一名士兵只想着把面前的敌人砍杀了了事。   火筛亲自坐镇,这次鞑靼人的攻城比先前都更加凶猛,更加不惜代价。   也许是鞑靼人觉得再在这个地方耗下去没有必要,僵局只对明军有利,让明军有时间调集力量。所以这个现状应该打破,就从千牛堡开始!   哗!   城门之后,喻自在抽出了自己的弯刀,这里集结着近一千人的士兵,其中许多人张搭弓箭,瞄准的就是那些可能会冲进来的鞑靼士兵。   喻自在就这样走在这个圆弧形的中央,以一种向死而生的姿态做出一个主将应该有的表率。   “千牛堡里还有女人和孩子!”喻自在扯着嗓子狂喊,“从这里开始,我们一步都不能退!鞑靼人要想杀死你们要先踏过我的尸体,同样的,要想抢走女人孩子就得先踏过你们的尸体!我们是困在堡里的,投降是死,战斗也是死,所以持刀杀敌吧!”   砰!   圆木撞击城门的声音是那样的令人恐怖!   韩十二郎也觉得头皮发紧,他举起弓箭站在喻自在的侧身后,嫩嫩的脸皮,小小的手掌,小孩儿眼神之中还有混沌,像是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本来面貌,但是现在却已经在面对生死。   当城门出现第一道裂缝的时候,生死就真的来了。   “放箭!”   箭声、敌人的嘶吼声、惨叫声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   “拉绳!”   鞑靼人真的骑马冲进来的时候道路两侧会有准备好的士兵将绳索拉起,这样可以连人带马一绊倒,随后再由边上准备好的人上去补上一刀。   这一套喻自在训练了很多次了,临战时也用过,所以现在还算熟练。   但是城门破了口,就会有越来越多的鞑靼士兵涌了进来,他们速度很快,像是眨眼之间就冲到身前,那些拉绳索的人也会成为敌人首先消灭的对象。   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就只能肉搏了。   鞑靼人也会下马,因为这么小的城门口堆满了尸体、火把,其实已经不适合再骑马。   “十二郎,跟我杀!”   喻自在眼中似有无限的怒火,他与一个横脸的大汉对上了眼,双手握紧了刀就冲了上去,那人持刀竖劈,喻自在腿脚不便,躲闪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和他对砍!   铛!   只这一下,喻自在就觉得虎口震得生疼,   这鞑靼大汉叽里咕噜说了一句鸟语,随后大笑。喻自在就是听不懂,也能看得懂,他怒道:“老子是军学院出身,大明天子亲军,还怕你这未开化的鸟人!再来!”   他身后的韩十二郎一直盯着他,眼瞅着两人战斗的动作细节,他个头不大,但很灵活,躲在喻自在的下身,奔着大汉的小腿就是一刀!   “啊!”   喻自在立时抓住机会直接一个横砍,也不论砍到了哪里,反正就是一条冲天的血柱!   “再杀!”   这样的搏斗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血与肉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撕磨,后面的人踩着倒下人的尸体前进,人们不知道时间、也忘记了自己,甚至连天开始下雪都不知道。   明军里有一个勇武的大汉,他凭着力量和围聚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兄弟竟一时连砍了十几位鞑靼士兵,城内的街面上,倒下的明军越来越多,就他这里似乎演绎出了不同的风景。   而喻自在经过几轮搏杀,身上带了伤不说,自己也已经有筋疲力尽之象,他的右手一直忍不住的发抖,另一只手不断的把韩十二郎向后推。   “去躲起来!躲到援军来!快去!”   还小的孩子并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自己刚认的干爹,刚刚这短短的半个多时辰内,他看到了太多的人倒下去,不管是多么强壮的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后就闭上眼睛永远不会再说话。   小孩儿还是小孩儿,这个时候害怕的留下了泪水,嘴唇颤着说,“不要,我舍不得你。”   另外一边,那名最为勇武的明军士兵在砍翻一名鞑靼人后迅速向他这边靠拢,盯住喻自在就问:“我们真的有援军吗?!”   喻自在坚信不疑,“有,一定有!”   “还要多久?”   “我不知道!”   他们的对话,鞑靼人听不懂,人家也不想听,只想让他们永远闭上嘴巴。   喻自在没有办法,只能又提刀对抗,   砰!   他没力气了,大刀砍向他,虽然挡住了但震得他直往后退,最后咣当一下坐到了地上。随后敌人来势凶猛,不给他喘息之机,   喻自在急忙要站起来,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只想着要杀死眼前的人,最后是以放弃防守、同归于尽的决绝,去和敌人搏杀!   韩十二郎看得清楚,眼眶急速放大。   “不要发呆!”之前那位勇武的明军士兵挥刀砍杀了从背后要袭击韩十二郎的鞑靼人,但也挡住了十二郎的视线。   下一秒再看,只见鞑靼人的大刀刺进了喻自在的身体,而喻自在也将自己的匕首刺进了那人的脖颈,他的刀已经掉在地上,实在拿不动了。   喻自在的身后,弯弯的刀身之上是刺眼的猩红,刀尖有一滴鲜血在某个瞬间滴落。   “爹!”   十二郎不顾一切冲过去,顺手拿了一柄刀旋下了那名已经奄奄一息的鞑靼士兵的头颅,鲜血洒满一地,喻自在也直直躺了下去。   “爹!”   十二郎抱着喻自在的头,声嘶力竭的吼叫,他手忙脚乱想把喻自在口中吐出的鲜血给塞回去,但一切依然徒劳。   “咳、咳……”喻自在的生命在快速的流逝,对于有个人抱着他哭泣这件事,他似乎感到一些欣慰,并在韩十二郎的耳畔讲:“一定……一定……有援军,我相信殿下,十二郎,不要放弃,活下去……可惜……我好想看到大明盛世的那一天……”   “爹,爹,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啊。”   这只是个小少年,有许多事他都不懂,只知道哭泣、无助的哭泣,最后看着喻自在缓缓的闭上眼睛。   “不自在!”   城墙上下来的贺彦亨也到了,城门这里形势大不好,他又带了些人过来,没想到晚了一步,只看到了喻自在咽气的这一幕。   战场是残酷的,每一个人都来不及向身边熟悉的战友告别,甚至像贺彦亨这样次数多了,心也就是刺痛一下,随后所有注意力又被汹涌而来的敌人给淹没。   “好身手!”贺彦亨赞了正在战斗的那名士兵,他留在络腮胡,身边聚集三个战友,使得是一把长枪,因为有人掩护,自己又厉害,十几名鞑靼人都近他身而不得。   “贺将军!俺叫李冠!刚刚喻将军说有援军,援军什么时候到?”   贺彦亨一愣,难道是不自在使得激励人心的法子?   “的确有,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好!那俺再去杀他几阵!”   李冠表现出的勇武吸引了鞑靼人,他们仗着人多倒也不怕,反倒生起了要干倒这个家伙的心思。   但贺彦亨也不会干看着,于是两方人马又陷入了互砍的境地。   韩十二郎晃了晃喻自在,但不管他怎么晃,地上的人都一点反应也没有,孩子渐渐明白过来,也许这就是死亡,心中悲痛让他放声嚎哭,仰着天、迎着飘落的雪花大喊:   “援军,快来啊!” 第二百二十五章 杀敌   正月十九,大行皇帝驾崩。不到两日,西北军报送入乾清宫。换成旁的嗣君这事儿掀不起什么风浪,毕竟刚刚登位,还是要以稳住朝堂为上,边疆的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好在朱厚照监国多年,手中无论是文臣武将皆有心腹,银两、粮草、军马也多有准备,说句不好听的就等着这一回了,大明在许多地方还是效率很低,但在朱厚照亲自过问的条线上,却不一样。   京师到大同走驿道有五百里地,在古代也一天就能到。但为了传递的消息足够有力量,皇帝派出毛语文亲自走了一趟大同和固原。   至三月初九日,京营和杨尚义已经赶了三十来天的路程。路上有两千多里,而且冬末春初,道路解冻,泥泞之下根本就走不动。   张永和周尚文等京营八卫都要急死了。灵州城外的鞑靼大军随时可能退到长城之外,消失于茫茫大漠之中。   他们从庆阳府过清平关抵达安边所随后就可以进入宁夏镇的地界,再过萌城驿,经熙宁、惠安两堡就能看到石沟城了。   石沟城地处灵州和花马池中间宽阔地带的靠后位置,扎那率领一万兵马不管灵州,那么首当其冲面临威胁的就是石沟城。   杨尚义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线,此时已经抵达定边营。   边疆这些地区都是奇奇怪怪的名字,为了防守,历代边关主将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修建营所或是城堡,这么多年下来其实到处都是小堡,当然,大部分作战能力堪忧就是了。   杨一清在灵州所,但是路上的京营和大明骑兵的行军路线都在他的脑海里,他每日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接收这方面的军报然后计算还有多少日子。   越近的时候,其实越是要小心谨慎。   “部堂,石沟城有警!”   下面的人这样报告,其实是让杨一清觉得心里松一口气,“北虏攻入腹地,他们到底还是轻看了大明,轻看了我。”   皇帝的圣旨:不管从哪里来的军队,此次对鞑靼作战的所有将兵都归杨一清节制。   “京营已经抵达惠安堡,离石沟城不到两百里,齐伯叶(齐承遂字)也已领兵两万前往追击。分别给张公公和齐伯叶传令,要他们在石沟城合围扎那部。其余人随本官出城,救援千牛堡!”   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花沾染大地上的鲜血,千牛堡被染成白色,但城外的溪水却被染成红色,溪水汇入附近的河流,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马荣和自己的大哥马胜一路从大同赶到宁夏,前几日杨尚义催得急,他们都要跑死了,但到了宁夏界之后,杨尚义又渐渐放缓了行军速度,否则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赶路上,真的碰到敌人怎么办?   马荣到溪边打水,只一个照面他便顾不得水壶,直接骑上马向队伍的前方赶去,“爹!”   马蹄高高扬起,风采倒是蛮有风采,但是还是被马一槐给骂了一顿:“军营中,谁是你爹?!”   马荣也不想这些小节了,立马改口说:“将军,我看到溪水里有血!”   不二话,马一槐马上去向杨尚义报告。   杨尚义也是当机立断,“我们应该很近了。你立即带三千人先行一步!”   ……   ……   “首领,灵州兵真的率兵来援了!”   火筛哈哈大笑,“这个杨一清,还是适合去养马!”   因为他已经派了图克猛领两万名勇士在花马池和灵州所的中间地带等着他们出来了。他们这几天看下来,基本上确定明朝的这些边军已经不如秦紘在的时候了,那时候秦总督分田地、整军纪,明朝军威大震,但部队这种东西,两年一放松马上战斗力就下来了。   火筛没有想过的是,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自己的兵马分得七零八落。   但他的目光还是在千牛堡,杨一清亲自率兵来援,为的什么?   “下令,继续攻击千牛堡!”   火筛愿意不惜代价,前线的攻击自然就凶猛,到了午后时分,有人过来向他禀报,说千牛堡城门已破。   火筛大为兴奋。   一个小堡一个点破了,肯定是防不住大军的,不管里面的人、设下多少埋伏陷阱。   “取大刀来!”   火筛骑着高头大马在原野之上狂奔,他身后都是部落中最强壮的勇士。   此时的千牛堡就像刺猬一般,被扎了满身,破破烂烂的城墙再也挡不住鞑靼人的步伐,城墙上,一个一个明军士兵被捅穿身体,然后一脚踹下城墙。   天地之间声音渐息、生命也渐息……   李冠的头发也乱了,他的身后是几个残兵,身前则是握着弯刀一步步靠近的鞑靼士兵,耳朵里似乎有隐隐约约、奔腾的马蹄声。   堡里面两个主将都和他说有援军,他自然十分信了,但是到了现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援军还是一点消息没有,随着马蹄之声而来的也并不是明军,而是鞑靼这一部落的首领,火筛。   “贺将军,看来咱们是等不到援军了。”   李冠左手捂着小腹靠左位置,他这里刚刚被划拉了一刀。   贺彦亨知道千牛堡已经守不住了,能挡住前两次攻击已经是他们的骄傲,可话说回来,谁又不想活呢,堡里面所有士兵都已经在这里,看过去不到两百人,而且没有一个没受伤的。   就连韩十二郎这样的小孩,左脸靠下都有一个伤口。   “……到了这个时候,本将也就不骗你了。”贺彦亨单膝跪着,一只手还搭在一人的身上,“根本就没有援军。”   李冠听了这话瞬间有一种瘫软的劲头袭遍全身,他咕咚咽了一下口水,“没……没有援军?”   “一个月前,孝肃贞皇后薨,前几天又听闻大行皇帝驾崩,朝廷里现在还不知乱成了什么模样,又有哪一位大官人会在意边疆一个小小的千牛堡?”   这话一出,两百名士兵全都绝望了。   他们几乎已经被合围,而且体力耗尽,就算给他们跑都跑不了多远,更何况,鞑靼人还是骑马的。   “不会的!”   人群之中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有援军,一定有援军!我爹说了,殿下会派援军!”   话说得倒是笃定,但援军又在哪里?   嗒,嗒,嗒。   火筛骑在马上一步步的靠近,叽里咕噜说了一阵,然后他边上的一名士兵开口问:“我们首领问你们,谁是长兴伯?”   长兴伯?   明军士兵大多面面相觑,哪有什么长兴伯?贺彦亨还奇怪呢,“咱们这里有伯爷?”   “要么就是……军学院的喻将军吧?”   这倒是有可能,军学院中是有勋贵的。   但是喻自在此时已经躺在了地上,嘴角含血,面容泛白。   韩十二郎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喻自在生前一直奇怪鞑靼人为何三番两次来攻千牛堡,原来是当了他们这里有重要人物。   “不自在真是伯爷?”   贺彦亨也无法确定,他望向其他人,可没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答案。   倒是李冠说:“俺只知道,军学院中确实有勋贵子弟,并且上面有旨意,军学院的勋贵子弟到军中不得透露身份,违者斩。”   这么一来,事情倒有趣了。   韩十二郎心中更加尊敬起了喻自在,“我爹,竟然还是朝廷的伯爷?”   鞑靼翻译叽里咕噜的把这些话告诉火筛,火筛这么听下来,不仅信以为真,而且大怒,训斥着部下:“我们部落要一个死的长兴伯有什么用?!”   那名士兵也没办法,但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立马伸手指向韩十二郎,“那个小孩儿是长兴伯的儿子,他叫长兴伯为爹!”   李冠看这些人面容又露凶相,立马竖枪,挡在所有人身前。   火筛嘎嘎笑了起来,但笑声还未落地,就听到有‘轰轰轰’的声音。   声音由远及近,而且渐渐的非常明显。   原野之上,有三千骑兵踏雪而来,最前面的不是马一槐,而是他的大儿子马胜领着数骑,   “我看到了,那里冒着火光!有北虏!”   马腿跑出了残影,冲破大雪形成的雪幕,千牛堡这座小城池在原野上像个小点,随着奔跑越来越清晰,那些断壁残垣之下,战斗的痕迹非常明显。   尸体、马匹,挑起尸体插在地上的长枪、残缺的迎风飘扬的军旗……这一切都诉说着惨烈。   等到后续的马一槐和马荣真的看到了鞑靼士兵,他们也面容紧肃起来。   “马荣,去给杨将军报信!请杨将军速速赶来!”   “末将得令!”   马荣驾着大马来到队伍的侧方,他举着刀一边逆行一边高喊:“杀鞑靼,挣军功!”   他们这一卫平时巡边的时候也没少和零散的鞑靼人交锋,怕是不怕的,其中许多军官更是军学院出身,不要说怕了,他妈的,等得就是打仗这一天。   “杀鞑靼,挣军功!”   马一槐都没想到自己这小儿子会有这番举动,但既然已经喊了,振军威之事自然要鼓励,甚至于他也抽刀呐喊,   “杀敌!!”   三千匹骏马在原野上奔跑,轰隆轰隆的像是地龙来了一样,杨字营也高高飘起,如一股狂风席卷。终于……   近了!更近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格局   京师并不会感受到千里之外的西北的激烈,紫禁城还是如往常一般厚重,二十七日后皇帝脱孝,孝宗皇帝的神主牌位列于宗庙之中供子孙祭祀。   《孝宗实录》的修撰也成了当前颇为要紧的政务之一,除此之外三月十六日要举行会试,这是朱厚照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他自己还是较为重视的。   在明朝,修撰前朝实录是一件十分庄重和严肃的工作。《明实录》也是皇室的绝对机密,密不外传。   一般来说,这项工作需要一名监修官,并由阁部大学士牵头,以翰林院为修撰主体进行编写。   宣宗时,皇帝选择英国公张懋作为监修官,因为这些东西涉及到一些皇室家事,所以之后的规矩就都是勋贵作为监修官,英国公张懋现在仍然在世,所以这玩意儿是没什么搞头的。   总裁官就需要大学士了,刘健、李东阳、谢迁、王鏊大约就是这几人。副总裁官就是要侍郎和翰林侍讲、侍读学士等。   但具体的修撰工作是由翰林院的翰林来做,对于这些年轻的官员来讲,如果能够在自己的履历上加入这样的一笔,是颇为不容易的。   这都是对臣子的意义,对于朱厚照来说,这种常规性的、有比较成熟的经验的工作他通常不会多做改动,除非有复杂的政治斗争在其中……如果只是一些小心思,安排一些自己人这种,他是不会太在意,实录修得再好,也不能给他变出两万骑兵来。   但如果和朝中重臣有关系,他则不得不过问了。   在此之前,今日乾清宫先讨论四川布政使的人选,   原布政使何鉴被调至应天担任巡抚,这样四川布政使就空了出来。   朱厚照从当太子时就特别重视对地方官员的选择和任用。他不止一次强调过一个好的布政使的重要性。   尤其四川还是天府之国,周边更有少数民族和土司,一旦搞得不好,就会有土司作乱。说句不好听的,他可以忍受张敷华这样的人当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但不能忍受这样的人去当布政使。   京城里的人再怎么样,离他近,即便有错误或者他觉得不好的地方,几句话的事就能改了。   四川那个地方,即便是皇帝又能怎么办?只能信任布政使。   阁臣和各部的主官在乾清宫给了皇帝两个名字,皇帝都摇头了,直到刘健说出了一人,“陛下,费子充如何?”   费子充?   也就是费宏,当年是詹事府的左赞善。   “他人现在何处?”   “在任湖广参政。”   朱厚照的手指有规律的敲击着,最后点头了,“就任前,令他照例进京。”   费宏走出了和杨廷和一样的政治轨迹,先是詹事府属官,随后调地方任知府,考绩优秀于是升做参政,这次又一步提拔为布政使。   再下一步就该进京了吧?   这种事情多了,大家就看得懂了。看来皇帝是很喜欢这种类型的官员。   “朝廷表现的好的大臣多应在地方,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这是朕最为关心的职务,咱们这些人搞得再好,如果布政使在地方为祸,那就没有意义了。林尚书。”   林瀚出列:“微臣在。”   “依朕看,朝廷要定期对省级官员进行培训,可以不要全国一次性,分三年吧,两京一十三省的主要负责官员都要进京接受培训。吏部也要加强对这类官员的考绩。”   皇帝又有新思路。   不过这并不影响任何人的利益,所以没有什么阻挠的理由。   对于朱厚照来说,能力培训之外,还有政治培训,他现在刚登基,接下来就要有节奏的撤换这些地方大员。   目前的大明,权力的传导是靠人,狭隘的说是自己人,就像王华、杨廷和这些人在地方,朱厚照的旨意下去就顺畅的多。   丁祖萍这样的应天巡抚,则会有别样的心思。   如果到处都是丁祖萍,那三年规划也好、五年规划也罢,写得天花乱坠,真的一施行发现布政使这关都过不去,还玩个蛋啊。   “……朕知道,官场里都以做官做到京师,做到六部、内阁为最终的目标,但官员系统要如一潭活水,有进也有出,不是说到了京师就不会再到地方的……”   刘健等人都在想,皇帝忽然讲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继续在表达对内阁的不满?   皇帝也一再强调地方官任职的履历问题,如果这些话再结合内阁三位阁臣的为官生涯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们三人都是中了进士、然后就到翰林院苦熬,帝师、讲官、修实录……似这样一步步当上了阁臣。   今年正月,为了出不出兵一事,内阁三人统一起来不支持皇帝,皇帝到现在还在揪着此事不放,因为经过这次事他发现,内阁不能铁板一块。   不是说他们三个不好,也不是朱厚照忍受不了他们,其实他们三个都是不错的官员,配合的也比较默契。   但问题在于,从今年开始,朱厚照要做的很多决策都要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一些传统的观念。   出兵之事,他来不及提前布局,等到要开海时,难道再让他们三个齐齐的反对自己?   一个坑跌倒两次,他可不会这么笨。   再退一步说,一个好的官员不一定要在阁臣的位置上才能利国利民,其他重要的岗位也很多。   所以这一个月,他一直在释放这种‘信号’。   这就让刘健的压力越来越大,旁人感觉得到皇帝的‘意思’,他们自己其实更加清楚。   李东阳、谢迁都觉得这就是因为出兵西北之事。   暖阁里,朱厚照说出京官也可以到地方之后,   刑部尚书闵珪是个驴脾气,他奏请道:“陛下,臣愿往地方为一布政使,为天子牧守一方。”   “布政使之位对闵尚书来说屈才了,怎么也要巡抚一地。等时机合适吧,何处有缺口,朕一定不和你客气。”   有皇帝的‘自己人’这样高风亮节,这就让其他的大臣难受了。所以也纷纷站出来说话。   李东阳更是站出来请辞,“老臣自入朝为官,历任编修、侍讲学士,充东宫讲官,从未牧守一城一池,老臣自知才疏学浅、经历欠佳,亦不敢妄占阁臣之位,请陛下准臣致仕,留待有用之臣。”   朱厚照薄薄的嘴唇抿了抿,   经历欠佳?   李东阳少年成名,历庶吉士、翰林编修、翰林修撰、东宫讲官,随后以礼部右侍郎、侍读学士入直文渊阁,预机务,这经历有什么欠佳的?在现在的观念里,这根本就是天选之人。   故意讲出这个话,其实有点暗暗顶了皇帝一下的意思。   内阁这些大臣资历太厚重了,你像刘健,他是英宗天顺四年的进士,再历宪宗、孝宗至今,正儿八经的四朝老臣。   朱厚照没坐上这个位置还感觉不到,真的上来了就觉得这种道理讲不通的老臣实在是掣肘太多。   但现在大行皇帝刚刚驾崩就把手伸向这些前朝老臣,关键他们名声还极好,怎么样也是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头。   刘、李、谢三人以前都还好,也就是自他当上皇帝以后,味道有些不对了。   其实也是必然的,因为格局变了。   以前内阁是反对太子和支持太子的中间地带。   现在朱厚照自己成了皇帝,他自己要推行很多朝政,而且像出兵这样的决策其实很大,这就导致了内阁失去了之前左右逢源的空间而被推向了前台。   虽然因为相互之间互有一定程度的好感,即便出兵之议争到那种程度……朱厚照没和他们计较太多,刘健也没把新皇帝当做什么昏君,   但权力格局的演化一旦开始转动,就和人好、人坏没有关系了。   内阁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无法再如之前一般支持朱厚照,更不可能藏起来,以前有孝宗、有太子,现在除了皇帝就是内阁,他们往哪里藏?   “李阁老,辞官之请就不要再提了。你知道,朕尤其不喜臣子和朕提这一点。”   皇帝这样讲,算是给老臣开了特例,多多少少算是讲一些情分。   “微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朱厚照不理他了,不想接这个话,主要这不是应天巡抚,说拿就拿了。拿一个阁臣,一定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的。   “修撰先帝实录的事,监修官仍然为英国公张懋。总裁官和副总裁官分别由谁充任?”   王鏊回话:“启禀陛下,总裁官一般由殿阁大学士担任。”   这样的话,照理来说也就是华盖殿大学士刘健,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东阁大学士谢迁等人。   朱厚照想了想,“刘阁老、谢阁老任总裁官,吏部侍郎梁储、户部侍郎顾佐任副总裁官。其余人员内阁拟个条子上来吧。”   这样一来,李东阳又给漏掉了。   “陛下……”礼部尚书林瀚进言说:“新君为大行皇帝修撰《实录》是极为重要之举措,朝廷似不应弃一人而不用。”   皇帝眼睛眯了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朕对先帝不孝?”   林瀚面色一惊,立马跪下,“臣不敢!”   朱厚照居上位日久,如今拿捏语气、表情越发熟练,其气势也越发增强,便是一些朝中重臣在君前也会手心捏汗。   “对高官官员进行培训的事,你要关心好。回去以后,立马要开展起来,培训的对象、内容。以及时间地点都要提前考虑,并报朕阅览。在此过程中,不得以权谋私。”   林瀚心中更加惊讶,皇帝对官场、权力的理解是远远超过先帝的。   这种培训当中确实容易有腐败,因为皇帝关心、所以这个培训名额就特别关键,至少这些人能够接近皇帝,这个机会可不是谁都会有的!   那么谁会有这个机会呢?   最后就落在了那句至理名言之上:朝廷有人好做官。 第二百二十七章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如果朱厚照是一个宋仁宗或者他父亲明孝宗那样的皇帝,那么刘、李、谢的三人内阁其实很合适,没什么问题。   但他不是,然后往那个龙椅上一坐,他忽然发现,这些老头都是德高望重的三四朝老臣。这样的人你要做的事说服他很难,可老是和他斗,朝廷的面子上又不好看,所以不自觉的就会有一种憋屈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自己也不是弘治十年时的小孩儿了,手中权力的逐渐增大让他越发膨胀,几年前能忍的事,现在不想忍,几年前能妥协的选择,现在不愿意妥协。   人就是这样,作为皇帝他在影响环境的同时,其自身也在被环境影响。   送走了这些大臣之后,侍从室的条子上还有国子监祭酒张天瑞的名字。   朱厚照用手指捏了捏双目,强压下心中的一些情绪,吩咐道:“宣吧。”   刘瑾小心翼翼,“陛下,要不要休息片刻?”   “不必了,你让他进来。估计也等很久了。”   张天瑞的胆子小,所以都会提早过来,他担心万一皇帝前面议程结束得早叫皇帝等了怎么办?   进来之后施臣子礼,随后双手举起,将奏疏送上,   “这是前日陛下下旨,要臣上奏的书院情况,臣回府以后苦熬几日,如今都已经在上面了。”   刘瑾去拿了过来,皇帝接在手里,也不急着立即打开看,   “格物学院怎么样?”   张天瑞低着头回禀说:“按照陛下吩咐,正在教授算术学和格物学,出了一些成果,不过臣觉得也没什么实际的大用处。”   朱厚照嗤笑一声,“你读了一辈子的之乎者也,当然觉得没用。不过如此漫无目的,估计出成果的速度也会很慢,还是要以问题为导向,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才有进步。另外一个要注意人才,那种好奇心特别强的,愿意钻研的,你要留住。”   “那其他人怎么办?”   “给出路啊。户部顾侍郎去了浙江,过段日子他也应该回京了。到时候你记得提醒朕,书院和少府之间要有一个接洽,不愿意去研究那些枯燥的问题的,反正也会了些算术,就让他们去管理账册,朝廷现在正是用人之时。愿意留下来的,那是希望所在。现在有表现好的吗?”   张天瑞不敢说没有,就是编他也要编出一个名字,否则这工作汇报的叫什么。不过好在他心中有人选,“有一人叫石成器,他回答了为什么石头沉于水、木头浮于水的问题,后来又根据陛下说的力学二字继续钻研,现在像疯魔了一样。”   “希望他真能成器吧。”   “陛下圣君在朝,一切都会有上天和祖宗保佑的。”   “书院这个地方,朕怎样都是关心的,那里知行合一的讲学、悬壶济世的大夫培养,每一样都是利国利民的善政。如果有一天,朕想要找懂治水的,你报得出名字;朕想要找当世名医,你也报得出名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大明朝人才济济,那你张天瑞就是惊天之功,朕可要重重的赏你。”   张天瑞听了这话喜不自胜,连忙跪地叩谢。   边上刘瑾似乎看出了皇帝的喜爱心思,于是往前两步,低声说道:“陛下也许久没去书院看过了,是不是要再去一趟?”   朱厚照喜欢那地方,倒不是说那里多好玩,主要是当你天天面对那些阁臣、喘不过气觉得窒息的时候,自然就会喜欢那里了。   皇帝没有马上否决,而是先问了一句张天瑞,“祭酒觉得呢?”   就是说皇帝想要出宫。   这话,张天瑞不敢接,但皇帝的威严已经不是当日的太子了,他不敢说不好,便吐出一句和稀泥的话,“陛下要臣做什么,只需一道旨意,臣必定竭尽全力。”   边上刘瑾闪过一丝丝的不屑,文人就是端着,既想要皇帝赏识,又不想着说好听话。眼前这情形就是头猪也看出来皇帝的心已经动了。   但朱厚照不和他计较这些,这是个老实人,让干啥干啥。   “刘瑾,你安排一下吧。”   “奴婢遵旨。”   ……   ……   李东阳下值后拖着老迈的身躯回到府里,他已经五十九了,纯纯的高龄,伺候了几个皇帝,到了如今的高位,但似乎也逃脱不了那个命运。   皇帝对内阁的不满已经要溢出来了,所以今日这事他是不得不为,回到家刚不久,他便叫府里下人抬了轿子去找刘阁老。   今日在乾清宫的情况,他们都是看得清楚明白的,刘健只是不说而已。   刘府的下人引着他、特别尊敬的把他带到书房。   轻推木门,屋外的风吹得烛火摇摇晃晃,就像他们这些已老之身于朝堂旋涡之中一样。刘健的身体还好,李东阳走路已经要微微弯腰了。   平日里尚不觉得,但鉴于朝堂此时的背景来看,刘健不禁有些感慨,“为国尽忠四十年,到如今,你我都是垂垂老矣了。”   “刘阁老应当知道我会来?”   “知道。但是你本不必来。因为你来不来都一样。孔子说知其不可而为之。有些事,陛下没有选择,你我也没有选择。”   这些话,刘健平日在内阁值房里不讲,但一出口李东阳就知道,刘阁老宦海浮沉四十余年,心里早就如明镜一般了。   “阁老,陛下并非那样的君主。阁老不是也说过,如此君主是你我之幸吗?如今就这么退去,阁老心中难道没有一点可惜?”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这也许,也是命。我知你想从中斡旋,但你斡旋得了我,还能斡旋得了陛下?”   刘健当然觉得可惜,他一身的理想还没有变成现实。碰到一个靠谱的君主,这是他实现理想最大的保障。   但新君登基之后与内阁的矛盾来得如此剧烈,不要说朱厚照没想到这一点,就是他这个老而成精的人先前也没预料到。   因为往常两方合作的很好,毕竟还有一个‘强国富民’的共同目标。   李东阳不愿离开,他无子无女,心中就剩一点年轻时的信念和道义,如果这些也放下了、不再重要了,那他这个人都可以不存在了。   “斡旋得了斡旋不了,阁老总要让我去试试。我觉得陛下并没有准备好,一切都尚有转机。”   “锦衣卫去了南直隶,你知道吗?”   李东阳不理解为什么刘健忽然提到这个,他皱眉摇头,“去了又如何?”   “陛下不信丁祖萍的奏疏,认为南直隶一定有粮,是丁祖萍不愿意借,因此而革了他的职。但丁祖萍给我来过信,南直隶确实没有粮。”刘健伸出老得发黄的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他那个人,能力是欠缺了点,但能讨好上头的事他为何不做?这不符合常理。”   李东阳忽然觉得这其中有事情,“不对啊,以陛下之智,他不会意识不到丁祖萍违背常理的行为。可陛下为何还是一口咬定,就是丁祖萍不愿意借?”   “从陛下的角度来说,或许无法分辨丁祖萍是不是在阳奉阴违,因为有些臣子的确胆大包天,这是一种可能,这种可能下革他的职是没有错的。第二种可能,陛下会想如果丁祖萍确实说的是真话,那么也要革了他,同时还要去查南直隶。因为南直隶不应该没有粮,弘治六年、九年,朝廷都派重臣治理过苏松河道、那里赋税又重,结果还没粮,说明什么?”   李东阳背后忽然升起一股凉气,这就是锦衣卫为什么去南直隶!   孝宗皇帝和这帮老头儿虽然有很多瑕疵,但确实是认认真真在治国的,也有一帮官员在做事,至少没有瞎搞,十八年的安安稳稳,那地方怎么会没有粮呢?   刘健不无忧愁的说:“陛下认定是丁祖萍自身不愿意借粮,就是没有打草惊蛇。但朝会之后则派锦衣卫前往南直隶。宾之,以陛下之心计、手腕,南直隶少说又是一场大案。且陛下之新、怪想法层出不穷,这些都是大事,你让我留下来,怎么留?这和陛下准没准备好又有何关系?”   李东阳也不说话了。刘健是有政治智慧的人,他看得到,将来不仅是出兵这一件事,而是会有很多事,这种格局之下,他退一次、两次可以,如果次次都退,他就要考虑考虑自己的名声了。   现在他还是内阁辅臣、朝廷柱石,也许几年一过就跟宪宗皇帝时的‘万岁阁老’差不多了。万岁阁老是指宪宗皇帝时的万安,有一天皇帝召他过来,问了几个问题,万安答不上来,就知道磕头说万岁,所以被人戏谑称为万岁阁老。   对于刘健来说这可能就是将来,皇帝要手腕有手腕、要力量有力量,就像这次出兵,人家自己掏出了银子,所有的事往后都是按照皇帝的意思来了,那么他赖到那个时候,碰到事情不磕头称万岁,又能做什么?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大势来时,人力又岂能阻挡?” 第二百二十八章 紫禁城里的人精   杨一清谋划多日,到底还算是成功了。   张永和周尚文在石沟城碰上了扎那,图克猛在灵州所埋伏杨一清,之前张仑和曹胜不胜,可难道杨一清就真的比秦紘差吗?他练的兵又何至于一触即溃。   小小的千牛堡外更是旌旗十万,明军的骑兵布满了整片山谷,杨尚义听闻鞑靼人就在眼前,马鞭子都要抽裂了。那些,可是切切实实的军功!   火筛也是走过大同城外的蒙古首领,大同的那支大明骑兵与众不同,哪怕此时在宁夏,一个冲锋他就能感受得到那独特的节奏。   可与此同时,他的勇士们则已经战斗了半天的时间,阵型也是乱的,一万来人就这么挤在这不大的千牛堡周围。   火筛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根本没有胆量下定决心做出继续在这里死磕下去的决定,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撤。   好在,明军的先锋部队也只有三千人。   至于李冠这些人,且不去管了,不要说他们,撤退的时候鞑靼人自己一些物资都会扔下。   “传令哈丹巴特尔,令他无论如何挡住明军!”火筛一拉缰绳,立马调转马头,“其他人随我撤退!”   “首领,还有图克猛和扎那呢?”   火筛头皮发裂,他太小瞧杨一清了,花马池到灵州这一片本就地势开阔,相互之间距离遥远,他又把兵给分散开,此时已经首尾难顾。   最要紧的是,千牛堡这里有一处明军骑兵,那么图克猛和扎那会不会也遇到敌人?   “先摆脱这些大明骑兵,然后再寻找他们!撤!”   他说的没错。   不过扎那的情况好些,至少没有那么多的骑兵追他。   张永和周尚文等八卫指挥使合起来也就凑出三千六百骑,倒也不至于就把扎那给生吞了,但好死不死,扎那屁股上还有个陕西巡抚齐承遂。   齐巡抚接了杨一清的令,知道京营已近石沟城,所以他胆儿也壮了起来。   “传令石沟城守将王必,令他领兵出城,合围鞑靼!”   就这么一片小小的地方,集结了双方十几万的兵马,不过压力最大的还是杨一清,因为图克猛作战凶猛,而且领兵两万,明军这边虽说也有八万多部队,但都是装备简陋的边军。   好在他们有一个始终镇定自若的主将。   “石沟城有张永,千牛堡有杨尚义。”外面的明军士兵早已和图克猛所部打了起来,杨一清还在军营账里随时掌握战场动态,“火筛所部是疲惫之军,数量不过一万,应当无忧矣。曹雄。”   “末将在!”   “你领宁夏后卫、左卫攻图克猛部侧翼,并散播火筛已战败的消息!”   杨一清捏了捏手掌,鞑靼人作战非常狡猾,这次机会是他一生之中唯一的机会,作为新的三边总督敌人对他不了解,往后的话,想要在西北这片地方抓住鞑靼主力可就难了。   所以无论如何这次要一战尽全功!   ……   ……   “真的是援兵!”   韩十二郎指着天际尽头,那些飘扬的明军旗帜!   “火筛要跑!”李冠扔掉枪,“拿弓来!”   人要贪,不贪怎么肥?万一真的能给火筛来上一箭呢?   韩十二郎反应慢了半拍,但这么些天都在战场上,他并不呆,眼看李冠的动作,他马上有样学样,也拉起弓来瞄准。   嗖、嗖!   两道箭风破开了雪幕直追火筛。   但风大的天气,射起箭来准头很不好。李冠的这一箭空掉了,韩十二郎也只射中了马屁股,   “摔下来了!”   千牛堡之外,   杨尚义已经赶到了这里,这些年来他在朝中受了多少压力?没有人说他作战不勇猛,他原来在王越帐下,是蹿升的最为厉害的主将,但他的确没有独自领兵赢得过一场决定性的胜利。   可朝廷却在他的身上花了不少钱。   这一切问题,都要通过这一战解决。   一片高地上,几匹骏马排列,马荣禀报:“杨副总兵,这应该就是火筛部。军报上说,他有四万人马,可看起来这里最多一万人。”   “这是杨部堂的策略,火筛应该轻敌,分兵了。”   “其他三万人呢?”   杨尚义不想那么多,敌人就在眼前还分什么心,他抽刀高举,   “今日之后,凡我大明兵锋所指,仍不退者,皆斩!”   ……   ……   京师,梅府。   梅怀古那日和刘瑾商量了事情之后,隔了一天也还未去找谈允贤。   一来谈允贤现在在书院边上的女子医馆坐诊,进进出出的都是女人,他一个大老爷们跑进去,第一印象就容易让人不喜。   二来,谈大夫不喜欢涉及朝堂上的事。反正有人来治病,她就治,不管是什么人、什么背景,也正是因为这样,京师也没什么人去找她的麻烦。现在这件事涉及伯爷、皇帝,看似不会有什么后果,就是举手之劳,但就怕万一,万一人家介意呢?   三来,谈大夫也是有正义感的人,她受当今圣上大恩,处处都是很尊敬,结果这事儿多多少少有些欺骗皇帝不说,到最后还带有引诱皇帝的意思。她本身就是大夫,难道不知道女色伤害之大?   做事还是要动脑子。   想来想去,梅怀古到家里面与古氏商量,他把利害关系一说。   古氏也有些心里没底,但为了女儿,她还是不怕困难险阻的,“既如此,我便先备上厚礼去求她一次。”   “寻常钱财,谈大夫估计不会放在眼里。送东西要投其所好,妾母可以捐几万两银子,扩大女子医馆的规模,叫她们可以收容更多的病人,此举既能为梅府增光,也能送到谈大夫的心坎儿里。就是……”   古氏抬了素眉,“就是什么?”   “有些话,妾母应当知晓。”梅怀古当日在宫里并不觉得,也是回来的路上仔细琢磨才明白的,“京师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帮我们。刘公公对怀笑、怀颜之事如此热心,总不至于是看我的面子。”   古氏一怔,“为何……不能看怀古少爷的面子?您不是和皇上都相识吗?”   “这话如何讲呢……看我的面子有很多种看法,就譬如陛下该不该涉及此事,他已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和怀远伯是可以对上话的,可为什么要费劲把陛下拉进来?紫禁城这一亩三分地,是没有热心人的。所以我想,刘公公让陛下见我的两位妹妹,其用意,也是为了讨好陛下。”   怎么讨好?女色呗。   “怀笑、怀颜是您的亲生女儿,我是长兄,但做还是不做、做了要怎么做,还是要看妾母。”   古氏心都揪起来了,“我是一妇道人家,朝廷里的事根本不懂。一切就全凭怀古少爷做主,总归咱们是自家人,不要叫自家的妹妹吃苦头就好。”   梅怀古砸吧了一下嘴,这话……没说透啊。   “妾母,我便这么讲吧。如果您和两位妹妹没有意见,愿意用此办法来拒绝怀远伯。那么在拒绝怀远伯的同时,也是拒绝了其他所有人,往后除了陛下,不会再有任何人敢娶两位妹妹了,不要说娶,问都不敢有人问。这是其一。”   “其二,我的意思,如果真要如此,我便要去做些事情。这事情……不会那么好看,也有点像是送妹妹的感觉。但妾母要知道,刘公公帮我们目的是要拿怀笑、怀颜博陛下欢心,可我们家的人,这情凭什么叫他去承啊?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不就是给刘公公送枕头?”   话到了这里,古氏才恍然大悟,她哭丧着脸,“这里的事实在复杂,若是没有怀古少爷,梅府早该破败了。”   “跟老头子学的一点皮毛而已。说到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梅怀古叹了一口气,“也不要觉得怀笑和怀颜就一入宫门深似海了,当今圣上是胸怀大志之主,宫里漂亮的女人多了去了,他就一定会喜欢怀笑和怀颜吗?我看也不见得。”   “如果不喜欢,到那时,咱们扯这个大旗,万一给陛下知晓,还不知是怎样的龙颜震怒。”   梅怀古哪里不知道刘瑾的心思,   如果成了皆大欢喜,梅府也会有好处。   如果不成,那这个雷就是梅府来顶。他刘瑾是没什么危险的,即便真有那么一天皇帝大发雷霆要调查此事,有人招供出他,他也可以说自己不知道是冤枉的,谁还能有证据?   宫里的人啊,都是人精。   倒是苦了怀笑和怀颜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们其实也在后边儿听半天了。   怀笑大一些,她出来对梅怀古说:“不论结局如何,哥哥是为我和怀颜努力了。怀笑和怀颜此生都会铭记哥哥这一番恩情。”   “谈恩情就见外了,我们都是一家人。况且,此事若不成,便没什么恩;此事若成了,你们反而要记住,千万不能整日想着报我的恩。”   怀笑不解,眨着闪亮的大眼睛,“这是为何?”   “因为咱们碰到的是才能直追太祖、太宗的一代圣君,宫里宫外传递消息、互相配合,你们还是女子涉政,这些昏庸之君能忍,可陛下是万万不会忍的,而且想瞒也不容易,圣上是极聪明之人。”   怀颜捂了捂嘴,“……这么厉害?”   “慎言!”古氏白了她一眼。   “嘿,厉害。当然厉害啊!少年天子,权柄在握,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梅怀古话已说完,负手往外去走了。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梅怀笑念叨着这几个字,她当然没见过皇帝,但凭着看过的书和自己的想象,她的脑海里也有一副少年英才的画面。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世子多疾,汝当勉励之   谈大夫虽然只是个大夫,刚来京师的时候甚至还会遭遇一些非议,无非就是说女子不应该抛头露面,但几年下来,勋贵甚至皇室有女子患病都知道谈大夫的好了。   弘治十七年,孝肃贞皇后身体虚弱,好几次都是谈大夫去诊治;以前的张皇后的现在的张太后身体不适的时候也会宣她入宫,所以谈大夫的朋友圈不得了。   真要认真起来,梅府一个养在内室中的女子见她一面很难,但谈允贤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平民、勋贵在她眼里没有区别。   这时候也没有物价局,女子医馆的诊费跳动的厉害,碰上有钱的谈允贤一点儿也不客气,碰上拿不出钱的,她就会很便宜,甚至特别困难的也会免费。   所以京师里,谈大夫名声极好,谁要是动她一下,那可不得了。   梅怀古有些没底也是由此而来。   女子医馆外,一辆精致的马车里,梅怀古焦急的等待,眼看古氏从里面出来,他便目不转睛的盯着。   两人因为身份和礼教的问题,最好不要同乘一辆马车,所以古氏也就是冲他点点了头,嘴角忍不住的带笑意。   得此鼓励,梅怀古心中大定。   而女子医馆的二楼,木窗被缓缓推开,缝隙里露出一个四十多岁、脸上已有皱纹的平静面庞,“那就是梅府的公子吗?”   边上有个披散着头发的年轻女子,回道:“是的,弟子听说过,也远远的见过一次。只知道旁人说他生得像女子,没想到比女子还要精致。”   宫里的事对于谈允贤来说是俗事,她不爱听、也不爱管。但是以前的太子、现在的皇帝对她有大恩。   所谓的她在京师里的名声、地位不还是靠着皇上?否则她这个小肩膀又能挑得起什么。   此外,皇帝这个人对她也有特别的意义,女子医馆这个事就是皇帝支持起来的。   “兰儿,你去找一下张祭酒,请他代我向陛下送一封信。”   女子浅浅鞠躬,“是,师父。不过,这件事要告诉陛下吗?弟子怕……”   “怕什么?”   “弟子是担心,如此一来得罪了刘公公,怕是有大祸事,说不得会有生死之险。”   谈允贤面色不动,转身说道:“那你不怕陛下知道了,怪罪我们没有禀报吗?人的生死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又不重要,往往是那些高于生死的事才让生变得更为真切。也不知道这话兰儿听得懂听不懂,总之,陛下于为师、于女子医馆都是有大恩情的,为师可以用尽各种办法活着,但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活着。去吧,坦坦荡荡的,如此,就是十个刘公公也没什么可怕。”   “那……弟子就真的送过去了?”   谈大夫略作停顿,想了想还是点头了,“送吧。不送咱们麻烦;送了,也许就没这回事儿了。”   皇帝此时正在射箭,他的运动时间到了,不过今天一直没有办法集中心神,已经射偏了好几箭了。搞得他都自嘲:还好他当得是皇帝,不是将军。   “刘瑾,张永走了多久了?”   “回陛下,算起来也要有四十二日了。”   “四十二日……那他肯定已经到了。”朱厚照等得焦心,“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赢。”   “请陛下宽心,有祖宗保佑,我大明天兵一到,那些北虏定是望风而逃。”   皇帝擦了擦汗,见之前被他选入侍从室的郭尚坤走了过来,手中捧了一样东西,行礼后敬献说:“陛下,这是张祭酒送来的。”   刘瑾不觉有异,照常把东西送到皇帝手上。   “他人走了?”   “是的。”郭尚坤才二十来岁,这些日子一直和丰熙做着秘书的活儿。   朱厚照也没多作他想,寻常般的拆开来看,落在宣纸上的簪花小楷特别秀气美丽,第一反应还觉得奇怪,怎么张天瑞的字变了,后面才知道是女子医馆谈大夫的信。   信的一开头就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秀气的眉毛微不可查的皱了皱,但脸上是没什么表情的,看完之后他吩咐,“取火来。”   刘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帝不告诉他的事,他自己也不敢去询问,只能按照吩咐去点了一支蜡烛过来。   朱厚照心里面既觉得奇怪,也觉得理所当然。奇怪的是,这么个事发生的很突然,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但仔细想来身边的一些‘幸臣’总归是要做类似的事的,不是刘瑾、也会是张谨。   想阻止这种事是很难的,甚至没必要阻止,讨好你老是讨好不到,后来人就不讨好了,搞得到处都是敌人不是傻子么?   烛火摇晃,这片宣纸变随着火焰化为一缕青烟,火光映照之下,根本就瞧不出皇帝是喜是悲。   谈大夫无法掂量事情的轻重,反正不管是什么都要来告诉他这个皇帝,这倒没什么,且不去说它。   梅府没有办法,狐假虎威也是无奈之举。   所以这事,也就是刘瑾有些小心思,利用了梅府,却想自己摘了果子,但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并不令人意外。   这种事也算计不到朱厚照什么,只要他自己不是见了女人就流口水。   如此一想,这还算是好事,只需梅怀古去和怀远伯胡说八道一番,就可以挽救两名少女。   但这件事始终还是奇怪,这也是朱厚照皱眉的缘由。   因为送信的人不对!   宫里的事,一个刘瑾、一个梅怀古,照理来说都是他身边的人,结果呢?最终是谁告诉他这件事的,是那个一年都和他见不了几次的谈大夫!   他三番五次的告诫身边人,要老实,要实诚……   “刘瑾,将谷大用叫来。随后,你出宫一趟,代朕去看望一下毛语文,他病了。”   “是。”   “记得带上些好东西,说是朕送给他的。”   毛语文有些风寒,在这个年头,这种病还真不好说。但也许是心病,毕竟牟斌的位置一直没动。不管怎样,毛语文告了病假,他派刘瑾过去总归是没错的。   之后,皇帝按照往常习惯,在运动之后沐浴香汤,谷大用伺候了多次,也算熟门熟路,屋子里搞得热气腾腾,皇帝是脱了衣服泡在水里的,所以不热。   谷大用穿得很厚,跪在边上,脸上开始冒汗。   其他人都被摒退了。   “你应当有些话要同朕说吧?”   谷大用心一抖,“奴婢愚钝,不知,陛下是指什么?”   朱厚照晃了晃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仰躺在冒着烟的热水中,“不知道就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说。一直想不好,朕以后都不会让你说了。”   最后这句话什么意思?   谷大用忽然间就开始揪心了起来,   “……是不是,刘公公收了两千两银子……的事儿?”   朱厚照眉毛一挑,“还有这事儿?谁送的?”   啊?谷大用有些想哭,原来皇上不知道这个事啊!   但话到此处,他也不敢隐瞒了,本来这位主子就是讲实诚话越多、越容易活命的主儿。   “奴婢不敢隐瞒,是浙江巡抚王琼。”   “喔,他呀。”   朱厚照不意外,王琼本来名声就不大好,结交幸臣、内宦,这事他倒做得出来。   “看来,朕对你们也是疏于管教了。”   “陛下息怒!奴婢们知道错了,往后一定老老实实做事!绝不敢有半点欺瞒陛下。”谷大用想到那天刘瑾的那句‘自有妙计’,这句话让他心里生了嫌隙,“陛下,奴婢有一样事还要禀报。”   “说。”   “刘公公……刘公公和梅小公子,计划着……”   谷大用说了半天,其实朱厚照都知道。而且说什么内容不重要,开口才重要。   他上一次还不确定谷大用和刘瑾这帮人的感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这次借这个事情倒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所以心情又舒畅起来,“难为你们了,想着法子给朕添乐子,还要担心被朕责怪。”   这话一讲,谷大用更加觉得和皇帝贴心了,估计也有几分演戏的成分,他马上留下泪来:“有陛下这句话,奴婢就是被责罚也心甘情愿了。只要陛下信任奴婢,知道奴婢们是想方设法要陛下欢心就足够了。有句话奴婢或许不当讲,但是奴婢也实在忍不住,陛下方十五的年纪,每日被朝政所围,难得有喘息之机,时时刻刻都有诸多烦恼,奴婢们,瞧着也心疼呀!”   他这话说的肉麻,但这就是宦官的生存方式。   “朕信你。大用,你始终要记得,你、刘瑾,你们这些人能有今天,最重要的是和朕的这份感情,你们瞧着朕长大,朕也是从小就记得你们的音容音貌,你说宫里伺候人的活儿,就没有人干得比你谷大用好?不见得。但朕要你,不要他们。为何?”   “因为奴婢对陛下实诚,什么都不瞒着。”   “失去了这一条,你便什么也不剩了。”   “奴婢明白。”   “对了,朕知道这件事的事情,你不要告诉刘瑾。”朱厚照睁开了双眼,“他这个人呢,始终老实不下来,老是要玩些花头,这样下去,总该是要出事的,朕,是真不想如此。但人的性格也很难改变,唉,说这些也无用。总之,你多努力。”   谷大用心头一跳,陛下对刘瑾不满意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狂喜,连连磕头,“奴婢一定不叫陛下失望!”   “嗯。”朱厚照的心情不错,这次契机对他来说也算有用。   对待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式,刘瑾要警告,谷大用则不同。   所以他伸手招了招,“过来些。”   这太监跪地行走,趴到水池子边上。   “你已经派了人去看过了?确实是如传闻一样美貌?”皇帝的声音很轻,像说悄悄话一样。   谷大用心里喜滋滋的:“没呢,人还没到谈大夫那边。不过陛下要是想知道,奴婢这便再去想办法打听。”   “喔,那没必要。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朕还有一件事,想让你去办。”   “请陛下吩咐。”   “今年张永不在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你代他去一趟浙江,找一下梅可甲,否则今年的银子就拿不回来了。”   张永是什么人,当年皇帝还是太子时,就顶着众臣的压力保下张永,论信任的程度,张永是首屈一指的。   现在皇帝将这个任务给他,代表什么?   谷大用颇为欣喜,“奴婢遵旨,浙江的事,奴婢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启程之前,你去一趟怀远伯府,隐秘些,不要让人知道,带朕的口谕和补肾养气的方子,就说朕看出他肾虚肾亏,为他身体计,令他禁欲一年,为监视好,派两名锦衣卫去他府上住着,叫他不得阻挠。”   这旨意下的真绝……不是要把人憋死么。   “陛下这意思……谈大夫那边?”   “是,朕不去了。”朱厚照也有些无奈,“朕要是不知道,去也就去了;现如今知道了还去,这不是贪恋女色吗?况且,若是传出话来说朕见过梅府的两位小姐,她们往后还怎么嫁人?去了麻烦一堆,不去万事大吉。朕,才不进你们的圈套。这些话,你可以去和梅怀古讲,省得他们一家人日日担心,但你们都不要和刘瑾讲。”   他想看看,如果就是不按套路出牌,刘瑾会在多大程度上诱导他做这件事。如果刘瑾忍不住,是要出大事的。   他不需要身边搁一个一天到晚动心思的人,但这又是刘瑾本来的性格。   先前只是太子还好些,最近进了司礼监,不安分了。   “陛下圣明,这事儿是奴婢们自作主张了!”   “下去吧。”   谷大用下去之后,便马上落实这两件事。事儿不大,但都是要紧的。   怀远伯府不必多言,这废物先熬过这一年再说。   倒是梅府,谷大用话一出口就把梅怀古吓坏了。   “公公,在下与刘公公原也不想隐瞒陛下,只是……在下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才出此下策,请公公在陛下面前替在下美言!”   谷大用把人扶起来,“陛下你也见得到,你去和陛下说吧。刘公公的事你不要管,也不要去说,陛下自有打算。这件事就当是个教训,你、我,咱们都得脑子清醒些,陛下是那么容易被欺瞒的人?”   以往梅怀古没有实际概念,这次么……此刻他手还颤着呢。   “你说吓人不吓人?!”谷大用自己也感慨,“反正咱家是想清楚了,骗过陛下这事儿太难,搞不好还掉脑袋,咱家宁愿笨些,挨得骂多些,总之不去君前讲半句假话。”   梅怀古吞了吞唾沫,“公公所言不错,在下,也必然是的!”   “也不知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儿就想不通了。   谷大用走后,梅府内院里,古氏和她两个女儿担心的也手掌起汗。   梅怀笑还记得呢,当初她哥哥就说过,陛下是极聪明之人。   古氏自然觉得愧疚,差点就惹了大祸,但梅怀古也无法怪她,“……早知如此,我便直接向陛下说明情况。当日担心怀远伯毕竟是伯爷,反倒忽略了陛下是正义仁明之君主。”   梅怀笑清纯模样,一双灵动的眼睛神采恋恋,“圣上也就如我们一般的年纪,没想到,竟是如此惊才绝艳之人。”   “少年英雄呀,姐姐是不是仰慕了?”   梅怀笑脸蛋嫣红,“呸,胡说八道,那可是圣上。”   “可话本上都说……”   “你还乱讲。娘,你瞧怀颜,不知她平时都看些什么话本呢。”   女子们卸了压力后终于可以尽兴嬉闹,   但梅怀古却没那份心思,   照谷大用的说法,皇帝的意思是要他不准去和刘瑾多说,这是什么用意?难道是对刘瑾不满?   可如果时间长,他不去催促刘瑾,想来也会被看出来端倪的。将来刘瑾若是倒台还好,可要是不倒台,猜到自己故意瞒他,岂不是又是祸事一桩?   这么说起来,该送的银子还是要送。   所有这些之外,他还得马上进宫,去向皇帝请罪。   朱厚照知道他是为了救自家妹妹没有办法,所以也就不去说他,但多少是有些失望的,看他跪在眼前,更是忍不住批评,   “朕听你爹讲过,你自小最为聪明。这些年,你也自负有你爹一般的才智,但……不知你信不信,你爹就不会做这类事。当年魏彬贪墨银两,其中细节他都禀报于朕,事后对起来也不差分毫。怀古,这是第一次,朕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不与你追究,他毕竟立了大功劳,你又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但若有下次,朕才不管你是谁的儿子。”   “还有,平日叫你多读些书,你总是不以为然,觉得有几分算计心思就可以行走于紫禁城。朕现在问你,梅府之所以能立足于京师,靠得是什么?你那几分算计?”   梅怀古深深叩头,“自然是靠陛下护爱,否则臣及家人早已入了万丈深渊!”   朱厚照也幽幽说道:“人心这个东西,可以揣度,却不可以猜透。如果想不通这句话,就不要出来做事。做成了,也是稀里糊涂的做成的。”   皇帝不是一般的心智,梅怀古知道,现在看来,哪里是不一般,根本就是一座他无法越过的高山。   “回府去吧,好好读几天书。甘肃的事情,让卫仲海去做,你先不要管了。”   “臣,谢陛下宽恕之恩!”   朱厚照摆了摆手,让他下去。少年人总归是需要沉淀和挫折的,上来就无往而不利,那是比王守仁还厉害了。   ……   ……   西北的原野上。   大明的精锐骑兵在追逐着鞑靼人狂奔,对于鞑靼人来说,这是比绞杀千牛堡更为惨烈的遭遇战。   “火筛落了马,受伤了!”   最前沿的马胜听说这个消息,简直是红了眼。   “高山卫众将士听令,随我追击火筛!”   马蹄高高扬起,马胜拉着僵绳,身上的铠甲布满血红。   “这才是战场之将!”李冠看了都不禁赞叹。   这是一场没什么悬念的战斗,大明的兵力占优、阵型占优,鞑靼人还没来得及重新收拢部队,半道儿被突然攻击。   再加上火筛从马上跌落,气势大减。   所以杨尚义带着士兵一路砍杀。   火筛这时候也才慌了,他刚刚被马震翻下来,胳膊撑了一下,应该是有些断了,此时疼痛难忍,只得全力逃窜。   “首领!”他身边的勇士不停往后看,确认大明军队的距离,结果发现是紧咬不舍,“首领,这些明军都是训练好的骑兵,如果不想办法,咱们很难跑掉。”   现在就是一层一层的断后,留下了性命不说,最终也只能阻挠部分人,大明的军队就像一个不断扩大的扇形一样,不停的有人分出来驱马向前追击。   “驾!火筛就在前面!”马胜像是一个杀神,“捉了火筛,向陛下报捷!”   与此同时,杨一清那边,虽然不如千牛堡这里酣畅淋漓,但时间推移、图克猛知道火筛形势不好,于是不管不顾的抽调兵力回援。   可惜杨一清领得边军靠双腿,不太能追得上。   但尽管如此,他们也已经杀伤鞑靼一千多人了。   砰!   多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散去,杨一清狠狠的捶了一下桌子,“图克猛急了,他如此回援,此战必败!”   而且他想过没有?   大明会不知道他可能会回援?   路上会没有埋伏?这一路他一定走得艰辛。   “扎那部呢?”杨一清可不想如此酣畅淋漓的大胜之中,有一点瑕疵,否则捷报到京师总该是要打些折扣的!   “扎那部在往东北方向逃窜,他应该还不知道千牛堡有一支大明骑兵,大概率是想着要和火筛汇合。”   杨一清当机立断:“传令张仑、曹胜,全力死战,迟滞图克猛回援步伐。并派人将扎那部的位置告知于杨总兵,这回叫他撞上咱们的人!”   火筛抓不抓得到杨一清不敢奢求,但是扎那……一定要吃掉他!   他走出军帐,骑上马感受漫天的风雪,到此刻他才发现,其实他的营帐周围也有箭矢,战事是如此激烈,距离他又是如此之近。   仗剑归来风雪徐,鬓白老马且相依!   杨一清遥望京城:陛下,这一仗,老臣胜了! 第二百三十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   西北大地正在上演厮杀的戏码,杨一清运筹帷幄,将四万鞑靼兵追得慌忙逃窜,至第三日下午的时候,更有令其震惊的军报传来。   振武营指挥使周尚文活捉了扎那!   “你是振武营的?”杨一清站起了身,问着这位单膝跪地的士兵。   “启禀部堂,末将为振武营百户郭重!”   “京营八卫凑不足五千骑,如何能够活捉扎那?扎那部可是有一万人马的。”   郭重回道:“是利用了地利。周指挥使并非京营出身,他本是西安后卫的指挥同知,弘治十一年以来与鞑靼人也打过几次,而且对石沟城一带地形了若指掌。因而与齐巡抚配合,围三阙一,将扎那部逐步驱赶至洛浦河边,所以扎那无处可逃!”   “如此,鞑靼人必定会殊死反扑,周指挥使如何能够以少胜多,还活捉主将?”   “……扎那,太弱了。非是末将狂妄,部堂如果见过京中甲级卫的操练,就会明白的。”   杨一清一愣,他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   他有些兴奋的握了握拳头,“来人,先将郭百户带下去休息。”   这个老头儿在营帐了转悠了几圈,“周尚文,当真如此勇武?竟能立下如此奇功?”   他在战略上都安排好了。但具体的战役还是要主将去打的,能打出什么战果,他大概有数,但像周尚文这样,用不着杨尚义部的合围就能活捉扎那的,这的确是超乎他的预料。   所以他还是有些不相信,“来人!”   “末将在!”   杨一清快速写了一张条子,“递给齐巡抚,请他快些回奏。”   “是!”   再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给皇帝的奏疏,他还是觉得等一等,结局已定,倒也不必急,有些情况还是了解清楚最好。   ……   ……   刘瑾从宫外探望毛语文回来,到乾清宫西暖阁回奏。   “他的身体可好些?”   “有些风寒,也染了烧,不过问诊的周御医说毛同知身体底子好,开了几副药,喝下去后便会好转。此外,他还让奴婢把这个交给陛下。”   朱厚照放下朱笔,抬了抬头,道:“拿过来。”   毛语文病重还有东西呈递,想来不是简单的事情。   朱厚照大致扫完,便眉头紧锁。   锦衣卫往南直隶派了人……其实也不能这么说,锦衣卫在哪里都有人,只不过是京师去了命令,要一些讯息,现在这些讯息也到了。   毛语文在奏疏中称:南直隶预备仓全无积蓄,饥民无以赈济。   这样说来,前应天巡抚丁祖萍所称的“籴本羞涩,力难求济”并非假话,南直隶确实无粮可借。   开国之处,洪武皇帝下令各府州县建立预备仓,到如今,南直隶这样的富庶之地竟然没有足够的储粮,可见国事之难。   这也难怪,预备仓这个制度自宣德年间就运转不灵了,所以史书记载:历岁既久,奸弊日滋,豪猾侵渔,谷仓尽毁。至正统以后,预备仓粮更趋凋敝,叫“仓廪颓塌而不葺,粮米逋负而不征”。   锦衣卫的回奏叫他心情沉重,而且这件事必须要稳重处理,一个不慎就容易好心办坏事。   “去看看,内阁还有哪位阁老在?”   “是。”   朝堂的争斗当然很关键,但争斗不能忘记了老百姓,江西还有三个县的百姓遭灾呢……至少要先救人。   不一会儿,李东阳跟着刘瑾回来,在西暖阁里跪下,“臣李东阳,参见陛下!”   朱厚照看他的脸色已有倦意,这么个老头儿这么晚还如此辛勤,也的确不容易,“平身吧。这么晚了,李阁老还不回府吗?”   李东阳回奏道:“臣年老日衰,思虑渐退、笔力渐弱,每遇一事所耗时间更长,如此便耽搁了下来。”   “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不止一人在朕的耳边说,你们三人共事多年,配合默契,看来确实不假。你宁愿说自己年迈不堪,也不要显得刘阁老、谢阁老早退偷闲,他们两位有你,真是令朕羡慕。”   皇帝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但仔细想来其实很有玄机,那意思,你们三个结合得也太紧密了!   李东阳是何等样人?   不过他刚要说话,就见皇帝摆摆手,“好了,朕没有其他意思。你为国事操劳,两鬓连几根黑头发都要找不到了。老臣辛苦,朕不说那些寒心的话。”   李东阳心中一软,“谢陛下体谅!”   “江西的事,张总宪办不下来了,用人不力,这是朕的过失。李阁老,你马上草拟圣旨,命少府令顾佐就近购买粮食,送往江西赈灾。”   “陛下仁义之君,臣代江西百姓谢陛下再造之恩!”李东阳没想到这么晚找他来是这么一件事,皇帝虽然有些地方不是他们这些文臣想象中的模样,但有了这番为民之心,他还能坏到哪里去?   “臣斗胆建议,朝廷给顾少府的旨意,是不是要写明拨给多少银两?”   这样的话免得下面人做事心里嘀咕,比如说你叫我干活,到底是让我花三十万、还是五十万,花多了怎么办?会不会怪我。   “让他先赈灾,随后将所用银两报上来。”   “如此一来,便是先赈后奏了?”   “有何不妥?”   “并未有什么不妥。不过需要言明,此为朝廷给江西特设,其余各省仍遵循先奏后赈。这样更稳妥些。”   年轻自然有闯劲,不过老臣更有经验。   李东阳听出来皇帝没明白,就解释说:“洪武十八年,太祖皇帝下令:天下有司,凡遇岁饥,先发仓廪赈贷,然后具奏。永乐年间,也是‘先赈而后奏闻可也’,而后洪熙、宣德年间皆是先赈后奏。不过自成化后,情况大有改变,因吏治败坏,钱粮管理日益混乱,地方官员视官藏为己帑,公廪为私庾,朝廷也只得逐渐加强对预备仓的管控,于是下令:预备虽设,而有司不得专焉,遇有灾荒,地方官员必俟报可,然后籍名给劵赴仓支粟,若私自先赈后奏,将会受到处罚。”   朱厚照如今也有些政务经验,一听就明白了,“这么说来,随意下旨,倒是让天下官员误解了朝廷的态度,以为朝廷允许先赈后奏了。这样的话,就算是还有粮食的预备仓很快也会空掉。”   因为现在已经不像当初洪武永乐的时候了,面对那两个杀神皇帝,下面多少还会有些敬畏,而且朝廷各项制度都是初生,还有活力。现在要是开个小口,估计马上官员就将那些粮食其生吞活剥了。   “陛下所言不错。”   “那便照李阁老所奏吧,不过也不要加什么特设了,否则的话,江西是特设,为何山东、河南不能特设?倒不如分阶段拨款,先准许顾佐支取二十万两白银,如果不足,让他和左都御史张敷华联名上奏,到时内阁与朕再行拨银。”   李东阳微微愣神,他倒是没想到竟然说服了皇帝,按照他的性格,碰上这些弊端,很容易就会发火。   “臣,谨遵圣旨。”   “对了,李阁老,关于南直隶无粮这事儿,你怎么看?”   李东阳奏称:“南直隶的苏松地区是江南富庶之地,无论如何也不应陷入无粮之境地。臣以为,应当清查钱粮去处,惩处涉及有司及其官员。”   朱厚照倒笑了,“以往都是朕手段激烈,这次怎么朕还没说话,李阁老先动了火气?”   “天下有公道,朝廷有法度。有违公道法度而不惩处,自古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朕,这次想放过南直隶。”   李东阳心中大惊,“陛下,不欲处理?”   “若说想不想,那肯定是想。但是却不能,如果南直隶因预备仓之事而掀起大案,那么大明剩余各个省份,又当如何?”这事儿朱厚照用屁股想都知道,“想来地方的各级官员一定会争先恐后的筹集粮食填满预备仓。如此一来,市场上的粮食需求大涨,粮价必然也跟着大涨,我大明万兆生民,有多少受得了粮价上涨的?”   李东阳微微的点头,的确是这样。   朱厚照叹气说:“如果仅是这样,倒也罢了。关键在于,官员筹粮必定不会按规矩办事,还算有些良心的就低价购买,丧尽天良的干脆就强征民粮,如此一来,预备仓是填满了,但百姓却穷了。搞不好刚搬进去就又得拿出来赈济灾民,这不是本末倒置、南辕北辙吗?朕不瞒你,朕已经派了锦衣卫去了解详情,不过朕只是想证实地方的实际情况,好做到心中有数。”   李东阳想到刘健的话,看来他们都误会了皇帝,皇帝自有思量,且不是他们能够揣度的。   这位老臣此刻是心服了,所以行了个正式的叩拜大礼,“大明能有陛下一般的明君,实是大明之福,天下之福,万民之福!”   “这些话真都听腻了,李阁老便不要讲这些场面话。朕所做的无非就是那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   “会说的人多,会做的人少。陛下年方十五,便有如此天纵之资,大明又出一圣君矣!”   朱厚照沉吟了一番,“那么那个国策呢?李阁老又如何看?”   “陛下是指复套?”   “不错。”   “陛下,恕臣直言。陛下新君登基,朝中人人仰望,乞盼陛下能够垂拱而治、与民休息,以数年之功励精图治,如此天下大治,万民称颂。但陛下甫一登基,便用兵西北,如今更欲将复套定为国策。臣斗胆,这不是给人以穷兵黩武之感吗?”   “李阁老,慎言!”边上,刘瑾听了都害怕。   但朱厚照转头撇了他一眼,“李阁老是稳重之人,不是狂悖之徒。一两句真话,朕听得了,大明也听得了,何需你多言?”   刘瑾心中大骇,“奴婢万死,陛下恕罪!”   看司礼监掌印太监如此,李东阳心中有一种自我羞愧般的欣喜,他不想这样,但他确实这样。大明几代皇帝重用宦官,导致内臣横行。   至弘治正德,连续两代帝王皆有意限制宦官的胡作非为,如此明君,他怎么能想刘健那样,就此离去呢?   “李阁老,朕有几句肺腑之言,你且听听如何?”   “臣惶恐,请陛下示下!”   “朕便不说鞑靼与大明的形势以及边患日趋严重之势。你们都关心钱粮,那么朕就谈钱粮。朝廷沿着北方长城,养兵百万,耗资多少,李阁老算过这笔账没有?太祖皇帝说养兵百万,不费一钱,可朕做不到。若能复套,则朝廷可得良田百万亩,那里的田没有被宗室、勋贵和各级官员所侵占,朕不必大开杀戒,养兵之粮便有了出处。且朝廷还能在此练得精兵,养得骏马,并将鞑靼人的驱赶至阴山之北,如此关中无忧,安全了,也才能专心事生产,这又是多少钱粮?”   “陛下所言也是正理,臣只担心,复套所耗惊人,万一再不成,那我大明立时便天下大乱了。”   “那么清查军屯,大明会不会乱?”   安化王之乱,就是这么来的。   李东阳难以回话,但他听出来这些话的确算皇帝的肺腑之言。   “臣只愿陛下勿要心急,若能徐徐图之,则为上佳。再者,也可不必定为国策,引人过分瞩目。”   这个朱厚照不赞同,没贴标语已经是他最大的克制了。   “朝廷未来几年最重要的事,怎么能不让人知晓呢?不要说官员,朕还想大明的百姓也人人知晓才好。官员们知道朝廷的用意,才知道方向;百姓们知道朝廷的用意,才能够理解。”   李东阳感受到了皇帝有一种坚决,   有些地方可以让步,比如南直隶;有些地方则一步不让。玩政治,得有这个心思才行,四处出击只会鸡飞狗跳。   这几日对李东阳来说也不容易,朝堂的形势、他所处的位置、他对以后的打算……一切都很矛盾。但其实有些决定该下了,错过这个机会便不会有下次。   一身红袍是位极人臣的标志,老人家已白发苍苍,但他心志未枯,“陛下立志复套,身为人臣自当追随!”   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忽悠谁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忽悠皇帝。   “如此,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东风?李东阳想,怕是西北的风吧。 第二百三十一章 命随年欲尽   到了弘治十八年三月中旬,皇帝除去孝服多日,天气有了暖意,丧礼、出兵这些特殊事项搞得人心浮动之后,朝堂终于渐至回归正常。   现在人人在想的,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的话。内阁和皇帝之间的权利缝隙已经清晰可见,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决定这个国家往哪里去的问题。   复套是西北三边总督杨一清首先提出来,而后军机处讨论,之后内阁知晓,及至朝廷九卿也都渐有耳闻。   但复套的争议极大,甚至于关乎到刘阁老的去留。   我们这个民族还讲究一些象征性的东西,譬如说所谓的三年规划是当今圣上首次提出,首次提出的第一条国策就是向外扩张、就是增强军事力量,这一点在以文官为主的朝堂上肯定是无法让人接受的。   朱厚照也有想过要不要缓一缓,毕竟他登基也就不到两月,但仔细想来,观念上的东西其实和时间长短无关,似复套这种决策,换到什么时候也会有反对的声音的。   至于说朝堂上的力量,他已经不小了。   而反对他的那些老头儿,基本上还是在认可他这个皇帝的基础上反对这件事情本身,只要他坚持的很,应当不至于引发朝堂的动荡,尽管余波还是会有。   就怕……   朱厚照扶着白玉栏杆,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出过紫禁城了,大行皇帝刚刚驾崩,那就更要老实一点。   于是只得待在这么一座皇城里,所要肩负的则是整片天下。   尽管已经住了七八年,但这个地方还是会让他有历史的厚重感,他必须要对历史负责,有时候睡梦中都是大汉雄风的热血画面。   “……大用应该已经去了浙江,刘瑾,浙江的王琼你觉得怎么样?”皇帝像是在远眺时,随口问起的一句。   刘瑾心思微微转动,“奴婢就是记得老天官当年说过王德华实务干练,是为能臣,别的倒也不了解。”   王琼这个人的确是有能力的,虽然说品行不够高洁,喜欢结交内臣。所以朱厚照也没有追究他太深。实话说,这年头从勋贵到官员,没多少不贪财行贿的,都杀掉,他这个皇帝就是孤家寡人了。   “朕知道了。那个新来的尤址呢?他怎么样?”   皇帝指的是从山东镇守太监调入司礼监的那人。   多年前他和还是太子的朱厚照有过渊源,再早是没有交集的,不过当时尤址在山东特别“懂事”,屁股摆得正,知道自己的根在宫里,这一点很重要。   如今新皇登基,他便入司礼监,按照常理自然是更加忠心于皇帝。   但那也只是常理,一切都还是要看看再说。   刘瑾听到这个名字,则有一丝阴霾萦绕心头,“尤公公……新来,还算是个守规矩的人。”   “什么时候,朕见他一见。”   见他?   皇帝说完就走,但是刘瑾的心始终疑惑。因为当今圣上不是一个随便说话的人,或者说,在特定的轻松、欢快氛围里他会胡乱讲,但大部分时候,这都是个目的性强、说话有其用意的主。   现在忽然对着他讲出这番话,想来,是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很直接的表示。因为刘瑾自认不是笨人,皇帝更不是,皇帝完全知道讲了那一番话自己心中的这些思虑,但还是要讲,这还不够说明问题么?   而没直接讲,就是给他一条路。   刘瑾心里狂打鼓,文官说的伴君如伴虎,他真得好好学学了。   “丰熙……”皇帝回过去了侍从室,“拿笔来。”   刘瑾战战兢兢,跟在后面不敢说话。   朱厚照不理他,一边写一边说:“这封信,送给王德华,你们也都可以看看。”   多年练字,皇帝写字还算刚健有力,一撇一捺之间也见笔锋:见天地,知敬畏,所以谦卑;见众生,懂怜悯,所以宽容;见自己,明归途,所以豁达。   这其实不算在说什么事情,就是写信送他一句话。   因为王琼算是有才能的官员,朱厚照实在不愿意看他误入歧途,所以有此一言。有的时候不是说他是皇帝就想杀谁就杀谁、想保谁就保谁。   皇帝,孤家寡人,不应该有情感偏向,该杀一人时,至亲也要下刀。   到此处,刘瑾终于也明白了,偏偏是他、偏偏是王琼,他还能不明白?   于是他再也不敢隐瞒,颤着腿跪了下来,“陛下,奴婢知错了!”   朱厚照还不至于为两千两就把刚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给杀了,但不杀人也有很多手段可以用,就像今天。他其实没生气,但有一个词叫不怒自威。   “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   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   刘瑾明白,今天的每一句话都是特意对他讲的。   其实,昨日朱厚照对李东阳讲了那么多,也不是兴致到了、或者是正好李东阳在内阁里,所以拉过来闲聊几句复套、国策的事。   哪里是那么随意?   皇帝这么讲,是要内阁知晓他的意图。提前透露这个动作背后的政治含义就是:皇帝现在还不希望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丑啊,主要是。   而从李东阳的角度来说,他必须要接得住皇帝的招。   如果什么都不想,回到家去蒙头大睡,一次两次的,皇帝就会觉得你是个蠢人,至少没有用得很贴心的感觉,所以可能会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就被调走,但其实种子早已经埋下了。   如果能接住,那就是很容易重用的大臣。   所以许多事说不上来,解释不清,有的人就是很容易被皇帝信任,这才是伴君如伴虎的真实用意,所谓人心隔肚皮,皇帝的那颗心,谁能时时、次次摸透?   好在李阁老在朝堂沉浮多年,招他肯定接得住,问题就在于接不接得好。   这是他最近第二次去刘府,这次还多少是带着圣命。某种意义上,这就像劝架一样,上次没说动刘阁老,这次更没说动皇上,而且皇上明显表现出了坚决的意志。   刘健也一样的聪明,他看到李东阳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没能斡旋得了陛下?”   “这……”李东阳两只胳膊举着,老人家也有几分可爱似的,拖长音叫了叫,“希贤,你要给我留点面子。”   刘阁老是不苟言笑的人,见李东阳如此,他也只是示意他就近入座。   随后也不浪费时间,“陛下怎么说?”   “是刘阁老说的大事,但陛下也很坚决。”   刘健心里叹息,这就难办了,“太过焦急了,也不知为何,陛下明明年方十五,却总是觉得时间不够一般。”   李东阳现在已经不这么认为了,“阁老,陛下也说南直隶无事。”   “无事?陛下没有想到?”   “当然想到了。但是陛下说,以预备仓之事整肃南直隶官场,就会使全国处处征粮填满预备仓,这于民,是有大害的。”   刘健略有震惊,他和皇帝也不是第一天交往了,从他还会太子时,一路至今,碰到了多少大案,哪一次有过这样轻饶的?   “阁老对陛下有最大的误解,便是觉得陛下嫉恶如仇。可事实证明,陛下行事分外知道轻重,从不会使蛮力治国。复套之议虽然大胆,但是若真能成,确有破局之效。”   有时候事情本身的利弊容易看得清楚,尤其朱厚照并不是不懂脑子的人,也不会像隋炀帝那样,盲目自信、没有节制的使用国力。复套若要成功,将帅、骑兵、钱粮,这都是可以做到的。只不过骑兵极贵,需要分几年时间积攒。   然而除了事情本身的利弊之外,还有做事的人……他的个人得失。   说开来,复套这项国策,不理解的人还是多。如果内阁在此时依然‘纵容’皇帝,那么由此而来的非议、批评甚至弹劾也会非常多。   刘健眉头锁得极深,这是进退一步就天上地下的区别。   “宾之已经听完了陛下的理由?”   李东阳摆摆手,“不必提陛下,我是为阁老而来。陛下对此国策态度非常坚决,如果阁老依然如上次西北用兵一般,那么必定是结局难料了。”   “态度坚决?难道杨应宁(杨一清字)的捷报已经到了京师?”   “这倒是没有。”   李东阳知道,这就是皇帝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缘由。如果打败了,那没什么好说的,皇帝的威信必然有所下降,吞下失败的苦果安稳几年吧。且上奏复套的杨一清也难以脱罪。   但如果成功就不一样了,当今圣上在当皇太子时就已经十分有威望,如今再有军功傍身,满朝之中,谁能挡他?   所以李东阳要来规劝刘健,   “那么就要看杨应宁的消息了。”刘健笑得惨然,“也不知是谁所教。陛下于朝堂所争之事从来都是有备而来,若真是西北大胜,老夫这首揆之名就要落到宾之身上了。”   李东阳脸色大变,“阁老!何必如此?!”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无非也就是把这条命献给大明就是。”刘健自小刚直,他原来在翰林院就有个刘木头的称号,“历朝历代,可有定穷兵黩武之国策的?况且大明早已不复太祖、太宗之盛象,如此不惜民力,我辈岂有不劝之理?以陛下之龄,徐徐图之又能如何?何必如此冒险?一旦遇阻,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你我之臣,难道不是愧对太祖太宗,愧对天下万民?”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   而在千牛堡之外,   随风舞动的明军踏雪而行,他们这一路竟然追到了长城。在这一段长城之北,就是河套! 第二百三十二章 扣屎盆子   月余时间的赶路,王守仁终于在三月中旬抵达京师,按照规定流程去吏部报了名之后,他便想到了在京师里的一位老师,   不过站在王鏊的府前思量许久,王守仁决定还是不要进去了。   虽说这有些没顾上守溪先生对他的一番恩情,不过他要拜访的这人担任的是吏部尚书,还兼有帝师之名,深得皇帝信任。此时上门拜访,总归是有跑官、求官之嫌。   七年龙场,他已不是当初的王守仁。   不过他不去招惹王鏊,宫里的公公却来招惹他。   皇帝算着他进京的日子,就是要召见他。   名义都想好了,还是他的父亲王华。   “还未请教公公名讳。”王守仁彬彬有礼,并不因为对方是个阉人就刻意疏离。   “王主事不必多礼,咱家姓尤。”   “尤公公好。”   尤址较当初在山东的时候清瘦了许多,他其实没刘瑾年纪那么大,也就刚四十。   王守仁进宫的路上总是觉得忐忑,他才到京师,刚办完事,宫里的人就来了,岂不是说明有人在盯着他嘛?   可他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有什么好盯的。哪怕是他爹,此时也已经在南京领一闲职了。   “尤公公。”   走在身旁的尤址微微低头。   “下官初入京城,有不明之处想和尤公公请教。”   “王主事到了宫里,自然就什么都清楚了。”   王守仁心里微微惊讶,宫中的人倒是聪明,竟然知道他要问什么,看来不能小瞧了这些人。   乾清宫,西暖阁。   朱厚照正站在御案旁翻奏疏,   门口处,尤址领着王守仁进来,并向他示意背对着他们的那人正是圣上。   “臣,兵部主事王守仁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这个名字,朱厚照神情一顿,手中的动作也停滞下来,随后缓缓转身,他从上到下的打量这个跪在西暖阁的壮年人。   清瘦、平淡,似乎平平无奇。   而与几年前相比,则多了些沉稳。   朱厚照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可君臣有别,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被皇帝过分关注,先不说非议如何,对王守仁自己都不一定是好事。   “记得弘治十二年时,朕将你贬去贵州龙场,你先去山东见你父亲、随后才赴任,这次召你回京,你先入京城,而未去南京。伯安,你心中可有觉得朕和朝廷有些不近人情?”   “陛下言重了。臣从未如此想过,且家父教诲,即奉王事,当以国事为先、家事为后。至于贵州龙场一任,臣已幡然醒悟,也明白了陛下的良苦用心。”   “朕知道,你发现了边军将领侵占军屯之害。既然你说幡然醒悟,那你告诉朕,这事儿还要不要做?”   “要!”   “做得成?”   “做不成。”   “做不成也要?”   王守仁回答的斩钉截铁,“做不成也要!”   朱厚照微微露出笑意,“……你父亲实庵先生,在浙江捅了个大窟窿,为朝廷、为百姓做了好事,可结局却不好,朕虽是皇帝,但也无能为力,只能调他去南京,你是他最为宠爱的儿子,为了弥补他,朕也只得将你从贵州再要回来。连番赶路对身体不好,你先在京城休整几个月,等你觉得准备妥当了,递个奏疏进来,朕允你去南京,父子团聚。”   王守仁直身拱手,“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家父巡抚浙江,受得是皇恩王命,本就该为朝廷效死。陛下准臣返京,已属格外之恩,臣父子二人,岂敢奢望更多?”   “金口既开,没有收回的道理了。你父亲是一代忠臣,朕也盼着你能够为朝廷出力。早年间就听闻你对边塞、军事颇有兴趣,你回来的正好,此时朝廷有复套之议,你可回去后仔细参详,若有所得,如实具奏。”   “臣遵旨。”王守仁这下明白,原来皇帝召见他也是因为父亲,“若陛下没有其他吩咐……”   “不急。”皇帝偏了偏头,“刘瑾,请王先生。”   “是。”   王鏊也在宫里,而且在边上听了半天了。   “……这个王伯安,入京之后在你的府前踌躇良久,几年的龙场生涯还是叫他定不了这个决心。多少还是不敢登你这个吏部尚书的门呐。”   王鏊还在西北的时候就对王守仁颇为赞赏,觉得他心怀大义、又灵活多变,写文章有一套、做事情更有一套。   “七年之后,刚入京城,臣想总该是有些心有余悸的。”   王守仁一看王鏊也在,不禁欣喜,不过这是君前,他也不敢实仪态。   皇帝放下奏疏,“你们两个,随朕进来吧。”   这乾清宫有二十多间房屋,几进几出的都没问题。   但这次皇帝就没让宦官跟着了,只让王鏊领着王守仁跟在身后。   反正也有‘年轻’的,进屋坐下之后,朱厚照就指着他,“关上门。”   “是。”   王守仁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戏码,他虽然在学术上有进步,但在官位上还是一般,见到威严的皇帝,多多少少还是拘谨,因而一个字都不敢乱说。   “遵照王先生的建议,朕已经暗授李阁老作为说客,不过一夜过去没什么好消息,如此,想必就会是坏消息了。朕顾全大局,但朝堂、内阁的大局、可大不过大明天下这个大局。”   王鏊也眉头紧锁,“刘阁老为人刚直、做事严谨。臣二十年前便听说他之名。且观其所为,与陛下所谋有不谋而合之处,刘阁老为四朝老臣,官声极佳,原本是极好的内阁首揆,只可惜复套之策不能为他所接受。”   王守仁听得这些,心中已然翻起惊涛骇浪,这是皇帝和心腹在商量朝廷里最为敏感的事情了,竟然就这么让他听了!   “……既然如此,陛下也只能乾纲独断了。”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朕也的确算是仁至义尽了。”   其实他还是觉得刘健是个好官,不管迂腐不迂腐,他至少是个不会害民的官,而大明,现如今还是缺乏这样的官员的。   所以最初努力的方向肯定是以平稳过渡为最佳,结果不如意那也没办法。这就叫为最好的结果努力,为最坏的可能准备。   “伯安,听了半天你听懂了么?”   王守仁被忽然袭击,还好他算是镇定的人,立马回奏说:“粗略听了些。大意……应是陛下与刘阁老关于复套之策意见相左。”   “不错。你觉得该不该复套?”   “臣以为也没有该与不该,大明占据河套、失去河套的时候都有过。这一切还是要看帝王的意志。陛下,臣斗胆一言,若复套之争于激烈之处时,涉及孝庙当如何用词?”   这个家伙,讲话倒是隐晦。   他那意思,失去河套的就是你爹!到时候争起来,皇帝这边肯定是要把河套的重要性无限拔高,可这样一来,弘治皇帝的历史定位要怎么去摆?   王鏊在一旁赞赏般的点头,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就是这个道理,王伯安贵州之遇过后,确有长进。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   朱厚照却压根不理,“我怎么记得,弘治十五年、十七年,先帝几次要对西北用兵,这不是一直为前兵部尚书刘大夏所劝阻吗?”   这屎盆子扣的……   但朱厚照也没有办法,他倒想用光荣伟大正确的办法来做事,可如果不行,那就别怪咱犯浑了!   当年朱棣也是这样,脾气一上来,读书的种子也杀。   “……应该也不会有胆大之人敢如此叫嚣吧?”王鏊寄希望于不要到那种程度。   其实朱厚照比他更豁达些,“有又如何?复套必须列为国策!不管用什么办法!”   一个复套、一个开海,   这两个都是向外去寻求资源,海上有银子,河套有粮食。而且这两个是相辅相成的,因为复套必须要军事力量,所以需要开海筹集银子,而开海会伤害到一些人的具体利益,其实还是需要军事力量稳住大局。   不是他疯了,一定要和这些老头过不去,实在是大明王朝内部的问题反而更吓人,宗藩庄田、官绅优免、卫所屯田……随便挑一个搞搞也比复套所引起的‘地震’要大吧?   朝廷当中当然有人会觉得皇帝刚登基有些激进,可那是他们不知道背后还有多少更加棘手的难题。   三月十八日,京师中会试还是照常举行,朝堂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动,不过这并不是因为皇帝和内阁的矛盾缓和了,而是因为西北还没有消息,但那一天,总该是要来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 欺人太甚   宫门在钟鼓声中缓缓打开,文武百官进入紫禁城,按照文官位东面西,武官位西面东的顺序过广场、进大殿。   明代有在奉天门早朝的习惯,不过朱元璋规定的早朝时间特别早,大约在凌晨5点,这个时候天还冷呢。   朱厚照自己都受不了这寒风,所以登基以来都是在奉天殿早朝。此外,他也没有像弘治皇帝那样继续午朝,而是改为了在乾清宫处理政务,虽然也有些人继续建议,但是那些奏疏都被扔在了一旁。   紫禁城在有官员、太监、宫女的时候才让人感觉这不是历史,而是现实。刘瑾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后,朱厚照也从混乱的思绪中回神,注视着台下这一溜的国家重臣。   复套之事在百官之中引起争议极大,说是弄得人心惶惶有不为过。   但朱厚照处理政事以来,对政见不合者处置颇重,如今又到了这个时候,老实讲,除了那种不要命的御史,就只能位高权重的重臣来领个头了。   刘阁老当然感受得到此时的政治氛围,尤其杨一清的军报还没来,正是时候,如果真得打了胜仗,到时候岂不是回天乏术?   “陛下。”   大殿之上,老而浑厚的沙哑之声回荡,刘阁老也属望七之年,他晃荡着身子执笏板在龙椅的正下方躬身,   “上月,陛下降下圣旨,令群臣商议,以三年为期解决朝廷弊政、议定国家大政。臣听闻,百官振奋,天下更新,皆以除弊为新为日日所盼。广开言路,兼收并蓄本为明君所为,陛下少年登基,实为大明之福、祖宗江山社稷之福。然,连日来,臣偶有听闻朝廷欲将复套列为国策,摇旗呐喊者有、叱而反对者也有,且有愈演愈烈之象,若朝廷不加以管束,则上至百官、下至小民,人人妄议国政,致使官场民间戾气抖升,如此,岂不有违陛下集思广益之初衷?因而,臣恳请陛下能够早日决断,务使人心分散、朝堂动荡!”   刘阁老这么说,王鏊、韩文等人听到了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皇帝透露出意思已经好几天了,但是朝堂上却没动静,总不至于在拖吧?这是不符合皇帝喜欢效率高的性格的。唯一的可能性也就是在等,等西北的战事结果。   刘阁老一开始可能想不到,但三两天时间一过就反应过来了,如今在早朝之上以这样的方式提出来,就是不想让皇帝再拖下去。   “阁老。”   韩文现在成了朝野所认定的皇帝的急先锋,有些人笑他,但这些笑他的人背地里也想成为他,从他一直被弹劾就看得出来,说到底,人人都想当皇帝的宠臣。   “复套之议,乃是涉及边疆形势的大事,如今朝廷正在西北用兵,杨应宁是胜是败,陛下和满朝同僚皆不得而知。此时何必着急议处?以下官所见,还是要有个确切的消息再说。”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沉默的看着这一幕,他前世看历史时,听闻万历皇帝初年上朝就是听大臣们吵架,吵到后来他听得很烦,对早朝也完全失去了兴趣。   现在也是一样,他当太子时还可以亲自上阵,但当了皇帝则有些不一样,弘治皇帝刚驾崩时的出兵之议不提,当时实在紧急,往后还是要与之前有些区别。   有些人,他不说,你怎么知道此人的政见、站队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别人又怎么知道他如何站队?   韩文的话,有些揭刘健‘小心思’的味道。   但刘阁老是什么人,纵横官场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微微转头,眼皮子也不抬,身子看着都有些僵硬,轻声反问道:“大司徒的意思,杨应宁此战的胜负还大大关系朝廷的国策?”   韩文不疑有他,“宁夏,正是复套前线,自然影响。”   “那,大司徒觉得如何影响?杨应宁败了又如何?不败又如何?朝廷议定国策,是不是看杨应宁,若他胜了则复套为国策,若他不胜,则复套不为国策?”   韩文面皮一紧,这个刘希贤,都说他刚直、不爱拐弯,其实话里也是处处玄机。   这个话他是不能轻易接的,如果接了,那这事儿也就没什么好议的了,反正就看西北大战的结果。   这对于刘阁老来说是可以接受的,他和皇帝抗争,本就处于劣势,甚至于自身也是带着‘舍生取义’的念头来的,最后捞到一个拼运气的结局有什么不可以的?   但是这对皇帝来说就不可接受了。   “胜了有胜了的议法,不胜有不胜的议法,陛下议定国策也不是全看他杨一宁,若按照刘阁老的说法,又何必在君前提起?等军报的结果就好了。”   刘健面色不动,韩贯道也是个如泥鳅一般的人呐,想这样简单便拿捏他的错处,倒是不容易。   “老臣该不该提起,这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老人家又将话题带回皇帝的身上。   和其他人吵,能吵出个什么结果来?   但皇帝的‘党羽’却未必能如他愿。   王鏊又开始讲话,“阁老,大司徒所言有理,复套既涉及宁夏,则宁夏之战没有结果,陛下又如何能够决断?”   忽然间有一洪亮的声音响起,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臣兵科给事中陆纶有本启奏!”   朱厚照视线向上抬,看向远处的壮年人。   “臣以为宁夏之战处复套前沿,若论影响,自然是最大,但若论结果,则两者实无关联。朝廷若败于宁夏,则务必修生养息、恢复国力,以图将来;朝廷若胜于宁夏,有此一战之功,也因与民休息,不可使民太多,因而微臣以为复套不应列为国策!朝廷积弊,生民不易,值此时,朝廷更因珍惜民力!愿陛下使之以时,则力无竭矣!”   刘阁老带了个头,那么其他的一些官员也就敢于说话了。毕竟刘健是四朝元老,硬要说,也是先帝留下的托孤之臣。   如果皇帝还在意自己的孝名,则必定不会过分的处置刘健。   朱厚照微微握紧拳头,这算盘打得响啊,他岂能不知?   所以越是不能处置刘健,他越是觉得……欺人太甚!   “书生之言!”吏部除梁储外的另一个侍郎,焦芳也忍不住了,“你们只听复套就说陛下不惜民力,可陛下是准备本月复套,还是下月复套?定为国策是要百官以此为目标,所计划的时间至少也要三到四年,这不正是爱惜民力之表现?你张嘴就说不惜民力,可见你想也不想只知反对,推而论之,复套之策于大明之利,你也丝毫未想过。”   焦芳这个家伙,嘴脸比谁都要夸张。反正是支持皇帝的,所以他不怕,但凡什么事有他,马上朝堂就要变成菜市场。他是不要脸的人,所以什么话都往外扔,不把你们搞得头昏脑涨决不罢休。   陆纶面露正色:“论事就论事,焦侍郎何必呈口舌之利攻击于我?焦侍郎非我,又如何得知我不知道复套之利?”   “我一看也知……”   “咳。”   皇帝咳嗽了一声。   焦芳、陆纶等人全都转身面向皇帝鞠躬。   “不要吵了。”   众臣默然。   “奉天殿不是吵架的地方,今日不是议此事的时候。刘阁老。午后到侍从室递个条子,六部九卿主官全都来。”   这是要缩小圈子。圈子一缩小,那就不一样了。因为朝廷的重臣中,朱厚照经过几年时间经营,其实换得差不多了。大部分可都是支持他的。   “陛下!”陆纶咬牙,“祖制,朝堂大事于早朝而决。朝廷国策,事关重大,望陛下能够早做决断!”   朱厚照站起来身,从上面踩着台阶一点一点走下来。   他也不是要龙颜震怒的样子,其实是没什么表情的,就是淡漠的望着他说:“退朝。”   随后直接从奉天殿出去了。   ……   ……   但一走出奉天殿,皇帝的面容中显然有愠色,一路上风风火火,其实搞得伺候他的宦官、宫女人仰马翻。   因为没有人预料到皇帝下朝会这么早。   侍从室前,丰熙、郭尚坤匆匆忙忙的走出来跪在门口迎接,已经有了小太监过来递话,说皇帝今儿心情不好。   丰熙、郭尚坤两人其实也感觉不到早晨的寒冷,甚至还紧张的要擦汗。郭尚坤还从袖口之中拿出一奏疏在看,上面条目式的记着1、2、3、4……这些东西。   丰熙瞄了一眼都不由佩服起郭尚坤来……这个时候还不忘要多记一些。   皇帝心情好的时候,如果问起什么没答上来的话,其实还行,或者回去查一下也可以。但是一旦心情不好,那就不好讲了。   虽说没什么大罪,但是你一问三不知,盛怒之下难道不会把你直接贬到边关苦地?   “微臣丰……”   龙撵到了乾清宫,皇帝果然面容整肃,迈着大步、走得极快,一路生风的样子。他们见礼的话还没说话,就见皇帝不耐烦的摆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皇帝身后,内阁三人全都跟着,六部的尚书也都到了,包括之前离京的工部尚书曾鉴此时也回来了。   这一路上,人人心思不同。   按照年纪、资历、皇帝的宠信等要素,王鏊、韩文、闵珪都有可能。但皇帝再生气都不会一次性撤换了全部的内阁,这就要看怎么选取了。   韩文在想:王济之还有帝师的身份,他就不想着这一次了,但下一次……   而李东阳则是压力极大,皇帝的招他接是接住了,但接得极丑,以至于在百官面前闹这么一出,文官不喜欢用兵也不想支持复套,这一点朱厚照清楚,所以最好能叫他们不要汇集在一起,可现在刘健这样子提出来,就多多少少有聚集力量的作用了。   皇帝背对着大臣,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刘阁老,朕尊你是先帝信重的四朝元老,可你就是十八朝元老,朕还是君,你还是臣。这一点,你记住了。”   刘健什么心志……他自己早就在数个夜里想明白了,但真到了此时,想着君父、想着过往……他一个老人也泪眼婆娑起来,想当初,皇太子所展现的惊人之才也让他对未来充满想象。   先帝驾崩之时,他所设想的,跟随新皇帝建功立业的志向也从未有一天忘记。   朱厚照是什么人,到底是不是昏君,他心中都知晓。   所以要说此时、此事就如同一个忠臣面对昏君时的决绝那肯定不至于。旁的不提,仅一个‘体恤老人’,朱厚照做得就不比他父亲差。   所以刘健此时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到最后,不哭也不行了。   “陛下,老臣舍不得陛下啊……”   朱厚照听了之后也是百感交集,刘健是很坏的大臣吗?绝对不是。可政治,就这样把人推到这个地步。   “……没有哪一个大臣在存了致仕念头的时候和朕说舍不得的,你刘阁老爱惜名声重于生命,冒着‘贪恋权位’的危险讲这句话,朕,姑且信你。”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但你怎么就能当着百官逼朕决断复套之议?!朕知道,你是要说帝王不能够穷兵黩武,可朕苦口婆心说过多少次!朕做事何时冲动过?盲目过?!还有李阁老、谢阁老,你们都是阁臣,到底能不能体朕心意?朕是什么样的君主!是什么样的汉子!这么几年,你们还不明白吗?!”   “世人不是都喜欢品评帝王吗?你们自己想想,朕为政爱不爱民?朕做得哪一件事是为了自己?是起过一座宫殿,还是要过一样宝物?是不让忠臣说话了,还是一句逆耳之言都听不得,动辄残暴的杀害大臣?!刘阁老,你囿于传统之念,坚决不认同复套之议,且欺朕太甚,不义在先!如此,就不要怪朕不仁在后了!”   “传旨!”   “陛下!”李东阳、谢迁,甚至王鏊都喊话了。   王鏊向前跪了些,“陛下!刘阁老是辅佐四代帝王的朝廷重臣,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四十多年来为国尽忠,功勋卓著,为天下所共见。陛下岂能仅因为政不合,便将内阁首揆置于轻忽之地?”   朱厚照怒极,“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就是要朕必须听刘阁老的话吗?那这龙椅不如叫他来坐!今日这旨!必须要传!”   “陛下,不可啊!”   王鏊都急了,他是最早跟住朱厚照的人,想事情、做事情都尽量以朱厚照的角度出发。撤掉刘健这件事,他是坚决不同意的,不为别的,对皇帝很不好!   一个在朝四十几年的大臣,托孤之臣、内阁首揆,如果是犯什么罪,那另当别论,可他干得是阻挠皇帝出兵这样‘正义’的事,所以这道旨意只要出去,皇帝必有昏君之名。   这不是在不在乎名声的问题,关键这个年头最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有了昏君之名,今后还怎么办事?   倒是韩文觉得有些奇怪,王济之这个人……皇帝一直信赖颇深,这次怎么会有如此表现?   有些时候,政治就像演戏,也很需要演技,现在来看这就像一出戏,可皇帝想出了什么绝妙的法子,竟然能解此时之局? 第二百三十四章 皇帝罢工了!   朱厚照在这件事上没有什么特别的阴谋或是阳谋,他只是要自己的想法、意志能够贯彻下去,作为皇帝,这应该是最基本的。   为此,他与刘健这样的四朝元老发生了最为激烈的争斗,   刘大夏这个先帝宠臣还在大牢里待着等候发落,现在又轮到了刘健,短短两个月时间,常理是不应如此密集的下狱重臣。   但乾清宫西暖阁,龙颜震怒也不是假的。   韩文思虑,刘健于性命是无忧的,当今天子虽然严厉,但并不残暴,而且刘大夏、刘健怎么可能如此密集?   王济之或许就是考虑这一点,所以才极力规劝。   这个戏,他演得最好。   因为皇帝应该没有要把刘健怎样,如果不是呼天抢地的求情,给皇帝一个台阶,下面还怎么演?   “臣附议!”韩贯道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为自己争一个角色,“刘阁老乃是一时君子,为官清廉,勤于任事,若是免去刘阁老,则不止为天下之损失,亦为陛下之损失。”   朱厚照更加恼火,“你们两位也要拦着朕吗?!”   “臣并非要拦着陛下,谏疏乃臣子职责所在,臣忠于陛下,因而才有这番逆耳之言,还请陛下明察!”王鏊深深叩头。   朱厚照转向另外一边,“李阁老、谢阁老,你们两人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   王鏊、韩文都是皇帝的人,他们都支持刘健继续担任首揆,他们本就是阁臣,这个时候难道建议皇帝把刘健罢了?   那传出去是什么名声了。   所以尽管知道皇帝生气,但也没办法,李东阳硬着头皮回禀,“臣,附议!”   谢迁也是如此。   这样的反应,朱厚照看在眼里,其实心里也想得到。看这气氛差不多了,他便惨然一笑:“既然如此,那便如你们所说。这皇位,不坐也罢!”   皇帝此言一出,众人面色皆变。   韩文心中也万分惊诧:这种话,皇帝总不会和王鏊事先商量好的吧,要不然王鏊胆子也太大了。   而内阁三人、军机处四人,再加其余尚书全都傻眼,看起来皇帝是‘妥协’了,不再处置刘健,但这份妥协还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刘健这个时候也很难就这么安心处之,便说道:“老臣深受国恩,忝居首揆,秉政多年,未立寸功,岂敢违逆圣意,失却人臣本分。臣才疏而德薄,特请陛下允臣归乡,于庙堂之外了此残生!”   这个时候讲这话已经是没有营养的场面话了。   皇帝忽然生出很疲倦的表情,“既然连朕都要听刘阁老的,你们往后有什么事也不要往宫里递了。四朝元老、两朝辅臣,刘阁老就是当世的诸葛孔明啊,有什么事是定不了的?”   刘健可不敢认了这话,如果他是诸葛孔明,那谁是扶不起的刘阿斗?   “陛下!臣万不敢有此意!老臣所言所奏之事岂是为己所谋?大明万里江山,百兆生民皆系陛下一念之间,陛下少年登基,乃一代英主,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必能明悟于心。至于臣,是不是忠心、是不是昏聩,陛下比朝中大臣,更了解臣。”   “那不正好吗?朝廷有忠臣,就是你刘阁老啊!”   “这……”   刘健哑口无言,皇帝都认了他的话,他还怎么说?   到了第二天早朝,   宫里忽然递出一个条子:今日朕偶感不适,遂令免朝,若有不决之事,请刘阁老酌情定策。   如果是份口谕,那么一众臣子还好和刘瑾闹一闹。   但这是皇帝白纸黑字写下来的,   于是一帮大臣全都大眼瞪小眼,虽说免朝之事不应如此随便,但他们也不能就抗了圣旨,弘治十一年的左顺门之变难道忘了?   而且当时和现在不同,现在还有许多大臣是皇帝的心腹,绝对不会干出那种事的。   这样,众臣目光就只能看向内阁,昨日乾清宫龙颜震怒的事,谁不知道?   “阁老,这可如何是好?”李东阳也不好讲,其实他心里想着早就劝你了,你非要和皇帝杠,现在好了,弄得里外不是人。   “刘公公,陛下是哪里不适?”谢迁上前,和刘瑾瞎套近乎。   “陛下染了风寒。且陛下知道各位大臣不愿离去,因而面谕奴婢,陛下说,刘阁老四朝元老,处事谨慎,朕年纪幼、经历少,往后就请刘阁老多多辛苦些吧。”   这是什么意思?刘健吵了一次,反而加恩了?   免朝之后,官员只得各自回去,但到了午后,宫里又有旨意,皇帝陛下加恩特赐,在刘阁老内阁首揆、华盖殿大学士的名号之外,又将他的太保升为了太傅。   作为文臣,他应该是顶峰了。   可这官儿却升的刘健屁股下面火燎火燎的。   人性里,如果你不好了,那么同情你的人更多,谁致你如此,那个人就要挨骂。   但如果你变得好了,那么就是嫉妒你的人更多。   皇帝拿不了他这个内阁首揆、托孤之臣,稍微动他一下,就是批评如潮。但反过来则不同,什么皇恩都加给他,难受的反而是刘健了!   因为如果你是真的有什么功劳也就罢了,可你的这些名号都怎么来了?   和皇帝吵架赢来的!   这还得了,   皇帝的君威何在?君臣的大义何在?   这么说起来,刘健倒是在一定程度上践踏了君臣大义!   不要说刘健这么点影响力了,就是张居正后来如何?他如日中天的时候一样有臣子敢于上疏!   所以朱厚照虽然在乾清宫里躲了几天,看似什么都不管了,但其实朝局的风向反而都开始往他这里转变。   先前朱厚照还命人编了《霸臣传》,现在已经有人要将刘健这次的所作所为给列上去了,人家也有道理,皇帝给你欺负成这个样子,你还不霸道?!   刘健自身也是几十年宦海生涯,皇帝的这个招数,他还能看不懂么?   可这是阳谋,他又能怎么办?   ……   ……   “……济之,你先前真的不知道?”   韩文还是缠着王鏊在问这句话。   王鏊也颇为无奈,“当日早朝,刘阁老是忽然进奏,随后就到乾清宫,这一路你都在,你觉得陛下有间隙能与老夫提前商量?”   韩文赞叹,“这么说来,陛下也是在须臾之间想到这个法子。这个法子……怎么想出来的,我看,刘阁老现如今是如坐针毡,嘿,升官升得心发慌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要说,当日也真是吓了我一跳,如果陛下真的在盛怒之下免了刘阁老,那数年之功便尽皆付诸东流了。”   韩文却不屑,“付诸东流也夸张了,难不成整个朝堂还是靠他刘阁老?”   “话是如此。可你看陛下,还是分外知道轻重,知道这个时候可以吵、可以意见不合,但是不能免职,只能升职。至于这升职升出这个结果……”   王鏊不知道怎么说,难道说皇帝真他娘的鸡贼?   坐在一旁的刑部尚书闵珪倒是老神在在,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韩文偏过头去:“朝瑛公,你不觉得此事有趣?”   “朝堂之上的大事,一向如此。正如陛下所言,陛下何时做过冲动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当时陛下生那么大的气,谁敢当它是假的啊?”   “谁说是假的?”闵珪并不这么认为,“生气是真的,只是陛下早有打算。况且,一早就瞧得出,济之兄一定会极力劝阻。”   王鏊苦苦发笑,这一次,他确实也给皇帝‘算计’进去了。   如果不是料定他们会拦,皇帝怎么会把调门起这么高?   在闵珪看来,这才是皇帝处置最为精彩的地方。   国策、老臣、朝堂、性格……一切尽在考虑,才能把这么一件复杂的事重拿轻放,并弄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现在刘健就难受了。   王鏊分析道:“如此一来,朝廷议不议复套的事也就停了下来了,陛下看似全部放权给了刘阁老,可他又怎么敢将复套否定,不列为国策?”   因为这暂时的权利是虚假的,不稳固的。这样搞,不是更让支持皇帝的臣子对其心怀不满吗?   “免朝也最多不过三日。”闵珪伸手做出一个‘三’的手势。   王鏊和韩文都理解似的点点头。   说到底国家大事,牵涉黎民百姓,你可以有脾气,但不能弃这些于不顾!这个道理,甚至都不必再去和皇帝讲。   因为他们三个都相信,皇帝一定明白这一点。   否则,他就不是朱厚照。   ……   乾清宫,西暖阁。   皇帝也在和侍从室的丰熙、郭尚坤解释,他们这两个人也担心皇帝,所以跪了一会儿了。   “……暂不说他敢不敢,即便他真的将复套不列为国策。这种事都是人定的,朕难道不能再将其改回来?至于免朝,朕哪里会在国事上闹小脾气?”   这皇帝才当上两个月,瘾还没过够呢,难道就把权力都让给一个臣子?   所以免朝几日只是传递信息的一个手段。   如果真的像万历那样长时间不上朝,那就有点矫枉过正了,到时候反而于皇帝的声名不利。   果断恢复早朝,才显出皇帝忍下委屈、顾全大局的形象。   如此手段、如此节奏,这朝政还真叫皇帝给绣花一般的玩了一回。   ……   “阁老,你还更希望,杨应宁打胜么?”   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李东阳这样问刘健。   刘阁老此时岌岌可危,如果说有什么希望,那就是杨应宁打败了,这样他反对复套就反对得很对。   可如果杨应宁打胜了呢?对朝廷是好,对刘健却很不好,皇帝也可以更加随意的揉捏他。   所以李东阳这个问题很绝、直直的插入内心。   刘健面庞已经黄皱不堪,时间很快,人生很长,刘健还记得自小诵读圣贤书的模样,到今日,他要直面内心,在自己心中,就是个人荣辱更重要,还是天下、国家更重要。   望着奉天殿,刘阁老久久不语,像是入定、像是魂飞天外,   直到某一刻,午门大开,有一声音由远及近,   “西北捷报!!西北捷报!!”   李东阳提着袖口去看,只见一个蓝袍太监像疯了一样的举着捷报不惜体力狂奔。   捷报?   这个词其实已经让一切都有了答案。   老臣伏冀,泣面高呼,“臣刘健,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老人家跪在地上磕头,再起身时已老泪纵横。   “阁老……”李东阳也跪了下来。   “不必讲了。我可以不当首揆,却不能够当奸臣。”   可时势如此,又徒之奈何。老臣子对新皇帝,总是会有阻碍,因为他们资历太厚重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捷报   朱厚照还在屋里的时候就听到有声音在喊,他到底年轻耳朵好,所以先抬了头。   “刘瑾,是不是有人在喊西北?”   这话问出口,两人都屏息,几秒后听到一声‘西北捷报’。   “陛下!是捷报!”刘瑾喜得满脸的褶子都出来了,又听了两声确认之后都要喜极而泣似的,“陛下,真是捷报!真是捷报!”   “走!看看去!”   朱厚照扔了手中的奏疏,现在什么事也不如这事儿重要了,从正月到如今三月底,冬天熬到了春天,也许古时候的人时间就过的慢,而且也习惯了远方的人没有消息。   他这个现代的人真的快急死了,说句不害臊的,他做梦都梦到了好多次。   这次用兵,是他初登基时的决定,非常的关键,如果他不是朱厚照这样帝位稳重的继承人,这个险他都不一定敢冒。   而现在终于……终于!   走到乾清宫门口,果然看到一个人影冲着跑进来,喊得也确实是“西北捷报”!   朱厚照两双拳头握得紧紧的,身体有种战栗的感觉,甚至忍不住这份激动之情迈步走了出去。   “恭喜陛下!西北捷报来了!!”   “快递过来!”   刘瑾迈着小碎步就过去了,而皇帝身后丰熙和郭尚坤两人也是相互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满是喜悦。   浅褐色的奏疏面上贴着白色纸张,上面写上边关急奏四字。   “臣西北三边总制官杨一清奏:弘治十八年正月,臣接上谕,整顿战备,与敌接战;二月,鞑靼蒙郭勒津部兵犯宁夏,由花马池寇边掠夺,臣节制三镇军马驰援灵州所,火筛领兵退至洛浦河畔;三月,臣令甘肃镇副指挥使张仑、曹胜先败一场,引敌深入,意图毕其功于一役!火筛因臣初任三边总督……”   “好!好!好!”   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字。   “杨应宁示敌以弱的战略好!敢于冒险的勇气好!临阵指挥的镇定好!”   杨一清的捷报里,详细说了战事的过程,当然缺少不了杨尚义率领大明骑兵驰骋草原的威风,也少不了周尚文以少胜多、活捉扎那的神奇之功。   朱厚照一直觉得,大明朝这个时候没弱到那个程度,鞑靼人也没强到那个程度,关键是要用对人,放一个靠谱的人、朝廷不要扯边将的后腿,胜利还是可以夺取的!   捷报的最后当然还有杀敌、俘虏的数字,虽说杨尚义一路追击火筛直至长城,非常的荡气回肠,但敌人跑了很多,杀敌最多的其实是周尚文,他率领京营骑兵与扎那部在河边血战,他这个主帅身上都受了四处刀伤!   由此可见战事的激烈!   此战,明军共计杀敌八千四百余,俘虏敌人两千余,重创火筛部主力。   当然明军自身伤亡也不小,宝贝似的大明骑兵损失了八百余人,他们其实没什么艰苦的作战,一直都是追敌。   周尚文率领的京营伤亡更大,凑齐的三千骑兵阵亡了一千四百余人,余下的八成都负伤。   朱厚照想,杨尚义虽然也算是比较善战的将军,但是毕竟历史没有他的名字,以给人形成震撼之感来看,还是周尚文这种史书留名的将军厉害些。   所谓的军事天赋,就是看似不可能的事,人家能给你干成。   要说不可能,李世民打了一辈子神奇般的仗。   “传内阁、军机处、兵部尚书王敞、礼部尚书林瀚、刑部尚书闵珪、工部尚书曾鉴进宫!”   这下要忙了,朝廷有这样的大胜,肯定是有一些庆祝,此外兵部还要讨论升赏、抚恤之事,反正有关系、没关系的官员朱厚照都给叫进了宫里。   免得万一需要,到时候还得让人去宣也挺麻烦的。   略作思量之后,刘瑾又在边上禀告说:“陛下,刘阁老和李阁老在奉天殿门前跪着呢。”   “跪着?他们说什么?”   “自然是为陛下贺。”   朱厚照眼神略有变化,其实如果可以……他也想留下刘、李、谢的内阁组合,但是像这次皇帝和内阁首揆的争吵,不能再发生了。   “先请他们都过来吧。”   这些小节影响不了皇帝振奋的心情,登基之后、诸多想法,一切破局的切入点就是这次胜利。   朱厚照在乾清宫里来回转悠、无法安心坐下来的时候,其实京师里消息已经传开了。   西北的将士骑着快马,一路冲到紫禁城,这么大的阵仗,谁会不知道?   王鏊、韩文、闵珪三人来不及各自回府了,这个时候赶紧入宫为要。而在街上,百姓已经争相庆贺。   便是人头也都比平时多,王鏊掀开轿子的帘子,看到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喊:“应是朝廷在宁夏打了胜仗,我们快去找一下克卿,他一定知晓更多的细节!”   韩文就坐在他对面,感叹说:“民心可用啊。”   “如此,刘阁老是确实留不下来了。”王鏊多少也觉得可惜。   刘希贤这个人,官声极佳。不管怎么样,都不是刘大夏那种人。而且皇帝厌恶刘大夏更多,对于刘希贤,其实是有些欣赏的。   “此次入宫,恭贺捷报、议定边关将士升赏之事之外,贯道也要与我为刘希贤求一条出路。无论如何,不能够让他成为第二个刘大夏。”   韩文倒没什么,他现在与皇帝互信度极高。其实摸准了朱厚照的习惯,就会发现当官其实还蛮有激情的。因为皇帝和你的心思一样,他不好享受,也不搞事情,就想把政务搞好。   “济之兄,贯道兄,你们是不是又看浅了陛下?”   听了闵珪的话,王鏊和韩文又对视相笑。   是啊,皇帝是何等样人,又怎么会看不清刘希贤是什么人呢?   只不过王鏊这个人像个老妈子,从皇帝还是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   等到他们三人一路到乾清宫的时候,其实皇帝召的人已经差不多都要齐了。   “今儿个这个大喜事,朕要和各位爱卿一道庆贺。日日等、夜夜盼,宁夏的捷报终于来了,幸得祖宗庇佑,各位爱卿用心,京营和边关将士用命,我大明在宁夏花马池一带重创鞑靼蒙郭勒津部,有些可惜没能抓住火筛,不过也抓住了他的部下扎那。”   “臣等恭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端坐在龙椅之上,这个之后他还是要讲究一点行为举止的,不要弄得过于轻浮,“这种大事,怎么能只朕一个人贺?传旨,明日举行大朝会,朕与百官一起同贺!”   “遵旨!”   皇帝意气风发,   他当然该意气风发。   诸位大臣也都知道一次大胜意味着什么。   所谓的威势、声名,这些虚一些的东西当然有,但更实在的是,大捷之后朝廷一定会提拔许多立下军功的将军和士兵,这里面有不少都是皇帝的人。   如今有了军功,那么升任一些职位就理所当然了。   那帮人受了赏、改变了命运,也愿意继续效忠皇帝。   如此一来,军队对皇帝将会更加忠心耿耿。   所以有军功的皇帝和没有军功的皇帝在政治上就是不一样,有了威名赫赫的将军们在背后撑着,那张龙椅坐得会更稳!   “当初,陛下乾纲独断、力主用兵西北,前兵部尚书刘大夏等臣竭力阻挠,他们又如何能体会圣上之高瞻远瞩,若真如他们所说,那我大明又要被那帮北虏给小瞧了去!”   这个时候讲这种痛打落水狗的话的,也只有礼部侍郎焦芳了。   虽然有些过于得意了,但朱厚照听着其实是有些微微的舒爽,他看向当初一齐反对他的内阁,其实他们也都一把岁数了,倒给焦芳给弄得有些下不来台。   “过去的事不提了,朕知道朝堂上有些争斗,历朝历代只要有人就有争斗,不过朝廷还是要先把正事处置完了为首要,天气苦寒、将士不易,他们可都等着朝廷发赏呢。咱们就是再斗,也不要忘记他们。且不止是活下来的英雄要被铭记,死去的将士,朝廷更加要铭记。这事儿兵部一定要仔细,介夫。”   “微臣在。”   “事情来的突然,所要受赏、抚恤的人员也多,你便暂时领一个兵部侍郎衔,辅佐大司马尽快将此事弄个眉目出来,要有名单、升赏(抚恤)多少、依据以及所要核发的总银两数,务必周全、详尽,不漏一人、不错一人。”   王敞和杨廷和两人出来领旨。   不过虽说叫他们负责,但一些主要将领如何奖赏,还是要皇帝的定的,比如说杨一清。   朱厚照扶着龙椅,继续说道:“朝廷不能让流血拼命的边关将士受了委屈,这首要的就是杨应宁。他已经是三边总制官,在西北的官儿就属他最大了,而且任职不到一年,他的升赏,咱们要好好议、认真议,官大不怕,朕就怕大明的官员立不了升大官的功劳。”   刘健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皇帝把打赏将士的事排到了第一位,而没去管复套以及他的那些事……不知是什么用意。其实不说,也不代表就没有。   谁都知道,宁夏既胜,西北军威大震、天下民心大震,这个时候要复套,要收回国土,这事还能拦住?   大明的这个帝王誓要将大明带往那个迷雾一般的远方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把控朝堂   要说这也是一人一命,杨一清当初是受刘大夏的举荐所以从陕西巡抚升任了西北三边总制官,要说这也就是去年七八月份的事儿,眼看不足一年,竟然就立下了这样的大功。   按理说,刘大夏为皇帝所恶,杨一清也该被猜忌才对,难道皇帝会像信任杨尚义等将领一样信任杨一清?   不见得。   朝堂上的事很难说,有些人没立什么功,结果蹭蹭蹭的升官,皇帝喜欢,你有啥办法?有些人立了大功,但被皇帝所猜忌,一样有办法抹除那份功劳。   一切就在于怎么说而已。   现在皇帝令众臣商议如何奖赏杨一清,可到底是说杨一清的西北总督之上已经无可再封,还是在说确实‘官大不怕’?   这其中的圣意,就很难令人琢磨了。   所以乾清宫的西暖阁内,一时竟安静了下来。   搞得朱厚照有些不解,“朝廷在西北取得大捷,众位爱卿怎么愁眉苦脸?难道我大明要赏一个西北总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陛下。等斗胆,当年王威宁突袭红盐池、奇袭威宁海,斩首分别才三百多、四百多首级,这一次杨应宁斩首竟有近万人之多。且朝廷在军功封赏时,也有核实的旧例,微臣以为,是不是要核实准确,再议奖赏?”   这句话倒不是没道理,但是倾向性有些明显。   朱厚照讶然的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是兵部侍郎许进。   许侍郎的话一出,很多大臣都瞬间皱眉:许季升这番奏对颇为不得体。   新君登基,战事胜利,这是多么好的开局。说句不好听的,京师比宁夏更需要这场胜利,所以哪怕就是杨一清虚报了一些,朝廷也不会追究。   尤其是皇帝不会去追究。   你报了,我就信,信了之后我就赏。赏了之后如果出问题,那我就把你弄死。反正跟我没关系。   而且即便要事发,短则大半年,长则三五年,那个时候,皇帝已经利用完了这次胜仗所赢得的声望了,皇位不知道巩固得多稳。   所以不管兵部要不要核实、怎么核实,这句话都不会从皇帝的嘴巴里讲出来。   军事和政治从来就没有分过家。   朱厚照大约也知道,明朝的武将地位低,即便打了胜仗,战果也会被弱化,什么几万人的部队互相杀了几百人这种事遍布史书。   打仗对文人没好处,反正他们是靠读书一步步升迁的。   可边关的将士打了胜仗,却得不到应有的奖赏与尊重,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一点。   不管是什么理由,他看不得将士在出生入死之后,在政治上玩不过这些花花肠子多的人。那句话怎么说的,没倒在敌人刀下,倒在自己人的手里。   所以许进的话让他的眼睛微眯,“少司马,将士们九死一生,教训了寇边的鞑靼,这个时候,你要让朕去问问杨应宁他有没有撒谎?这话问出口朝廷的脸面何在?”   许进回禀说:“臣并非是要陛下去旨询问,只不过兵部历来有此旧例。”   “有旧例就按旧例办!规定好的事情,你和朕禀告什么?说说新问题!”   许进不轻不重的给皇帝训了一句,也是觉得晦气。   而朱厚照则想到另外一件事,   文官看不得武将立此大功,当年王威宁也是自负豪杰,累功起嫉。杨一清的过往里有刘大夏,不管过程如何,现在刘大夏身陷囹圄,他倒是官运腾飞,这其中说不得就会有坏人惹事,最终给他核实个‘斩首八百级’的数字。   所以为防这一手,他还是要自己人,“朕当初设立军机处,即为处理西北军务。封赏将士之事由军机处负责,不得有误。”   “是,臣等遵旨。”   “至于杨一清的封赏,就由内阁商议吧。”朱厚照觉得一时也定不下来,而且也不该那么早定,万一定的不合适呢,所以还是先酝酿酝酿。   毕竟这是个全局性的人物。   至于其他的将军倒是相对简单些,杨尚义是大同副总兵,虽说他没有周尚文那种神奇的能力,但是作战骁勇,掌兵也是一把好手。   所以他一镇总兵官的职务总也是少不了的。   这些事情繁琐,但再繁琐也比打败了好。   “陛下,是不是先去个旨意,令他们班师回朝。杨尚义只带少量兵马赴京,其余人尽快返回大同。”李阁老所谋周全些,“火筛虽然在宁夏遭受重创,但达延汗主力未损,若是两方互通有无,知道大明骑兵不在大同,臣恐大同有警。”   “准。”   “陛下,振武营指挥使周尚文活捉扎那,当属此战头功,臣以为可授其都督府都督佥事!”   这是京师里五军都督府的职位。   朱厚照沉吟起来,他其实不太喜欢把这样的战将放到京师来。   首先他不适合这里,在京师,会打仗不如会权谋,他的特长得不到发挥,大明也会损失一个优秀的将领。   “这个容朕再做思量。”   再思量就是不大同意这样安排,但李东阳也不觉得有什么,皇帝并非针对他。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周尚文便交给朕吧,这样内阁、军机处与朕,咱们各有分工。喔,对了,工部要做一件事。”   曾鉴站了老半天,没想到还有自己的戏份。   “老臣在。”   “朕说过,胜利值得庆贺,但牺牲的将士更需要被铭记。曾尚书,你要加紧时间了,尽快在京师修建一处公墓陵园。”   曾鉴头皮一紧,“陛下,这么短的时间,怕是来不及?”   “不怕。这次先用个简易的。你记住,公墓陵园需竖一个大石碑,倒不需将所有牺牲将士的遗体都埋进去,但要请些工匠,将他们的名字刻在石碑之上,刻名字的石碑可以小些,往后总会继续增加的。所以陵园要大。”   “那么大石碑上刻什么?”   皇帝转过身去,拿起了御案上的毛笔,于宣旨上写下了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   永镇山河!   暖阁里,众臣一看,也觉得这样极好。   “班师凯旋的一应规矩、礼节,朕都不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朕要加一个在陵园悼念牺牲将士的环节,这事儿不大,列位爱卿就不要和朕争了。”   皇帝这个话倒是有些意思,好像臣子们特别爱和他争似的……   但刘阁老在一旁似乎也没什么表情。   其实他的结局已经不需要皇帝来按下最后一键了,宁夏大胜,朝廷不知道多少青壮官员会跟着皇帝的大旗选择像河套进发,他这个坚决反对、又明显为皇帝不喜的老臣,接下里要遭受的弹劾可多了……   当然,现在皇帝也太忙了。   乾清宫事一了,他便又要前往太庙,祭告祖先。   这是孝道、也是政治动作,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先宣告天下!   前文所述,古代的祭祀活动很多,像这种打仗打赢了,也是要和老祖宗说道说道的。   明朝在北京的太庙建于永乐十八年,是按照古代中国“敬天法祖”的传统礼乐制度建造,里面放的就是历代帝王的灵牌,以及极少数有大功于江山社稷、被赐予‘配享太庙’荣誉的大臣。   所以为什么说这是人臣的最高礼遇,就是后世皇帝在祭拜祖宗磕头的时候,啪啪也顺带着给他们一起磕了。   在大明朝,有这种待遇的大臣都是徐达、常遇春、汤和这样的大臣。且除了洪武、永乐两朝,一直到朱厚照现在的弘治十八年,还没有哪一位臣子能再把自己的牌位送到太庙里。   当然,后来嘉靖皇帝有改动,不过改来改去也是洪武年间的人,也就是把刘基加进去了,并非赐给嘉靖自己的臣子,可见这的确是个殊荣。   太庙正殿两边各有偏殿十五间,东偏殿敬奉着皇族成员牌位,西偏殿敬奉配享太庙的大臣牌位。正殿以后的中殿和后殿全是黄琉璃瓦殿顶的九间大殿,中殿称殿内,后殿称祧殿。   这地方庄严肃穆,就是皇帝本人来了也不敢乱动,完全按照规制给祖宗的牌位行叩拜大礼。   皇帝不缺少任何一个礼节,不做离经叛道的事就是要用正道横推天下:你们谁也不要想着拿荒诞昏君四个字来阻挠我!   第二日的大朝会也是如此。   之后几日,弹劾内阁首揆刘健的奏疏果然增多。按照明代科道官员的习惯,污蔑一个人是没有底线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都给你安上。   这日,朱厚照在奉天门举行午朝。   他举着奏疏点名询问:“御史于昌治可在?”   有一面皮细嫩的青年官员到了皇帝面前跪下,“臣在。”   “你的奏疏朕看了,你说内阁首揆刘阁老老迈昏聩、不堪任事,且排除异己闭塞言路在前,弃君臣大义不顾在后,有负先帝厚恩。还说他胆小怕事,不敢担责,实在是误国误民的无能阁老。这话,你说的是不是有些晚了?自弘治十一年,刘阁老就是内阁首揆,到今日都八年了,早几年你怎么就没看出来?你写这份奏疏、给刘阁老按这些罪名,到底有没有过脑子?!”   于昌治脑袋瓜子都嗡嗡的,这个时候踩一下刘健,也能踩出问题吗?‘一本万利’的奏疏上去都给自己惹上这样的麻烦?真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朱厚照站起来,对着一众朝廷官员说:“朕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觉得宁夏打赢了,刘阁老就该告老还乡了,但你们也真是小瞧了朕,朕岂是那种为了一己之私而致我大明损失一能臣的昏聩之君?朝堂之上,可以斗,但不能斗到没有了良知!刘阁老辅国八年,劳苦功高,先帝生前亦对其赞誉有加!”   “是,复套之事,朕与刘阁老有争斗之处,但朕与阁老都是为了大明,只是意见相左而已!往后这些奏疏不要再上了,一个跟了本朝四十多年的大臣,朕若是不信,那我大明就算是亡国有日!”   这最后的四个字颇重,大臣都低头不敢多说。   皇帝这个时候的反转实在是令许多人没有想到。   于昌治还在想,他们这些人上这些奏疏还不是皇帝的鼓励?现在这些奏疏多了,皇帝又开始维护起来?这可真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典型,他通过一番操作把刘健的威信打下来,又几乎是明牌告诉所有人,皇帝对内阁不满意。等到挑动了投机分子,回过头就说这是先帝就重用的国之重臣。   好话都他娘叫你一个人说去了!   但朱厚照确实也没有明确授意过谁去弹劾刘健,谁叫你们想搞政治投机。   而且,玩政治,说这些好好坏坏其实很幼稚、很没意思。   年轻的官员首先要过了这一关——不要脸,是政治的入门。   像老一辈的王鏊本身就是要建议皇帝这么做,只有这样,皇帝才能避免孝顺、英名的形象没有被破坏。   倒是刘阁老本人,听了朱厚照在朝会上讲出这番话,心中多是意外。而且还是那句话,政治某种程度就是演戏,皇帝的话虽然叫金口既开,讲了就不能改,但是听了也不能都信。至于哪些信,哪些不信,这就像是流水一样,永远没有固定的形态。   譬如说,皇帝真的是如此尊重他这个四朝元老?就是要维护他内阁首揆的地位?是,话是这么讲。也将于昌治训斥了一顿,可于昌治是怎么冒出来的?   刘健对此很明白,所以他要演下去。否则,还当皇帝对他印象很好,这不是自取其辱?   读书人是不会如此的。   所以他自己跪下来说:“启禀陛下!老臣自恃资历深厚,言行狂妄无矩,身为人臣却有冒犯君父之举,其罪当诛!请陛下降旨责罚!”   这句话就是认输,因为你再怎么样名望高,君臣的名分还是个大框框,无论怎么做事,大臣都不该忘记自己的位置,忘记了就是有罪。而如果有罪,皇帝再处置你,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可不是我要怎么怎么你,是你自己确实得意忘形了。   李东阳望向刘健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多年共处,没想到离别会在今日,再抬眼看龙椅上的那位少年,他似乎就是天生的君主,把控朝堂的节奏简直妙到毫巅,该踩的时候毫不留情,该拉的时候动作果断,手腕如此犀利,也许……今日之刘健就是明日之李东阳。 第二百三十七章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冬去春来,今日终于碧空万里,春意盎然,奉天门外一朝首揆也只能在巍峨皇权之下屈膝下跪。新君掌权的路上,总是有人起有人落,这和皇帝喜不喜欢某位大臣没有关系。   但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朱厚照此时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   一位替朝廷辛勤付出一辈子的老臣,最终却要经他的手将其撵走,这真的是他一开始没有想过的事。   作为一个曾经的历史点评者,他总是厌恶反面人物,觉得只要自己亲历,就会光明磊落、无愧于心,真正启用一群贤臣、能臣。   可今天这条道路出现了分岔,这皇帝继续当下去,未来他会变成什么模样,连他自己也难言绝对了。   但他不会犯政治幼稚病,该做的事肯定要做,如果确实有矫情的部分,那便自己独自消化吧。   所以他的眼神以及还是小孩般稚嫩的面庞总是坚定。   “刘阁老,朕不能没有你,朝廷,也不能没有你。不过你说自己身为人臣,冒犯君父,这又是万万不能忍的,否则朕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可当?日后若是再有人效仿于你,那大明朝都要乱了。”   “适己而妨于道,不加禄焉;逆己而便于国,不施刑焉。陛下欲效仿古之仁君,需明辨‘适己’与‘逆己’,臣或有微功,但所犯者大,恳请陛下行赏罚、明恩威。所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话说到此处,皇帝如果不处置,就好像偏爱了刘健一样,朝廷的法度似乎也被皇帝的情感任意践踏。   但朱厚照却在此时略作停顿,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李东阳、谢迁心里嘀咕,陛下到底是如何打算……   如果就是这个目的,那已经达到了,干脆的说出来,这事儿就了了。   “陛下,臣有本奏!”   这个时候有人启奏?   朱厚照头微微抬起,竟然发现是刑部尚书闵珪。   闵朝瑛今年已经七十六了,眼角耷拉下来像是三角眼一样,胡子、头发找不到一点儿黑色,他这一辈子算是极有特点,平叛时绝不手软,掌刑时又偏向仁恕。   认定的人、事也不怎么愿意改,有点驴脾气,当年他就是认定了皇太子限制了昭狱,所以一直忠心事主至今。   “大司寇有何建言?”   “英宗天顺四年,刘阁老登进士第,其少年时便端正持重,有经世济民之志。宪宗成化九年,刘阁老任翰林修撰、太子讲官,其受命侍读孝庙,忠心任职,交相称赞;孝宗弘治十一年,刘阁老任内阁首揆,首辅七年,崇儒兴学,注重实务,居官敢言,极陈怠政之失,从未有一事、一时计较个人得失。弘治十一年三月,国子监学生弹劾刘阁老阻塞言路。孝宗将江瑢下狱,然刘阁老却不计私人恩怨,全力为江辩护,朝中内外信服。臣观刘阁老为官,可称尽职尽责、竭尽所能。臣又听说,所谓刑名,既要显法,又要兼情,如此方不失公正、不失人心。因此,臣沥血上奏,望陛下念四十年老臣之旧情,从轻发落,以全君臣之名,彰显新君之仁!”   这么一大段话、在这个时间点讲出来,一般的人是没有这个勇气的。主要是有多少人愿意在此时为一个失势的老臣压上自己的荣华富贵。   朱厚照听着,也看着,许多人不说话,但他能感觉到,很多人在佩服闵珪。   “刘阁老,你听到了吗?”   “启禀陛下,臣听到了。但臣万不敢当此之言,便是有尽职尽责、竭尽所能之语,也是为人臣本分,不足道也。”   “刚刚大司寇还说你少时即有经世济民之志,朕不知你还记得,朕更想问你,你也问问自己,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刘健泣声,“臣记得,臣未有一刻敢稍加遗忘!陛下问臣所为何事,唯有横渠四句可明臣之心迹!”   也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皇帝站了起来,他心中已有决断。   “好,那朕今日就来一次情法兼顾!刘阁老既有救民为国之念,那么朕也不会不念君臣之情,如此,便做一番折中,阁臣之名你不再任了,但也不要就此回乡,空耗余生,朕早就说过朝廷最重要的是地方主政官员。若是能够不计个人荣辱,你可愿替朕牧守一方?造福一方百姓?”   “孔子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偶有冒犯君父之举,却并非不忠不义之臣,只是一时糊涂。若是自今以往,能够反躬自省,朕仍愿召卿入京,再续君臣之缘。此事此时,朕不以任何一言罪任何一官,若是有谁觉得还未能兼顾情法,不妨畅言,使朕、使天下知晓!朝堂百官,皆为见证!”   闵珪竟然谏言有效!!   奉天门一众官员全都惊了,惊于闵珪、惊于皇帝,本来略显压抑的氛围,被皇帝这么一释放,立时就爆发了力量。   主要是,从过去的经历看,皇帝从未有一次更改自己的决定!   这次竟然为了刘健而破例,所为的不是他这个四朝元老、托孤之臣的名声,又能是为了什么?   李东阳和谢迁只觉有一份刺激的战栗感从脑壳直冲脚底。   刘健能这样落地,对他们而言不仅是同僚之谊的兴奋,还有他们自己啊!   皇帝还是念及老臣、旧臣之情,只要是能够勤勤恳恳,那么下场就不会太过悲惨。反之,如果刘健今天在这里栽了,   那李东阳和谢迁还会远吗?   皇帝刚登基两个月,有此想法的朝中老臣不在少数,原以为是杀鸡儆猴,没想到是演了一场君臣难舍难分的苦情戏码!   “吾皇圣明!!”   这一刻,百官在天子的脚下全都臣服!   一个好人从坏下场,变成了不那么坏的下场,这种剧情重复一万次也有人愿意看!   刘健自己亦是老泪纵横,“吾皇,圣明!”   “王先生,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可有何处巡抚、布政使出缺?”   吏部尚书是王鏊,听到皇帝这么问,他也开始快速思考。   旁人觉得闵珪是仗义敢言,但他和韩文知道,其实是他们摸准了陛下的心思,皇帝是不会重处刘健的,所以那份奏对,虽然情真意切,但其实有惊无险。   对他来说,皇帝的问题其实也有两种回答,前提是也要摸准皇帝心思。   咱们祖宗办事,一个说法,但可以有两种意思。   比如说到底是让刘健去哪里当这个巡抚、布政使,是去富庶之地,还是偏远苦寒之地,从其中也能看得出皇帝究竟对这个人是真用、还是真贬。   如果是搞得油一点,可以回答没有,你既然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案,就把选择权推出去,不沾这个麻烦。   但王鏊是知道皇帝的,一个胸怀志向之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做那种小气的事?   “回陛下,山东省暂缺布政使一名。”   朱厚照满意的点点头,够近,也省得一个老头儿行远路了。   “布政使掌一省行政和财富之出纳,朕常常说,咱们这些人在朝廷上敲锣打鼓,这个争来、那个斗去,百姓大概是一点儿也不会关心的。他们关心的就是天时与收成。一省之布政使最为重要就是治下各府、州、县的百姓能够安心种地。朕多希望大明能有足够多一心为民的布政使啊!刘卿,你可愿意为山东百姓去做一任这布政使?”   大臣听这话也都是肚子里冒泡……陛下可真是会讲,为了山东百姓去任布政使……   这话既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清名的道德压力,你拒绝就是不顾百姓。   “臣已老之躯,蒙皇上不弃,仍以一省之重托付于臣,臣岂敢舍弃陛下?舍弃百姓?若是如此,先帝在天之灵也会叱臣忘恩负义!陛下,臣愿替陛下牧守山东。”   “好!”朱厚照这话喊得尤其大声,而且他戏很足,立马往前去作势要去扶刘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朕知道,人人做官是希望做大官,所以眼睛往上看。朕希望刘卿到了山东,能够向下看,解民生之苦,缓民生之急,朕先代朕之子民……拜托刘卿了!”   王鏊猜得不错,皇帝不希望真得搞臭刘健,无非就是要解他内阁首揆之职,真的做到了,之后是该给的都舍得给。   说到底,刘健这种官员朝廷弃之不用也是一大损失,让他去一省,则造福一省,去一府,则造福一府。   这样处理,既能达到目的,也能守住皇帝的孝顺之名,最后还能稳住朝堂,关键是真的造福一方百姓。   可谓一剑三雕。   皇帝初登大宝,在与享有巨大名望的老臣之争中,竟然能斗得这么漂亮,其手段、取舍、胸怀……全都一展无余。   其实刚刚刘健泪流满面,既不是劫后余生,也不是因为内心感动,他刘希贤岂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   他内心心思是在那个龙椅之上的少年,大明历经几代,现在龙椅上终于是一代英主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部堂   朱厚照今日开午朝,其实也不是为刘健,更非因为天气好。其根源在于太宗皇帝。   太宗大概也是觉得早朝实在是礼节繁琐、规矩太多,搞来搞去解决不了什么大事。   我们确实也总是这样,大会解决小事情,小会解决大事情,真的就最后那三五个人决定的,基本就是天大的事。   所以永乐年间,太宗皇帝加了午朝,而且规定午朝所议的就是军国大事,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不要在这个时候讲。   朱厚照登基至今,早朝是还好,但午朝、晚朝一次没有,即便这个时间点他也一直在召见官员,但那是依据侍从室记录的事项、议程,分别召见一些涉及官员。   所以正儿八经的午朝还是头一回。   朝堂里都是大学士,国史更是熟稔于心,皇帝忽然在宁夏之捷时召开午朝,所论的肯定就是这件事了。   而复套之事,刘健刚被撵到山东,他人还在,此时说起来多多少少有些不好看。   “自弘治十一年始,大明的边疆形势日益严峻,鞑靼人入我大明国境烧杀抢掠,直至今日终于有花马池之捷。朕知道,朝中的大臣因朕登基不过两月便动了兵戈而妄自揣测,觉得朕是穷兵黩武的皇帝……这些劝朕止兵的奏疏,朕也是看够了。”   朱厚照转身指了指龙椅边上那两大摞的东西。   “朕是大明之君,你们是大明之臣,百姓也是大明之百姓,国家面临欺辱、朝堂之上却在讨论怎么能不出兵,那国还是国?君还是君吗?!宁夏之捷,打的是鞑靼,也是你们。从今日起,朕就把话和你们挑明了讲!朕并非好武之君,也没想过过分使用国力,但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从今往后,于大明境内有敢称兵者,皆斩!”   朱厚照要给这个国家注入一点灵魂,不是他冲动、或是到处喷洒少年人才有的热血,他是要用这种有感染的方式告诉世人,大明要有血性!   如果连血性都没有,人家打你一下,你就只会计算、城府、阴谋……那到最后也是死,而且是窝囊的死。   午朝之后,皇帝还亲自去了军学院,就是要体现对这些武将的重视。   虽说武将实力大了以后也是一种威胁,但朱厚照是现实主义,管他妈的,有问题先解决问题,将来出现的问题将来解决,他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大明没将,这也难怪,这年头谁愿意去当个臭丘八?   而在西北,   杨一清也收拾好了,他们这一行人都要听旨进京,因为是大胜,而且新登基的帝王逢此大胜,肯定要在政治上做文章,所以他们该到的都要到。   但与旁人的兴奋不同,杨一清此时却出奇的冷静,反正是战后,他放松下来,有时候也是露出忧愁的表情,或是与他近来颇为欣赏的周尚文简单聊上几句,其他的也都是一些官方往来了。   张永是宦官,但因为近皇帝,所以地位不低,他这一路倒是开心的很,但看了半个月也实在忍不住了。   所以在路上休息时,他到火堆边找到了杨一清。   “……杨部堂。”   杨一清不敢在张永面前托大,几十年下来,他太知道太监在朝堂上扮演什么角色了,所以还蛮客气的拱手,“张公公。”   “部堂客气。我看部堂这一路来,话不多、笑也很少,朝廷明明是打了胜仗,部堂怎么还如此愁眉苦脸呢?”   杨一清今年刚过五十,头上白发渐多、黑发渐少,双目也渐渐浑浊,就是一身清冷沉稳的气质很显一方大员的从容。   他没什么表情,但心里是有动静的,其实有些话可以和张永讲……   张永是个厚道人,又在皇帝身边,给他留下好印象,当然很重要,什么时候他张嘴说一句,那就不一样。   尤其对于他这种边关主将来说,更需要皇帝信任。   “张公公可知道,老臣给陛下上了一封奏疏,言及复套之事?我本受东山先生提携,照理说应当报此大恩,可我却力主皇上出兵,东山先生如今尚在刑部大牢,我呢?以复套之名逢迎圣意。因而此去京师,其实是危险重重。”   张永多年来在紫禁城受渲染,虽说没有刘瑾那么多心眼,但基本的政治素养还是有的。   京师里的一些御史言官有多讨厌,他作为宦官其实体会更深。   但听到一个为国征战的老臣讲这种话,他也不免觉得心寒,所以很是果断的摇头,“不会的。”   杨一清偏了偏眼神,“张公公何以如此断定?”   “因为陛下。陛下明辨是非,绝对不会寒了为国立功的大臣!况且,部堂与刘大夏的私谊,怎么能与君臣大义相比?若是谁如此大小不分,咱家也要向陛下参他一本。”   “老臣,谢过张公公了,从张公公之正直也可见陛下有德之君的气度。”   张永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他虽然地位不低,但到底年纪小,而且他地位又能比杨一清高哪里去?这可是皇帝都要尊重的大臣。   “不过……部堂知道此事危险,还要在此之时向陛下谏言复套……部堂之忠心,可追古之贤臣了。”   杨一清自然知道,“京里为了复套之事,吵得不可开交。这一切的根源也都是老夫,若是闹出什么极坏的结果,我这颗人头要想保住怕是也难。”   所以说人傻快乐多,人要是如杨一清这般聪明了,什么事都想,自然就会愁眉不展了。   “但是这复套之疏我却不得不上。”   “这又是为何?”   这段话是杨一清一定要说的,告诉张永……张永正直、也关心国家,那么他就会去和陛下讲。   “张公公可知道,其实鞑靼虽然作战骁勇,但其实力却并不敢称强过大明。而几十年来,朝廷败多胜少,便是因为鞑靼人生于马上,长于马上,其来去如风,无可阻挡,但我大明用兵一次却要耗资百万,耗粮万石。即便如此次宁夏胜了,过不了几年鞑靼又会卷土重来。”   张永是有几分见识的,这么一说他就懂了,“部堂的意思是,欲除边患,则必要去其根,绝其户!”   “于边关确是这样,于朝堂则是为了陛下,陛下用兵西北其实阻力重重,若是没有复套,似宁夏这种战事,打一次两次三次也许都可以,但四次五次,便是陛下也会越发艰难。只是这剂平边患、救陛下的良药,还不知道结果如何。”   张永肃然起敬,“部堂真乃为国忠臣也!”   “不敢!诚奉王事而已。”   “部堂不必自谦,京师的事,咱家说句大话,部堂不要笑话,但有用得着的地方,请部堂开口,咱家必定竭力而为!”   杨一清心中生出几分满意,这样……倒是不错。   “张公公高义之人,老夫怎么敢笑话?况且,老夫也确实要向公公请教一事。”   “部堂请说。”   “今年正月,东山先生忽然黜落,说是为新君不喜。可老夫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何不喜东山先生?”   照名声来说,一个明君,一个清官,怎么会厌恶?   张永脸色稍变,他觉得有些奇怪,“部堂为何屡屡提起一个已罢之官?”   杨一清沉着脸,缓缓说道:“老夫要向陛下求情,宽恕东山先生。”   “不可!”   “为何不可?”   “先不说为何。部堂这是何苦?你在宁夏有惊天之功,再有新功封爵也并非不可能,此番求情则是徒惹陛下不快,一旦真的触怒龙颜,部堂爬冰卧雪、出生入死得来的功劳可就如梦幻泡影了!”   杨一清六十岁的人了,岂是一般人能够劝动的,他既已下定决心,自然有自己的理由。   老人家抬起头,眼神平缓却坚决,“公公觉得,若我面见陛下,却不求情,那我杨一清还配叫杨一清吗?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朝廷,也不需要那样一个杨一清。”   张永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臣,叫他除了尊敬,便生不出其他的念头。   只希望,京师的暗流,也能平缓些…… 第二百三十九章 说客   京城现在就是大争之世,新皇帝手握法统、军权和一帮文臣武将,要推动自己的新政,这是一个有些混乱又充满生机的时刻。   混乱是因为内阁首揆忽然被贬,生机则是朝堂里不断出现的新面孔。   在大明,一个内阁首揆如果忽然去做布政使,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过去的属下成了现在的领导,仅是这样的心态转化就已经让许多人难以适应。   皇帝虽然说了‘召卿还京’,但他已经是先帝的老臣了,如果圣宠未衰,又怎么会离京?况且刘健今年已经七十二了。   等到再回京多大了?难道还能活九十不成?   所以刘阁老这布政使其实难当,不是因为事,而是因为人。   他个人当然是落寞而悲怆的,但只有这样,皇帝心中的一些想法才能想办法落实去将其变为现实。   所以朱厚照倒不后悔。   回到乾清宫西暖阁,他还是有些关心,便问道:“今日下了午朝,有哪些人去了刘希贤的府上?”   刘瑾抬了抬眼皮,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有李阁老、谢阁老,六部尚书、侍郎以下共计五十多人。”   “人还是要体面的,高官更要。不过只有外臣不好,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你们也去凑凑热闹,说不准他们还关心下一个阁臣要花落谁家呢。”   刘瑾奇了,有这种盛况不是说明刘健的官声好吗?顺下去说,现在皇帝贬了他的阁臣之位,对皇帝岂不是不好?   但咱们这位正德皇帝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陛下的意思,是叫奴婢去?”   “不是叫你去,是司礼监都去。他们惋惜一个老臣,朕也惋惜。他们要体面,朕也要体面。总不能人家一失势便不闻不问了吧?”   地方的官员会这样做,但是大明中枢这些自命君子的人,则不一定。   “奴婢遵旨!那奴婢这便去了。”   朱厚照已经回到软塌上,他不会一直坐,屁股疼,毕竟现在皮肤嫩,所以会各种姿势都来一点,现在就是压住棉被歪着身子,手里自然也不会闲着,奏疏还是要看的。   听刘瑾渐渐远去的步伐,皇帝又出声,“不要空手去。你有钱,代朕送一点吧。”   贪钱的心思被点出,刘瑾脸色又垮了下来,“陛下……”   “快去!再晚一口热茶都赶不上。”朱厚照不打算看他那张脸,“记得,给这位希贤公撑撑场面。否则他在山东,吃不开的。”   说完皇帝已经不再看他了。   待他走后,朱厚照才略有深意的望了望刘瑾的背影,“来人!”   刘公公走了,自然有其他的小太监,在外面听到声音就立即过来了,“陛下。”   “将侍从室的人叫过来。”   “是。”   侍从室现在也就是六个人,丰熙、郭尚坤之外,又有四名翰林院学士在这里做些整理资料的基础工作,说起来他们也都是高中进士的一时才子了。   丰熙一瘸一拐,郭尚坤二十多岁,倒是一表人才。   “杨应宁就要入京了,朕料定他入京以后必然会替刘大夏求情,你们两个去替朕当一回说客,说服他不要做这件事。”   这是来得突然,丰熙和郭尚坤都有些措手不及,杨应宁此时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敢问陛下,见杨应宁公的时候,要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吗?”丰熙扣首问道。   朱厚照抬了抬眼皮,略作思考,“不必了。你们去了就是朕的意思。”   看到两个人都有些懵懵的样子。   朱厚照便解释,“这件事,不适合阁臣、也不适合司礼监去做。他们位置太高,如果劝不成,不就是平白让杨应宁得罪了内廷外廷吗?而且他们都涉足朝政过深,朕不想太过复杂。你们两个人去最好,既能代表朕的意思,也能简单一点。这只是单纯的一次劝说,成不成朕都不会怪罪,话带到就好。”   说到最后皇帝都有一口叹气。   刘大夏的结局已定,这个时候以杨一清的政治影响跳出来提这件事,实在不好。   尤其……朱厚照也记得杨一清也是很有个性的清流之臣,他万一给你来个血谏、死谏的,那个局面就不好了。   “陛下……因何叹气?”郭尚坤不解问道。   “朕叹气,是因为朕知道杨应宁一定会做这件事,几乎很难劝得动。”   大明的一些臣子有些轴,有些人轴没事,作为皇帝有的是办法揉捏他,但像杨一清这样的人,朱厚照并不希望他轴。   说到底,朝中又能有几人能让他放心的把西北上千里的防线交给他呢?   “陛下有命,臣等必定尽力而为。但正如陛下所说,杨应宁公此番进京,在他看来必是凶险重重,若是不为刘大夏求情,清流不会放过他,想必,他自己也不会在心中说服自己。”   这就是朱厚照所担心的难处。   “可若他……就是求了呢?”郭尚坤呢喃问道。   朱厚照把手中的奏疏放了下来,盘腿坐了起来,“嘴长在他身上,他自己要说,谁能阻止?只是如果真的事态扩大,他和朕顶牛,朕不得不迁怒于他,希望他心里不要委屈。朕,也并非伤不起他的心,朕是不愿意伤他的心。无论怎么说,他是替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说到这里,丰熙和郭尚坤就都听明白了。   皇帝知道劝不住,但是一定要人去劝。为什么?为的不是劝住他,而是一种收服人心的手段。   所谓看前三步,就是这样。   皇帝已经看到了那个求情的场面,所以那个关口里,皇帝办不办这个人?   不办,他一个大臣和皇帝死呛,再说得严重点就是居功自傲,这样也算他无罪?   办了,这是个刚刚立下大功的臣子,事情出去,不是寒了满朝文武的心?   而事先让他们两人去了,且尽量简单,就给一种苦口婆心规劝的感觉,不是命令、不是警告,而是真心提醒你,那意思就是朕这个皇帝不想对你怎么样,你立了大功,我还是希望赏你的。   这样一来,杨一清会是什么感觉?不说感动的泪流满面,至少是觉得心中有一份暖意吧?   所以才说,这叫收服人心。   丰熙与郭尚坤都是心思玲珑剔透之人,须臾间便能想明白其中要害所在。   但他们已经不会太过震惊了,当今圣上权谋心计是什么水平他们见识了太多,像是这番精彩的谋划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件事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如果什么都不准备,那么一个得力臣子马上就要和皇帝干起来,而且搞得皇帝里外不是人。   但如果准备了,矛盾就会缓和,把一个君臣相裂的局面弄成君臣相合,这才是当皇帝的本领。   所以他们现在也知道该怎么劝了,就是杨一清可以求情,因为皇帝明说了,我知道劝不住。但是我不愿伤你的心,所以你不要劲头太狠。   你求一下,大概有个样子,好向清流交代。   可不要搞得皇帝不纳谏就又是辞官、又是跪在乾清宫前几天几夜,那样僵化了局势,互相都没有了选择的空间,麻烦不就大了么?   “陛下圣明!”   听到丰熙这么讲,朱厚照就放心了,如果没想透,以他的稳重还是要继续问下去的。   “原学(丰熙字),你在朕的身边多久了?”   丰熙微微露出笑意,“差不多……也有四年多的时间了。陛下尚在东宫时,臣就为陛下掌书往来。”   “今年也三十又七了吧?”   “承蒙陛下厚爱,竟记得臣的年岁。”   “你的腿脚不好,朕最初的打算就是将你留在身边。不过朕近来在想,也许你胸中亦有一番抱负,终生在那一间侍从室度过,或许也会觉得苦闷。而且,你们两个离朕近,知道朕的脾气,若是可以出去为官,总是对那一方百姓好些,这件事朕还真的有些纠结。”   丰熙和郭尚坤心中都大动,这些话皇帝以前还从未讲过。   朱厚照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朕先前是不是让吏部尚书拟过一个省级官员的培训方案这件事?这些个清流,文章做得是好,办事却是差了一着。都小一个月了,朕还没见到东西,不提这茬。朕的意思,朕身边的人到地方,哪怕有些不守法度的地方,但都知道朕的底线,有些事情朕相信你们还是不会干的。只要给朝廷立功,大明这官儿就不会当的九死一生。就像他杨一清,朕都会去动脑筋保住他的项上人头。”   “你们也是一样,偶有过错,那没什么,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只要真的造福百姓,朕就认你是个好官。可大明官员千千万,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紫禁城里的少年天子是这番想法。你们想不想走出去?”   皇帝这番话讲得是发自肺腑,丰熙、郭尚坤两个大男人也有些双目含酸。   “臣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分,竟能于此生遇上似陛下这番恩重君主。臣等二人早已立志,终此一生,誓要对陛下、对大明忠心耿耿!”   “身边的人讲这样的话,朕还是信的。”朱厚照也有一番欣慰,渐渐的,他总是能培养出一些好用的大臣的,“朕虽然舍不得你们,但百姓更需要好官,过些时间有什么出缺,你们便去吧。朕特意挑了刘瑾不在的时候讲这些话,就是让君臣之间敞开些说,去了地方之后也不要忘记常写奏疏,朕会下令,你们上的奏疏谁也不准先拆,朝廷制度、地方官员为政有缺失之处的,记得要和朕讲,大明这么大,总是咱们君臣合力才能管得好的。”   丰、郭二人行叩拜大礼:“谨遵陛下圣旨!”   “好。至于眼前,还是先将杨应宁这事解决了再说吧……”   而在此事之前,丰熙和郭尚坤回到了侍从室已经去给礼部下催办文书了。 第二百四十章 话语权   刘阁老终于要到了他的流芳百世、宾朋满座。   这么些年放他在内阁首揆的位置上,将他夹在百官和一个喜欢‘折腾’的皇帝中间,他那心里也是苦着呢。   不过刘瑾来到刘府的时候,却也并没有见到宾主尽欢、觥筹交错的场景,而是许多人集中在门口,仔细一听才知晓,希贤公谢客!   “李阁老,谢阁老可在?”   时近傍晚,天色稍暗,刘瑾带着司礼监的尤址等人顶着大红袍在灯笼指引下靠近人群。   外臣们一看司礼监全员都来了,于是自发的让出一条道儿来,道儿的尽头正是李东阳和谢迁。   其实就是王鏊、闵珪等人也都来了,因为皇帝松了口,认了刘希贤的官声、官绩,还以一省百姓托付,所以至少在君子小人   “刘公公。”李、谢二人拱了拱手,随后也让出一个空间,露出刘府的大门。   刘瑾上前一看,果然大门紧闭,照道理说,他一个司礼监掌印,在此时开这扇门问题不大,不过人多眼杂,他也不能乱来,要是丢了皇上的脸,叫人给参上一本,皇帝的板子也是要打到他屁股上的。   “李阁老、谢阁老,希贤公这是何意?便是连两位阁老也进不了这门?”   李东阳这也确实是苦笑了,摇摇头说:“几十年了,他这个脾气从未改过。”   “那你们也是刚到?”   “有一会儿了,众人不愿离去。”   刘瑾‘嘶’了一声,做出一个‘坏了’的表情,“那这如何是好?陛下还叫咱家带了礼物呢。可这门都进不去,咱家如何向陛下交差?”   皇帝还带礼物给一个贬官?   这也倒是极少听说。   谢阁老讲,“既然是陛下的意思,希贤公总是要开门的。”   “诶,话可不能这么讲。陛下只是派咱家送礼,没派咱家闯门。这礼送到就是,收不收可不关我的事了。”   “我再来敲门。”李东阳提了提袖子,往前蹬上两层阶梯,“司礼监来人,这门还是要开的。”   刘瑾抿着嘴笑。   这些人又等了一会儿,大概是管家通传,之后刘府大门才打开。   刘健不愿意接客,一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二是这待客之礼不好安排,往常他是首揆,甭管谁来都是他的‘下官’,可现在,朝廷里有许多都是他的上司了,你叫他怎么弄?   再者,这样大肆宴请,搞得像过年一般,传到宫里去,你让皇帝怎么想?   但司礼监来人就不一样了,当今圣上还是约束着内官的,既然司礼监来了,那必定是皇帝的意思。   所以这门,他又如何继续紧闭呢?   刘瑾和李、谢二人并排进来,说句不好听的,出了宫他就是代表皇上,可不能什么都不讲究。且他也是聪明之人,知道刘健的为难,就当众高声说:“刘府不是奉天殿,此刻也不是朝会,我们来了是客人,除了客人便没有其他的身份,所以怠慢了谁也不要说希贤公没顾及你的脸面。说到底希贤公是看在皇上的面子开了门,否则,咱们连口热茶都合不上,所以除了皇上,咱们都没有面子!”   “不敢不敢。”也为难刘健了,他要在极短的时间把心态调整好,位置摆正,他向众人拱手,“今日是刘某照顾不周,请各位海涵!”   他这话的力量此时就不如司礼监掌印的刘瑾了,他说了没那么多规矩,那么自然也就是可以随意一些。   但是刘瑾坐下后就只顾吹凉热茶,而不再讲话了。   李东阳一看气氛有些沉默,就开口询问:“刘公公,陛下可有口谕?”   “也没有。”刘瑾笑着说,“陛下就是让司礼监来凑凑热闹,希贤公一心为民、即将赴任,陛下说送行的人中不能少了宫里。”   众人心里嘀咕,虽说人数多了不怕。但是皇帝心里到底有没有对他们聚于刘府不高兴,这事儿也很难讲。   现在刘瑾既然来了,有些话也就不好讲了。比如说要替刘健可惜可惜的那种场面话,那要怎么说?   如此一来,气氛竟然有些怪异起来。   “陛下胸怀广大,乃一代明君本色。”谢迁也只能就着话,讲一些没什么营养的,但大家听了其实也没什么感觉。   刘瑾一看一屋子老头面面相觑,心里有些不以为然,随后问道:“李阁老,谢阁老,你们都在府外等了许久了,应该是有话要对希贤公讲吧?”   “是。”李东阳无奈,“今日我是以老友身份来的,圣旨已下,希贤不日就要奔赴山东,这其中……”   他本想说从内阁到布政使,这其中肯定是有委屈的。但是也没能说出口……   真要讲起来,是不是就在埋怨皇帝啊?而且真有问题午朝讲啊,当时不讲背后讲什么意思,再说布政使这官当不得你还怎么地,朝廷你家开的呀,你要当啥就是啥。   “……希贤,多多保重。陛下已经讲了,只要为民做官,今后我们依旧可以在京重逢。”   刘健摆了摆手,回京他是不想了,他走之后李东阳继任首揆。几年后他又回来了,这位置要怎么摆?   那些烦心事,他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宾之,我现在越来越觉得陛下说的对。为官,造福百姓,问心无愧才是真的。现今能为百姓做点事,已是偷天之运了。”   也许这是刘健的真心话,不过大多数人听了还是疑虑,官越当越小,还当出满足感来的?我们要真觉得您这么满足,那还来啥?   不过那些带些怨气的话,当着刘瑾的面,许多人还真不敢讲。   刘瑾多聪明的人,慢慢也就瞧出来了,他有些不屑,甚至嗤之以鼻,而且替皇帝感到不平。   这其中许多人拘谨的样子还真是让他瞧不上。   所以他也干脆起来,不再磨叽,“希贤公,陛下叫咱家带了礼物来了。一般的俗物想必希贤公也瞧不上,便将这一支青毫笔送上,去了山东以后,虽说见不着皇上,但希贤公还有笔,若山东有不公、害民之事,还望递疏进京,使圣上知晓!”   这个礼物送的……好像有那么点意思……皇帝还信任刘希贤!   这是要让他多干几年不成?   “陛下如此厚礼……臣如何敢受?”   刘瑾嘴巴也会讲,道:“这礼还是要受。不受,山东的事如何说?”   那意思,就有点像圣命了。   刘健没有办法,接过笔来,面向宫中跪拜,“臣谢陛下大礼!”   好话说完,刘瑾就开始变脸色了。   “礼物送到,咱家这就走了。免得在这里影响了谈性。说起来陛下派了咱家过来,旁得没提,就说要给希贤公撑场面,防止有些人觉得人家日落西山,有意刁难,到时候一个布政使当得比内阁首揆还要难,岂不是害了我大明一方百姓?就是不知道希贤公这一府的客人,叹息人生起伏之间,心里想的是官位、品级、宦海无常,还是山东的百姓!陛下忧虑希贤公为政不便之处,在座的各位可有想到?!”   这话说得很是嚣张,许多人握紧了拳头,脸上也有愠色。但人家是司礼监的一号人物。   皇帝也借此再一次显现了亲民、为民之心,那座道德的山峰,他就是霸着不下来了。   刘瑾话讲完后,在众人目光之中亦毫无惧色,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刘府。   等到人走后,才有人怒甩衣袖:一个太监,也敢在这儿妄谈天下、百姓!   闵珪嘲讽:“刘公公在时,你倒是讲!”   “各位!”刘健高声,“若是真心来送刘某,刘某以茶水相待,若是来此吵闹,就请恕待客不周了。”   这样即使制止,倒是也还好。   刘瑾回宫之后复命,   搞得朱厚照也有些不高兴,“朕是为百姓,他们说不准还以为朕是看不了刘府的盛况,特意派你去搅局呢。你今晚这一声训斥,倒是极好,有时也该把他们的心挖出来晒一晒!”   “谢陛下夸奖。今晚奴婢才真是见识了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朱厚照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这是话语权的问题,怎么他的良苦用心还没出京师,就在文人这一圈层中变成了一种对皇帝隐隐的怨气?他们再传导下去,忧国忧民的反倒是他们而不是皇帝了!   这还得了!   而且他心里有口恶气给这帮人给搞了出来,这些个穷酸东西,酸官位、酸人情,心里头的确有酸甜苦辣,但又有几样是放在百姓身上的酸甜苦辣?   他命刘瑾去,的的确确没想太多,本意就是要为山东百姓好。没想到刘府里是如此气氛,一帮人支支吾吾的,那意思刘健受委屈了呗,皇帝委屈了一个君子是不是?!   刘府的气氛其实也是官场的气氛,大官们远离了百姓,所思所想和百姓真正有关的极少,表面上感叹一个君子之臣被黜落,好像忧国忧民,实际上也是一帮清流在一起相互吹捧,手捧圣贤书、骂骂当朝者而已。   便如皇帝想到的,刘健去山东可能会被为难,到时候影响了百姓这一点。有几人真的在担心?   “来人!”皇帝嚯然转身,“传锦衣卫!朕今日就霸道他一回,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刘府又说了什么!”   说是锦衣卫,其实是毛语文,尤其这么晚了。好在毛语文来的也快,他知道自己随时要进宫,住得都近,就在皇城边。   所以不过一刻钟,他就在乾清宫跪下了。   “还是老办法,囚徒困境。你带人去侍郎以下各官员府上,叫他们今晚不要睡了,把在刘府上说得话如数写下,对不上的,按欺君论处!”   “侍郎以上官员宣进宫来,朕听他们讲!看看到底有什么是司礼监不能听的,是朕不能听的!”   刘瑾内心狂喜,这才是他喜爱的皇帝,这才是权力正确的用法!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争名   乾清宫灯火通明,看着是热热闹闹,但是没有一丝声音,皇帝于龙椅之上坐着,脸色发寒,而面前则跪了两排大臣。   要说这些阁老、尚书,讲什么话还是注意的,特别是王鏊、韩文这些人,他们怎么会在刘健那里埋怨皇帝。甚至于朱厚照还是要从他们几个嘴巴里知道朝中的清流究竟在刘府说了什么。   但其他人就不好讲了。   而且那么多人、那么多嘴,又不是思想高度统一的严密组织,一番恐吓之后,其实瞒不住什么。   过了一会儿,三名锦衣卫披风依次进入,为首的正是毛语文,他跪下之后双手高举,而被他举着的则是十来份文书。   朱厚照眉眼一抬,边上刘瑾已经心领神会,立马躬身去拿了过来呈到他面前。   皇帝拿了一本攥在手里,侧身面对着朝廷重臣,有些话他得说在前头,“今日,朕派司礼监,为得是希贤公不至于为官场中的阴谋诡计所阻碍,刘瑾在你们文官眼中只是个太监,可他说的话,却是话糙理不糙!朝廷不可能派了一名要员去往地方,还让自己人处处掣他的肘。可今晚聚于刘府的这些人呢?这些文书里能有真正考虑到百姓的文字吗?京师里能入刘府的朝廷的重臣,其中有人嘴上说都是为国为民,心里头关心的却是官位、权力。只怕还有不少人在等着看,哪一位能有幸入阁呢!”   说完这段话,皇帝深深喘了口气,之后则语气稍缓,“朕读《大戴礼记》,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这封文书朕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但你们是知道的。朕本不想打开,但就是有些德政不修的人在背后乱嚼舌头!朕真不知道是哪里惹怒了祖宗、上天,在临朝不足三月之时,出了这些个对朕满心怨言、对百姓漠不关心的无君无父之臣!一会儿翻开了,若里面尽是对朕的怨言、对希贤公贬于地方的可惜,朕真该退位让贤,把这皇位让给有德之人!”   “更令朕痛心的是,希贤公去往山东,朕考虑到的山东百姓问题,朝中的大臣究竟考虑到了没有?朕常说大明的致命威胁在边关,各位爱卿总说那是疥癣之疾,此话不能说不对,因为大明很大,边关打得尸山血海,京师一样歌舞升平。大明真正的威胁其实就在这紫禁城!今晚这些人,哪个不是朝廷委以重任的大员?!这其中有一个人心中忘了百姓,大明就烂了一片,他们要是都忘了,大明各地就会揭竿而起!让咱们君臣死无葬身之地!”   朱厚照狠狠踩踏了一下地板,并把奏疏扔给跪在一边的丰熙,“念!”   丰熙面色沉静,翻到正面之后打开,“此文书所录为光禄寺少卿冯慎案词。弘治十八年三月二十八日晚,冯慎与都察院佥都御史成齐参、大理寺少卿严尚共赴刘府。期间府上众人所讲,皆为圣学之探讨,希贤公师从薛河东。河东之学于北方开创之后,门徒遍及陕西、河南、关陇一代,蔚为大宗。冯慎言心中仰慕希贤公之学问,值此离京之际,邀约好友共赴。仅此而已,望陛下明察!”   这话读出来,皇帝都不必自己讲话,刘健已经忍不住了,“陛下,今日之事皆因臣而起,也该因臣而终。冯少卿此番回禀,必是一时糊涂。其所犯之罪,罪在微臣!”   朱厚照紧皱着眉头,刘健此时还是要卖这个人情。   他暂时先不计较。反正刘健在官场的关系好,到了山东情况也能好些。   “成齐参和严尚说了什么?继续念!”   说来也巧,毛语文放这些文书的顺序正好下面就是都察院佥都御史成齐参的。   更巧合的是,成齐参所交代的话,开篇就让人脑门冒汗:“……希贤公辅国七年,可称明贤宰辅,朝中诸臣受恩颇多,至此番调任山东布政使,府中诸臣多为之可惜,更有大理寺少卿严尚,言希贤公虽然受辱,但仍愿赴任,是真正的不计个人宠辱得失,一心只为天下百姓!”   朱厚照再命令,“把严尚的文书打开。”   接下来就是个笑话了,严尚把自己说的话隐去了,交代出了成齐参说的那句:一个太监,也敢在这儿妄谈天下、百姓!   虽然‘一个太监’是事实,但是就像你说一个脱发的人是秃驴一样,人家肯定是心里不高兴的。刘瑾因为在君前,所以仅仅是眼睛微微抖了抖,可这心里可算是记了仇了。   之后表情恢复正常,还和毛语文来了个眼神对视,那意思:毛同知此番的安排可是到位了,完全算准了陛下需要什么。   毛语文则一副坦然模样,在文书顺序上动点手脚这是基本功夫,这点本事都没有,还在这紫禁城混饭吃?   朱厚照其实心里也知道,怎么会记这么巧合这三人就这么有戏剧性?肯定是什么地方给人动了手脚,基本上他也猜到就是毛语文。   这个人用了这么久,提拔的也快,就是因为他好用。   像是这种‘手脚’,如果不把皇上的心思摸清楚,不把朝中的局势了解透,是做不了这么完美的。   “陛下,此三人已被臣就地收押,现在就在乾清宫外,随时等候陛下召见!”   毛语文的边上,一帮文人听了这话心中寒气抖升,这个家伙为了讨好皇帝是谄媚到极致、又残忍到极致。   虽说不知道为啥牟斌的位置陛下一直没动,但从圣宠来看,毛语文接替牟斌是十有八九之事,现如今这位圣上,比之先帝其实稍稍放大了锦衣卫的力量。   几桩要案之中,也都有锦衣卫的身影。   这往后是什么光景,可就不好讲了。   “先叫他们待着,在外面冻冻,让脑袋清醒清醒,想想今天晚上到底说了什么!”朱厚照现在庆幸今晚把这件事闹大,   不然的话,这帮人酸来酸去的,酸到最后还真以为朝廷上都是道德君子,皇帝是为了权力之欲强行贬黜了一位清廉之臣呢。   “希贤公,此事于你无关,你的品性朕与朝中诸公都是知晓的。而且今晚刘府的门是朕打开的,你要说冤,朕是认的。再说,旁人说什么话,和你有什么关系,所以你不必多言。至于这三人……”   此时他刚登基,而且刘大夏、刘健之事在前,此时实在不宜再大规模黜落官员。不过好在这次皇帝与臣子争得是话语权。   皇帝脸色布满霜寒,稍作思量之后就说道:“将此三人文书抄于邸报,明发天下!其余人若有类似情形,一律照此办理。朕早就说过,他们若是朝廷的脸面,朕就丢他的脸面!”   反正非要把这帮人的道德外衣扒下来不可,不扒他们的,皇帝穿什么?   “还有,希贤公当日去山东任布政使,朕是在午朝上当众宣布的,当时不说,现在背后说,更是在司礼监有人在的时候不说。想干什么?欺君嘛!”   虽然这话说的有些强词夺理,毕竟午朝之上,谁会跳出来替刘健打抱不平,当时闵珪只是提了一点儿,就搞的气氛特别紧张。   最早看,刘健是要被革职遣乡的结局,弄个布政使,不是蛮好?   是到后来人们开始反应过来。   因为比较的对象不一样,事发时是一介布衣和布政使的区别,事后则是内阁首揆和布政使的区别,这是不同的情感方向。   “陛下请息怒。”李东阳奏禀说:“既然事情已然查明,那就按陛下的旨意去做,臣会督促通政使司,明日就将邸报印抄天下。”   大臣们现在也慢慢懂了,皇帝龙颜震怒的时候,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事情还是听他的比较好,否则又是一番风雨。   “敢问陛下这些涉及人员,朝廷又将如何处置?”   朱厚照要的是名,如果动作激烈其实对他就不利了,“罚俸三月,以示警告,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不明白其中要害的人或许觉得雷声大雨点小,但聪明人都知道,这帮人为什么会被罚。   这件事其实能特别明显得看到皇帝的逆鳞。   皇帝与大臣,开始争名了。   文人当然重名,但他们不能够伤害皇帝的名。   “今日既然都来了,那么便将朝廷的大事议一议。内阁现如今只剩两人了,依你们看,由谁补入阁最为合适?”   ……   ……   杨一清的行进步伐在到达保定府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京师里传来消息,内阁首揆刘健被贬去山东做了布政使!   这在大明还是较为鲜见的东西。   而真的听完皇帝的这一番操作,便是杨一清也有些震撼了。一个少年皇帝,面对一个威望极高的四朝元老,能将赶走他、稳朝堂、利百姓三个方面都照顾到,这岂是一般的手腕?   更关键的是,刘健走了,下一个是谁?   虽然很多人维持了表面的好看,对刘健的离去表达了各种不同的情感,不过这都是做做样子的事情,最为要紧的、最勾人心弦的其实是后面的事,那是正儿八经的权利和地位。   这对于杨一清来说,其实更是一番折磨。   起因则是张永说过的话。   杨一清老而成熟、忠心为国,对张永这样的人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几日时间相处,张永对这位杨部堂已经是敬佩的五体投地,有些话也就讲得多了些。   比如说……张永在得知京里的消息之后,马上就和杨一清说:“部堂,或许你入阁有望!”   杨一清最开始听了,心中是没有一份相信,“也不知为何张公公对老夫充满信心,岂不知本朝还未有边疆之臣直入内阁的先例。即便不谈这些,朝中有王济之、韩贯通、闵朝瑛等陛下信任的股肱之臣,就是坐好了排序,怕是也轮不到我杨一清的头上。”   张永却不以为然,“部堂说的都是一般的想法,可朝廷阁臣选定,最关键的难道不是陛下的心意?”   这话什么意思,陛下难道和这些公公们说了什么?杨一清不言语,只看着张永。   张永呢,已经对杨一清保留极少,“咱家记得,陛下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就说过,内阁的结构太单一,除了文臣就是文臣,除了大儒就是大儒,这是不对的。因为这样一来,国家大事,不都是文臣说了算?皇帝上哪里听得到其他方面的声音?而且也不该只有京官,应该要有一些地方的官员,什么都有一点,这样皇帝才能够做到兼听则明!”   这些宫中秘闻,如果不是宫里的公公说,谁又会知道?   杨一清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他想,“……可老夫,与陛下还隔着东山先生呢。”   “所以部堂不应该再为刘大夏求情了!”   这话说的容易。   “为了一个阁臣之名,要我不做我应该做的事。那我杨一清将自己的前途也看得太重了些。”   “不是谋官,而是谋事。若要谋事,则先要谋身。这可是文臣们说的话。”   “公公的意思是复套?”杨一清摇摇头,“复套已经入了陛下的心,朝廷有没有杨一清,只要陛下想做,就一定做得起来。”   “不,以咱家对陛下的了解,说不定还是要部堂做。其他人,陛下如何放心?这可是国策!难道部堂就放心?”   阁臣之名、复套之策、社稷之利、千古之名……   这些都加起来,压在杨一清的心头上,那就重了。   之后几日他一直沉默,直到走到有人说能看到京师城墙的影子了,杨一清才掀开帘子远眺了一番,他一脸风霜,望着很近的那座雄城,久久不语。   杨尚义拍马走近,“部堂可是许久未来京师了?”   “不。”杨一清特有的声音,磁性而浑厚,“弘治十七年七月,我便来过。短短一年,这里已然翻天覆地了。”   “当时如何?此时如何?”   “当时满心忐忑,此时忐忑满心。杨将军,我讲这话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懂,但以你之才,做官最好要做边疆的官,如此,世代荣光、荣华富贵不在话下。这城,还是不要入得好。”   杨尚义眼神复杂,“咱们明明是打了胜仗来的,难道还有什么不测?”   “你是胜仗,但老夫的这场仗才开始。”   张永说的话叫杨一清害怕,如果陛下真以阁臣重任相托,他又该如何处置?开开心心接了啥话不说那是忘记刘大夏之恩,如果不接,又是负了君臣之义。   要在忘恩负义之间选一个,这是天下第一难事吧,甚至于比打赢火筛还要难。   之后马车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有人过来和杨一清禀报,“部堂,宫里的侍从室来人了。”   侍从室?杨一清眼猛得一睁,那不是皇帝设置的新机构吗? 第二百四十二章 劝说   三月末四月初,京郊之地已经嫩芽吐绿,但北方终究不似南方那般绿树如茵,只有几棵杨柳树枝随风飘扬,河边的春意亭取名恰合眼前的时节。   杨一清知道侍从室的由来,新皇帝带着这么一批人,每天鞭打着朝臣,虽说他们品级不高,但接近皇帝、每日所接触的也是朝廷核心政务,其心性、机遇和眼界都远超一般人,也就差个机会,之后便是青云直上。   就是丰熙一瘸一拐叫杨一清的眼神有些谨慎闪烁,皇帝有接见外国使臣的职责,在这种情况下还将一个瘸子放在侍从室,可见此人并不简单。   亭子里,除了杨、丰、郭三人,其他人都没有靠近,这是圣意,而且皇上说的那些话其实具有某种‘私人’性质,并不能所有人都知晓。   “杨部堂。”丰、郭二人微微躬身。   “二位上差不必多礼,请吧。”   京里现在什么动静,大家都知晓。杨一清不确定,皇帝突然派人以一种非常规的方式在他进城之前见他,难道真的是与阁臣之位有关?   “部堂一路辛劳,我与铭之二人已经等了部堂好几日了。此来虽是陛下之意,但陛下其实是不想以旨意来宣部堂。”   杨一清抬了抬手,“还请两位上差明示,陛下是何旨意?”   “在下来说吧。”丰熙敛了敛眼眉,“部堂,陛下于此次宁夏之胜龙颜大悦,其缘由部堂想必也清楚,陛下是胸怀大志的英断之主。此战胜,则陛下威天下,此战败……据此而看,正德朝的第一大功臣,非济之公、贯通公,实乃部堂也。”   “过誉了。杨某奉王命,听圣意而已。此番战胜鞑靼人,上托陛下洪福,下赖将士用命,且陛下非常人,几年前就已谋划在前,杨某之功,微不足道也。”   “旁人不懂,丰某与铭之兄都是能够看得明白的。宁夏之战只是开始,复套才是解决大明边患的良策,部堂不顾世人闲言碎语,敢于向陛下奏明。这份公忠体国之心,就是陛下也是能够明白的。如今,依朝中形势看,复套列为国策已成定局,可用陛下的话说,写在纸上是一回事,落在实处又是另一回事。放眼朝中诸公,能镇守西北三镇之地、继续经营马政,还要向外进取、成功复套,这份重任谁可堪任?”   这些话虽然好听,但是在杨一清听起来其实是些场面话,皇帝难道就是派了两个人跑到这京郊之地来夸夸他?再有,能见他杨一清的人,朝中重臣、司礼监公公一个没来,就是派了这俩天子近臣,什么意思啊?   不过听这个话意,西北他还是要去,内阁是和他没有关系了。   “部堂,说到底,丰某就是一句话,陛下是要以国士待部堂。”   杨一清神情一抖,“陛下重恩,微臣岂敢?”   丰熙看不明白杨一清这个人,不管他们讲了些什么,杨一清始终沉稳自若,应对有道。   “敢问部堂,入了京、面了圣,是不是打算为刘时雍求情?”   杨一清终于十分认真起来,这是他埋藏在心里的话,这一路来,随行的都是将军、武人,还没有谁能讲出来这话,就是张永,哪怕主动告诉他,他还要请教为什么。   而这京里的人,倒是玲珑心思,相隔千里就能将他的心思摸透,果然是天子脚下,能人辈出。   但这话,他却不好接。毕竟这两人和他不熟,这种要命的东西,他怎么好轻易承认?   “上差何以认定,杨某会做此事?”   “不是在下,也不是铭之兄。而是陛下。”   皇帝?   杨一清震惊,当今圣上他只见过一次,还是去年的时候,看外表不过就是十几岁的孩子,可这心思却这样深厚。   “那陛下的意思是……”   丰熙笑了笑,“要说部堂的圣宠也真是无人可比,陛下说此事派内阁、尚书皆不合适,司礼监也痕迹过重。唯有我们二人……其用意便是陛下希望不以圣旨压人,而是真心实意的劝上一句,部堂可不可以不求情。”   杨一清拳头紧了紧,他有些不敢相信,皇帝竟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他是几十年的宦海生涯,说句矫情的话,心都像石头一样硬了。但皇帝今天的安排实在让他有些感动。   “……部堂是立了天功的人,可不要让陛下欲行赏而无门啊。”   听到这里,杨一清无法再坐着,站起来面向京师拱手,“臣老弱残身,实在无法当得起陛下如此厚恩!”   他的心里是滔天巨浪,脸上也有些动容和为难,旁人看了,还真觉得这个老头儿此时异常纠结。   思虑了良久,杨一清才重新坐下,知道了来意,他就知道该怎么应对了,所以面向丰、郭二人说:“二位上差,今日之事杨某已是两难之局,若不忘恩则必负义,若不负义则必忘恩,杨某当了几十年的官,还没有像此刻一样为难。还请二位上差能指点一二,以全人情。”   “指点不敢当,部堂这话我们二人都不敢接。”丰熙和他客气了一番,“不过,丰某不才。也有一言在心里憋不住,想要告诉部堂。”   “请说!”   “情分深浅、义分大小。陛下登基不足三月,圣君之象已然显露。往后正德一朝,文治武功皆有作为,部堂非无名小卒,只要用心,千秋万代名臣传上必少不了你的名字。不说这些,将来大明百姓也会感念部堂的恩德,这是真正的大功德。”   “若在此时囿于其他的事情,君臣失和,部堂个人安危事小,边关稳与不稳才是事大。所谓相忍为国……陛下已经忍了,部堂还有何为难?便是今日刘时雍在,部堂是愿意相信他愿意考虑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还是愿意考虑自身?”   杨一清沉着脸,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瘸子能留在皇帝的身边。侍从室那个位置,他杨一清能看到它的重要,朝堂上这么多能人看不出来?可丰熙一干就是几年,还未听闻有谁会撼动。   便是这番嘴上功夫就不得了。   但实际上,他又知道,侍从室的人平时话很少,基本上就是皇帝的‘记录官’,没想到这一出口就不简单。   “二位上差,并非杨某不知好歹,只是若非东山先生,杨某可能还是陕西一县丞也未可知。杨某也并非不知君恩大于天,否则便不会不顾东山先生的反对,极力上奏陛下西北可战。大义、小义自然是要分得清楚,可若是杨某在君前连一句话都没有……如此贪生怕死,想必百姓不会感念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名臣传中更不会记述这样的杨一清。”   丰熙和郭尚坤都有一番感慨,像是杨一清的功劳,多少人做梦都想要拿到手里,可他本人却还在考虑要不要舍弃。   这份无畏,确实值得两人敬重,也确实当得陛下器重。   “……如此,那便让部堂和时雍公见上一面如何?”   杨一清手指微微颤动,刘大厦是要秋后问斩的要犯,当今圣上对其颇为厌恶,寻常人想要见到是根本不可能得,但丰熙、一个侍从室的记录官却做得到。   郭尚坤都有些微微诧异,看了丰熙一眼,这一节,陛下可没有交代啊……   这话讲出来更不是玩笑话,他们是什么身份?   杨一清颇为正色的起了个礼,“杨某先行谢过上差援手之义!”   丰熙轻轻点头。   这件事略有冒险,可他心有猛虎,有些事他要做。   皇帝要一分,他要给三分,要八分,他要给十分。不超过皇帝的预期,他怎么对你印象深刻?   此次事情,皇帝坚信了杨一清必然为刘大夏求情,劝也劝不动,但事在人为,不到那一步,谁也不知道结果。   之后车马进京安顿。   此番大胜,朝廷是有迎接的仪式的,不是献俘,但皇帝要为取胜的将官们贺,就在午门之外。   而杨一清来不及多做休息就跟着丰熙、郭尚坤去到了刑部大牢。   要说闵珪那人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刑部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但丰熙就能大大方方的走进去。   尤其他那双腿,一瘸一瘸的,许多官员看了都是先思索、随后认真对待的模样。   京城里有这样特点的官员不多,再有这番沉稳气度的,谁不知道这是皇帝的近臣丰熙?   弘治十二年,他高中进士之后就在太子府做事,算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大臣之一。   等过了一会儿,杨一清看他竟然办成了此事,不由错愕。但他不是多嘴的人,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人家和刑部什么关系,就是他一个外人不该问的。   转过大堂,偏向北走,过了一道圆门之后忽然有一个差役出现领着他们。   刑部大牢可不是什么春意盎然的地方,刚下第一道门就开始阴森森的,光线不足、阴冷潮湿,路过一些牢房时里面的犯人蓬头垢面不说,关键满是酸臭的味道,郭尚坤都受不了,忍不住捂了鼻子。   杨部堂也紧紧抿住嘴唇,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位东山先生最后的结局竟然是在这个地方。   拐了几个弯之后,他们终于到了最深处,领路的差役一指,“就是最里面那间。”   其实……这间倒还好,角上有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窗户,阳光就从那里溜进了牢房,光线之中有一道身影仰望,不出声、没动作,像一尊雕像。   杨一清快步上前,扒拉着木头,轻声呼唤:“东山先生!”   哗啦啦,   铁链子撞击在一起的声响清脆刺耳。   刘大夏缓缓的转头,他如今是老态尽显,肮脏的头发遮着眼,湿漉漉的胡须又长又乱,哪里还有一丝位极人臣的模样?   “应宁?”   “是我,是我。”   丰熙眼睛看了看差役,示意他去把牢门打开。   刘大夏如今大概要忘记了时间了,也压根没想到杨一清会来探望。但他的脑袋还算灵活,“应宁能来到京师,说明这场仗我们打赢了?”   “赢了!”   “哎……”刘大夏忽然一声长叹,持续摇头,“应宁,你不该啊!”   “东山先生……”   “当今圣上少年登基,自古以来都是年少的帝王好大喜功,但朝廷用兵岂是儿戏?若是胜了,国库掏空;若是败了,社稷不稳。此种事除了为帝王平添功绩,于百姓可有一丝一毫的益处?你现在打赢了这场仗,证明了我是错的不要紧,但证明了陛下是对的,往后朝廷还会有更多的仗,这样穷兵黩武,便是太祖、太宗时亦入不敷出,更何况是如今?!”   刘大夏待了两个月监狱,还是这样的想法,而且此时他看到杨一清更加心痛,直接转身,“你走吧!”   杨一清哪里会就这么走开,他说道:“东山先生,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在陕西任职二十年,我支持陛下做这件事,不是为了我杨一清立功受赏,而是我见到了太多鞑靼人的烧杀掳掠,我大明百姓犹如待宰羔羊一般,若是朝廷不打这一仗,则家破人亡便始终会在边境发生。大明保护不了他的子民,即便咱们说盛世,但自古以来哪有这样一边挨打、一边自封盛世的盛世?”   “此番来京师,我欲向陛下求情,请陛下宽恕东山先生,哪怕拼得龙颜震怒,这话我也要讲!”   这话出口,刘大夏就知道,杨一清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杨一清。   “……不可。”   “不可?”   “应宁,天下已无我容身之地,我出去和不出去于社稷、苍生都是一样。既然如此,刘大夏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至于你,此番立功,圣眷正隆,正可借此机会向陛下进言,请陛下收拢好战之心,休养生息、善待万民,如此方是我辈之人应为之事。”   杨一清的这个理念和刘大夏还是有区别的,而且他也不想骗人,“东山先生,这一点我无法答应你。但我受你重恩,那些话该我说,我一定要说。”   刘大夏看向杨一清的眼神已经失神,自己后退了两步背对着杨一清坐下,“我在里面,应宁即便与我有分歧,咱们也有同僚之谊。而且我已经有了打算,即便你向陛下求情,我也不会出去。你走吧。也不要再来了。”   “东山先生……”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是杜甫赞扬蜀国丞相诸葛亮的诗句,此时咏出来,既希望大明能有诸葛亮,也是希望他杨一清一飞冲天以后,能以诸葛亮为榜样,不要让大明就此沉沦。   杨一清无奈只能暂时离开,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丰熙开口,“当年孔明所受之委屈,后人能受者鲜矣。”   杨一清微微停顿,随后不说话向外走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大宴(一)   杨一清入城不久后,宫里的圣旨也递了出来。   朱厚照等自己的将军已经很久了,他没有搞献俘或者受降,又不是火筛,逮着一点东西,搞得跟征服了草原一样,其实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但这些出生入死的将军,朱厚照心中早就发过誓,他绝对不会让那种‘死在自己人手中’的事发生。   周尚文、谭闻义、孙希烈、于子初、常大晟、柳江杰、史大淮和徐镇安。这八个甲级卫的指挥使名字,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当初他们可是立过誓言的。   这帮人因为这层缘由,自己私下里也相互抱团,再说句小人的话,其他人其实不太能入得了他们的眼,我们和皇帝什么关系,你们又是哪路货色?   再入京师之后,八人不由意气风发,手上或多或少有军功,京里也大变了模样,几个月之前他们还是无名小卒,毕竟天子脚下,一卫指挥使又能大到哪里?但几个月后,他们作为皇帝的亲信,人生得意至此,会作戏的文人能够面沉如水,但他们这些二三十岁的武夫哪里懂得了那么多?   西北苦寒,京师繁华,又是春暖花开,刚入城的这个晚上,他们就有些按耐不住兴奋了。好在皇帝的圣旨来的及时,将他们敲醒——明天还有正事儿呢。   杨尚义、周尚文为首,一帮人全都跪地接旨。   宣旨的是司礼监的尤址公公,他现在也不容易,虽然皇帝宣了他来司礼监,但毕竟上面还有个刘瑾,人家可是看着皇帝从小长大的,而且还不待见他,   论舒适,还不如他在山东当个镇守太监。   现在势单力薄,对于这一帮武将,他也不嫌弃,言语之间极尽客气,“杨将军、周将军,恭喜了。此番在宁夏大展我大明军威,陛下对此颇为振奋,已经在宫中等着各位了。往后,咱们还要多多往来才是。”   杨尚义是跟着王越的人,王越什么路子他最清楚,在他看来,宫里的这些没根的人是最不能得罪的。   “多谢尤公公,眼下杨某公务缠身,等事毕,务请公公赏脸。”   尤址听了耳朵一动,心中想着:武人还是比文人要好些。   这些日子,他橄榄枝抛出不少,但愿意接的其实没几个。   边上的周尚文眉头皱了皱,他对这些事并不擅长,心中只想着明日的大宴。   之后杨尚义带了尤址去了一旁小叙,他们八个人是只能自己互相看看。   “……杨将军,和这个尤公公很熟?”于子初这样嘀咕了一声。   周尚文转身盯了他一眼,脸色冰寒,却也没说什么。   武将之中,敢于和他们比圣眷的,也就是杨尚义了。他的出身可以追溯到王越,那是皇帝还是太子时就非常坚定的太子党。这几年来,皇帝将大明骑兵交给他一个人带,那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和金钱,要说皇帝不宠他,那是谁也不会信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这些个‘上直亲卫’的指挥使,和他相比其实也落了下乘。   但要说世事也确实弄人。   这次在宁夏,杨尚义率领的大明骑兵虽然一路追击火筛至长城,打得是荡气回肠,可说来说去砍下的首级也就两千出头,关键是还给火筛跑掉了。   真正立下奇功、活捉扎那的反而是周尚文。这下双方就有的说道了,谁都有不服气的地方。   周尚文现在胳膊上还有伤呢,谭闻义、孙希烈两人作战时也是冲锋在前,他们都是勇武无双的人。   但杨尚义是没啥伤的,他是一路追击,总不至于自己从马上摔下来。   “彦章兄(周尚文字),明日陛下大宴,到时有何封赏也会有旨意下来,这个时候杨守文(杨尚义字)和司礼监的公公往来密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自己也应明白,论功劳他是不如我们兄弟几人的。”   还有一句话于子初藏在心里,他手里的兵马还比咱们厉害的多。   周尚文和这七人,原来都是以兄弟相称,但是接触的多了,他个人多谋略、又添勇武的能力还是让他们信服,再加上此次洛浦河之战,周尚文大概率是要成为他们上司的,所以事情怎么办还是要周尚文有一句话出来。   周尚文自己也想得到于子初说的这些事,但是他脑子里也有皇帝的形象,“……你们都觉得,陛下是轻易被蒙骗的人?”   听了这话,七人也不由沉默。   “司礼监也好,兵部堂官也好,即便以往他们说什么话重若千斤,但陛下是何等气象的帝王,涉及封赏功臣的大事,司礼监还能说得上一句话?”   周尚文越说信心越足,这是对他自己判断的信心,也是对皇帝的信心,“就让杨将军去做吧,咱们安安稳稳的度过今夜。”   但如何安安稳稳?八个大男人大眼对小眼啊?睡又睡不着,早就闲出了鸟。   好在恰是这个时候,有个其貌不扬的人进来,但一亮锦衣卫的牌子还是震惊了他们,“八位将军,陛下口谕,请几位星夜入宫,再续前时之约。”   周尚文表情略有振奋。   论圣眷,谁怕谁?   ……   ……   丰熙和郭尚坤大约出去了小半天时间,回到乾清宫也没什么话,只是在递奏疏的时候,低头和皇帝讲:“陛下,杨应宁已经到京师了。”   “知道了。明日照常摆宴,咱们君臣都不要去管他了。”朱厚照脸上有些沉思,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接下来如果还是要当众不给他这个皇帝选择空间,那也没办法了,没有杨屠夫,还能吃带毛猪不成?当然他心里还是希望能顺利些,大宴群臣的时候,有个人搅局多不好?   乾清宫里烛火摇晃,炭盆也不再需要,春天的感觉还是好些,穿些单衣也方便。   丰熙不知道皇帝是什么心思,但也不敢多说,还有好几位朝廷重臣在呢。   “立复套为国策之事,朕会在大宴时向将军们宣布。”皇帝没有抬头,只是这样告诉内阁和各部尚书,“……若是没有将军愿意接此重任,那是朕教人无方,谁也怨不得。若是有人领,朕还是希望各位爱卿能暂时先放下心中的成见。咱们君臣齐心,开疆拓土,等将来到了地下,也有脸能够见祖宗。若是把祖宗的土地越守越小,咱们自己说的头头是道,后世人知道了,怕不知道要怎样耻笑我们呢!”   为了复套的事,内阁首揆都给皇帝搬开了,这个时候没有跟随刘健去的,还能有话什么好说?   所以这是没什么的。   不过韩文启奏,“陛下,若要复套,则宁夏镇亦需一支大明骑兵,微臣惭愧,按如今的国力……臣恐国库负担过重。”   “知道的。因为有难度,所以咱们君臣都要勤勤恳恳,不能有一日贪图享乐,朕励精图治,各位爱卿也要忠心报国,三年做不到,那就五年,五年做不到,那就十年,朕才十五,若是能在二十五时完成此志,朕也认!因为这是朕的责任!”   这话说得特别像皇帝历来的风格。胸怀大志、坚定不移。帝王,就是需要这样。   “吾皇圣明!”   提前打招呼,已经是朱厚照给他们面子了。   就是什么都不说,又能怎么样?满朝堂的将军都是皇帝的亲信。当然那样治国过于粗暴,朱厚照并不屑。   臣子们离开后不久,司礼监的尤址回到乾清宫。他现在非常谨小慎微,一个错误的动作都不敢有,蹑手蹑脚的到御案前边儿跪下,“奴婢参见陛下。”   “怎么样?”朱厚照一边写字,一边问道。   “回陛下的话。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杨、周二人……似乎貌合神离。”   朱厚照笔锋顿住,这时他才抬头,“何以见得?”   尤址于是将那边事仔细一讲,杨尚义和他套关系,却把周尚文八人撇在一旁,这足以说明问题。   皇帝则轻轻一笑,武人玩这些心思真是又粗糙、又好笑。你要和司礼监套近乎,干什么当着周尚文的面?那意思仿佛就有点像是小孩炫耀,你瞧,我可以,你不行。   “杨守文和你说了什么?”   “初次见面,也都是些场面话,就是大宴后,他还请了奴婢。”   朱厚照想着,看来这是继承了王越的那一套,对于一个武将来说,搞不定朝廷确实在边关掣肘过多。   先瞧瞧吧。   “这事,你做得好。”朱厚照对尤址有一番赞许,杨尚义和他私下里的事回来也照样禀报,看来他是抓住了在宫里的生存法则。   尤址初来乍到,根本就没有依靠。几次一瞧,就知道皇帝别的不问,就是要诚实、忠心,所以他也只能将这些发挥到极致,这样靠着皇帝,才有一条活路。   “奴婢,谢陛下赞誉。”   “做得好,自然是要赞誉。”朱厚照重新执起朱笔,蘸了蘸后继续嘱咐,“杨守文那边,你和他保持关系就好,有些话他可能不敢和朕讲,所以和你讲了什么你记得告诉朕。”   尤址心头大喜,皇帝真是不一般的手段,竟然不动声色允许他和这位将军密切往来,他本来回来禀报是有些害怕的,“奴婢明白的,奴婢对陛下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你也不必太害怕。”朱厚照笑了笑,“朕知道,你还是懂事的,只要懂事,你有什么好怕的?”   “是,奴婢天生胆儿小,也瞒不过陛下,藏来藏去还是叫陛下一眼给瞧出来了。”尤址受了些鼓舞,就壮着胆子问,“杨守文这边儿,奴婢有一节摸不准……”   “你说。”   “便是杨、周不合的情况,陛下要奴婢往哪个方向使劲儿?”说完这话他赶紧磕头,“奴婢愚钝,不知圣上的意思,心里想做事,又怕做错事,因而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还请圣上恕罪。”   朱厚照不由乐了,“不知道差事是什么,本就是该问清楚的。有什么恕罪不恕罪的?问清楚了,也才好办事。就怕有些人,搞不准还自信满满,一不小心替朕做了主,你说朕是治他还是不治他?”   “当然要治,不论什么理由,大明的主只能陛下做,旁人要替陛下做主,便形同造反谋逆!”   朱厚照眼睛微微露出笑意。老实说他已经开始有些自得了,自得于将尤址召进司礼监这一步棋。   都说大明朝的太监对皇帝最为忠臣,这个尤址确实让他感受到了这一点。   “起来吧。杨、周二人的事,你只听不管,任他们去。”   尤址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吩咐,只听不管,任他们去?这样下去万一出什么事咋办……   其实皇帝的心思是……武将们抱成一团,皇帝怎么办?   不过这一句就不必和尤址说了,他想得明白是他的事,想不明白也是他的事。   “奴婢遵旨。”   尤公公这下心中就安定了。   今晚对他来说特别的关键,他走出了关键的一步,找到了接自己橄榄枝的人,还被皇帝所接受……这件事,背后的深意更加不简单。   因为它代表着皇帝在扶持他。再深一步想,一定是刘瑾哪里做得令皇帝不满意了。   刘公公那个人,尤址是知道的,到底还是心思多,也就是当今圣上睿识英断、权谋手段无双,这才压制着他不敢稍有异动。   换了旁人,不知道司礼监要膨胀到什么地步。   可话说回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刘瑾本就是心思复杂之人,又如何能做到事事都向皇帝坦诚?   也就是说,现在是他尤址蛰伏之时。终有一天,司礼监是要换姓的。   这边想着,其实心中的笑意已经忍不住浮上了脸,进司礼监时撞见迎面走出的马永成。这可是刘瑾的铁党。   “……喲,尤公公今日是撞见了什么大喜事,这嘴角啊,都快咧到耳朵根子了。”   水太深、风太大,没有实力少说话。   尤址立马换了赔笑的谄媚脸……   ……   ……   而皇帝也等到了从宫外宣得的八卫指挥使。当皇帝是可以脚踩两只船的,今天对你好,明天对他好。收服文臣他有很多种办法,但武将,还是让这些人明白,皇帝一样有实力最为稳妥。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宴(二)   周尚文等八人在暗夜中由乾清宫的奴婢去接头,领到皇帝面前。   朱厚照其实已经知道这几个人中,有些是有点儿小瑕疵的,比如说于子初爱钻营;谭闻义并没有闻到多少义,他爱财,说不得就有贪墨行为;孙希烈脾气不好,平时很容易冲……   但从管理学的角度来说,一个团队的草创时期,缺点会被上升的势头所掩盖,作为皇帝他心中有数就好,也不至于现在就发作起来。   周尚文等八人听到旨意也是马不停蹄,大宴的前夜皇帝宣他们进宫,说不定会有什么秘密的旨意。   “既然人到了,就宣他们进来吧。”   “是。”刘瑾恭敬的低头退出,随后周尚文等八人鱼贯而入,并在君前行叩拜大礼。   朱厚照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眼,他对上次见面还是有印象的。   “……都痩了,史大淮和徐镇安痩得最多。谭闻义黑得最狠。”   皇帝这样的语气他们心里都稍稍放松了些,谭闻义笑着回奏:“瞒不过陛下的眼睛,臣自小就是这个毛病,太阳晒一晒,很快就黑了。”   “嗯,都受伤了么?”   于子初回禀,“我们几个都还好,一些皮肉伤,周指挥使伤得最重。身上三处刀伤,还好都不是要害。”   朱厚照心里也有些发虚,   战场上的事千变万化,有时候就是一个瞬间,一条人命就没了,他改变了历史走向,尤其改变了周尚文的人生,要是一不小心弄得这么个名将牺牲在战场上,那可就亏大了。   “现在伤势如何?”   “回陛下!”周尚文举臂说话,“臣是军籍,自小便是武人,从小到大所受的伤多到已经数不清了,几处刀伤,不碍事的。”   朱厚照听到这个,心稍稍安了一些。   “怪朕,朕是心急着想要见你们,就忘了这一茬。尤址,你去一趟太医院,简单说一下伤势,叫他们备上可能会需要的药过来。”   尤址二话不说,那八人则是叩头谢恩。   皇帝不理那些,他已经离开龙椅,并招呼他们八人换间屋子,围坐在了软塌之上,每个人面前也摆好了四四方方的深棕色小桌,上面有一壶酒,还有三道简单的菜,鱼、鸡和煎豆腐。   “朕还小,就不喝酒了,你们少喝些,不要过量就行。”   皇帝这番做派看得他们有些目瞪口呆,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接着,皇帝又开始饶有兴致的问:“所谓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彦章这次以少胜多,以军人血性力战克敌,实在令朕羡慕。依你们看,鞑靼军威如何?朕要是御驾亲征,能不能横扫千里,也像今日这般一战而胜!”   周尚文有些惊讶,他想着:看来皇帝到底还是少年心性,竟然地狱般的战争场面生起了兴趣。   他哪里知道,朱厚照是一个后世男人,封狼居胥,禅于姑衍,饮马瀚海,勒石燕然……这些武将的最高荣耀,经常也会令他的内心激荡!   民族主义也好、个人英雄主义也好,或者是爱做梦的俗人也罢,他就是喜欢、所以梦着有一天能够纵横天下,指着北方、有底气的说出那句:不教胡马度阴山!   八人之中,有人听到皇帝尚武,内心还是开心的。但周尚文则略有谨慎,“陛下,他们连我们八人都胜不了,哪里用得着陛下亲自出手?”   “不不不。”朱厚照指着他说:“你可不能跟文臣学这些,拐着弯儿来劝朕,朕又没下旨要亲征,你慌什么?”   “陛下恕罪。那……要说鞑靼军威……依臣来看,还是盛过边军的,此次宁夏之胜,一是陛下筹谋多年,方得此功;二是杨部堂诱敌深入,指挥若定;三是杨副总兵救援及时,追击如风;四是火筛轻敌冒进,随意分兵。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但这样的幸运并不会常有,因而末将以为,此次过后,要想再有这般大胜,怕是很难了。”   朱厚照给他说得心里了凉了下来,“朕明白你的意思,从此后,鞑靼部必定不会与我军主力决战,也不会再上杨应宁的当了。”   周尚文心中赞叹帝王的理智和务实,“陛下圣明。”   “那咱们便打到长城外面去!”朱厚照盘算着自己的年纪,掌握朝政,他这个岁数是可以了,但上马杀敌,怕还是小了些。   周尚文有些无奈,皇帝似乎对此有一种执念。他倒不是和文臣一般的心里,而是哪个将军打仗也不喜欢带着皇帝……那他娘的是多大的压力。   “陛下,此事也不必过于心急,有宁夏之胜,西北可有十年安定。”   “你们呐。”朱厚照也盘坐着,两只手按着胳膊,讲话跟个大人似的,“不要老是嘀咕着朕要是真去了怎么办,你们心里面会觉得朕是个不聪明的皇帝,司礼监有什么把持军政的权宦?”   “臣等不敢。”   “所以轻松一些。自古以来的雄主,有几个没上过战场的?朕又有什么可怕?当然,朕也不是觉得那里好玩,死人、丢命的场景,光是想想也不会好玩。朕是没有办法,祖宗江山扛在肩上,有些事不得不为,你们都是与朕有过约定的,要体会朕的志向、朕的责任,朕该做的事。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哪怕背些骂名,但至少朕要告诉后人,大明天子到朕这一代,不是懦弱无能之辈!朝中也的确有人在说朕的不是,但你们是领兵的将军,这些不关你们的事。说得粗俗些,这个错,朕都不认,你们怕什么?”   “臣失言!”周尚文此刻也知道,虽说皇帝理解了他先前的话,但那是皇帝胸怀宽广,实际上他还是不该那样说,“既然如此,臣便陪着陛下,醉卧沙场!哪怕征战不回,也好过平庸度日!”   “这才对!”朱厚照指了指他,随后又问道:“你们抓到扎那的时候,他有说什么话吗?”   “额……”周尚文、于子初、谭闻义等人都有些愣住。   “骂朕了?”   没人敢说话。   “是不是男人,叽叽歪歪的!”   于是八人都点头。   “骂了朕什么?”   于子初聪明,开着玩笑说:“陛下,这我们八个胆子加在一起也不敢说呀。”   朱厚照笑了笑,“这是好事。敌人骂我们,说明我们打得他疼,成王败寇,有什么能耐战场上见真章,骂朕一句,有何用处?这且不提,你们觉得扎那这人,杀还是不杀?”   “臣以为该杀!”谭闻义说得斩钉截铁,“扎那是火筛帐下主将之一,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汉人之血,不杀他,天理难容!”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你们有谁知道怎么在茫茫草原上寻找到敌人?”   周尚文一点就通,“陛下的意思是,扎那知道?”   “只能说可能知道,毕竟他在草原出生、长大。”   “……但扎那这个人桀骜不驯,应该很难降服他。”   “降服不了就杀掉,这不必纠结。朕的意思是,你们心里要有个这样的意识。不过此事稍后再议,朕先见见他再说。”   “是。”   “至于封赏的事,明日会在大宴上宣旨。彦章,朕思来想去,还是要你去大同镇守。”   别人都不提,先告诉了周尚文,其他七人虽说心服口服,但心里头羡慕还是有的。   “臣受陛下如此信任,岂敢不受?!”周尚文也是一时激动,但话说出口才忽然意识到什么。   等等,是到大同?   于子初等人也晕掉了,大同副总兵不是杨尚义吗?杨尚义此番立功,升为总兵应当问题不大,这样一来,他就成杨尚义的部下了!   会不会是皇帝秃噜嘴讲错了?!   但朱厚照眼神幽幽,脸色不变。   这世上,人心就是这样。   前几天,王鏊、韩文、闵珪特地三人到侍从室递了条子,说有要事奏禀。   当时是一个相对清闲、微凉的下午,他本是在湖边吃上一点点心,结果心腹大臣连伺候的宫女都不愿意留着,要只说给他听。   他其实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意的拍拍手,结果王鏊一开口,事情就有些不对。   王鏊说的意思也很简单,“……弘治十二年,杨守文便领命节制大明唯一的精锐骑兵,至今已有七年时光,如今大明骑兵精兵两万,军威大盛,此次面对鞑靼火筛,更是可以追击百里!”   说到这里朱厚照眉头其实已经动了。   “陛下,将不知兵是缺点,可兵只知将,更为致命啊!”   闵珪还在一边鼓动,“微臣以为这也是在保护杨副总兵,此次千牛堡一战,朝中大臣多对大明骑兵兵锋之盛感到震惊,就算微臣三人不提,朝廷当中也会有人弹劾杨副总兵,而且弹章只会越来越多,到那个时候,反而难以收场。”   韩文自然也是赞同的,“臣附议。且杨副总兵立了大功,朝廷要赏他,而非罚他,这又有什么不行?”   朱厚照轻轻的敲击木椅上的扶手,这确实是个问题。   杨尚义和他的这帮弟兄……以前不打仗不知道,这次一打,战果惊人,那么随后就是杨尚义所掌握的军力惊人。于是自然而生的就会催生出一种情绪。   有的时候,会不会反不重要,能不能反才重要。真要说战果,周尚文更夸张,怎么王、韩、闵三人不提周呢?便是因为他仅是一卫指挥使。   “那么,他那些部下呢?”朱厚照沉声问道:“是让他带走,还是留下?如果带走,那么他们始终是一团。如果留下,这帮人,又有谁能够压制?”   “……其实有一个好办法,就是于勋贵之中,请国公爷……”   皇帝直接摆摆手,政治斗争是增强实力的手段,如果政治斗争,斗到最后还削弱了自己,这他就不考虑了。   万一打个败仗,搞成鸡飞蛋打,呵,那的确是不愁什么造反不造反的问题了。   “留下!”王鏊平时话并不多,但关键时候还是有主见,“朝廷的官由朝廷任命,没有圣旨,他不能带走一人!”   朱厚照点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   他这个皇帝也该敢于得罪这些武人。刚刚王鏊讲这话的时候,其实他心里一惊,竟然在想,这样调动,会不会令杨尚义感到不高兴?随后就有些后怕。   如果有这种心理产生,还是趁早行事。宁愿君臣之间不讲什么感情,这件事也要做。   局势摆在这里,不做,则将来杨尚义必死!   ……   ……   他们进宫的同时,宫里也有一个纸条子出宫,去的是杨应宁的住处。   杨部堂捏着这张纸条,烛火前的老脸面沉如水。   杨尚义是皇帝的爱将,周尚文等八人更有半夜入宫的幸运,就是他这个一方主将也有京郊等候的待遇,皇帝几番操作之下将他们这些人收拾的服服帖帖。   他在想,以陛下驭下之严,张永又是东宫的老人,如果没有皇帝的首肯,他怎么敢私自通传消息?他可不觉得自己已经和张永有了足够的相互信任,结成了某种政治联盟,所以这个行为一定具有政治含义。   双指夹着纸条在烛火之上燃尽,纸张消失极快,几乎瞬间就成了一缕白烟。   既然是皇帝授意,那么让这八将入宫就是有意要让他知道,其中不过两层意思。一,这些人都在皇帝手中,其实是对他这种手握重兵的边疆大臣的某种警示;二,是要让他看看,顺从皇帝的人是什么样的宠幸。   时间慢慢进入深夜,杨一清房间的烛火还没有灭,屋外有下人敲门,“老爷。”   杨一清胡须翘了翘,“何事?”   外面传来声音,“杨副总兵求见老爷。”   杨一清略有一丝烦躁:他来干什么。   “让他进来!”   “部堂!”   他们一路走来,有些客套话此时便也不必讲了。   今夜杨尚义急速赶来,是来求救来了。   他脸色焦急,连坐都坐不下去。   杨一清抬眼只瞧了一下,“明日是大宴,杨副总兵也在重赏之列,何以今夜如此焦急?”   “还请部堂救我!”   杨尚义到底消息灵通,他降低声音但不降低语速,“部堂,末将得到消息,朝中有人嫉妒部堂与末将宁夏之功,要捏造罪名,参我们一本!”   杨一清眼睛微眯,“杨副总兵是陛下宠将,手握大明骑兵,又立下如此军功。一封弹章而已,你怕什么?还是说,杨副总兵觉得那罪名并不是捏造。”   “就是捏造。但是……”   杨一清轻轻一笑,“但是你无法辩解,而且是怎样都无法辩解。”   “部堂知道?!”   “老夫早就说过,京师比边疆更加险恶,因为人心比任何刀刃都锋利。杨副总兵,你我相交不深,但老夫爱惜你是个人才,所以这句话倒是可以说。你听不听得懂,那就是你的事了。”   杨尚义到此时也没什么架子可摆了,“还请部堂不吝赐教。”   “边关的将领打仗,打不好是死,打得太好也是死,你的骑兵向北几百里,也可以向南几百里。为何会如此,其根源不在朝廷制度,而在人心之间。你也不要去怨谁,因为说到最后谁都是那三个字。”   “哪三个?”   “不得已。”杨一清站起来,背过身去,“老夫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但如果你觉得哪里不对劲,最好多思考思考自己的错处,因为迄今为止,陛下做的所有抉择都是正确的。这,也是为你好。”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大宴(三)   弘治十八年四月初四,皇帝命钦天监的官员选取吉日,将花马池之战的有功将士召进皇宫。古人对天气的变化有一个基本的经验性判断,四月初四这日天空蓝如一片碧湖,白云层层,暖意融融。   吉时一到,皇帝便登上午门,他今日身穿冕服,腰系玉带,虽然脸庞稚嫩,但几年时间运用权势的手段犀利,所以自身自有一层威势,迫人心神。   这是掌握实权的帝王。   皇帝左右两侧有大汉将军执戟站立,一直延伸到两侧的翼楼。   朝廷的官员已分文武,在午门之下站列。皇帝要在这里简短的进行宣旨,随后入午门,行大宴。   这片天上的云彩飘过了一片又一片,距离上一次有这么多的武将齐聚,还真不知要追溯到哪一年。   早些年吴宽、程敏政等人劝谏太子、后来是刘大夏、刘健,到此刻,朝堂上吏部、兵部、户部……都为皇帝掌控。   上直亲卫也被部分恢复,军学院每日宣传‘类民族主义’的价值观。   皇帝初登基,又有此次花马池之战的大胜,皇帝亲自提拔的武将借此机会皆可登堂入室,掌握机要。   似李东阳、谢迁等成化、弘治年间的老臣心中都很复杂,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但形势已经全部改变,同样是站在君前,可那份感觉早已不同。   李东阳早上碰到王鏊的时候还深深看了他一眼,当年王济之最早说一代圣君,这才过去多久,话就已经应验了。   哪怕是纠核百官仪态的御史都觉得轻松不少,除非真的肚子痛或者身上痒,否则谁会在这里扭来扭去。   “咳。”   司礼监刘瑾故意发出这样的声音,午门前的所有官员神情一凛,所有心神集中起来。   不久后,朱厚照的视线里出现杨一清,他领着众人自远而近,来到午门之下。   “臣三边总制杨一清,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老头儿使出了浑身力气大喊,“正月末,臣接上谕,整军备战,戍边保民。幸不辱命,三月我军于花马池痛击鞑靼,斩杀敌军八千余,夺回牛羊数千头,金银六万余两、布匹铜铁无算……”   这个时候作为皇帝的朱厚照只用说一个字,“善!”   之后刘瑾传话,两边太监、大汉将军一个一个复述皇帝的话,一时间喊声震天,气势如雷。   这样的程序都是事先已经安排好的,朱厚照没有兴趣改动。   内阁李东阳代表群臣,请皇帝赏赐有功之臣,皇帝再说一个字‘准’。   实际上,所有的升赏先前都已经拟定。而且有些消息已经透露了出来,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振武营指挥使周尚文将会代替杨尚义统率大明骑兵。   而杨尚义则摘去副字,但却不是大同总兵,而是升任宁夏镇总兵。   这是颇有味道的一次调整。   对于周尚文来说考验极大,原先那些杨尚义的人他能不能震住,就全靠他自己了。   对于杨尚义来说一样惊心动魄,皇帝做出的这个动作,使他莫名害怕,同时也有一丝不敢与人言的心寒,他自问是没有任何异心的。   其他如谭闻义等人也都各自有赏,但最为重要的杨一清却没在此时宣布。   朱厚照深深看了老头儿一眼,他到此时都不确定,杨一清一会儿会不会替刘大夏求情。   ……   ……   过午门后,奉天门外的广场上,宫里已经摆好了几十张圆桌,皇帝单独一桌,他左右两侧离得近的分别就是朝廷重臣和杨一清等人。   仪式不像刚才一般庄重,朱厚照就随意了一些,   “朕今日大宴群臣,一是为杨应宁等有功的将士贺,二是为大明国运昌隆贺,大明国祚传至朕的手中,已历百余年,上次有花马池这样的大胜也该有几十年了。朕不是开国的帝王,还没有什么丰功伟业。所以朕要感激为国征战的将士,今日之后,朕与诸位便一同留于史书之上了。”   朱厚照举起手中杯,示意其他所有人,“敬为国征战的将士!”   皇帝这样,就连李东阳、谢迁等内阁阁臣也不敢托大,全都站起身敬酒。   这一次,皇帝的酒杯里是真的酒,喝入口中稀稀拉拉的,辣得他嗓子疼。   杨一清官位再大、功劳再大,也不敢就这么轻受下来,他立马跪地,“启禀陛下,臣累受国恩,才有今日。一骑孤影过山川,家国万里赴戎机,身为大明臣子,自当上效君父,下安黎民,但有微功,也是仰赖陛下筹谋,臣何敢居功?”   朱厚照等了他很久了,看他终于出列,那眼神便朝边上的丰熙、郭尚坤看了看。这两个家伙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劝成。   “……家国万里赴戎机。”皇帝呢喃着,重复杨一清念得这半句短诗,后半句尤其合他的心意,“这句好。先前朝中有大臣言朕少年心性,喜好兵事。他们又哪里知晓,所谓喜好兵事,其根源在保家卫国四字。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朕若是不做皇帝,还真愿意当一个少年将军,践行你这句‘家国万里赴戎机’!”   说完,他看了一眼杨一清,那样子像在等些什么。空出的时间令李东阳等大臣都略有惊奇,还以为皇帝是有什么事。   这片刻之间,杨一清的内心其实已经翻江倒海,皇帝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的人,这么隆重的为他们庆贺,他在这个时候忽然为刘大夏求情……   朱厚照也确实在等,如果没有,他就要说接下来的话了。   时间一分一秒,   杨一清终于又开口,“……陛下……乃天生天子,麾下猛将如云,臣于宁夏所遇主将,皆愿成为陛下万里赴戎机!”   朱厚照眼皮子抖了抖,他抬头向丰熙看去,这个时候,他便不是面无表情了。   杨一清面对清流压力,竟不开口?   好!   皇帝伸出手去,将手中酒杯递给刘瑾,自己奔向御案,随后转身,“西北三边总制杨一清听旨!”   “臣杨一清接旨!”   “弘治十八年正月,鞑靼火筛部有兵四万余骑,于国丧期间寇边掠夺,杀我子民,辱我国体。你运筹帷幄,诱敌深入,花马池一战,歼敌八千余,打散火筛部,于长城之内截杀敌军,大涨我军之威,使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使朕可以告慰祖宗在天之灵,不负先帝厚望。杨一清,于此节你有特别的功劳。”   这话的意思谁都听得懂,弘治皇帝刚刚去世,鞑靼人便领兵来犯,这个时候击退敌军,新皇帝当然感激。   说起来,也有不少人羡慕杨一清,人家立战功就是战功,他立战功时间点还挑的特别好。   “……朕也不是不敢赏的人,只要有功,哪怕是破例,那又如何?其他各位爱卿也是,朕等着你们也为大明立此天功!”   这样的调门起得有些高,可杨一清实际上已经是西北三边总制,总督西北军务,再升还能往哪里升?就是杨一清自己心里也嘀咕。   “……贤臣辅弼,乃治国之道。朕的内阁如今不过两人,朕便亲赐,你入内阁,以阁臣之尊掌西北军务,位列谢阁老之后!”   竟然是杨一清!   刘健去职之后,满朝文武都在盯着会有谁递补入阁,众多人在王鏊和韩文之间摇摆不定,怎么也不会想到圣心默定之人,竟然是杨一清!   可他依旧领西北军务,京中需要阁老议定之事,以后又当如何决策?   总不能有什么大事就先给杨一清去封信,再等他回封信说明自己的意思。固原府远在千里之外,这样一来一回那还能办什么事?   那这不就是一种有名无实吗?皇帝到底是真要赏,还是假要赏。   这个疑惑,就是杨一清自己也讲出来,“陛下,微臣戍守边疆,难行阁老之职,且边疆之臣入阁,国史之中未有先例,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朱厚照早就对内阁的人员结构不满意了,总共几人,都是文臣,整个朝廷都是文臣的声音,臣权之大搞得皇帝都很难受。   所以这是他考虑了很久的决定,是不会轻易收回的。   “朕说了,你是以阁臣之衔掌西北军务,京中的政务不必你操心,有李阁老、谢阁老和众位大臣。”   这话说到这里就会让人觉得有名无实,但之后风云突变,“不过,朕和诸位爱卿已经有了决定,往后每年二、三月要择机商议本年的目标、总结去年成效,值此时节,你要回京共议,无故不得缺席。”   这么说来,那个时候杨一清的意见也就是阁老的意见了。   王鏊和韩文面色不变,他们先前心里一点想法没有那是骗人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另外一人,其实他们自己也想,现在好了,花落别家,不过皇帝的这套手法确实新颖。   因为人说到底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看待问题,自己手中的差事有什么难处,肯定是希望能得到皇帝的支持予以解决。所以杨一清所提的建议,大概率就会和边疆有关。   皇帝绕来绕去,最终的目标还是两个字——朝堂。   他要解构文臣对于朝堂的把控,使得武将有可以发声的渠道。确实巧妙。   说起来皇帝也就是十五岁的少年,却接连不断的有令人称绝的政治智慧,实在是不可思议。   而杨一清、丰熙、郭尚坤三人此时也终于明白,皇帝为什么在意为不为刘大夏求情这件事。   因为立下这样的大功,使得皇帝能够名正言顺的破例的机会实在不多。错过了这一次,对杨一清个人来说就是政治前途的事儿,皇帝也不会很在意。但若真的发生,真正的影响却是在今天,这才是皇帝在意的!   丰熙望了望那个年轻的身影,他站在群臣的注视之中,是如此自信。   “杨卿,你要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这是皇帝的大计。   杨一清不敢乱来,唯有深深叩头,以谢君恩。   “臣杨一清谨遵圣命!”   皇帝转向李东阳、谢迁二人,“李阁老、谢阁老,你们两位往后要辛苦些,西北不能没有杨应宁,这是真正的军国大事。”   “遵旨。”   李东阳和谢迁想的是:杨一清后来居上,已经走在了王鏊和韩文的前边儿。   入阁这种事是很讲究先后顺序的。   他们这两人,再怎么样都是先帝的老臣,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不是皇帝提拔起来的,皇帝感觉上总是差了一点。   所以或早或晚,他们都会步刘健的后尘。再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不走,王鏊、韩文往哪里进?   但这两人就算进了,以后也要在杨一清后面了。   也就是说杨一清这番立功,其实是给自己预定了一个内阁首揆的位置,如此恩赏,确实可以说是破例。   皇帝重新坐回御座,“以阁臣之尊在西北一地,杨阁老你可说是凌驾于任何一位封疆大吏之上了。”   “陛下如此重信,令臣汗颜。陛下但有吩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老头儿还是懂事的,皇帝赐恩如此重,而且老实说三边总制哪里需要一个阁老,这样的安排显然是为了不一般的任务。   “为守护边疆、保我子民,朕欲以复套为国策,你可敢领命?”   这个事儿,皇帝早就朝中大臣打了招呼,所以此时氛围虽然肃穆,但也没有什么异变。   杨一清则拳头紧握,心跳加速!   君王的才能高低真的是完全不一样!   像复套这样的大事,换以前的弘治皇帝,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做成!   但是正德皇帝就不一样!当太子时就谋划登基之战,战而胜之则借凯旋之威定立国策。将他塞到内阁里,一是解构文臣一直以来把控朝堂的旧例,二是为复套树立一个超级‘边臣’,真正为复套成功创造条件。   一手朝堂,一手边疆,这一套下来是环环相扣,一着不差,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至于领命不领命,复套之疏就是杨一清自己上的。他虽然也计算、也有城府,但何时忘记过万里赴戎机?   有此英断之主,四方来贺在望。   这是杨一清真正激动、在乎的东西,至于其他的小节……呵,有了贞观之治,玄武门之变又如何?   “臣愿领此命!终臣一身,也要为大明收复河套!为陛下开疆拓土!”   朱厚照抬头,咬着牙说:“不是开疆,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落幕、闲话   京郊里,一马一车穿过丛林至一处驿站听下,帘子掀开,里面走出一个胡须皆白的老者,清风微徐,竹林摇晃,老者捋了捋胡须,神情之中竟有一丝从未显现过的放松。   城里喧嚣嘈杂、城外静谧安详。   “竹生荒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洁,徒自抱贞心。”   这是南朝刘孝先留下的一首咏竹,刘希贤此时念出来也算是自诉心志了。   这时‘噔噔噔’的脚步声从驿站之中传来,刘健转头一看却是熟悉的身影,那人中年模样,身着淡灰色绸缎,个头不大、身形纤弱,一拱手就要开口,“刘……”   刘健微微抬手,给他一个眼神。   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些称呼不该叫了,而且他也不是那个称呼了。   反倒是他要行礼,“少司徒。”   没错,刘健于驿站之中遇到的正是正月便前往浙江的户部侍郎顾佐,他如今返程交差,路上休息,准备一口气赶到京师,没想到在这里正巧遇到出城的前阁老。   顾佐其实正为难于该怎么称呼,人家不叫他开口,这其实也是解了他的难。他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皇帝对于刘健都没有一棍子打死,至少是承认了他为官的品行的,他又何必将人踩到底,落得个恶名?   所以顾佐转身,让出一方木凳的位置,“希贤公请坐。”   风吹得两人方巾飘动,随从不远不近的将他们围住,官道上偶尔也有路过的人,人们好奇、打量,却没有敢打扰的。   但他们有些话却也不好说,刘健是不想说,顾佐是不知如何拿捏。   不多时又有三五士子乘马车而来,这个时节,这么多的人出现在这里,大概率是落榜的读书人了。   “……那人如今位高权重,早已忘了当初东山先生的提携之恩,人呐,没意思。”   “嘘。”同行的人中向他打了个手势,随后指了指刘、顾二人所在的地方,有些见识的人能从细节处看出他们二人不凡。   当今圣上不是软弱之君,万一给人捅出去,一顿板子事小,万一给拿了考举的资格,这就亏大了。先前也不是没人被这样惩罚过。   刘健自然听得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杨一清在君前没有为刘大夏求情,消息传出,清流之中批评之声顿起。能让他在这里都听到,可见影响已然不小。   “少司徒。”   “阁老称呼顾某为良弼就好。”   刘健没有理这个,继续往下说:“依你所见,杨应宁为何有此选择?”   顾佐对此也感到惊讶,他是韩文提携起来的人,以实务为先,满心精力去忙这些朝务,反倒没那么多心思去在意那些虚名。他也不擅长为自己搏名,就像脸皮薄的人不擅长社交一样,什么诗会、文会他即便去了,也是默不作声的那一个。   也许,杨一清就是和他一样……   “良弼以为,应宁公心中有大志向。”   大志向……刘健想,那就是复套了。   “希贤公觉得,他这一步踏得不对?”   “也不是不对。而是不好。”   顾佐挑眉,“还请希贤公不吝赐教。”   “行走在朝堂之上,就如一叶扁舟行于大海,风急浪高是常有之事,因而为官需常常思退、思变,可不是寻常人以为的求进、求高。高处不胜寒,杨应宁这一步踏得不好,便是将自己置于无处可退、无法可变的境地,往后他除了向前,别无他法。”   这话顾佐听得明白。   杨一清在一片批评之声中上去,如果出什么问题,他可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复套是国策,代价巨大,成功自然是千古留名,失败则是万劫不复。这种冒险,并不为儒家士大夫所接受,所谓中庸之道,便是要避免这种极端。   “所以才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顾佐眼神中也有一丝担忧。   “良弼也不必忧虑。老夫以往便是焦愁过甚,一次次后才发现,其实陛下乃天纵之君,便是有什么,陛下也会安排妥当的。”   听他讲这话,顾佐心中就有无限的惋惜,于是神情忍不住转而激动,“明君在朝,贤臣大用。此时也是希贤公大有作为之时。陛下知希贤公、希贤公也知陛下……怎么就,怎么就!”   刘健的脸上只有皱纹,没有什么表情,只说:“人力也有穷尽之时,陛下亦有为难之处。世道如此,又复何言?做人、做官只需不违本心就好。陛下也确有圣君之象,且有十八年中兴,大明盛世降诞指日可待。但盛世也好、衰世也罢。朝堂从未变过,良弼是谋事之人,眼下也是谋事之时。但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要谋事、先谋身。老夫一走,李、刘二人位置必定不稳,外加杨应宁后来居上,已惹人怒。从此往后,朝堂风更急、浪更高。不论何人劝你往何处去,你只需记得一件事,大明朝真正做主的还是圣上。至于其他的一些虚名、官位……你不急,便没人能急得了你。而且,上去容易,下来难,这一点务要切记。”   这番话说得顾佐心生感动。   在为官之道上,刘健确实是可以教他的。   所以他起身深深作揖,“听希贤公一言,良弼受益良多,大恩不言谢,往后但有所需,一封书信即可。”   “老夫今年已经七十二了,说‘以后’其实也没有几年了。此去山东,乃是为此心明志。所以眼下就有所需。良弼,往后在朝时,合适的时候还请多多考虑山东。山东非江南富庶之地,今年旱灾、明年水灾,民生之难,已触目惊心。见此景象,若还念及官位、荣辱,扪心自问这还对得起你我所读的圣贤之书吗?”   顾佐眼神有些震颤,一个昔日的内阁首揆,这是在为山东的百姓向他这个小小的侍郎说求人的话了。   试问一句自己,他能做到吗?   于是心中满是敬意,“国有公,大幸矣。”   刘健放下茶杯,转而去往马车。临走之前撂下一句话:自古位极人臣还不为新君所喜的,有几人能有善终?老夫今日之结局,良弼也要多多参悟,其中有在本朝始终不倒的道理。   顾佐蹙了蹙眉头,这话……是想说什么?   在本朝始终不倒,这可是大道理了。   竹林之间的小道,一辆马车一路往东,这是陛下的善政,山东的百姓,不说有福,至少没有人祸了。   皇帝对主政一方的省级官员异常重视,一些官声极好的年轻官员陆陆续续的走马上任,现在还是登基之初,往后还会更多。   “老爷。”   顾佐听到声音才回神,他捏了捏眼睛,一辆马车独行的画面,还是令他有些感触,因而忍不住落下泪来。   “喔……我们也赶路吧。回京。”   老人离开,年轻人进去。这处驿站、这片竹林,相交的两辆马车停下、有几句话、随后又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   京师之中,大戏落幕。   但杨尚义还没有离去,他不愿离去,此时就在乾清宫中单独于君前奏对。   朱厚照盘腿在软塌之上坐着,他似乎可以在这位大将身上看到王越的影子。   “回京了,便先不着急走。朕有些不便,你代朕去祭拜一下太傅。”   朝廷中太傅有几个,但皇帝与他只说太傅,杨尚义便知道指得是谁了。   王越死时,朝廷为他辍朝一日,追赠太傅,谥号“襄敏”,且荫补他的孙子王炳为国子监生,现在一家人应该还在京师中。   可惜,王越后人似乎没什么才能显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王越当时官声不好,没有人愿意举荐。   正好碰到杨尚义,朱厚照心中也有些想法。   而杨尚义在看到皇帝与他先提起王越时,心中也稍稍一宽,此次他任宁夏总兵,如此调动,背后的含义吓人。说句不好听的,他在大同面对鞑靼人不害怕,反倒是到了这里害怕。   这其实是朱厚照的话术,他知道杨尚义会有些心理压力,所以故意提到王越。   既然提到,他便干脆问下去,“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朕也不忍心忠良之后遗落荒野。守文,太傅后人之中若可堪大用的,你要向朕举荐,朕会给其机会,多加历练。”   其实这样的人以前没有,现在也不太会有。王越是活了七十几的人,他的孙辈都长大成人了,若是有这样的人,他自己不会和皇帝推荐么?反正王越也不是在意这种‘任人唯亲’小节的人。   不过杨尚义知道,他自己是经王越推荐起来的,所谓知恩图报。皇帝是看他这一节。   左思右想之后,他便回禀:“太傅的后人,微臣也去寻觅过,至今还会做些帮衬……但微臣只知道太傅颇为宠爱他的小孙女,说她知书达理,聪慧过人,只可惜不是男儿身。”   “喔,这样啊……”皇帝也有些怅然,女子为官现在还是不行的,为妃还差不多,“她多大了?”   “也应该有二十二三了。”   “嫁人了?”   “没有。”说到这里杨尚义有些发笑,“要说个性,那也是和太傅生前一样,自负才情,所以寻常人难以入眼。”   “便是一个人都没有?”朱厚照都惊讶,“大明朝青年才俊可是不少呢。况且这个年岁还不嫁人,不怕闲言碎语?”   杨尚义回道:“就像太傅,也从未在意过。”   “哈哈。是啊!”朱厚照忍不住大笑,随后又有些落幕,“朕还真的有些想太傅了。”   皇帝的表情很真,杨尚义不知道皇帝是故意说给他听,还是依旧是施展的一种话术。   “陛下……”   “不说了,不说了。”朱厚照使劲眨了眨眼睛,随后摆手示意刘瑾。   刘瑾便把摆好在御案上的一堆奏疏都递到杨尚义面前。   “守文,打仗朕没有你精通,但朝堂你不如朕敏感。这都是弹劾你的奏疏,调你为宁夏总兵,有人说朝廷在猜忌你。但你看完这些就该知道,朕是要保护你。你,可不要多想啊。”   皇帝说中他的心思,杨尚义忽然觉得一股凉气从背后直冲脑壳,他马上露出一副感动涕零的表情,以头触地,大声泣曰:“陛下对臣恩重义深,臣就是榆木脑袋也该领会一二,又岂敢多想。臣心中早已立志,要继承太傅遗志,誓死为陛下效忠!”   朱厚照眼睛含着微微笑意。不久后,侍从室递来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少府令入宫。   安抚好北边,接着就是南边,开海与复套本就是一体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不夜城   顾佐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入宫面圣。   浙江的事皇帝催过几回,所以他知道事情着急,一刻也不敢耽搁。   杨尚义本想告退,不过叫皇帝给拦住了,并说:“你是宁夏总兵,从宁夏再往北,越过了长城就是河套。加上你骁勇善战,杨阁老总制西北,不管是什么情形,定然是首战用你。若要复套成功,人,朕是不缺的,但钱还得另想办法,所以你也听听吧。”   浙江贪墨案,许多商人之家遭了大祸,当然官员也没落了好,皇帝虽然还没有明确的数字,但除现银之外的查抄之数也要在百万两之巨,现银更是有一百六十多万两之多。   皇帝在江南‘抢银’花在了西北的战事上,这一条多多少少是引起了一些怨愤,尤其在江南沿海一带,只不过皇帝威名太盛,许多人敢怒不敢言而已。   顾佐小个头,与杨尚义站在一起有一些萌萌的身高差,令朱厚照有些想笑。   “……布匹店、茶肆这类于军国大事无关紧要的行当,少府可以待浙江案的影响褪去之后逐步卖掉,本身留着赚不了多少,还要去管理,实在犯不着,而且朝廷也不能占了所有的营生。更为重要的是,少府要集中银子,干些更大的事。”   更大的事。   顾佐还不明白皇帝指的是什么。   朱厚照则知道,这个顾良弼其实是个经济之才,是他这个皇帝一直逼着户部务实、最后逼出来的这么一个人。   否则叫韩文一个六十多、读了一辈子之乎者也的书生去算账,就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没多大的才能。也就是守着钱,不乱用,这一点令他一直待在大司徒的位置上。   顾佐从户部主事一路干起,凭着苦干,成为韩文离不开的人,最后步步到了侍郎的位置。   所以有些理念,朱厚照愿意讲给他听。   “陛下的意思,是叫少府精简下来,卖掉不需要的商铺、房屋,一方面便于管理,一方面集中财力。”   “不错。”朱厚照一张纸上写了两个词,“一个是盈利,一个是命脉。民间商人创办茶肆酒楼皆为盈利,但少府不是民间机构,朕成立这个机构也不是单纯的赚些银子,而是为了掌握钱粮的命脉。良弼,你一定明白,天下有些生意好做或者叫小本生意,但有些生意难做,不是百万身家,架子都搭不起来。这些行当少府就可以去做,比如说造船。还有些生意,不赚多少钱,但对于社稷安定有极大的作用,比如说粮商。”   “如果朝廷控制着最大的粮商,便是一粒粮食都没有,仅仅是其中的运输体系也是极大的财富。极端时刻,征调军粮,马上就有运输的车队可以使用。”   顾佐听后即有感悟,“朝廷能有这样一强大的经济力量,那么不论是赈济灾民还是平息物价,亦或是整军备战都可以事半功倍!”   缺点就是一旦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构建完成,往后的君主不能够很好的控制,它其中的贪腐以及对民间财富的吸食也是相当惊人的。   但历史规律不容抵挡,没必要去操那个心。   中国的历史,从经济角度看,都是开国的时候经济环境松,也就是所谓的与民休息,这样几十年之后,地方逐渐积累财富,于是地方的力量增强,中央的权威相对下降,那么中央开始集权,其中代表就是汉武帝。   财富集中在中央之后,地方就会萧条,这样就会民生凋敝、社会动乱,然后就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乱上它一回,杀得差不多了,再开国,又开始松……   这样一个循环从来没有停过。   朱厚照大体上是在开始收紧对经济的控制。理论上来说,想要集中权力,就必定会收紧对经济的控制,说句粗俗话就是,没钱你搞个蛋?   但他拿钱并不从普通百姓身上拿,而是伸向了经商与海外。   顾佐的理解也是对的,   “所以走上正轨之后,浙江的有些商铺你便作价卖掉,随后集中银钱创办一个商号,做买粮卖粮的生意,前些日子,张总宪去南直隶借粮,南直隶却没有粮,这是个警钟啊,若是有什么事,数百万张嘴巴张口要粮,你说要怎么办?”   “陛下所言极是。民以食为天,少府所设机构中,粮食商号应当是天字第一号重要。”   天字第一号……恩,朱厚照不去管这个顺序,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粮食确实最重要。他现在看不到国家有到极端缺粮的地步。但是以防万一,总归是没错的。   “你说的不错。这第二点,则是赚钱目的要多一些了,朕要你去办一个造船厂。”   这个事,朱厚照已经叫梅可甲在做了。   但造船他不会,办厂他也不会,叫梅可甲放一个东西在那到底能不能成,他心中没底。唯一能用上的招儿就是商业竞争。   就像西南某飞和东北某飞。   两家搞嘛,谁搞得好算谁的。   但顾良弼不懂的是,皇帝为何要在第二位就提起这个造船厂。   “理由,你会明白的。总之你去做,不要怕亏钱,朕是皇帝,是可以改动政策的。”   皇帝还不想说,顾佐也不敢问,只能领旨称是。   “这第三件……”朱厚照负手走了两圈,“朝廷在西北用兵,算是顺利,前后一共花进去一百二十多万两银子,浙江还补充了些。不过朕承诺过,少府的银两进户部太仓,户部花钱也要改变思路,不能总是花掉了就没有了,要创造效益,要有回头钱,除了粮食和造船,剩余的银两,良弼。”   “臣在。”   “做些以工代赈吧。”   “请陛下明示。”   朱厚照解释道:“朕承诺过八个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少府的银子最后还是要回到百姓手中,不过不是白给,而是聘工。”   顾佐面色一变,“陛下难道……要营造?”   “你那个脸不要发白,朕是要营造,但却不是给自己造。而是要给商人、百姓造。”皇帝摊了一张京师的地图出来,“朕想在京师之内建个‘不夜之城’,独立于其他城区,其余的地方宵禁,这个地方不宵禁,但是入夜这里要封闭,至于里面怎么热闹那不是朕管的。这不是突发奇想或者有什么嗜好,其实也是不得已。”   说到这里朱厚照也是无奈,他就是再能算,弘治十一年也算不到七八年后。   “前几年,朕是自掏腰包在京师之中筹建书院、女子医馆等建筑,也是当时考虑不周,其实这些场所建成了就是没有回头钱的,朕又是付钱聘人干活,周遭的百姓听说有这个活计,几年间已聚拢了几万人。可书院、女子医馆也不能盖得大过紫禁城,朕也没有那么多的钱一直投入。所以这样下去,这几万人就要失去饭碗了。”   创造了就业,就不能停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这是最为主要的目的。   皇帝开始哭穷,顾佐和杨尚义都表情精彩,谁不知道皇帝的小金库还有一百多万两白银,先前还有人惦记这笔钱被训呢。   “不知,陛下这不夜之城具体要怎么个弄法?还请陛下明示,臣也好照章实施。”   “其实也简单,就是朝廷专门划出一块区域,专门修建沿街的商铺,然后出租,这样你我君臣就有了回头钱。有了这回头钱,就可以再投入,于是做工的百姓能一直有活儿干,他们有了银子就会去消费,有了消费商业就会兴旺,商业兴旺,租金便可以涨,如此循环,大明的百姓人人都可以活得好。”   顾佐眉头一皱,他瞬间抓住其中的要领,“如果商家并不愿意租呢?”   “朕说过,朕是可以改动政策的。卖东西的人最怕什么?没有一个安安生生做生意的环境,朕乃皇帝,一个安全给不了他?买东西的人害怕什么?买到假货,那么这不夜城就可以严控商家和商品准入,总共就那么些商家,谁出的问题找谁。教坊司也可以出点力,要想让一个地方热闹起来,总归是有办法的。”   顾佐仔细的思索,并说道:“如果京师可以这样,那么杭州、应天也可以这样。甚至连收商税也会变得简单。”   收税朱厚照倒没想到,他眼睛一亮,其实也是个思路。   “对了,这不夜城里,不要都建商铺,建些漂亮的宅子。”   “漂亮的宅子?”   “是,修好后先捂着。以后卖给有钱人。”   “这……”顾佐和杨尚义面面相觑,谁会想去住在吵吵闹闹的地方?   但这可说不定,这里是朝廷要保证安全的地方,要的人,可不一定会少。   杨尚义听了这么半天,都有些听累了。   皇帝看他的表情,说道:“当年刘邦将最大的功劳给了萧何,守文今天应该明白了,复套于你们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迈,但在后方则是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所为的就是碎银几两,而且就这么几件事要想做好,良弼少说得白了一半的头发。毕竟几十个人好养、几十万人可就不好养了。”   杨尚义听闻后向顾佐行礼,“有劳少司徒,杨守文在这里谢过了!”   “杨总兵客气,我哪里是为你?我是为了大明江山和天下苍生。我从浙江带回的银子,最终又回到了百姓手中,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陛下让这八个字成为现实,我便是呕心沥血也是值得的。”   但杨尚义还是没听明白,复套的军需又从哪里出?   皇帝稍微卖个关子,暂时没讲。   而是先和顾佐交代:“良弼,书院和女子医馆的建设都已经停了。如今已是春天,借口冬天不动工的理由也撑不住了,所以朕一直催促你,便是等不了了。今日回去后,你马上看、马上议、马上报。再拖下去,京师之中就要有灾民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给百姓一条活路   皇帝把太多的银钱霸占在手里是没有意义的,有了权力还怕没钱么?   古代中国的经济体系某种程度上是一个高度封闭的小圈圈,理论上来说,的确是这里多一点,那里就少一点。   而皇帝要的目的是强国富民,他需要钱,没钱不好办事,但是不能像万历那样当一个守财奴。   朱厚照先前是为了战争做准备,因为战争这个事情花多少钱不好讲,而且他自己也应当留些应急。但户部所属少府的银钱,他是不准备留下来的。   再说句小人的话,你不花,有的是人过来帮你花。皇帝自己的小金库,那帮文臣都盯,更不要谈户部的银子了。到时候这边洒洒、那么洒洒,一年到头还是大眼瞪小眼。一旦户部亏空了,又碰到什么大事,他们就把眼睛又放回皇帝身上。   现在朱厚照自己来支配这些银钱,至少是投入后见得到产出的。   四月中旬,京师的天儿已经没有凉意了,顾佐出宫之后几天之内把韩文等老上司的码头拜一拜,随后就正式开始在京中寻觅合适的场地。   正德年间的北京城还不是后世我们所熟悉的‘凸’字形的城墙形状,现在就只有凸字的上半部分,最南面的那个门叫正阳门。   正阳门往北就是大明门,   自大明门内沿东西宫墙内侧,修建了连檐通脊、黄瓦红柱,带有廊檐的千步廊,东西相向各百余间,作为存放文书档案的地方。中间衬托出“平如砥直如矢”的中心御道,亦称“天街”。天街两侧,集中部署了为封建王朝行使政权的衙署,这些京师里最重要的衙门通过广场与紫禁城连为一体。   所以从大明门再向北即可直达承天门。随后过端门、午门就到皇宫里的奉天殿了。   这些建筑恢宏、但却不是普通百姓可以接触到的。   真正热闹的,其实是正阳门再往南,也就是正西坊和正东坊,小民、商贾、商铺、牙店等大多集中在这里。   但是这里是没有城门保护的。   一直到嘉靖三十二年,因为正阳门外已经有了天地坛、山川坛这样祭祀的建筑,再加上蒙古人南下,最近的时候迫及南郊,所以君臣一商量,决定还是要扩建城墙。   这之后正阳门再往南也就有了永定门。   皇帝的意思,不夜城要安全。   那么正阳门外显然是不能考虑了,但皇城之内其实也很拥挤,先前书院和女子医馆都在东城营建,顾佐一思量就想着在西城找一处地方,也尽量的离皇城远一点,想来想去,他便考虑到了西南角那个地方,那里是一些居民区。   没什么特别的建筑,不像北边有国子监、文庙、顺天府衙,不夜城往那里去搞,实在不合适。   顾佐想着,贴着西南城墙,还可以利用原有城墙,从而免去两个边城墙的建造费用。   这时候没什么审批或是什么环境影响评价、可行性调查等各类报告,更没有各个部门需要跑。老实讲,连征地和拆迁都不需要管,和老百姓也没什么补偿协议要签。   只要朝廷决定,官府一道命令下来,所有居住在西南角的人全都给我搬。当然,新的居住地,一个户部侍郎、还有皇帝支持,房子是找的出来的,那些查抄贪官的不就是嘛。   这之后,正阳门西边儿,老大一块牌子沿街树立,几张桌子一摆,上书两个大字:招工!   东城的书院和女子医馆楼房成片,有时候皇帝会去,所以门前的东西大街都扫得干干净净,前几年那边经常有木料或是闲杂人等进出,搞得有些乱,现在已经井井有条。   现如今,嘈杂之处换到了西城。   要说也是不凑巧,顾佐选的这处西南角之地,正好就挨着督察院,远近之处奔赴而来想要找份工的普通百姓把这里弄得成天喧嚣不止,朱厚照还收到了好几封御史奏疏,全都是参顾佐的!   皇帝则把这些奏疏原数掷回,说他们狭隘、虚伪!   顾佐在现场时,还有御史上、下值房的路上会指指点点。他这个侍郎也不是小官,根本不理,“陛下怎么说的?少府所行之事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利国利民之事,几名御史为的却是自身受了打搅的个人之私,想不到这一节上疏是为狭隘,想不到了这一节还上疏是为虚伪!”   皇帝的话入木三分,骂得这帮人也只能把头缩回去,一时间顾佐也觉得心怀大畅。   但话说回来,人多、情况就多、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所以容易出问题,为此顾佐还把干过这件事的国子监祭酒张天瑞给请来。   张祭酒胆儿小,一开始是使得笨方法,就是家也不回了,吃在工地、睡在工地,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后来慢慢得也有巧劲儿,比如说,不能什么人都要、不能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管等等,他也要有得用的人。   现在这里,前三日还好,牌子刚挂起来,但到了第四日,正阳门下就开始人头攒动,挤也挤不动,这是官府的活儿,皇帝盯着的,干活儿给钱还管一顿白米饭。   没有人打人,没有人闹事,同乡抱团的在中国人身上发生倒是常见,但谁敢在这里相互斗殴?   是怕锦衣卫没活儿干嘛?   这种环境,虽然辛苦,但是对于这个时候大明百姓来说,在这里干活基本就是天堂,甚至比当佃户还好。   顾佐在远处瞧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心中不由想到皇帝当日的话。   “在下原先还不明白陛下急得什么,但看这么多人抢一份活计才明白,几万张嘴远比营造什么更重要。”   大明到了这个时候,土地兼并严重,很多百姓其实是无田的,不做这个活儿,那就是流民,现如今湖广荆襄一带就有流民问题。   往大了说这是稳定问题。心眼小儿、不花这个银子,往后就要筹集那么多的军饷去平叛。   “这么多人,要吃饭于是要有小饭馆儿,生病了要抓药于是有药房,孩子读不起私塾,就只能去书院学些杂学,所以学院才建了那么大。”   张天瑞说完这话看顾侍郎嘴巴张得老大,解释道:“陛下说的,我可想不到。财聚人散、财散人聚,京师热闹、繁华,这才叫大明盛世。”   如果到处一片萧条,还要歌功颂德,自封盛世,那其实就不攻自破了。   说着,张天瑞指向数支排队队伍中的一人,“少司徒,看那边。”   人群汹涌之中,有一个女子后面背着一个婴儿,左右两只手还拉了两个男孩,好在两个男孩都已是半大的少年,高一些的卷着袖子倒还像挺会干活儿的人。   “应是母子三人吧,怎么了?”   张天瑞有些回忆的神色,“那位母亲来找活儿的时候,身边两个儿子才这么高。”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到自己的腰部。   “本不想收她,因为她又要照顾孩子,怕是顾不得干活儿,但……后来还是收了,眼下两个孩儿长大,也算是熬出头了。”   ……   ……   大儿子有十六了,小儿子十五。姓盛,名字也简单,哥哥三树,弟弟四树。   他们是顺天府人,父亲死了之后,家里的田产被无良的亲戚夺了去,一个农民之家,稍有变故便是跌落赤贫的境地,当年盛母要饭来的京师,没办法在这里弄了个扛木头的活儿。   半大小子,吃垮老子。几年下来虽然节省,但是兜里的钱,还是没有多少。   如今官府又开始招工,盛母听闻消息,开心的什么也不顾,赶着两个儿子就过来。现在还多了个妹妹家养不起的小女儿,四张嘴,总是要吃饭啊!   一家人全指着这个,盛母说什么也要跟来。   “二弟,你骑哥肩膀上,看看前边儿是个什么情况。”   三树有把子力气,兄弟二人配合无间,一个蹲、一个骑,上去之后看得是清清楚楚。他们身边到处是人头,但在排队的尽头,则是一齐的四张桌子,有人写字儿,边上还扯了块大旗竖着。   “大哥,看到了,一日三十文,xx无欺!那两个字我不认得。”   三树抬着头,他也迷糊,认字不是他的擅长,“有三十文就行了,别的不管!四树,咱俩到时候一起,把活儿干漂亮了!给娘亲和小妹买只鸡回去!”   在明代,考取举人以后,生活就会改善很多,一年大约会有18两白银的收入,称为廪粮,除此外他们还可以教人搞科举,这样每年有30两到50两不等的收入,小康没问题。   但普通人,例如长工,每年也就7-10两银子,生活还是比较拮据的。换算到每天也就是20文到27文之间,所以30文,确实不高,只够糊口,但也没多低。   至于物价、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区物价都很不一样。明朝总体上物价是上涨的,好在正德年间相对还好,这个时期大米一斤大约要5到7文,猪肉每斤要七八文,鱼虾每斤也要七八文。   到了嘉靖猪肉每斤就要到十二到十五,基本上是翻倍,普通人是吃不起肉了,再之后,百姓就更加苦了。   原来盛母一个人一天三十文,养三张嘴巴,基本上是半饱不饱。因为除了米、面,人的身体还需要盐、糖等必需品。再者,人不是动物,不仅吃,总要扯几块布做点衣裳吧?这样一来往日的生活多艰辛就知道了。   现在盛母合计着,家里有三个干活儿的,一天能有九十文,一年就是三十多两银子,这就好多了,甚至还能存点儿,给孩子娶媳妇儿。   不过就怕……   边上的一位面相老实的农民也讲了,   “今年不知道这活儿让干到什么时候,去年到了10月忽然停了。太上老君保佑,今年冬天可别再停了。”   盛母为了生计,也不管什么女子抛头露面这话,竟也大大方方搭着话说:“是啊,天冷怕什么,没活儿干那才愁人。”   “娘,不怕的!”四树从大哥的脖子上下来,扳着手指头给母亲计算,“儿子这次听说了,官府要在这里建一个大大的城,要花大钱、请很多人!到时候人人都有活儿干,人人都有饭吃!”   盛母看着已经十六岁的大儿子,心里嘀咕着:也不能都吃了,要给儿子娶个媳妇儿,给她生个大胖孙子。盛家的香火也才传得下去。   三树摸摸弟弟的头,又对盛母说:“娘,先把这个名报上。报上了,往后总归是越来越好的。您没听人讲吗?现在是圣君管着。”   是啊,他们虽然还是穷,但官府招工给了活路,将来也总归是有希望的。有希望就不怕。   “不过这里要营造什么?”不知谁问了这么一句。   结果有人哄闹,喊道:“管他妈造什么,只要给钱,墓地老子都给他挖!”   “哈哈哈!”   “都别吵吵了,也别挤!”忽然间边上来了个冷脸的士兵。   四树小孩儿一样的吐了吐舌头,别过脸往大哥的身前躲,但总归是眼睛里是有笑意的。   ……   “官府的第一要务是什么?”   “是给百姓一条活路。” 第二百四十九章 微澜渐起   顾佐从浙江追缴了一百六十多万两白银,这还不算那些等待被卖的商铺,京师皇城的西南角成天敲敲打打,三教九流进进出出,弄得官怨沸腾。   皇帝训斥了一些御史之后,递进来的奏疏还是不停。   朱厚照接连批阅了三份弹劾顾佐的,继续看下去时其实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哪里不对劲……   他放下朱笔,揉了揉脑袋。   “陛下,要不歇息一下,一会儿再批吧?”   朱厚照也不强撑,他明显觉得有问题,只是一时间想不到,而且直觉告诉他是个不小的问题,心里一急,更加焦躁。   “陪朕,出去散散心。”   “奴婢这便安排。要不要……再玩蹴鞠?”   按照一般的习惯,皇帝在情绪不大好的时候会选择释放一下,所以刘瑾有此一问。   不过朱厚照摆了摆手,“朕觉得有些使不上力气,就走走吧。叫怀古他们过来,练些摔跤给朕瞧瞧。”   “好嘞。奴婢这就去办。”   朱厚照摆摆手,他便屁颠儿去了。   要说这紫禁城的天儿也真是闷人,的的确确也没什么好玩儿的,就连后宫都空旷一片。   就是张太后倒会玩,在后宫每日召集些宫女玩小牌,换着花样,不亦乐乎。   朱厚照摸着汉白玉的栏杆,望着接连起伏、红黄相间的紫禁城,他想……换个心情,反正一件事没想明白,就算了,暂时放下,等脑子不那么堵了再想。   “……卫仲海去了甘肃?”   梅怀古站在皇帝的侧边,听到低声的这句询问。他点了点头,“已经出发十几天了。”   擂台上,两个脱了上衣的精壮汉子相互摔打,这是在皇帝面前,输赢还是比较重要的,所以都使出浑身力气。   皇帝朝刘瑾招了招手,“听周尚文说,这次俘虏了一个特别勇武的蒙古人,传个旨,把人带过来,和朕的这些勇士们比比。”   众人一听,皇帝这是起了玩性啊。   梅怀古丹田发力,大喊道:“陛下叫了蒙古人,若是输了,这不仅是丢自己的脸,也是丢大明的脸,可都给我仔细些!”   朱厚照无奈,“只是摔跤,不要紧张。”   梅怀古正色道:“咱们是要给陛下挣脸面的人,这点志气要有。”   “那好吧,今日朕干脆就多待一会儿,好好瞧瞧。”朱厚照看梅怀古红光满面,便想到先前梅府的事,“怀古,怀远伯有没有再去强行娶亲?”   说起这件事,梅怀古心中还一直有跟刺,他怕皇帝提,又期待着皇帝提……   “陛下,此事……臣正要解释……”   “不必解释。”朱厚照是为放松心情,他不想听一些废话,哪怕是煽情的也不要,太加重心理负担了,“那件事来龙去脉朕都知道。不过后面太忙,也忘了去问,没出什么事吧?”   万一怀远伯是个浑人,那还真是坏事了。   好在梅怀古摇了摇头,“有陛下圣旨,现在一切都安宁了。不过……”   “不过什么?”   “微臣不敢说。”梅怀古跪了下来。   “梅府和怀远伯的事,就是你不敢说才惹出来的。差点儿还连累了刘瑾。怀古,你没事儿去和尤址聊聊,那个家伙胆子也不是很大,但该说什么话,他会敢说。朕是皇帝,只要你揣着一颗忠心,替朕办事,为朕考虑,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是,微臣糊涂,在心里也憋了这么长久的时间。实在是微臣的两个妹妹,身份低贱,实在不敢叨扰了陛下。”   朱厚照心中倒升起一丝玩味,“这梅可甲到底生了两个怎样倾国倾城的女儿,怎么?这次又是朝廷哪个勋贵看上她们了?”   “舍妹蒲柳之姿,哪里敢称倾国倾城。只不过怀远伯之事……京中传闻甚广,且陛下将他禁欲府中,这……实在是……实在是……,就是很易成为市井小民谈资。”   朱厚照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翘起了二郎腿,“你的意思是想说这个法子,粗俗又缺德,还有戏剧性,一般的百姓很喜欢拿来说道说道是吧?”   “微臣不敢这样评价,不过京中百姓确实所谈甚多,而且怀远伯是朝廷勋贵,能拦住他的除了皇上又能有谁?这样的话,人人也都知道是陛下保护了舍妹。坏就坏在,陛下与舍妹年纪相仿,因而就有谣言传出……陛下,微臣死罪!”   后面有些话梅怀古不敢讲了。但也猜得到,就是说皇帝看上了他两个妹妹。   朱厚照张了张嘴巴,他有些震惊,“……谁在,传这个谣言?”   梅怀古怔怔的讲,“京中百姓都有在说,微臣的几个朋友也在跟微臣说起。”   “哎。那你的妹妹倒难嫁人了。寻常人家,哪个愿意来趟这混水?这种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此事说来倒是奇怪,朕没有去过梅府,明明白白的没有见过你妹妹。这谣言从何处传起?”   “谣言本就是胡诌而来,要说从何处所起,却是找不到了。”   不,   朱厚照又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了。   “怀远伯是朝廷勋贵,梅府在京中也地位超然,与普通百姓相距甚远,要说他看上你两位妹妹,知道的人就更加少了,既然不知道,朕下了旨意令怀远伯在府中禁欲,寻常人怎么就会联想到是与梅府有关联?他那个人平时就好色,为什么不想到是保护张府、刘府,而是梅府?”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还是说是他的错觉呢?   但他总觉得这事儿好玩,百姓们谈谈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一个好色的人被禁欲,这就是个独立的故事,反正怀远伯本来就喜欢小姑娘。   可知道怀远伯和梅府有牵扯的能有几人?   梅怀古听得有些发蒙,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事不成?   “……既然知道怀远伯与梅府的事,那么说明传话之人不是普通人,既然不是普通人,就该知道朕没有见过你妹妹。有人,想挑事。”   皇帝眼神一凛。   有些事他也差不多想明白了。   南直隶、浙江、福建,近来都有奏疏呈递,说是顾佐在浙江上下其手,大肆贪墨,甚至把查抄的名画、古玩全都换成一般的再送进宫里,留下那些好的自己收藏。   如此饱满的细节令朱厚照都有些恍神,所以他才心情不好。俗话说人心隔肚皮,他也在想万一顾佐就是个大贪官呢?   就像嘉庆皇帝,面对乾隆晚年的官场贪腐,他也大力整治,搞了几个廉政模范,最后一查也是贪官。乾隆自己还特信任王亶望,结果弄出史书上都是笑话的‘甘肃冒赈案’。   官场上的事尤其难说、尤其难辨,从朱厚照的角度来说,他凭什么就认定顾佐一定清廉自守呢?从情感出发,盲目的相信一个人,其实也是政治幼稚。   就像他一样信任杨尚义,但是大明骑兵的统帅不能再让他当了。   说起顾佐……小钱应当不会,但浙江的事牵涉到数百万两银子,这么大的财富难保不会有人眼馋。   顾佐前往浙江的时候,圣命都察院副都御史章懋一同前往,这是个海瑞一般的人物,所以或许应该把他叫过来问一问……   又或者叫毛语文去查一查。   这些都不算难事。   但如果真的这么一查,查不出问题倒还好,要是查出了问题怎么办?   把顾佐处理了?   这倒不是大问题。但其实这在某种程度上不就是否定了少府么?!   现在他这个皇帝和少府令顾佐差不多是同一时间遇到了‘危机’,会是巧合吗?   细想起来,这个谣言来得太奇怪,参奏顾佐的奏疏也来得太奇怪。   会不会是朝臣们拦不住皇帝以皇权来设立新的机构……朱厚照手指摩挲着……所以盯上了作为皇帝代言人的少府令顾佐?   其实说起来逻辑也通,浙江那边家破人亡,银子、商铺全都被抢到了北方,发动战争、大兴土木……乍看起来,皇帝这事儿办得不地道。   但朱厚照不确定梅怀古说的这个谣言是不是针对他而来,又或许故事本身这样传播形成了这个谣言,毕竟这很难界定。   如果要确认,就只能再进一步。   而这一步,他还必须进,因为一旦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那就说明暗地里有什么力量把矛头对准了他这个皇帝,想要来一招釜底抽薪。   ……说过多少次了,   道德的那个高地,谁争谁死。若真有胆大的要他下来,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他的逆鳞。   “怀古。”   “微臣在。”   “朕听说,梅府富贵,宅邸修建的富丽堂皇,院落之中假山、溪水、庭院、桃花……应有尽有。朕竟也想去瞧瞧呢。”   梅怀古眨了眨眼睛,在他听来这话,可就意味深长了。   假山、溪水、庭院、桃花,就是再好的东西,皇帝还能有没见过的?这话他自己都不敢说,皇帝没有,你有,你啥意思?   所以真正可以拿出来讲梅府有而皇宫没有的,其实……是人呐。   “臣、臣所居陋室,若是能得陛下圣体亲临……必定,必定……福气满园。”梅怀古一激动,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找个时间吧。”   “是。”   朱厚照又靠过去,“派个人去顾府。”   梅怀古眼睛一眨,“少司徒府上?”   皇帝已经不回答了,至于答案应当不难知道。   他信任顾佐,这是君臣相得,但接下来的事不知道大小,而且往后少府令职权太大,所以先派个人过去,这是手段。   谈不上什么卑鄙不卑鄙,也不存在任何一点道德压力或是内心纠结,他要当的是好皇帝,不是好人。 第二百五十章 摆戏   “嘭!”   皇宫里,太监们搭的演武台上,蒙古力士膀大腰圆,个头不高,但是肩膀很宽,一个过肩摔就把一名侍卫摔在地上。   摔在地上那一下,台面上的灰尘似乎都被震起来不少。   伴随着一声痛呼,梅怀古和刘瑾的脸色都紧了起来,这已经是第三个了……完全不是对手。因为体重大,这个蒙古力士下盘太稳,体型带来的力量差距似乎有些不可逾越……   而且这个蒙古力士也很嚣张,冲着皇帝来了个挑衅的表情,嘴角咧起,脸上还有猩红带黑、刚刚结痂的伤也浑然不在意。   他站在上面气势如山,倒是显得一帮汉人无人可战。   望着那趾高气昂的表情,朱厚照有些火气从心里起来,这个时候谁要是和他讲民族大团结,那就是历史虚无主义。   “去将守文找来。”朱厚照略作思索,“顺便去找个会说鞑靼话的,朕想知道他叽里咕噜的在说什么鸟语!”   刘瑾冒汗,心说:皇帝也真是个个性强的,那人说什么还用想么,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还非要听,听完了心情不好算谁的?   朱厚照是记得,在捷报里有提到千牛堡之战中,涌现出一名颇为厉害的虎将。他一直想见一见,今日这个机会并不生硬,算是极好。   经过实战考验的,不必他这个皇帝再去评判,基本上是个厉害的主。   所以心中不由高兴起来。   梅怀古看在眼中,还以为的皇帝的开心是他想象的那种开心,说不得还得回去要两个妹妹好好准备一番。   说起来,也还好当初古氏过来求他,他没有像梅府的女主人那样,只将她当做是父亲买回来的婢子对待,而是真心实意的帮了一回。   所以现在他说的话,两个妹妹还是很愿意听的。   杨尚义到的很快,他过来的时候穿了一身武服,只是这个细节,皇帝就知道他是个很会和太监处关系的人。   “微臣参见陛下!”   “这个蒙古力士,”皇帝指着演武台,“已经连败了朕的三名侍卫了。朕记得,千牛堡有个一战成名的人,说是武力极强,他现在何处?”   杨尚义没想到皇帝的记性这么好。   “禀陛下,确实有此人,他叫许冠。微臣杀到千牛堡时,仅剩他一人护着几名受伤的士兵和孩子,臣爱惜他的才能,便做主将其收在账下,做了护卫亲兵。”   “你们两个,谁赢?”   “臣不敢隐瞒陛下。许冠略强几分。”   朱厚照眉毛一挑,在他的概念里,杨尚义已经是骁勇善战的了,毕竟他当时是因为这个特点,才被推荐到王越那里去的。   人才,在和平年代不容易涌现啊,一有机会便砰砰砰的跳出来。   “宣!”   皇帝一转身,颇有气势的做于龙椅之上,并指着杨尚义边上一名小卒,那应该是个翻译了,说道:“你跟他说,朕今天要一直派人和他打,一个打不赢就两个,两个打不赢就三个,哪怕耗到他力竭,朕也要他在这个地方直不起他的腰!”   会说蒙古话的小子也是杨尚义带来的,生得一张大饼脸和老鼠一样的眼睛,模样丑陋。但似乎嘴巴利索,在皇帝面前虽然稍显拘谨,说起来话还是噼里啪啦……   他说完之后,演武台上的鞑靼人显然是暴怒,跺上一脚就乱叫。   待他叫完,朱厚照就问:“他说的什么?如实的翻,不管谁和你交代什么,要是让朕知道你敢欺君,朕要你的脑袋!”   杨尚义和刘瑾一时间都低下头去,   留一个小卒被皇帝这么一吓,哪里还有胆量乱来?   “启禀陛下。这个鞑靼人叫阿拉古,他听了陛下的话,觉得很不公平,因而暴怒。说咱们大明人……诡计太多……”   朱厚照轻轻一笑,“你跟这个阿拉古说:你们越过长城,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的时候公平不公平?这世上没有公平与不公平,只有输和赢。大明和鞑靼也不公平,大明疆域万里,子民百兆,鞑靼不过就是几个部落,朕年方十五,只要鞑靼不服,朕可以花二十年的时间,兴数十万大军对鞑靼猛追猛打,一个将军打累了,就换另一个将军,反正我们人多,等我们赢了,就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了!”   小卒有些拘谨,但还是掌握了翻译的精髓,连神态、语气也都学了一些。   名为阿拉古的鞑靼勇士听到大明皇帝是这样有些赖皮的话,他也一时有些无措,随后只平淡的说了一句。   但那小卒翻译忽然顿住,有些不敢讲,“陛下,此人胆大包天,还是将其斩了了事吧!”   “屁话,快翻!”   “小臣不敢!”   “说了,朕赦你无罪,不说,朕现在先斩了你!”   这样,这人才磕着头哭着讲:“他说陛下是魔鬼,以后得不到长生天的保佑!”   这话一出口,刘瑾就脸色大变,“大胆!”   “哈哈哈。”没想到边上的皇帝哈哈大笑,“朕就是要当鞑靼人的魔鬼!”   又等了一会儿,名为许冠的士兵终于到了。   朱厚照一看到他就有一种‘吕奉先’的感觉,此人生一张国字大脸,留着络腮胡,关键是身形,纯身高绝对超了一米八,感觉要有一米八五,而且虎背熊腰,结结实实。跪地作揖时,那双大手粗糙又厚实。此时忽然出现,像是一堵墙一样。   可以说是朱厚照在大明见过的最为强壮的人了。   “你叫许冠?”   “回陛下,是小人。”   “哪里人士?”   “山东。”   山东大汉啊。   皇帝指了指阿拉古,“打的赢么?”   “他太胖,摔跤不一定赢,但是战场上,可杀之。”   这句话很好懂。   “取兵器来!现在这场比武,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这是许冠第一次见到皇帝。关于这位皇帝,他私下里听到的夸奖有,批评也有,但不论说他好,还是说他坏,从来也没有哪一个人敢有哪一句话小瞧了他。   现在看来,光是这份气势,再添上皇帝的威严,已然令人满身压力。   ……   长枪和大刀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所有人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其实宫中比武是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的场景,皇帝忽然摆出这部戏,还不知传到外庭,又会有多少言官聒噪。   而朱厚照想要达到的目的,其实是把武这个字从汉人的血液里再抽取出来。   大明总归是要灭亡的。不管他这个皇帝是千古一帝,还是万古一帝。   如果要他学前宋后清那种压制尚武精神、禁锢思想进步的方式来维持统治……怕是他自己都要起兵造反。   皇帝看演武,这个事情自然是会有其影响。   许冠身高腿长,一柄长枪在他手里使得是气势如龙,而且他力气不弱,阿拉古的大弯刀和他几番碰撞,他也不觉得手臂发麻。   长枪使得熟了以后变化极多,或挑或刺,几个回合下来,阿拉古连连后退,匆忙躲闪。   再看许冠,背身持枪,竖直站立,好不威风!   “陛下,许冠必定赢了。”杨尚义是行家里手,看得更加明白。   果然,再次交手,阿拉古只有举刀防守。一杆长枪从天而落,这势大力沉的一劈也打得他牙龈紧咬,而且人胖,连续高耗能动作之后不禁气喘连连。   这时他叽里咕噜的又说了句什么。翻译小卒讲:“他在问,许将军叫什么名字。”   皇帝和杨尚义都露出笑容。   “吾乃许冠!取你项上人头之人!”   却不想这阿拉古扔了大刀,说:“不打了,我打不过你。”   听了小卒翻译,许冠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样可以吗?   朱厚照尽了兴,便挥挥手,“没那么多人想死。既然愿意这样活着,就让他活着吧。京师西南角还缺几个搬砖之人呢。”   许冠收拢长枪,“是!”   “你过来。”   一听这话,众人都知道许冠的好运来了。   这大汉四肢发达,脑袋倒也不笨,到了皇帝面前老老实实的双膝跪地。   “守文,这次朕要夺你所爱了。”   杨尚义躬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没有臣的所爱,许冠也是陛下的臣子。”   “许冠,你战场杀敌,英勇无双。此次,也替朕守住了大明的脸面。朕早就说过,朝廷爱才。你,读过兵书么?”   “回陛下,只听祖父讲过三国演义……”   也算是启蒙了。   “那去军学院里读几本兵书吧。虽然也有那不看兵书也能领兵的天才,但大部分人还是要靠后天努力。许冠,军学院是要考的,这一节朕给你免了。且你有特别的功劳,等你出来的时候,朕还有安排。”   “陛下!”许冠大手一合,“小人识不得几个字,空有一把子蛮力。要说打仗,是会那么一点儿,但将军是没想过当,只是冲杀敌人绝不会退缩。陛下这样的恩裳,给了小人实在浪费。因而小人想,若是可以,小人想将此恩,赠送给小人一位好友。”   “放肆!”刘瑾怒目圆睁,心想这些粗鄙之人确实是不懂的规矩,“御赐之恩,岂容你随意赠与?且军学院乃朝廷重地,进哪些人,陛下能定,你也能定?!”   许冠头皮一麻,他倒没想过这事儿不允许,还觉得反正皇帝高兴,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应当不会出事。   “小人嘴笨,说错了话,请皇上责罚!”   “你想将其送给谁?”朱厚照只平淡问道。   “是一个娃儿,名叫韩十二郎。”   “他是你至亲?”   “不是,是战场上捡来的。他有一个义父,名为喻自在,在千牛堡一战中战至力竭,最后与一名鞑靼士兵同归于尽了。”   朱厚照有些叹息。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没有边患、没有鞑靼,他也不想打仗。   “……陛下,喻自在,出自军学院。”   “那就,你们两个都去军学院吧。许冠,你一定要认得字,朕不要你写得上诗词,但要读得懂文章。不要觉得大刀比毛笔锋利。真正的强大,一定不是只有长枪大刀。” 第二百五十一章 护短   许冠从皇宫里出来去找韩十二郎的时候,溜达了一圈却是两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打听了好几个人才知道这小子去了正阳门看热闹。   十二郎穿着淡棕色的粗布衣裳,也垫着脚想要往里边儿挤。   这里有很多拖家带口的人,要说也都是苦命人,但不管是小孩儿还是大人,真的从登记人那边领到了报名成功的证明还是很开心的。   这对他这个从边疆来的小孩儿来说有一种莫名的冲击力。   忽然间一只大手揉上了他的脑袋,“看上了那家的女娃儿?”   顺着许冠的方向,韩十二郎果然看到有一个皮肤白净的小女孩,虽然穿得也破,但衣裳很是干净。   人家,父母双全。   父亲应是得了这里的活计,一家人正开心的闹呢。   十二郎差不多也到了懂得男欢女爱的年纪,被许冠这么一说,不由红了脸,于是用恼怒覆盖羞意“可别替我操心了。你自己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婆娘。”   许冠挠了挠后脑勺,“你这个孩子,讲话没大没小。你可知道,我给你赢来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是什么?”   “回行营,回去我便告诉你。”   韩十二郎眉毛一拧,显得有些不信。   许冠便套在他的耳朵上说:“此事敏感,这里不方便讲。不过,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他们说这里能争工钱,一天三十文,我想着这几日反正没什么事,也来碰碰运气。要说也还得是圣上才有这么多钱,一下子招那么多工。”   一个人一天三十文,一万人那不就是三十万文,也就是300两,那一年就要近11万两银子,乖乖。   据说这次还不止要一万,得要三四万人,那可就更加吓人了。   这账宫里也在算,不过皇帝说没事,反正这钱又不是一次性付,后边儿有进项总归不怕的。   而伴随着这些人的聚集,正阳门外的各类小商铺也已经鳞次栉比,京师可真是一日繁华过一日。   “你也要做工?”   “没钱啊。”   “这次杀敌有功,你不是拿到了十多两的赏银吗?”   韩十二郎倒像个小大人似的,“那我以后考上了军学院,挣不着这么多钱,花完了怎么办?早上我都偷偷去过了,那些人穿得衣服都很派气,那怕是就要不少钱。”   他双手抱胸,多少也有些发愁。   “……据说还要报名费。”   “这笔钱你可以省下来了。”   十二郎抬头,“你帮我出?”   ……   ……   “小女娃儿怎么了?你们兄弟俩小时候的衣服,她都可以穿,一样长得大。这事儿我做主,这钱必须得省,你们谁也别想乱花钱。”   盛母把三树和四树都给训了一顿,“刚报上名,一天的工钱还没拿,一个铜板没进口袋就想着往外掏?!”   四树觉得委屈,“我和大哥,就是想给小妹做件新衣裳嘛……”   “你还小,不懂。就像去年,原先干得好好的,结果营造结束,说完工就完工,饿肚子的日子你忘记了?咱们家谁能算得准今后的事?你知道这次官府用工要用多久?三个月?还是六个月?”   这么说的话,三树倒忽然生出个想法。   “娘,我去买个长生牌位,给紫禁城里的皇上祈福。叫上天保佑他长寿、多福、健康,往后皇上开心了,多多的派大官来招工干活,那咱们家就有好日子了。”   盛母对这笔钱的花销倒是没有立即否决,她仔细想了想,“这倒也应该……以往咱们家没有钱便算了,往后还是要立一个。皇上是个好人,没有他造的女子医馆,莹莹这条命怕是难保。”   “好嘞。那等儿子干活儿拿了钱,就去办这件事!”   穷苦的百姓杂念少,反正谁给一口饭吃,谁就是活菩萨。皇帝重视舆论工作,不愿意尽让那些文官摘桃子。   所以他的名声在这个阶层极佳。   然而本质上来说,这还是一个财富的重新分配过程,这么多的银子现在是分到了这帮原本是流民或是贫民的人手中,但这怎么来的?   劫富济贫,听着好听,干着可不好干。   这几日,浙江道御史、福建道御史以及江西道御史的奏疏都到京里了,福建布政使朱乘时更是领衔好几名知府上奏,说是浙江有商人跑到了福建,有些不规矩,搞得福建也有些乱,于是便扯上顾佐,说他在浙江被掳掠太狠,实在不堪忍受。   主要少府这个机构,实在为文臣憎恨,有人起了头,那么京中大小官员也纷纷回家写奏疏。   反正言官不可杀,大明也不因言获罪,风闻奏事,管他真的假的,老子耳朵听到了就把它写上去。   李东阳和谢迁都开始擦汗了,他们自己搬不动,就带着下属手捧几十本奏疏去见皇帝。   到了乾清宫,跪下说:“陛下,京师、地方,近期弹劾少司徒之奏疏已有近百份之多,这形势汹涌,为平息众怨,彰显公正,朝廷是不是该略作表示?”   “哪里的怨?”朱厚照背对着他们,此时正站着翻御案上的东西,“少司徒在正阳门开门招工,锦衣卫奏报,百姓大喜,京中的热闹程度堪比庙会,是谁看百姓高兴不舒服,有了怨气?”   他一转身,确实也看到了李东阳旁边的地上,两摞像小山一样的奏疏,“李阁老、谢阁老,你们安好这份心,有朕在,大明朝乱不了。除非有人将手伸到了内阁和六部九卿之中。你们说,六部九卿里有这样的人吗?”   李东阳和谢迁自然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还怕什么?”朱厚照把手中的一份东西给了谢迁,“谢阁老,礼部拟得省级官员培训之事朕看了,还是可以的。这你拿回去,据此拟诏,颁布天下。令各地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分批进京。全国两京一十三省,依朕看就分两批,一批近的在九月,七、八月太热,第二批远的在正德元年三月。朕初登基,时间尚短,有些封疆大吏朕都不认得,说句心里话,上百万的子民交给一个朕不认识的人,不放心啊。”   “是。”谢迁接过圣旨,但还是耐不住心思,“只是李阁老所说朝廷百官弹劾少司徒一事……陛下若是什么也不讲,臣担心会引起非议。到最后,少司徒自己怕也做不下去了。”   朱厚照皱了皱眉,顾佐自己会辞官,这倒是真的。   明朝的大臣是有这个政治习惯的。   “还是……先不着急,让他们再闹腾一下。说到底,他们又能怎么办?”   他们是谁?   李东阳也不知道,是那些上疏的人吗?可那群人也不都是一伙儿的,有些是跟风。反正大家都做,就他不做,不是显得‘不正义’吗?   但朱厚照知道,京官之中,一定还有地方利益的代表。   先前浙江案闹到那个样子,其实是他和弘治皇帝有意管控了一下范围,不然就那样攀扯,河南、湖广都得有人要倒霉,京师大概也只办了几个牵扯深的。   少府在今年初成立,顾佐到了浙江查抄商铺,这应该会让一些人很警觉。   皇帝直接动手将很多生意官营,这其实是很大的一件事,朱厚照先前觉得京营、朝堂他都已经能够有效的掌控。   但其实大明还有大量底层的官员,他们自己就经商、并且和商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平时没有声音,某种程度上像是反应慢的野兽,只有疼了他才动弹。   现在这帮人忽然发现,京师、朝堂里的人没挡住,竟然就这么让皇帝把这个事儿办起来了。怎么能这样?   所以把矛头对准了顾佐,尽管不是所有人都商量好的,但也是一种必然。   确实是个麻烦。   朱厚照想着,自己是不能够得罪天下所有人的,这个阶层的人如果都反对他,那这个皇帝就没得做了。   好在,也不是人人都是利益一被侵犯就要造反的。而且这个阶层实际上也搞不出来什么大事。历来都是农民、贵族翻身做天子,没听说商人造反成功的。   眼下主要是皇帝没什么反应,许多话许多人也就跟着一起说到了上面。有点儿反应,那便不一样了,至于说什么反应……总该是要杀鸡儆猴看一看再说。   四月十七日,又是个好天气,那天啊,蓝得就跟颜料涂抹似的。   梅府的桃花也都开了,争相斗艳的,满园都是花香。   梅怀古坐在廊檐下向外延伸的木台上喝茶,而梅府的账房正在跟他报账。   梅可甲带了百万身家到京师,到这里做的是典当和客栈的生意。反正这几年虽然花销不少,但挣得回来,倒也还行。   “……这么说来,可以支配的,也就二十多万两?”   账房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瘦削中年人,恭敬说:“再多,夫人就该问了。”   “过几日陛下要来府上。这银子是有些少了。”   账房眼珠子动了动,“那要不,把藏了多年的名画、名瓷拿出来,这个费用是可以省的。”   梅怀古给他说得一愣,“张叔,我说的哪里是布置、迎驾的银子。陛下是没见过还是没吃过?我说的是要给陛下的登门礼。”   “那都见过、吃过,还能去买什么?”   “不是买什么。陛下心中是装着百姓的人,而且最近正阳门下的事儿你没听说么?”梅怀古还算是有脑子的,“户部掏钱营造,为的是给百姓求个活计。这事儿户部有银子可以干,咱们也有银子为什么不可以干?挣钱倒是小事,挣得陛下那份欢喜才是大事。现在少司徒这事儿也很明显,陛下啊,才护短呢。”   老账房哪里考虑得到朝堂,这么一说才明白。 第二百五十二章 梅府   梅府总归是张灯结彩起来,便是在挂得灯笼上也费尽心思,颜色到底是淡了好,还是浓了好,梅怀古了解皇帝,知道皇帝喜欢简单。但是太简单也不行,什么都不弄,他们也怕皇帝觉得,梅府不够重视。   这其中的拿捏倒也是难死个人。   主要是刘瑾也指望不上了。   也就是月前的功夫,他本意是和刘瑾共同商量,要在皇帝视察书院时,将两个妹妹安排过去,促成见面。   但后来皇帝下旨叫怀远伯居家禁欲,这旨意一下,刘瑾就知道皇帝是知道了事情的。但皇帝隐匿不发,将其吓得半死。   到这一次,便是不敢再安排什么了。   而后,刘瑾一直怀疑是不是梅怀古暗中和皇帝透露了什么,这种背后插刀的行为实在可恶,这一笔自然被记下。   只不过梅府靠得也是圣宠,他们两个人身份不同,性质一样,真要扳倒梅怀古,那也不是容易事。   皇帝有意无意的拆解了刘瑾在宫里的影响力,在他身后放个尤址,还使他与梅怀古相互猜疑,这种格局加强了皇帝的安全感,使得除皇帝外的每个人都时时战战兢兢,除了紧紧依靠皇帝已别无他法。   权力自身的逻辑让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走向自己的归宿,而生在其中的人还是想要挣扎,梅怀古二十出头,当然不想就以一个商人之子结束此生。   所以对于皇帝的到来,他十分重视。   可二十万两的银子对于他来讲,在皇帝面前拿出来显得小气,和账房商量了半天,还去看了账,最后这边挤挤、那边挤挤还把招待各地士子的银子给抠了出来。   在明代,商人会做一些‘政治投资’,如果你觉得哪个人比较有希望考中科举,就在白身的时候结交他,而说是结交,也可以讲资助。   这样等到他将来做了官,不就能看到回报了吗?   梅府在京师毫无根基,梅夫人无奈,早些年就使这些法子,一步步扩大影响力。而且也不是梅氏这样做,基本上有点家财的商人,都会这样干。   不这么做他没有安全感,因为别人会这么做,关键时候你借不到官府的力量,还能保住家财么?   梅怀古要动这笔银子,大约也就是两万多两,但是梅夫人不同意。   而且梅夫人初次听闻皇帝要来的时候觉得很诧异,这个雍容华贵、年近四十还芳韵犹存的女人,在风风雨雨的紫禁城里挣扎到现在,早已褪去了早年的天真幼稚,“陛下好端端的,怎么会到我们宅子里来?这事儿如何发生的?”   梅怀古急着要钱,便绘声绘色的讲了一番,随后说:“……两位妹妹说不定也会因此飞上枝头了。”   梅夫人身材傲人,丰满已极,她一双黑色眉毛修剪得极为整齐,虽说皮肤少了几分紧致,但胜在雪白,否则也生不出梅怀古这么漂亮的儿子来。   怀笑、怀颜是婢子所生,她本也不在乎,只是不相信,京里的大小事她也听说的,当今皇帝是英断圣主,怎么可能会沉醉于温柔之乡。当然,这种话也不能讲得太早,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年,刚刚懂得男女之事,说不定就会觉得有趣。   既然不是为此,又是为了什么?   “你若要银子,娘便再贴你一些体己钱。但笼络士子的银子还是不能停。在外头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好,做到半路停了,以往给的好处别人一点儿都记不住,还会反过来记你的不好。你爹在浙江为人嫉恨,东南一带的士子眼里是没有梅字的,剩下的……坏了!”   梅夫人忽然想到了一种极坏的可能性。梅府怕不是也要遭顾佐那样的大难,皇帝来了此处,朝中言官定然不放过。皇帝倒是可以借此机会把这群人收拾一顿,但忽然间要把梅府送到风口浪尖之上,她作为当事之人,心中又如何能够安稳呢?   她立马喝退左右,而心中已是万分焦急。   皇帝手段老辣,来梅府哪里是为了什么女色,自家儿子被人利用了,还满心欢喜。   ……   ……   “这事儿还是得从与梅府有些交集的人当中入手。”毛语文和自己的属下田二交代,“怀远伯和梅府的事情,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荣耀之事,说到底还是有人传了出去。梅府几年来资助一些外地的进士,若是细究起来,抄家的罪名也是够了的。不过梅怀古一片坦途,哪怕结交朝官,也不会做什么。但那些朝官各自什么心思也很难说。”   田二心说抄梅府的家……哪里这么严重,头儿也是手段太凌厉了些。   “户部贵州司郎中詹秀山,江西人士,弘治十五年二甲进士及第。通政使司左参议应兆安,河南人士,弘治十二年三甲第六名。国子监司业仲正喜,也是河南人士。”   田二念的是他们的人在梅府里见过的面孔。   “分别派人盯住这几人,尤其等陛下去完了梅府以后。”   早些时候,毛语文也和皇帝禀报过被贬去当了百姓的江同祖、马益谦等人,   这几人眼见政治前途没什么希望,便聚众在私下里做些歪门学说的传播,虽说成效不快,但慢慢的总归是有些影响力。   现在他这个特务头子都说不清楚,朝廷里是不是有他们的同党。   如果有,那么在暗地里相互勾结,破坏皇帝的形象也是有可能的。因为皇帝伟大光荣正确,那就是他们这些人虚伪、短视、自私。   皇帝如果是个暴君或是昏君的形象,作为当初被贬黜的人,难道不是刚正清流?   朱厚照要占领舆论制高点这个法子不是多么深奥的东西,聪明的文人是能够看得懂的。   而且有些人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卑鄙的事情,当时能和皇帝闹成那样的僵局,自然是在某些方面极度不认同,所以自以为正确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至于说那些上疏要‘倒顾’的声音,其实锦衣卫现在已经真假难辨,因为不管是不是和浙江有关系的人,都在动笔骂人。   皇帝总不能为这点儿事就把上百名官员全都黜落了。这种极端的政治操作手法,虽然可以获得一时的快感。但是特别容易恶化政治生态。   所以到此时,大约也只能顺藤摸瓜。   至于皇帝的出行,其实相对低调,除了经手办事的太监,外间的人没有听说,也不掌握皇帝行踪。也许有的人还在侍从室外等待,但其实朱厚照已经迈进了梅府的大门。   ……   怀笑和怀颜被专门教导,告知她们在面见皇帝的时候要怎么行礼。其实也不止她们。   梅府上下都被梅怀古这样训练过了,他觉得刻意的私下里见面可能会惹怒皇帝,让一众人全部出来跪地迎接,总归是没错的。   桃花掩映少女的脸庞,一次本该平常的见面,因为先前的诸多事项,搞得两位少女心中怀春。只有他们的娘亲古氏面带忧愁,她两个女儿,本来还希望讨个好人家嫁了,结果没想到有了怀远伯之事。   皇宫,是那么好去的地方吗?   尤其怀笑和怀颜的身份其实还只相当于商人之女,当今皇帝又是一代雄主,自古英雄爱江山,有几个把女人当做一回事的?   这次皇帝的突然登门也是,早不登、晚不登,偏偏这个时候登,虽然她不懂朝政,但要说一点儿因素没有她才不信。   可这些话即便告诉怀笑、怀颜,这两个刚十四五的孩子哪里会懂,又哪里会信。只觉得怀古哥哥的说法好听,皇帝是担心了她们嫁不出去,所以才有了此次登门。   皇帝少年英才,一表人才又仁义为先,而且更有点英雄救美的味道,所以自然是这个版本的更好一些。   朱厚照‘喧宾夺主’,到了梅府直接落座主位,梅夫人和梅怀古领着一众家人跪地迎接。   “……早年的一些事情,使得梅府一家一直不能团聚。朕当年行的是无奈之举,几年过后,其实有些规矩可以不必有了。怀古伴着朕长大,是朕最为信任的人之一。朕此次来,也是想亲口告诉梅夫人这个好消息,旨意已经去了浙江了,今年端午总归是赶得上团聚的。”   梅府上下听到皇帝这话的意思,再冷静的心也颤动起来。   梅夫人泪花闪烁,咬着牙谢恩。   “陛下待臣一家恩重极厚,乌鸦尚知反哺,臣又岂能不体圣意?”梅怀古抬手执礼,“臣也有一番孝心要献于陛下!”   朱厚照面色不动,他知道会有这个环节,“说来听听。”   “臣知道,陛下每日为百姓口粮焦心,近期京师中少府大肆招工,说是大兴土木,其实是给了许多流民一条活路。陛下可知,河北之地流民不少,此后涌向京师的流民只会一年多过一年,臣想,仅靠少府是不够的。”   “你招了人想做什么?”朱厚照脑子太快,一点就透。   “臣想……总归也要用上几千人,使些银子,造一个最大、最好的酒楼!”   “若是亏了银子呢?”   “那也不怕,亏了就献给少府,往后接待外宾也可长我大明的脸面。”   朱厚照轻轻一笑,他这个皇帝倒成了一件招商引资的办事员了,“你这份孝心确实不错。不过朕可不能到处拿人东西。这是商业行为,你既然花了钱,还是好生经营,亏本了也不要乱送,至少少府是不会要的。”   “是。”   得了夸奖,又过了一会儿,梅怀古还是惦记着那件事,就说:“陛下,微臣宅邸之后连接一处天然湖,湖边种着桃树林,微臣想请陛下移步一观。”   朱厚照其实刚刚已经看到了外界传得玄乎的怀笑、怀颜两个少女,凭心而论,这对姐妹确实生得好看,眉眼极相似,而且都是双眼皮的含春之眼,身材看不着,但皮肤白皙,毫无微瑕,嘴巴小巧,也很有弹性。   他不是太监,当然分得出女孩子漂亮还是不漂亮,也和其他男人一样会见色起意。但跪着,他看不到身高,从审美上来说,他还是想要肤白貌美大长腿一个不少的那种。   这种事情他不纠结,带到皇宫里也不是不行,这是皇帝的权利,且他要面临生出继承人这个现实问题。反正心理年龄也不是十几岁的纯情少男,羞羞答答的像什么样子,又不是弄进去当皇后。而且有人进宫,就有人可以回京,这关系总归也就是这么回事。   只要不影响他治国,他还是可以和这些人和睦相处的。   但有桃花的地方,他是不能去了。毕竟,现在年号还叫弘治呢。   “桃树待下次再看,其他人都下去吧。怀古,朕有些话要对你说。”皇帝还看了一眼刘瑾和尤址,示意他们不要离开。   这两个老家伙心里都闪过一丝疑虑,陛下不是为了女色而来,那是为了试探什么?还是说,没看上……?! 第二百五十三章 皇帝宿命   其实造一个酒楼对于国力的提升实在有限,但怎么说呢,的确可以让一部分百姓因此受益。所以朱厚照还是赞同的。   他当然也想修路,最好能有一条军事高速路,让战略物资直达前线。但硬化路面的技术以及重要的材料水泥,可是个他根本搞不出来的‘高科技产品’。当然,古时候也有利用烧砖来铺路的,但那种路面平整度实在够呛,坐在马车上行驶能把人隔夜饭都给颠出来。   “借着你造酒楼的想法,朕往下又深想了几分。如果可以……要不要试试造得高一点。你去书院里找一个叫左宗吕的人,你给他银子聘请他,让他在力学方面帮助你把关。”   “银子,微臣倒不怕花。但是盖得高了,臣怕……”   “活人不要被尿憋死,最高的那一层,你说给朕不就是了。难道有谁要和朕争?”   不过朱厚照可不敢上去,万一这帮力学门外汉造出一个不稳当的东西,来一个自由解体,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心中想的是,人的主观力量是不足以推动什么技术进步的,就像他老是和书院的人强调算学、格物的重要,但搞了半天,他们也找不到什么方向。   市场的力量其实才强大。   比如说梅怀古若是把这个高楼给弄火了,朝廷从政策层面再一鼓励,那么金钱自然就会驱动人去模仿、超越,造出更高的楼。这时候就会对建造高楼的基础知识提出要求,从而形成推动力。   也许在他活着的时候,还瞧不出什么明显的效用。但是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来说,意义非凡。   其实类似这种由市场的力量去推动技术的发展,在南方已经有了。   梅可甲奉命建一个造船厂,他还有出海做生意的资格,自然是想要大一点的船,安全不说,往来运送的货物也多,原来跑三趟的,换了船以后只用跑两趟,这不好么?多出来的空间,还可以装一些武器。   原先中国人的习惯是凭经验做事,但书院里力求要解释这种现象。   反正怎么说呢,撞大运吧。也许什么时候能崩个牛人出来,也许几十年都不会有什么变化。科学发展从来都不是线性的,它会停滞,并等待下一个猛人的出现。   而皇帝的这个话题听在梅怀古的心里,大约可以用上‘无力吐槽’这四个字。氛围都给您衬托在这里了,结果门一关,您还是和我说治国……   ……   退出去的梅府里人,也大多不知所以。   梅夫人更是对古氏横眉冷对,皇帝眼界自然是高的,看不上那不是人家的问题,是你们的问题。原本她也想攀上这门亲戚,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希望之后的失望很难叫往日就互相生厌的人忽然间做到相互理解。   怀笑低下了头,眼眶红了不少,嫩滑的小嘴撅着,她还是个女孩子,你叫她心中怎么想?她是姐姐,往日里是强势、做主的人,可面对这种局面也说不出话来。   怀颜虽然活泼,但实际上软糯胆小,如果没有家人在,她面对生人是一句话也不敢讲的那种。她也大抵是心大,这个时候没有如丧考妣一般,只是有些魂不守舍。   她们的娘亲古氏只觉得真是丢了太大的脸,她自己倒没什么,主要这两个女儿往后在梅府还怎么抬头?   “夫人,”古氏从未觉得梅夫人的目光如此扎人,“若是要责罚,便是罚我这为娘的吧。”   梅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淡淡得扫了一眼便去了后院之中。跟随她的其他下人也没什么好眼色。   之后古氏拉着两个女儿回到了自己的偏院,等到进了屋,关上门,那双巧目一合,便是两行泪划过古氏的脸颊,“我苦命的笑儿和颜儿……娘带你们来了世上,却什么也做不了……娘对不起你们。”   怀笑大一些,略懂事,情绪到此,她也没能忍住眼泪,“娘,你不要这样讲。是我和妹妹的错,不受皇上的喜,都怪我们两个生得不好看。”   她擦着眼泪,心中无限委屈。   其实从小到大,旁人都是说她们好看的,难不成宫里真的是汇集了天下间最好看的人吗?   “……反正我和怀颜这样也嫁不出去了,待在梅府也是受人冷眼,不如娘带我们出去。说是现在皇上想着百姓,人人都有一口饭吃,想来,我们辛苦些,但挣些干净钱也饿不死。”   古氏是成年的人了,没有大小姐一般的幻想。   外面哪里是那么好待的,别的不说,就是这姐妹两人的相貌引来怀远伯便吓坏了她。躲在梅府至少安全,出去万一给其他坏人盯上了怎么办?   “……还是等你们爹爹回来再说吧。”   只能是先这样了,于是母女三人又抱在一起哭。哭完了情绪去了,也能好些。就是怀颜始终神游天外。   她端着下巴透过窗户看向外边儿随风轻摇的桃树。听到了脚步声,便问道:“姐姐,那人真的不喜欢我们吗?”   怀笑觉得妹妹有些奇怪,捂了捂她的脑袋,心中想着可别烧坏了,“……应当是吧。你看大人们都是这样的反应。”   “可是……可是,他又没说啊。”妹妹扒拉着她的手,抬头仰望的时候两只眼睛汪汪的,“他们都说他很厉害,我原来还觉得会有好多话要讲,讲很多我们不知道的。”   ……   这里的消息大概是有人故意传递,所以很快就到了内阁。   李东阳和谢迁一听皇帝在梅府,瞬间就站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返老还童了。   他们很急,原因有两个。   其一,弘治皇帝正月刚刚去世,到现在多久?不要说一年了,半年都没有。   其二,梅府一直以来有‘寡妇美艳’的名头,少年皇帝这会儿去了,传出去叫旁人怎么看?相比于人们传来传去的说梅府有小女儿漂亮这个说法。寡妇一词,其实更为致命。   所以两位阁臣二话不说,马上启程前往梅府。   路上还将内阁的意思传递出去,因而军机处四人,其他尚书、侍郎,大理寺、都察院等各部主官也悉数往梅府而去。   所以这梅宅前的巷道之上,不久之后就站满了一排排的红袍官员。   禀报消息的小太监吓得以为左顺门之变又来了,额头上刷刷流汗。   但朱厚照却似老僧坐定,完全不急,和梅怀古好好的谈了一番高级酒店的经营之道,从诚信敬业讲到宾客至上,从团队协作讲到品牌第一,什么使宾客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一套一套的说得梅怀古脑袋瓜子都晕。   梅怀古自己身在其中,全心全意应着话,没多余心思思考。   但一旁的刘瑾和尤址则瞧得出来,皇帝这是拖时间呢,等到有小太监过来禀报说,大臣们都来了。   刘、尤二人这才明白,原来是等得这些人。   “怀古。”皇帝站了起来。   “外面站了好些个朝廷重臣,你是主家,还是露个面儿。”   “是。”   “哎。他们始终不相信朕。”皇帝微微叹气,他难道不知道先帝刚刚去世,新君不宜出宫寻欢吗?所以算计他们一次,就上当一次。   等到了门口,朱厚照才发现,好家伙,哪里是大臣呀,持枪站立的侍卫都里三层、外三层的了。   李东阳见皇帝真的在这里,胸腔中一股怒气一下子很难忍住,目光看向梅怀古更是恶狠狠的,“陛下万乘之尊,如何能在此时降临一个商人之家?传出去,臣恐有伤圣德。梅怀古本商人之子,不晓大义情理,轻率行事,置陛下于轻忽之地。且梅府有艳名,陛下来此处,天下臣民要如何看待?!由此可见,梅怀古其心险恶,甚于猛虎。微臣肯定陛下降旨重处,以正朝堂之风!”   “阁老。”朱厚照的心情似乎还不错,“你不必急,朕倒是有好消息要告诉阁老。”   李东阳一愣。   “朕到了梅府,卖了一回面子,还是颇有收获的。梅怀古已开口许诺,要自掏腰包,在京师择地营造一个酒楼,用工几千人。朕说过,官府要给百姓一条活路,这又是几千人的活路啊!”   梅怀古此时应和,“请陛下放心,银子,臣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地方一定,便请府里管家开门招工。”   “要快。”   “是!”   李东阳等众人傻了眼,这是什么路数?   “陛下……陛下到梅府……”   “朕到梅府谈了件大事,不然阁老以为呢?”皇帝笑里藏刀,随后语气略转生硬,“回宫吧。你们都来,扰民的很。”   朱厚照这话一说,他倒成了好人了!到底是谁在怪谁啊!   “陛下,寡妇之门不能登啊!”   皇帝的身后,有个白头发的老头儿倏然间跪了下来。   但朱厚照则不在意,“那已经登了,你说怎么办?把朕这个皇帝废了?”   “陛下息怒。”   “回宫去!在外面就不要丢人现眼了。”朱厚照甩了甩衣袖,“能多养活几千人的嘴,朕不怕登寡妇门。便是有什么不详,那也是朕的宿命,皇帝就是为了百姓谋生计的!这话是朕说的,你们尽管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说朕错,朕也不认。”   皇帝这边是明面上,   暗地里,毛语文则派人细细盯梢之前那些目标人物。他有些变态的想着,碰上这样的大事,一些人总该相互碰头的吧?毕竟这样才好玩呀。 第二百五十四章 痕迹   杨一清还没有赴任,他现在是阁臣,虽说本职是三边总制,但是既然身在京师,内阁也是要去一去的,另外,对于他破例的任命,其实有一个问题,为此,他还到兵部衙门来找王敞。   只不过话到半截,内阁传出皇帝微服出宫的消息,于是也就奔忙着一起在梅府外等候。   但也仅此而已,随后就回到乾清宫。在他们看来这次事情有些虎头蛇尾。   但在街上倒是闹得沸沸扬扬,沿街的百姓大约也有些知晓。   皇帝有旨,司礼监留人约束士兵,疏散百姓,不允许无故呵斥或是动手伤人。   皇帝这一番心思,大多是文盲的百姓不一定理解得到,但是继续用工,有钱人把银子摊开来花出去,这实打实的钱财傻子也知道好与不好。   尤址留后就是为此,毕竟皇帝在梅宅门口演得那出戏,他一样瞧得明明白白。看热闹的百姓听说了以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震天的呼声。   “陛下……”   马车帘子外是刘瑾的声音。   “嗯?”   “陛下掀开帘子看看。”   朱厚照倒不是怕人看,他只是可没想到,没想到马车外,街两边,一片片面如菜色,穿着粗布麻衣的百姓全都跪了下来。   这样的场景还是让他动容,生民不易。如果他也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那么管好自身也就罢了。可他现在是皇帝。   一直到回到乾清宫西暖阁,他的心中还是有些情绪起伏。   “……各位爱卿。”皇帝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面前一排排的大臣,“外面的情形你们也都看到了,多少百姓骨瘦如柴啊……朕,不是什么千古的圣君,但朕至少做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们也非奸佞之臣,圣贤书读了这么些年,为生民立命这句话总该是知道的。所以君臣之间……是不是不要再为此而争了。朝廷查抄浙江贪墨官员的银子,这全都有账可查,朕承诺过,这些银子尽入户部,你们如今都亲眼看到了这银子的去处,难道至今还觉得顾侍郎搅动人心,祸害百姓吗?”   皇帝的话讲得有几分动情,而目前剩余的朝廷重臣里,对他多少还是有几分认同的。那些地方利益的代表,至少代表不到乾清宫里。   “陛下励精图治,裁减用度,文治武功皆有起色,虽登基未久,但也可称是天下臣民期盼的明君。如今新朝初立,正是万象更新之时,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切勿感伤太深!”   “望陛下保重龙体,切勿感伤太深!”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朕年纪轻轻,注意什么,你们大多都六七十了,更要注意才是,不提这茬了。各位爱卿,谁有事禀告吗?”   杨一清身形动了动,按照圣旨,他以阁臣之尊总制西北,总督府还是在固原。   现在问题来了,西北的事,到底是杨一清这个阁老说了算,还是兵部说了算?   “陛下,臣有本事启奏。”   朱厚照重新坐回龙椅上,“讲。”   这声音中气十足,仿佛就是一瞬间,一个大权在握的帝王又回来了。   “再有几日,臣便要遵旨返回固原府戍守边疆。陛下圣旨,微臣入内阁,以阁臣衔任总督。却不知今后行事,若与兵部有相异之处,该当如何?”   这其实是个很务实的问题。   按理来说,兵部自然掌管天下兵马,但阁老的话也是千斤之重。上面的人无所谓,下面的人可就难死了。   “杨阁老此言不错,大司马,你以为呢?”   王敞出列,“微臣以为可借军机处破此局。当初陛下设立军机处是为统筹西北战事,如今战事结束,但又有复套国策,既是国策,又同属西北军务,一样可由军机处全权负责此事。这样,西北的军务可上报军机处,军机处再奏明皇上,往后不论是相异还是相同,皆以陛下的圣旨为准。”   内阁李东阳和谢迁听完这一番话心情复杂。   军机处确为临时机构,本该随着战事结束而结束。现在怎么又要跟随国策这样保留下来?   兵部尚书的话,究竟是陛下的授意,还是他自己摸准了圣意,选择了逢迎?   朱厚照听了这话其实看了看杨一清,发现他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这个王敞,其实是玩了个小心思。因为他是军机处一员,杨一清不是,这样换来换去的,能有什么不一样?杨一清对军机处负责,顺便也就对王敞负责了。但他并不从自己和杨一清争高低这个角度去说,而是把皇帝的权力摆在明面上。   说白了,这是个阳谋。就算杨一清也看出来这一点,他除了点头,还能有什么别的选项吗?   朱厚照则眯了眯眼睛,露出微微的笑意。他不愿撤掉军机处,其实也是想要专门的一个机构来负责复套,今天倒是个不错的契机。   “杨阁老以为如何?”   杨一清无奈,拱了拱手,“臣以为大司马之言甚妥。”   “你什么时候走?”   “臣想八日后出发。”   朱厚照咂摸着嘴巴,“走之前再入宫一次。复套是个目标,提了出来,具体怎么做咱们君臣还是要有个办法出来。”   “是。”   ……   ……   巷弄口,横平竖直,四下无人,只有墙角的缝里生出一颗绿色野草随风摇晃。脚步掠过时留下的泥土撞了小草,也在墙根下留下蛛丝马迹。   脚步离开后,又有一人蹲下,望着墙根的痕迹,随后继续跟了上去。   “浙江那边的人早就已经言明。梅可甲就是这个梅府的主人,他在浙江敛财北送。这里自然就保住他的家人。”   “他们想倒梅可甲?可他的家人都在京师。怎么倒?”   “梅可甲倒不了。梅怀古呢?他诱使皇帝入府寻欢,只要这个罪名给他按上。朝中诸公还能饶得了他?梅怀古若是出事,则陛下与梅可甲之间也就会互不信任了。”   “入府寻欢?”   “什么时候的事?刚刚发生的?难道圣上真的喜欢?”   “不要去猜这种事,会掉脑袋的。达到目的就行了,不能节外生枝。”   ……   毛语文在锦衣卫的院子里晒着阳光,手里把玩着磨得锃亮的短刀,“……那个梅可甲我见过,不爱说话,全是心眼,看来他在东南也得罪了不少人。”   “头儿,接下来怎么办?”   “白天不动,夜里动。偷偷的先抓起一个。”   “然后呢?”   “然后?”毛语文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然后让他写信约人。这帮人搞的很隐秘,实际上连基本的接头暗号都没有。以前是没查他们,现在这一查一个准。”   只是朝廷里还藏有这种污垢,确实是他没想到的。又或许是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吧。 第二百五十五章 开海!   四日后,杨一清奉旨入宫。   今天午后,皇帝推掉了所有的事项,而且特命军机处,内阁,以及剩余各部尚书,大理寺、都察院主官全部到场,除非躺着不能动,否则不能缺席!   除此外,还有杨一清、杨尚义及周尚文等武将   皇帝龙椅面南,东西两列十几名大臣依次排列。   左边以杨一清为首,所站列的皆是武将。右边以李东阳为首,所站列的皆是文臣。   中间则是在工部找来的地图,摆在地面上,所展现的正是黄河‘几’字形左上角的那部分——河套平原。   几千年的历史过来,其实可以这样说一句。是否占据河套平原,是一个中原王朝强盛的标志。因为河套守不住,河西走廊就守不住,向南关中也受威胁,这么一柄尖刀抵在脖子上,你谈什么强盛?   皇帝给了刘瑾一个眼色,随后就有十数名宫女端着茶壶依次进来,热气腾腾的清茶在他们面前摆好。   之后这帮人出去,乾清宫的大门也就关上了,殿里面,除了皇帝与重臣,就只剩侍从室的几名记录人员和伺候的司礼监等人。   便是之后续茶,也是按时间来。   除此外,还有特殊之处。便是今儿这开场白还是由刘瑾来。   “各位阁老、尚书。收复河套既已列为国策,朝廷上下诸公没有不以国策为重的道理,今日朝议正是为此而设。各位皆可畅所欲言,务要讲清、讲透,务要求真、求实。便是因为朝廷一旦定计,则必有无数财力、人力投入其中,这,可来不得半点马虎。”   “朕再说一句刚刚刘瑾漏掉的。今日之议,是议朝廷从弘治十八年至正德三年如何收复河套的策略,不是在议该不该收复河套,各位爱卿可不要离题万里。否则朕说定个国策这样的话,岂不是成了笑话?”   “陛下。”杨一清首先开始,因为复套的奏疏就是由他上的,“臣可先说个总纲,以便陛下和众位同僚一观。所谓复套者,乃是要收复贺兰山以东、吕梁山以西、狼山和阴山以南、长城以北这片广大区域。现如今在这里驻牧的是鞑靼蒙郭勒津部,此次花马池一战,蒙郭勒津损失惨重。但……”   “……臣于陕西为官二十余年,总制西北三镇也一年有余。微臣以为,有没有这次大胜,我大明国力都远甚于鞑靼,只是鞑靼军民一体,擅长骑射,来去如风,无可捉摸。大明劳师远征,他们早早遁去,等到我军退兵,他们又卷土重来,这才是边患严峻之处。”   朱厚照是能明白这种军队有多麻烦的,而且大明不止有北边要顾,还有东南、西南等等。而鞑靼人就盯着长城以南这片沃土。   “……所以复套其实是两层含义,一者,打得下;二者,守得住。陛下,”杨一清转身面向皇帝,“微臣并非夸下海口,若只是打下河套,驱逐鞑靼人北遁,臣一年便可实现。但驱逐并非歼灭,打下也不是守住,河套缺乏长城保护,贺兰山与狼山、阴山之间并不相连,也就是说鞑靼骑兵可来去自如,不断骚扰边境。这是最为艰难之处。”   “如此说来,河套乃四战之地,即便拿了下来,也年年有战事?”这话是杨廷和所问。   他并非反对复套,而是问出致命、关键的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的确可以说四战之地,历史上来看,阴山和贺兰山这片区域战争就非常的多。因为这里是农耕和游牧的交界之处,军事上又特别重要,不围绕着它打,围绕着什么打?   “这世上……没有固若金汤的边防,也没有完美无缺的防线。万里长城万里空,百世英雄百世梦。占了河套,有了良田、马场,朝廷便可养兵十万。十万兵,胜得过万里长城!”   乾清宫的大殿里忽然有中气十足的声音,力量上明显超过文臣。   朱厚照抬头一看,竟是周尚文出声!   这番话可回答杨廷和的疑问,也正合皇帝心意。   朱厚照忍不住笑起来,“男儿之志可冲天,彦章这话不错。朕以为,大明要改变一种思路,以往咱们总想着打下一个地方,然后守着它。这样做,人家当然来打你,因为你不会还手,不会打出去。有了河套之后,要改变这种局面,凭什么只能是他们的骑兵来,我大明的骑兵不能去么?寇可往,吾不可往?!”   李东阳说道:“守不守得住,那是打下来之后的事。就眼下而言,杨阁老,若是要收复河套,朝廷要花多少银子,出多少兵马?”   这个就是愁人的部分了。   “若论银两,微臣估计不下百万之数,若是论兵马,微臣恐再需一支大明骑兵!”   再需一支骑兵?   韩文的脸都要垮了,“杨阁老,你也知道,朝廷养这两万余人,是积攒了好几年的结果,仅是军马就已经让多处苑马场不堪重负。你是署理过马政的,应当知晓!”   “若是先调一万呢?”兵部尚书王敞提议。   杨尚义和周尚文都不说话,这已经事关他们的切身利益了。   “皇上,老臣不建议分兵。大同、宣府边患一样严重,达延汗屡次寇边,若是将大明骑兵各分一半,想的是处处守住,但恐怕是处处守不住!”   韩文心说你个杨阁老,怕是要逼死我,“杨阁老,你刚刚也说了鞑靼蒙郭勒津部损失惨重,一万精骑给你,难道还不足够?!”   “宁夏足够了。大同、宣府呢?达延汗又没有损失惨重。”   眼看要吵起来,   朱厚照开口,“说起来也还是钱的问题。若是有银两,则精兵可练。但马的问题呢?”   杨一清执礼,“臣署理陕西马政多年,严厉打击民间走私茶叶,若有足够茶引,臣可于西域换取军马!”   “那说到底,也还是钱的问题。”   谢迁进言,“户部本有一笔款项,不过已拨于京师营造,眼下朝廷确实难有大笔银两拨给杨阁老。”   杨一清有些话不好说,他心心念念就是朝廷给钱,现在他人是有的,能打仗的将军还是找得到,就是钱的问题。哪怕先给他拨个五十万两,他也能先去把活儿干起来。所以心里头其实可盼着皇帝把小金库给他漏一漏。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他仔细想了想,复套是他一力主张的国策,到这个时候他不能再小气太甚、跟个守财奴似的。   钱,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资源。   如果有该用的地方,那就要毫不犹豫的用。   “朕听下来,大约是明白了。杨阁老,朕不会叫你的巧妇去为无米之炊,不论怎样,朕拨你三十万两银子,大司徒。”   “臣在。”   “你给朕想十万两银子的办法。查查户部往年的开支,捡其中不重要的砍一砍。剩下的二十万两朕出。”   韩文双膝跪地,“臣遵旨!陛下请放心,若是添庙宇宫殿,户部没有一两银子。但若是为军国大政,微臣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陛下把银子挖出来!”   “好好好。”皇帝一连说三个好字。   其实时间久了,这帮聪明人已经知道怎么去逢迎上意了,皇帝就是要强国。你表现出这番样子就行了,一定有圣宠。   杨一清虎目一酸,大明王朝有这样的帝王,他们这些苦心孤诣、一心为国的大臣才有用武之地啊!   “微臣,谢陛下隆恩!”   “谢恩不忙,银子到手再谢不迟。”   哈哈哈!   皇帝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乾清宫的氛围也略显轻松起来。   朱厚照站了起来,说道:“朕有应宁一般的统帅,有守文、彦章一般的将军,有军机处众位能干的忠臣,还有白花花的银子开道,那些北蛮子有什么?无非就是一把弯刀。可咱们汉人耍弯刀耍不过他们吗?朕的将军们不服气,朕更不服气!”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了万岁,还要说银子。三十万距百万相差甚远,户部没有银子,少府的银子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朕知道,你们都惦记着朕的腰包,觉得那里有银子,可你们知道这银子是怎么来的么?李阁老、谢阁老,你们知道么?”   李东阳略停顿了一下,有些事装不知道其实也不对,梅可甲都是明面上的人了,“臣只知道,陛下在使人经商。”   “不错,经得还是海外的商。”朱厚照也不再卖关子了,“便直说了吧。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在海外极受欢迎,从浙江沿海运出去,只要到一个地方,便能卖出十倍的价格。所以朕的意思是,若想有复套之银,则可从海上取。也就是,开海!”   这话出口,乾清宫里瞬间静谧,细针也落地可闻。   乾清宫里的众位大臣皆不敢接话。先不说皇帝亲自下场,联合一个商人去行走私这件事到底怎么论。   单单就开海两个字都很敏感。因为朱元璋当年下令,片板不得下海,海禁可是祖制!   而且这么大的事,根本不是临时起意,肯定是早就想好了,如此说来是一环扣一环一直到今天、到此时此刻才说出来,借着复套没有银子这个契机……如此谋划,当真惊人。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朕有一个志向   海禁这个事儿,是大明太祖朱元璋定下来的,其实最开始,朱元璋并没有禁海,《明史》就记载:洪武二年九月,定朝贡附至番货。预与中国贸易者官抽六分,给价偿之。仍免其税。   也就是说,最开始海上的生意还是可以做的。   但是后来因为张士诚这些残余势力陆上守不住就聚集在海岛上,而且慢慢形成了海上武装力量,以及一些倭患的因素,导致朱元璋在洪武四年下令禁海。以免海上的人和百姓勾结,毕竟当时的技术条件有限,茫茫大海上哪儿找敌人去?   所以不能就说这个政策很坏,海禁在很大程度上稳定了东南沿海,而且东南沿海本就是财税重地,乱不得。   另外一方面,大明主要的战事都在北方。   你让坐在南京的皇帝怎么抉择?   总不能北边和北元打,南边还大搜岛屿,封建时代的王朝并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再加上小农经济并不需要贸易往来,算下来禁海对自身伤害不大,却可以防范敌人。   有问题么?   没有。   不过,这个世上任何一种道理在一个词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这个词叫成王败寇。   差不多也就是朱厚照这个时期,西方开始了大航海时代,并且统治了世界几百年,中华民族因为海禁错过了这个精彩的时代,这就是最大的过错。   如果不是大航海,而是海外打得天昏地暗,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这个时候海禁就是正确的了。   另外,朱元璋不喜欢商人,海上的国门大开之后,几十年的时间就会出现富可敌国的大海商,作为帝王,他来个釜底抽薪,一样无可厚非。   而这也是当下,弘治十八年的治国大臣所要考虑的现实问题。   即便祖制这样的意识形态不谈,从皇帝一向务实的角度出发,开海之后养虎为患怎么办?   大海是还没有被征服的地方,一旦有海警,则东南必乱,东南一乱,漕运、财政全都不稳。   这么想着,乾清宫的大臣们跪了一地。   “陛下,东南财税半天下,开弛海禁以后,海外与我大明百姓往来频繁,那些人不识中原教化,若是有心怀叵测之辈聚众生乱,于海上恃武,到那时我大明海疆不靖,而东南一乱举国震动,这些岂是开海后所赚的银两能够弥补的?!”   这是一向支持他的韩文跪在了地上。老人家六十多了,地上还凉,讲出来的语气是撕心裂肺一般。   “……朕知道,朕都知道。”朱厚照走过去把他给扶了起来。   其实,他也不知该怎么说服他们,所有一切看似正确的选择,如果不能顺应历史洪流,那就没有意义。   “大司徒平身吧。今日之议,朕连侍郎都没有宣,便是朕知晓,今日是决定大明前途命运的一次朝议。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大明再大,不过就是在朕与你们的手里管着。”   “再者,朕与各位大臣相识也有几年了,朕了解你们,你们也了解朕。朕是什么样的皇帝,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做事风格你们都很清楚。就此刻而言,朕还是开心的,朕的大臣们没有因为一句看似唐突的话便大闹乾清宫,缘由便是你们心中也知晓,如此大事,朕绝非临时起意!”   “说句自负的话,以朕的手腕,若想革掉你们其中的哪一位怕都不是难事,但今天如此重要的场合,你在,便说明朕是信任你的,朕不一定喜欢你,但朕觉得你胜任你的职务,所以过去的恩怨全都不提,朕想和各位心腹大臣们说几句心里话,也望各位爱卿心绪平缓下来,仔细的听一听。”   皇帝讲到这里,语气软,身段也不硬。   内阁李东阳、谢迁、杨一清,军机处王鏊、韩文、王敞、杨廷和,刑部闵珪、工部曾鉴、礼部林瀚、大理寺卿常俊。六部九卿中只有左都御史张傅华不在京师。   这些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皇帝这一番姿态。皇帝执政日久,掌控朝廷愈发娴熟,不再像最初一样总是‘龇牙咧嘴’。此番用情、讲理,还是令他们不胜唏嘘。   “主忧臣辱,臣等惭愧!”   “朕……在东南也有人,朕知道东南一带有官员、商人他们反对朝廷开海,便是因为其中有些人能走得通官府的路子,可以安心走私,朝廷禁海,却助力了他们垄断。若是开海,这份银子赚得便不顺心。但那是在地方,朕相信,朕的心腹大臣之中不会有人心中想着商人利益,至少你们大部分不是那样的臣子。”   “朕也知道,海禁一驰,则倭寇犯我海疆也是预料中事,且沿海百姓长期海外行船通商,与海盗、倭寇、海外番邦的交流,也易造成意外事件。但朕,有一个志向。朕希望,大明的统治不是建立在控制、隔绝、使百姓无知愚昧的基础之上;朕希望,将大明建设成为一个富饶的国家,大明的百姓出海能为自己是明人而自豪,海外的人能羡慕在大明生活的百姓!”   “朕希望,大明以一种自信的姿态面对海外的国家,而不是当一个缩头的乌龟,自满于当一个关门天子;朕希望,不管是鞑靼人还是色目人,亦或是从海上来的倭寇,不管他们如何的凶恶,但依然不敢进犯大明!朕希望大明能有这么一天,哪怕为此耗尽毕生的精力与时间!”   “外面的世界未知、危险,但他们总会来的,秦始皇当年有海外来客吗?汉唐时有禁海还是开海之争吗?可现在有了,朕相信他们会越来越近!虽然你们都跪在朕的面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你们也都知道,天下不止大明一个国家。咱们以中国自居,觉得中国之外都是蛮夷、都是未开化之地,那堂堂中央之国难道连开门迎客的自信都没有吗?如果朕是这样的皇帝,你们是这样的臣子,那么大明有什么资格说是最强大的国家呢?朕和你们的想法都不一样,朕要把国门打开,让北虏南蛮都看到,大明比他们的故土要好!”   国大民骄,四夷宾服!   皇帝有这样的志向,这样的气度,就是王鏊、韩文也很难想象。他不是要做一代明君,他是要做自始皇帝以来都从未有人当过的天骄!   “再说点银子的事,这些年浙江的丝绸,江西的瓷器,福建的茶叶,它们都远销海外,如果朝廷严厉打击,那么以丝绸、瓷器、茶叶为生的百姓,他们怎么办?丝绸不能吃、瓷器也不能吃,他们赚不到银子,日子还能过吗?反过来,既然海外有银子,那么朝廷为什么要挡百姓的财路呢?天下多一些有钱人,这不好吗?难道非要人人都是饥民?”   “当年太祖皇帝是因张士诚在海上作乱,所以下旨禁海。可今天张士诚已经不在了。在的是沿海想要赚钱的百姓,这和少府在京师用工其实是一个道理,人,总要有个吃饭的手艺啊!”   杨廷和听得极为认真,他问道:“照陛下所说,朝廷便是放松了重农抑商的国策,丝绸、瓷器不能吃,银子也一样不能吃,如果人人追逐海外的利益,而弃田不种,朝廷那么多的粮食从哪里来?”   “天下贫民、流民那么多,从今往后,只有人无田,没有田无人。你说的那是天大的好事,你我君臣这辈子都不一定能遇得上。便是真的出现了,朝廷亦可去收回雇人耕种,或者征收分给无田的百姓,办法多的很。因为规矩,是朕定的。”   “如何收?”   朱厚照说话斩钉截铁,“抛荒就收!民以食为天,这事儿不得商量。官府第一要务是给百姓活路不假,但官府也是强力机构!朕不希望任何一名百姓造反,但朕不怕任何人造反!” 第二百五十七章 军令应在政令之前!   王鏊想起弘治十一年从东宫走出的那一天,他知道大明会有一个不得了的帝王,但关于未来,他还从未有如此大胆的想象。当时只觉得,太子应该蛰伏起来,用心读书,潜邸内再储备些相才良将。将来众正盈朝,大明国泰民安。顶多也就如此了。   但是现在他明白大明的少年皇帝心中有一幅自己的治国图景。   可开海之议绝非如此简单的事情,不说海上风浪无情,便是东南沿海士绅一体,朝廷真的在某个地方开个市舶司,又有梅可甲这样的官商代表,往后那些商人的利益得被挤占到什么程度?   更让他担心的是,政令在传递的过程中会出现层层加码和歪曲圣意的情况。权力和欲望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头可以自我生长的野兽。   万一具体施政的人,用力过猛,说不得就是东南大乱。   到那个时候,国家怎么受得了?   但皇帝似已铁了心,虽然他还是在好好说话。   “……陛下。”   朱厚照把目光投向谢迁。   “微臣揣测,陛下令少府设立造船厂,是不是将来还想要再建大明水师?”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   有很多事,他是想一件一件做的,而并不想在一夜之间把这个国家搞得翻天覆地。更不想刺激他们过深。   但谢迁还是能猜得到,   因为当今圣上有着不弱于太祖皇帝的掌控欲,大明的商队在海上如果得不到保护,皇帝会受得了?   然而水师的筹建费用更加夸张,除非,海贸真的获利巨多。   其实朱厚照心中还有谋划,便是真的开了海之后大量白银涌入的问题,但那涉及到货币改革,并非眼下的事。   “谢阁老,朕的金口不能随意开。所以这个问题,朕只能说,需要看形势的发展。”   “陛下。”谢迁跪了下来,“朝廷开海是否又要和打击海贸走私结合起来?否则朝廷开了个口子,但民间走私依旧,这个口子便毫无意义。”   “不错。”   “如此一来,东南必乱!”   “可朕不是没给他们活路。是他们自己贪心不足!”   “然而以陛下之才能,为何要首选东南?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最不能乱的就是东南啊!又或者先于浙江一地试点亦可。”   “不行!”朱厚照好话说到了尽头,“似这种事,朝廷必须要展现出坚决的意志!试点来试点去,那帮人还以为朝廷在踌躇之间,这不是鼓舞那些反对的利益集团吗?谢阁老,朕知道你这是老成持重的谋国之言!但事不同,方法不同。有些时候,一定要动如雷火!”   “岂不知狂风暴雨之后容易一地狼藉?!”   “有些事,你们是可以劝的。但这件事,朕要乾纲独断,如果因此亡国,那朕来做这个亡国之君!”   皇帝将话说到这个程度,其实是断了这些臣子的谏言之路。   以往有刘大厦,这是先帝宠臣,他可以‘自恃’身份,刘健也可以。但是这两个人都被皇帝弄走了,剩下的人,大概就是要什么都不顾了才能决心阻止。   如果皇帝是大大的昏君,那么官不做也就不做了。可他并不是,他在缔造一个伟大的时代。   其实对于朱厚照来讲,他本不必把话讲得那么决绝和难听。但就如同向地方展现朝廷决心的道理一样,他也要向眼前这个‘权力中枢’展现决心。   这件事他一定要做,谁也拦不住!   “……如此,就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所谓最坏,也就是地方豪强士绅挑动百姓闹事,东南遍地是匪,民不聊生。”   朱厚照坐回龙椅,“这不是最坏。最坏是有人聚众造反,甚至……相互联合、挑唆宗室举兵!朕也想瞧瞧,有没有哪个商人之家能指使家丁数万与官军作战。”   !!   皇帝竟然都想到了宗室造反……   王鏊心也紧了起来,难怪皇帝要说展现决心,确实应当如此,一定要用官军之威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而不是等着他们慢慢接受。   “陛下,微臣以为军令应在政令之前。”   “何意?”   “地方卫所掌事者,也当提前调动。”   这话一说,暖阁里的人都明白。   明代除了在边关,在地方也有大量的卫所,这些卫所指挥使都由朝廷选任,虽说到了明代中期卫所官兵战力羸弱,但说到底也是职业军队,这个时候当然是要稳住他们。   朱厚照点了点头,“先将浙江、福建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及同知全部更换,并允许新任都指挥使自己推荐所辖卫所指挥使人选。”   这样一来,浙江、福建的都指挥使其实就把境内卫所变成了某种意义的私兵。毕竟是他的人,所以他能最大程度的调动。在军事的行政里,这不是什么好办法。   但特殊时候,特殊手段。反正地方卫所实力本身不大,浙江、福建都指挥使司还在朝廷手中,那就乱不了,即便有人有异心,那离尾大不掉也还远着呢,之后再拆散就好了。   朱厚照想到了跟在周尚文后面的那七个兄弟。   “汰换的原都指挥使呢?”王鏊追问。   “北上,进京!”   在天子脚下看他们还怎么乱!   “微臣有话启奏。”杨廷和向前一步拱手。   “说。”   “东南所重者,一为财税,二为漕运。因而微臣以为开海令应在江南水稻收割之后,漕粮北运之时。若是夏粮赶不上,就要等到秋粮。万不能急!”   朱厚照想着本身人员的调动,再给他们适应,所需时间也不短呢。   “准奏!”   杨廷和还有话说:“为统筹全局,微臣还以为应临时加派浙闽总督,统揽军、政、市舶司三务,位列三司、巡抚之上!”   “准奏!”   “开海令之前,朝廷应当先下清查预备仓令,不过不以浙、闽两省为重,而以南直隶、江西为重。便是东南一旦有变,朝廷可输粮入两省,安顿百姓,不致酿成大灾!”   “准奏!”   一连三个准奏,杨廷和忽然间风头大出。他一向脑子清楚,处理事情一二三四很少错乱。   “还有么?”朱厚照扫视众人,沉声问道,等了一会儿,他自己讲道:“以上都是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朕要说的是朝廷也要往最好的方向努力。朝廷开海,不是不让豪强士绅做海上的生意。朕想用一个办法,名为准入制。”   准入制?   内阁和各部尚书皆有些不解。   “准入制,意为准许进入,也就是朝廷允许一部分人能够通过市舶司做海上的生意。像是地方的豪强士绅就可以纳他们进入准入名单,入名单的商家制定特有的标记,以往他们怎么出海,今后就怎么出海。也就是说他们不必与朕拼命,生意是允许做的。这样,可以分化豪强的力量。”   杨一清眼睛一亮,“此为围三阙一之法。”   “不错。走私要打,准入要推,只要有一条活路,十家就会有八家不会做那诛九族的造反之事。”   李东阳问:“许豪强不许百姓,此类事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朱厚照说道:“海上风大浪急,且海贸不是开个包子铺那样的小本生意,普通人做不起,拦他们在外面,是为了保护他们。”   所有人眼睛都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皇帝:这也行……   “可这样一来,选择准入的商家,岂不是也便宜了他们?以往走私,现在竟顺理成章的合法了。”   “谁说准入制是免费的了?”朱厚照双手一背,提起这个他可太知道了,“准入制的发放权力收在浙闽总督手中,所有要入名单的商家,需要向朝廷报备其东家的姓名、籍贯、儿女及亲属情况,所出海商品的名称等信息。以及……你们说让这些走私商人交多少银子合适?”   银子?   “陛下,如此敛财……”   朱厚照翻翻白眼,大手一挥,“收来的银子朕一分不要!入户部,充作赈灾款!而且只做赈灾款,其他人不许动这笔银子的心思!”   韩文马上精神了,“……微臣听说东南海商走私获利甚巨,十万之银出海,返程可获十倍之利!且走私违反法度,有藐视朝廷之嫌,若想摘了这帽子,进准入名单,怎么也要五万两银子!”   “五万?”刑部尚书闵珪简直敬佩韩文的仁慈,“陛下,臣觉得每家少说二十万两!”   这数字,朱厚照都要吸一口凉气,“会不会有人家付不起?”   “哼。不抄家人人付不起,一抄家人人付得起!这是为天下灾民要的赈灾款,陛下尽管说是闵珪开的口、献的策,叫他们都来骂我吧!老臣不怕!”   王鏊和韩文苦笑不得,这个老匹夫,反应可真是快,竟然马上就开始计算着这样的好事。这哪里是求人骂,大约是传出乾清宫就会为清流交相称赞了吧。   “好,那朕就不客气了。这口锅就请闵尚书替朕背了。”   闵珪大大方方的跪下行礼,“君为臣纲,臣这条命都是陛下的,又何况是背一口锅?!”   “好!”朱厚照一拍龙椅,有些激动的站了起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后宫   至如今,朱厚照大约是能把握好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圈子,这些人不一定都赞同他的每个决定,但对他这个皇帝是信任的。   不过范围再扩大,其实就要激烈的多了。   而既然军令在政令之前,那么军令还未到位的情况下,今日乾清宫的谋划其实不能往外传递。   皇帝瞅了一眼刘瑾,这位司礼监的大公公知道有些话该自己说。   “……开海是为复套,复套是为平边患,平边患是为靖四方。诸位都是陛下心腹,朝廷的规矩也都知道,宫里议的事以司礼监批红的圣旨为准,司礼监没有批、而外面又在传的,司礼监是不会认的。”   他这是狐假虎威,谁都知道,正德朝,司礼监的批红权已被大大的限制。   朱厚照接着说道:“若是无事,便各自退去吧。退下去后,内阁并吏部、兵部商议浙、闵两地都指挥使的人选,户部将今年抽查预备仓之事安排好,至于浙闽总督……若是有合适的人选也可以递奏疏进来。”   这个人选很关键,所以皇帝的意思是今天不宜立即决定,还是要琢磨琢磨。   “至于杨阁老,今年还不知情况如何,若是局势还好,三十万两之外,朕会再拨银两。若是局势很坏,那便要等等。老有人说朕年少、急躁,但其实复套之事朕是有耐心的,杨阁老也要把握好这个节奏才是。就今年而言,宁夏、大同、宣府都不能再乱。”   杨一清、杨尚义和周尚文一齐出列,“谨遵陛下圣意!”   朝臣退去之后,   朱厚照坐在西暖阁的龙椅上,久久不愿离开。他怔怔得望着殿门之外的黑瓦红墙和白净白净的殿前广场。   他心里还是在想着这些事,想着……有没有错漏的地方。   “尤址。”   “奴婢在。”   “去将张永叫来。”   张永先前是监军,这一路他倒是和杨一清相处的还行。西北这样的重要边疆之地,宫里照例是要派出镇守太监的。   为了减少掣肘,依然还是张永最合适。   尤址含着身子赶紧去往御马监。而朱厚照则又将丰熙和郭尚坤叫了过来。   “……朕倒是忘记问了,先前,你们是怎么劝服杨应宁的?”   “请陛下恕罪,臣自作主张,去了刑部,让杨阁老见了刘时雍。”   朱厚照还的确有些意外,他每日事情这么多,倒是很难想到这种法子,“这么说来是刘时雍劝的。”   刘大夏的罪名是秋后问斩。   一般这种人还会有一线生机,就是当皇帝慢慢消气了以后,也有可能不杀他。   “当初没有立即杀他,没想到还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你们两个,倒是也有奇智。”   “谢陛下赞誉。”   朱厚照歪了歪头,忽然又想起来之前和他们谈过的事情,“浙、闽两地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原学(丰熙字),有没有胆量去任福建布政使一职?”   丰熙头皮一紧,他先前努力表现,当然是希望让皇帝觉得他能力出众。透过劝说杨一清这件事,确实也达到了这样的目的。   顺着这样的逻辑下来,自然也会加派给他不一般的任务。   “有何不敢。所谓艰难险阻,其结局也无非一死而已!”   “无非一死而已……若是连死都不怕,那也确实没几样事情是可怕的了。但原学,你要知道,福建不比浙江。浙江经先前整顿、且朕也有人在那里,情势还稍微好些。福建、想必会凶险很多。”   丰熙一脸淡定的说:“臣去了,陛下在福建就有人了。”   其实刚刚在朝议的时候,朱厚照心中冒出的那个人名叫梁储,梁储现任吏部侍郎,在此之前是太仆寺卿,那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不过丰熙劝说杨一清一事令他马上更改了想法。那种环境下,需要用奇,梁储还是稍微正派了一些。   “铭之,应天巡抚何鉴这几日大约也要进京了,等他赴任时,你也跟着去吧。去做一任参政。”   “微臣领旨。”郭尚坤说道。   朱厚照仰头,揉了揉太阳穴。刘瑾出来把这两人带了出去。   骤然登基至今,桩桩件件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他的人歇息,脑子似乎还是停不下来,“刘瑾。”   刘瑾快迈了几步来到皇帝跟前,“陛下,要不今儿就早些歇息吧?”   “准备香汤,泡一泡再睡。等朕安排了张永就过去。”   “那奴婢去将秋云姑娘叫来。”   “秋云你找个人去就行了。你自己去找一下怀古。他的两个妹妹被朕利用……”   刘瑾躬着身子等待皇帝接下来的命令。   “算了,你还是叫他过来吧。”   “陛下……”刘瑾大约是觉得皇帝太过辛苦了。   “没事,都很简单。”   张永是内官,他去哪里根本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和谁也不用商量。所以这的确简单,来了就走也没有一柱香的时间。   但是梅怀古这边……   朱厚照坐回御案,先前出宫去梅府,其实是利用人们都以为他是为了那两个姑娘去的。怕是梅府内院之中也都是这样以为的。   说起来,这其实也就是想说得好听一点,什么人家已经嫁不出去了,如果自己还不负责任,这不就是缺德么?   可真的较真起来,哪有什么利用不利用的……最大的成因是他自己去看到了颜值,所以当然就不排斥了。搞对象这种耗费心神的事,他目前还不想,但是辨别美与不美这是男人的本能。   至于说可怜……两个生活优渥的大小姐感伤爱情,这能有多痛苦,比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人们更痛苦吗?   “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没有抬头,但已经听出是梅怀古的声音。   “平身吧。”   “谢陛下。”   “你的那两个妹妹,朕是写一封信,还是两封信?”   梅怀古一愣,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问话,况且也很少听过。一时间还真把他给问住了。   好在,朱厚照也在瞬间想好了办法,啧了一下嘴说:“还是写两封吧。一封信给两个人看,到底是有些过分。”   毕竟这种用一个人的‘量’泡两个人的事,哪怕是占便宜的当事人也会觉得有些怪异。   梅怀古倒也慢慢反应过来,他心头阴霾扫去,压着些喜意说:“陛下不必太过费神,臣觉得一封也就够了。”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看得梅怀古有些发毛,“额……陛下……?”   “你懂不懂女人心思?”   这话是带着嫌弃的味道说的,搞得梅怀古一阵无语。   时间没花多久,皇帝便将两封信写好了。因为不过就是各一句诗而已,礼教森严的年代,他也不能搞出个小作文。   “姐姐、妹妹你分好,不要给错。并且你和她们说,眼下时机还不合适,要耐心等上一段时间。”   梅怀古心里明白,所谓的不合适,就是说先帝驾崩还不久。   “微臣,谢陛下恩赐!陛下于梅府隆恩,臣毕生难报!”   “下去吧。”   过了一会儿,刘瑾和秋云也一起到了。   太监、宫女的簇拥之下,皇帝准备沐浴更衣。   前几日,皇帝去了梅府,这事在皇宫里也传开了,既然能骗的了朝廷重臣,那也不会被后宫里的人所看穿。   秋云大约还记得,张太后隔日就将她给召了去,随后摒退左右,问了些叫人脸红的问题。她还是未破身的姑娘,有些话怎么好意思?   所以在张太后面前便颇为拘谨,而且脸红得像熟透的油桃一样。   张太后倒是直接的很,“秋云,平日里都是你们伺候着陛下……有些话,本宫就只好问你了。本宫听闻陛下去了梅府,心中颇为诧异。怎么……宫里的不行?要到宫外去找商人之女?”   从她的角度看,这件事的确很怪异。她所担心的,就是会不会宫外的女人给皇帝施了迷魂计之类的。   而且这话带了些淡淡的指责的味道,但其实秋云也不能乱说,‘宫里不行’那不是她的问题,因为她并没有这样的身份去领这个指责。   “奴婢不明白太后的意思。一直以来,奴婢们也就是伺候陛下起居而已。”   张太后叹息一声,“弘治十七年时,先帝与本宫本来已经在为陛下挑选良家……子嗣传承乃天家第一重要之事。如今,陛下已经十五了,整日忙于朝政,于子嗣之事却未有一丝关心。再听你的意思,陛下……像是没有此意?”   没有嘛?   秋云心说这话怎么回答!   若说没有,那不是编排了陛下,说他有问题嘛!到时候引起太后担心,那简单的一件事就给搞复杂了!   若说有,你怎么知道有的?肯定是做了什么,这样的话更是讲不清楚了。   其实……真的回想起来,秋云觉得大概也是有的,皇帝有的时候也会有些兴许无意、兴许有意的动作或者干脆是大胆的眼神。   “太后的话……奴婢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奴婢只知道自己只是一介奉茶的婢女,不敢有过分的妄想。”   张太后微微笑着点头,“难怪陛下一直用你。确实聪明伶俐。”   ……   朱厚照也觉得今天秋云不大对劲,便是更衣的时候脸蛋儿红扑扑的,   “你,这是怎么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幽人应未眠   其实秋云本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倒不是说难生情愫,只不过人在紫禁城中,总归是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她首先要考虑的不是谁爱谁,谁不爱谁,而是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而且是越是年纪大、越有这番感想。小时候还能童言无忌,长大了总归要现实一些。   再加上现如今的皇帝要的是诚实、老实的人,她动那么多奇怪的心思做什么?   这是一件不符合逻辑的事。   不过……张太后问过了那番话之后,她已经有些无法再很自然的替皇帝脱衣服了。   就如同……这衣服再给她自己脱一样,脱一件,脸便要红上一分。   “你这是怎么了?”   秋云心中一惊,低着头声若蚊蝇,“没……没什么。”   “不与我说实话?”   宫里了解皇帝的人,都知道正德皇帝对这点是很忌讳的。秋云本来心潮荡漾,但听了之后身体凉透,跪在地上说:“请陛下恕罪。秋云不敢欺瞒陛下,是……是因为太后召了奴婢去坤宁宫。所以奴婢……奴婢……”   “起来吧。你与朕,何必如此?”朱厚照伸手把她拉了起来,接着自己到热池里泡着,微微闭着眼,享受片刻的宁静。   “捏捏肩吧,顺便说说,母后召你何事。”   皇帝洗澡在古代其实是大事,但或许是朱厚照搞得太频繁,也太随意,有时仅仅是为了能好睡觉就洗个澡,所以就目前而言,并没有多么复杂的礼节,有也被他慢慢取消了,反正那些白胡子老爷爷也不会扒着窗户看皇帝洗澡守不守礼。   明代宫廷中,专门负责沐浴的叫混司堂,他这么折腾一次,其实里里外外要有二三十人,太监、宫女都有。因为抬热水其实属于体力活儿,还是需要太监的。   便如此刻,秋云跪在池子边上,她的周围也还有好几名宫女,每个人都有活儿,洗之前要撒花、试温,洗之后要整容、束发、授巾、更衣等等。   要说那些荒唐的场面和事情……到目前还未有过。朱厚照倒不是不好色,但这么多人看着……还有太监,总归感觉不对——他还是喜欢密闭的环境,偷偷摸摸的干!   很多事有的时候就这样,如果人也和狗一样,大庭广众都没关系,就是单纯的畜生欲望,便最终反倒是少了很多情调和味道!   当然,尽管真没什么,但画面里的场景依然够香够艳,   青葱手指按揉着肩头,她的黑发垂过脸颊,侧面望去能看到那白色的肌底下的一抹嫩红。   年轻,总是充满弹性。   “……太后是听了陛下去梅府的事,所以才有些疑惑。”   她这话出口,却发现朱厚照闭上眼,头微微的歪着一点儿回应都没有。再仔细一瞧,竟然有了鼾声。   皇帝是乏了,浑身一旦舒坦下来,瞌睡便再也止不住了。   秋云心领神会,她见太监拎了水过来,就做了个‘嘘’的手势,这时候一倒,那声音肯定把皇帝吵醒。   “去拿舀儿来。”她轻声讲。   为了安静,她便和两名宫女这样一舀一舀的换水。   好在朱厚照这个盹儿没有打得太久,毕竟在这里也确实不舒服,浑浑噩噩醒了后就吩咐道:“更衣。”   到龙床上时,被窝已经被暖好。   秋云将他的双腿抱在怀里,揉捏助眠。   “母后知道朕去梅府,说了什么?”   秋云抬头,她有些害羞,但牙齿略重的点了一下舌头之后还是说了,“不敢欺瞒陛下。太后说……是不是宫里的不行,要去找商人之女。”   朱厚照有些发笑,张太后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作为母亲,她的本能还是要他这个儿子生孩子,开枝散叶。   “那你们行不行?”   “啊?”秋云脸腾得一下就红了,装着傻说:“什么……行不行?”   朱厚照仔细打量了一眼秋云,发现她确实也是很漂亮的女孩儿了,侧面看着琼鼻小巧而翘,主要是皮肤好,白出了一种发光的感觉。   而心理年龄超过生理年龄其实是件有些难以说明感觉的事。比如说,以前他都懂,但是没有办法。   近两年倒是慢慢的有了变化,但他觉得自己还小,他可不想当个短命的皇帝。   粉壁双分,洒春潮而润郎君。方便之门,能生人亦能杀人。   那个东西啊……还是科学些好。   “没什么。”他晃了晃脑袋说。   “喔。”   “母后还说什么?”   “听太后的意思,像是希望陛下能够早日诞下皇子。”   看来去梅府的事,确实让人误会很深。   便是梅家的那俩姑娘也开始在家感时花溅泪了。   仿佛弘治十八年的春天像秋天一样萧瑟、落寞,争相斗艳而开的百花也失了颜色。   怀笑还好,总是多了几分懂事,但怀颜像是一见钟情的那种,从那日后竟有些茶饭不思。本也难怪,因为人人都在这样传他们的事,她心中本就已经觉得皇帝是所有男子里特殊的一个。等到真的见到了,看到的是一个唇红齿白、年轻俊朗的少年,多少还是生出了爱慕之心。   毕竟,京师里人人都说那已经是个集智慧和仁爱于一体的了,本来仰望着呢。   可皇帝来了一趟就走,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她的娘亲每日忧愁更甚,就是她自己也经常在窗前感叹桃花开得太美,完全不懂人的惆怅。   怀笑看得出来,“妹妹,你是不是还在想着?”   “会想,老是会想。”   “总是这样,会愁出病的。”   怀颜摇了摇头,“姐,其实我也并不觉得特别的难过……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是没有什么可想,现在有个可以想的人,有时反而也觉得有趣一些。只不过……若是能再见到那该多好。”   “两位妹妹!”   忽然间的敲门声惊醒了她俩。   “我去开门。”   女孩子的闺房不能随意进,哪怕是哥哥。   梅怀古现在更加守这个规矩,他只站在外边儿,“是陛下写的。除了你们自己,谁也不能看。知道么?”   怀笑忍不住喜意,“陛下的信?”   如此说来,此事说不定尚有转机。   梅怀古也有一丝好奇,但他不敢问,只摆了摆手示意她关门,“记得我的话,自己看,谁也不要说。”   “是。我们明白的。”   这是仓促里写的两封信,没有什么特别的包装,但怀笑亲启和怀颜亲启这样的字还是写了的。   妹妹顺着声音走出来,她头发浓密,还差点儿刮到了屏风。   “姐……?”   “这是你的。”   两个人大约都知道对方的心思,先前还是感伤、互相安慰,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又不好意思起来。   “看看写的什么。”怀笑努了努嘴。   “先看姐姐的。”   “小气鬼。看我的就看我的。”   怀笑自己也期待,她没妹妹那么害羞,便含着欣喜打开了瞧,只见白纸之上是竖着的两句诗,这应该就是皇帝所写了,一共十个字,方方正正的小楷,没有一笔是歪歪扭扭,非常的美观、也非常的秀气,正是她们这些少女所喜欢的模样: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默默的念出来,怀笑却不是特别能领悟,只怪她读书不是特别认真,而且这时候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   好在怀颜还是能识得几个字的,她解释说:“这是唐代韦应物所作。主要在其后五字,意思是,我念想着,你此刻应该也还未眠吧?”   在这个年代和待字闺中的女子传这种信,其实就是很暧昧了。但也还好,算是不轻不重。   “再瞧瞧你的?”   怀颜有些忸怩,姐姐是一句,想必她也是一句,可这……怎么见得了人呀?   “怀颜,要是不给我看,你这可就叫欺负人了!”   “别急……那我打开嘛。”她到底拗不过,所以便拆开来看,确实是一样的字体,甚至字数都一样,不过写得却不同: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相比于之前,这十个字是更加的暧昧。   幽人应未眠是一种问候。   这十个字看似是简单的形容模样,但如果结合整个诗词来看,就不一样了。   这是宋代晏几道写的《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所描述的正是与一个女子的初见与重逢。   要说朱厚照这两句诗挑得都极好,婉转含蓄,但意思到位。方式也很好,用的是诗词,正是少女们最喜欢的那种。   毕竟这是古时候的女子,如果像现代那样直接写什么你是我今生挚爱,那怕是人家刚生出的一点欢喜也瞬间因为觉得轻薄而不在了。   虽然换了时代,但是手艺没落下。   ……   怀颜将窗户打开,将这封信摊开。她其实不是特别明白姐姐说的相思,她只是觉得其他人、其他事都没有意思了,甚至不如一句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后来她将整首词都写了下来: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之后便垫着下巴,边想边沉沉的睡去了。 第二百六十章 兴替   临走之前,杨一清去拜会了各个‘码头’,皇帝把国策定在了复套,而他是‘总指挥’。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三到五年内,整个朝堂的重心都在他的身上,好处自然不言而喻。   改朝换代之后,他已经青云直上,七八年前可能还是陕西巡抚,虽说也是高官,但论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和现在还差得远呢。   可他那两个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的肩头也要担起北方的重责,万里长城拦住了北虏,往后他这双肩头就要像万里长城一样。   “……长城西起嘉峪关,东至山海关,这宁夏就像我的脑袋,扛住了,我这颗脑袋就能留,扛不住也就该拿下来以死谢罪了。外面的人说我是阁老,说陛下是为我破了例,但个中人知道,帝王的例是不好破的,李阁老、谢阁老,我这颗脑袋以后可就要悬于你们手中了。”   谢迁不敢受这个话,“杨阁老,大明不是大宋,宋高宗也远远不如当今圣上。陛下最忌讳边关的将军受朝廷的掣肘,你不必那么悲观,我敢说这一程定是有惊无险。”   李东阳也笑了笑,“这几年来,陛下抑制了朝中的虚浮之气,以往朝中总有些人以为文章千古事,一支笔就可以挥动天下苍生,他们办事仰着头说话,说的都是好听的。只有应宁公,你埋头苦干,干得还是最难的事……”   “……陛下说过,朝廷办事首在务实,办得好坏、妥当不妥当还是其次,最为重要的还是要去办。便如陛下说今年宁夏、大同和宣府不能大乱,这不是说我们便不能有动静。换句话说,我们不动,鞑靼人要动又该如何?这其中的取舍难得住旁人,难不住应宁公。至于朝中的事,你不必担心。”   “正德朝是要做几件了不起的大事的,我和于乔都是六十几的人了,就是再能活也就是这是十来年的功夫,如果按还能任事算,顶天了也就五六年。请应宁公放心,我们不会在要进棺材的时候,干些让人掀我们棺材板儿的事。”   “况且,你虽在边疆,但终究是内阁的阁臣。遥想当年时用公(徐溥)在的时候,内阁同心辅政,传为一段佳话,至希贤公,也为陛下和群臣所敬重。现在内阁到了我们三人手里,不论如何也不能砸了这名声。”   李东阳这番话还是有几分真挚。   杨一清从椅子上起来,颇为庄重的行礼,“朝堂有两位,天下可安矣。我初来乍到,能够补入内阁,既非我本愿,也非我所求,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阁老指正。”   李东阳和谢迁也不是那种喜欢弄权的人,尤其还有一个强势的皇帝,除非杨一清要搞什么事情。   但似乎杨应宁此人,还算守规矩。还特地要来拜会,至少这面子是给了他们。   这其实不是特别容易做到的事,多少人一朝得势便趾高气昂,觉得该是他‘当家做主’的时候了。但杨一清一点儿没有,仅凭这一点,即便将来他当首揆,李东阳和谢迁也不会惊讶。   想着这一茬,李东阳心里面也更加不愿得罪杨一清,“应宁公,开海之事,你如何看?”   “开海是陛下谋划多年的大策,谁也拦不住。”   “我并非指这一点。开海涉及祖制,而且很明显是和浙江有关系,那个梅可甲陛下派过去有好几年了吧?所以谁都瞧得出陛下谋划多年,我的意思是,于你而言,你觉得开海是利于你,还是害于你?”   杨一清皱紧了眉头,确实,人人看得出皇帝是谋划了很久。   说起来,也难怪这次其实六部九卿反对的力度都不大。虽然人人嘴巴上是舍生取义,但真的当皇帝以那样一种坚决地姿态扑过来的时候,这帮人也还都知道要让一让。那个关口,皇帝那个气势,再加上摆明了是准备很久的事,谁要是敢拦,谁就是下一个刘大夏。   “阁老,到我这个处境,有利有害还有什么区别?我不愿想,也不愿说。有些事。其实难得糊涂。”   “不!不能糊涂!”李东阳忽然很笃定的说,“这是朝廷的大事,是陛下的志向,关乎大明的命运,天下苍生的福祉。现在陛下将其交到了你的手上,你怎么能因为九死一生就不想了呢,越是这个时候,你越是要想!你若是稀里糊涂的死了倒也没什么,可剩下的是什么?”   杨一清心中一激灵,“请阁老赐教!”   “赐教谈不上。但我以为,开海和复套是一对双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阻挠开海的人,也一定想阻挠复套,因为没有复套就不必开海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应宁,关外的贼好防,关内的贼可不好防啊。”   杨一清瞳孔缓缓放大,“阁老的意思是,有人会想着干脆让复套不成,如此则开海不必。”   “你准备的越好,陛下对于开海之令就越发坚决。”   !!   老头儿握了握拳头,“要是他们敢在边关内外勾结,策划什么罪恶滔天、数典忘祖的事,老夫就上疏,诛了他九族!”   这种事情难说。   这次的事,东南沿海肯定是要见血的了。   既然见血,就是拼命,拼了命,什么事不能做?   ……   ……   啪嗒,啪嗒。   昏暗的牢房内,铁链子上绑着一个满身伤痕的、有些胖嘟嘟的中年男人。他头发散乱,发丝还沾上了脸上破掉的血肉之中。   从破窗户溜进来的光线照得他对面的男人半张脸暗、半张脸明,一双细长的双眼想黑鸦一般,看了便令人心悸。   “……詹秀山,你其实不应该出来做官,你詹家在江西当地怎么也是家有良田数千亩的大族,吃喝不愁,隔三差五的还能到应天去领略江南风雅,而且你这个人,琴弹得好,人长得也富态,便是去那风流场上随便撒些银子,多少小娘子围着你转?何苦要跑到京里来,搅这趟浑水?就是搅了你也搅不明白。”   毛语文靠近过去,在他的耳边说:“这碗饭是留给我们这种人吃的,我们生的不好,活得不好,也做好了死的不好的准备。”   之后他声音又大起来,“你啊,是想着当官儿之后比以前更加潇洒呢吧?”   这个叫詹秀山的就是先前的户部贵州司郎中,锦衣卫盯了他有一阵儿了。   此人有些小小的好色,心思挂在梅府上面。进进出出的,像是知道一些事儿。大概他自己也想做些事儿,他可不是刘健年轻那会儿。刘阁老那时候在翰林院苦熬,冷板凳一坐二十年。   “……毛,毛指挥使,在下……在下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毛语文笑了,“你在外面和人说什么……梅怀古诱使皇帝入府寻欢,只要这个罪名给他按上,他便跑不了。他跑不了,梅可甲也会出问题。怎么着,梅可甲是将生意做到江西去了?抢了你詹家的田种?竟要你和他结下杀子大仇?!”   詹秀山眼睛有一丝没忍住的微抬,但是有一只眼皮给打得肿了,所以只有右眼,毛语文能够清楚的看到那眼神。   那眼神怀疑、恐惧、不安又挣扎。   “别看了,和你一伙儿的那个,早招了。”   詹秀山视线缓缓转到毛语文脸上,他心中有火!他是弘治十五年的二甲进士!十年寒窗苦读,半生科举之路,转眼之间就落得一个牢头儿之手!   这个牢头儿会什么?读得了几篇文章,念得出几句古诗?!   可现在却在这里审问他!   这世道怎么是这个样子!   “霰雨灂灂,风吼如劚。有叟有叟,暮投我宿。吁叹自语,云太守酷……”   毛语文不说话,就听着他一字一句的念,   “……如何如何,掠脂斡肉。吴姬唱一曲,等闲破红束。韩娥唱一曲,锦段鲜照屋。   宁知一曲两曲歌,曾使、千人、万人、哭!   你知道我念得是什么么?”   毛语文确实文化水平不高,他弯嘴回道:“不知道。”   “你是不该知道。这是唐人贯休所写的酷吏词。毛同知,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在下劝劝你,还是去看一看汉代的张汤、唐代的来俊臣周兴,看看他们是如何兴、如何亡。”   啪!   毛语文心头起火,胳膊抬起手落下,狠狠的一个耳光就扇在他的脸上,“我看你妈得蛋!   你们这帮人面兽心的畜生,说的天花乱坠,不是救国、就是忠君,千古文章就你们读得最多,可读到最后又怎么样?两个眼睛,一只看着名、一只看着利!怕是也忘记了看看你自己的兴替!   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是什么人指使你陷害梅怀古,那些人与梅可甲又有何恩怨?”   “我还是那句话:我听不懂,也不知道!毛语文,天日昭昭,你今日这样对待他人,来日也必会被他人这样对待!”   毛语文不想再废话了,他离开几步背身对他,有些冷酷的说:“用刑。”   皇帝已经来话催过了。   这是毛语文第一次给皇帝答复说犯人不肯招,所以他也着急。 第二百六十一章 胡部堂何在?   朝堂上的事找到一个点总能顺藤摸到瓜,最核心的地方,不是摸得到、摸不到。而是摸到了,你敢不敢拔出来。   这一拔,拔出宗室、拔出勋贵、拔出外戚、拔出……心腹,到时候怎么办?   所谓法不责众,虽然是违法者的嚣张之语,但实际上也有其道理。   宗室牵扯其中,在礼法森严的明代,只要他不造反,皇帝杀也杀不得他。   勋贵牵扯其中,他们是与皇室共享天下的群体,又怎么办。   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事情半途而废,这些动不了的群体之下还是臭泥烂屎一大堆;如果学诸葛亮挥泪斩马谡,那么所有人都会看到,   皇帝是刻薄寡恩的苛刻之人,跟着你还是吃糠咽菜、享受不了,舒服不了,这天下又有几个愿意穿着草鞋布衣和你大谈君臣大义的?   为什么有儒家、礼法这一套,恰恰是因为太多人做不到,而且大多数人也不应该做得到,如果都做到了,就不需要这些礼法了。就像中国人不会天天把种族歧视挂在嘴边强调,西方人才会,因为他们有。   毛语文送进宫来的话说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按照詹秀山的出身、履历来分析,他不该是什么硬骨头的人。也不是什么为了道义便生死不顾的人。   这也就是说,他不敢说。   “……会不会是害怕说出来了,便没了余地?”   “余地?什么余地?”皇帝看了看刘瑾。   “不说,左右也按不上什么大的罪名,他陷害梅怀古那些话,可以死不承认,即便承认了,也要不了他的命。如果外面还有人搭救,甚至还会有转机。但如果什么都说了……他自己先在自己心里判了死刑,再说的严重些,会不会江西、詹家也会受到影响?”   “为何你会说詹家也受到影响?”   刘瑾头低了几分,不敢说了。   “讲!”   这老家伙竟然跪了下来,“奴婢不敢讲。”   “你知道朕的脾气的。说话说一半,砒霜拌米饭。”   刘瑾人都傻了,也不必这么狠吧,还搞个顺口溜,“那奴婢便壮着胆儿说了……奴婢想着,这帮人大概会觉得陛下是略微严厉的。在浙江犯事的官员又大多被抄家,之后朝廷又成立少府,这就像……就像等着接收犯官之家的财产一般。所以……所以詹秀山死不认罪,有可能就是为了不连累家人。”   关于这一点,朱厚照的确觉得新奇。这么说来,其实这事儿的关键在于家族。   他与整个官员系统做斗争,这里给出去一个力,就会收到一个力。就像嘉靖,他聪明,一轮轮淘汰下去,最后留下的自然就是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些狠人。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朱厚照敲了敲手指头,“给他两个选择吧?你去传旨,叫毛语文不要打了,折磨人太狠,没有必要。另外,朕担保,除非他犯下谋反这样诛九族的大罪,否则朝廷不会去查抄詹氏宗族,但他要速速交代。如果依然不交代,就派锦衣卫去江西,绝了他的念想。”   刘瑾觉得也可以,“这样,他也该知道怎么选了。”   ……   ……   “浙闽总督,应宁公以为会是何人?”   “浙闽总督?”杨一清忽然警觉,“李阁老、谢阁老。我是边臣,浙闽总督也是边臣,有些话不是我该说的。”   “但你是阁老。阁老就应该说。”   浙闽总督是个关键的位子。   不仅是推动开海的事,更为关键的是,他手中掌握着市舶司,更是执行皇帝所说的那个准入制的人。这里头是多少银子?   这个数现在谁都说不准。   只是想想,其权力应该说不亚于杨一清三边总制官了。   一个是手里有兵,一个是手里有钱。一南一北,一旦成形就是支撑着京师的两条臂膀。   所以无论怎么看,这都重要无比。   而对于内阁的李东阳和谢迁来说,杨一清和他们应该还算良好的互动,毕竟杨阁老现在是重压在身,多少还是要求着京里。   但还未确定的浙闽总督就是个未知数了。   再加上刘健走了以后,李东阳、谢迁的位置变得不稳。于是人的本能会驱使他们改出这种非稳态,如何改出?   自然是要把这种重要位置占下来。   反过来说,王鏊、韩文等人是皇帝带到‘新朝’的人,他们应当会有想要入阁的心思吧?   即便他们真的没有,可李、刘二人会想着他们可以有,如果有了怎么办?   这里是紫禁城,是朝堂。都是六十多的人了,怎样也不会犯政治幼稚病,觉得王鏊和韩文都是好人——没有什么好人不好人,大家都身不由己。真要说起来,其实当初王鏊和谢迁、李东阳关系都很好,可王鏊跟随皇帝太紧,和当时的吴宽都争执过,和他们其实也不如以前了。   所以如果能让浙闽总督成为他们的人呢?   那么陛下就不会动他们两位阁老。因为北京城遍地的墙头草,这些墙头草们看到李、刘二人倒了,自然会让浙闽总督也一起倒。   皇帝新任浙闽总督,怎么又会推动墙头草们去倒他。这是前后矛盾的行为。那样朝堂的争斗也会变成一种不利于国家的趋势。   一个优秀的帝王是绝对不会如此的。   但对于杨一清来说,这个话就很难讲了,王鏊、韩文当然是未来,但毕竟不是现在,他也不能不顾现在。   况且李东阳之前一番话推心置腹,把气氛烘托到了这儿,他如果不接话头,就会变成给脸不要脸。   想到这里杨一清的心更紧了一分——这天子身边,没一个善茬儿。   “……浙闽总督是临时加派,初任之人、到了地方就要收服两省之官,其人不仅要有声望、地位,更要清醒、果断,这是其一;其二,浙闽总督最终还是为了开海而设,如此重要的职位,陛下绝不可能安排不能体会圣意的人;还有其三……”   其三他就有些不好讲了。   谢迁把杨一清的话接过来说了,“其三,浙闽总督为了开海而设,而开海则是为了复套。所以浙闽总督,要与应宁公遥相辉映……再说的直白些,不可互相拆台。这,便是李阁老说你应该说的道理。你不说,陛下不会觉得你一心为公,只会觉得你要么是想不到、要么是装不知道。这两点,哪一点都不够好。”   杨一清轻轻吐出一口气。   跟他的心腹齐承遂、太监张永这些人对话,他是那么轻松,三言两语就是掌握一切情势。可面对朝中的两位阁老,那可真是一句都错不得。   “我在西北多年,于朝中应当没什么仇敌吧?”   李东阳喝了口茶,忍不住笑着说:“我倒不知晓,应宁公现如今还成了人人喜爱的人。”   杨一清无奈,他也知道。从宁夏花马池之战开始,他便一路应着皇帝打仗、复套,如今为了复套更是扯出了开海,   再加上,刘大夏还在监狱呢。   杨一清不要说人人欢迎了,不是人人鞭挞都算是好命。   所以那些个清流是不可能了,礼部尚书林瀚、工部尚书曾鉴这都与他关系不深。兵部尚书王敞?   他摇了摇头。先前王敞在君前的那番话,还是令他有些忌讳。   王鏊、闵珪、韩文……?他们是要入阁的人,忽然去浙闽也不对。   “如此说来……我以为杨介夫最合适。”   李东阳和谢迁相互看了看,杨廷和的话……杨廷和与他们倒是距离远了些,现在入了军机处就更加远了……   但那天乾清宫里的人,其实也没剩几个选项了。要么就是大理寺卿常俊,这人也是个清流。但只怕为皇帝所不喜。   这样的话,就只能范围再扩大些……   “李阁老和谢阁老觉得有更适合的人选?”杨一清察言观色,也看出他们有话要讲。   “吏部侍郎梁储,如何?”   “梁叔厚?”杨一清紧了紧嘴唇。   他明白李、刘二人的意思,梁储原来是太仆寺卿,在皇帝的推动下梳理了陕西的马政,这其中与当时还在陕西当巡抚的自己有大量往来。   而他们都算一是君子,相处多了,自然感情就来了。   所以这是李、刘二人在对着他的口味讲。   “叔厚知轻重、懂进退,以其天下第一部 的侍郎之职任浙闽总督也还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梁叔厚此人颇为正派,浙、闽两省的事,怕是应付不来。”   “正派?”   杨一清心想当然正派,他要是不正派,人家吏部侍郎肯定被吏部尚书拉去了,和你们还能有什么关系。   李东阳、谢迁最初是不愿意杨廷和的,但朝廷中能任此职的左右就那么几人,如果梁储再不行……   也难怪皇帝那日不愿意抉择,这个人确实不好找。   ……   ……   宫里面朱厚照也在琢磨。   他琢磨的是另外一件事,就是史书记载,王琼和杨廷和的关系不好!为啥记着这个,是因为杨廷和和王阳明的关系不好,而王阳明是王琼提拔的!   这种事情作为皇帝是没办法的,王琼的所作所为,杨廷和就是看不惯,能咋的?   他也不愿意拿开海的大事去给两人磨合。   “朕,这是缺一个胡部堂啊!” 第二百六十二章 又一个竞争者   王琼在浙江干得也不错。他现在是浙江巡抚,离总督也就是一步之遥。   浙江的事,大概就是个善后。   抄了几个家族,抓了几十个官儿,杀了几百个人,朝廷少府收了商铺、又开始卖商铺。动静看似不小,但只要社会秩序没乱,官府结构没乱,一切又能够很快运转起来。   弘治十八年正月后,王琼正式赴任,不久,他转浙江巡抚并且兼着布政使,行政权军权加于一身。   于是先稳春耕,并打击想在此时作乱的盗匪。   另外一边,他吸取前任官深耕地方而弃梅可甲教训,选择与梅可甲相互修好,因为他知道与此人修好,就是与宫里修好,至于当地的人用什么法子、请什么人、骂什么话,他是浙江巡抚,巡抚衙门有兵,怕他个鸟?   梅可甲做得是卖丝绸的路子。   所以浙江官府鼓励百姓改稻为桑、鼓励丝坊经营。   这样一来,社会安定、春耕顺利、商业恢复,没要多久,杭州城就恢复了生机。   至于地下那些暗流汹涌,或是罪官、罪商的漏网之鱼想要复仇的,这本账怎样也算不到他的头上。   王琼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朝廷在浙江要的是银子,陛下在浙江要的是百姓安定。他把这两件事做好,浙江就乱不了,他的乌纱帽也就稳得很。   所以最近浙江上去的奏疏,都是报捷的。   王琼这个务实加上不怎么要脸的官员的能力开始显现,随后宫里的公公他也送点儿东西,京里能够得着的大员,也拍拍马屁,   除了那个按察使、整天掉书袋的彭泽要和他怄怄气以外,他现在日子过得好的很。   就是今天梅可甲登门,一开口说要回京,让王琼有些惊异。   四月底五月初,突然回京是干什么?   梅可甲不愿解释太多,因为这涉及到当初他和还是皇太子的朱厚照的某些秘闻,只讲:圣旨亲许,回京探亲。   王琼看不出梅可甲的深浅,春节过了,探什么亲,要探也是在节前返京探啊。   却在此时,府里的下人过来,套着他耳朵讲话。   结果给王琼一训斥:“声音太小了听不见!”   下人无奈,又提振了点声音。   “说了听不见!只有梅老板在这里,没有外人,大点声!”   梅可甲低头微微笑了笑,皇帝派的这个王琼算是有些意思,他聪明又狡猾,略微无耻但表现的仿佛很有正义,三教九流大约都懂一点却又是个读书人,而且你说他懂做官吧、看似圆滑却也会直接的表达对一些他看不惯的人的不满。   真不知道书生里怎么出了个这么个异物。   “启禀老爷!谷公公来的信,说是司礼监急递,请老爷收后即阅!”   谷大用被皇帝派来了浙江,这里老狐狸太多了,朱厚照想着得有个老实人和他说点实话,不说百分百,至少讲个大部分的实话。   “梅老板,请见谅。待本官看完司礼监的信,如何?”   梅可甲抬抬手,“中丞请便。”   司礼监能来东西,就说明他王琼送的银子没有白花。   信中的东西倒也简单,八个字:朝廷欲设浙闽总督。   王琼看完就心头大动,他今年四十六岁,身居巡抚之职,执掌一省之地,只要有功则青云直上,位极人臣也不是梦。但凡蹉跎,一个盹就能打到五十开外去,那会儿可就知了天命了!   毕竟杨一清的那种机会、军功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尤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官声不好,要是还不努力争取,那估计这辈子都见不着几次紫禁城。   而且现实一点说,没有这个浙闽总督,他在浙江还能一言以决,有了浙闽总督,不是给他也上了一道枷锁?   所以做官有的时候也和读书一样——不进则退。   至于司礼监的来信……意思也很清楚,就是人选未定。   为什么未定?   明示他也有机会?应该的,浙江巡抚,再爬一步就是总督。怎么能说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王琼背着手来回走动,心头有些忍不住的焦急,这个时候就看得出京官和地方官的差异了。   信息差。   京里的大佬应该都知晓了,于是各自活动,可他即便努力交好司礼监,也要急递,怎么也得过上个七八天。   想来想去,他又将目光落在了梅可甲身上。梅可甲进京,总归是要见到皇上的吧?   “梅老板。”   “中丞。”梅可甲站了起来,客气的回道。   “此番进京,千里奔赴,路途遥远。本官也没什么相送,就分派一队本官的护卫一路随行。”   梅可甲受宠若惊,“在下是一介商人,丝绸都穿不得,哪里敢用中丞才配得上的护卫,中丞这是要折煞在下了。再说,圣天子在朝,国泰民安、四方安定,在下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可难说。你在浙江,可是断了人财路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听我的,如果朝廷问起,就说是我强令如此,有什么干系我来担。”王琼继而再给他一个台阶,说道:“这也不全为你。你是从浙江出去的,你出了什么问题,陛下是不是得找我的麻烦?你不爱惜自己的脑袋,我可爱惜啊!”   梅可甲一时无言,   这话给他讲的,自己不答应像是要他的命似的。   不过似王琼这样狡猾的人,没什么情况,他为会你担干系?   自己又不是他亲娘,这肯定是有所求。   “中丞,可是司礼监……”话说一半,梅可甲就像忽然惊醒,“中丞赎罪,在下失言。”   “不失言、不失言。”王琼拍拍他的手臂,“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言?本官未避你,你也不该避本官才是。这信,你能看!”   说着他便大步流星回到书案边拿了东西来,大大方方的展现在梅可甲的面前。   “朝廷欲设浙闽总督?”梅可甲念完就心头大震。   难怪皇帝要在此时准他回京探亲。   这和怀笑、怀颜有什么关系,即便有也是附带的因素。   真正的因素是皇帝要在浙、闽两地发起‘总攻’,所以在此之前让他见家人一面而已!   在他的印象中,皇帝做事向来都是谋定而后动,目的性极强,绝不会莫名其妙的给出命令。哪怕就是他回京一事。   王琼一直紧紧盯着梅可甲的脸,这个商人心思太深,除非大事,否则不会有所流露,但此刻却看出震动。   于是王琼心中有底,这里头应该是有什么事情!   “梅老板,你说司礼监忽然给了我这八字,是何意思?你可愿帮本官参详参详?”   梅可甲慢慢平复情绪,他不知道王琼和司礼监是什么关系,但是能有这八字,想来也是有些路子。   略作思量后他说:“……依在下看,司礼监是想让中丞,试试?”   “试试倒是可以。不过除了这八个字以外,什么都不说。这叫本官怎么试?从何处试?这里又没有鞑靼,朝廷欲设浙闽总督,总得有个理由吧。若要本官像杨一清一样拼命,这倒没什么,可敌人是谁?”王琼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想升官,完全没有一般读书人那种扭捏的作态。   梅可甲心跳也开始加快。   王琼提的其实是个很关键的问题。   梅可甲觉得,此人既然能从司礼监得到这个讯息,那么说明他关系不差,可关系不差却还不知道是为了开海禁,也就是说……   是不能讲!   只一瞬间,梅可甲就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若是他思虑少了一茬,说不定死都不知道死因在哪里沾上的!   “这一点,中丞或许可以借着关系,再做打听?”   王琼眯眯眼,“你不知道?”   “在下一个商人,无一官半职,如何知道?”梅可甲直视那双拷问的眼睛,内心依然毫无波动。   王琼没得到想要的,就只能哈哈大笑以自嘲,“是的,是的。看我是老糊涂了。不过,梅老板觉得,本官有希望吗?”   “中丞能力出众、为君为民,即便这次不行,将来也总归会行。甚至入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入阁拜相本官不去想。只说在浙江的事,梅老板,浙江这地儿之前风声鹤唳的,你不喜欢,本官也不喜欢。本官来了之后,一切应该大不一样了吧?所以只要本官在,梅老板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梅可甲听出来了,这是拉拢之语。   但这拉拢很有水平,因为在这个方面,他们的利益共生。王琼来了不到半年,刚刚安定,说实话,他也不想再去巴结、磨合一个新的人了。   “中丞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   梅可甲此话一出,王琼觉得舒坦,和聪明说话还是不一样,人家能把话接住。   “倒也没什么。浙江的事,梅老板,如实禀报即可。”   喔……梅可甲听明白了,这是要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啊。   “在下人微言轻,到时还望中丞勿怪。”   王琼见他答应了,心中欣喜,他这一句话,比得上一百句。因为他在浙江,他的话……皇帝最容易信。   于是笑眯眯的讲:“说什么勿怪……你我之间尽力而为、相互理解就好。” 第二百六十三章 王阳明   梅可甲在城外回望了一下杭州,从弘治十一年到这里,八年时间眨眼而过。   这些年他亲近浙江各种官员、培植自己的力量、把生意做到海外,说起来光是给他卖命的人早就上了千,但他自己也一样是卖命的。   家人都在京师,浙江还总有一个紫禁城里那位最亲信的太监。   其实这种日子过多了会觉得没有奔头、没有意义。   “梅老爷是杭州城里有数的富家人,这一路回京,却是连个像样的马车都舍不得买?”   说话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豆蔻年华,穿着鹅黄色的裙子,一双小嘴儿弯得极为好看,几缕柔软的细发梳在额前,大大的眼睛睁着,倒是有几分灵动。   至于她说的梅可甲的马车,确实寒酸了些,掉了漆不说,里头坐的地方都磨得发黑,一点儿也不气派。   “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卖肉的儿郎啃骨头。我挣的那些银子,没几个子儿是自己的。”   “总不能一点儿也不给老爷留吧?”   “当然会留一点。但自那人而下,谁不想见者有份呢?”   “若是觉得累,也可以不必做了。”   “……好。”   梅可甲离开了杭州,   杨一清也在差不多的时候离开了京师,杨尚义、周尚文、张永等也都跟着一并走了。   不过周尚文手下的那几个兄弟,于子初、谭闻义、常大成被留下下来,他们已接上谕分别前往浙江、福建和江西,担任都指挥使一职。   至于他们各自带的几个兄弟,朝廷没有去细究,只要报上来的名单,全部照准。   周尚文一人一马,并剩余的四个兄弟,孙希烈、柳江杰、史大淮和徐镇安前往大同。他有圣旨和兵部的印信,除此之外大概就只能矫情的说剩下勇气了。   接下来他要去担任那只大明骑兵的指挥使。   与他这四个兄弟的兴奋相比,周尚文其实是谨慎的。   像史大淮、徐镇安一路上骑着马都得意忘形,他们是觉得老大哥周尚文不是一般人,以往‘平台’不好,现在手握两万骑兵,那还不是广阔的天地任意遨游?   倒是孙希烈一路上会陪着周尚文讲两句,他一开始也不明白。   直到周尚文说出‘兵者,诡道也。’这八个字,他才懂,其实当事人怕是觉得担子像山一样重。战争这种事,什么时候有个准数了。   京里从上到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你会输、这种仗最难打了。   ……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军学院的书堂里,十来岁的韩十二郎和满脸络腮胡子的许冠一起读书,两人块头差得太多……其实有些搞笑。   教他们的是一位老将军,以前跟着王越的。因为书院要有个教书先生,当时也是王越安排他进来,算是给一个老部下一点照顾。   王越这个人不讲究,当兵部尚书的时候‘以权谋私’的事,的确干过那么几件。   但好在人家毕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又在王越身边耳濡目染,所以教点东西还是可以的。   老先生更爱许冠一些,虽然他看起来五大三粗、书读得不好,但许冠是极厉害的战将,这个年头对这种人没有读书要求,也就是皇帝有奇怪的想法。   这搞得韩十二郎很不服气,明明他读得更好、背得更熟,但是老先生总是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就刚刚这一句,他一点儿都不巴结,但许冠呢,跟榆木脑袋似的,‘兵者,诡道也’之后就开始要回忆。   结果老先生还安慰,说:“许将军到底是成年了。这读书啊,还是从孩童时期最好。像十二郎的年纪,一篇文章,看个三五遍都该背的出才是。”   许冠挠了挠脑袋,又偷偷瞄了一眼紧抿嘴唇、脸如寒霜的韩十二郎。他也不想的呀……   到一天结束,他去找十二郎回家,结果十二郎躲在书院的藏书室不愿走。   “我背得好,是因为我年纪小。你功夫好,是因为你身体强。这老先生,就是瞧不起我!”   许冠蹲下来说道:“人家没那个意思,你不要多想了。”   “我看就有。”十二郎塞了一口馒头进嘴巴,“你走吧。我要看这本《西北战事志》,我是不如你块头大,但是爹说过,打仗要用这里。”   他的手指还指了指脑袋。   “这些破书看得这么起劲……”许冠是真的佩服,他看一会儿脑袋都大,要不是圣旨,这鬼地方他一天都不想待。   尤其今天好些个人又到边疆去了。   许冠心里头有些腻味……他也想去,这里,实在没啥意思。   韩十二郎似也有所感觉,他望着许冠的背影喊:“喂,要不,我陪你练几下去吧?”   他本是好意。   结果没想到许冠嫌弃的说:“不是棋逢对手的话,差距太大会打着没意思。”   “你!”   十二郎使劲的嚼着馒头,要不是打不过,他都想动手了!   ……   ……   朱厚照在看着杨一清临走时留下的奏疏。   关于浙闽总督的人选,只要有意见都可以提。所以这倒没什么。   “梁叔厚早些年和他一同署理官牧马场,相互之间应当算是熟悉了,此外,他是吏部侍郎,与内阁的关系也不错,对他而言,两不得罪,确实是个最好的人选。”   这其中的关键,朱厚照还是可以想的明白的。   刘瑾应声说:“是了。不过奴婢听陛下说过,梁侍郎持身很正,浙闽之事所算的可都是银钱二字。”   “你那个脑子,也是懂朕的心思的。关于浙闽总督,你可有什么好的人选?”   “奴婢谢陛下赞誉。要说也不敢说好。奴婢就做一提醒好了,陛下有没有想过……从当地提一人?”   “王德华(王琼字)?”朱厚照蹙起眉来,他啧了一下嘴,心中倒是真的开始思考起来。   如果说梁叔厚正派,那么王琼就是奇得没边儿,什么法子管用用什么。用他也不是不行……   “朕考虑考虑。”   过了一会儿,王鏊和韩文递了牌子到侍从室,随后入宫觐见皇帝。   他们这一开口,又是推荐起了杨廷和。   这让朱厚照敏锐的感觉到有一丝党争的味道,除了杨一清,他是大差不离的扔了个建议过来,其实是想混。其他人还真是各有各的心思。   哪怕就是刘瑾,他干嘛提到王琼?这种太监还能平白无故给人做好事不成。   “……浙闽的局势,往后一定纷乱复杂,朝廷务必要派一个处事条理分明的能臣,介夫入军机处以来处事干练,往往能快速抓住事务的要点,况且,他是潜邸旧臣。”   朱厚照背着手站在门口,并未坐在龙椅上。他是望着外面在仔细的思考。   抛出来一个浙闽总督……竟引起了各方的争夺,现在这件事拖得越久、只要不定,想必各方的心思都会在这上面。甚至王琼也会天天关心京里,而不是浙江。   臣子之间互相争斗其实并不可怕,所谓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关键在于一个帝王如何去引导、控制。   而作为朱厚照来讲,他有一个底线,就是不能争得……朝廷没有做出最优选择。   这样想着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计较。   “介夫本人呢,你们与他谈过没有?他怎么说?”   韩文上前一步,“只要是圣意,刀山要上,火海要下。介夫自是以陛下的圣旨为准!”   那就是说没有谈过。   朱厚照仔细思考了这些人,算是各有各的优缺点,“王先生、韩先生。你们两位面前,朕就什么都讲了。杨介夫,不适合这个浙闽总督。”   王鏊和韩文相互看了一眼,“请陛下示下。”   “弘治十一年,山东布政使齐宽侵夺民田一案,介夫在青州府任上动作缓慢、过于温柔,最后还是朕去督促、并派了山东镇守太监尤址,才算有了进展。如今浙闽总督所需的手段更为刚烈,介夫怎么能行?要是山东还行,派个人过去,左右不过就是几天的时间。但浙江、福建,离得还远,朕这个皇帝只怕鞭长莫及。所以很大程度上要靠这个人自己。”   王鏊和韩文都没想到皇帝记着这一茬。   实际上,朱厚照主要是介意于他会和王琼不和,现在是两人没碰到,所以他也不能‘预测’未来,但即便按目前的性格,也能推断得出来。   到那个时候,谁也别怪,就怪皇帝自己。皇帝最重要的可就是用对人。   至于他说的这个理由,王、韩二人都不好辩驳,因为开海这件事太大,皇帝不信任一个人,你非要说他好,最后出了问题……这可就不好玩儿了。   所以这件事到此时性质忽然变了。以前能随便推荐,现在这话就不能讲了。脑子一定要活,不能僵。   “杨阁老倒是也给朕推荐了一人,就是吏部的侍郎。”   “梁叔厚?”   “不错。”   “叔厚做京官确实称职。”王鏊这话讲得。   言外之意,就是到地方很容易被糊弄。那些贪官、胥吏根本不和你讲什么君子之道的。   “这倒也罢了。朕是觉得梁叔厚最大的不适合,是他的官位太小了。作为皇帝,朕考虑的是开海,早前讲了,朝廷要摆出狮子搏兔的气势出来,派一个吏部侍郎,显然不是朝廷全部的力量。况且,西北用阁老,东南不用,平白的让有些人觉得东南次要一点。”   “不!朕不要这样!朕一开始就要露出獠牙让他们看。支持朝廷的政策一切都好,不支持,就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好鱼死网破的心理准备!”   说到这里朱厚照是握紧了拳头。某种程度上,现在是一种胆大者的游戏,你敢刚,咱们来刚,不敢?老实待着!   所以他的目光其实看向了王鏊。   王鏊有些意外,他倒不害怕,但真的意外,“陛下……微臣比叔厚也好不了哪里去,若是耽误了大事……”   “不,你忘记了一个人。”朱厚照嘴角弯了起来,“大约也要有好几年的时间了,当初他刚一出手便震惊了你,也震惊了朕。也唯有你,能信任他、放手给他。”   “一个人?”   “王守仁。”   这个名字一出现,王鏊脑海里马上就浮现出他们当初一起在西北抓张坋时的经历。 第二百六十四章 父子   王守仁。   这个名字,他们全都忘记,朱厚照也不会忘记。人才都是在考验中慢慢成长的,浙江、福建开海之事,怎么少得了他?   人成就事,事也成就人。   只不过这件事要稍微委屈一下王鏊。   堂堂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也要从京师离开,去到浙、闽的丘陵山地中捉盗贼。   皇帝的思虑太过称奇,王鏊本人以及韩文都没有想到。   韩文还好奇,“王守仁?可是南京兵部尚书王华之子的那个王守仁?”   王鏊点了点头,“正是此子。”   王守仁出生于西历1472年,今年是1505年,按照中国人的算法是34岁。正是大展宏图的年纪。   他父亲是状元、高官,所以家学渊源,耳濡目染之下对官场那一套根本不陌生。   弘治十一年,去了西北,跟随王越出过塞、打过仗,胸中方略早已不是一般人所能及。   贬去了贵州之后,大起大落之间于人情世故亦有更多体会。   中国人办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王守仁现在出笼,就是成长期的猛虎下山,就连王鏊都对他有些期待。   不过,就算他再怎么高估,其实还是估不到朱厚照心中的那个期待值。   “朕会下旨,令王守仁随你一同前往,到时候就在你的总督府当个参知政事当当。朕不给他实职、你也不要给,就让他在你身边,大方向你把控,具体的事你可渐进的交予他做,慢慢的放权,做得好放得多,做得差放得少。如此,可算如虎添翼。不过就要委屈先生一阵了。”   王鏊受宠若惊,“陛下何出此言?臣忠于陛下、忠于大明,浙闽总督关乎两省生民,臣万不敢有委屈之念。甚至心中颇为惶恐,怕辜负了陛下重信,耽搁了朝堂大事!”   “王先生我是信得过的,原本朕也属实有些舍不得……但不管是杨还是梁、都不如此法来的好。朕是皇帝,是天子,行事不应以自身喜好为准、而当以江山社稷为先,这也是先生教我的。”   “陛下天资聪明,举一反三,臣原先是忘记了王伯安,现在想来,确实是陛下的办法最佳。况且,王守仁的父亲王华是南京兵部尚书,管理着南直隶地区的守备,若是东南有变,说不定也能收获奇效!”   “陛下、老天官,这王伯安究竟何许人也?竟得陛下和老天官如此赏识?”韩文心里头起咕噜。其实刚刚皇帝那番话就已经让他颇为惊异了。   什么叫不给实职,慢慢放权?这种信任,放在开海这么大的事情面前,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朱厚照稳稳的笑了笑,“这个,你下去后可问问王先生,听听他讲当初是如何在几日之内就抓到张坋的!好了,都回去歇着吧。”   “遵旨!”   出了乾清宫,   韩文就更加耐不住性子,急忙把心中刚刚想的讲出来,叫王鏊给他解答疑惑。   王鏊听后哈哈大笑,“陛下不给王伯安实职,令老夫慢慢放权,不是为了锻炼他。而是担忧限制他。因为任何一个实职都有职责的边界,有了边界他便不能管。如此想来,仅就王伯安而言,当然是虚职更好。”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   王伯安到了总督府,挂个参知政事的名头,这名头重与不重大与不大就看总督如何支持。   如果无所谓,那便去哪里都不带他。如果要重用,那也可以相当于总督亲至。   总之,就看王伯安还能不能像在西北那样给王鏊以惊喜。   “世上还有此人,待我去见他一见!”   “那可能得稍微等上些日子。”   王守仁上月从贵州返回,皇帝派了医学院的大夫去给他调理了身子,免得在贵州待久了落下什么病根,说到底他不是在那地方长大的人,这时候的南方说不定真的瘴气重之类的。   而半月前,王守仁按捺不住对父亲的想念,已经启程去了南京。   反正是皇帝准允,所以叫他多等,还真是很难熬得住。   南京的四月更加温暖怡人,甚至还有些稍稍的一些热意,王华在这里是兵部尚书,名字一样,但与北京的那个兵部尚书王敞相比,那就差得太远了。   不过也不是说他一点权力都没有,南京兵部尚书又称南京守备,负责南直隶地区的军事守备、各卫所武官的考核、任用和裁撤以及管理南直隶地区的官船、官马、驿站等。   简单的说,在南京城也有如北京一样的各方角色。文官代表是南京兵部尚书,宦官代表是南京守备太监,勋臣则是与明代皇室绑为一体的魏国公。   至于说南京六部给人养老的感觉,确实,相对于正儿八经的北京六部,这里多多少少都可以说叫养老。   尤其王华,他本是皇帝亲信,却在浙江巡抚的位置上止步不前,到南京来任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对于普通人而言可能是有房有车、生活无忧,对于他而言,则叫政治生涯不如意。   但王守仁,他那个在贵州坐了7年冷板凳的儿子却借此官复原职,关心这一家的人都知道,这是皇帝故意给的弥补。   这年头的人不敢对皇帝有什么抱怨,王华听说自己儿子回到京师甚至有些心中恐惧,害怕圣宠太高惹人嫉,   退休就退休,这样子退休,不是平白多些麻烦么?   所以他也上疏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然而奏疏上去,皇帝怎么批示还没收到,倒是先把儿子王守仁给盼了回来。   “不孝子伯安,拜见爹爹!”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王守仁苦守贵州七年,之前他是状元之子、人生得意,经历这番磨难,心中情绪很多,再见到亲生父亲才能不用刻意隐藏。   父子俩这样一见面,王华心里的那些低调、藏拙的官场生存手段全忘了,噙着眼泪只说了四个字,“回来就好。”   之后王守仁就在他的官舍里住了下来。   离别太久,骤然相见,父子俩在桌席对坐,竟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伯安,你在为父这里待上两日,然后便回乡去见诸氏。你走之后诸氏整日为你担心,如今你能够官复原职,她不知该多高兴。”   诸氏是王守仁的妻子。他们很早就结婚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孩子。所以历史上也流传出诸氏要替王阳明纳妾而遭王阳明拒绝的故事。   另外,王阳明搞出过新婚夜逃婚这种在当时很离奇的事情,但诸氏和他的岳父都对王阳明较为宽容。这一宽容,便让王阳明和诸氏的感情极好。   所以王华讲这话,倒也是情理之中。   “父亲放心,孩儿已经托人带了信。这几日再趁着天气好回一趟余姚,一定会把家中安顿好的。”   王华点点头,他们家这日子现在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总算是有曙光的,“对了,陛下允了你几日?探亲虽重,但也不要耽误了时间。否则,又要有人参你了。”   王守仁笑了笑,“这次孩儿能官复原职,多亏了父亲。孩儿也知道父亲的秉性,所以……所以来的路上还以为父亲会再如七年前在山东那般,拒孩儿于门外呢。”   “皇恩浩荡。为父原先确是这么想的。”王华摇摇头,含着浅浅的泪花摇头,“但是见到你,便怎么也不忍心再讲那样的话。其他人要是嫉妒、怎样也拦不住,你回不回来他们都会嫉妒,所以任他们说去吧,咱们只需记得报答了皇上这番恩情就好。做人做官,无愧于心,至于是生是死、是显赫还是落寞,又有什么要紧?”   “嗯!”王守仁此刻的的确确感受到了父爱的温情,“孩儿受教了!”   刚见面,有些不开心的话便不要讲了,唠唠家常挺好。   到了第二天,王守仁又去逛了一趟南京城,说是逛,其实也就那么一会儿,一个时辰都不到,其余时候也多是在屋子里静静读书。   王华在窗外远远的见过几次,心底里就四个字:老怀大慰。   七八年前在京师,王华可没少被儿子气,那会儿进士都没有考上,还不好好读书,一天到晚要去塞外、要当将军的,可把他这个老爹给愁死了。   但冬去春来,现如今王守仁多了一身静气,学会了以读书为乐。看来贵州之贬,所获甚多。   第四日时,王守仁便开始和父亲谈起一些朝中的事。有一个结,还是在他心中的。就是父亲王华政治生涯的终结。   不过王华其实对这件事倒没什么要讲,他说道:“为父已经过了六十了,人人说可惜,可又有什么可惜?撑着老迈之躯再去和人斗、和人争?”   他摇摇头,“命数天定,人又何必徒增烦恼?况且为父得了状元,这名头从古至今也没几个,我的儿子也中了进士,如若这样还不知满足、还要将官做到最大,那么将来必遭横祸!”   “我现在也没有别的,就是希望你能够不负所学,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做几件好事。恰逢圣明天子在朝,伯安,古往今来再找不到如你我一般幸运的父子了。”   王守仁心中松了大大的一口气,“父亲若能如此想,那便太好了。”   “你不必因为父愧疚,父亲为儿子,天经地义。你若带着负担,才是对不住为父。轻装策马青云路,人生从此驭长风。尤其陛下是一代明君,在正德一朝,你只需心中装着百姓,陛下便怎样也亏待不了你。这是于此时做官最大的要领,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切勿忘怀。”   “是。孩儿知道了。父亲,孩儿明日便回余姚了,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没有了。责任于你身,为父放心。” 第二百六十五章 取仕、施恩、朝局   梁储做京官做得好,尤其是当考官当得好。弘治十一年他在南京主持乡试的时候就开始向自己的好友推荐唐伯虎这个人。   唐伯虎的命运在弘治十二年被朱厚照改动了一下。   他被打得手臂骨折,虽说当年无法参加科举,但是至少没有掺和到科举舞弊的案子中去。然而即便如此,弘治十五年壬戌选才,朝廷也没有让他考上。   主要是弘治皇帝没有让他考上。   因为这个人确属自负的狂生,放浪形骸不说,每次来考试就觉着自己一定能考取,其他人都成了陪衬似的。   另外,唐伯虎当初毕竟与建昌侯和寿宁侯的死有关系,张太后现如今提起这个姓唐的都恨得牙痒痒。   当时的弘治皇帝不想搞得后宫不靖,因而继续把他拦在进士的大门之外。   然而这次乙丑科,他又来了。   而且还摊到梁储也当了一回副考官,朱厚照在看殿试卷子的时候就有些微微的皱眉。   弘治十八年这一票的科举之士中,有三个名字让他在意。   一个就是这唐伯虎。   另外一个自然就是严嵩严阁老。   还有一位,则是与当下的朝局有些关系,此人名为谢丕。历史上,他将来的官位也不低。但此时朱厚照关注他是因为他的身份。   他是谢迁的次子。   当然未来也还有首辅出在这一科,比如顾鼎臣、翟銮,只不过以朱厚照的历史知识量,应该是不知道这两个人了。   乾清宫里,李东阳、梁储、杨廷和都在,他们都是考官,而现如今是要到了给士子们排序的时候了。   这是朱厚照登基后的第一次取仕,但这事儿他以前监国的时候就干过,所以也没什么新鲜。   “要取唐寅,你们三人都是这个意见吗?”   “启禀陛下。”李东阳回奏说:“唐寅此人确有才气,文章词句皆佳,弘治十五年唐寅落榜,就已经引起了士林议论,若是乙丑科再不取,臣恐非议更多。”   朱厚照倒不是要和唐伯虎过不去。   也许弘治十一年他刚来时还有对名人的某种特别的情感,但眼下已经没有了。在他的眼里,他是皇帝,唐寅是个举人。朝廷取不取就是看他有没有用。   或者更直白的说,大明王朝需要的是王守仁、杨廷和,哪怕是需要一个许冠这样的战将,也不会更需要一个喜欢逛妓院的文人。   “可是朕听说,他在江南一带流连欢场,朋友规劝还与朋友绝交。把他取了以后,让他去干什么呢?管理教坊司么?”   杨廷和和梁储一向是稳重的人,但听皇帝这么说也有些忍不住想笑。   李东阳也略有尴尬,“此人……弘治十五年落榜后,说是改正了不少。”   “改正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朱厚照还是不以为然,但是他似乎没揪着这个不放,“罢了。就如李阁老所说,朝廷取仕总是要公正,按照科举的路数,既然人家文章写得好,那朕也不能失了公正。排名你看着办吧。”   状元、榜眼、探花,这是皇帝钦点的,其他的一个一个皇帝也排不过来。而且文章好坏,皇帝又不懂,还不是看大臣们。   “是。”   李东阳也叹气,没想到唐寅在皇帝的心中印象这么差。   但实际上,朱厚照这一套也有做给张太后看的意思。   这意思就是:唐寅要取,否则外面有人说话,但取了,皇帝不喜欢。   这样张太后心中也总算有些安慰。   “谢以中(谢丕)是谢阁老的儿子吧?虎父无犬子,他倒是会生。”   提到这个,朱厚照又开心起来。而谢迁也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乙丑科他不是考官。   其实有的时候,情绪、喜怒哀乐也是一种展现政治态度的工具。   “是谢阁老的次子,年仅二十四岁,年少有为啊。”   “我朝有父子双状元的旧例么?”   “皆为进士的倒有,但皆为状元,还未有过。”   谢迁是状元,但谢丕历史上是探花。   朱厚照不清楚这个,其实按照他的本心他反倒想点一个叫陆深的人,今年的策论题偏向经济,也就是先前所提的为何宋时国家财政收入多。   看策论的深度,陆深写得最好。可能和其家庭背景有关,因为他的父亲是个小商人。   但眼下,朝局正牵扯上浙闽总督的事。   派王鏊加王守仁去,有十个好,但有一个无法避免的坏。   就是内阁,李东阳和谢迁的政治地位非常的尴尬。   朝廷的两样大事,一个复套、一个开海,复套是军机处专门负责,开海是浙闽总督最为关键,结果两样大事他们一个没沾上。   再加上刘健还去了山东。   你说这要命不要命?   但从朱厚照的角度来讲,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继续把李、谢二人给赶到什么地方去。   一、这两人已经很配合了。   二、他们都是一时能臣,朝廷需要,为什么要赶走?   三、他是新君登基,刘大夏、刘健接连出事,朝堂动荡,至少也要安稳个两年再说。   所以他要留下这两个阁老,但是局势的发展又导致他必须要派王鏊。   于是尽管他内心不想要将李、刘二人排除在朝堂之外,可做出的动作是这样,而其他人是不会管你怎么想,只会看你怎么做的。   等到浙闽总督的圣旨一出,不知多少人要上奏疏,参倒这两位阁老,因为他们接收到的讯息就是皇帝要动他们两个。   既然如此,有人让出位置,干嘛不配合?   旧人不走,新人不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所以安排了王鏊、王守仁之后,朱厚照其实是在考虑这一手,他要维持朝堂的平衡。   谢丕就是一个撬动的点。   “依你们所见,谢以中之答卷,可为状元否?”   皇帝问这个话,李、梁、杨三人都不太好回答。因为按照实际,不仅有唐伯虎、以前原历史上中的状元顾鼎臣、榜眼董玘这些才华横溢的人,而且便是严嵩、陆深、崔铣实际上也不比谢丕差到哪里去。   谢丕是优秀不错,可要说在这么多才子之中直接认定,他就是状元,除了他别人都不配,那也是很牵强的事。   可有些话……说出去,就不知道会不会得罪谢阁老了……   大概也只有李东阳敢讲,他说道:“谢丕之才不假,但微臣以为难得状元之名。并且谢丕是谢阁老的次子,名不副实,反倒更加不好。”   名不副实不好?   朱厚照嘴角弯了弯,名不副实是对谢丕不好,他以后背着靠父亲当状元的名头,但对此时的朝局却极好。   皇帝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摆明了就是看谢阁老的面子。   况且父子两状元这事在先前还从未有过,出来以后肯定引起广泛的讨论,朝野觉得谢阁老圣宠仍在的同时,也多少会忽略一些内阁地位尴尬的问题。   用现代的政治术语,这叫转移矛盾。   所以有什么不好的?   朱厚照提起朱笔,落笔前他问:“便是朕钦点他为状元,明日便有人在承天门静坐?”   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怎么会有。李、杨、梁三人全都摇头,   梁储说的更明白,“陛下言重。那是不会的。只是……若谢丕之父不是谢阁老,钦点他为状元也未尝不可。”   那就是嘛。   朱厚照想着,谢丕原本的历史上那也是探花郎。   能考上这个名次的,谁还能说他文章做得有问题不成?   现在只是略微不能服众的问题,相比起内阁地位尴尬,这个问题简直不是问题。   于是朱厚照便不管那么许多,用朱笔直接在上面写下一甲第一的字样。   李、杨、梁三人都有些狐疑,但皇帝向来不做没有理由的事,这他们是知道的。所以既然定了,那便不要去争了。   “榜眼与探花便给顾鼎臣与严嵩吧。”   顾鼎臣文章做得好,而严阁老,他也是很期待的呢。至于陆深,只要在二甲之中,总会有他的机会的。   “是。”   了却了此事,朱厚照盘腿坐了下来,吹着微微的风,缓缓说:“朕已经下了圣旨,侍从室丰熙到福建任布政使,郭尚坤也跟着去了应天巡抚衙门。这样,侍从室就缺了人了。等到殿试的金榜颁布,李阁老你记着提醒朕,让谢丕递补进侍从室。”   李东阳心中疑惑更深,皇帝忽然这样施恩于谢家,这是什么意思?   “是,微臣明白。”   丰熙和郭尚坤走了之后,侍从室就剩下靳贵和汪献了。靳贵是原来东宫的老人,性格太安静了,所以做些文字工作倒是很好。   汪献存在感更低,但他是王鏊推荐的人。王鏊在传播‘经世致用’学说的时候,以此人学习最好。   这两人原先并不向朱厚照汇报工作,他们自己似乎也不想,不像丰熙还想着表现表现,靳、汪二人就只埋头干活,有些像是丰熙和郭尚坤的秘书。整理朝廷文书往来,记录皇帝下发的任务,并在适当时候下催办文书,最多就是如此。   可按排辈论资,排着队也该是他们了。   而谢丕进来之后其实还少一个。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默默念想着,或许可以让严嵩过来试试……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严阁老:上来就是地狱   金榜在五月初九日揭晓了谜底。   弘治十八年五月的京师非常的热闹,朝廷用工、梅府盖楼、乙丑科科举,以及由此而派生出来的各类小店……说是正阳门是京师的南城门,但正阳门外反而居住着最多的老百姓。   而今天又是特别的热闹。   登不上金榜的人不提,只要登上了的都要狂喜一番,有的还要狂饮一番,京师各处茶楼酒馆全是爆满。   严阁老想去追一追当初对他还不错的同乡举人盛仪,但一来盛仪落榜之后心情极差,已经收拾行囊要回江西了。另外一方面,排着队要来拜访严嵩的人可就太多了。   搞得未来的严阁老只能躲起来,求得一时清闲。   屋子里,就是盛家的一个掌柜见到了他,严嵩以前是举人,从今日就要在京师定居了,可他家境并不好,朝廷的清水官,若想买宅子也很困难……基本上首付都付不了那种。   盛仪大概也觉得没有脸面见严嵩,毕竟人家考上了,自己没考上,就让管家给严嵩送来了钥匙。   名义上是借住。将来要还的。可谁都知道,当宅子要还的时候,也就是官员落魄的时候。   “……严老爷知晓,我家公子并非不懂礼仪,只是此次落榜、心中难以接受,也怕见故旧,若是见到了严老爷,稍有不慎可能更加失礼。因而还是叫了小人来,一来是恭祝严老爷高中探花,二来是聊表一些心意。公子说,严老爷将来是要为朝廷办事的栋梁之才,不应受钱财之困,因而便将盛家在京师的宅子借予严老爷居住。日后严老爷能自己买了,再还回来不迟。”   严嵩的父亲是个没有考中进士的权力狂热者,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严嵩的身上,令他五岁在严氏祠启蒙,九岁入县学。严嵩也算不负父亲所望,十岁过县试,十九岁中举,二十五岁的今日,终于完成了父亲的心愿。   而要说到银子,严父算是把能给的都给了儿子,而且严嵩中了举人每年都有廪粮,大约十多两。   反正省吃俭用,严嵩目前手头十两银子还是有的。   但是盛家的掌柜一出手便特别大方,除了一把钥匙,还有一个灰褐色的袋子也放下了,沉甸甸的,说一百两有些多,但八十两总归是有的。   严嵩稍作思考,便收了下来,“盛兄是有大才的人,只要安心治学,下一科定会高中。”   老掌柜笑眯眯的,这样,他们在京师也有了官府方面的人了。   虽说盛仪和严嵩算是好朋友,但这种朋友也要看人家认不认。毕竟人家是探花了,以后往翰林院一坐……谁和你是朋友?   现在既然收了,那就还能说朋友二字。   “那便借严老爷吉言了。另外,严老爷,江西在京里的也有不少,若是严老爷有意,在下也可从中撮合。毕竟同乡在外,总归是有些亲切感。况且朝廷中,有人指路也要更好些。”   严嵩面色不动,这个掌柜的四十多岁的模样,留着八字胡。   随后又低头看了看钥匙和银子,心中大约是明白了。他应该不是第一个被盛家接济的江西进士。   这些商人倒是好手段,朝廷取仕是为朝廷所用,他们想要分分朝廷的食儿,让这些进士为他们所用。   不过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能做起来,就说明每一科的江西进士都需要。   就像他严嵩,中了进士之后就得去朝廷里拜码头、找靠山,人人都知道梁储欣赏唐伯虎,唐伯虎去登门不仅仅是攀附,更是一种报恩,他要是不去,反倒给人说。   可他严嵩找谁去呢?   不过尽管如此,他一个堂堂探花,靠一个茶肆掌柜去给他引荐,又能引荐出什么了不得的人?   严嵩表面谦虚,内心却高傲,实际上心里已经略有些瞧不上,说道:“这便多谢好意了。朝廷的事,现在说还早了点。”   掌柜的不敢多讲,便是将有句话落在了最后,“那就听严老爷的。只是有一点,江西的詹家……若是有人来,严老爷一概不见即可。”   严嵩眉头一皱,这个掌柜的和他说话,仿佛自己是朝廷命官似的,“为何?”   “詹秀山被锦衣卫带走,已经好几天了。”   老掌柜大概知道自己已经惹人不快,说完便行礼赶紧离开。对他而言这句话是不得不说,因为他和严嵩是有关联的,   如果严嵩再去和江西的詹氏扯上……总归是有些风险。   严嵩先前都在忙着会试和殿试的事情,整日在客栈里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忽然间说起朝堂局势,他还真有些不太清楚。   但詹氏他是知道的。   这一路科举考过来,总是有人提到的。   难道是詹氏出什么事了吗?所以各方才急于和他切割关系。   骤然听到这样的事,严嵩心里也开始有些不安,他到底还不是未来那个朝堂的老狐狸,而只是个刚考中进士的青年。   三日后。   皇帝设宴,招待新进士,是为恩荣宴。此宴从唐时就开始了,只不过唐代称为闻喜宴,到了宋代,宋太宗设宴于琼林苑,所以又叫琼林宴。而大明,则称为恩荣宴。   宴席之日,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护军、参领、填榜、印卷、供给、鸣赞各官全都要出席,至于主角则是进士与皇帝了。   弘治十五年,恩荣宴还是弘治皇帝参加,毕竟吃顿饭又不是多累的事,他当时身体还可以。   到今年,就该是朱厚照了。   新进进士大多没有见过皇帝本人,不管是睿识英断、天纵之才,还是足智多谋、处置果断,各种形容词都是听说的。   再者,当今圣上特别的年轻,比他们这些人都要小。   如此年少的君主、如此有为的君主,大明王朝更像一个日渐升起的太阳令人期待,跟着这样的君主,千百年后,他们都是要上史书的。   诸多因素结合在一起使得很多人都对皇帝本人的模样特别的好奇。   严嵩当然也是如此。   不过要说羡慕,他不羡慕皇帝,他也羡慕不来。他就是羡慕今科状元谢丕:父亲是阁老,本身模样风流倜傥,高中状元比他还小两岁……   而且以他之才能中状元,大部分是因为皇帝对他最熟悉,这运气好的……   如果顾鼎臣的父亲是阁老,这状元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   但现实不讲道理,人家就是状元,接下来不必想着什么钻营、取巧、捷径,只要他认真当差、不犯大错,将来一个高官是少不了的。   哪里像自己……   严嵩微微叹气,父子两状元,这就已经千古留名了,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在皇帝心中留名呢……   “惟中兄,高中了进士,怎么还唉声叹气?”   顾鼎臣就在严嵩的边上,他年岁大些,三十多了,在古代这已经是高龄,万一再蹉跎个几年,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所以此番中榜眼,顾鼎臣兴奋的两夜没睡着。   严嵩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没想到神色写在了脸上,急忙掩饰起来,“在下是没休息好……前段时间准备会试太过于劳累了。”   顾鼎臣除了有些紧张,其他的都还好,“那惟中兄要好好注意身体才是。”   “多谢九和兄。”严嵩凑近了些,“九和兄,在下这几日到处听说九和兄错失了状元,但在下观九和兄倒是不为所动,如此高洁,在下不如矣。”   顾鼎臣眉毛跳了跳,这个家伙怎么不怕麻烦似的……爱乱讲话来生事。   “惟中兄,科举名次,天子钦点,惟中兄还当慎言才是。”   “是,受教,受教。”   他们两个在这里聊得火热,谢丕就只能不近不远的站着。   他有些尴尬,因为关于状元如何来的事儿……有些风言风语他听到了。   所以他现在也有些担心顾、严二人会不会也这样想他,拉不下脸。   二来,毕竟是阁老之子,还是有些骄傲,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再成熟也多少会受身份的影响。   “皇上驾到!”   忽然间太监一声高亢之声,随后就见着圆领金黄色常服的一个少年人走了进来,少年人没戴帽子,露出洁嫩额头,腰间缠玉带,胸前绣金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即便不是这个场合、不是这个身份,寻常时候见到了也要惊呼一声: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皇帝来了,众臣行礼自不必说。   随后皇帝令他们全都就坐,他自己则单手负在身后于宴席御桌之间来回走动,“这是朕第一次参加恩荣宴,你们也是朕第一次取的进士。金榜题名,人生得意,朕先要恭贺你们!尤其是鼎甲三人,今后光宗耀祖,人前显赫,就是朕也有几分羡慕啊。”   朱厚照顺势就去看了他们,谢丕确实帅,有他老爹谢迁的风范;顾鼎臣就是普通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稍微有些胖,圆圆的脸蛋儿,书生的儒雅之气很足;最后的严阁老……其实倒有些秀气。   “今日之后,或早或晚,吏部都会安排你们的去处,由民变官,如此转变,朕望你们都能够转变的好。其中要点,便是不要忘记你们也曾是百姓。你们是百姓的时候,不希望那些官员们做的事,千万不要在自己当官时做。这是最为要紧的事。”   “朕常说,朕不要天下的官员都十分想着朕、想着朝廷。能有五分,朕就心满意足了,剩下的三分想想自己,两分再想想别人。好了,难听的话不多说,都开始吧。”   ……   ……   恩荣宴的氛围,严嵩很享受。   皇帝所展现的自信和气度令他折服。   不过等他回到宅子里的时候,麻烦来了。   还真有姓詹的上门!!还自称是他的亲戚,这可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不要吓到严阁老   严嵩借到的宅子倒是不小,两进的院落,正屋前还栽了两棵树,大约是那个掌柜在借房子的时候就派人提前打扫过,褐色的石板路上除了掉落的几片叶子,别的什么脏物也没有。   各屋子里也是一样,都干净的很。此外,书案、笔墨纸砚等一个不少,甚至还有一些藏书。   “这……盛公子倒是讲究人,不过我一人住这么大的院子,怕是有些浪费。”   其实盛家与其说是讲究,不如说是熟练。   ‘投资’他们这些新进进士,送得不好,不如不送。   而严嵩在想,得找个合适的时候去一趟南城,找几个使唤的人,不然总归是不方便,就像现在,外头敲门,他得出书房、过堂屋门前的两棵树到前院,再向左走七八步这才到。   “找谁?”   外边儿回道:“打扰了,在下徐昌,江西分宜人士,找新科探花严老爷。”   “严老爷不认识你,你回吧。”   外边儿的声音急了,“小老爷,家父徐有铭是严老爷的表舅,请小老爷通传!”   “表舅?”   严嵩琢磨着,那就是她母亲的表兄弟了。他在记忆的最角落里深挖,也只找到了一点点印象。   “嫡亲的表舅,做不了假的!我的爷爷和严老爷的外祖母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   严嵩想着他都没见过自己的外祖母。   外面的人还奇怪呢,怎么一个看大门的这么大的权力,自己都说了是亲戚,他还敢乱做主。   “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只是看了皇榜才知道家里还有亲戚在京师,在下与家父买了些上好的鸭肉,想献给严老爷。”   严嵩一想没什么大事那也还好,所以便开了门。   一开门他也不客气,“我便是严嵩。这里也没什么小老爷。”   徐昌眼疾手快,“啊,原来是表哥。表弟徐昌给你见礼了。”   这人面白无须,倒是真的年纪不大的样子。严嵩看他面相也觉得应该是个家世清白的人,不过此人脸皮太厚、见到他全然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心情比他还要畅快,像是认识了许多年似的。   ……   ……   “徐兄说令尊是在下的表舅,令尊名讳……”   “徐有铭。”   “字什么?”   “字德山。”   “那么家母名讳你知晓吗?”   “严老夫人本姓宴,唤作宴芸。”   徐昌回答的太过丝滑,叫严嵩怀疑都怀疑不起来,人家根本就没有思考的痕迹。   “这么说,你还真是我表舅的儿子。”   “这哪里有假,小的时候我还跟随爹爹去看过姑母。”   或许看过,不过交集应该也不深。严嵩的母亲宴氏家境还行,但是父亲一般,所以他老爹一辈子要考科举,但这种独木桥能走过来的是少数。   严父考举不成,自然就开始不受重视。连带着宴氏也和自己娘家渐行渐远。   此番若不是自己中了探花,想必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个表舅出现。严嵩这心里有些功成名就的得意,又有些对世态炎凉感到悲叹。   “表哥这院子是自己买的?”   严嵩对他有防备之心,只有瞬间的停顿,随后点了点头,“是的。”   “倒是小了点儿。本来我爹还准备了更大的。”   这话说的,像是很有钱似的。   不过,严嵩倒有些奇怪,“表舅人呢?”   按道理说,如果对他这个探花郎重视的话,怎样也要亲自登门吧?   结果话到这里,这个徐昌便不像刚刚一般高兴,而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表哥,我爹他被抓起来了!”   严嵩一拍额头,大意了,不该放他进来。   “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缘由吧?”   徐昌磅磅两个响头就这么磕了,“表哥,严老爷,您是探花郎,是可以见到皇上他老人家的大人物,表弟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四日前,我爹像往常一样老老实实的做着客栈的生意,结果忽然来了一帮官差,就把他给捉了进去。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我到现在银子花了几百两,可却连为什么被抓的都问不到!”   “探花郎算什么大人物啊。”严嵩站在院落中仰望着那颗郁郁葱葱的杨树,他的脑海里是谢丕的背影。   如果他是谢丕。只是打听一下是犯了什么罪。那简直易如反掌。   可他是严嵩,他上哪儿打听去啊。   锦衣卫、刑部……正常人谁也不愿意和那里扯上关系。   “你走吧,我帮不了你。”   “严老爷!”徐昌真的急了,“您行行好吧,便是打听打听关在哪里也可以啊。”   严嵩狠下了心肠,“走!”   “表哥!”   没办法了,严嵩只能亲自拉着徐昌往外。这种眼泪在他面前流是没有用的。   徐昌赖在地上,死活不肯离开,“要不这样,严老爷,您不打听我爹了,他是个小人物,您打听打听詹秀山为什么被抓了进去。他是户部的郎中老爷,只需到户部问问说不定就知道的,我爹也许也和他有关。”   詹秀山……詹氏?   严嵩忽然又有了点兴趣。   “表舅……还和詹氏有联系?”   “没有!”徐昌急忙摇头。   “真没有?你骗我,我便立即将你赶出去!”   徐昌表情拧起来,“严老爷,这……这也不能就说一点没有。我们是江西人,詹氏也是出自江西,多多少少是有些生意往来,但是詹老爷弘治十五年中了二甲进士,那之后咱们徐家其实就攀不上詹家的门楣了。”   江西、又是江西。   严嵩莫名的觉得很危险,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一个人、毫无背景靠山,面对未知又危险的朝廷官场,他甚至都有些茫然了。从小到大读得任何一本书,都没有教过他这个时候要怎么办!   “你进来!”严嵩指了指徐昌,“告诉我,詹秀山的一切!”   徐昌现在只要不被赶出去,叫他干啥他都愿意,什么尊严、脸面……都不顾了。   他马上就从地上起来,甚至还熟练的给严嵩倒起茶来。   “表哥。”   “你骗了我,说只是来送鸭肉。哪个自家人骗自家人呢?所以你不要叫我表哥,胡乱攀亲戚只会让我讨厌你。你就叫严老爷。”   徐昌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也只能往下咽,“是,严老爷。那小的就说说詹秀山这个人。但是小的也就了解弘治十五年之前,他中了进士以后……就很少与我们来往了。”   “詹秀山是饶州詹氏的三子,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也是最聪明的儿子。詹氏在饶州府当地也是有名的望族,家中几代行的都是布匹生意,家资颇丰。弘治十五年,詹秀山二甲及第,授户部贵州司郎中,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同族的哥哥,弘治六年便中举,如今是浙江宁波府的通判。原先,我们提起詹氏,都是以那个宁波府通判为最大,但弘治十五年后,詹秀山赶上了人家……我爹私下里还说大概是当时都在吹捧那人而忽略了詹秀山,致使人家对我们产生了不满……”   “你们和他原来是什么关系?”   徐昌老实回答,“詹秀山这个人有两好,一个是姑娘,一个是赌钱。原先,他会从我爹这里借钱。”   “借钱?詹家公子问你爹借钱?”   “詹秀山原来在家中拿不到钱啊,詹家人自身也知道他这个毛病,所以总是在银钱上管着他。而且……”   “而且什么?”   “严老爷可能是没见过爱赌钱的人。他们要是来了瘾,能借钱的都借,甭管是跟谁借,只要有钱就行。”   严嵩已经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一边听是一边想,“怕是你们也想攀上人家的高枝,也蛮愿意借。”   “这是一方面。主要詹家有钱,只要有了欠条,不怕他不还钱。不借还得罪他,干嘛不借?不过弘治十五年之后就很少了……大概是他当了官儿,有了钱,不缺这几百两的银子。”   “那他因此做了什么不法之事了吗?所以被抓起来?”   徐昌这就不明了了,“没听说啊……这事儿出在半月前,夜深人静的,忽然来了锦衣卫就把人给带走了。”   “那么你爹也不会因为三年前借了他银子,而被连带着抓走吧?”严嵩眯眯眼,“你有事情瞒我。”   徐昌心里一咯噔,到底是中了进士的老爷,不好骗。   随即他又跪了下来,“严老爷,家父真的是你表舅,求严老爷看在这层关系上救救家父,我们只是做小本儿生意的人,就算想犯事,也没那个本事犯大事啊。若是严老爷能大发慈悲答应我,我便什么也不隐瞒了。”   严嵩‘嘿’了一声,“行,那你别说了,我也不想听。这种麻烦事,听了干什么?倒不如躲得清净。”   徐昌一瞧傻了眼,这怎么能行?   也不怪他,玩手段他哪里是严嵩的对手。   “严老爷,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严嵩老神在在,他主要是想把情况了解清楚,不要人人都在和他说詹氏,好像自己作为一个江西人,扯上了什么大麻烦似的,搞得夜里都睡不着觉。   徐昌心中挣扎,但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办法,最后只得咬着牙赌一把,“……詹秀山有几个好赌钱的死党,我爹会在客栈的后院儿,给他们找个专门的地方!隐蔽不被发现!所以他有时会向我们家借钱。”   严嵩开始觉得不对,聚在一起赌钱,朝廷不至于派锦衣卫过来抓人,也就是说抓人另有他因。而他那个从未谋面、还不知真假的表舅实际上离那个小团体极近,所以这应该才是被抓住的理由。   而不管詹秀山因为什么,只要扯上锦衣卫就绝不是好事。   再想下去,他忽然有些恼火。这个徐昌不知道有没有被盯上,说不准就是留着他到处瞎撞、撞到什么人就都是线索。   他妈的!   “既然确实犯了事,那就按朝廷的法度办事!你来找我有何用?滚蛋!”   ……   ……   朱厚照听到毛语文复述这句话都有些懵。   “这话,真是严嵩说的?”   “是。”   喔唷,厉害了。朱厚照心中惊呼,难不成,严阁老年轻时也是正义的热血青年?   不过听了毛语文的汇报,朱厚照对于詹秀山污蔑梅怀古、意指梅可甲的案子其实更有了几分信心。   “传旨,令新科状元谢丕、探花严嵩入侍从室!”   “是!”   “语文。”   “臣在。”   “你今晚去找找这个严嵩,叫他把那个徐昌请回来。”   “是。”   “你知道朕的意图吧?”   “微臣知道。”   ……   “不要吓到他。”   毛语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 朝堂!朝堂!   毛语文进宫一趟,还留下了应天府上上下下的官员情况,不过还只有部分,四品以下的官员现在还来不及,毕竟时间也有限。   几个月前,张敷华到江西赈灾,结果在应天府一粒粮食都没有借到,惹得龙颜大怒。   原应天巡抚丁祖萍也因此被解职,那个关口朱厚照不太清楚应天府的情况,所以派了毛语文去清查。   结果还真的是没有粮食。   其实朱厚照没有想过借此掀大案,一方面他刚登基,另一方面其实令各地填补粮食也就是让他们从百姓手中抢粮,实在是个害政。   但应天府官员的情况得查,以备以后之用,那里的储粮情况朱厚照得知晓,这样心里才有准备。   当初毛语文说尽力而为,没想到的确还查出些东西。   但此事按下不表,等到日后有需要时再说。   毛语文就此离开皇宫以后,一直琢磨着皇帝说的那句不要吓到那个严惟中,这让毛语文有些难办。   如果他不是亲自去,这事儿他不放心。可如果亲自去了,现在京师里哪个人听到他的大名还不害怕?   锦衣卫臭名昭著,也就是弘治年间还稍微好些。但尽管如此,正常的官员只要听到这三个字,两条腿就已经开始打颤了。   最后在床上想了一夜,毛语文决定换套衣服再去。   徐雪云看着他穿着一身蓝衫,头戴方巾,忍不住笑出声来,“老爷这样……太怪异了。”   毛语文也有些觉得身上像长了虱子一样的,忍不住动来动去,“老爷我也没办法。陛下说不要吓到探花郎……可老爷我只会吓人,还真不知道不吓人的活儿怎么干。要不老爷我写封信过去?”   “看来皇上还是惜才的,不过这事儿,能不能请牟指挥使去?他的名声,可比老爷好。也比写封信好。老爷不露面,名字一样吓人。”   毛语文啪得一下打了她的屁股,“敢编排起老爷了?”   哎哟!   这一声叫得的娇软、很有风光无限的感觉。   毛语文很喜欢这个徐雪云,虽说相貌只有七分美,但要找美人,他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还不容易?可要找一个贴心的人,茫茫人海可就不容易了。   徐雪云聪明伶俐,常给他出好主意,而且话讲出来总能提醒到他,所以毛语文也对其宠爱颇深。   便是像现在,请牟斌去,他自己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皇上亲自交代的事,老爷我从来不托手于他人。老牟……他可不是多么喜欢我的人啊。”   徐雪云提着袖口,嘴里含着微笑,“陛下的意思是不是请这个探花郎去救人?但实际上却是派他去查明情况?”   从广义上来说,这也是间谍的一种。   毛语文很确信,昨日在皇宫,皇帝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他点了点头。   “老爷一直想要让陛下撤了牟斌,若现在还想,就请牟斌去,若已经不想,老爷便自己去。”   毛语文一听这话奇了。他干脆坐了下来,听其说说看。   “陛下希望将一些暗中勾结、阳奉阴违的大臣、商人全都捉出来,这事儿老爷做惯了,无所谓。但牟斌不一定,他心向文官、与文官的关系很好,老爷托了他办这件事,他是会成事、还是会坏事?”   毛语文拳头一紧,家里养得娘们儿比他还狠,“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但,这样坏了陛下的大事。闯出大祸,总归是我的问题。”   “这就看老爷的本事了。妾身便这样问,牟指挥使是老老实实不欲从后给老爷添堵的。若是换了那等好斗之人,你做什么,他坏什么,难道老爷便一件事也做不成了?有人使坏,本就是寻常之事。而陛下,要的是结果,才不在乎过程是什么模样。”   “可这样就冒险了。其他的险我都愿意冒,唯独涉及到陛下,一旦有闪失就是人头不保。”   “是。妾身也不愿老爷这样,妾身只是说了一个思路,如何定夺还在老爷。”   毛语文心里纠结了,他忍不住捏了几下她柔软的后臀,“你可太坏了,老爷我现在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徐雪云再细细思索一番,“那老爷便自个儿亲自去吧。主要是……”   “主要什么?”   “妾身近来一直在想,陛下为什么不撤掉牟指挥。孝庙刚刚驾崩时,妾身安慰老爷说陛下心中悲痛、事务繁多,且当时还有西北战事。但眼下大事已了,陛下还不行此事,实际上……”   毛语文仰着头,等待她最后的话。   “……实际上,就有可能是陛下觉得,老爷不适合担任指挥使。先前妾身还不明白为什么。但听到那句‘不要吓到他’,妾身忽然明白了陛下心中的顾虑。”   徐雪云仅从皇帝的一句话里就听出那么多意思,毛语文越来越觉得自己找了个宝贝。   “你快说。”   徐雪云抿了抿嘴唇,“陛下……可能是觉得老爷凶名太甚,而陛下仍然要维持着和外臣的关系。所以不愿意撤换牟斌。这是帝王心术,帝王永远是要保持朝堂平衡。”   因为如果动了,那就是个分量不轻的政治动作。   皇帝的身影在他们两个心中呈现,这就是明君与昏君的区别。   毛语文是牢头儿出身,而且之前太顺了,也就这几个月才开始觉得有些进不动了。   “如果真是雪云你说的这样,那老爷我何年何月才能干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徐雪云摇了摇头,她眼神中有些担忧,她蹲下抓着毛语文的手说:“朝堂之上,波谲云诡。能不能升到锦衣卫指挥使其实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因为如果只是熬,那么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不是明年就是后年,咱们等得起。关键在于,陛下新君登基,本是一朝天子换一朝臣的时候,可锦衣卫却不换……”   “锦衣卫中也是人人都觉得老爷要取代牟指挥使,便是老爷也这样觉得,所以一定做了某些出格的事。另外,那些对老爷不满的人,原来觉得大势不可违,所以隐忍不发,委曲求全。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牟斌仍然坐稳了那个位置。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会像妾身这样想。”   “他们会怀疑老爷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再久一些他们就敢陷害你。”   “敢得罪你。”   “甚至牟斌自己,也会觉得事尚可为!官场上,不进则退,可老爷是酷吏……谁都可以退,唯独老爷不能退,一退就是万丈深渊!”   毛语文听完这些话,后背的冷汗冒得沾湿了汗衫。   朝堂,   这就是朝堂!   原先当牢头儿的时候觉得做官威风,可真的做了官才知道,这里才是真正要拼命的地方!   “难怪……难怪你不是冒险的人,要在今日跟我讲那冒险的法子。其实就一句话,先下手为强!”   忽然间,毛语文觉得有些害怕,随后紧紧抓住徐雪云的手:“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你看得到一切,可你还是愿意和我在一起?”   “愿意。因为老爷对我好。我本就是福薄之人,能有十年的幸福,就过十年、有二十年就过二十年。女子以色娱人,过了二十年雪云年老色衰,也一样会被厌弃。如果在那之前就那样死掉,也许老爷生生世世都记得我年轻时的模样。至于……下场,忠臣就都是好下场?奸臣就都是不好的下场?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那一天来的时候才会心神俱崩吧?”   毛语文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能把佳人搂在怀中。   就这个姿势,也不知过了多久。   “我去见牟斌。”   “不要多说,只讲你声名过凶,怕误了陛下的大事。”   “他要是拒绝呢?”   “那他就不是牟斌了。”   所谓舍生取义,他们迷恋于不顾自己生死的道德感。   “你要等我,等我办成此事,升为指挥使。再杀了南宁伯。”   “嗯,那时候,我们都会过得好的。”   ……   ……   毛语文去见牟斌的过程异常顺利,就跟徐雪云所预料的一模一样。   如果他不答应,他就不是牟斌了。   锦衣卫在做的事,牟斌当然知道,他们最开始抓了詹秀山,然后慢慢的又调查出以往与詹秀山有关联的人,之后一并抓了过来。   因为知道,他答应了下来去找严嵩。不是因为要帮毛语文,而是……   他其实也纠结,谁也不愿愣愣得就把自己的脑袋送出去。   但是有些事不做,他心里那关过不去。   对于毛语文来说,人生的关口到了。对于牟斌来说,也是一样。朝堂不平静,总是搞得他们这些人每天都要准备迎接自己的死期一样。   站在严嵩的宅院里,牟斌仰头望着那一轮星月,皎洁的月光令这个黑夜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他不了解严嵩,甚至都不认识。   他还想知道,严嵩会怎么做。一个刚考上的士子,难道就一点气节也没有嘛?   门‘吱呀’一声打开,严嵩起夜。结果看到院落里有个人影吓得直接跌坐在地,“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进来的?!”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严嵩本来就觉得这几日不对劲,一听锦衣卫老大都到他家里来了,直接吓得双腿发软!   该死的徐昌! 第二百六十九章 二十万两,少一分都不救!   月光下,窗户边。   黑胡须的中年人端饮茶水,蓝衫的青年人拘谨而坐。   “也不知你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皇上已经注意到了你。宫里的圣旨最多过了今夜就会到你的宅院里。严探花,你要进侍从室了。”   侍从室?   严嵩当然明白那是什么。   可他现在是恐惧的,与此同时这个消息又让他有抑制不了的欲望,难道……他的命运也要改变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声音卡在喉咙里,总是出不来。   “不敢相信?”牟斌挑了挑眉。   “在下……下官……相信。”严嵩的嘴唇有些颤抖,明显地。接着又大概是觉得嗓子痒,所以忍不住对拳咳嗽了三两声。   “为什么?”   “因为,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不会在深夜到在下的家里,骗在下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牟斌沉默了一会儿。   外面的杨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现在这个季节,即便是深夜,即便有微风,也觉察不到冷了。   “不,你很重要。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选中你进侍从室吗?”   “不知道。”严嵩摇头,“牟指挥,能够告诉我吗?”   “因为你与朝廷中、陛下亲自关心的一件案子有关。”   “没有!”严嵩当然没有他八十岁时的那般定力,他慌忙的站起来,极力的陈词,“下官不认识那些人!连一面都没有见过!会试之前,下官终日读书,朋友之间的交往亦很少,对朝中之事更是半点不知!请牟指挥使向皇上奏明!”   “哎。”牟斌轻轻的叹了一声气,“没有人说你有罪。如果你有罪,陛下何必诏你入侍从室?严惟中,本使说话很慢,就是在等你冷静。坐下。”   严嵩一时愣住,他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于是心中生起万分懊悔,同时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   “陛下所关心的案子,就是你白日里所问的詹秀山案。你不是很想知道詹秀山为什么被抓吗?”   严嵩牙关咬得很紧,“他……所犯何事?”   “陛下有个玩伴,从小便陪着陛下。名为梅怀古。梅怀古的父亲名为梅可甲。梅可甲在浙江行商,所得的银子大多数交予陛下。詹秀山及其家族也行商,他们想给梅怀古安插罪名,挑拨陛下和梅可甲的关系,拆解梅记在浙江的生意。”   严嵩这会儿慢慢恢复了思考,他没想到背后牵扯出这么大,但他觉得奇怪,“詹秀山再厉害、不过就是个正五品的户部郎中,詹氏再富有,也不过就在江西境内。他们如何敢掺和进皇上的事情里,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蹊跷?”   牟斌平静的说:“所以他背后另有其人,是不是?你看你都想得到,陛下会想不到?锦衣卫会想不到?”   “背后是谁?”   “不知道。”   “那与我有何干系?”   “你去将徐昌找回来,然后和他去救人。”   “牟指挥使!下官只是个……”   “这是圣旨!”   “什……什么?”   牟斌食指点在木桌上,“这是圣旨,这里是京城。你最好小心说话。”   严嵩瞬间想哭的心都有,他不会怀疑的。锦衣卫指挥使怎么会和他来假传圣旨这一出。况且他马上就要入侍从室,无论怎样,牟斌都不会撒这个谎。   可问题是为什么是他?   是因为自己是江西人?詹秀山也是江西的?   还是因为徐昌来找了自己?   “严惟中,你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大道理应也懂得不少,朝廷里总该有人和你提起一句话……你说咱们大明,是不是在与民争利?”   严嵩又遭一击,他这几日所遇到的难以回答的问题简直多过他前面二十多年。   锦衣卫指挥使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试探吗?   如果是他那个充满正义感的好友盛仪,他大概会说是。   但严嵩……心里已经害怕了,“若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不算。”   “看来,你也不是你自己所说,对朝堂之事半点不知嘛。”   牟斌留下了这句没什么感情的话。   随后便离开了。   只留下乳白色的杯中冒起一缕一缕的热气和边上放着的一个锦衣卫的令牌,那是给他联络人用的。   严嵩倚靠在门窗下,无法入眠。   宅院之外,牟斌登上了一辆马车。严嵩这个人不轻易露底。牟斌也不确定他的品性,所以……今天大约也就只能这样试探一下了。   其实无非也就两种结果。   如果严嵩很有气节,那么他应当和自己一起想方设法不要再让朝廷闹出这样的大案。   如果他只是溜须拍马之人,那么和他就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毛语文的心思他更明白。   他也不会轻易上当,并非他自己惜命,而是他不能看到锦衣卫落在那样一个人手里,否则先帝多年苦心便白费了。   况且当今圣上也不是狠厉之人,针对毛语文的限制似乎也是有的,事情没到要完全放弃的程度。   所以这件事对牟斌来说最好的走向就是,被搞砸、不过是严嵩搞砸的,和他无关。   人,似乎总能更能接受自己伤害最小的办法。   ……   ……   第二日圣旨果然到了。   江西进士严嵩严惟中诏旨入侍从室。   如果没有牟斌的深夜造访,严嵩一定是狂喜于心,但现在……   而在他正式入宫面圣之前,他还得去把徐昌找回来。这是圣旨。   到时候免得皇帝问起来自己没有做。   徐昌倒是很惊讶严老爷竟然又回心转意了。   严嵩不知道怎么讲,只说:“毕竟是一家人,表舅我还是要想办法救一救的。”   徐昌感激的泪流满面,捂面痛哭。   但严嵩真的跪在皇帝面前却心情复杂。   乾清宫西暖阁里,除了他还有谢阁老的儿子谢丕。   他自个儿应该是因了詹秀山的案子,所以才能入侍从室。该说不说,这是他拿命换来的。   但谢丕呢,舒舒服服的在家睡几天,便得来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朱厚照根据他俩的性格,略作分配,“谢以中跟着靳贵,汪献带一下严惟中。你们二人好好看、好好学。侍从室的差事难度不高,但异常繁杂,尽量的不要出错即可。”   “臣等遵旨。”   朱厚照并没有立即将严嵩留下独奏,这是太惹人注意,严嵩刚来,这样还是不好。   等到了午后,他翻看侍从室文书的时候指出其中的一个不满意,故意找了个茬儿,“这是谁拟的?”   靳、汪、谢、严四人全都开始心头发紧。   “回陛下,是臣所拟。”   朱厚照给了刘瑾一个眼神,他自己则似乎带着情绪一般转身离开了。   刘瑾把那文书塞在严嵩手里,催促一声,“还不赶紧过来?!傻跪着有什么用?”   要说严阁老也不容易,短短几日,那颗心总是给不同的人吓,他都有点后悔掺和到这朝堂里来了!   天气好了,朱厚照就在湖边小亭找了个地方做午后的休憩,顺便让身旁的人离得远些。   就只有严嵩弯着腰,在他的面前一动也不敢动。   “事情,你应当都知道了,有什么要问朕吗?”   严嵩撩袍子跪了下来,“微臣不敢。”   “不敢问,那就是稀里糊涂的做。做错了,朕是要怪罪人的。念你刚来,不熟悉朕的风格,不与你计较了。快问。”   严嵩压力颇大,主要是眼前这位皇帝……威名太盛。   说他宽仁……但该动刀子的时候绝不手软,说他严苛……但心中时时刻刻装着百姓。   大明到今朝已经是第十位皇帝了,没想到出了一个可追先祖的人。   便是借口召他出来的方式、与臣子间奏对不拖泥带水以及言行举止之间的从容与稳重,已经能够看出,这位帝王确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势。   “那微臣便斗胆。微臣不明白,詹氏那样的大案,陛下为何选了微臣?说到底,半月之前,臣还只是个举人。”   “当初,盛仪要为齐三友正名。你跟他说,齐三友的名是朕歪的,即便去正,也是白正。”   严嵩心中大恐,没想到皇帝竟然连那件事也知道!   这个皇帝实在是让他觉得太过深不可测!   “微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要治你的罪早就治了。但朕觉得,你是懂朝堂的。所以便挑了你。而且不过几个跳梁小丑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大案?”   朱厚照拍了拍手,把手上吃点心沾上的面粉给拍掉,“徐有铭关在和詹秀山一样的地方。你入侍从室后,锦衣卫的地方你也去得。过几日你便带着徐昌去把徐有铭接出来,要当着詹秀山的面。”   严嵩大约听明白了,“然后……让想要施救的人,再去找微臣?”   “记得开口要银子。二十万两,少一分都不救。”   “陛下,家父曾经教导过臣,做官为君、为民、为社稷,绝不可为几两碎银。”   听严阁老说这样的话,朱厚照觉得有些异味。但这种戏码任何人都要演一演的。   “是,你清高。你不为银子。但谁说银子是给你的?拿过来交到朕的手上。”   “……微臣明白了。”   朱厚照又蹲了下来,“朕虽然在深宫长大,但官场上的敛财手段还是知道不少的。如果朕是你,朕就会去开口要二十五万两。二十万上交,五万两自己留着。”   严嵩大惊,“陛下!微臣万万不敢呐陛下!”   但皇帝却不说话,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头说:“下去吧。” 第二百七十章 救人   皇帝最后的笑,严嵩有些没懂。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信他自表心迹的话,又仿佛仅仅是觉得有趣。   这两日的事太多,他必须得好好想一下。到了要命的时候,如果还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的话,那真的就离死不远了。   重新回到侍从室的时候,靳、汪、谢三人全都报之以同情的目光看向他。   靳贵少言、所以和谢以中一起应当是会融洽些。   汪献给靳贵带得平日里也没人能说几句话,但他本身并非那么安静,而且严嵩给皇帝安排在了他的身后,先前皇帝捉了个错处,真要说起来也是他没审仔细。   “惟中,陛下怎么说?可是训斥你了?”   汪献看严嵩面色紧肃,很明显是碰到了不好的事情。   实际上严嵩都没什么心思去管他们三个人怎么看,大约听了汪献的话也懒得去编个什么理由,况且这里什么情况都搞不清楚,乱讲谎话很容易被识破,万一再给上司留下不好的印象,反而得不偿失。   “汪侍从,臣不密则失身,圣上与我交代的话,我不能多说。心里也不愿编个谎话来搪塞,便只能请汪侍从不要再问了。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不远处的谢丕不禁高看了一眼严嵩,没想到此人刚来,竟然还有这样的坚守。   汪献也不是气量狭小的人,听闻后没多在意,“好。就是若有什么,你一定要和我讲。”   “多谢汪侍从。”   接下来的时间,严嵩都给了自己。皇帝都见过了,旁人他便都不见了。   回到自己的宅院里,他静默独坐,从最开始仔仔细细的回想了整件事情,以及他所面对的现状。   无论是什么原因,他现在已经被推到了这个位置。圣旨在上,这件事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可做了之后大概就会被记恨、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替皇帝当过‘间谍’,就像原来的浙江巡抚王华一样。   王华还有个儿子可以继承衣钵,他又剩下什么?   但当今皇上是圣君,倒不必担心过河拆桥的问题,成为皇帝可以信任的大臣,本身就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次日,徐昌被他找了过来。   “咱们今日去救舅父。”   徐昌精神一震,“好!东西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东西?”严嵩一愣。   说着徐昌就把自己背过来用黑布包裹着的东西给打开,里面有两套服装,粗布麻衣的看不出任何身份,还有两把匕首,再加数张银票,以及一个如婴儿臂膀般粗的绳子。   “严老爷,我想好了!”徐昌手里拿着银票,“咱们先用这个开路,不行再上家伙!”   严嵩皱起眉头,很是不愉快的说:“是谁叫你自作主张准备这些东西的?”   说话间,他已经把银票都抽了过来,并指着地上的东西,“看看还有没有银票,其余的全烧了!”   “烧……烧了?!”   “听命行事,否则你爹你自己去救!”   徐昌这个人,严嵩不喜欢,泼皮一个,还喜欢乱出主意,什么样的脑子会想到要准备绳子和匕首?   “好吧。我听严老爷的。”   “银票还有吗?”   当然有,身上还有几张。合在一起大约要五百两。   严嵩心想还挺有钱。   徐昌只觉得是需要打点,所以对于人家把银票往自己兜里揣的行为也并没有多想。   但救人的过程令他极其吃京。   严嵩进锦衣卫的大牢就如同进自家后院儿,一路上畅通无阻,倒是把徐昌给吓得小腿儿发颤。   到了里头,身穿锦衣的看守差官对着严嵩行礼,“严侍从。”   “犯人徐有铭关在此处?”   “是的。”   “带本官过去。”   “是。”   徐昌眼睛放光:厉害啊!   “徐昌。”   “哎。”   “圣旨已下,我入的是侍从室,在皇上身边干活儿,舅父的事我已经向皇上奏明。你们父子与詹秀山无关,是被连累进来的。所以,不必慌张,去领了人就好。”   徐昌现在已经开始崇拜起来了,探花到底是探花,能够直接和皇上说上话!   可惜他从小不能读书,看个两行字屁股就开始痛。   “领了人之后,你们就断了和人家的往来,不管是借了多少钱,都不要再要了,保住一条命,好好过日子才是真的。”   话音落地,门也打开了。   “爹!”   这一声嚎叫,叫得边上几个牢房里的人全都惊醒了。   牢房中间的走廊光线昏暗,只能大约辨认牢房里的人影,严嵩在这里看似是官位最大的人,但其实他的心中异常紧张。   从右手边望去,大约四五个人都被单独关押,他们的身体状态比严嵩想象得要好,基本上没有断胳膊断腿,其中有一位有明显被打的痕迹,但似乎伤势也不重,还能够扒在木头上朝这里看。   严嵩回想起来,是当今圣上严格限制锦衣卫的酷刑。人可以杀、但不可以折磨。有些酷刑……比如说用铁锅煮、用油锅炸、把人割完肉再剃骨……光是想想就已经觉得头皮发麻。   明朝的皇帝里,以朱元璋、朱棣用刑较为残忍,还有把人肉刮成一丝一丝的……这种事做多了,难道朱棣就特别的酸爽?夜里面就睡得非常的安心?   朱厚照到底不是古代人,他也不是妇人之仁,主要是他心理上接受不了,如果强行做这些事,可能会反过头来反噬他的心理。到时候夜里做噩梦的话,那就麻烦了。   “……昌儿,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叫徐有铭的瘦高大汉大约也没想过自己能出去,更想不到他的儿子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出去,所以便这么讲了。   徐昌摸了摸老爹的头,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大伤,解释说:“爹,我不是被抓进来的,我是来救你的!这是你的表外甥,他现在可厉害了,就在皇上身边的仆从室服侍。”   “是侍从室。”严嵩强调。   徐有铭拨开眼前的乱发,反应极快,“表外甥!好久没见你了表外甥!上次在分宜县一别,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严嵩无力、也无语。   对着边上的一名锦衣卫说:“打开他手上的镣铐吧。此人无罪,我已经跟皇上求过情了。若是觉得疑虑,就去请你们指挥使入宫求证。我叫严嵩,侍从室侍从。”   “……可是,严侍从,这些人是皇上关心的朝廷要犯,您就这么带走的话……”   啪!   严嵩直接给了他一巴掌,“本官说了放人!”   边上的詹秀山人都傻了,这一巴掌直接拍到了他的心里!   侍从室,皇帝近臣,还真的是不一样!   徐昌在一旁狗仗人势的说:“快点儿的!知不知道我表哥是谁?!皇上都听他的!”   “闭嘴!”严嵩朝边上犯人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这里还有外人呢!   徐昌戏倒是也真,捂着嘴说:“失言了,失言了。爹,我们快出去。”   哗啦啦。   詹秀山胳膊上的铁链子又发动声响,因为他往边上移了两步,用视线追着严嵩的背影。   等到人都走后。   黑暗的幽影里传出声音,“江西分宜县严嵩,先前听说过此人吗?”   詹秀山怅然若失的坐在地上,“我知道,原来是个举人,今年入侍从室,想必是得了赏识。这徐有铭也真的走运,能在这个时候冒出个这样的亲戚。”   “他是江西人……”   “我明白,你们别急,让我想想。”   ……   ……   大约也在这个时候。   朱厚照在坤宁宫陪着张太后吃饭,这是一种孝道,基本上隔三差五他就会过来。   “母后,今儿有件事,儿子要宽一宽母后的心。”   “喔?”   “便是那个叫唐寅的江南举子,李阁老与朕说,此人才华出众,若再不及第,恐士林议论。他特意提及这个人,朕知道他的顾虑,所以最后还是叫此人中了。臣子们都说这是鼎甲之才,但儿臣想着母后的心情,令他们只给了个二甲八十八的名次。据说那唐寅倒还生气了,儿子心想,气气他也好,免得以为自己是个有多大本事的人。”   提起这个人,张太后就会想起当年那件事。所以她怎样也不喜欢唐寅。张太后更没什么母仪天下的素质,她听到儿子讲那人不好的话,心里才舒坦。   “皇儿是孝顺的,母后一直知道。”张太后神色略有忧伤,“……当年你还是太子时便治国有道,你父皇总是夸你,听得多了,母后也很骄傲。这些事你安排就好,只要心里想着母后,母后便是知足的。”   “儿子哪有不想着娘的?”朱厚照给她夹了个点心。   “要是你多多想着娘,那么就该快些叫娘抱上孙子。”张太后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我与你父皇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但你可不能这样,皇后、妃嫔都得有。”   朱厚照哭笑不得,这个老娘,搞区别对待是有一套的,反正就以对她有利为先。   “这事儿……总归要得明年再说。”   “那么梅府的那两个小姑娘呢?可以先接进宫。虽说只是商人之女……但才人、贵人、选侍这些名分也可以给的。娘听说,朝廷内外都传了这件事,你是皇帝,咱们天家可不要做那种不给人名分的事。”   张太后已经自己想象上了,眼睛笑得如月牙弯儿一样,“叫她们都来,一人给你生个皇子,天家子嗣传承,这也是极重要的事,你可不要一颗心都给了百姓,也要想想自身才是。”   朱厚照略作考虑,他向来对这件事都是干脆的。时间要稍微等等没错,但他老娘讲得也对,拖得久了,给自己弄个负心汉的形象那便大不好了。   “那等儿子办完眼前一项大事,办完了,便让她们入宫。”   “还有你的大婚也该定了,礼部先前做了一半。要不要就明年?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十六岁也应当成婚了。”   “好。”这种事朱厚照不在意,早办晚办都是办,“民间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也想少操些心,偷个懒儿,所以大婚的事,母后做主就好。”   这话张太后听了极为舒心,到底还是母子,所以佯怒说:“你的大婚!你还想偷懒儿!”   朱厚照深谙这些女人的心理,便是有些事情让她们做主,抬一抬她的地位,也给她搞得忙忙碌碌的,这样她就没心思去折腾其他的了。   又过了会儿,   刘瑾过来禀报,说梅可甲进京了。   朱厚照神色不动,心中想着正好与他讲起这个事。 第二百七十一章 红薯?   梅可甲在路上走了半个多月,算是比较快的。   当年他离开京师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想过能再回来。   这几年漂洋过海、东奔西走才换来了一些生机。   想当初,他在西北被一个镇守太监张坋追得无路可逃,当时可完全没有想过堂堂的浙江巡抚都会在意他说的话。   到了京师里以后,朱厚照在文华殿外、东侧的一处亭子里召见了他。   皇帝长大了。   这是梅可甲的第一感受。   比起当初那个有些身子稚弱的太子,如今这位皇帝身材已经有一个大人的模样,并且体态端正,满面红光,就像大明这个国度重新焕发出的生机一般。   海禁开驰,现在看来夏粮之后是来不及了,谭闻义、于子初这帮人到了浙江、福建担任都指挥使,眼下估摸着也就刚到,之后总归需要点时间来控制局势。   按照杨廷和当初的提议,如果夏粮来不及,那就等秋粮收了以后,这么大事,心急是不成熟的表现。   所以朱厚照认可了。   而这么大的事之前,朱厚照让梅可甲返京一趟,有两个目的。   一个是他要再见见这个人,几年没见,还能不能信?   另外一个,让梅可甲见一见家人,见一见梅怀古,见完之后。哪怕为了梅怀古,他也会慎重行事。   梅可甲打量皇帝的同时,   皇帝也在打量他。   “你黑了,也老了。”   “不要紧,小人皮糙肉厚,只要差事办得陛下还算满意,再黑点、再老些也无妨。”   “会下象棋么?来陪朕对弈一回。”   梅可甲倒没那么多的扭捏,因为他知道当今圣上与众不同,既然是叫你做的事,做就是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在石桌上坐了下来。   朱厚照的象棋并不精通,只是闲暇之时拿来消遣时间,今天拿出来是给许久未见的两人之间消除一些尴尬。   “朕当初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朱厚照慢吞吞的发言,“怀古成了朕信任的近臣,梅府在京师安安全全,当年张坋没有抢走的你的银子,除了被你儿子败掉的那些,朕分文没动。”   梅可甲放下棋子,袍子一撩便跪下,“陛下是大明天子,富有四海,小人从没想过那些财是梅府的财。只有陛下说了是,那才是。陛下说不是,小人必定如数奉上!”   “坐下来下棋。”朱厚照翘着二郎腿,缓缓笑着说:“朕说这些话的意思,不是惦记你那点儿银子,朕还没穷到那份儿上。朕的意思是七年前那场约定,朕都记得。你记得么?”   “小人记得!”   “这些年你做得的确也不错,不过自从魏彬案后,你的身份不管是在浙江还是在京师都已经瞒不住了,既然如此,也就准许你回京一趟。回家了没?”   “小人入京先来拜见了圣上。此次来,小人还带了礼物。”   “喔?是什么?”   “小人斗胆,已经将其带进了皇宫。”   朱厚照略有诧异。   一般的笨人,屁股一抬他就知道这人要放什么屁。   但梅可甲是纵横商场的人精,他要做什么,一时还真的难猜。   所以心中好奇,“那就拿出来看看吧?”   梅可甲离开亭子,跑下去拐个弯儿,再回来的时候身后竟然带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   那姑娘身段修长,穿着很淡的蓝色的长衫,头发极为茂密但是没有一个装饰品点缀,便是就那样简单束一下披在背上。   “老梅,你这次可献错了宝啊。”   难道梅可甲不知道他两个女儿的事?   “小女子孟樱,叩见圣上!”   朱厚照在等梅可甲的解释。   “陛下刚刚说,没有忘记七年前的约定。小人也没有忘记,而且小人一直记得陛下说过的另外两样事物。便是陛下说的名为土豆和红薯的两种作物。”   朱厚照心头一动。不会吧。   “你们找到了种子?”   说话间,那个叫孟樱的姑娘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白底的绣布,她缓缓展开,然后两只手抓着两个角,‘唰’的一下完全打开。   “陛下所说的,是否是这样东西?”   朱厚照忍不住从亭子里冲到那块绣布之前,因为在那上面真真切切就是两块红薯的模样!   虽然说是画的,但确实就是!   长长的、中间大两头小的纺锤形!   这是很了不得的东西,虽然说长期吃红薯对于人体很不好,但这话怎么说,长期吃啥能好啊?   而且我们总是以现代人的主观感受出发,觉得这玩意儿也不能行。怎么可能!要知道这时候很多人肚子都吃不饱的!   饿死人的时候什么不吃?糠麸、野菜、树皮、泥土!   全都可以吃!   泡面那玩意儿吃腻了才几年啊!多少人小时候记忆里有一袋方便面几个兄弟姐妹分着吃的!   真要有红薯还什么中毒不中毒,那是好东西!   至少还带着甜味!   “有种子?!”   孟樱摇了摇头,“这是家父在海外看到的,那地方叫婆罗洲,在吕宋岛还要往南的地方。这画也是家父所作。”   “那他人呢?”朱厚照压着情绪。   “家父……在泉州府惠安县,被惠安知县抓了。”   朱厚照一愣,这叫什么事?千里迢迢跑过来拿着这个来救人来了?   吊谁的胃口也不能吊皇帝的胃口啊!   “老梅,你应当会告诉朕,你那里有培育种植的红薯吧?”   梅可甲有些语滞,“小人……也只见过这块绣布,此次也是向陛下确认,陛下所说的红薯是否便是这般模样。因为他们好像叫甘薯。”   朱厚照眉头落了下来。   又转向这姑娘,“你呢?你家里有培育吗?”   孟樱回说:“家父确实有带回来几个,口感脆甜,现下已经被吃了。请陛下饶命!不过家父倒是说过和圣上一样的话,福建多山少田,若是能有此物,必定能够造福万民。”   “老梅啊,你真是让朕又爱又恨。”   梅可甲大约也知道自己马屁没拍到位,“小人考虑不周,请陛下治罪。”   朱厚照的心情慢慢平复,他反过来想,其实能找到线索也不错,只要顺着这个路子去找,在他有生之年总是能够看到的。   略作考虑之后他将边上的刘瑾叫了过来。   “陛下。”   “以司礼监的名义给丰熙去一封信,叫他知会惠安县衙,把孟……孟……”   “孟平。”姑娘提醒了一声。   “把一个叫孟平的人放出来,令他到婆罗洲去找甘薯,务必要带回种子,在中原培育。”   朱厚照伸手把那块绣布拿了过来一并给刘瑾,“这是信物,就让那个叫孟平的人,戴罪立功吧。”   “奴婢遵旨。”   皇帝不是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只给了一个戴罪立功的处置。   但是人到了婆罗洲,还管你大明皇帝是哪一位?所以以绣布为信物,那意思就是,孟樱不要回去了。   梅可甲所想到的大约就是这么多,怎么讲呢,皇帝手段凌厉,便是连一点怜香惜玉都不会的。   朱厚照才不管这么多,   能不能把红薯种子拿回来,这关系大了。把你们人都放出来,你们是自由了,劳资在紫禁城等得心都急死了。   他其实也没多少‘押人’的想法,他就是把人放在这里,让那个人知道时间紧迫,动作快点儿!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有大功劳。”朱厚照挥了挥手,刘瑾便将那个叫孟樱的也一起带了下去。   之后还是回到他和梅可甲对弈的局面。   梅可甲多少有些尴尬,“小人没能领悟陛下的圣意,应当在找到种子之后,再向陛下敬献。”   “所以很多人都说,做得不好,不如不做。不提了,无非就是再等几年。除此之外呢,你不会就给朕带了一个不知道真假的消息回来吧?”   那当然不会,梅可甲还不至于颟顸到那样一种地步。   “还有银两,小人也一并带来呈送陛下。多亏了中丞的护卫,这一路小人才少了许多担心。”   “多少银子?”   “四十六万两,等到下一次会多些,浙江三四个商人家族有违朝廷法度被抓获之后,小人接了他们原先的生意。所以这次也相对少些,多余的银两都用来进货了。不过……”   存了七八年,朱厚照那小金库原先是三百多万两,每年大约也就大几十万两的样子,如今仅有四十六万两。看来开驰海禁确实有必要。   “不过什么?”   梅可甲略有狐疑的说,“按道理来说,今年生丝收购应当大大好于往年,但其实并未如此。似乎也有人在收购生丝。”   应当是走私的人,不过也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开海的政令是与打击走私一起的。   “生意上的事,你酌情处理吧,谷大用和王德华都在。至于那四十六万两银子照例放到朕这里来。”   陕西的官牧马场,正需要一笔银子。   “小人遵旨。”   “再过几月,朕就会颁布圣旨,开驰海禁。你此番回浙江以后,做好准备。”   梅可甲有些无法言明的感觉,真要说大概就是敬佩,这世上有几人是有始有终的做事的,从当初提到,到今日实施。   皇帝从来没忘记。   “陛下圣明。”   “圣明?”   梅可甲很肯定,“圣明。微臣本是西北末流商人,也不知哪里来的运气能到陛下身边,见证这一番明君作为。”   …… 第二百七十二章 坐朝理政   马这个东西,平时需求不大,战时需求奇高,所以一定是朝廷财政供养。   杨一清离开之后,朝廷内部也开始讨论具体的执行问题,复套所要的核心,其实就是骑兵,而骑兵的核心就是战马。   如今,陕西的苑马场逐渐恢复,弘治十七年朝廷又恢复了安定苑,因而今年陕西有7处苑马场,累计可以蓄养战马八万四千匹。   弘治十八年,朝廷计划在陕西新增一处似安定苑这样的上苑牧马场。所谓上苑就是每年可以蓄养两万匹战马的牧马场。   而想要恢复,就需要银子修缮马营城堡、营房,增加种马额和牧马军的人数。   每一匹马、每一名士兵,都要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正儿八经的做好这些事,复套才有力量。而且复套之后,河套平原上还有更好的牧马场!   所以朱厚照从始至终都没有松懈过对马政的关注,不仅如此,他不止一次的传谕内阁,要求内阁重视朝廷各处官牧马场的恢复和建设。   如今复套作为国策被提了出来,马政自然也就变得更加重要。而需要银两就成了应有之义。   现在多出这四十六万两的银子,朱厚照心中便更加稳当了。   其实这些银子本不是进入户部的银两,但是基本上赈灾、钱粮减免,户部就差不多了。朱厚照这个皇帝没有大兴土木、搞各类形象工程,能够做到没什么亏空,这就已经不容易了。   况且,杨一清到出发去固原,还从户部支了10万两银子。   以大明如今的国力,要想恢复汉唐盛世时几百万匹马的数量绝非是三两年就可以做到的,朱厚照所求的,也就是能够支撑一次中等规模的战役需要。   人治的时代,朝廷重视,任用得力官员,至少能让情况好一些。   梁储离任太仆寺卿以后,新任官员名为王禀,他既不是东宫潜邸旧臣,也不是王鏊讲学时生出向往的务实之臣,他是杨一清推荐过来的安宁苑牧马场的总负责人。   本身只是举人,四十岁的年纪,十七八年都在马场中度过。   杨一清对于陕西马政的梳理,朱厚照清楚,所以他推荐这个人,自然也可信。   此次礼部召集各省省级官员入京,京师同级官员也一并纳入其中,王禀名列其中。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句话还是有道理。   朱厚照召见官员特别勤快,处理政事力求务实为主,提拔官员也以其实务为先。所以朝堂上干活的人越发增多,是不是踏实干活这个很难保证。   但至少在干活。   此外,经筵日讲也能够正常举行,而若不处理政务,皇帝的日常就是在坤宁宫或锻炼身体。   再有,司礼监、锦衣卫都被限制。只要不频掀大案,部分官员已经忍不住在颂圣了。   在朱厚照的推动下,内阁和六部都以处理国政为先,不过先前的复套国策已经议定,开海的圣旨还没有出,朝堂在这段时间陷入平静。   朱厚照也进入了一段皇帝岁月的平静期,也就是正常的坐朝理政。   对于古代的皇帝来说,经常性会听到的奏报是地方报灾,请求钱粮减免,或者就是有部分官员弹劾其他人,另外对于他来说,最多的就是各类官员开始给他提意见、说这个是弊政、那个也是弊政,一个个的劲头像是要把帝国的命给革了似的。   但到此时,朱厚照已经不会轻易同意了。   除了复套和开海,朝廷在今年最大的动作是要取消北直隶河间府阜城、肃宁、任丘、交河四县的民牧。   民间养的马不仅瘦弱,而且营养不良,还容易生病,人都吃不饱,马又能肥到哪里去,战马可要是吃精粮、豆子的,不能够只吃草。   这种因为大宋完全丢失了适合牧马的领土而开始的养马政策,朱厚照有心要让其退出历史舞台。   哪怕为了这个理由,他也要把那些适合养马的领土给抢回来!   “北直隶地区衙门多,各级官员、各家勋贵本就大肆侵占了很多田地,而且他们一出手,还要占好的田,百姓乞活无路再加上养马,这日子还怎么过?这么多的百姓没饭吃,他们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大后年必反。”   “而且京师就在这片区域,你们老提醒朕,说东南财税半天下。岂不知,河北也是京畿重地。弘治十八年,武安苑牧马场的设施、人员、种马、牧军人数务必都要到位,有了这个马场朝廷可再蓄养战马两万匹,这样明年就将河间府剩余的静海、宁津等四县的民牧取消,如此一来北直隶就有顺天府、保定府、河间府三府完全取消民牧,百姓也能喘口气。”   皇帝在奉天门外和主要大臣们讨论政务。   很大的事情就是几个老头,像今天没什么大事,各部侍郎、主事也都来了不少。   户部韩文、顾佐,兵部王敞、王禀一齐领命,以及一个特别的人,军机处杨廷和也被派来分管马政。   因为马政和复套挂了钩,军机处要负责马政的一切事宜,所以杨廷和跑不掉。   按照皇帝的要求,改民牧为种粮的各县,户部要在种子、农具方面加以支持,特别困难的县还会有一年的钱粮免征,之后则一切如常,而且朱厚照重点会看这些县的纳粮情况,造假可以,有本事别被逮。   因为他要知道,政策施行下去有没有用。   好在顺天府、保定府所展现的结果喜人,中国老百姓都是这样,你只要给他活路,他一定顽强的活下去。所以这两个府的钱粮,三年来已有数万石的增长。   再加上京师里各类营造聘用的数万工人,京畿地区的流民大大减少,社会矛盾也大大缓和。   眼看年号要改成正德了,这项政务也让许多人感觉到应当是正德朝的亮眼政绩了,虽说见效慢,七年下来也就取消了两府,但确实见效了,   既然有效,那么朝廷上下自然全力以赴,所以有大大小小的各级官员扑在上面,等着一边为民造福刷声名,一边在皇上面前露脸刷存在感。   “李阁老,谢阁老。”   李东阳、谢迁和韩文在皇帝面前拱手。   “这几日朕收到了七八封灾报,福建、陕西闹了旱灾,安徽、湖广闹了水灾,遭灾的一共有十一个县。朕统一批了,你们拿去,尽快按照批示办事。”   “遵旨!”   朱厚照站起来,负着双手,“五月中,朝廷会第一次举办省级官员的授课,往后形成惯例。其目的在于大幅度提升这一级官员的政务能力。更为关键的是,要为他们提供较大的升职可能,要让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明白,他屁股下面是个金板凳,这个金不是指银子,而是指这里,紫禁城。”   “这样这群人才能够珍惜自己的官位,人的心理就是这样,他知道自己大概率要升,就不喜欢在那个岗位上冒险。否则,多亏啊。”   内阁和六部各大臣全都点头。   王鏊则提问:“不过,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地方官多,京官少,量上,总是不够的。”   朱厚照点点头,“就是要不够,这样朝廷才能够择优录取,大概率升官,不是一定升官。这个担保你们去开口,朕反正不开这个口。”   大臣们笑了笑,都知道皇帝这句话带了点开玩笑的味道。   “如此一来,执掌一省的官员既要守规矩,又要出成效。”王鏊捋着胡须,“这个办法倒是妙用无穷。”   “最终目的,在于将一些非常讲究时效性政务审批权力下放。”朱厚照向这群老头儿解释,“下放不是不管。而是分为两步。第一步,知县、知府向布政使司报灾,布政使司根据情况自身决断是准许、还是不准许,这样便于尽快处置。第二步各省布政使司再向朝廷奏报备案,内阁、司礼监联合核查。”   “核查为真、处置妥当的,将该员报吏部,由吏部专文嘉奖,司礼监也要留一套档案。朕以后也不可能记住那么多省级官员的履历,还是要看这些嘉奖的。核查为假、或处置有失妥当的,报到御前,朕会给以不同程度的惩罚。所浪费的银两、钱粮以‘谁请客、谁买单’的原则处理、要是请了客,买不起单,就把他的家抄了吧,一般这类官员也是贪官,会有钱的。”   在这个过程中,当然会有造假。比如说,有路子的人就容易得到嘉奖,得罪上级的人,就容易会被诬告。   但在人治之下,任何制度、任何举措,都可以造假,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完美无缺。除非,统治的那个人,是神。但即便是神,也枪毙过贪污犯。   “这个制度,现在山东和四川承宣布政使司试行一年吧?”   山东布政使是刘健、四川布政使是费宏。皇帝这样安排显然是对于权力的委托下放非常谨慎、吝啬,以至于不是这类自身极信任的官员,其他人都不允许。   文官们没有太大的意见。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臣权的扩张。   下了朝之后,内阁随即将皇帝旨意在邸报抄录,供京中大小官员阅览。   新任户部主事陆深下值后,与好友林舟到酒馆小聚,林舟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不过他没能在京师留任,而是得了个湖州府武康县知县的职位,再过几日也要赴任了。   京师里,大小商贩沿街吆喝,各类商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各得其乐。   此情此景,令陆深忍不住兴奋吟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太平盛世,盛世太平。圣天子在朝,想来再有十年,我大明亦可复汉唐盛景了。”   “先决策、再报备。陆兄也看到了?”林舟摇着扇子,一副书生模样。   陆深当然点头,“生民有福,林兄,为今日之邸报,浮一大白!”   外面喧闹、嘈杂,还有人沿街打闹,不过这就是他们最爱看到的场景。   刚入京师的孟樱直接被此景给震撼了。   京师的繁华!   正阳门里大几千人敲敲打打,说是要建不夜城,而正阳门外,沿着一条小河也有上百人围聚,开始清扫地面附着物、平整土地,一问才知,这里要建个高楼!   她甚至都怀疑,这哪里还需要红薯啊,这要是持续几年,还不是天下人人有饭吃!   又不知道何时,梅可甲来到她的身后,“人特别多?”   “是好多!不愧是天子脚下!”   “其实弘治十一年还不是这样。”   孟樱脑海里闪现出昨日见到的皇帝的模样,“所以你一直和我说,明君在朝。”   “不错。”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二十五万两!   孟樱跟着梅可甲准备进入梅府,姑娘家这个身份还真是个尴尬的问题。   主要是梅可甲年轻时候有前科,就喜欢买些漂亮婢女,现如今离开多年又带一个回来,家里人会怎么想?   哎,老梅头疼。   不过这份心思远远不及对家人的想念。   所谓近乡情更怯,马车真的停在梅府门口的时候,他竟然有些不敢进去。   “梅老爷?”孟樱轻轻唤了一声,“怎么了?”   梅可甲透过帘子的缝隙望着悬于高处的梅宅二字,轻声讲:“在你爹带回红薯的种子以前,你就先在这里住下吧。我会让人给你单独找个小院儿。日常用度也不必担心。”   孟樱有些不明白,“我为何要在这里?天子已经下令让我爹戴罪立功,我要回去见我爹!”   梅可甲叹一声气。   他转身看着这位闽地的姑娘。离近点看,其实她眼睛下方有些小小的斑点,很淡,但是看得到。大概是晒的抑或怎么样。其实算不上丑。只是和他曾经买下的美婢古氏略有差距。古氏大约有西域血统,面相冷白,不带微瑕。   “你以为你面对的是谁?那一块绣布上的画,就让天子把你爹放了?”   孟樱有些语滞,“可是……你说的天子要这个东西。”   “关键是咱们没带来。如果真的带来了,看陛下那份急切的心,龙颜大悦之下,不要说放一个人了,就是赐予你爹官身都没问题。”   “这我自然知道。”孟樱略有急切,“梅老爷,我也不傻的。既然我知道天子喜爱这东西,肯定想尽办法寻来,到时候献了宝、领了赏,岂不更好?”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在御前,你我都不敢讲这个道理。加上陛下对你根本不熟,他也只能这么做。”   孟樱听不懂,“陛下几时说过要将我留在京师了?我走之后与梅老爷说的?”   “不,就当着你的面说的,只不过我听出来,你没听出来而已。”   孟樱有些不信。   梅可甲提示,“若是让你走,何必要绣布作为信物?你爹不就认识你吗?”   “仅是这样,梅老爷便断定陛下不让我走?”孟樱张嘴惊呼,在她看来这太武断了。   但梅可甲一点不为她的情绪所动,“你还是不了解当今天子。陛下思虑任何事都是以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为先,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也都有其缘由。如果你对某事觉得奇怪,不用怀疑,一定是陛下故意的,而这份故意一定具有某种含义。”   “便如这件事而言,你若是不声不吭的走了,会被抓回来不说,陛下也会觉得我梅可甲不如当年,领悟不到他的意思。不过,就算你留了下来,心中觉得苦楚,那也不能说。”   “因为他是天子?”   梅可甲摇摇头,“因为他没有说,让你留下来。你那样讲,不就是诽谤圣躬吗?”   孟樱被这一顿话绕的人都晕了!   “梅老爷!”   梅可甲抬了抬手,“我知道你不信。但你想想,我与陛下接触的多,还是你与陛下接触的多?你若是还有半分信我,那就听我的,在京师住下,等着你爹带着红薯种子来找你。”   孟樱忽然觉得那个皇帝有些讨厌,一个小孩儿,结果心思玩得也太深了,“陛下……他为何要这样?如果不开心,为何不直接训斥我们?”   “训斥了又能怎样呢?你我的脑袋对陛下而言毫无价值,那颗种子才有。”   这就是梅可甲所了解的,目的性极强的皇帝。   孟樱已经完全想不通了,这个事儿还能这样解释的吗??   过了一会儿,梅可甲下车。   梅怀古和梅夫人并一大家子都在等着,因为先前宫里已经传出消息,说梅可甲进京了。   家人重逢的场景当然令人感动。   梅夫人和家中几个女眷喜极而泣,梅怀古潮光满面站在一旁。   等到他们互诉了衷肠,转眼又看到一边站着的孟樱时,气氛多少有些尴尬了起来。   梅夫人努了努嘴,“老爷?”   梅可甲开始挠头。   ……   ……   挠头的不止是他,还有严嵩。   严嵩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徐有铭、徐昌赶走,他实在受不了徐昌这种货色,哪怕找个打下手的,此人都不合格。   说起来也就是这家伙脑袋不灵光,把锦衣卫给引到了他家里来。   不过在皇帝所需要的故事演绎里,这两人是他的亲戚,所以在鱼儿还没上钩的时候,他还不能这么做。   等待的煎熬日子并没有多长,   两日之后,就开始有人接触他了。   然而令严嵩感到吃惊的是,带人过来的竟然是盛家的那八字胡掌柜!那个提醒他要远离詹氏的人,现在竟然又是这样一番做态!   严嵩的心灵大受冲击,怎么真实世界是这个样子的。   至于他带的这个人,脸长而凸,鼻子翘而嘴巴撅,有点像马脸,但比马脸要凸一点。此人姓方名文,四十多岁模样。就职于吏部,职务为文选清吏司郎中。   郎中这个职务在六部当中并不低,相当于今天部委当中某司的司长。它的上面就是侍郎。   见了他,严嵩才明白为什么詹秀山弘治十五年中进士,十八年就授户部贵州司郎中。因为吏部文选司执掌文官升迁、调任事宜。   大明那么大,浙闽总督拿到乾清宫讨论就算了。不至于一个郎中也要皇帝仔细研究,那这国没法治了。   所以大部分情况下是文选司填一个名字,然后逐级上报,只要你这个人让上司信任,基本上报上去的东西不会有改动,也改动不了,因为太忙了。   这是这个层级的权力运用形式。   不过他与此时的严嵩相比,却又是另外一种格局。   严嵩直达天听,升或不升都是皇帝一句话,这种人已经跳出了文选司所能触及的范围。   更何况,方文今日是有求于严嵩。   “……二十万两,”要花钱,方文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要这么多,“严侍从,同朝为官、相互照应。你要这么多的银子,任谁也拿不出来啊?”   严嵩双手插在袖口,“你问问这位掌柜的,他送我的银子,我收了没有。你再去问问我院子里站的那个小混混,他为什么满脸不高兴,严某人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缺银子。”   “可二十万也太多了。”   “那便二十一万两吧。”   方文脸色变了,有些不愉快,“严侍从,这样便是落井下石了!我们同为江西子弟,理应同进同退才是。”   “……要救那人,光我一人讲是没有用的。我还得去送旁人,请人家开金口,陛下身边的人,那一张嘴是好开的?若是价格谈不拢那便算了,左右我多聚几年也能有这笔银子。不送。”   方文看了一眼掌柜的,   八字胡心领神会,“严老爷,您看……”   然而他话讲一半,就被严嵩粗暴打断,“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不要以为借了我几天宅子,就觉得施了多大的恩,过几日我重新搬出去就是。情况,你自己去和你家盛公子解释!”   上次他就记住这个让人不高兴的家伙了!   他严嵩不一定有仇必报,但是肯定有仇必记!   八字胡掌柜顿时吃了瘪,他哪敢去和盛仪解释这个。好不容易搭上的一个进士,还进了侍从室真要因为他搞黄了。盛仪还不得把他的腿给打折。   方文心中也积了怒火,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当即拂袖而去!   到了外间,八字胡掌柜还安慰他:“看来严嵩此人也是个鼠目寸光之辈,稍有成就便如此嚣张跋扈,往后肯定也无甚大能耐。若不是如此愚笨,也不至于刚入侍从室就敢索贿二十万两!方郎中,依小人看,还是先使些银子,利用严嵩把人救出来为好。至于以后,且看他如何蹦跶!”   方文不可置否,但数额太大,他还是要回去商议商议。   而在院落之内,徐昌毛手毛脚的从大门口跳了过来,“老爷,他们好像在说你的坏话!”   严嵩不以为意,平静的说:“说的好,说的好。他们都是将死之人,不让他们厌恶我,难道让他们和我显得很亲密?”   “还有……记得下次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进来了,也不必和我谈,二十五万两白银成交。”   “不是二十一万么?”   “那扇门,以前可以随便进进出出,现在还可以?”   严嵩自己心里告诉自己,他可是皇帝近臣! 第二百七十四章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   严嵩为何能如此轻易的将被詹秀山粘连的人从锦衣卫带出来?   这是个问题。   方文在自己的书房里写信,信中分析:锦衣卫捉拿要犯,圣上应当尚未知晓其事,即便知晓,也未知其全貌。否则若真欲借机深究,何以一个新进的探花便能轻易改变圣意?   他们这些郎中也好、主事也好,在地方上大约算是个官。但提到紫禁城里的那位时,就实在不值一提了。   所以也很难想象皇帝会盯住他们这些小官。   不过锦衣卫也不太会自作主张,所以这案子皇帝大约知道。但肯定不知道真正要害所在,否则严嵩凭得是什么?   这样解释,方文还是略微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来。只觉得最可能是这样。   说到底,皇帝派严嵩为卧底这个办法,在现实中找不到合理的逻辑关系。   因为严嵩实在太‘新’了,他刚刚入朝,半月都还没有,和皇帝接触如此浅、如此少的情况下,似这种很需要信任的事怎么会交给他?   即使要走这个路子,肯定也是找身边近臣。   他们又哪里知道,朱厚照是后世来客,对于严嵩早就开始关注了。   方文想,哪怕真的严嵩就是皇帝派来的。那么就说明这件事在皇帝的心中不重要。这才是正常的逻辑。   不重要的事,就派不重要的臣子。   像复套皇帝重视,那么自然就是派杨一清这样国家柱石一般的臣子。   所以不论严嵩和皇帝有没有密谋什么,方文都很难想象当今圣上对他们这些人倾注了很大的精力,既然不重要、没有引起重视,那么结果就是可以改变的。   只要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说上几句话就可以了。   只可惜,那二十一万两的白银确实是狮子大开口。   而且对于方文来说,他愿意往这个方向去想,自己说服自己……也是觉得只要詹氏拿出银两,此事便平了。此后,他也不必日日忧心。否则,詹秀山在里面一天,他就有被交代的风险。   大约这样想了小半夜,那封信最终还是写下来了。   他叫来下人,吩咐说:“用快马,连夜出发,送往江西詹氏。”   “是!”   月黑风高夜,   正是杀人时。   毛语文的眼里已经没有方文这些人了,他们太弱,基本没有什么手段能防住他。   主要是牟斌,   牟斌知道严嵩的目的、知道严嵩正在做的事、也猜得到严嵩接下来要去做的事。   他会不会去提醒?   会不会去跟这些人说,你们不要相信严嵩!!   “牟指挥使没甚动静?”徐雪云拖着长裙来问。   这几日毛语文都很难睡着。   “他很沉得住气。”   对于他来说,眼下只要死死看住方文就好了。   徐雪云略有意外,“这并非沉得住气和沉不住气的问题……不过,老爷觉得詹秀山那些人真的会信任严嵩吗?”   “会的。”   “当真?”   毛语文轻轻的笑了笑,“老爷我以前是牢头儿,现在干得也是抓人的差事,在这个世界上,犯人的心理我再熟悉不过了。对他们来说,最可怕的毒药,不是恐吓、刑罚、威胁。”   “那是什么?”   “是希望。”毛语文继续解释,“一个绝望的人,关在哪里他都无所谓的。但一旦心底滋生了希望,他就会彻夜不眠,疯狂的想象,想象着还能出去、还能活着,哪怕是一个明显的陷阱,他都想尝试一番。那种希望,会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如果老爷知道,那么牟指挥使也一定知道。”   毛语文不可置否,毕竟是同行,凭什么说别人不知道呢。   徐雪云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老爷,若是詹秀山等人死在了牢里,会如何?”   毛语文猛然抬头,眼皮忍不住跳动,“不可能,我派了专人在看守。”   “旁人做不到,锦衣卫指挥使做不做得到?”   这样追问,使得毛语文心里也没有底。   “如果我是牟斌,我便这样做。与其跳入陷阱,不如拼死一搏。”   “那还有方文呢。”   “一起杀掉。”   “真要如此,陛下追究起来,他也承担不了!”   徐雪云叹气,“这些人如果都死了,线索就断了。妾身说过,陛下是一个看重结果的人,不管老爷有什么理由,线索断掉了就是断掉了。陛下肯定会因此不满,这个时候除非老爷有充足的证据,否则就是无端将牟指挥拉进来,暂不说陛下是否会信,至少会留下一个推诿、不敢担责的印象,甚至还会因此而惹得龙颜大怒。”   “因为留住牟斌是陛下的本意,老爷非要给牟斌泼脏水,就是违逆这个本意。帝王之意是违逆不得的,只能让其自己发现牟斌的所作所为。而我们在‘狡辩’的情况下,强行栽赃,龙颜怎能不怒?如此一来,牟指挥就是做了什么事……也能全身而退。”   这些话还没说完,毛语文已经忍不住了。   他要去大牢里确认。   徐雪云也黛眉紧蹙,本来觉得牟斌是死局。   但朝堂的水太深,她一个小女子也有点小看了这帮几十宦海生涯的人了。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紫禁城,你做了什么不重要,说了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信了什么。   一时之间,她也有些内心愧疚,做出这个抉择她不后悔,因为再拖下去,再不升到锦衣卫指挥使,一定会有人对毛语文动手。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她惭愧的是没有在一开始就是想到这个可能性。   现在……也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了。   如果来不及,又要如何应对?   仔细思索之后,她也披了件黑衣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给下人劝了一句,“夫人,外面宵禁了。”   “知道。带上锦衣卫的牌子,再将府里的几个护卫带上。”   ……   ……   乾清宫,西暖阁。天暗之后还是灯火通明。   因为皇帝还没有休息。   “朝廷也办过几次要案了,不要每次都搞得血雨腥风,仿佛朕这个皇帝又在大开杀戒了。次数多了,便是朕再怎么陈述,也难免有苛责之嫌。你们父子二人也替朕动动脑子,可有什么好办法?”   来人正是张天瑞和他的次子张成田。   张成田一直在负责报纸发行,京师每次舆论风暴,背后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这两个人、这件事情,朱厚照还是在晚上把他们宣进宫来,不慌不忙的谈。   张天瑞越发沉稳,不再像最初时总是慌乱,他抚须思索,“陛下是明君,是坚毅果敢的君主,但其实古来英明君主,有必须爱这样气象的着实不多。”   “你想说什么?”   “陛下,臣斗胆,有一句话要说与陛下听:帝王是不会犯错的。”   “什么意思?”   “事情先爆发、再抉择。陛下置身事后,也是不得不为。”   朱厚照眼睛一闪,“你的意思,是他们先做了天怒人怨的事。朕是顺应天意民心。”   “不错,陛下不为便是不合民心。”   如此一来,杀人也可以杀出个好名声。   张成田也理解了,“那便是要先将他们那些事揭露出来,人人愤怒、逼着朝廷要给个说法。不过……”   “有话便说。”朱厚照抬眼。   “微臣以为,京师里大多百姓每日劳作才能果腹,若真要达到父亲说的那种效果,民怒不如官怒。”   官员们才有发声的渠道,才不必担心下一顿饭在哪儿的去斗争,也只有官员才在朝堂上真正有力量。   朱厚照忍不住笑了笑,看来张成田在实践中渐渐明白了舆论掌握在士大夫阶层这个概念。大概是看到了即使百姓获益再多,但个别的清流还是觉得皇帝不好。   尤其那些被朱厚照弃用的清流。   但老百姓不识字,而那些人则可以写诗、写文章,也许人数不多,但流传开来似乎声势很大的样子。   “官怒?”张天瑞有些不敢想象。   在他看来,老百姓是山高皇帝远,但朝廷里的官员大多接触、了解皇帝,谁敢和皇帝发怒?反正他是不敢。说着他还略有害怕的瞄了皇帝一眼   不过没想到朱厚照竟然赞赏了张成田的说法,道:“慢慢的,你竟也有了进步。”   张成田也有些受宠若惊,“陛下过誉了,不过勤劳王事而已。”   “不,你的提醒很有必要。这次,就让官怒。”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朝廷里的这些事,反正也都要靠着围绕他身边的臣子一起商量才最好,他也省力不少,不然少说要在这里琢磨一个晚上。   ……   ……   毛语文提着心,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北镇抚司昭狱。   在来的路上,他也想了很多种可能。   牟斌确实可能如徐雪云说的那样,   毕竟这个时候去找方文、去找严嵩,去跟他们说你们应当如何如何,这个法子,实在太蠢了。   一个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怎么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口实和破绽?   但是杀人则不同。   一来业务熟练,锦衣卫指挥使杀个人还不容易?   二来瞬间反转了形势,原来是他左右为难,现在则是毛语文战战兢兢。一旦事情进展不顺,如何向皇帝交代?   至于说下决心杀几个有问题的官员,对于牟斌来说并不难。   毛语文心中越想越害怕。   他马不停蹄赶到昭狱的时候,看守的门以及门前的院子一切静谧如常。   毛语文进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有人进去吗?”   看门的锦衣卫单膝跪地,回说:“没有……”   不过话说的有些腻,不是干干脆脆的,另外一边的人说:“除了送饭的人以外,没有人进去。”   送饭……   坏了!   哗的一声,毛语文掀起了披风,迈着小步就跑了下去,噔噔噔的声音在悠长的走廊里响起。   真的走到下面,毛语文就听到‘啊、啊’的嚎叫声。   他急忙跑到詹秀山的牢房之前,晚上只有墙上的一盏微弱煤灯,甚至连詹秀山的脸都看不清。   只能辨认一个微弱轮廓捂着肚子在稻草之上翻滚,他似乎很痛苦,嘴里哼哼啊啊的,还有呕吐声,刺鼻的味道里多少带着血腥。   “快去找大夫!”   这个时候再去骂这些看守人员已经没有意义,该怎么挽回才是最重要的。   “拿火把来!看看其他人情况如何!”   牢房里。   詹秀山还在痛苦惨叫,甚至还有隐约的沙哑之声,“毛大人……救我!救我!”   毛语文狠狠地踩了一下地板,“让你们早些交代,全都不说!这下被人杀人灭口,心里总算痛快了吧?!”   话音落下时,四个火把也竖了起来,四名锦衣卫分别去两侧牢房确认,“头儿!他们都死了!”   啪!   毛语文狠狠拍了一下木柱,着了‘老领导’的道儿,他心中自然愤怒,难道此时要说一句姜还是老的辣来认栽嘛。   “毛大人!”   “门打开!”   毛语文在火把的指引下,于詹秀山的面前蹲下,此时他嘴角两边都吐着黑色的血液,五官拧在一起,看起来已经极为痛苦。   接着他检查了一下边上的米饭和青菜,外观是看不出什么的,所以端起来闻了闻。   “头儿,要不要查查谁送的饭菜?”   毛语文哪里能想不到这一点,但这个命令他没有下,“送犯之人,几乎不会是下毒之人。如果是他已经死了。”   假如真的是牟斌动手,   那确实麻烦了。   一个律师犯罪,你要找人家破绽,这不是自寻苦吃?   “毛……毛……我不想死!”   “你已经活不了了。如果你想为你的家族做点什么,能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样本官还能念在你将死之际立下的功劳,而为江西詹氏求情。”   咕、咕……   詹秀山的胸膛不受控制的一挺一挺,血迹还是从他的嘴角流出。他的眼神已经渐渐呆滞,抓住稻草的双手渐渐失去了力气,   “淮……淮……”   最后的声音落在了这两个相同的字上。   “淮什么?!”毛语文揪着他的衣领晃了晃,但是人已经离世,脑袋就这么耷拉下来。   啪!   毛语文把尸体摔在地上,怒骂一声,“该死!”   这下真的要棘手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严阁老塑形记!   既然已经死了,尸体就不能一直在牢里面放着了。   火把摇动,五月的夜里倒不冷,但做饭的、送饭的在这小小的四方院墙里跪了一地,实际上还是让人感觉很阴森。   毛语文的脸在火光之下忽明忽暗,田二、徐钢,他两位得力手下这个时候也到了。   按照锦衣卫的规矩,此刻跪着的人是活不了了。   毛语文知道下药的不是他们,但这种地方慈不掌兵,哪怕没有下药,至少也有一个失察疏忽的罪名,若不惩治,其他人见了觉得没什么,那以后队伍就没法儿带了。   “先关起来。”毛同知的语气很平静。   他是心里很着急,但牟斌这个对手和他以往遇到的都不一样,他不能再毛躁了,这是他在心里持续告诉自己的话。   “头儿,饶命啊!这事儿真和我们兄弟无关!”   砰砰砰的磕头声打破半夜的宁静,但其实任谁都在知道这是无用的。   规矩就是规矩。   尤其是这里锦衣卫。   “接下来怎么办?”田二扶着刀柄,侧身站立。   “徐钢,你再去巡视一遍这几个犯官的宅院,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动。”毛语文觉得还是要分头行动,“田二,我们去严宅!”   有一个人肯定还没死!   吏部文选司郎官方文他是不指望了,   但徐有铭说不定还活着,因为他至少名义上是严嵩的表舅。   其实,这个时候严宅的屋里,已经有蜡烛点上了。   而在正屋之外的院落里,两排站立着共六名锦衣卫。   徐雪云已经提前一步想到了这里,看到徐有铭还活着,她心里头总算还有一分心安。   但其实听了徐雪云讲完的话,徐有铭父子已经完全的吓呆了。   说到底,这就是一个客栈掌柜和街头泼皮,如果说原先还有参与朝堂的新鲜感,等到了真的见血的时候就开始恐惧了。   就连严嵩都不自觉的开始咽口水,说句不好听的,一屋子的男人,不如徐雪云一个女人。   看着他们三个发白的脸,徐雪云说:“詹秀山的案子到了这个局面,不管是哪一方都已经说不准去向。死了人就是失控,我与我家老爷身不由己。你们也是一样,只要涉身其中,谁都不能再当无事发生。唯一的办法,就赢得陛下的信任、漂漂亮亮的结案。”   “这些话,本不该我一个小女子来说。这里有侍从室的严老爷,朝堂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只不过我家老爷赶往了北镇抚司。不过不管那里结果如何,想必很快都会过来。”   “徐掌柜,你要看清,眼下我们是愿意让你活的人,你应该信任我们。”   徐有铭早已乱了方寸,而且他现在真的很难相信,毕竟当初把他抓起来的就是徐雪云口中的‘我家老爷’!   现在又要让他来相信,如此纷乱的局势要他一个客栈掌柜去分辨,情急之下还真是不容易。   边上的徐昌倒是拉了拉他的袖口,“爹,先保住小命再说。要是不答应,说不定也会有人来杀我们父子!”   “闭嘴!”严嵩冷冽的看了他一眼。   他才是最倒霉的人。   本来朝堂里的这些风暴再大,和他能有什么关系?都是这个该死的徐昌!   徐雪云眼睛死死盯着徐有铭。   “毛夫人,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掌柜的即惊恐,又急躁。   “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徐有铭说:“小人与户部詹秀山这些人的联系,就是他好赌,所以便纠结了一帮狐朋狗友在小人那边找些乐子,要么就是借些银子。要说他干过的那些强抢民女等伤天害理的事,小人还能交代几件。可他如果死掉,这就没有意义了。”   “至于他暗中和什么人联系、又做了什么更加了不得的坏事,他也不会和小人讲得呀!”   徐雪云皱起眉头,这听着也不像强词夺理。   “说不定,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舅父才能活着。”严嵩也想给这父子撇清关系。   他们没关系,自己就没关系。   “毛夫人,倒是应该去瞧瞧盛家的那个掌柜。”   徐雪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展开在桌子上,“来的路上就已经收到了消息。此人昨天在回去的路上就已经死了。”   屋中三个男人听完更加揪心。   “而且,对方做事,不输我家老爷,滴水不漏是基本功夫。徐掌柜可能不知道、也可能知晓,一般而言,这种吃不准的时候当然是一并杀了了事。而且,徐掌柜本身就被我家老爷抓了,对方会想,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抓他干啥?”   “所以,不杀徐掌柜是看在严侍从的面子上,因为这么多人当中,只有你可以直接到圣前陈奏。”   徐雪云已经不算毛语文了,在她看来,以这位皇帝的聪明肯定会对毛语文有些怀疑。   但严嵩不明白,“斩草不除根,还不如不斩。做这种不干不净的事,还留一个人,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赌。人的命运,有的时候就要看一些运气的。严侍从不这么觉得吗?”徐雪云一直在看徐有铭的脸色,他确实焦躁得不像装的,于是只能略微叹气,“看来,对方赌对了。”   “对方是谁?”   严嵩没有拿到想要的答案。   徐雪云只是在说:“如果不知道,徐掌柜接下来要吃大苦头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虽然可以在老爷面前说几句话,但情势紧急,他不一定听我的。所以……”   “……哪怕是将徐掌柜的牙一个一个敲掉,他也一定要敲出东西来。”   徐有铭一听,瞬间腿都软了,哆哆嗦嗦的给跪了下来,“毛夫人,饶命啊!小的真不知道詹秀山平日里和什么人联系!”   严嵩也帮劝:“毛夫人,陛下有过明旨,锦衣卫不得允许是不可以用酷刑的。”   “是不可以,但可以去请旨。一个客栈掌柜、一个朝廷大案,孰轻孰重,陛下也是分得清的!”   哗!   房门被打暴力打开,出现的正是毛语文,月光之下,他的表情分外恐怖。   这个杀神,哪怕是严嵩也心有余悸,匆忙起来行礼。   毛语文有些奇怪徐雪云也在,不过他也是有脑子的,看到这里都是活人,心中略松一口气。   “老爷?”   徐雪云看到他紧肃的面容微微摇头,心里最后的希望被掐灭,牟斌果然是拼命了。   “见过毛同知。”   “不必多礼。”毛语文把腰间的弯刀抽下往桌子上‘咔’得一放。   三个男人全都眼神一颤,大气也不敢出。   “事情,想必各位都已经知道了。”   徐有铭又开始求饶,“大老爷在上,小的真的不知道詹秀山还和什么人联系啊!”   毛语文直接打断他说话,“淮,是什么意思?”   “什么淮?”徐雪云一听竟然有线索。   “我不知道。”   啥叫不知道。这话你自己说的。   “淮?”徐有铭怔怔的重复。   “什么淮,或者淮什么,给我一个词。你活命。这是詹秀山最后说的一个字。”   严嵩一听也催促起来,“快点说,淮什么?”   “淮、淮、淮……淮啥,淮什么呢……”徐有铭大急,忽然一个狠狠拍手,“怀孕?!詹秀山有个小妾怀了孕!”   “怀孕?”   毛语文和徐雪云对视一眼。   这他娘的有个屁用。   难道詹秀山在临死之前念想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倒也……可以解释得通。但对他们而言这似乎没什么意义?   倒是严嵩眼神一震,大拍桌子,“是淮!”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也不敢讲了。   后面那个字硬生生的给憋了回去。   江西有个淮王!难道和淮王有关!   但涉及宗藩,他是万万不敢讲得,万一讲的不对,就是陷害。   毛语文眼睛眯了眯,“是淮什么?严侍从怎么不说了?”   “没……没什么,也许是我讲错了。”   “是讲错了,还是不敢说?”徐雪云弯嘴笑了笑,“老爷,应当感谢严侍从。”   能有什么是他都不敢说的。   顺着这个逻辑往下想,其实已经不难猜了。   毛语文心领神会,“谢过严侍从,告辞!”   说完话,这帮锦衣卫的便风风火火离开了这座宅院。   木门在在月色下静静地晃动,严嵩已经傻了眼。   啪!!   这是他自己给自己的一巴掌!   他是懊悔。   他已经小心小心再小心了,但朝堂上这帮人真是浑身上下都长了心眼。   毛语文让牟斌来找他,是心眼。牟斌不上他的道、选择反攻也是心眼。今天毛语文这句感谢严侍从还是心眼!   这话一说,淮王二字就是他严嵩讲得了!   不行,他也不能这么被动。   新进进士严嵩在朝堂老狐狸面前略显稚嫩,但要人认命这也是不可能的。当初,皇帝给他的命令,是带着那个方文去救人,然后进入内部,把这帮人一锅端了。   现在情况急变,他没人可带、也没人可救了。   其实对他来讲,反而不必再去纠结于要不要当王华那样的官员,毕竟当过一次卧底、就再也没有朋友了。   但似乎,此时他应该立马向皇帝禀报。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差事办不下去了,当然要禀报。   不过他要不要奏明皇帝锦衣卫的这帮人在私下争斗的事?   这又是个考验。   严嵩脸上豆大的汗珠开始往下落,老实说,他已经有些后悔了。真的就是他命苦吗?   那个谢丕肯定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即便有,有谢阁老稳着,有什么关系?   可他不行,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几日的经历让他越来越明白,朝堂看似平静,但内里风急浪高,太过势单力薄肯定不行,他一定要想办法改变这种状况,至少要找到靠山。 第二百七十六章 南赣巡抚   天亮了。   今日的京师与往日有些不同,城门一开后,陆陆续续的就有各地的官员入城。   月余之前,朝廷有圣旨,陕西、湖广、江西、广东、贵州五省的巡抚并三司,入京述职,并朝见皇帝陛下。   朱厚照当了皇帝以来,还不怎么熟悉这几个省份的省级官员,这是他不太能够接受的。所以哪怕会有些折腾,也要让他们过来一趟。   而新皇帝也通过这一道圣意向天下人展现出意图励精图治的锐气。   因为以往时候,新君并不会以如此方式召见臣子。   况且,当今圣上召见臣子之频繁,涉足政务之深刻,都远远超过以往时候。哪怕是有仁君之名的孝宗皇帝,也有不如。   在此之前,詹事府里杨廷和、王华任过山东布政司,费宏现任四川布政使。侍从室里,丰熙已到福建赴任,郭尚坤则去了应天府。   京官出去,地方官进京。   怎样看,礼部说的所谓省级官员培训班都不是一般的流程性事务。   哪怕政治敏感性再低,看到朝廷这么多的动作也该知道,这其中是体现了皇帝对这一层级的官员特别重视。   所以说这次进京,还不知多少人的命运将会改变。他们这些见皇帝的机会实在不多,这次肯定是要好好珍惜的。   至于北镇抚司是抓人也好、死人也好,都影响不了现在朝堂朝气蓬勃的氛围。   所以实际上这些人入京,都带着振奋的劲头,想着新朝初立之时,能够简在帝心、有所作为。   于是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跑官’现象的集中爆发。   入京的官员自己有随从人员,此外进京一趟老师要送礼、各部的堂官也不能忽视,所以大马车、小马车几十辆,搞的这年头的大明还来了个堵车的奇观。   严嵩早晨开门便收了帖子,打开一瞧,他已心领神会。便是一直欣赏且照顾他的南赣巡抚赵慎到了。   严嵩十九岁中举人。这种资质,一般都会有人愿意培养他。   明朝官员之间这种师徒关系大部分时候是要超越所谓的同乡的。   所以赵慎到,严嵩怎样也要去拜会一下。   赵慎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员,在整个大明官员的清流体系中,他不是特别出名,只是原先熬年头去当过江西的按察使,因为特别擅长办案,所以又被推荐到南赣巡抚这个位置上。   江西这个地方有些特别。本身就是有巡抚的,全称叫巡抚江西都御史。   弘治八年的时候,朝廷又设南赣巡抚,全称是巡抚南赣汀韶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当时设置这个职务的目的,是因为南赣实在太乱了。   明朝时,这个四省交接的地方地广人稀、瘴气弥漫,本来是不需要特意设个巡抚的,但是到明中期,也就是弘治这会儿,土地兼并严重,太多的老百姓没了活路,就只能往这里钻。   钻的多了,这种四不管地带土匪又非常多。   所以当时是为了剿匪,才临时设置了个南赣巡抚。   赵慎没多大的名气,于是就这样任了一个临时巡抚、上面还有个巡抚的巡抚,说起来多少是有点尴尬。   最尴尬的是,弘治八年至今日,朝中君臣用心,也许没提高社会生产力,但至少没再折腾,所以恩威并用之下,南赣地区的匪患情况已经大为改观。   所以历史上这个巡抚就在弘治十八年被撤销了。直到正德五年,当时朝廷大乱、南赣匪患又严重,所以又复设了这个职位,这一次,干这份苦差事的叫王阳明。   而对于现在的赵慎来说,他的前途还是不知道在何方。   他们不是怕‘失业’,是怕被‘遗忘’。   不过到了京师赵慎就听说当时认识的严嵩不仅高中探花,而且还得皇帝重用入了侍从室,这样,如何也得请他一叙了。   严嵩到的时候已是傍晚,白天无故‘不上班’,这个事情皇帝之前可是整治过的。   推开院门就看到一株桃树,桃树之下是一方石桌石凳,上面摆着茶具,两边各有两只深棕色的杯子,有个小丫鬟正在清洗摆放。   姑娘家看到严嵩,矮身行礼,并问:“可是来寻赵中丞的严侍从?”   “正是。敢问中丞何在?”   “请稍坐。这便去请了中丞过来。”   严嵩听她喊中丞,心里头都有些替自己这位有些老师味道的友人腻歪,那感觉就好像后世……明明是个副总经理,结果人人叫你xx总。也不知道那些人听了自己心里啥感觉。   过后不久,屋里走出一个瘦削男子,他五官极端正,双眼皮、翘鼻梁,嘴巴不凸不歪,乌发浓密,脸型板正,也就是年纪大了,年轻时候想必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   “惟中来了。”   “见过老师。”   这声老师令赵慎意外。   事实上,今天以前严嵩都没他这个老师。   严嵩以前不敢叫,现在主动叫则是觉得自己应当够资格了。   赵慎听完之后也没什么要拒绝的意思,这样便是知道这个人至少和自己是一条战线的了。   “今早收到帖子才知道,原来老师也上了礼部的名单,进京拜见陛下。刚接触朝政,要是没这个帖子,学生还真不知道。”   赵慎摆摆手,“无妨,坐下吧。喝口清茶。”   赵中丞大约一米七的个头,不胖不瘦,其实倒有几分倜傥之感,坐下来也是腰背挺直,“原先接到旨意的时候,上面说有我的名字,我也是很惊讶。”   赵慎觉得,像是这种机会,没有人照顾,光凭自己想这么轻易的上名单、见皇上,怕是不那么容易。   不过严嵩却有自己的想法,“今天特意打听了下。这事儿是陛下特旨礼部组织的。侍从室还给礼部下过催办单。第一次,又是面对明君,所以大概也不敢在其中掺杂太多,因而也才有老师的机会。”   “催办单?”赵慎有些惊异。   “对。陛下处理朝政有自己的方式,会经常就某一项政务专门召见涉事官员,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这样的事儿多了,总归是会忘记。为了使有些人不敢有这个侥幸心理,也为了办好差事,侍从室会将陛下提过的政务一一记录,若是超时的,就要下催办单。催了还不办的,陛下就要让该员来解释了。”   赵慎眼神中闪烁连连,“这个办法好。效率高、也有实效。”   “就是陛下会很累。那么多事,事事过问,颇为不易。”   赵慎‘嗯’了一声,“来时就听闻了,新君锐气勃发,决心励精图治。江西到处都在翘首盼望。”   “会的。一定会。”   “这次听说是个培训,培训什么?”   “这个学生也不知,大概也只有陛下知晓。不过老师这些年在南赣剿匪有成,是陛下偏爱的干练之臣。所以应当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赵慎心说这个孩子长进得倒多,都能猜到他心中大约会在意些什么。   “即便南赣巡抚真的被取消,老师也会调入京师。”严嵩状若无意的喝了口茶。   赵慎却是大惊,“取消南赣巡抚?”   “只是有这个声音。南赣盗匪不是不严重了么?”   话说这么说,但听到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些信息,如果不是有个熟人在宫里当差,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   而严嵩还在考虑,   他自己呢,在侍从室做官,看起来是地位显赫,但皇帝是一代明君,他对于身边的人管束的非常严格。   已经走掉的丰熙、郭尚坤,现在还留着的靳贵、汪献,这些人几乎不怎么参与朝堂,一个两个人还可以解释为个性,但都这样,就说明是皇帝的要求,皇帝不喜欢身边的人钻营心思太多。   所以他以后也做不了什么。这样未免就有些力量弱小。   而赵慎确属干练,如果能够留在京师那便极好……   他呀,可不想一个人。   “对了,老师和江西詹氏那些人……应当没什么牵扯吧?”   “詹氏?鄱阳湖詹氏?”赵慎摇了摇头,“那是北赣,不接触多少的。”   “那便极好。”   “怎么了?”   “昨夜,詹秀山在北镇抚司死掉了。此案涉及詹氏以及和詹氏有染的人,因学生是江西籍,其实还受些波折。”   “什么罪?”   “还未来得及审。”   “未审便死了?”   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院落里又进来一个小厮模样的青年人,他把一份报纸递给了赵慎。   赵慎接了过来,并对严嵩解释说:“刚入京,听说有这么个新奇玩意儿,能说朝廷事。所以便去遣人买了过来。”   这没什么,严嵩也不觉得意外。   但是看了上面的东西,他们两位的脸色可就都变了。   “惟中,《明报》是何背景?涉及朝廷命官的要案,他们便可以这样写上去?!”   严嵩也仔细瞧了,今日这份报,明明白白写了詹秀山等四名官员在北镇抚司死于非命,另有文选司郎中方文一样在家中被发现死了。   “我听闻,当今圣上限制酷刑,可北镇抚司却出了命案,关键还是朝廷的官员,朝堂上也应当会有波澜吧?”赵慎哪怕不熟悉京师,但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   如果今日官员们不怒、不闹,一点儿反抗的声音都没有,那往后死在里面的文官只会越来越多。   严嵩则觉得奇怪,“太快了……”   “什么太快了?”   事情从发生,到登报实在太快了。就像是正好逮住了这件事一样。   陛下,是要让这件事弄得满城皆知、人人议论吗? 第二百七十七章 省级官员培训班   对于皇帝来说,江西有两个巡抚这件事很容易看出来。培训的名单大约扫一眼就能够清楚。   礼部尚书林瀚和吏部尚书王鏊一齐在君前奏对。   省级官员培训班也是很多政务的缩影,不管你们怎么拖,反正朱厚照这个皇帝就是盯着你。   现在已经攻守易型了,不是你们来说皇帝不能大兴土木、贪图享乐的轮次,而是皇帝要对这些人说你们不要天天过着吟诗作赋、花天酒地的悠闲日子。   “一共多少人?”   “地方官二十六人,京官九人,一共三十五人。”   朱厚照心里想着,规模倒是可称适中,太小了就需要太多轮次效率很低,太多了没啥效果。   其实作为曾经被培训过的人,他对于培训的效果是存疑的。但依然下旨要求礼部去这样做。一方面当然是可以传达一些新皇帝的施政理念,但更重要的目的是要建立和这个群体的联系。   处于最顶端的皇帝当然可以花上几年时间,不停的从身边派人去主管地方。但形成规律以后会大大打击地方官的积极性,而且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将这个群体排除在外。再者,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加上边疆地区的行都司,那么多地方,那么多的官员不可能一个一个去换。   反过来做,给这群人接触皇帝的机会,可以打破朝堂上的京官对于地方官晋升资源的垄断,使皇帝的心腹直达省级层面,并加强地方对于中央的向心力。   这一加一减之间,其实区别很大。   詹秀山的事,其实恰巧撞上了京里聚集了很多高级官员的时机,而忽然间的命案也引发了一片哗然。   惊呼、愤怒、愤慨、疾呼……各种声音和情绪交杂在一起的时候,其实皇宫内的皇帝保持了一种奇怪的安静……安静的准备着和三十五名官员的会面。   地点安排在了书院最深处,沿着河边建造的一栋楼里,楼名被取为复兴。   这三十五人每人都有礼部特制的通行证,闲杂人员不得入内,从皇帝还是太子时就领为亲军的腾骧左卫和锦衣卫分内外负责这里的安全。   赵慎和许多人一样准备了通行证和一份述职报告。   朱厚照是没有时间听三十五个人一个一个讲的,而且其中一个人讲,剩下三十四个人听,实在没有必要。倒不如他自己花点时间看一下这些人的述职报告,见面的时候将其中有疑虑的点问清楚就好了。   反正这项政务没有前例可循,也和祖制扯不上什么关系,有什么他不满意的地方随时改动都可以。   倒是那三十五个人不太习惯,因为在屋子里,皇帝为他们准备了座椅,三十五个木制的深棕色椅子摆放的整整齐齐,各自都有一张桌子,且上面笔墨纸砚是全套的。   似赵慎这样的人,到了里面之后都有些不太习惯,在皇帝面前坐这种事……这是朝廷的老臣才有的待遇,而且没有旨意也不能乱坐。   导致这帮人跪拜了之后就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尤其考虑到,朱厚照是有实权和君威的帝王。   这帮人一个看一个,有一个人不坐,剩下的人就都不敢坐。   朱厚照站在人群最前面,看着这一个个低头的模样,哪里还有执掌一省的那个气势。   “都抬起头来吧,瞧瞧朕,也让朕瞧瞧你们。”   这话说完,三十五人的动作还是稀稀拉拉的,没有那种军令一声而下、动作整齐划一的感觉。主要在这个年头,与皇帝直视是不太礼敬的动作。   朱厚照无奈,瞥了一眼一旁的刘瑾。   刘瑾马上向前一步,“各位大人,陛下口谕抬起头来。”   如此强调之后,下面的人互相打量着身边的同僚,随后慢慢的也都抬起来。   朱厚照也没有坐下,他确实很仔细的看了看这些臣子。   说起来就这么些人,但其实陕西、湖广、江西、广东、贵州五省的生民都在他们手中。作为皇帝,他怎么能不重视这些人?   这些人当中,有的年长,看起来已经有六十了,头发和胡子全都白了,有的还年轻,最年轻的面皮子还一点儿皱纹都没有。   统一的来说,就是看起来都有些紧张。   朱厚照心里头本来还想着让他们中的谁也开口讲几句,但这个氛围……还是临时改变主意好了。   “朕登基还不足一年,以往与各位爱卿都是透过奏疏交流,你们当中很多人的名字朕都记得,但不一定对得上号,希望这次过后朕都能记住你们。朝廷近段时间忙了不少大事,从正月开始……这你们都是知晓的。在此情况下,朕还是令礼部召集各位入京,由此你们也该相信,朕对于这次会面还是重视的。”   “朕常说,省一级的官员非常的重要,吏部已经有大量的人员调动开始向这个层级的官员倾斜,无德无才之人,万不能代朕牧守一方,否则就是戕害百姓。再有,如果朕的旨意出了紫禁城到了巡抚衙门就停住了,那朝堂六部九卿就是想破了脑袋,想为一些善政,最后也是看似热闹而没有效果。这是第一节 ,希望你们都能谨记心中。”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说这话,这三十五人又全都跪了下来。   朱厚照无奈,“椅子是给你们准备好了,叫你们现在坐下,估计也坐立难安,那么便干脆站一会儿,定定心心的听朕讲完。若是哪一位身体有碍,站不住的,和朕禀报即可。”   虽然他这样说,但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申请说要坐下,特别是他这个皇帝还站着。   好吧,这样挺好。   朱厚照负着手,对于拿捏这种场面他已经是驾轻就熟了,“叫你们抬起头来,是仔细的看看朕,你们当中最远的还在广东,这次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而且有些人当着朕的官、领着朕的粮,到最后连皇帝什么模样都不知道,那可太亏了。”   这话有些玩笑的味道,说出来以后,大约能放松一下此时的氛围。不过也只有几个人敢抿嘴偷偷笑了。   朱厚照继续说:“前些日子,有御史和朕进言,说这个省级官员培训班的主意不好,为何?因为帝王应当保持神秘感,叫下面的人敬畏,所谓近之则不逊嘛,这是有道理。但这是术,而不是道!朕要以道治天下,何谓道?朕以为皇帝最大的道,就是要心中装着天下百姓,《孟子》里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是如此。”   “朕知道,”朱厚照走下去,在人群中缓缓踱步,也正好从近处看看各人,“你们当中的人还未入京之前,就通过各种方式打听,新皇帝是什么脾性,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如果被皇帝问起来,又当如何回答等等。揣摩上意,这是为官本能。朕如果是大臣,朕也要这么干。毕竟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在皇帝的手中,不把他的心思弄懂弄透,吃饭都没有味道是不是?”   这话说的渐渐接地气,也渐渐得开始有人笑出声音来。   朱厚照继续,“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朕也要求你们会揣摩上意。朕的意思,就是你们施政的根本原则,皇帝的心意是什么都没搞明白,那你当得岂不是糊涂官?”   今天在这里,朱厚照讲得这一番话,应该说所有的官员都是第一次听,至少弘治皇帝从来没有搞过。   也从来没有讲过,要求他们会揣摩上意。   这需要一种自信,至少需要一种问心无愧。   “不过,不管你们听谁说了朕的喜好,也不管那些话是什么。朕今天要借这个机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朕的心意就是要你们务必照顾好自己治下的百姓。这是最大的上意。做到了这一条,你哪怕偶有过错,朕也可以既往不咎。做不到这一条,你就是天天送呈朕一个祥瑞,朕也要将你革职拿问。”   朱厚照回到最前面,“你们当中各位的述职报告朕都看了。总得来说,颂圣的篇幅过多,表忠心的章句过多,而实务较少。朕不是特别满意,不过你们都是第一次写,为了写这份述职报告也费了不少心,生怕写出问题来,案牍劳形啊。所以朕今天不去纠结于纸上的对错,但是你们回去以后朕要看你们实际的政绩。”   “这句话,请各位爱卿仔细听。其意就是说朝廷的官员要关心政务、关心百姓,你们回去以后也照例召集知府举办这样的培训班,传达朕的心意。近段时间,朝廷中不少朕很信任的大臣去到了地方,朕的本意,地方也要有做得好的官员入京当值,有赏有罚,才有活力。对了,你们当中南赣巡抚是哪一位?”   赵慎忽然被点名,心都颤了一下,急忙出来跪下,“启奏陛下,微臣赵慎任南赣巡抚!”   朱厚照指着他夸奖,“弘治八年,为了解决当地的匪患问题,朝廷设置了南赣巡抚,十年过去,当地的匪患已大为缓解。赵巡抚虽不是首任巡抚,但至少维持了前任的善政,在其中肯定也是出了大力的,听闻你善于缉捕,敢于作为。这次来了之后,便不要再回去了。”   皇帝金口既开,那就做不得假!   在场众人不仅是赵慎魂魄惊出身外,就是其他人也纷纷内心振奋!接触到皇帝,一句话就改变了命运!否则他这个上面还有个巡抚的巡抚,做到哪一年才能做上京师的官?!   这个时候,大多数人才发现原来这个培训班还有这个效果!!   其实这对于第二批的官员意义更加重大,因为这样他们就知道了,培训培训,不仅是一次见皇帝的机会,更是一次升职的机会!   “微臣赵慎,谢主隆恩!”   “你谢朕,朕就收下这份心意。不过最该感谢的还是你自己。今天在场的众位爱卿也是,你们大部分还是要回去的。至于个别人是去是留,这都取决于你们究竟能不能够真正的做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皇帝今日讲的话,就是一份正式的宣言。就是要告诉天下官员,怎么样‘取悦’皇帝! 第二百七十八章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人人都知道,接触皇帝的机会弥足珍贵。但这次各地巡抚和三司进京拜见其实是破天荒头一遭,谁也不知道具体珍贵在哪里。   赵慎是朱厚照抛出来的一个饵,这样,一个抽象的珍贵概念就成了一个具体的好处。   如果情绪可以分层,那么以此为分界点,先前的部分大致可以说成是上半场。   下半场,朱厚照从一个词开始。   中兴。   “这座楼被称为复兴楼,其中含有中兴的意思。你们都是比朕年纪大很多的人,但即使你们也不知道太祖、太宗时的强盛,不知道仁宣之治时的繁华。《旧唐书》中唐太宗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这句话的含义想必你们也清楚。”   朱厚照终于坐了下来,问道:“秦、汉、晋、隋、唐、宋、元……哪个朝代开国时不是万象更新、四方臣服?可今天又有哪个朝代还在?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不是一时英雄,可今天坐在皇位上的人不姓刘、不姓李,是我这个朱家小子。朕说这些的意思,是想问问诸位,朕已经是大明朝第十位皇帝了,再往后,还能有几个啊?”   哗的一下,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动作还挺整齐。   朱厚照也不用再那样仰脖子,“朕不是在吓唬你们、也不是要怪罪你们。朕是在说,咱们君臣脑子一定要清醒些。睁开眼看看,太祖、太宗之后不过一百年,北方蒙古人的兵锋连年寇边;海上倭寇之患愈演愈烈;东北的奴儿干都司从大明领土变成了朝贡关系;西北关西七卫跟朝廷耍起了脾气,甚至还开始劫掠我大明;关西七卫再西的吐鲁番国国力增长,打了关西七卫一顿还俘虏了忠顺王陕巴,之后一封谢罪书便将此事了了;青藏方向,大明威慑下降,如今也成了朝贡关系;而在南方,交趾独立,交趾布政使司被迫撤销!若是还不中兴,再过一百年,日月之下,还有大明之土吗?”   “回过头来再看内地,旱灾、水灾哪一年少过?弘治十一年山东齐宽案,弘治十七年浙江贪腐窝案令人触目惊心;土地无序买卖致使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百姓接连垦荒之下,在册的农田数量却比之太祖初年少了至少三百万顷;马政破坏不堪,西北三十六处苑马场经大力恢复也不过只余七处……”   “大明若不中兴,则北虏必定逐鹿中原,朕的子孙大概是没什么活路,你们的子孙呢?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各位爱卿,朕今日这些话,是对你们讲,也是对天下人讲。朕决意励精图治,恢复国朝初年的盛景,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朕这一生就是为此而活的,为了这个目标,朕愿意冒险、愿意受累,谁想阻挠的,可以,将朕撵下这个皇位,叫朕称他为君即可!一句话,在这一点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太仆寺卿王禀虽然是京里的官员,但也几乎没怎么听过皇帝有这番坚决的发言。   这是帝王的意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天子志向又会有怎样的动静出来?   “臣湖广巡抚罗睿愿为陛下驱策!终此一生,为我大明中兴、为实现陛下志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是个五十多岁胖嘟嘟的男人。   他这话一讲,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奶奶的,给他抢了个先。   于是也立马纷纷高呼:“愿为陛下驱策!”   朱厚照嘴角弯了起来,“你们都是读史书的人,在任时要有对历史的责任感,朕不想哪一天查到你们也涉及什么大案,到那个时候被钉在耻辱柱上,可不要说朕不教而诛。”   “臣等不敢!”   “朕也希望你们是真不敢。”说完之后,朱厚照向刘瑾使眼色。   刘瑾低头说:“刑部闵尚书已经到了。”   这是这次培训的流程安排。   总体方向当然是皇帝来说,不过具体内容,朱厚照安排了几名朝官来上。也可以说,他第一步是提振士气,后面就是闵珪来讲,基本上就是用各种犯错误暴露被抓的官员来起到警示作用。也可以说叫廉政作风建设……   之后礼部尚书林瀚会来讲思想、户部侍郎顾佐会来讲经济、吏部尚书王鏊会来讲政绩观和经世致用之说,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环。   这其中很多内容非常的丰富,就像顾佐,他一个人大概就会讲三天,包括成立少府的目的、朝廷用工的好处、粮价平稳的必要性和重要意义、国库收入与支出、大明财政的严峻形势等等。   此次培训的时间也会长达半个月,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让这些人了解国家的整体状况。   这种科普,有助于他们理解皇帝所颁布的各种政策,并在实际行动中选择支持,否则很多人都是盲人摸象,只要有什么人说了开海的不好,便立马跟随着一起说,一点儿不会从国家层面来考虑这个问题。   用现代政治术语表述,就是我们的干部要有国际视野和大局观。   为了能让他们有足够的积极性,这才将赵慎的决定给提前透露出去。   回到宫里之后,王鏊和杨廷和递了条子进来,   朱厚照本来就正在考虑赵慎要如何任用,见到杨廷和便问道:“介夫,撤销南赣巡抚的议奏是你所提,正好你们今日都在,说说看。赵慎调往何处合适?”   杨廷和到了京师参与朝政之后,很快便显现出他头脑清楚,条理清晰的特点,再加上主要的重臣之中,他最为年轻,精力最旺盛,所以越来越受到倚重。   “启奏陛下。赵中丞巡抚南赣四年,执掌一方稳住大局不是问题,统兵剿匪、缉捕盗贼可见其能力出众,绝非庸臣。但赵中丞自成化二十三年及第后,一直在地方任职,从未到过京师。陛下若欲大用此人,微臣以为……是不是让其在陛下身边熏陶几年?”   朱厚照略微点头,杨廷和的话有道理。   有些官员大局观强,知道忠心、知道国策,但不一定有执行力,有些官员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实际政务经验丰富,但有时候朝廷和皇帝真正的用意他们又摸不准。   能将两者做到统一的,不多,做的最好的,是杨一清。但杨一清这个有些运气成分,便是皇帝的边疆之策和他自己的意见正好统一。   “先生觉得呢?”   王鏊拱手,“介夫所言甚为妥当,微臣以为大善。”   朱厚照用赞赏的眼神看了看杨廷和,“那就调其为刑部侍郎吧。”   “培训期间,就宣布吗?”   “当然。不然,这些老夫子听课会听睡着的。”   王鏊和杨廷和一时无言……话也不必讲得那么直接嘛……   此事了了。   王鏊便再进言,“陛下,王守仁进京了。”   “进京了?”   朱厚照当机立断,“那你去和他说,要他和你一起南下。其实浙闽总督的事,朝廷也该宣布了。”   杨廷和在一旁不说话,原先他和梁储关于浙闽总督的位置之争在朝堂上还是初见端倪的。   这个位置很重要,甚至比待在皇帝身边更重要。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刷存在感其实意义不大,关键是要有所作为。   皇帝把开海提到了和复套一样的高度,全权负责此事的浙闽总督能不重要?   不过……也行吧。王鏊亲自任此职位,谁也说不出话来。   詹秀山的案子在酝酿,浙闽总督的圣旨也即将要发,大明除了这五省之外的其他官员应该都在看着京师这次培训能结出个什么果子……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赵慎的提拔之例近在眼前。   地方巡抚、三司一定会争第二次的培训名单,除了一些愣头青,应当不会有人要闹到和皇帝辞官的地步,毕竟以往几乎很难看到的晋升希望出现了!   愿意为他效忠的官员是给出希望——拉拢,一定要反对的其实是箭在弦上,说不定就会刀下见亡魂……说起来,这其实都是皇帝在给海禁开驰扫清障碍。   再加上派帝师王鏊就任浙闽总督……   杨廷和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心里想着:真是厉害啊。 第二百七十九章 影响   时近傍晚,书院里、小河边,复兴楼一天的集中课程终于结束。   赵慎原先来的时候无人关注,大约也只是打个照面的关系,但皇帝的一句话改变了这一切。   外省人不提,本省的江西布政使和三司全都追上了他。   他们都在一起共事过,这个时候赶紧来弥补弥补是正常操作。不要说你自己觉得没有因为哪一件事情得罪过人家。   官场上,有时候你以为的不是你以为的,很多情况下你得罪了人其实自己还不知道。所以有些为官经验的人都会预防这一点,就是说不管有没有,反正先把关系搞好再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所以真正的江西巡抚袁状,再加上布政使孟域、按察使宗复以及都指挥使贺丰伟不约而同的把晚上安排的其他事撂在一旁。   赵慎也不是官场的新兵,对这些也是见怪不怪。   四个人都想邀请他,他只得说道:“倒不如今日由在下坐东,总归都是江西来的,一起聚聚也是平常。”   巡抚袁状疯狂摇头,“这怎么能行,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赵中丞破费!”   “袁中丞,今日我有大喜,如何不能做东?若不嫌弃都到寒舍去,也省得互相争来争去。况且,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几人之间,其实本也不必在意那些虚礼。”   君子之交淡如水?   好好好,众人一听这个词,心里都笑开了花。   这个时候,赵慎其实是有主动权,他说要怎样,一般旁人都不敢太过阻挠。虽然表面上是要客气一下,但只要他确实坚持,剩余四人都会答应的。   要么谁实在不高兴,那就不要去好了。   这些东西比较微妙,不过他们能当到这个官位,基本上都是能够知道的。   其实对于赵慎来说,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就一个人独坐家中。皇帝说了这么多话,刑部闵尚书也讲了这么多话,这些话还都很重要,相互之间交流、讨论总归是比一个人要来的好。   而且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孤傲,仿佛皇帝讲了一句话,这些往日的同僚便不入他的眼中似的,这里这么多人,有一点坏名声,马上京中、地方基本就全都知晓了。   皇帝对他好的印象,大概也很快会被破坏。   总之各有需求,才能在赵慎租住的院落中相对而坐。   五个茶杯缓缓的冒着热气,有些京师的小食刚刚买来,此刻也还是热的。随身伺候的婢女端着盘子,上面是五碗小米粥。   袁状脸色有些变化,其实光是仅从这几碗小米粥都能看出一些端倪。今日招待他们的菜品也没有大鱼大肉,能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   “素闻赵兄为官清廉朴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再想今日陛下和闵尚书说的话,吾不禁心生惭愧,往日里虽说也算实心用事,可不如赵兄多矣。”   袁状这样讲,孟、宗、贺三人也全都符合,说了一些‘不如赵兄’之类的话。   赵慎则心说,这帮人改变思路倒是也很快。   其实无非是为了升官而已。   怎样容易升官,那便怎样做。否则放在平时,谁会暗示自己不够清廉?   看来是皇帝的话,让他们也想往这个路子上靠了。   赵慎笑了笑,这几人很多话已经到嘴边了,他也不必再等下去,便主动问道:“袁兄,还有几位同僚,我们几人都在江西为官,江西情况好了,谁也不会有坏处,江西情况不好,咱们几个谁也落不着好。以前的事现在也不必再提,如今新君登基,中兴大事方兴未艾,正是你我之辈有为之时。所以在下也没什么多的漂亮话,就是一切向前看就好。”   袁状几人听了不禁觉得赵慎果然不同凡响。   “说是向前看,不过我们几人大约是没有赵兄这般际遇了。往后赵兄简在帝心,青云直上之时记得我们这些江西的同僚就好。”   赵慎摇了摇头,“袁兄、孟兄,听了陛下的话,你们还觉得京官比地方官要好?”   袁状和三司使听了这话顿了一下。   “陛下以道治天下,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民字,在京师为官和在地方为官,哪一个离民更近?天子身边的近臣不断派至各地,如今陛下又将各地巡抚、三司诏至京师,培训之意有,但提携之意恐怕才是重中之重。换句话说……”   赵慎陪着笑,“或许在下就此泯然众人,而诸位回去之后用心实事,不日就可大放光彩了也说不定。”   这是客气话,袁状和三司使不会听不明白。   皇帝此举之后,各地巡抚、三司应当都会蠢蠢欲动,背后使劲的人不知道多少。现在是开了这个上升渠道不假,但地方官总归是多过京官的,也就是说机会总归是有限的。   他们如果错过了这次,基本上就是‘落选’的人。   因为皇帝重新安排的省级官员都是较为欣赏的,往后再提拔肯定也是那些人先来,可他们呢?和皇帝‘四六不靠’,这以后岂不是就等着被解职、然后派往更加不重要的岗位,到时候就此蹉跎一生,大丈夫之志也该到此为止了。   尤其都指挥使贺丰伟更有这种感觉,他来的时候已经听闻,浙江和福建的都指挥使已经被一道旨意替换。   能被替换,就是说不重要,还能给你什么好的岗位?   一个年纪大的回去养老,另外一个中年的扔到南京去养老。   所以仔细一分析之下,机会是多了,但其实形势更加紧迫了,就这么几次,如果始终轮不到自己,那么后面就更不要想了。   说起来,那些落在第二、第三批次的巡抚和三司使应该都急坏了吧?   他们这些在京中的更不可落后了。   袁状忍不住,先前的客套之后,他便开口道明来意,“赵兄,你我同朝为官、又都在江西,我这个江西巡抚自问,待你还是不错的吧?”   赵慎应和点头,“中丞哪里的话。中丞待我自然不错。”   “可你这次是一鸣惊人啊,不到陛下开口,我们四人是一点风声没听到,口风紧是好事,但对兄弟们也没必要那么紧嘛。是不是?”   赵慎听明白了,大概是人家觉得他提前走通了什么‘路子’,否则一个皇帝怎么会关注到一个小小的南赣巡抚?   而既然有路子,那干嘛不提前通通气,这样大家也好都有个准备。   “袁兄,这可就冤枉在下了。”赵慎无奈,“在下也实在不知道陛下会这样开口,不怕各位笑话,当时我还吓了一大跳,以为什么地方冒犯了圣上呢。”   袁状和三司使相互看了一眼,显然,他们对于赵慎的这个说法是有些信,但没有完全信,不过人家马上是要高升的人,现在就讲这个话,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其实我倒是觉得,袁兄和三位兄弟不要这样考虑。先前在下与各位一样,只在圣旨里、奏疏中见过陛下,但今日之后,陛下圣君之象已不容置疑,自古以来圣君用人自有其独到之处,应当也不是哪一位张个嘴,便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刘大夏、刘健都被搬开了,朝堂里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袁状和三司使都陷入沉思,他们这几个其实都看得到,因为怎么升官皇帝已经明明白白讲了,只是过去几十年都是跑关系,忽然间改变思路,叫他们沉下心去做事,这到底有没有用,其实他们是有些存疑的。   这样的场景,在今日培训之后于许多处地方都在上演。各省官员都聚在一起议论。   朱厚照人在宫中,也通过自己的渠道观察这帮人,有此影响,也正是他所需要的效果。如此一来,开海令的准备大体上也算进展顺利。   不过毛语文过来请罪时,提到的淮王令他有些重视……这帮家里的兄弟还真是喜欢来考验他的魄力。 第二百八十章 一箭三雕   毛语文在皇帝面前颤抖得如湖面浮萍。   詹秀山案弄到最后弄出了一个淮王的结局。虽说还有一丝线索,如今事涉藩王,查与不查、办与不办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了。   事情的原委,严嵩早就来禀报过了,朱厚照也是等着毛语文来和他坦白。   “几名朝廷命官死在昭狱,为了此事,京师内外传得沸沸扬扬,内阁两位阁老都来参你!前几年,朕明令北镇抚司若用重刑,非明旨不可为。现如今重刑是没了,却直接出了人命!”   朱厚照把手里的几本奏疏砸在他的脑袋上,有些角是很尖锐的,砸到正中央时,毛语文的额头也有鲜血流下。   他跪得直直的,也恭恭敬敬的给磕了个头,“陛下,微臣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如今悔过已晚,微臣恳请陛下重重罚臣,好给外臣一个交代!也好过让他们日日上疏,使陛下担着护短之名!”   今天毛语文的态度很好,讲明事情之后就是认错请罪。   朱厚照发了一通火,但心中并未有就此革掉毛语文的打算,一来,那几个人绝对不是他杀的。虽然他有自己的小心思,想要斗倒牟斌,但杀人就是自断生路,毛语文干不出这种没脑子的事。   二来,许多外臣借着此次事件,大肆攻讦毛语文,甚至有把这么多年许多命案都扣在毛语文头上的趋势。   这其实就有其他的目的,他们想借此除掉他。   可这样一来,皇帝手中就少了一把好刀。   “如今朝臣愤慨,且越拖怒气越重,越来越多的官员要求查明此案,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这次,你不可再出错了。”   毛语文心头大喜,皇帝这么说就是要原谅他,“臣谢过陛下不杀之恩!这次请陛下瞧好,微臣一定不会辜负圣恩。”   朱厚照眯了眯眼睛,“锦衣卫指挥使让谁当,这是朕的事,不是你的事。朕不愿做,你还要自作聪明,觉得可以逼朕施为,你以为朕是什么?会上臣子当得软弱之君?用人权柄操之于上,在这一点上朕是小心眼的,而你犯过这个错。所以你小心点。”   毛语文心中满分懊悔,“臣以后定当反思过错,认真改正。臣这一颗心除了要效忠陛下,便再无其他的心思!”   “你宅子里养的那个女人,据说十分的聪明,应当给你出过不少主意吧?”   毛语文大慌,“陛下此事与她无关,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   “哼!朕倒不是轻视她是个妇道人家。但是也不要小瞧了朕,小瞧了朝中大臣。这次一招不慎,反被啄了眼了吧?往后你们再算计,记得从朕的角度出发。这次为何会有此事?乃是因为你有私心,朕允许你有私心,可你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耽误了朝廷大事!这是断不能忍的!”   “你此次进宫,只认错请罪、绝口不提牟斌一句,也是她教给你的是不是?她对你说,朕会因为你无端诬陷牟斌而动怒,只是坦白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皇帝的话像一记重锤落在心头,毛语文除了害怕,其实已经生不出别的情绪。   “朕给你记二十军棍在账上,此事了了以后你自己去领。再有,你抬头看看朕。”   朱厚照走近了蹲在他的面前,再开口说话时语气倒不重,但眼神不饶人,还带着笑意问:“你看看朕,看朕是否是蜀汉后主刘婵、大宋徽宗赵佶那样无能的帝王,看朕是否如他们一样,被臣子轻易的糊弄?”   有些人要说好话拉拢,像这种不老实的,其实也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然以为成了皇帝心腹,嚣张跋扈得似乎天下就属他最牛了呢。   毛语文心思全被说中,已然是吓破了胆!   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魂不守舍的。   徐雪云见到他其实还有一丝开心,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算计得逞,皇帝终究还是没有对她家老爷如何,可毛语文失魂落魄的样子令她分外担忧。   “老爷,陛下说了什么?”   毛语文其实心中有些想要迁怒于徐雪云,如果不是她,想必也不会有这桩破事。但徐雪云心心念念也是为他,所以还是忍了下来。   叹气说:“陛下猜到了,你对我的说的话。”   “猜到?”   “就是你让我只认错请罪,半句不提牟斌。”   徐雪云惊得张大了嘴巴,“陛下竟然猜到了?”   当初她为什么说不提?因为她知道皇帝是聪明的,这些人肯定不是毛语文杀的这点不必解释,那何必去提?让皇帝自己去怀疑、去猜测谁动手,这不是效果更好?   “陛下还问我,说看他是否是刘婵、赵佶那样可以糊弄的帝王……”   徐雪云本来是蹲着的,此时也忍不住站了起来。这次的遭遇,她碰到了两个人,一个是牟斌,一个就是这位皇帝。以往她觉得自己还算有些聪明,有时候会不将一些人放在眼里。   可真的到朝堂上才发现,就是只有十五岁的帝王,其心机谋划都深不可测。   碰上这样厉害的皇帝,以后就更加不能疏忽大意了。   “老爷,这次都是妾身的错,所幸……还能捡回一条命。”   毛语文也有些后怕,“陛下问那些问题,是不是对我动了杀机了?”   徐雪云一向头头是道,但这个问题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皇帝有没有动杀机?好像不论说是有还是没有,都有些根据不足的味道。   圣意到底还是很难揣摩。   ……   ……   朱厚照其实也没有想到,毛语文会自己搞出这番丑事,给了其他人可乘之机,虽说误打误撞,造成人命案而闹得朝堂上下震动,   但结果的好,并不能掩盖动机问题。   不过事后来想,也是正常的。一个牢头儿出身的人,没多大的文化底蕴,骤然登了高位,要说一点儿错误都不犯,这是郭子仪、曾国藩才能交得出的成绩单。   毛语文,差得远呢。   所以朱厚照也不去纠结太多,反倒是这个牟斌,原来还藏了这份心思。   另外,锦衣卫这个地方,他也是应当加以整顿才是。   一直以来,他这个皇帝对于锦衣卫就做了一件事——把毛语文插了进去。   当然,毛语文自己也带了许多人,这是正常,暂且不提。   除此之外,锦衣卫究竟如何,其实他也没管过。   此次毛语文犯错,也给了他一个契机和理由。以往做什么,还显得他这个皇帝不仁不义。   现在么,饶他不死已经是大恩了,再有动作又能如何?   “宣杨廷和进宫。”朱厚照默默的对身边的人吩咐。   “是。”   杨廷和没有到乾清宫,因为皇帝不在,他是到了湖边找到的皇帝。   因为皇帝正在这里学习剑术,杀人啥得暂且不提,至少强身健体嘛。   “微臣杨廷和,参见陛下。”   “平身。”   朱厚照擦擦汗,与杨廷和他就直接说明来意了,“朕记得你当初在青州任知府时,手底下有个知县,叫什么来着?”   杨廷和一愣,皇帝怎么会忽然提到这么个人。   “回陛下,是有这么个人,名叫韩子仁。”   “朕记得他是文人出身,但做事倒有几分武人的粗暴,现在在什么地方?”   杨廷和老实交代,“韩子仁入了上直亲卫,已经在振武卫做到百户了。”   百户了,那也不是个小官了。   百户之上是千户,千户上面就是一卫指挥使了。每一卫的指挥使,就能在皇帝心中留下印象了。   “此人心性如何?”   杨廷和说:“心志刚毅,敢于任事。就是……人轻浮了些。”   “找个机会,你将其带来吧。”   “是。”   朱厚照酝酿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源于他对锦衣卫的陌生。   这个陌生是指里面的机构繁杂,管理似乎他也没闹明白。因为锦衣卫本身就是朱元璋最先弄得,但他没有一个现成的模板给他套,大概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所以缝缝补补,越来越复杂。后来朱棣又改了改就更加复杂。   到朱厚照这个时候,锦衣卫下辖数十个千户所、千户所之下各有十个司,他们负责依仗和护卫,除此之外,还有镇抚司和经历司。   经历司的概念就类似于侍从室,掌管的是文书往来。镇抚司呢,又分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   北京锦衣卫是两个都有,南京锦衣卫只有南镇抚司而没有北镇抚司……   总之就是一个字乱。   而且里面还有各种功能所,比如屯田,有屯田所;训象,有训象所。   朱厚照是受不了的,锦衣卫可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亲卫,怎么能让他这个皇帝都搞不懂十来万人到底在干什么?   所以他要将锦衣卫改组,按照功能区分,分侍卫仪仗、巡查缉捕、军情刺探等,每个部分由一名同知(二把手)主管,并向一把手指挥使负责,如果后续还需增加功能,也就是在此基础上的数量变化,结构还是不变的。   如此一来,就会清楚很多。   毛语文不用说,巡查缉捕还是要用他。   但锦衣卫指挥使候选人只有一个的时候,总是糟糕的,那就不叫候选,叫选了也白选,因为没得选。这也才有今日召见杨廷和的考虑。   而且,朝廷里那么多人弹劾毛语文,皇帝当然可以强行护,但也可以再拉一个读书人出来,韩子仁说到底是举人,不像毛语文那么残忍,将其推向前台,可以让那些不喜欢毛语文的人去拉拢他嘛。   所以改组锦衣卫、警告毛语文的同时也变相保住他、再加上回应朝廷的局势……其实仅需要一个是读书人的韩子仁就足够了。   仔细想了下此事,觉得大致可以如此便差不多了。这种不算很大的事,朱厚照虑定就可以了。   至于说的确重要的,则是淮王的情况。   所谓的杀人灭口在很多时候是管用的,比如说毛语文因此受到皇帝猜忌,朝廷风波大起,动荡之下此事也会半途而废,但朱厚照不是,   他早就已经下令,如果詹秀山不交代,就把江西詹氏一锅端了,什么这个那个的,说你有问题就是有问题。   现如今,人都应当已经差不多要到江西了。一家子人都抓起来,难道还问不出几句淮王的情况? 第二百八十一章 官怒、造势   詹秀山等四人横尸于北镇抚司,这种事自从弘治十二年还是皇太子的朱厚照限制锦衣卫酷刑以来,还是第一次发生。   所以自数天前由《明报》公之于众后,就在京师之中引起议论纷纷。   老实说文官还是非常憎恨这种刑部之外的‘司法部门’的,它可以不经审查、批准,不讲道理、不讲方式,说把你抓进去就抓进去。   厂卫,厂卫,这是合在一起说的。想想文臣对于太监执掌的东厂有多大的敌意,锦衣卫是何形象就不必多说了。   最早朱元璋还把锦衣卫撤销,就是自己都觉得它的权力太大。   到詹秀山案发生的今天,朝臣们历经弘治和当今皇帝两位仁慈君主,应该说是由俭入奢。这个案子是叫他们回到锦衣卫的恐怖之下,谁能轻易接受?   几经渲染之下,朱厚照的御案前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参奏奏疏。不过溅起得水花并没有特别大。这样一拖之后,文官干脆在早朝时当着皇帝的面直接上奏。   这帮人也是知道朱厚照不会随便杀人,所以梗着脖子就在奉天门义正言辞:“……锦衣卫指挥同知毛语文招权纳贿,其门如市,兹幸罪恶贯盈,若其今日死,则明日朝野无不称快!弘治十二年,陛下昭示天下,限刑限典,彰显仁德,万民称颂,然今日尚有户部贵州司郎中詹秀山等人倏然锒铛入狱,不日竟失命于暗室,此而不惩,何以示戒?臣乞拘毛语文及其亲信之人,责取薄籍,付之法司,从实具奏,以清仕路!”   “臣附议!”   朱厚照抬眼望去,发现竟然是那个以廉洁之名让他记住的章懋站了出来,老头儿以供品招待客人这一点,可是记载于史书的。   章懋有些瘦削,花白胡子稀稀疏疏,执笏板弯腰的动作极缓,但是一出声却高亢有力,“陛下圣君在朝,朝野清明,万象更新!然詹秀山等无端暴死于昭狱,若不昭雪,臣恐天道不昭,灾祸备至。毛语文此辈心术奸邪,踪迹诡秘,吮痈舐痔,何所不为,婢膝奴颜,无复羞耻。此而不治,后将奚惩?伏望陛下大奋明威,特加罪黜,以正典宪!”   这还不算,又来一个御史也站在章懋的身边,加上重重的一句话,“臣附议。且臣恐风闻之言,犹有未尽,仍乞敕锦衣卫南镇抚司发下其贿货薄籍,容法司逐一查究!”   朱厚照这样的话听了很多,但还是觉得这帮人也是赶尽杀绝的狠。最后的那话的意思就是,我们风闻来的罪状,可能还不是全部,恳请陛下把他的案底都翻出来,一个一个查!   这是恨死锦衣卫了。   朱厚照正襟危坐,耐心的听这些人骂完,然后说:“户部贵州司郎中詹秀山暴死于昭狱一案,朕于多日前就已收阅多封奏疏,不是批了查明具奏吗?李阁老、谢阁老,情况究竟如何?”   李东阳出列回奏:“启禀陛下。詹秀山一案,臣已按朱批转刑部、大理寺,据实查清几人所犯之案。据刑部回文,詹秀山等人并无前科,实不知为何锦衣卫要突然抓捕几人。至于如何暴死昭狱之中,其中种种,内阁与刑部、大理寺并无职权过问。”   说白了,锦衣卫是皇权特许,他们弄死了人,你问我干啥?   牟斌马上拱手而来,“陛下,前日毛同知已因公出京,是否需下旨召其返京,当庭质问?”   “这个案子,查不明吗?”朱厚照望向牟斌,眯了眯眼睛,“牟指挥,锦衣卫在你治下,出了人命案,你一字不知?”   牟斌撩官袍跪了下来,“陛下,抓捕詹秀山等人臣并未过手,上下同僚俱为见证,请陛下明察!”   牟斌有一定的名声,所以他说的话,很多人都会选择相信。   他出此言之后,还真有三两人出来为他站台,这样朱厚照也就不好再追下去了。   正是尴尬沉默的时候,刑部尚书闵珪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说。”   “微臣以为,詹秀山等人并非死于毛语文之手!”   闵珪是刑部尚书,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   他竟然在这个时候讲这种话,文官群体之中一下子如同炸开一般,马上就是交头接耳,各种低声惊呼、驳斥,不绝于耳。   刘瑾往前一步:“肃静!”   朱厚照看着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儿,说实话他有的时候还是蛮羡慕闵珪的。   这家伙……有点儿某些现代人的三观。就是我就说我认为对的,我不管你,你不喜欢我?劳资还不喜欢你呢!   上次,皇帝震怒,他在那么多人不敢说话的时候顶着朱厚照的怒火为刘健求情!   那不是因为他卖前首辅面子,那是他觉得刘健真的不至于有那么大的罪。   这次他顶着朝臣,为毛语文开罪,自然也不是害怕这个锦衣卫的二把手。   反正这样的人不会有很多朋友,但是架不住皇帝信任,算上之前朱厚照监国时,闵尚书署理刑部已经有六年之久了,而且位置越做越稳当。   “微臣执掌刑名至今,所见之案不计其数,还未见过犯人自己给自己挖坑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毛语文其人虽然嚣张跋扈,但是于圣旨却不敢轻违,陛下明旨,昭狱之内不可轻用重刑。天下臣民皆因此言陛下仁善,难道毛语文会不知?更何况此案不是重刑,而是直接杀人?!此其一不通也!”   “再者,毛语文抓了人自有其目的,臣虽不知詹秀山等人所犯何事,或者他们本身并无事,不论如何,毛语文的目的都不是杀人。陛下细想,若毛语文欲杀人,何必先将其抓进昭狱之内,冒着违抗圣旨这样杀头的风险?这不仅多此一举,而且愚蠢至极!此其二不通也!”   “其三,毛语文抓了詹秀山等人,是想方设法要审问他们,怎么会不明不白的就将人杀掉,自断线索?!此其三不通也!”   “有此三处讲不通,微臣可以断定,詹秀山等人之死与毛语文毫无干系!今日此番话语,不是为毛语文说,而是为公理说!”   闵尚书一二三点分析的头头是道。   不过他分析的越有道理,其实不认同的人就越发愤怒,所以他的话音刚落,就有暴怒之声响起。   “荒唐!”   “荒唐至极!”   “毛语文其人,素来残暴,杀人毁家他眼睛都不眨,面对此等奸邪之辈,大司寇竟然要讲出他杀人的道理!毛语文杀人,何时讲过道理?无辜之人死于他手中的还少吗?此荒唐一也!”   “再有,大司寇说毛语文其人虽然嚣张跋扈,但是于圣旨却不敢轻违,这话是何意?难道圣旨允许他嚣张跋扈吗?此荒唐二也!”   “其三,刑部与大理寺都查过詹秀山等人案底,这四人都并无前科,可他们却不明不白死在了昭狱之中,这本就荒唐。而大司寇不为冤魂昭雪献策,反而为一个杀人魔头脱罪,这更是荒唐中的荒唐!”   这一番言论乃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谢光爕所说,一二三也挺有道理,论口才应当不输闵珪。   有这样两个高官在争,其他人也就敢说话了,反正皇帝要是怒了,也有闵珪在前面顶着,于是乎奉天门前吵成了一团。   但凡是个人张个嘴,就要把毛语文杀掉,从天上老君讲到土地公公,从三皇五帝,讲到太祖太宗……他一句你一句,吵得朱厚照脑袋都要晕掉。   等到太阳慢慢升起,他甚至能看到阳光下吐沫星子纷飞的场景。   老实说,朱厚照是醉心政务,但不是醉心吵架……   就这个节奏,他也没办法一直专心,听着听着其实就已经开始云游天外,沐浴清晨阳光的同时也在欣赏天上的云彩,看得多了,还微微有些困意。   直到有一个高亢的声音将他从白云之端拉回到现实之中,   那声音中还带着满腔的哭声,尾音还拉得极长,“陛下!!”   朱厚照头皮一拧,视线向下便看到一个哭得老泪纵横的脸,“朝廷命官,死于昭狱,若使含污忍垢,行凶者法外逍遥,则朝野之臣必将悲伤抑郁,九幽之下,詹秀山等人即便死填沟壑,亦目且不暝。臣仰惟圣仁如天,正典行焉,以昭天日,还清白于天下!”   “陛下!”闵珪某种程度上也是愣头青,不管怎么骂,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朝廷行事,自有法度,不可以错制错,既然是还清白于天下,那便还真正的清白于天下!”   朱厚照知道吵得差不多了,很多人应该也上了头,他站起来说:“朕觉得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弘治十二年,朕确给锦衣卫下过令,那些残酷的重刑实在不宜轻用。尤其是用于朕的大臣之身,便如剥皮抽筋……朕听了都不忍心。朕常说,即便朝中大臣切切实实犯了大错,但只要能说出他一个功劳,那便不至于用此重刑,如果确实犯了死罪,下旨问斩即可,何必折磨于人?如果什么残忍手段都用上,那么人与禽兽何异?”   皇帝这番话是合了文臣心意的。   于是奉天门外跪下一片,那句‘陛下圣明’,朱厚照相信很多人真心的。   “既然重刑不让用,那么未定罪便出人命,则更加不可接受。左副都御史、右副都御史所说的也是很多臣子的肺腑之言,朕听进去了。朕觉得锦衣卫从上到下都要反思己过,首先是确保不能够再有这样的命案发生,朕还决意改组锦衣卫,弘治十二年所说的重刑不可轻用,其实是模糊的含义,比如说烙铁块,这是不是重刑?有人说重,但也有人说不重。牟指挥使也不可能天天拿着这些问题来追着朕问,所以朕想将刑罚明确下来,甚至可以在弘治十二年的基础上,适当扩大重刑的内涵,这也是锦衣卫中不再出现未罪先杀的一个保障。”   改组锦衣卫?   牟斌听后瞬间觉得不对劲,这么大的事,为何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却不知道!   不过他却不敢问,问了朱厚照也会问他,凭什么那里死了人,你还敢振振有词的说不关我事!这和这几年来朱厚照所强调的领导负责制是不太对的上的。   你管的领域,你怎么就没责任了?什么叫领导?领导就是最大的负责人。   也许这种说法有些强词夺理,好像出了一点问题一把手都得负责。但是从皇帝角度讲,他只能这样。否则各个领域的一把手在出了任何问题之后,都找个理由说,啊,这和我没关系。那管理就是个笑话。   其他臣子则觉得,皇帝的这个主意很好。   以前重刑不可轻用是一句原则性的话,以后就是重刑就是实际而具体的内涵,比如夹手指,只要写上去,不能用就是不能用。   文官们对此很欢迎,也觉得今天算是争取到了一个不错的结果。   朱厚照转头又讲,“但朕细想,难道但大司寇讲的就没有道理?毛语文就真的是愚笨之人,要在朕不允许他杀人的地方杀人?这也实在难以理解。朕知道,你们各位都是要惩治凶犯,给死者讨回公道。可讨回公道的前提是讨对了人,不要咱们君臣胡乱抓人,杀了了事,还自欺欺人的说大仇得报。这样,朕这个皇帝可就要给真正的凶手笑话了,詹秀山等人的亡魂大抵也不会瞑目。你们觉得呢?”   这是好好讲道理的话。   虽说今天有很多人在相互争论的过程中说了很多带情绪的话,但你情绪再大,不能在皇帝和你讲道理的时候还来情绪吧?   众臣都知道珍惜自己的脑袋,纷纷点头称是,“陛下此言在理!”   朱厚照点头,“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处理吧。章爱卿。”   章懋拱手,“臣在。”   “朕来下旨,关于詹秀山案,朝廷务必要给出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前后因果,也务必查清查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至于查到的人,上至亲王,下至小民,一律按大明律处置,谁也不得偏私。你以为可称公允?可对不起那几个亡灵?”   章懋说不出话来,而且皇帝很给他面子,“陛下此举可称圣明!陛下贤明之君,必将护佑我大明万里江山!”   “好,大司寇。”   “臣在。”   “朕知你一向为公,便是今日也没有半点私心,你的脾性也不独朕了解,在此的官员人人都拿你的脾气没办法。不过为显公正,詹秀山一案便不由刑部办理,你可有话说?”   “臣没有话说,陛下这个嫌避得好。”   章懋还补充,“臣也赞同陛下之语!”   “好。要避嫌的不止刑部,还有锦衣卫。牟指挥?”   牟斌心领神会,“锦衣卫以陛下圣旨为尊!”   不过谁都不用,这还有谁能查案?   朱厚照也不卖关子,“近日省级官员入京,朕听闻有一个叫赵慎的,说是善于缉捕,此人名声不显,于京中各方几乎都没有牵扯关联,就让他查办此案吧。”   这是各方都不太愿意,但也不好反驳的一个人。相当于各退一步。而且又有皇帝金口加持,自然没什么问题。   之后圣旨既出,赵慎加刑部侍郎衔,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抽调人员专查此案。查案结果不经三司,而直送内阁和司礼监。   这种只加衔不任职的方式,就是给他个品级,不然没有这个正三品的官位,许多衙门他都进不去。   对于赵慎来说,这也是个考验,真的做好了,刑部侍郎对他而言也就不是可望而不可及。   如果胆子大一点、想象力也再大一点,就去算算闵珪的年纪,他出生于宣德五年,今年都已经七十六了!   宣德啊,宣德之后的年号是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皇帝都换了好几茬了!   哪怕他就是能活,但身体日衰之下,也干不了几年了。   可赵慎正值中年,干得又是他擅长的工作。只要在皇帝面前表现的好,一个刑部尚书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是什么概念?一个条子递到宫里就能见到皇帝的,大明千千万万的官员有几个能做到的。   所以赵慎本人接到这个旨意的时候,人也有些发懵。   他自己觉得或许会是个稍微不重要的岗位,毕竟他确实没有背景。他自己的计划更是相对保守,就是留在京师之后实心办事,三年不行就不五年,总归能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的,没想到机会和挑战来得这么快,而且直接给他加刑部侍郎衔!   而这个时候,朱厚照又已经在宫里亭苑之中召见严嵩了。   “詹秀山案引发了轩然大波,前前后后你都是看到的。赵惠兴刚来,他背景干净,所以各方争斗之下才让他挤了进来。然而话说回来,干干净净在京师很容易寸步难行,你是他的后辈,但你其实能帮到他。”   “另外,朕也不觉得毛语文会无故抓捕詹秀山,这里头是有蹊跷的。这句话你原原本本的告诉他。其他的朕不管,查出什么人,朕都不怪他。”   严嵩有些惊诧于皇帝的话,什么叫查出什么人都不怪他?这不就是变相鼓励赵慎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吗?否则莫名其妙开这个大口子干嘛?   皇帝可是金口啊,这种略显‘不负责任’的话,肯定是别有用心才讲出来,不然如何配得上‘明君’之名。   现如今谁不知晓这位皇帝的能耐,所以严嵩是不会去怀疑明君二字的。   “微臣明白,不管是前因还是后果,陛下就是要八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你还是聪明的。”   “也是陛下调教的好。”   ……   ……   赵慎租住的院落里。又是他和严嵩两人。   皇帝的话,严嵩已经传达了。   赵慎对京师确实陌生,朝堂上忽然爆发这样的争端其实他们这些刚入京的人看了是有些懵的。   而且按照今天这个规模看,要说单纯是巧合发展成这个局面也不太可能。可问题在于,仅仅察觉出不对是没有用的,要看明白局势。   只有这样才能判断出怎样对自己有利。   “……这么说来,我倒是也有些运气,这世上的事也真是奇妙,本来都以为朝中无人是一件坏事,没想到还有其好的一面。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严嵩问:“老师想怎么做?”   “如之前一般做,查明真相,还事实于陛下。”   严嵩尊敬赵慎是老师,所以很多话说的很克制,但有些话是不得不说。   “老师,恕学生无礼。老师真的觉得,此次得了刑部侍郎衔,是运气?”   赵慎眼神一闪,自己这个意外得来的学生似乎也挺有心计。   “说来听听。”   “学生与陛下相处月余,所接触政务也有几十件。时间短,但是事情不少。学生敢说,当今圣上不是一个屈从于局势的君主,而是一个利用局势的君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一个家底清白的地方官忽然来到京师、接手一件京官争斗的两方相互都要避嫌的大案的这个形势,不是巧合,而是陛下营造出来的。”   这话有点绕。也有点令赵慎深深的吃惊。   严嵩又加了一句解释,“简而言之,老师不是运气好,而是陛下心中指定了你,要你来查办此案,可老师在京师之中并无根基,如何让老师顺理成章的接手呢?这就是个问题。”   “圣旨当然可以直接命令。但是依学生的了解,陛下都是顺势而为,或者用其他前辈经常说的一个词:提前筹谋。这更准确些,因为有些时候没有势,陛下会自己造这个势。”   赵慎心头微颤,“谁……能做到这个程度?”   严嵩很认真的说:“陛下可以。绝对可以。”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件事细想起来其实是有些恐怖了,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可为什么是我?就像你说的,我在京师之中并无根基。”   严嵩低下头,望着茶杯里两道浅浅的水纹:“因为毫无根基,所以老师只能依靠陛下。” 第二百八十二章 浙闽总督   有了严嵩的话,赵慎调查詹秀山案就是要揭开老底细致入微的查。   这里头,刑部帮助他较多。还给他提供了专门的场所,至于人手那更是不用提。   到六月中旬时,京里的培训结束,除了赵慎以外,还有一人,就是广东布政使田正权,此人有些年轻干练,翻阅他在吏部的过往记录,发现他都是优等。   不过朱厚照并不完全相信写在纸上的东西,他目前先把田正权丢给了顾佐,暂时让他任少府令第二把手,瞧瞧再说。   剩余地方还有二十四名官员全都原路返回,以后他们如何表现,又是怎样的命运,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京官中一同参加培训的九名官员一样回到原职。   之后礼部开始筹备第二轮培训,消息一出,大明的官场开始沸腾,从先得到消息的京圈开始一直蔓延至两京一十三省。   赵慎、田正权。   这两个名字惹得太多人艳羡。   以至于赵慎出京时,都觉得官道上的马车多了不少,说不定就是各地在京师留下的子开始回去通传消息了。   “赵老爷今日往何处去?”   赵慎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   六月时分骄阳如火,杨树倒是结满了叶子,但是那点阴凉可不治本。好在沿途乞讨要饭的百姓明显减少,因为基本上都会听闻说京里要人手干活,所以哪怕拄着拐杖也都去了。   而替赵慎赶马车的,是刑部过来帮忙的人,其实东厂私底下也派了人跟着,至少皇帝得了解情况。   “詹秀山案中,在诏狱中暴死的一共四人。其中一人就是顺天府人。”   严嵩也是知道的,“老师是说大理寺的赵修。”   “说起来还是我的本家。而据徐有铭说,他们几人常常在一起聚众赌博,相互之间有时能达到数百两的输赢。赵修是贫家子弟出身,如何能有这么多的银两供他挥霍?”   “去查他的家产?”   “家产不是首要。重要在是在官场上的关系。詹秀山案死了四个,而且明显是杀人灭口,死人说不了话,但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那也应该去他在京里的住宅吧?”   “凶手能在锦衣卫杀人,必定手段非凡,这几人家中肯定被人摸过了。我们去顺天府赵修的老家。”   严嵩不以为然,“去他老家,能找出什么东西?”   赵慎端坐着,双手交叉,“我在刑部翻看了七八天的案底、卷宗,从未出来过,一出来就往赵修的老家去,你说那些盯我的人会怎么想?”   严嵩大为震惊。   原来这招叫引蛇出洞。   “陛下在奉天门宣布此案要调查的清清楚楚,凶手此时肯定关心则乱,这事儿落在赵慎身上,他会派人盯赵慎,落在张慎身上他就派人盯张慎。而我故意连续几天不动,如今突然一动,其心中必有疑虑。”   “都说老师擅长缉捕,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   ……   紫禁城。   皇帝这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换了性子,乘着龙撵一个人去了太庙。   路上刘瑾告知了毛语文、赵慎两人的进展。   其实詹秀山一案,明里是赵慎在查,实际上詹秀山究竟和地方上什么人在勾连、詹氏和何人有怎样的利益往来,这个关键是毛语文在查。   只不过赵慎引起的动静大,似乎很多目光都集中了在这里。   总之不管如何,软、硬两手也就是查案和培训这两招都已经使了出去,接下来无非就是执行的问题。   说实话,对于执行这个层面,皇帝是没什么办法的。   就像打仗,你派了岳飞加韩信加李靖加徐达加常遇春……你以为你都安排好了,但如果这些人就是打败了,你说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又能如何?   所以,朱厚照就是尽量选择两个实干能力强一点的人,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而今日他去太庙,实际上也就是想坐一会儿。   给朱家的祖宗们上上香,尤其是他有点怀念弘治皇帝。   其实也不是矫情,大概是应该他布的局、撒得子,已经完成了绝大多数,所以反而有些空下来,于是乎就到这里来了。   太庙里是历代皇帝,而且还有画像。   朱厚照站在那边仔细盯着弘治皇帝那张,其实有点不像。   再往前看,朱元璋、朱棣……   这些名字竟然也和他扯上了关系。   弘治十七年,淮王朱祐棨因为惹上了浙江贪腐窝案,所以落得个贬为庶人的结局。但当时弘治皇帝还在,他是很爱护家里亲人的。   贬为庶人是朱厚照多少带点‘撒娇’才争来的结果。而且只是针对朱祐棨做了处罚,并没有除藩。   也就是说宗藩体系中,还是有淮王这个位置,只不过坐这个位置的人换成了朱祐棨的弟弟朱祐楑。   现如今淮王一系又涉大案,朱厚照其实也有些惊讶。   他不明白,或许是藩王和当地什么人勾连,已经形成了某种生态。   如果是这样,那确实不是换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因为王府一定要那么多的银子挥霍,新上任的淮王又能怎么样?   除非是把刀砍向自己,从此洁身自好,遵守朝廷法度。理论上可以,可朱家这一堆王爷就是养着得一堆废物。   如果个个都能有这个觉悟,皇帝都不需要心烦了。   所以朱厚照也叹气。   “……爹,有些话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讲,当初你还要轻轻处置淮王,看看眼下呢,即便重重处置,他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是个好人,对谁都好,尤其对我也好。”   朱厚照就坐在圆圆的软塌上,一边发着呆,一边这么自言自语,“做皇帝的人里,你也算是很特别的一个了,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大概……”   “……你也不知道我怎么想。朱家的这些子子孙孙,能照顾的我还是照顾一些。但是照顾不了的,你也别怪我。我是为了大明。前面的爷爷、曾爷爷也是一样,都别怪我。其实说不准你们还会谢谢我,等我挂在那里的时候,我坚信大明一定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好。”   “现在宫里空旷的很,您老生的几个孩子,现在就剩下我这么一个,连个围在身边闹腾的弟弟妹妹都没有。每天见的不是太监就是宫女。再过几年吧……再过几年,儿子我也要出宫去看看。大明的大好河山倾注了我这么多精力,我去看看总不过分吧?”   “在北边儿子我打赢了一次,老爹你脾气好,给那帮北虏欺负欺负就算了,我可受不了。你瞅瞅人家大汉,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再看大唐,内外诸夷,凡敢称兵者,皆斩!咱们大明原来也还可以,可凭什么到咱们父子两人就要受人欺负?我不服气,而且要争这口气,他达延汗和火筛这些人又不是铁木真、忽必烈,凭什么就打不过他?”   “就是真的铁木真来了,我打不过他,我也还是不服气。回头积蓄几年力量,我还是要和他们打。如果汉人在我的治下还不能扬眉吐气,我就不配当这个皇帝。所以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要让后世人提到正德的时候,知道大明有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皇帝。这是一种精气神,只要种在民族的血脉里,三五百年后它也还是会起作用。”   “反正今天我就是讲到哪里算哪里,随便把这些讲给你听。以前我是信奉无神论的,现在不好说。你要是听得到,不要气,也不要笑,总之大明这个担子,我肯定给你挑起来,其他的不必多讲。对了,你最好保佑我生个儿子。我要是不生儿子,干得再好,也不够后面那家伙败的。”   外面的刘瑾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总之他是忽然听到一声‘传旨’才进去的。   到了里面之后老老实实的跪下,而皇帝已经双腿盘好端坐于屋子中央了。   “传旨。吏部尚书王鏊任事勤勉,公忠体国,事君赤诚相待,公而忘私。实为我大明国之干臣也。兹以浙、闽要地,控制需人,特命其总督浙江、福建两地军务、节制水路各卫兼理粮饷!”   刘瑾得了圣旨不敢耽搁,立马就去内阁。   内阁里,李东阳和谢迁都知道皇帝为何会任命浙闽总督。当初他们还推荐过梁储。   现在王鏊亲自出马,其实就是他们也没有想到。   本朝,王鏊是正儿八经的帝师身份,论道德水平,胜过他的没几个,论做官,胜过他的更没几个。   这样的人,忽然放出去做两省总督。   可想而知,当地的官员会如何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平叛呢!   李东阳马上磨墨执笔,皇帝是嘴巴上说说,等到他们这些大学士落了笔,就是一篇文章了,而且字体俊秀,不偏不倚,极为整洁:   “……入浙闽之后,尔居中调度,严饬文武官吏,两省巡抚三司等官,听尔节制。凡兵马钱粮及漕运、盐法、屯田、水利等项,有可兴利除害,裨益地方者,皆可妥当施行。敕中开载未尽事理,许便宜行事,不从中制。尔以旧劳才望,当兹重寄,须持廉秉公,殚忠竭力,用奏肤功,以肤懋赏,钦此!”   写好之后,圣旨立马送到御前。   朱厚照此时心志已坚,简略一眼扫过后,淡淡道:“用印。” 第二百八十三章 到底要当谁的官?   “老爷?”   京师下起了雨,府里的下人拿了一把雨伞攥在手里。   王鏊看了一眼心领神会便接了过来。   之后四合院的院落里,一个身影从廊檐下走出,雨淅淅沥沥,打在伞上又顺着伞沿滴落。地上被雨滴打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涟漪。   这是场雷暴雨,不时的就会有轰隆声传来。   王鏊这个时候还要出堂屋,实际上是因为皇帝已经到了他的府院门前。   朱厚照是趁着大雨,无人注意的时候简从出宫,虽说也会湿身,不过大夏天也不怕的。   雨哗啦啦的顺着屋檐都快要形成雨幕了,众人簇拥之下,皇帝露出了身子站在王鏊面前。   王鏊受宠若惊,急忙跪下:“微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朱厚照少年天子,一身装扮干练简洁,活脱脱的一个富家公子,“你遣人去将王伯安找来。”   “是。”   王鏊的府第是个三进的院落,过了两道门视野忽然开阔起来,院落里大上很多,还有一处亭苑坐落中央,周边是四方的长廊,两者相连,颇有感觉。   朱厚照负手走在最前面,此时风大,他还是先到堂屋里,王鏊就不近不远的跟在侧后方。   “陛下圣驾降临,微臣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朱厚照也不在意,“过几日你就要南下了。朕思来想去,还是要过来一趟。此次南下,你第一件事是督了秋粮,第二件事是市舶司。两样大事准备好后,朝廷就会颁布开海令。这几日朕翻阅《太宗实录》,详细记载了当时市舶司官员情况,大概是每地市舶司置提举司一员,从五品;副提举二员,从六品;吏目、驿丞不等从九品。旁得倒也没什么,但市舶司的提举司,品级太低,朕想在此之上提为三品,你以为如何?”   王鏊没想到皇帝坐下一口茶也没喝,就开始说起朝堂政务。   皇帝这个年纪,没有丝毫贪玩的特性,确实令他动容。   所以他本来也有劝说皇帝不要轻易出宫的话,但还是憋住了。不管以前历朝历代的皇帝是什么脾气,反正眼前这位真不是出来玩的。   哪怕今日到他的府上,其实也是一种政治考虑。某种程度上就是皇帝觉得浙闽两地的事一定困难很大,所以特意过来给他‘站台’。   因为皇帝能到臣子家中,这就说明臣子的圣宠不是一般人所能比。   所以一旦遇到强力的反抗,他也敢果断的弹压。   “陛下……”   “嗯?”   “近几个月,应没有科道言官上疏陛下,要陛下潜心政务吧?”   朱厚照听不懂。   王鏊解释说:“古人讲过犹不及,浙闽两地的事陛下交予臣,那便信任臣就好了。当初,孝庙也是异常勤政,致使龙体总有不豫。陛下之勤更甚孝庙,臣内心感动,但又心疼。不久,臣就要离京,惟望陛下保重龙体!”   朱厚照一口气泄了下来,脑海里的那些个政务也抛在了一旁,   “你这些话,要是给科道言官听了,还不得参你一个诱君享乐的罪名啊?先生放心,朕的身体朕清楚。”   朱厚照现在忙,但一天下来大约也就七八个小时,他主要是盯人干活儿,除非开海这些大事,其他事务都是交由内阁或六部,细节不问,给出结果就好。   这是正确的管理,如果像普京一样,那么大的国家一个企业欠薪还要总统去讨,那基本是没法管了。   说话间,王守仁从外面进来了,他拧了拧衣角上的雨水,掸了两下之后便过来跪下。   “平身吧。”朱厚照翘着二郎腿,“伯安,这次回乡探亲,一切都还好吗?你父亲身体如何?”   王守仁身形瘦削,现在天热,穿着单薄,看着让人都有些担心,他拱手回奏说:“多谢陛下挂念,仰赖陛下洪福,家父身体还算硬朗。”   “他在浙江是立了大功的。你这次跟着先生去,朕也盼着你能立下大功。”   “微臣记得当年的陛下的良苦用心。立功立言,都不是急躁而来。臣此去东南,必会谨守本心,不负陛下厚望。”   “嗯。王先生,市舶司提举司升为三品的事不要忘记。市舶司掌握不少银两,不能让它的品级太低。”   不然布政使、按察使都能去抖威风,那就不好了。   “是,微臣遵旨。”   朱厚照砸吧了一下嘴巴,“你叫朕不要操心过多,那有些话朕就不必再讲了。反正你们两人,朕是放一万个心的。其余的也没什么了,注意自身安全吧。”   “谢陛下关心!”   两日后,王府的马车离开京师。   带走的是人,带不走的是朝野震动。   之后,梅府也有马车往南而去。   浙江的事以前王琼说了算,以后就是王鏊说了算了。   皇帝不仅派出了王鏊,而且还亲自去了一趟王府,虽说开海令还未出,但满朝都在猜测,浙江福建究竟是要搞什么大事情。   梅可甲是感受到皇帝的决心了,所以他也不敢在京师久留,还是快些回去,只要此间事了,他也就可以轻松轻松了。   就是之前被他带回来的孟樱被留了下来。   “陛下,人已经出京了。”   刘瑾在御案边上,恭敬出声。   朱厚照笔锋一顿,但也仅仅一顿,“知道了。”   ……   ……   南国的天气更加炎热些。   月余之前,谭闻义奉圣旨,任浙江都指挥使,于子初任福建都指挥使。   从军事任务上来说,于子初要压力小些,福建这个地方多丘陵,八山一水一分田,从军事角度而言,自古就没什么搞头。   但为了海防,这里也有五卫十二所,分别是福宁卫、镇东卫、平海卫、永宁卫和镇海卫。只不过基本到了弘治正德年间,这些卫所军队的战斗力已经大为下降。   不过对于谭闻义、于子初来说,他们到这里的目的,不是来解决卫所制败坏的问题的,他们是掌握浙江都司和福建都司的权力的。   谭闻义去找王琼,于子初就找丰熙,各人有各人的手段,但本质上无非是拉一派打一派的老套路。   所以朱厚照能不断收到这两地某某卫的指挥使被替换的奏报,其中建议提拔的也是当初下面的人。   经历一番整顿,虽说不能完全打造成铁桶阵,但这么一顿乱拳其实把当地人的一些或有或无的计划也给打乱了,毕竟大量的人上、大量的人下,谁知道‘你的人’在这次风波之中去了哪里?   所以当再过一段时间,王鏊赴任的时候,浙江、福建从布政使到都指挥使、再到各卫所指挥使,基本都已经是皇帝的人。   皇帝总是有这样的先天优势,即便他已经如此进攻,将这些地区更加紧的抓在手里,本地不太满意的势力也不敢做什么。   大多数人不会造反,他们还是更加愿意跟着朝廷的脚步走。   不过皇权不下乡在明朝也并不是一句空话,一县知县基本是不会再往下走的,县以下是地方宗族在发挥作用。   弘治十七年浙江窝案的例子在前,当时浙江好几个大家族被连根拔起,如今朝廷又以一种狮子搏兔的起势扑向福建,   福建乡土之中的许多望族都已经心底不安。   布政使衙门的门槛儿都要被踏破了,丰熙本人也调查了福建当地的一些大海商,这事儿不难,反正他们自己也会送东西过来的……也就是一个月的时间,丰熙就已经知道当地有张、郭、程、孙四家是为望族,其中张、郭二家有人在朝为官,这是特别要注意的。   此外,丰熙还察觉到福建当地的一些宗族开始有抱团的趋势,大概是都觉察到了危险。   他们一抱团,甚至可以让福建的官场都受到影响,因为各地知府、知县也都害怕朝廷在福建掀起大案,所以其实明里暗里的都在阳奉阴违。   大家好像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气势,反正不管查什么就说不知道。   甚至布政使衙门下去的人还被村民给打过。   布政使的话,有时候也不太好使,原先的按察使林家卿倒成了主心骨一般,经常性的就有几个知府、知县聚在一起。   当然也有个别的,或是胆子小,或是没有融入原来福建官场的一批人会到布政使衙门,这其中以兴化府知府段初最为明显。   斗了几次之后,丰熙感到实在没有意思。   “本官有的时候实在不明白这帮人到底要捂什么,他们三五成群的,对于布政使衙门的命令相互配合着不执行,是打算让福建秋耕耽搁下来,钱粮收不上?让陛下治我的罪?这实在是因为太不了解陛下才会做出的愚蠢举动。”   兴化府知府段初、福州府知府傅文纪都围绕在他左右,经常性的听他讲起京里如何如何……陛下如何如何……说实话,这对段、傅二人实在太遥远了。   丰熙是瘸腿,坐在椅子上像是人畜无害,但是说出话来,倒是狠决得厉害,“即便在朝堂之上,陛下也犹恨以民生为政斗之代价的。”   段初说:“可他们背后有地方豪族作为支撑,便是就真的不配合,又怎么办?”   “很简单。头头不配合,那就调头头。”   这就是天子近臣的优势,下面的人上疏互相骂,就看皇帝信任谁。   丰熙也不讲什么心计、智谋、手段,又或者布局之类的,一封奏疏上去,福建按察使林家卿不体圣意,罔顾百姓切身之利,妄图联合豪族对抗朝廷。   怎么办?   撤职。   这个奏疏上去是在五月份,到六月底时,回信来了,不仅是回信,还有一个京师的同僚,原来是大理寺少卿章黎,现在直接空降。   这样,丰熙便联合章黎、于子初,以福建三司的名义宣召各地知府、知县。   至于福建巡抚,那是个胆小的老实人,虽说名义上官位在丰熙之上,但丰熙是原侍从室的牛人,他早就闭门谢客,诸事不问了。   几日后,布政使衙门,丰熙那木头做的轮椅推了出来,望着满堂的知府知县,就一句话:“你们到底是想做朝廷的官,还是想做本地宗族的官?”   其实宗族有什么可怕?只要军队在朝廷手中,无非就是抓多少人的事。但对于这些官员来说,他们已经是被俘获的猎物。简单的说,宗族手上都与他们有利益纠葛,   只要朝廷追究,一家倒,则一片官员都倒。   可丰熙不是慈善家,他不是来照顾这帮人心情的,略施手段就让原按察使卷铺盖走人,现在他这句话分量多重,请各位自己体会。 第二百八十四章 闽地大惊   丰熙入闽以后,并不是真的要和本地的官员、家族相互争斗,当初皇帝给他交代的意思也只是管住这里的人,而不是再掀大案。   只是朝廷近来诸多动作,再加上弘治十七年浙江窝案在前,其实闽地的一些大的宗族自己开始摆起了防御姿态。   这之后,于子初坐上了都指挥使的位置,又是朝廷派来的。   于是连番动作之下,搞的本地望族和官员主动的开始抗拒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使丰熙寸步难行。   若是他再没有什么动作,只知道把问题甩给即将到任的浙闽总督,那要他这个布政使做什么?   其实这个斗争就是个决心的问题,丰熙知道,皇帝是做好了打乱地方的准备来的。   一方面地方宗族的实力的确强大,所谓山高皇帝远,本地的人相互抱团,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这三人,号令不动人也是有可能的。   只不过寻常意义上为官之道说:官员不依靠地方,不同流合污就做不出成绩,乃是因为地方势力也在官府之中。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事情闹大了、或是激起民变,三司使本身也会有生命危险。   等争到皇帝面前,也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一旦地方不稳,皇帝自然是以稳住大局为重。牺牲的就是那些挑战地方的官员的性命。   不过眼下的情况不是这样,因为和这帮人角斗意志力的其实不是三司使,而是皇帝。   就像清初江南奏销案,要斗你江南这些士绅的是皇帝,上万人拖欠钱粮形成规模?这帮北边的野蛮人就把功名全给你革了!其中还有一个探花郎,而且他故意欠一文钱,就是不缴纳,说白了就是挑衅,你能拿我怎么办?   满清政府咋做的?拖欠一文也不行!一样革去功名!故民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说。   丰熙与历任福建布政使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不管地方这些宗族、官员写什么奏疏、通过什么路子想去告状,皇帝始终是信任丰熙的。   所以布政使衙门里,丰熙的底气十足。   轮椅上,众人就见这么个瘸子面沉如水,“本官奉劝你们一句,心里不要打那么多的主意。本来朝廷不想在福建做什么,可不要惹恼了上头,到那时候就不是本官来和你们说话,而是锦衣卫来和你们说话了。”   “你们回府衙之后只管安抚百姓,督理粮饷,四方自然平安无事。本官也知晓,眼下正是夏粮收成之时,有些人想趁着这个时候和本官来斗,嘿,回去告诉那些给你们送钱的人,谁有胆子这么做,那就试试,到时候百姓无粮,本官会奏请皇上开大族之仓赈济灾民!”   “要是还不服气,那么就回去锻造兵器、训练家丁,最好能将本官这布政使衙门给打下来,反正本官腿脚不好,跑不了。就看他们谁有胆量敢取了本官的项上人头!反正不亏的,到那日,本官进忠臣祠,子孙后代尽享荣华富贵,他们?兴兵造反,诛杀朝廷命官。诛九族都是轻的!”   福建承宣布政使司一共八府一州,分别为福州府、延平府、建宁府、兴化府、漳州府、邵武府、泉州府、汀州府、福宁州;共57县。   今日这布政使衙门有四十多人,其中泉州府、汀州府的知府连来都不来。   丰熙的办法也很简单,撤。   这样一搞,福建官场在这个夏天顿时大乱,一时间人人自危,到七月时,各种奏疏已经可以摆到皇帝的御案前了。   朝廷也有声音,说丰熙在地方为官过于粗暴蛮横,完全不讲道理。   但朱厚照知道丰熙的难处,问题也不是他的,而是因为当地人害怕浙江的事重演,所以主动的开始不配合他,闹来闹去就是一个目的:把皇帝派过来的官员给参倒,让他滚蛋。   这是触犯朱厚照底线的。   开海在即,他怎么可能服个软涨别人士气?   所以第一波闹完,是以丰熙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原按察使林家卿离任之后,地方宗族和官员大为震惊。   从布政使衙门出来以后,建宁府孔瑞、延平府鲁孟广两个知府惊惧万分,不约而同躲在一起相互安慰,   这接下来要怎么办?   孔瑞满是愁容,“这个叫丰瘸子的没赶走,还来个叫章黎的,递上去的奏疏也大多泥流入海,毫无动静。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们两位都是小老头儿,岁数很大了,原本是捞一点就致仕回乡的打算,现在好了,张、郭两家手里头都是送银子的证据。   而且原本他们也不怕,因为原福建布政使、按察使都可以说是他们的保护伞,有什么事总归是高个头的人顶。   现在好了,城头上的大旗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张逸闻急得都要尿了裤子,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到处找我,你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鲁孟广粗俗一点,还哼了一声。   孔瑞和他一个角度,自然是应和他,“商人而已,从来都是见利忘义。实在烦了,不见即可。”   不过这话也就是说说罢了。   眼下形势紧急,他们怎么样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该见还是要见。   正好就在福州府,也要不了多久的时间。   到了约定好的园子里,两人作为官员的派头还是要有,全都背着手,仰着大脑袋进屋,而且落座主位。   张逸闻这些人银钱、人脉都有,可怎么都是商人,这个尊卑之位是不能乱的。   只不过张氏族里,有在京中为官的,所属衙门还正好是太仆寺。   太仆寺近来风头正盛,说不得就可能青云直上。   所以说两名知府也都会稍微客气些。   “丰瘸子在布政使衙门里的话,大概也不用我二人传,张老板应该都打听得到。”   张逸闻四十多岁,他也是接手祖上财产的人,和大多数商人之家一样,自己不能读书,但会倾全力培养自己的后代。   他的二儿子如今已经考上秀才了。   “不过说起来也没什么。”鲁孟广有些疑惑,“话是难听了些,但其实也就是叫各地安心生产、缴纳钱粮而已。三司衙门也没有哪一个在查什么案子。”   张逸闻从怀里掏出一个土黄色的信封,“刚得的消息,新君派了吏部尚书王鏊王济之就任浙闽总督。两位府尊大人见多识广,小人是不明白,浙江、福建等地又没有民乱,朝廷为何要封一个浙闽总督?”   孔、鲁二人心头大惊,急忙抢了信过了细悦,“这……这是真的?”   “张逸天是小人族内的堂兄弟,行事作风一向稳重,这种事若非是真的,他难道编出来忽悠自己家人?现如今朝堂上下也都在猜测陛下究竟是为了什么,圣旨中说浙、闽要地,控制需人,这话如何理解?”   孔瑞屁股如生了火一般,烫得他再也坐不住,“这么说浙闽总督已经在路上了?陛下一意孤行,无故设什么总督,这不是拿国家大事当做儿戏吗?!”   “这话,府尊在小人这里说说就算了,出去可不要乱讲。”张逸闻将信收了起来,“而就眼下来看,朝廷在浙、闽两地一定不是无端妄为。”   “为何?”   “当今陛下英名远播,府尊大人应当比小人更加清楚才对。福建虽远离京师,但新君登基已逾半年,再者,新君为太子时就曾多次监国。如今选任浙闽总督,总不至于是随性而为吧?”   “这一点小人与张老板意见一致。”站在张逸闻身边的郭记老板也是这样认为,“况且,三司使一并更换,有几处卫所指挥使也是如此。如此动作,怎样都不是随性。近来小人也在到处打听,倒是在一个公公那里听到一个传闻。但不知是真是假。”   孔瑞和鲁孟广都急死了,当下就开始催促,“你倒是先说出来。这个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张逸闻也在等,直到边上的郭老兄缓缓说出这句话,“陛下,欲开驰海禁!”   屋子里的人都是当地人,不管是官、还是民基本都知道海上是怎么回事。   海禁不开,那么他们可以压低茶叶、瓷器这些商品价格,和官府一联合就能走私出去。所获的利润就这么些人分。   通俗的说,就是这门生意是有门槛的,不是什么人搞一条小破船就能够出海捞银子的。   布政使衙门、知府衙门说到底就那么几个人能进。   这样他们与官府绑为一体,大家都有巨利。   还不用上税。   如今朝廷要来横插一杠子,那就是要把这条利益链上的肉给分去一部分。   说到这个张逸闻反而不那么担忧了,“如果是欲开海,那动静可就大了。要知道这些银子又不都是进了我们的口袋。而且不仅是福建,还有浙江。福建没有藩王,浙江可是有的。朝廷要拿这笔银子,就是从浙、闽两地上至藩王、下至氏族的口袋里掏银子。到那个时候,一旦激起民乱,开海之令,不停也该停了。”   郭老板说:“只是听闻,还未确认。毕竟海禁是祖制,即便是陛下也不能轻易改易。两位府尊也不必担忧,到时候大明各地的官员想必都会上疏反对。如此不得人心,陛下一代明君,应当会及时收回成命吧?”   是吗?   从道理上来说是这样。   孔瑞倒是有些隐忧,幽幽说道:“但浙闽总督可是王鏊啊,这是帝师身份。”   所谓的藩王,在王鏊这种层级的清流文人眼里已经毫无威胁了。相反,藩王要是有什么逾制的地方,他还要一封奏疏把你给参了。   而且王鏊还曾是吏部尚书,福建,不少官员也曾是他的门生。   如果皇帝真的一意孤行,那么他们靠谁来反制?放眼他们在官府的力量,谁也不能把王鏊给参倒,王鏊不收拾他们就不错了。   “……也要看看,浙江是怎么做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杀鸡儆猴   朱厚照知道浙江的情况确实比福建更为特殊。   因为浙江包括南直隶出了很多进士。当地的一些大姓,那是真的很大。比如说阁臣谢迁是浙江余姚人,王阳明本人也是浙江余姚人。   假如这个风波最后刮到朝堂来,那还是朱厚照不太愿意看到的。   不过像谢迁这样的阁老、大学士,人家还没有犯错、家里也没有出事,作为皇帝最好不要以一种‘钓鱼执法’的方式和人谈话。   这很侮辱人。   平白无故的讲出这种话,其实是一种政治信号,就是你对这个重臣不太满意。   说的粗俗些,你要对我做什么直接做,何必再找一个理由?   这也是考验朱厚照政治智慧和技巧的一个问题。   想来想去,朱厚照想到了谢丕。   于是很随意找了时间,去侍从室和四个人简单闲聊。   说的是丰熙。   “日后你们也会有一天,像丰熙这样牧守一方。但是到了那里之后,就会发现当地的官员结成一团,一会儿张员外、一会儿刘员外,那银子都送到你身边人手里了。于是你会发现,一方面,许多的事情你要依赖他们去完成,另一方面,如果你不和他们闹成一团,甚至还要以一些罪名把人家抓起来,那人家就不配合你,你们又当如何?都说说。今日朕正好有时间。”   刘瑾在一旁叹气,皇帝有了时间竟然也是和这帮人闲聊这些……   秋云这些姑娘们可怎么办。   靳贵思索一番后道:“丰前辈刚去福建时,大约遇到的就是这样的局面。从实际情形来看,最初的确寸步难行,微臣虽没有亲眼看到,但想必布政使的话最初很多地方官员也都是听听而已。即便事后真的去纠察那些人干得如何,他们上下沆瀣一气,相互配合,大概也会营造出已经办好的假象。不过经过这一个月,想必应当是能震慑住部分人,有些事应当也可以做得下去了。若是微臣,也会将罔顾圣意的官员上奏朝廷,请求罢免。”   朱厚照点点头,随后看向汪献,“你觉得呢?”   “启奏陛下。若是微臣,微臣会先以了解当地情况为主,微臣觉得不管是哪里的官场,总归不是铁板一块,人以利聚,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所以微臣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愿意依附于微臣之人,随后寻找那些阳奉阴违之徒的罪证,务必要做到一击致命。”   “也是很好的办法。严嵩,你呢?”   严嵩想了想,“假若是微臣,微臣会想,陛下要的是什么。如果陛下是要微臣查办当地官员,微臣自会紧追不舍。若是陛下是要微臣安抚地方,那么微臣会以遏阻他们乱民、害民之举为先,还百姓一条活路。”   朱厚照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严阁老到底是严阁老,知道抓住最关键的方向性问题。   “谢以中?”   谢丕也是君子模样,拱手说:“那局面之下,若是微臣,微臣自当恩威并施,愿意听朝廷号令的,以礼相待,不愿意的,上奏朝廷,革职罢免!再者,也可以晓谕利害,只要讲清讲明,又有朝廷天威,何人还敢违逆?”   朱厚照笑了笑。   这个话是说的都对,做起来都错。   什么叫不愿意听朝廷号令的?   谁会不听?   又不是要造反,肯定是谁都听。   “行,你们都说得很好。近来,福建官场大乱,便是惹得江西、广东都有奏疏参奏丰熙,如果朕糊涂一点,或是疑心重一点,想必丰熙是坐不下去那个位置了。那么朝廷要做的事,实际上也就停了。”   “而尽管朕支持丰熙,你们从字里行间应该也瞧得出,丰熙担得干系极大,其实非常不易。碰着一个地方宗族有在京里为官的,还要上疏参他,地方的官员体会不到圣意,又威风惯了,朕还可以理解。但朕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离朕很近的一些大臣们有一天也为了家里那点事来和朕闹脾气。”   “开海是利国利民的大策,不管是谁,朕都希望能够从大局考虑。你们也都在朝廷为官,朕什么时候就让你们吃糠咽菜,或者把家里地窖里的那些银子都挖出来给朕了?”   这话说的四人脸色一顿惊吓,立即跪下来说没那回事。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谢以中,你是状元,德才俱佳,就你来吧,以侍从室的名义写一篇文章。号召一下大明的官员,不要把家乡几亩田地的利益争端带到朝堂上来。”   谢丕不疑有他,老老实实的回礼,“是,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这种软绵绵的号召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不过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好办法与坏办法,办法都是要看对谁用。   低品级的官员视野窄,不知道伴君如伴虎,所以不见棺材不掉泪。高品级的官员知道皇帝的意思,而且还爱惜羽毛,那便不一样。   尤其谢阁老,也是爱惜羽毛的人。   谢丕回到家中润色文章,活儿只干到一半,谢阁老就知道有些话是对他讲的了。   看起来,皇帝是指最近那些出身地方宗族而上疏的官员,但其中大部分都是低品级的官员,皇帝怎么会将那些人放在眼里,说来说去还是他。   因为阁臣有引领性作用。   如果皇帝饶过阁臣,那就不好惩罚其他人,如果不饶过阁臣……   谢迁摸着胡子想明白了,皇帝政治智慧极高,权术运用在此处,其实是在提醒他。   第二日,谢阁老便递条子入宫请罪去了。   朱厚照坐在大大的龙椅上,谢迁能来就代表他还没老到那个程度,还能上牌桌。   “朕让你的儿子写那个倡议,是对所有官员说的,不独针对谢阁老。不过也只有谢阁老入宫请罪,阁臣之风范,还是与其他人不一样。”   朱厚照走过去,亲自将其扶了起来,“有些官员想蒙朕,明明是害怕朝廷的做法伤害了自家的生意,却非要以大义的名分,来攻讦朕派下去的臣子。要么是恃宠而骄、嚣张跋扈,要么是不知廉耻逢迎圣意,谢阁老,这种话看得多了,朕心里会憋屈的。”   “陛下,大明自先帝御极而至陛下,朝堂多清廉君子,官场为之一清,臣相信许多官员进疏,也不独是为了自己,大部分人还是为朝廷着想的。”   朱厚照不知道该怎么讲。   他回身去御案上拿了两份东西给他看,一份是太仆寺寺丞张逸天上的奏疏,一份是丰熙在福建查明的情况。   “张氏宗族自身在福州府、延平府、建宁府置田数千亩,做着茶叶、瓷器的走私生意,而且还有布匹、酒楼等多处产业,张家的公子一出手就是几百两。张逸天在京师的宅院朕去让人查了,大是不大,里面古玩字画一样不少。结果这样一个人要在奏疏上写‘劳弊之事,诚不可施于百姓’。他自己知不知道自家雇了多少佃户、每季抽人家几成的收成?!再有,他一开口就是福建八山一水一田,可他自家呢?”   谢迁翻来翻去多少也有些尴尬,还好皇帝没有问他谢氏在浙江买了多少田地。   今日这话,说是说的张逸天。但其实指得是他。   “来人呐。”   刘瑾躬身走了过来。   朱厚照面无表情,“去太仆寺,将此人拿下,交刑部议处。若是有其宗族在地方为恶的罪证,报到朕的御前。”   “是。”   “谢阁老。正好你来了。张逸天的案子你不必管,一个四品的小官而已。但锦衣卫最近又查出江西鄱阳淮王不知悔改,大肆敛财,并且与地方官内外勾连……哎,朕有的时候真是不明白,甚至会想是不是朕亏待了他们谁,怎么都要这样毫无底线的贪银子呢?”   朱厚照指了一下边上一个小太监,“去内阁将李阁老叫来。”   李东阳和谢迁对于藩王是无感的,如果这个藩王真的做出什么不法的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在文人的视角之下,这是明君的一种表现。像弘治皇帝包庇皇后的那两个弟弟,其实是会被他们批评的。   当年刘大夏不是还和弘治皇帝酸嘛,说事属朝廷外官,全都批准。稍稍涉及权贵,又令讨论核实。臣等很愚蠢,不知为什么?   弘治十七年处罚淮王,其实最大的阻力也是弘治皇帝,等到皇帝真的点头,当时还是太子的朱厚照这边下令,那边文臣就欢呼了。   所以李东阳今日来听其实还有些奇怪,这事儿有什么好讨论的?   去年是贬为庶人,今年如果属实,那也还贬为庶人好了呀。   反正皇帝只要不把自家亲属杀掉,他们一般不会轻易反对。因为在讲究亲亲之道的环境下,除非造反,否则因为贪一些银子就把王爷杀了,还是比较残忍的。甚至于贪污对于文臣来说,他们都觉得罪不致死。   于是乎讨论……其实也没啥好讨论的。   但谢迁一直心里犯嘀咕,回去的路上,李东阳还问他:“于乔为何一脸心思?”   “陛下杀鸡儆猴,说不准已是对我心生不满了。”   之后他将前因后果讲出来给李东阳听。   李东阳心中释然,同时暗道陛下手段之巧妙,说:“难怪陛下要提淮王之事。现在看来,宗藩犯法陛下都是这个态度,你我之辈,有些话就不好开口了呀。”   是的呀。   所以谢阁老还能怎么办?   跟老家里写信,令家里人务要处处配合,受什么委屈也别朝这里写信,阁老不能给你们做主。   因为皇帝已经以身作则了。   姓朱的都准备收拾了,姓谢的该怎么做心里没点数?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主动请缨   浙江的情况,牛鼻子就是在朝为官的谢阁老。   如果余姚谢氏不带头反对朝廷政策,那么王鏊到了之后也能游刃有余一些。   朱厚照营造出这种局面非常不易……不过怎么说呢,中国历史只要是聪明一点的皇帝都会或多或少有些成就,便是因为皇权还是无可阻挡的。   因为有他在这里给阁老下眼药水,那么事情自然就好做。如果是昏庸的皇帝,开海、浙闽总督等种种事宜都由某位大臣去推。那困难就会很大。   到时候以谢迁为一方,诸多利益相关臣子聚集,再以王鏊为一方,两方相互斗去吧。反正皇帝不关心、也不聪明,两方都去忽悠他。   所以皇帝仍然是非常关键的因素,也就是所谓的人治。   六月的天非常炎热,但路好走,王鏊、王守仁一路不停,不接受沿途官员的拜请,甚至过浙江也未停留,抓紧时间赶到了福州城。   浙江巡抚兼布政使王琼,按察使彭泽,都指挥使谭闻义,并福建巡抚葛平、布政使丰熙、按察使章黎、都指挥使于子初,全都过来迎接拜府。另外,还有两地的镇守太监、并杭州制造局的内官也会一起。   因为王鏊在官场上的地位太高,帝师的光环可不是开玩笑的。   上一个皇帝的老师叫刘健。   以至于先前还心思活络、想要争当浙闽总督的王琼也说不出话来。甚至都有些自我嘲笑,皇帝属意这人,他还争什么争?   就是王鏊身后跟着个特别年轻的青年官员,叫许多人不明就里。他凭什么能获帝师如此重信?   浙闽总督府没有设在杭州,从财政上来说,浙江更重要。但从地理上来说,杭州位于最北端,如果浙闽总督放在这里颇为不便。   后来,满清政府也设立过浙闽总督,驻地也在福州。考虑是两个,一个是当时台湾收回便于管理,二是两江总督就在南京,两个封疆大吏……离得太近了。   而就此时来说,浙江在弘治十七年已经被收拾过一回,尤其浙北,这个时候再放在杭州其实也会显得头重脚轻。   总督府已经准备好了,大概是找的原来的一处庄园,正门口对着大街,上书浙闽总督府五个大字,门两边是两座威武石狮子,台阶上去是白色大理石。   院外红墙环护,绿柳周垂。进了大门之后,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正屋上悬“公忠体国”匾额。堂屋外面的院落,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一带水池,玲珑剔透。着实是个好地方。   按照官位大小,两个巡抚先讲述近来两省各自的状况,随后是布政使。   这一屋子,除了福建巡抚葛平,其余的基本已经被皇帝换了个遍。而葛平是个胆小怕事的主,朝廷在浙闽两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早就已经吓坏了他。所以丰熙一来,他就万事不管,成了丰熙说什么就是什么。   现如今堂上坐着一个总督,那他就更乐得甩手了。   “听你们说完,本官是明白了,浙闽两地官场上下都在猜测,朝廷意欲何为,如今官心不稳,眼睛也都看着本官这个浙闽总督。和你们一样,来的路上也有很多人向我打听,朝廷闹得人心惶惶到底要做什么。总之,就是一个乱字。不过各位都是皇上简派来的官员,别人乱我们不能乱。另外,这次朝廷真正的目的,你们当中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以往知道的人不敢说,现在就让本官来说。”   丰熙是知道的。   但其他人却不一定。   王鏊扫视了一眼众人,“此次,朝廷欲开驰海禁,在两省各设市舶司,管理海贸诸多事宜。”   话音一落,像胆子小的葛平嘴唇都在颤动。   浙江按察使彭泽更是大惊失色。   而大部分,像王琼等人,都陷入了锁眉沉思之中。   王鏊一眼看中了彭泽,如他所言,这么大的事,首先是这个小圈子要统一,“济物(彭泽字),你有什么疑虑?”   彭泽是典型的清流官员,一般也不怎么在威权面前低头,既然问了,他就敢说:“部堂,海禁可是祖制,祖制不可违。如今朝廷上上下下没有声音,部堂到了福州就突然说要开驰海禁,这如何使得?”   “不是本官要开驰,是陛下要开驰。我在这里说,是要让各位都心里有个数,海禁开驰事关重大,我们本质上都是京官,所涉利益不深,但面对的地方阻力一定很大。所以,不可麻痹大意。”   彭泽深深震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最近浙闽两地要闹出这些事。   心里焦虑之下,他哀叹说:“圣旨一出,不止浙闽两省,大明上下皆会震动,而且事涉广大,这才刚刚开始浙闽两省官场已然如惊弓之鸟,真的到那一天,下官恐会激起民变!尤其东南乃财税重地,东南不稳,则京师不稳。却不知这是谁给陛下献的奸邪之策?下官非得要参他一本不可!”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   王守仁赶紧向前一步,“济物公稍安勿躁。如今浙闽两地官场震动,乃是朝廷有意而为之。”   彭泽不解,也不认识王守仁。   王鏊说:“伯安是弘治十二年进士及第,原任兵部主事,此次浙闽之行,陛下钦点其为总督府参政。”   王琼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皇帝钦点?年纪轻轻竟然有这样圣眷。   “王参政请赐教。”彭泽拱了拱手。   “赐教不敢。只不过听过陛下教诲。刚刚济物公说东南乃财税重地,这些陛下自然也考虑到了。如今各地早稻收割已近尾声,大部分地方晚稻也该种下去了。陛下首先选了时机,也就是说开海的圣旨大约会等到九月、十月,晚稻收割、漕运北上之时才会颁布。这是其一。”   “其二,之所以故意让两地官场震动,甚至派帝师前来,也是为了震慑当地,换句话说,如果这个时候两地官场不震动,事后反而容易引起激变,现在震动了,而且震动越大就越不容易出事。因为他们知道,朝廷是要动真格的。”   彭泽能够明白,“这是狮子搏兔的道理,不过若是真的有变动呢?”   这事儿丰熙来解释,他是近臣,知道的多些,“江西、南直隶已经在储粮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皇帝的决心已经到了固执的程度,你要乱,那就乱,我打得你乱了,然后运粮进来赈济灾民。   无非就是明年春耕晚了一点,今年的早稻、晚稻保证好就行。   这是一整套的连续措施,只不过,多少会有些冒险。   王鏊这个时候不可能一直花心思去解释,此时再辩论更加没有意义,于是他站了起来,“各位,左右就是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你们回府之后,各领任务。布政使安民种地,督缴税粮;按察使改轻为重,若遇有盗贼生发,相机调度,严行剿杀,无使滋蔓;都指挥使亦为至重,回去以后,考察将领,稽阅军实,操练兵马,稽察奸宄。一旦战守机宜,悉听便宜区处!”   “是!”   众人大喝出声。   “还有什么问题么?”   丰熙坐在轮椅上,使劲的往前推了推,“部堂,微臣不知道浙江如何,福建有宗族和官员相互媾和,所以有汀州府等五六府,皆有拖欠税粮的情形。”   所谓拖欠税粮,不是说人家顶着你的官威,说我们就是不缴,你说啥也没用。   而是以各种理由,一会儿说这边百姓不缴纳,收不上来。一会儿又说山路多交通不便之类的。反正就是这样推诿。   当地的人毕竟熟悉当地,   外来的人不清楚,人家说出一个本地的什么情况,你能咋办?   可这是大事。   也是皇帝的底线。   皇帝定好了,不耽误夏粮、秋粮。   但具体怎么不耽误,就是要具体执行的官员去做了,总不能什么都指望皇帝吧?   所以王鏊也立即引起了重视,“王中丞,浙江有这样的情形么?”   王琼回复,“浙江相对好些,有一两处也有拖欠,不过大概不是因为这件事。毕竟浙江听闻浙闽总督之设也才不久。”   “那么晚稻,你就要注意了。”   “下官明白。”   这样的话,也就是福建一省的事,至于后面晚稻什么情形,那就后面再说了。   但话说回来,福建解决的如何,浙江人是要看的。   于是乎王鏊、王守仁并福建三司使单独开始筹划解决。   问题的产生,大约也就是从丰熙来开始,京官、地方官互不信任,京官之前大获全胜,甚至发出警告,地方官明面上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但暗地里还是开始使绊子。   “限期缴纳,还是有几府无动于衷?”   丰熙将一份文书上呈,“也不能说无动于衷。现如今汀州府、泉州府的知府已经换了,建宁府和延平府还没有,不过即便换了知府,但知府毕竟也是一人。他们催征即便用心,收效似也甚微。”   “症结在何处?”这是王守仁在问,“若是路有盗匪,那便派兵保护,若是有人带头不缴,那便一律处置。百姓是看风向的,领头的都倒了,还有谁会不缴?”   丰熙抿了抿嘴唇,“下官怀疑确实有大户从中作梗,不过陛下并未要在福建掀大案……”   这倒是。   但王守仁摆了摆手,“现在不是开海的事。现在是缴纳税粮的事。开不开海,该缴纳的都要缴纳。”   “可问题是,从知府、知县,甚至到胥吏,他们如果都暗中抵制,不卖力,这税粮又如何收得起来?”王鏊像是故意在考他。   这是个问题,干活还是那帮人干。   王守仁仔细思索一番,“部堂,倒不如先让下官去做他一任知府如何?”   王鏊和丰熙相互看了看,有人主动请缨,那么自然好,看看他如何施为,只要突破一个口子,那么局势就好反转了。   “好!” 第二百八十七章 利用害怕   王守仁没有去别处,他选择在福州府上任知府,原先的那个知府名为傅纪华。   此人原先是支持丰熙的,所以总督府衙门还是留任了他。   王守仁选这个地方主要是因为福建省其他地区在农业社会是没什么价值的,因为这里多是丘陵,道路崎岖,农业也不发达,打下来代价很大,又没什么收获。   所以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兵家不争之地。历朝历代,没有几个因为争夺福建而大动干戈的。如果一定要争夺福建,基本就是把福州、泉州等重要的城镇拿下就算了事。   其他地方,老实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蛮荒之地,你不要说皇帝、朝廷,就是很多老百姓自己都不愿意去。   所以所谓的拖欠钱粮,其实本来也没什么钱粮,能拖欠个啥。   但福州府这种省府则不一样。解决了这里,基本上问题也就不大了。   王守仁在总督衙门两名副千户的带领下走马上任。   要解决税粮征缴不利的问题,首先就要了解明朝的税粮是如何征缴的。   洪武四年,当时太祖朱元璋发明了一项制度叫‘粮长制’。   朱元璋经历了元末那段地方官吏横征暴敛、百姓生活水深火热的黑暗岁月,所以他一直认为贪官是贫苦农民最大的祸害。当了皇帝以后,他就想到了这个粮长制:大体上,就是在每县选取数量不等的正副粮长,以田土最多的大户为粮长,命他们督收税粮,解送官府。   《明实录》记载:以良民治良民,必无侵渔之患矣。   当然我们后来知道所谓的良民,其实大多数也全都是王八蛋。   但一开始这个办法很管用,一来大户知道朱元璋这种开国皇帝是个猛人,所以他说的话管用,而且粮长有一种‘别把村长不当官的味道’在里面,总归他是有些小权利的。   此外,《明实录》也记载,朱元璋对于粮长犯罪的态度是会减免一等的,叫“粮长有犯,许纳钞赎罪”,说白了就是花钱消灾,这一点对大户自然有吸引力。   所以当时的大户趋之若鹜。   但是到成化年间以后,粮长制就开始出现混乱,原先是大户当粮长,后来是大户不愿意当,把这个职位硬推给了中下贫民去当。   原因很简单,   土地兼并以后,老百姓越发贫穷,大户发现,自己忽然收不上粮食了!   这就和催缴方式无关了,就像你借钱给一个好但是穷的人,你问他要钱,他态度极好,可就是没钱,你有啥办法?   但官府的官员都有催征税粮的政治压力,有的时候很多官员也是‘我死之后那管洪水滔天’的态度,反正到时间他就去找粮长。不管你什么办法,你把自己辖区内的税粮给老子交出来。   所以说,粮长这个职位就成了一个赔钱货。   某种程度上,明朝中后期岁入不断下降,也是和粮长制的瓦解有一定的关系。   基本上就是穷人收穷人,能收出什么东西来?   穷人也没有那个力量去大户那里收到粮食,人家几个家丁,把你拖过来打一顿都行。   这样又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拖欠税粮。   所谓皇权不下乡,其中一个体现就是朝廷该收的税都收不上来。   王守仁到了福州,所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   他可以去逼闽县、侯官县、古田县等县的知县,这些知县也可以去逼粮长,但回头一看,其实粮长自己穷得揭不开锅,吃饭都成问题,谁给你去催征欠粮?   “以往呢?以往也该都是这些粮长吧?去年、前年的税粮是如何征缴的?”   王守仁问的是他的前任知府傅纪华。   傅纪华留得是山羊胡,他捋了一捋说道:“以往……其实福州府的税粮也已经不够了。各县在百姓当中所能征收到的也就十三万石左右,不同的年份会有不同的缺口,到那时官府再与大户协商,写下借条,借上一些,就这样凑凑。”   洪武六年时,朱元璋将府分为三等,纳粮20万石以上的为上府,20万石以下的为中府,10万石以下的为下府。   福建府,是个中府。每年纳粮约16万石左右。   顺嘴说一句,苏州府一年税粮可以达到250万石,松江府可以达到95万石。湖州、杭州分别能有40多万和20多万。   所以为什么老说朱元璋对这里征税重……确实很重。苏杭周边几个府加起来确实是明朝岁入的一半左右。   弘治后期的岁入持续转好,现如今一年也就2800万石左右。毕竟弘治六年、九年,苏松河道都被刘大夏给治理过。   言归正传。   傅纪华说道:“福州府一共10县,各县税粮基本是一万余石,如今收齐的不多。”   “原因呢?”   这个话怎么讲……   “现在看起来是老百姓在抗拒……但是……”傅纪华眼看总督、布政使再到天子钦点的王守仁等都到福建了,心里头也想着靠近些,便将实话说了出去,“但是我想,应当是有官府和大户在合谋,一是说出今年要还上过去欠的税粮,二是也不再新借了。如此今年各县要收的税粮数量大增,几乎是一年要征两年的量。”   “如此大的数额说出去,百姓自然是不愿意。报到下官这里来的,就说刁民太多,税粮收不上。后来下官也去了解过,各县是在故意激得老百姓反抗,反正他们就说今年要多收,但实际上催缴并不出力,雷声大雨点儿小,上面问起来,就说百姓不愿意,大概也是在等着看,我们要怎么把粮收上来。”   王守仁略微沉吟,“原来是这样。如此一来,咱们要是强征,则必会引发民怨,民怨大了,朝廷怪罪下来谁也吃不了兜着走。要是不强征,以如今的民意是收不上来的,尤其是他们出工不出力。”   “不错。”   “人性趋利避害,粮长指望不上,官府指望不上,大户也指望不上。看来咱们要活活被憋死在这个地方了。”   “上差,可有什么好办法?”   王守仁摸了摸鼻子,“有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   “请上差赐教!”傅纪华激动的说。   “先别急。你说现在这局面,是官府最先不愿意催粮,还是大户最先不愿意纳粮?”   傅纪华不解,“这有何区别?”   “有,区别大了。”王守仁微微一笑,“部堂来了福建,没有抓人、也没有杀人,撤得是什么人,大家都清清楚楚。你傅府尊,不是也从知府衙门去到了总督府衙门当参政?部堂是吏部尚书、帝师,这样的人来了,官员却不顾一切的暗中阳奉阴违,这说不过去吧?”   “王府尊的意思,是大户最先不愿纳粮。可也不至于各地知县都跟随他们吧?”   “宗族大户是害怕浙江的事重演,各地官员则是被他们绑架,一人倒霉人人倒霉。说到底都是害怕。害怕的人,你说什么他都不信,你做什么他都害怕。”   “所以?”   “咱们就做一件让他更加害怕的事,这样就显得之前害怕的事,没那么害怕了。”王守仁一摸下巴,“从明天开始,知府衙门就表现的很着急,越急越好,最好咱们急得到处乱窜,急于征粮、急于征不到粮!   也让他们都会知道我很着急,让他们看我笑话。等他们全都信了我急了,就会发现兔子逼急了也会跳墙。所以咱们就派些人,每天到各家大户的门前去看,做出一副正在查案的假象。这样他们就会觉得,我王守仁成了急得跳墙的兔子,准备抓大户凑粮款。”   “这样……能有用?”   王守仁笑道:“寻常时候是没用。但他们此时很害怕,咱们不管是什么异动,他们都会多想的。就是闲着去各家门口的大街喝口茶,那些人自己都会想象出你可能在做什么事情。而且,那会儿我便表现的没那么急,你说他们怎么想?”   吓都吓死他们!   傅纪华将信将疑,“可咱们去哪里找这么多人?”   “去找那些贫苦的粮长啊。他们中大约都不愿意当粮长吧?大多数也是被大户联合官府给逼的。假如是你做了逼迫人的事事,现如今发现这些人在你家周围转悠,你不害怕?如果实在不管用,本府就来真的,去抓他一个!”   “然后本府就说,别无他求,只求税粮足额缴纳,还差那么一两万石。那么自然就有人争着抢着去替我们催缴税粮了。”   傅纪华不知道这算什么办法,他形容不了。只能说很邪。   但对于王守仁来说,他想的办法就是针对问题而来,能管用就是好办法,对付害怕的人就是这样,利用的也就是人的那颗心。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   有的时候,非常复杂的计算是不能够‘忍受’意外的,一个差错,所有的计划都废了。唯独直指那颗心,任谁也逃脱不过。   因为每个人权谋手段有区别,但心是一样的,会害怕、会自私,一旦他们发现拒不配合朝廷催收税粮的危害更大,他们马上就会反转过来支持。   无外乎就是如此。又能有多复杂? 第二百八十八章 改组   朱厚照将改组锦衣卫提上了日程,反正东南的事,总归也要等上一段时间。   那里的事不能都靠皇帝去完成。这么长时间做了这么多布局,派了这么多人过去,如果还是要他日日操心,那就有问题了。   而且地方永远是地方,对于他这个皇帝来说,首要的还是京师、还是朝堂。   天色晚了之后,朱厚照在御花园中纳凉,无人打扰、时间静谧,适合思考。其实詹秀山这些人的死可不要当做他这个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牟斌这个人不是特别的好用,因为他私货太多。其实从人的角度来说,牟斌大概算是一个好人,他私货里的那些念头也不是坏念头,   只不过,这种心思的人似乎不太适合在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位上干。   另外一边,牟斌因为皇帝说出要改组锦衣卫而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这一点,其实一样想到了些什么。   七月的一天午后,他递了条子进宫。   朱厚照在长长的木椅上纳凉,他就在侧面跪下。   开口一个词。   请辞。   朱厚照倒不意外,只不过他不喜欢这种方式,“牟指挥使,这么多年你也应当了解朕,即便是朝堂宿老因为心里有些不痛快而向朕请辞归乡,朕也是会对其有意见的。”   牟斌自然知道,但皇帝表达了对他的不满意,对于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来说还是比较危险的。这个时候他必须要知难而退。   “陛下,微臣心里没有半点不痛快。只是微臣……微臣才浅德薄,难堪大任,陛下又是进取之时,臣愚钝迟笨,若是耽搁陛下大事,臣万死难赎。”   “你这个人,嘴上是服气的,但心里服气么?”朱厚照低下头,笑得有些玩味,“你是不是在想,朕有些方面还是比不过父皇,比如说,朕杀了一些文臣?”   牟斌大惊失色,“微臣万万不敢!”   “不敢,并非不想。也难为你了,坐在这个位置上,虚与委蛇这么长时间。但是朕要告诉你,王朝中兴绝对不是热热闹闹、敲锣打鼓就能实现的。不赞同朕的人,可以离开。只要不误国害民,朕不会将其如何。朕也不想和你证明什么,你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脑袋里那些条条框框拆不掉,朕也不想拆。至于你这封请辞疏,朕会留下,适当地时候,朕会让你回乡含饴弄孙的。”   牟斌不理解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皇帝对他的不满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了,既然如此,为何还将其留下来?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更何况换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   “回去吧。”朱厚照重新躺了下来,最后说道:“朕没有不喜欢你。从个人角度来说,朕反倒是喜欢你,你为官不同流合污,用刑谨慎、心怀仁慈,怎么看你都是一个好人。但朕是皇帝,朕的好恶不重要,怎样对朝廷好才重要。牟斌,你不是一个满分的锦衣卫指挥使。朕希望你能想通这一点。”   接着他挥挥手,叹了气,“本来朕是要处罚你的。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朕也不忍心让一个当了我大明朝的官的好人,没有好下场。走吧。”   牟斌浑身颤栗,尤其是听到皇帝说出那句本来要处罚他,更是头皮发紧,但随后又重获新生,这种心理感觉真的是让他魂飞天外。   此时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皇帝。   生死一念间,这就是君威。   “微臣,对不起陛下!微臣有罪!陛下圣明烛照,实为古来罕见之中兴明君!”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挥挥手。   牟斌退去之后已然汗失重衫,一直到离开了紫禁城以后,他才觉心头一松。宫里换了主人,现在这个……实在太多智。   至于说他的去留,   今天之后,他已完全确认自己继续任职的时间不剩多少,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还要继续留任他,大概是有什么原因,但左右也就是今年的事。   宫里,刘瑾慢慢靠近皇帝。   “陛下,奴婢给您换个毛巾。”   朱厚照不说话,只是歪过头,意思就是可以。七月的京师实在是太热了,朱厚照不怎么怕冷,但是有一点怕热。   特别是古时候穿的衣服还特别多。   他真的很想给自己来个大裤衩,但真要那样,宫里宫外的人大概会觉得皇帝疯掉了。   所以他就会靠冰水凉过得毛巾来降温,当然需要经常更换。   “天气燥热,陛下要节劳才是。”刘瑾漫不经心的说:“奴婢有时候就是觉得陛下对这些当臣子的太好,能宽仁的就宽仁、能忍让就忍让,奴婢看了都觉得委屈。陛下也不要就这样憋着,憋了内火在心中,便宜了他们,苦的可是陛下。”   “朕不在此时撤换牟斌,有朕的理由。你不要多想了。”   刘瑾心头一闪,略有害怕,但看皇帝并没有要发怒的意思,就笑着说:“奴婢哪有那个脑子多想,奴婢就是希望陛下心头舒畅,如此就最好了。”   朱厚照睁开眼睛,“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装笨,心里怎么猜就怎么说。朕什么时候因为这个处罚过谁了?反倒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才容易出事。”   刘瑾不敢大意,于是就壮着胆子说:“陛下赎罪。奴婢只是在想,陛下是不是觉得这个时候没有合适的人选接替牟指挥使?”   “为何这么想?”   “因为陛下一向以朝政为先,如果不合适,那么就不会轻易改变。不像有些个昏庸君主,就知道自己痛快了,朝堂、国家怎么样,他们都不想的。”   朱厚照一乐,“本来以为你在胡说八道,没想到还真找到个看着像那么回事的理由。”   “在陛下身边时间久了,总是要学上一些的。”   “可惜你猜错了。朕不换他,是不想浪费一个含义深厚的政治动作。”   刘瑾眉头一皱,很快便想明白了,“陛下是要在关键的时候用这一招!”   “差不多吧。”   因为锦衣卫的角色很特别。   当初毛语文身边的徐雪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猜测皇帝是不是在尽量得保持和文臣还算和睦的关系。   这一点其实接近了。   但是她把帝王想得过于软弱了。   朱厚照不是害怕得罪谁,他是在等待最好的时机。   因为牟斌是偏向文臣的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是比较残暴的。平时无端去换人,只会引起恐慌,虽然朱厚照也不怕他们恐慌。   但是如果用在一个特殊的关口呢?   其实可以作为一种进攻、震慑的手段。   酷吏上位,代表着什么自己去想。   所以不同的时候,效果完全不一样。   牟斌想不通这一点,徐雪云即使足够聪明,也只是擦了个边,因为他们都无法真正从皇帝的角度看待整个朝堂。   至于改组,牟斌根本没有什么抵抗能力,锦衣卫是皇帝的私兵,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七月十二日,皇帝抽出了小半日的时间整体上了解锦衣卫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以及经历司和各千户所的职能。   半月之后,宫里递出圣旨。锦衣卫开始正式改组,其中北镇抚司不变,负责巡查缉捕、军情刺探,主要对外;南镇抚司负责军纪刑罚、军匠档案管理等,管的是自己人。   原二十四所中有仪仗司职能的分出来,专门成立仪仗司。   不再有千户所和镇抚司的划分,千户所成为各司的下级单位,依据实际,需要几个千户所就成立几个千户所。   这样千户就是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下属。   原先负责文书往来的经历司取消,人员充入锦衣卫指挥使个人的随从队伍。其实就是扮演一把手的秘书角色,像文书、账目、人事等,都在指挥使的官署里分列办公。   改组之后,锦衣卫的官员层级就是一正三副,三位副指挥使各管一块,互相独立,他们向指挥使负责,而他们下面的千户向他们负责。   这样层层分明、层层推进,首先在顶层理清楚权责。   以后,外面的事、内部的人,不管出了什么问题,朱厚照都知道找到什么人。   而且不能够说仪仗司就没那么重要。   仪仗,是皇帝身边站岗的人,能够接近皇帝,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   锦衣卫指挥使目前仍然是牟斌,分管北镇抚司的是毛语文,分管仪仗司的人是勋贵子弟,而分管南镇抚司的人选,   朱厚照正在召见。   便是之前和杨廷和提到的那个韩子仁。   韩子仁是举人出身,做事有一股冲劲,早些年曾经被朱厚照注意过,近些年也一路升官。他其实有点像是牟斌和毛语文的中和,那两个人都太极端了。   放这么一个人在副指挥使的位置上,总归是可以给将来留些余地。   所以韩子仁当前的职务是千户、代副指挥使,这个代字,让朝堂诸臣又一次看到皇帝的奇思妙想……   旁人看来,韩子仁就是副指挥使了。   但是在韩子仁自己看来,他还没有去‘代’成功。   朱厚照还要看他的表现,这表现可不是看他军纪刑罚搞得好不好。   “这次改组以后,北镇抚司对外,南镇抚司对内,对外有军情刺探,对内也是要有的。”   皇帝的话意味深长,   韩子仁还是第一次面君,不免有些紧张,“微臣不知陛下其意。”   朱厚照知道,他当初的身边人卫仲海已经去了甘肃,混入了安化王府中。   “你会知道的。” 第二百八十九章 知道了也当不知道   “牟指挥使?”   严嵩有些不敢相信赵慎口中说出的这个名字。   加刑部侍郎衔的赵慎负责调查詹秀山等暴死诏狱一案,到如今月余时间已过。这个以善于缉捕出名的官员已经小有进展。   当日引蛇出洞的招数还是起作用的,去了顺天府以后,牟斌这边肯定是派人跟着他。   赵慎调遣人手做了埋伏,抓了四个人,跑了三个,可惜没有一个活口。   不是他杀的,而是这帮人自己吞药自尽。   所以牟斌这个名字其实是赵慎猜出来的。   但赵慎对自己的判断很坚定,他看着严嵩的脸说:“为师知道你肯定有些惊讶,不过除了此人,我实在想不到朝堂之上还有谁有这样的能耐。”   “能在毛语文看管的诏狱之中杀人,   能杀人杀得如此干净,让毛语文都抓不住把柄,   事后派来的人更是死士。想来想去,这类行事手段和本领都只有锦衣卫自己才做得出来,而在锦衣卫之中能瞒住毛语文做这些事的,除了牟斌,还能有谁?”   严嵩始终不解,“可牟指挥使为何要做这么做?陛下的心思是要以詹秀山等人为鱼饵继续深查,他怎么敢违背圣意就这样杀人灭口?”   这一点赵慎想不明白,他摇了摇头,“也许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那……老师要和陛下禀报吗?”   赵慎站了起来,负着手来会走,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是终于想好了,“这件事,不是我不禀报,而是不好禀报。其一,牟斌是锦衣卫指挥使,陛下身边的重臣之一,如今我没有凭据、只有猜测,这如何能给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定罪?其二,牟指挥使与外臣关系融洽,人缘极佳,而他的身后就是毛语文那样的酷吏,若我无凭无据便指罪于他,便是有助纣为虐的嫌疑,我初入京师,如此行事,实为不智。”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慎锁着眉头,眼神中闪烁着某种大胆的色彩,“陛下,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撤换锦衣卫指挥使。我们,不可坏陛下的节奏。”   严嵩虽然天分还好,但是毕竟没有多年的为官生涯,他不理解这第三点,“老师如何得知,陛下不欲更换锦衣卫指挥使?”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的臣子之中,刘时雍进了监狱,刘希贤去了山东,现如今陛下更是连锦衣卫都可以改组,那么指挥使撤换根本就是陛下一念之间的事,也就是说什么时候想就什么时候做。而现在没有做,那就是不想做。”   这样一份揣摩上意的本领其实已经略微突破了严嵩说能想到的上限。他听着惊讶,但细想起来其实也完全讲得通。   “如果陛下不是英睿之君,为师这样想就是毫无意义,可陛下偏偏天纵之才,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有其目的。总不至于,陛下忘了朝堂上还有锦衣卫吧?”   也就是说皇帝是故意不换的。   “可问题在于,陛下当初交代下来,是说此案要深查,无论查到谁,上至亲王、下至胥吏,全都不会饶恕。”   这话也不假。   赵慎笑了笑,“惟中,当初陛下让你混入詹秀山等人之中寻找他们贪腐的证据,对吧?”   “不错。”   “这就奇怪了,陛下向来厌恶官员贪墨,这几个还都是贪官,陛下大张旗鼓难道是要为这些人伸张正义?”   “这……”   “原先我也想不明白,可随着詹秀山的案子查下去,我便越相信自己的猜测,因为詹秀山的贪墨银子的源头,如今看来不是江西就是浙江,詹氏宗族之中,也还有一人在浙江宁波府任通判的,这帮人狼狈为奸,互通有无,应当是惯犯。”   “如果这一点想得到,你再想想浙闽总督、想想福建官场的动荡……难道还不明白吗?陛下并非是要查案,而是要以一种威胁的姿态扑向东南。所以这种时候,有杀人嫌疑的毛语文连人都不在京中,说到底,关于谁杀了詹秀山,陛下是半分都不在乎。”   严嵩忽然间顿悟了一般,呢喃着说:“老师真是大才……侍从室负责记录陛下交代过的重要事项,这是防止忘记。但陛下本身博闻强记,重要的事几乎是不会忽略的。然而到目前为止,陛下从未问起过老师查案的进展。”   “不仅陛下不问。京里原先愤怒的官员也不再问了!既然我看得出来陛下是欲借此大做文章,其他人应当也看的出来,即便看不出来,毛语文在江西活动,这还不够明显吗?只可惜……为时晚矣。从陛下在奉天门当着百官的面正式的说此案一定要彻查到底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不管当初那些愤怒的官员如何往回找补,   那天的事情是切切实实发生的。皇帝表过态。大臣也表过态。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翻出来什么,就是什么,当初说好的杀谁、那么就杀谁。   你总不能到了那个关口回过头去和皇帝说:陛下不好意思,当初上了你的当。现在我们已经不生气了,还是请您放下屠刀吧。   开什么玩笑,大义名分已经定好了。皇帝当初没啥动静,想轻轻揭过,但是大臣们愤怒了,对锦衣卫、对毛语文有意见,所以在早朝时大闹。   现在真的揭出丑来,谁也控制不住事态的发展。   严嵩忽然间觉得有一丝害怕,朝堂里的水实在是太深了,那种无力感又出现了。   现在想想,最初的时候,他想着做了官以后就安稳当差,上头交办的差事尽力做完,总归要得一个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的结果。   但真的当了朝廷的官,就有一种划一个小破船大风大浪下行驶的感觉,即使你想安稳,一个浪头下来可能连尸骨都不见了。   “……若是如此,老师这案子其实也不必查了,陛下最关心的部分还是毛语文在负责。”严嵩讲话没都没了锐气,仿佛是苍老了几岁一般。   想想也是,赵慎初入京师,皇帝哪里会像信任毛语文一样信任他。   但赵慎却又是摇了摇头,“不,这个案子还是要查。”   “还查做什么?”   “因为查这个案子是圣旨交代,有用没用都得查。至于朝堂上的事,知道了……也当不知道。”   这中年男人此刻已渐渐放松下来,“你是否觉得既然要查,那为师就是说了半天废话?不然。只有知道了,才能趋利避害,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很容易一头撞到南墙。”   “那么,如果查不出结果,陛下是不是会觉得老师才能不显?”   这倒是个问题。   赵慎的确可以装出努力的样子,可最后没东西,总归是没有表现。   这师徒二人相互配合,倒是也在慢慢接近最优办法。   中年人喝了一口热茶,“为师曾经是南赣巡抚,虽说不是江西巡抚,但到底是个巡抚。鄱阳詹氏做的事,我心里大体还是有数的。这个时候,陛下不在乎詹氏、百官也知道自己上当了,也不会去在乎詹氏,所以詹氏成了一个弃子,那么我便在上面加一把火。”   说做就做。   赵慎马上就回书房磨墨上疏。   而且这把火要往皇帝的心里烧。   ……   ……   朱厚照看到奏疏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拿到之后他就引起了重视,马上召集内阁和军机处议事。   “鄱阳詹氏是海商,常年做的走私瓷器的生意,尤其这三五年、不知道为什么更加猖獗,无所顾忌。这些,你们都知晓了吗?”   当初詹秀山是要搞梅可甲的,所以才盯上了梅怀古。背后的缘由就是利益冲突,这没什么难猜。但一直没有证据。   这次这个证据是赵慎拿出来的。准确的说,不是证据,而是证人。   毕竟走私这种事,你总不能说我是听说。   “赵侍郎奏疏中提到的原饶州府同知徐树峰,因为曾经试图揭露走私罪状,被詹氏及其同伙一纸奏疏送进了大牢!而且就是弘治十六年的事,当时朕虽然还是太子,但也在监国!好啊,竟然有人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今日你们该不会还要劝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李东阳启奏:“陛下,此事蹊跷,务要查证清楚,若是有人胆敢如此歪曲事实,欺瞒君上,朝廷法度必不能饶他!不过,微臣以为这毕竟还是赵侍郎一家之言,所以倒不如行堂堂正道,把涉案之人全都捉拿对质!”   “是。朕就是这个意思,这不仅仅是走私了,他们这是在欺君!”   杨廷和建议,“陛下,要不要传旨给毛副指挥使?他正好在江西,正好一同查办此案。”   “准奏。”   朱厚照这两天正好在想呢,   其实开海是要配合着打击走私一起的。   就是不能让你们还安安稳稳的走私,然后对我的市舶司无动于衷。不,要追踪他们、找到他们然后消灭他们。   即便无法完全杜绝走私,也要增大走私的成本。让更多不愿意冒险的人,回到朝廷的官方渠道上来。   现在詹氏这一点暴露出来,正好可以揭开,揭开一家,就要一直揭下去。   这个枕头送得太及时,而且恰到好处。   刘瑾就看出来不对,怎么赵慎不去查是杀了詹秀山,却往宫里送这种东西?   等到了晚上,刘瑾就在皇帝耳边言语,“陛下,那个赵侍郎……似乎是个妙人呐……”   朱厚照正在批阅奏疏,他不抬头,一边写一边说:“这件事,知道了也当不知道。”   皇帝有自己的意图。其实从当太子监国,但如今做皇帝,他在这个位置上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了,有时候碰上这样一种妙人,也是一种乐趣,过早摊开其实就没意思了。   所以他要看下去,看这个赵慎最后能做到什么程度。 第二百九十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王守仁最近在福州官场搞出了不小的动静,他这个临时走马上任的知府手底下一共是10个知县,这段时间以来,这10个人没有一个能得安生的。   反正是隔三差五就被王守仁叫过来,然后手持大明律严令他们必须尽快征收税粮。知县自然可以以各种理由推诿、阳奉阴违,但上司要骂你,这总归是可以的。对骂就是以下犯上了。   王守仁是总督带来的人,真的追究以下犯上起来,只要总督点个头,知县就可以下狱了,不用上奏朝廷。   所以10个知县轮流挨训,   于是乎这帮人每天都是先在心里骂一遍王守仁、然后挤出笑容去知府衙门挨骂。   等到几个人在一起一商量,都会不约而同的呸一句:看你得意到几时,就是要急死你!   又过了几天,其他府、州也都大约听说了这个情况。   “听说那新来的知府,急得都要火烧眉毛了。可长乐县、屏南县、福清县这些地方,没一个真的能收到税粮的。我看他呀,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只知道使蛮力,结果是动静搞得大,效果没几分。”   福州的情况,建宁府孔瑞、延平府鲁孟广其实也是在看,福州要是搞不下来,他们这些府更加困难,完不成任务那就是正常的。   即便总督、布政使怪罪下来,那也有福州在前面挡着。姓王的是你们自己人都征不到粮,说明确实有困难,不是我们这些人不配合。   鲁孟广心情怡然,“这个人我知道的。南京兵部尚书王华之子,弘治十二年刚中了进士,就被贬去贵州当了驿丞,赖其父辈之荫,这才恢复了兵部主事的职位,看起来是年纪不小,其实压根没什么为官经验。想当初我们刚来的时候,遇到明里配合、暗里反对你的知县都会头疼,现在所有人都跟他这么搞,他当然着急了。”   这话说出来,确实很符合逻辑。   过往的经历、现实的表现……完美契合。   所以屋子里氛围还是相对轻松,虽然说他们都是如临大敌,但也不用时时刻刻都搞得很紧绷,遇到好消息还是要笑笑的。   张逸闻算是比较克制的了,他说道:“陛下英断之主,派人前来福建,应当也不是随意简派,此人究竟如何,还是要继续看下去。”   建宁府知府孔瑞则颇为自得,“总之,先这样拖上一段时间。如今夏粮收不起来,一天不急、两天不急、三天总会急。到时候总督也好、布政使也好,他们无法向陛下交代。陛下就会想起之前那么多弹劾丰熙的奏疏。一旦陛下怀疑他们,他们便死期将近。”   这样计划,其实本也没错。   而另外一方面,眼下已经是八月,京师七月发生的事,基本上福建也就会知晓了。   众人说说笑笑之间,   忽然进来一个小厮,小步快走的模样,看起来略有焦急,他摸到张逸闻的身边,凑着耳朵说了一句什么。   孔瑞和鲁孟广都在喝茶,做出不在偷听的模样,而且确实也听不到。   但只听‘夸嚓’一声,张逸闻整个人站起来然后又倒了下去撞到了放在身边的桌椅,呼啦啦的声音不断,引来孔、鲁二人的注意。   等再抬头看张逸闻时,只见他脸色发白,嘴唇颤抖,面带惊恐,而且方寸大乱。   “张老板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是王守仁做了什么吗?”鲁孟广呵斥了一下那小厮,“快扶你家老爷起来!张老板,你不要慌神,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与我们讲!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人。人被抓了!”张逸闻声嘶力竭,仿佛身体里的力量都被抽走一般。   “谁?谁被抓了?”   “京里的人!”   孔、鲁二人对视一眼,京里的人?   京里的人被抓,张逸闻却如此反应……难道是?   “是太仆寺寺丞?!”   张氏的族人张逸天!   这人是个四品官,而且太仆寺在当今圣上的治下实际权力不断增长,里面的官员都在皇帝的视线之内,只要表现的好,前途是不会差的。   就像前任太仆寺卿梁储,现在已经是吏部左侍郎了。   相比起来,孔瑞和鲁孟广这同样的四品官就比太仆寺寺丞差多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多少知府知州,有几个是皇帝知道名字的。   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家里出了一个在太仆寺任职的官员,那妥妥的可以为家族保驾护航,不会有一点问题。   因为地方官都会考虑此人将来会不会升官这种问题,一旦他摇身一变,成了太仆寺少卿,或者什么侍郎,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张逸闻声泪俱下,“除了是他,还会有谁?!”   孔瑞急问:“可知道是因为什么?如果不是大错,应当可以想办法补救。逸天兄就在太仆寺任职,里面的同僚大多相熟,且他平时待人大方、又讲义气,这个时候过去求的话,也不是没有转机。像是太仆寺卿、少卿这些都是陛下常召见的官员,陛下也信任他们,如果能由他们去求情的话,逸天兄说不定可以转危为安!”   “不错!”鲁孟广也附和,“张老板先不要急,总归是要把问题搞清楚。还有这个消息也要再次确认。太仆寺陛下非常重视,能够选进去的官员也都是才德兼备的,自古明君爱惜人才,逸天兄更是行事稳重,况且是不是真的眼下还不知道呢!”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张逸闻连续嘀咕着,刚刚那一瞬间他也确实是慌了神了。   毕竟这个事情太过晴天霹雳,张逸天一旦被抓,那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整个家族都会受其连累。   生意会被其他有官方背景的人抢夺……   他本身也不太可能,再以今天这样一种姿态和堂堂的朝廷知府对话。   说实话,他就是一个商人,不是张逸天,少了官府的背景,他凭什么在这里立足?   张逸闻问身边的小厮,“你再说一遍,消息是怎么讲的?大老爷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那小厮也害怕,哆哆嗦嗦的讲,“咱们的人只说大老爷被抓得很突然,具体因为什么也还是在打听。而较之以往大老爷其实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无非就是上了一封弹劾丰熙的奏疏。至于是否准确,小人无法确认,小人就是将咱自己说的话再转述给老爷听。”   张逸闻脸色不轻松,这事儿不像是假的。   传错什么,都不可能传错这种信息。   “这个丰瘸子!”张老板狠狠的敲了一下木桌,“一定是他在陛下那边说了什么。蒙蔽了陛下。他这是公然的报复!一个堂堂的布政使竟然做起了这种事!”   孔、鲁二人听闻也是心惊,“丰瘸子也太不留情面了,即便他是侍从室出来的天子近臣,但行事作风也不该如此霸道,便是一点儿不合他的意,便要将人打死?”   “现如今更是他说什么、陛下信什么。为人臣子,有此盛宠本应当规劝陛下减赋税、款刑罚,他倒好,竟然挟私报复。张氏与其有恩怨,他便报复在京师的逸天兄。可福建和远在京师的逸天兄有什么关系?心胸这般狭小,必是奸佞之辈!”   他们几人这样胡乱喷了几句,但是情绪解决不了问题。   张逸闻想来想去,还是冲孔瑞、鲁孟广拱手,“孔府尊、鲁府尊,族兄被抓之事,还是恳请两位勿要外传。若是能够有帮得上小人的,也恳请两位府尊施以援手,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若是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小人也绝不会推辞。”   这话已经很露骨了。   孔、鲁二人自然是摆官架,轻轻唔了一声,“京师中,我也有些同窗。我先书信一封吧。若是能帮得了的,那自然是要拉一把,相互扶持,本是应有之义。张老板,要不今日便先到这里,我们就先不叨扰了。总之,大事不要慌乱。”   他们两个提了这个‘让他慢慢去忙的’借口离开,但实际上已经有一种距离感出来。   不管孔瑞和鲁孟广说得多么义薄云天,张逸天忽然在京师被抓的消息,实在是有些惊人。   因为时机太过凑巧。   这两个人走到外面,还要再演绎一番。   鲁孟广说:“孔兄,依兄弟看,张逸天这回是凶多吉少,要是哪天想要去总督府衙门了,可要记得拉兄弟我一起。”   孔瑞颇为无奈,甩着衣袖说:“山雨欲来的时候,你还要和我互相猜忌?!”   “那这里,你打算怎么办?”鲁孟广努了努嘴巴,示意屋子里面的张氏的。   他们的心思很简单,张氏似乎要出事……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时候谁去救他?   “先暂时这样,咱们太过分,他交代我们也会很快的。想个法子再说吧。”   张逸闻这边也一样心思复杂。   京里这个时候传出抓人的消息,这是明显的朝廷对张氏有意见。张逸闻笑了笑,他想得太自大了,朝廷怎么会管他一个小小的商人之家?   失去了官府的力量,接下来他会在哪里都吃不开。孔瑞、鲁孟广也不是什么好人,估计心里想着怎么脱身呢。   这个时候,张逸闻想到了布政使衙门、想到了总督府……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上谕问天下   对于张逸闻这样千千万万的商人来说,光想到布政使衙门和总督府是没有用的。   因为他们进不去。   不管实际上是不是地方宗族把持了所谓的民间力量,只要不是总督主动想见他们,那么他一辈子也见不到浙闽总督这样的高官。   哪怕就是知府,其实也有他那个京师族兄的面子在里头。   现在最关键的人出了事,张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过不了几天,消息传开,那么伸向他的黑手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不过也不是就是说他在这个关口立马去向丰熙倒戈,结果就会很好。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商人怎么可能哪那么抢手,仿佛一省之长就在等着他。   这其中,两层不得不考虑。   其一,张逸天在京师到底是怎么被抓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是其他的事情,这个时候倒戈,然后囫囵吞枣的事情一股脑全说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而且还把张逸天给卖了。   本来人家没啥事,或者人家自己还没交代,又或者人家在京师能量大,总之一句话,就是张逸天会不会转危为安还不得而知。可不要张逸天在京师守口如瓶,结果家里人就先全部交代了。   说到底,真的拿出真金白银去倒戈这个选择很难,人,总是会对更好的结果心存幻想。   其二,张逸天变得有问题,那就是张氏有问题。这个时候,张氏其实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不管是丰熙还是王鏊都不会接这个烫手山芋,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京师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皇帝是出于什么原因把张逸天给抓了起来。   张氏倒戈,做出很大牺牲,其目的必然包含要救出张逸天。   因为如果救不出这个人,对于张氏来说其他所有的选项都毫无意义。没有保住半条命的说法,要么继续辉煌,要么回去当贫农,甚至还小命不保。   可要救张逸天?谁敢打这个包票。   所以这个时刻对于张逸闻来说是极端煎熬的,他的心情也很难说,对官府的憎恨有、对过去选择的懊悔有。   而丰熙是听到有人禀告说张氏宗族的好多家店铺忽然关闭,才开始知道京里有个四品的小官被抓了起来,否则他都不会关注到这一点。   除了张氏以外,   福州城内其余几个家族顿时慌了神。   张逸天求见不了丰熙,但是不代表其他人不可以。   一向和张氏同进退的郭氏第二天就去了福州知府衙门求见,等到他到了,才发现在他之前已经有个人在了。   有身穿官服的,也有穿着粗布麻衣的……有些是知县,有些是大户。   而其他各家的老板也都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郭氏的郭方振。   他怎么来了?   这帮人互相之间大诉苦水……原来是王守仁似乎想来硬的。   “新任王知府不是单枪匹马而来,他的上头有布政使、总督,昨日,知府衙门里的人都和我们说,这个王知府急了,开始去按察使衙门借兵了。这是要干什么?”   如果一个外来官员到地方容易被架空,那朱厚照就派一群……行政、军事都在手中。原来还有个按察使会掣肘丰熙,只要感觉不合适,那也一并换掉。   还真就不信了,就当朝廷的官不是个官呗?   眼下是到了明末不成!朝廷的统治还没有瓦解到这样一种地步吧!   ……   ……   “这么说,王伯安这个法子,还真的有些用?”   丰熙笑了笑,“连番恐吓,多少是有些用。大部分人也不是要拼命的架势。不过并没有彻底的解决问题,还是有些地方、有些人顽固不化,觉得咱们拿他们没有办法。”   王鏊摸了摸胡须,“只要不是铁板一块,就是王伯安大功劳一件。至于剩下的也不用急,当初陛下的意思是要将打击走私和开海联系在一起。本官已经听说,京里有了动静。谁要是冥顽不灵,到时候自有办法。”   “再有,本官已向京师行文,请求陛下将福建今年的税粮暂时抵作军需粮饷的储备,若是有变,即刻可用。若是有惊无险,那么该做何用就做何用。这样哪怕只收取部分税粮,于子初那边也当够用了。事后大局已定,那些拖欠税粮的账再和他们慢慢算!”   最主要是,这帮人打着税粮不缴纳,然后让朝廷怪罪他们二人的算盘落空了。   事后,王鏊怎么样也会将福建该缴纳的税粮收齐。   “就地转为军需粮饷这个法子好。”   不到福建当地,就不知道会遇到这个问题,不遇到这个问题,就想不出这个办法。   总之福建大局能稳,对他们来说应当不是问题。   “部堂,浙江那边如何?”   在封建时代,福建的地位和力量都不如浙江,浙北毕竟还有大片的农田适合种地,湖州府、杭州府这些都要比福州府要好。   尤其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不是说着玩的。   而且浙江的进士多,就是在朝当大官也有。   “一切都还是要等真的开海令下来才知道。”   不管是什么宗族也好、淮王也好。   朝廷的架势已经摆开来了,有没有胆量真的实打实的对抗,这才是更为关键的。   在这样的等待中,时间其实过的很慢,但再慢,夏天还是会变成秋天,树叶会逐渐枯黄,天气会逐渐变冷。   时间在流逝,各方人士再猜测朝廷的动向。   九月时,浙闽总督王鏊去了一趟杭州。回来之后开始有一些消息传出来,是从总督府出来的。   据说浙闽总督亲自去杭州乃是为了督办当地官员,批评了沿海州府商人私自出海之象既乱又多。   九月中旬,司礼监忽然向浙、闽两省及整个大明天下转送一道上谕,   它不是圣旨,而是一个发问,问得就是市舶司该不该撤。   上谕问:“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浙闽两省七山两水一分田,朝廷海禁一严,百姓无所得食,则转掠海滨,或私下诸番贸易香货,因诱蛮夷为盗。罢市舶后,利孔在下,奸商外诱,岛夷内讧,海上无宁日矣。海禁禁之愈严则其值愈厚,而趋之逃亡海外者愈众。朕欲借此问天下,若百姓衣食无所出,如何不相率而勾引为盗?” 第二百九十二章 圣旨:开海!   皇帝是在九月十二日的经筵之上提出这个疑问的。   经筵之制源远流长,但本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对经筵并不推崇,洪武年间曾有晋王府右傅桂彦良陈言君前,曰:今当大兴文教之日,宜择老成名儒,于朔望视朝之际,进讲经书一篇。   老朱家但凡有点性格的皇帝都带点‘混蛋’的味道,朱元璋更是其中‘佼佼者’,所以对于这个进奏,朱元璋没有管。朱棣同样如此,但太宗时期也有经筵日讲之制。   只不过真的形成一项正儿八经的制度,是英宗正统时期。因为英宗少年登基,所以杨士奇等臣子为了教育好他,相互之间一商量就把这事儿给定了。   到朱厚照这个时期,经筵渐渐成为一种国家礼仪性的活动,从内阁大学士、到各部尚书侍郎都要参加,规模大、规矩多。基本上是形式大于内容,逐渐演变为一种告诉群臣和百姓,皇帝正在进学的政治活动。   朱厚照不是特别喜欢。   日讲还可以,因为礼仪没那么多,平时他自己就会召集大臣,听他们讲许多东西。似经筵这种制度令人厌恶不错,可学习本身还是需要的。   此外,经筵分春讲和秋讲,春讲每年2月开始,5月结束;秋讲每年8月开始,10月结束。但今年二年那个节骨眼,朱厚照就没理这个奏疏。   至秋初,左副都御史章懋又进奏,说:三代以来,汉唐之盛,宗社赖安,皇图永固,其根本在致力圣学。自古圣贤之君,未有不学而能致治者。陛下既有立中兴之志,岂有拒经筵之理?   这样经筵就又被提了出来。经筵每月三次,分别于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举行。   所以这才有九月十二日的上谕之问。   这是震动人心的一问,不是说群臣给这样问得茅塞顿开,而是朱厚照点了一个火药桶。   九月十三日,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纷纷给皇帝上疏。   有此一问,再加上浙闽之事,谁还不知道皇帝心里打得是什么算盘?   但在许多人看来,那两个字是提都不要提。   海禁,是祖制!   就这五个字,能够压垮一堆理由!   午朝,奉天门外,御史何述林、包履敬、左抱一等跪成了一地,六科给事中也接连呈递奏疏。   东西到了朱厚照面前,他都懒得看。   里面什么内容还要想?   “……洪武三年,太祖皇帝罢太仓黄渡市舶司;四年,颁布‘片板不得入海’之禁令;七年,撤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广东广州三市舶司;二十三年,再伸禁外藩交通令;二十七年,禁民间私买、私卖海外舶来的番香、番货;洪武三十年,严令濒海居民不得私自出海通蕃!且太祖皇帝明谕,海禁为定制,后世之君亦不可轻易改废!臣等愚笨,不知所说‘海禁禁之愈严则其值愈厚,而趋之逃亡海外者愈众’是何含义?”   朱厚照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太子,不会说在祖制面前一点力量都没有。即便有人当庭大呼,他也不会有什么心理波动。   这件事他必须要做。其实朱元璋讲话还是很管用的,毕竟开国皇帝,但为什么他三番五次的重申禁海令?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禁不住?   再厉害的皇帝也不能让一个地区的百姓守着不好耕种的丘陵地区等死吧。   与此同时,军机处杨廷和已经小迈一步,“濒海之民倚海为生,捕鱼贩盐乃其业也。海禁之后,渔盐之道为朝廷禁绝,逃海为生者万计,如此浅显的道理,何御史怎么还问陛下是何含义呢?!”   “陛下!”御史何述林花白的胡子被震的发抖,“太祖时期,东海就有日本国,其国小却诈,当年就有暗通奸臣胡惟庸,谋为不轨之举,太祖皇帝禁绝海禁,乃是绝倭寇于海上!如今陛下放民出海,就是将大明万里海疆曝露于倭寇之前,到时海警四起,所遭殃的百姓又何止万计?!”   接着,他又直指杨廷和:“如此鼠目寸光之语,尔安敢陈于君前!”   杨廷和立即反击,“鼠目寸光?何御史怕是更适合这词!海疆就如北境,中原王朝与北虏之争互有胜负,可汉武胜匈奴、唐宗胜突厥,难道靠的是长城吗?!明君在朝,励精图治,又有什么可怕?还是说一个小小的日本国,就让我大明的御史吓得花容失色!”   花容失色这个词有些狠。   朱厚照都忍不住挑眉。   这个成语一般不怎么形容男性。   换句话说,杨廷和是骂人家像个妇人。在古代,这可是很侮辱人的话。   “杨廷和!”何述林气得直呼其名,胸膛连续起伏,“朝堂大事不是你逞口舌之利的地方!海禁是祖制,你诱利陛下违法祖宗法度,其心可诛!一旦倭患因此而起,你就是千古的罪人!”   朱厚照这时候开口,“朕是皇帝,紫禁城出去的圣旨皆是朕的意思,若有罪,是朕的罪,若有功也是朕之功。何御史,理可以辩,话可以说,但是不要恐吓。否则,就与骂街无异了。”   很多大臣敢怒不敢言,皇帝嘛,肯定是要偏袒杨廷和的,毕竟这是一力提拔的大臣。但海禁是朝廷上百年的国策,事关重大,绝不可以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改了。   “启奏陛下,微臣有话要说。”   朱厚照定睛一瞧,原来是都察院都御史张敷华。   “张总宪请讲。”   “微臣想请问陛下,重开市舶司,濒海之民,难道就有活路可寻吗?”   “此言何意?有无相易,邦国之常。元朝时市舶极盛,沿海百年无患!盖因海外所用货物,有资于我者,大明所产货物,有需于外者,相互沟通有无,则百姓赖有一业可活。这若不是活路,又是什么?”   “既如此,朝廷便是重商,而非抑商。重农抑商不仅为本朝之策,亦为历朝历代之国策。中原万里疆土,生民兆万,所食皆为农。务农者居十之八九,则衣食足而民无所困苦。若是市舶之后,百姓渐至厌农趋商,及至农夫日少,不务耕种,以机为田,以梭为牛,再有商人逐利,改农田而为木棉……到那时天下税粮日少,府城尽是旦暮庸作的游手浮食之民,地方岂不有土崩瓦解之势?”   朱厚照眉头直跳,所谓‘旦暮庸作的游手浮食之民’,就是说不种地的都是游手好闲的!   皇帝缓缓站起了身,“张总宪。”   “臣在。”   “你说种地这么重要,你怎么,不去种地啊?”   张敷华脸色一白。   一旁的左副都御史章懋立马进言,“陛下!农为本,商为末!重本抑末关系江山社稷。陛下为一国之君,一言一行皆为内外观瞻。臣请陛下慎言,农本商末,绝不可乱!”   皇帝刚刚那句话出口,李东阳、谢迁这样的阁臣都听出来味道不对。   因为……有些动怒了。   甚至于有当年皇帝还是太子时的那种感觉,就是诡辩。   一句‘你怎么不去种地’,你怎么回答?   你说我不愿意去?那不行,说明你贪恋权位。   你说你愿意去,那好了,照这位的脾气,接下来肯定是说:那你去种地吧!   次数多了,李东阳也就有了经验。   皇帝的脾气必须顺毛捋,你和他呛起来,那今天必定非常难看。   “张总宪!东南沿海百姓有不少都是以机为田,以梭为牛,他们一样是大民的子民。再者说,浙江十分有七分是山,福建更是有八分之山,朝堂诸公都说要百姓去种地,百姓哪里有土地可以耕种?陛下一代仁君,始终忧虑的皆是那些无地的农民。”   “朝堂争论,要解决问题。陛下爱民如子,心系浙、闽两地百姓。各位若有不同意见,总归是要说说如何让浙、闽无田的百姓活下去。如此,方可解君之忧!”   朱厚照听了之后,忍不住翻白眼,这话才像是人话。   “臣附议。”谢迁跟上,“务农者要十之有八九,可浙、闽两地却只有十之二三的土地,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非也!若是朝廷开驰海禁,乡土贫民必定大量逃亡于海上,那么想必佃户都要不足了,光有货物,没有粮食,这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   朱厚照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定睛一瞧原来是刚刚一直在说话的御史何述林。   “啪!”   皇帝也不管是什么,拿了手边放着的一本奏疏就往那家伙的脸上砸去,“什么叫乡土贫民必定大量逃亡于海上?无地无粮,百姓不该逃吗?!是你,你逃不逃?!既不给百姓活路,又不让百姓逃亡,就是困住他们,要他们给你当便宜的佃户是吧?!”   “朕登极以来,战战兢兢,凡事皆以江山社稷、大明百姓为重,从不敢有一刻稍忘为君之重。以此乞求上苍怜悯、祖宗保佑,希望我大明能够年年风调雨顺。却不知是何处德政不修,有了你这么个寡廉鲜耻的东西!”   “你何述林口口声声的天下苍生,可是你心中无半年对百姓的同情怜悯。浙江、福建那些贫苦的百姓,他们说不定日日夜夜期盼着朝廷诸君能给他们指一条活路,若是他们听到大明的朝堂上、大明的官员原来是宁愿叫他们贫苦!他们心中是何感想?!”   “还有你们!”朱厚照指了指这帮大臣,“你们都没说话,可心里面难道就和他不是一个想法吗?百姓……百姓在你们眼中究竟是什么?”   “陛下息怒。”   朱厚照背过身来,深呼吸了几下才渐渐平息怒火。   随后出声,“御史何述林。”   “微臣在。”   “你愿意去当贫苦的百姓吗?”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亦不失为一桩乐事。”   朱厚照笑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能够悠然见南山,是人家家里有钱。   “好好好。”到此时,他已经不激动了,“大明的百姓是朕的子民,你这样对待他们,朕不忍心。不过朕今日不怪罪谁。朕只是想让你们明白朕的心情……张敷华、何述林,你们两个都有儿子,从今日起,你们将他们遣返为原籍,列为大户的佃农,朕会下旨通令布政使、知府、知县,谁要是敢照拂一二,按欺君处置!”   “尤址!”   “奴婢在。”   “你一向是老实的,找些东厂的番子去盯,各级官员有不遵圣旨、阳奉阴违者,皆斩!”   尤址这个人,很多大臣也熟悉的。   从外面调进宫,从来都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由此可见,皇帝是真的要让张、何二人‘感同身受’。   至于张敷华、何述林二人,他们确实开始脸色惨白了,自古以来也没有哪个帝王采取过这样的办法。   尤其张敷华,都一把年纪了,说句不好听的,有时候希望都在儿子身上,结果却忽然弄出个这样的结局。   主要是他还有夫人、还有老母亲,真的把这个消息带回去,府里何日能得安宁?   “陛下。”张敷华跪了下来,“雷霆雨露,俱为君恩。陛下惩处于臣,皆是臣之错。只是臣上有八十老母……”   朱厚照直接打断了他,“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朕不知道你读了一辈子的圣学,读了些什么。你有八十老母,那些人有没有?叫别人去当佃户,说得容易。叫你自己的儿子呢,又是何心情?不必多说了,回去照旨办事。”   皇帝在朝堂之上大发雷霆一事。大约在10月份才传到浙江,官府、民间听闻,一时震惊。这个时候秋粮也已收的差不多了。   而王鏊也接到了圣旨,正儿八经的开海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闻自弘治初年以来,天下大治,文物渐繁,资用亦广,海外诸蕃三年一贡、限其人船,所易货物岂能供一国之用?且闽人濒海而居者,大抵非为生于海则不得食。一切禁罢,百姓何以为生?国朝初年,蒙元退守大漠、然其根未断,东南亦有张士诚等反民出海为寇劫掠地方,因而有海禁之令。然今日,浙、闽两地无田百姓众多,太祖高皇帝爱民、惜民更胜朕万分,假若高皇帝亲临,仍禁海耶?是以朕祭告天地宗庙,决意重开市舶!只因官市不开,私市不止。若从严而禁,则商转而为盗。反之,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尔总制浙闽两省,务要以百姓为重,妥处海禁开驰事宜,不得贻误,戕害生民!钦此!”   总督府等这道圣旨都已经等了三个月了。   今日之后,王鏊就有了大义。他的身后也是一帮从京里来的人,所有人都等了很久。   多年成败,在此一举!   “传令下去,浙江宁波府、福建福州府、泉州府俱设市舶司,此后,与海外诸蕃之商贸皆从官市流通。再有私贸者,依律重处!”   这些之前都已经安排过了。   布政使暂时帮着处理市舶司事宜,按察使着重查处走私商人,都指挥使严守大城、要道,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要闻令而出! 第二百九十三章 要是有本事就清君侧!   自弘治十八年七月朝廷在浙闽设总督以来,所有的动作加起来的影响都不如这一封圣旨。私下里的消息渠道传得再多,可大部分人还是不会轻易相信朝廷会轻易更改祖制、国策。   朱厚照做的准备是很充足,但从来没有觉得之后的波浪滔天就不会出现,一切可以平稳丝滑的度过。这种顺利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九月,京师上下最先得到朝廷要开驰海禁的消息,满朝文武哗然大惊,京师官场闹得鸡飞狗跳。   奏疏如雪花一样往宫里送,如果不是朱厚照有后人的定力和决心,他不仅会怀疑自己决策的正确性,更会担忧自己的安全。   好在前者在现在的朱厚照身上不存在。   而后者?上直亲卫经营了好些年,其中百户、千户等校官都从军学院所出,没有停粮停饷,至少发生军队哗变的可能性无限的小。   由此,才能继续坚持,否则开海令大概在此时也就停止了。   然而强行推行,很快也引发了动荡。   朝堂里,一向很少在朱厚照耳边呱噪的勋贵也开始异动,保国公、定国公、武定侯等连续递条子要见皇上。   尽管效果不好。但勋贵们胆子大,虽说皇帝他们是不敢怎么样,但是杨廷和这些人的门,他们还是敢找上去的。   这样一来,京师里竟然就有些乱了起来。   九月十八日,皇帝在连声的反对下,丝毫没有要收回成命的意向,去拜见的老臣,不管是在御前哭喊、还是激动,皇帝始终不改其意。   这样下去,圣旨去了浙江,浙江的官、兵开始推行之后,一切不就做起来了吗?   至于说集体劝谏,朱厚照掌握了六部九卿中的大多数,再加上弘治十二年左顺门之变在前,很多人心里都有顾虑。   各种挣扎、考虑之下,倒霉的就成了杨廷和。   像武定侯郭良,他领着侯府的家丁人马去堵杨廷和的门,上百壮丁把一个小小的杨府围得水泄不通,并且直言:   “朝廷之中有奸佞之臣!绝不能让这些人左右了圣意,败坏了东南沿海!杨廷和,你是本朝的最大罪人!”   京师里,百姓众多,人多眼杂,连日来发生这种场景,那真是叫满城风雨。   已经掌管锦衣卫南镇抚司,并且代理副指挥使的韩子仁紧急调了锦衣卫来援,他旁得不管,到了之后先叫人传话,那意思杨廷和绝对不能出来。   随后他面向武定侯。   侯爷可不是一般人,郭良斜眼看着韩子仁,“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挡在本侯的面前?”   韩子仁不敢托大,低眉说:“下官自然不敢挡住郭侯爷。只是下官想提醒郭侯爷,杨介夫公是军机大臣,朝廷命官。郭侯爷若有不满,自可去君前详奏。如今带了人到这里,难道是要强闯杨府吗?”   “本侯不仅要闯他的府,还要打他的人!”   “郭侯爷!”韩子仁提高了音量,“擅殴朝廷命官,这可不是小罪!”   “那是你们锦衣卫,死了个詹秀山就闹成那副丑样!武定侯是太祖皇帝亲封,打一个奸佞之臣有什么?再说本侯也是为了大明,为了陛下!”   韩子仁知道自己搂不住这些勋贵,所以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派人到皇宫里禀报。   朱厚照这几日给吵得脑袋疼,老实说,如果他不是后世之人,开海确实推进不下去,谁会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时候还坚持己见,这得固执到什么程度。   听到又出这么一档子事,他也有些火气,“刘瑾,还是你去吧。将武定侯带过来。”   “是。”   这边还没完事。   那边又来了个小太监,跪下就说:“陛下,太后说想念陛下,若是陛下得空,请去坤宁宫一叙。”   其实哪有什么叙不叙的。   等到了坤宁宫,张太后没讲几句也说到开海的事情。   当然,她讲得很柔软,说:“照儿自小聪慧,治理国政也是异常勤勉。原来先帝在的时候,就常夸照儿,说照儿可为一代明君。本来母后也不应讲这话……只不过近来好像好些家都来坤宁宫念叨,说照儿要把海禁的祖制给掉过来,放沿海的百姓都出去,这会不会出什么事儿?朝廷选了好些个人才,照儿有时候也要听听他们的才是,那些都是老成谋国之人,这么多人都一个意见……总归是有些道理的。”   朱厚照没有说话,他等张太后全说完,还停顿了一下才说:“母后,外人再亲,不如儿子亲。儿子做事情,肯定有其道理。外朝的那些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很多时候想讲也讲不清楚,母后听了说不定还头疼。儿子想说的是,往后不管母后听到了什么人说什么话,或者他们再来,恳请母后劝他们能支持朝廷。”   “而不是反过来让儿子这个皇帝听他们的。母后想想,那些人在做什么?不就是想通过母后的身份来压儿子吗?且不说这件事该不该改动。若是这次儿子真的听了母后的,往后这皇帝也就没法做了。因为从此往后反正只要有什么事情,那便往坤宁宫来说。儿子以为,皇帝的君威不在,远比其他的事情都更为严重。”   这话说的不软不硬。维护了母子孝道之义,也把自己的坚持说了出来。   如果张太后足够聪明,她就应该明白,其实朱厚照真实的意思是说:不论是什么事,今天你不该开这个口。   朝廷内外争论严重,这个时候太后出来一句话把事情搞定了,把皇帝压下去。这在政治上对皇帝的威信是个巨大且致命的打击,越是大的事情,越是如此。   反倒是一桩小事,如果皇帝妥协妥协也就算了。   但朱厚照不是很确定张太后能不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照儿不可胡说……就这么一桩事,怎么能说皇帝都做不下去。这个话,太刺耳。”张太后往回找补,显然是说问题没那么严重。   “母后,这次所有的人,儿子全都已经派出去了,王鏊、杨廷和……他们也都担着干系,如果这个时候走回头路。他们就没有活路了。他们没有活路,往后儿子使唤谁、谁就和儿子打打马虎眼,十分的事只做两分,还有八分都留给自己做退路。朝堂上人人如此,就是还当着皇帝,也不是一个可以一言九鼎的皇帝了。”   朱厚照觉得她没听懂,所以又解释了一番。   张太后这时候大约渐渐明白过来,“听照儿这样说……这件事已经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了。”   “是。所以母后要劝他们。到了这个时候,皇帝是不能错的,哪怕是错的,那也是对的。”   “那是自然,照儿是一国之君,怎会犯错?”   “既然如此,母后不该劝他们支持儿子吗?”   张太后一时语塞……   怎么话又给说回来了。   朱厚照没有想过要挑战‘孝’这个字,在这个年代的道德环境下,那么做实在太蠢,也不可想象。反正能忽悠,那么就先忽悠。   另外一边,太监们也来禀报,说武定侯已经入宫了。   张太后看皇帝忙碌,也就不好留人。   出了坤宁宫,朱厚照就沉着脸,一路上脚步极快,完全不等人。   所以很快便到乾清宫,一转进去就看到了武定侯郭良。   他是第五代武定侯,第一代武定侯名为郭英,濠州人,是淮西二十四将之一。算是最早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人,最早还负责朱元璋宿卫。朱元璋称其为郭四,对其非常信任。   郭英本人也忠诚可鉴,在洪武年间,朱元璋几次清算功臣,郭英都安然无恙,本人也是善终之局。   这一代的武定侯郭良是弘治十五年承袭爵位,算下来也没几年。   郭良人在乾清宫,听到脚步声之后,还偷摸朝外面看了一眼,结果就看到皇帝紧紧皱眉瞪着他,他吓得心里一惊,急忙低下头。   “跪下!”   也就在此时,耳边传来惊雷,原来是皇帝一句暴怒之语。   武定侯在宫外多么耀武扬威,到了这里,还是如小花猫一样。而且脑子正常的人都会看脸色,一看皇帝这个脾气,他啥话也不说,扑通往下一跪。   朱厚照把手里的奏疏扔给刘瑾,大步上前冲着他的脸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愚蠢!”朱厚照直接指其怒斥,“你的祖宗跟着太祖皇帝出生入死才挣来的这武定侯的爵位,他老人家一生谨小慎微,要是看到你这个不肖子孙,估计要气得吐血!”   “朝廷有法度,朕这里也有规矩。该怎么做,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你在一边呱噪?!还带人去杨介夫的府上,朕现在就问你,你要做什么!?大明朝上上下下还有谁在你武定侯的眼里?”   郭良大约是被一巴掌打得晕了,脑子竟一时没转过来,懵懵懂懂的说着自己本来的想法,“陛下!他杨廷和是奸佞之臣啊!海禁是祖制,是太祖皇帝当年定下的。如今却有此等大臣以妖言祸乱,竟然使陛下要改祖制。臣这也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你说朕的身边有奸佞之臣,好啊。《皇明祖训》中也说:‘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你要是有本事就清君侧!”   朱厚照懒得和他讲道理,因为跟这些人讲道理,结果就是吵架还把自己给气一顿。   而郭良就是再不辩是非,清君侧是什么含义他还是听得明白的。尤其是明朝。   “微臣不敢,陛下是误会微臣了!”   “误不误会不重要!朕在这里直接告诉你,朕是皇帝,大明的事,朕说了算。你若是觉得不对、难受,要么回家给朕憋着!要么起兵来讨伐朕,朕就在这乾清宫等你!”   武定侯听了这话,实在是有些发抖。   朱厚照也不想再看他,“滚蛋!” 第二百九十四章 考验在于地方   朱厚照毕竟是皇帝,阻力再大、反对的人再多,只要他以一种坚决的态度推行,至少这件事不会走不出京师。   但那一耳光也让朝廷勋贵和重臣大吃一惊。   朱明皇室向来都和勋贵一体,现如今连武定侯都落得这么个下场,其他人就更不要谈了。   皇权面前没有所谓的真正的反抗力量,尤其到了明清两朝。你像历史上的正德皇帝都闹成那样了,大臣有什么办法?   明朝畸形的政治道德环境,虽然让很多事情变得僵化,但在某种程度上其实维护了皇权,因为人人都要争那个‘忠’字,再加上前面的朝代教训太多、权臣、外戚、藩王……这些人但凡有一点异动,那些沽名钓誉的人就拿你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   而且朱厚照本身是握有实权的皇帝。稳住京师,自然问题不大,尽管闹得非常厉害。   甚至也有死谏之人,山东道御史、河南道御史……再加上京里的科道言官,基本上已经演变到和皇帝开骂的程度。   李东阳和谢迁作为内阁,要有票拟,很多奏疏他们看到了他们心里都害怕。   但这些奏疏,进了乾清宫几乎都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上一道奏疏真要有用,那历代皇帝都是明君了。   所以其实真正的考验其实在地方。   武定侯是感觉自己见到了棺材了,所以开始落泪。天下还有很多见不到棺材的人。山高皇帝远,其实咱们这个民族说好也好,说桀骜、有些人也桀骜着呢。   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士可杀不可辱……反正这种激励着人拼命的话很多,而且上至贵族、下至平民,总有一款适合你。   更让事情变得复杂、且朱厚照无论怎样也无法提前布局的一点,就是公信力。   说的简单些,开海的确对于一些百姓有利,至少他不用一直在土里刨食吃,但是朝廷、官府是没有公信力的。   你说得再漂亮社会上绝大多数人不信,大多数人又是文盲,一年后的好处,不如现在请他吃一顿烧鸡。   这是无知的人,   还有些纯坏的人,他们在这条走私的链条上获利,普通人大概会怕,他们?   出海,走私,这本就是冒险者和亡命者的天堂。   毛语文在江西查到的鄱阳詹氏就是如此。詹氏已经可以说是士绅,因为其家中有官、也经商。如果不是开海,仅仅抓个詹氏还算问题不大,可事情到此时已经变了性质,其他一样涉及走私的士绅,在本能的驱使下开始抱团。   锦衣卫在这样的抓捕中就遇到了困难。   饶州府知府是个叫王升的中年人。尽管锦衣卫明火执仗,他也敢在门前阻拦,一句话。   “拿圣旨来!”   毛语文再怎么样,也不能就这样擅杀知府,所以还真是头疼。   王升似乎底气也足,“沟通外国、私贩禁物,不过是毛副指挥使张嘴说说。本官要圣旨,毛副指挥使没有,要证据,毛副指挥使也没有。就这样,便想在鄱阳县抓几百人?!”   鄱阳有淮王,这些人的底牌也不小。   毛语文难以施行,“王知府,你是朝廷四品官员不错。但我也是锦衣卫副使,一样见得到皇上。王知府今日阻挠锦衣卫行动,等到浙江、福建真抓获了詹氏走私的实据,你也就脱不了干系了!”   “毛副使还是先管管自身吧,本官这条命不需你操心!”   毛语文气急但无奈。   有些时候他也不能什么事都去向上禀告、讨要圣旨。说实话大明朝不知道多少官员想讨一封圣旨,如果人人都能讨到,那国家早就乱了。   江西的情况不大好。   浙江则还行,   主要是这里有一个梅可甲,宁波市舶司成立以后,梅记首先配合了官府,交资料、取印信似乎也没出什么人命。   再有,王琼这个人不是那种纯粹的清流官员,老实说他手脚还是有些不干净。事分两面,这样一来,其实有些话他说了,杭州城里的一些富户反而会信。   “陛下在圣旨里已经说了,大明朝以后由私贸改为官贸。也就是说朝廷允许大家做海上的生意,只不过得按规矩来,你们呢,不用再担着被朝廷查办的干系,朝廷也从中收取一些商税。”   “那不就是花钱消灾吗?”   屋子里的许多商人,都是梅可甲给攒起来的,今日就是官商的见面会。   王琼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虽说话糙理不糙。但糙话王掌柜以后还是少讲。以前大伙儿做得是掉脑袋的事,现在朝廷把这个律法给改了,皆大欢喜不是?”   “中丞。这件事,咱们几人都是无所谓的。”这是个稍年轻的商人,三十多岁,只有嘴唇上面留着胡须,“只不过朝廷开设了市舶司以后,做海上生意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这样每个人的利润就会越来越少。如此,从知县衙门到知府衙门,再到朝中阁老、尚书的宗族,一层一层都会少拿,这才是其中最难办的。”   梅可甲也不动声色的喝茶。   浙江最大的问题确实是这样。   明面上能找得到的商人之家,当然可以拉到市舶司中,巡抚的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   但那些暗里的商人呢?   朝廷说由私贸改为官贸。当然可以这么说。   可多少人会真的听,他到时候就是还是走私,你怎么办?   抓?有些人,背景也一样不小啊。   比如说就是宁波余姚的谢家,皇帝是警告过谢迁了,可真的叫地方官员去抓谢阁老的家人,说实话,这实在很难想象。   “那是本中丞的事,刘掌柜不必操心。总之杭州城里,你们几家遵照朝廷的法度做生意即可,或者就向梅兄看齐,他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   “中丞。”梅可甲开口,“生意上的事有时候没那么简单。吃这口饭,接触的人多、且都不能得罪,各位掌柜手里的生意也都受着各种各样的制约,配合官府自然是要配合,可如果得罪地方宗族太过,以后可能连丝都收不到。市舶司如果只是个空壳子,没有多少贸易量,这想必也不是圣上想要看到的。”   就是梅可甲自身也面对这样的情况。   王琼明白,简单一句话,不抓他一两家,是根本没有效果的。   有些人把朝廷的话当放屁,以前该怎么走私,以后还是怎么走私,甚至就像梅可甲说的那样联合起来排挤那些和自己不一道的人。   好在,关于这一点王琼是请示过总督府的。   既然如此,那就查办、抓人吧。   第二日,   浙江开始行动。   而在福建,   本身官场上的矛盾就多,   按察使章黎在泉州府查办走私案时,一无所获不说,甚至在福州去泉州的路上还遭到了山匪的袭击!   这让总督府衙门的一众官员忧心忡忡。   “查走私、设市舶这本是一体两面,没有严禁走私,谁会通过市舶司行商?”按察使章黎胳膊上夹了石板,他本人没有性命之忧,就是从马上摔下来,胳膊有些扭着了。   “砰!”   都指挥使于子初也有了火气,“圣旨都到了,如果办不成这件事,无法交差,也是个死。既然如此,还不如兴兵讨伐,一帮山匪而已,还怕他们不成?!”   “于指挥使,稍安勿躁。福建多山、百姓贫穷,要说山匪那真是到处是山匪,如今卫所败坏,靠官兵追剿一两处还行。真要满山找匪徒,那得找到什么时候?不过,部堂,这件事不能就此揭过。这些匪徒说不准就和走私的商人有关系,他们相互配合叫官府什么也查不出来。查不出来,那开海令就只是敲锣打鼓而没动静。原来走私的,照样还是走私。”   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你们也搞不成这个事,那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王鏊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关键,“浙江也是这样的情况。虽说因为梅记的关系,有那么几家应当还是会顺应国策,但大多数人不说话、暗反抗,比福建这里的明反抗一样棘手。开海,实在不易啊。”   现在看来,大面积反叛引起高烈度的平叛战争应当不会。但地方上不为所动、进行低烈度的动乱很可能连续不断。   “伯安,你怎么看?”   王守仁已经回到了总督府衙门做参政,听到总督询问,他回答说:“山匪要剿,不剿则朝廷之威不足立。走私要查,不过刚刚部堂提到梅记……下官倒有一个想法,咱们要换个查法。说到底,朝廷的目的不是要像锦衣卫查案一样把他们都抓起来,而是逼迫他们通过市舶司行商。”   “说下去。”   “下官以为,他们连续不断的骚扰我们,我们也可以连续不断的骚扰他们。但只有一种人,咱们不骚扰。”   王鏊和丰熙露出恍然之状,“通过市舶司、取得官府印信的商人。”   “不错,陛下的决心咱们都不用怀疑,这件事不在快慢,而在见效。所以时间长一点也没关系,从今日起官府接受举报、到处出击,没什么事,也要隔三差五上门去查一查,做生意的人哪个不想安安稳稳?时间一长,大多数人心累了、乏了,他们就会回到官府引导的正道上来。剩余的冥顽不化的,应当都是有特别的原因,其中有些甚至还要陛下来决断,到那时再说好了。”   王鏊思索半分,觉得有效,立马吩咐左右,“将这个法子也传到浙江去,请他们酌情参阅。”   王守仁这个关键抓的很对。   朝廷不是要把那么多人置于死地的。   那边于子初又追问,因为他发现这个叫王守仁的确是有奇谋,“王参政刚刚说山匪必剿,却不知要如何剿?”   王守仁开始问章黎,“按察使是三品大员,放眼福建也没几个比您官位再高的人。可怎么一出去,头一次就被山匪埋伏,说明什么?”   于子初毕竟领过兵,他比章黎这个文官反应更快,“有奸细!”   “不错。”王守仁笑眯眯的,“剿匪就从抓奸细开始。”   屋子里,丰熙、章黎全都开始对王守仁刮目相看,当初还以为他是个靠着父辈,没想到还挺是个人物。 第二百九十五章 王守仁用兵   从福州府去往泉州府的有一处高山名为高盖山,不是什么横亘大地的超级山脉,但丘陵地区的地形就是小山包一座接一座。   官道实际上就是从这些小山包里穿过去。   这样的地形,如果隐匿在山中的土匪有意埋伏,还是很令人头疼的。   说起来,弘治六年,朝廷之所以在南赣设立巡抚,其实也是因为这一点。福建、江西、广东,或多或少都有这个问题。   对于现在的福建来说,搞不定藏在山窝里的土匪就抓不了想抓的人,这些亡命之徒只要收点钱眼里是没有王法的。   皇权?这儿可不是北京城,皇帝的一句话还不如一块金豆子好使。   所以这个匪必须剿。   不然官府在这里一点儿威慑力没有,还谈什么推行政策。   尤其是按察使都被袭击了,如果不把这伙山匪敲了,那福州城里大大小小的衙门就是在自娱自乐,没人当你是一回事。   而因王守仁的表现出色,总督王鏊也自然将剿匪事宜也压在他的肩头,他也知道自己带的这个小小的主事,其实藏了一个当将军的心。   之后,都指挥使于子初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情把王守仁请到了自己的大营里。   现如今,他手里的卫所兵已经是临战的状态,毕竟盗匪都敢袭击福建按察使了,胆大妄为到这个程度,谁敢保证就不出什么事儿?   回去路上,于子初大约多问了几句。   这才知道王守仁在没有中进士之前,曾跟随当年的王襄敏公在贺兰山下纵马狂奔,于是心中再不敢有一丝轻视。   得了王越真传的人,可以说用兵上是行家里手了!   再有,他们这些粗人,对于进士总是有一些礼敬,觉得他们读过书,懂得多。   “在西北草原用兵和在东南是完全不同的。”王守仁骑在马上,分一二三点给他说:“其一,敌人不同。鞑靼即便不复大元时的兴盛,可怎样也是数万军队,而且常年作战,即便是大明官军亦有不如。所以在西北,朝廷也得组建规模巨大的官军与之对抗。”   “可福建呢?一个山坳子里藏个几百人就是一处山寨,他们哪里是军队,乌合之众而已,其中大部分也仅为了讨口饭吃。”   “所以呢?”于子初问。   “所以咱们不需要成规模、数万的军队。首先不好行军,其次不便指挥,在这里带领三万大军倒不如给我三千精兵。”   于子初心说,我就是看得起你么,你也不能敞开了在我面前吹牛逼。   你三千人搞定了,我带着三万人还没啥功劳,这叫什么?   所以他马上就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但王守仁只是笑,“于指挥使你信我,挑出三千精兵,高盖山的那伙山匪,我们转瞬间就可将其消灭。不过是真的三千精兵,最好能让下官亲自挑选、亲自整编。”   于子初略微有些不乐意,不过他想到了王鏊。浙闽总督非常信任这个小子,他这里不愿意其实也没用,两个人争起来,王守仁到王鏊面前一句话,还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既然如此,于子初也就没必要去得罪这个人。   要三千,那就三千,出了什么事反正不要找到自己就行了。   “好!那我们回去之后便挑三千精兵!不过……不过剩余的人用来干什么?”   “令其守城即可。”   这个时候守城是没什么危险的,山里的盗匪难道还敢来攻打福州城不成?即便真的来打,这么一帮泥腿子连城墙都摸不到。   所以这个没问题,于子初也觉得有道理。   王守仁其实颇有些兴奋,还小的时候他就对兵事感兴趣,这么多年了,终于可以在这里练练手。当年他曾经和他老爹说过:给我五万兵马,我能荡平草原!   迎接他的就是王华的一顿训斥,不考科举,成天做这些美梦。   现在么,虽然还不是几万的军队,但三千……也可以过把瘾了。   在王守仁看来,剿匪必须要小股精兵。   因为山路不便,就那么一条窄窄的路,最多走两个人,三万、五万有啥区别?反倒是自然条件艰苦,所以需要精壮的、意志力强大的兵卒,这些人才能够翻山越岭顽强作战。   再有,这个山头和那个山头之间相互有联系。用兵之时,切断敌人之间的相互联系是基本常识。山匪的战斗力弱,但是一旦他们相互配合,且又熟悉地形,这就比较麻烦,最好是可以各个击破。   所以三千官兵还要再分,面对鞑靼分兵是危险的,但在这里,五百精锐就能够将一处山匪打得落荒而逃。   可这样一来,又需要非常高效的指挥。所以其实人少是一种优势。人多成了劣势。   兵无常势、水无常势。用兵没有什么所谓的大忌,如果有那就是脑子僵化、照本宣科。   “那么其二是什么?”于子初听了王守仁说其一,就知道有其二。   “其二。就是这山中的许多百姓并不是真的要造反,并非明军与鞑靼之间那种你死我活的关系。简而言之,官府若是不给百姓活路,那么遍地都是反民、满山都是土匪,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剿不完。”   “那王参政的意思是……”   “剿抚并用。”王守仁显得胸有成竹,“这就涉及我们抓奸细了,正好可配合起来并用。”   “怎样用?!”   王守仁离得近些轻轻言语了几句,   于子初听完便大为震惊,“此计甚好,此计甚好!”   接着他一改神态,颇为正经的对着王守仁行礼,“王参政,我于子初没服过几个人,从今往后我是服你了。”   “等打完了这场仗再说此话不迟。”   “好!”   话说两人回到营房之后,大张旗鼓、分外张扬。就跟敲锣打鼓差不多了。   于子初一声令下,福建都指挥使司里的都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已经下辖卫所的卫指挥使,大约二十人全都集中了起来。   此时是战时状态的节奏,营房里住满了士兵。   每名士兵的长官全都进了都指挥使的帐下,这个节奏很容易猜。   要打仗了?!   于子初从京师带来了五个人,都是他用起来得力的,一个被他安排在都指挥同知的位置上,另外四个则成了掌管5600人的卫所指挥使。   当然,实际上也没有5600人就是了。   时间不等人,于子初也不啰嗦,等人到齐他就宣布了三件事情。   第一、官军已经决定要进军高盖山剿匪!   第二、从整个福建都司中挑选精兵三千人重新整编!   第三、剿匪以安为主、以杀为辅,愿意投降的,可从轻处置。   于子初虽不是什么名将,但毕竟兵书上的东西学了不少,军令如山是他们这一票学员的基本素养。   无论用的好不好,反正是在用。   所以他的命令下去之后,首先开始的选人活动吃过午饭就开始了。   王守仁亲自主持,按照身高、体格、年龄、是否有案底……等等条件在一群男人中一个一个选。   这样公开的活动把官军的下一步行动暴露无遗,而且挑选人员、秩序混乱,人群中隐藏着的一些人趁着这个关口偷偷溜出了营房,没几步路便在山野村道之间消失不见。   于子初从京师带来的一名叫冯维德的年轻校官,他现在帮助于子初掌握着镇东卫,看到新来的叫王守仁的家伙搞得营房哄哄闹闹的,心中有些忧虑,于是就去向于子初密告。   “……行军打仗讲究出其不意,山里的盗匪本就难找,这个王守仁还这样大张旗鼓,咱们这里说不准就有奸细,要不了一个晚上,那些山匪不就都知道官军要去进剿了吗?”   于子初双手抱胸站在离演武台不近不远的位置,他就在这里看着王守仁一个一个人挑选。   三千个人,说起来不多,可一个一个挑,可能两天都挑不完。   不过这个家伙倒是有耐心。   “不被山匪知晓,咱们就能找到上山的路吗?”于子初缓缓反问。   冯维德看长官这个反应,马上就猜道:“都指挥使您……早有谋划?”   “不是本使有谋划,是那个人有谋划。一个书生,不好好研究四书五经,成日里尽对兵法感兴趣……他是南京兵部尚书之子,还没有进士身份的时候,就通过他父亲求皇上在王襄敏公身边求了职位,弘治十一年,朝廷在贺兰山用兵,你我都还不在的时候,他便已经在了。”   冯维德略有震惊,他仔细的瞧了一眼不远处那个瘦削、忙碌的身影,三十多岁、并不强壮,他又能有多特殊?   于子初看了看日头,“太阳落山之后你带上亲信之人把守营房正门口,记住,前半夜松,后半夜紧;出去松,进来紧。其他出入口,我让他们把守。”   “这是何意?”   于子初左右看了看,这是空地,没人离他们近,便说:“咱们如此认真的说要剿匪,营房里的山匪奸细会怎么做?”   冯维德眼睛一亮,“会去通风报信!”   “不错。所以谁今晚不在,那就抓谁。抓了他就让他带路,山路还有什么不好走?”   “可是……就算去了,那些山匪也会知道官军来了,贼寇严阵以待,这仗怕也不好打。”   “一帮土匪都怕,咱们还叫官军吗?!”   就是堂堂正正也能够击败那些乌合之众!   “好!那末将今晚就等着他们。要说还是于指挥使,这个法子好!”   于子初略微叹气的笑了笑,这种办法要真是他想出来的就好了,也省得在福建打土匪……周尚文当上了大明骑兵的统领,都在草原上和鞑靼人比高下了。   不过于子初也想这个王守仁肚子里有墨水,皇帝似乎对他也青睐有加,跟住此人,说不定将来也能有立功受赏的机会! 第二百九十六章 就是个屁   毛语文找到了江西巡抚袁状的府上。   几个月前在京师,袁状眼巴巴得看着赵慎这个南赣巡抚留在京师,加了刑部侍郎的衔不说,还进入了皇帝的视线。   而且新君登基正是用人之时。   更添了想象空间的是,新君年方十五,这往后啊,大明朝做主的这位时间还长着呢,也就是说留足了升官的年限。   等他下次再见到赵慎说不定都要以‘下官’自居了。   但一人一命,这是别人的命。   袁状与许多人一样,在京师培训期间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一封圣旨。像是一些该拜的朝中大佬他也想办法去了,可得到的回应却是一样:   没有人敢给他许诺什么职位。   强势的君主在位,如何用人,臣子很难有空间操作,除非是迎合了皇帝的政治意图。可本来名额就少,江西已经出了一个南赣巡抚,要再出一个怎么能容易?   袁状本人也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   于是就这样带着失望之情回到了江西,回来之后郁郁寡欢。看着浙江、福建倒是搞得挺热闹,一帮人天天在皇帝的眼前晃,他们这些人就更加没有露脸的机会了。   毛语文拜府的时候他本能得先害怕起来,   还以为是朝廷要收拾他!   结果想来想去,江西没出什么大案,应当还不至于。   这样,袁状便穿戴好官服,整理好心情出门迎客了。   毛语文凶名太甚,这些年杀了不少人,突然出现在江西他也想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饶州有个知府,名为王升,中丞可知道他是什么来路?”   “王升,是那个王修仲吗?”袁状接话反问。   毛语文点头,“应当是他。”   “毛副使说来路,怎么?王修仲得罪您了?”   “他倒不是得罪我,我刑部的牢头儿出身,不是什么不能得罪的大人物。他是得罪了陛下。”   “这叫哪里的话。王修仲平日里是胆子大了些,但再大也不能得罪陛下。毛副使还请详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了。”   于是毛语文便将前几日在饶州府鄱阳县的事情一一说明。   “锦衣卫抓人,他一个知府敢阻拦,本使实在是闹不清楚。”   袁状闻弦歌而知雅意,“王升是前任南京礼部尚书王平的次子,要说来头也就是如此。不过其父体衰、早已致仕。要么就是其他的什么人?”   毛语文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当初袁中丞在京师的时候就应该听闻过詹秀山一案,如今陛下已命原南赣巡抚亲审此案。这是最新的消息。这个叫徐树峰的人,应该关在按察使的大牢里。中丞若是得便,还是让在下去把人提出来。”   袁状有些为难的样子,但也没办法,“圣旨如此,本官也不敢不遵。只是徐树峰……牵扯太广,真要是放他出来,不仅江西,我大明怕也要乱上一乱。”   毛语文弯起嘴角,他拱手向北方,“怕什么?皇上在奉天殿坐得稳稳当当的,这天还有谁能掀了不成。若是中丞实在觉得为难,那也成。巡抚衙门出一纸命令,让饶州知府配合着锦衣卫抓了那詹氏一族再说。”   “詹氏不可轻抓啊,副使!”袁状急得拍了拍毛语文的胳膊,“江西的事情盘根错节,您要是真的都抽出来了,那也是叫陛下难做。”   毛语文有些急了。   这些个文官,话说得好听,就是不大肯真的为你办事。   可是巡抚已经是江西最大的官了,倒是浙江巡抚王琼懂事些,可浙江的官管不到福建的事,除了这个袁状他还能找谁?   “中丞,我的小命我自己有数。此次拜府,我别无所求。要么你让我把人带走,要么你让我把人抓走。我都可以,您看着选。”   袁状左思右想之后,说道:“还是遵旨意办事,这徐树峰若是副使真的想带就带走吧。不过得稍等上几天。”   “为何?”   “徐树峰毕竟不在巡抚衙门里,副使也给我时间,让我去要人。”   毛语文本来想说,那还不如自己去要。不过转念一想,他毕竟是外来的人,江西的情况他不清楚,有巡抚出面,各级官员总归是要卖他一个面子。   当然,巡抚衙门里怪异的氛围已经让他开始怀疑了。   出了府之后,他就对身边的田二说:“江西巡抚也有问题。回去说。”   田二大吃一惊,急忙低头跟上。   等到了住所,门窗关紧。   毛语文才开始详说:“抓个商人抓得这么困难,老子还真是第一次。看起来这詹氏还真是有些背景,弄得许多官员都明里暗里的维护他。”   “头儿,越是这样,越不能多等。这帮当官哪里是帮詹氏,他们是害怕出了事情,也把自己给搭进去。所以时间久了,就更难抓了。”   “别急,让我想想。”   毛语文握拳轻捶脑袋:   最重要的是陛下的心思。他禀报过淮王的事,但陛下还是要他来了江西。这是否说明涉及宗藩也没什么关系?   可现在的问题在于,詹氏其实已经被暗中保护了起来。   他手头确实没有圣旨,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詹氏有罪,如果地方政府可以配合查找一些其他罪证那也可以,本来他也有过这样的期望。然而看到江西巡抚都这样推诿,其实此法已经断不行。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强行抓捕……   “咱们只有八十多人。”   田二有一股子狠劲,“咱们是锦衣卫!”   这话曾经很有力量。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锦衣卫说抓就抓。   但从弘治皇帝开始,皇帝对厂卫的限制就挺厉害,通俗的说,他们就是皇帝的狗,狗咬人厉不厉害,是要看主人的。不同皇帝的锦衣卫指挥使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牟斌到现在还在指挥使的位置上。毛语文摸不准皇帝是不是想和先帝一样。   而且这种东西都是相互的,   因为文臣也会看风向,他们一看你并没有接位,就会猜测你的圣宠其实也一般。所以就先这样生生的顶你一下,看你怎样。   不是说这帮文臣不怕死,也许是……不这么做反正也是死。逼急了嘛。   现在毛语文也渐渐被逼急了,他在努力的让自己不要焦躁。   “再等等,看看巡抚衙门交不交徐树峰。不交再说。”   这样打算,今夜怕是又要捱过去。   后半夜时,月亮高悬,月光之下是一棵树的枯枝。   他们所住之处忽然在后半夜现出一丝火光,秋日干燥,火染了枯枝以后、晚风一吹便起了劲头!   霎时间屋子周围开始有了火势!   火光越来越旺,并且烧出了枯枝‘噼里啪啦’的声音,呛人的烟味也让人觉得窒息。   毛语文在深睡之中,只听到熟悉的声音叫了起来,“走水了!”   听话间,他猛然惊醒,随后一掀被子直接起床。   走到门边,用力一开,大概是带起了风,热息火光一下子冲到他的面前。   “啊!”   毛语文本就是刚刚醒,忽然受了这般惊吓,忍不住叫出声,并且连续向后最终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紧接着,门口出现田二的身影,“头儿!快走!马上就烧到这里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毛语文僵化的脑子才慢慢转动起来,一时间怒火从心中升腾而起。   有人纵火!   “快走!楼梯要被烧断了!”   “不能过去,那边都是火!只能跳下去!”   毛语文定睛一瞧,一楼也有人在火光的夹缝中逃生,而二楼,他们这十几人急得团团转却无路可走。   可火就要烧上来了!   啪!   毛语文踹断了栏杆。   “跳下去!全部!”   其实下面也是火海,而且火焰烧得一跳一跳的,感觉都到了脸上,这跳下去还不是个死?   众人犹疑之间,田二去把毛语文抱了起来,“头儿,我护着你跳。”   ……   ……   天亮之时,袁状听闻了锦衣卫行行辕被烧的消息。   他惊吓得跌坐在地上,哭泣着大喊,“是谁!是谁做了这愚蠢至极的事!”   话音还没落,外面就有骚动。   毛语文之前是想走正常程序,可这帮文明人在他讲道理的时候并不想和他讲道理。   这件事也许真的是巧合,但太像巧合的事,说出来、皇帝听进去就是另外一种性质了。   袁状之所以说蠢,缘由就在此处。有了这件事,锦衣卫哪怕做得有些过分,皇帝也不会说什么,因为江西太过蹬鼻子上脸。   “中丞,本使今天就要见到徐树峰!”   毛语文的头发略有凌乱,脸上还有污泥,但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   徐树峰一拿,问出里面究竟是什么事,他抓人定定心心,谁再拦,就杀谁!   “毛副使请稍坐,本官这就要去要人呢。”   毛语文把佩刀解了下来,咔一下放在桌上,“天子亲军,皇权特许。中丞,锦衣卫是奉了圣旨来江西的。结果却差点在江西死了人。江西,还是我大明朝的江西吗?这件事,我必会上奏陛下,中丞好自为之。”   袁状真是想吐血,他真的想知道是哪个混蛋出的这主意。   到了这个关口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了,“徐树峰,可以给毛副使。但是有些案子,要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毛副使自己心里也要有个数才是。”   毛语文眼皮一抬,盯上了他,“皇上说过一句话。”   “请赐教。”   “万事有朕。”毛语文站起来慢慢靠近,一字一句说:“你说的那些人,就是个屁。” 第二百九十七章 真真假假   要是搁以前,毛语文不会这么多纠结,提着刀就上了。锦衣卫抓人,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但是上次他在皇帝面前折了戟,其实这几个月一直心神不宁,谁也不会说在关乎自己生死的事情上还是满不在乎。   老虎打了个盹儿,差点就被烧死在了江西。   这一夜惊魂让他明白了过来,在朝堂中这样的局势下生存,除了凶狠,别无他法。在他的选择里是没有回头路这一条的。   以往杀那么些人,这个时候稍微软弱一些,等待他的不是被接受,而是被杀害。   所以他只能成为一把更加锋利的刀。   锦衣卫真的不讲道理要拼命的时候,江西巡抚袁状也不敢硬来,既不敢杀掉锦衣卫,也不敢阻止锦衣卫杀人。   如果江西死了一个锦衣卫副使,这事儿就更大了。   这样,江西按察使衙门的大门,毛语文提着刀也就去得了。   院子里大小文官,有的害怕,有的哭丧,大有一种奸臣上位,贻害无穷的情绪。   毛语文把刀抽了出来,他抽得很慢,滑动摩擦的声音都有些刺耳,随后指向这些官员,“锦衣卫奉圣旨来江西,徐树峰活着跟我走,咱们相安无事,要是杀人灭口,江西就是蓄意抗上!”   等到徐树峰真的被带出来,   就是毛语文都忍不住皱眉头。   因为一个大男人被鞭子抽得浑身都是血印,必须要两个大汉架着他的胳膊,否则站都站不稳。   “都说咱锦衣卫是衣冠禽兽,我看你们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毛语文撂下这样一句话,再给袁状一个臭脸,这才扬长而去。   袁状气得浑身发抖,说到底他还是江西巡抚。   “老夫誓要参他一本!”   不过暗地里却与江西按察使宗复对视了一下,后者暗暗朝他点了个头。   另外一边,毛语文刚出门就开始吩咐,“去找个大夫过来。”   接着他们找了个客栈的后院居住,店家看他们的衣服不敢阻拦,战战兢兢的伺候着。   到了晚上,又是喝水、又是喝药的,徐树峰渐渐转醒。   毛语文背着床坐在凳子上,单手撑着木桌,边上的人和他禀告,“头儿,人醒了。”   听到这话,他站起来到床边。   徐树峰很虚弱,眼睛只睁开了一半似的,   “锦……锦衣卫?”   “是。”   “想办法治好他。”   毛语文是对一个大夫说的,老人家吓得直流汗,也只顾点头。   之后屋子里只留下三人,徐树峰、毛语文外加一个田二。   “你走了运,皇上听了你的冤情,算是有救了。”   屋子里有一缕香缓缓的升着,时间也慢慢过去。   “谢……陛下……恩典。”   “詹氏主要是什么罪?和什么人勾结?”   床上的男人怔怔出声,“错了……都错了。”   “错了?”   毛语文和田二都满脸震惊,错了是什么意思?   “詹氏,并无罪状。”   “这不可能!”田二先忍不住。   如果这都不是真的,那这件事的真实面貌是什么?   难道还有什么人陷害了詹氏不成?   毛语文只觉得脑袋开始炸着疼,越搞越不清楚了。   “送京师。要是半路死了,尸体也要送!”说完他便离开了屋子。   “是!”   田二追上去询问:“头儿,这下怎么办,詹氏是抓还是不抓?”   这话没有立即得到回答,因为毛语文也在思考,   原本他们是目标明确的,万万也没有想过徐树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在京师,还能禀报皇帝。现在就只能靠他自己去分辨了。   “抓!”   “可他说的万一是真的,咱们不就抓错了人?”   毛语文擦了擦刀,别在腰间,“你先想想徐树峰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从皇帝那里过来的。   “欺骗我们后果不严重,欺骗皇上,这事儿就大了,所以徐树峰不会是一个维护詹氏的人,詹秀山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所以想来,这个‘错了’是什么意思?这个人……会不会是个假的,真的徐树峰应该已经死了!”   田二听闻大惊。   “这如何确定?”   毛语文越想越觉得可能,“不用确定。因为他们没有办法。”   按正常逻辑来说,首先徐树峰最好不要杀,如果真的杀了,那就只能捂着。皇帝要的证人在江西死掉了,这会招致什么后果,谁也不敢想。   再想下去,其实此人还是要杀的。   杀掉,可以继续对抗调查,可以混过去。真的就把人交出去,反倒什么念想也不要有了。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无非就是看胆子多大。   说白了,如果皇帝一句话,整个大明人人听话,那这国还有什么治的?   也不要说杀人灭口、胆大妄为,毛语文接触过很多犯事的人,到了最后的那个关口,那就是什么法子都要用上的。   “现在想想,这么个关键的人,咱们拿得太容易了。找到他基本上案子都可以结了,可这么大的案子,真的就这么轻易的结了?”毛语文眯着眼睛,“再有你和我、我们没一个人见过徐树峰,怎么知道这就是本人呢?”   “江西,总归有人见过他吧。”   “谁想离屎盆子近?这种时候、这种事情,就是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   田二还是不敢相信,“可送个假人……”   “也不一定全假,应该还是有几分相似,再打成这幅模样,即便是瞧过的人估计也不容易辨认。真假难辨,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坏了……”   这样想下去,其实他们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回来!   毛语文头皮一凉,“如果这个时候徐树峰死了,我们就再也说不清了!”   这就有点“现金当面点清,离柜概不负责”的味道。   人,我交给你了。你没说假的。   人在你手上死了,你说假的。   这谁会认?   到时候一口咬定我就交给你真人,打死不承认。   这关基本就过去了!   至少小命保得住!   毛语文不禁感叹,大明朝的这帮官员,玩这些手段倒是精妙。   一个死局都能给玩活。   如果皇帝对他不是万分信任,这个案子查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   毛语文再看向屋子里,   如果的确是假的徐树峰,那么送他去京师的路上想必会特别危险。   “田二,明天先找辆马车,咱们也送个假人。”   这件事到这个程度,已经刺刀见红。   这么多险招向他扑来,毛语文觉得自己不能再没有任何行动了。   ……   ……   第二日下午,这间普通的客栈门口有一个人被抬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出城,往北而去。   之后成队的锦衣卫也出了门,这帮人腿跨大马,直奔鄱阳县。   而真正的那个假徐树峰则被藏了起来。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游戏太过惊险刺激,毛语文已经不想玩了。   所以他急速赶路,直奔鄱阳詹氏。   另外一边,那个饶州府知府王升也是如临大敌。   这画面才发生过不久。   但这一次锦衣卫的气势似乎不对。   古代的中国,百姓安土重迁,要逃是很难逃完的。先不说鄱阳詹氏买下数千亩的土地舍不舍得扔,就是真的举家逃难,一帮生活优渥的人去当流民,那也是不可想象的事。   而且官府有人在护着他们,事情还没到那个程度,谁想放弃一切?再说像王升这些人也不会允许他们逃。你们逃了,我咋办?   当然,家中的一些子嗣可以提前安排先溜。   这个没问题。   “毛副使怎么又来了?”   毛语文骑在马上,看都不想看这个壮年一眼,他只顾指挥自己的人,“进门,抓人!”   “谁敢!”王升似乎也是个狠的,怒目圆睁,丝毫不让,“本官还是那句话,要么拿圣旨,要么拿证据!”   “驾。”毛语文夹了夹马肚子,往前靠近了些,“你再不让,锦衣卫连你一起抓。”   “呵!我乃饶州知府、朝廷命官!你无端擅抓朝廷命官,怕是也不想要自己的脑袋了!”   “你说的不错,我就是不要脑袋了。”毛语文只觉得他烦,“来啊,进门!挡路者,杀无赦!”   王升也急红了眼,“毛语文,你真敢在此行凶?!”   哗!   毛语文下了马,抽出刀径直冲向王升,他边上的护卫一瞬间都有些傻了,好在最后时刻提刀挡在了面前。   最后是绣春刀指着王升,   “锦衣卫办案,皇亲国戚、王公大臣都是一样,更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四品知府。我不管是谁在你背后给你撑腰,今日就是你背后的人来了,本使也要抓人。有本事,你就让你手下的人,杀了我们。我们寡不敌众,你完全做得到。”   王升心里急了,“疯子,疯子。难怪朝野上下都说你是个疯子!”   毛语文咧嘴而笑,随后他眼神一动,田二等锦衣卫像是得了命令。   哗哗哗的拔刀声不绝于耳,绣春刀的锋利令人胆寒,至于那大门,也就是他们几人一脚是事。   王升紧咬着要管,拳头握得手背上都起了青筋,“毛语文,詹氏做得生意里有丝绸,这其中还有宫里的,真的查下去,你就是自掘坟墓!”   “我知道。”   “你知道?”王升这下真的惊了,“你知道,你还这样做?”   毛语文笑道:“我早就是坟墓里的人了。詹氏勾结官府、走私于海上,锦衣卫盯住的是这一条,至于其他的,翻出什么那也是詹氏的罪,与我何干?”   “那淮王呢?”   “锦衣卫不听命于淮王。”   “可陛下会顾忌淮王!”王升也是个暴脾气的人,“你说的走私之罪,宫里也在做不是吗?浙江的梅计天下谁人不知?皇上在做,为什么王爷就不能做?!”   毛语文一把绣春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你想死吗?” 第二百九十八章 皇帝的抉择   秋日中午的阳光并不热烈,但落在刀尖之上还是令人觉得刺眼。王升在刀锋面前心头发紧,但他不是很胆小的人,到底还算镇定。   “今日之后,你我之命就是水中浮萍,我这颗头今日取,明日取,没有什么区别。”   毛语文心中升起些许敬佩,“老实说,你是我见过的比较有骨气的文官了。只可惜,选错了道儿。”   其实王升说的那句既然宫里都在搞,为什么其他人不能搞。并不是多么不知好歹的话。   以弘治年间的‘京军占役’来说,   当皇帝第一次把京营拉出来改造成建筑队的时候,往后就不断有勋贵外戚也照猫画虎。说到底,弘治一个人又能造多少东西?根本也没有银子给他造。   还不是今天给这个侯爷造、明天给那个舅老爷造。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怎么做,下面的人就怎么做。   一般来说,这是正常的。   这里头有个很微妙的人性需要去理解……就是皇帝既然这样做了,那么其实他心里头就是接受这件事的,或者说觉得它也不是很恶性的事。所以如果其他关系近的人,也要模仿,一般就不会有问题。   就像京军占役,弘治点头了,他觉得问题不大,而既然能给自己造,为什么不能给亲戚造?   说不过去嘛。   另外,真的出了问题,皇帝呢……其实也不好讲。   因为事,要有个理。   就是说国家为什么会这样嘛,本来没这个事的,现在有了,追根溯源回去,为啥?   因为是皇帝带的头!   这样一来,很多皇帝就会不好意思去追究,因为他知道是自己的错,还死命的揭,这不是自己扇自己么?   所以王升那么讲,并非是一种狂妄。   他是觉得皇帝不会追究这样的事,追究了,就是说皇帝自己做得也不对。   但其实,朱厚照没有那种脸皮薄的心态,我能做,你也能做?我走私拿了钱是为国为民了,你们为了啥?   詹宅里,女人的哭泣、惨叫声开始越发增大,这一切还是开始了。   事情真的发生王升反而也一口气松了下来,死猪不怕开水烫,事儿该怎样就怎样吧。他只觉得毛语文应该是有些粗俗,许多道理不大懂。   但毛语文没有理他,自己进了这宅院。   一到里头,一排中老年开始磕头求饶,“上差饶命,上差饶命!小人们都是冤枉的呀!”   但有一个人从头到尾仍然镇定。   毛语文走到下属准备好的椅子边坐下,“谁是詹秀山的父亲?”   “小老儿是。”一个胡子半黑半白的瘦削老头儿走上前半步,看起来也是詹家的主事之人。   “他儿子呢?”   没人出来,一个小辈都没有。但是毛语文知道,詹秀山其实是有两个儿子的。大概是逃了,这且不去管他。   “老人家,你儿子在京里死了。这你知道吧?”   事情发生了这么久,詹老头儿自然知道,而且他还知道一切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毛语文捕捉到他们眼底的恨色,“不要这样看我。我从没想过要杀他,陛下也没想过。杀他的人名叫牟斌。过了这一劫,你们詹氏后人,有仇就报仇,但是不要找我报仇。至于说今天……那也是你们咎由自取。走私的生意,詹氏是做的吧?”   詹老头儿并不为所动。   “行,这下我有的是时间,咱们慢慢磨,我就不信磨不开你的牙。”   外面的王升到底还是不敢真的和锦衣卫动手动脚。   锦衣卫的身份太过特殊,如果只是三两个,那狠下心偷偷杀了,再想办法瞒天过海也不是不可以。但八十几人,还有一个锦衣卫副使。   丢一条命,这性质就变了。因为这说明有乱臣贼子了。   即使做成山贼袭击也很假,山贼是没钱,但不是没脑子,谁会选择劫掠锦衣卫?   没办法,他只得返回知府衙门。   其实衙门里已经有人在等了。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人家,他脸圆而润,看起来还有些年轻,除了头发有些白,一瞧就是没吃过太多苦头的富态人。   王升心情不好,也不当此人是客,自顾自的猛喝起水来。   过了一会儿,坐他对面的人先开口,“府尊是在为没阻止锦衣卫而恼火吗?”   王升气得不说话。   “詹伯大的那本账经不住查。这个时候府尊就在这里喝茶?”   铛!   茶杯被怒摔在桌子上。   “那你让我怎么办?”王升有些恼火,“这个毛语文是锦衣卫副使!皇上亲自派下来的人!我上一次能挡住他已经是极好的运气了!你们王府要是有能耐倒是向皇上奏明,把此人给弄回京师去!”   老人家眉毛跳了跳,心里头有些被冒犯的怒火。   “这个时候,你要和我吵架?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王升,你不该气量如此狭小才对。”   王升怒哼了一声,“反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办法想了那么多,没有一个敢真的去阻止锦衣卫副使的!”   “你没有和他说,这事儿和宫里有关吗?”   “说了!我怎么没说!”王升气急,“但这个家伙外号毛疯子,人家不听呀!”   老人家听到是这样,也不禁皱眉,“这么说,这是个要与我们同归于尽的人。”   又过了一会儿,   巡抚袁状和按察使宗复也到了。   他们显然是心里放心不下,所以一定要到饶州府来看一下。   几个臭皮匠坐在屋子里干着急。   最后还是那个老头儿说话,他是王府的长史,长史是王府最大的朝廷官员。最初,朝廷是派这些人来监视王爷的,所以有句话叫‘若王有过,则诘长史’。   但是时间长了以后长史就和王府狼狈为奸了。   因为朝廷对于王爷的要求下限很低,只要不出什么造反之类的大事,皇帝也懒得管。而大多数王爷,都是不造反的。所以这个‘监视’的职责就形同虚设。   长史后来摸清了套路,大事没有,小事皇帝不管。那还不如去讨好王爷,因为一辈子可能就没一件大事,你说你去得罪王爷干嘛?   另外,明朝的长史很难升官,除非你伺候的王爷忽然成了皇帝,否则几乎不可能。   “如今之际,只有抓住皇上了。老夫回去以后,还是说服王爷上一封请罪的奏疏。只要主动请罪,几两银子应该也不至于令圣上震怒。而且查下去,是朝廷脸上无光。”   “请罪?那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袁状不能够理解,“如果请罪有用,谭长史为什么不说服淮王早请?”   “原先,不是觉得查不到这个程度么?”   宗复和王升冷笑一声。原先……原先就指着他们往前顶!   不过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否认请罪的提议。   毕竟是亲族兄弟,如果为了几两银子就大动干戈,皇上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   ……   京师里。   随着开海的圣旨下去以后。   除开其他官员的聒噪,真正从东南来的奏疏都不是很乐观。   皇帝下旨,所有讯息都是八百里加急,浙江、江西近些,皇帝能知道八九天之前的事,福建远些,但半个月也够了。   “浙江的商人不为所动……所谓不为所动,就是说不把朝廷的市舶司当回事儿,原先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福建在剿匪,江西连个商人宗族都抓不到!”   朱厚照历数这些不顺利,   其实,还有朝堂。   每个省份所呈现的困难不一样,福建是山匪,江西是宗亲,浙江是士绅。   靳贵和汪献陪着皇帝,在御案面前,分左右而立。   “山匪可以剿,”朱厚照一点点的剖析,“王守仁有用兵之才,剿了山匪之后,有其兵威,大事不愁。江西涉及朕的家事,一封圣旨也该管用。浙江么……”   正在思考间,外面又有消息递来。   汪献年轻些,腿脚好,他快速走过去从太监手里把奏疏接过来。   朱厚照打开后简略看了一眼,随后重重敲在桌上,“是毛语文的奏疏。那个鄱阳詹氏虽然与淮王府不清不楚,但更主要是与钱塘李氏、兰溪章氏、余姚谢氏都有瓜葛。”   这些地方,都出了朝廷的大臣。   倒不是说这些大臣在主导自己的家族故意谋利。但是地方上的人一旦和朝中大臣沾亲带故,他们自己就会想办法给自己搞点钱花。   这其中,有的人如果对家人的管教也不是那么严格。   再有,谁在社会上还没个朋友?所以实际上范围也超过这几个大姓。   靳贵和汪献也在看皇帝准备怎么做。   朱厚照表情平淡,“詹秀山一案开始的时候,应是说好的。查出什么就是什么。朕的臣子们应该还没忘?”   “陛下。”靳贵跪了下来,“这其中,涉及好些朝中大臣,若是这样……朝堂便会大乱了!”   “你们总是害怕,觉得这个乱了,那个乱了。乱什么乱?朕在龙椅上坐得好好的。开海令真的去了地方,可有什么人敢举王旗造反?”   地方上出事,波及到京里是很正常的现象。朱厚照对此是有准备的。   “就按当初说好的人,该抓什么人,就抓什么人。”朱厚照把头一偏,望向刘瑾,“加派些东厂的人手到江西去。去把淮王带过来。毛语文的这封信,上邸报。”   福建应当不必多操心。主要还是浙江。那些个士绅,他这个皇帝不说话,一个个官官相护不知道护到哪天呢,毕竟谁也不愿意刀口向内。 第二百九十九章 人头落地   京师里的事情没有什么意外,皇权在京师如果还不能畅行无阻,那这个皇帝就不要当了,而明朝中期还远远没到那个份上。   在江西,毛语文把詹氏宗族中的好几个人打了个半死,他已经没什么耐心了。虽说圣旨不允许诏狱之中用重刑,但是这里不是诏狱。   最后抽丝剥茧,才知道盘根错节,相互勾连已成势头。   他们这些人自个儿手里就有佃户、贫农,当然不想这些人再去海上寻什么活路;再有,朝廷在海贸中横插一杠子,真的进来以后,谁还能争得过朝廷?   就是梅可甲詹氏都觉得碍眼,又怎么会双手一摊,就这么听了朝廷的。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没有一个人会笑眯眯的把口袋里的银子往出掏。   五百东厂番子来到江西,这个动作对毛语文来说就是清晰的圣旨。   领头的是个叫叶青的人。   毛语文略微一想就明白了,   他是锦衣卫副使,为什么不派锦衣卫?   因为锦衣卫指挥使还是牟斌,詹秀山一案的凶手,皇帝肯定有所察觉。而东厂在司礼监的节制之下,从来都是只忠于宫里。   所以皇帝也认为,到了关键的时候了。   另外一方面,也是对他的一种不满。   这是官场里的常识,如果你做得很好,上面是不会派人来的。只有担心你搞不定,才会加派人手。   否则为什么不把这些人派往浙江和福建?   毛语文摸了摸腰间的刀,老实说,他有些磨叽了。   “头儿,好了!”   田二递过来的是一封案卷,上面是詹氏按了手印的。   “所有人上马!”   没有后退的路了。   东厂都来了人,如果他还是办不好。   皇帝一定会收拾他。   天还只是微微亮,院落里,数十个火把照着每个人的脸,毛语文那细长的双眼也是忽明忽暗。   “詹氏勾结朝廷官员,行走私海贸之实已经是确认了的!陛下欲在东南将私贸改为官贸,绝了这些蝇营狗苟之人暗中攫取不法银两的路!这样一桩好事,可朝野都在骂,为什么?因为他们想自己赚这笔银子!哪怕开了市舶司叫他们按朝廷的规矩行商,他们还是不乐意!兄弟们,你们说,咱们作为锦衣卫和东厂,应该怎么做?”   “杀!”   “天子亲军,皇权特许!”毛语文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话,这八个字就是锦衣卫嚣张的本钱,“随我出发!”   另外一边,十数日过去,王升等人看毛语文没了动静,还在做梦,会不会是这个家伙查下去发现涉及到宫里、觉得查不下去就停止了。   没想到清晨还在睡梦之中,就被混乱、尖叫声吵醒。   “怎么了?”   外边儿一个小厮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府尊,锦衣卫来了!”   王升是真的脑瓜子疼!   这个毛疯子,你疯就算了,不要带上我啊!   “老爷。”睡在边上的妻子有些担心,火热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但似乎也捂不热他越发冷下来的心。   “没事。拿本官的官服来!”   火把照得知府衙门亮如白昼。   毛语文也不废话,他直接下马带头往里进,“进去以后,顺从的绑,反抗的杀。你们只管听令行动,杀错了任何人,都算在老子头上。”   因为有东厂的人,可能不了解他的风格。所以毛语文才加了后半句。   “是!”   大红门前,锦衣卫敲得震天响,并喊道:“锦衣卫办案!速速开门!”   这样的动静已经没了丝毫的掩饰,   毛语文抬头望了望,连十几只鸟儿都被惊起,在不远处的空中盘旋。   “头儿,没人开门!”   “当然没人开。谁会开门迎接死神?向来都是死神自己进。”   “得令!”   而在衙门后院,   王升面前的下人已经吓破了胆儿,“府尊,他们闯进来了!”   “哎呀,动作慢得要死,不要再扣了,老爷自己来。”王升心烦意乱之下还骂了一句伺候的婢子,接着自己就抬腿往外迈了。   府里许多人跟在他的身后,迅速的往前院去。   路上就看到两边的廊亭有一个一个人亮着明晃晃的钢刀一路向前,似乎是要包围他们,   王升冲着中间侧身扶刀的人破口就骂,“毛语文,你要干什么?!”   火把上摇晃的火焰随风而舞,发出些滋滋滋的燃烧声。   毛语文转过身来,平静说道:“奉旨拿人。”   “胡说!圣旨何在?”   “抓你一个小小的四品知府,要什么圣旨?江西的案子,本使已经上奏了朝廷。我早就说过,你们活不了。”   王升心头一震,难道这么多天,他们就是在等京里的消息?   “你是说,陛下真的因为詹氏走私而掀大案?!”   “不是詹氏走私,是詹氏伙同官府走私。你们几个谁也跑不掉。”毛语文示意左右两边,“拿下!”   话说到这个程度,王升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因为如果这就是皇帝的圣旨,他其实没有反抗的基础和道理。   倒是东厂番子动作熟练的很,三下五除二就将他双手负在后面绑好。   到这个时候,王升还是有些不相信,“海贸走私是宫里在做,真的查下去,就是揭陛下的错,毛语文,你这样行事,是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毛语文一跨上马,“等本使把你们这些人都抓了,你们一起抱怨吧,毕竟除了抱怨,别的什么也不剩了。我倒是一直很奇怪,陛下能做的,你们就能做,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歪道理?”   王升这些人和詹氏都有金钱利益往来。   所以抓他并不是胡乱的抓。   之后,他带队到南昌府城,江西巡抚袁状、布政使孟域、按察使宗复这些人一个不落,另外还有各衙门里的属官,比如同知、通判等,基本也全都有问题。   开海,到了这个程度如果不办一起大的走私案,是震不住人心的。   这其中,也有一个特别,就是都指挥使贺丰伟没有牵涉进来,倒不是他是多么清廉的好官,而是他与詹氏的关系不好,   尤其与詹秀山早些年有矛盾,算是躲过一劫。   而消息传到淮王府,那个长史落荒而逃,最后还是贺丰伟下令手下的人把人抓了回来。   这大几十个的犯官全都绑了扔在一起,景象倒也壮观。   毛语文不是头一回见,但贺丰伟有点发怵。   “老臣冤枉!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毛语文坐在屋里头,外边儿还有人喊冤。   他走出去审视这帮人,“京里来的旨意,淮王都被带到京师去了。你们还有什么冤枉?”   接着又走到江西巡抚袁状的面前,“你们拿了个假徐树峰忽悠我,以为我不知道?都说我毛语文是牢头儿出身,就是牢头儿出身,才见多了你们这些脏手段!”   听闻淮王都是这个下场,一众大小官员像是失去了希望一般。原来还有些掩饰,这个时候已然疯狂。   “昏君!昏君呐!”   毛语文问:“此人是谁?”   “淮王府的长史,谭正。”贺丰伟在边上回答。   “喔,没听说过,杀了吧。”   老贺心里一顿,他还没见过这样的。   毛语文却笑了笑,“不用你动手,我来动手。”   这话倒不是开玩笑,他真的抽刀,原先那些他的下属也真的把谭正从人群里拉了出来,按倒在他的面前。   “副使……真要如此吗?”贺丰伟脸色白发的问。   “不见棺材不掉泪。这还是我这个牢头儿从你们文人的口中学的。”毛语文的确不像作假的样子,“瞅瞅这些人,明明就是和詹氏联合贪污银两,却非要说自己冤枉。原先朝廷禁海,他们罔顾朝廷的命令,非要去走私,这也明明是犯法,却还觉得陛下对他们不好。我跟你说,今天我不杀一个,他们还都以为朝廷二字,是泥捏的!”   “话又说回来,即便什么都没有,他一个小小的长史,芝麻绿豆大小,竟然就敢辱骂圣上,这难道杀不得?”   袁状、宗复等人也开始心中震颤,都说这是个毛疯子,还真是疯得可怕!   谭正绝望已极,喊道:“皇上苛责兄弟过甚!海上的生意宫里做得,王府便做不得?!如此刻薄寡恩,假以时日,还有谁愿意听朝廷号令?这是乱国乱政之举!如此,不是昏君,又是什么?!”   “可笑是这些年来,还总有人说这是明君降世!何为明君?孝宗敬皇帝克己复礼、宽以待人、爱民如子、听闻纳谏,这几样都做不到,还敢说自己是明君吗?”   “废话连篇!”   毛语文咔嚓一刀砍下去,血柱喷涌,洒得好些个人脸上都是烫而脏的血液,   而那颗人口则咕噜咕噜的滚,就滚到了王升的面前。   贺丰伟撇过头去,他实在看不下这一幕。   毛语文则淡定从下属手中接过一块白布,耐心的擦拭着他的爱刀,“你们要是老老实实认罪,还能得个全尸。至于想活着是不可能了,接下来本使还要前往浙江。此次詹氏勾结官府走私一案,遇宗亲则办宗亲,遇士绅则办士绅。自勋贵宗亲以下,可以清君侧,但不可以不开海。”   这些话实在吓人。   皇帝这是要人头滚滚了!   而且江西的人头一落地,也把浙江一些士绅吓得反应激烈,浙江稍有名气的儒生、士子全都开始参与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开海之争中! 第三百章 意气扬扬,谈笑以死!   王琼这两天头疼,江西的情况越来越多的传到浙江来。   福建的浙闽总督还一直要求他在惩治商人走私一案上取得进展。   可江西抓几个贪官就行,福建正在忙着剿山匪。他们哪一个也没有浙江的难度大啊。   弘治十七年,朝廷是在这里掀起了贪腐案,可那是为首的几个官员的事,而且朝廷派了大军,这才稳住了事态。   但今年的情况则不同,所谓打击走私,其实就是打击士绅,打击士绅就需要有力量,但这个‘力量’本身就是士绅。   相反像王琼、王华某种意义上都可以算做是‘流官’,无非就是贪些银子,朝廷抓他们是好抓的。   但是动士绅这个根基则很困难。   十一月初二,大约是听说了锦衣卫要来江西的消息,   杭州忽然开始有士子聚集,他们在街头高谈阔论,扬言朝中有奸佞,所有心怀天下的读书人都要与此做坚决的斗争。   他们在城中畅通无阻,想要到哪里就到哪里,你说官府去抓吗?   人家自个儿家里就找得到官府的亲戚。   都指挥使谭闻义在浙江也颇受掣肘,因为名义上归他领导的卫所指挥使本身,其实就是既得利益者,他们占据大片土地,雇佣佃户,和各商人之间的关系也说不清楚。   甚至有些人自己就参与进海贸那些事情里。   几个著名的士绅之家其触角也很深,因为他们在朝中有人,地方上的人也喜欢和他们扯上关系。   平时互不侵犯,你是官,我是民。   真的有利益冲突的时候,那就是你归你,我归我。   朝廷在浙江,也就是几个流官而已。   说起来,钱塘李氏还出过成化甲辰科的状元,其人名为李旻,还曾经见过朱厚照。弘治十七年,他母亲去世,所以丁忧去职,回到家里给母亲守孝。   按照时间来算,大概明年年末,大致也就可以返朝任职了,只要经人推荐得当就行。   虽说当初他在东宫的时候不受赏识,但是搞个没那么大的职位,还是问题不大的。   你看浙江,王华是状元、谢迁是状元,再加上这个李旻,这可都是成化年间的状元,成化一共才几科呀?   所以浙江、南直隶历来文盛。   状元之外的进士、举人、秀才,合起来上万人都是有的。   而文人清高,不为权贵折腰,所看重的还是文名,也就是我不认你的官位,我认你的学术水平。   再加上钱塘李氏本身就是大族。   许多人自发的想团聚在李旻周围也就可以理解了。   李旻不管心里乐不乐意,这个活儿他也只能接了。高帽子都戴上去了,如果摘下来,明天他就名誉扫地,士林中人人皆以为耻,   这个打击,文人接受不了。   命可以丢,名不能丢。   这是文人们总是挂在嘴边上的话,因为他们也没遇见过几次要丢命的情况。等到真到了那个关口,也可以说一句‘水太凉了,不能下’嘛。   士子们聚集起来,人多嘴杂的,有时候所做出的很多行为就不是理性行为,说乌合之众都是夸奖,基本上就是一群情绪宣泄体。   但王琼对此毫无办法,如果他真的派几个兵,把人抓起来,那就是捅了天大的窟窿,巡抚衙门都能被人冲了,到那个时候,浙江就彻底乱了。   当然,该给京师的奏疏,他还是及时递了上去的。   “……中丞该去找找彭济物才好。”   王琼负着手,在正厅里走来走去。彭济物也就是彭泽,浙江的按察使,他这个人也是那种典型的书生,说话时老是要把仁义道德挂在嘴上的那种。   “找他有什么用?”王琼觉得梅可甲的这个办法不好,“彭济物是和那些人一样的榆木脑袋,叫他们凑一起,说不准混成一团,还相互鼓劲了呢。”   “可在下觉得是个办法,总归要试一试。”梅可甲垂着眉头,他有一丝隐忧,“就如今杭州城里这副景象,若是先帝可能还会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可陛下是连听都懒得听的。”   王琼叹了一口气,他本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反问句:“你真的如此确定?”   “嗯。”梅可甲点点头,“陛下心志坚决。越是反抗,就越是要压迫。这是肯定的。哪怕不是开海这么重要的事。就是一件小事情,如果士子聚集、说些狂妄之语,闹上一闹就想改变帝王意志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陛下会想如果闹一次成功,那么闹第二次呢?如果浙江闹成功,那么其他省份呢?”   梅可甲是不想见到这么多人牵涉进大案之中。   他在浙江的名头也不好。   浙江真的出那么多命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把这笔账算到他的头上。毕竟皇帝一般人不敢说什么,那就会挑皇帝身边的人。   即使这些都不提,他也还是希望开海的事情在浙江能够简单、顺利一些。   不要弄得天子震怒。   那样谁也受不了。   王琼仔细想想,“那本官便试试。”   其实这件事对王琼也很有好处,   如果彭泽没有被这帮人同化,那么可以帮忙安抚士子。   如果被同化,那彭泽的表现太差,就会在一定程度上让皇帝忽略他这个浙江巡抚兼布政使办事不力。   毕竟身旁有个按察使跟着捣乱,总不能都怪我吧?   这样,王琼就启程去找一趟彭泽。   而在杭州城内,随着锦衣卫离得越发近,这些人的情绪也就越发的高昂,他们想着就是要把这个劲头调动起来,让朝廷、皇帝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所谓的武器,也就是手中的那只笔。   王琼到彭泽面前的时候,彭泽正在看文章。   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杭州城里多处聚集的士子也在读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名为《墓碑记》,那意思是给自己的墓碑先作了记。   “君子不怙而擅威,不乘时而徼利,不行私而罔人于昧,不适己而困人于厄。   夫不怙势而擅威,智也;不乘时而徼利,义也;不行私而罔人于昧,诚也;不适己而困人于厄,仁也。   四者非君子其孰能之?   然而拟议于平时者易,而应酬于仓卒者难,较量于勉强者可为,而运用于从容者不可及也!   吾社今日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若当刑场,亦意气扬扬,谈笑以死!断头置于城上,颜色亦不稍变!”   士子模样的书生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气念了出来。   周遭众多举人、秀才全都鼓掌叫好!   “真乃雄文也!”   “只可惜陛下看到这篇文章,亦看不到吾等以死明志!”   “可恨!朝中奸佞之臣,利诱陛下开海。其为首之人,便是那个叫杨介夫的!”   这帮人倒也聪明,知道皇帝不能说,就拿皇帝身边的人开刀。   反正你一眼、他一语,杭州城这样的状况也有几天了。   扰得人心倡乱,以至于都快忘了开海这回事。   另外一边。   王琼听了彭泽念出来,顿时觉得不对,什么叫‘拟议于平时者易,而应酬于仓卒者难’?这不就是鼓动人心,叫人们拼上性命,绝不后退嘛!   “真是胆大包天,是什么人敢写这样的乱文?他这是要乱我杭州城!”   彭泽略显平静的把宣纸放下,“中丞何必动怒?文人士子写文章向来慷慨激昂,这篇《墓碑记》也就是如此而已。”   “这叫如此而已?”王琼把气往肚子里咽,他也不想在这里争论这个,还是说正事要紧,“济物,浙江眼下的情况,大约也就是靠你了。除了你,本官实在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人,能安抚这帮士子。”   “安抚,如何安抚?”   王琼看他态度不对,干脆先上狠的,“济物,你总不会觉得,任他们在大街上这样大谈君子小人,是对的吧?”   彭泽不以为然,“君子小人又何不能谈?说清楚何为君子,何为小人,才能善恶分明!”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王琼忽然大声起来,“你想想北边,杭州再这样闹下去,能不出事吗?”   “中丞!”彭泽也不让他,他向来都不是胆小的人,“下官若是没听错,你是要诽谤圣躬。”   王琼懵了,“你胡搅蛮缠什么?我何时诽谤圣躬?”   彭泽道:“听中丞的意思,陛下是饶不过杭州城里的这些士子了。可陛下一代仁君,外面又都是志向报国的读书人。怎么会有中丞说的那些事?你这不是诽谤圣躬又是什么?”   扣帽子的功夫,彭泽是一流。   历史上,这个人的斗争水平也是厉害得紧。   王琼见他这样说话,也就没有好脸色了,指着他的鼻子说:“彭济物!当今圣上睿识英断,绝不是软弱可欺之君,你自己想想!如此数量的士子聚集在一起,高读《墓碑记》这样的文章,妄议国策,胆大包天。古往今来,哪个有手段的帝王能饶得了他们!我诽谤圣躬?我看是你诽谤圣躬!你是想说陛下会怕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   “你怎样看我,这都无所谓。但你最好搞搞清楚,可不要最后自己没救成人,又怪朝廷动了刀!”   彭泽被这么一说,竟也一时无言,因为他也担心,万一真的是王琼说的那样呢?这个人,道德不多,但是脑子不少。   “所以中丞的意思呢?”   “你出面,劝他们都回家,回去以后看看圣旨怎么写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以当今圣上的脾性,就是浙江走出去十万大军都不怕,更何况他们这几个人?”   彭泽拳头紧了紧,他不知道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在他看来,王琼的话多少有些耸人听闻。无论怎样,朝廷也不会对这么多人做出什么吧? 第三百零一章 血水、雨水   王琼最终还是说服了彭泽,因为彭泽一样不愿意看到那种血流成河的场景。   状元公李旻,自号无涯、人称无涯先生的李志,这些在当地文坛略有名气的人他都召到衙门里亲自接见。   当然,少不了《墓碑记》的作者,一个叫黄思过的儒生。   浙江文盛,各类书院开了不少,平日里讲学、文会数不胜数。   这帮人啊,谱大着呢,也就是彭泽平日里素有清名,要是换了名声不好的王琼,说不准还都不愿意来。   王琼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也不出面。   “状元公、李先生、黄先生……”彭泽拱手一一见过,“今日请诸位来,乃是为了这几日杭州城的风雨,即便是弘治十七年浙江贪腐窝案爆发,杭州也没有出现万人士子相聚喧哗的场景,这次闹成这样,我只怕结果对各位会有不利。”   “济物先生。”李旻先来,他到底还是有过官身的人,又是状元公,人人以他为首,他也不能躲着不说话,“群情激愤和朝廷在不在浙江查办贪腐案无关。贪腐之人,人神共愤,朝廷灭之,我等只会拍手称快,怎么听济物先生的话,像是我等不乐意见到似的。”   彭泽一凛,逻辑上,他说的话确实不通,这是经常在官府里混,叫王琼那帮人带错了路了。   李旻又说:“陛下是一代明君,便是当太子时也人人称颂。只不过朝中有奸佞之辈,先是利诱陛下行走私之实,与民争利,如梅可甲者;如今又利诱陛下开海,如杨介夫者。开海可是祖制,海禁一开,倭寇来犯,到时又当如何?浙江的百姓由谁来管?”   彭泽抬手,“与民争利不要说了。当今圣上用度节省,所筹集的银两大多用于国事。”   “那么……下面的人呢?”李志扇子一收,“弘治十七年贪腐窝案,其由头是宫里的太监被殿下抓到贪墨银两。虽说此人已经身死,可宫里贪腐的又何止其一人?陛下开了海,所得银两其中大半怕是要进各级官员的口袋,到最后,肥了他们,穷的是我浙江的百姓。如此算来,又有何益处?”   “所以,诸位是觉得开海不利?”   这话无人敢接,私下里当然可以随便怎么说。   但关系再好,彭泽毕竟是朝廷的官员。   总也没有当着他面妄议国政的道理,而且真要说出来,反而是置彭泽于不义之地,你说他是向上禀告,还是要包庇呢?   “济物先生,海禁是祖制。”   这话是没有错的。   彭泽站了起来,思索了一番后说:“你们心忧江山社稷,这是好的,但远离朝堂,有许多事并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其一,朝廷要开海,起根源在于朝廷要复套。复套的军需银两,就是要从开海之中出。而复套则是为了解决边患,解决了边患,我大明北方便不需要承受巨大的军事压力,甚至不必陈兵百万。这是陛下亲自拟定的国策,陛下是天纵之君主,没有任何人能够利诱、或是改变陛下的想法。”   “其二。”彭泽比出个‘二’的手势,“本官知道你们各自有各自的见解,像是这样的国策牵涉甚广……尤其涉及祖制是否需要变更,这原也是很难于一两句话之间便说的清楚的事。但陛下的圣旨已下,本官希望各位明白,朝廷提前设了浙闽总督,撤换了浙江都司和福建都司的都指挥使,几个重要卫所指挥使也换了浙江的人,任浙闽总督还是帝师,这什么意思?就是你们所要的,没有一个官员可以答应你们,就是答应了你们也无用。”   “首先你们的意见出不了浙江,因为中丞不会不顾总督的意见,总督也不会不顾陛下的意志。说到底,你们高声阔论、大谈忠奸,所反对的不是什么杨廷和、顾佐这些人,你们反对的是皇上。所以为了你们好、也为了浙江好,本官劝你们都回家去。若是有什么意见,可以上疏,陛下也没有严惩那些言辞激烈的御史不是?但不要聚众煽动人心。切记,切记。”   彭泽的话说完,李旻、李志等一众儒士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济物先生的意思,就是要我们这些人苟且偷生?”黄思过最先反问,“我等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明天下,如果这样陛下还是要屠戮,那我黄思过只得慷慨赴死。可要我因为怕死而放弃心中之道,却是万万不能。”   彭泽叹气,他其实是预料到会这样。   同类人了解同类人。   真有一天拿刀威胁他彭泽,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对于黄思过这些人来说,名声重于性命。   不要说他们不太相信朝廷会这样动用屠刀。   就是眼前即将发生了,他们也不好回去劝那些万千的士子,说什么?   难道说这样太危险?我们大家还是回家吧!   那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而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说不出那样的话。当初义愤填膺、气吞山河的话是你说的,现如今苟且求生的话也是你说的。   基本上他们即便真的去劝了,不仅他们名声不保,就是事情也不会有改观。万千士子再把他们打成不耻之人就好了。   总之一句话,浙江的事到了现在这种局面之下,其实关于开海是有利于国家还是有害于国家已经失去了意义。激烈的推行与坚决地反对使得理性丧失了生存的空间,相互之间再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于是这段时间和这片空间里其实已经失声。看起来喧闹满城,可谁也听不到谁在说什么,听到了也不在意。   彭泽也无话可说,他只能站起来拱手行礼,   “各位,珍重吧。”   话到此处,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旻、李志再加黄思过等人也不再讲了,如果今天来按察使衙门是为了这个事情的话,那其实一开始就本不必来。   等到这帮人走了。   按察使衙门里的官员也分别来向彭泽求情,   大约六七人,跪在地上神情焦急,“……彭使,要不要给陛下去一封急奏?据回报,锦衣卫不日就要进城。那个毛语文就是个刽子手,在江西当着众人的面砍落一颗人头,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真的让他来到杭州城,那杭州就会变成人间炼狱啊!”   其实他们不用求彭泽,彭泽自己也在想办法,自己也焦急,“你们几人,总归是先把自己的家里人管好,可不要官府的人还要上街去拆官府的台!我现在就去找中丞,希望他能迟滞一些锦衣卫的行动。”   “好!”   对于王琼来说,彭泽也不必来。   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里的那些属官,什么副使、参政,以及各地知府的推官、通判等人要么是当面向他求情,要么是写东西过来求情。   说到底一句话,不能让毛语文断了浙江的读书种子。   但王琼一概不理,他可不是彭济物那种榆木脑袋,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江西巡抚都被抓了,他这个浙江巡抚去凑什么热闹?   真要那样做,还不如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给绑了呢。   所以他已经打定了注意,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不说一句话、不出一个人,就是旁观。谁上去顶,谁自己负责。   彭泽和他费了半天口舌,得到的也还是这个结果。   最后彭泽甩袖欲走,   王琼对着他的背影提醒一句,“彭泽兄,你我同朝为官,即便是出于同僚之谊,我也还是要说一句。你最好也和我一样,这几日坐在这里,不听不看不说,事情过后,安然无恙。否则,便是浙江按察使,那在朝廷的眼中也不是个多大的官。飞蛾扑火,何必呢?”   彭泽握着拳头,转身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说我是小人。那我问你一句话。”王琼笑了笑,食指和中指并拢,那手势像是作画一样,“这个……你知道,苏州府、松江府的田价连山东、河南那些地方田价的一半都不到吗?”   彭泽脸露茫然。   “你不知道。”王琼笑呵呵的,“按理说,江南鱼米之乡,亩产近两石,熟田更是可以亩产三石。何以地价却如此便宜?便是因为苏、松、常、嘉这几个府的赋税极重。往往高出其他地方两倍不止。”   这是朱元璋定下来的。   “这和今日之事有何关联?”   “你看。你不要着急。听我说完。”王琼继续给他讲下去,“对于小民来说,得什么地就种什么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对于手头银两宽裕的人来说,他就可以以更低的价格购入苏、松两府的田地。而按照朝廷的政策……”   “……士绅是可以优免的呀。”   彭泽心头略震。   “开海是祖制,士绅优免也是祖制。你说哪一个动起来容易?”   说白了,朝廷的政策导致这里好的土地便宜,而按照士绅优免,这些土地又不纳粮。   所以南直隶和浙江这块江南之地,富呀。满地都是有好田,又不用纳税的人。   “可朝廷,也不会刻意为了这一点来……”   王琼摇头,这家伙还是不懂,“朝廷是不会刻意来做。但是浙江自己给了机会,你说朝廷会怎么做?”   ……   十一月初六日,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转进杭州城。   浙江官府里,只有镇守太监谷大用去接了他。   谷大用这些天躲了很久,见到毛语文就是见到了亲人,上前就很亲密,“我的副使大人,你可算是来了!”   毛语文扔下缰绳进府,先施了一礼,“叫公公好等。有些事情,路上我便已经听说了。”   谷大用本来也有些好奇,“据说鄱阳詹氏供出了浙江的好些个宗族,咱家还以为你先去那里抓人了呢。怎么这么快便来到了杭州城?”   毛语文笑了笑,“如果杭州不出事,本来的确是那样计划。可杭州闹得人心惶惶的,我就是再不识字,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至于那些人,不着急的,即便跑得了人,也跑不了地。”   确实如此,如果不收拾好这帮人,便是抓了那几个宗族,这里还是会叽叽喳喳的吵闹,所以毛语文考虑一番,便直奔杭州而来了。   “公公,这个《墓碑记》是谁所写?”   谷大用知道,“黄思过。他祖籍浙江宁波,少时聪慧过人,据说在六、七岁时就能背诵《大学》天顺八年甲申科进士及第,出仕途为官之后,因看不惯上司,所以屡屡抗上,成化年间辞官归乡,这些年常常聚徒讲学,颇有影响力。”   “能杀么?”说了这么多,毛语文就关心这一点。   谷大用有些说不出话来,这问题倒是直指核心,“杀……锦衣卫和东厂什么人杀不了?不过咱家觉得若是想稳妥一些就捉起来,带到京师,叫陛下决断。陛下对这些人有火气,光是给一颗头颅,其实也解不了气。”   主要是这些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莫名其妙杀了……好像也不太对。   “不能杀的话,能打吧?”毛语文一边喝着茶,一边笑着说:“像是这些人,嘴巴里总是不干净的,说急了我,很难不把他打一顿。”   谷大用略作沉吟,“打一打应当没什么关系。”   “那我心里就有数了。公公这几日不要出门。”毛语文茶也喝完了,最想抓的人也问到了,那就不在这里停留了,他把弯刀插在腰间,站起身就欲走。   说起来不是很凑巧,过了午后,天色有些变化,本身就有些冷,老天爷又下起了淅沥小雨。   江南的风景在雨中更显宁静,街角玩闹的孩童被母亲追赶着拉回屋里,一扇接一扇的木门被暴力关上。就是冻坏了的狗,都在叼了一块黑掉的馒头后落荒而逃。   锦衣卫来了。   哒哒哒的马蹄声渐渐占据了街道,几百人溅起得水花一片一片。   “锦衣卫!”   “别看了!”   二楼传来一个女声和男童声,随后‘啪’的一声,窗户也被关了起来。   毛语文在办事的时候,鲜少有像今天这样人不多、还安静的。这一静,人就容易面对自己的内心。   会问一些矫情、但人人都会问的问题。   比如说,走到今天,他后悔吗?   这样的下雨天,也让他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他的娘亲带着他躲风避雨。当时一旦碰上官军,他的娘亲也是忙不迭的把他拉走,便是看都不让看,仿佛会丢掉性命似的。   偶尔不在杀人的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他的娘亲还在就好了,至少他今天有能力让她可以不再受风吹雨打。   啪!   下雨的街道,右手边的楼上,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扔了一个鸡蛋下来,鸡蛋砸中了毛语文的马,蛋黄在雨水的洗刷下迅速消失不见。   “大奸臣!!”那人指着他们骂。   等到一帮人抬头去看,才发现,一共有四五人,都是穿着长衫、义愤填膺的模样。   ‘希律律’,马匹抬起前蹄,这畜生好像都怒了。   “阻挠锦衣卫者,死。”   毛语文没有丝毫感情一般说出那个字。   身边的锦衣卫得令,马上下马去踹门。   上面的人倒急了,“奸臣!你以为我们是怕死之人吗?”   毛语文没听到这些人在说什么,他在擦脸上的雨水,他想到了,即便母亲已经不在,但是在京师还有个叫徐雪云的女子在等他。   他必须要回去,胜利的回去。   扔鸡蛋的,看着装服饰,应该是个举人,他能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本身也该是个不怕死的人,否则脑子坏了要这样。   所以人押到下面的时候,还是在狂吠,   动手的锦衣卫看毛语文好像在怔怔出神,但按规矩,只要没有其他命令,他们不可以擅自停下。所以几人相互看了一眼,确认他们的头儿确实没有要说话,于是心一狠,   “等下。”   最后关口,毛语文出声,他俯视下去,是五张其实还稚嫩的面容,   “为何停下?动手啊?!”此人有些小胡子,很好认,就是一直说话的那个。   “好。成全你。”毛语文示意按住他的那名锦衣卫。   于是钢刀旋过脖颈,雨水之中开始混上血水,流向街道两边。   “奸臣!”剩余的四人看到真的动手杀人,心里大受震撼,“我们都是有功名的举人,你当街擅杀,可知将来后果吗?”   毛语文表情平淡,“谁知道,黄思过住在何处?”   “你难道还想杀黄先生?!”年轻人那表情,仿佛这辈子没听过这么离谱的事情。   “告诉我,你活着。下一句话还不是住址,你也死。”   “你以为……”   毛语文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杀了。”   噗!   刀刃锋利,此时已经沾血。   剩下都是穿着蓝色长衫的三个年轻人,连续两个好友死在面前,这应是他们这辈子都没想过的事。   毛语文视线微微右偏,盯上了下一个人。   此人,大眼睛、双眼皮,面皮白嫩,其实倒生得漂亮呢,但就是嘴唇颤抖,脸上毫无血色,减了不少分。   “你应该会说吧?”   “黄……黄先生……”   “俞兄!”三人中间那个高声喝止,“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都这个时候了,你难道要当那贪生怕死、负义偷生的小人吗?”   大概是被这么忽悠了一句,这年轻人紧紧闭眼,大喊道:“我不知道!”   毛语文没说话,手势摆了摆。   噗!!   于是又是一具尸体。   刚刚那人疯狂般的冲着毛语文怒吼,“奸臣!你将来必定不得好死!”   毛语文自己下马一刀抹了他脖子,然后将沾了血的刀刃放在最后一人的肩膀上,“想好再说。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后一句话。”   连续四个人死,这是真正的杀神。   平日里在书斋里手捧圣贤书的人何曾见过这般景象,他瞳孔放得老大,粗声喘了几下气之后,竟然就这么吓昏了过去!   不仅如此,他屁股周围,原本清澈的雨水中竟然渗透进了一片黄色。   毛语文咧着嘴笑,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部下,“兄弟们,我常说不要觉得读书人就多么了不起。你们看呢,也就是这种货色。”   “哈哈哈。头儿,杀不杀他?”   毛语文其实无所谓,“你们觉得呢?”   “刀下留人!”   这道高亢之声是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的,毛语文和众人偏过头去望,竟然看到一个老者撑着纸伞在雨中一步步走来。   “老夫,黄思过!”   哗。   锦衣卫分两队,分别于左右两边前进,随后将其合围,就连钢刀都抽了出来。   但老人家面色不改,一步一步靠近。   步履停下之后俯视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眼神的怒火是清晰可见的,“毛副使,他们有何罪过,竟然让你当街行凶?”   毛语文把刀收了起来,其实他杀人杀习惯了,压根不怎么愤怒,情绪也一直很平静,“士可杀不可辱,这话不是你们读书人说的吗?他骂我奸臣,是侮辱我。我本来也想侮辱他,不过为了尊重你们读书人的意见,就改侮辱为杀头。”   “暗无天日,暗无天日啊!”如此不讲道理的回应,令黄思过心中大寒,“你这么做,真的是天子的旨意吗?天子叫你浙江擅杀读书人?!”   毛语文经验也丰富了,“你少给我下套。你就说《墓碑记》是不是你写得?”   “是又如何?”   “不如何,迷惑人心、煽动士子对抗朝廷国策,这就是你的罪状。而我,执掌北镇府司,今日要在这里拿你下狱!”   “你以为老夫会惧?”   “我管你惧还是不惧。你惧不惧对我来说都是很无聊的事。”毛语文不在意,他重新上马,“抓起来吧。下一个。”   “头儿,还有这个吓尿的呢?”   毛语文偏向右边俯视了一下,“都吓尿了,想必以后也不敢再反抗朝廷了,既然不反抗,那么就留下他吧。”   这个行为其实也告诉了所有人,锦衣卫和东厂此来浙江就一件事。   遵朝廷国策者生,不遵者死。   “下一个是谁?”   “李旻。”   “钱塘李氏的李旻?”   “是。”   另外一边,   按察使彭泽真的是坐立难安,他忍不住对着王琼咆哮,“中丞!毛语文已经在杭州杀人了,若是再不管,杭州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钱塘李氏海贸走私,违抗圣旨。哪怕是到了京师,陛下也是这么看待他们的。你要救,怎么救?他有活着的理由吗?难道和陛下说,因为他们是读书人……?”   王琼无力摇头。   他不是变态,他当然也不想看到这些人就这么死去。他更想浙江的事情能顺利一点。   可何为天子意志?   当年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杀得还狠呢,也许是时间太久,人们忘记了,原来皇帝是可以做到这个程度的。   “京里传来消息,武定侯叫陛下怒斥几句,给吓得病了。彭泽兄,你知道陛下说什么吓到了武定侯吗?陛下说,若是对开海不满,深恨杨介夫这些人,可以行当初太宗皇帝之事,又或者就回家忍着。”   太宗皇帝当年做过的事……彭泽是读书人当然知晓。   “说到底,陛下早已下了决心,死多少人都改变不了。”   ---   为什么还说更新慢啊…… 第三百零二章 再敢往前一步者,斩!   杭州城的小雨还在下,又因为天冷,其实很多人躲在屋里,这样倒是避免了混乱。   原先不管多么声势浩大,但一旦真的动了屠刀,大部分人还是被吓到了。   杀过人的杭州城忽然间变得很安静。   毛语文骑着棕色的壮马来到李旻住的宅院之前时,街道两旁连一个人都没有。两名锦衣卫上去把门撞开。   等他们进到院落里,老头儿和年轻的婢女瑟瑟发抖的下跪,却不见正主。   毛语文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后在指引之下又过了一进院落,到了里面就发现有两人坐着对弈。手中捻的就是黑白子。   锦衣卫持刀迅速逼近,将两人团团围住。   这两人,一个留着老长的胡子,民间俗话叫美髯公。   一个颇为肥胖,自己低头都看不到脚的那种。   不过穿着皆为绸缎,一个为蓝,一个为青,两人伸手落指,那手指葱白。   毛语文远远地就看到这个细节,看来都是从小就没干过粗活的富家人。   锦衣卫虽说阵仗不小,但两人似乎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秋分对局坐,棋上竹荫青。映竹无人见,时闻落子声。子暘兄,承让了。”肥胖一些的男子大抵是赢了,虽说拱手谦虚,但言语之中不无得意。   李旻字子暘,他此刻也像老小孩一样,“再来再来,刚刚不算!”   李志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落子无悔,怎么能不算呢?况且贵府来了客人,还是先接客紧要。”   毛语文穿过廊亭而来,因为遭了雨,每过一步,地上都印上了水渍。雨水做的脚步一直到木桌前才停了下来。   “不错,落子无悔。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如果能随意反悔,那就乱了套了。”   李旻、李志两人的表情皆有变化。   毛语文,   这个名字他们已经听了很多年了。   “毛副使,许久未见了。”   李旻可以说这个话。   弘治十七年,他才丁忧回乡,先前虽然相交不深,但是他们平日里多多少少还是碰过面的。   但胖子李志最多只当过知县,后来觉得当官没有意思,不如每天写写文章、看看跳舞。当然了,没钱就不要学人家了。   “大约也要有三年多了。”毛语文知道,李旻当初也在詹事府做过官,“原来我只想过在京师抓你,没想到要跑到杭州来。朝廷的规矩你都懂,应当不用我多言了。”   所以李旻才坐在这里等。   而不是像某些心存幻想的人会想到逃跑。   “毛副使会下围棋么?坐下手谈一局?”   毛语文掐了掐腰,左右两边看了一下,“今日算是碰上老朋友,应该的。”   李旻开怀而笑,“请。”   “就下一盘啊,多了没时间,赶着抓人。”   这话说的……   “这次抓多少人?”   毛语文手中捏着子,眼睛盯着棋盘,说:“没说多少人。抓一人能开海,我就抓一人,抓一千人才能开海,我就抓一千人。”   “陛下为何如此坚决的要开驰海禁?”   “您是当大学士的料。但这个问题问得很不聪明,因为没有问对人。”   “副使本身也不想知道缘由?”   毛语文抬了抬眼,这个话,问得很有意思。   “李先生,我是锦衣卫,我还过得不错,您知道为什么吗?”   “愿闻其详。”   “因为我想得少。”   李旻听了就明白了。   但他摇头,“可惜。”   “可惜什么?”   “过得糊涂叫聪明,太过聪明叫糊涂。天下很多事就坏在了这里。你说,可惜不可惜?”   毛语文忽然也来了兴致。他夹着黑子,指了指这外边儿的雨幕,“李先生,你知道吃不饱穿不暖,这样冷的天气还要在破庙里面躲雨是什么滋味吗?”   “在下知道副使起于微末。”   “所以,你说得可惜与不可惜,都不重要。”   李旻还是摇头,“天下需要副使这样的人,也需要在下这样的人。若是人人都不想生与死的意义,不想为什么,这也不见得是好事。”   啪。   毛语文落子,“你是朝廷官员,可以有上疏陛下的机会。所以回去写上几行字,告诉朝廷钱塘李氏会遵从圣旨,往年走私所得尽数上缴朝廷,日后行商则只从市舶司过。这样,一切就尚有转机。”   李旻不说话,“输掉的局,在下会认的。”   “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和皇上相斗。”   “这其实就是在下与副使的不同之处。”   “你要的是满足你心中的那个读书人的道。但我要的是家里的人能等到我。你不要觉得自己无愧于天下,天下好好的,不需要你愧与不愧,但你的家人肯定不会好,你有愧于他们。”   话到此处,可以结束。毛语文也站了起来。   但李旻这个时候却不复刚刚一般神色轻松,而且像是忽然失了魂一样。   一旁的胖子李志也觉得奇怪,“子暘兄,你怎么了?”   “钱塘李氏毁于我手……钱塘李氏毁于我手啊……”   李旻最后只念叨着这句话。   但毛语文已经不会再给他机会了,他一个锦衣卫副使可不是观音庙里供的菩萨。刚刚那些话是看到旧年曾相识的份上才絮叨的,毕竟,他这么些年也遇不到几个熟人。   “来人。”   “在!!”众人大喝,气势如山。   “拿下!”   “是!”   毛语文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们,并对着身边的下属下令,“杭州城士子聚众闹事、惑乱人心,煽动百姓对抗朝廷开海国策,本使命令你们深入查探,将几日以来所有有关的士子全部捉拿归案。若有反抗者,杀无赦!”   “末将尊令!”   接着毛语文动作不停,冲到外面之后直接骑上快马,大喝一声便往巡抚衙门而去。   紧随他其后的则是一队一队的锦衣卫,这些精壮汉子都是这几年毛语文精心挑选,一个个虎背蜂腰,如此狂奔于杭州街头,还真有一种无人能挡之感,也给秋天增添了更多肃杀的感觉。   一切的安静在这个时候不再存在。   这帮聚起来的人,哪里有什么严密的组织性,基本上查一个就是查一群,所以不断的有民宅被踹门而入。   入门之后锦衣卫甚至能叫得出主人姓名,因为能问得到。   这个画面接连不断的发生,从屋里出来的,有的如泼妇一样撒泼打滚,有的如丧家之犬吓得魂飞天外,还有人打死不认,哭着说抓错了,当然也有的高呼‘朔气日夜深,我行何壮哉’慷慨赴难。   一时之间,杭州城哭声震天,惨状连连。   就是官府里的人也在府衙中扶额长叹,焦急万分,但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   直到第二日,情况开始有些不一样,眼看就是要死的局,这些读过书的聪明人,当然也不会就在家中坐着等着人来抓。   李旻有那个觉悟,很多人其实还没有呢。   所以也不知谁想了个办法,十来人一凑,再相互间说说,竟然慢慢聚集起了数百人,这样大的规模要说直接杀了……拿刀的人开始犹豫,   主要他们都是有身份的士子。   如果啥也不是,那几百人也不算个啥。   就在这犹豫之间,人群慢慢的聚集到了巡抚衙门之前,到了以后,这帮有功名的读书人啥也不干,就是哭!   嘴巴里说的无非就是‘太祖啊,太宗啊’之类的话语。   那意思,现在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   原来王琼在屋子里躲得好好的,万没想到会被来这么一手,再说了,满大街的锦衣卫他们怎么过来的?   等到了外面一看,好家伙,乌央乌央的全是人头。   毛语文也听说了情况,他并谷大用一路紧赶慢赶,又绕着道儿从后门入了府。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说不定此次之案就要办成正德朝的第一大案、也是本朝开国以来有名的大案了,往前翻史书找不到几件,往后估计也不会有多少。   他们这些人的名字也都会落在史书之上。   所以动静闹得这样大,谁也没办法轻易的下定决心。   毕竟,最新的圣旨旨意也还没有到。   巡抚衙门大门紧闭,王琼一向从容,但此时也有些焦急,面对锦衣卫他不敢多说,可还是忍不住抱怨,“锦衣卫大索杭州城,本是一击即溃之局,如何能让这些人形成这样的规模?先前就半分也没有察觉吗?”   毛语文心说劳资刚抓了一个江西巡抚,你搞得不好,也要一起抓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讲话,“王中丞,陛下有圣旨,要在浙江开海。在本使来之前,杭州城明明就已经士心不稳、民心不稳,却不知巡抚衙门除了眼睁睁看着事态发展以外,还做了什么?将来陛下要是问起来,中丞觉得本使该如何作答?”   “要不要说,如果有了巡抚衙门的人,也不至于人手不足,致使士子相聚成群?”   王琼被这么硬硬得顶了一下,其实也不是很舒服,但这件事是他理亏。所以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谷大用出来打圆场,“依咱家看,还是度过眼下的关口为先,其余的都不重要。”   彭泽道:“锦衣卫进城即杀人,或许是为了震慑人心,但举止粗暴,杀人理由过于简单,这些士子当然会想尽办法反抗。”   毛语文来了火气,“要是没有我,看你们如何做成开海的大事,到那时候朝廷怪罪下来可没有后悔药吃。”   “好了!”王琼猛拍桌子,“彭济物,你也少说两句。毛副使说的对,无论如何,国策不可改易。何为主,何为次,还是要分得清楚。”   “那要怎么分?难道再如之前一样持刀杀人吗?外面可有不少都是府学、县学的学子?若是都杀掉他们,我大明朝还有天理可言吗?”   毛语文和王琼全都冷静了下来。   他们都有情绪不假,但大事当前,他们还是会控制一下自己。   “谷公公,给宫里的奏报去了嘛?”王琼问道。   谷大用点头,“昨日毛副使进城,奏报晚上就写了送出去了。就是没写上今日的事。”   “这是大事,就是再麻烦也要再去一封。依我看,这封奏报由我来起草,各位阅看,随后全部署名,再递上去。”   谷大用不明白,他是宫里的人,和外臣有什么关系,干嘛要掺和进这个事。   再说了,他这个镇守太监是给皇帝看银子来了,地方上这些破事他可不想管,而且数百士子聚集,这事大到从大明朝开国以来就没发生过,他更不想和他沾一点关系。   其实王琼确实也有这层考虑,   这事儿实在大了,他一个人扛不住,所以多拉几个人过来。   “……咱家,也要署名吗?”   王琼一副很关心谷大用的模样,“公公!浙江出了大事,不管事情办得如何,咱们至少表现出一番放下嫌隙,通力合作的大局观出来。也叫陛下知晓,浙江的官员合心一处,是要解决这个事情。这样陛下尙会觉得,我们都在实心用事。”   “若是公公不署名。要么公公就是在昨晚的奏报之外,不再禀报,那陛下就会想,公公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公公不报。要么就是公公再奏一封,但陛下也会想,我们这些人在关乎朝廷的大事面前怎么还相互不合,甚至会觉得,是不是我们互相推诿,才酿成这副局面。你说这哪一个是好的?”   王琼这一番话极为狡猾,所谓官场的老狐狸真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谷大用是个太监,地位高,但有一半是靠命根子换来了,叫王琼这么一说,马上也觉得有道理。   “既然这样,那也不是不可以署名。”   王琼转而问毛语文:“副使呢?”   “中丞说得有理。我们本就是合在一处,要解决此事。”   另外彭泽、谭闻义两人是他的下属,他便不再多问了。于是心中大定,“事情紧急,我现在就写,写完现在就签。”   毛语文则说:“等等。即便如此,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月时间。要是陛下和朝中诸公再商量个几日,二十日也是有可能的。我们难道还能等上二十日不成?”   “那毛副使的意思是……?”   “在奏报中写明,人已经被我们抓了。”   王琼和彭泽心中都开始颤抖,这封奏报他们要是署名,那和天下读书人也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遣散他们各自回家即可。何必要抓人?!”彭泽首先反对。   “不写这一句,本使便不签。”毛语文反正一句话就这么撂下来了,“我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我也可以给皇上奏报,在我的奏报里,我要写上这句话,谷公公若不嫌弃,可在这封奏报上署名!”   谷大用奇怪,“不是说,最好不要分开吗?”   毛语文给了他一个眼色,隐秘但好辨认。所以谷大用也就不再多问了。   那边,王琼停顿了下来。他有些话想要对彭泽说。   “副使稍待,本官先写,写完若不合适,那么再说。”   毛语文平静道:“好,那也可以。”   之后两边人马各自找了个理由避开对方,就留一个都指挥使谭闻义略显多余和尴尬,他的职责是防止有反叛,可实际上,造反的可能还是小的。   毕竟弘治皇帝十八年励精图治,就是新君折腾,也要折腾个几年、百姓活不下去才会有野心家,现在造什么反。   所以说,他其实没什么任务。   与此同时到外边儿,   谷大用迅速追上来,“毛兄弟,可是有什么陷阱在里头?”   毛语文四下看了眼,确认无人之后说道:“公公,若是最后在下和他们分开奏报,公公签那一封奏报都可以。但是不能只签他们那一封。”   “为何?”   “因为我们是厂卫,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说出来不怕公公笑话,如果不能够做脏事,兄弟我也就离死不远了。今日的事,可以奏报、可以说清楚,怎样说都可以,但是不可以只说事情,不说举措,就这么把问题抛给了陛下。因为陛下看了以后也会觉得难办。”   “陛下不舒服了,会忍王琼、忍彭泽,因为他们是文臣,文臣总是让皇上不舒服。但陛下不会忍你我。因为我们是厂卫,陛下对我们和他们的要求不一样。如果我们和他们裹挟在一起,可以。那就要把脏事做了,多了他们给咱们背黑锅,有何不可?只要陛下高兴就好。”   “可如果不说做什么就这么递上去,陛下看到你我的名字明晃晃的在上面,就会想,你我在做什么。等到再看第二眼,毛语文三个字摆在王琼之后,就会特别的刺眼了。”   谷大用这是听得明白的。   毛语文三个字刺眼的时候,谷大用难道不显得刺眼?   厂卫厂卫,他俩能有多大区别。   “毛兄弟真是惊人之见,却是没想到仅仅一封奏报,竟然藏有这样的玄机!”   毛语文定了决心,“公公过誉。反正一会儿不管他们怎么写,今日这人必定要抓。”   因为他知道,这里埋葬着一个人,时间也不久。其实魏彬那张脸他都还记得呢。魏彬死是胳膊肘向外拐。   所以他是不可能上文臣那条贼船的,否则魏彬之后就是他。   嘭!!   忽然间之间天空传来一声巨响。   毛、谷二人本来是坐着的,听到声响立马起身,尤其毛语文他动作极为快速,绕过一片假山和亭子就看到有好些个乱跑的下人,他随机抓了一个,   “怎么了?!”   “是有人,有人把大门给打开了!人都进来了!”   毛语文气得跺脚,“就知道是官府里有人接应!”   可惜他也不好把那么多锦衣卫都带到巡抚衙门的官衙里头来,情急之下他就对谷大用说:“公公,你从后面绕出去,去将我那些锦衣卫弟兄带进来。我先去前厅。”   谷大用不二话,立马出发去了。   毛语文自己独自出发,一路小跑到前厅。   此时,巡抚衙门的兵也是聚在前厅左右做防御状。   但毛语文清清楚楚,巡抚衙门的大门都能开,你指望这帮人关键时候出力?不反过来给你一刀就好了。   “毛副使!”   许多衙门兵围起来的地方,毛语文听到王琼在叫他,但他不理,径直往前而去。   前厅前有个小小的广场,几百士子从大门进来以后就聚集在这里。   他们也不是要造反,因为没拿兵器,但是就这么冲进了官衙,毛语文其实不太理解他们要做什么,或者说就干脆只是宣泄情绪。   “奸臣!奸臣!”   士子们虽然认不出他的模样,但认得出他身上的衣服。一帮人前赴后继,他们伸出拳头、放开嗓子,一边前进一边大喊。前两天的命案触动了许多人的怒火,他们一个个满脸涨红着狂骂,似乎要把毛语文吃掉一样。   后边儿,王琼到底不是一般的懦夫官员,这个时候他再不出面,将来皇帝肯定找他算账,所以他也挣脱开侍卫防护,一步步的朝着毛语文所站的地方走来。   他从背后看去,就看到阴雨淅沥下的身影以一人对数百人,但风雨不能晃动他的身形。随后弯刀出鞘,直指前方。   “强闯官衙,犯上作乱!再敢往前一步者,斩!” 第三百零三章 全部拿下!   杭州城里的人都在讲,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大雨,这天啊,一连几日都是阴沉沉的,阳光也躲在乌云之后,一缕都不愿下来。   许多士子都不理解,杭州的官员百姓、哪怕是贩夫走卒之前都过着平和的小日子,为什么在弘治十七年、弘治十八年连续折腾浙江。那些锦衣卫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皇帝到底要对浙江做什么?   这其中有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变故。   于是最终的最终,激烈的反抗没有被扼杀于萌芽之中,人们涌进官府,希望巡抚、按察使……或者任何一人都行,能不能有人出面来为他们做一回主?   还有那个正当权的锦衣卫,人们对他又愤怒、又恐怖,就是当那柄弯刀真的亮出来的时候,空气又凝固了起来。   “中丞!”   毛语文的身边,王琼终于也站了过来,他一出现,好些人就开始叫唤他的名字。   之后彭泽、谭闻义全都出现。   今日之事,性质恶劣,但士子们恨得是厂卫,不是他们,而且也没有恶劣到要杀官的程度,这帮人多少还是读过书,如果乡间野民,说不准还真的杀人抢财,反正先搞了再说。   “济物公!”人群中站出来一个身形挺拔的读书人,他头戴方巾,看起来器宇轩昂,“几日以来,锦衣卫大索杭州城,黄先生、李先生先后被抓。吾等都是各地府学、县学的学子,往日里也曾有幸听过黄、李讲学,现如今朝廷如此抓人,若非有奸臣蒙蔽圣上,吾等实不敢信!”   所谓奸臣,自然就是说厂卫。   彭泽心里头知道,这些年轻人们并不理解真正的朝堂,他们以为自己有冤屈,只是皇帝不知道。但实际上一旦继续闹下去,那真有可能办成大明开国以来的大案了。   “你是何姓名?”   “晚生萧渺,嘉兴府人士,前年有幸,刚中了举人。”   浙江的事情演变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士绅这个阶层对于开海的反对,而并非是几个走私商人的事。因为利益共生,再加上这几日来锦衣卫稍显血腥的行动,其实是激怒了这一整个阶层。   因为毛语文杀得都是有功名的人。   客观来说,大明对于读书人相当的优待,只要是个举人,不用纳税、不用服劳役、见了县官不用下跪,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除此之外,举人还有一份廪粮。不同地区每年大约12-18两不等。这基本上已经是一个农民从年头干到年尾所得收入的两倍。   再有,举人一旦碰到恩科,那么朝廷还会再发一笔钱,就是路费,这笔钱是被纳入地方赋役体系的,也就是说属于政府的支出。   路费这个事情,其实很有意思,很能看出什么叫政令不出紫禁城以及舆论掌握在读书人手中这两点。   首先,举人路费这个事,洪武十七年有明确记载:中式举人,出给公据,官为应付廪给、脚力,赴礼部印卷会试。其中的“廪给”,指的是廪米一类的钱粮资助。   不过嘉靖年间有个叫霍韬的人自己记录说:举人路费,成化以前无有给也。   什么意思?   朝廷已经明确了有这笔支出,为什么还说成化以前无有给也?   看起来前后矛盾,但任何有生活经验的人稍微一想都能明白,朝廷规定政府给你的钱,不是你说能拿就能拿的。   所以时间一长之后,其实士绅官府已经结成了利益共生体。   另外一方面,自正统、成化以后,举人路费这个事情渐渐被曝露出来,不间断的有官员给朝廷上奏,说我们这儿有‘大儒’、‘乡贤’,他们因为没有路费,不能够参加科举,希望朝廷能够重视。   之后的弘治、正德年间,一直也都有这样的声音,嘉靖年对于洪武年间所定的规矩也再次重申。著名的杨继盛在中了举人之后就得到去参加会试的路费三十两,不过他用这笔银子给他的兄长捐了一个散官。   而到了万历这样明朝的中晚期,这部分的费用较之前连翻数倍。当然在绝对数额上,不过就是十几两到数百两的区别,压不垮一个国家,但其实可以看出一个问题。   为什么举人连一个路费问题都可以进入朝廷的视野得到解决,而且随着时间的延长这个问题被解决的越来越好,而那么多佃户、贫农的生死问题却解决得越来越差?   这个问题的实质,是不同阶层在社会资源的博弈中能力不同。   也就是所谓的越强者越富,越弱者越穷。   言归正传。   士绅们在大明的体系之中是力量较为强大的一个群体,并且几百年来他们不断取得斗争的胜利,就是一个路费问题,都能争到手。   直白的说,他们自己也认为,治国还是要靠他们。   那句话怎么说的,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文人的终极理想。   而在现在他们也有一个要求,   毛语文指望不上,他们就指望王琼、彭泽,那个叫萧渺的言辞恳切,“德华公,济物公,昨日公孙道、严子孝、俞瑞峰、任青等四人,被当街杀害!此事实在骇人听闻,吾等别无他求,恳请两位上奏朝廷为四人诉冤,请求朝廷惩治奸佞!还我大明朗朗乾坤!”   这个时候开海的事情,像是不那么重要了一般。   争斗本身成为了主角,争斗的内容已经消失。   这是激化的征兆。   王琼和彭泽都不好讲这个话,他们既不能答应,也不能拒绝。   最后还是彭泽说话:“这件事,是对是错,朝廷自有公论。但是你们不该聚众哭闹,擅闯官府,若是报到京师,叫京师怎么以为?各位要是还信得过老夫,那就听老夫一言,各自回家,安生度日。朝廷从来也没要杀人的圣旨。”   毛语文一听,这最后的一句安抚得过了头,不应该讲。   果然有举子出声,“既然朝廷没有杀人的旨意,那么这四人的命又该如何算?”   “我们不能回去,要将事情闹起来,让朝廷知道!”   而就在此时,谷大用已经带着锦衣卫陆陆续续的出现在了这里,当八十多名锦衣卫和五百名东厂番子持刀出现,   诸多士子的脸色又是大变。   彭泽都急了,“毛副使,你要干什么?”   毛语文面色不改,“济物先生的脾气真好,对待强闯官府的人还能原谅。若是这样还遣散回家,当做无事发生,朝廷的威严何在,陛下的威严何在?”   彭泽说:“你敢在这里行凶?”   “本使没有说行凶,但本使不会放一个人走!”   彭泽没办法,“中丞!”   他跪了下来,就在王琼的面前。   眼见彭泽跪了下来,衙门里其他属官也全都跟着跪了下来,“中丞!几百人的性命在您一念之间,浙江若是发生了坑杀士子的大案,举国震动,天下不稳呐!”   之前说话的萧渺也开始紧张起来,他和几个同窗相互依偎在一起,这个时候开始害怕,但还是要强装镇定,毕竟,害怕了就把脸都丢完了。   王琼则陷入了万分的挣扎之中。   向他求救的人,有的是为了自身,有的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自身的人,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政治前途,就是在这衙门里一直晃下去,为了大明江山社稷的人,也不在乎什么政治前途。   但是他在乎。   浙江这次的事,毫无疑问会进入皇帝的视线。   他要考虑,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问题。   说穿了,到底是要和这些文人士子一道,还是要和皇帝一道。前者青史留名,后者青云直上。   “请中丞为浙江四举人伸冤!”   “请中丞为浙江四举人伸冤!”   ……   这些嘈杂的混乱叫声让王琼深为心烦。   “肃静!”   毛语文眯起细长的眼睛,这个时候他的人已经来了,控制住这里完全不成问题,时间也不急,所他倒也想看看,这种时刻王琼会怎么选择。   之前再多的阴谋阳谋最后还是归结于此时的选择。   王琼到底是怎样的人?   王琼,字德华,山西太原人,明朝中期名臣,他治河、掌管户部、兵部都颇有成效。但是他风评不好,清流耻于结交权贵,他却善于结交权贵。而且比较会骂人,像著名的三杨内阁、李东阳、杨廷和这些清流之臣,他都骂得很厉害。因为他觉得这帮人就是道德高,没什么做官的水平,比如他批评过李东阳面对水灾、旱灾,就知道减免钱粮,没什么善后的措施。   “……不论如何,这里也是本官的巡抚衙门!”王琼说话的速度不快,眼神中不知为什么像有一团火,“本官是朝廷钦命的浙江巡抚!各地士子平日里习读孔孟,更应该知道上下尊卑……”   毛语文嘴角弯了起来。   “……以下犯上,天所不容。”   “……君为臣纲,是为大义!”   彭泽等人开始面色发白。   这么多人呢啊!这是要干什么!   毛语文举起手中的刀,其他的话都已经不必多说了,他不会杀这么多人,因为没有必要,但是这帮人一个都走不掉了。   “锦衣卫听令,全部拿下!” 第三百零四章 朕必杀之!   “锦衣卫听令,全部拿下!”   “是!”   高亢之声传遍整个巡抚衙门。   这之后就是手持钢刀的精壮侍卫进场,士子们没有武器,他们只有惊恐。   惊恐之下哭喊、惨叫不断。   还有的人像是没搞清楚自己来干什么的一般,竟然在这个时候说后悔了,还想逃出去!   这种事情怎么允许?   有个人趴在地上,从狭小的空间里一直往外爬,结果还没到门口就被提溜了起来。   “饶命!饶命!放我走吧,我是被人劝来的,真不知道今天是做这件事来了!”   “我们也是,我们也是,就放我们走吧?!”   “可耻!”倒是也有人似有几分气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你们几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与你们为伍,真乃吾之耻!”   毛语文才不管这些,“全都抓起来!”   毕竟都是书生,也搞不出什么像样的反抗,无非就是吵了些。   期间,有些人看不下去,已经返身回了屋子里。   毛语文则静静的欣赏这一切。   边上的王琼则说:“副使,你我这次,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啊。”   “中丞大人可不要随意乱说。锦衣卫的天是陛下,锦衣卫也从来不捅天。”   “嗨。本官是什么人,副使心里清楚,我的意思副使也清楚。我是说,今日之事传到朝堂里,必定掀起轩然大波,朝中诸公奈何不了你,但是奈何得了我。我啊,前途未卜了。”   “既然德华公有这样的忧虑,刚刚为什么还那样说?”   这个问题,王琼也很难解释。   最后只有八个字,“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的确如此。”   最后的最后,就是要看皇帝怎么抉择。   浙江发生这样的大事,往京师去的急递都是用的最快的马,路上人停信不停。   这样的事瞒不住,在京师知道之前,南直隶首先听闻,随后举世哗然。   大概是朝廷还没有个声音出来,南直隶苏州府、松江府包括应天府,都不断有人说‘如此凶事,前所未有’。   其实哪里有什么前所未有。太祖皇帝当年杀得更狠。   十一月十日傍晚,一骑快马进了京师。   内阁李东阳和谢迁原本是准备下值回家,但看到了浙江的奏报心头巨震,立马就派人到侍从室递条子,他们要见皇上。   在他们赶往宫里的路上。   朱厚照的御案上已经躺着谷大用呈上的急递了。   “浙江闹成了这副模样,你觉得京师里又会有怎样一番动静?”   皇帝半躺在软塌上,浑身放松,因为一天下来,他也有些累了。   刘瑾在一旁躬身伺候,“奴婢觉得,总归还是会有一番上奏,讲述此事的严重性。不过最严重的,不尊圣旨,却不知道他们讲不讲。”   朱厚照略微点头,刘瑾这个家伙下眼药水,也是一击致命。   其实这件事的根源在于朝廷要惩治走私的商人,只不过打击面比较广,手段呢确实粗暴了一些,所以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事情。   再往前找,其实就是开海。   “启禀陛下。李阁老、谢阁老来了。”   不出所料。   “让他们进来吧。”   朱厚照其实不是很慌,又没有到各路大军进京勤王的份上,有什么好慌的?   但是李东阳和谢迁却相反,他们一进乾清宫就仿佛鞑靼人打过了长城一样,“陛下,浙江举子齐聚诉冤,锦衣卫和浙江巡抚衙门动手抓人、打人,涉数百人之众,此案传开以后必定震动朝野,东南亦有将乱之迹!这是浙江巡抚王琼呈递的奏疏,请陛下御览!”   刘瑾把东西接过来。   朱厚照只简单翻翻,看到内容和谷大用所奏得差不多就行了,只不过口气上稍有不同。   “你们以为怎么解决?”   谢迁是浙江人,先前皇帝让谢丕写文章倡议那事儿他们都还记着呢,所以其实不太好说话。   只有李东阳,他说:“此案目前涉及太广,若是朝廷用典过重,则会大寒天下读书人之心,长远来看,这于朝廷不利,于我大明江山不利。臣以为抓了,训诫一番,达到教化之目的也就可以了。孟子曰:施仁政,行王道。望陛下能够宽刑罚以彰显仁德,由此天下归心,则盛世可期矣。”   “内阁,是这个意见吗?”   这时候谢迁附和,“臣以为李阁老之言为善。”   朱厚照反问:“如果这样,浙江的士绅就会觉得朝廷其实也不会追究他们过深,那么开海的事情也一样,即便不遵从也可以。到时候国策不能够推行,又当如何?”   李东阳回奏道:“海禁之策自太祖时颁布施行,如今已有百年,沿海百姓对禁海皆习以为常。如今要开海,也要缓缓图之,一夜之间就要骤然改易,臣以为稍显急躁。陛下是为了百姓,今年做一点,明年做一点,年年有进,时间长了,士子理解朝廷的良苦用心,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反对了。”   朱厚照叹了一声气,“李阁老,似开海这样的事,阻力极大。如果不能一蹴而就,今年做不成,明年就更做不成,到了后年就没人提这件事了。”   “陛下!”   “不要再说了。”皇帝抬了抬手,“朕这一次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们如果真的觉得朕是错的,或者有什么人又要辞官、弃朕而去,那也随他去。道理,朕已经讲了几十遍,听懂就听懂,听不懂那就不要再听了。朕说过,开海的国策,推得动要推、推不动也要推。上至宗亲勋贵、下至士子商人,谁阻拦朕,朕就办谁。”   “浙江的士绅离京师远,不知道朕的决心,即便朕遣了帝师、惩了淮王,他们还是不知道朕的决心。你瞧,硬得都不行,李阁老还要朕相信软得能感化他们?多说无益了李阁老。朕是帝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大明朝好了,九泉之下能有脸面对祖宗的是朕,大明朝坏了,无颜面对祖宗的也是朕。这个担子,朕挑了!”   “传旨。”   面对一个实权帝王的全力一扑,李东阳和谢迁也无奈。   皇帝现在的态度很明显,你们要骂就骂,要辞就辞,朕不在乎。朕一定要办成这件事。   “有浙江士子黄思过等人,做《墓碑记》蛊惑人心、煽动百姓对抗朝廷,用心险恶,无耻已极。且聚众闹事,强闯官府,目无法纪。其中多数更为朝廷纳取的举人、秀才,圣人之书长读,但心中无君臣之念,眼中无朝廷法纪,若取此类人入朝为官,能解君之忧否?因此,自黄思过、李旻等人以下,皆革去功名,终身不录!同姓亲族,俱照施行!”   这道口谕出来,李东阳和谢迁都听懵了。   别的不说,最起码明天的早朝还没有讨论,即便不是早朝,朝中各部也都没发表意见,皇上怎么能在这个傍晚,就把这么大的事情给定了呢!   而且,事情原委如何,如今就是靠着这一封奏报,仅仅如此,就要革去几百人的功名,这是不是有些草率?!   大明朝至今也没有集体革过这么多人的功名啊!   “陛下!”李东阳实在是有些不能接受,“此事干系重大,几百人的功名一旦革去,举国震惊,臣以为,即便真的如此,也当核实之后再发圣旨。”   朱厚照招了招手,   刘瑾很懂,去御案上把那几页纸拿到李东阳和谢迁的面前。   “这是给司礼监的急递。朕看了,和王琼所奏相差无二。所以事情属实,应当没有问题。”   “那……那若是明日早朝,有臣子上奏,又当如何?”   朱厚照不为所动,“他奏他的,朕发朕的。不管奏什么,朕就是一个回答,如何处置朕已经定了。难道朕不能定吗?”   “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觉得,朝堂大事最好还是共议之后,再做决断。”   “朕的意思,李阁老为什么就是不懂?这件事朕已经议累了,朕也不指望说服任何人了。朝廷的精力、朕的精力不能够都放在嘴皮子上,浙江的人还急等着呢。所以这件事就这么定,要是谁觉得朕定不了,请他过来当面说。”   李东阳和谢迁觉察到一丝不对,皇帝这样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到了固执的份上。可皇帝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看来是这件事情本身。也就是说,谁也无法扭转圣意了。   到了第二天早朝,   就如同李东阳说的那样,各部官员都开始上疏,他们在御前吵得不亦乐乎,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哭着和皇帝说,真要这样干,大明就完了这样的话。   但朱厚照不为所动,他只想说出那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在奉天门听他们吵了半天,石板上也跪了十几位大臣,其中还有红袍的大官。直到最后朱厚照站了起来,面色冷峻,只有一句话,“此次涉事士子皆革功名,无伤一人性命。但自今日起,再有阻挠国策者,朕必杀之!”   什么是非对错,朱厚照全都不听了,反对者加码,他也加码,什么叫决心?这叫决心!反正几百人的功名都敢革,你看敢不敢割你的脑袋!   不过也真是有愣头青,   毕竟浙江这件事的确很大,大明朝有些文官也真不是被吓大的,的确有一人手执笏板,朗声奏道:“臣杨归儒领死!浙江之事,所涉甚广,陛下轻率抉择,固用重典,已失仁君风范!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且缓行开海之事,以利长久!”   朱厚照不想听,侧身向后走,但走出没两步就有个不重的声音传来。   “拖出去斩了。” 第三百零五章 帝王无情   朱厚照从来都不是一个残暴的人,至少他自己认为不是。他有现代人对生命起码的尊重,所以他限制锦衣卫那些惨无人道的酷刑。   其实《皇明宝训》里有明言:元以宽仁失天下,失在太宽。昔秦失于暴,汉兴济之以宽,以宽济猛,是为得之。今元朝失之于宽,故朕济之以猛,宽猛相济,惟务适宜尔。   这里的宽,不是指对百姓宽,而是对官员宽。   但朱厚照限制锦衣卫,说起来也可以讲是违背祖训。这怎么就没人说道呢?   除了酷刑,像前些年和他作对的吴宽、程敏政这些人,他也没有说直接杀掉的。近些年刘大夏也是关在牢里、刘健还当着官……   什么意思?   后世人都说大明文官毁了天下。这话是站在皇帝的角度来说的。其实站在文官的角度看一下,大明皇帝也没几个正常的。   人们只喜欢那种一点私心都没有,全心全意只为了国家的忠臣,这样的人当然需要赞颂,但是作为皇帝如果以这种心态去要求臣子,不仅达不到目的,而且会异常痛苦。   因为一个人最大的私心,就是让其他人无私。   基本上,朱厚照还是一定程度上认同大臣的,而且明朝在弘治正德年间,还没有出现后期东林党的那些破事。   但是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今天他下旨杀人。   弘治十七年他也下旨杀人。   因为他要‘做事情’,事情一旦开始做,就不能停。要么就不做。   这是朱厚照的理性。   从感性上来说,推动开海到这个程度,他作为皇帝不断的展示决心,但还是不断的有反抗,甚至于他已经当着重臣之面明言:再有阻挠者,朕必杀之。   结果还真有人跳出来。这属于和他杠上了。   他就是脾气再好,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情绪。   既然如此,那就杀掉好了。   宫里的太监拉他去午门的时候,一众官员都心中发寒,这是新君第一次当庭诛杀大臣。   朱厚照从奉天门回到乾清宫之后,其实也带着一些火气,他掐着腰来回走动,少了点坐下来的定力。   “陛下,户部侍郎顾佐求见。”   朱厚照本想说不见,但顾佐不是外人,还是宣进来看他怎么说。   顾侍郎进来之后,也没有往日面见皇帝的轻松,迈着小碎步低头走路,到了近处便跪在地上。   “微臣叩见陛下。”   “见朕何事?”皇帝的语气明显生硬。   “微臣斗胆,恳求陛下能暂息怒火,降下恩旨,赦免杨归儒之死罪。”   朱厚照眉头一跳,“皇帝说过的话,是可以不算数的吗?”   “陛下金口即开,自然不可改易!”顾佐后背开始流汗,说这个话他也是担着天大的干系,但文人总归是要有些骨气,该说的话他一定要说,“只是杨归儒在户部任事颇为勤勉和用心,臣不愿看着朝廷的栋梁之才即刻身死,也不愿看到陛下将来后悔!”   朱厚照沉默了半响。   当皇帝,总归会遇到这样的状况,这个世界是复杂的,并不都是善恶分明,难道所有的坏人都是反对你的,所有的好人都是支持你的?   错。   更多的时候这话只能反过来说,即所有反对我的都是坏人,所有支持我的都是好人。   “顾爱卿,朕愿意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顾佐内心感动,皇帝在盛怒之下还能听进去他的话,这也是他意料之外的事,“陛下圣明之君,臣愧对陛下!”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想了一想,缓缓出声问:“可你觉得……开海重要,还是留下一个有能力的大臣重要?”   顾佐神情一怔。   帝王无情,但怪不了帝王。   “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朱厚照捂了捂脑袋。   顾佐说的话应当不是假的,杨归儒这个人在户部大概率是干得比较好的,不然顾佐也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过来求情。   所以他相信。   但皇帝有时候为了国家连自己的亲人都杀,更何况一个潜力型官员?   朱厚照不喜欢杀人,但是他从不在关键的时候做一些妇人之仁的事情。   话到这里,顾佐也明白了。而且一向意气风发的皇帝在他的面前竟然流露出悲伤的神色,这是以往非常少见的。   “请陛下,宽慰,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拨了拨手。   顾佐则有些惊魂不定的离开了。   李东阳、谢迁、韩文和杨廷和等一众大臣也没有走远。他们原本以为顾佐今天要是进去,都不一定能好好出来,没想到倒也安然无言。   韩文上前,倒没说什么话。就只见顾佐摇了摇头。   “看来陛下真的是动了盛怒。”   盛怒吗?   顾佐原本也这么以为,但他现在倒有些不太确定了,“陛下,是想得清楚的。大司徒,杨归儒的身后事,交予下官来办吧。”   韩文担心,“这样,会不会惹得陛下不快?”   “不会。下官是替陛下办的。”   这话说的很有内涵。李、谢、韩、杨四人都差点没听懂。   当然到最后也是一声叹息,帝王之路也不是好走的。   十一月,午门外,南方小雨,北方晴天,阳光照耀的大刀刺眼,一刀劈下之后,画面定格。   皇帝动刀杀人,几乎将这件事情定了性。   没有谁能够真正反对皇帝,浙江的士子想集体这么做,所以他们集体失去了功名。   今日的京师也一样肃杀,   顾佐亲自督人收殓了杨归儒的遗体,这些动作他可以做。   但朝廷不可能给杨归儒任何的死后之名。不管他生前是非功过。如果要说错,就是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去试探皇权的硬度。   各路官员将自己的看法放在肚子里,如果要表达,也仅仅是追忆一下杨归儒,其余的还是照着皇帝的意志在旋转。   如此大事,转送圣旨的人不敢耽搁片刻,震惊天下的消息像是一阵风一样快速刮向南方。   先前还有些声响的南直隶地区沉默了下来,浙江更是一片死寂,   对于很多人来说,死其实没可怕到那个程度,但革掉功名则是诛心,他们从出生开始就被家里的长辈教导,要读书考科举,将来做官以后光宗耀祖。   现在这条路被断绝了,就像一个人失去了生命的追求,哪怕还喘气,但痛苦万分。   圣旨中还提到,不需要把黄思过、李旻这些人带去京城,理由很简单,朕不想见。   浙江的官府接到旨意以后,一时间也有些傻眼,他们这些人别说自己做了,就是见都没见过要拿掉这么多人的功名。   谷大用倒是还凑近了说:“中丞,司礼监传来的消息说,陛下还在想,浙江这么多士子失去了士绅的身份,这样浙江的钱粮明年要比往年有不少增长才是。”   这是一种提醒。   因为王琼和刘瑾似乎有些关系。   皇帝这个心思没有写在圣旨上,但心里头有了这样一个印象。所以如果明年浙江的钱粮不增长,对于王琼来说就是一个危险因素。   这是很正常的逻辑,纳税的人增加了。别看就几百人,这帮人家里的地都多的很。   王琼头疼,士绅的身份实际上还会有土地投献这回事。   现在这么多人失去了身份保护,意味着浙江在接下来就会有大量关于土地争端的案件,这是关乎百姓切身实际的事,相当不好处理。   因为投献给这帮人不再能够优免了,那自然是要收回来。但是这收,可不容易。   当然,这些不关毛语文的事。   黄思过、李旻、李志这些人都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毛语文自个儿去放的。   这三位书生还是注重文人的体面,他们不哭不闹,在牢房里也是沉心读书。   “朝廷赦免了你们的死罪。”   幽暗的走廊里,毛语文的声音还有些回响。   这三人都有些发愣,像是不敢相信这回事。   黄思过最先反应,“那么先前,被杀害的那四人呢?!”   毛语文满不在乎,“算是他们命不好。”   “贼子安敢如此嚣张?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黄思过起身怒斥。   “最终你会感谢我的。因为那么多人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几个人。”   说话间,毛语文将身后跟着的三名锦衣卫招了过来,他们三人一人手里有一个木盘,木盘上是一套衣服,只不过不是什么好衣服,粗布麻衣,普通的紧。   “脱下囚服,换上这套衣服,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换上这套衣服?   三人全都不解。   李旻拱了拱手,“副使,这是何意?”   “朝廷的规矩,农户一家经商,则全家皆不许穿丝绸罗缎。”毛语文都调查过他们的,“三位家里,应当是有商人的吧?”   明朝商人地位最末,这是朱元璋的规定。   看他们还是不解的神色,毛语文就不再卖关子,“陛下圣旨,浙江所有聚众闹事的官员,一律革去功名,同族之中的子弟也不许再科考。以后,丝绸罗缎你们是穿不得了。”   黄思过、李旻和李志闻言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他们这些人可以说寄情山水,毕竟考上了、看过了山头的风景,但宗族里还有那么多后辈呢?而且还有他们自己的儿孙,如果不能科考。   “陛下当真下了这样的旨意?”李旻万分不信,“我也在陛下身边伺候过,陛下通情达理、心怀仁德,怎会下此旨意?”   “通情达理、心怀仁德?陛下不断表露了朝廷要开海的坚决意志,派总督、查要案,训斥了勋贵、查办了宗藩,种种迹象都表明陛下就是要办成这件事,你们难道看不到吗?”   “不,你们看得到,但是你们不答应,不答应还妄想要反对,朝廷花了这么大力气,最后就要看在你们这几百个读书人的面子上不做这件事了吗?!”   砰!   李旻跌坐在了地上,他本来就担心钱塘李家,这下更加完蛋了。 第三百零六章 银子!银子!   王琼和彭泽接下来要忙死了。   其中最主要的事,就是把各家的土地算清楚,很多人都不再有钱粮优免的资格了,闹不好,还得去服役。   而毛语文则已经扶好弯刀准备去钱塘抓人。   免去功名办的是这帮人聚众闹事。   但海贸走私的事儿还没完呢。   再走在杭州城的街头,这座城市像是失去了生气一般,昏昏沉沉,分外压抑。   毛语文加强了防卫,自己的小命还是要紧些。   不过,也真的有人靠近。   因为身上有梅计的梅花标志毛语文就听他说了两句,随后在引领之下拐弯进了一处院落。   院落里陈设极为简单。   梅可甲快速而来,拱手敬礼,“见过毛副使。”   “自己人就不必这样了,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吧?”   梅可甲亲自动手给坐着的毛语文泡了一杯茶,随后自己坐在对面,“有几个商人,找到了小人。话说的着实可怜,小人也实在不好拒绝,就壮着胆,想和副使说说。”   “商人?”   “现在,就是商人。”   毛语文听懂了,“走私的商人?”   “诶。那是以前嘛。以后就是官贸。”   “可不要和是鄱阳詹氏扯上关系的人,那些你只能去求陛下。毕竟淮王的案子还在那边悬着,陛下还在等着鄱阳詹氏结案呢。”   梅可甲笑眯眯的,“没关系,肯定没关系。”   说完他一拍手,随后就有七八个中年人排着队从偏房走了出来,一过来就下跪,“请副使饶我等一条性命!”   这个景象,在今日之前是不可想象的。   到底还是皇帝够狠。   梅可甲感叹,“整个大明,能做成这件事的也只有陛下了。换任何一个臣子,这海,都开不成。”   “家中有被革去功名的子弟?”   七八个人脸色惨然,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我等都是一时糊涂眯了心窍。”   还有人哭诉:“我们家才惨,原本我是下了死令,不许出门。结果是拦也拦不住,最终酿成如此大祸,几十年心血毁于一旦!我徐家日后还有什么指望?”   “是啊,现在回望一眼,忽然间只觉得一切都是大梦一场!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毛语文偏眼看了看梅可甲,“话也不能这么说。梅掌柜家里,也没有人考取过什么功名。关键还在于,做对的事情。”   “对对对,我们几人就是要做对的事。”话到此处也该说出来意,“副使,这个……朝廷严查私贸,是不是就是要我们都行官贸?如果我们都遵照此点,这过去的事情……”   毛语文听明白了。   政策这个事,上面和下面其实是有认知误差的。   比如说,下面的人理解朝廷是要将所有走私商人全部捉拿归案,那么他们自然就会心生抵制。但是朝廷这个话其实不好讲明白,总不能明着说,同意的无罪、不同意的有罪。那这样也太不要脸了。   “过去的……什么事?”   毛语文这么说,说话那人急了,“就是那个……”   梅可甲轻轻撞了一下他胳膊,“既然过去没事,那咱们还是说将来的事。”   “啊,对对对,”众人恍然大悟,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和开心的表情,“是应该说将来,将来我们便跟着梅掌柜,梅掌柜做什么就是朝廷要做什么,朝廷要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   有了将来的有事,才有过去的没事。   毛语文放下茶杯,“还未请教各位姓名,本使好将事情安排下去。”   就是说,不能够抓错了。   一群人在一起说了半天,其实真正的话都藏在后面。好在也都听得懂。   于是都急不可耐的把自个儿的名字写了下来。   毛语文一份不落的揣在怀里,“生意怎么做,我这个粗人是不懂的,你们请教梅掌柜即可。往后只要按朝廷的意思,赚得多了拿在手里也安心。就是这功名想再找回来有些难度。”   “哎,也怪我们,要是早知道朝廷仅仅是想规范海贸生意的渠道,也不至于是今天这番模样。”   梅可甲冲毛语文拱手。   人家是锦衣卫副使,今天这么给他面子,当得起他作揖。   “今日多谢毛副使了。”   毛语文看重的则是梅可甲钱袋子的身份,“客气了。公公上次还和我提及,马上要到十二月底了。一年结束,宫里的银子不能短。锦衣卫无论怎么闹,不能闹没了陛下的银两。不然的话,本使怕也要挨板子。”   梅可甲听得懂这话,“毛副使放心。在下的生意在海外,不受多大影响。”   毛语文又讲:“若是能多点更好,这样,也算是本使办事得力。”   “多点……”   人人都说这是个牢头儿出身,没什么墨水,但是这么直接的提出这种要求,倒也没想到。   梅可甲砸吧了一下嘴巴,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而就这样耗下去,边上的人再没眼力见也该看出来了。   “请毛副使和梅掌柜放心,缺多少银两,我们几家凑凑给补上。不管怎样,也要让陛下看到毛副使的能力。”   官场之上相互利用,本来就是如此。   要人帮你,首先就要想到,人家帮你有什么好处。   毛语文是不会和这几名商人客气的,说不好听的,朝廷免了他们得罪,交点赎罪银也是应该的,但这个银子要通过梅可甲送上去,   “梅掌柜觉得呢?”   “既然几位有此善意,在下自然不好拒绝。不过……公公那边……”   毛语文心领神会,“梅掌柜去说就好,公公身边也不见得只有我一个人能说话。”   这里梅可甲的意思是这个银子至少要让谷大用知道。   但是银子增加是看在毛语文的面子上,如果谷大用知道,少不得要分出去一块,否则你和他说个毛?不给他好处,说不定讲了还得罪人。   但这里要看毛语文同不同意。如果毛语文心里介意,那梅可甲贸然去讲了,其实是不太合适的。   而毛语文表示没有意见。对于他来说,与司礼监的人能保持良好的关系也不错。   皇帝对他之前的行为有些意见。   所以等谷大用回到宫里,说不得要向他问起锦衣卫在浙江的种种作为。   如果给了谷大用好处,不说叫他尽是美言,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处。   所以这件事人人有好处,就是出钱的人要心痛一下。   “明白了,那在下还是等事定了之后再去和公公禀报。总归也还要有个把月的时间。”   开海是为了复套,今年年中的时候,杨一清启程北上,带走了三十万两白银,皇帝自掏腰包拿出了二十万两,户部也凑齐了十万两。   但这些银子也就能搞个几千匹战马就差不多了,毕竟这些畜生本身还要吃掉不少粮食。   到了明年,西北肯定还会再向朝廷要银子。   大明朝到这个时候,国库的主要开支是三大块,宗藩供养、官员俸禄以及军事开支。剩余的还有些赈灾的款项,只不过不多就是了。   以上,基本上已经能把一年两千多万石的岁入花得差不多了。   所以皇帝最为关心的肯定是银子。   话说到这里,毛语文已别无所求,只希望自己把差事办到这个份上,能够重新挽回皇帝的心意。   毕竟现在除了他是副使,还多出了一个韩子仁。   皇帝这个动作,明显表达了对他的失望。否则为什么以前不搞,要在这一次搞?   毛语文走后,   这七八名商人开始向梅可甲道谢,只要锦衣卫那边除了他们的名,那么这次度过这次风波还是没有问题的。   说到底还是要有路子,搭上了梅可甲这根线,就能保命。剩下的嘛……大概也在到处找路子。   但其实还有关键一点,   他们几个要补钱,补一万两是补,五万两也是补,此时却没有一个数字下来,这叫他们怎么定?   “梅掌柜,到今年底,一共还短多少银子?您给说个数,这样我们几个人也想回去凑凑。”   梅可甲摩挲着瓷色的精美杯子,“我本是陕西人,这你们都知道的。当年我从陕西去京师,身怀数百万两之巨,说句犯上的话,当时的太子殿下都没有我有钱。但是殿下也就是现在的圣上,于我的私财分文未动。即便到今日,也是如此。”   “你们经常问我,怎样才能够得着上面。有些话我不好说,但其实意思很简单。陛下……并非杭州一些腐儒口中的固执之君,而是性情中人。”   “那……”其中一个掌柜一合计,“那不如我们几家一家十万两,凑起来也有个八十万两呢。”   梅可甲摇头,“毛副使若在这里,你们唬唬他还可以。我们之间应就不必了吧?各位的实力,当我不清楚?”   “那就十五万两!”   “二十万两吧。”梅可甲一口定了,“不是我说各位,十万两有什么好花的?花出去引不起陛下的吃惊,花得平淡如水就是纯粹的白花。要花就要花到位。再说二十万两你们几个是哪个拿不出来,还是两三年内挣不出来?”   格局,说到底就是格局。   “二十万两……我得凑凑。”有个很瘦脸很长的人说道。   “是啊,我们都得凑凑。”   梅可甲眼含笑意,“该凑凑你们的。各位也放心,等到将来时机合适,我会像陛下奏明你们对朝廷的孝心。”   什么凑凑,   大家都是生意人,说凑凑,就是说我可以拿出这笔钱,这是生意人惯常手法。 第三百零七章 心!   现如今能找到梅可甲的路子,那都是有本事、有能耐的人。多少人求门无路,想花这二十万两破灾银都找不到地方。   十一月十八日,浙闽总督王鏊来到浙江。   浙闽之地山路难走,而且前阵子一直下雨,虽然王鏊是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安排好手头事务启程,到来得还是稍晚了些。   此时的浙江已经快要尘埃落定。   而他之所以去浙江,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王守仁剿匪大获成功,福建不用他操心了。   当日,王守仁先是在于子初的支持下挑选精壮之兵,随后在抓住细作的同时也利用细作,第二日便押上被抓住的细作寻着山路去端了高盖山一窝山匪的老巢。   初战告捷之后,王守仁深知信息的重要性,所以他更加依赖军中土人,利用他们对这里的熟悉程度来进行作战。   山匪的战斗力不强,组织程度也不高,指挥更加混乱,说白了就是一句话,只会打顺风局,不会打逆风局,基本上官军找到他们,引起他们一点混乱,就能击而破之。   不过倒也有特别的。   便是泉州府佛豹山中有一伙二十年都没有荡平的山匪,据说人多势众,有两千多人,而且土匪之间也讲究义气,因为他们派头最大,自号老大,过去小的土匪被围剿时,也受过这伙人恩惠,于是乎竟有一种‘武林盟主’之势,反过来那些周边的小山匪也会帮助佛豹山,倒是有了些协同作战的味道。   所以剿这伙匪,也就变得越来越难。   过去官军也有进剿的记录,不过每次剿匪不是扑空就是在半道儿上被埋伏。   现在问题摆到了王守仁的面前。   对他来说更加棘手的是,之前三战三胜端了几个匪窝已经让佛豹山的山匪警惕起来。   所以王守仁和于子初分析,“现在再想找个细作偷偷带咱们上山是不行了。而且这伙匪徒是惯犯,这么多年都剿他们不成,可见其中也有具有谋略之才的人。我们不可轻敌了。”   佛豹山的匪徒远近闻名,官军要是打输了,威信大减,像是开海这种需要强制推行的政策就容易只在嘴上喊喊。   打赢了才可以震慑住他们。   王守仁想了半天,决定去牢里见一个之前抓到的人。   此人是一个大胡子,比较凶恶的那一种,到了牢里不喊放我走,就是成天叫嚷着要给他上酒上肉,仿佛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   他的名字叫刘大眼。   王守仁不顾劝阻,非要到牢里和他面对面,这种操作看晕了于子初,他带几个人在边上跟着,一刻也不敢离开。   本以为王守仁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结果一进去就问:   “刘大眼,你身强体壮,有一把子力气,不管干什么都不会饿死,为什么要选择当山匪,劫人钱财,辱人妻女呢?”   刘大眼不是真的大眼,他是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再加上块头大,所以看起来其实还是蛮凶的。   听完王守仁的问题,他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一样,双手抱胸不在意的撇了他一眼,随后屁股撅到另一边去了。   “你回答我,我便给你酒、给你肉。”   “当真?!”这家伙立马转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别整那文绉绉的,我听不懂!你让我看到酒和肉。”   王守仁看了一眼于子初,于子初也无奈,吩咐左右:“去拿来吧。”   王守仁重新开始,“你想喝酒吃肉,就要回答我的问题。”   刘大眼想了想刚刚那个破问题,“什么叫为什么当土匪?哪有为什么,老子爱当就当了!”   “可是当土匪是违法大明律法的。”   “那就是个屁,当了老百姓才被律法管,当土匪就不用被它管了。”   “也会被人瞧不起。”   “谁敢?!”   “那你的妻子呢?你的妻子就是土匪的妻子,你的儿子就是土匪的儿子,这你也不在乎吗?”   刘大眼稍显犹豫,但还是嘴硬,“土匪的儿子有什么不好?我以后让他当山大王!”   “那你不想让他当官吗?当官更可以吃香喝辣的。你从生下你的儿子起,就只想着让他当山大王,没想过他说不定还会读书、将来也有可能当个官儿,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丝绸罗缎,到那时候光宗耀祖不说,随便找个宅子住,也该比山上好吧?可是你如果一直当土匪,你儿子就是有读书的本事,他也考不了科举了。”   “这……”刘大眼不好讲了,“那老子不当土匪,他就能做官了?”   “有可能。”王守仁笑着说。   “不对,不对!”刘大眼忽然反应了过来,“他不能当官。儿子是官,老子是匪,那他还要来抓我?那不是反了天了!”   王守仁也是佩服他,“所以你可以不做土匪。做个好人。”   “好人?!哈哈哈哈!”刘大眼嚣张而放肆的笑,“老子天生就不是什么好人!”   “不,每个人都有一颗好人的心!”王守仁循循善诱,“你看,你知道对你儿子好,就说明你不是完全的坏。只不过是这世道、现实把你变坏了。如果当初给你一个选择,你有吃的有喝的,你是想去扛刀杀人,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还是想要搂着婆娘、带着儿子过得像个一家子?”   “要知道,你杀的那些人,也有妻儿父母。你欺负过的那些女孩子,他也是一个父亲的女儿。如果是你的女儿被欺负呢?”   刘大眼暴喝,“那老子把他的腿打断!”   “是了。所以你还是分得清好坏的。”   “可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老子已经是土匪了。”   “不,只要想做好事,任何时候都不晚。如果你愿意,我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刘大眼陷入了沉默。   ……   ……   牢房之外,于子初追上了王守仁。   “先生真的相信,每个人都有成为好人的心吗?”   王守仁抬起头,深深的看了眼于子初,“小孩子并不知道状元是好的、乞丐是不好的。我相信,人的本心都有向善的部分,再少,也有。只不过慢慢长大,人心要功名利禄,追逐得过猛,也就忘记自己的心了。我们都是如此。”   于子初不是很明白王守仁要说什么,他只是觉得惊讶,那个叫刘大眼的真的愿意配合他们的行动。   据刘大眼所说,佛豹山一伙确实凶悍,他们几次与官军作战都不落下风。   但再厉害的土匪也是土匪,他们有一个逃脱不了的心理。   回到营帐之中,王阳明说:“我所悟的心学,其实并不复杂,运用在剿匪之中也完全适当。这次,这伙佛豹山的匪徒,我们要换个剿法。”   因为他已经连续打赢了几场。   所以包括于子初在内的众将都把王阳明当做诸葛亮一般、足智多谋的军师。他只要一说办法,众人都会竖起耳朵听。   “这些天来,我也一直在思索。为什么山匪总是剿不完,一方面是因为百姓生活困顿,另外一方面,听了刘大眼的说法,我又想到,其实是不会有人认认真真的剿匪。因为大明的官员最看重的不是剿调山匪,而是向皇上禀报,我已经剿了山匪,剩余的一些也可以说是残部逃进了大山。”   这里头有些要脸红,到底干没干过这样的事自己清楚。   “初来乍到的山匪不清楚官军的这个心理。但是佛豹山这伙近二十年的山匪一定明白,所以接下来,咱们也不认认真真剿匪了,带些人去晃一圈,然后我们就撤军,撤回来咱们就庆祝!”   于子初忽然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官军这一套装装样子又庆祝胜利的做法,是这伙山贼最熟悉的模式。所以他们很难不相信。等到他们相信的时候,就是我们忽然行动的时候。”   王守仁赞赏得看了看他,这个家伙还是有有份智谋的。   “会不会被看出来?”有一人担心的问。   但王守仁很有信心,“这些行为,佛豹山的匪徒看了十几年了,心里头对于我们的各种做法比我们自己还要熟悉。换了是你,你能准确的辨认出,这次与以往不同?”   很难。   好了,计策已定。接下来就是执行。   官军如今气势正盛,再次出征也问题不大,为了让一切看起来很真,普通的士兵并不知道这次是假的,他们冲起山门来还是一样卖力。   只不过主将没有留给他们太多的时间,只小半天,后方又鸣金收兵。   收兵不是再攻,而是直接回来了,回来之后杀鸡宰羊,大肆庆功。   佛豹山脚下的同安县城里到处都是山匪的探子,这番举动自然瞒不过那些大当家、二当家的。   他们熟悉于官府这样做,这可能已经是第一百次了,所以哪个神人能在第一百零一次的时候看出来这次要小心?   这就是王守仁抓住敌人心理的战法。   为了更加迷惑敌人,他还解散了一部分士兵,但实际上,则是派他们去看守其他的山匪。   十一月二十六日这天,清晨时分,王守仁和于子初一并做主,立马集结部队向佛豹山进发,套路还是一样,细作带路,直捣老巢!   为了安抚被忽然吵醒的士兵,王守仁还拿出近四千两白银,每人揣着二两银子出发!   不管是敌方的心还是己方的心,他都已牢牢抓在手中! 第三百零八章 结束之声   于子初从来没打过这么欢畅的仗!   当初他在西北虽然也是胜利,但周尚文带领他们那一仗打得实在惨烈,基本上就是双方互砍,敌人没砍过他们,所以他们赢了。   但这几次和王守仁在一起打仗则不一样。   这位读过书的进士,按理说应该在书斋里写文章,但是到了战场上却异常生猛,每次出击都料敌在前,直打敌人七寸。   便说这佛豹山剿匪,明明是两千多名恶匪在山,他先是迷惑敌人,让山匪觉得官军不可能再去剿匪,随后又迅速点兵,在清晨时分、人最不清醒的时候突然攻上了山。   官军一路摸到山上时,天才大亮。   土匪么,越是地位高,那越是起得晚,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而且突然袭击,不是正规军很容易乱。   过程中于子初也带人杀了一番,不过战斗的过程并不激烈,相比于他在西北打得那场,实在算不上什么。   一边打一边叫嚷着投降不杀,   前几次王守仁的确对待土匪还算不错。   于是各种因素综合之下,三下五除二,佛豹山剿匪也就这么结束了。   所谓的大当家二当家都被绑了起来。   王阳明从营帐里供着手出来,“于将军,众位将士都辛苦了!”   “跟着王先生打仗就是痛快!这帮人都没睡醒,就被咱们撵下了床!”   “哈哈哈!”   于子初也万分振奋,啥话也不说了,从今日起王守仁就是他的偶像。   所以他跳下马,分外客气的问:“先生,你看这两个山匪头头要怎么处置?”   王守仁想了想,“先关上。于将军,我看众位将士好像还有余力,倒不如这几日也将周围扫荡一番,佛豹山被拿下,周围的小股匪盗也就不足为虑,到时候一并向朝廷上奏请功!”   “好!”   于子初还没说话,他的一些副将都叫唤了起来,反正最难的佛豹山已经拿下,其他的一些虾兵蟹将还算得了什么?   所以接下来的几日,官军确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一举荡平了方圆两百里的匪盗。   于是在这个冬天王守仁之名以不可阻挡之势响彻整个泉州府,甚至就连身在福州的丰熙、章黎等人也惊异不已。   山匪向来难剿!但是这王守仁一出马,两个月的时间竟然连战连捷!难怪当初皇帝要特别将他派来跟着王鏊,这是有本事的人啊!   佛豹山一战之后,王守仁和于子初回到福州。   这时候王鏊已经在浙江了。   所以就他们几人定夺。   丰熙的意思,“从福州到泉州这一路的山匪叫伯安兄两个月的时间给清得干干净净,依本官看顺着这些山匪再查几个走私商人,不怕他们不遵朝廷的开海令。”   章黎也点头,“而且浙江的事,福建这边也都听说了,说起来奇怪,这阵子福州城文会诗会之类的都少了不少。各家子弟都被严加管教,不许随意出门。反倒是叫福州略显萧条了。”   其实哪里略显萧条,往里日也不都是靠这几个人。   只不过福州城确实不如以往热闹,这还是看得出来的。   “十年寒窗,一身功名。谁也不想轻易的丢了。”丰熙叹息一声,对浙江的事,他也是觉得有些唏嘘,“如果按照这样定,那本官就报部堂大人了。伯安兄也可在此稍做歇息。”   王守仁蹙着眉头,“方伯,我倒是有一言,或许可以兵不血刃,一举定之!”   丰熙和章黎相互看了一眼。   他们这些人在福建一起共事也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从最初不理解王鏊为什么带着王守仁,到现在他们只要听到这句话,就立马升起一番希望。   “伯安兄请讲。”   王守仁拱了拱手,算是客气一下,“浙江、福建开海的事从今年夏天到今日,陛下、朝中诸公、地方要员已经谈了太多太多次,几个月的时间,京师震动、浙江惨淡,依在下看,这件事闹到这个程度,也应该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   “浙江来说,经此番变故应是可以办成。但福建呢?两个月以来,匪剿得越多,下官便越明白,其实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要福建再像浙江一样杀人立威则显没有必要。因为威,陛下已经在浙江立了。并且,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浙江已令陛下心烦,若是福建能够令陛下不心烦,这也是诸位的功劳。”   这倒是。   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王守仁也不再卖关子,“方伯应当还记得陛下先前说的准入制吧?”   “记得。那是为了限制船小人少的百姓盲目出海而制定的。”   “福建可以稍微改动一下,加一个时间。旁得不说,若在下是福建的商户,看到浙江的事,再看到剿匪的形势,心里头一定担忧官府有一天会找上门。”   丰熙渐渐明白了,“可现在泉州市舶司的门,也是向他们打开的呀。”   王守仁说:“方伯想一下那些人的心就明白了。打开是没错,但一直打开,人就不会急了,相互之间都在观望,你不去,则我不去,我不去,他也不去。但官府若是加上时间限制。实际上就是变成了一道生死令。”   “过了这个时限,咱们就像浙江那样做!”   以往这个办法不好使,   因为没有皇帝在浙江立的威,很多人还不知道京师怎样想。也没有王守仁在福建剿匪,很多人还在怀疑,官府到底有没有那个能耐。   现在条件都具备了。   准入制的时间一停,没有获得资格的商家,随时面临着牢狱之灾。   这其实有点像房子涨价就疯抢。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   不管科技怎么样进步、生产力怎样提高,其实人作为生物本身,能力从来就只有这么点。   王守仁的这个办法,一定会让福建的商户全都躁动起来。   丰熙听完后大受震撼,“伯安兄真乃奇才也!前面的事儿陛下替咱们做了,咱们也就好借此一步腾飞!”   当然,没有泰山压顶般的剿匪之势,也震不住人心。   “方伯过誉。下官也是为朝廷考虑。尽早将这件事做完。”   浙江和福建都到了这样的关口,开海就差最后两三步。只要成势,便势不可挡。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八日,丰熙和章黎请示过王鏊之后,获准颁布准入制并加上一个时效。   时效很短,两月的时间,过时不候。   与此同时,王守仁则带着他的大军又一次出发了。   只要不断的有胜利的消息传来,朝廷官军这几个字就会不断的变得有压迫感,也没有任何一个敢轻举妄动。   “……那个女匪倒是识得几个字,写出来也像模像样。”   王守仁不知道用了什么本事,佛豹山山匪的大当家、二当家也愿意听他的命令行事。就是两人其实是父女关系,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在山寨里当二当家实在令人意外。   王守仁听到于子初的低语,便也瞄了一眼正在写信的那姑娘,字迹……说不上有什么特色,但作为土匪,能够工整确实已经很不错了。   “这两家,都是当地有名的商人,二当家如何认识的?”   姑娘叉开腿坐,完全没有什么淑女的样子,常年在山上风吹日晒的,略微有些黑了,但五官还算精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异常显眼。   她说道:“先生是读书人,不知道出门做生意的难处。对于福建的这些商户来说,如果不和我们这些道上的人关系处好一些,那上路的货十回有八回都是要被劫的。”   于子初看到一个土匪这么得意有些看不过去,“还不是原来的官服无能!早让王先生过来,早剿了你们。”   “我承认。”女土匪望了望王守仁,随后说:“不过以前不是没有这位神通广大的先生么?那时候银子可比告官好使。”   王守仁不多说,他把信接了过来交予于子初,“派人将这个分别送往这两家。记得晚点去。”   “为何?”   “叫他们一夜睡不着觉,急得直跳脚,这样第二日便想也不想就去市舶司交钱了。而且夜里挖钱也符合他们一贯的做法。”   这封信其实是威胁,   山匪已经抓到了,和山匪相勾结的你们,还奈何不得?   “人家都说读书人心中装着天下和百姓,什么堂堂正正的君子,你这个人怎么心眼这么多?”   王守仁倒是不介意以进士的身份接触土匪,他回道:“在下的事在下心里有数。姑娘你还是照顾好令尊,也想想以后,最好是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   女土匪的老爹在战斗时被砍伤了腿,现在不能动了。倒是这人吧……现在能活着,而且安心的活着,反倒是整天呼呼大睡起来。真是心大。   “本来我们日子也挺安稳的……”女土匪埋怨了看了他一眼,又问道:“我没有钱交准入制的名额,你能不能和管事的说一声,让我也能出海做生意?”   “你要出海?!”   “不是说皇帝叫的嘛?”   王守仁想了想,“你有功,在下可以帮你申请通融一番。”   “那就好。”女土匪拍拍手站了起来,“你们不让本姑娘在山里当大王,那本姑娘就到海上当大王!到时候你还会去剿我吗?”   王守仁一脸正色,“如果你为非作歹,危害百姓,在下自然会再去剿你!”   “咯咯咯。”女土匪捧腹笑了起来,“看你,像个呆子一样,开个玩笑这么认真。你放心,真有那么一天,只要你来了,我便立马投降。”   “为何?”   “你管我为何!”   王守仁碰了个钉子,甩了甩袖子离开了,女人真是不可理喻,上一句听着好话,下一句能忽然凶你一下。   但看他的背影,姑娘却开心的大笑起来,并喊道:“记住了,我叫白藜!”   她虽然现在一无所有,但只要被放出去,旧部一招,马上又不一样了。 第三百零九章 千帆林立   福建的消息传到浙江,王鏊一颗心放下不少。   开海到了这个程度,死了的、掉了功名的、被抓到牢里的人都有,不过回头望,他这个浙闽总督又做了什么?   浙江的大事他也做不了主,还是依靠皇帝圣旨,福建的剿匪是王守仁一力主抓,本以为福建还要些时日,但时限一加,福建开关的速度陡然加快。   王鏊不敢丝毫放松,日日亲自主持,安排具体通商事宜。开海只是一个口号,具体怎么开,皇帝并不会做出特别细致的安排,这属于执行层面的事。   好在浙江还有个执行力很强的王琼。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浙闽总督并浙江、福建官府以及宁波、福州、泉州市舶司共同颁布出海贸易管理办法。   具体的。   对于大明内部想要出海的商人来说,他们需要向市舶司递交出海的申请,其内容包含货物的品类及数量、船只编号、船上所有人员姓名以及要去的地点。   市舶司收到申请之后要对货物和人员进行检查,对货物检查当然是要避免出口一些违禁物,比如粮食、马匹,这都是大明总体上缺乏的。   此外,货物里面不能包含人。   如果搞了半天开海,是把大明的百姓卖出去当牛马,那朱厚照是毫不手软会杀人的。尤其是少女会被卖出去。   对于船上人员的检查,主要是防止一些犯了事的人为了躲避朝廷追捕而逃亡海外。   等市舶司检查完毕以后,按照细色(珍贵品)十取一,粗色(一般商品)十五取一的比例抽税,然后就发给公凭。通俗的理解就是出海许可证。   这是针对本国的商人。   这是市舶司工作的一半,另一半则是针对海外的商人。   王琼仔细研究了宋、元两代市舶司,随后和王鏊一起定下了阅货、抽解、发放公凭这三个主要程序。   所谓阅货,就是要市舶司衙门的官吏检查舶来船只所载货物,还要对外国人员进行检查,不能够私自夹带违禁物,如果夹带就要有处理办法,这是另外一块需要完善的内容,   符合规定那么就按照同样的税收比例进行抽解。   全部完成以后发放凭证,可以进入宁波、福州、泉州三地进行贸易。但如果需要超出这三地的范围,就需要继续向官府申请,告知所去往的目的地。   而申请被不被允许,则要征求目的地官府的意见。也就是这边同意放人放货、那边同意接人接货,这样才允许离开。   这一条上报到了宫里,朱厚照同意了,有四点原因。   一、所谓的开海,可不是把大明朝的所有地方开成一片自由菜场。这是一个逐步的过程。   二、对于内地的商人来说,因为海外的商品大部分都在这三个地方,那么人员就会聚集,其实是会促进港口城市的繁荣。   三、而且局限在一个地方,对于大明目前的管理能力来说还是方便些。即使出什么事情,也是一城一地的问题,不会波及太广。   四、等到将来海内外商人都觉得这一条限制过多,自然会提出异议。到时候可以给增加口岸提供理由。   而在地方,提出这点是王琼,他考虑的就是一个,大明官场。   即其他省份会对这样的开放抱有抵触的态度,所以加上此条就给了各地官员大部分的决定权,你如果真的觉得外国人进来不利于你管理,那么你可以不同意。   这样一来,王琼在浙江搞得天翻地覆,反正不关江西、湖广这些省份的事,那么他们也就不会把王琼当成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这样一套安排下来,肯定还会有偷运、走私、夹带、藏货等等各种办法来躲避朝廷的税收。   这方面的防范、处罚措施也是一并跟上,比如你内外商人他们建立了联系以后,就会想撇开大明官府这个‘中介’,自己偷摸的找个地方交易,这样双方都可以省下税收。   针对这种事情,市舶司一方面会不断的追查流入货物是否有入关凭证,另外一方面,一旦查明,即抓人、罚没。   这一条被朱厚照改了。   皇帝的意思,抓人不能只抓自己人。在大明的国境内,犯了大明的法,我管你是哪一个国家的,一并抓起来坐牢。   王鏊和王琼看了,也只能照章执行。   自古以来,每一个强势的君主都是有些霸道的,其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很霸道,天朝这两个字背后价值观更加霸道,因为它以一种不讲道理的方式否定了其他国家与天朝是平等的合法性。   宁波市舶司的第一批出海货物来自官府。   开海之后,梅可甲和梅记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合法化,皇帝一纸命令就可以将其划归到杭州织造之下。   在梅可甲的带领下,浙江多地、好几个大商人将货物运往宁波,随后按照市舶司的规定的流程办理手续准备出海。   一时间宁波港里千帆林立,这让王鏊忽然明白一个问题,   “难怪陛下要梅记和少府分别成立造船的大作坊。”   而王琼看到这个画面,看到的则是另外一个问题,“部堂,按照这个趋势,宁波、福州和泉州三地都需要扩建泊岸,修筑城池。”   因为人多、船多,现在这点设施肯定是不够用。   而如果允许外来人随意出城居住,那么官府有什么办法能够管控他?他半夜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王鏊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当初他向皇帝推荐王琼,就是因为这是个实干型的官员。现如今能提前谋划到这些事,确实可见他善于执行。   “陛下这些年来常说要给百姓一个谋生的手段,泊岸扩建、城池修筑都需要人手,浙江、福建都是田少之地,多多招募这些人过来,百姓才能赖安,地方才能大治。”   王鏊也不犹豫,“既如此,你我便上疏陛下,请求款项。”   “善!”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京师下了大雪。   红色的紫禁城夹杂白色的初雪,忽然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美丽。   乾清宫里升起了炭火,皇帝坐在边上看浙闽总督王鏊的奏报。   弘治十八年就要过去了,再过几日将正式进入正德时代。   在此之前,能把开驰海禁这件事做到这个程度,他也是满意的。   虽然说现在还稍显混乱,但变革期总是如此。   作为穿越者,他能指明一个方向。但是方向定了,能走多远就关乎执行。大明的官员以往没有做过类似的事,不可能上来就很完美。   官员也需要一点时间去积累经验,对以往的规定中的漏洞、错处进行纠正。   这是完善阶段的事。   也就在这个时候,朱厚照召见了韩子仁。   这几日,皇宫之中已有节日气氛,但乾清宫依旧灯火通明,韩子仁是被傍晚时叫进了宫的。   “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对刘瑾说:“搬一个炭盆给韩爱卿。”   韩子仁连称不敢。   但朱厚照也没有管这些细节,而是问道:“你还记得朕说过,北镇抚司负责探听境外,而南镇抚司负责探听境内么?”   韩子仁心头一动,“微臣记得。”   “现在就是这个时候。”皇帝给了他一张纸,上面是一个方案,“你回去以后按照这上面写的,秘密成立一个叫军情处的机构,最初的人员朕给你,他们都是与朕一起玩了多年的人,后续你要摸索如何挑选、训练足够的人才,并将他们安插到朝廷需要的地方。”   韩子仁心想,这不也是皇帝的爪牙么?而且还是暗地里成立。   “这件事很重要。朕希望你头脑清楚。”   韩子仁不敢大意,“微臣明白!微臣把陛下的每个字都听得仔仔细细。”   “好。第一个任务,朝廷在宁波、福州、泉州分别成立了市舶司,可以确定的说,三地市舶司的规模都会扩大,吏部已经在挑选官员分批派往,朕会下令在其中安插南镇抚司的人,归属你节制,到了地方以后,每年递交情况报告到南镇抚司,朕,要看。”   朱厚照不是不信任王鏊这些官员,但很多时候最下层的事,他们这些高官也不一定会知道。   “锦衣卫改组的时候,很多人和朕说,北镇抚司权力过大,朕不知道你怎么想。但在朕看来,大明是个巨大的帝国,蒙古人再强大,朕不怕,因为那是明面上的敌人。但朕担心祸起萧墙,大明的根基有时候就是自己人挖掉的。”   韩子仁明白过来,“微臣从未觉得南镇抚司不重要,重不重要不是微臣考虑的事,办好陛下交代的事才是微臣应该考虑的。”   “好。你下去吧。”   “是,微臣告退。”   等到他走到半路的时候,朱厚照忽然叫了他一声,“等等。”   韩子仁又转身跪下。   “你是有过举人功名的人,历史应也看过不少,帝王的心思也比其他人猜得准。所以,记得多加用心。”   韩子仁自然点头,但他不明白,皇帝所指的其他人,是谁?   总不会说朝中的大臣,那些人可比他这个举人高明。 第三百一十章 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开海之事最让朱厚照高兴的其实也还不是又压服了什么什么人,而是在福建大放异彩的王守仁。其他的官员立功,吏部都按照已有的制度给予封赏。就是这王守仁是个例外,他在福建的所作所为,丰熙已经详细奏报。朱厚照准备亲自给他升官。   先前他去福建,是以参政的身份,朝廷没有将他的品级固定,而原先的兵部主事,那是各部司官(即郎中、员外郎、主事)中最低一级,秩正六品。   换句话说,他就是正六品。   现在来看,升官是一定的,但是升到哪里,朱厚照还真是有些纠结。   一方面,历史上的王守仁在任庐陵知县时颇有作为,但是其军事才能又非常出众,说穿了,就是人家真正的文能治国、武能安邦。   所以朱厚照既想让他署理一地民生,又想让他到杨一清的身边参与复套事宜。   其实本来也不难选择,只不过杨一清也一样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西北又有周尚文、杨尚义等值得信任的大将,何必再多一人?   如果王守仁能够去治理地方,那也是一方百姓的福气。说到底,复套也不是为了复套才复套,根本还是为了百姓。   这事一时之间难决,后来因为要过春节,许多政务都耽搁了下来,王守仁升官的事也就在朱厚照的心里种了下来,一直没有完全的放下。   春节期间繁琐、无聊的祭祀活动自不必提,皇帝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后宫,也就是陪着张太后看了几场戏,大约如此。   不过过了正月十五以后,开始有官员给皇帝上疏,请求尽快于民间挑选和册封皇后。   因为皇帝已经十六岁了。   按照大明祖制,这个年纪是要成婚了。   去年大臣不提,是因为毕竟老皇上驾崩了。可现在年号也正式改为正德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起来。   没有子嗣,皇权就没有办法传承,这是关乎江山社稷的绝大事件。   甚至于张太后也几次提到。   朱厚照作为后来人,体会不到古人对于‘皇家子嗣’问题的看重,所以就有些忽视,以至于左副都御史章懋还在乾清宫和众臣面君的时候直接提出这个问题。   说‘今天下民康物阜,陛下春秋鼎盛,何以要致坤宁宫久旷?臣听闻,陛下昼夜未分,勤以治国,至今不近女色。岂不知子嗣繁多亦是昌盛之象?’   朱厚照给他问得一蒙,那话里头好像是说自己对女人不感冒一样。   考虑到与这些大臣在太多的问题上会有矛盾,似这种事,朱厚照还是尽量随了他们的意,反正皇后总归是要娶的。   所以他无奈般的笑了笑,“朕到这里还要给你们催婚。行吧,这事由礼部并钦天监一并处理,人选、日期都勘定好之后,具折陈奏即可。这样,章先生可满意了?”   皇帝答应,章懋也就没二话了。老头儿撅着屁股退到一边。   朱厚照还开了一句玩笑,说:“温柔乡、英雄冢,朕以后要是从此君王不早朝,你们不要找朕,找章先生。”   诸臣轻轻笑了起来。   倒是章懋急了,“臣奏子嗣事宜,想得是大明江山。若是陛下留恋温柔乡,臣还会再奏。”   “想得美,朕不给你这个机会。”   这话是绕了些,内阁、军机处和各部主官想了一下才明白佯怒说这话是何意。   韩文拱手说:“陛下勤勉治国,可比上古贤君,便是一个唐玄宗也必不如我皇!”   “玩笑话就说到这里吧。言归正传。”朱厚照站了起来,“去年春节时,朕与内阁就提过所谓三年规划以及每年度施政目标之事。如今又到一年年初,去年一年的施政要有总结,正德元年的政务也要展开。所以今日才叫了这么多人聚于乾清宫。”   “朕抛砖引玉,随后你们详说。其一,今年三月,春暖花开时,要开个大朝会。首先便是去年的许多成果应当出得来了,比如吏部裁撤了多少冗官,户部收到了多少钱粮,又将这些钱粮花在了何处。其二,便是今年,今年复套要正式进入实施阶段。”   “早先已经说过,复套之关键乃是骑兵,杨一清和朕说给他五万铁骑,他就可以确保成功复套,朕……没有答应他。”   众臣一听,心里舒了一口气。   因为那边五万,加上大同周尚文的两万。   这样的骑兵规模,大约也就汉唐盛世和隋炀帝能满足他。隋炀帝征高句丽是全国动员,不过那样使用国力……现如今的大明形势还不至于。   当然,如果你非要拉一匹破马配上一个士卒这样合起来也叫骑兵,那就当做没说。   旁的不说,就是口粮就很吓人。取平均数来算,普通士兵一天的口粮大约要三斤,再少不能少于两斤,精壮的战马要吃干草和精料,每天大约20斤。   粗粗核算下来,新增五万骑兵的嘴巴一年光吃粮食要50万石,草料300万石。   大明的人地矛盾本来就突出,真的从哪个地方抽出来50万石粮食,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除此之外,还有士兵的饷银以及配套的各种马鞍、钢刀等等,实在是太贵了。   当年岳飞打死了两千铁浮屠,完颜兀术心疼得跟掉了自己的肉一样。   “朕最多再给他两万,”朱厚照还是实际一点,“前两年编训,第三年实施,若是条件具备,第二年可以实施。所以朕计划今年朝廷要再编训一万骑兵。”   这样的数字,大臣们倒是容易接受了一点。可一样是笔巨款。   顾佐进奏说:“银两之事,少府也是略有结余的。”   这话听得闵珪急了起来,“陛下早有圣旨,少府所得银两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少司徒,你是要置陛下于不义之地吗?”   顾佐不解,“这些银两是用于整训明军,大明每一名士兵都是大明的百姓,不知大司寇为何觉得这样花钱便不是用之于民?陛下又没有大兴土木,而是用于强军,这又何不可?”   朱厚照及时制止了这种争吵,“都少说两句,今日只提原则,不做争论。复套之事,是你我君臣这两年至关重要之事,既然耗费颇多,那么就要一战而成。给杨一清去一道旨意,令他择期入京,共商事宜。”   另外一边,   梅可甲、谷大用一并入京。   他们这一路走得那叫一个小心,基本上一路知会沿途官府派兵保护,因为身怀巨富,出了任何一点差错,他们都担待不起。   好在承平年代,路上也还算安稳,又有锦衣卫和沿途官兵保护,一路上算是无惊无险。   朱厚照原先觉得银两不会短缺是认为开海之后梅可甲那边、和市舶司都会有收入。   但他也没有想到会有意外之财。   到了京师以后,谷大用通过司礼监调集东厂的人把所有银子都严密看守起来,安排妥当之后才听令入宫。   他们跟皇帝玩了一手惊喜,   一直到当面禀报的时候,谷大用才说出这银两之事   朱厚照略微震惊,“二百四十万两?如何来的?”   这可是笔巨款。有了这笔银子,不管是扩建苑马场,还是购买粮食,正德元年的北方边境是不会有缺银的窘境了。   梅可甲跟上解释了一番,大约就是有八家,一家二十万,再加上梅记解送的八十万两。   “你们,没有大肆搜刮民间吧?”   谷大用连忙低头,“奴婢最知道陛下爱民如子,怎么会寻个死路去走?这些银子要说来路,倒也不是奴婢挣的,而是从那些商人手里拿过来,但他们海贸走私许多年,朝廷饶过他们,他们交一笔银子也是应当。”   朱厚照听闻心稍稍安了一些,“只要确实不是从贫苦的百姓身上搜刮,朕就记你们一大功。大用,这一年你也算用心,如今新年刚过,你想要个什么赏?说出来,朕给你添添喜气。”   “做奴婢的,为陛下卖命,本是应该。奴婢不敢有要赏赐的念头。”   朱厚照看了眼刘瑾。   刘瑾说:“陛下高兴,要赏你,你就接下来,日后继续好好的伺候陛下就是了。再说有功要赏,这是陛下的规矩。”   “好了,你也不要吓他。”朱厚照想了想,“朕原是想留你在宫里,不过你在浙江的事实在办得漂亮。所以位置上,朕便不动你了。你还去浙江,这几年那里是关键,你再辛苦辛苦。”   “不过你经手的银两太多,朕不愿看你和魏彬落得同样的下场,便赏你一万两银子吧。朕很少这么赏人,其意一是为赏,二也是怕你经不住诱惑,所以这份赏赐更重要的含义是爱护你。一万两你买什么还不够啊?往后你也要记住,只要你立功,银子朕少不了你,就是不要去拿不该拿的银子。”   “你们都是身边人,朕的脾气你们都清楚,朕不叫,你们不要拿;你们要是真不拿,朕反而还要给。不管旁人怎么说,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皇帝个性十足,刘瑾、谷大用和梅可甲听了都有震撼。   “奴婢谢陛下恩典!陛下的话,奴婢记得了,往后奴婢一定以魏彬为警戒,全心全意的给陛下管好浙江的银子!”   “梅掌柜,朕就不赏你一万两白银了。你比朕有钱。”   朱厚照这句话是玩笑话,但梅可甲也不敢接,“陛下是天子,富有四海。小人这条性命都是陛下的,何况是那些家财?”   “可不要这么说,好似朕和抢人财物的流氓一样。”朱厚照负手在后,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从弘治十一年咱们认识开始也有好几年了,你这几年真是辛苦了,如今大事初成。朕……赐你个官身吧?” 第三百一十一章 后宫、奏疏、盐法   官身对于梅可甲这样的商人来说意味着太多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两碎银反而入不了他的眼。所以皇帝竟然有此赏赐,梅可甲也终不似以往一样镇定,改而情绪汹涌而不能止泣。   朱元璋对商人多么不待见,这不必多说。这个农民老爷爷,除了对自家人疼着爱着生怕受一点苦以外,他对其他各个阶层都不好。   有此背景,梅可甲此番才如此激动,他叩首说道:“小人微末之伎能得陛下赏识,更赐官身,心中感佩莫名,无他,终此一生为陛下效死而已!”   因为都是自己人,没有文臣,所以朱厚照的姿势很随意,他半躺在一个木椅上,摇摇晃晃的倒是很悠哉,并对着侧方向跪着的梅可甲说:“朕这个人有些护短,有的时候也因此很难完全顾得上是非对错。无论怎样,自己人朕总归是要爱护一些。当然给不了你大官来做,因为传奉官本身也是朕要去除的弊病,这六品功名冠带给你,怕是也有人说些闲话。不过朕也不管,因为你给朕立了大功。”   梅可甲没想到皇帝还搭上了一点清名,心中更加感动和折服。   “再有,去年,你一个婢子所出的一双姐妹,因为一些奇怪的事情而沾上了些谣言。民间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总归还是要通过你才好把这件事定下来。”   这件事,上次梅可甲进京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   起因当然是怀远伯欲上门抢人,最后叫陛下给救了下来。   即便事实确实清清白白,这两人也嫁不出去了。因为没有人会摸得准,皇帝在这里到底有没有事情。   可能没有。   但他妈的万一有呢?   女人而已,旧社会的地位不高,谁也不会为了这一点就去搏命。   除非朱厚照圣旨将其赐给谁,或者主动出面为其说亲。   原来是有这个可能性,不过他去过一趟梅府,见过了之后就不太愿意了。自古英雄爱美人,两个小姑娘漂漂亮亮的,干什么便宜了别人?   这件事说起来奇怪,   因为鲜少有皇帝自己出面来讲这种事,搞不清楚的还以为皇帝色心大动。不过梅可甲也是知道其中缘由的,大概除了觉得奇妙,还有就是一种……觉得撞了大运的感觉,他原本其实安全感不够,有了这一层关系,自己就不会时时做噩梦了。   也有人说未来不知是福是祸。但现在局面已然如此,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回奏道:“小女蒲柳之姿,又出身微末,能侍候天家已属偷天之运,臣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其他没什么,就是朕……的确不能封位过高,否则朝堂上总归是要闹上一闹的。”朱厚照也不骗人,反正实话实说,“这一点希望你能够理解朕。”   梅可甲微惊,“微臣惶恐!”   “哎。”   朱厚照也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讲下去,他上辈子娶老婆也没有以皇帝的身份娶过,现在这种情况,话说重了,他觉得自己过分,话说轻了,又惊着了对方,真是难办。   但难办也要办。   他还记得先前张太后提醒过他,既然外面有此谣言,那倒不如早些把人给接近皇宫。   皇帝召两个女人有什么问题?   虽说是商人之女,但是只要不封为皇后,大臣也不会有意见。   时间拖得久了,反倒会让人觉得皇帝提上裤子就想赖账。   再有,   新年一过,好些臣子上疏强调皇室子嗣传承之事。   现在做这种动作,正正好好应着了四个字:顺理成章。   “你也不要惶恐了。今日回去以后,就把朕的这番意思和你的两位女儿说明。也……”皇帝想了想,“……也不必急着让她们这几日就入宫,你刚回来,还是给些时间叫你们父女相处些时日。等到你觉得差不多了,递个消息给刘瑾。朕会令刘瑾去接人。”   这些安排都很有人情味。   “是,微臣谢陛下体谅!”   朱厚照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你们还未用膳吧?留下来,多陪朕一会儿。”   谷大用和梅可甲皆不敢受,因为今日的恩赏已经不轻了。再多,那就承受不起了。   但是朱厚照坚持,“说了,我们是自己人。”   不过,到最后他们也还是不敢和皇帝同桌。   朱厚照也不讲求那些形式,还是以人家能够舒适的状态去搞,否则坐立难安,这饭吃着有什么意思?这样就搬了两张稍矮一些的桌子,让他们坐在两侧。   高度下去了,谷、梅两人的心反倒放下了不少。   “大用。”   “奴婢在。”   “再去浙江以后,负责掌管梅记的杭州织造也划为你管。但你不要管他怎么做生意,你我都不行商,就是朕也不会去管他如何买卖。你,要去为朕管理几块皇庄。”   这件事已经在过程中了,“浙江这次查没了一些田亩,粗算也至少要有二十五万亩的水田。浙江田地少,这些皇庄朕不要你多交多少粮食,总归还是雇佣当地无田的百姓,让他们伺候土地,朝廷抽税不得超过二十税一,多出来的都留给百姓。”   明朝江南地区的田税重,说个概数大约是总重量的20%,所以二十税一,是妥妥的低税。   如果是以前,谷大用要哭出来演一番戏了,什么称赞皇帝爱民如子之类的,不过上次因为这样被训过一次,也就不敢了。   “奴婢明白,陛下最重视百姓,奴婢就是再没脑子也不敢百姓嘴巴里捞银子。”   反正是边吃边说。   朱厚照也就随意讲了,“浙江这次又抓了许多人,朕都知道,好些人说皇帝太过严苛,好像是盯上了浙江一样。朕没有去查这些背后的谣言所在,也懒得查。到最后,话还是要耕种这些皇庄的百姓自己来说。”   “而且,开海以后,浙江、福建两地的商业会更加繁荣,百姓是需要有些余财的。等到有了实实在在的效用,往后的事情也才好做。所以倒也不是完全的爱护百姓,这一节你们先记住。”   梅可甲点了点头,他知道皇帝的作风,就是做什么事情会超前谋划。   “另外,浙闽总督府和浙江巡抚联名给朕来了奏疏,说要请求拨银扩建这几处城池,朕是会同意的。现在有了多了两百四十万两银子,朕是底气十足。对于你们两位来说,也就是杭州织造和梅记,也可以关注关注宁波府的建设。”   梅可甲心领神会,“陛下是说,这两年京师在做的营造?”   “不错。开海以后,内外交流必定频繁,人聚财也聚,作为朕来说,总希望杭州、宁波这些城池都越发的繁荣才好。”   “微臣明白了。”   其实本质上还是皇帝想要展现的开海的成果。   只有出现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皇帝的威信才能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得到加强。   大明的弊病那么多,朱厚照当然是想要越改越容易,而不是越改越费劲。   江南这片土地,怎样都是商业繁荣,也只有商业繁荣才能慢慢催生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至于说到底能不能真的产生资本主义,或者即便产生了是好是坏,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朱厚照只是记得以前读书时看到‘明末资本主义萌芽’这句话觉得很可惜。   那时候对社会学、经济学以及背后的文化等等种种因素都不了解,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我们这个民族真的差一点。   所以没能当成列强。等到有实力了,和平与发展又成了主题。   而眼下的正德年间,   西方也就刚刚开始大航海。   大航海时代所带来的财富其实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人类科学技术在这几百年突飞猛进,他想要那些知识传进来。   所以大明也要参与大航海。   “你的造船厂,如今怎样了?”   梅可甲答说:“也是开海令之后,好些大商户都需要添置船只出海,只可惜海禁多年,会造船的工匠很少。说起来,好些人是求着微臣交船,但微臣实在无船可交啊。”   说到这个朱厚照也只能叹气。   这就像后世的一些产业衰败一样,重建起来难度最高的就是如何再培养出相当数量的产业人才。   只要人在,恢复起来相当快,譬如二战后的德国、日本;要是技术人才都不在了,那光有钱、有政策其实也很难,譬如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和乌克兰,技术人才大量流失,自己的东西坏了自己都修不好。   可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朝廷禁海以后,造船产业无非就是造些大运河上的船只,没有那么大的‘市场’,自然就没有那么多的人。   “以往朝廷长期海禁,就是工部眼下想必也不会有很多会造船的工匠。不过多几年培养总归是可以有越来越多的人的。朕心里希望,有一天大明能够再造出郑和宝船。”   郑和宝船说是长一百多米,真的开出来就是古代航母。而嘉靖年间记载,明朝使臣出使琉球国,所乘的“封舟”长仅45米,宽10米。   船队出现也会促进火炮的发展,因为海上有争端肯定还是要靠炮去打,你不可能射箭,鱼都射不到,不要说人了,更不可能提着刀去砍。所以海上的武装力量一定是火炮更加方便。世界上第一艘侧舷装火炮的战舰就是在目前这个年代,由英国人建造的。   大明一定要参与这个进程,哪怕是引来了战争也要参与。因为极端的来说,战争也是技术交流和融合的一种形式。   谷大用和梅可甲走后,   朱厚照一个人又想了很久。   没有开海之前,他想着就是开海。等到真的开了海,他就在幻想着大明的海上无敌舰队。   刘瑾劝了他几次就寝没成,后来还是秋云过来,因为夜太深,实在不能够多熬。   三日后,   朝廷发生了件较大的事,大同传来军报。   周尚文领兵八千,与鞑靼在草原上进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战斗,这次战斗有一百四十多名士兵战死,但斩首敌军三百多人。仅从战损比上来说,明军算是胜了。当然,明军还是退守大同,国境线不会有任何改变。   看起来像是白白牺牲,而且都是对精锐骑兵的损耗,但报到京师里以后,皇帝没说什么,就是照例给以抚恤。   周尚文这个人和杨尚义还是不同,杨尚义原先驻守大同就是以守为主,当然也会有巡边,但是巡边就是一个小队,真的给逮到了,损失也不大。   而周尚文就会率领稍微有些规模的骑兵到长城之北寻机接敌,这次是一次,弘治十八年的九月也有一次。   朝中的大臣有些微辞,觉得周尚文用兵草率、急于立功,实在是不够稳重。第一次就前出八十里,这次直接走了一百八十里。   说句不好听的,万一给人埋伏了一下,那还得了?   但这些个奏疏到朱厚照这里是被挡住的。   他情愿周尚文这样,养这些兵是拿来用的,不是供起来当祖宗的。一支军队在这种主帅的带领下反复鏖战,最后就可以成为百战之师。   鞑靼人前些年多次寇边,西北一战之后稍微老实了些,大同方向是达延汗的部队,周尚文如果不显得好战又能战,指不定又要被鞑靼人打到脸上来。   文臣不会喜欢这样的大将,所以逮着个事情就一直说。   又过了三日,   梅可甲递了条子进宫。   朱厚照只看了一眼就让刘瑾去办事了。   又不是迎娶皇后,这件事其实也算简单。   但这件事要经礼部,所谓天家无私事,因为要给人家封号的。   有明一代,后宫妃子的等级也不少,大约可以分为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昭仪、婕妤、美人、才人、贵人、选侍、淑女。不同时期有些变化,但大体如此。   朱厚照觉得给人家太过低的位置不太好,梅可甲毕竟掌管了他许多银子,而且立下了功劳。   所以淑女一级倒也没必要,至于选侍,好像有个姓李的,听着总是出戏,所以也不要。   最后是封了贵人的名分。   朱厚照的思路是这样,即便是自己的女人,封赏也不轻易给,因为赏赐要有缘由,不然就乱了套。这背后的意思,后宫也要有规矩,而且他作为皇帝要严肃这些规矩。   一句话,他可不是来这里搞宫斗的。   这样的话,   梅怀笑和梅怀颜两个姑娘家就这么被接到了皇宫里住。皇帝现在还没有后妃,所以西六宫有的是地方住,而她们被赐予的是永寿宫。当年孝宗皇帝的生母纪氏曾经短暂居住过这里。   面子上的东西要顾,所以她们进宫头一天,朱厚照就在批完奏疏之后出发去往永寿宫,临走前还叫刘瑾把自己吃的那些点心带上。   这大概是以前的习惯,见姑娘不要空着手。   皇帝驾临永寿宫,被划到永寿宫伺候的宫女、太监在外面跪了一地。梅怀笑、梅怀颜两人竟然没有手忙脚乱。   就这,朱厚照就知道,肯定是进宫之前给梅可甲教导过。   “平身,都进屋吧。”   “谢陛下。”   两个姑娘款款起身,这是她们第二次见皇帝,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到了屋里以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一人一边列在皇帝左右。   “你们谁是怀笑?”   时间久,他忘记了,而且这两人个头相仿,长得也有几分相似,衣服还穿得一样,他上哪儿记得住。   “妾身是怀笑。”她在右边,要说有什么特别,就是鼻尖有一颗很淡很轻的痣。   妹妹是没有的。   她们两人都是异常鲜白的肤色,因为她们的母亲是梅可甲从西域购买回来,所以生得女儿都不像汉人那样脸平,而是非常的有立体感,而且个头也比一般汉人女性要大一些。   “那你就是怀颜了。”朱厚照头转向左边。   这样一望,姑娘大大的眼睛略有躲闪,脸上也有羞意,“回陛下的话,是的。”   “今天你们刚进宫,朕想着过来瞧一瞧,往后你们就在这里住下,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他们去做。如果是想做、又不知道能不能做的事,就来问一下朕。至于说如何与朕相处,你们自己多动动脑筋,总之一句话,听话、守规矩就好。”   怀笑和怀颜跪了下来,“妾身一定听从陛下吩咐。”   “都起来吧。”皇帝还伸手拉了她们一下,“不需要这样答一句话就跪。喔对了,朕还带了些点心,你们一起吃吧。”   “妾身谢过陛下。”   大约也因为是被教导过,所以礼节确实到位。   不过两个人这样僵硬得很,其实让朱厚照有些挠头,“那今天就先这样吧,朕还有些国事,你们自己先吃。”   于是两个人又到门口相送。   而皇帝回自己寝宫,反倒把秋云这些人搞得手忙脚乱。   秋云很是奇怪,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模样,“……陛下这……这怎么回来了?”   “朕不能回来吗?”   “奴婢哪敢这么说。就是蛮奇怪的。”   “有什么奇怪的,打热水来,朕要泡脚。”   于是一帮人又赶紧端盆打水拿毛巾。   也许是相处时间长短的问题,其实秋云反而自然一些,又或者是这些年伺候他伺候惯了。摸准了他的性子之后,有些话秋云也就敢说。   她眯着月牙儿一般的眼睛,笑着说:“少女心思陛下想必不懂,去都去了,怎么不留在永寿宫?两位贵人可都是天仙儿一般的人呢。”   “不留不行么?”   秋云给他揉着腿,并说:“陛下要生皇子,不留怎么生皇子?”   朱厚照心里嘿嘿笑了下,“生皇子一定要留吗?留下来又怎么生?要不你教朕?”   秋云一愣,随后瞬间便红了脸。但她看到皇帝的笑容就知道不对,于是轻嗔了句,“陛下竟在使坏!”   “朕是觉得叫人家适应适应,循序渐进,也不必着急。明日你若是有空就先找她们说说话,这几日朕会很忙。”   “陛下放心,奴婢知道的。”   皇帝所说的很忙,是指朝廷最近在商讨正德元年的政务工作。   开海之后,皇帝没有在大的方面和大臣闹过不愉快,以他作为皇帝的作风和个性,只要没那些事,文臣是非常认可他的。   因为他勤勉、节俭、爱民而且相对听劝。   说听劝有些奇怪,但实际上,大部分事情朱厚照确实听劝。   譬如李东阳奏请过一个‘参随’的问题。简单的说就是一些权贵和内臣会随意占用官军。这其实是不守规矩的体现,这个弊病从正统年间就出现。朱厚照了解清楚了以后全部准奏。   还有礼部尚书林瀚奏请过革除‘织造、斋醮’人员共一千八百余名。所谓斋醮其实就是做法事,道观里的人。成化以后,传奉官越来越多,说白了就是皇帝好这一口,然后给这些人都封个官当当。   像开海这样的大事,不是每天的日常,日常还是一些寻常政务居多,一般情况下,朱厚照了解清楚还是会同意的。   所以正德元年伊始,朝堂之上君臣和睦。   直到朱厚照看到一封奏疏,写这封奏疏的也不是旁人,正是户部侍郎顾佐。   看到之后,朱厚照也不声张,而是先找人把他带到宫里来,君臣二人单独奏对,为了避开宦官、侍从官等耳目,皇帝干脆了亭子里召见他。   顾佐大概也知道是因为什么,所以到了皇帝面前也不像平时那般放松,老老实实的跪下,“微臣户部侍郎顾佐,参见陛下。”   朱厚照没有叫他起身,而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那封奏疏,“顾礼卿,你能上这封奏疏,朕向你担保,大明朝的《名臣传》里必有你的大名。”   顾佐心头为震,“微臣不争此万世之名,微臣要争我大明万世的善政。”   “旁人说这话,朕不信。但你说,朕是信的。”朱厚照抬了抬手,“你先和朕说说,为什么要上此疏?”   顾佐似受了些鼓舞,振奋道:“因陛下是难得一遇的贤君明主,微臣相信,只要是真正利于国、利于民的善政,陛下无论如何也会施行。陛下整顿马政,整训京营,治国以来没有哪样没有困难。陛下都如此,更何况微臣?”   “盐运司在户部的管理之下。你在户部这么些年,想必也憋了很久了。臣子敢上这样的奏疏不容易,朕要鼓励。好,那今日咱们君臣便花上些时间,听你把这个盐法,说清楚!”   顾佐听了这话心怀大畅!   这就是明君的风范!   日复一日的枯燥国政,愿意听、愿意想、愿意处理。就这一刻,顾佐不羡慕那些青史留名的大臣,什么卫青、魏征……因为那些人所遇到的明君,他也一样遇到! 第三百一十二章 开中、简政   开中盐法是最能体现明朝国力不断衰弱的一个具体事例,而且从中能体会到国家治理的复杂性以及王朝灭亡的必然性。   越是深入,就越会发现在封建王朝这个框架内,所有的努力都只能缓解而不能根治,没有万世不变的完美制度。   因为明初几十年实行的开中盐法基本上已经可以满足参与各方的利益。从当时的角度来说,开中纳盐就是相对完美的一项制度,所以《明史》中有言:有明盐法,莫善于开中。   但是到正德五年,所有的一切都大变样了。   首先,盐业自春秋以来就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行业,历朝历代都把盐法作为国政中最为重要的几项政策之一。   因为盐业有两个特点。其一,食盐生产受产地所限相对集中,所以容易被控制;其二,食盐是人体必需品,所以利润丰厚。   《汉书·食货志》记载商人‘役财而骄又不佐国家之急’,这些商人从事的行业要么是煮盐、要么是冶铁。   到了明代,太祖朱元璋面对北元残部的威胁,因其游牧的特性,在茫茫大漠之中难以寻找,所以始终无法彻底消灭,即便打跑了,过上几年蒙古人又会内迁‘驻牧’。   所以大明不得不在西起甘、凉,东至辽东的漫长国境线上驻扎重兵,这样,就需要大量的供给。   然而粮食运输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因为粮食不方便保存,容易变质,且路途非常遥远,主要产粮的关中、中原地区距离边境防线都有数百里至上千里,北方也没有河道进行水运,所以如果官方来运送这些粮食就是沉重的负担。   基于此,朱元璋就在宋代“钞盐法”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了开中法。   主要做法就是官府出榜召商,写明纳粮的地点与所获得的盐引,这叫“开中”;   随后盐商根据这些条件,自报纳粮数量,并根据要求将这些粮食运送到指定地点,换得仓钞,这叫“报中”;   盐商持仓钞到盐运司等待兑换盐引。盐运司会对所有的凭据进行核对,确认无误之后就将盐引交予盐商。盐商根据已获得的盐引到产盐的盐场支盐,这就叫“守支”。   支盐以后,这些盐要送至指定的批验所核验,核验无误以后就可以送到指定区域售卖。   这一套盐法的本质,是利用盐业的高收入来吸引商业力量完成本该属于政府的运输任务。   开中法施行以后,边境地区的粮食问题大为缓解,以至于出现“九边积谷为多、物多价贱”的局面。正统、成化年间明朝东部的辽东、西部的延绥和宁夏等地的粮价大约为4-5石/两。   这与内地的粮价几乎趋同。   可内地是产粮地,它的价格低是省去了大部分的运输成本,在边境地区能有这样的粮价与开中法的成功不无关系。   于是大明的北方的军需得到解决,朝廷的压力骤减,商人也能够参与到盐的生意里,各方都有动力去维持这样一套制度。   再后来,商人根据自己在开中法中扮演的角色又开始分化为边商、内商和水商。   因为长途运输始终面对成本极高的问题。所以商人想出一个办法,我为什么不能在边疆地区直接开垦土地、种植粮食呢?   所以明朝中前期开始出现了‘商屯’。他们用这些粮食换取盐引,然后将盐引卖给内商,直接获利,省去了后面再支盐、卖盐的流程。   内商也不愿意从事几千里的运输任务,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从有盐引的边商手中购买盐引,然后到盐场支盐。   支取食盐以后,他们再分销给‘水商’,所谓水商就是沿着水路将食盐销售出去的群体。   而对于朝廷来说,只要有粮食,那就发盐引,至于是不是从别的地方运过来的,那也没关系。   所以中前期边疆地区商屯大兴,《明史》记载:明初,各边开中商人,招民垦种,筑台堡自相保聚,边方菽粟无甚贵之时。   整体上来说,其实是带动了整个国家的粮食生产。   当然,故事的后来肯定不是这样美好。   首先出现问题的就是“守支”,盐引的本质其实是一种‘欠条’,按照道理来说,商人拿到盐引守支,就可以取盐。   但在封建皇权下,皇帝本身会有克制不住的欲望,不断的去开出这个欠条。比如说整个国家一年产盐一百万引,但是京师里画出来的盐引,可能有两百万引。   这从永乐年间就开始了,永乐皇帝五征漠北,这么多的钱从哪里来?   所以就有记载:当是时,商人有自永乐中候支盐,祖孙相代不得者。   当有盐引开始壅滞,不能按照规矩支盐的时候,就会出现另外一个问题,也就是“占窝”。   道理很简单,你手里有盐引,侯爷手里也有盐引,你说盐场给谁支盐?   这个时候商人怎么办?   没办法,只能花银子去结交权贵和势要,这个行为就叫“买窝”。   这是从宏观角度来看盐法的败坏。   在微观层面,盐法里头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叫灶户,灶户负责生产食盐,相当于种地的农民。   但是我们都知道,灶户的收入会被官僚系统不断侵占的,   洪武初期,灶户产盐一引给米一石,称为工本米。洪武十七年,朝廷将工本米折钞,但是大明宝钞贬值严重。而且还要忍受‘总催’之类的上司勒索、欺压。身上有几个钱也给敲出去了。   这个时候灶户怎么办?   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偷偷的把自己产出来的盐拿出去卖掉。于是私盐的源头出现了。私盐出现以后,又进一步削弱了官盐对商人的吸引力。   或者灶户就干脆逃亡,逃亡之后盐产量下降,又加剧了守支问题。   到了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对开中盐法进行了改革,其主要内容是将商人运输粮食到边境地区换取盐引改为商人直接向盐运司缴纳银两获取盐引。   然后让朝廷来负责向边境地区拨给银两和粮食。   这个做法在当时是赚的,因为太祖施行开中法那会儿西北是米贵银贱,所以朝廷征得是米,   但经过上百年之后,西北粮价很低,属于米贱银贵。有些官员就动心思要改征米为征银。   按照原来的办法,商人每引盐纳米2.5斗,换算成银子仅值银5分,但是改纳米为缴银之后,每引征得盐税银4钱左右,这样朝廷获利就会瞬间增长8倍。   所以当时记载“一时太仓银累至百馀万”。   也因为这个标志性改革,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变成了是叶淇一个人造成的。   然而明朝盐法的败坏根本上是官僚系统的腐败,叶淇做的事在成化年间也有大臣奏请‘将本色改为折色’。而之所以有这样的呼声,就是因为商人困于守支,已经搞不下去了。   当然,弘治五年这次改革的破坏性依旧很大,最直接的就是直接消灭了商屯。   因为不再需要粮食了。边商只能‘商屯撤业’。   商屯消失、军屯败坏,也没有人再给边疆地区输送粮食,朝廷每年拨的是军饷。所以西北是粮食输入越来越少,银子输入越来越多。   这样一来米贱银贵的局面不再,而又回到了米贵银贱。   边军生活成本的增加,导致朝廷的军事开支不断增加,与此同时边军的作战能力又不断下降。一旦遇到真正的军事危机,就不得不启用募兵制。   募兵制又需要大笔的银两。这些大笔的银两只能是继续压迫百姓来获得。于是局势越来越坏,恶性循环就这么产生了。   所以问题来了,这些财富去了哪里?   商人?对,部分盐商通过官商结合获得了利益。   官僚?不错,他们不断的盘剥、贪污,也肥了自己的腰包。   勋贵、内臣?也对,这些人不断的通过向皇帝奏乞‘盐引’的方式来获利,而且商人中盐有数额限制,即不许过三千引,但是成化皇帝大笔一挥就给了万贵妃的兄弟万通淮盐五千引、赐给皇后母亲段氏两淮官盐两万引。   弘治皇帝对待亲人也很好。从弘治五年起,他赐给歧王两淮余盐一万引、赐与益王两淮余盐一万引,弘治十二年赐泾王两淮余盐一万引、赐申王两淮盐一万引,以上这些费用是“助婚礼之费”。   顺带一句,两淮盐引是食盐里面价格比较高的。所谓盐引壅滞,大部分是指两淮、两浙。像山东这些地方的盐场,是开中有余,甚至无商可中。   然而即便两淮、两浙盐引如此壅滞,但是赏赐的还是这些。   所以真正的利益获得者,也许不是叶淇。   也许是被称为统治阶级的一群人。   所以开中盐法能够原封不动的改回头吗?   一句话,绝不可能。   其一,守支问题非常严重,商人又不是冤大头,他都知道支不到盐,谁给你送粮食去?   其二,商人的‘人情支出’到正德年间已经非常高昂,从盐运司、盐课提举司要巡盐御史,一众官员的口袋都靠盐商来填满,这个时候开中,盐引价必须开得很低,形成对商人的吸引力,否则就没有意义。可开得很低,朝廷收入锐减,最后就是全部贴补给贪官了。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解决吏治,所以开中法还没改好又开始去整顿吏治?吏治是那么好整顿的么?   其三,商屯破坏以后,西北商业资本大幅度败退,有钱人都没钱了,谁给你去商屯?内商?不会的。商人最注重风险管理。换句话说,现在政策改回来,会不会再改?信任一旦被破坏,想要重建是非常困难的。不要说不会再改了,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个叶淇。   其四,改回去干什么,再花个几十年败坏?   所以正史中除了弘治五年叶淇改革,万历年间袁世振盐政改革也不是往回改,而是施行所谓的纲法。   而对于顾佐来说,他看不到那个问题。   他现在所能看到的,大概就是灶户生活艰苦、盐产量呈下降趋势、官盐质差价高、私盐泛滥成灾、边疆商屯废弛。   与此同时,宗亲、勋贵、内臣通过权力获得大量盐引,导致商人大多困于守支,盐引因此卖不出价格。   朝廷的盐课收入也只得连连下降。   总之一句话,盐法已坏而依附于其上吸血的人太多,而原本那是属于朝廷的收入。   “……如此说来,朝廷只能另起炉灶了。”皇帝发出这样的感慨,“还是说,礼卿觉得可以再将盐法改回去?”   顾佐过来禀报这些问题,肯定也是带着解决办法来的,不管有没有效果,至少是他自己一直思考的办法。   “陛下,微臣观盐法多年,原先也苦闷于无力解决如此复杂、又牵扯甚广的弊政,但少府和梅记让微臣想到,朝廷或许可以改私盐商为官盐商,也像市舶司一般实行准入制,将与朝廷共同经营盐的商户控制在几家或十几家,这样便于朝廷管理和监督。”   顾佐缺乏现代经济理论知识。但是朱厚照是知道的,盐业从最早的官办官运,改为明代的官办商运,其实是一种效率的提高。   所以不能够往回改,官商、本质上也是一种官办,而官方进行统一生产、统一销售,这样过不了几年就会有大量的腐败问题,而且官员的行事效率大大低于商人。   其实这样做就有点像是大清的盐法。商人在皇权面前完全跪下,以取悦皇权为最高标准,而和官府媾和之后,贪墨银两、偷税漏税、贩卖私盐的问题也非常严重。   朱厚照摸了摸鼻头,“礼卿,若是照此修改,不出几年,这些商人也会与朕的臣子勾结在一起大肆贪墨,随后在默许之下大行私盐,到那个时候朝廷的盐税还是减少。这样改动,也就是从养肥一群人变成养肥另一群人。”   顾佐不敢完全否认这种现象,私盐问题历朝历代都没有办法杜绝。   这本来也是没法杜绝的事,因为官盐当中有‘行政成本’,随着吏治的败坏,这个成本必定是越来越高。与此同时官员不是给自家生产食盐,质量做不好是一定的,所以价高质差,就是官盐的宿命。   一旦出现这种局面,私盐就会不可避免的出现。因为这其中可以获利。只要获利就一定有人去做。   现如今反正就是他和顾佐君臣两人,朱厚照也就把自己的想法尝试着说出了口,“礼卿,你觉得……若是将盐场也交给盐商如何?”   开中盐法之中,运输和销售这个环节都交给了商人,生产也就是盐场还在朝廷手中。朝廷通过控制盐场来控制食盐的源头,手里有货,还怕没钱?   顾佐大惊,“若是这样,朝廷只能课税,盐税所得会更加减少!”   朱厚照摇摇头,“非也。朕不会将盐场免费交给盐商,而只是将经营盐场的权利拍卖给盐商,朝廷固定取得一个收入。剩余的由商人自负盈亏,他们赚多赚少都与朝廷无关。”   这样以后,朝廷就不再介入生产、运输和销售的任何一个环节。同时也不再有私盐问题。因为所有的盐都是私盐。   “这……问题在于,朝廷无法控制盐场也就无法再掌握食盐了!”   顾佐作为这个年代的官员,站在朝廷的角度考虑,天生的就有一种想要控制食盐的倾向。因为食盐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战略物资。   不过朱厚照对于官办盐业并不具有信心,事实上,自盐业专卖以来,私盐始终为历代盐业治理的痼疾。清朝的盐业制度算是好的,但是清朝末年私盐同样泛滥。   “你先不必着急,咱们只是先议一议。弘治五年,当时的户部尚书改革了开中盐法,其目的一是解商人守支之困,二是增加了太仓收入。朕这个法子并非是拍卖盐场的产权,盐场还是归于朝廷,拍卖的是盐场的经营权,所得收入也可抵盐引。”   “与此同时,朝廷不再负责盐场生产,于是便不再需要盐运司、盐课司等一系列机构,这样不仅能够削减开支,而且还能从根子上绝了官员贪墨。”   顾佐皱起眉头,询问道:“如此一来,食盐生产售卖全在商人手中。商人重利,有意抬高盐价,百姓岂不深受其害?”   朱厚照摇头,“朕不会将所有的盐场拍卖给一家或是几家,必然是多家经营,并且不再有区域限制,若是谁家的盐贵,百姓可以不买。”   “若是盐商相互联合,统一抬价呢?”   朱厚照想了想,“确实有这种可能。如此,就要行政干预,罚钱抓人都可为之。”   “陛下,还不止如此。盐业是巨利,若朝廷拍得价高还好,拍得低了,其中利润岂不尽为盐商所得?”   “拍卖若想维持,势必需要让盐商获利,若是无利可图,谁来拍这些盐场?至于获利甚多,朝廷可加一期限。譬如你去拍一盐场,朝廷与你约定,经营权有五年或十年,期限之内获利尽为你得,到期之后朝廷收回经营权,重新定价拍卖。如果确实是暴利,那么其他竞争者再拍盐场时也会提价的,这样就给朝廷留下了调整的空间。”   这个法子有些大胆。   这一下子就将盐法从官办商运,改为了商办商运。朝廷成了甩手掌柜,除了拿一笔固定的收入,其余的都不再管,最大程度的降低自身的成本。   听起来似乎也可行。   但其中还有个要点。   “如此一来,西北的商屯,也就无法再恢复了。”   朱厚照嘴角一弯,“也不尽然。朝廷可以接受不同的支付方式。”   其实咱们祖宗确实聪明,很多制度设计的都很精妙,但毕竟局限于时代,譬如说这个不同的支付方式。   顾佐不解,“臣斗胆,敢问陛下何为不同的支付方式?”   “便是本色与折色相结合。”   所谓本色,就是粮食。折色就是银子。   朱厚照解释道:“若是边境地区有战事,则朝廷所拍的盐场可定八成本色二成折色,若是承平之时,则可定为二成本色八成折色。谁想拍得盐场的经营权,肯定是先满足这个要求才行。这样也可以避免守支的问题,因为盐场为商人自身所经营,他想何时产盐就何时产盐。”   “再有,大明有200多个县产盐,每次拍卖必定不是全部拍完,而是要呈现一种梯次顺序,比如说第一年拍四十个,经营权为五年,第二、三、四、五年一样,到第六年时,第一年所拍出去的盐场又可以重新进行拍卖,如此循环罔替,则朝廷每年都可以获得拍卖盐场的收入。”   “亦或者,可以在支付方式上再做文章。譬如说拍卖价稍低些,但是要盐场每年收入的二成归于朝廷,不过这种复杂的设计,朕并不推荐,每多一道程序,都是贪墨的空间。”   顾佐听完之后大受启发,也大为震惊,“陛下之言振聋发聩,圣明无过陛下。不过臣在想,所谓的拍卖大抵也会有官员从中寻利,负责该项事务的官员必为盐商所捧,一旦有失于监管,便是故意压低拍卖价格也是有可能的。”   朱厚照点点头,   这种说法是比较切乎实际的。   但相比于巡盐御史、盐运司、盐课提举司等这么多机构、官员,只负责拍卖这一职能所需的官员会大幅减少。   “压低归压低,朝廷的收入它不能够少。这一机构和官员便置于户部之下吧,由尚书直领。盐场收入下降朕不管,国库这点儿地方户部得给朕填满。若是愿意断自己的路,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   朱厚照觉得或许先这样试试也还不错,“盐政关乎江山社稷,也不能你我君臣在这里便议定了,还是要阁部官员共议,礼卿,你退去之后也可试着完善这个做法。朝廷也要减负啊。”   若是收入差不多,其实这样也不是不行,即便没多少增长,但至少甩掉了一大批贪官。盐,这里头的腐败官员实在太多。   以至于有明一代,一知道哪个官员要去当巡盐御史了,那就必定想到这家伙要贪墨了。   顾佐确实要仔细思量,皇帝的这个想法他从未有过。   事实上,历朝历代的盐法都为了能够多课一点税,而搞得分外复杂。但越是复杂,其中的漏洞越是多,并且一旦坏掉以后就越发难改。   明代的开中法,朱厚照是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够改良,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它里面的程序实在太多。   每一个环节都有大量的权力和利益交织,要想把这些线条理清楚,那可真是不容易。   其实即便这样改也不是一个完美的法子。   因为后世之君也像成化、弘治这样把盐场的拍卖权赐给一些权贵的话,那就实在没办法了。   这是专制皇权的宿命,那样的局面也一定会出现的,所以能咋办呢?   人治的天下,那个人如果不靠谱,什么制度能管用?   现如今大明的盐法已经是败坏的局面,这样改动一来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朝廷的收入,二来可以甩掉大包袱。最关键的是大大降低改革的难度。   因为如果硬要去梳理现如今盐法里的线条,那么不杀个血流成河是做不到的。   然而另起炉灶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不管过去有什么猫腻,那一套朝廷不玩了,皇帝不会去细究,巡盐御史或是盐运司到底贪墨了多少银两,反正打包在一起全部扔掉。   改革的难度降下来之后就可以最大程度的提升可执行度。   相反,如果是一套相对复杂的盐政,那么推广下去也必然是困难重重。   所以这其实是基于现状、综合考虑的选择。   顾佐退下之后也没闲着,他寻着合适的时机去了李府一趟。   李东阳看到他的奏疏也一样是皱眉头,“陛下有意革新本是好事。可开海之事刚刚平息,朝中上下仍有怨气,此时骤而动盐法,是不是略显得急躁?”   作为阁臣,他考虑的自然是朝堂情绪。   顾佐是技术性官僚,他已经探明了皇帝的口风,取得了支持,于是更加等不及,“阁老,盐法之坏已深入骨髓,早改一天,则天下百姓俱得其利,晚改一天,则天下百姓俱受其害!这事等不起啊!”   “老夫不是不要你改,老夫说了,陛下欲革弊政,起新朝之气象,这自然是好事。老夫的意思,你稍等上几个月,也许会更容易些。再有,陛下从未见过盐商,所说的拍卖之法也没有完全说死。可见陛下也有尝试之意。礼卿何不趁此机会详加考证?岂不知越是重大的国政,越要谨慎。”   “杨应宁在西北之局,是复套成则生,复套败则死。礼卿难道也想让盐法框住你?假若盐法改革不成,你身死事小,朝廷的盐法就此僵化、无人敢动,这才事大。”   李东阳的话更显一个成熟官僚的稳重,他是提醒顾佐,大事要考察清楚。   顾佐将此话听了进去,“倒不如,下官去接触接触盐商!”   李东阳不可置否。   如果盐法真要改,那确实是个重大之事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深化、神奇与海上武装   对于顾佐来说,他觉得皇帝的改革思路中最为惊艳的是组合式的支付方式,本色还是折色的选择权又重新回到了朝廷手中。   现在令盐商全部纳粮,会因为粮价不够而使得盐商占到便宜、朝廷有所损失,全部缴银又会使得商屯再也不会如往日一般兴盛。   如今两种方式结合,战时多要粮食,平时多要银两,根据实际需要灵活变动,仅从这一点上来说是相当不错的。   不过李阁老在朝中多年,经验丰富,他讲得也没有错。   回府以后,顾佐始终难以入眠,脑海中不断谋划盐法的方方面面,以至于第二天走在路上还撞到了人。   到傍晚时,管家递了帖子,说有人拜府,打开一看也是个熟悉的名字了。   来人正是梅可甲。   开海合法化以后,他的身份也合法化,所以最近在京师他也进行了不少活动,作为梅记的老板,有一个重要的官员他不得不打好交道,便是少府令。   少府目前管辖着杭州的一些丝商、布商,本身也开始开展粮商的生意。和梅记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机构。   而且同在杭州,他们各自管辖之下的一些作坊、商铺都有经营往来,人家还是户部侍郎,怎样都不能忽略。见不见他,那是顾侍郎的事,去不去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二月的京师已然开始转暖,院落里几颗桃树吐了芽,微风徐徐,带些微凉,感觉很好。   顾佐还是正式的接待了他,   前几天,皇帝将此人的两个女儿接入了皇宫,真要说起来,这就是国丈。   顾佐又想起来今天早上上朝时见到的左副都御使章懋,老人家现如今在朝堂上威望高了,因为皇帝听了他的谏言,往宫里接了姑娘。   说到底,因为圣上太过勤政,据说还没有召过人侍寝,所以官员们多少有些担心,这里头会不会有问题。   现在此事终于有了结果,章懋怎样也算大功一件。隐隐的,有些人觉得他的地位也要靠近九卿了。   因为现任左都御史张傅华并不受宠,过不了多久必定是要让出位置。   反正京里大约也就这些闲言最多,无非就是谁又升官了,谁又受宠了。人事任命勾动人心。   宅院里,   顾佐真的看到梅可甲,忽然有些惊讶,因为梅可甲还是身穿麻布,而并非绸缎。   其实不论是六品功名冠带,还是国丈的身份,梅可甲穿一下绸缎是没有问题的。也不知道正德时的外戚会如何……要是在弘治年间,不要说穿绸缎了,说不准都要封候、封公了。   而梅可甲对此的回答是:“习惯了。穿了大半辈子的粗布麻衣,要是忽然穿绸缎,反而觉得别扭。”   “梅公家资丰厚,却能如此节俭实在出人意料。相比起来,我们都要羞愧了。”   梅可甲是觉得,梅府在京师里的角色一直很微妙,这些年过来,大家都知道他家非常有钱。现如今又和皇帝扯上了亲戚关系。   一个商人也摇身一变有了官身。   这其中哪一件都是很容易惹人嫉妒的事。   如果小小的梅府变成了某种焦点,这在京师之中其实是很危险的,说到底他们还是根基浅薄,万一过于张扬,惹来祸事,那可怎么得了。   至于说皇帝的圣宠,   梅可甲又不是小孩子,古往今来多少兴衰事那是看在眼中。当今天子又是一时明君,一旦越线,似魏彬那样的自己人也一样杀。   “少司徒,朝廷开海以后,梅记计划于今年开春之时起运一批丝绸和瓷器出海,眼下正在筹备船只、清点货物,少司徒掌管少府令,若是有需要可以搭梅记之船出海。”   官府做生意,总不像是真正的做生意,梅可甲这样友好说到底还是看在他是户部侍郎的份上。   “这样也好。只是本官还不知今年浙江各地的作坊能有多少丝绸,这几日就下令让他们统计,得了结果之后尽快告知梅公。对了,陛下也令本官设立了一个造船的厂子,梅公似乎也听旨行事,却不知这厂子办得如何?造船工匠可够用?”   梅可甲早年间就是混迹商场的人,与官员打交道也多,一听这话还如何不明白,“下官那边也还行,若是少司徒有需要,梅记可划两百个工匠。”   顾佐大喜,“当真?如此甚好!这几月以来,买船的人实在太多,倒是造船的人不够用了!”   梅可甲微微一笑,“陛下应当是有些度支之才的。造船厂子的事梅记开始得早了,当初应该就是料到有此一天。”   “梅公如何看陛下的度支之才?”顾佐现在是深埋在搞经济这里面。   因为朱厚照其实在日常之中也多多少少会透露出一些后世的经济理念。   譬如说,少府令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以及让他督建不夜城。   皇帝不是守财奴,反而是想办法花钱,但是明显看得出来,皇帝讨厌花了钱没有收益。   甚至像复套也是,复套盯住的是阴山以南的那块肥沃的土地和草场。   梅可甲商人出身,与朝廷里那些考虑人事、政治的官员相比,顾佐可能还是更愿意和他交流多一些。   这一方面是兴趣,另一方面他也是有私心在里面。   因为他发现这里藏着的东西,其实鲜少有官员察觉,而他越是精通,就越会被皇帝倚为肱股之臣。   他本身也不是长袖善舞的官员,现在找到了另外一条路,当然是一头扎了进去。   梅可甲则没想那么多,只是利用他作为商人的本能在替皇帝办事,“下官看来,陛下于金银钱财方面确实常有惊人之语。现如今几年下来,要说理解……下官会觉得是‘营生’二字最为关键。”   顾佐心中涌出喜意,这与他的感觉不谋而合,不过也没有立时说开,而是接着追问:“何以见得?”   梅可甲未作他想,说:“浙闽总督王部堂给朝廷上了封奏疏,说开海之后沿海三地的市舶司必定会人员积聚,因而申请拨银修筑城池。陛下同意了,陛下说这样可以雇佣民生艰苦的百姓;其实开海也一样如此,陛下认为浙闽少田多山,所以要开海给百姓别的营生,让尽量多的百姓都能找到一条活路,种地、做工,无论怎样赚足口粮就好。”   这番话说到了顾佐的心里,他忍不住拱手作揖,“朝中的人都说我善于度支,最能体会圣意。没想到今日和梅公一遇,才有如遇知己的感觉。以往,本官是有这个感觉,但像梅公说得这么明白的,却也没有。”   “少司徒谦虚了,天下谁不知晓陛下提倡实务,少司徒是陛下最为欣赏的臣子。”   “那个不提。对了梅公,你可认识什么盐商?”   “盐商?”梅可甲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不熟,不过也有能说得上话的。”   “也是本官近日在瞎想……盐商困于守支,朝廷盐法大坏。所以要是能够将盐场也拍卖给盐商,这样不就不会有守支这一问题了么?”   顾佐当然不会说着是他和皇帝讨论的结果。   事情还没定,和皇帝之间的话怎么好轻易说出去?   但他又想和梅可甲论一论,所以就说成是自己瞎想的,这样是没问题的。因为一个可以穿绸缎而继续穿布衣的人,是不会不谨慎到把户部侍郎涉及盐法的话拿出去乱说的。   一个细节,足以看懂一个人。   梅可甲听了这话果然眉头开始发紧,眼神中也满是沉思,先试探着问:“盐业自古以来就是官府专卖,下官虽不懂何为拍卖,但卖掉,是不是有些冒险?”   “就是在想嘛。办法可行,本官再去找陛下,若是不可能,本官姑妄说之,你且姑妄听之。”   听了这句话梅可甲还是没全部放下戒心,继续和稀泥说:“请少司徒明示。”   于是顾佐就将拍卖的含义以及产权与经营权的那一套全部讲给他。   听完之后梅可甲深受震撼,他心中想,都说顾礼卿是皇帝预定的下一任户部尚书,未来的阁臣备选,可原先看他年纪轻轻似乎比自己还小的样子,多少还有些不信。   现在听到此人能创造性的想出产权与经营权分开的概念,他忽然觉得以往也是自己看错了。此人的度支之才绝对可以冠绝朝堂。   “梅公,不知你觉得盐法这样改,孰优孰劣?”   户部侍郎说的这些都很深刻,梅可甲自然能分辨得出有没有真诚,所以他也认真思虑一番,想了小片刻才回:“少司徒可否先容下官问一句,为何要这样改?”   “盐法已坏,所以要改。”   梅可甲紧抿着嘴唇,“且不说朝中反对的声音如何大。光是这样改,盐商就会进而成盐帮。”   顾佐一愣,“可以见得?”   “盐业自古以来就是暴利,获此利者很容易聚拢巨财。而经营权期限的设置,又要让盐商将摇钱树让出去,这有谁会愿意?”   “梅公的意思是他们会从中作梗。”   “不仅是从中作梗。而是会使用一切方法阻止其他人抢夺自己的盐场。必要时候甚至会诉诸武力。如此一来,一商一帮,相互争斗,为期不远。”   顾佐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   这其中的要点倒是简明,说白了就是商人会帮派化。   极端的说,旁的人即便拍卖到盐场,有些恶人也要想办法让你赚不到钱。时间一久,盐商就会在争斗、淘汰之中逐渐减少为几家,而这几家必然是实力强大,富可敌国。   这就有些像是黑社会,而盐就像毒。就是因为这里面的利益实在太大,大到不是一纸条文说你们都守规矩人家就守规矩的。   顾佐默默的记了下来。   随后又问:“还有么?”   “还有,朝廷不再负责盐场生产,而只是固定取得拍卖盐场所得收入之后,很多盐政的官员就不再需要了。大明设有六个盐运司、七个盐课提举司、在各处盐场所设的近两百处盐课司,此外还有数量不等的批验盐引所和巡检司,当然,更不能忘记朝中的巡盐御史,粗算下来说不定得有一千多名官员,这些人要往何处去?”   在梅可甲看来,所谓改革,最大的阻力就是这个。   这一千人,可不是一千个平头老百姓,他们都是朝廷命官,盐运司的盐运使是从三品的大员。   朱元璋对文官苛刻,二品官几乎就是文官的极限,从三品的官可不小啊。   关键这一千多人还有亲戚朋友,这样一算就是大几千的人可能反对这样改革。   顾佐当然明白,“可如果不这样改。朝廷去追查守支的原因,各处勋贵、藩王奏乞盐引的实际用途,这样事情反而是更加的复杂。”   “下官的意思是,若是能安排好这些人的去处,倒也不是不能这样改。”   顾佐心里想,都是一帮贪官,估计皇帝是不会安排的。   甚至于,皇帝还巴不得把这些人甩掉。   要不然也不会把这个当做是如此改革的重要优点。   再想一步,如果这帮人真的要细究,按照皇帝的性格说不准还会再办几个贪污大案。   “去处是没有的。梅公,开海这么难的事,朝廷也做成了,只是几个官员,他们要挟不了当今圣上。”   梅可甲一想,这倒是,只不过怕是不会那么顺遂。   他是商人,他知道这帮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一旦拿不到银子是什么个反应。   “……少司徒,其实有梅记和少府令的成例在前,为何没有想过由朝廷来设立皇家盐商呢?”   顾佐心说原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皇帝说的对,那样很快便会私盐泛滥。因为‘国企’无法克服的低效率,一定会带来质差价高的官盐。   “只有尽量减少官员参与的环节,才能够最大程度减少贪墨。”   梅可甲没想到一个官员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升起敬意,“国家幸有少司徒一般的忠臣。”   ……   ……   “盐帮?”   乾清宫里,顾佐在朱厚照的面前跪下,所述的也就是梅可甲提到的那个缺陷。   皇帝略微沉吟,他不是神,当然不会把所有的方面都考虑到,所以听到这个词其实也在认真思量。   “如此说来,朝廷的拍卖最后就是流于形式,而盐场的归属最终要看所谓的各盐帮之间的争斗结果。”   顾佐点头,“不错。甚至于盐帮会与朝中的官员相结合,一旦势力真的做大,朝廷就是将盐场拍给别人,这个人可能也不敢接。”   “如果害怕盐商做大,可以框个上限,比如同一家盐商不能同时经营超过某个数量的盐场。具体的数字到时候拟定。”   “臣只怕官商勾结,朝廷所制定的条款也会被视如无物。”   “这样,不就是一条明显的罪名么?”   顾佐心头一震,这一刻其实叫帝王心术。   在朱厚照看来,这就和割韭菜差不多,我划一个高度,喔,你长过来了,好,那我割了你。   朱厚照负着手在殿里来回踱步,“盐帮这个问题朕还在的时候是不会有的,只怕后世之君软弱无能,到时候难以控制。”   这是实话。   他只要在,他恨不得来他五个沈万三一样的巨富盐帮。   你储备银子,我储备军队。   犯罪事实随便找,找到了就抄家,抄一次就吃三年。   设个上限其实是给后世之君考虑。如果这样还不行。说老实话,那就是后世的皇帝不行,人都不行,祖宗定什么规矩你能守好国家?   顾佐仔细想想,皇帝的办法虽然狠辣了一点,但应当也还可行,如果真有试图做大的盐商,那么朝廷也可根据此款规定拿人。   “陛下,臣还想去扬州一趟。”   大明朝如今的盐引每年约产300万盐引,其中70万来自扬州,顾佐提出这个要求,在朱厚照看来就是要‘深入基层’调研了。   所谓实务型官员,大抵如此。   “准奏。”   目前来看,弘治正德年间的盐引大约在4钱-5钱,也就是0.4两到0.5两之间。   但是这是盐商从朝廷拿到的价格,他们支盐之后,不知道又以什么价格卖给了水商,水商又以什么价格卖给了千千万万的百姓。   这都要去仔细了解才知道。   朱厚照又不是专门研究明史的学者。   大的历史事件他能够记住都不错了,老百姓到底花多少钱买盐,他哪里知晓?   所以也能看出顾佐此行的重要意义。   因为只有掌握了实际价格,才好给盐引定个拍卖价。否则就是乱弹琴。   不过就朱厚照自己估算来看,这中间的价格空间绝对不小。因为做盐这一生意的商人都很富,他们的富总归有个来由。   大明大约有两百处盐场,每个一次拍卖能平均有10万两有,那么一年拍40个,就是400万两。   大明的盐税收入基本上稳定在100-300万两之间,300万两很少,大部分是200万多一些,所以接近两倍的增长的同时还甩掉一大批贪官,这个事情就有做下去的基础。   至于顾佐又说的那些上千名官员如何反对,朱厚照也有这样一个心理准备。   不过既然顾佐要前往扬州,此事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并且杨一清也要进京了,朝廷在此时的重头戏是对于正德元年的目标如何制定。   除了杨一清,周尚文也奉旨进京了。   朱厚照觉得,既然是朝廷的大讨论,那么武将也要有声音。   其实最近京里的人多了起来,各地官员本就有进京议政的职责。   像毛语文、王鏊、王守仁等陆陆续续都回到了京师。   在这当中,福建布政使丰熙又给王守仁报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大事。搞得朱厚照都觉得此人是不是有什么神奇的能力。   事情缘由倒不复杂,去年开海后,正德元年一开始,各地先前支持开海的沉默大多数开始使力,像浙江有梅记以及依附于梅记的几个大商人准备联合出海。   福建呢?   福建在王守仁的带领下进行了另一波的骚操作。   所谓丘陵地区多山匪的说法,确实不假,但王守仁大抵是剿匪剿出了威名,自从佛豹山一伙山匪被他三下五除二收拾了以后,   他的大名在福建的山窝子里是传开了,以至于他真的宣布到哪个地方剿匪,那个地方的人就自动投降了!   当然,这也和他善待这些山匪分不开缘由,在他看来,山匪都是一户一户的百姓之家中出去的。   在此基础上,王守仁粘合了一众山匪的头儿,这帮人中愿意出海的也都按照原来的习惯的‘组织关系’按部就班的干活儿,而且他们干起了老本行!   原先山匪是劫路上财货的武装力量。现在他们要去海上!   王守仁于是向丰熙建议,他觉得开海以后大明的货船必定到处往来于海上,这个时候倭寇就是一种威胁,所以做了个大胆的建议,即正式的招安这群山匪,并且允许他们在海上行动,其目的当然也不是劫货,而是要对抗倭寇,保护大明的商船!   当然,这就需要经费了,王守仁并没有多要朝廷花多少钱,他首先是提议朝廷,免除这些人所要在市舶司缴纳的准入制的一笔巨额费用,其次是希望朝廷能够允许他们也做海贸生意,并且对各项税收进行一定程度的优免。   丰熙觉得此事重大,所以毫不犹豫的一封奏疏就送到了京师。   朱厚照看到之后如何不惊?   这个王守仁是什么套路,一个参政就给他拉出一个海上武装是吧?这还没多大官呢,真要给权力是不是得称霸南洋。   这个事不小,朱厚照得仔细考虑一番,按照道理来说,把国内的一帮亡命之徒弄到海上去折磨倭寇,这本没什么不好。   可涉及武装力量,此事得慎之又慎。   王守仁是从一个地方官员的角度,希望朝廷能尽可能的同意他的建议,于是乎尽量的不让朝廷花钱。   但是朱厚照作为皇帝,他知道,有些钱是不能够省的,哪怕勒着裤腰带也要供。这帮人真的去了大海上撒野,不拿你的钱、不端你的碗,等到你要用的时候,他认不认你?   朱厚照按着一封写好的圣旨陷入沉思,上面是王守仁的调令,本来他纠结了许多天已经想了好。但看到丰熙的奏疏后思量再三,他还是把东西叫给刘瑾,“先收起来吧,日后需要时再拿。”   “奴婢遵旨。”   朱厚照迈步走出了乾清宫,扶着白玉栏杆,吹着二月的春风,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西北不需要王守仁,因为有杨一清,大明的某一个省也不需要王守仁,它们本来也还将就。   但是东南需要,如果这封奏疏准奏,那王守仁就不能走,因为很多人都是他收服的。况且海上与陆上不同,新的情况必然要求灵活的脑袋来应对。   “宣王守仁进宫。”   “是!” 第三百一十四章 朕要土匪何用?   王守仁是在正月时跟随王鏊入京的。   王鏊作为浙闽总督需要参与三月的大事,福建路途遥远,所以就早些出发。   皇帝在傍晚时召人入宫,随着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本来许多臣子也就习惯了。   只有些吹毛求疵的御史还在给皇帝上疏,那意思,子嗣传承也是皇帝政务的一部分,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陛下不能够厚此薄彼。   王守仁收拾东西入宫时,家里人还这么提醒他,说‘恐有言官借此上奏’   王守仁觉得很不以为然,皇帝重视国政,召见臣子奏对的次数远超前面几位帝王,这种时候作为臣子,他怎么还能有此顾虑?   所以王守仁发了脾气,就把家里的这个管家给赶了出去,文人有时候就是有这么个倔脾气。   京圈就这么大,只要这事儿有点儿话题性,马上就开始传播。   不过王守仁不管那么多,他回屋沐浴、穿戴好官服,非常正式的去见了皇帝。   等到他到了,却也只能在侍从室里等候,   王守仁大为震撼,因为在他之前还有个四川布政使费宏也在排队等候。   侍从室里的汪献、谢丕和严嵩这个时候也一样忙碌的很。   费宏掌管一省民政,而且当今陛下明显对省级官员特别关注,王守仁又知道费宏是成化二十三年的状元,虽说只大他四岁,但那也是妥妥的前辈,所以还是分外尊敬。   “子充公。”   费宏也认识王守仁,拱手示意,“王参政不必多礼。德辉公一切安好?”   德辉是王守仁的父亲。   王华当年在詹事府做过右谕德,当时的费宏是左赞善,说白了就是老领导。碰上面了一些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多谢子充公挂念,家父万事都好。”   “那便好。”   王守仁搞不清楚情况,原本太监去传旨的时候他本以为是蛮急的呢,结果大家都等在这里,“子充公,这是回京述职?”   “不错。近来各地督抚和三司官员陆续进京,陛下先前已有旨意,要分别召见。”   王守仁感慨,“陛下之勤政可追太祖,真可谓我大明之仁君。”   再转头看侍从室的三位,他们大多也都忙忙碌碌的样子。   严嵩不知道写了什么东西去拿给汪献看,汪献大致扫过,指着上面道:“语气加重些,当时陛下是有些怒意的,还是要叫他们尽快回话为好。”   “是。”   费宏大约是先来,所以知道一些,便对王守仁说:“也是前几日刚刚听说,广东的布政使吉应和在陛下询问户数、田亩、赋税时答不出来,陛下颇为恼怒,也使后来之人万分紧张,生怕在君前出丑。”   王守仁又一次震撼。   看来这述职不下于一次京察了,京察还有办法从中做手脚。在君前要是显示不出干练,那可就无可救药了。   不过看费宏老神在在的样子,应当是心中很有把握的。   不多时,有一个头发半百的老人擦着汗从正殿里出来,陪他一起的还有皇帝身边的太监刘瑾。   刘瑾看到王守仁讶然了一句,“是王伯安到了。”   “见过公公。”   “免了免了。”   刘瑾看向他的眼神明显不一样。让费宏觉得有些意外。   不过刘瑾还是按照顺序来,先请了费宏,“费先生有请吧。”   王守仁刚站起来又坐下,随后他的视线又落在门外廊道里那个老人家身上,看他走路微颤他本想帮忙扶一下,   却听身后一个声音提醒,是谢丕在说话,“王参政,不必担心。应是给陛下问了几句关键的。只要不说假话,就没有问题。”   “假话?”   不久后,靳贵走了进来,将记录的东西交给谢丕,“以中,明日记得去户部核实一下这几个数字是否准确。”   谢丕站起来双手接过,“是。”   交代完之后,靳贵又折返回去。   谢丕解释说:“有些人面圣就会紧张,有些人是说谎紧张,只以结巴、或是回奏不流畅来论人职才能,陛下觉得会冤枉一些不善言谈的臣子,所以会在事后核实所提问的一些数据。只要没有故意撒谎,陛下都不会追究。”   当初侍从室之所以成立,就是为了辅助皇帝记一些朝政,这些年过来,其职权范围当然会逐渐扩大。   其中核心一点,就是皇帝会对官员所奏的话进行核实。不管有没有用,至少官员们会有所忌惮,不敢随意的撒谎。   王守仁听完心中则不以为然,欺瞒皇上?他是绝对不会干这种蠢事。   谢丕说完这些便忙去了。   边上的严嵩看得很是羡慕,王守仁是状元的儿子,谢丕也是状元的儿子,刚刚在此处的费宏本身就是状元。   严嵩即便自认优秀,可在这么多牛人面前也不免自惭形秽起来,他在朝中唯一关系比较近的就是刚刚转正的刑部侍郎赵慎,可也仅是个侍郎而已。   王守仁除了父亲,还有很受重用的王鏊帮他撑着。   严嵩思来想去,还是难以排解心中的怨气,人啊……就怕和人比。   王守仁没有等多久,像是述职,发挥越好的臣子时间就越短。大明时,四川这个天府之国上缴的赋税占全国财政收入不高,基本就在2%—3%的样子。   其实四川在宋朝时人口众多,超过了一千万,经济也发达,上缴的赋税超过全国的三分之一,但有明一朝四川的经济发展一直缓慢,存在感也不高。   主要开国的两代帝王重心都在北边防务,等到前面几位去世了,后面也没几个正常皇帝。   朱厚照心里种了一颗种子,待后续再说,费宏主政四川以后,四川的田赋有所增长,已经从前两年的八十多万石,突破至今年的一百万石,成效显著,足以说明天府之国的底子还是很好的。   费宏离开后,王守仁低着脑袋,不急不躁的走了进去。   福建的事,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态度,他这一颗心还悬着呢。   而没等他跪,龙椅上的皇帝已然发问,“山匪在陆地上都不遵朝廷号令。你有几成把握,让他们在海上还听朝廷调遣?”   王守仁直起上半身拱手,“启禀陛下。首先,山匪并非天生就愿为匪,大多数人是求一活路而已;其二,朝廷赦免了他们死罪,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大部分人并不愿意再次被朝廷通缉;其三,陛下仁德照世,便是再无心无德之人也该知道感恩二字;其四,按照市舶司规定,所有船只出海都要递交船上所载人员的名单,出海的又都是青壮之人,他们父母、妻子都在大陆之上。”   朱厚照点了点头,不管怎样,王守仁能一二三四说出来,就说明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朕还好奇,你是怎么把一群土匪给撮合起来的?”   “陛下有所不知,绿林中人也讲义气,所谓仗义每多屠狗辈,臣抓获他们,却没有杀他们,因而有几个说得上话的大土匪,是信服臣的。”   “他们一共多少人?”   “几个寨子加起来,要有将近一万人。”王守仁想了想之后回道,接着又说:“陛下,开海之后,倭寇必来,大明朝的北边防务又不容有失,国库则无力支撑南北两端同时有战事,在这种情形之下,臣以为利用福建山匪是一箭三雕之策,一是避免了朝廷两线备战,二是使朝廷有了抵御倭寇的力量,三,这些百姓也有了活路,否则他们将不得不再落草为寇!”   其实顺着王守仁的思路去想,就会发现,发动这些人确实是一个妙棋。   诚如他所说,朝廷和鞑靼还没打完,哪里来的银两再去组建水师。   “王伯安,朕不是不准你所请,但朕要一群土匪何用?”   王守仁一时未能理解,“陛下的意思是……”   “你在福建暂时就先不要回来了。当年你是追随过王襄敏公的人,应当知道土匪和官军的区别,这些人既然服从你,那你要让他们脱胎换骨。”   朱厚照露出一副成竹在胸的笑容,用人就要‘榨’出最大的价值来,反正这帮人服王守仁,叫他去最好。   “臣谨遵陛下圣旨!”   皇帝的话意也不难懂,就是要他训练好这支乱哄哄的土匪。   “再也,为朝廷效力,朕一些银子还是舍得给的,也不要让人家觉得是为朝廷白白卖命。你说个数吧。”   这一点出乎王守仁的预料,大明财政紧张。他没有想过皇帝的格局能大到这般程度。   所以也只能临时现想,其实虽说有一万人,但其中有些人明显是不够格,他最多只要六千人,六千人……   “陛下,臣觉得二十万两银子足以。”   朱厚照嗤笑一声,“二十万两都不够吃上多久的。更何况还需要船只、武器。朕拨你三十五万两。不过话要说在前头,银子拨付要登记造册,这些都是百姓所缴纳的赋税,既然花出去,朕总要知道花在了谁的头上吧?”   所谓登记造册,其实就将这些人纳入进了朝廷的体系。换句话说,他们成了领军饷的人。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王守仁这次的提议给了他惊喜,所以他给钱给名义,也是想看看,资源充足的条件下,这个大佬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   有些人适合管理百姓和土地,像是未知的海上世界还是需要像王守仁一般的人物。 第三百一十五章 未来的一步   “朕听说,海的尽头还有陆地,陆地之上也有人丁、国家。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国王,如果有可能朕也想同那些人交谈一番。”   这些知识,王守仁也不尽了解,他只是应和着说:“海外未开化之地,陛下还是谨慎些好,这些人不知孔孟,不遵礼仪,况且蛮夷之地,也必定不如我中原地大物博。”   朱厚照不会去在这个方面反驳或鄙视王守仁,和一个五百年前的人争论这些既不会有优越感,而且也毫无意义,他只是在说朝廷的海上政策。   “所以伯安说要有海上的‘山匪’来保护我大明的商船,朕才觉得可行,其目的就是要告诉这些蛮夷小国,我大明百姓即使到了海外,也不容不得谁随意欺凌。”   “这件事,你且放手去做。朕原想升你的官,不过后来仔细想想,还是参政好些,这样你便不必拘泥于品级。可就是有一个麻烦事,现在似乎船只紧缺。”   王守仁想了想,“陛下,福建倒也查了几家走私的商人,若是陛下准允,臣请将这些缴获船只赐臣。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准奏。”   “谢陛下。”   朱厚照仔细的看着三十来岁的王守仁,那是越看越欣赏,因为此时的他已经露出了‘文人封爵’的气象。   假如这支水师部队真的给他弄出花样来,在海上打几场胜仗,凭什么不能封侯?   而且现在这年头可没有和平与发展这个主题,如果需要打仗,那就打好了,   开战的原因当中就有一条:白银。   其实大明是银、铜两贫的地区。仅有的一点银矿也不够庞大的陆地人口和经济规模来使用。   所以货币在我们历史上就是一个尴尬的事情。   就以铜钱为例,因为缺铜,所以就导致只要封建王朝认真铸造铜钱,那么铜钱本身的价值很高,钱拿过来炼化了,反而更值钱。可要是粗制烂造,那玩意儿就没法用,很容易造假。   而就白银来说,隔壁的日本正是从16世纪开始成为世界性的金银出口国。   而其需求,正是来自大明,其实包括日本在内,世界上的白银都在大量流入中国。   张居正后来实施一条鞭法,其基础就是白银货币化。也就是整个国家已经拥有这么多的白银。   否则国家都缺白银,你非要一条鞭法跟老百姓收人家没有的银子,这不是要人命吗?   事实上,尽管如此,当时也有很多人记载,大明许多百姓是手中有粮,但是没有足够的渠道换成白银。当然这是后话。   而再站高一层想,   白银是什么玩意儿?金属。   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穿。   大明出口的是啥?丝绸、瓷器、茶叶。   这都是正儿八经的实际产品,老百姓一点一点干出来的。结果呢,坐在银矿、金矿上的人把山上的东西挖一挖就把这些产品换来了。   开海开了半天,其本质也是要用劳动换取一点货币。   但如果我们也可以直接开采白银呢?   虽说这不是无限制的,因为白银本身并不具备价值,无限开采,到一个阶段国家必需改换为金本位。   但是就眼下和未来几十年的阶段来说,若是能有银矿最好……而日本这会儿是战国时代,各诸侯之间相互争斗,为此疯狂的开采白银。   葡萄牙人称这个时候的日本为‘白银之岛’。   国内的顾炎武也说‘日本无货,只有金银’。   从这个角度来说,今天花三十五万两银子很值,首先至少养活了大明一些百姓,其次也有一些海上武装力量,最终呢,也许可以尝试一下那个目标。   也正是因为朱厚照的思绪延伸到如此远的未来,再回过头来看王守仁才会觉得此人必有大用。   所以心中是很难忍得住对王守仁的欣赏之情。   之后的几日,即便很忙,皇帝也是抽出时间不停的召见他,陪侍左右,   经常性的也有会入宫的大臣,他们总是不约而同的见到王守仁,有的时候不仅福建的事,其他地区的一些事情,皇帝也会问问王守仁的意见。   这样的圣宠先前已有端倪,但这次来得突然、急促而且胜过以往任何一个臣子。   以至于又过上几日,宫里传出一句话。   说永寿宫的两位贵人鲜少能见到陛下,有一次问身边的太监,陛下在做什么,结果太监回答,陛下在召见王参政。   就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那两位贵人有没有真的问,更不知道从何处而起,也许就是有好事之人为了体现王守仁的受宠而编造的一段笑话,只不过实在逼真。   所以在京里以非常快的速度传开,因为这确实也迎合了很多官员的内心想法。   这日,王守仁从宫里出来,回到家的时候大吃一惊,原来是先前那个福建的山匪头子竟然摸到了他这里!   他转身看了眼管家,管家也无奈,“这位姑娘……说是老爷的朋友。小人实在……”   说着就低下头去。   白藜笑嘻嘻的翘着大腿踩在椅子上边吃边喝,惬意的很,“王先生,我们几人他本也拦不住,何必怪他?”   王守仁一声叹气,“你怎么来京师了?”   “不能够出海,也不能够上山劫人,本姑娘从小到大就没这儿清闲的时候,实在难以忍受,就突发奇想跑来京师瞧瞧,不是说这里是天子脚下么?”   “天子脚下规矩多,不比福建。白姑娘,为了你自己好,在京师还是少些张扬才好。”   白藜动作一顿,拿着点心僵持在半空。   王守仁是极聪明之人,“不会已经闯祸了吧?”   “应当……也不是祸……”   “是什么事?快告诉我。”   “本来我还想向你邀功来着。我和几位兄弟走在街头,清楚听到有两个人在背后说王先生的坏话,这种男人实在没出息,嫉妒你在皇帝那边受宠这种心思放在心里想想就算了,还要说出来。我看不过去,就……”   哗。   王守仁站起身,“你们不会逞凶伤人吧?”   “就还好吧,就断了胳膊……”   “什么?”   “噗……哈哈哈。”白藜忽然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人也太不经逗。放心吧,我没有打人。”   王守仁怒而甩袖,“你到底有没有伤人?”   “没有,本姑娘又不是没脑子。我伤人,那也是在半道上伤,怎么会在城里动手?而且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你现在不是正受皇帝喜爱着么?”   王守仁心中稍安,“往后不要说这类笑话,这岂是小事?”   白藜拍拍手,站起来正儿八经的鞠了躬,“小女子知错了,王夫子教导的是。”   因为是姑娘,王守仁实在也没什么好法子。   结果白藜弯着腰抬头,倒显得俏皮,“喂,免掉市舶司准入银的事儿,怎么个说法?我可真没那么多银子来交这笔钱。”   “这事,已办妥了。若你在福建安稳待着,再过几日,信也该送到了。”   白藜大喜,一拍大腿说:“不亏是名震福建的王夫子,十来万两银子,你说免就免!难怪说你是皇上跟前儿的红人。”   “谁说的?”   “街上听到的。虽然没打人,但我捣了他们的乱,他们见我是姑娘,又被揭短,就灰溜溜的走了。”   王守仁略微沉吟,看来京里还真有这样的情绪。   “喂,你愁什么?”   白藜似乎也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竟然敲了一下王守仁的肩头,并大气的说:“皇上喜欢你,那是你的本事,你管管我们这些土匪还行,哪里管得了别人的嘴,任他们说去。哎,对了,皇上这么喜欢你,没有给你升官儿吧?以后是不是就把你留在京城?”   王守仁真不知道这姑娘的思维怎么这么跳脱,“白姑娘若是真为在下好,怎么竟还不希望在下升官儿?”   “我可没这么说。”   “好吧。不过也给你说中了,陛下没有升在下的官。”   “那你现在……”   王守仁无奈,“全权负责你们这些山匪出海事宜,原本你不来,在下也是想尽快回到福建的,有些事,还是要二当家相助。”   “当真?”白藜瞬间喜滋滋的,而且也没来由的忽然说:“京里有百姓夸皇上好的。依本姑娘看,咱这皇帝可以称为天下第一大明君!他给你安排的这差事,极好!一听就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人。”   “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我们不正说正事呢吗?”姑娘眨着大眼睛。   王守仁不想纠缠,直接往下说:“在下在福建编练过卫所的官军,二当家寨下之人,也要挑选挑选。”   “挑选出来干什么?”   “合适的出海,不合适的留下。”   白藜面色一变,“不行,本姑娘答应了兄弟们,只要愿意跟随的一个不漏。”   “在下会安排他们去处的,总之不叫他们饿死。”   “那也不行,到时候若是有兄弟想去,却没挑选上,这要如何说?我开不了这个口。”   王守仁皱起眉头,所以陛下说要土匪何用,这的确是见解颇深的一问,   这帮人啊,离真正的威武之师还远着呢。   而他大概也得另想办法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封建   随着各地督抚和三司官员陆续进京,皇帝每日时间安排的越发紧凑,说起来其实也比较辛苦。   而一旦皇帝都开始辛苦了,各地的大臣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明朝的税粮分为夏收和秋粮,其中秋粮又是主要,而秋粮的结束日期大约就是要到来年的二月,所以最近皇帝都在看各地的秋粮数据。   虽说朱厚照很想看到数据增长,但其实他在节奏上很控制,以免地方官员为了盲目提高这些数据而对百姓横征暴敛。   他只是针对那些答不出或是答错的官员比较苛刻,早在他还是太子监国的时候,就要求过六部以实务为先,现在轮到了地方的要员。   而各地官员进京之后,也开始了人情活动,京师当中各处酒楼热闹非凡。   文人才子赋诗而庆:高列千峰宝炬森,端门方喜翠华临。宸游不为三元夜,乐事还同万众心!   这是宋代诗人蔡襄所作,其意是说,宫外千座灯山高高耸立,无数宝烛点燃,到处彻亮到明日。   恰好正如京师南城的热闹景象。   皇帝广开言路,邀请天下重臣相商国事,各种意见都在被提出,虽说皇帝不可能每个都采纳,但只要被朝廷引起重视的,也都是关乎百姓切身之利的善政。   天子有此作为,民间自然称颂。   所以近来喜事连连,也就是皇家子嗣问题掺杂在其中,使得有些人开始对王守仁提意见。   其实永寿宫里的两位也在想办法,   皇帝的规矩,处理政事的时候不得打扰。她们没有办法,于是就熬些补汤给送到乾清宫。毕竟再忙,喝口汤的功夫还是有的吧?   令她们欣喜的是,皇帝不仅喝了,而且每次都有赞赏,说两位贵人用心了。   这样梅怀笑和梅怀颜颇受鼓舞,   闲时,她们也会去问秋云,探听皇帝到底喜欢吃些什么,后来知道是喜欢吃鱼,鱼肚子上最肥的肉尤其喜爱。   鱼有些麻烦,因为吃鱼有风险,万一被鱼刺卡住,这可怎么办?   真要是出了这个事,那梅府上上下下都能被吓死。   后来秋云给她们送来了几个人,专门是挑鱼刺的。   正在相谈甚欢时,两名太监拎着食盒回来。   梅怀笑是姐姐,所以处处主事,起身便问:“怎样?陛下喝了么?”   “喝了!”太监欣喜答说,“陛下不仅喝了,还写了便帖。请两位贵人阅。”   听闻皇帝写了东西,边上的梅怀颜都忍不住近身凑过去看。   其实也很简单,皇帝喝完就顺手写了四个字:甜淡相宜。   秋云在一旁也有些惊诧,原先还以为皇帝是不懂女人心,没想到其实也蛮擅长,就是这四个字便能让这对姐妹开心异常。   其实朱厚照怎么会不懂。   男女相处之道,如果处于被付出的一方,所要做的非常简单,就是有回应就好了。   熬一碗汤忙的多,还是写四个字忙得多。这个账他还是算得明白的。   “看来陛下很喜欢喝。”秋云也在边上说着好话,“这些年,奴婢们伺候陛下,倒也得过赏,不过有亲笔写于帖的情况实在不多。”   怀笑、怀颜两姐妹果然开心,且动力更加十足,“既然陛下喜欢,那便多熬些给陛下。”   “那倒不必。再好吃的东西,每日都吃也会腻的。”秋云对此是有心得了,为了皇帝的口腹之欲,她们这些人都研究好几年了,“还是多几种花样,隔开吃,只要陛下每次喜欢,就是最好。”   怀颜温婉些,她轻声说:“那明日再做别的好了。”   “嗯。”秋云点头,“只可惜陛下国事实在繁忙,否则两位贵人如此用心,以陛下宽仁随和的性格,定会来永寿宫。”   提到这个,她们两个就有些难过了。   便是‘那个事情’,   首先张太后提过,   其次就是娘家人大概是在外面也听说了什么,所以几经转手递了一封信进来,问外面所传是否为真。   因为她们入了宫,所以古氏在梅府的地位陡然上升,梅夫人现在恨不得将古氏作为闺中姐妹一般去对待。   而她们两位最为关心的问题,就是那个事情。   怀笑和怀颜也是会感知的,各方的关切传来,自然而言就会形成对她们的压力,虽说她们也知道自己是商人家庭出身,不指望争什么,但是那毕竟是压力。   秋云一看两人都抿着嘴唇有些犯愁,也知道其缘由,于是便解释:“……听外臣说,近来各地的督抚要员都陆续进京,所以陛下也比平常时候更加繁忙。两位贵人也不要多想。”   怀笑不敢说其他的不敬的话,只是小心的问:“秋云姑娘,我们当然不敢耽误陛下的大事。不过,按照往年来看,陛下何时会比较清闲?”   秋云仔细想了想,   要她来说,其实皇帝更像个独居者。   他永远能自娱自乐,把时间安排给自己。   实际上,如果不是这种性格,叫一个后世人常年待在紫禁城,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不要说这么小一个城了,好些人待在大城市里时间一长还要出去旅游呢。   秋云看到的皇帝就是这样,要么是在处理国事,要么是在读书,确实有时间了,就会去书院,前段时间还去看了正阳门下的不夜城。   偶尔绝对清闲的时候,皇帝就会休息,一段时间内谁也不见,像是一种恢复精气神的感觉。   “奴婢想,或许三月这次朝会开完以后会好些,不过陛下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   怀笑和怀颜略显失望。记得家里人与她们说过,宫里的女人最怕时间长了,肚子却不见动静。   秋云说道:“也是那些外臣,不知道爱惜圣上龙体,他们一边要皇家子嗣传承,一边却总是有那么多的烦心事要圣上处置。”   “可不可以……”怀颜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她本来是要说什么的,但是话讲到这里,似乎是觉得害羞,眼神一偏,满脸嫣红,难以启齿了。   怀笑忍耐不了催促说:“若是有什么便讲。秋云姑娘和我们一样,也是实心为了圣上好的。”   “是的,小贵人,再说……”秋云也凑近些,“再说咱们都是女人,什么话都好讲的。”   怀颜还是害羞,但她的性格不善于违逆别人的意思,所以也是声若蚊蝇的说了,“我是在想,陛下喜沐浴,便是再忙也要沐浴,好不好,我与姐姐去……去……”   伺候那两个字大概是实难讲出口了。   秋云一愣,她也没想到是这样。   这个小贵人看着恬静,没想到心思却大胆。   这主意,便是怀笑都要脸红,但她也不否认,的确是个办法。   反正不管怎样,皇帝都是要沐浴的,而且频次很高。主要就是看秋云同意不同意。   实际上,这事儿也有些为难。   “……倒,也不是不可以。奴婢只怕,两位贵人没有干过伺候人的粗活,万一出了差错,反倒是个祸事。”   “那我们学一下好了。”   秋云抿了抿嘴唇作思考状,“那……那也行。”   朱厚照当然不知道后宫当中在计划这些事情,他正在召见陕西巡抚齐承遂和太仆寺卿王禀。   陕西马场经过这几年恢复,逐渐增加到了八处苑马场。   马政太过重要,所以朱厚照一直都比较关注。   这两人三言两语已将陕西马场勾勒清楚,“……弘治十八年,陕西共有牧马草场16.8万顷,增加了3.4万顷,共蓄养战马1万8千余匹,牧军从最初的748名增加为4808名。”   “尤其弘治十七年,陛下力主修复的安定苑,其建成的马营大城共有中营、原川、稠泥河、衙门、石峡口、双井等六营。中营旧有城堡一座,原先损坏,且地基狭窄,此次修缮于本城向南拓展三十五丈,其北边有山,斩削成墙,将其余各墙则加以修理,东西共二百步,南北长二百七十步,周长二里六分四毫;而原川、稠泥河、衙门、石峡口四营,年久亦多损坏,也一并督军修葺;双井原无城堡,于本营修筑小堡一座。”   “安定苑经过此番修缮,到明年此时,仅这一处马场,臣就敢担保陛下岁可得马一万匹!”   朱厚照一听看手中的东西,一边听他们两位讲,又问道:“弘治十八年,朝廷下令修缮惠安苑,现在情形如何?”   “回禀陛下,惠安苑也在大力修复,过去一年来主要是清复牧马草场、增置牧马军人、增加苑寺种马、稽考骑操官员、添设马营城堡,这些都有进展,只不过时日尚短,等到今年底,就可蓄养战马至少五千匹。”   朱厚照又问:“这些草场说是恢复,难道没有人夺去种粮么?”   “倒也有,不过马政乃陕西最重要的政务之一,臣若是遇上得罪不起的,那也只能向陛下奏报了。”齐承遂倒也是会说话。   朱厚照明白了,那意思,我毕竟也是陕西巡抚,一省的老大。那么大的国家,总不至于随便出来一个人就比我官大。   主要还有个杨一清,他先前任陕西巡抚也是力主恢复马政秩序。   “这些数字,可都是人命啊。”朱厚照感叹,“朝廷近些年在有序的将民牧退出,西北多养五千匹马,就有五千户家庭,一两万的百姓就能脱离苦海了。”   这话说得齐承遂和王禀心中动容。官牧之所以受皇帝重视,其中一条也是民牧害百姓太苦,弄得不好,就可能来个河北大起义。   “陛下勤政爱民,百姓必能体会上意。”   “不说那么些了。马政还是成效显著的,正德元年,朝廷会再拨银两继续恢复已损坏的马场,你们两位还是要辛苦些,等复套成功,让杨部堂带着你们逐水草于阴山之南!”   国库的银子近来也是哗啦啦的流出去,准确的说叫预算,而且皇帝又出奇招,要将每年度的预算公之于众。   他可不管朱元璋的子孙过得好不好。说白了作为皇帝能有什么不好的。他要把这个国家的赋税花在对国家有利的事情上。   所以其实近来京师里也在讨论预算的事。   到目前为止已经确定的花费或者还未确定但肯定有的花费,马政一定榜上有名。   此外还要有河工!   “……国库的银两每年都是有去向的,官员俸禄、宗室禄米,仅是这些,就已经十去七八,西北还要拨付军饷,老夫这个大司徒其实手里也没多少银子。再有,弘治十八年江西闹灾荒,拨二十万两,今年尚不知哪里会不会有水灾、旱灾,再预留个三十万两的赈灾银也有必要。你们说,这个账怎么算?”   几日以来,有的官员面圣要到了银两。比如王守仁。   有的官员也开口要银两,什么官道、驿站、城墙、寺庙失修,因为大家都知道皇帝有钱,恰逢又有人要到钱,自然就都会动心思。   这个时候户部尚书韩文的地位就凸显出来了。   原本众人是为了王鏊入京相逢而相聚,结果说来说去关注点却都在财神爷手上。   除了国库。   皇帝的银子也不少,许多人心里也在盘算。   现如今宫里的渠道要么是少府,要么就是内帑。   少府最大的一笔收入来自弘治十七年抄家,当时现银查获一百六十多万两,古玩字画也有一百多万两。   皇帝下令,古玩字画全部折银卖了,他一个皇帝要那玩意儿干嘛,当宋徽宗啊。   除此之外,少府还有些持续性收入,不过数量不多,弘治十八年也就六十多万两。   而花销则惊人,正阳门内,不夜城建的如火如荼,每月都要有十万两银子出去,此外还有官办粮商、船厂也都是吞银子的大户。好消息是再有半年不夜城也就可以完工了,毕竟不是几十层的高楼。   到时候出租、收税,都是一笔收入。   这些账,离户部近的人都是知道的,所以少府少说还要有近百万两白银。   内帑就更让人充满想象,去年西北战事之后,皇帝见于明面的花费就是拨给杨一清二十万两。其余的便没有浪费过。   而且宫里用度削减、所有的营造都停了,类似修个宫殿、造个亭子这些事,皇帝提都没提过。也就是说,内帑还有约二百万两白银。   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梅可甲和谷大用又从浙江起运了二百四十万两入京。   但官员们知道,三地市舶司皆有准入制,准入制从富商手中收银亦有两百万之巨。   多少年都没这么富裕过了。   这么多银子,当然要想办法申请一点了。   所以韩文哭穷,众人都没当一回事,闵珪说:“浙、闽之银诸位就不要想了。陛下于奉天门诏谕过群臣,市舶司准入制的银两皆用于百姓!”   当时许多臣子不同意这奇怪的准入制,结果皇帝这句话一讲,闵珪当场来劲,他是个有个性的人,也骄傲,所以这个时候讲起这个,也是要露露脸。   也果然就有人捧场说:“国有闵珪,百姓之福矣。”   王鏊却笑了笑说:“所谓用于百姓,也要看怎么个用法。我等做官都是为百姓民生计,到了君前,我们也是要说话的呀。”   闵珪佯怒说:“济之是帝师,你这样就是欺负老夫了。老夫可不服气!”   他就是这个性格,众人只觉得像老顽童,所以都哈哈大笑。   担任阁臣的李东阳和谢迁坐在面朝南的主位,感慨道:“老夫活了大半辈子,怎么也没敢想过,朝政会有今日盛景。陛下所得银两若非用于边,则必是用于民,用于己,那是极少的了。”   “圣明无过皇上!”   “上下用度有节制,则民生之困可解其大半。老夫浅见,市舶司所得银两,总该要给河工一点。”   农业生产的关键在水利。   弘治六年,刘大夏以主持修过苏松河道,成效显著。   “浙江进入大治以后,嘉善、杭州、宁波,正需要一笔河工款,只要略加治理,则可为朝廷再造一个松江府。”   松江紧邻嘉善、杭州。   这些地方都是特别适合种粮的平原地带,但是杭州府与松江府的税两还是有几十万石的差距。这话是王鏊所说,他是浙闽总督,自然就有这个私心,另外因为地理相近,杭州府的条件也没差多少。   ……   宫外面肯定是讨论的热闹的,   不管真实的民间怎么样,但至少现在在朱厚照的带动下,朝廷之上生机勃勃的景象是展现出来了。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各个官员都在提一些善政。   这样提,或许有心中理想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想进入皇帝的视线。   朝廷之中,因为事务做得好而圣宠攀升的已经有好些人了,譬如户部侍郎顾佐、刑部侍郎赵慎、太仆寺卿王禀。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嘛。   不过外面的人夜晚相聚,皇帝太过疲惫,圣驾已近后宫。   这两天有言官就着皇家子嗣之事在参王守仁,问题倒不严重,就是让他有些生气,不是因为王守仁参不得,而是朝廷竟然还有这么多笨蛋。   沐浴时,他一直闭目养神,皇帝不想说话,其他人也只是在忙活自己的事。即便是秋云也是如此,她不是那种叽叽喳喳烦人的人,而是会看皇帝的心情选择说还是不说。   雾气腾腾的房间里原本也没什么异常,一直到他在某个间隙睁开眼,才忽然瞧见身形不对。   梅氏姐妹因为血统的关系,身形比常人要高挑不少的。   朦胧画面之中,她们穿戴倒是整齐,但大概是热了脸蛋儿给蒸得彤红,就像是红熟的苹果。   “你们……怎么来了?”   “陛下恕罪。臣妾姐妹二人进宫以来日日享福,不知道如何伺候陛下,以尽薄力,又不敢在陛下忙于朝政时打扰,又请了秋云姑娘来教臣妾,若非如此,每日养尊处优而不思如何报效陛下,心中实是羞愧难当。”   “平身吧。”朱厚照看她们噗通一声跪下去,老实说脆生生的小姑娘,一个十七、一个十六,行为举止之间总是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什么似的,他看着也不忍心,“旁得话也不必多说了,既然愿意来,那么就来好了,一会儿帮朕更衣吧。”   怀笑怀颜心想,秋云姑娘说得果然没错,只要是心思纯善,不犯错误,皇帝其实非常随和宽仁。   朱厚照则在想,他或许也该反思反思,既然把人都接到宫里来了,那么还是不要冷落过多,所以他才没有撵人走。   而且说实在的,有人愿意伺候,干嘛要撵走,他才不当那清高的伪君子。   “你们,应当不会吧?”朱厚照看她们站得有些僵直,略觉好笑的问。   “会的。”怀笑先答,“臣妾与妹妹仔细学了。”   “好。也是这几日朕太忙了。请你们姐妹谅解,不过你们思路是对的,再忙朕也要沐浴,这时间不算你们耽误的。咱们借此聊聊人生,倒也蛮好。”   “……陛下,人生,是什么?”   “陛下是想说生人?”一直不说话的怀颜忽然又抛出惊人之语。   朱厚照都没想到,笑着说,“差不多,差不多。这里都是热气,你们穿得太多,还是脱去几件,否则,头发都要汗湿了。”   如此要求,被这样平淡的说出来,整得两位姑娘都不会了。   “过来,朕帮你们脱。”皇帝亲自上手,给她们一种被动的感觉,这样就不那么为难了。   反正再害羞,那是皇帝的命令。   于是外面的长衫都退了去,露出粉红肚兜和白如嫩藕的臂弯。衣褪半含羞,似芙蓉,笑吐丁香,薄汗轻衣透。搅乱香堆里,娇无力,浅迎深递,风流谁消受。   “……近来,你们在宫里待得如何?”   也不知道是什么过程,反正怀颜就觉得莫名其妙脱去了许多衣服还和皇帝一起泡了水,且热水浸泡的确舒服,好似全身都要瘫软了似的。   怀笑偏着头,“还好,就是怕陛下会不喜欢我们。”   朱厚照一个胳膊搂着一个,他仰起头,忽然想起前世,那会儿应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天,“皇帝,是不应该有资格说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的。”   “为什么?”怀颜眨着大眼睛在问。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护住喜欢的,否则会统统失去。朕知道你们不一定听得懂,但没关系。你们只要记得,朕每日辛苦,其中也有一分是为了你们。”   “臣妾相信。”   朱厚照又泡了会儿,越泡越觉得热,“擦身吧。”   “是。”   于是两人又伺候他更衣入床,以往朱厚照只觉得人间不平等,但他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封建。 第三百一十七章 朝会议题!   残烛解衣教缓缓,重帏低语嘱轻轻。即便是被教导过,但似这种事教得再多也不如身临其境,心里头期待与害怕并存,与此同时还怕哪里做得不对。   老实说,这样的情绪多了会破坏气氛。一度让朱厚照开始理解了曹操,毕竟还是稍微年长些得会疼人。   不过他也是顺其自然,就像今天晚上也不是计划中。因为这种事,如果是意外其实也蛮有意思。于是一点点引导着到达彼岸。   就是最后一件衣服实在难褪,殿里烛火摇晃,朦胧间忽明忽暗,一左一右两人低着头,偏着视线。   在某个瞬间,画面似乎就这样定格了。   但她们还是努力,不敢看的伸出手,“……陛下。”   朱厚照按下藕臂,“不为难你们,还是躺下吧?”   这样躲在被子里,衣服也就敢脱了。   于是顺着他的话,一切又这样发生。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这是唐代诗人元稹所作……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以往朕还觉得古人多么正经,没想到连肌肤之亲也写。”   被窝里面暖融融,蒸得人体温升高,朱厚照活了两世倒也没想过会问出这句话,但是总归也要问的,就是……   “你们,哪一个先来?”   ……   “陛下,让怀颜先来吧。”   “还是姐姐先来。”   “我是姐姐,要让着妹妹。”   ……   后半夜的时候,朱厚照睡得不好。   因为他的表现差强人意,所以一直在找理由安慰自己。   其实他还保持了锻炼来着。   略有不服。   心中怀抱着过几天要再试一次的念头持续浅睡。   倒是两位姑娘像是了了一桩心事一般,在他的哄睡之下入眠极快。   好在年轻,一夜睡不好也并不影响他的状态。   第二日早晨时,太监照常叫起。梅氏姐妹虽然困乏,但也不敢耽搁,免得朝中哪位言官又是一道奏疏参她们一回。   古代的夜晚,照明条件还是不好。白天阳光下朱厚照才看得真切,所谓春至人间花弄色,软玉温香抱满怀,大抵也是如此了。   妹妹学姐姐帮着皇帝穿衣,大概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迅速抽回手惊呼。   怀笑看她动作少了稳重,问:“怎的了?”   朱厚照哈哈一笑,“没事,小鸡子喝水脸儿朝天,好事情。”   他觉得自己是很健康的,下次再试就好了。   早朝大事不能耽搁,皇帝更好衣以后便乘辇离开。   穿戴好的怀笑怀颜相视之中满是害羞,   姐姐拉上妹妹的手,“那咱们就回永寿宫。”   “好。”   “你也想想,有没有什么好主意,我们也好谢谢秋云姑娘。”   这件事的源头还是她。   不过这件事对她们两人来说怕也难,毕竟秋云需要什么她们都不知道。而且也没心思想那些。   女人其实是个奇怪又可爱的生物。比如说,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但一旦事后便觉得全身心的是别人的东西一样。   朱厚照却没那么多心思继续回味。因为,杨一清进京了。   与其同行的还有周尚文、杨尚义。   周尚文再回来时,额头上多了一道几厘米的疤痕,不深,但也明显,完全看得出来。   有些人觉得不好看,但朱厚照看到的时候对这位史书留名的名将好感度却有攀升。   周尚文也递交了一份军报,按照弘治十二年当时监国的太子定下的规矩,大明骑兵的所有情况,其将领要每半年递交报告交予皇帝。   似这种重要的政务,定期递交的法子其实很好,因为谁也不敢阻挠这份奏疏。   他们三人在旁稍候,直到皇帝把奏疏看完。   “……回想正统、天顺、成化、弘治年间,近七十年来,我大明对鞑靼败多胜少,尤其土木堡一败,致使朕先祖受辱,国威沦丧。朕励精图治,重振军威,就是知耻而后勇,周爱卿驰骋大漠,敢于接敌,且不论战果如何,仅是这份军人之勇,就值得朕嘉奖!”   “旬月以前,周爱卿军报来京,朝中大臣竟还有出言不逊者,说朝廷官军轻率出击。朕才不理会,朕岂是那种颟顸可欺之君?!杨将军出宁夏,周将军出大同,朕定复套国策就是要告诉鞑靼人,从此,攻守易形了!”   啪!   周尚文和杨尚义都是武将,他们听到皇帝是这样血气方刚的君主,那拱手作揖之间都感觉有底气,“身为大明之将,必守大明之土!臣等愿为大明血战!”   “陛下。”杨一清也说话,“臣在西北,也听闻东南开海有成,从此后西北军需可尽从海贸而出,不出三年,臣必定驱鞑靼北遁大漠,再现我朝太祖之威!”   “恩。你们三人都是朕倚重的大臣,西北的事,你我君臣协力。朕听说,蒙古的小王子也是一代英主,他东征西讨满心想促成蒙古的统一大势。”朱厚照轻轻一笑,“世有英杰,朕岂可不乐乎?!彦章,你与他已有交手,觉得此人如何?”   周尚文答道:“蒙古小王子少年登基,他是在其养母和妻子满都海哈屯的带领下坐稳了汗位,满都海哈屯是蒙古部落里的奇女子,她能骑马射箭、领兵征战,弘治时,满都海哈屯带领小王子率兵征服瓦剌,迫其西迁,解除西部威胁。近些年,着重打击擅政的异姓权臣。弘治十八年,火筛在花马池败走,势力大减,归入草原以后也被其收入帐下,眼下除了右翼永谢布之亦不剌、鄂尔多斯之阿固勒所领的三万户,其余漠南蒙古诸部皆以其为首。”   杨一清奏报,“臣等失策,弘治十八年一战竟为敌酋作了嫁衣,请陛下责罚。”   “此言差矣。”朱厚照站了起来,“火筛寇边入关、掠我人丁,戕害百姓,难道朕这个大明君王还能哄着他不成?天下之事虽然复杂,但终归要讲个理字,总没有骂不还手、打不还口的道理。所以花马池一战,大涨国威,是我明军大大的胜利。而纵横之策,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大明难道要将指望放在拉拢几个蒙古部落身上吗?”   皇帝此言气势极足。   便是杨尚义、周尚文这样的武将也不得不心生折服。   杨一清从署理马政开始就已十心臣服,有此君主,他必会立下不世之功,留下万世之名,作为他一个文人来说,夫复何求?   “陛下圣明。君子之国,当行堂堂正正之道。微臣以为,复套国策既分三年而行,正德元年朝廷需再备兵两万,次年三万,如此,大军出击,便是野战,明军亦不输鞑靼!”   朱厚照摆摆手,“没有那么多的兵给你。朕没那么多的银子,正德元年备骑兵一万,交予宁夏镇,归你节制。除了骑兵,你们在西北要对卫所之军多加操练,另外,注意……培养些密探,若是可以,能不能绘出地形图来?”   大朝会之前,复套里面的重要议题都要私下里先说好。   如果不说好,那么大的国家、那么多的事情,你一言我一语说到什么时候?大会解决小事情,小会解决大事情,这是精髓所在。   另外一边,杨尚义大概觉得自己没有太过出彩的机会,就禀奏说:“陛下,正德元年朝廷备骑兵一万之后,臣想请旨出长城巡边!”   “准奏,打仗这种事,不能总是他们打过来,咱们也要想想办法打过去。咱们有长城、城池,他们有什么?所以也要想办法打到他们的领地去,掠些牛羊回来给战士们开开荤,只要几次骚扰,他们就会自乱阵脚。不过朕赞同你们越过长城,不是要你们盲目深入,想立功可以,但不要急切。”   朱厚照知道杨尚义的心理,但他也只能提醒至此。   否则,总不能一边大大赞赏周尚文,却又不让杨尚义出击。   民生问题重要,军事问题也一样重要。   朱厚照除了会见各省的主政官员,其实也很重视边军和京营。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清查军屯问题,时机还不成熟,但是会抓一些军队的建设,尤其京营。   京营也要有建设目标。其中一项就是火器。   永乐皇帝当初设立三大营中的神机营其实就是火器部队。这个时候的火炮,筒里多数装填石、铅、铁等物,实际上是一种实心弹,但少数也装有爆炸性的球丸,射程一般在数百步至二三里,威力不小,在世界范围内都很厉害。   除了炮,明军也有火铳,而且是明军的标准武器,生产的数量也有数万支,在土木堡之战后的北京保卫战中,这种火铳曾被广泛使用。   当然这些年来,不论是火铳还是炮大概都有些年久失修了。   从正德元年开始,朱厚照必定会力主改出这种状态。   作为皇帝他也不必顾忌太多,三月即将到来之际,京师官场之中也渐渐传出关于大朝会的一些消息。   先前皇帝频繁召见大臣,大多数人都获得了向皇帝‘述职’的机会,但人的精力有限、朝廷的财力也有限。   换句话说,不是所有的建议都会被采纳,即使它很合理,比如说也有人提议清查军屯;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进入朝廷的议政范围。   三月大朝会议什么,这个事情由皇帝来定。   这是权力行使的重要表现形式,即决定议题。我说议什么就议什么,我说不议什么就不议什么。   这些议题中,绝不会有疑问的有两个:复套和开海,基本上可以确定的是税赋、马政,应该会提及的多了,如河工、不夜城、书院、科举、皇帝大婚、哈密、吏治等。   正德元年二月二十四日。   宫里传出圣旨,皇帝已与内阁、军机处议定,大朝会三月初一正式开始,连续召开七天,每天一个议题。   说老实话,朱厚照的心里头想着不要说七件事了,就是每年能做好一件事,十年之功下来,国家也该繁荣昌盛了。   圣旨一出之后,京师官场开始沸腾,甚至于滚烫。   只有七个议题,七去其四,剩余的可不多了。   于是乎王鏊、韩文、杨廷和、章懋、闵珪等受皇帝信任的大臣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各路官员都想把自己手中的事再多解释解释,最好是这些人能向皇帝再奏报一次。   但其实,能左右朱厚照的人也没有。   二十五日,   乾清宫又有圣旨见于邸报。   “来了来了!大朝会第一日议题:复套!”   京师南城正阳门外又建了一个两层且宽阔的酒楼,名水云间。京师南城越发热闹,商人看到此处商机,自然是先人一步在此开门做生意。   相比过去的玲珑酒楼,水云间建得更为宽阔、又不失精致,渐渐的成为京中权贵的新宠。而且与六部等朝廷主要衙门就隔了一个正阳门,很多消息在此处聚集。   但今日这复套的消息,并不为人所惊诧。   吃酒作乐的权贵公子一个大子儿都不赏给小二,还笑骂说:“满京城都知道的事要你说。想拿这个骗赏钱?”   小二哪里懂当官的事情,他只知道近来客多,且官位似乎都不小,说来说去都是三月一日的大朝会,便以为就是这个了。哪想碰了个壁。   第二天就聪明了,所以也不喊了。   是那些好事子弟自己惊呼,   “大朝会第二日的议题竟是河工!”   “什么?”   “竟非开海吗?”   ……   二楼一群人相互之间分享震惊,看得边上的小二傻了眼,其中一人还扇了下自己的嘴巴,今天喊应该会有赏钱的吧?   ……   “大朝会议题乃陛下钦定,复套是国策,当为第一议题。不过河工之议,确属意料之外。”   “有何意外?有诗云:彼甿居险所产薄,世世食此江之滨。朝廷遗使兴水利,嗟尔平轮与侧轮!百姓所赖皆于田土之间,治一河则利百姓万千。陛下一代明君,正当如此!”   “所言不虚!朝廷既议河工,则天下大熟可期!当浮一大白!”   “不错不错!圣君在位,盛世可期!”   边上的平头百姓听不懂诗,就听得懂治河、圣君,反正也总是好事,于是大多跟着高兴。   “看来皇上弄这大朝会还是个绝好的事儿?”   “说是有七天,七个议题,这才出来两个呢!”   这样一来,整个京城都被皇帝给吊起了胃口,后面五个究竟会是什么? 第三百一十八章 政治智慧   二月二十六日,清晨。   一片衣角掠过路边青草的露水,几道身影转廊庭而向正院,到了之后几人跪下,低头捧上一个木盒。   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老者身边有一个青年人,模样倒与老者有几番相似。   青年人拿了木盒拆卸开来,将里面的一页宣纸取了出来。   老人家偏过眼神,念了其上的两字,“取仕。”   这有些奇怪。   因为宋、明两代的科举都是三年一次。譬如弘治十八年乙丑科之后,下一次就是正德三年戊辰科,和是不是有新君登基没有关系。皇帝登基之后有恩科,是清王朝为了笼络天下士子,所以想出来的主意。   因而此时的刘健是看不太明白的,但仔细一想,其实洪武四年、五年,永乐九年、十年都分别进行过连续的科举。   皇帝处处以先祖来要求自身,或许这也是比照太祖、太宗皇帝而做。   还好,加科取仕这事其实不难,毕竟文人也不会自断其根,若是皇帝都说了今年举行科举,结果哪个文人不同意,那天下的士绅怕是不知道要编造多少流言来让其身败名裂。   不过刘健也奇怪,既然此事不难,为何作为单独的议题?又如何占据一天的时间?   正思考间,下人来报,说宫里的公公来了。   刘健不敢托大,连忙起身去迎,既是宫里来人,必定是陛下的意思。   而到堂屋前的大院落一看,果然如此,来人不是其他,正是司礼监刘瑾!   “刘公公。”   “希贤公不必多礼。准备准备,接旨吧。”   刘健略有惊诧,这么一大早,怎么会有圣旨?而且昨天入宫述职,一点儿迹象都没有。   但不管如何,还是赶紧准备接旨的礼节,随后率家人行跪拜大礼。   刘瑾清嗓后,开始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光纂洪图,祗宁方夏,所赖箴予之阙,求人之瘼,遂以达上之泽,是承是籍。盖古所称陈古道、引大体、不举苟细者,今有其人焉。   尔山东布政使刘健,先皇祖拔尔于师言,先皇考遗予以正士。立正直忠厚之高标,运博大沉雄之峻采,昌言日进,戆气特闻,兢兢业业,待民以仁。   朕在朝而宝历初开,唯以小民永命,挟风霜于白笔,人歌至止之骢。摇山岳于铁肝,威揽澄清之辔。兹以覃恩,授尔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山东,锡之勅命。尔当兹重寄,殚忠竭力,毋得处事乖张,戕害生民!钦此!”   山东巡抚?   刘健没想到自己只到山东一年就立马升官。   “臣刘健,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希贤公,快请起吧。”刘瑾收好圣旨交予老人家手上,又凑近了说:“近来各地督抚入京甚多,陛下不辞辛劳,一一召见问民情以详,然于大朝会之前而得拔擢者,仅希贤公一人尔。陛下此举,用心纯良,希贤公心中知晓就好。”   “啊!”   刘健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细节,于是忍不住惊呼出声,满是褶皱的脸上尽是动容之色,感涕答说:“陛下厚恩待臣,臣岂敢不效死力?”   刘瑾点点头,他回宫之后就将这些回禀给皇帝就好。   刘健不是演戏的臣子,虽说哭出来不免有几分夸张手法,但心中还是依旧震动。   到午后时,得了消息的李东阳、谢迁都赶赴他的住处。   实际上朱厚照主要是两个考虑。   其一,刘健确实干得不错。这个得实话实说,人原先是内阁首辅,去当个布政使还不是绰绰有余?而且当初他赴任的时候,皇帝为他撑过腰,官场上人走茶凉的那一套得到遏制,他在京师的老友也愿意帮他忙。   到了山东以后,一年的时间刘健就做两件事,一个是兴教化,他在山东开设书院,做各类讲学,而且不像有的官员被贬之后心生怨念,他还是如当初一样秉持认真的性格,该教忠君教忠君、该教爱民教爱民;第二是重农桑,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阻止豪强大户兼并土地,与民休养,山东官府各类开支也倾向于民生。   虽说没有创造什么财富神话,但他做到了一个理想中的封建文官应该做到的事。这其实就够了,老百姓,你不折腾他,他活得可好了。   其二,这个时候升赏刘健,也是为拉拢人心。   朱厚照做过的几件大事,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得罪了士大夫群体。而刘健一直在士大夫群体中享有崇高威望,这个时候给他这样特别的待遇,就是展现一个君主的宽仁和胸怀。也更显得他不偏不倚。   “取仕之议题,意在元年加科,而元年加科,是要天下士子归心。”   李东阳和谢迁对刘健这句话都是认同的,李东阳还分析说,“广开言路、为国取才,这本也是盛世明君之象。只不过与外庭预料相差较多。现在看来,开海应非议题了。”   “不错,若是有,则不应排在第四。况且……”   其实最关键的原因不难想到。   那就是海禁是祖制,开海作为一个大朝会议题拿出来大谈特谈,总感觉味道不对。   有些事你实在要做就做了,但不要拿出来反复的讲。不然不是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别人,皇帝违反了祖制么?   当初复套是国策,开海就不是,这其中其实也有这层考虑。   “陛下,终归是陛下。”刘健微微摇头感慨,更多的夸奖话其实都在不言之中。   一个十几岁的人,于政治上的把控不比他们这些几十年的老臣差多少,如何能让他不赞叹?   接着刘健起身,正式的向两人行礼,“下官主政山东一年,一年来,尤为感谢两位阁老于山东百姓之关照!”   “希贤公。”李东阳和谢迁都不受此礼,“我们之间就不要来这些虚礼了,早年我们就说过,既已相得,则不以俗名而论,所求者,上解君忧、下安黎庶而已!今日我与于乔来此,希贤公还不明白我们两人心意?”   刘健感动,“能得知己一两人,此生无憾矣。”   “希贤公还是快快坐下。”谢迁为其斟茶,“如今,君上爱民,正是有为之机。且不论平日如何,等到真的大朝会,还是推河工、取仕,可见陛下治国以正道。”   谢迁的话也代表了京师里大部分官员的内心想法。   大朝会的议题足以反应很多东西。   于是一时间颂圣之语不断。   正德元年的春天,大明似乎更显生机了。   到二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宫里传出的东西依旧出乎许多人意料。   首先数量不一样了,二十七日连续定了朝会第四天、第五天两天的议题,分别为吏治、开源节流。   二十八日所定也是两个,分别为不夜城和军备。   原先所拟的是第六天军备、第七天不夜城。   因为不夜城要在今年建成开放,所以不管怎样是要占据一个议题的。   所谓不夜,就是要在里面不施行宵禁,而且有许多事说的容易,比如说如何保证商品品质,如何收税、真要搞好其实是很复杂的事,赶得上一次商业创业。   朱厚照不想把它弄得很差劲,自然就需要花费寻思。   而之所以调整顺序,就是因为大朝会文人居多,或者说整个大明朝文官的力量就比较强。能把军备这个议题挤进去,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并不在于次序,排在最后一名是给文官群体一个面子,同时也是要他们给皇帝一个面子,就是说:这是最后才讨论的事情。   你看河工、取仕,都是很前面的。   朱厚照是想减少政治阻力,至于说议了以后,施行了,施行到什么程度,还不是看他这个皇帝?   这点政治智慧他还是有的。   三月一日,大朝会正式开始。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蓝天白云,万物复苏,这个时间点选得很好。   朝廷之所以提前抛出议题,就是要让各官员明白那些议题是与自己相关,且又给予他们时间来考虑、斟酌自己的建议、说辞,这样能够尽量的保证质量,否则现场去想,总归是会逊色些。   而且朱厚照还下旨御膳房,要在今日为数百名朝廷高官准备好一天的食物,中间只会有休息的时间,而不会说让各人回府或是回衙门吃上一顿再来。   除此之外,守卫宫门的禁军也比平时多了三倍,更是有锦衣卫从旁协助。   当然,鸿胪寺等官员也会进入大殿,他们是要纠正是不是有人私底下交头接耳,不遵守朝廷礼节。   至最后一切准备就绪,司礼监的太监大喊:   “皇上驾到!”   听到这声音,大殿里人头攒动,一排一排的人撩袍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今天是明黄色的朝服,他个头已经长高,眉头微皱的模样让人觉得颇有气势,其实模样没什么,更为关键的是过去做过的事展现了一个君王真正的力量,所以臣子是迫于这些势。   紫禁城的主建筑都在中轴之上,透过巍峨的大殿,朱厚照能看到连片的重臣直到尽头。   他紧了紧拳头,这就是帝王。   “平身!” 第三百一十九章 剿套、封锁   大抵是因为去年大朝会是初办,许多细节尚来不及细商,且当时先皇驾崩、西北处战事,朝局激烈远甚今日,所以正德元年的大朝会倒显得比弘治十八年更加从容。   朝气蓬勃的皇帝站在金匾之下,他虎目雄视,自信有力,对着重臣宣道:   “弘治十八年,朕以复套为国策,立志或三年、或五年,必以旧土复疆而谢天下万民,此志不成,朕誓不罢休。   且朕,念先皇帝大命,欲效唐虞之治,而进言者,或互成其是,或各执其非,惟记毋倾毋侧,毋党毋偏。尔等诸臣,坚其胆识,弼予于治。此所谓大朝会之志也!”   大朝会初始,皇帝有这段开场白,意思就是我念先皇帝之命,效法唐尧虞舜之仁政治理国家,你们该说什么都说出来,辅佐我处理朝政。   这其实也就是文臣经常呼吁的广开言路。   所以满殿臣子又一次三呼万岁。   朱厚照沿着阶梯下来,“西汉时,武帝设朔方、五原两郡,河朔地区自那时起就已经是中原领土,《后汉书》记载,河朔之地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用功省少,而军粮饶足。故孝武皇帝及光武筑朔方,开西河,置上郡,皆为此也。”   “本朝太祖皇帝当年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兴兵伐元,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北逐元庭,先皇祖亦进剿建州女真,于是而有成化犁庭。百余年来,大明与草原从未停战,朕决意继承先祖余烈,终此一生,必收河套之地。今日所论,诸臣皆可上奏,有利于复套朕必纳之,不利于复套朕必弃之。”   作为皇帝他会定调,今日是讨论如何收复河套。   但具体论述怎么收复河套,则是大臣们的事情。   其实说到底,复套就是一次军事行动,或者说是发动一次针对鞑靼的战争。   基本上,从现状来说这必定是一次远征,所以与弘治十八年花马池之战完全不同。   这个时候的大明已经不是初年,几万十几万的大军进入大漠,这不是小事情。   对于杨一清来说,他领这个任务回去,其要求就两个。   一个是给人,一个是给军需。   所以就此,众臣开始开动脑筋。   杨廷和进奏说:“宁夏镇兵弱,需从各卫挑选精壮,整编而成两卫,再给以战马、军资,辅以垦荒、操练。”   李东阳认为朝廷要多备粮草,为了便捷,可以仿照京通仓在西北再建粮仓。   所谓京通仓就是建在京师和通州的大粮仓,成化皇帝当年还使用过这些储备粮来平抑物价,成化二十二年时,京通仓有储粮两千万石。   到了弘治以后,支出日繁,京通储粮逐渐减少,至今也就是剩下一千三百万石,朱厚照在处理户部事宜时,也下令要注意使粮仓储满,发挥作用。   太仆寺卿王禀则建议朝廷可以适当再扩大官牧马场的数量,这样他可以多蓄养战马,减轻压力,否则杨部堂老是问他要马,这也挺头疼。   不过马政耗费不小,动辄就是十几万两的拨银。   刑部侍郎赵慎提了个比较特别的观点:他觉得战马既缺,官牧马场多多培育积累当然不错,但可可以恢复成化时期‘纳马赎罪’的旧制。   皇权时代没什么法治概念,国家需要什么,就搞什么,当年缺马,也就只能这样了。   永乐皇帝当年还因为京师缺粮,所以停了天下的开中,全部集中于京师,这样所有纳粮的盐商就只得将粮食送往京师,一时之间京中各处粮仓全都爆满。   朱厚照坐于龙椅之上,听着赵慎这个法子,心里头摇头。靠几个犯人能多要几匹马?   果然,礼部尚书林瀚否定了这个办法,说既然如此,还不如暂时先停止渐次的民牧退出,既然国家有战事,稍微再苦百姓两年,想必百姓也能够理解朝廷。   户部尚书韩文建议:先前说过,开海是为复套。现在开海已成,三地市舶司施行准入制,所得准入银有近两百万之巨,可分别拨付马政和复套国策。   ……   总而言之,奉天殿之上,诸多臣子围绕着如何复套是开始了各种讨论。这其中有些好办法,有些就是听了就扔。   而朱厚照听来听去觉得有几点,确实是他以往也没有想到的,算是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   其中军事方略是王守仁所提,他建议以精锐之兵,来去如风,先进行剿套。这件事不是他首创,成化年间,甚至是弘治十一年王越出击,都算是成功的剿套。而剿套之所以比较容易成功,就是游牧民族也有其‘作息’。   这是一种军事常识,王守仁与鞑靼人打过仗,肯定是知道的。   这个常识就是游牧民族南下中原,通常是在秋季,而中原王朝北伐,则通常是在春季,正好相反。其背后都是生产方式决定的。   首先看游牧民族,他们之所以经常选择秋季,是因为游牧民族耐寒不耐热,关内气候较为温暖,游牧民族不适应。到了秋季则秋高气爽,气候转凉,即便战事久拖,天气越来越冷,游牧民族骑兵也会越打越有劲,与此同时汉人军队不耐寒,越打越吃亏。   再有天冷了之后,北方的大河结冰,骑兵长驱直入,丝毫无阻。   而且秋天正是种田农民收获的时候,中原军队不太好聚集,也有利于他们作战。   最关键的因素,冬天他们物资匮乏,如果秋天不赶紧抢一波,那女人、小孩、牲畜都很难熬过冬天。   而对于中原的农耕民族来说,春天出击最好,一来天气逐渐转热,越打下去天越热,咱不怕。二来春天是牲畜繁殖的季节,为了多养牛羊,游牧民族就会尽量分散在辽阔的大草原上放牧育雏。这个时候就是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集结军队,且战争还会影响牲畜繁殖。   另外,大师远征,需要耗费很多粮草,粮草的筹集也需要时间,而冬天是农闲,正好有时间组织民夫运送粮草。   所谓剿套,就是要在这个时候深入大漠,碰上人就杀、碰上牛羊就抢,   游牧民族抢一回关内的百姓,造成民不聊生,中原王朝抢一次他们,那也是沉重的打击。反正就是七伤拳,看谁先耗死谁。   王守仁最后的结语颇有道理,“大明既已耗费国力备兵,岂可作视鞑靼积蓄军马?若不剿套,天必究之。”   就是你有这个力量,你为什么不去削弱他们一下?   这个建议杨尚义、周尚文都是同意的,只不过他们没想到是一个文臣提出这样的观点,因为文臣总是倾向于阻止军队出击。   剿套,也是要粮草的。   另外一个建议是少府的一名郎中宋衡所提,他是从经济角度来看待战争。   宋衡不过四品官,在这个场合那是算不得什么,但大朝会允许大小官员说话,所以他也就讲了,他认为朝廷要逐步收紧和鞑靼的贸易,在大同镇的基础上进一步严控向鞑靼人出售盐、铁、布帛等物资。他认为以往军力不强,如此做法,只会让急躁的鞑靼人寇边劫掠。   但是随着朝廷各路军马不断北出大漠,实际上已经具备了抵御鞑靼的实力。而且不论他们从哪里入关,官军都可作出反应。   在此基础上,应该为了复套的国策专门勘定边境贸易的法度,并且对仍然和鞑靼保持贸易往来的商人严加打击。   这其实就是一种封锁。先前在大同也一定程度做过,而且本身明朝就是禁止与鞑靼互市的,只不过私下里走私很多,而按照宋衡的建议,朝廷的措施应该更加坚决,要有开海那种力度。   实际上也不是朝廷不坚决,贸易战是双方都有伤害,因为双方的百姓都有互市的需求。   但朱厚照细细思索,其实军事上的骚扰加经济上的封锁,有个两三年,鞑靼人一定实力大减,到那个时候,朝廷出击的胜率也是最高的。   但经济封锁有个缺点,就是鞑靼人可能会真的活不下去,他活不下去怎么办?也只能南下劫掠。   这样,明蒙战争可能在今年就会发生。多少会有些措手不及。   而话说回来,万一胜了呢?   这种战争是劣势者的全力一扑,如果他们没成功,基本上那口气就断了大半。   中午用膳,   皇帝首先与几位重臣透露自己的意思,“剿套一事,朕以为今年即可施行,周彦章已有北出大漠之例,春天时,蒙古人在放牧牛羊,迅速集结军队反扑的概率较小。不过封锁一议,朕以为可于明年剿套之后施行。”   明年大明的骑兵、边军都会有进一步的实力增强,可以坐等鞑靼反扑。   杨一清也觉得这样稳妥,“微臣以为极好。若是今年封锁,则秋季鞑靼必定全力犯边,徒然冒险,绝非上策。”   “一年剿套、两年封锁、三年复套可成。”杨廷和直呼:“大朝会首日有剿套、封锁二策,便已值了。”   剿套可用周尚文,却不知道封锁能不能用那个宋衡。不过朱厚照也不急,总归是明年的事,再观察观察也行。   另外,他也想好了另外一件事。   午后大朝会继续,   皇帝对着众人说道:“先前大司徒已有言,市舶司有近两百万之银之巨。朕金口既开,说过复套需开海,开海为复套。既然说过,就要说话算话。正德元年,宫里的用度要减、朝廷的冗官要撤,但大明将士的军饷、粮草不能减。今年,复套也务必见效,因而这笔银两,朕不动,诸位爱卿也别打主意。杨爱卿,朕今日在此答应你,拨银一百万两用于购军马、操兵卒、备战事!”   众臣惊诧,如此数额实在惊人。皇帝为了这件事也真是舍得下血本。 第三百二十章 巡视   本质上,朱厚照不是愿意发动战争的人,如果能用怀柔的政策实现民族大和解,那他是愿意的。   但自从土木堡之后,大明朝对鞑靼虽然也有小胜,但大体上还是败多胜少,且边疆地区也不断收缩,成化年间还能掌控河套、辽东,之后又迅速的回缩。   军政理论中有一个常识,弱者是没有资格站着获得和平的。   只有让鞑靼人回想起百年前大明的军威,那时候说出边境和平这样的话别人才能当个话。   且鞑靼小王子不是庸主,他正在全力统一蒙古,这个时候即便来求和,但狼子野心,肯定也是想先获得力量,一有机会甚至还想入主中原。   所以他没得选,而且历史上正德皇帝也是打了一个胜仗,不然边关形势更加严峻。   现在让他来,他会施行的更加彻底,要么就和平,要么就干死他们。不能够花钱花小钱,事情办不好,钱还浪费了。   所以这一百万,要舍得。   皇帝此话一出,内阁、军机处以及六部九卿都还算平静,若是聪明人就知道,这是早就已经定好了的。   奉天殿里一阵静默,   朱厚照继续说道:“一百万两看起来虽多,但今年宁夏镇要增购两万匹战马,每匹马需银二十两,仅这一项,就需耗银四十万!更为关键的是,朕听说,银子从朕这里出去,过上几手之后,真正用于复套的,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这话说得轻柔,但其实暗藏杀机,从上到下的大臣全都跪了下来。   “朕,可有说错?”   皇帝如此询问,其实就代表一种肯定。   其实所谓的行政成本通常就会包含这些,看着国家的钱很多,但实际上层层盘剥,最后真正用到关键之处的远没有那个数字。   杨一清出声,“所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朝廷赋税皆民脂民膏,陛下,西北三边自臣而下,若有贪墨银两者,但有发现,不论远近亲疏,臣决不轻饶!”   朱厚照对于吏治的腐败有一种愤怒,也有一种无奈。但并不代表他就会这样认了。因为越认、越严重。   “内阁,大朝会后行旨天下官员。此次大朝会,朝廷议的是事关江山、百姓的大事,所拨出的银两也关乎着朝廷的国策是否能够得以顺利施行。朕且不管平日里各地官员胥吏如何贪腐,但有敢动朝廷复套之银的,必不轻饶!”   “朕也知道,那么多银子出来,上下皆眼热,甚至勋贵也要盯上这笔银子。今天咱们君臣就把话在这里说清楚,无论是谁!都不许私下里向这笔银子伸手以满足自己的贪欲。司礼监一并如此,刘瑾,你要管好自己的人!”   皇帝说话分外严厉。   刘瑾心头一抖,跪下说:“奴婢谨遵陛下旨意。宫里的人,胆子也还没那么大。”   “但他们心贪!”朱厚照毫不留情面,“此事不管内臣还是外臣,朕一视同仁。杨爱卿。”   “臣在!”   “朕在西北是给银子、给人给马的,复套的重任也压在你的肩头。这一百万两银子朕直接交予你的手上,你要看好它。若是事败,你和朕说银两被挪用,朕是不认这个道理的。你听明白了没有?”   “请陛下放心,臣明白轻重。想来,大明朝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都能知道陛下中兴天下之志,断不会有不孝之人来臣这里张口。”   朱厚照不相信这种流于口头上的保证。   “左副都御史何在?”   “回陛下,老臣在!”   这是个硬得像石头的老臣,这个世界上沽名钓誉的人多,但章懋之清廉还是真切的。   朱厚照有时候好奇,会找几个锦衣卫,吩咐他们去瞧瞧,老人家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结果此人确实是个清官,毕竟在此番提拔之前就有用贡品招待客人的事件流传。对于这样的人,朱厚照有时候也头痛,杀,舍不得,不,杀可烦了。   比如他追着生皇子这件事,就是死也要上奏。   但有时候也会有妙用。   “弘治十七年,朕下令成立少府,你随户部前往浙江监督,收效甚佳。朕此次欲再委派你监督此番百万银两的去处是否合法,你可敢接?”   哗。   章懋老头儿把官袍撩得咔咔响,像精神高潮似的,“臣读圣贤之书,所为者,大明江山也!陛下重任托付,臣唯死而已!”   其实章懋干此事尤其有劲头,一来这符合他的价值观,二来其实也是一种荣誉。   每个人都会要点什么,他不要财富、不要权位,在乎的就是清名。   皇帝是明君,明君用他来防止上下其手,史书会怎么记载他?   所以章懋不在乎当世之人如何诋毁,他争得是万世之名!   “既如此,朕意从都察院、锦衣卫抽调人员临时搭档,实行巡视制。其余的暂先不管,就是这事关国策的银两,朕就是要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伸手到这里!”   这就是正德皇帝。   奉天殿里全部都是经历过弘治朝的老人。   弘治皇帝什么性格每个人都清楚。现在,可真是时代变了。   以如此的口吻、如此的语气甚至带点任性的脾气做临时性的新安排……其实某种程度上有些不太成熟。   但他们也都是了解皇帝的人。   皇帝做事何时不成熟?   怕只怕,情绪也是手腕的一部分,就是要给所有人看到,一个理性的皇帝在这件事上展现出了很多的不理性。   换句话说,   真的会割脑袋,   而且割你脑袋的时候别怪我,   因为已经告诉过你,劳资来脾气了。   锦衣卫牟斌、毛语文、韩子仁也都来了。   这个时候,刑部尚书闵珪也进言,“陛下,既然是搭档,是否需要刑部和大理寺也一并行动?”   “不必。”朱厚照似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朕帮刑部和大理寺判了,若有人伸这个手,犯得就是死罪。总之,话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果有谁不给朕面子,求情不准的时候,不要说朕不给你们面子。”   复套的议题到最后的时候没想到议出了这么个事情,许多人都没有想到。   以至于复套以后如何在河套地区实行军屯的事都被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毕竟那可是一百万两,按照惯例多少可以拿一点……   而不管结果如何,朝廷对外宣布都是首日大朝会非常顺利和成功,大臣们各抒意见,而皇帝耐心倾听、择优而用,一切都是一片祥和的模样。   散朝之后各部官员也不愿就此回家,而是又一次聚集在了一起。   先不说旁人,就是和复套有关的杨尚义、周尚文等人便都要聚集于杨府,皇帝拨了银银,却并没有说如何使用、分配这笔银两。所以具体执行其实掌握在杨一清手中。   这是皇帝历来的习惯,定方向、放执行,只要你搞定、不出大乱子,在乾清宫就能领赏。这其实对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官员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   就像当初去福建的王鏊一般,杨一清也是肩上之担极重。   所以夜晚的杨府人来人往、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与复套相关的官员能早早的去勾栏里听曲,也没有人能回家安心睡觉。   只有章懋一人,是杨一清请过来的,其他人都是自己上门。   “……眼下有两件事,老夫觉得要首先去办。其一是剿套,朝廷既定了春季剿套之策,那么我等回西北之后就要积极整兵出击,杨、周二人皆是百战之将,此事倒不成问题。但大军开拔,需要军饷、干粮。”   杨一清说话间偏向坐在自己左边的章懋。   老头儿表情僵硬,捋着胡须说:“杨阁老身负复套重任,银两当花则花。老夫只需看到账目即可。”   “善。”   “两位将军呢?”   杨尚义和周尚文俱答道:“义不容辞。”   当然,杨尚义虽是宁夏总兵,但并没有周尚文手中那支强军了。只不过剿套如何行进,那是具体策略上的事,到军营之中再谈即可。   “第二件事,便是战马。”杨一清又面向太仆寺卿王禀,“正德元年朝廷要扩骑兵一万,官牧数量有限,老夫知道,但哪怕以茶换马也好,还请太仆寺早日将战马解送宁夏,其所需银两也从朝廷所拨款项中支出。”   没有马,一切都是纸上谈兵。反正他现在有钱了,不怕。   “请阁老放心,今年惠安苑可恢复大半,再加上安定苑,两处上苑所蓄养之战马皆以西北为先。”   “多谢。”   杨一清虽然压力很大,但其实觉得神清气爽,因为至少朝堂上没有那么多奇怪的人和乌烟瘴气的事。   现在这情况,即便有人有什么私心,但明面上肯定不敢来给他使绊子,皇帝支持他,这是最大的助力。至于说暗地里放冷箭的人,他杨一清混迹官场三十年,难道还碰得少了?   碰上具体执行,那细节可以宏观谈一谈多得多了。但再多,朱厚照作为皇帝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出现在了永寿宫,那日品尝过滋味之后,一时之间总是难忘,尤其一到晚上就容易在脑海之中闪现出画面。   此缘此乐真无比,独步风流第一科——真有了后宫,还是觉得不一样的。   最主要他心里一直有个结,   所以便打算在今天状态调整好之后寻机再战。   摆脱第一次的震撼之后,今儿他的表现是好多了,否则他都得召太医了。   梅氏姐妹不懂这其中的男人的心理,还觉得皇帝是慢慢喜欢了她们,所以更愿意花多些时间,只怪她们自己娇弱无力。   朱厚照听着喘息声重,心中才算是畅快了。   因为他体力本是不错的,毕竟时常运动,所以过了新手这一关,能力还是掩藏不住,两个姑娘却是养在深闺之中,粗活重活从不上手,自然是经不住。   朱厚照偏头去看,只见怀颜的洁白额头之上,汗水淋漓,乌黑的丝发也因为沾水而紧贴肌肤,她嘴唇微张,不停得粗喘着气,被褥凹凸之间则是漂亮的线条。   “怀颜,你得去洗洗。”   这小姑娘也是听话,听到这么说,还没歇好就要起身,好在皇帝拉了她一下,“先歇歇吧。”   “谢,陛下怜惜。”   怀笑也躲在臂弯之中,她看着妹妹的表情有略微的多余心思,两次下来,她觉得皇帝可能更喜欢妹妹多一些。   怀颜软软糯糯的,说什么就听什么,大概不像她吧。   但转念又想,怀颜听皇帝的话,也听她的话,而且两人本就是亲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实也没什么。   其实她猜得也对,但刚接触,对朱厚照这个皇帝来说,她们都蛮听话的,至于性格,时间尚短,看不出来,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妹妹腿更长。   第二日,   解了心结、展现雄风的朱厚照精神大好。   按照先前所定议题,今日要说的是河工,也就是兴修水利。   对于他来说,兴修水利他一点儿也不专业,唯一需要决定的就是准备拨多少银两,另外,户部的钱肯定只够一处地方修整河道,所以在哪里也需要他抉择。   这样的格局,对皇帝确实不难,但私下里各地督抚则争得起劲,复套毕竟与许多人无关,河工则不一样。   浙江王鏊是要的,他是帝师不假,可涉及到银子,其他人也不会就这么放弃。   而且山东刘健也不落后,皇帝现在还在提拔他,   再有四川费宏清名远播,说出来总归是简在帝心之臣,天府之国的美誉也能够让朝廷这笔银子花得值。其余的如应天府何鉴那是陪都,明孝陵还在那里呢;河南巡抚倪元琪觉得黄河之患事关重大,朝廷议河工而不修黄河,自古就没这个道理。   但河工款总归就是那么一笔,这可有得争了。   …… 第三百二十一章 刘健与山东   农业占据主导地位的情况下,水利建设的重要性便格外凸显,因为人力有限,农田灌溉只能依靠水渠。毕竟连个水管都没有,即便有大河,但没有水渠流通,那灌溉农田也是非常耗费人力的事。   这是个客观事实,所以朱厚照肯定要尊重。历朝历代也都把农放在了极重要的位置,复套之后的议题即为河工,也有这一层意思。   文臣也很吃这一套,第二日的大朝会比第一天要热烈许多,也振奋许多。朱厚照并不觉得无聊,因为这关乎到很多农民真实的利益。   不仅如此,他还会饶有兴致的询问王琼。弘治九年,王琼以工部郎中管理河道,颇有成效。   可惜在这件事上,他这个后世人除了能给一点银子以外,所能做的就是持续性给银子。   而皇帝愿意给银子,大朝会的氛围就会相当好。   唯一的问题就是,只有山东摘了桃,因为皇帝最后将这批银子拨给了山东。   朱厚照考虑的并不复杂,浙江和应天府都要,但这些地方富裕。而且刘健看起来也像是会用好这些银两的人。   另外,刘健毕竟是前任首辅,属于资历极老,给他是皇帝的一种尊重,同时也能最大程度堵上很多人的嘴。   作为皇帝,朝廷的稳定与平衡肯定也是他所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之一。   大朝会上百名官员,刘健能争到这四十万两白银,自己都没想到,心中百感交集,在第二日大朝会结束时还久久不愿离去。   朱厚照望着老人家的身影,微微叹息,心里头暂时放下永寿宫的美好,吩咐左右:“将他请进来吧。”   这个时候靳贵还在,所以就由他领命,“遵旨。”   天色将晚,残阳如血,紫禁城的边际与天融合,描绘出不一样的风景。宫殿前老人家的影子拖得极长,中年人的身影慢慢靠近,   “希贤公,陛下有请。”   刘健微微抬头,因为年纪大了,他的眼袋塌了下来,但双瞳还是有神,“……多谢。”   老人家抬起双手正了正自己的官帽,随后迈步。   靳贵对于刘健也是从心底里敬佩,毕竟从首辅到布政使,大部分人对于这样的变化是没办法接受的,要么继续当首辅,要么老子就不干了。   但刘健没有,官场上一直都知道,当初刘健进翰林院的时候,就不管什么人情往来的那一套,每天认认真真该干嘛干嘛,所以有刘石头的称号。   几十年如一日,被贬之后依旧做一个官员该做的事。   在今天这个世道,颇为不易。   “希贤公。”   刘健停住身,侧身看了眼走上来的人,“靳侍从。”   “希贤公在山东安民护田、教化乡间,百姓赖此而安,陛下全都知晓。明君贤臣,本是一段千古佳话,希贤公何不成全了这佳话?”   这是善意的表达。本来是千古佳话,为什么不是,那自然就是相互之间的性格都有棱角。靳贵的意思,希望刘健能够放下一点脾气。   “世人都说可惜,但世上的事哪里说得清?功名利禄皆非我愿,唯此而已。”   刘健毕竟要入土的人,该怎么做轮不到别人来劝。做过的事,他不后悔,他也不会为了升官而到皇帝面前去推翻以往自己的决定。   一件事归一件事。   他今天来就是因为河工款而已。   “微臣,山东巡抚刘健,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转过身,“所有人都走了,你为什么留下?”   “为了山东百姓,谢圣上天恩!”   山东的百姓也是皇帝的子民,何必要他来谢,不过朱厚照能理解他的心意。   “赐座。”   “谢陛下。”   如果没有记错,刘健是要活到九十岁的人,一直活到了嘉靖年间。所以虽然现在已经七十三、四了,但是政治生命还有十几年的时间。   但是再次召他回到内阁,朱厚照没有想过。   一来,这样一个年纪大、历经四朝老臣的人一旦回到内阁,那就是要当‘祖宗’供起来,什么都要给他面子,赶都赶出去了何必呢?   二来,七十多的人了,性格是绝难改变的。到时候再有什么矛盾,作为皇帝他怎么办,再弄出去?朝令夕改,实在不妥。   所以刘健可能一直要在山东了,山东暂时不需设总督,所以巡抚就是刘健的尽头。   因为不换,可以解释为干得好,认可了他所以令他一直掌舵。   如果换了,这样一个重臣,一换却不是从地方往京里调,而是平调……或者不入阁,这就显得皇帝心胸不够,   所以针对刘健,可以升但不能动,动而不升,不是聪明的做法。   刘健也许想得到,也许想不到,或者也不在乎,朱厚照不能够确认这一点,他也不知道老人家对他有没有怨言。   说有,似乎有些轻看,说没有,又有些不真实。   这事儿他可能永远也闹不清楚。   “山东辖济南、兖州、东昌、登州、青州和莱州六府,治下生民数百万,此次升你为巡抚,朕就是将这些生民都交付于你,刘先生,山东是孔庙之地,还望你多多用心。另外,河工的银子放到你的手里,朕也是放心的。”   “济南、兖州、东昌这西三府毗邻运河,尚算富裕,登州、青州和莱州这东三府朝廷也不能忘记。自正德元年回任后,刘先生要深解民忧、实解民苦,把山东治理成一片人间乐土!”   “陛下嘱咐,臣岂敢一刻或望?只是有一议,希望陛下允许。”   “你说。”   “东三府多丘陵,地形起伏,陆上交通不变。尤其东面登、莱二府,三面临海,虽西连青州,而阻山界岭,鸟道羊肠,车不能容轨,人不能方行。继而贸易不通,商贾罕至。即便粮食有余,但不能出售他境,资用大匮。臣以为要解东三府之贫,必畅通贸易,而畅通贸易,一则通海禁,二则开运河。”   “运河?什么运河?”   “胶莱运河。”   开运河不行,都是山,开运河得花多少银子。朱厚照可不愿意当杨广。   “喔……所以刘先生的意思,是要在登州、莱州也择地开埠。”   “陛下圣明。”   “开埠之后,与何处贸易?”   “登、莱陆上交通不变,然海禁一开,则登辽两地皆可相通。诚令登、辽两地不为禁限,则商贾往来络绎不绝。不惟登辽边腹之间征贵征贱,人可使富。即青莱淮泗皆可与登辽转相贸易。则登州且为一大都会……何患户口之不殷繁,方舆之不充实?”   所谓登、辽,其实就是今天的烟台、大连一带,陆上交通不变的时候,海上如果能开个口子,其实也行。   因为古代的交通运输条件有限,水路是重要的运输通道,所以古时候大城市都以运河而兴,譬如扬州、淮安等。   进入近代以后,人类的交通方式产生巨大革命,所以运河城市因此衰落。   “登州如瓮大,小民在釜底。粟贵斗一金,粟贱喂犬豕。大熟赖粮逃,大荒受饿死。”刘健念得应该是歌谣。   “刘先生不必忧虑过深,朕既然允许在宁波、福州和泉州开埠,就没有不许登州、辽东开埠的道理。朕也常常和各地督抚说,只要是有利于百姓民生,所有的措施都可以提。你说要开海路来弥补东三府陆路不通的弊病,朕以为可以。”   刘健行跪拜大礼,“陛下真乃我大明仁君!”   朱厚照去将他扶起来,毕竟七十多的人了。   “刘先生,山东就拜托你了。朕一直盼望着,大明的百姓能富起来。都说朕富有四海,大明是中央之国,可中央之国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就是朕当老百姓,也不愿意成为这样国度的百姓。山东地大、民多,耕地还是不缺,刘先生主政山东,务必要以百姓为重,鼓励耕种、经商,大兴教育,惩戒贪腐,如此百年之后,山东先有孔、后有刘,刘先生也不辱孔门子弟的名声。”   先孔后刘,这一点刘健自己不敢多想,但朱厚照一说出来,他便有些动心。荣华富贵他不在乎,这个他是在乎的。   “说来说去八个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刘健打量了一眼皇帝,他似乎有些幻觉,这些话像是还年少的太子对他说的。当初小小的太子也常说要为民请命。   “陛下,当得起贤君之名。”   ……   刘健对此是满足的,因为皇帝真的在意百姓。 第三百二十二章 继续发展   第三日的取仕、第四日的吏治、第五日的开源节流再加第六日的不夜城。大明的官僚精英聚集一处议定各项议题的方方面面。   取仕,定下的是正德元年朝廷要加设一科科举,为了方便全国各地举子赶赴京城,所以定在十月举行。   浙江集体革功名的事情是为了开海不错,但负面影响也是有的。所以这个举措是要笼络天下士子。这件事与河工一样,不难,象征意义占了一半。   至于吏治,并非是这个时候开始反腐败,而是要在去年的基础上继续减少冗员,尤其是京师。另外,就是倡导实务型工作作风,并与书院相结合,尝试培养技术性官僚。   这其中的执行主体就是少府。少府在书院开设度支学院,所培养的人才可以效力于少府,也可以自办商业。   考虑到这个时候的商人地位,第二种选择几乎没有人会去做,朱厚照只是留个口子。   开源节流,也属常规。无非就是宫廷用度、王府建造进一步削减。说起来,明中期各地王府的营造其实也是一笔开支,有些王爷闲着没事把自己的府邸修得和宫殿一样,在这一点上,朱厚照是要抠门的,他所能忍受的极限,就是朱元璋定下的俸禄,再多,他忍不了。   不夜城稍微复杂一些,因为这整体上属于一种新生事物。   不要说经办的官员,就是朱厚照自己都没尝试过在古代搞出这么一个东西会怎么样……   首先这个区域面积是比较大的,整体上属于一种长方形,两个边贴着城墙,东西宽1.6里左右,南北长2.4里左右,因为城墙关系,所以只设西、北二门,其中西门为主门,另外有运送货物的辅门一处,此处大门不对行人开放。   不夜城内有纵向长街两条,横向短街三条,其中央处为圆形三层建筑,是最高点,其余各处为两层结构。有商铺112间,允许一切形式的商铺,包括,妓院。   事实上,教坊司就在其中开设妓院、赌场各一家。   少府之下,成立不夜城这个官方名字,所有商户租赁商铺都要与不夜城签订契约,先付租金,后经营。   少府不夜城本身也具有行政职能,设立商品监检司,所有商监检司品从辅门进入,由监检司抽检核查,确认无误后,签字放行。   如果将来出了问题,那么就顺着商品去找商家,寻着商家去找签字的监检人员。   地方小,稍微好管一些,所以控制起来并不困难。   朱厚照在这些方面参与很深,他得帮着一起想办法,不然大明的这些官员怕是没办法弄清楚。   其实像是这些地方,一个是食品的安全和品质,一个是安全与秩序。   有这两点,其他的即便有些问题,也可以解决。   安全也不必说,京营进驻,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在不夜城的角落,共建四处宅院,宅院内院落假山、溪水园林一应俱全。   京师梅府已经付银2万预定一处,考虑到梅府和皇家的亲戚关系,说不定以后朱厚照也可以进去住两天。   不夜城的整体风格偏向豪奢,与现如今朝廷倡导节俭的风气有所相悖,所以引来一些言官反对,但不夜城前期兴建用工两万余,此外还有一些‘下游供应链’,整体可使十万百姓有业可依,这是很硬的事实,不容反驳。   再有,不夜城要使用大量煤油、蜡烛等照明物,另外,为了满足消费,各地商品将加速流入京师,一个崭新的城市格局已经可以期待。   因为不夜城的带动,京师南城聚集了数万居民,这些百姓沿河而居,又带动这一片的商业,使得南城更加热闹。   梅氏在这里建酒楼、开布行,远近商人也将酒馆、药堂开到这些地方,人多便带动更多的商业,包子铺就是最多的。   这一点也是不夜城的好处。   古时候没有大城市病这么个新鲜说法,人员聚集、商贸繁盛,这就是盛世。   不夜城,定在八月开营,现在各沿街建筑都在加紧施工。   动作快的反而要朱厚照开始筹划,万一建完了,无处用工,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他总不能到处去建这些建筑,总有一天商业和住宅都会饱和,那么多人工只会盖房子,等到无房可盖的时候,朝廷可就没办法养着他们了。   所以他在第六日的晚上,就召顾佐和梅可甲入宫,一同商讨。这是切切实实为民谋惠之举。   “朝里的臣子与朕进言,说农为本、商为末,现在京师里有太多浮业之人,他们不事生产,而热衷于做工,因做工不受天时限制,没有所谓的农闲时节,做一天工便得一天工钱,且天旱也好、不旱也好,总归是有进项。长此以往,百姓岂不是争相做工,落得个无人耕种的境地?礼卿你以为如何?”   顾佐如今越发稳重,他回禀说:“人皆逐利而生。做工或是种地,百姓自己知道哪一种更好,自然是由他所去。百姓好,朝廷如何会不好?反过来说,百姓不好,朝廷又能得什么好处?此其一。”   朱厚照点点头,逻辑还是清楚的。   “其二,我大明如今的境地,只有人等地、没有地等人,若真有无人耕种的土地,那臣与陛下今晚便不必商议,只需将这些做工之人遣散回乡,分与土地,岂不是万事大吉?”   “不错。让百姓种地,但却无地可分。这也当真是个笑话。”   现如今北直隶周边,土地兼并严重,毕竟京城里衙门多,哪家哪户不得占上个百亩良田?   再有,其实目前的老百姓还是万分看重土地,但凡有一点余财,那都是回乡购买田地,哪里会有有地不种的人家?除非是过不下去。   “陛下,少司徒……臣有一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梅可甲缓声说道。   “说来即可。”   梅可甲说道:“陛下所忧虑者,乃是不夜城完工之后,两万余做工之人的去处。对此,臣有上中下三策,下策便是鼓励臣这样的民间商人更多的营造,将这些工人消化于民间,否则便永远是朝廷的负担;中策便是换个地方,再建一个不夜城。应天、杭州、苏州、开封、洛阳……处处皆可。”   “上策呢?”   “陛下、少司徒,可还记得船厂船工不够?”   朱厚照眉头一抬,到底还是大商人,他似乎抓住了什么。   梅可甲微微低头,“多的地方往不够的地方纾解,虽说是麻烦了些,但一劳永逸且一箭双雕。”   经提醒,朱厚照就能想到办法了,“开设技校即可,先期可以免费,正好也可解决船工不足的问题。”   “如此,百业皆可兴旺!”很简单,既然可以引导这些人去做船工,那自然可以引导去做别的营生,“怕只怕,有些人故土难离,会不愿意。”   梅可甲低垂着眼眉,“少司徒,许多人到京师来本来就已经离了故土了。且丢了土地的百姓,都是为了求一口口粮。愿不愿意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如何凭一技之长有一个营生,这才重要。”   朱厚照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想到一句话。   穷人,没有选择权。   “这是个办法,且眼下刚入三月,大约要有半年的时间,你们两人又各经营一处船厂,下去以后便在不夜城建造之地宣传,因为这里的营造结束以后,朝廷将不会再兴建如此大规模的建筑。船工的学习以自愿为原则,对了,每日工钱要写清楚,可以累进,学徒、出师、熟练分别对应不同的工钱。”   “就眼下来看,朝廷绝不止就在三处设市舶司,海贸的规模一定逐步扩大,所以船厂不仅要造更多地船,也要鼓励造更大的船!”   “是,遵旨!”   创造就业、鼓励创业、再规范就业市场……   朱厚照在小农经济的环境里,千方百计的搞些花头。只可惜经济的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比如说,到目前为止,也就只能通过与外部的贸易来创造变化,造船就是因海贸而起。   而在内部,一谈起来还是河工、种地,其实有些无奈。   提到这个他想起来一事,   “上次你入京时,带回来的那姑娘,叫……叫……”   梅可甲心领神会,“回陛下,是叫孟樱。”   “喔,对对对。”朱厚照掐着腰,“她父亲应当从监狱里放出来了,联系上没有?能不能带回来可培育的红薯?”   “陛下,婆罗洲远在海外千里之地。而且近来臣听归来的海上商人说,红夷对此物进行了管控,不允许随意将其带离其岛。”   “有管控?那岂不是说明婆罗洲就有?!”   顾佐和梅可甲有些奇怪于陛下的思路,但其实仔细想来,也不是不对,“……应是如此。”   朱厚照龙颜大悦,大手一挥,“宣锦衣卫!管控怕什么?朕只怕它没有!   只要有,抢也要抢回来!”   这可不是谈温良恭俭让的时候! 第三百二十三章 红薯行动   “陛下……大明天朝上国,海外则为蛮夷之地,用抢,实为不妥。”   听顾佐这样讲,朱厚照一时愣住。   这……   “那就不说抢,说换。”皇帝有些哭笑不得,“海贸海贸,贸易本身就是相互交换。咱们大明的宝贝,他们见了也是眼热的,所以才常常高价哄抢。”   “皇上所言极是。”   顾佐头一次看到所谓的红薯,便问:“陛下,不知此物有何妙用?”   “朕也是在一古籍上所看,说海外之国有红薯一物,抗旱易活,产量颇高,可食之。”   “喔?有如此奇物。”   “等朕找回来,再与你详谈。现在你们先退下,礼卿,不夜城的事盯牢。收不回租金,少府的银子可就白投了。”   “是,陛下放心。”   送走了这两位,毛语文也差不多被宣进宫。   时间很晚,但朱厚照不想拖到明天,三两句话吩咐下去就好了。   而且也因为红薯的事情,他相当重视。   老实说,即便今天已经拿在手里了,推广也尚需要几年的时间,真的形成粮食产能的跃升,说不准都是七八年后了,更何况,他现在连影子都没有见到。   好在现如今朝廷开海,海内外的交流增多,锦衣卫想安插几个人到商船之上也轻而易举。   所以仔细一想,还是交予毛语文。   除此之外,作为皇帝他对于海外之国的了解仅限于他从上辈子所带的记忆,而且还不知道记忆对不对,这其实也令人抓狂。   所以实际上毛语文是接到两个任务。   其一是派人前往海外了解各海岛之国的国情、军情。其二是找到红薯并带回来。   真实的历史上,西班牙人的确对这种作物的外传进行了控制,反正这些白人进行各种封控已经是老传统了。   “朕想制定一个行动,由北镇抚司执行。前段时间朝廷将锦衣卫改组,其中最重要的北镇抚司在你的手上,且原先锦衣卫就有刺探军情的职能,以往海外不足为虑,但朝廷开海之后与海外之国交流增多,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所以你要选派一精锐小队跟随梅记的商船南下。”   朱厚照把之前拿到的红薯的画拿了出来,“去那边以后,想办法寻找这样东西,这个是可以种的,种出来可以吃,而朕,要活种子。记住了没?刺探国情以及寻找此物。这件事你要亲自关心,亲自挑选人员,也决不允许走漏消息。此次行动便命名为红薯行动,明白么?”   皇帝说得语气不轻,毛语文其实没太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略带懵得接过了这幅画,“陛下,此事既然重要,不如臣亲自去?”   “唔……倒不必。”   因为本身那个姓孟的也在寻找。   锦衣卫也去寻找。   两手准备,足够了。   毛语文是不是亲自去,不是关键的要素。   “你还是留在这里,今年想必事情也不少。朕还是需要你。”   毛语文听完心里大受鼓舞,“既如此,臣便派遣三个小队,每队七人,全部分头行动,就是丢了命,也要完成陛下的交代的差事。”   三个小队这个执行方案倒不错。   朱厚照一时间倒没想到,因为他渐渐习惯了直接盯住某个人,具体怎么完成那是他们的事。   其实除了要尽快引进种子,本身也可以做些准备。比如说推广种植的过程其实可以提前先准备。   从成化到弘治正德年间,皇庄的问题逐渐凸显,文官对此意见很大。   只不过朱厚照又是开海,又是不夜城的,花里胡哨搞得太多,某种程度上使得皇庄倒成了件容易被人忽略的小事。   实际上,皇庄到可以作为先行示范的点,一旦看到实效,事情做起来会容易许多。   这个念头在朱厚照的脑海里闪过,于是叫来严嵩。   “陛下。”严嵩在毛语文的边上也跪下。   “忽然想起来一个事。等……过段时间吧。”朱厚照摸着下巴思索,“过段时间你记得提醒一下朕,朕要全面看一下皇庄之事,包括面积,区域,目前的情况。你下去以后先做调查,准备好。”   “是!微臣遵旨。”   毛语文在仔细端详了一下手里的东西,说是能吃,反正他是没吃过的。   “……红薯行动以从婆罗洲的海外之地带回种子为最高目标,三个小队既然分头行动,为免他们互相争功,互相破坏,你可以放话下去,只要事成,这二十一人朕皆有重赏,若是有谁不幸殒命,其妻儿父母也都由朝廷供养!”   听这意思竟然是这么重要的事,说得毛语文自己都想亲自去立功了。   “微臣明白!”   朱厚照在乾清宫来回转悠,再想不到什么但也无法完全放心,“你可有什么建议?”   毛语文想了想低头说:“这幅画……似乎是女子所绣,微臣斗胆,像是什么人给陛下的吗?”   “一个民间女子,应该在梅可甲的府上。”   “臣,想见见她。”   朱厚照略作思量,“行。不过她没有罪,你不要拷问。”   “陛下放心,臣自有办法。”   “好,那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   毛语文接了任务,感觉又焕发了活力。   江西、浙江的事情之后,他歇了将近两个月,都快要闲出病来了。人一闲还容易胡思乱想,害怕皇帝会不会对他有什么不满意。   今天见过之后,一切阴霾便一扫而光。   如此重要的事情,还是委任于他,北镇抚司还是皇上用得最舒服的一把刀。   乾清宫里,朱厚照看完最后几封奏疏就准备歇息,   有刘健上的一封请罪疏,他说自己年纪大了,连续站了六天实在支撑不住,而且心系山东百姓,想早一日回到山东,处理政务。   朱厚照看到的时候略微沉吟,   “刘瑾。”   “奴婢在。”   “刘希贤有子嗣么?”   “回陛下的话。希贤公有三子,但其中一幼子早幺,另外两个儿子皆不寿,还有两个孙子,可惜长孙也不寿,到眼下这个时间点只有个小孙子随他左右,四处奔走。”   “比李阁老好些,至少还有一个孙子。现在是什么身份?入朝为官?”   “什么身份……”刘瑾仔细想了一下,“应当不是官身,上次听说考了个秀才。”   “行,朕知道了。”   他这么问也是有目的的。有明一代,皇室会恩荫这些臣子的子孙,这也算是一种奖赏。只不过眼下刚升他为巡抚,其实赏赐也不必如此密集和频繁,日后再说吧。   对他来说,有这样一个人牧守山东,足够放心是最重要的。   而对于刘健来说,他的大朝会已经结束了,第七日的军备不能说和他没关系,但作为一个失去了政治前途的前朝老人,他在这方面提意见属于自取其辱,没有意思。   老实说从今往后除了山东的事,其他的事他说任何一句都是多余。   这应该就是上一封奏疏的意思。   看来他是知道自己要终老山东了,   毕竟是内阁首辅,把握皇帝情绪和朝政的心思还是细的。   所以这个晚上,刘府在收拾东西。   他的小孙子名为刘成学,也二十来岁了,看到此情此景觉得奇怪,“爷爷,这么晚了宫里都没个回话。没头没尾的,明日不出现在大朝会会不会显得不敬?”   刘健躺在一个摇椅上,一晃一晃的。他老了,老人的情绪好像就容易泛滥的样子。所以他也能体会到皇帝当时说那些话的情绪。   很多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一个语气、一个眼神他都能读出话来。   皇帝很……怜悯他,   原本应该是很厌恶他才对,但皇帝竟然流露出那种情感。而且所谓的先有孔、后有刘,说得容易,实际上他不把这条老命扔在山东,怎么做得到?   所以说,皇帝在怜悯他的情况下,依然决定将他留在山东。   就说明一件事——他来京城,就是碍事。   这些事,其实想不到也就想不到,算了。但他想得到,而且虽然说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意见,但想透其实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皇上,他什么都知道。”刘健闭着眼。   小孙子有些不明白,“什么都知道?”   “是,圣上他知道爷爷敬不敬他。”   “真的?”   “成学,你要记住。今上是可比太祖太宗的圣明贤君。自古明君,哪个不为臣子所敬?”   躺在摇椅上,刘健忽然追忆起了以往,他曾经想过要和皇帝通力合作,共同为大明的百姓做些实事。可惜,天不遂人愿。   老人家眼睛一偏,看到给他捏腿的小孙子有些出神,“你是不是想要见陛下?”   “……恩!孙儿读史书,每读圣君在世,必是热血沸腾。今上可追先祖,孙儿心中也是极为仰慕。若是能有机会见一英雄,那也是一大快事!”   “会见到的。”刘健幽幽的说,他心里知道成学资质平庸,虽憨厚老实、用心治学,却总是不得要领,想必将来也是难成大器。   所以大概要靠他干得卖力一点,这样,等到他死的时候……说不定就有见到皇帝的机会。 第三百二十四章 新神机营   “……朕翻前朝实录,上记载太宗皇帝组建神机营,其火器威力巨大。所谓神机火枪者,用铁为矢镞,以火发之,可至百步之外,捷妙如神,声闻而矢即至矣。永乐中,平南交,交人所制者尤巧,命内臣如其法监造,在内命大将总神机营,在边命内官监神机枪,盖慎之也。”   “但朕今日观之,各处守备官皆采取杂木制铳箭,大明国力不如百年前,由此可见一般。朕也知晓上马打天下,更需下马治天下,可治天下是否包含治军?军备废弛,羸弱不堪,一旦遇警,我大明朝要靠什么来守卫疆土?”   永乐时,皇帝组建三千营、五军营和神机营。   所谓三千营就是当时被打投降的蒙古人组成的军队,最初是三千人,所以叫三千营,但后来远远不止三千人。   五军营是从各省抽调的精锐兵卒组成的军队。   神机营,则是装备火铳和火炮的部队。   具体当时用的是什么火铳,各类史书各有说辞,但大致上,是可以手持发射的武器。只不过绝对不如现在这样方便。而且不是每人一把火铳,因为装填不方便,所以神机营其实是五十七人一队,其中三十三人分成三队,十一人装填、十一人传递火铳、十一人瞄准射击。剩余人员则持盾防守。   麻烦是麻烦了些,但这样的设置做到了“枪不绝声,对无坚阵”。在冷兵器时代,神机营当然大显神威。   再加上三千营和五军营。   朱棣就是靠着这些武装力量横扫大漠,大明也是四夷宾服。在那个时候不要说像今天这样寇边劫掠了,边疆的大臣报告一声说蒙古人可能会进犯中原。是可能。朱棣就会令明军去扫荡一圈。   当然也确实花了不少钱就是了。   然而尽管百余年来差距显著,但军备的议题在今天提出来,仍然会引起巨大的争议。   因为这些钱花了,老百姓落不着好,官员也落不着好,然后他们就将这个行为定性为皇帝的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一旦真的要发动战争,就要征调天下几十万民夫,劳民伤财,确实也是事实。   “陛下,复套已为国策,且耗银百万,国家之财一小半用于其上,且为了对抗鞑靼,朝廷不遗余力整顿马政、编练骑兵,这些也都还有理由。而听陛下之意,似欲重建神机营,却不知又要对付哪里的敌人?”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乃是左副都御史章懋。   随后礼部尚书林瀚也附言,“启奏陛下。当初神机枪所用之木名为铁梨木,其木质坚密沉重,色赤而重,一发可三百步。原先为交趾岁贡于京,为神枪中用。宣德后,大明退出交趾,朝廷便无法再获得大量铁梨木,除非高价购买,可大明国库空虚,大量购入铁梨木也只能陈而不用,因而也无法恢复当年神机营之勇。”   朱厚照说道:“听你们的意思,朝廷应当放弃火器,不去管他。既然如此,当年太宗皇帝为何要组建神机营?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古来罕见,不正是朕要效仿的明君吗?若说耗费了银子,朕这座紫禁城也耗费了不少银子,你们不如将其拆卸卖了!”   “陛下息怒。”章懋上奏说:“臣等只是担忧朝廷开支太甚,陛下并非昏庸之主,所说的增强官军之力原也是题中之意。只是大朝会第二日,河南、山东、浙江为了四十万修河银两争上了整整一天,所求者皆为百姓之望。朝廷武备已然大有改观,何必再多花银两?”   左都御史张敷华也劝诫,“臣听闻陛下于北境拨银百万以挡鞑靼,又拨银三十五万靖平海疆,如今再提火器,实为不该!陛下初登大宝,理应与民休息,断不可起好战之心,耗竭天下民力!”   朱厚照有些皱眉头,“西北拨银百万,朕用的是开海的银子,东南靖平海疆,朕用的是海贸的银子!你说朕不与民休息,这些银子哪一笔是来自于加派赋税?!朕每日不辞辛劳,欲重振大明国威,怎么尔等心中竟觉得朕这是徒耗民力?!”   “自秦汉而至隋唐宋元,个个都是开国建元的初年武力强盛,而至中后期则吏治腐败、军队废弛,你们睁开眼睛瞧瞧,大明是不是也一样?若是再这样昏昏沉沉下去,大明是不是亡国有日!还有你林尚书,没有了铁梨木,就跑来跟朕说朝廷干脆放弃算了。你这个尚书当得未免太轻松了,两手一摊说做不到,没有一句是说怎么做,是不是要朕去给你砍木头来,那朕要你何用?!”   皇帝原先是会发些脾气。   不过过了这么些年,其实也是越来越少了。   但今天这脾气没忍住。   主要是朱厚照忽然觉得做一件事好难,他都没有折腾国库,结果还是要面对重重阻力,仿佛就是皇帝搞来一些钱,也应该交给他们决定要怎么花。   臣子们见皇帝发怒,也大多不敢多言,默默跪了下来,全都低着头。   朱厚照一甩衣袖,“大学士李东阳、谢迁,兵部尚书王炳,工部尚书曾鉴听旨。”   四名老人家往前一些,跪得一齐,“臣在。”   “朕欲在上直亲卫之中抽调一卫组为神机营,拨银三十万两用于火器采购!”   采购?   众人一听这个词,就有些意外。   “朝廷向天下求购火铳,所有能人巧匠,凡能造火铳、火炮者,皆可向朝廷自荐。内阁、兵部、工部合力筹备试射仪式,以其质高而价低者得中,得中以后,朝廷加价采购装备一卫!是为新神机营!!”   宣布完毕以后,朱厚照什么话也不想说了,“退朝!”   以往他还不可以这么做。   但是现在朝堂已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什么这个那个的,当个议题拿来商量是演个戏,早说了议题上的事不是该不该做,而是怎么做。   既然要这么搞,那就都不要演这个戏了,直接一道圣旨,说做就做。还有人敢抗旨不成?   其实当初将其放在最后一天,也隐约想到会有这个可能性。   这样也好,反正明天也就结束了。   大朝会之后,皇帝进一步免朝三日,但是免朝不免事,侍从室反正会去盯,到底这道圣旨拟了没有。   其实采购的办法,朱厚照也酝酿了一阵了。   像是武器这种东西,的确可以不必朝廷自己成立个研究院,自己去投资。本来也可以向民间购买,一旦定了一种武器,很快就可以扶持起一家比较大的厂子。   在后世被采用的办法,还是具有一定科学性的。   这样一来,朝廷花出去的银子也不都是换成了几栋房屋,至少能有什么东西造出来。   同理,战马在这个年代也是一种‘武器’。   所以朝廷是拨银让官军去向太仆寺购买,购买所得银两再用于维护、扩大官牧马场。现在是战马数量不足,所以只供军队,将来也可以卖到民间,用于运输。   只有卖出去的马都有得赚,这样才是健康的模式。   当然即便有得赚,估计也不够用来不断扩大马场,所以朝廷也要给太仆寺拨银,这是另外一回事。   而朱厚照在做的事,就是慢慢理顺这些关系和逻辑。这些群体姑且可以称为准国有企业,他们需要一步步壮大,成为新的利益既得群体,才能够对抗旧的、保守的利益既得群体。   改革最为重要的就是培育新得利益群体,否则肯定就是人亡政息。   简单的说……当有好几个大的造武器的厂子,每年总是需要朝廷的‘订单’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有冲动要在政治上获得分量,来维持甚至扩大朱厚照目前提出的装备火器这种思路。   如果有人说,没有战争,用不着这些玩意儿。简单,制造战争就可以了。   到那个时候,农耕文化也会喜欢发动战争的。因为爱好和平的其中有一个理由,就是打仗它不赚钱。   如果马政也有一批人,人家靠着这个获得利益,那朝廷要荒废马政,自然就有人反对。   现在朝堂上就一帮地主,当然是啥也不干,天天以农为本,让老百姓去当佃户、老老实实种地了。   说来也是凑巧,   大朝会这一结束,天上就下起了小雨。   春雨啊,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各地要回去的车马被雨水所阻,但是不妨碍人们在京师之中取景作乐,听雨品茗。几名太监撑着纸伞,折过弄堂敲响梅府的大门。   宫里有恩旨,梅府古氏获准进宫探望永寿宫的两位贵人。 第三百二十五章 地方官的春天   大朝会虽然浪费了很多的时间,而且把许多地方官员薅到京城,实际上也是舟车劳顿,耗费财力。不过朱厚照还是要这样做。   因为他要尽一切努力让国家的主要官员明白每一年朝廷要做的事情,且以一种正大光明的方式公布于众。似开海那样布局、意会、让下面人揣摩只适用于特殊事项。   或者说,他不赞同嘉靖皇帝那种‘猜谜语’式的治国,虽然那方便于掌控朝堂,但对国家来说却不好,朱厚照选择的是正道。   为期七天的大会结束以后,各路官员该‘跑部’的‘跑部’,该离京的离京。   而宫里也不断传出旨意——都是调任官员的。   大朝会之前,山东布政使刘健升巡抚,除他之外,其余人皆未调整。现在结束了,吏部就要开始按照皇帝的授意有所动作了。   皇帝连续召见了几十名官员,对于官员来说其实也是一种考校,这种考校有的人表现好,有的人表现差,反应在仕途上当然就有不同。   也只有通过人事上的直接变化,才能让正德元年的各项工作有所推进、正德二年的大朝会更加顺利。   什么意思?   ——干得好的,升官。   如果所有的官员只是来京中走一个过场,完事之后各回各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办个几年,大朝会就会成为一种公费旅游,皇帝和内阁商议的每年下达的任务也会成为空话。   所以大朝会一结束的三月八日,就有圣旨传出,由司礼监、内阁和吏部一同宣旨。   四川布政使费宏升任四川巡抚,授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四川。消息一出满朝震惊。   因费子充今年不过三十九岁,以这样的年龄充任巡抚一省的高官,实在罕见。   就是当年的杨廷和也没有这样的速度。   之后,旨意越出越快,甚至达到一道圣旨决定几人命运的程度。   浙江按察使彭泽转任河南巡抚、湖广布政使黄长印转任湖广巡抚。翰林院侍讲学士毛纪代浙江布政使、王琼不再兼任。   广东布政使吉应和颟顸迟钝,贬黜为江西饶州知府。   此外,江西巡抚、三司使由吏部统一派驻,这个巡抚的名额落在了工部侍郎焦芳的头上。   焦芳历来想当幸臣,拍皇上马屁他最为积极,江西去年官场地震空出多个名额,这次机会来了,却不知能干得如何。   皇帝连续大面积调整各地官员,果然引发诸多议论。   而首先一条就是,不管是在名单上的官员、还是不在名单上的,他们全都明白了何为‘成功路径’,就是要干出可以说得出来的成绩。   新官上任的费宏,趁着各地官员还在京师之际,三月八日就去找了陕西巡抚齐承隧和太仆寺卿王禀。   所为者,马也。   “……那日陛下在议马政的时候,在下就一直酝酿这一些想法。”   三人就桌而坐,清新的热茶升着腾腾雾气。   费宏是他们当中最为年轻的,齐承隧和王禀都是四十出头的人,齐承隧还好,王禀是苑马场的场长干上来的,那地方条件更加艰苦,所以脸上皱纹横生,人也因常年劳累而精瘦精瘦的。   三位官员亭中闲坐,外穿红罗上衣、下裳和蔽膝,内穿白纱单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革带和佩绶,头戴有梁冠。这要是普通人看到,那也是不得了的三位老爷。   “陛下拨银到三边总督府,三边总督府再付银购马,但陕西官牧马场的战马应不足数,战马的数量颇为紧张是不是?”   王禀是‘马’上面的专家,他马上就明白眼前这位四川巡抚的意思,“藏马矮小,下官要是将这些马卖给杨阁老,杨阁老估计会砍了下官的脑袋,就是陛下也不会饶了下官。”   费宏摆摆手,“我怎么会让王太仆做这类事,北方马场上养出来的战马自然是与西南不同,但藏马虽然不能够成为战马,但可以驮货物,这样可以替换一些高大的战马。另外,为了尽量多养战马,陛下的用意是慢慢让太仆寺成了‘马商’……”   齐承隧也闻弦歌而知雅意,“成化六年,宪庙下旨,乌思藏、朵甘思各部朝贡必须从四川来京,四川也就成了茶马互市的集中地。不过想来与陕西一样,私茶泛滥,禁止不绝。”   茶马贸易是中原王朝和少数民族以物易物的方式,以茶换马本来也属各取所需。   但是茶与盐一样,都是国家控制起来的商品。   其一、获利巨大,其二,茶是少数民族的生活必需品,所以控制茶叶,其实也就可以控制他们的命脉,这是一种国家安全战略考虑。   而且国家控制起来以后,可以获得议价优势,即外族人只能和我按某个价格买,而这个价格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比较昂贵。   这样私茶就一定会产生,   因为如雅安、昌都等地方适合种茶叶,如果通过茶马贸易,可以用几十斤的茶叶就换到一匹马——马的价格无论怎样也可以卖到二十几两一匹。   普通老百姓一户的生活费,一年大约也就十来两。所以这种交易,老百姓冒着犯法的风险也会去做。   回过头来一看,通过控制茶叶来掌控少数民族部落的想法其实也落空了——百姓在大量贩私茶。   费宏在四川已经几年,对于私茶泛滥这事,他清楚无比。   当初杨一清在陕西也是,杨阁老采取的办法是严厉打击,所以陕西的私茶势头得到了遏制。   不过费宏在考虑另外一种方式。   “私茶的确难禁,所以在下就在想,可不可以由朝廷成为茶商。以茶换马以后,再统一售与太仆寺。”   费宏想得倒是好。   但齐承隧不明白,“原先茶马互市就是由朝廷主导,与成为茶商有何不同?其关键还是要重惩走私。”   “不一样。以往朝廷主导茶马贸易,以茶换马之后就截止了,但马最终还是要成为银子,这样朝廷才好向百姓交代。不知二位如何理解陛下思路,其实有许多事,陛下是要‘以利驱人’。茶叶换藏马、藏马换银子,银子再去购茶叶,关键是要将这个链条理顺。”   王禀疑惑,“若是要将马卖掉,何必需要太仆寺,子充先生自己就可以卖掉马。”   “朝廷西北用兵,马的数量不足,这个时候我作为四川巡抚如何能将马卖向民间?”   “可私茶还是会泛滥。百姓换了马,总可以自己于民间交易。”   费宏对答如流,应是提前思考过,“小商人走私,一来数量少,不足为虑,二来朝廷大规模交易,所能议得的价格必定比他更好。而若是大商人走私,朝廷可以惩治,与民无害,如此即可。”   这里面有个细微的差别,即费宏想要借鉴近来越来越多的‘皇商’来成立茶商,加入这个竞争。用生意而非政令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以往官府的行动都是行政思维,费宏看了这么久皇帝的思路,隐约也能摸到点什么。就像梅记在杭州,朝廷在行海贸,与此同时也允许民间这样来做。   为什么?   既然海贸赚钱,为什么不全部由朝廷控制?   其中重要一条,就是官府要给百姓活路。   四川的百姓也要有活路。   这个活路,要从茶上面来,茶能换得马,马能换得银,如果官府成立茶商,再与太仆寺建立以马换银的渠道。   茶,不就是变成银子了?   不过这种从行政到市场的转变非常细微,而且与先前朝廷主导茶马互市的模式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   要说有,就是以往朝廷的茶马互市,以换得马为最终目标,说穿了,就是因为缺马所以才允许这样互市。但这次费宏的想法,是以换得银子为最终目标。   马,在冷兵器是一种武器,所以以前是投入、为了战争的胜利。但银子,其背后是一种生意。   在做生意的过程中,同时也弥补马匹数量不足的问题。   这要理解确实不容易,   太仆寺卿王禀对此就有些疑虑,他今天是被找过来出钱的,万一花了十万两银子,来了五千匹马,结果质量不过关,他如何交代?   朝廷现在对这些拨下来的银子追查的紧,他本来可以是明君手中的干臣,干得好就是一代名臣,何苦为了一个费子充的面子而冒险?   所以略微沉吟之后,他说:“子充兄,茶马互市牵连甚广,不知此事上奏了皇上没有?”   “还没来得及。”费宏也实话实说。   他其实是想做出点成绩,与相关方协调好了,有了结果再奏报皇帝,这样才容易得到皇帝的支持。   西北杨一清在这三五年内窜得极快,隐隐有正德第一臣的气势,东南有帝师王鏊,以天官之尊主导开海事宜。   一南一北,两样大事。   可西南却毫无动静。   今年大朝会之前,皇上在召见他的时候,对于四川这个天府之国每年只有80~100万石的税粮有些疑虑,就是他自己也觉得四川这块宝地应该有更好的表现。   此外,现在从上到下都想革除弊政,所以他也想有所作为。   “若是没有上奏皇上……恕下官很难简单答应。朝廷拨下的银两是要太仆寺蓄养更多的战马,下官却买了一些藏马回来,怕是不妥。”   费宏还想争取,“用于运输的马,本就可以是藏马。”   “但朝廷的银子就会这样流失掉。”   “朝廷的银子从何处来?”费宏自己问,自己肯定的答,“海上。且以后会源源不断的来,也会源源不断进入马征。除非大明不缺马了。”   齐承遂蹙眉,“若朕不缺马,子充兄今日所言,岂不是如黄粱一梦?”   费宏心想,看来这帮人的心思也不在皇上身上,“不缺马,咱们的茶叶就不换他们的马!”   他们要茶叶,但咱们当然是缺什么要什么,实在觉得对方没什么可以提供的,派五万军队来替我打仗!怎么脑子这么死! 第三百二十六章 出宫   费宏最终还是说服不了那两人,他不是齐承遂和王禀的上司,太仆寺、陕西的马场该如何,他插不进去话。   这其实就让他茶商的计划无法执行。   因为换取银两不仅是新增出来的环节,而且是最为核心、重要的环节。只有卖得到银子,老百姓才会自愿自觉地加入到这个循环中来。   对于他来说,太仆寺是最好的马匹去处。   太仆寺现在就是最大的马商,西北杨阁老是他最大的买主。   但是圣旨也说了,军队具有优先购买权。   什么叫优先购买?   即其他人也可以购买。而且军队购马是国家行为,所以限定二十两一匹,真的卖到民间……马是珍贵之物,三十两也是可以的。   说明皇帝是想让这些人自给自足,即便做不到也可以减轻对国库的压力。   按照他的设想,既然可以有马商,就可以有茶商,茶商当然可以卖茶叶,在中原百姓见茶叶是寻常,卖不出高价,且处处是茶叶,福建、江西都有种茶的地方,再有四川是茶马互市的集中地所以他最先想到茶马互市。   实际上,如果茶叶可以通过市舶司卖到海外也不是不可以。   就是运费会很吓人。不过现在人人知道,海贸有十倍之利。   或许也可以试试。   于是一边不成,他就去找了另一边。   浙闽总督府参政,王守仁。   王守仁颇受陛下信任,又是他的熟人,应该会好些。   这次很顺利。   出海贸易,现在朝廷完全允许,茶叶也是紧俏物,所以对王守仁来说自无不可。   问题就在于成本。   “四川距沿海有数千里,好在有长江水运,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卖不出高价,无论怎样,都会比福建的茶商少赚许多利。”   费宏表情平静,“只要能获利,四川的百姓就是会满意的。伯安也知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现在川藏茶道分南路和西路,这路上要过金沙江、大渡河、岷江等大河,还要翻越二郎山这样的高山,所以,反倒是长江水运更轻省些,只是距离实在太长。”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王守仁摇了摇头,“子充公,晚辈的意思是,赚得少,商人就会转到沿海来的。”   费宏一怔,“四川的巡抚衙门搬不走的,只能在四川。”   “那……如果川茶出海,川藏之间茶马贸易的茶叶不足,雪区部落会否不稳?不论如何,是不是还是要上奏皇上才好。”   这倒是。   “……至于搭船出海,自然子充公开口,为得又是四川的百姓,晚辈岂有不应之理?哪怕现在船只缺乏,但一些茶叶还是能装得下的。对了,现在大明船只最缺,能行使于长江上的货船,子充公也要早做准备才是。”   费宏一听眉头更皱。   “多谢。唉,现在想到陛下那句话说的对,事情不做不知难。千头万绪的,着实愁人。还有,这几日我便要回川,大朝会之后,陛下要下旨免朝,现如今就是想奏报陛下也不是容易事。”   王守仁想到费子充毕竟是他老爹的旧识,所以考虑了一下,“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办法。”   ……   于是后来就有三月八日,朱厚照在后花园召见费宏的一幕。   他下旨免朝三日,所以不愿再去乾清宫了,说实话就是宫殿,天天住里面也会腻。   “王伯安说,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在离京之前见朕。今日本来是下旨免朝的,但朕是一国之君,统管天下万兆百姓……罢了,你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吧。”   费宏心中对皇帝深感敬佩,   接着就将这一日跑下来的结果仔仔细细的说了。   朱厚照一开始听着不在意,但越听越觉得有味道。   旁得不提,费宏这个人在努力的跟他的思路。   年轻人还是不一样,要是指望刘健能研究这些,还不如指望明天太阳从西边出来。   “……出海,有得赚吗?”   这个问题费宏真答不上。   “回陛下,海贸微臣实在不了解,只是听说出海获利十倍之,臣觉得抛去路途耗费,应当也是有得赚的。”   因为免朝,朱厚照穿得就是宽松的蓝色袍子,头发束起来在根部扎住,随后自然垂于后背。整个人倒有点像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在费宏的眼前晃来晃去。   “听说是这样,实际也不一定,否则百万两银子的货物出去,朕岂不是转眼就赚到一千万两?”皇帝摸了摸鼻子,“你的这个思路,朕很赞赏。所谓因地制宜,雅安那些地方,百姓种不出粮食只能种出茶叶,你作为父母官就要替他们想办法,不管将来做不做得成,仅是这份心,便值得嘉奖。”   “但话说回来,你收了百姓的茶叶出海,肯定不是一斤两斤,必然是几万斤甚至十几万斤,如此规模一旦亏了,这银两从何处出?所以朕以为,虽一招不成,但调头不能太急。太仆寺不要你的马,你就卖到民间去,又有何不可呢?大明到处缺马,民牧在退出、官牧又得供军,民间都得用骡子了,你还怕马卖不出去?”   “至于茶叶出海,则可以先行尝试,有得搞,下次加大,没有得搞,损失也少些。”   费宏点了点头,皇帝还是比他更能拿得定主意。   “……陛下,王伯安倒是也提过,若真的茶叶出海导致与雪区贸易的茶叶两减少,或许会引发边疆矛盾。”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他都不知道大明朝的这些文官到底怎么想的,“费子充,大明卖不卖他茶叶,还要看他的脸色?他们要是有那个实力,早就占了四川自己采茶了!有茶就卖给他,没茶就让他们出高价!咱们缺马的时候,他们难道不是提高马价?”   一帮软骨病!   “陛下息怒,是微臣思虑不当。”   “算了,原本也没什么大事。你起来吧。”朱厚照本来就是免朝休息,不想为这些烦心,“总归你为百姓解忧的心是难得的。另外,回到四川以后,还是要重视农桑,四川可耕地应当不少。如果是因为缺人,朕可以下旨移民实川!”   皇帝又这样提,费宏感觉心中压力增大,看来天府之国不出产大量粮食,确实是陛下的一块心结。   “是,微臣回去以后一定全心经营四川,将其建设成一个大大的粮仓!”   “也不要为了税粮,压榨百姓,费爱卿,你要记得,你可是大明状元、圣人门徒。”   “微臣谨记陛下教诲。”   “恩,那退下吧。”   “是。”   看着费宏,朱厚照生出一些欢喜。   这个人年轻,将来还可以进一步用。   出身硬、干活也还可以。   最让他开心的是,费宏的身上展现出了他最想看到的地方官的影子,即想方设法给百姓创造实惠。   而且在尝试领悟他的思路。   如果说他渐渐搞出的是国企,那费宏慢慢弄出来的就是省属国企。   对于这件事,他是不支持、不反对、不声张。   毕竟太支持文人行商,这件事还是容易出乱子的。   但费宏进了一趟皇宫,齐承遂和王禀很是担心。   费子充是三十九岁便巡抚一省的高官,说明皇帝对他还是万分信任,而且从过去的履历看,此人先是在詹事府,随后就赶上太子心腹出京历练的大势,这些年长期在湖广、四川等地方任职。   所以他说什么话,皇帝基本就信了大半。   也不知费子充有没有告他们御状,反正不管是什么,先写个奏疏送到宫里请罪。   其实朱厚照忙着开心,压根没去想他们。官员之间相互协调不成,这是正常的,各人又各人的顾虑。   ……   “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回梅贵人。今日应是有喜事,现在心情好着呢。”   “那是极好。”梅怀笑听后露出喜意。   皇帝给了恩旨,允许她们的母亲入宫探望,她与妹妹其实也是过来谢恩。   在太监的带领下,她们穿过假山竹林,很快就在一处亭子前,见到了皇帝。   皇帝躺在竹制摇椅之上,神情怡然自得。   之后,她们便过去磕头谢恩。   朱厚照问道:“这才半日,就把人送走了?”   “娘亲说,陛下恩赐,我们做臣妾的却不能恃宠而骄,并且臣妾和妹妹已经是陛下的人了,以后陛下才是我们的天。民间有句话叫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朕知道。”朱厚照已经习惯了身边人对他这个皇帝做出这种姿态,所以也没多说什么,“起来吧。”   “臣妾给陛下揉揉腿吧?”   “不用,朕年轻着呢,等迈不动步子的时候,再捶不迟。你们都先回去吧,朕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下次不必这样谢恩,你们若是想见母亲了就来请旨,没有特殊情况朕都会应允。”   “多谢陛下恩典,那臣妾告退。”   朱厚照点点头。   等到人都走了之后,皇帝因为无聊来回晃动。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刘瑾,刘瑾给他看的嘴角抽搐般苦笑,仿佛在说,不要吧……   “陛下……”   朱厚照根本不管他怎样的表情,“快去安排!”   “是!”   紫禁城再繁华,待多了还是腻烦。再说,他都多久没出宫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你摆不平这件事!   费宏的事情给了朱厚照一个积极的信号,即他推动的某种政绩观的观念在地方官的脑海里逐渐成型。   对于他来说,接下来的难点就是辨别施政官员成绩的真实性,接着就简单了,让做得好的人升官,让做的差的人丢官。如此,形成一个积极的正反馈,他便不必像前段时间那样劳心劳力了。   这其实才是他有心情出宫的缘由,而不是真的也臣子们闹什么脾气。   因为正阳门外热闹,是市井小民的聚集之处,所以朱厚照就挑了这处地方。   如今的格局,承天门左边是书院、女子医馆这样的地方,右侧是正在建设中的不夜城,而过了正阳门则是百姓居所。   正阳门外还没有城墙,朱厚照行走在街上就有这样一个隐忧,虽说在他还当皇帝时,鞑靼应该还是打不进京畿地带,但后面则不好说。   在没有城墙的情况下,这里聚集这么多百姓,一旦遇到兵祸,就是灭顶之灾,好在还有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   实际历史中,外面的城墙于嘉靖年间耗费十年之功慢慢修成。   朱厚照负着手,身后跟个刘瑾,和两个侍卫装扮的家丁,一共四人就这样在大街上晃悠。   街上两边自然是各种小贩、铺子,卖包子、糖果儿、豆腐脑儿的都有,这其中大多数的建筑远不如正阳门内的恢弘大气,当然,多了烟火气,也比朱厚照上次出来的时候要热闹不少。   人声鼎沸,生活气重,他也有了满意的神色,甚至还看到一群人围了一圈再看人表演杂技,就是从嘴巴里喷出火来。   刘瑾瞧了害怕,苦着脸说:“公子金贵之体,要是有些闪失……”   “说了不要乱讲话。”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背,“还有这里挺直些,就是走走看看,能出什么事情?”   “哇!好!”   人群忽然发出欢呼,盖过了他们主仆两人的声音。   朱厚照也换上笑脸,站到两名侍卫挤出来的空间里。   只见一个包着头发的汉子,带着个小姑娘在做表演,小姑娘大约是他的女儿,只负责拿个破碗收铜钱,这汉子则摆起架势,聚精会神。   从其本质来说,朱厚照并不觉得花哨,只不过这么多年亲自见过倒也没有,所以便驻足在此瞧了瞧。   火焰‘哗’、‘哗’的喷出来两下,跟着人群一起鼓个掌,他也就离开了此处,走之前当然留下了碎银。   之后又去品尝了一口豆腐脑,而心里也渐渐有了逛街的感觉。   刘瑾说:“公子,南城稍显得破了些,奴婢听人说过,西城很好,要不要去那边再瞧瞧?”   朱厚照摇头,“那边官宦子弟多,万一叫我碰上了什么做派不好的,说不得要破坏我的心情,我不愿意去。就这里蛮好,更贴近百姓。”   “那要不去水云间?说是那里有一种鲈鱼,鲜香味美,京师一绝。”   水云间离此处也不远,伸手一指就可以看到。这是新起的酒楼,上下两层,不高,但是极为开阔,光是写着水云间的这个牌子就挂了四个,一个大门挂一个,站在下面就可以看到二楼护栏边的客人在开怀畅饮。   不过这种很‘体面’的建筑在正阳门外见得不多,大多数还是古色古香的小店。   “我便在此处吧。要是你实在推荐,那就去水云间把那鲈鱼买来,我尝尝。”   “这……”刘瑾略有犹豫,随后盯了眼两个侍卫,“那你们两个在此处寸步不离,我去去就来。”   朱厚照挥了挥手撵他离开。   这家小店在水云间的斜对面儿,起名小竹楼,倒是挺幽静,所卖得就不是什么大鱼大肉之类的好物,而是能尽量填饱肚子的面食。   面饼、面条儿都有。   其余桌的客人也不拘小节,要么卷着袖口,要么穿着补丁的衣衫,倒是朱厚照一身绸缎,一进去就显得格格不入。   没办法,他便找了最角落的一桌坐下,接着说了两次,才让胆小的侍卫不再站着。   “客官要点什么?”   问话的是个中年男人,而在那边收钱的则是个姑娘。   朱厚照打量着应该像是父女。   不过他这一眼,确实瞅得中年男人心中发慌,那姑娘倒是也有几分姿色,不过朱厚照若真想要好看的女子,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他也没必要跑出来还自己动手抢。   “卖得最好的面,端上一碗来就好。”   中年男人陪着笑掉头哈腰,转过身去的时候给自己的闺女使眼色,小姑娘倒也熟练,竟放下手里的活儿就这么进到里屋去了。   朱厚照躲在角落里观察着吃饭的人。   一张桌子,有的坐三人,有的坐四人,听他们聊天,   有个人说:“听闻宫里有了旨意,不夜城要在六、七月时落成,差了工期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六月?”   “原先还说八月。”   “日子还不是看上面的心情?”   “老刘,你怎么不说话?听说你婆娘又怀上了,咋还不高兴。”   黝黑的汉子揪着面饼往嘴巴里扔,“俺和你们不一样,俺有三个娃要养,工头拖了工钱你们都吃得消,俺可吃不消。”   邻桌的朱厚照眉头忍不住一拧,但很快恢复原状,他尽量的还是想放松心情,在民间听听看看。   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官府定的规矩,他记得是日结。   同桌的其他人道:“当初说这样好的嘛。反正到完工的那天总会算工钱的,实在急了,也是可以找他去要的。”   “关键还是完工之后。”有个粗犷的声音提醒,“虽说现在除了官府也有各种各样的营造,但也就官府待我们还算好,其他的更不靠谱。”   大约是在这个时候,又有四五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人个头不高,但是比较胖,小小的眼睛像是嵌在一堆肉里似的,往前一走脸颊上的肉都晃,但他穿得却是读书人的长衫模样,有一种在读书人和街头混混之间反复切换的感觉。   最主要,他一来边上那桌本来还说话的人便不讲话了。   他所带的四个人给他擦桌子、倒茶,所有的动作行云流水。   朱厚照是觉得突然安静了下来,所以在角落里好奇的抬起头,往左边一瞧。   “掌柜的呢!”   “哎,来了来了。黄老爷,还是老三样?”   “废话,快上。”   “是是是。”   说话间,先前讲话的人全都狼吞虎咽,准备吃完走人,一个个腮帮子都鼓得满满的。   不等他们离开,黄老爷便说:“你们几个,最近怎么不见孝敬本老爷?”   一众人似乎不知道怎么回话,直到有个人陪着笑说:“黄老爷,我们这几个,都是穷酸的苦命人。而且也不知黄老爷喜欢什么。”   “不要讲那些没用的。”矮胖男子眯着眼睛,“在皇城脚下混饭吃,是该知道我黄本善的大名的,否则,这碗饭你们还想端?”   “……黄老爷,主要俺们也没钱。”   “是啊,黄老爷,工头他不发钱。”   黄本善老神在在,“那什么时候发钱?”   “这得问工头。”   “尤九山那个小子,历来和我作对。”叫黄本善的脸上闪过明显的不快,见要钱要不到,就说:“你们一人给本老爷磕个头,再骂上一句尤九山祖宗的话,今儿这事咱们就算了。”   这个时候刘瑾也回来了,他拎着鲈鱼,有些惊惶失色的跑到皇帝身边。   反正两方相斗似乎也没注意到他。   刘瑾在外面已经听到了这些对话,他心都发颤,但见到皇帝稳坐钓鱼台这才好些。   即便如此,他还是低声说:“公子,市井之处三教九流太多,咱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朱厚照挑了块最嫩的鱼肉,沾上冒着香气的酱汁,放到嘴巴里的时候确实被这鱼肉的嫩给惊艳了一番,道:“好手艺!”   “公子!”   朱厚照瞥了他一眼,带些冰冷,“你今天的话尤其多。我怎么做,听你的?”   刘瑾大骇,皇帝对他生出了不快!   之后便不敢再多嘴一句。   好在皇帝又很快换了脸,生出笑容,一副享受美食的样子。   而就在边上,   有个汉子忍不了黄本善,忽然爆发,“欺负人到这个地步,老子今天就当一回戴屠夫,屠了你这家伙!”   黄本善身后的四个人刷得一下往前站,   “瞎了你的狗眼!京师这地方,你敢得罪我黄本善,我保管你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见不着就见不着,反正拉着你一起见不着!”   说时迟那时快,他抄起筷子竟然就要去扎人。   眼看有人动武,皇帝身边的两个侍卫如临大敌,这种时候谁也说不好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乱,然后浑水摸鱼,于是他们两人像一堵墙一样挡在朱厚照前头。   “好呀,反了天了!”黄本善‘啪’的一下怒拍桌子,“今儿谁都不准走!关上门,老爷我让你们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边宫里的两个侍卫相互对视了眼,又点点头。   关门,他们是不答应的,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状况,就要这样把门关起来,到时候走都不方便。   朱厚照则有些烦躁,怒摔筷子,“吃个饭都不安生!”   刘瑾头也不敢抬,生怕皇帝这个时候迁怒于他,因为他说了不要到南城来,非来……这里鱼目混杂,私下里各种争斗,很容易就遇上这种事。   与此同时已经有一名侍卫站在了门口,另外一边就随在朱厚照左右,紧贴不离。   “哟,这儿还藏了条大鱼。”黄本善推开身边的下人,挑着眉毛向角落里看,“南城混乱,不知是什么风吹来了贵人,真是,我们这些粗人就是吵闹,比不得西城安静,要不您去西城?”   刘瑾听了这话,魂都吓飞到了天外。怎……怎么还有人敢这么讲话?!   朱厚照则多了一层思虑,这黄本善看到他衣着不凡,竟然还如此嚣张,想必是有官府的背景。   他出宫本不是为了这些事而来,但遇上了,绝不能当做看不见。   不夜城营造用工,是新生的业态,他当初如此力推,就是为了给百姓一条活路。但实际看下来,效果是打了折扣的。   这是根本性的东西,不能够容忍。   否则都不需要花那么多钱,造那么多房子。   这样想着,朱厚照问道:“是谁给了你依仗,让你在这儿耍这么大的威风?”   黄本善会错了意,他觉得这公子哥上来就打听他的来头,明显是底气不足,忌惮他背后的人,否则干什么第一句话就要问清楚,对吧。   自己要是本事大,你慌什么?   如此来想,他仅有的担心也少了许多,况且这里都是‘圈内人’,他也不想丢人。   “想知道本老爷的来头,也要看你够不够格!其实来头也不大,但是对付对付你们,那是绰绰有余。看你的模样,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子弟,这样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快些离去,不要多管闲事即可!”   朱厚照笑了笑,“你也不是完全的没脑子。不过我不能走,那边那个,”他指着黝黑的汉子,问道:“官府招工的时候,工钱我记得是一日一结,怎么,很久没拿到钱了?”   几名汉子相互看了眼,眼神中有些疑惑,主要朱厚照对他们来说是陌生人。   “工钱……俺们都是自愿的。”   “自愿的?”朱厚照不能够理解,他双手抱胸,“何意?”   “……反正,拿到了也会被抢。”   这个答案令朱厚照有些脑袋充血,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那如果不是每日拿,一段时间之后能确保拿到足额的工钱吗?”   黝黑汉子和身边几个人都不说话。   啪!   朱厚照想明白了,他有些忍不住的恼火,“无法无天!”   如果他想的不错,应该是有些人在收些所谓的保护费,所以普通的百姓没办法,有的工头呢有点实力就代为保管,可即便如此,真到了算钱的时候也会被克扣一点。要是遇到不好的工头,那应该会更苦。   反正最下层的人就是两头受剥削。   是会有这种情况的,官场就像个大漏斗,皇帝拨下来的钱,总要被这个漏斗兜住一点。   因为没有人保护这群百姓,也没有人为他们说话。   了解这些之后,他也没了吃东西的心思,起身就要离开,解决整个问题和这些地痞流氓争是没有意思的,所以他不想自降身价。   如果杀几个小流氓就解决这问题,那简直就是天大喜讯。   但他走的时候,那些汉子很聪明,想要‘搭便车’一起混出去。   那黄本善自然不愿意了,他马上指挥属下,“拦住那几人!”   这些汉子一听,立马加快脚步,三步并两步的出了门。   “快追!”黄本善急了。   朱厚照停下脚步,他身边的两个侍卫也停下来了。   “公子?”   看这样子,像是有指示。   朱厚照弯了弯嘴角。所有人都奇怪,因为他竟然转身又进了这小竹楼。   “关门。”   小竹楼里,因为刚才的混乱,客人全都走完了。   这么一关门,就是朱厚照他们四人,黄本善他们五人,再加掌柜的父女。   而黄本善也奇怪,怎么这家伙还要关门?   而且人家这命令比他管用多了,说了一句关门,两名侍卫咔一下就把大门关上。   随后朱厚照指着说:“打一顿!二打四,不要打输。”   “公子放心。”那两人平淡的拱手弯身。   黄本善惊了,有些狂妄的笑,“哎呀,竟然有人跟我黄老爷耍起了横!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我告诉你,就这个地方,出多大的事老子都能给他摆平!”   “那我就告诉你,今天这里的事,不管你叫了什么人过来,我都跟你保证他摆不平这件事。打!”   侍卫是练家子,   朱厚照这个后世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皇帝,怎么会不在自己身边放几个有身手的?虽然不是什么霍元甲、叶问,但一人面对几人那肯定还是不在话下。   而黄本善所谓的属下,无非就是比较会打架的混混,即便常年打架倒是不缺血性,但身上松松垮垮,出拳、抬腿之间都是弱点。   所以三下五除二就挨了拳头倒在地上。   转瞬之间,局势大变,黄本善傻了眼,但他还是在警告,“你可知道我是谁?!你要是敢打我,我向你保证这事儿小不了。”   “掌嘴!”   侍卫把他控制起来,上去就是一巴掌。   啪!   这一下可不轻,脸上的肉都被甩出去了、在晃荡。   “啊!”这家伙怒了,“老子告诉你,我上面可是有人的,此仇我黄本善非报不可!”   “放开他。”朱厚照抽了个板凳坐下,“给你时间,你去叫人。你也给我个时间,咱们都去搬救兵,看看谁找的官儿大。”   说着他像刘瑾使了个眼色,毕竟是伺候皇帝很多年的太监,还是明白的。其他的不怕,但是一会儿一旦人多,要能控制住局势。所以皇帝是叫他找些人手过来。   黄本善则一愣,随后哈哈笑起来,“你说我不笨,我看你倒像个完全的笨人!天子脚下你还以为我没有凭仗?好!今日老子就让你瞧瞧,我凭得是什么?”   说着他踢了踢地上的人,“都起来,挨两拳死不了,去,禀告八爷,就说有人踢咱们场子!”   “好,这事儿有趣了,我爱这么比。我的人也去了。反正今儿我是玩的,我就想瞅瞅你怎么摆平这件事!”   黄本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现在还是火辣辣的疼,他自己看不到,其实五个红手指印还是蛮清楚的。   越疼他心里就越火。   其实来人是皇上这种可能,他们打死也想不到,因为皇上在宫里呢,怎么会出来?   黄本善猜测,此人应当是某个宦官子弟,最多最多也就是侯府里的,那样他也不怕,因为他先挨了打,先动手的也是对方。   刘瑾一路狂奔,他五十多的年纪也是不容易。   而黄本善说的八爷应该在附近,不到半刻钟人便出现了。   朱厚照本以为是个威武霸气的汉子,没想到是个留着八字胡、有着细长眼睛,身材像竹竿一样的中年人。   黄本善见到了他像见到亲爹一样,“八爷,就是这个人!您看看我的脸,都肿了,这哪儿是打我的脸,这分明是打您的脸啊!”   八爷一看朱厚照穿着、再加上从容不迫的气质,心里头仔细了起来,看来是个硬茬。   “尊客看起来不凡,却不知我手下的人何处得罪了尊客,竟然要动手伤了他。”   “……他们叫你八爷,是因你排行老八,还是留个八字胡?”   朱厚照出言不逊,八爷听了眼神转而凌厉,“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看尊客还是客气一点为好!”   “我猜是排行老八。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排行老八,就说明你前面还有老七、老六,你们……不会是什么帮派吧?”朱厚照转过头,他为何这么问,因为在所有的可能性中这一种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黑社会,只有他能当。   如果是在家排行老八,那问题还不是太严重。   “聪明人。在下的确排行老八,乃是虎字堂的堂主!听你口音不像外地人士,还是说久居书斋,不闻窗外之事,竟然不知道我们许帮么?”   朱厚照挠了下鼻头,还好今天没走。   在社会治安不完善的时代,这么多年轻男丁相聚,的确是帮派产生最肥沃的土壤。就像漕运这一路上,各种水帮数不胜数。   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   “怎么不说话?”黄本善在叫嚣,“早就说过,你打了我,今天这事儿万难善了!”   这时候,刘瑾搬救兵也过来了,他跑到朱厚照边上,附耳禀报,“奴婢叫了二百东厂番子。”   “太多了。”朱厚照有些责怪,“这几个水货,哪里需要这么多人,先叫三十人过来,其余的。叫他们在边上候着,不要露面。”   “是。”   另外一边。   八爷也靠近走了两步,“还是莫要浪费时间了,今儿这事怎么解决?总得有个说法。我这属下虽然命贱了点,但侍奉我还算忠心,这顿打也不能白挨。”   “你们一般怎么解决?”   “我们的规矩,是公平。打了他一巴掌,自然要还一巴掌。否则这里的道,不就乱了吗?”   “乱不乱你们说了不算。”朱厚照抿了口茶,“连同这个家伙,一并收拾。”   “是!”   于是边上忽然有几十人冲进来,周遭的百姓也被隔绝,没有人愿意看这种热闹。   八爷大惊,“你到底是什么人?”   朱厚照站起身,“八爷是吧,你最好再去搬救兵。还有那个黄老爷,我说过,今天这事儿无论是谁,他都摆平不了!你不信,咱们就试试。”   今日之行有些意外,但他一直以来的执政都是从上至下,看来还是有些盲区,所以今天从下往上也不错,至少能解决个麻烦。   其实封建王朝,让这么多男子聚集是个忌讳的事,更忌讳的是让他们过得辛苦,这样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引起哗变。   所以这个什么帮派不帮派的,他是收拾定了,甚至心里也已做好了牵连过广的准备。   ——————   今日有些小发烧,浑身无力,要搁以前,真码不动,但是现在……顶着昏昏的脑袋干活。感觉睡一觉,明天会好些。 第三百二十八章 帮主是几品官?   朱厚照心里知道,政策从上到下的传达和执行多少是会变形的,但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仅仅一年的时间就有这样的变形实在让他不能够接受。   就在半年以前,他还因为为穷苦百姓找到一条谋生之路而生出一种满足感,结果呢,现在就是将这些老百姓从一个深渊推到另一个深渊。   而且就在皇城边上。   尤其在想到满朝文武大臣、地方大小官员的颂圣之语时,他的脸上就有一种火辣辣的疼。   老百姓是不管那么多的,好不好人家自己体会得到。   不过这件事真要说起来,他自己也有一点责任。因为通常来说,他不是特别深究于政策的细节,其实在整个‘用工’的政策之中,应当配套一些监督。   本来这个年头,剥削就是一种正常观念,大老爷高人一等,小老百姓低人一等,叫地位高的人欺负一下,实在是寻常之事。   在律法没有规定那么细致的情况下,野蛮状态下衍生出的秩序肯定就是弱肉强食。   就这么点时间,他想了很多。就这么点时间,小竹楼外也聚集了很多人,但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愤怒,也许是之前就会有这样的‘火拼’场景,所以除了老百姓离得远远的以外,官府的人也没怎么出现。   明代负责京师治安的机构为五城兵马司,隶属兵部。刚开始兵马司还能清廉行政,救火、巡夜,一呼即应。   但是到后来日久弊生,始而捕盗,继而讳盗,最终取资于盗、同盗合污。   这且先不去管他。   朱厚照今天在这里,就是要一层一层将这些要害全都抽出来。   其实黄本善已经是较为敬小慎微的人,他虽然话很硬,但实际上已经准备放朱厚照离开。   只可惜他碰上了一个和任何人心思都不同的人。   “……你们这个许帮,是个什么路数?”   朱厚照已经令人将所谓的八爷、黄爷以及他们所带来的人一股脑的全绑了,弄得小小的小竹楼都有些挤不下。   八爷被如此对待,也是头一回,人会谨慎、也会愤怒,他现在就是愤怒,“你是东厂的人吧?可即便是东厂的人,近些年也没有如此嚣张的,如此三两句话就将我们兄弟绑起来,是真不怕惹下祸事?”   东厂这几年的确没那么嚣张了,但也不想想为什么没那么嚣张。   刘瑾上前呵斥,“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儿问话了?!”   “躲开,挡着我了。”   刘瑾听到话,赶紧弯腰往一旁退。   八爷抬眼打量了一下刘瑾,他觉得刘瑾的姿态有些奇怪,以往他都没见过这样的人。与此同时,他一直也在想,这个脸皮细嫩的公子哥究竟是多大的来头。   其实再笨的人也能看出来,肯定是非一般的人。   这样考虑着,他还是选择了回答,“……许帮,是由我们帮主许辰建立的,我们都是替帮主干活。”   “干什么活?”   “团结帮众、一致对外。”   “你们的帮众都是近来在京师里做工的这些人?”   “不错。”   “既然是一致对外,应当也还有别的帮派吧?”   八爷听得奇怪,“今日之事和其他帮派也有关系?”   “回答就好。”   “……除我们许帮之外,还有铁锤帮和白帮。”   “你们为什么要成立这样的帮派?”   八爷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就有一道声音传进来,“这个问题还是由本帮主来答!便是因为来此求活路的百姓全都势单力薄,若是不能够拧成一股绳,便是落得个任人欺凌,毫无反抗的余地!”   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一进来,护卫朱厚照身边的人就要上前去拦住他,不叫他靠近。   “也许最初是这样的目的。但……”朱厚照把身旁的人拨开,“但要不了多久,你们也就成了欺凌别人的人。”   “世道如此,要么被人欺,要么欺凌人!”   “或许有道理,但我不喜欢。因为最终的结果就像现在一样。比如说你的人我欺凌了,然后呢?”   壮年汉子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   “从外面进来,我大约也猜测到一些。尊客,是东厂的人吧?”   “不错,我在东厂认识些人。”   “仅是认识些人,就敢如此嚣张?难道认识宫里的刘公公?”   刘瑾一听这话脸儿都白了,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朱厚照看了他一眼,盯得他憋在旁边。   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乱说话。   “刘公公是直达天听的人,在下还没那么福气去认识他老人家。”   刘瑾越听脸色越苦,恨不能当场跪下来求得一死算了。   这哪儿是审许帮,这根本就是在审他呀。   干嘛讲这种话,这话讲出来,回到宫里跪上几天才算事了啊?   “许帮主认识他?”   扑通!   刘瑾再也受不住,直接跪下了。   朱厚照真是来气,“干什么?膝盖不能用,明天就削了去!在外面给本公子丢人现眼!”   刘瑾这个反应略微奇怪,   但是许帮主倒也没想太多,“本帮主,与宫里的人相识不多。也难怪没见过尊客。”   他现在看到的就是那几个被绑起来的自己人。   与此同时,遇到需要帮主出马的大场面,外边儿也带了不少人过来。   “不提那些,还是先将我的人放了再说吧?”   “不放。不仅不放,我还要将你一并抓了。”   说话间,这家伙所带来的那些人中就有脾气冲的,   叫嚣道:“这么长时间还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帮主你一句话,先让我们收拾了他再说!”   “尊客真要如此?”   “不是我真要如此,而是因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客,就算是所谓的帮主,但这里是京师,实在是不够看。我这个人办事简单,官大过我,我听你的,官小过我,你听我的。”   “还有你们这些人嚣张倒是嚣张的,又是黄爷、又是八爷的,搞了一堆爷,其实都是小喽啰,就包括你身后这些叫嚣的人,说到底又能有几分能耐?”   “你说什么?!还敢瞧不起我们?!帮主!!!”   许帮主还是带了些谨慎,他伸手阻拦了一下后面的人,“却不知道,尊客是几品官?”   朱厚照笑了笑,“这个我不说。你们都可以说是亡命之徒,赌命的胆子应该还是有的。今天就赌一赌。”   “若我不愿意赌呢?”   “怕是不行。你不赌,我就把你们都绑起来。”   “京师里,还是有王法的吧?”   “所以……”朱厚照站了起来,“我先前才说你讲得不欺人就被人欺或许有道理,但我不喜欢。因为弱势的人,总是喜欢讲王法的,是不是?”   许帮主大约也是耐心耗尽了,“既然尊客执意如此,那也就只能恕我无礼了。”   一听这话,朱厚照身旁的侍卫和东厂番子全都上前将他护住。   刘瑾更是激动的不行,他现在是恨死这帮人了,所以尖叫呐喊:“全都出来!把这帮乱臣贼子拿下!”   “慢着,慢着!!”   朱厚照听到又有声音,想着又是什么人过来赶热闹。   结果是一个熟悉的,也让他有些厌恶的身影。   他慌不跌得冲进来,两腿发软,走路都走不稳的样子,冲到这里先是给许帮主两个大耳光,怒骂道:“许辰,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这里行凶!”   接着他又在许辰和八爷等人震惊的目光下屁滚尿流一般扑跪在朱厚照的面前。   “臣武定侯参见陛下,天子圣驾降临,臣不远迎,反叫陛下受惊,实在是罪该万死!!”   天子?!   许帮众人的心头犹如一记响鼓重锤!   先前有再多的愤怒,到此刻也都只剩下恐惧!   谜底揭开,反倒叫朱厚照觉得有些无聊,再加上他现在心情本就不好,所以也就没有好语气,“武定侯,听闻你上回病了。朕原还想着,什么时候去遣人去探望你一下,没想到你病了倒不要紧,这么家奴还是蛮替你卖命的嘛。”   啪!啪!   武定侯的脑袋磕得咔咔响,眼泪鼻涕也都下来了,大概是给吓完了,“臣驭下不严,致使陛下受惊,还望陛下恕罪。”   “恕什么罪?!”朱厚照厉声质问:“朕给百姓做工的机会,你连这里头的钱都来捞!还有脸面叫朕恕你的罪?!还有,朕来问你,在大明朝帮主是几品官,堂主又是几品官?!朕是从来没有任命过的,难道是你武定侯给他们封的嘛?!”   “是是是,臣失言,请陛下治臣之罪!”   “愚不可及!”朱厚照不想再搭理他,转而吩咐刘瑾,“将这些人全都抓起来!另外宣兵部、户部、刑部、少府、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入宫!朕在宫里等他们!” 第三百二十九章 是你们逼着朕扩充锦衣卫   好不容易出宫一次,碰上这样的事,实在让朱厚照觉得晦气。   以至于接到入宫旨意的大臣都觉得很意外,皇帝明明已经宣布免朝三日,为何头一天还没过就会有圣旨。   不过京师正阳门外的事动静不小,既然武定侯能够听到消息赶过来,说明也会有些大臣收到了消息,其余不提,应当是与皇帝微服出巡有关。   似毛语文这般掌握京城动态的特务头子,反应更加迅速。   朱厚照将小竹楼的门帘一掀就见到他率领人马沿街叩拜。   “微臣锦衣卫副使毛语文,前来护驾!”   朱厚照略微愣神,随后再看此时的街道已经空空如也,就是明亮的水云间客人也都不见了。   又是锦衣卫、又是东厂的,动静还是大了点。   “正巧你来得及时,你现在就带人,去将许帮、还有什么铁锤帮、白帮的所有可以叫做帮主、堂主抑或是什么主的,全部捉拿!漏了一个,朕唯你是问!”   “微臣领旨!”毛语文对这个事情是熟门熟路,而且他也不问为什么。   倒是刘瑾在边上提醒,“陛下,今日这事不消今晚,朝野便会人尽皆知,到了明日,百姓也会人人听闻,抓人,是不是最好要有个罪名?本来,也会有言官会聒噪,说陛下微服……”   刘瑾是担心,那帮言官不敢说这个手段坚决的皇帝,全都调转枪口往他这个太监的身上打。   朱厚照略微沉吟,他考虑的倒不是言官,而是日后。   “……有些道理。那这些人的罪名就定为聚众为帮、肆意乱政!”   这八个字说得刘瑾心头一颤,如果是‘欺压百姓’这类罪名,说实话只要没有恶劣情节,也就是坐上几年牢,最多不过流放,但怎样都不会要了性命的。   可‘聚众为帮、肆意乱政’这是个什么性质!   刘瑾不敢多话,作为一个太监他不会去心疼这些人命,他只是有些惊讶于皇帝竟然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大动肝火。   毛语文也不会多说,不要说杀几个百姓了,就是那么多官员的人头他也割过,又能怎么样?   但到乾清宫里讨论的时候,几个大臣都提出了不同意见,认为这样子实在杀伐太重,尤其正德这个年号刚刚第一年使用,而且眼下刚三月,   古人所讲究的那种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时候,搞这么多杀头……实在不好。   “……且,各帮众之中,不皆是坏人,欺压百姓者有,行侠仗义者也有,即便朝廷要杀人,也该分清黑白、明辨是非,如此方能服众、安众。”   闵尚书的个性,即便是皇帝背对着,不愿意听,他该说什么,也还是要说。   不过朱厚照也是很有个性的人,他不会听的话,该不听还是不会听,“皇城脚下都有帮众了,闵尚书,你可知道帮众意味着什么?”   闵珪不言。   这帮人如果成千上万,又坚决服从一个所谓的帮主,到时候皇帝的话在京师就不如一个帮主管用了,这叫什么?   再极端一点说,一旦这些人和敌人进行里应外合,那大明的京师做什么防守能有用?   朱厚照略严厉的眼神撇过去,“天下的事,其中猫腻朕有的都知道。但这里面有一些朕能忍,有一些朕不能忍,做这件事的人心中也要有数,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大明疆域万里,成帮成众中不下万千,朝廷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所以你们或许觉得朕是小题大做、甚至就是恼羞成怒,于是借题发挥。这,未免也太小瞧朕了。朕所指的要害,就是聚众为帮一事,这件事,朕不许,朝廷不许!如若照你所说,朝廷去仔细分辨,做善事的放了、做恶事的砍了,那么没了许帮,明日还会有李帮、王帮。到那个时候就没完没了了。”   “再有,肆意乱政这个罪名,他们也一点不冤。不夜城是朝廷的大政吧?其中用工的价格每日三十文也好、二十文也好,这都是官府明码标价打出来的,现在他们在这里随意的搅合,这是不是乱政?”   户部左侍郎、少府令顾佐一直还跪在边上一个字没讲,今天这个事情,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人担责,那他一定是最主要的那一个,跑都跑不掉。   “可是陛下……天子微服一回,便要了这么多人命,臣恐有伤圣德呀……”闵珪还是没放弃的说。   “就这帮人,老百姓不知道多恨他们。朕就不信了,杀了他们能伤朕什么圣德?”朱厚照一摆手,“好了闵尚书,这一节朕心意已决。你知道朕的脾气,能听你的,早就听你的了。”   这句话是来堵闵珪的嘴的。   再说下去你就是自找难看。   所以闵珪无奈,作为刑部尚书,接下来他也只能照旨审理了。   皇帝对此明显是要斩草除根的态度。   作为刑部,他和赵慎这一正、一副其实还好。   麻烦的是户部和兵部。   一个直接管着不夜城的营造、一个掌京师盗贼拘捕。   结果皇帝微服出了这档子事。   户部韩文、顾佐,兵部王炳,对他们而言才是考验。   当然了,还有那个一直跪着还双腿打颤的武定侯。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些应该来的人没来。   朱厚照视线一偏便落在了他的头上,“武定侯,你往前来。”   “是……是!”   他现在是只要皇帝喊到他的名字,他应该就会心提到嗓子眼,所以讲话也有些颤。   就连起身都不敢。   皇帝都给那些人定了这么重得罪了,他这小命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朕问你,这个许辰,和你什么关系?”   “回……回陛下,此人乃是臣的一个家奴。”   “家奴,另外的帮派和你没关系吧?”   “没有没有!臣对天起誓,绝对没有。”   朱厚照冷笑一声,“就是说嘛。这件事不应该只有武定侯府做了,京师里其他的老爷们看着这笔银子就都没想着伸手?顾礼卿,朕也一直在等你回话!”   照理来说,顾佐是无论如何都应当知道的。   听到皇帝念到他的名字,顾佐也是腰背骤紧,“朝廷出此丑闻,其关键在臣失职,臣听闻以后万分惭愧、痛心疾首,陛下一片爱民、为民之心却不想都是肥了他人之腰包。不过臣也有几句忠心之语,不得不奏。”   “你说。”   “是。关于朝廷所招募的穷苦百姓聚众成帮一事,微臣确有听闻。不过百姓聚集乃是常有之事,小的有同族、大的有同乡,因而臣初时并未觉得此事会惹陛下盛怒,否则臣定会平此事于萌芽。”   朱厚照明白他的意思,   顾佐是都知道,当然也知道百姓拿不到该拿的三十文。   但这件事在他的概念里是正常的。不要说三十文,能拿到二十文,这就算是他们这些当官的为政有道了。   这种东西都是对比出来的,现在吏治败坏,就连边军将士的军饷都被克扣,这些百姓孬好还能拿到工钱,又什么问题?   “其二也正如陛下所说,大明疆域万里,若今日朝廷以聚众为帮之罪灭了这三帮,那么其他的帮众是灭还是不灭?”   砰!   顾佐说话之间,也正式侍从室谢丕和严嵩端奏疏进来的关口,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出了什么问题,像是谢丕崴了下脚,他撞到严嵩一下,自己摇摇晃晃的稳住,结果严嵩没扶住手里的东西整个人摔倒了下去,就连奏疏都撒了地板上都是。   刘瑾眼球剧裂,怎么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哎哟!你说你们做事也不仔细些!”   老太监提了衣角就跑过去帮他一起捡。   谢丕和严嵩也吓破了胆,跪在君前,“臣等失态,求陛下饶命!”   不仅朱厚照,就连一众官员也都斜眼用余光看过去。   这个时候,出这种事很容易让人想是不是故意的。   皇帝摸了摸鼻子,“严嵩,你来答一下少司徒的问题。答对了,朕便依你们所请,饶了你们。”   严嵩心里头大骇,顺带着还把谢丕给恨上了。   他甚至都疯狂的想,谢丕是不是故意的。   “启禀陛下。微臣不知,少司徒是问了什么?”   顾佐侧身,重复了一遍,“大明疆域万里,若今日朝廷灭了这三邦,那么其他的帮众是灭还是不灭?”   严嵩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开始落下来。   这个问题肯定不能说不灭,因为这个答案就是顺带把皇帝的思路给否定了。他严嵩才不干这种蠢事。   但是也不能什么都不管的说灭,因为接下来只要追问一句怎么灭,那就歇菜了。   因为帮众的确是千千万万,这其中就是千千万万的百姓,杀是杀不完的,而且还容易杀出事情了。皇帝不喜欢务虚的官员,要么不说,说了就要做到,他经常在身边伺候,当然知道。为了一个问题,折了他以后的仕途,这也是他万万不愿的   所以在那一瞬间,严嵩的心里真叫是天人交战,而且还利用一点儿小缝隙的心思又把谢丕给骂了一遍。   好在乾清宫里也没有人立马催他,而是给他几息的思索时间。   这之后,他便迎着头皮回答:“……微臣以为,需要灭时,便灭。”   龙椅上的朱厚照露出微不可察的笑容,这就是未来掌阁十几年的首辅的资质。   需要灭时,便灭。   多到位啊。   这也是他为什么坚持聚众为帮这个罪名不改的最根本缘由,我用了、放这里,对不对你用是另外一回事,但我要有。需要用的时候,我就用。   而不是以一个‘欺压百姓’这种轻而软的罪名来追究此事。等下一次出什么事,还得去找证据看怎样欺压了百姓。   哪里要这么多的麻烦。   不过这种话,由皇帝说出来……至少在这种道德环境下,说出这么阴鸷的话来,不好。   严嵩的话可以说是满堂震惊,甚至于满堂再无人能多什么嘴。   人家不说还好,一说就是标标准准的‘帝王心术’四个字。   那还有什么好讲?   严嵩看诸臣和皇帝都不说话,还以为出了什么差错,于是壮着胆子问,“少司徒,不知下官的答案,少司徒满意否?”   顾佐心中升出一种无力,他转身面向朱厚照,“陛下,微臣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微臣还有第三点,要奏陛下。”   “你说。”   “此事之所以不上奏,微臣一是对其严重性估计不足,二是其牵连甚广,不夜城营造之中,不要说工人的工钱,就是材料的来源、价格、样式……等等,所有的这些如何确定、用哪一家、不用哪一家,用哪一种、不用哪一种,来和臣打招呼的已经不计其数,因而臣也是为了大局,不敢明奏!”   这话说完,比严嵩刚刚的那些话还要吓人。   朱厚照也有些被微微的震撼,数息之间都没有言语。   倒是武定侯吓坏了,“陛下!微臣这次的确是瞎了眼,动了贪念,但是微臣除了一个家奴在外胡乱施为,其余的事情微臣一样都没有参与!臣也愿和少司徒当庭对质!惟望陛下明察!”   朱厚照仰着脑袋,还是没有说话。   他微微闭上眼睛。   应该想到的。   国家到了这个程度,不可能这边一道政令,所有的一切都完美执行。   就是马政,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猫腻。   拨到西北用于复套的一百万两,难道真正全部用于实事?   不可能的,如果这么以为,就是不切实际的空想主义,最后要出问题。   就这一点儿而言,不夜城在这个时候出这样的事,实在太正常不过。   所以说,   首先,他得在心理上先接受这一点。   其次,优秀的政治领袖,都是可以划不利为有利的。   大臣们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反正过了有一会儿,皇帝才忽然开口。   “这件事,朕知道了。大司马。”   “罪臣在。”王炳一直没说话,但他其实也心紧着。   “五城兵马司的问题,你自己回去收拾吧,什么时候收拾清楚了,什么时候向朕禀报。”   五城兵马司是五个衙门,现在没一个管用的。   朱厚照想借此机会推动另外一件事。   “敢问陛下,如何……叫清楚?”   皇帝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好几个帮众在京师、皇城脚下堂而皇之的行事,这叫朕很难相信五城兵马司的人在用心当差。你们总说厂卫贻害无穷,朕也想问问似五城兵马司这样的衙门叫什么?是不是应该叫百无一用?你们也不必说什么理由,再多的理由,结果已经是这样了。”   “五城兵马司你带回去整治,京师的治安维护暂时交由锦衣卫专办,东厂协办,人手不够,再行招募即可。就针对京师、针对不夜城这里的事,专门做一次整治,凡作奸犯科之辈此次一并捉拿到位!包括在这其中有贪墨银两的……不论是高官还是勋贵,朕就不信,这事查不出一个一二三来!大明朝的天不是他们,是朕!他们捅了朕这才叫翻天!”   “陛下!!”一众官员全都慌了神,这样动静就太大了。   但朱厚照心志已坚,他刚刚想清楚了,“朕意已决!堂堂大明天子,京师这点儿地方都肃清不了,还谈什肃清天下!” 第三百三十章 无奈   不夜城的事朱厚照还是决定追查到底,因为如果不能够解决,那么就关乎到它真的开业以后的治安和秩序问题,做不到这一点,投入这么多银子也就是造了几栋房子出来,而且对皇帝的威信也是一种打击。   这是一。   再有,这年头的不法之事实在太多,要想杜绝是不可能。但他要守住一条底线,便是事情到他这里真的掀开来了,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就像顾佐已经这样讲了,如果连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那么从顾佐开始,所有官员几乎都不会再提了,而这一点的危害往往是致命性的。   这是二。   趁此扩大一些锦衣卫的力量也是借机而为,锦衣卫在弘治年间有所削弱,对于皇帝来说还是不方便。难怪当年朱元璋知道不好,还要用。朱棣也是一样爱不释手。   这是三。   有此三点理由,就是在朝堂引起一些动荡,也应该去做。   而所谓的肃清,就是要将百姓群体之中平日里比较有流氓行为、背后是否有什么人撑腰等等全部查出来。   至于顾佐所说的插手营造生意的不法之人……他还得再看看究竟是何种程度的插手。   这其中种种,朱厚照想得还算清楚。   就是眼下还有个麻烦。   武定侯。   “唉。”朱厚照也只能叹气,“当年你祖上跟随太祖皇帝打江山,按理说朕的江山,有你郭家一份功劳。但你三番两次叫朕失望,武定侯啊武定侯,朕不指望你成为一代贤王,至少也不要总惹祸事吧?”   “是是是,陛下教训的事!微臣猪油蒙心,竟然还养出许辰那等猪狗不如的东西。陛下,臣这次回去以后一定面壁思过、实心悔改,下次绝不再犯了!”   武定侯有些被吓到,上次他就被吓病了。但这一次,他所感觉到的是皇帝对他的耐心已经不剩多少了。   为了这件事杀掉一个功臣之后其实不太好,会给人以卸磨杀驴的感觉,勋贵与大明宗室本是一体。说句不好听的,这些人就是杀了几个老百姓,也不至于死。   但朱厚照这次不想轻易放过他。   “依朕看,武定侯这个爵位你也坐得腻了,从今日起,降爵一等,为武定伯。岁禄等俱随此变。望你有此教训能够真心改过,再有下次,你可就要把你郭家的爵位都给败没了。”   已经是武定伯的郭良心中痛苦万分,但是他不敢在这里闹腾,除了自忍苦果也没有他法。   他心里,可没有什么劫后余生、保住一条命的欢庆,实际上爵位差不多就是他们的命。他一生下来就在侯爷府,等到长大一点,有意识了,也会知道自己这身份是非同凡响的。   与外界接触时,别人也都尊是他侯爵。   结果人活到半道儿,忽然给降了一爵。   这可不是什么容易接受的事。   可能从此以后,那个和你互相瞧不起对方的另一家勋贵子弟会处处以嘲笑你为乐。   只有小老百姓才会有那种‘反正我还是伯爵’的心态,对于郭良来说,他往后是怕见人,见到了也是一种‘我现在只是伯爵了’。   最关键的,将来九泉之下怎么去见祖宗?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手段较为剧烈的处罚手段。   宫里的事结束以后,臣子们三两相聚,但脸色却都是难掩凝重。   “……礼卿,你今日一言,掀起滔天巨浪,明日之后,朝堂必因你而动。不是老夫这个上官说你,那些话也是冲动了,而且不应带着赌气的成分。”   顾佐不是纯官僚,混迹京师这些年,官场的一些门道他是懂的,但真的要一些临界点,他和纯官僚的区别还是出来了。   “大司徒的话,下官当然明白,可一面不断有人要下官放个口子,另外一面陛下眼里又揉不得沙子,下官……下官也是一时忍不住。”   “忍不住也要忍。”韩文提着袖子,一点一点的提点,“陛下何时眼里揉不得沙子了?你可记得应天府无储粮一事,陛下不就没有追究?是你话讲得,让陛下揉不得沙子。”   “至于说委屈……嘿,当着朝廷的官,学会受委屈是看家本领,你这点儿委屈才多少?你瞧瞧刘希贤公委屈不委屈?当初朝廷刚设军机处,内阁三人无一人入军机,可人家岿然不动,否则现在就不是在山东了。”   韩文对顾佐是什么都放心,就是这个上面有些担忧。   一般的情况下还瞧不出什么问题,但关键时刻显英雄,今天顾佐答得话,很不好。   顾佐则说:“大司徒,那些人,本就是害群之马,叫陛下将他们都捉出来,岂不是好事?于朝廷也是大功一件!”   马车一晃一晃的。   韩文的叹气也是一阵一阵的,“老夫教过你,要想谋事先要谋身,要想成己先要成人。你今日说完这些话,朝野就不会有几个朋友,没有了这些,往后做事也会越来越难。等你做事越来越力不从心,圣宠难道还会如今日一般长盛?”   “当然,老夫也不是要你成为那种溜须拍马之辈,只不过有些忌讳的话,还是不能够说的。你仔细想想陛下听完之后的反应。”   顾佐锁着眉头,皇帝当时听完的确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讲话,而且听之后的状态明显是和听之前不同。   韩文解释说:“陛下应也是没有想到你会当众那样讲。以陛下之能,也定会想到若此事依你之奏大动干戈,则于你不利,可你没有给陛下选择。”   “下官区区贱命,何足挂齿。”   “你若不在,少府之财不就落到了你所不齿的人手中?”   顾佐听了这话表情才开始痛苦的神色,最后就是投降般的摇头,“大司徒,下官就是一直学不会这些,也不愿学这些。”   “这……”   韩文显得很是无奈。   ……   ……   “老师,学生那句话答得可称得体?”   乾清宫,严嵩惊魂一夜,真是把他吓得够呛。他在京师毫无根基,真要出了事,连个奔走相救的人都没有。   “谢以中是阁老之子,总不至于与你有过节才是吧?”   严嵩想到谢丕撞到他那一下,也很是不悦,“他事后倒也来道歉了,说是无意,可学生觉得哪里那么凑巧?”   “此言差矣。”赵慎是了解自己的学生,他就知道严嵩要怪罪人家,“谢以中家教颇严,入了宫以后,其父必定对他更加严加管教,这样的人,就算要有什么小动作,也绝不敢在御前。所以为师倒觉得应当是巧合。好在,你的回答切中要害,陛下也是满意的。”   严嵩暂时将谢以中抛在了脑后,陛下能满意,他也就没那么大的怨气了,“对了老师。今日之事,闵尚书与陛下有所争执,之后这些所谓帮众之人的审案,说不定也会是老师一个机会。”   严嵩对赵慎这事儿如此上心,便是他俩之间的密切关系。   但是赵慎却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多说。”   “老师?”   “闵尚书在朝野之中名望颇高,你的心思既不能做,也不能说。再有,人家几朝元老,与陛下相争又如何?争完了该去做时,难道还能违逆陛下的旨意?若真是这样,那便不是闵珪了。”   年轻的严嵩聪明、权谋的底子都是有的,但似乎还是急躁了些。   不过严嵩自己却不这么认为,虽说闵珪不会抗争陛下的旨意,不过他不赞同陛下却是明的,所以稍微做些动作‘促成’一下不就行了?关键不是闵珪有没有做什么,而是陛下是不是相信闵珪做了什么,无非是他这个还算有些正直的老师不愿意罢了。   不愿意他也没有办法。   “……不论如何,此次案件还是会交由老师审理,却不知老师是何打算?”   赵慎也在仔细考虑,天子之怒,谁也挡不住,所以抓得少了不行。   但这次的关键在于许多人都是在普通百姓中抓的,皇帝爱护百姓人人皆知,万一他抓得多了,其实也不好。   上一次加这一次,京师里的案子可真比在他南赣的时候查案难多了。   天逐渐亮了以后,锦衣卫和东厂开始猛然行动。   因为大肆的抓捕活动,导致不夜城的营造活动实际上已经处于停滞状态。   以往在街头巷尾耀武扬威的‘大哥’们全被撞门而入,民间会有各种给自己取外号的,什么过江龙,霹雳虎之类的,现如今是龙是虎的全都往大牢里一扔,   接下来就是以往地位越高的,越容易领到死罪。   许多百姓一开始也受到了惊吓,还以为朝廷要针对他们这些人动手,所以许多人也是因为害怕主动的不出门。   但随着时间的延迟,大家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再加上有些接近事实的声音出来,疑虑也就一点一点被打消。   而小竹楼成了最热闹的场所,人流的拥挤程度一度超过水云间。竹楼老板将那日之事绘声绘色的讲出来,再一传十十传百,人群的氛围终于由惶恐而转为大喜!   “欺负人的恶霸全都给抓起来了!”   “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打俺们工钱的主意。”   不仅如此,今儿很多人不上工,真叫是把工头给急死了,他们是捧着钱到处找人,从一个场子挤到另一个场子。   抓着自己手下的干活的就塞钱,“全在这了!二百四十文!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给你了!”   有些老实的百姓还推脱,“头儿,我不急着要,先放你这儿,实在不行你过两天给我。今天没准备啊,拿回家去就都是我婆娘的了。”   “你的家事老子不管,这钱你得收。你是不是想害我被抓进去?!别废话了,张大牛兄弟他们在哪儿?我还得给他送去。”   皇帝知道了他们这些人没有拿到全部的工钱所以发火,这句话不径而走。   再加上锦衣卫大索全城。   算是把许多工头吓坏了。   老百姓看得就是这些实惠,手里钱到手,那就是好的。钱不到手,搞得再漂亮那也是忽悠人。   之后两日,免朝继续。   朱厚照没有再宣哪个官员入宫,也没有去问毛语文抓了多少人。   三月十日的时候,京师莫名其妙的短暂飘起了雪花。这个季节桃花都要开了,竟然还忽然下雪。   气候异常,让皇帝不是很爽。   三月十一日,王鏊、王守仁准备离京奔赴东南。   “……浙江朕设了些皇庄,皇庄虽然常被诟病,不过朕确实是不在土里与民争粮食吃。先生到了那边以后,要帮朕照看一下,不要又弄成个光好听、不好用的事儿。昨日天降大雪,朕也有些担心天时,浙江是产粮大省,开海已后人地矛盾得到缓和,百姓安心耕种,这税粮可千万要保证。”   “人地矛盾……”王鏊念叨了一下这词,“陛下用语当真精妙,微臣明白了。此次南下,微臣的心思本也是七分浙江、三分福建。经营好浙江,便是东南得定。”   “福建有王伯安便够了。是不是?”   王守仁拱手,“陛下信赖,臣岂敢轻负?自是竭力而为,不辱圣命。”   “朕于你所要做的交代先前便已讲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可讲,便只剩一句话了,因为你涉及到武事,所以务必保重自身,不要涉险。”   王守仁一愣,他原以为是具体的要求呢,没想到会是这么句话,心里头忽然间有些感动,“陛下,臣何德何能……”   朱厚照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这两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朕耗费了百万之银筑造不夜城,供养了上万的百姓,结果这里面藏污纳垢,不知道多少事情不敢给朕瞧。水至清则无鱼,朕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你与那些山匪的事,朕不会问得过细,只要做到两点,一,端朝廷的碗,听朝廷的话;二,记得自己根在何处,不与外族勾结。只要做到这两点,其他的朕不会斤斤计较。”   “陛下圣明!”王鏊和王守仁同时说道。 第三百三十一章 尴尬的五城兵马司   “陛下借着此事扩充了锦衣卫的规模,以至于京师内外都是锦衣卫的人,甚至于南镇抚司也放话说在训练人员,陛下如此举动,极不寻常。真希望济之公能从福建早些回来。”   城外的风亭,韩文和闵珪一起为王鏊践行。   闵珪本身不喜欢锦衣卫,所以也是哼了一声,“不只是人手,职权亦有扩大,以往五城兵马司的差事现在也由锦衣卫管办。这些人手段粗暴,我是实在担心这样会有民怨。”   王鏊则相对轻松,“你们两位是替我践行,还是泄怨?陛下的借口抓得巧妙,任谁也说不出话来,这又怎的了?五城兵马司贪腐横生,早就没有了太祖太宗时的风采,如今陛下要做不夜城,以这样的兵马司,如何任事?而且你们不必太过担心,陛下手段其实并不激烈,便如五城兵马司就是让兵部自己整顿。实际上,明明可以由宫里来整顿。”   “老夫知道,朝中还有些声音说陛下是取了巧。而且即便有什么人一时失职,也不该直接甩开,君不信臣,是凶非吉。可如果陛下仍然要五城兵马司来负责京中治安,势必得大力整顿,这里面的事可比处理些地痞流氓要复杂多了。再加上不夜城开业在即,时间上也等不及整顿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皇帝的法子其实带有政治上的妥协。   韩文和闵珪听了若有所悟,“可扩充锦衣卫也确实是事实。”   王鏊抿了口茶,他也是文官,他不可能对锦衣卫有什么好感,但帝师说到底也是臣子。   “此事……老夫也想了较多。其实若是外臣屡屡抗上,则厂卫必会大兴。这是我大明无法祛除的痼疾。陛下想做一个有为之君,一旦碰上外臣阳奉阴违,除了扶厂卫,还能有什么办法?《道德经》有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厂卫其实也是外臣自己‘养’出来的。”   “总而言之,有些心不需要我们去替陛下操。当年太祖皇帝设锦衣卫、又撤锦衣卫。难道当今圣上不知锦衣卫的利弊?”   这件事让许多人产生抵触的原因还是因为此刻尴尬的五城兵马司。   文官系统本质上还是一个整体。唇亡齿寒也不是几百年才发生一次的神话故事。今天皇帝不高兴把五城兵马司丢在一旁,明天会不会就是别的衙门?   “唉,”闵珪摇了摇头,“也只能如此了。不过锦衣卫也有一个好,他们最是清楚如何拍陛下的马屁,所以于百姓也确实秋毫无犯。相比于五城兵马司的一些畜生,还是好一些。”   “这便是了。”王鏊又敬了敬韩文:“贯道兄也是,你与其愁这些,倒不如帮帮礼卿,度过眼前这一关。”   王鏊作为老江湖,一眼就看得出顾佐目前之局。   韩文刚刚也是一句话牢骚话而已,实际上还是头疼顾佐的事,“他呀,又要南下了,说是要考察盐法去。”   王鏊和闵珪相互瞧了一眼,   盐法里的事更加不得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闵珪拍了拍韩文的肩头,“顾礼卿是你一手提拔,你啊,甩不掉的。”   “陛下知道吗?”王鏊多个心眼问了一句。   “知道的。”   “所以说你们为陛下愁什么?复套、开海、盐法……陛下从没有一刻停过,直到大明真正中兴。”   说到这个,他们脸色也都认真起来,牢骚偶尔说说就算了,真的涉及到中兴的大志,还是要以皇帝为首,   所以三人举杯共饮,“尽职尽责、以解君忧。希望能早日看到功成的那天!”   他们三个的践行酒喝得欢,   兵部衙门气氛却非常的肃穆,   五城兵马司的弊病由来已久,弘治年间时,京城大盗横行,但五城兵马司却连几个盗贼都抓不了。   后来弘治皇帝只能绕过兵马司成立了巡捕营。   但朱厚照的老爹对于政治的敏感不够,这种设置一般不仅不会起作用,反而会产生另外一个问题——互相推诿。   所以他才明确京中治安就由锦衣卫负责,五城兵马司全都别管了。也算是揭下了这个衙门最后一块遮羞布。   否则这帮人还会产生‘我干不好也怕别人干得好’的心理,所以不仅不帮忙,还要在后面拆台。不然到皇帝的面前,脸上不是很没光?   其实从正德再往后,朝廷的官银被劫,五城兵马司也一样是两眼看着。   说白了这也是一种暴力机关,暴力机关的人长期和平,根本就不愿意去做那种危险的活。   尤其是品级还不高。   五城兵马司只有正六品,除了分别有一个兵马司指挥外,上面还有一个提督。   有时候还会设巡按御史,但这属于临时,朱厚照没设过。   现在的提督是个武将,名为薛琅,   他属于命不好的那种,反正原先兵马司就那样,他上任后没做更好、也没做更坏,就是拿俸禄过日子,结果一夜之间,不用干活了!   这可不是好事,   如果名义上的职责都没有了,基本也就离被裁撤不远了。   所以说委屈着呢。   “……先前京营整顿,朝廷组建了八个甲级卫和十个乙级卫,这剩下的许多老弱病残丙级卫都不够塞,还不是有许多安置到下官这里来。送来兵油子,结果又说我们办事不力。再说这要怎么整顿?这帮兵油子连指挥使和御马监的公公都没有办法,下官一个小小的提督就更没办法了。”   兵部尚书王炳被这个话气得胡子都翘起来,“大胆!你当我这兵部堂官是哪里?!信不信我现在就撤了你!兵马司整顿不了,本官就先整顿你!兵马司是京营整顿之后才弄成现在这样的嘛?”   薛琅给喷得憋着火气,现在皇帝对他们不满意了,说实话还是不能够得罪兵部尚书,毕竟要挑典型的时候,哪有笨蛋还冒头的。   “那大司马想要如何整顿?又要整顿到什么程度?”   这个问题让王炳想到皇帝拒绝回答他的那个问题。   所以还是没好气的说:“该如何整顿,本官怎么会知道?!你们不会自己去看看锦衣卫如何做的?”   “可下官实在学不来毛语文。”   王炳领了这个任务回来以后也一直在思考,其实所谓的整顿就是要能够把自己的职责办好。   “学不来可以啊,等着撤职回家吧!”   薛琅从兵部衙门出来给气的要死,   上官叫他整顿,但是什么支持也不给他,就叫他去做。打得什么主意他还能不清楚?不就是因为五城兵马司里面人员复杂,不想得罪人么?   一个兵部尚书都不做这事,他也懒得去做。   反正皇帝怪罪下来,先从上面的大官开始怪罪。   “这个薛琅本身也是个兵油子,大司马这样安排,他是不会出力的。”   王炳抬头,看了一眼从屏风后出来的杨廷和,说道:“陛下若真欲整顿五城兵马司,就不会让老夫来干这件事。”   “可五城兵马司如今处境尴尬,说到底也是兵部尴尬。”   “所以这件事不能做绝,也不能不做。兵部的关键还在军机处,军机无碍,自然就无碍。”   “大司马所言次次都能一击而中,晚辈佩服。”   王炳不多说其他了,“还是要谢谢介夫前来相助。”   “哪里,不过,锦衣卫掌京师治安绝非长久之计。陛下总有一天要再想起兵马司,所以大司马还是要早做打算。”   倒是有道理。   王炳记下了。   他们两人都在军机处,其实早就熟络起来。杨廷和是后起之秀,王炳也不会故意去得罪他,所以时间久了,相互之间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之后,王炳从袖口中掏出一张便帖递给他,   “朝廷的两样大事,复套是杨应宁在做,开海是王济之在抓,便是重要军报也是有军机处呈递。而其他重要的政务,陛下要么是指派专人,要么就是归于地方。于此情形而看,那两位的尴尬怕是远甚五城兵马司,陛下对他们的信任更是不足。”   杨廷和看到便帖便皱起眉头,树欲静而风不止。   朝堂永远是不会缺少争斗的地方。   看起来许多大事陛下安排妥当,大朝会也结束了。似乎可以迎来一段时间的平静期,可仔细想想怎么可能呢?   李东阳、谢迁作为阁老的存在感越来越弱,这虽说与皇帝处理政务的独特方式有关,即皇帝现在一直召见各种官员,内阁已经不再具有更容易见到皇上的优势,反倒呈现出一种,谁手里有活儿,谁面圣的机会就多的局面。   但尽管如此,堂堂阁老弄成如今这样,肯定也与他们自身脱不了干系。   “李阁老、谢阁老虽然被削了权,但依在下看,陛下并没有要挪动他们的心思。”   王炳脸色沉静,   两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却占据着这么重要的位置。不招人惦记是不可能的。   “大朝会时,陛下将河工银拨给了山东。”   杨廷和不懂,“那又怎么了?”   “没怎么,说明刘希贤不可能再回到京师了而已。刘、李、谢三人本为一体,一个不行,另外两个也是迟早的事。”   “这……何以见得?”   王炳站起来负着手:“因为陛下在优待刘希贤。而越是优待他,就越不会叫他再回到京师。一年即升巡抚,升了巡抚便给河工银,甚至是王济之都没要到的河工银,如果再调入京师……这一番下来,哪里像是一个贬黜之臣?分明就是一个宠臣,可他是宠臣吗?”   “不是。”杨廷和蹙眉,轻轻低语。   “介夫当年明贬,却是暗升。刘希贤如今明赏,却是实降。”王炳砸吧了一下嘴,忍不住摇头,“也是陛下天纵之君,才有这番灵巧心思,当真是叫一个妙字!”   于是透过刘健,自然能看得到李、谢的结局。   永远没有平静期,这才是紫禁城。 第三百三十二章 试探   虽然说人容易身在局中不知局。   不过显然不包含李东阳、谢迁这样的聪明人。   大朝会刚刚结束三日,大朝会的七个议题,落到他们手里就剩个削减开支和加设恩科之事,这两样事,想必皇帝最多只会一次宣召大臣听取情况介绍。   刘健一开始开特例升为巡抚的时候他们还算开心,但后来发生的故事就不一样了,甚至刘健自己都提前一天回了山东。   春江水暖鸭先知。   “来京师这么些年,这个时候忽然却想不起来许多地方的模样。”   说起来真是巧,他们两人是各自出门,然后碰上的,接着就干脆同乘一辆马车了。   李东阳回应,“是啊,若是十年后我们再回来,大概路也不认识了。”   现在添了许多新生的东西,是他们这两个老学派看不明白的。   书院门口尽是年轻的身影,   有个声音高喊:   “十二郎!等等我们!”   已经逐渐长高的韩十二郎身体更加硬朗,且有几分帅气,他穿着青色的布衫,包了个狮子头在头顶,整个人分外阳光干练,像个充满活力的大孩子了,“快些,去晚了就看不着于大脑袋的热闹了。”   “来了,来了。”和他一般高的少年郎快速的过来,脸上一水儿的振奋神情,“于大脑袋平日里欺负人欺负惯了,这次朝廷抓人,他还是叫人给举报了,真是恶人有恶报。”   孩子是最嫉恶如仇的,所以这几天真叫大快人心!   韩十二郎也会去做工挣点钱花,所以见得可多了。要说举报,都是他举报的。   谢阁老掀开门帘看到少年郎欢跳的画面,这些孩子如此支持皇帝,以后就会是皇帝的战将。一代年轻人起来,一代老人就得退下。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亘古未变。   “于乔想说什么?”   “也许我们确实老了。”   李东阳笑着说:“我们本来就老了。但老也不该是这样的哀叹,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再说,你还有以中那孩子。”   “……是不是下雪了?”谢迁以为自己看错了,伸出手去还真的接到了蛮大的雪花。   三月的天气竟然忽然下起来雪。   李东阳眉头一皱,“天有异象。咱们得提醒陛下,今年或有大灾。”   “还有地方,要加强储粮。只希望百姓能少受些苦……”   “我们回去吧,现在交由我们的事虽然都不大,但治理天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要把那些政务处理掉。”   “好。”   ……   ……   三月十一日,杨一清等人也离京北返。   各地的督抚要员走得差不多了。   朱厚照也在想,是不是要迎来一段平静而愉悦的时期,毕竟有许多事他都已经安排下去了。   趁着这段时间,他也好享受享受春日的静谧。   宫里按照他的喜好,给他打造了各式各样的躺椅,马上快要弄成躺椅展了。不同季节使用、不同高度、弯度都有。   因为他本来就是躺宅,现在算是躺到最高境界了。与此同时,再晒一晒阳光,挑几本书籍,还有清新花香,美人玉肌,这不比出宫去碰晦气要强?   隔了几天朱厚照还是觉得难受,便是出宫一次,结果让他这个皇帝去处理几个社会小流氓。   还是现在好,他读书的时候,怀笑和怀颜可以捏肩、捶腿。   某个瞬间,皇帝合上书籍揉了揉眼,吩咐说:“去将侍从室的四个人都叫来。”   “是。”   等到人差不多要到了,朱厚照撑起身子稍微坐起来一点:“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们呢,应当也没有那么多事情吧?”   “回陛下的话,大朝会刚结束,事情都是刚交代下去,大多没到反馈的时候。”靳贵从容答道。   “嗯,那你们就陪着朕做几首诗来听听。朕来出题。”   这四人都是才子,作诗自然不怕,不仅不怕,甚至还觉得到了要表现的时候。   “陛下请。”   朱厚照也是附庸风雅,古人爱好这个娱乐,他也就试一回,“你们都是少年登科、风光无限。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若以‘登科’为主题,你们怕早就写过,所以朕要你们以‘落第’为题各赋诗词。”   皇帝的要求略显奇怪,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汪献抬手,“请陛下限韵。”   “韵就不限了。”朱厚照摆摆手,“没来由的加那些做什么,你们只需尽抒才能即可。”   “谁先来?作诗只分才情深浅,不分官职大小。”   “陛下,微臣先来。”   谢丕劲头十足,脸上充斥着稚嫩的红光。   “好。”   只见他单手负后,真像是个器宇不凡的公子,吟道,“多少秋芳入贵家,独余泥落几寒葩。   对君莫讶相怜甚,同是无人……赏鉴花。”   朱厚照点点头,有那个意思了,但听下来缺乏打动人心的细节和瞬间。   “这么短的时间,张口即来,也不容易了。”   之后是汪献,他没那么急躁了,一句一句念得慢,中间隔得时间还久些,“十口沟隍待一身,半年千里绝音尘。鬓毛如雪心如死,犹作长安下第人!”   “鬓毛如雪心如死……”朱厚照觉得这句稍微有些力量,“科考场上,白发老人和黑发童子一同应试,真叫是鬓毛如雪心如死。”   汪献说:“微臣不敢欺瞒陛下,此诗只有前半句是微臣所做,后半句乃是和一名老书生喝酒,听他说来的。”   “无妨,坦诚就好。看来这位老书生是心死了。且除了他,又不知有多少人死了心……下一位吧。”   严嵩无法再退,“陛下,微臣想好了。请陛下品鉴。”   “寂寞城东铸雪翁,颠毛半白尚飘蓬。浮夸触目悔非瞽。鄙里经听恨不聋。”   听到这个朱厚照忍不住笑了起来,“会这么写的,也就你了。”   所谓瞽就是瞎子,严嵩这几句虽然没提落第,但读书读到恨自己不是瞎子,听经听到恨自己不是聋子,那肯定是不知道考了多少次还不中了。   “微臣献丑了。”   “不妨事。”皇帝转向最后的人,“充遂(靳贵字),你呢?”   “回陛下,微臣只有半句。”   “半句也行,今天不是科场。”   “是。”靳贵语气沉闷,缓缓念道:“十上十年皆落第,一家一半已成尘。”   念完之后其余三人包括皇帝都有一丝悲恸。   一家一半已成尘。   就是说十年光顾着科举,实际上家里已经有人都阴阳两隔了。   汪献道:“充遂的诗太过悲凉,读之令人心生戚戚。”   “就用这句吧。”朱厚照也觉得这个写的好,“写在今年加恩科的圣旨里。”   靳贵不敢托大,“陛下,这是微臣随性之作……且刚刚也说了,其中悲凉之意太足,万一使得一些举子不来考试该如何?”   “没关系的,苦难并不会因为不说就不存在。如果确实有人因此而放弃科考,那也是去与家人重逢了,这有什么不好?”   又过了会儿,有几名公公抱着奏疏走过来,朱厚照玩得差不多了又开始批阅奏疏。   这个时候一般没什么大事,他快速的看一眼即可。   其中有一个蛮奇怪的,是广东一地的知府,他在奏疏里报告:皇上!微臣上次上奏的,说我们这儿有村民捕到了一条像马一样的鱼,其实是错的!不是我大明百姓捕到的,他们也在海外是听红夷说的。   红夷。   朱厚照不知道是葡萄牙还是西班牙,反正大约就是那些人。既然能够听说事情,说明其实也就在附近了。   其他也没多想,就批示:知道了。   后来还有封奏疏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这是在为李东阳和谢迁鸣不平,它摆出劝谏的姿态,说皇帝对待阁臣没有像传统那样,现如今这些阁老重臣都没有被重用。   朱厚照看到的时候眉头一动,先吩咐说:“其余的拿走吧,这份朕先留着。”   “是。”刘瑾低头回复。   朱厚照还没有想太多,但他能感受到这封奏疏中的进攻味道,看起来是在劝谏,实际上却是在试探。   好像是想要知道皇帝对两位阁臣的态度似的。   他轻轻摩挲着奏疏的表面,心里也慢慢有了计较…… 第三百三十三章 权术大家   朱厚照唯一有些怀疑的就是这样的奏疏会不会是李东阳和谢迁自己命人上的。其目的也是要试探一下皇帝的反应。   如果皇帝听了奏疏之劝,正好和他们意。   如果皇帝没有听,但只要不重重惩治上奏疏之人,至少能看出皇帝没有要动内阁的心思。   从李、刘二人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不轻不重的阳谋,可以显著加强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   朱厚照是没有办法的。   因为他只要不想让朝堂乱,就不可能惩治过重,否则接收到讯息的诸多臣子还不知道要参些什么呢。   “陛下……夜深了……”   刘瑾弯腰,在一旁提醒。   朱厚照手里把玩着那份奏疏,笑了笑说:“朝中有高人呐。”   “最高的人就是陛下,其他人哪有高过陛下的?”   实际上,劝谏加强李、谢二人职权,皇帝就是反应平平或忽略不计也不太好,因为这样别人也能看出来,皇帝与李阁老、谢阁老之间存在嫌隙,连这样的奏议都不愿意,说明也还是想要撤了他们。   这样,多少仍会引来动荡。   所以对于除非真的要在这个时候做人事调整,否则就是‘纳谏’这一条路。   这个叫荣子贡的御史,之前从未听过。忽然之间上了一封这么高水平的奏疏,朱厚照觉得绝对有人在暗中推动朝局。   之后,他将这封奏疏留中,以不变应万变,至少先再看看接下来是什么招。至于说这样会引来一些动静,但也没关系,他还想看看背后之人。   又或者,也许是他多心了也不一定。   最主要他也不愿接这种争斗,老实说在他看来这其实不叫争斗,而只是文官系统内自己的内耗。因为争来争去,没有任何实质的改变,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产生。   皇帝的身影离开了乾清宫,烛火吹灭前,有奏疏躺在毛笔下的画面。   之后他泡到香汤里,除了那次,两位贵人来伺候他,之后就都还是秋云操持,包括今晚。   姑娘挽着袖子,腰间系着淡紫色的布带,露出如雪片一样的手臂,领口微敞,一样嫣红赛雪。   “秋云。”   “嗯呐?陛下唤奴婢?”秋云转身,她在整理皇帝一会儿要换的衣裳,现在要全都挂起来。   “那两位贵人在宫里待的怎样?朕去问,除了好话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秋云动作不停,返过身来拿起毛巾给他擦拭后背,并说道:“奴婢听说是蛮好的。陛下脾气极好、待人宽厚,对两位贵人也是照顾有加,能有什么不好?虽说此处是比不得梅府自在,但女孩子总要嫁人的,嫁了人就要按照夫家的规矩来了。”   “那就好。”朱厚照一转头,“你愿不愿意嫁人?”   秋云动作一顿,略带着些不好意思回道:“奴婢只愿意当个小婢女,伺候陛下。”   朱厚照忽然在这个时候提到女人,也是因为他听到一点点传闻,说张太后一直在等喜讯,结果也算是有段日子过去了,两个女人的肚皮……没动静。不仅没动静,还一前一后来了月例。   这个年头,发生这种事怪不着男人,都是说女子肚皮不争气。   但朱厚照是具有基本生物知识的。   他心里始终担心,历史上的正德无子嗣这件事。   实际上,他虽然说不上龙精虎猛,也算是骁勇善战,再有什么问题,那……似乎也没办法了。   现在还好,再过几个月,如果还是现在这样的话,估计朝中的大臣都要开始关心了。   “一会儿,朕洗完,让她们到寝宫等朕吧。”   “陛下怎么忘记了?”秋云在边上提醒,“两位贵人身子不便。二贵人快些,但也还要两三天才会干净。”   朱厚照一拍脑门,随后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长叹一声,“那可怎么办?”   接着还看了秋云一眼,   结果眼神对视上之后,把人家看得心肝儿发颤。   宫里面没多少谈恋爱的空间,连暗示起来都这么得直接。   伺候皇帝更衣,又伺候他倒龙床上躺下。   最后各种心思、又落荒而逃般的离开。   ……   ……   “荣子贡成化八年生于陕西,其父是一县训导。他从小便通经学,有见识,入京以后常听王济之的经世致用学说,因办事干练而授都察院御史,至今日而上此疏。”   宫里的事总归瞒不过内阁和侍从室。   谢迁有个好处,就是到家里也可以和儿子商量事情。   今天气氛有些严肃,谢家的女眷都不敢说话。只有谢以中在饭后被老爷叫进了书房,而后有上面他说的话。   “父亲,荣子贡此疏,却不是您与李阁老所授意?”   “怎么可能?”谢迁瞥了一眼儿子,对他问出这个问题略感失望,“用人权柄,操之于上。为父与李阁老都是侍奉陛下几年的大臣了,陛下什么性格,我们会不知?陛下愿意用的人,谁也拦不住,陛下不愿意用的人,谁也劝不住。上这样一封疏,自找麻烦嘛?”   谢以中还算有些基本水平,他眉头皱起,“这么说起来,就是有人要搅乱朝堂!”   “搅乱倒也不谈不上。陛下不让它乱,谁也没这个本事。应当说,是想让朝堂的局势更加明朗。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嘿,真要说起来,陛下在这方面还是个厚道人。”   “那是不是要和陛下详奏此人用心之险恶?”   “不必,陛下是何等气象?怎么会这点伎俩都看不出来?”   “那我们……”   谢迁捋了捋胡须,“要想为父退位,只一封这样的奏疏是办不到的。必然还会指出我们其他罪名。再有,说不定背后还有主使之人,总要看看是谁才做决断。为父相信,陛下也是迷惑于不知道是谁,也在等着他露面。”   正如谢迁所预料,   皇帝选择了将此疏留中,这明显给出了不同寻常的讯号,即不愿意让内阁李、谢二人承担更多地职责。   这种沉默其实是一种比较明显的政治信号。   仅次于,皇帝把这个荣子宫收拾一顿。   于是免朝之后第一天上朝,就开始有科道官员直接攻击内阁李东阳险邪奸贿,两面三刀。表面上一副清流的模样,实际上丝毫作用不起,还不如刘健在的时候。   而攻击谢迁,则是说他才薄德浅,在自己当阁老的时候把亲子弄成了状元,实在可恶。   大明朝,当阁臣受到弹劾实在是寻常之事,而且言官风闻奏事,甭管多么离谱的罪名,都有可能出现。   所以险邪奸贿,也说得出来。至于谢迁,他的儿子没有状元之才,却有状元之名,一段时间一来本就给他招了一些麻烦了,如今有人旧事重提也是没办法。   而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对此一言不发,只是更加确信他果然不喜欢这种没有实质利益的权位之争,但是他作为皇帝也拦不住。   因为这背后其实是人性。他无法命令臣子们心中不许有想要当上阁老的欲望。   当然,他的职责不是研究人性。   他是通过一次留中确认了这件事,即确实有人惦记上了阁老之位。   皇帝像身边的刘瑾嘱咐,“退朝以后,让两位阁老不要走。”   “是,陛下。”   因为没什么事,早朝退得极快,吃个晚一点的早膳都没问题的那种。   皇帝身穿明黄龙袍,缓缓在前边儿走,身后则跟着两个老头儿。边上是一些盆盆罐罐,里面种着花儿,这是一处殿前的小广场,通过这里可以去向后花园。   “朝里的事情你们两个都看得到。有什么可说的么?”   李东阳拱手说:“微臣向陛下请罪。有人弹劾,说明我二人尚有不可取之处,平日里多有疏漏,愧对陛下厚恩。”   “真这么想嘛?”阳光下,朱厚照侧身问道。   “千真万确。”   “臣也一样。”   皇帝微微抬头,表情里有看不出的情绪,他要平息这件事。   而平息这件事的一个办法,就是纳谏,从此以后给这两人加担子。可朱厚照不愿意用这种办法。因为他是皇帝,他不能让‘幕后之人’决定他的行动,不管究竟有没有幕后之人。   帝王的行为,任何人不要想决定,甚至引导他也不能接受。   “从弘治十二年开始,朝廷每年都会抽检一些地方的粮仓。前两日的雪,你们都看到了吧。”   李东阳点头,“看到了,臣正欲上奏陛下。”   “看来咱们君臣想一起去了。”朱厚照双手抱胸,挑着眉说:“今年的巡视组,朕想让两位阁老领衔,出京、到地方,你们亲自去瞧。”   李东阳和谢迁一愣,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到了一丝惊诧。   朱厚照却自顾自的说:“时间上可以稍微放宽裕些,主要是要看得仔细,尤其注意不要被下面的那些胥吏给蒙骗。三月,阳春之时下大雪……这个时候若是手头无粮,朕这心中可就真的没底了。如果真有悲剧发生,你说咱们君臣天天说什么君贤臣名,这又怎么好意思啊?”   “陛下圣德爱民之心,古今少见矣!”李东阳带着敬佩,并坚决接受这道圣意,道:“臣及于乔二人,必定秉公办事、绝不藏私,一定完成此次抽检巡视!”   与此同时,李东阳和谢迁想到,这就是皇帝的办法。   在一确定朝堂上会有风波的时候,就马上把这两个人派出京师!任你此处旋涡再大,反正人家人不在!   而且这个差事派得不轻不重,很难看出来皇帝到底什么心思。要说重吧,堂堂阁老去干一个巡按御史的活儿,实在有些掉份儿。可要说轻,当今天子重视百姓、重视地方政务,可以派阁老去西北、派帝师去东南,现在再派阁老来巡视粮仓,这有什么不妥?   即便有。   前两天一场大雪也可以让其消弭于无形!   也就是说老天爷无形的降雪都给算了进去。   李东阳和谢迁都一时感叹,皇帝陛下不愧是平衡朝堂的行家里手,这手腕滑溜的,即便这样也抓不住破绽。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他不是动作华丽的野球运动员,他是要追求实效的。这个时候派他们去做这件事是最稳妥的。   一来,他们本身就有清流之名。   二来,莫名其妙给人放了一枪,心中正是起警觉的时候,所以千不敢万不敢在这个时候‘搞突破’,做些收受贿赂这些事。   谁会在风声紧的时候出门接客?   这样一来,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巡视粮仓有效、真实,而不是弄成一次公费旅游。   本来他还在苦恼,章懋给他弄去监督西北复工银之后,朝廷中还真难有谁让他有这样的信任。很多人都是清流之名,而无清流之实。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放这样的枪,也算是放得恰到好处。   “李先生、谢先生。”朱厚照又走起来,“你们是阁老、大学士,到了地方以后可以便宜行事。不要因为朝中的一些声音而害怕,或是畏手畏脚。一旦巡视出了什么,该法办的就法办,而不要去管他是什么人,大明朝的官,就属你们最大了。”   “是,臣等二人谨记陛下教诲。”   “如果碰上一些粮仓之外的不平事,严重的,你们也要管。不管怎么样,在地方官眼中你们官实在是大,在老百姓眼中,你们更是直接可以接触到朕的,如果不平事真的撞在了你们手里,要是不管,百姓会死心的。”   这些话,朱厚照还是要说。因为他们二人不一定敢做。   “是!”   从宫里出来,   李东阳和谢迁有些心情复杂。   “老夫以为,陛下会继续留中那些折子。”   谢迁则说:“一样。”   他们都不觉得皇帝有意在此时掀起什么风波,因为他们了解皇帝,平白无故的,其实皇帝才不是喜欢生出是非的性格,从之前来看,也都是碰上什么事情才有些激烈的事。   但叫皇帝真的恢复他们以往的权势,那也不容易。   这样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忽略、然后拖下去。   “看来我们都不如陛下。” 第三百三十四章 清朗京师   因五城兵马司原来分属五个衙门,所以锦衣卫接手京师治安以后,也不得不在东南西北中五个地方分设治安所,再加上不夜城内部也要设立治安所,一共六个,外面五个为大所、不夜城中为小所。   大所五百六十人,小所一百人,实际上也就是放了一个百户。   为了尽最大可能确保锦衣卫六所不和‘盗贼’相互媾和,六所的人员并不长期固定。而实际上变成了一种锦衣卫人员的派出任务。   每个人执行一段时间之后,就要被派到其他的地方。   以往五城兵马司因为品级低,里面的吏员品级更低,再加上很多人子承父业,一些小吏员基本上一干久很多年。时间一长,他们就容易和一些盗匪、流氓长期暗合,下面的线头拧得和麻绳一样,理都理不清。   现在来看,让锦衣卫整体性的替代五城兵马司实际上是个比较明智的决定,朱厚照也不愿意去理里面的线头了,否则不知道翻出多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现在整体替换,没有对五城兵马司进行激烈的清查,他们也不会多反抗。而对于盗匪来说,忽然之间头上的老爷全都大变样,而且变得陌生,许多事却都不方便干了。   城市也是一种生态,忽然之间的改变让京师显现出一种及不习惯的状态,   其中一个表现就是‘送礼’的行为反而突然增多。   因为求路无门啊,   很多人最后都送到锦衣卫北镇抚司、送到东厂来了。   朱厚照能想象那种画面,其实就像睡着觉、被子忽然给掀了,也没有人要对谁怎么样,但就是忽然掀开,很多人都一时无措。   而毛语文一不做、二不休,顺着这些送礼的人又进行几次抓捕。   所以刑部的赵慎忙得每日觉都没有得睡。   “偷盗、抢劫、通奸……”锦衣卫和刑部一起入宫述职,赵侍郎极力稳住自己的神态,但两只眼眶看着还是发黑,“刑部这段时间以来,已审理各类案件两百多起,抓进大牢的就有八百多人。”   “赵爱卿,你身体还好吧?”   赵慎回奏说:“有劳陛下关怀,臣一切都好。这些案件数量虽多,但都是一些小蟊贼,办他们要不了臣的命。”   朱厚照点点头,带着满意的神情说:“朕有时候会问些书院里的人,他们也回禀,自从锦衣卫‘大索全城’以来,京师是清朗不少,老百姓交口称赞,毛爱卿、赵爱卿,这其中你们是有大功劳的。”   “谢陛下赞誉!!”   “对了,有什么要案、大案吗?”   赵慎回禀,“……确实有一件杀人啊,性质比较恶劣。”   “说来听听。”   “是。”赵慎拱手,缓缓说道:“此案是由妇人沈氏主动来报案,说其丈夫失踪不见已有三天。后来她的邻居在废弃的水井中发现了一个尸体,沈氏大惊,跑过去查看,结果痛哭说是她的丈夫。臣因此断定杀人凶手正是沈氏自己。”   “为什么?”朱厚照不解。   “因为井中伸手不见五指。若非提前知晓,是无法辨认的。后来再细查下去才发现这个沈氏身上不只一宗命案,其他认识的也有怀疑她的,但是以前五城兵马司在时,并没有人查她。”   “她有钱?”   “据说是名节不好。”   “看来奸夫还逍遥法外呢。”朱厚照心想,这种案件确实算性质恶劣,现在这种道德环境,这个妇人所受的刑罚估计极重。   “陛下放心,臣定会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   “好,做得不错。对了,语文。”   “微臣在。”   “最近你便只管管这些治安事件,朕以为其中许多人也不是死罪,不必要全都杀掉。因朕听说你的妻子十月怀胎要生产,算是给你的孩子积德。”   毛语文分外感动,“臣谢陛下天恩!”   赵慎在一旁则想,外面盛传皇帝护短,看来果真如此,对于自己人连这种事都要替他考虑到。   “先不忙谢恩。”朱厚照提前关照,“朕的性格,下次说不准就又会出宫去。如果再叫朕撞见什么不法事,倒霉的也是你。”   “不过,朕很不希望有那一天。五城兵马司朕舍得扔掉,锦衣卫和你朕还舍不得。语文,你要谨记,千万不要叫朕做这样的两难选择。”   “微臣明白,锦衣卫上下也明白。陛下所重者,秩序井然、没有人敢随意欺压百姓。”   “平日里的事,你应当是没问题的。主要是碰上王公贵族子弟……”   毛语文脱口而出,“臣只认陛下,不认他们。”   看来上次给教训了一顿之后,又变聪明了一点。   “都起来吧。你们奏得这些事,朕都知道了。朕也不去翻这两百多个案件了,判得对不对、好不好都在你赵侍郎的身上,朕启用你,你不要辜负了朕就好。”   “微臣岂敢辜负圣意。”   朱厚照也不能够确定这句话说的是真是假。   他原来还是信任自己人的,但最近出的李东阳、谢迁这事儿太过诡异。   虽然他还不清楚是什么人在搅弄风云,但肯定是离他比较近的人。因为只有离他比较近才有足够的动力去搬倒两位阁老,   这样空出位子以后,他可以立马补上。   而离他比较近的,这些年基本都已经被他换得差不多了。剩余一些人他没换,可那些人本身就对他的一些政策有些意见,不心生退意就不错了,又怎么会想着往上爬?   所以朱厚照基本确定,这件事就是他一手提拔的人做的。   皇帝与大臣……真的相互之间有理解、也有一点情谊的还是少数。就像弘治皇帝与刘大夏,他与王鏊……   赵慎也是新进提拔,朱厚照对他先前并不了解,所以才不会十分相信他们表达赤诚之心的话语。   不过,这些也是题外之言了。   之后赵慎和毛语文离开乾清宫,   赵慎对于皇帝如何对待毛语文看得真切,那确实是对待自己人的方式,所以虽说人家只是锦衣卫副使,所以他还是展现出了该有的尊重。   只不过毛语文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作揖回礼之后便昂着头大步离开。   赵慎迎着阳光,眯着眼睛,远远的望着这位皇帝跟前红人,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陛下用他趁手,他对陛下也忠心耿耿,虽说没有晋位正使有些奇怪,但毕竟替陛下管着北镇抚司,有时有几分高傲也是难免。”   赵慎听声音就知道是严嵩。   “……陛下明明最是信任他,为什么就不将他升为锦衣卫指挥使?而且还弄了个韩子仁来牵制他。”   严嵩与他并排而立,抄着双手,说道:“陛下的心思学生很多时候也不全清楚。”   赵慎摇了摇头,也迈步离开了皇宫,红墙长廊,有数百米长,毛语文的身影在前,赵慎的身影在后。   从这里走,到外面之后会听到越来越近的嘈杂声,过承天门到正阳门,不夜城的营造恢复了正常,熙熙攘攘的百姓重新填满了接到的每个角落。   顾佐的身影又经常出现,他忙前忙后从来不停,直到某个瞬间有人叫他的名号,上来弯腰行礼,“少司徒,我家老爷请少司徒到水云间一叙。”   说着递上了一封便帖,估计是怕请不动,所以写了这么一笔。   顾佐不解,上次乾清宫的事件之后,韩文将他好好的敲打了一次,那顿分析也很有道理,所以顾佐还以为自己以后没朋友了呢,   没想到今日还有人主动上门来找。   擦了擦额头的汗,顾佐将便帖收进袖口,说:“告诉你家老爷,我马上就到。”   水云间有弹琴的卖场姑娘,还有假得水泉设计,汩汩作响的水声碰着清脆的琴声,瞬间便营造出了一种不一样的高级感。   二楼有许多雅间,顾佐进了其中一间。   “见过大司马。”   “礼卿不必多礼,坐吧。”   顾佐鞠躬之后不再客气,撩了袍子坐下来了,他也想知道人家是什么来意。   “《茶经》中说:啜苦咽甘,茶也。花多美在外,茶之叶却美在内;花多香于外,茶之叶却香于内。从来佳茗似佳人,茶便是美于内的佳人。”   “大司马想说什么?”   “礼卿便入这茶,啜苦咽甘,芳香远播。”   “大司马是怪下官那日在乾清宫把事情都说出去吧。现在据说陛下在查。”   王炳望着茶杯,怔怔出神,“若是礼卿当时再说得清楚些,事情反倒简单了。不过陛下爱护你,宁愿自己查,也不愿意让你讲。”   “是我愧对陛下。”顾佐略带痛苦的说。   “几个国公、大臣……以陛下的脾性来说,一旦真的查出来必定是满城皆知,到那时候朝廷的脸面也就不再了。”   “大司马希望下官怎么做,去向陛下求情吗?”   王炳道:“这件事,唯有你求得动陛下。陛下也只愿意听你的话。”   “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不夜城的事上,就算有哪个国公与你打招呼,有你坚持,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案情。陛下无非就是想要知道,知道之后最多也就是下几句训斥之语。而为了这么个小节,损了朝廷的脸面,礼卿,你觉得这样就好吗?” 第三百三十五章 背后的人   顾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他来说,这种非技术性问题其实有些难以回答。   许多人说过他不适合当官,便是因为长达几十年的为官生涯中,会有很多次像现在这样的时刻,究竟哪种是利、哪种是弊,他无法一下子分清楚。   所以心里头很纠结。   “大司马……下官始终觉得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且既然事情不严重,为什么不能够让陛下知晓?”   王炳抿了抿嘴唇,他那花白的胡须所窗口漏进来的春风而飘动。眼前的顾礼卿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办事干练的顾礼卿,而是满脸充斥着疑惑,像初入官场的进士。   “礼卿,老夫相信,大司徒一定与你说过。眼下,你的处境其实比我们危险。”   “是啊,没犯错的人,比一帮犯了错的人要危险。更荒唐的事,这是个事实。”   王炳食指按在桌子上,“谁说你没有犯错?你刚刚问小事情为什么不能够让陛下知晓,因为让陛下知晓对你我没有半点好处,尤其是你。你的话,换个说法也许你会明白。即,那么小的时候你顾礼卿都要让陛下知晓?你叫别人怎么看你?”   妥妥的不给面子嘛。   但顾佐天生厌恶这些事情,听了半天听得他脑袋都痛,于是起身作揖,“大司马,这个情下官没有办法去求。旁人如何看我,那是旁人之事,下官也管不了。告辞了。”   王炳一愣,他没想到这个家伙就这么鲁莽的走开了。   包厢里只留他一个人无语凝噎。   “……孺子不可教。韩贯道一走,他也难堪大任。”   之后屋里进来另一个人,此人四十多岁,尚显年轻,名为陆林赤,官职则厉害,乃是翰林院的翰林学士,一样是清流官员。   对于他们这些高官来说,这次的事件即便闹到了御前,肯定也不会要他们的命。因为当初顾佐并没有完全的和他们狼狈为奸,也没有什么典型的贪墨情节。   但是作为清流之官,一旦名节有染,那基本上就是政治生命到头,大罗神仙难救。   其实要是真的大事情就算了,结果这么一点点小事情,谁也不想就这样认了。   “油盐不进?”   “恩。”王炳叹气,“其实这对他来说有利无弊。只要求情、不管陛下有没有准允,都对他目前的境况有帮助,可他就是什么都不愿意做。”   “那我们怎么办?那李东阳、谢迁二人,一道口谕就去检查储粮去了,可见陛下至少在这几个月之内是不想要动他们的。”   “你觉得呢?”碰上皇帝这么个厉害的人,王炳也是一时头疼。   陆林赤同样皱眉很深,“做事情,本来就容易出错的。”   “不行。”王炳眼皮一抬,“陛下最讨厌政斗影响实务,今年或有大灾,粮食储备关乎到百姓生命,一旦出事,你我就不是训斥一下这么简单了,那会万劫不复的。”   “陛下又怎么会知晓?”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王炳坚决不同意,“陛下不是可以糊弄的无名之辈。”   其实陆林赤的意思,李、谢二人去查粮储,这过程中可以操作的多了,比如说他们查完有,结果出事的时候没有粮食,这样皇帝必然迁怒于他们。   一旦有这样的大事,谁还管不夜城这里面的小事。   “大司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断你的脑袋吗?你难道不知道陛下有多厉害?老夫宁愿去君前认罪领罚,也绝不会去做那样的冒险。”   现在这个坑本来就难跳出来,还要再挖一个给自己?   ……   ……   李东阳和谢迁走了以后,朝堂上果然安静了一点。   看来是的确有人故意操弄。   朱厚照心中如明镜,不过暂时却不多去计较,他在研究别的东西。   书院里的格物学院,如今已经有了十几号人物,都是这些年找的那种性格很古怪、有钻研劲头的求知者。   这些人其实是皇帝私库供养人员,每个月固定领到吃的喝的,而想要加入这个‘混吃等死’的队伍,不仅要通过一些考核,而且还要这十几个人一致同意你加入,最后报到皇帝这里,由皇帝批准。   从格物学院成立以来,也有七八年了,到现在就这么一点人。   且到目前为止,扩充的人员都从每年的学生中来,都是其中最聪明、也是对各类自然问题最感兴趣的人。   今天到皇宫,他们也不是第一次了,皇帝有空闲,就会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而近段时间的成果,其实是两本书。他们编的,说教学可以方便一些。   一本都是九章算术,一本则是自然格物。   朱厚照对此表达了赞赏,“虽然现在这两本书都很薄,但是一代人接着一代人研究,等到朕的孙子降世时,他就可以直接获取这些知识,这样一百年后,后人之中总是有能做出关键研究的人。”   这帮人现在是两个团队,也就是分别编制这两本书的人,数学团队有七人,领头的姓柳,叫柳致民,格物团队有九人,领头的姓寇,叫寇锐强年龄层次上是老中青都有。   “原先朕说过,研究要面向问题,以解决问题为手段,才不至于东想想西想想,像没头苍蝇一般。先前梅府说要建六层的高楼,求助了格物学院,你们可有什么建议?”   “陛下,我等研究了很久,也试验了一些,后来是我们确定了两点。第一,我们发现当物体的高度足够高时,原本是一些很小的横向风,也可能对房屋造成比较大的影响。所以我们建议尽量造得宽大一些,以防止被风吹倒。第二就是房屋应尽量保持对称,不能太过随意。”   朱厚照用仅有的力学知识理解了一下,发现也有些道理。   “其实还有一点,便是……如果能够用石头这样更加坚硬材料,房屋可以承受的风力会比木头要好很多。只不过石头过重,建造的时候不太好搬运。”   朱厚照就说:“那么可以去研究一种东西,像是泥土一样,建造的时候是流动的、软的,等到风干了就变硬了,当然,不是泥土,要比泥土更硬。”   这帮人纷纷发问:“陛下,有这样的事物吗?”   “大自然中或许没有。不过就像大自然中没有米粒一样,人不是把它种出来了吗?”   有个老头儿呢喃,“难道需要从土里种?”   “土里种不出来,石灰石或许可以。你们谁有兴趣,可以试试。如果这样的话,这种物质不仅可以造房子,更为重要的是可以铺路。想象一下,天下的官道不再受下雨天的影响,百姓行走在上面就像行走在大内的石板上,如此岂不是惠民的神物?”   “陛下说的不错,记下记下。”寇锐强指示着身边的年轻人。   皇帝见多识广,几次入宫之后,他们就有这样的概念了,所以对于皇帝做的提示也都比较看重。   他们君臣在一起讨论了约一个时辰才分开,朱厚照不是老师,没办法成系统的把一些知识说出来,基本上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完了之后他们回去再整理,然后再教授。   但这样有一个问题,就是知识中间是断层的,连不上。   那也没办法,其实有很多理论知识本身也没什么意义,因为没有足够的制造能力造出来。   这且不去提。   朱厚照后面把顾佐宣进了宫。   不夜城的事,他本来有些责怪于顾佐,但出了事之后这家伙似乎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仔仔细细的在营造现场干活,这又让朱厚照觉得没必要迁怒于他。   ……这家伙又不懂的。   “怎么这几日如此拼命?”   皇帝本来以为他要说什么愧疚之类的话。   没想到顾佐说:“回陛下的话,臣再过几日就要南下考察盐法了,不夜城刚刚经历风波,臣放心不下,所以就在现场做了些新安排。”   “朕好像记得少府里有个叫宋衡的。此人如何?”   顾佐回道:“宋衡乃弘治十五年二甲进士,后来做过一任推官,后来因有度支之才被人引荐至臣这里当一个少府郎中,掌账目往来,几年以来任事勤勉、且极为谨慎,从未有过一钱银子的差错。是个能人干才。”   “喔?那还是挺有本事。你去考察盐法,不要将此人带走,留下来,朕有事要委任于他。”   “是。”   “至于盐法,这些日子,你应也和一些人交流了吧?朝中反应如何?”   顾佐不敢隐瞒,“陛下所说的拍卖之法,臣都暂代以自己的名义,还请陛下治罪。”   “这没什么好治的,你说事情就行。”   “是。”顾佐老老实实的答说:“就臣摸下来看,许多人还是踌躇较多。他们知道盐法的崩坏,但又害怕改动,万一改得不好,反而一发不可收拾。而仅从那个方法来看,怕只怕,朝廷的盐法岁入会降低。”   “为什么降低?”   顾佐分析道:“盐上的银子就这么多,陛下将来必定要保证灶户的切身之利,与此同时商人之利也要保证,这样他们才有动力拍卖,再有拍卖并不会使得官府的贪墨减少。这笔银子商人来出,但最后还是出在朝廷的头上。好了,既然所有人都得利,朝廷所得的银子怎么会平白增多呢?”   朱厚照略微沉吟,顾佐算是慢慢成长起来了,都开始会从宏观考虑问题了。   “你觉得贪腐主要会出在何处?”   “拍卖、以及盐场。朝廷要拍卖盐场,势必要根据盐场产量来定价格,若是盐商联合检查的官员将一处上等盐场做成中等盐场,那么拍卖的价格自然也就高不了。”   隐瞒产量。这个问题倒也头疼的。   朱厚照揉了揉脑袋,“你想得很对。朕早就说过,盐法改革关乎千万百姓,一定要慎之又慎。你此次去考察更要细致,若是确实证明拍卖之法不可能,朕也不会在死守着不放。”   顾佐敬佩皇帝的就是这点,即如果确实不可能,他愿意改。   “陛下圣明!”   “这次圣明不了了。你还有其他的话要和朕说嘛?没有就退下吧。”   顾佐一滞,他想到了兵部尚书王炳。 第三百三十六章 京城规划司   “微臣,并无其他事情禀告。”   朱厚照略作停顿,但还是没讲太多,“那便退下吧。”   其实就先前关于盐法的话来说,顾佐已经成功引起了他的沉思。   所谓的改革,如果不得罪既得利益者、不把他们的利益敲一点出来,又怎么会产生新的利益?   软弱的斗争,就会带来斗争的软弱。   这看起来像是一句废话,其实不然。   选择一个求和式的盐法改革,不杀人、不流血……那么再多的政策,下面也会有对策,然后换个模样继续吸食。   因为说到底,人只有在放弃生命和放弃利益之间才会选择后者,否则是不会有用的。   朱厚照揉了揉额头,这次是他松懈了。   正德元年三月十八日,皇帝拒绝了岐王乞盐一万五千引的请求,并且以此为契机,派户部侍郎顾佐南下两淮地区巡盐。   天下盐业两淮占据四分之一,不仅是质量还是产量都首屈一指。万历时户部尚书李汝华给后人留下了准确的数字,他记载:两淮岁解盐课六十八万两有奇,长芦十八万,山东八万,两浙十五万,福建二万,广东二万,云南三万八千有奇。   虽然在时间上,与朱厚照所处的当下差了很久,但是两淮一直执盐业牛耳这个大的格局应当是没有变化的。   因为官盐实际上还有‘行盐区’这个概念,就是一个地方的盐只能在规定的区域内售卖,两淮盐的行盐区是最大的,有33府5州。   两浙盐其次,有17府1州。   剩余山东、四川、长芦盐行盐区往往只有几府几州。   不仅如此,两淮地区地处平原、水网密布,交通便利,经济发达,有做生意的常识都知道,在这里行盐肯定是最好的。   也因为两淮盐业的重要,朝廷专门设立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就设在扬州,此外还在泰州、通州、淮安设立分司,负责管理盐引、盐场、灶丁。   扬州又靠着京杭运河,也是漕粮北运的关键节点城市,所以明清两代,扬州的繁华就一直屡见史书。   其实都转运盐使司和巡盐御史的演化过程,就有点像是省级的布政使、按察使与后来日渐稳定的巡抚、总督。   原本都转运盐使司负责管理盐业的产、销,是官方机构,但实际上在正统、成化年间,朝廷就开始发现,运盐使司自己允许灶户煎煮私盐,甚至他们自己还会去卖私盐。   也是因为运司在逐渐腐败,皇帝变得不再相信这些地方的官员,所以不停的派遣身边近臣出京巡盐。   在此过程中运司的行政权力不断的被巡盐御史所侵夺,至后期,巡盐御史两年一任,也逐渐稳定下来。其命运也和运司一样   ——腐化。   但在眼下这个关节,巡盐御史还是可以发挥其作用的,   所以正德元年的这次派遣,让现在的都转运盐使邹澄非常紧张。   其实都转运盐使也是从三品的大员,就比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低一级,而且都转运盐使有专门为他建造的官衙和庞大的僚属,规模能有几十人,可以说位高权重。   这个官在扬州也是无数盐商实打实的‘亲爷爷’!   但是正德皇帝个人的理政风格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现在的政治形态。即朝廷中最为重要的官员已经不是所谓的阁老,而是皇帝经常召至身前的那些人。   顾佐就是其中之一。   邹澄也因此万分紧张,因为浙江、江西等前例在前,他担心皇帝是不是这是把目光又放到盐业身上了?   作为大员、要员,大朝会之前,皇帝也曾召见过他,当时却没感觉到皇帝对盐政有特别的关照。   不过巡盐御史在弘治正德年间还没有执法的能力,以往朝廷会让他们和锦衣卫一起行动,而这次只有顾佐和两三个僚属南下,   这倒也是个好消息。   盐商在京师都有耳目,这边动身,其实那边也快收到消息了。   此次顾佐的目的主要就一个,便是搞清楚现如今大明盐业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拍卖也得根据实际情况定个价格不是?   不过仅就这一点来看,此行也不容易,朝廷来的人想看全貌,哪里这么容易?   所以顾佐想了个办法,   便是打出为了‘守支’问题而去的旗号,他要直接接触盐商,去了解盐商的守支之痛。   而在宫里,朱厚照在召见先前提过的少府郎中,宋衡。   “……盐场拍卖,从经济的角度看,的确是个好办法,如此朝廷的负担最小甚至于没有,产盐、销盐都不关朝廷的事,朝廷只用得一笔银子。但如此盐法最终还是会让朝廷背上沉重的负担。”   朱厚照是在前面走,他听到这句话有些惊讶,侧过身看了这个宋衡一眼。   他还很年轻,但胡须里有白色夹杂。   “什么道理?”   宋衡弯着腰,他很恭敬,但讲话一点也不恭敬,“盐铁自古都是专营,盖因其利巨大。朝廷来做这门生意,天下人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可若是换成私人,眼热者就会不服,凭什么张家可以,我徐家不可以?这样一来豪族、勋贵全会牵扯其中,根本难以阻拦。”   “所有人在这里面相互熬斗,一切的原因便是因为朝廷离开了。到那个时候为了维持秩序,朝廷又得派官员,现如今甩掉的包袱,不是又回来了?”   “灶户的利益得到保障也是空想,百姓也吃不到廉价的食盐,因为盐商的成本很高。真到了那个时候,盐业必定也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而且朝廷会忽然发现,在里面连一个自己人都没有。”   朱厚照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过,没有自己人,处置起来才容易?”   宋衡语气一顿,   “如陛下是这样的心思,拍卖法倒也可以施行。只是后世之君怕是没有陛下的魄力。”   “后世君主若是昏庸,朕给他留什么制度都不管用。”   朱厚照是调整了自己的斗争心态,而他仍然认为拍卖是个还不错的办法,尽管它有隐瞒产量、引发盐商争斗的坏处,但是历代盐法都是有好有坏。   最好的开中盐法,已经在明初度过了它的美好时光。   其实这样蛮好的,所行之法的不利后果在之前就全都考虑到,而不是施行了以后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只不过他以往的想法确实要变,   因为不去开罪那些既得利益者实际上有些想当然,如果不把盐法里的官员得罪一批,那他这个皇帝连盐场的产量都摸不准。   因为官员们面对新的改革,很快就能够找到其中的漏洞,即把盐场的产量降下来,然后和盐商相互合作,盐商以低价取得盐场的经营权,之后再分利给官员。   “……盐法的事,等礼卿回京以后,我们再做商议。今天宣你进宫,是为了其他的事。”   宋衡执礼,“请陛下吩咐。”   “恩。”皇帝负着手,“朕前几日出宫,看到因营造不夜城京师南城聚集了大量百姓,除了官府,还有商人所进行的各类营造,朕估计这两年涌进京师的有十万人不止。这些大多是穷苦百姓,他们在京师之中只能租赁而居,而且越是便宜的租住越是能够吸引他们,这样租房子的人为了多赚租金,便不停的给自家的房屋改制、加上各种隔断。”   “若是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京师南城很快就会变得拥挤不堪,且人畜屎尿难以清运,过不了多久皇城脚下就会变得臭气熏天,到那时一旦有个火灾、瘟疫,那就是震动天下的大灾祸。这一点,朝廷不可不防。”   火灾还好,万一有瘟疫,离皇城这么近的地方,很容易皇帝自己也搭进去,所以这件事由不得他不重视。   宋衡本身也走过南城正阳门外那些地方,他脑海里也有画面。   因为人员聚集,这两年京师像摊大饼一样盖了许多房子,但那些房子也都是很简易的房屋,有的就是搭一下。   张家搭一下、李家再跟着搭一下,搭着搭着一片聚集区就出现了。   如果真有火灾……   都是木质结构的房屋,那样数量的人员聚集,的确是不可想象。   “陛下先见之明,臣万分敬佩!”   皇帝摆摆手,对他的马屁之言也没有放在心上,“朕的想法,朝廷要对这些入城的百姓做个妥善的引导和安置。”   宋衡听明白了,“陛下可有读过《太平广记》?”   朱厚照摇头,“这本书,朕还未读过。”   “臣记得《太平广记》记载:河东人裴明礼,善于理业,收人间所弃物,积而鬻之,以此家产巨万。《汜胜之书》也记载,汤有旱灾,伊尹作为区田,教民粪种,负水浇稼。区田以粪气为美,非必良田也。因而人畜粪便倒不是问题,臣可在少府之中专设机构,再雇佣一些人手,每日清晨沿街收取,再售与附近百姓,浇筑良田。只是京师之中,棚搭乱象,其实难解。”   “难解也要解。以往已经搭建的,要注意分步消解,之后京师中要禁止搭建危房。为此,朕准备筹备京城规划司,隶属少府,由你任司长。”   宋衡不谢恩,他只是不解,“陛下,不知这规划司主要做什么?”   刘瑾在一旁翻白眼,怎么少府里尽出顾佐这样的人,皇帝重用倒是赶紧谢恩啊,谢恩了再问会怎样?   关于这个京城规划司,朱厚照也考虑了一段时间了。   这些机构,最主要是必要性。先前他还在犹豫,但是前几天出宫一趟就发现,这件事还是早做一点好。   否则等开始出现各种问题,其实就有些棘手了,而他作为一个后来人,其实有条件可以把事情往前做。   所以原因有两个,一是京师里确实已经聚集了十几万的贫民,且不仅仅是不夜城,民间的商人也在营造,另外为了给这十几万的百姓提供必要的生活所需,各类功能性建筑其实也层出不穷。   而只要他作为皇帝,可以料想到未来几十年,京师的人口规模一定会越扩越大。   既然如此,当然要做在前头。   “你在少府里也有段时间了,应该明白经济一词的含义,经济中城市经济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以营生为分,就是以后的百姓可以种田,也可以做工。”   “做工的百姓会越来越多的。”   宋衡忽然出声打断了朱厚照的话。   这是君前,像他这样莫名其妙出声,而且说得如此肯定,朱厚照想知道理由,“你为什么觉得做工的百姓越来越多?”   宋衡平静的回答说:“因为种地对于百姓来说风险太大且实际上并不能够养家糊口,而做工只需出力,不需成本,且一年四季皆可以做工,没有农时。”   朱厚照落下眉头,“说得仔细些。”   “陛下是否以为,没有土地的百姓才来做工。”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宋衡语气生硬,拱了拱手就开始说:“微臣去民间看过,现如今京师周遭的百姓,即便是有田的百姓也会卖掉良田,换取一笔银子到京师做工。所以微臣说棚搭乱象难解,并不是说少府没有银两营造出足够百姓居住的房屋。”   “而是因为从此往后会有源源不断的百姓入城用工。这道理,便是因为种地实在风险太大,一年到头伺候土地,辛苦不说,即便是丰年也一样会吃不饱,要是遇上个灾荒之年,缴了粮便不剩什么了。其实以往没有京师用工时,也会有百姓将土地卖出去,主动去当佃户。因为佃户不需要购买种子、农具,不需要缴纳赋税,没有成本,只要出力即可。相比较而言,自耕农什么都需要自己购买。”   “百姓在丰年也要饿一点肚子,更不要说不是丰年了,所以卖出土地就是一个灾年的事,或早或晚都会发生,而与其在灾荒之年、困难之时贱卖自己的良田,有些百姓就会考虑提前卖掉。”   某种意义上,自耕农且不是很富裕的那些自耕农就像开门做买卖的小商户,自负盈亏。而佃农虽然是在给别人种地,但却是轻装上阵。   “……朕,以往确实不知道这些事。”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陛下愿意承认自己不知,臣为陛下贺!好在朝廷当中还有大臣知道,臣也为陛下贺!”   朱厚照忍不住轻笑,这个家伙倒也有些意思。   “这样的情况现在多吗?”   宋衡回奏:“以往主动当佃户的只是偶尔见过。现在卖田入京的,十有三四。”   朱厚照皱眉,这个比例就蛮大了。   其实古代皇朝的土地兼并一直没办法根绝,说到底就是宋衡的那句话:种地的风险很大并且养不活一家人!   他站起来负手转悠,脑海里也想过很多。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两件事。一,改良农具,提高效率;二做好大城市的规划建设。这两件事不是一时,而是长期要去做的事。”   有新的谋生手段,那么百姓涌进来,这便挡不住。   但是粮食安全一样重要。所以这两件事都要做。   “改良农具……臣需要工部与少府一起。”   朱厚照拒绝了,传统的官僚机构并不具备创新的动力和能力,“不,就你们。少府有粮商,更少的人、种更多的地,如何改良农具你们自己想办法。至于京城规划司,看来朕此时设置也更加有必要。”   “京师的营造乱而无序,京城规划司就是要改出这种状态,你的职责就是要让京师的扩充变得有序,居住区、商业区、产业区这都要提前规划,找几块木板就搭个棚子的时代在京师结束了,京师要分功能区规划,并且要把控建筑的质量,每一栋新建的建筑都要经过规划司的批准,高度、宽度、产权、用途……都要在这里报备。”   宋衡胆子很大,他问了一句,“这……有什么用呢?”   “如果再有这样的贫民聚集,朝廷就可以提前将其分散。另外,实际上也可以对特别的功能区进行控制,比如……不符合条件的商业建筑不允许在朝廷划分的商业区内进行营造。时间长了以后功能类似的建筑相互聚集,可以形成更加聚集的商业。譬如不夜城。而它的租金也会逐步上涨。”   这是现代经济理论。   宋衡一开始不理解,但稍做思考之后就能够完全体会,“陛下的意思就是要让商业氛围很浓的地方更加的浓,这样百姓会到这里聚集,商铺自然也就聚集,而租金也会更加稳定。”   “孺子可教。但其实对于京师的整体布局更为有意义,举个极端的例子,如果没有规划,那么再水云间边上修筑一个垃圾场,这像话吗?”   城市规划的意义,这个念头的人尚不能够理解。   但朱厚照相信,在做的过程中,他们会慢慢明白的。   商业机构的聚集也有利于朝廷收税,否则花那么大的心思,银子在哪儿能见着啊?   而现在,宋衡也是摸到了一些门路,他知道这样整顿以后,京师一定更加繁华热闹,于是心中不禁对未来多了几分憧憬,   “陛下,臣明白了,臣一定不辱使命!” 第三百三十七章 在大明搞学区房   朱厚照不了解世界城市规划的历史,但他相信,在这个年代设置规划的官方机构,并对城市发展做出干预在世界范围内也一定是比较早的了。   城市规划的基本作用包括美化城市环境、改善人居环境,促进城市公共职能的公平,当然也有促进城市经济持续、健康发展的功能。   不过好处明显,但也要做得下去才行。   所以这件事真正考验的还是宋衡。   当然,他自己乐于接受京师规划司的职位。   从正德皇帝执政以来,类似这样召见官员、给以特殊任务已经是一种标志性的动作,第一天大家还不了解,但到了这个时候宋衡自己都明白了。   干得好,前途无量。九卿都不是不可能。   干不好,就只能收拾好自己所谓的才能滚到角落里说一些怀才不遇的酸话。   实际上,能有这个开始,就说明皇帝已经注意到你了。当初张天瑞、顾佐,甚至杨一清都是这样的路数。   所以宋衡对此激动不已。   他虽然也不是特别注重名利的人,但一个人总是有想要做一些事情来实现自己心中抱负的冲动的。   出宫以后的一整个晚上,他都扑在这件事上,还立马找来两个好友,屋子里也堆满了从其他地方或借或买过来的资料,就着蜡烛微弱的灯光,他们在一起讨论、商议,至少自己得先有个眉目吧。   按照一般的处事逻辑,皇帝虽然给了你这个任务,但也不是说明天立马就开始动,关键是怎么动、动哪里,什么打算?   这些也都要形成一个东西,交给皇帝看,如果点头了,好,那就照此实施。   所以宋衡和他的两位好友研究的是这么个事,而他们现在的状态就有点像是车库创业的青年,人在发掘宝藏的时候的潜力是无限的,即便是深夜子时,他们也精神抖擞。   宋衡找来的两个人,一个叫宋越,其实是他的族弟,没有进士身份,是个举人,为了科举这两年一直在他这里居住,省得回他们老家陕西。   另外一个人叫张池,是和他在少府的同僚,因为脾气相投,所以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密友。   宋衡见了皇帝、并带回来规划司司长的官身,实际上也让他们二人备受鼓舞,所以宋衡提出来要他们帮忙,他二人二话不说全力相助。   一旦他们把这件事做出成绩,那进入皇帝视野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宋衡年岁最大,但也不足三十,留着短短的胡须,他指着这一堆的古籍和各类资料,提议说:“宋越,张兄,我记得陛下提过功能区一词,也就是商业、居住这样的分别,所以我们的成果也要体现这一点。再有,这一堆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们要不要绘成图像?这样陛下看了也能够一目了然。”   族兄这样说,宋越就明白了。   因为他虽然科举还没完全大成,但其实他那一手绘画功底其实很出色。   “那我来执笔。城里的景色并不复杂。”   张池点了点头,“绘在纸上这个办法好,不过要想把京师这样的大城画出来,非得几丈的大纸不成。”   “这个无妨,等天亮我托人去找。再说了,具体什么地方画什么,也要我们议定之后再落笔,否则画到半道如何更改?”   不错不错,另外两人都点头。   而要说到正题。   “……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会产生规划京师的念头。但一旦真的开始施行,功能区分布合理是一个考虑,另外咱们作为少府官员应该都明白,最重要的考虑其实是银子,花出去要收得回来。陛下的性子,单纯的花银子是不行的。”   张池在说话,宋衡听得也蛮认真,他这个朋友在少府中时间更久,对于经济一词,理解的更深。   “既然是要收回来,宋兄,咱们做规划的时候,就要记得留空白。”   宋衡挑眉,“何意?”   “按照陛下的意思,商业区只规划商业建筑,商人、百姓都在这里聚集,租金等收入自然就会上涨,与此相对,居住区则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也就是说……”   张池抬了眼,“就如同现在西城好、南城差一般,将来扩充出来的新城区,实际上也会有好坏的差别。而好的功能区,我们要注意留白,这样将来这些地方千金难求,朝廷花出去的银子不就可以收回来吗?所以……”   他指了指不夜城周边的区域,“像是不夜城的外围就要空出来,待价而沽。正阳门下,水云间附近搭得集中棚子,也要拆掉然后将空地售卖给有实力的商人。宋兄,可不可以向陛下奏报‘土地买卖’的含义?”   宋衡完全听得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之前他们在少府里已经讨论过这个议题。   “寻个机会,我来和陛下禀报。”宋衡街上说:“我的想法,京师不论怎么规划,还是要满足两个基本功能,其一就是让入城的百姓有足够的房屋居住,所以居住区也要好好的规划,要让外地的人看到京师说出来不愧是首善之地这样的话,这样,陛下日后什么时候再出宫微服,才能认同我们的成果。”   “第二个功能便是商业。少府投了许多银子营造不夜城,所以商业无法脱离不夜城,正阳门外向南的大街,百姓也习惯在这里游玩,所以我以为,可以以此为基础,扩建、改建南北向的这条街道,沿街是商铺,商铺的后面规划为宅子和院落,用于居住。这样像棋盘一样分布,出门即是市坊,如此可好?”   “好是好。”宋越疑惑,“只不过这样,那些房子是不是也不够很多人居住?或者建得密集一些?”   “不能密集。”张池坚决否定了这个提议,“太多穷苦百姓的聚集会伤害不夜城作为商业区的价值,所以这附近的院落还是要以大而宽阔为主,而且这里离皇城近,太过密集也不够安全。专门的居住区,还是要再远一点。”   “还有银子的问题。”宋衡抄上手,“要有足够很多人居住的房子,这笔银子可不是小数啊。”   张池站起深,皱着眉头踱步,某个瞬间他忽然想到什么,“可不可以让百姓自己出钱修建自己的房子?朝廷只要划出一块空地就好,然后引导百姓来建造。”   “这要怎么引导?”   张池敲着手掌,“办法要靠人想。今天进城做工的百姓,大多数也不是想一辈子做工的,他们最主要的目标还是要供孩子上私塾、将来走科举之路。其实私塾的问题本身也越来越突出,是了,就这样!用私塾来吸引。”   张池越说越有劲儿,“在集中的居住区内,朝廷可以分散建造一些私塾,每座私塾只就近招收学生读书,如此朝廷的投入就会大大减少,私塾边上的空地只收取少量的银钱用于建造私塾,然后那些空地交给百姓自己去盖自己的房子。”   “不行的。”宋衡摇头,“很多百姓并没有那么多的银子。且不同的人造出来的房子肯定也不同,到时候还是很乱。”   “可行的,宋兄你信我。也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集中居住的人主动分散开,否则谁会愿意自己来盖房子呢?朝廷也没有足够的银钱一下子造出这么多民居。”   宋衡想了想,“那这便作为一个待定的选项,等和陛下禀报过后看陛下的意思。”   宋越插嘴,“族兄,其实这个办法不错。我觉得陛下会同意,这样可以省下一大笔营造的费用。”   “好。不过总归是要向陛下奏报的。那其他的问题呢?”   张池摇了摇头,“我暂时没有了。”   “好。”宋衡抽了一张纸,“陛下其实还提到另外一个词,我们一起来议一议,看看这个功能区放在哪里比较合适。”   “什么东西?”他们两人都好奇。   只见宋衡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产业。 第三百三十八章 银行   少府的人,只要是其中优秀、用心的,现在都是能够理解经济这词的。除此之外,他们也都体会到,皇帝在花钱这方面的核心,是要给百姓一个谋生的途径。   就像不夜城,这玩意儿造出来能有什么用?   但少府都支持,因为他们都理解,正是因为这样的营造,所以许多百姓才有做工的机会,每天才有工钱可领。   所以经济这个词是他们理解皇帝思想的核心,而要问经济的核心是什么,宋衡和张池也都知道,那就是谋生手段。   “我理解,陛下说的产业其实就是谋生手段的集合。上次面圣,我和陛下说如今北直隶各府州十有三四的百姓是卖田入城。将来种田的人会逐步减少,而这么多人选择做工,靠不停的建造更多的不夜城是不现实的。于是陛下就提到了这个词,产业。”   “简单的说,譬如养蚕缫丝,制布染色,这些都需要人工,之后将布匹、衣服卖出去,形成一个循环,这样每日忙于这些活计的用工数量就是稳定的,不需要朝廷额外花销银子来维持上万人的用工机会。再有,如水云间,它所用的小二、厨师、琴师也都是固定的。”   张池听到这里明白了,“产业……这么说那我们在规划之时其实还的确漏考虑了,毕竟这么多人住在京师,总要有个活计才是。所以宋兄的意思,京师里的小作坊也要集中划分一片区域。”   “不错。”   ……   这个晚上他们讨论了很多,   甚至第二日的太阳都射进窗户,他们还是没有睡意。   最后是宋衡的夫人实在忍不住,她也不想当那种不听话的强势妇人,只不过夫君一夜没睡她也是实在担心了,最后敲响了书房的门,   轻声提醒,“夫君,眼看要巳时了,是不是用个早膳、稍作歇息等晚些再继续?”   三人都打了个呵欠,抻了抻有些僵硬的腰身,但其实都意犹未尽,宋衡还不给好脸色,“我们在忙正事,你一个妇道人家多什么嘴?去吩咐厨房端些粥来即可,其余不必多说。”   张池却不好意思,“嫂夫人,真是叨扰了。实在是这件事万分重要,宋兄也是想早一日向陛下禀报成果,嫂夫人不必担心我们。”   宋衡的夫人其实气质如兰,瓜子脸又瘦又白的,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温婉女子,就是给自己夫君这样教训了一句,所以显得可怜兮兮。   宋衡可能也是熬得多了,又大概是觉得自己有好友在,夫人这样出来实在不给他面子,所以还是不耐烦的说:“还不快去?”   “是。”宋夫人不敢多话,欠了下身子便离开了。   她回身走到院子里,正好撞见自己的妹妹。   “姐夫他们怎么说?”   宋夫人略带愁容,“已经整整一夜未睡了,也不知道还要弄多久。这样下去,好人也要给弄病了。”   宋家妹妹竖起了俏眉,“没多大的官,阵仗却不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国策呢。”   “嘘。”宋夫人拍了拍自己的妹妹,“小声些,叫你姐夫听到,他不得骂你?”   “好吧。”   “你随我去厨房。这样的话,我们也就只能做些补气血的给他们。”   “姐,姐夫是不是见了一次陛下便这样的?”   “是的。”   “那便是了。”宋家妹妹靠近了小声说:“先前与王家妹子偷偷提到当今圣上,我才知道他自己便是勤政得不得了,所以朝廷里的官员,若是没有被单独召见还好,要是被召见了,那肯定是天天早出晚归的忙。你瞧他们那个少府最大的官儿,每天忙得媳妇儿都顾不上。我看啊,姐夫也够呛了,所以你得和姐夫说这样子不能够持续。”   宋夫人听了又吓一跳,有些不知所措的说:“……那陛下,也不能这样折腾人吧?”   “哎哟,那可难说。姐你就是傻傻的。现在陛下是要治理好国家的,大明这么大,这么多人,可不好管呢,当然得这样忙了。”   “你姐夫能得陛下看重,我当然也是开心的。但是总是废寝忘食,万一病了那也不行。若真是这样,找个时间我和他来说。”   “恩。可惜这些话,咱们都不敢和皇上说……姐夫肯定最听皇上的话。”   “皇上?”宋夫人想也不敢想,“皇上……高高在上。而且在皇上面前也不能够乱讲话。”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我当然知道在皇上面前不能乱讲。我就是说说嘛。”   ……   宋衡、宋越和张池三人还真就是简单喝了一口小米粥便继续讨论了。一夜过来,他们对于京师一些功能区的布局已经大致有了共同的意见。   这样落在图上也就具备了条件。   这个活儿由宋越来干。   京师已有的结构都在他的脑海里,落笔之家稍做勾勒,小河、桥梁、房屋、城墙……正阳门附近的模样就已经赫然纸上。   ……   又过了两天,宋衡才将自己的‘工作成果’固定下来带到宫里。   朱厚照第一眼见到图的时候也震惊了,要说还是古人写文章、作画比较细致,写文章是一个错别字没有,作画是多一笔也见不着。   “你竟然将它落在了纸上!”皇帝从龙椅上直接走下来,便指挥着小太监,说:“走,到殿外去,外面的光线好。”   皇帝领头,宋衡一路跟在身后,解释说:“臣也是觉得这样便于陛下也便于百姓能够一眼看得清楚,仅在嘴上说,总归是说不明白。”   “很好,很好。”朱厚照对这个是不吝啬于自己的夸奖的,“这应该耗费了不少心思吧?这几日没合眼?”   宋衡没有否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微臣应该做的。”   到了外面,朱厚照掐着腰,他一伸手指着说:“西边是书院和女子医馆,东边角上是不夜城,再往下便是你新规划的吧?街道、商铺、房屋……那些一个一个红色的点是什么?朕看他们都是横平竖直规律摆布。”   “陛下,那是私塾。”宋衡解释说:“微臣想来想去,若要想租住聚集的百姓心甘情愿的掏钱出来造房子,非得用私塾来吸引他们不可。而且眼下京师的私塾本身也是一个越来越严重的问题,很多百姓做工有了钱,都想让自家的孩子读书、科举,只不过一下子涌进这么多百姓,私塾也实在是不够。”   朱厚照长大了嘴巴,“还真是殊途同归……也许这就是我们汉人的命。”   “陛下说什么?”   “没什么。私塾的老师哪里请?”   “各地的举人正合适。”   朱厚照懂了,“你是说那些没考中的举人。”   “不错,考不中在京师找个私塾当老师,准备下一科,这不是很好吗?”   “那过不了几年,私塾的老师就会竞争激烈啊。”   宋衡陪着笑,“能者上,庸者下嘛。不过,臣有些担心,这样的办法也有缺陷,便是不同家的百姓早造出的房子可能会不一样。”   “不一样没关系。”朱厚照不在意这些,“只要不是危房,朕不去管百姓把自己的房子造成什么样子,再说了,千篇一律岂不是也很单调?”   “还有些百姓,可能会没有足够的银钱。”   “朝廷可以借给他们。”朱厚照脱口而出,“他们有十两银子、再问朝廷借五两银子,这五两银子分期归还,不就可以了?这叫银行。”   “何谓银行?”   “便是当铺和钱庄的结合。他们将房契或是其他贵重之物作为抵押,由朝廷借给他们银两,归还的时候除了本金,还要还利息,利息不要这么高,有得赚就行了。”   朱厚照知道这事儿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所以他先肯定了这个做法,“私塾这个主意好。京师里的空地都要控制起来,全部划归规划司管辖,朕再给你拨些人手,对于不经允许胡乱占用京师土地的,要予以处罚。而且也没必须要全部给百姓自己去造,少府也可以造房子,造好了卖,这不就见着回头钱了嘛!”   宋衡说:“臣是担心,银子太多……”   “银子也可以借嘛。既然可以有机构借钱给百姓造房子,那为什么不能够借钱给商业机构造房子?只要按规矩还利息就可以了!”   朱厚照一拍大腿,这样子京师才有发展的感觉!   其实一上来就弄科学发明那种比较高端的经济发展不太容易,任何事都是先易后难,造房子是没有门槛的,他让京师这个小经济圈子转起来,有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市场,之后去鼓励所谓的‘科技产品’才有可能。   一个新的发明创造在京师卖出一百万份,就是一个新的财富神话,当有这种氛围的时候都不需要他这个后世人再去多想什么,充满智慧的古人们会造出好东西的。   他只负责改良土壤,至于这个土里长出什么,控制不了,也最好别控制,因为控制了可能会错过一些‘好果实’也说不定呢。   而关于银行的事,朱厚照觉得倒也不必再去找宋衡了。   一来宋衡本身的事情就非常具有挑战性,能做好已经不容易,二来,宋衡他是第一次用,到底如何还要再看。   所以他得另外找个人。 第三百三十九章 京师的变化   银行不是一个简单的行业,在古时候的技术条件下,很多简单的经济学原理其实并不能够完全适用。   譬如就是借钱给个人这件事。   如果没有足够的约束,如何能够让人听话的按期付钱?   所以朱厚照才说这是钱庄和当铺的结合,它需要一个抵押物。也因为这种限制,这个时候最穷苦的百姓肯定借不到钱。   让每一个有需要的人都能够借到银行的钱,而且要把风险降到最低,这玩意儿可是人类努力了很多年都还没有完全实现的梦想,时至现代社会银行也仍然会有坏账率。   所以把范围控制在小范围的‘有产’群体内,无数更加贫穷的百姓没有这样的服务是一种必须无法避免的现实。   无论怎样,想法总是要先具有可行性才行。   因为银行的重要,容不得半点忽视客观规律的主观臆想。   “刘公公……陛下呢?”   “在那边。”刘瑾侧过身子,于是视野里出现了一座延伸进入湖中心的小亭,亭里面皇帝正在对一个大臣说话,远远的望是红色官袍,看来官位不小。   再仔细瞧才发现是吏部尚书梁储。   王鏊离任吏部尚书以后,当时任吏部侍郎的梁储便接了这个位置。   梁储在文人中有地位,在官场上有资历,当了这么多年京官,也算是熬出头。   尽管他不是顾佐那样深受皇帝喜爱的新式官员,但他做事勤勉、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下来熬资历一般接任吏部尚书也完全没有问题。   梁储走了以后,刘瑾带着身边的人过去。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吧。”朱厚照挥挥手,刘瑾老实的退下。   因为附近是湖面,所以刘瑾退下之后,其实身边是没有人能够听到皇帝和大臣说什么的。   所以这种气氛并不寻常。   “在朕的身边有几年了?”   “回陛下的话,臣先前在翰林院,后来到侍从室也有近三年了。”   朱厚照少年翩翩,落下的鬓发随风飞舞,他望着跪在地上的汪献,道:“三年了。你觉得朕处理政务的核心是什么,该如何概括?如果让你只用一个词的话。”   “臣以为,是百姓。”   “不对。”   汪献皱上眉,心里也紧了起来,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原本是很有信心的,结果一张嘴就错了,这一错不要紧,不就是说自己在皇帝身边三年白待吗?   所以抿了抿嘴唇,又思索了一会儿,说:“启奏陛下,微臣想到一个,但不知合适不合适。”   “你讲好了。”   “是。微臣觉得,是能成则成。”   “能成则成?”   “是,陛下处理许多事,总是会问可有什么办法。”   “算是接近了吧。”朱厚照笑了笑,“朕告诉你,不过却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个词。它叫规律。你可以理解为,这世上许多事是有规则的,人力有时候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就会做许多想象中的事。经济,便是很有规律的一件事。”   “不知陛下所说的经济规律是指什么?”   “比如说……不管朝廷如何管制,民间一定会有借贷,这些事情的发生,有的时候是没钱用,有的时候是借钱扩充经营。京城规划司成立以后,他们展开很快,朕已经向他们提议要成立一个银行,其核心职能便是专门做借钱的生意,当然也做存钱的生意。”   汪献马上开始思考,“陛下说的存钱,就是钱庄,是指让百姓将这些银子存放在这里。”   “是。”   “这样……就怕百姓不信。”   “所以需要去建立信心,存钱的百姓可以获得额外的收入,称为利息。借钱的百姓还钱的时候也要还本付息,这你应当明白。其中区别便是借钱的利息总是大于存钱的利息,这样银行才可以维持。”   “可是……这样绕来绕去就是将百姓的钱绕在了银行的手里,这是与民争利,又有何益呢?”   朱厚照长了张嘴巴,有些话欲言又止了。   在不在少府里任职,区别还是有的。   “所谓经济就是金银的流通,金银流通速度越快、规模越大,代表民间的经营活动越丰富,这样的流通你可以说它只是转来转去,但只有这样转,百姓才能获得收入。你便这样想,只有有银子的人愿意将地窖里的银子拿出来花,那穷苦人才有机会赚得他的银两是不是?”   汪献若有所思,拱手道:“微臣明白了。”   “你的职责便是这样一个机构建立起来,借钱给百姓让他们把自己的房屋盖起来,到那时京师里处处充满活力,人人都在为了更好的明天辛勤劳作,而朝廷就是要保证这样的活力持续下去。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此外,银行一旦开始运转,就会掌握大量的钱财,而且其利息的高低可以对经济的运行施加影响,所以非得朕信任之人担任不可。这一点,希望你谨记。”   “微臣明白,微臣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朕相信,不过……朕建议你可以去接触几个少府的官员,他们比较知道朕到底在做什么。”   “微臣领命。”   这个时候的大明京师已经有70-80万人口,这个规模已经相当庞大,再加上这两年逐渐涌入的人,京师80万人口应当是足额的。   这么大规模的城市人口,本身就是一个市场。   朝廷不断的使用各种办法来激活京师,其实京师已经与之前变化很多,而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充满智慧的老百姓自己也是能够创造出不同的经济形态的。   即便谈不到创新,也有新事物的进入,比如江南优质的布匹被商人更大规模的运送到京师,因为人口的增加,少府所属的粮食商铺开遍了各大街小巷,少府本身并不种植粮食,于是他们又到北直隶附近的乡野之间去收购粮食。   而因为越来越多的百姓离开农村,其实粮价有一定程度的增幅。这一点朝廷还没监管,谷贱伤农,适当提高的粮价并不完全是坏的,虽然会让京师里的百姓感受到生活成本的增加,但这也是让百姓不那么快放弃土地的一个理由。   除此之外,就连西域的商人都开始增多,   而再极端一些,奴隶的交易都变得更加频繁了。   朱厚照在考虑为其再添一把火,他需要一个示范效应。一个包含勤劳、冒险然后致富的完美例子。   他选择了一家天染成衣店和一家毛笔店!   成衣店是通过书院,书院学生统一的服装由这家叫天染的成衣店提供,一年四季几千件衣服一下子让京师里的裁缝都涨价了。   毛笔店则是通过宫内采购,用于即将新建的几十个私塾。   之后再宣张成田于《明报》之上大肆宣传这两个东家的发财故事,这样一来还愁百姓干事创业的激情不高?热情不够?   就连宋衡府上的姑娘都开始蠢蠢欲动,觉得要是能造出个什么东西就好了。   宋家妹妹名为宋玥,有点古灵精怪,不算很老实的那种,再加上识点字,所以《明报》上的好玩事儿她读得最多了。   “那天染成衣店的老板明明是个男人,做起衣服来倒是颇有眼光,这次啊,书院买了他几千件的衣服,一下子便有几万两的银子可赚,可真是气坏我了。”   宋夫人觉得好笑,“人家赚钱,你气什么?”   “哎呀,我们平时没事不都喜欢缝缝补补,做个衣裳么?你看你给姐夫也做了不少,可原来谁也不知道这还能赚这么多银子?你说咱们亏不亏?”   宋夫人手上还有针线活呢,“亏什么,你原先还说各家的衣服都是各家里人自己做,谁会费那么个钱去买成衣?”   “所以说咱们都这么想,人家才赚了钱。我现在才明白,这京师里啊,有的是大户人家,成衣好,人家就愿意花银子。等这次书院买了过后啊,估计他家的衣服都得抢!”   宋家手舞足蹈的有些可爱,   宋夫人就在边上幸福的笑,“京师的变化,也真是一日大过一日……” 第三百四十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   为了让京师变得更好,宋家的宅院里最近经常是灯火通明。   很多年轻人也装着财富神话,奔走于大街小巷。   而在另外一边,皇帝的大朝会逐渐恢复正常。   而接下来京师会有一件更加热闹的事——秀女进京。   按照年初礼部所制定的章程,正德元年的一件大事,就是要为正德皇帝选定一个良家女子作为皇后。   此事在弘治十七年其实就有预演,当时的弘治皇帝已经吩咐礼部和钦天监勘定吉日,只不过这事儿在半道上就出了弘治皇帝身体不好的逆事。   等到了弘治十八年,新君登基大办丧事,喜事自然也就落了下来。   而到了今年,便是再多的理由也不能够阻挡这件事了,再拖下去皇帝年龄都要大了,大龄而不成婚,这事发生在皇帝身上也够丢朝廷脸面的了。   而按照明代选后的流程,全国适龄(13岁—16岁)的未婚女子都要参与选拔,第一轮过后会有五千人集中在京师。   这么多人,很快京师又要热闹了。   此外,现在的情形与弘治十七年也有变化,简单的说,前年只用选一个太子妃就可以了。但今年,朱厚照作为在位的皇帝,他其实是要选三个人。   一后两妃。   这个人数让人很难产生什么情感上的期待,总不能一下子爱三个吧?各种流程、礼仪也会打消掉所有的心思。   当然……并不是说朱厚照对此就失去了兴趣,   礼部在禀报的时候他还是仔细听了许多细节。   与此同时,顾佐其实在扬州已经遇到了这样的事。   民间对于皇帝选后其实是一种两极分化的态度,有的家庭想尽办法也要把女儿送出去,有的则害怕骨肉分离。   走出京师、走到民间,顾佐能深刻的体会到这一点。   他人到了之后,扬州府的各大盐商全都一一来拜访,不仅为他准备了豪华的宅院用于落脚,而且对他的起居照顾的特别周到。   又听闻他是为了盐商守支而来,所以人们对于他得热情超过了顾佐自己的想象。   他还没来得及怎么歇,第一个早上府外面就聚满了人。   随侍左右的是他从京师带的自己人,两个身手灵活的年轻人和一个比较会伺候人的姑娘。   “运盐使邹澄来了没有?”顾佐一边擦脸一边问。   刘大回道:“也来了,来得可早了。而且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他来了。”   “为何?”   “所有的商人都以他为尊。”   顾佐略作停顿,在见这些人之前,有些事他必须要自己想清楚。   运盐使的目的肯定是希望自己能和他同流合污,不上报太多的问题。而盐商则简单,无非就是更多的盐引、更快的支盐,支好一点盐场的盐,说到底就是银子。   而他来此处的目的,一是摸摸运盐使的底,比如说他管理下的盐场大概能产出多少盐,灶户私自产盐的现象有多严重。   另外一个也是摸摸盐商的底,如果朝廷要进行拍卖,他们又是什么态度?   当然了,也不能忘记巡盐的基本职责——给皇帝带些盐税回去。   “咱们分个工,本官留在这里吸引他们注意,刘大、刘二你们找个机会出去,去民间了解清楚私盐、盐价这些具体情况。再有这些盐商与运盐使究竟好与不好,只有百姓最清楚,这些你们也要了解。都搞清楚之后,你们回来和本官禀报。”   刘二有些担心,“老爷,我们都走了,您的安全怎么办?”   顾佐一点儿也不担心,“本官是巡盐御史的钦差身份,既不杀人、也不越货,能有什么危险?你们尽管去就好,其余的不必担心。”   “是!”   其实顾佐是藏了话的,他本是嫉恶如仇的人,如果愿意同流合污,不知道有多少机会可以同流合污,现如今有这个身份来巡盐,他才不会放过那些贪官污吏!   在京师到扬州的路上他已经想清楚了,   别人说他不会做官,他承认。   但他本身做的就是与许多人不一样的官。   来了扬州一趟,如果根本就没什么值得上呈皇帝的东西,那这样他顾佐才算是没有价值呢!   其实这个问题要想清楚也不难,只要想想陛下就知道了。   要说人心,皇帝是其中的行家里手,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但是皇帝对他的倚重不可谓不多,为什么?   所以此来扬州,他一定要搅得个天翻地覆,哪怕是皇帝要往后躲,他都要把事实拿出来展开在乾清宫!   为生民立命啊,什么叫为生民立命?朝廷这么多盐税落在了这帮人手里,还要他视而不见,这事真做出来,那他的风骨何在?   啪!   顾佐将毛巾扔在脸盆中,“走,去会会他们!”   在顾佐来之前,扬州城三大盐商已经和邹澄商量过来。这次钦差前来,没有带锦衣卫,也没有带什么查案的圣旨,什么都没有,仅仅就是两个随从一个婢女,应当没什么大事。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怎么说,顾佐此人不是很好打交道,这个名声在外,作不了假。   偏就偏皇帝重用此人,还真是头疼。   所以他们也没办法,像这样皇上跟前的红人,只能好吃好喝供着,不要去得罪他,尽量的糊弄过去,礼送其回京也就好了。   至于说把顾佐的命留在扬州,那是说笑话。   现如今的皇帝是什么性格?   现在皇帝还没怎么注意扬州、盐商呢,真要出那档子事,估摸着这位爷要把京营的甲级卫给调来,弘治十七年时,也不是没有类似的事件发生。   所以还是要讲些规矩。   等到说可以进府了,邹澄急忙带着身后三人提着一脚一路小跑,其他人被他留在府外,人多嘴杂的实在不方便,但这些人放心不下一定要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进了大门,下了阶梯,就见到正屋门前有人拱手而来,   “哎呀,邹大使,竟然叫你们在门外站了那么许久。顾某已经将身边人训斥了一顿,哪怕因为舟车劳顿,但叫各位在门外等候,也实在是过分。请见谅,请见谅。”   邹澄想了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人家这么客气,“上差哪里话,我们这些人等等上差也是应该的。”   顾佐又对这着身后的三人拱手行礼,然后侧身让开,“来来来,里面请,里面请。”   “上差先请,上差先请。”   顾佐的个头其实不高,但邹澄也不是什么大块头的人,他小脑袋小眼睛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里常年笑的原因,总之看起来是有些谄媚的。   一番客套,到屋里落座之后。   邹澄便开始说话,“上差,昨晚睡得可好?”   “好,烟花三月下扬州,顾某讨得好差事,既然是好差事,睡自然是要睡好的。”   “若是有什么未尽之处,还请上差明言,下官都可以安排。嘿嘿。”他最后还添了声笑,并且给了三个盐商眼神。   三人心领神会,马上附上说:“上差赶路辛苦,初到扬州定是要好好歇歇,扬州城别的没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还是有些的。虽比不得京师繁华,但小的们也一定尽力,好叫上差不虚此行。”   “啊,对对对,不虚此行。”   顾佐抿嘴笑了笑,“好吃好看的先不急。顾某有差事在身,吃喝不能误了正事,这是当今陛下最在意的一点。”   “此事我们也都考虑到了,上差放心。”邹澄继续嘿嘿笑着说:“陛下以复套位国策,所需军需必定不是小数,下官作为两淮都转运盐使怎会不体上意?再加上少司徒巡盐,无论如何我们也会凑出一笔税银,叫少司徒回京交差!”   顾佐略有惊奇,“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在下做的也是户部的差事。银子这事儿乃是天下第一奇物,邹大使和各位……真的就愿意慷慨解囊?”   邹澄正色,大有为国捐躯的觉悟,“臣为的是大明的官,自然是以效忠君父为先,否则如何当得起忠心二字?”   顾佐不可置否,“这三位呢,你们如何想?”   “喔,上差放心。邹大使所言,我们并无意见。”   顾佐略作沉吟,   如果这样的话,那他这趟差事……其实已经结束了。   但怎么可能呢?   这次他是要来‘找事儿’的人。   所以也就当着他们的面,顾佐从袖口里拿出一样东西,晶状体、白色的。   “也是本官的婢女多事,来的路上就说去买盐,结果买的却是私盐。”   私盐这话一出,邹澄和三位盐商的心都一抖。   “顾某坐在京师看扬州,许多事实在是看不明白。比如说,盐商的守支问题一日严重过一日,明明在盐场支不到盐,另一方面私盐却又泛滥成灾,邹大使,你说让本官好向陛下交差,就这个事,本官如何向陛下交差?”   顾佐的套路,他们真是不懂。刚来你说这些干什么?也因为这样一时间空气都有些阻滞。   “喔,也许是说得不对。其实本官此行的主要目的,还是要为各位解决问题。朝廷当然需要盐税,但陛下一代圣君,总是要解决好更关键的问题。守支便是其中之一。”   邹澄和三大盐商一时都难以回答,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而顾佐则在想,朝廷的盐税,究竟流失掉了几成?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上奏陛下!   “上差,”邹澄脸带为难的说:“灶户私制,这些事情确实也是有的。弘治九年,南直隶和江西遭灾,江西道御史刘文思上疏朝廷请开两淮余盐赈济灾民,先皇也是准奏的。”   邹澄的意思,就是这些事情虽然讲出来很不好听,但实际上皇帝知道。当时遭灾没有办法,几万生民嗷嗷待哺,举目四望找不到赈灾的银两,盐场有些余盐,自然是赶紧拿出来卖掉。   当时是应急之举,   但实际上也是有些下套的味道。   相当于在那种特殊关口为‘余盐’找到了合法化途径。   所谓余盐者,灶户正课外所余之盐也。   历史上确实如此,明朝到中期时,统治者因为四处漏风的财政只得在一些没有选择的时候变相承认了余盐的存在。   现在官员们也就敢说话了,总不至于你皇帝在需要的时候就说这些可以,现在不需要又换个口风说不可以吧?   卸磨杀驴也不是这样杀法。   但顾佐也不是吃素的,他是搞不定那些玩转权谋手段的官场人精,却也不怕下面官员胥吏欺上瞒下的手段。   “邹大使的意思,朝廷不应该来管私盐泛滥的情形,商人守支的困境更加无需理会?”说着他抿了一口热茶,低垂着眼眉,“顾某没有带抓人的旨意,邹大使又何必害怕?”   邹澄心砰砰跳,陪着笑说:“上差哪里的话。下官也没有害怕。只是上呈事实而已。再有,商人守支也不单是灶户私制,更有占窝之象频现,这些……可都是不能说的问题。”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上头。   那意思,您老人家真要解决这个问题跑来这里耀什么武扬什么威,明明是上面的人要提前支盐。   “看来邹大使也是心系江山社稷的忠心之臣。”   “哎,哪里的话,为臣本分罢了。”   “不过顾某此来是真的有意解决守支之困。且,顾某出京的时候,陛下刚刚拒绝了岐王奏乞盐引的奏疏,京师里都是聪明人,岐王之请都不许,宫里的太监、将来的外戚想来没有一个会再张这个口的。由此可见,陛下也是有意要解决此事。刚刚邹大使说有占窝之象,顾某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既然邹大使一心为国,心有弊政,倒不如和本官联名上奏,向陛下奏明此事!”   邹澄心一抖,“奏什么?”   “自然是奏占窝之人呐!”   什么?!   邹澄人都晕了,他都想仰天发问:这个人到底会不会做官!   “上差!”他屁股半离椅子,带着某种惊恐说:“此疏一上,则我大明官场必定地动山摇,上差也会陷自身于绝境!”   “舍生取义,我所愿也。是邹大使说的,占窝之象频现造成商人守支之困,既然你说了,本官又如何能当做没听到?三位,你们觉得呢?”   三个商人有些傻眼,相互之间看来看去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而不知道说什么,就是想的意思。   废话,   对商人来说当然爽了,你们当官的去冒这个险,跟皇帝提这个问题,让皇帝惩治占窝的人,占窝的权贵、内官一旦被限制,那对他们自然就有万分的好处。   商人重利轻别离。   一本万利的事,哪怕就是他们算平日里跟着邹澄混的,此时犹豫犹豫也是难以避免的。   他们眼神交流了一番,最后是中间年纪最大的老头拱手说:“小人人微言轻,一切但凭上差做主,无论怎样,小人们都是没意见的。”   顾佐微不可查的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占窝这个词本官一定要向陛下陈奏,否则将来陛下问起来,邹大使还可以说自己已经与巡盐御史禀报了。可本官这个巡盐御史又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邹澄想扇自己一嘴巴。   怎么就叫人给抓住了这个把柄!   而那三位盐商,眼神之中则升起了一丝希冀。   一则,顾佐来的旗号就是说要纾解商人的守支之困。   二则,此刻这么坚定的表达,这前后逻辑是对得上的。   如果这封奏疏顾佐确实上了,那他们这些商人都得把顾佐当爷爷一样供起来。   虽然说巡盐御史本来也是他们的爷爷,不过干没干有利于他们的事,这爷爷就是亲疏有别的。   而邹澄是不论如何不会上这个疏的,   不论顾佐怎么说,哪怕他把皇帝的脾性讲得足够清楚,说这样并不会然皇帝对他怎么怎么样,那邹澄也还是不愿意。   在他看来这件事就不是皇帝的问题。   但除此之外,顾佐没有提出特别过分的要求,没有当场问他的罪,那邹澄也不会有什么其他的举动。   只不过这样一来,这第一次会面就不免不欢而散,只留有表面的客套掩饰尴尬。   但顾佐倒是成竹在胸,接下来他就是等待就好了。   又过了两日,   两淮运盐使司衙门的人一直监视着钦差行辕。   其实盐商的人也在看着顾佐。   “……除了作诗游玩,就没有其他的举动吗?”邹澄不是很相信属下的回奏。   “确实没有了,我们是白天黑夜看着钦差,他一共就出了两次门,一次拜访故交,一次是出城赏景,这前前后后全都看在眼里。”   “故交?什么故交?”   “是一个女人,名妓。”   邹澄瞪了属下一眼,“那你说清楚,老爷我还以为是什么朝廷旧臣!”   “是是是,小人下次注意。”   另外一边的盐商也多了几分怀疑,   那日跟在邹澄后边儿的,罗、季、童三家。   原来他们还对顾佐有些期待,结果也就那日接触了一下,之后这个钦差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顾佐没动作,他们也不敢冒险。   这样多等几日之后,顾佐也觉得不对,赶紧调整方式,他又会见了一些盐商,主要谈论的也是守支问题。   由此,才慢慢的开始有人相信,这个钦差真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的。   而真的等不下去的,却并非罗、季、童三家,而是一个叫叶立远的小盐商,他大概是给守支问题给搞得家道都要中落了,所以没有办法,看到有顾佐这么个救命稻草,就什么也不顾的抓上去。   顾佐对跪着的人也很简单——我帮你,你帮我。   “你那三百盐引不是什么大数,本官是陛下亲封的巡盐御史,就是去强压,也能把你这些盐引给支了。但现如今守支问题愈演愈烈,本官为什么偏要帮你,你要给本官一个理由。”   叶立远思想斗争极其激烈,但其实对他来说没什么好斗争的,会跪在这里,基本上也是走投无路。   也就是这一任巡盐御史说要解决守支,   以往哪有官帮民的?他不找你敲一点银子都算是好官。   “官老爷想让小人做什么,小人就做什么。只不过小人一个走投无路的盐商,实在不知道怎样可以帮到官老爷。”   “不,你可以帮到本官。”顾佐走上前就把人拉了起来,“你虽然不是很大的盐商,但是对如何做盐的生意一定了如指掌。所以许多事,你可以告诉本官。”   “却不知……官老爷想知道什么?”   “比如说,灶户如何私制私盐。”   叶立远刷一下跪了下来,“官老爷,小人就认识许多灶户,灶户都是穷苦百姓,他们也没有办法,朝廷连工本米都给不足,若是不偷制一些私盐,许多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啊!”   “天下银子是个定数,既然灶户没有钱,而商人也说因守支而亏损连连,那本官就不懂了,这银子究竟去了何处?”   叶立远低下了头,话到这里其实他不敢讲了。   其实朱厚照对于明朝盐法的了解是来自于史料,但是皇帝办案,不能够凭史料,他得凭真凭实据,盐法里这么多弯弯绕绕、什么占窝买窝,得有这些个案件爆发出来,他才好采取措施。   总不能和自己的臣子说,以前读过这段历史吧?   所以无论怎样,他需要一个契机。   这也是顾佐此刻正在做的事。   但叶立远停住了。   他害怕。   “叫本官来说吧,盐上的银子叫各级官吏贪食了,叫勋贵内臣占去了,也叫那些个盐商给隐匿起来了是不是!该制的官盐不制,该缴纳的赋税不缴!”   叶立远还是不敢说话。   他只想支了自己三白引的盐,好卖了换钱而已。剩下的事,他是一点都不敢掺和。   恰在此时,顾佐的婢女过来禀报,“老爷,运盐使司的邹大使来了。”   看来他也是稳不住,知道不停的有盐商会来找自己。   “叶立远。”   “小人在。”   “你先去屏风后面待着。”   “是。”   吩咐好了这些,他顾佐整理好官服,并抬抬手,“叫他进来吧。”   此时的邹澄已经急得不能行,   他派人看着行辕,自然知道进来的是什么人,一个不大的盐商找巡盐御史能干啥?   邹澄已经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顾佐的确没有想过要在扬州直接抓人,但文人有文人的刀,一旦他研磨落字,把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上奏朝廷,上奏陛下,   那该如何是好?   可不要说这个家伙干不出来啊! 第三百四十二章 亲卫演武   皇帝送礼物不是个小事情,送得太轻了是失态,送得太重了也是失态。最后是梅怀颜给他想了个好办法,   就是由皇帝写上如意二字,随后令人绣在小孩子穿的肚兜之上,东西不大,工艺也不复杂,宫里手巧的妇人都做得出来。   随后将此赐给毛语文,算是沾个喜气。   但这家伙生得是个女儿,看起来还有些不开心,反正某些时候还会撅着嘴。   “母女平安,即是大喜,你又何必老纠结于此?”   “陛下教训的是。”毛语文嘀咕着,“只是臣已年近三十,还没有儿子继承香火,难免焦急了些。”   “你瞅瞅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皇帝和边上的刘瑾说着笑话,“好了,下次再生好了。今日找你来呢,一来是沾你的喜。二来,也是有事情。”   “陛下但有吩咐,臣万死不辞!”   “恩,这事儿倒是简单。户部顾礼卿去了扬州巡盐,依朕对他的了解,他此行的动静小不了。但是盐利涉及人员太广,京师之中恐有异动。”   “陛下,韩副使到了。”   “宣。”   “是。”   朱厚照继续,“锦衣卫这次要联合行动。北镇抚司与南镇抚司本就有职责分工,眼下虽然消息还没到京师,但人的脾性难改,所以早晚的事了。因而南镇抚司要提前谋划,对内的一些暗线、暗子都要安放到位。北镇抚司就是查案捉人了。”   毛韩两人听了都有些不敢相信,“陛下难道会觉得……京师之中有人有其他想法?”   “也不是这样,所谓法不责众,朕只是希望真到了那个时候可以有的放矢。就这样,你们回去各自准备吧。”   毛语文怀揣着心思回府,   皇帝还没有旨意叫他南下扬州,但也不过是因为扬州那边暂时并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叫他和韩子仁一并准备……   后来是徐雪云解答了他的疑惑,   “陛下一代雄主,从来都是如此做事。便是心中没有要在京师大开杀戒的打算,但准备是要往呐个方向准备的。所谓有的放矢,其实就是保留选项。即真的有人兵行险着威胁皇上,那皇上也不怕任何人威胁,大不了就是手起刀落。”   这才是有的放矢的真正含义,也是皇帝一贯做事的风格。   其实四月时还有一件大事皇帝特别关注。   因为上直亲卫中甲、乙、丙三级卫所会有演武大会,优胜劣汰嘛,一年是甲级卫,不代表年年都是甲级卫。   而演武的内容非常硬核,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不关系、人情不人情的。就好像兵部根本没想好怎样打仗似的,搞得演武所比试的内容来不得半点作假。   首先就是方队站姿比试,不是比谁好看,而是比谁能保持一个姿势时间久。   这玩意儿能有什么人情可言?你一炷香,他两炷香,长就是长,短就是短。   这其实是朱厚照想出来的,虽说他不是什么军事大家,但这一点关乎到军队的服从性,这种基础东西他还是知道的。   演武的第二项内容则是急行军,五公里的长度,谁先谁后分出个一二三来。   其实在朱厚照看来,这个年代的军队,如果能在这两点上做得好,听指挥、有体能,那打几场仗以后就是战斗力颇强的军队。   演武的第三项内容才真正关乎到战斗。   战斗以小组的方式进行,每组三人,不玩阴谋诡计,就是三个人硬碰硬打斗。不过这个事情提前很久就开始了,因为每个卫所有五千六百人,都来参加,小组实在太多,来不及。   所以军中规定各卫所先自己内部挑选,每个卫所挑最强悍的三十人,十个小队。这十个小队的成绩也是积分,积分的和就是本卫所的积分。   所谓积分都是新词儿,全是皇帝的主意。   由此也可见,皇帝对上直亲卫的建设非常重视,   除此之外,还让军学院、能识字的学生充实中上层军官,而且对于各卫所的训练、建设往往都是亲自关心、亲自安排。   今年,或许是正德元年的关系,皇帝更加重视。   其实当年永乐皇帝就一直比较注重军队的战斗能力的保持,他会通过地方军和京军的比试来进行操练,但自从那时到现在,京中尚武的风气也就偶尔燃起来过。   现如今除锦衣卫外,上直二十五亲卫的指挥使任命,朱厚照全都一一过问,而经过几年时间的过渡,所有的指挥使都是军学院出身,   这是皇帝亲领的军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合适还是不合适。   以前会有些卫所有老弱病残的现象,后来也慢慢汰换掉,不仅是皇帝的旨意,各指挥使自己也受不了,因为这样的人多了,战斗力上不去。   战斗力上不去,平时吃亏的地方太多,因为除了大演武,还有其他的一些比试,所以真要吃亏,那就是永远吃亏,这哪个指挥使受得了?   大家都是军学院出来的,凭什么有些人能成甲级卫指挥使,而自己就只能是丙级卫?   这其中不仅是军饷差得多。   各方面差得都多。   其中有些人还是勋贵出身,贫民的那些人都爬到他们头上去了,丢人不丢人?   另外,朱厚照还在计划,最近他也要到这些京卫之中走一趟,带着二十五个将军把自己的军队拉出来看看。   这个词叫演习。   万一有什么变故,这十四万人马能不能马上到位,这是个问题。   但军机处、六部九卿中大部分人都不同意。   一来,没什么要紧的军事行动,闲着没事召集十几万部队干什么?二来皇帝尚武,文人天生的就抗拒。   但朱厚照始终坚持。   这就让几个官员心生疑虑了。   梁储和韩文去找了兵部尚书王炳,   “大司马,是否近来有甚变故?陛下并非任性的性格,群臣如此相劝,陛下还是要武服宣威,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因由?”   王炳摇头,“在下知道的事,没有一点多过两位。只能说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这要是换个人,他们还好说是少年心性。但当今圣上绝对不是。   反正闵珪始终觉得是有什么目的,“忽然宣示军威,或有大事也说不准。”   上直亲卫经过几年投下银子、汰换人员,现如今已经今非昔比。皇帝手握十四万精锐部队,还要大大展示出来,什么意思?   这样的行为当然有政治含义在里面,但朱厚照从来不单为了政治做一件事,因为政治只是手段,关键是要什么目的。   这件事本身也有其军事意义。   毕竟是十四万的人,就是十四万头猪全都赶出圈,那也不容易。   而为了体现今年的特别,这二十五卫,分出各十二卫进行第四项演武,相互之间进行演习作战,作战内容也很可怕,正面野战!   这不是想不出好办法,而是明军接下来在面对鞑靼的时候,最关键的战役可能就是正面野战,不是不提倡军事谋略,但朱厚照想要让明军即使在摆开阵势硬碰硬的时候,也有战斗的勇气!   剩余的一卫作为皇帝的护卫,保证皇帝在宫外的安全。   朱厚照是有计划的训练自己的直属亲卫,他就不信,在保证军饷和他持续关注的情况下,磨不出一支精气神好的精锐步卒。   皇帝的战甲是哗啦啦作响,他对自己的武服也有点兴趣,命人搬了铜镜给他照,   “自古帝王都有文治武功,文治朕不担心没有。但开疆拓土,还没有过呢!”   刘瑾在边上拍马屁,“陛下赶得上秦皇汉武,小小的鞑靼必定会臣服于陛下君威,依奴婢所言,他们也蹦跶不了多长时间了。”   “饮马瀚海,封狼居胥,朕总有一天也要做到!”   这些历史名词以往和他都没有关系,但他现在有了机会。   而且有些地方,   汉人很久没去过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南方造船、北方剿套!   大朝会后一个月,即便离京师较远的地方官员也都基本回到了衙门驻地,四川巡抚费宏着手茶马互市事宜,这两年以来,朝廷对于地方治理明显下了功夫,同时部分地区的商业繁华让货物运输更加频繁。   由此而来,马的需求定是旺盛的。   王守仁跟随王鏊先来到杭州,他们要在梅记所属的青正源造船厂开走刚造好的六艘四百料福船。所谓料,是当时的一种计量单位,   后人研究明史,对于一料到底是什么概念,也只有一个大约数,即一料应0.33吨排水量左右。   四百料的战船就是排水量一百三十吨左右的船只。   换算成长度,大约就是长二十多米,宽四五米。   二十多米的船其实不小了,当然了,在明中期,伟大的祖先们也可以建造四千料的大船,也就是所谓的封舟。   史书记载嘉靖之后,有官军乘坐封舟出使琉球,来回四五次一次事故都没有,可见这样的船只在海上航行足够安全。   但封舟至少47米长,12米宽,露出海面的高度也要有12米多,三四层楼那么高,实在是个庞然大物。   其上有‘九桅十二帆’,但凡要是碰上靠岸抛锚,已经达到了‘非二三百人莫能举动’的地步,可以说独步天下。   也因为封舟实在是太大了,造出来出使他国当然是可以,宣扬天朝上国的武功嘛,但是确实不便操作,据说封舟到达琉球后,因为无风,失去了动力,最后是50多只划桨船将它拖进了港口。   这样的话,船只大是大了,但笨拙。   对于王守仁来讲,他稍做研究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战船。   而且四百料也不小了,三五米的高度也是高大如楼,行于海上可容百人。   梅可甲也不是造船的专家,他是找来了经验丰富的船工。   虽说现如今船只紧张,但凭王鏊浙闽总督的身份、王守仁御前红人的资格,先期取船,完全不在话下。   “此船设帆桅二道,船舱上下一共四层,最下一层不可居,惟实土石,以防轻飘之患;设楼二、三层于上,其傍皆护板,护以茅竹,竖立如垣;最上一层为露台,须从第三层穴梯而上,两旁板翼如栏,人倚之以攻敌,矢石火炮皆俯瞰而发。敌舟小者相遇即犁沉之,而敌又难于仰攻,诚海战之利器也。”   一行人在造船总工的带领下,上上下下的边听边说。   王守仁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都看了个遍,并在王鏊身边说:“此船可容纳百人,大是足够大了,只不过却没什么足够的火器,朝廷所能提供的就是些鸟铳、火药箭和弩箭,下官还是想要些威力巨大的火炮。”   边上梅可甲见多识广,“小人听说,在南洋有夷人所使的佛朗机炮威力不小。”   登上海船,行使海上,哪怕就是江面之上也能体会到火器的重要。毕竟水面宽阔,人连踏足的地方都没有,不靠火器互射,哪个和你提刀对砍啊?   “陛下执意恢复神机营,看来也是预见到这一点。”王鏊拍了拍甲板上的栏杆,“可惜大明还没有这种佛朗机炮,现在也只能先这样,朝廷已经下令,今后谁造的火器好,朝廷就花银子买谁的,所以等上一段时间,总归是有的。”   王守仁也没办法,而且他对船只还有一点不满呢,问道:“便只有六艘不能再多了吗?”   梅可甲无奈,“王参政,主要是时间紧迫,开海令之前,每造船只都要到官府申请,开海令之后也才没几个月,我这些工人日夜不停,六艘实在是极限了。”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好,那付银子吧。”王守仁也看不出梅可甲在作假,能拿到六艘船,对他目前来说也算堪堪够用了。   “好。都准备好了,下面请吧,船上到底还是风大。”   反正看也看了,   那就收货。   这个时候的四百料大船,造价大约在八百到一千两左右,如果是其他人来要,梅可甲还要在这个基础上继续涨价。   但王守仁购船,代表的是官方,   这些船只也不属于个人,而属于朝廷。   银子倒腾来倒腾去其实就是左口袋到有口袋,算得太清楚也没有意义。王守仁拿的那三十五万两白银花完了也还是要向朝廷伸手。   所以这几艘船梅可甲都是按照正常的价格,一千两一艘,总共六千两。   有了银子,他也好给自己青正源的造船工们发些赏钱。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竟然允许少府所属的东方造船厂来高价挖他的工人,这叫什么事?   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这不是相互之间争斗、浪费钱么?   但皇帝陛下就是允许。不仅允许,这特么的主意就是皇帝给顾佐出的!   搞得梅可甲都疑惑,青正源他已经营了两年,一切走上正轨,又恰逢船只需求高涨,正是要赚钱的时候,结果许多工人被挖走,多少耽误些事儿!   而且,朝廷并没有禁令,明确禁止民间商人自己设立造船厂,那些人的造船工人更加不足,为了开工,所开出的价格更加诱人。   所以说梅可甲也是硬着头皮向浙闽总督收钱。   好在王鏊不是个官架子很重的人,反正王守仁领了银子,六千两其实小钱。   付钱、收据,签字画押,六艘船一起开走,这事儿就算妥了。   但以后的事还没妥,   王守仁也不客气,六千两银子算啥,他现在是船不够。   “梅先生,青正源的工厂可得继续供船,陛下要我招安那些盗匪,驾船海上,宣扬国威,要做这么多事,仅靠这六艘船、六百来人可不够啊。”   梅可甲为难,“部堂、王参政,不是在下不帮忙。实在是开海之后,浙江民间的出海需求大增,不仅是梅记的生意,还有些王爷、诰命夫人等也参与进海贸之中,他们有的要船,没有船的要搭船出货,梅记现如今至少缺三十艘船只,而且造船需铺设龙骨,光上人手也是不行的……”   王鏊抬了抬手,“宽限些时间吧,半年,半年后还请务必再提供六艘四百料大船。”   “部堂,六个月的话……”王守仁还有些不满意。   “还有少府那边也有船厂,实在没有办法,本官也只能去卖卖这张老脸了。”   还能怎样?   出师未捷‘船’先死,   现如今出海不是问题,结果都卡在船上了。   等到梅可甲送走了这些‘大老爷’,他转身就给船厂下令,“涨价!”   今日介绍船只情况的造船总工是个姓许的,他一听涨价分外开心,因为每艘船的售价都有部分是要奖赏给他们的,“涨价好啊!东家您说句话,咱们涨多少?”   “翻倍涨!而且先付清银两的为先!等着咱们交船再付银两的,让他们统统往后靠!”   “好事儿啊!”但许总工转瞬又想到,“部堂那边是不是也一样?他们只付了六艘的银子。”   梅可甲无奈,他拍了拍此人的肩膀,“你啊,赶紧研究研究怎么造出更好的船吧,没了这门手艺,还不知你能端哪碗饭呢。”   都是废话,这个规矩适用其他人,能适用于浙闽总督吗?!   好了,   现在杭州的青正源船厂一炮而红,海贸是赚钱不假,许多人没船出海啊!   于是乎成千上万的银子涌向船厂,梅可甲有了银子也舍得花钱了,寻摸寻摸其他船厂造船工的月俸,他全都朝人家看齐。   一时间造船工成了香饽饽!   消息再传回京师,原先少府引导适龄的精壮工人学习造船手艺还一直无人问津,结果一夜之间又变得一个名额都难求。   这就是银子的力量。   银子的力量也在大同发挥效用。   大朝会之后,周尚文也赶回了大同。   按照大朝会上关于复套的朝议,从大同到甘肃,要联合起来进行剿套行动。   其实主要是大同,因为甘肃长城外的鞑靼人因为花马池一战损失不小,如今偏向于北迁,倒是周尚文所面对达延汗主力未损。   但四月初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草原温暖,牛羊放牧。   正是立功的好时节。   当初他们八个人可是君前立过誓的。   而且作为最早的八个甲级卫指挥使,他们也是如今皇帝嫡系将领中为数不多,真的有实战经验的将军。   所以皇帝对于他们的重用就更加异于一般人。   周尚文也是升得最快的,他如今是大同总兵、大明骑兵都指挥使。   总兵一职是大朝会之后刚刚调整的。当时文官密集调整,总不至于只许文官升官,不许武将升职吧?   升官的理由就是他在弘治十八年主动领兵巡边,前出接敌,虽然一年下来也就杀了几百个敌人,朝廷中还有文臣说三道四,言其领兵不稳。   但说话管用的还是皇帝,皇帝喜欢,那就升官。   而当初那八人,也都或多说好有些升赏,只不过谭闻义、史大淮在浙江,于子初在福建,跟随周尚文到到大同来的,就是孙希烈、常大成、柳江杰、和徐镇安四人。   这四人常大成性格最为稳重,所以周尚文并未将其放在大明骑兵之中,而是让他带着柳江杰守卫大同。   孙希烈和徐镇安则各领一卫骑兵。   另外两位指挥使分别是马一槐和严兴奎,这两人都是当初杨尚义用的人。周尚文刚来时,这两人当然是有些陌生,   不过周尚文的风格相比杨尚义更加激进,将军的威信都是在战场上的胜利中建立起来的。   到正德元年的四月,周尚文命令他们已经不存在什么问题。   而他回到大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所有指挥使升帐议事。   因为他们都没去大朝会,所以周尚文要把朝廷的旨意带到,他一身戎装,虎目扫过众将,“陛下登基以后,以大朝会的形式拟议朝廷一年之主要朝政,七日大朝会,复套乃是第一天之议题,而为复套,陛下已同意由我军在春季时执行剿套之策。”   众人一惊,“春季?不就是当下么?” 第三百四十四章 男儿风采!   “不错,春季正是当下!”   复套银两,皇帝足足拨了一百万。   剿套是复套的一个环节,周尚文当然也分得到银子。   所以这两万多人的开拔军饷,他发得出来。此外,大军出征,粮草先行,这也需要很多时间。不过弘治十七年时,皇帝在大同督造粮仓,且大明骑兵越过长城也有过几次经验了,所以这其实也还好,就是准备时间确实要长些。   但更为关键的并非这些,而是即便是他也是第一次领兵两万二行走于大漠。   人人都说周尚文行军冒险,但他也不是没脑子,弘治十八年时他最多带了八千人出塞,哪怕有什么损失,至少没有把家当全部败光。   可这次则不一样。   周尚文负着手,他是真正的八尺男儿了,且身上有军旅之气,体格也是健壮,所以很有气势。   “本将已经决意,此次剿套大明骑兵要全数出动。你们不必紧张,此事,本将还在京师时就已经和陛下及杨阁老禀报过。”   营帐中几位将军都露出期待的神色。   “陛下和杨阁老的意思,是同意的。”周尚文蹙着眉,眼光中有锐气,“陛下对本将的奖赏,也是对你们的奖赏,弘治十八年之事,你们也都不必担心了。”   马一槐略有惊奇,“朝中诸公难道没有弹劾之人?”   “有。”周尚文说到:“不过全被陛下批驳了回去。”   一听这话,这些将军都振奋,“陛下如何说?”   提到这个,周尚文也觉得解气,“陛下反问朝中一些御史言官,说,既然鞑靼人可以寇边,那么我大明之兵,为什么不不能寇他们的边?!”   “好!”四位指挥使全都击节叫好。   这种激动,并不单单是出一口气那么简单。   主要他们是武将,皇帝尚武,对他们来说就是实实在在的好消息,否则打了半天仗,却得不到奖赏,那总归是憋屈的。   周尚文心中此时也是一样的想法,“本将看得很明白,包括杨阁老他们也是一样。陛下少年天子,对战场、兵事都很有兴致。大明的武备在陛下的手中,定会强盛一时。于你我之辈来说,正是建功立业之机!”   “弘治十二年以来,朝廷也的确为了大明骑兵耗费颇多,但陛下都舍得将这些兵马交给本将,本将如何能够畏畏缩缩?因此此次全数出击,乃是不会更改之策。在京师的时候,陛下也曾召本将促膝长谈。鞑靼人的骑兵来去如风,要想战胜他们,这支大明骑兵就要像鞑靼骑兵一样驰骋,像鞑靼骑兵一样战斗!”   也就是说,只去骑兵。   “既然如此,就要晓谕全军,全力准备。”孙希烈建议道:“是不是还像先前一般,先锋部队先行出发探路?”   “不错。不过调兵遣将的具体事宜,过几日本将再宣布。你们回去以后先各自将命令传达,最为主要是备好干粮、饮水。不要出现将找不到兵的情形。”   再有,茫茫大草原没有一个认方向的人是绝对不行的。   万一连续几天找不到水源,那可真是要了命。   这一点,就能够看出来弘治十八年几次出塞的好处,优秀的将领能够在战事之中不断成长。现在周尚文就知道要遣人提前探路。   所以他能够慢慢走得更远。   而这次剿套,说不得要深入大漠。对他而言又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与此同时,他也会去信三边总督府,他们那边也要配合出兵巡边,给鞑靼部落施加压力,万一一方有什么不测,另外一方还能够相互救援。   马一槐回到指挥使驻衙之后,则是把大儿子马胜、小儿子马荣叫了过来。   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小儿子马荣就是此次出兵的前锋将领,因为他善于谋略,决策果断,再加上又有他这个父亲作为引荐的阶梯,容易被总兵注意。   所以当时杨尚义还在的时候就对马荣赞不绝口。等到周尚文领兵出去经过几次战斗,马荣的指挥才能更加得到展现,周尚文也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   倒是他这个大儿子,勇猛有余,但思虑不足,有时候还有些冲动,当个沙场战将最多了。   “有事?”   两兄弟本来在啃饼,一看父亲一脸心事的走进来,便都站了起来。   马一槐把事情一说,   马胜激动的直拍大腿,“皇上有志气,咱们这些人打得才解气!天天躲在城里,真的憋闷死了,就该打出去!爹,那具体什么时候出发?!”   “周总兵带了银两?”马荣还是愿意动脑子,问了关键的问题。   “朝廷为了复套,拨银一百万两。剿套也是陛下定策,左右……三十万两银子是拿得到的。”   马荣沉思,稍想了一下之后摇头,“今年一百万、明年至少还得一百万,复套要施行三年,这样一来所耗费银两实在巨大。其实哪里需要那么久,只要再有两万骑兵,鞑靼人又如何能挡住我大明铁骑?”   “况且草原民族没有城池倚仗,只要打痛一次,他们就会退往阴山之北,不敢南下,复套,又哪里用得了三年?单纯打下来,也并不难,关键是复套之后要经营得当,防止他们卷土重来。不过这也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马荣也就是这样一讲,对于他来说,还是要把自己手下三个千户和三千士兵给动员起来。   此次他为前锋,就是他自己也预料得到。   所以两口啃了饼之后,他便去找自己的千户了。   外面的士兵其实也都听闻了消息,毕竟京师里皇帝说剿套也不是秘密,周尚文回来之后又马上召集四个指挥使,而且准备干粮之类的命令也下来了,动作明显的很。   “少将军!”   马荣撞到几名士兵聚集瞎聊,“好好刷马!你,去把你们千户找来,让他们到营帐里等我。”   “是!”   “少将军,俺们是不是前锋?!”   马荣牵过一匹马,飞身便骑了上去,少年人有一股意气风发,“我不为前锋?谁敢为前锋?!等命令吧!”   他快速出门,乃是要到城里去买东西、顺便见一个人。   是一家布商。老板是个年轻的俏寡妇。   到了地方后,马荣掀了帘子就往后院走,坐下之后也开门见山。   “草原上,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少将军从未如此急切,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女人穿着紫色的长袍,嘴上口红透亮,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   “朝廷的事我与你说也无用。你便说草原上的事。”   这女人款款坐下,“还是那样,小王子想要吞并东翼三万户,不过并未马上出兵,眼下又是春季,最快也要等牛羊吃饱产崽之后了。喔,对了,小王子生了个儿子。”   “这种事情,你也能探听到?”   “会宣扬庆祝的呀。”   “庆祝便会聚集,能打探得到他们营帐设在了哪里么?”   女人摇头,“这样的打探,一来一回也要几个月的时间,而等我们这里得知,他们说不定都挪地方了。听少将军的意思,朝廷是不是要打仗?”   “你派个人给我,识路的就行,其他的你不必管。”   草原上,最害怕的是找不到敌人。而且真实的草原,可不是什么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那里的环境特别艰苦,别的不说,蚊子你咋办?   所以一旦行军一两个月却见不到一个人,士气必定低落,而这种时候万一再遇到敌人,那更加危险。   尤其是大明官军早已不复太祖、太宗时的勇武,没有城池之利而在野外碰上鞑靼人……即便是现在的大明骑兵也要万分小心。   又过了三日,总兵府正式发出命令,大明骑兵四卫所有士兵全部整装。   马荣也在出发之前,最后一次来了这地方。   “这次,是不是不一样?”女人似乎有一种直觉。   “是不一样。这次要走得更远。”   “一定要打仗么?”   “当初我在军学院听陛下说过一句话。好男儿不能够死在床上,而应该死在马上!”   说完马荣便起身要走了。   女人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只说:“不愿意听你说死的事,一定要活下来。”   “好。” 第三百四十五章 此计甚好!   “《史记·李将军列传》说‘军亡导,或失道’,一千年前的李广将军或许就是在草原上迷了路,才最终被俘,另外一路的公孙贺突入草原之后一样寻不到匈奴主力。大哥老说我读书无用,其实打赢的方法都在书里。”   马胜如往常一样和他的兄弟边走边说,“那书里面说了如何打败北虏吗?”   “最重要是要找到他们!”   总兵的命令已下,一点意外都没有,此次出征马荣任前锋,率三千精骑先于主力部队五日出发。   从弘治十二年,到现在,边军的出击越来越主动,规模越来越大,这就是紫禁城换了主人的影响。   周尚文出来亲自为马荣送行,铠甲撞击的声音在城门下响得异常清脆,三千人在城外上马等候,马荣领着三名千户单膝跪地拜别主将。   周尚文的身后,马一槐颇有几分自豪,军中这么多人,最受赏识的还是他这个儿子。   “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鞑靼一天未灭,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向北,不能向南。本将还记得,当初在军学院,陛下说过,汉败匈奴、唐败突厥,到我大明也不能丢了华夏子孙的脸面!马荣,你是识得字的人,知道朝廷边疆之策的含义,本将只期望你不辱圣命,一展我明军风采!”   “末将领命!”   马荣岁数不大,头盔下的脸庞其实还稚嫩,但军旗猎猎,他现在是一方主将,他必须要为这三千人负责。   而马荣自己其实血液滚烫。   人就怕读书、就怕有信仰,一旦观念形成了,便是什么都不顾了。   领兵越过长城,马荣意气风发。   他先是狂奔了一阵,随后就降下速度,半天的赶路周遭的风景就已经完全不同,市集、城墙不见踪影,远望而去尽是蓝天白云和茫茫原野。   看到一处上坡高地,他策马走了上去,身后是他的大哥马胜,和三个千户。   风吹得马脖子上的鬃毛持续飘扬,五个汉人骑在马上远眺着草原,   “千百年来,不知多少英雄豪杰路过此地,这些地方也不知留下多少英雄事迹。走在这条路上我总是忍不住想,若是可以,真想看看汉武强汉和唐宗盛唐!”   马荣身后有个年纪稍长的将军,有时候人们会称其为胡叔,胡叔脸颊上有颗大黑痣,能吓哭孩子的那种,他回道:“少将军有所不知,末将年轻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越过长城,像是此番拨银一百万两,便是末将活得久些,也是头一次遇到。”   打仗,说到底还是要银子。   “便是周总兵说得那样,现如今时来运转,以后周将军立功封爵,咱们这些人也可以沾上些光。”   武夫们在一起说得大多也是这些名利。   但马荣望着远方,其实想得不是这些。   他是在追忆汉唐之强盛,他有一种历史感,“大明也要让后世子孙记得住!”   “少将军应该在想,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吧?”   “岳武穆冤死风波亭,那是他遇到了宋高宗。咱们可不是!要不是文臣阻拦,大明天子都要和咱们一并上战场了!”   他们这些人多少在军学院见过皇帝,多多少少对皇帝也有些了解。   所以说军学院真是好东西,能让站场上的将军更多的接触皇帝。   “驾!”马荣催着马匹前进。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马荣也要叫胡马度不了阴山,让后世人追忆大明时也艳羡他们!   ……   ……   西北是塞外风光。   扬州则是小桥流水。   邹澄赶到钦差行辕,他今日乃是求情而来。   因为顾佐打着帮助一些盐商解决守支的旗号,拉拢到了人,可关键是现在问出了什么,他不清楚。   大厅之中,顾佐坐在偏位,扭头看了一眼他之后又偏过视线。   “邹大使,几日不见,为何今日早早登门?”   “下官参见上差。敢问上差,近来可是有极个别的盐商说了些什么胡话,下官是怕他们误导了上差,所以特来提醒。”   顾佐面无表情,“感谢邹大使的好意。”   话到此处,他忽然停了,搞得邹澄有些尴尬。   但事关重大,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扭头就走。   “……上差当日说,要呈奏皇上奏疏,此事……”   “邹大使想看本官写了什么?”顾佐露出玩味的笑,“给邹大使看一点问题都没有,只要你愿意与本官联名上疏即可。到那个时候,都要署下邹大使之名了,自然是要让你看写了什么。”   邹澄头疼,   好好的过日子不好嘛。   为什么非得要折腾一下呢。   “上差,请恕下官直言,为什么偏要如此呢?上差这样做难道是圣意?抑或是有别的用意?”   顾佐眼睛一眯,“身为人臣,奏报职内情形竟然还要被问是不是别有用意。我大明朝的官,如今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了吗?”   邹澄被这么一怼心中也有怒火。   好说歹说都不行。   “同朝为官,上差何故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言差矣,本官想要让邹大使与本官一起,你不愿意啊。”   邹澄:“……”   他握紧拳头,低垂眼眉,眼神中射出一些怒火。看来这个钦差是坚持要他的命了。   不过他转而冷笑,要是将占窝、买窝此等事情上奏皇上,那得罪的就是满朝的勋贵、还有宫里的公公。   无论如何,他的名字是不能署的。   既然顾佐非要送命,那他也没办法。   “既然如此,下官只能告辞了。”   “不送。”   看顾佐如此态度,邹澄也更加生气。   “哼!”   临走之前,还甩了甩衣袖。   顾佐眨了眨眼睛,暗叹,这就是会做官的人呐。   其实本来也是,如果不是会做官的人,又如何能当到两淮都转运盐使这样的大官?   邹澄甩这一下是故意的,   因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这封奏疏的后果。   而和他这个巡盐御史不合,就是讨好那些要被他得罪的勋贵和内臣。   到时候掀起什么风浪,自然与他无关,   也就是说邹澄是绝对不会署这个名。   不仅不会署名,   邹澄回去之后马上就召来僚属相商。   “顾礼卿深受圣上重信,已经目中无人至此,如今他坚持要将盐法之中的种种事情上呈皇上,你们说,本官该如何应对?”   过往的巡盐御史都不会惹这个麻烦,所谓巡盐,就是碰上国库困难的时候来要一笔银子嘛。次数多了,他们也懂了。   反正各家出一点,凑些银子送走这些人得了。   来的人面子大,就多给一些,面子小就少给一些。   总归大家相安无事,还互交朋友。   “邹使不是在朝中也有人么?盐法事关重大,我们劝不住,不代表京里的人劝不住。而且即便劝不住,也要提前将此事告知出去,总是攥在咱们自己手里肯定不好。”   邹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本官与大司徒有过几面之缘,虽不是特别熟悉,但写信一封是可以的。顾礼卿是大司徒一手提拔,这事他总归是要管管。”   “不过,听闻顾礼卿不是能被人劝住的性子。”   邹澄略带阴险,“那是他的事情。如果他不顾大司徒的提拔之恩,如此忘恩负义之人,必遭人人厌弃。等他遭受人人厌弃,陛下就是想用他也用不了,他所奏的盐法之事自然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邹澄看来这的确是个办法。   于是吩咐其中一个僚属,“老何,此事就由你执笔,尽快写好,最好今天就要送出去。这个顾礼卿动作也是快得很呢。”   “好,邹使放心,一篇文章要不了多长时间。”   邹澄点点头,又问:“看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能不能……算了。”   “啧。有什么就说,婆婆妈妈的做什么?”   僚属给训了一句,不敢不说,但是大概是比较敏感,所以凑近了放低声音,“依职下看,除了陛下自己提拔起来的臣子,其他的外庭文臣陛下是不怎么信任的。而陛下所提拔之人,邹使递不上话,就是递上了,谁也不会去得罪顾佐。所以给大司徒的信当然要写,但却没什么用。”   “嘶。”邹澄吸了一口气,“那你的意思是……”   “可以去找内臣。一来,顾礼卿这封奏疏会得罪内臣,因他要在陛下面前奏他们,内臣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二来内臣重利轻义,只要银子足够,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第三,也只有他们才会让陛下……怀疑顾礼卿。”   邹澄眼神一凝,几日来他焦头烂额,听到这里才算有一些见到希望的感觉。   这个办法细想起来还真的可以操作,作为盐官,宫里的太监还是认识不少的。   “那,给他安一个什么罪名?”   “具体的罪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陛下知晓。职下觉得要看似无意将是事情透露出去,罪名……陛下一向是讨厌贪腐的,本身京里的官过来巡盐也都会沾染一些,若是将顾礼卿和巡盐之时贪墨银两联合起来,再出其不意的告知陛下,陛下心中岂会不生出疑虑?一旦如此到时候不论他说什么,陛下也不会相信了。”   “此计甚好!” 第三百四十六章 此疏,老夫来上!   正德皇帝在观看亲卫演武,他的营帐设在最高处,身边还有六部九卿等重要官员。   而坡下方则是陷入‘斗殴’之中的两方士兵。   要说名将还是不容易出的,有一个周尚文,有一个王守仁,承平时代找到两个军事才能极为杰出的人已然不容易。   再多就是一种奢求了,好在他如今的这些个指挥使,个人勇武是没问题的,只是说有什么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指挥才能那确实也没看出来。   所以两方野斗,最后就成了相互之间勇气和体力的冲撞。   即便如此,朱厚照对此也是满意的。战士们吼声震天,精气神足,以往出现的老弱病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都是蛮有精神的可战之兵。   这便够了。   “大司马。”   王炳走近皇帝身边,“臣在。”   “朕一时忘记了,上次兵部回去自己整顿五城兵马司,现如今可有结果了?五城兵马司照理说也是我大明之兵,若是朕挑上几所亲卫和他们也打上一场,他们能赢么?”   王炳回奏说:“此事臣已经交代了兵马司提督,令他对兵马司人员严加管教、汰换老弱,想来也是有些效果的。”   朱厚照微微抿上嘴唇,   他现在当皇帝也是当初‘经验’来了。   一听这话,他就知道兵部没有认真执行。   因为兵马司提督不过六品,屁大的官,他能做什么?   “朕只管你这个兵部尚书,不管兵马司提督是谁。出了问题,朕找你不找他。你明白么?”   “微臣明白。陛下放心,待微臣回去之后一定加大兵马司的整顿,其实微臣已经对其中一些人稍作分类,只不过兵马司中,人员复杂,有些人……”   “什么人?”   “臣不敢说。”   “不说,这些人你就自己处理。”   王炳心想,那还是说了算了,“当初,宪庙为显皇室恩重,便将一些后妃的家人封在兵马司之中。臣并非不敢得罪他们,只是此事涉及陛下孝名,还请陛下……定夺。”   宪宗皇帝的妃子……   朱厚照皱起眉头,这些事情,王炳应当不敢撒谎,毕竟一查就查得到。   而且逻辑也是成立的,毕竟其实皇帝是真的觉得天下人应当供养他们,人本身也被分成三六九等,出身贫贱、那你就是贫贱,贵族和一般子弟如何能一样?   也是出于这些观念,皇帝妃子的家人占一些民脂民膏当然也不是问题,因为他们是皇室的亲戚啊!   但落在朱厚照手里其实也有些难办,宪宗……相当于是他的爷爷了,他的那些妃子的家人,现如今说不定七十都有了。   本来就是给他们一个领朝廷俸禄的机会,   养了一辈子,人肯定是个废的,如果这个时候忽然不养了,有些人是真的会死掉的。   真出现这种情况,其实会伤害皇帝孝顺的形象,   因为即便是文臣本身也会觉得……有些人身份尊贵,被朝廷养着也没什么。   说白了,在没有人人平等思想观念的时代,你非要削减一些贵族的好处,反而会让很多人不能够接受!   “将所有类似的这些人集中在一起,再将能用之人集合起来,先如此办理吧。如果兵马司始终不能够整顿完成,兵部就将其裁撤。”   边上,刘瑾踏着小碎步过来,“陛下,二十五卫指挥使都到了。”   朱厚照点点头,夹着马肚往前移动。   这二十五人的名字,他都记得住,但二十五个实在太多,不好在这里一一念出来,所以只是眼神扫过众人,   “上直亲卫可以说是天子亲军。今日你们也都表现的很好,朕看到了每一位战士都足够英勇,今日回去以后,亲卫军要继续保持操练,不是说没有仗打,每日便无所事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用你们的时候你们要堪用,这是最根本的要求。”   “还有些事,咱们事先说清楚,上直亲卫是所有卫所之中军饷最好的,因而朕对你们的要求也是最高的,你们还都是军学院出身,知道朕最讲究军队的纪律,所以你们这些指挥使不要给人举报有作奸犯科之事项,朕不会天天盯着你们,但你们一旦犯了错,就不要想着来求情。这话讲在前头,这真有那一天的时候不要说朕不教而诛。要知道军令如山,朕就是为了这四个字,也不可能饶过任何犯法之人!”   “臣等明白!”   “好!你们各自回去收拢部队,随后各带二十人,随朕狩猎!”   “是!”   朱厚照像是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似的,行走坐卧之间都很有兴趣,而且他自己将来是有亲征计划的,平日里就有骑射的练习,但像今天这样正儿八经出来狩猎也还是头一回。   他作为年轻人很开心,可就是苦了韩文、闵珪这帮七十来岁的老头儿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敷华更是过来劝谏,“臣闻帝王之致治,有覆天下之仁而以不费为施,有周天下之智而以不劳为用。治天下之道不可概举,知人安民二者而已。如今年年演武,其施以费,惟愿陛下禁沉湎而弗行,斥异端而弗尚,以绵宗社于隆长。”   朱厚照不喜欢听这个人文绉绉的讲话,所以也没给好脸色,“演武乃是朕所拟定,没有什么异端之人,也不存在什么异端之事。张总宪,治国是要靠仁、靠德、靠孝,但有的时候也要靠这短短的马鞭。没了它,也不行。”   与此同时,他也看出来韩文和闵珪似乎有些吃力,便说:“朕正值青春鼎盛,出来骑马驰骋是可以的。几位老臣还是先回去吧,总归正式的演武也已经结束了。”   韩文和闵珪也不是很敢走,“微臣等还是要陪着陛下。”   “不必,令你们回去是圣旨,大司马和杨介夫留下就可以了。”   不久之后,二十五卫指挥使并上一些士兵簇拥着皇帝到森林里开始狩猎。   在此过程中,还有圣旨传出,说:“太祖高皇帝驱除元孽,用夏变夷,乾坤辟而载正,日月涤而重朗。时大明天兵无人可挡,朕今日重骑射而忆先祖,并昭告大明后世之君,武备不可废弛,骑射不可荒用!”   消息传出来,   韩文和闵珪看了都一眼看穿皇帝的心思,皇帝对演武、狩猎有些兴趣,为了避免反对声音,就以这样的名义下达圣旨。   这下好了,明年再有这样的活动,那也是追忆先祖了。   “……好在,陛下确不是玩闹的性子,如今兵备大有起色,京营边军皆军威大震,也算一时煊赫了。”闵珪捋了捋胡须,老实说,除了这样说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韩文一样如此。   两个老人并不打算去和皇帝纠结过多,本来皇帝体恤老臣,让他们回去休息也算是给他们面子。   不过下人扶着韩文上马车的时候,从韩府里过来一人,他骑着马,乃是送信而来。   因为是闵珪,韩文并不避着。   在马车里坐好之后便拆出来看,结果越看眉头越深,而且最后都叹出一口气。   闵珪惊异,“怎么了?有什么逆事?”   “逆事倒也谈不上。你看看吧。”   韩文揉了揉脑门,依靠在后,一副心累的模样。   闵珪和他的反应差不多,“贯道兄,这件事你无论如何要劝住礼卿!”   “要是听老夫的话,就不是顾礼卿了。”韩文幽幽的说。   “但这件事干系实在重大,如果引得圣上龙颜震怒,真将此事查下去,那礼卿往后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顾佐是韩文一手提拔,今年以前还一切都好,只要是韩文说话,顾佐都听得进去。但鸟儿长大了,总是要自己飞的。   “没有用的。”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   他们两人都不是很坏的官员,但为官之道绝不是善恶分明,有些事可以追究,有些事追究了反而会破坏大局。   谋事先谋身,这是他们坚信的道理,可现在顾佐不愿意谋身,这样下去其实也不利于他谋事。   “并非是我愿意就这么看着。朝瑛,你说陛下难道不知道礼卿的性子吗?陛下为何要让礼卿去巡盐?”   啪。   闵珪一拍脑门,刚刚一着急竟然忽略了,“陛下要清理盐法弊政!难怪,难怪要在这个时候忽然演武!”   就这么一瞬间,他们两位忽然恍然大悟!   这样的话,就联系上了!   “陛下不愧为我大明朝五代以来之明君,如此说来是心志已坚,哪怕不惜使用亲卫也要力推此事。那礼卿……咱们还不能够乱劝。”   万一把顾佐劝住了,这不是耽误皇帝的大事么?   “确实不能乱劝。陛下有意清理盐法弊政,惩治贪官污吏,这原也是好事。我们还是不要去坏事了。”   原来他们是担心朝局因此不稳,可现在看来是皇帝授意。   那掌控大局之人就是皇帝,按照以往的经验,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一瞬间,韩文想通了所有,也做了一个大的决定,   “礼卿要上的这封奏疏……便由老夫来吧!”   因为他知道,他真的劝不动顾佐,如此,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希望能让顾佐成熟一回。   他已经老了,顾佐如此年轻、又深受皇帝信任,说不定哪一天他这个尚书就得退位让贤,既然如此,他愿意以这种方式结束。   等他退去之后,朝中也能有一个真正的自己人。他相信顾佐不会忘恩负义到那种地步。 第三百四十七章 声援边疆   “大同总兵周彦章来了奏疏,奏请率领大明骑兵北出长城,你们应当都知道了吧?”   皇帝今日召集军机处一同议政。   大演武之后,圣旨又免朝一日,一些文官或有想法,但下午皇帝便召集官员入宫,便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回皇上的话,奏疏是昨日晚间送进来,今日我们中大部分已知晓。”回答这话的是杨廷和。   “恩。朕读史的时候常想,若是当年岳武穆收到的不是十二道召回金书,而是军饷、粮食、士兵、武器,那么赵宋王朝会不会不如如此孱弱?”   军机处的官员管钱的户部、管兵的兵部,以及杨廷和一同聆听皇帝圣训。   “朕也知道,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赵氏一族从一开始就是患上了担心武将坐大的毛病。可后人观之,无论怎样也会觉得岳武穆实在可惜。本朝太祖皇帝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朕以为民心就是希望咱们汉人打胜仗,所以宋太祖担心的事,朕不担心;宋高宗害怕岳武穆,朕不怕,不仅不怕还盼着大明能有一个岳武穆!便是这样真的养出一个安禄山,要替换了我朱家皇帝,那至少中原也还是汉人坐天下。总比当元室之下的‘四等南人’要好吧?”   元朝朝廷将全国分为四等人,第一等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色目人,第三等是汉人,第四等就是南人。   皇帝这番话立意很高。   杨廷和忍不住赞颂,“陛下宽宏之量,臣闻之心震。不过,臣相信,周彦彰会是岳武穆,绝不会是安禄山!”   韩文和王炳也是应声附和。   在明朝如今的环境下,再想有安禄山那样的手握大权的节度使是难了。大明有京营,还有杨一清的兵马,根本不必担心所谓一个总兵做大。   朱厚照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周彦章率领两万兵马深入大漠,为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百姓,现如今有人在前线出生入死,咱们这些后方的人可不能‘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啊。因而,朕以为尽管咱们不能够直接帮到他们什么,但……也不能每日莺歌燕舞,弄出个‘西湖歌舞几时休’的局面。说到底,这场仗与天下人都有关系!”   军机处的三位官员都有些惊异,帝王同情前线将士之心,到这种程度的,一直以来也很少。   “陛下的意思……”   “从明天起,军机处首先在《明报》上发表由你们三人署名的文章,向全国官员昭告,军机处全力支持周彦章的剿套行动。随后内阁、兵部、户部……及至朝廷的各衙门都要跟上。如此,就是要告诉天下官员,大明对外作战,任何人不能够从中掣肘,朕不管是什么人动什么政治心思,想挑起什么政治风浪,只要想利用战争……朕就不会答应!”   这样的话……韩、王、杨三人想了一下,虽然有些异类,但是皇帝要求军机处支持朝廷将领,倒也是应有之义。   “陛下,此文就由臣来执笔吧。”杨廷和自告奋勇。   “准奏!”   其实朱厚照越来越多的在任用一些‘亲信’担任地方要员,他们哪怕没有皇帝的明确授意,但如果京里这么多衙门发表这样的文章,   有些巡抚或布政使也要代表当地官府声援此次军事行动。   如果不声援……   朱厚照是要处理人的。   这个心思是在他心中埋下的,他是要看看。   因为很多官员有一种‘反正是他在打,又不是我在打’的那种旁观者心态。细想其实很奇怪,怎么会你的国家在打仗,你却丝毫不关心?   而对于周彦章来说,他这个边关大将能拿到的政治支持在历史上肯定也是排得上号的了。   马荣离开后的第五日,   周尚文率领众将领按照计划踏出大同城门。   近两万人的兵马从高空俯瞰像是蚂蚁一样涌出巢穴,北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大明王旗竖在天地之间,指引着列队前进。   其实行军大漠,最可怕的还是物资供应问题。   漠南漠北除了草原,其实更多的还有戈壁。戈壁上的原野一眼望不到头,所以为了解决物资问题,出征的军队往往要利用近千辆马车来保障食物。   并且为了便于保存,通常会带很多不易变质的腌制食品。   好一点的能带些咸肉,不好的就是咸菜,反正一天三顿,顿顿就是一口干粮配咸菜。   虽说草原上会碰到一些牛羊,但不会有成群的,最多打几只黄羊,用来给官员们打打牙祭,士兵是没那福气的。   而成群的牛羊,那都是战利品,如果要吃这些,就说明境况已经很差了,有一种反正也不能活着回去,吃上一口好的,然后拼命的感觉。   此外,还有一大问题就是水源。   蒙古高原降水不多,有些水还是咸水,虽然沿着水源前进是个办法,但鞑靼人又不傻,你要来找我,我还沿着水源跑?   不说其他朝代,仅是明军历次北征都不得不远离饮水地而追击。   唯一的心安是周尚文已经不是第一回 来了。   对于马荣来说也是,   弘治十八年出征后,马荣便意识到,要想在草原戈壁上打得胜仗,就一定要认识路,这比平日里操练再多都重要。   所以这次他才托人给他找向导。   其一,至少在茫茫的原野上认识东南西北,其二要识得马粪、羊粪等蛛丝马迹,这都是会留下重要信息的东西,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记得住一些有泉眼和淡水河的方位。   这种人很难找,毕竟对于汉人来说,不会经常行走于这些地方,只有一些与鞑靼人有贸易往来的商人才有。   “……此物名为黄花菜,记载于《北征录》之中,其花大如茼蒿,叶大如指,长数尺,可采食。”   向导是个普通的壮年汉子,他不穿戎装,只有一身麻布披着,脑袋都缩在其中,尽管如此脸上的皮肤也很粗糙,嘴唇也龟裂了两道口子。   马荣还好,没裂口子,但嘴唇上泛着死皮、明显看得出来的有些干。   他蹲下身,也是说是迟那时快直接张口嚼了一下向导所说的花如茼蒿的菜,   看得一旁的马胜和三名千户心里一惊,“少将军(二弟)!!”   “微微甜。应该能吃。”马荣不以为然,站起身笑着说。   另外一边,其实向导已经啃食起来。   “以往我们都有干粮,也不愿意冒这个险,再加上本来也不知道。带你还真是带对了,至少能有新鲜的野菜吃了。”   向导供职于商人,身份卑微,连忙道:“不敢,草原上走得多了,这才知晓。况且,这也不算什么本事,现在将军们也都知道了。”   马荣笑了笑,给了身后四位将军一个示意的眼神,于是这四人便招呼着战士下马,“今天有野菜吃了,不吃那咸菜!”   马荣把向导带到一旁,“食物、水、敌人,这三样都得找得到。别得本将军都不担心。”   “将军,有句话小人还是要说……小王子不是昏庸之主。”   “我知道,所以你更重要。”   向导的眼神继续往北,“小人知道一处放牧地,至少还要再走七天。”   “将军!!看西边!”   正说着,忽然有人报警情,马荣和以及他周围的一些人全都一跨上马,随后纵声大叫:“驾!!”   马蹄狂奔,等离近了看却发现只是两头黄羊。   草原上,士兵们已经乏味的紧,碰到只羊,都吹着口哨怪叫着将其围起来。   马荣吩咐,“看看有没有人!”   等到士兵将两只黄羊慢慢越围越紧,最后抓获,向导也跟着冲上来,他提着衣角一脚深一脚浅的快速走过去。   绕着两只羊,左摸摸又摸摸,数息时间便抬头,很认真的说:“将军,这是养的,不是野生!”   士兵的怪叫停止,大家都听得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马荣也一脸正色,“何以见得?”   “看皮毛。”向导翻着黄羊的身,“比野生的干净多了,绝对是有人给清理过!”   “可既然有人养,它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向导则反问:“将军觉得这里是哪里?这里难道不能放牧吗?”   听到这话,马胜那冲动的性子已经忍不住了,他马上策马回奔,并大叫:“全军集合!全军集合!”   他们都紧张,因为附近有人,他们却不知道,这样说来,会不会埋伏他们还不一定呢!   但马荣还是面色不变,   “等的就是这一天!”   ……   ……   紫禁城,乾清宫。   皇帝的心思叫韩文给吸引了过去,   “商人手里的盐引,不如勋贵、内臣手中的盐引,大司徒,你忽然讲这样话,可要明白轻重啊。”   “微臣明白!”韩文举着手里的奏疏,“盐业内,官员、商人一般称之为占窝、买窝!若是亲王、内臣支盐,各处盐场毫无二话,可若是商人支盐,短则守支三五年,长则守支数十年,盐商无奈,只得贿赂亲王内臣,借身份之贵来支取食盐,数年下来,买窝之象愈演愈烈,以至于人人皆习以为常!”   用朱厚照的理解,这就是一种权力变现的具体体现。   而这样的行为会大大扰乱任何一个行业,因为做生意好不好取决于你的关系好不好。作为皇帝,他肯定是不喜欢的。   但叫他奇怪的是,   顾礼卿这个巡盐御史在扬州还没说什么,一向稳重的韩贯道怎么会突然之间上此惊人之疏?   这其中,莫非有什么猫腻?   “盐法败坏,朕早已知晓。只不过朝中诸臣皆说天下大治,要仁义之并行、刚柔之相济,当初太祖高皇帝承元人积弊之后,其创制立法,大率以严为本。但国家承平日久,重熙累洽,民志日趋松懒,故而要以仁足育天下,而天下莫归于仁。”   韩文马上说:“陛下,当初刘大夏于孝庙之前也曾说过,事涉外臣则不问,事涉内臣则要讨论核实。如此,何以服众?”   皇帝望向王炳、杨廷和,“你们以为呢?”   虽然他们和这件事没关系,但朝廷重臣,对于大事都可以有表态,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微臣以为,大司徒乃谋国之言。只不过事涉显贵、还是要核实以后方可有所举措。”   这属于废话,涉不涉显贵,都要核实。政令所出,又不能随意改的。   “臣附议。”   听了他们两人的话,朱厚照没什么想法,他就是还没想通,韩文这是为什么。   不过他转念又想,不管是为什么,既然有人提出来,总归也是好事情。   “大司徒。”   “臣在。”   “朕并非是因为事涉显贵所以才要反复核实。任何人、任何事,都要确认了以后才好下旨。这里面有亲王、有外戚,你韩贯道一封奏疏便要朕将他们一体处置,这是不是也有所不妥?再者你若坚信此事为真,那应当也不怕核实,是也不是?”   韩文并不觉得皇帝可能会袒护那些人,皇帝将顾佐派过去,等得不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么?   “陛下所言极是,微臣也当然不怕核实!”   “好!”   皇帝偏过头对刘瑾说:“先不要惊动谁,以司礼监的名义将两淮运盐使宣到京城里来,顾礼卿也一并还朝。这件事事涉皇亲国戚,到底是大司徒污蔑,还是他们真的有不法行径,总该要弄个清楚才是。”   “弄清楚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而且朝廷正在教谕天下群臣,要声援边军之将兵。这个时候闹出此案,总不能囫囵吞枣了事。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说出来,朝廷就是个笑话了!”   朱厚照说得斩钉截铁,“这样绝对不行!大司徒。”   “臣在。”   “今日之事,朕不对外宣扬,乾清宫的任何人也不许对外宣扬。你下去以后要积极调查此事,朕不会给你旨意,只能你自己去调查,拿得出证据,朕就照你的奏疏办,拿不出证据,你可不要向朕叫冤。”   韩文行大礼,他心中其实还算稳当,有些事既然做了,就不后悔。   “微臣,领旨!”   朱厚照嘴角微弯,虽然还是不清楚韩文与顾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既然有人出招,他接着就是,说到底,无非就是杀些人的事! 第三百四十八章 宫内惊奇   百姓们看着《明报》,互相吹嘘着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草原的事例,还以为朝堂之上君臣用命,殊不知风雨欲来,绝难阻拦。   而在宫里,则因为另外的事乱了套。   便是梅怀笑身体不适,一方面食欲不振,一方面腹部总是隐痛,张太后是觉得会不会有了喜。于是亲自下懿旨请女子医馆的谈大夫入宫诊断。   朱厚照当时还在宣召毛语文,听了近侍禀报之后便急忙回到后宫。   谈大夫医术高明,等到他时,其实诊断已经有结果。   她们是师徒三人,两个徒弟一个个头高、一个个头小,个头高的五官立体又精致,眼神颇为明媚,个头小其实普通,不过看起来医术应当更为娴熟,谈允贤有什么都和她相商。   “参见陛下。”   “平身。”   朱厚照知道分寸,他先到床边,伸手抚了一下怀笑的额头,看着她脸色苍白,其实多少有些担心,“怀笑,你觉得如何?”   姑娘应当并不舒适,嘴唇也是白的,不过是挤出的一个笑容,“陛下不必担心,臣妾没事。”   话虽如此,但眼角其实有些哭过的痕迹。   “谈大夫,”朱厚照转身,“诊断结果是什么?”   谈允贤双手交叉放于腹前,表情有些纠结的样子,“启禀陛下。笑贵人出了血,应当……应当是小产了。”   “小产?!”朱厚照眉头紧皱,握着怀笑的手也用了一些力。   这话从谈允贤嘴里说出来,躺在床上的怀笑再也忍不住悲伤,轻声啜泣起来。   “这怎么会小产呢?”   考虑到历史上的朱厚照并没有孩子,他此刻就有些担心自己。   虽然说怀孕初期相对容易流产,但这刚发现就流产,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有孩子而不容易活下来,这其实算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原也难说。也许是吃的不对,也许是没有休息好……也许就是意外,本身女子小产,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一直在这里陪着的张太后听闻是这个结果,大喜的心情直接坠入谷底,   而且她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贤后,古人的知识量也都觉得这是女子的问题,所以说话比较难听,讲:“便是自己不注意,有了身孕竟完全不知。现如今,一个天家子嗣都留不住的肚子,还有什么用?”   梅怀笑可怜巴巴,不要说她了,就是皇帝在孝道为大的环境下,也不好讲什么。再加上,其实梅怀笑的知识量与张太后相比也差不多了多少,她自己也觉得是自己不争气。   陛下已经施了恩,结果自己留不住,除了怪自己还能怪谁?   朱厚照心里是明白,但也不知道怎么说,而且他不是什么产科医生,有些怀疑也只能是怀疑,得不出任何确定的结论。   “母后,儿子与怀笑都还年轻……以后也是能怀上的。”   张太后愠色不减,她不是生儿子的气,是生梅怀笑的气。   好在她也知道这是天家丑事,还有谈允贤等外人在,于是不再多说,哼了一声便走了。   这时候的婆媳氛围就是这样,   若是生个儿子,那就是大功臣,而怀上又小产,大部分婆婆都不会给好脸色,更何况更重视这点的皇家。   “谈大夫。”   “臣在。”   “小产会不会伤身体?你看朕的爱妃脸色苍白,你看吃点儿什么,尽快让她能恢复过来,尤其不能够落下什么病根。”   “是。陛下放心,只要笑贵人按照臣的方子,半月至一月就可恢复如初了。”   朱厚照点点头。   碰上这种事,他的心情也好不起来。   “都下去吧。”   皇帝摆了摆手。   “是。”   朱厚照抬眼看了看梅怀颜,“怀颜,你也下去。”   “臣妾遵旨。”   屋子里不是大夫就是妃子,清一色的女人,女人最能理解女人。   谈允贤原来还觉得皇帝肯定会有失望和震怒,不过看皇帝的情绪却并非如此。   “今日多谢谈大夫了。”   殿外,怀颜客气的说。   “颜贵人言重了,这本也是臣的职责。方子,臣会留下。若是有可能,颜贵人注意不要让笑贵人碰凉水、喝凉水。”   “好。”   本来谈允贤要走了,不过有些话临走前她没能忍住,“陛下……乃是性情中人,与天下男子也都不同。笑贵人此番遭遇逆事……若是旁人家,少不了吃些苦头,但陛下是不会的。颜贵人也可以这样开导一番,毕竟整日心情郁沉,也是不好的。”   梅怀颜眨了眨眼睛,这话她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大概身在局中,她也不能够很直接的感受到吧。遇上这样的事,这些女孩子都会觉得是女子的错。   但谈允贤话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再多就不合适了。   倒是她那两个徒弟其实听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就是皇帝不会太过怪罪笑贵人。   于是两人眼中皆闪过一抹异色,女子一生就是要托付良人,如果真是这样,这对姐妹倒是有几分幸运。   “多谢谈大夫提醒。”怀颜红了红脸,其实她心中也有件事。   就是既然姐姐有了身孕,那她是不是也会有……?   毕竟,她们姐妹一直以来都是一同侍寝的。   “还有件事,谈大夫可否也替我把把脉?”虽然有些说不出口,但事关重大,怀颜也只能红着脸讲了。   ……   殿内,   朱厚照把梅怀笑拉过来搂在怀里,   自责、伤痛、悔恨、无力……这些情绪交织之下,即便是一向坚强些的姐姐此时也扛不住,人走之后她彻底哭出声来,上半身也因为止不住的抽泣而颤动。   “陛下,都怪……都怪臣妾无用……没能保住皇子……”   朱厚照扶住她,看到她已经梨花带雨,心中实在不忍,“没事的,朕不怪你。怀笑,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养好身体,不能够让身体亏空太多。只要底子在,往后肯定也怀得上,皇子更是少不了。”   “陛下……真的不会怪罪臣妾吗?”   朱厚照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吹弹可破的皮肤其实手感很润滑,随后又在姑娘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因朕是皇帝,你们嫁得是天家,所以总是有些规矩不可不遵守。实际上,朕总在想,若朕不是皇帝其实也蛮好,你们姐妹嫁到我家,我们是夫妻,夫妻就该相濡以沫,有喜事一起高兴,有坏事一起面对。现在你碰上这是,身体虚弱、心里也难受,朕又怎么舍得怪罪你?朕只盼你好起来。”   听了这坏梅怀笑心中大为感动,一下子便扑倒在怀里,“陛下!”   大概,人与人在困境中才更容易感知对方。   朱厚照也觉得怀里的女人作为自己的妻子的感觉更加真切了。   “人海茫茫,我们相遇相知殊为不易,宫里的人多、想法多,但朕一直奢望着,咱们能像民间夫妻一样。”   “在臣妾心里,臣妾早就是陛下的人,只要陛下不嫌弃。”   “胡说八道,朕又怎么会嫌弃?”朱厚照忽然想到什么,笑着说:“记得第一次去梅府,当时朕是因为朝堂之事去的,的确并非为了你与怀颜。但去了之后见到你们姐妹,朕便改了心思……”   说到这里,还用食指挑了挑她细嫩的下巴,“自那时起,不管是什么怀远伯还是谁,都得老实待着,朕不会让任何人染指你们。”   说这些话,梅怀笑才觉得心中多了几丝甜意,而且以往皇帝从不会这样。   “陛下觉得……臣妾好看吗?”   朱厚照眼神晃动,仔细看了捧在自己面前这一整张脸,眼如星辰,嘴如樱桃,五官精致,秀色可餐。   “好看。”   ……   ……   出了永寿宫,   朱厚照其实多少带些心思,他想回忆一些前世正德皇帝为什么没有子嗣的细节,但其实什么也想不出来,哪怕是相关的野史都没怎么读过。   越想不起来,越是心中烦躁。后来便吩咐刘瑾,让下面人全都不要跟着。   于是就是一主一仆在宫内漫无目的的晃悠,   朱厚照在想,他是不是得广撒网……没有仪器,除了这个办法以外似乎也没什么好法子。这其实还好办到,问题是万一他真的也生不出孩子,那可怎么办?   皇家子嗣传承是天字第一号事件,弄得不稳当是会影响到朝堂稳定的。难道要把嘉靖皇帝接近宫里来?   那可是个自私败家的主儿。   正在思索之间,他和刘瑾走到后花园一处竹林与假山,还有溪水哗哗流动,除此之外倒也安静的很。   所以他们一走进来,就听到有太监和宫女悉悉索索的声音,   刘瑾脸色巨变,宫里太监和宫女有的会结为对食,该不会是这样叫陛下给撞见了吧?   正欲有所动作时,皇帝伸手阻止了他。   随后朱厚照又缓步靠近石头,想听得更真切些。   石头后面,竹林隐蔽处,   有个女声,“人家顾侍郎是陛下跟前儿红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接着是个男声,“这人呐眼睛是黑的,心是红的。但是眼睛一红心就黑了。手底下过了百万两银子,自己却只能拿那么一点可怜的俸禄,谁不会动心思?”   女声又问:“你又如何得知?”   “也是一个扬州的亲戚提醒咱家。还请咱家去和皇上告发,开什么玩笑,咱家一个小小的尚膳监主事太监,说什么皇上能信?咱家可不敢掺和这事儿,顾侍郎,那是皇上跟前儿红人!”   朱厚照听到这话内心震动莫名,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顾佐在扬州贪腐、还引起了民怨了?以至于有人想通过宫里的路子来扳倒他。   人性这东西,他这个成年人本身也是了解的。的确,手里花出去几百万两银子,说不准真会眼红。   刘瑾似乎也知道事情不小的样子,二话没说,跪在了皇帝的脚下。 第三百四十九章 发怒   “陛下!那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在宫里乱嚼舌头根子,奴婢这就去割了他们的舌头!”   皇帝已经不似之前一般慢悠悠的走路,现在带风,一路奔向乾清宫。   至于刚刚后花园之事,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更没有在那个尚膳监的主事太监面前亮出身份。   不了解皇帝的人还觉得应当是没什么大事,听了就像没听到一样。   但刘瑾知道,不仅是有事,而且事儿大了!   “谁也不许!”   皇帝听到他的话,转身恶狠狠的说,“如果这个主事太监说的是事实,凭什么割人家的舌头?如果他说的不是事实,那么必定还有内幕,你割了他的舌头,他还怎么交代?”   “那……”刘瑾再动心思,“那奴婢先找人将其捉起来,严加看管!”   这个老太监心里慌呀!   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说到底宫里没根的人都该他管,如今这事还不知道多大风暴,他自然是担心的紧!   朱厚照紧蹙着眉头,   他其实不担心宫里的这些破事,上万名太监集中在这里,心里复杂又坏的人不知凡几,他也不会指望这些人都是什么老实人。   但顾佐不一样,对于顾佐他倾注了不少希望。   实际上,作为皇帝碰上这样的官员,很难不对他倾注希望,如果这样的人才还不重用,真不知道还该重用谁。   可……   历史上类似的事情也多次发生的。   就像雍正皇帝,原先多么喜欢年羹尧,后面又将其折磨的生不如死。   “刘瑾,你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朕知道宫里宫外人人都要给你一个面子,你知道的事或许比朕还多。朕现在别的也不提,你与朕说实话,就你所知,顾礼卿在私下人究竟为人如何?你相不相信他贪了?”   刘瑾‘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类似这些问题,一个回答不妥就是身首异处!   “陛下,奴婢一心侍奉陛下,不作其他心思,与外臣也极少接触,再者,外庭文人心高气傲,本身也瞧不上奴婢这个无根之人,奴婢除了陛下,心里头也不想着其他人了!”   朱厚照略显不耐烦,“朕不是叫你表忠心,朕是在问你信不信顾礼卿贪了!”   “这……”刘瑾心思急动,“知人知面不知心,顾侍郎究竟有没有贪墨,奴婢也说不好。不过奴婢却听说,私下里顾侍郎的官声极佳,绝非颟顸贪心之官。若是……若是陛下心中实在疑虑,奴婢这便可以去将那两人唤来,令他们一五一十的交代事情原委。”   朱厚照心思还比较浮躁,他否定了这个提议,“此事朕觉得有些蹊跷。且朕还未想清楚,这个时候不宜决断,便先不去管他们,你也不准打草惊蛇,等朕想好再说。”   “奴婢遵旨。”刘瑾心还颤着。   对于皇帝来说,心乱且怒的时候,不轻易做决定。这是他的习惯。   所以他自顾自的回到乾清宫静躺。   近来也算事情多了,周彦章不知道能不能打赢,盐法也要改……   他一个后世灵魂,在这个时代走到这个程度,其实很多事也已经身不由己。前路茫茫,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他类似的经验,且改革的阻力本就极大,路走得对不对就是他自己也有疑虑的时候,只是靠着‘决不可半途而废’的信念支撑。   当然,他想要恢复中原王朝盛世光景的愿望始终没有改过。   不管这条路上,他要杀多少人。   某个瞬间,他又想,其实不管怎样,他毕竟还是皇帝,封建时代,皇帝掌握生杀大权,是站在天下顶峰的人。   对的,他是皇帝,苦闷的不该是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强大一个国家,他应该是做这种带劲的事的人!   而再回归这一次的事件,   说来说去,顾礼卿就是贪与不贪这两种可能。   不贪,那么自然无事发生。   贪了,那就给其惩戒。   有什么的,天下是他的,不是顾礼卿的,以往没有这个人一切也还是好好的,又能怎么样?   而他估计,宫里忽然传出这件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不过……假若是假的,又会有怎样的逻辑在其中呢?   想到这里,朱厚照眼睛猛然睁大:的确是有一个。   顾礼卿这一次为了盐法的事一定会得罪很多人,被他得罪的人里头自然就有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的。   如果有这种动机,那么会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但这些都是他的猜测,不管怎样,太监敢乱讲的可能性小一些,所以他贪墨的可能性还是大一点。只是顾佐被陷害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作为皇帝,他手握大权,而这份权力有时候也要谨慎使用才是。   “来人。”   屋里有声音,   刘瑾急急忙忙滚了近来,“陛下,奴婢在。”   经过一番细想与冷静,朱厚照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他原来的样子。   有件事他要司礼监去做……   但……刘瑾其实也不老实,在这种特别关键的时候,他心中对这个人多少有些疑虑。   所以临时换了想法,“去将尤址叫来。”   “是。”   刘瑾心里嘀咕,但他不确定皇帝怒火有没有消掉,所以这个关口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   尤址那边动作也快,半分都不敢耽搁。   到了之后,按照旨意,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能够进去,甚至四周都不能够有人靠近。   “奴婢尤址,参见陛下!”   朱厚照拖着长衣,从龙椅上走下,“宫里尚膳监的主事太监……你暗中去了解一下这个人,记住不要叫他察觉,最好是能在他身边放一个人。看看他平日里与什么人接触,有没有外庭的关系。必要的时候,你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他出宫。”   尤址听得仔细,“陛下,这件事需不需要刘公公知晓?”   “若是要他知晓,朕找你做什么?”   “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安排。”   朱厚照的想法,如果这个主事太监说的是真的,那么就可以把顾佐抓起来,如果他说的是假的,也可以把顾佐抓起来,   抓起来……看看宫内的太监会是什么反应,是不是与外面什么人勾结。   其实前几天,韩文的奏疏也有些奇怪,或许也会与此事有关。   反正现在处处透着不寻常,让朱厚照心中多少有些不详的预感。   ……   ……   扬州,   顾佐收的是司礼监的令信,令他启程回京。   这倒是还好。   主要是他之前派出去的刘大刘二还没回来,所以让他不得不多等了一天。   刘大刘二回来以后径直去向他禀告情形。   刘大说:“我们二人沿途查看,现如今民间正盐极少,最多三成,而私盐泛滥之势则难以阻挡。有些传自祖上的盐商,明明有几代经验,但是因为手中盐引难以支盐而破产。据他们所言。”   “原本朝廷规定四品以上的大人们及王、公、伯爵等贵人之家都不许领取盐引,可是自正统之后,这条规矩渐渐形同虚设。大人、贵人们有一百种方法获得盐引,而且他们还害怕辛苦,自己不肯费劲巴力地跑腿做生意,只想着把盐引高价卖给普通人,如此一样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并且贵人所卖出盐引的价格也有不同,若是有足够能量的人出面,尽快到盐场支盐,则盐引的价高,若是品级低些,盐引的价格自然也就低。所以每一个做得起来的盐商,其背后都有朝廷的贵人。”   刘二接上,“朝廷设置的运盐使司里的官员也大多不是好人。朝廷承认了‘余盐’存在以后,有司早年还会用米、麦收购‘余盐’,再转手给持有盐引的盐商;后来米、麦储备不足,大明宝钞无人愿用,灶户享有的赋役豁免更是名存实亡,有司便规定,只许灶户纳银代盐。”   “可灶户本就缺吃少穿,哪里还有银子用来抵赋役?无奈,灶户就只得把私下里生产的盐售给私盐贩子,换来生活所需的银子,并将其中一部分银子上缴有司,艰难度日。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灶户家破人亡,灶户逃亡之事也时有发生。”   顾佐越听越是生气,这么说起来,其实朝廷的盐课已经成了完全没有规矩的地方。上上下下的人盯着盐课这点儿银子,大家根据自己的权力来决定收入的多少,最后就是朝廷盐课越来越少。   权力越大的人活得越滋润,而普通的灶户已经被欺压到不得不逃亡以求活路。   砰!   顾佐忍不住猛拍桌子,“权贵、官员上下索取无度,盐政败坏如此,若再不整治,我大明亡国有日!”   想当年,太祖、太宗之时开中盐法是多么善的一项制度,结果百余年下来完全变了样,内里秩序全失,根本就是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现在大明朝要中兴,带着这样的盐法的中兴还叫什么中兴?   “咱们回京!”   顾佐下定了决心了,这次就是粉身碎骨,他也要把事情和皇帝禀报清楚! 第三百五十章 打一下   正德元年五月,两淮都转运盐使邹澄也收到司礼监的旨意。   旨意要他安排妥当之后,立刻进京。   邹澄接到旨意的时候心中大慌,   最近这节骨眼忽然之间就说进京,也不说为什么事情。   到底发生了啥?   邹澄心虚,所以听完宣旨就开始整日忧惧,不知所措。总觉得皇帝盯上了盐课。   这一去,万一真的闹出什么事情,可怎么得了?   所以这京城之行,他是千不愿、万不愿,于是马上召集僚属于府中密商,讨论要不要称病不出。   他的僚属劝他,“邹使,若是换了其他时候这样还行,但当今圣上乃是雄主,司礼监若不得其首肯,怎么会有旨意传出?因而既是圣旨,要是故意借口不去,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平白引起圣上的注意。”   邹澄在扬州是个上的了台面的人,但碰到要去京师,他还是慌的,所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悠,突出一个坐立难安,   “可本使要是去了,到宫里顾礼卿将那些话囫囵吞枣全都说了,陛下转而问我,我该如何回答?”   问题就在这里。   其实如果昏庸之主在位,许多事总可以曲线救国,比如说这是司礼监和外庭相斗,那么大家各显神通,互相斗呗,作为下面的人他就抱紧朝堂上的大腿。   可这两年形势越来越不一样,   现在这事儿不涉及朝堂派系斗争,皇帝每次对于派系斗争的苗头都是及时掐灭,所倡导的就是务实为本的官场风气。   说白了,当今皇帝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背后有谁,他在意的是事情本身!   事情办好了,当然硬气,皇帝有时候还护短。事情办不好,皇帝开始要找你麻烦,你说你在大明朝找谁能管用?   偏偏邹澄这些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事情本身。   所以他不愿意去,是因为了解皇帝的风格,实在是没办法呀!   除非……   除非是去骗!   真的骗过皇帝,那么也是有惊无险。   僚属则说:“走使也不必过于担心,顾礼卿到扬州时日尚短,他又能查出什么?而且他一开口便是要得罪数不清的勋贵、内臣和朝廷官员,涉及这么多的人,难道陛下就依据他三言两语便将邹使定罪?不会的,陛下处置任何事情历来都是思虑周详。所以职下断定,邹使这次去是有惊无险。”   韩文虽然已经在乾清宫禀报过事情,不过朱厚照下令所有人员不得透露半句,在那种小范围内,这个命令确实管用。   因为大家都知道一旦泄露了,事后查起来也不是多么难的事。   这样一来,远在扬州的邹澄等人自然不知道京师里已经有这样的变化,不是他们无人在京师,而是即使有,也探听不到。   这样看来,当时皇帝在情急之下的处置也可称妥当。   邹澄听完僚属的话,心中颇受鼓舞,自己安慰自己似的说:“不错!此案一办不知要牵扯进多少人,顾礼卿就是再有圣宠,也不至于到这等地步。”   到了晚上的时候,终于有消息随着司礼监的旨意前后脚跟来。   是大大的好消息。   邹澄看完之后与几名僚属相互庆贺,大喜,“之前利用内臣的法子管用了!陛下果然开始对他起了疑心!顾礼卿这次怕是要自身难保!”   性命与利益都攸关的时候,他们肯定忘记了当初科举之时所念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誓言。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邹澄也就敢进京了。   从扬州到京师可以顺着京杭运河一路北上,免去陆上马车的颠簸。   顾佐在这次事件中是‘进攻方’,他不害怕多与地方官员接触,所以还主动来信,要邹澄与他同船而行。   邹澄也不像原来一般了,接到钦差的帖子还有一分得意:“官场之上难分黑白,这次咱们就好好瞧一瞧!”   五月初六日,   两人收拾妥当,租了一条客船在扬州码头北上。   码头上极其热闹,因为皇帝正在选妃,扬州自古就是风流地,所以经过第一轮初选而要进京的百姓也蛮多。   人群熙攘之中,顾佐与邹城相互拱手,表面客气。   京杭运河并不宽阔,基本也就二十米左右,乘舟北行能将两岸的风景一览无余,此时又是春天,两岸杨柳依依,不时看到桃花盛开,端得是一副人间美景。   算上弘治年间,朝廷君臣认真治国已近二十年,沿着运河还有无数良田,一片青黄之色,同样震撼人心。   “圣天子临朝,天下大熟,上差,此情此景,可贺呀!”   顾佐心想,你就是再拍皇上的马匹也没用了,皇上也如太祖皇帝一样,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盐法的事,既然被提起,那就是有始有终,绝对不会虎头蛇尾。   “邹大使可知,朝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忽然宣我们进京?”   甲板上,邹澄的脸色微变,但是他已知道宫里的事情,所以只是转瞬之间有些疑虑,马上又是成竹在胸,说:“圣上从来都是思虑有奇,下官资质平平,除了甘奉王事,其他便也不去想。”   顾佐是知道这个家伙的底细的,明明是贪念十足,表面却能如此一正言辞,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也实在让他心惊。   京师,皇宫之中。   先前朱厚照碰到的那个尚膳监的主事太监和宫女的情况,已经被送了过来。   这个主事太监名为郑舟,三十四岁,入宫已经二十年。尚膳监掌皇帝及宫廷膳食及筵宴等事,基本上属于边缘角色。   不过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照此人当时所说,他是有一个扬州的亲戚请他帮忙,宫外的人不管你在里面是什么职务,只觉得这么多年兴许也可以接触到皇帝的机会。   而尤址的动作也算是快的,   查人就是从他身边的人开始,尚膳监这样的地方涉及到一些采买事情,郑舟此人平日里克扣、挪用、贪墨这些毛病基本上也还是有的,而且这么多年下来,数额应当不小。   既然是爱财,朱厚照就更加不能排除有人设局的可能。   所以他下定决心,已经吩咐锦衣卫在顾佐入京之后便将其拿下。   虽然仍然不明白为什么韩文突然上此奏,但盐法牵扯的人员的确太多,当年为了浙江的案子,他牺牲了一个王华,现如今顾佐这个人倒是要保护起来。   而韩文已经七十多岁,   一来他德高望重,比顾佐根基更深,二来壮士已暮年,年纪太大总归是要让路。   与此同时,在大明的北境。   大同之兵已经完全置身于大漠之中。   整体呈现的情况是前锋马荣部,领三千骑兵为先锋,后方跟进由周尚文领兵两万,刚入大漠时他们之间的距离约为五天的路程,现在已经缩短为三天,可以说越深入越缩近。   说到底,虽然春天是草原上放牧的季节,但达延汗不是弱主,哪怕碰上他一支偏部,那也会是一场恶战。   周尚文的两万兵中,有一万九千为骑兵,剩余一千为运粮队。   这次朝廷给的银子足,所以除了咸菜,会有些咸肉,虽然难吃,但在草原行军能有肉吃,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马荣部则要辛苦些,干粮、野菜,沿途采水,这就是他们这十几日的食物,基本上嘴巴里快要淡出鸟来了。   部队抓住了两只蓄养的黄羊,许多士兵都在想能不能杀掉打打牙祭,但没人敢说。   马荣看着自己手下的四人,他大哥不太合适,冲动而不稳重,所以他便和那位年纪稍大的千户说,“刘千户,你带三人原路折返,去和周总兵禀报这里的情形,请他们稍稍加快行军速度。”   “得令!”   草原之上,四面八方可能都是敌人。   往哪个方向走,完全是看命。   马荣看向向导,向导姓吕,名祖云,此时正蹲在草地上查看,   “如果没有错的话,应当是永谢布部的亦不剌,”向导用草把手上像粑粑一样的东西擦去,“亦不剌是蒙古右翼三个万户领主之一,小王子的敌人。”   达延汗,明人称其为小王子,在这个历史时间节点,他主要有三个敌人,或者可以称为右翼蒙古,即永谢布部、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   “你如何能确定,这附近是永谢布部的人?”   向导说了一个让马荣无法质疑的回答,“我去过。”   去过……   这么说,只要想找,现在就能够摸过去。   但情况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马荣下马,对着自己的将军道:“大哥,罗千户、熊千户,蒙古右翼与左翼不和,相互之间亦有征战。按照周总兵交代,如果我们遇到右翼部落,要先摸清情况,然后选择出击与否。主要是看看是否能有联合的可能。”   马胜有些不耐烦,他找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人,结果还不冲锋,心里头接受不了,“都是蒙古人,有什么区别?全部砍杀了算!”   “全部砍杀肯定不行,这是周总兵的军令,难道大哥想违抗?”   姓吕的向导这个时候过来说:“将军,其实右翼永谢布部近来有一个事情或许将军会愿意知道。”   “是什么?”马荣转身问。   “今年初,达延汗派了次子乌鲁斯博罗特到右翼来当济农。”   济农,相当于副汗,是大汗的助手,其职责是秉承大汗旨意管辖蒙古右翼政务。   说白了就是给右翼三个万永谢布、鄂尔多斯和土默特派去一个共同的管主,代表大汉行使权力,而济农一般为大汉的长子(达延汗长子早卒),相当于汉人中的亲王。   所以达延汗派了这么一个人来其实就是要把右翼三个万户全部收编。   马荣瞬间捕捉到其中的要害,“右翼三万户虽然明面上尊达延汗为共主,但他们并没有被收服,这个时候派济农,恐怕没那么简单。”   接着他又快速想,“如果这个乌鲁斯博罗特死在了右翼,那达延汗必定震怒,即便他是一时英主,胸怀宽广,但永谢布部这些人也会因此而害怕。”   吕祖云虽只是个向导,但吃他这碗饭的人脑子一定要灵光,所以他本来是想提这个建议,这是他当初跟随明军出征前,东家嘱咐他的。   只不过话刚出来,关子都还没来得及卖,眼前这个少年将军竟然已经觉察到了。   马胜听了反而兴奋,“小王子的儿子,那一定是个大官!咱们去把他捉过来!上次跑了火筛,我们可是给一顿笑话!”   这说的是当时杨尚义和周尚文之争,杨尚义领着皇帝辛苦攒起来的骑兵,结果追不到一个火筛。   一旁,罗千户说:“谁也没见过这个乌鲁斯博罗特,即便我们打赢了,又怎么知道抓的对不对?”   向导这个时候也只能摇头,“小人也没见过部落里这样的大官。”   马荣先是蹙着眉头,随后嘴角一弯,“其实不必。我猜测,右翼的三个万户一定都很想杀掉达延汗的次子,但是惧于达延汗之威所以不那么敢,这个时候如果能有另一方出手,岂不是完美?”   “这就要事先和他们通气。”   “不必,咱们这么远跑来忽然通气,他们会奇怪的,只有忽然出现要打他们,他们才不奇怪。况且如果这些人真的有意要杀乌鲁斯博罗特,只要明军出现,他们自己就会找上门来。说到底,达延汗在前,我们在后,他们又能有什么选择?”   两日后,周尚文拍马赶到。   令马胜惊讶的是,他以为自己那稳过了头的二弟,开口就建议周总兵出兵攻打永谢布部!   周尚文不理解,“你说要打右翼部落?”   “末将以为朝廷要联合右翼的决策没有问题,但蒙古人不打一下,他们是不会甘心与明军联合的。”   “可打一下还怎么联合?”   “首领不打死,抓住再放了就好。只要能让达延汗的次子殒命,放回去的首领才是达延汗的麻烦,因为他一定会去游说另外两个部落,与他一起反对达延汗。”   就像当年蒙古人将英宗皇帝放回来,结果弄得明廷上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难受的要死。事实上,朝廷也确实因此剧烈动荡,这招啊,厉害着呢。   周尚文有些犹疑。   马荣继续劝说:“周总兵,这个时候右翼有达延汗次子,右翼三万户首领绝对不会当着他的面轻易与明军联合,他们没有与我们心连心到这种程度,说到底他们都是蒙古人,我们才是外族人,因而简单的罢兵求不来握手言和。”   “好!”武人没那么多的忸怩与纠结,“那咱们就打一下!兵分两路,从两侧冲击永谢布部!”   得到首肯马荣拳头瞬间握紧,   ……此战,他有把握! 第三百五十一章 吾兄真乃当世猛将!   草原上还有一大考验,便是昼夜温差巨大。   士兵身上穿的、手里握的铁器在白天发烫,到了晚上又会冻人。   有时一阵风来还会吹来一些腥臊臭的屎尿味。   历代游牧民族都想往中原打,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中原有时候也会有天灾,但至少也有不少春光明媚的好日子。   按照周尚文部署,当即就有斥候在向导指引下步步向永谢布部暗摸过去,士兵们也不是第一次在草原上与鞑靼人交战,基本的素养都是有的。   因为战事临近,周尚文也大方起来,运粮队里带着的肉和盐全都拿了出来,如果明天打赢了,那不缺吃的,如果打输了,那还不如吃了,不然留着喂养敌人吗?   马胜是大哥,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脑子不如弟弟,这是天生的,但亲兄弟的感情不是假的。   夜里草原上的风冻人,他找到马荣,拍着他的肩膀说:“二弟,等仗一开打,我会紧随你左右,我叫你的时候记得应我。混乱之时,也不要乱跑。”   马荣心中感到温暖。   平日琐碎的生活中,兄弟俩不缺吵闹,甚至还打过,但只有经历过站场生死存亡的人才明白兄弟情义的可贵。   死亡,才是感情最好的调味剂。   “大哥也觉得这次不一样?”   马胜大大咧咧的,“有个鸟不一样,不过是个万户,怕啥?!”   马荣笑了笑,“大哥,你平时读书少,可能不理解。今日我便告诉你。”   “你说!”粗犷的大哥鲜见的冷静下来。   天上都是繁星,地上北风阵阵,两万人排列在这里其实有些壮观,他们抛妻弃子,远离家乡。   中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么庞大的‘远征队’抵达这里了。   “我虽然只在军学院的时候见过见过皇上一两次,且当时皇上还很年轻,但我能感觉到皇上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也许大哥不注意京师里的事,但我却知道……譬如说,你看我们骑得马,持得刀剑,吃的咸肉……这些都是银子。”   “但国库空虚,哪里会有上百万两的银子?这些都是陛下想尽办法筹措来的。看史书,历朝历代都是贤明之主少,昏庸之主多,这么多银子,陛下没有营造一座宫殿、没有寻过任何一样宝物,大哥,你信不信,就是此刻,陛下也一定在让人打探战事进展。”   马胜眨了眨大大的眼睛,“……所以呢?”   “我们父子三人都是武将,武将只有在遇到圣君才有用武之地。用大哥听得懂的话说……如果我们打赢了,以后咱们马家也会是封侯封伯!”   这是马胜在意的。   但对于马荣来说,他要的是辅佐明君,开疆拓土,青史留名,世代传颂!   一夜的时间过去很快,   光线越过地平线洒向大地。   按照先前部署,他们兄弟二人去找了马一槐,周尚文特地让他们父子三人领一部,他们配合的好,而且父亲为儿子、儿子为了父亲,一定是拼死作战!   另外一部由他亲自率领。   两部各一万人马,剩余两千人由徐镇安率领殿后,并保护运粮队。   永谢布部落是个万户,在人数上,他们并不吃亏。   昨晚一顿,今早一顿,所有人的肚子都灌了油水,其余的话不必多说。   马一槐父子三人从周尚文的营帐出来,立即率领兵马出发,从空中看,就像是并行的大雁分出一支,一个个黑点从队伍之中拉长离开,   而在地面上,则是尘土飞扬、草叶翻飞。   轰隆隆的马蹄声打破了草原上的安静。   这些大明骑兵已经不是初上站场的稚儿,身边有人死去、有人高升,战场已经将他们淬炼成百战之兵。   “驾!!”   草原是最合适的纵马之地,勇猛的士兵在斥候的指引下,翻过好几个不高的山坡才在一处山脚下的绿洲发现了一个个椭圆的白色、灰色帐篷。   帐篷连线成面,密密麻麻,点缀于绿洲之上,就像是一块白藓。   一万人,足以形成漫山遍野的视觉冲击,山坡上冲下人的战马群速度极快,且人未到,箭先至。   箭矢形成一块块幕布在天空划过一道弧线后落下。   牛羊嘶鸣、人类嚎叫,所有的声音忽然充斥在这片天地。   戴着动物皮毛制成的鞑靼士兵一个个从营帐里出来,有的去找自己的马,有的去找自己的刀。   轰!   营地周边的木制栅栏首先被点燃,火焰驱赶上面值守的士兵慌忙逃窜。   就像鞑靼士兵到中原之地打草谷一样,突如其来的明军也像是从天而降,永谢布部落措手不及,内里人员混乱不堪。   部落首领亦不剌正在同部属商议事情,结果帐外忽然大声喧哗,随即有人进来禀报,   “首领,外面有明军,明军来了!”   亦不剌大惊,他垂落的胡须都有些发白,几十年的生涯从来没像此刻一样遇到成群的明军突入草原。   “他们有多少人马?”   “足有数万!”   亦不剌倒吸凉气同时又怒气冲天,“取刀来!去下令,所有蒙古巴图鲁上马应战!女人和孩子撤退!这帮嚣张的明军竟然敢挑战我们永谢布部落,今天就让他们领教领教我们的勇气!”   “济农呢?济农正在赶来的路上,现在明军来袭,是不是尽快通知他改道?”   身旁的人这样提醒了一句,但亦不剌略作迟疑,没有任何表示。   “先迎战再说!”   亦不剌也有妻子儿女,不管他在帐里如何振作士气,但回到妻儿身边,他还是说了实话。   他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是不同的女人为他所生,长子近三十岁,幼子只有十六,亦不剌把他们聚到一起,拎着长子的衣领说:“固尔勒,你是他们所有人的大哥,作为勇士,你要保护他们!”   男子激动大喊,“父汗,我们兄弟都要陪你上战马!”   亦不剌没有解释太多,他没有允许任何一个人跟随他。   砰!!   巨响传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东西掀倒在地。   就像汉人被鞑靼铁蹄冲击时带来的混乱一样,这时候的蒙古营帐也是一片人间炼狱。   周尚文身先士卒,他打仗从来都是异常勇猛,他的亲卫为了保护他,冲击起来也总是不惜性命,主将用命,于是整个部队便如群狼一般。   红衣明军与灰衣蒙古人绞杀在一起,刀剑、血肉、明火、拳脚……   马荣叫喊着,“大哥,注意那个最大的营帐!!”   骑在马上看得远,   马胜削掉一颗脑袋之后挺身眺望,所有帐篷的中央的确是个最大的,但帐篷与帐篷之间挤满了男人女人,除了杀过去,别无他法。   “不要孤军深入!”   不远处的马一槐提醒,作为主将,他时刻关注战场态势。   突然袭击蒙古人营帐的效果是震撼的,   营地之内好些人在逃窜,即便仓促之间组织起来的战力也一样混乱,战斗起来压根经不住两万明军冲击。   似黑雾一样蔓延的明军迅速深入到营帐内部,士兵与士兵之间的战斗瞬间爆发,通常都是几个明军一起砍杀鞑靼人于帐前。   而永谢布部落也算是有不少勇武的士兵,他们嘴里喊着明人听不懂的词汇,   经常性的几十人汇聚起来合力突围,   铛!铛!   兵器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不时血柱冲天。   周尚文砍杀一阵,身上的甲已然带血,他大喊,“孙希烈!”   “末将在!!”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吼着应声。   “他们在逃,你聚拢人马脱离战场包抄后方!”   “是!!”   孙希烈勒住马头,拔下一根军旗便向后,“龙武卫听令!!跟随本将!”   另外一侧,马一槐也是踏着尸体,不停的向营地深处推进,他左右前方就是长子和次子,军队呈扇形迅速阔开一条道路。   马胜被弟弟提醒后,一直盯着那最大的营帐,某个瞬间看到营帐的帘子被掀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老头站在帐前。   看服装,地位不低。   “鞑子大官!!”   “呀!!”   战场上的乱枪多的很,马胜一个晃神间,侧身后就给一个蒙古士兵砍了一刀。   弯刀之下,马荣撕裂大喊,“大哥小心!”   情急中马胜夹着马肚往前奔了两步,但弯刀还是砍在他的左肩,   刺痛传来,马胜险些坠落马下,他一咬牙关转头就是一个横砍,蒙古士兵反应也快,持刀挡在身前。   铛!!   马胜是战场骁将,力大无穷,直接将那人砍下马去,紧接着抽出在马鞍边的短刀,唰的一下掷穿了那人身体!   随后咧嘴而笑,虽然左臂因为疼痛而不能动,但右手持枪举过头顶,身上带血,脸上狰狞。   “谁再来战!!”   马荣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赞叹,“吾兄真乃当世猛将!”   “驾!!”马胜战意更酣,他不顾身上伤势,继续猛打猛冲,   受他感染,周遭明军也全都热血沸腾。   也许马荣在谋略之上出奇,但两军对垒则是勇气的比拼。   马胜的血像是催化剂,数百骑跟随他如一股狂风刮过永谢布部落的防线。   马一槐在后方挥舞长枪,解决掉身边的敌人之后也拍马赶到,“老二!老大杀红了眼,你带人从侧翼再包抄!否则老大这样冲进去一旦被围就危险了!”   “是!”   马荣刚刚已经观察了一下战场,永谢布部落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进行坚决抵抗,所以才说明军也要寇鞑靼的边!   胜利,一定会胜利! 第三百五十二章 退兵?晚了!   永谢布部落像一个椭圆形镶嵌在草原上,明军从两翼猛烈冲击,小半天砍杀下来,几乎要把这个部落的营帐切割成两半。   亦不剌提刀亲自上马应战,有首领的坐镇,部落数千名士兵战胜内心的恐惧,拿起弯刀,砍向明军。   时间接近中午,草原上开始有热浪袭来,燃烧的火焰也形成热浪,仿佛就连大地都变得焦灼。   马荣接到命令以后从正面撤出,再一次包抄击敌。   站在高处看下去,此时的战场就像是摊开的角斗场,士兵在铁与血中决定互相的生死。   “首领!”一名蒙古士兵脸上不满了黑灰和汗水,跪倒在亦不剌身前大呼,“首领!明军势大,请首领带领部落中的巴图鲁撤退!再找一块水草地,十年以后为我们报仇!”   战场上的呐喊声很大,人命这个时候似乎成为最廉价的东西,不断有部落里的勇士倒在地上。   他们都很有勇气,但一来这支明军已经经过几次淬炼,根本也不差,二来战事来的突然,此时是放牧的季节,而且刚熬过冬天,不止牛羊瘦,人也瘦。   所以情势非常紧急!   “一定是那支大明骑兵!”   亦不剌眼中闪过仇恨的色彩,“汉人特地组建的这支部队,为的就是将我们赶出草原!图山,你你不要多说,我是永谢布的首领,是天生的蒙古勇士,纵横草原一生还从未逃过!上马!”   老首领骑上马,他希望通过这样的举动来鼓舞士气。   而明军一侧,   随着马荣和孙希烈同时分兵再从侧翼击敌,   永谢布部落遭受冲击,腰部不得不再度收缩,这样下去,如果不及时撤离,整个部落的人就会被包围!   战事顺利,周尚文已经退出了冲锋的第一线,因为身边的部队冲得太猛。   他回过头在一处高地观察,现如今的情况,马一槐、马荣、孙希烈以及他原来自己所领的部队四个方向挤压这个部落。   “负隅顽抗的老糊涂,这个时候还不走吗?”周尚文皱眉。   边上,殿后的徐镇安将军驾马来到他的旁边,“将军!末将请求出战!”   周尚文没有看他,而是一直俯视下方,“战事顺利,你不要动。”   徐镇安是心痒难耐,“将军,我们行军月余才遇到人,再等下次,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现在正是有利之时,末将担保,一定冲进去直取亦不剌!”   周尚文还是摇头,“保护好运粮队!”   虽然现在看起来永谢布要撑不住了,但是战场上不可以过于‘嚣张、忘我’,运粮队失去保护,一旦有什么人忽然冲出来,他们这些人饿也会饿死在草原上。   所以徐镇安没办法,只能在这里看。   战阵之中,   马胜所率领的几百人像是一柄尖刀戳进鞑靼人的防线,   他连续遇到两个蒙古勇士,也是一身横肉、力气极大的那种,一番战斗下来身上又是带了几处外伤。   眼看己方气势稍弱,   马胜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他弟弟和他说的话,大喊道:“兄弟们!鞑靼人屡次打我们,现在碰到一个好皇上,咱们有了打回来的机会,所以这口气就要在今天出!跟我冲!!”   马胜毕竟也是马一槐的长子,身份不低。有他身先士卒,其他人自是应和。   这时有个鞑靼汉子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大喊一声冲着他就是一顿猛砍。   马胜盔甲之下的脸庞带了数道血印,但他丝毫不惧,   “来!”   鞑靼汉子的弯刀锋利带光,挥过眼前的时候仿佛带风。   马胜知道自己力气已不足三成,所以选择躺倒在马背上躲过去,随后起身、勒缰绳调转马头、加速再冲,   定睛一看那鞑靼汉子马术极精湛,这么点时间已然控制马匹抵近他的身前,于是弯刀瞬间又至。   没办法他持枪挡在身前,   铛!   大力袭来,两只手几乎没有推开的力量。   两个回合后,两个人又一次控制好马匹面对面。   “奶奶的!小爷不杀无名之辈!你叫什么名字?!”   马胜心说就算是他没有之前的苦战,碰上这个人也不是轻易能赢的,他是力气大,猛砍猛冲,如果也遇到一个像他一样的战将,那就麻烦了。   鞑靼汉子穿着半边上衣,露出胸前的铜色横肉,他留着大胡子,单眼皮小眼睛,粗犷的很,就连声音都是极粗的线条,“我是嘎比亚!你,认输!”   “认尼玛的蛋!”马胜怒火又起,长枪在他手中转了个花,继续!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永谢布部落忽然自己出现一阵混乱,   不多时有声音传来,“赢了!包围了他们了!”   叫嘎比亚的汉子也受到影响,不断的朝后看去。   接着他对自己身边的人说了什么,随后迅速朝中央奔去。   马胜一脸迷惑,“讲得什么鸟语?”   还是身边懂蒙语的士兵提醒,“他说快回去保护首领!”   “他们还有个屁的首领,现在首领是我们周总兵!”   他现在惦记的是那个鞑靼人,等到后面有机会,怎么也得再分个高下。   ……   亦不剌掌控不住战场局势了,四面八方都是明军,而且是他忌惮的那支精锐骑兵,他的部落已经被这些明军分割包围,   火还在烧,   希望却不在了。   呐喊渐熄,   周尚文骑着马晃晃悠悠的来到阵前,他所带领的将军在他身边一次排开,全都是杀气十足的年轻之将!   “放下武器,亦不剌。我保证,不会屠戮你的族人。”   老头儿一番战斗,现在也颇为狼狈,白花的胡子还有些烧焦,脸上还有被箭矢蹭到的痕迹,露出了红色的伤痕。   “成王败寇,这是你们汉人说的。若我放下武器,你再屠戮,那又该如何?”   这个时候,马荣凑到周尚文身边,低语,“没有找到小王子的次子。”   周尚文心领神会,然后问:“亦不剌,听说达延汗小王子派了济农到你们右翼三万户,这个济农在哪里?”   亦不剌心惊,   明军将消息掌握到这种程度,说明今日这样的军事行动不是一时起意,大明朝大概已经在准备持续性的针对草原发动战争了。   “你找济农做什么?”   “我是大明军人,他是达延汗的儿子,我找他,还能干什么?!”   亦不剌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乌鲁斯博罗特是济农,如果达延汗真的想当草原的共主,那他的儿子就应该攻打这支明军来救他,否则你当什么共主?   周尚文看他暂时也说不出什么,战场更不是聊天的地方,所以还是先解决这件事再说。   “投降、还是继续打?”   胜负已分,结局不用多说。   哐哐哐,武器扔了一地,部落里的很多人在明军喝斥之下跪了下来,   但周尚文路过亦不剌身前的时候交代,“不要叫他跪,善待好老人家。”   接着便带领马一槐、马荣、孙希烈、徐镇安等将军入了主营帐。   营帐正对门有一个动物皮毛的王座,边上还挂着图腾以及象征力量的宝刀。   周尚文环视一圈,“上去坐坐,应该没什么吧?”   说着他已经不客气,跨上台阶落座。   “马一槐、孙希烈。”   “末将在!”   “你二人各自收拢部队,救治伤员,做好善后。”   “是!”   时间不久,   亦不剌被押了近来。   因为被推了一下,所以老人家踉踉跄跄,站稳后他抬眼看着周尚文,“你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本将?”   “以前不是你。”   这样说,帐里的人才懂。徐镇安替他回答了,“这位乃是大明皇帝亲封,节制骑兵并兼大同总兵的周尚文周将军!你说的是姓杨的,不在这里了!”   周尚文看得出他脸上的疑惑,“我与杨将军有些不同。我在大同城里待不住,而且不瞒你说,大明皇帝陛下很鼓励北出长城,所以草原自此之后几十年将再无宁日!要么臣服,要么逃往极北极西之地!”   亦不剌听说过一点,去年火筛在花马池遭遇大败,也是因为大明的新皇帝。   反正那个小孩子一般的皇上已经在草原上有些名声,即便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年逐渐加强的明朝边军实力也能说明一切。   “鞑靼,不是那么好战胜的!”   周尚文略有嚣张,“不是也没多难吗?”   “我只是一个万户,草原还有其他万户,还有达延汗,你要告诉你们的皇帝,若是执意发动战争,对于你们大明也是灾难!我劝周总兵,还是早日退兵为上!”   周尚文脸色一变,沉声说:“弘治八年,鞑靼入侵延绥、宁夏,伤我士兵数百名,掠去牧马三百余匹;弘治十年,兵犯甘、凉;十三年入寇大同;十四年沿花马池掠固原;十七年大举入寇宣府,联营二十余里,我军死二千一百六十五人,伤一千一百五十六人,失马六千五百余匹,掠去男妇、畜产、器械不可胜计!十八年又入花马池。”   周尚文怒不可遏的质问,“发动战争是灾难?!难道任由你们这样寇边,便不是灾难吗?!现在我打到你帐前,你和我谈退兵?晚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顾佐入狱   顾佐在船上听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事情起因是这样,大朝会之后朝廷宣布今年下半年将进行科举,因为没有确定具体的科举日期,所以一些举人已经提前入京,以免错过。   毕竟路途遥远,等到京师这里定了,消息传到一个月时间,他们准备准备再启程赴京又要一个月的时间,中间稍微一个耽搁,什么下雨了、生病了等等,说不定就会来不及。   因而陆陆续续的去京师的人便多了起来。   关系好的还会结伴而行,到了京师之后安心学习、全力准备会试,总比到时候匆匆忙忙赶到京师要好。   顾佐在船上就听到人讲,   “……朝廷在宁波、福州、泉州设立了市舶司以后,应天、浙江甚至江西出海贸易热情高涨,盖因海贸动辄数倍之利,民多被利诱之。不过百姓用丝绸、瓷器换来银两,常年累月之后,我大明白银岂不是越来越多?如此一来,银价岂不是愈发降低?”   顾佐本来是坐船之时无事可干,所以坐着喝茶,听到这句话忽然兴趣来了。   他一看是三个年轻的、带着方巾的举人。   “……要我说,不应换银两,而应换粮食。换到了粮食可以赈济灾民,可以充实军需,大明朝没有空肚子,就是盛世!”   另外一人则讲,“也不对的。除了粮食,百姓也需要银两,譬如盐、糖、布匹衣裳等等,总不能背着粮食去交易。”   顾佐听后觉得很不寻常,他忍不住在根本没有认识别人的情况下唐突般的开口询问:“为什么不换银两,而换粮食?”   他没有穿官服,但也是一身绸缎。   人们以貌取人,一看顾佐也知不凡,但没人想到巴结,而是第一时间想到当着这种人的面议论了朝政……传到官府里面去,那不是闯了大祸?   所以那两个说话的青年人,立马就往后缩,“我们就是随意说说,做不得真。”   邹澄在一旁看到了这一幕,嘲笑般的摇头。   顾佐还是不通人情,这种直接去问,人家和你素不相识,又涉及到朝廷大政,会说才怪了!   “喔……”碰了个钉子,顾佐也没办法,   他这个时候想到,或许人家有所顾虑。   如果要问姓名,大约也是没结果的。   只是多看了角落里的两个年轻人几眼,记住了他们的长相。   面对他的一人身形偏瘦,肤色偏黑,尤其好记的就是很明显的眯眯眼,而且有些龅牙,其实长得很不好看……   背对着他说‘也不能都用粮食去交易’的看不清脸,但他有一只手有六根手指,见到的那一瞬间还觉得满奇异的。   不过顾佐不是挑媳妇,他不在意这些,重要的是才能。   初次接触虽然不顺利,但好在此船到京师还要好多日,顾佐寻了一日替他们结账,展现出主动接触的诚意,   他在甲板上去靠近三人,说:“在下詹佑,京城人士,前几日无意听闻三位兄台论政,心中觉得颇为深刻,其中问题也想与三位讨教,且心痒难耐,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顾佐到底是一身正气,给人正派的感觉,如今又这番作态,   三个年轻的举子也不好伸手猛打笑脸人,他们相互看了看,先前那位六指年轻人先说话,“在下邢观,这两位是姜雍、宋文,我们都是扬州府人士,此去京师乃是为科考。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顾佐打量了一眼那个龅牙,他昨日惊奇就是因为这个人讲的话,现在知道原来是叫姜雍。   “三位若不嫌弃,可否到船坞一坐?”   既然认识,这便也好说。   坐下之后,顾佐也直奔主题,询问:“姜兄、邢兄,先前听你们话中之意,似乎海贸在将来也有隐患?”   邢观多了个心眼,他还不知道这位自称詹佑的先生是干什么的呢。   “我们兄弟三人平日里多有闲聊,有些也是随意讲讲。詹兄怎么如此在意?难道是家中经营海贸?”   顾佐大约是听懂了人家话里的意思,“在下家中并不经商,实际上与诸位一样,也是要进京赶考,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总有拳拳报国之心。倒叫三位笑话。”   “怎么会?”   邢观这些人平日里会讨论这些,说明也有入朝围观、报效国家之志,遇到同道中人心里欣喜。   “我们三人家中倒是都经商,”那个龅牙姜雍终于说话,“所以有些也是在家里耳濡目染,詹兄对于在下所讲的话,是哪里有疑惑?”   顾佐认真讨教,“就是姜兄说的不要银两,而要粮食。”   “其实在下说的也不一定对,邢观兄便屡次不认同在下的观点。不过若是詹兄有兴趣,在下便说出来。”   他拿出一枚铜钱和银锭还有宝钞,“詹兄你看,大明朝至今用过这么多计价的中间物,虽然形式不同,但本质上还是一样。铜钱可以锻造,宝钞可以勘印,银锭……岂不知有银矿?这其中宝钞民间已不愿用,为何?便是因为滥发而致价贱,既然宝钞会价贱,那么银子为何不能?实际上自本朝太祖初年到今日,银价已然在不断降低。”   “而海贸之后,银两输入更多,必定大大加快这一进程,很快银价便会降低、物价则会腾贵,这都是可以预见之事。”   顾佐锁眉沉思,“这些都是你想到的?”   “也不尽然。”   邢观接话,“朝廷这几年整顿马政,发动花马池之战、营造不夜城,动作不可谓不大,可国库空虚,陛下的银子又从何而来?”   顾佐也是行家里手,这么说来他是明白了。其实说到底,这也是一种‘税’。   皇帝虽然没有从民间搜刮财富,但对于大明朝来说这是凭空多出的银子,银子流入市场,必然导致银价降低,这不是税又是什么?   “这么说,多少年后,海贸会是一个恶政!”   “詹兄慎言!”邢观伸出六根手指阻止他,你不要命可不要连累我们。   姜雍又道:“也不至于到那种程度,只不过确实不能都换成银两。当然,邢兄说得也有道理,多多少少也还是需要银子。”   顾佐问:“那么多少银子才是适量?”   这个问题就比较深入了,邢观也好、姜雍也好,他们或许可以在家里经商的过程中知道一些信息,但要一个具体的数,则不是仅靠想象就能得出来的。   所以两个人都摇头。   顾佐略显失望。当然,他仍然庆幸于此次相遇,这触发他开始更多的思考。   往后的日子,他几乎都不怎么在意邹澄了,而是和这三个举子聚在一起。   邢观、姜雍、宋文他们说了一些实话,顾佐也将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所思分享出来,比如财富流动、创造就业……这些内容同样触动那三人。   路遇知己,令时间加速,不知不觉之中,客船已进京师。   码头边人来人往,京师这几年来的商业日渐繁荣,数万平民百姓因为朝廷的‘投资’而获得了基本的消费能力,由此衍生而影响的人有十几万人。   如此规模的人群所产生的需求使得各地的商品不断流入京师,米、面、油、盐、药……朝廷不再折腾他们,也不再人为的扰乱商业运营后,很多平凡的人迸发出了创造财富的热情,他们看到京师有这样的需求,甚至会主动离开到其他地方贩运商品,来回倒腾,这样赚取差价。   事实上,朝廷在保护各种商业活动,其中就包含针对京师进行的治安整顿。   更加让很多小商贩觉得期待的是,传闻不夜城要在今年夏天正式营业,这样以后,京师必定更加热闹,而热闹就是银子。   码头边也是治安整顿的重中之重,经常性的有锦衣卫在这里转悠,有时候一整天都会驻点。   不夜城开业临近,城市秩序问题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虽然暗地里可能还会有三教九流,但在明面上,这些人都得缩着脑袋。   而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码头边的锦衣卫忽然多了起来,以往只是一个总旗五十人,今年却翻了倍。   客船上下人、货船上下货……不少人眼睛会刷向来来往往转悠的锦衣卫,生怕自己惹到了麻烦。   “看准了,从扬州过来的。”   拱桥上,毛语文都亲自赶了过来,因为是皇帝亲自交代。   拱桥跨了小河,小河相当于运河的支流,河两岸都是黑瓦白墙的房屋。   “头儿,我们人看到了,在下船。”   毛语文听到这话不再犹豫,领着人风风火火的下拱桥,向码头赶去。   顾佐看到了锦衣卫,但他只以为锦衣卫在此是维持秩序、震慑宵小,即便有上百个锦衣卫集体行动,他也觉得是抓什么盗贼,必定与他无关。   倒是邹澄心里发虚,走在后面就想退。   邢观、姜雍等人看到锦衣卫径直向他们走来,内心还生出恐惧,难道詹兄确实是官府中人,现在要以妄议朝政的罪名将他们抓起来?!   毛语文挂着披风,扶着弯刀出现在顾佐面前。   “毛副使……你这是?”   “奉皇上圣旨,拿你下狱!”   顾佐蒙了,“拿我下狱?!毛副使,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或许有,但本使听旨行事,其他不管。”毛语文考虑到他是皇帝宠臣,客气了一点,“我们就不动粗了,自己走吧?”   边上邹澄得意起来,他马上想到一定是皇帝怀疑起了顾佐!   辜负圣上信任,除了罪名之外,皇帝必定还会心生怨恨,这下这家伙完了!   顾佐心头怦怦跳,他感觉还是有些不真实,不过转念又想到自己在船上的见闻,请求道:“毛副使,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想皇上禀报。能否见一面皇上?”   毛语文摇头。   顾佐更急,“此事事关重大!顾某个人生死存亡算不得什么,可事关江山社稷,毛副使,顾某也是为陛下考虑!”   “若真是实心实意为陛下考虑,陛下一代明君又怎么会冤枉忠君之臣?”   耳朵边传来邹澄那讨人厌的声音。   他的脸上也有一种小人得志的欣喜,“锦衣卫诏狱可不是个好地方。上差,要好好珍重才是。”   话太多了,毛语文没那么多耐心了。   “带走!” 第三百五十四章 钝刀,钝到他发疯!   锦衣卫带走了顾佐,在码头边引起了阵阵骚乱。   姜雍、邢观、宋文三人惊诧莫名,他们只是普通举子,自然害怕有赫赫威名的锦衣卫。   而且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所谓的詹佑根本就是个假名,更加没有想到自己在船上遇见的竟然是户部侍郎兼少府令顾佐顾礼卿!   这可是朝中叫得出名字的大官!   人去事平之后,   姜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听其言、观其行,也是一心为国的忠臣,怎么竟入了诏狱?”   “伴君如伴虎,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相比于他们,两淮都转运盐使邹澄便惬意多了。   皇帝如此迅猛的将顾佐抓了,就是对他起了疑心,这样不管他在扬州查到了什么,就是说的再绘声绘色,上面不信,他就稳如泰山。   与其他一些官员不同,邹澄毕竟是运盐使,还是两淮运盐使,所以他在京师不需临时租住,他本身就在京师西城有宅院。   宅院不大,才两进,他属于想贪同时胆子也没那么大的,好些个盐商要送他大的,他都没要。就要这个小而幽静的所在。   邹澄又附庸风雅,将其命名为西园,每次入京时会在这里住上几天。   这次刚入园子,一直负责西园洒扫的管家便被他叫了过来。   一个姑娘为他洗水果,一个姑娘给他揉脑袋,管家老实弯腰在他身边。   “好些天了。司礼监为什么宣老爷我入京,这些你们查到了没有?”   管家是个中年人,脸心低而嘴巴突,像个盆地,小心着说:“老爷恕罪。这事儿眼下……还是不太清楚。”   邹澄脸色马上变化,“今儿都五月多少了?眼看六月了,还不知道?!”   “这……”管家笑得跟哭似的,“司礼监的意思必定是皇上的意思。老爷,皇上他老人家心里想什么,小的们……实在没办法。”   邹澄有些火气,但今日顾佐被抓他心情好,所以就没计较太多,   “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就是……那几位爷,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为免节外生枝,所以叫老爷入京以后暂时不要乱走。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锦衣卫盯着。”   其实邹澄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又不是笨蛋,这种敏感时候难道到处去拜访别人么?   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搭理他。   又不是头一天做官,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只是许多事,他自己去做,和别人叫他去做,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现在这些人放出这些话来,那意思就是要躲他躲得远远的似的,嗷,拿钱的时候都是你好我好,到这会儿又要和他拉开距离了?   邹澄心中气不过,   眯着眼睛悠悠讲,“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我若落了水,谁又能逃得了?”   两日后。   毛语文进宫。   皇帝穿着一身短寸劲装练习射箭,一边瞄准一边说:“这么说来,咱们这位转运使大人到京城之后谁也不去拜见,也没人拜见他,他每天就待在自己的宅子里?”   “是的,便是宅子里的下人出门也只是采买食物,其余的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朱厚照嗤笑了一声,“满京城除了他如此做派,还有第二人么?”   毛语文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正因为如此,才显得不正常。”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陛下圣明。”   “顾礼卿呢,他在诏狱之中如何?”   毛语文如实禀告:“顾侍郎要了纸笔,在写文章。还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向陛下禀告。”   朱厚照不知道顾佐在船上的见闻,所以下意识的便以为顾礼卿所说的重要之事就是两淮盐政,心里头也没当一回事,本身他都已知晓大半了。   “倒是耐得住性子,那你就让他写吧。至于那个邹澄,你就一直暗中盯着他,他不是不出门么?那就憋死他!”   “是。只是如此一来,没有任何破绽,案子便也不太好查下去。”   “不会的。”   蹭!   皇帝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随后侧身过来,说:“顾礼卿被抓、邹澄入京,现在朝中一定有许多人在猜测,朕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对盐法有什么想法。如此一来,一定会发生两件事情。”   “第一,会有人忍不住每日提心吊胆,而生出致顾礼卿于死地的冲动念头。也许一日两日还不会,但时间长了,却不好说。”   “第二,天下官员也会有心生疑虑的,其中也必定有人上疏举告。”   再有,韩文也接了暗中查探的任务,时间一长说不定也会有收获。   总之,这次是一次钝刀,   钝到要把背后涉及的人折磨疯!   毛语文皱着眉头,似乎若有所思。   朱厚照便说:“有什么就讲,不要扭扭捏捏。”   “是。臣是在考虑……若是邹澄这样的人,每日就安于享乐,那岂不是……”   “那也得他有这个福气才行。”朱厚照偏过眼神,“朕乃天子,天子不答应,他还想日日享乐?”   美得他!   随便做点动作,也能把他吓得睡不着觉!   畏罪自杀,更不是什么很遥远的词汇。   “微臣明白了。”   毛语文算是服了,遇上这个主,也是他邹澄倒霉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帝在许多时候都有主动权,他想用什么方式斗争就用什么方式斗争。   况且,邹澄现如今本就处于敏感时期。   比如说,吏部在第二日宣布,鉴于顾礼卿担任巡盐御史过短,如今又被抓入狱的情况,便只能重新派遣两淮巡盐御史。   像是这种职位,一般要挂侍郎衔的高官担任不可。   而这一次,皇帝选择了刑部侍郎赵慎!   名字一出,邹澄就在宅院里惶惶不可终日。   赵慎此人是刚得陛下提拔重用的官员,算是明明白白的皇帝的人。   而且他是因为善于查案缉捕所以才简在帝心。   这个时候派这样的人去巡盐,什么意思?   而且邹澄本人不在扬州。不管平日里是什么关系,真到了关键时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不眼巴前儿就是,眼看形势不对,连见他一面的人都没有!   这才叫真正的门前冷落鞍马稀。   这种情况,换谁谁不害怕?   所以他是坐立不安、抓耳挠腮,死亡面前,连姑娘的美丽都失去了魅力,“老福,你再去看看,外面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管家无奈,一天出去多少回了,又不让真正接触,大街上能听到啥?谣言啊?!   “老爷,要不再等等。依小人看,外面一切正常,没有谁有什么动作。”   “怎么会没有?陛下抓了顾礼卿却不审,此人一天不死,我便一天难安。难道他们都被吓傻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就这么任其在诏狱之中度日?”   他从扬州带回来的一个僚属也有些躁动,“邹使,这样下去必定不对。顾礼卿是陛下宠臣,如果一开始不能够致他于死地,一旦等到陛下的怒火渐渐消退,那便大势去矣。况且,顾礼卿在京中也有同僚能说得上话,日子久了,便是替他求情的人都多。”   “谁说不是呢?!”邹澄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可眼下他却什么都不能做,找个人商量不行,自己上疏更不行,因为太明显了,面对这个聪明的皇帝做出这么明显的动作,很容易令其怀疑自己是别有居心,到时候岂不是前功尽弃?   与他相比,   即便是身在诏狱之中,顾佐也悠然许多。   牢房里光线不足,他便借了煤油灯,就着微弱的灯光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有时候奋笔疾书能一下子写上好一会儿,有时候又迟迟难以下笔,这种间隙要么坐着苦思冥想,要么面壁而站喃喃自语,   幽闭的环境仿佛给他添了助力,让他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思考当中,以至于每次要吃饭时,才发现送进来的饭菜都已经凉了。   这样子下来,不过几日,他就已经披头散发,手上、脸上、身上都是油腻的黑灰,整个人落魄得像是乞丐,哪里还有一点儿平日里皇帝宠臣的气派模样?   狱中不知时间,也许过去了三日、也许又是五日,更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只是有一个瞬间,地牢的门被打开。   门口的人看到的是顾佐的背影,听到的则是他口中呢喃有词,声音很小,但确实是在说话,只是不知道在说什么。   “刚进来时还好,现在越发的严重,不管别人与他说什么,他都听不下去。”   韩文听到这番解释,心中大痛,   当初他把顾佐从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一路提拔至今,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样的下场?   “礼卿!”   “礼卿!!”   连续喊了两声,那披头散发的人才像还听到一般,微微转过头来,眼神还有些迷蒙呆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随后慌忙间就要给韩文行礼,只不过大概是身子弱了,动作又急,所以竟然摔倒在地,之后又爬起来跪好。   “见过大司徒。”   “你,你怎么样?”   “有劳大司徒牵挂,罪官一切都好。”忽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乞求说:“大司徒,罪官在写一本书,最多还有几日就可完稿。大司徒若是得空,可否将其转呈给皇上?”   韩文也是性情中人,听到此话他不禁肃然起敬,这个时候官职大小已然不重要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线索   “后悔吗?”   “不知大司徒指什么?”   “老夫不止一次教诲过你,在朝为官如大海行舟,一不小心便是船翻人亡。你深得陛下信赖不假,可在朝中树敌过多,目中无他人,终至今日这般下场。眼下……刚入京师便被捉起来,想必你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中年人披头散发,手上还戴着镣铐,身上的囚服也异常刺眼。   “大司徒于罪官有赏识提拔之恩,又有教谕点醒之情,这些罪官都记在心里,只可惜罪官身陷囹圄,自身难保,这些恩情,也只有来世再报了。”   “至于为官之道,罪官也并非不懂。但罪官实在不明白,这次扬州之行做错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而惹得圣上不快。后来觉得反正也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且难得像现在这般这么闲暇,纠结于名利岂不浪费时间?”   韩文问:“可你耗费如此心力写了这些东西,也不一定交得到陛下的手上,即便交到了,陛下生你的气也未必会看,即便看了,也未必会听。如此,岂不是白费辛苦?”   顾佐一时无言,“罪官只想着做这件事,却没想到大司徒所说的情况,要真是如此,还请大司徒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你不要老夫为你求情?”   他摇了摇头,“陛下既是恼了,罪官便不想大司徒为我再去触怒龙颜。”   韩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要说他傻?还是说他直?   良久,他转身过去背对着。   “礼卿,你当真不明白扬州之行错在何处吗?”   “请大司徒赐教。”   “盐课之税占国库三成,盐引之利更是人皆所见。你说要查占窝,可你知道岐王、雍王、衡王都有盐引数万,而且还有不少都皆为孝庙所赐,除了藩王,还有内臣。司礼监的那些公公大抵是不敢,陛下也没有赐给他们盐引,然而宫里二十四衙门,多少人占着盐引之利,你可知晓?”   “两淮都转运盐使邹澄,不过一个三品官,但这天下第一肥差,为什么落在他的头上,你可知道?”   顾佐听到此处已经知道又是老掉牙的那一套。   “大司徒总是说罪官得罪人太多,可没有人管过为什么要得罪他们。”   “不。做官,从来就是要得罪人。老夫是说你连自己要得罪的是谁都不知道。知己知彼都没有。便说邹澄背后是何许人也,这你弄清楚没有?”   “罪官,的确不知。”   “也难怪,你的身后一直都是皇上。皇上是大明朝的天,所以你从来都不害怕,这次该知道,朝廷没那么简单了。”   “大司徒……”   “你有什么话要说?”   顾佐抬头,“陛下是何等君主,你也知道。罪官这样的性格,陛下派罪官前去巡盐,难道是要罪官和他们同流合污吗?所以,如果要确实得罪一些人,那也只能得罪他们。”。   顾佐这句话说得极对,韩文也无法反驳。   皇帝没有民间的生活经历,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各种猫腻了解的较为清楚,即便有些不准确,但什么地方会有什么弯弯绕绕,大体上还是明白的,而且坚决不信说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情况。   这是接触了好多次都会发现的。   所以说皇帝难骗。   换句话说,此次派顾佐前往,就是要晃一晃盐法的利益集团。如果他不这么做,也许更加没有价值。   但陛下真的要挥刀斩杀那么多人吗?   连大演武都搞出来了,举起的屠刀总没有再放下的道理。   韩文叹息,“陛下要革除天下弊端,有此志向,也许的确终有这一日……”   世上的事原也难说啊……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韩文走前吟了这首苏轼的《满庭芳》,词中竟有些致仕还乡、回归山水之情。   顾佐听不明白,这是念给他听,还是大司徒壮志已酬?   韩文出了诏狱以后,   毛语文才出现。   有了上次诏狱死人,这一次毛语文小心多了,里里外外的人全给他换了一遍。   如果有人要来,那他也要亲自来。   其他人不要紧,万一顾佐死在这里,那他这个副使也就不要当了。三番五次的出事情还得了?   “大司徒,为何不告诉他宫内实情?难道大司徒也觉得陛下是要处置他?”   韩文微微停顿,说:“人生在世,太过顺遂有时候并非好事。低谷之时才更容易看得清这个世界。”   “大司徒真是用心良苦。”   韩文微微低头,“劳请毛副使,关照一下礼卿。今日之恩,老夫铭记于心。”   毛语文和这些外庭重臣没什么矛盾,只不过他的行事做派导致这些人并不怎么待见他。所以相对来说接触就比较少。   但如果能够有这种卖人情的机会,他还是愿意的。   所以他也是应了下来。   接着他也下到地牢去看了看,   韩文走后,顾佐又回到自己的案前,不过他没有在写东西,而就是坐着发呆。   “拿点好酒来吧。”   人生这种关口,还是需要酒的。   出去之后,   毛语文收到一封密信,看到那人的模样,他有些惊异,   因为此人乃是他特意安插进南宁伯府的。   “没有人跟着吧?”   “没有的,属下绕了几条街,跟不上的。”   说着,毛语文忍不住打开来看,看完之后有些震惊,“此事干系重大,你可确定?”   来人低头,“小人确实听过这些事。这几日寻着出去的时机也去西城看过,确实就是他。”   这件事倒是巧了。   “西园的人去过南宁伯府。你一定要再三确认,万一不对,本副使的大仇可就报不了了!”   因为皇帝会觉得,他这个锦衣卫副使不想着正事,反而是要通过利用皇帝对盐课的注意,来达到他自身的目的。   这叫公报私仇。   其中更为刺眼的是利用皇帝,   毛语文是吃一堑长一智,上一次给皇帝骂了一顿更加深切体会到皇帝不仅计谋百出而且深谙人心又聪明异常,   你利用他,叫他看出来,会是什么后果不必多说。万一事情又没办好,那真是可以自己抹自己脖子了。   禀报的人则顺势跪了下来,“小人如何不知此事关乎副使大事,但西园的人入过南宁伯府一事乃千真万确。当然,若副使想要求得稳妥,也可以此为契机深入查探,看看……是否真的有关联。”   “恩。”毛语文点点头,仅仅进过南宁伯府算不了什么,万一人家是为别的事去的呢?   这都不好讲,所以他也不好立马和皇帝禀报。   不过事情总归是有些线索和进展。   而如果一旦被他抓到实证……毛语文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那可就是公事私事一起办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就是要欺负你们!   草原上的天万里无云,天地尽头仿佛像是连接在一起,四周一片空旷。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大抵便是如此。   激烈的战事过后,   马一槐和孙希烈来向周尚文禀报战况。   “此战,我军精兵在前,左右夹击,大破鞑靼永谢布部落!斩首九百三十七级,生擒幼男妇女一千七百二十余人,获旗纛十二面,马、驼、牛、羊共三千余只,盔甲、弓箭、皮袄等五千余件!”   战果出来以后,营帐中众将面带兴奋,如此上奏朝廷,必有大赏!   “我军伤亡呢?”   “我军死三百二十七人,伤五百九十八人,损失战马四百余匹。”   战马还可以用缴获的,但死伤近一个千户,这是实实在在的损失。   “徐镇安。”   “末将在!”   “你那里分出一千人看守俘虏,如有心思异动者,杀无赦!”   “是!”   “马荣!”   “末将在!”   周尚文颇为赏识这个脑子好使的小家伙,“你没有负伤,辛苦些,领兵在周遭巡视,如有异动马上回禀。”   马荣领命而去。   时间近傍晚之后,营地里逐渐安静下来,士兵们开始抓紧时间休息。   第二日,周尚文还是找到亦不剌。   亦不剌现如今已是败军之将,身陷敌营之后使得他能够更近距离的感受明军的精锐程度。   这支部队粮饷充足,操练得当,有战场血性,有严明纪律,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善战的主帅!   “……你的祖先也不是没有为我大明征战过,不论是当年我太宗皇帝组建的三千营,还是大名鼎鼎的朵颜三卫,这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也不是多丢人的事,其实你们到中原劫掠,所为的不过就是食物、布帛和盐巴,只要你臣服于大明,这些都可以给你。”   “看看你部落里的孩子和女人吧,难道不考虑考虑给他们一条活路?我也知道,你心里记挂着达延汗。可你们右翼蒙古,向来没有真心服从左翼,达延汗征服了瓦剌,清除了亦思马因,如今火筛也失去了爪牙,在他的帐下乞活,这样的人你真的敢在他面前放下武器吗?你们过去并不以他为主,难道他心里对你们真的就没有一点杀机涌现?”   “我看未必。再有,大明已经不是以往的大明,我们有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就算是达延汗在草原上也待不久,士兵、战马、火器……每一项都是我们皇帝陛下关心的国政,要不了几年就会有骑兵十万,纵横草原,到那个时候,达延汗焉能不败?”   “即便他赢了一次,可我大明皇帝陛下早已立志要洗刷土木堡之耻,中原疆域万里,黎民百兆,失败一次还可以休养生息几年,再一次征兵十万。明年,朝廷还会封锁草原,停止互市,就是饿也要把达延汗饿死在这里!”   听到这里亦不剌抬头,“你们要封锁互市?!这很快就会让明朝边境布满战火的!”   “那又如何?和你说过了,大明已经不是以前的大明,边军有的是战力强大的军队,达延汗要是还敢轻骑入中原,我们必定叫他有去无回。”   “所以我劝你归顺我大明,日后打败了达延汗,我还可以奏请皇上封你为蒙古大汗。”   亦不剌哈哈大笑,“蒙古的大汗哪里轮到你们来封?!我当你要说什么,原来是要让我亦不剌当降兵!你觉得可能吗?此战过后,你与永谢布已经结下血海深仇!”   “死人可报不了仇。”   “死人?”亦不剌依然嚣张,“如你所说,达延汗已经派了济农到右翼。达延汗要想让右翼三万户臣服于他,必定会驱赶你们离开草原!所以济农一定会率领剩余的两万户攻打你们,也一定会来救我!”   周尚文皱着眉头,没有第一时间理他。   因为账里进来一名士兵,   “总兵官,东北方向,有一路鞑靼部队在接近我们!”   周尚文眼睛一闪,“什么人?多少人?”   “什么人看不出来,但数量不多,约八百名!”   “你有客人上门?”   一般来说,这个数量的人不会是营救他的。八百个人救谁啊?基本相当于送死。   “不对!”周尚文马上觉察道:“你提到济农要来救你。这不会就是济农吧?他要来,你却不通知他永谢布有战事,亦不剌,你想杀掉他!你想杀掉济农!”   亦不剌心惊。   明军之中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家伙。   其实周尚文是听完了马荣告诉他的东西,尝试性的套一下话而已。   没想到说完之后亦不剌果然沉默。   周尚文多少有些振奋,“看来真是达延汗次子!亦不剌,我若是将他斩杀于马前,你这辈子都没胆量去面对达延汗了!来人!”   “在!”   “点兵,出征!”   亦不剌始终没有说话,他挣扎般的闭上了眼睛。   当初也有人和他说过,济农就在赶来的路上。但他确实有让达延汗次子身临险境的想法,本来他们也是愁于如何杀掉这个人。   鞑靼人在这支明军心中已经不再是什么可怕的部队,区区八百人,就是同等数量他们都敢出战。   不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而且为防乌鲁斯博罗特跑掉,周尚文派出了四千人部队!   事关重大,他点将马荣和徐镇安出战。   二人各领兵两千,迅速合围这支八百人行军队伍。   马荣还好,徐镇安所领的两千人算是憋了个大的,早就按捺不住。   于是这片营地之中又有两路人马分两个方向迅速出营,   马荣虽然疲惫但他知道乌鲁斯博罗特是此战的关键,此人不死,右翼和达延汗如何能够反目成仇?   这样纵马不到一刻钟,明军已然逐渐接近与斥候所回奏的一处叫雄鹰岭的地方。   雄鹰岭的水草贫瘠,稀稀拉拉的有些像是草原和戈壁的交界处,再往北去,大概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了。   而之所以叫雄鹰岭,乃是因为这处道路西方忽然凸起一块岩石,形似雄鹰,且地势较周围高耸,故而被人喊成雄鹰岭。   到了这里之后,马荣便不再前进了,两千人的马蹄在草原上动静极大,容易让敌人提前警觉,况且以逸待劳,也是更好的选择。   时近中午时分,太阳高悬,从高处俯视,看不到地上稀疏的绿草而只有在黄色的戈壁上缓慢行军的两列黑线。   那其实是两列鞑靼士兵。   “少将军?!”   “我知道。”马荣紧紧抓着缰绳,右手举了起来。   所有的士兵注意力都在此处,随着它落下。   震天般的喝声响起。   “驾!驾!”   马儿也兴奋嘶鸣,轰轰隆隆的马蹄声渐起尘土草屑,战士们一边怪叫俯冲,一边抽刀挥舞,阳光下密密麻麻的钢刀反射得阳光刺眼,   马荣是打的头阵。   乌鲁斯博罗特本来驻帐于鄂尔多斯部落,但他作为达延汗新派的济农,既然要率领右翼的三个部落,怎么样也是要到永谢布和土默特部落去一下。   达延汗在草原上实力强大,拥兵十几万,所以也才有信心把自己的儿子送过来。   派八百兵随身护卫,其实也不是防止那三个万户,而是正常的‘亲王’防护。   而对于此时的乌鲁斯博罗特来说,他怎么也想不到明军会忽然出现在草原深处,   难道是神兵天降?!   “战斗!战斗!”   鞑靼人用马荣听不懂的鸟语交流,   但他们的声音盖不过另一阵马蹄声,原来自侧面,徐镇安所领的兵马也到了。   “冲!不能让功劳被他们马氏一家分了!”   眼看自己后到,徐镇安当然着急,所以对话都没有,直接指挥兵马冲锋。   战场的残酷就在人们的惨叫声中开启,   两方人马互为异族,既然碰到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砍吧!   乌鲁斯博罗特本人也是如临大敌,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王子架势了,抽出弯刀,上马作战!   铛!铛!   初接触下来,八百人便被四千人冲入阵中。   就连被包围保护起来的乌鲁斯博罗特也能够直面明军士兵。   徐镇安兴奋异常,他是军学院出身,还能被皇帝选为八人之人,至少也说明在学院之时便是勇武之人,勇武之人亦有好胜之心。   “那个大官让我来!”   他使一柄长刀,挥动之间虎虎生风,左劈右砍将两名鞑靼人斩于马下,随后猛夹马肚直劈乌鲁斯博罗特正面。   铛!   兵器相碰,撞出火花。   接着乌鲁斯博罗特忽然指着徐镇安,噼里啪啦说了一段很激烈的话。   徐镇安压根没听懂,但他很生气,“我干你娘,还敢骂我!”   其实乌鲁斯博罗特说的是:你们是永谢布假扮的明军吧?想要杀害我,难道不怕我父汗的雄兵吗?!   因为在他看来,这里出现明军实在是很诡异的事情。   而右翼三万户并未完全诚服,甚至可以说这些人对他非常不满,说不定就会动杀心。   所以他才这样猜测。   哪知道徐镇安根本就听不懂,愣头青一般的就是要取他性命。   而徐镇安猛打猛冲的时候,   马荣指挥若定,已命令手中士兵将这八百个人强行分割,让他们难以相互配合,所以从空中俯视,就像是一个个明军圈圈各自围住数量不等的鞑靼人。   五倍之敌,还是突袭,这实在没什么悬念。   随后马荣策马赶到徐镇安身边,“徐将军,留下活口,此人不能杀!”   徐镇安哪里听得进去,“就是小王子来了,老子都敢杀,何况是他?!”   “上!”   战场上也没什么讲究,徐镇安一人斗了几个回合,接着明军就因为人数优势又来三人把乌鲁斯博罗特逼得狼狈不堪。   此时也是从多个方向或挑或刺直取他要害!   “啊!”   要说达延汗的次子真是勇武,他眼看毫无空间,便直接滚下马来,一方面躲过攻击,一方面用蛮力拖下一名马上的明军,狠狠摔在地上,短刀出手,脖子上鲜血直流!   马荣看了也是惊讶,有这种人,可惜他大哥因伤不在!   徐镇安也跳下了马,拖着大刀,气势如虹。   “杀了你换赏钱!”   乌鲁斯博罗特面相凶恶,他接连挡下徐镇安的长刀,还迅速滚近徐镇安,因为他手持短刀,近身了以后动作势大力沉,又异常迅速,连续横劈之后,徐镇安连连后退,以至于大刀险些脱手。   可这是战场,不是比武擂台,乌鲁斯博罗特猛攻之时,身后也有好几人围攻于他,于是他只得舍了徐镇安再做防守。   徐镇安也不会待着不动,又一次加入战场。   一时间竟既然拿他不下,而且又被他抢过长枪,一个横扫所有人全部后退!   嗖!   也是这个时候一声破空声传来,   随后便是‘噗呲’一下,沉闷的入肉声非常明显。   “啊!”   乌鲁斯博罗特痛呼一声,捂着肩头转身。   他看到的,是一个骑在马上且非常年轻的明军将军。   看到他笑得放肆,“我就喜欢以多对一,就是要欺负你们!”   打仗,讲什么武德?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太祖太宗之外的第三位!   衣服被鲜血晕染,身上满是汗臭,围住乌鲁斯博罗特的圈子越来越小,他步步后退,直到发现自己无路可退。   他胳膊力竭,连弯刀已举不动。   以往不可一世的强大鞑靼此刻竟有一种弱者的可怜。   “捉活的。”   马荣这边军令一下,几十个明军士兵一拥而上,乌鲁斯博罗特再也无法防御,最终无法保持平衡而被撞倒在地,三五大汉直接将他压在地上。   随后就是五花大绑,任他在地上来回翻滚折腾,也是徒劳。   马荣走过来,蹲下身子,用蒙语说道:“这是债。你们在大明杀掠,今天我就是来讨债的。”   一边的徐镇安看得惊奇,“你竟然还会这鸟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书上说的。闲时会学一些他们的话。”   “那你刚刚说的什么?”   马荣挑了挑眉,“我跟他说,今天你是折在徐将军手里。”   徐镇安像傻憨一样竟然就这么信了,还客气的说:“哪里哪里,也有马少将军的功劳。”   “徐将军,那我们回军?”   “好!”   明军的营帐之外还未见人,已闻其声。   先是马蹄声轰隆,随后就是此起彼伏的叫喝声。   “驾!”   “驾!驾!”   “是他们回来了!”   孙希烈直接上马去迎,看到尘土飞扬,队如长龙,心中放下心来,想必又会是一次小胜!   人群中他找到领头的徐镇安和马荣,便策马接近。   “老孙!”   好友相见,徐镇安更加放纵,哈哈大笑说:“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去给周总兵报捷!”   周尚文在帐内尝了一口马奶酒,随后觉得实在腥苦就吐了,此刻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大约知道是人回来了。   马一槐有些担忧次子,因而脑袋不时往外探,不像主将故作镇定。   不多时,士兵们押着乌鲁斯博罗特走了进来。   徐镇安和马荣领头单膝下跪,“末将不辱使命,已将这什么劳什子济农抓了回来,随行八百人不肯投降,被砍杀得只剩这么十几人。剩余这些请周总兵处置!”   “好!”   周尚文上下打量了一下被五花大绑的乌鲁斯博罗特,“你便是达延汗次子?”   乌鲁斯博罗特不像亦不剌会说汉语,他既听不懂、也说不明白,但眼神中的戒备恐惧相当明显。   “亦不剌。”周尚文转头面向他,“干嘛往里躲?”   等到亦不剌这个老头被推出来,乌鲁斯博罗特忽然激动,挣扎着怒吼,不知骂了什么。   马荣适时出声,“总兵官,这个济农在发火,说明明是个万户,却打不过咱们,连累的他也被抓来。”   亦不剌大抵是不服这个达延汗次子的,所以也用蒙语回骂了回去,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这些都是无用的话。   只要确认此人是达延汗次子,那周尚文便牢牢掌握了主动权。   “亦不剌。本将不会杀你。”   “啊!”乌鲁斯博罗特还是不安静,他一边嘟囔着大伙儿听不懂的话,看起来像是大呼小叫。   孙希烈领会到总兵官的心思直接揍了他几拳,“老实点儿!”   接着又将他一脚踹倒在地。   看着是可怜,但身处当下的大明将士一点儿都不会觉得他可怜。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与鞑靼人有血海深仇。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亦不剌怒吼,他的心理防线也快要破了。   “我要放了你。”周尚文还亲自给亦不剌倒了一杯马奶酒,“你可以带着你的族人,部落的牛羊安然离开,明军自本将之下不会动你分毫。只是……”   亦不剌听到这话总觉得有些不真实,那是他根本没敢想的结局。   “只是这个人,你得杀了他。”   “什么?”亦不剌双瞳颤动。   “给他刀。”周尚文语气一变,干脆的说。   趴在地上的乌鲁斯博罗特一看亦不剌都拿刀面向他了,又一次忍不住,“糊涂的亦不剌,你难道忘记了是谁在庇护你吗?!我们草原人上这些狡猾的汉人的当还少吗?!”   “对不起,我的济农。他说过会放了我,放了永谢布部落的女人还孩子,我得为他们赌一把。你要怪,就怪大汗不应该将你派到永谢布和鄂尔多斯来。”   “亦不剌你个叛徒!我早就该劝说大汗攻打你们右翼三万户!”   周尚文没兴趣知道他们说什么,他只想看到亦不剌是怎么做的。   敌人之子,亦不剌一个‘野蛮’的草原人不会想太多,比之道德上的痛苦,他更加担心周尚文是不是会出尔反尔。   镪!   亦不剌握起了刀……   “汉人讲究一言九鼎。我若是砍下他的脑袋,你真的放我走吗?”   “真的。不仅放你,还放走你们所有人。”   一个老头子是没什么用的,他必须能够继续领导永谢布,这个部落的力量对于大明来说才有用。   “亦不剌!”   乌鲁斯博罗特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甚至还要向外跑。   但他终究难逃一死。   白刀子从后背穿透身体,刀尖血滴落下。乌鲁斯博罗特在众目睽睽之下殒命。   从这一刻开始,永谢布与达延汗就是不死不休之局。   “你要考虑一下,亦不剌,我今日放你走,达延汗也会到处在草原上追杀你,明年大明还会对草原实行封锁,接下来你会度过一个比一个困难的冬天。”   亦不剌现在心思较乱,他不愿考虑其他,只是咬着牙道:“你说过,会放了我和我的部落!”   周尚文面色沉静,他看了一眼马荣。   马荣点了点头。   既然要放,那么就不要干那些小气的事,比如说留下人家什么财物,这样心胸实在太过狭小。   明军自己带的食物也是够吃的。   “本将说话算话。明日一早,你可率众离去,我必不做任何阻拦!”   亦不剌着急,“为何要是明日?!”   “天色已晚,你要去哪里?况且,我的士兵需要睡个安稳觉,亦不剌,你不要再讲条件了。必须明日!你若不信,明日自见分晓。”   “你!”亦不剌指了指周尚文,但人在屋檐下,最后也只得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另外一边,有两个士兵过来抬走了乌鲁斯博罗特的尸体。   这可是个大官,徐镇安和马荣合力抓住了他,等回到京师肯定是一番重赏。   是夜,明军众将领一番庆祝,因为身在敌境,便没喝酒。而这一夜也的确是个好觉。劳累了许多日的明军士兵得到了一个很好的休整。   但亦不剌则一夜未眠,   他被一群人看管不说,明天究竟会不会逃出生天也不知道。   而在黑暗中,有一个年轻人拎着一盏煤油灯进了关押他的营帐。   晚上有些看不清,但看身形熟悉,就是他白天见到的明军小将。   “亦不剌太师,我名为马荣。”   这句话他是用蒙语说的。   这让亦不剌很惊异,也用蒙语回说:“已经很久没见过,会说蒙语的明朝将领了。”   马荣把煤油灯放在柱子边的桌子上。   堂堂部落首领此时很落魄,他就这么被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   “几年前,我还在京城军学院读书时,就听当时的皇太子说过,鞑靼是大明必须打败的敌人,不管花多长时间。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如果二十年还不行,那一个皇帝终其一生平靖北疆,也是一桩大大的功绩。”   “所以自那时起,我就知道将来我一定会遇到鞑靼人,然后我便学着说你们的话。看,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马荣……”亦不剌低着脑袋,声音中带着疲惫和沙哑,“多希望,我的部落里也能有像你脑子这么好使的年轻了。所以,你今晚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首先想给亦不剌太师吃一颗定心丸,我们的总兵官说要放了你和你的族人,这些都是真的,没有骗你,是我们的士兵真的需要休息。”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因为这个建议就是我给总兵官的。”   亦不剌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亦不剌太师总有一天会和我们并肩作战。”   “可你们刚刚才攻打了我们!”   “是的,如果不打一仗,我说着这些话,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亦不剌无言,他无法反驳。   “然后呢?除了来让我吃一颗定心丸,你还要来劝降我?”   “不。”马荣摇了摇头,“我是想来和亦不剌太师聊一聊我们大明的皇帝陛下。听闻小王子假扮成使者队伍里的人去过京师,但亦不剌太师一定没去过,也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大明皇帝陛下是怎样一个人。”   “如果亦不剌太师今天死了,那你就是死在我们皇帝陛下手中,你不想知道那是个什么人吗?”   亦不剌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转头,   马荣继续说:“在大明,今年是正德元年。但陛下是大明嫡长子,自先皇弘治年间便屡次监国,便说这一路两万兵马,便是自弘治十二年便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我们皇帝陛下舍得花军饷、备兵事,但舍不得将银两用在吃喝享乐。舍得花银两建立军学院,但舍不得多营造一座宫殿,顺便说一句,军学院里培养的将官,每一个人都十分了解草原,大的草原的局势,小到你们如何放牧。”   “这些都是皇帝陛下一力主张的,我皇不是昏庸之主,他记得土木堡之耻,记得你们鞑靼人杀过的每一个大明百姓,侵略过的每一寸大明国土。亦不剌太师,我比你幸运,你终生无法体会成吉思汗时的辉煌,但我可以跟随大明皇帝陛下征服这片草原。而大明也可以在太祖、太宗之外,拥有第三位英明圣君!”   “千百年来,每当中原出现这样的帝王,草原是什么模样,你的血脉记忆一定比我说的更真切。” 第三百五十八章 替皇帝纳妃   马荣所要说的不多,无非就是告诉亦不剌,如今统治大明的是怎样的帝王。   但亦不剌自己想了很多很多。   尤其马荣那句血脉深处的记忆……一下子戳中了他的内心。   每一个蒙古人都记得黄金家族的荣耀,也都记得一百多年前,两位汉人皇帝对黄金家族的后代进行过怎样的穷追猛打。   现在,即便是他们这些年纪大的人也完全不记得祖先在长城内生活的模样。   只是听说,在那里不用担心没有布帛和盐巴,不用担心到了冬天粮食不够吃会饿死。   现如今他们全都躲在草原、戈壁上,正是拜那两位皇帝所赐。   亦不剌觉得头疼,   他为了活命还杀掉了乌鲁斯博罗特,达延汗的次子。   这件事并不秘密,很多人都看到了,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到达延汗的耳朵里。   到时候,这个和大明皇帝一样强势的大汗一定会到处追杀他。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如此煎熬。   等到阳光再一次洒下,明军的士兵来放他的时候。   亦不剌忽然一点都没有重获自由的兴奋。因为他所面对的抉择,太难了。   他瘫软着身体,实际上是被人扛到周尚文的营帐。   营帐中,他的衣物、武器,甚至家人也全都在。   三个儿子、四个女儿见到他激动得都像是未成年的娃娃,而看着他们一身干净装束,亦不剌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们真的不用死。   他们可以活下去!   周尚文坐在主位之上,他说道:“亦不剌,这就是汉人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将既然答应放了你,那一定会说到做到。你的儿子、女儿都可以随你而去。明军自我之下,绝不会有一人阻拦。”   话音落下之后,亦不剌却面色不变,他一脸平静,余光还扫了一眼位置并不显眼的马荣。   “你们汉人的心眼,我的确自愧不如。你逼着我杀死了乌鲁斯博罗特,现在还愿意放走我们所有人,是因为知道其实我们也没有活路。除了……归顺大明。而无论怎么选,都是鞑靼人在自相残杀!”   站在孙希烈、马一槐和徐镇安身后的马荣嘴角轻轻弯了弯。   不管是鞑靼人,还是大明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在这个年代,大部分人只是想要活下去、活得好而已。   周尚文也略有意外,他本来不抱希望,没想到这家伙脑子转得倒快,竟然就这样轻易换了想法?   “若你愿意归顺,本将自然欢迎。至于自相残杀,蒙古左右翼本就不合,没有我们,你们也在自相残杀。”   “可我又如何能够相信你们呢?你们的皇帝杀伐果决,对鞑靼恨之入骨,我怎么能够相信归顺了之后还能活命?”   众人嘴巴微张,这老家伙说得倒也有道理。   马荣也觉得无奈,好像……渲染过了头?   周尚文说道:“我皇乃圣明之君,你既已归顺,便是要随同我军一并作战,出生入死,只要你不反,又怎会杀你?”   “我不信!”亦不剌这几天的经历让他有极大的不安全感,“等下次,下次你们皇帝亲征草原,我要当面听他说!”   周尚文摇头,“这个我无法答应你。圣上什么时候亲征、会不会亲征,这都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那便让我的女儿做你们皇帝的妃子!将来生下皇子,否则我们这些人也一定是整日提心吊胆。”   周尚文还是摇头,“亦不剌,你说的都是我无法决定的事。陛下要不要娶妃,那完全取决于圣上,我们这一座营帐里,没一个人能说得上话。”   亦不剌心头有些失望,   两度被拒绝,他毕竟也还是一个部落的首领。   “那便只能下次再见了。到时候,还请周将军小心。”   周尚文大大方方的作揖,“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若败了,项上人头拿去便是!”   “告辞!”   说着,亦不剌就要带领自己的儿女离开营帐。   明军众将领略有失望,但大胜在前,其实也还好。   只有马荣在角落里很是着急。   他需要亦不剌的归降,很需要!   不仅仅是多出一支几千人的战力的问题,   也不是仅仅是所谓的功劳问题。   更关键的是,如果能有这样一支部队,那么明军就再也不必在茫茫草原中如无头苍蝇一般瞎冲瞎撞了!   “慢着!”   情急之下,他中气十足的喊出这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去,就连他父亲马一槐都满眼惊诧,这小子要搞什么?   “亦不剌太师,若我大明皇帝陛下愿意纳你女儿为妃,你便真心归降吗?”   亦不剌缓缓转身,“草原男人说话也是算话的。不错,这话是我所说,如果我一个女儿能够当大明的皇妃,我们永谢布部落就安心归降。”   “父亲!”亦不剌没急,他的长子急了,“你怎么忍心送妹妹去侍奉汉人?”   “闭嘴!”亦不剌虎目怒视,“你懂什么?”   其实他四个女儿中的三个都安静了下来,除了最大的一人已经嫁人,剩下的三个都低下了头,   这几日的遭遇让她们明白生存法则四字,   那些惨状已经让她们下定决心,如果真的需要自己做出牺牲,那么她们宁愿用自己来换来其他人活着的机会。   “马荣!”周尚文垂下眉头,有些上官的威严,“这件事,你我都做不了主。”   “总兵官,末将请单独禀告!”   马荣有几分受宠,所以他的要求还是被满足了。   其他人,包括他的父亲都被赶了出去。   营帐里,只剩他们两个。   “你要说什么?”   马荣不卑不亢不慌不忙,“末将敢问总兵官,陛下是何等君主?”   周尚文一点儿都不犹豫,“陛下天纵之才,睿识英断,自是一代明君。这又怎么了?”   “自古明君何曾在意过女人?”   周尚文心头一跳,   “你的意思是……可是今年初,朝臣为了请求陛下尽快纳妃生子,还吵过一阵,最后也是不得已陛下才同意。你我难道可以在这里轻易而决定?”   马荣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然陛下是睿识英断之主,那么他不愿意之事,谁又能够相逼?当年左顺门之事,群臣们逼成了么?”   “陛下心中装得是天下,也根本没有什么‘不得已’,所谓的不得已仅仅是因为陛下觉得不重要而已。”   “如今一个右翼万户要归顺大明,其条件是要陛下纳其女为妃,又不是我大明派出公主和亲,有什么关系?因为末将觉得无论怎么看,陛下都会同意的。”   原来不说还好,反正回去禀报,他们不当皇帝这个家。   现在给马荣这么一说,周尚文忽然觉得没做对的话,大概会被皇帝一顿训斥。   要是在大同也还好,虽然远……但一封奏疏上去也还来得及。   偏偏他们人又在大漠之中。   “恩……”周尚文来回踱步,陷入了无限的纠结之中,“可不可以先答应他,与之虚与委蛇,然后随机应变。”   马荣猛然摇头,“不可!除了永谢布,右翼还有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两个万户部落。我们诓骗了一个万户,就是将剩下两个万户推向达延汗。如此一来,后患无穷。”   这倒也是……   “总兵官。”马荣做了个决断,“这件事便由末将来一力承担吧。末将来答应亦不剌,也由末将去向皇上禀报,若皇上不答应,末将便在乾清宫前长跪不起,以死谢罪!”   “不可,”周尚文不解,“何必如此极端,便是拒绝了他。亦不剌归去之后没有出路,最终也只能归顺。”   “不一样的,所谓夜长梦多。那达延汗也是一代雄主,万一他真有这个胸襟能够容人呢?又或者永谢布部落被达延汗消灭了呢?那我们便没有‘领头归顺’的人,到时候又得像此次一般打上这一仗。打完了,那些首领还不一定有亦不剌这样的觉悟……”   “此事务需尽早决断,拖一日便是一日的变故。况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如此,你要想好,自古权柄操之于上,似你这般替皇上做主,极有可能人头落地。”   马荣脑子里又闪过许多想法,   如果他不这么做,亦不剌不归顺,那么他们这一趟远征就是消灭一千多鞑靼人,与永谢布部落建立了微弱的联系,其余的还剩什么?   就连牛羊都因为要拉拢人家而全还回去了。   剿套剿到这个程度,朝廷大几十万两白银花出去有什么意义?   但永谢布部落归顺了便不一样,从此以后他可以率领鞑靼骑兵,而且会对鄂尔多斯和土默特两个部落形成示范效应,使他们相信归顺大明,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可以说,草原的局势被他推动改变了一点点!!   “周总兵,末将考虑好了!”   周尚文也是有见识的武官,有许多事稍微一提醒他就全数明白了。   “本将果然没有看错人。”   说完这一句,他便对着帐外叫人,“让他们都进来。” 第三百五十九章 人心   京城清晨时分,两道人影穿过弄堂,这几日黑夜与白天交叉之时,西城的这条街坊总是能见到他们的身影,两个人自双碾街出,沿着安定门大街向南随后折向西过东江米巷就可以抵达承天门西南边的锦衣卫。   毛语文就在这里。   “……什么叫疯疯癫癫?”   案桌前两道身影跪得安静,缓声说:“这个邹澄大抵是觉得很多人想杀他而灭口,陛下也派了赵侍郎去扬州府,顾侍郎的案子更加没有审,所以心中逐渐慌乱,一日胜过一日,看起来应该是实在害怕。所以好像……好像吓傻了一般。”   “你们怎么看出来他有些傻?”   另外一人接上禀报,“他已经几个夜里没有好好睡觉了,基本安静一两个时辰随后便彻夜大叫,一会儿学狗,一会儿学鸡,咕咕咕的能叫唤好久,而且还会把老头子当妙龄少女,抱上去一顿乱亲。”   毛语文双手抱胸,嘴巴咬着大拇指陷入了某种思索之中。   心里想着:难道是装疯?   现如今的确有人会想要杀他,但其实锦衣卫早就考虑到了,任何人想要动手还不留痕迹,其实不太容易。   当然邹澄自己不知道这一点。   “本使知道了。你们都下去休息吧。”   “是,属下告退!”   邹澄住的西园是白天黑夜有人轮流盯着。   这两位便是负责晚上盯梢的人。   毛语文这边也不敢耽搁,早上宫门一开便到乾清宫递了条子。   但皇帝早上在早朝,一直到午时才见了他。   其实朱厚照现在隔三差五的会免朝,只是今日不巧,叫毛语文撞上了,那也没办法。   在乾清宫见到皇帝之后,   毛语文将情况一五一十的上报。   朱厚照则冷笑出声,“老掉牙的把戏。朕又没怎么样他,他这个两淮都转运盐使当得还好好的,即便心里有些担心,但何至于吓疯?骗鬼呢。对了,西园里出来的人一切正常,进去的呢?”   “进去的臣也命人盯了,其他的也没什么。就是他最近逐渐狂躁,非得听姑娘谈曲儿,才能静心,所以不断的有风尘女进进出出,粗算下来也要有二十多个了。微臣以为应该是有人想传话,所以故弄玄虚,人数多了,我们便不好查出哪一个有问题。”   朱厚照点点头,“浑水摸鱼,倒是个聪明法子。不过他突然装疯卖傻,反倒说明他很想活着,就看有些人答应不答应,所以说不定就会有人冒险行事,你要提前防范。”   “是!”   主要装疯卖傻这一招实在是太多前人用过了,春秋孙膑、大唐宣宗李忱,这不眼巴前儿还有一个呢,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宗皇帝朱棣!   所以邹澄背后的人不答应,   宫里的人也不会相信。   在西园里头,   的确已有人混了进去,为掩人耳目,便故意高奏雅曲,覆盖相互之间谈话的声音。   且确实也是个看着很有风尘之气的女子。   “徐侯爷的意思,宫里现如今已经明显盯上了盐课,当今天子又非软弱之人,无论怎样,邹使这条命万难保全。”   一个风尘女讲出这种话来脸色平静,邹澄吓得额头冒冷汗,对面的女人却连胭脂都没花一点。   “所以呢?徐侯爷是要让你来杀了我吗?”   女子摇摇头,   “侯爷念旧。从来没想过要杀掉邹使。况且如今的天子聪明异常,许多人行事都已变得万分小心,邹使若是横死于家中,朝廷必定以此为借口,再掀要案,毕竟邹使也是朝廷三品大员,到那个时候小事变大事,岂非不智?所以倒不如邹使自己给自己一个了结。徐侯爷担保,一定照顾好您家中老小。”   邹澄双拳紧紧握着。   半月前,这个徐侯爷还是说叫他不要走动,以免打草惊蛇。   半月后,没想到是他先撑不住气,已经有了‘让自己干脆死掉’的念头!   皇上啊皇上,你这一手熬人之法,倒是熬出了人心险恶!   “还未……还未请教姑娘名讳。”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非也,姑娘一句话便要邹某的命,总该是要邹某知道个清楚,死得瞑目,否则来世要报恩,都不知找谁。”   对面的女子眉眼的眼睑一敛,略微停顿后说:“小女子名为关柠。”   “关姑娘如何证明自己是徐侯爷的人?邹某又该如何相信,你说的话便是徐侯爷的本意?”   这些问题倒也寻常,   而既为寻常之问,来之前也必定有所准备。   关柠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纤纤葱指夹住递到邹澄的面前。   “徐侯爷的笔迹,你应该熟悉的很。”   其实邹澄只是这么说,他哪里想看?他恨不得没有这个东西好让他以此为借口混过去!   现如今这个局势,这个女子说的所有的话都在逻辑之内,换做他是侯爷,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开始谋划杀人了。   不过人毕竟不是多么理性的生物,想得明白,却不能够接受也很正常。   等到真的有这样一封信,邹澄又拿过来看得极为认真,因为只有白纸黑字才能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   上面写着:吾亦知汝冤情,但汝不死,事不可为矣。汝死后,汝妻儿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因为是当着外人的面邹澄才没有发怒,但其实心中已经怒气冲天!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个个冠冕堂皇,还不就是趋利避害四字!   死道友不死贫道,想得倒是美!   “邹使。”关柠将蜡烛移到桌子中央。   那意思,这封信你看过就结束,可不能留下来,所以一定要烧掉。   火焰在邹澄的瞳孔中升起又熄灭,他紧锁着眉头,问出了一句不甘心的话,“宣我入宫的旨意是司礼监出来的。陛下迄今并未与我交代过任何一句话。甚至于让我进宫的旨意是不是陛下本意还未可知,朝廷中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陛下要清查盐课。再者,我入了京,还未见过陛下。可以说没有一样是确定的,便在这种情况下,徐侯爷还是要我死吗?!”   关柠平静的与他对望,“邹使,您真的知道陛下是怎样的君王吗?”   “姑娘风尘中人倒是清楚?”   这话带着些冒犯。不过关柠大概是习惯了,又大概觉得对面的人都快要是个死人了,总之是不怒不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是自顾自说自己的。   “陛下深谙权谋之术,熟稔驭人之道。从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并且只要做了,也必定是谋划有奇。徐侯爷不是没想过救你,毕竟侯爷与邹使相识多年,若是不信任邹使,这个两淮盐使的职位怎会落在侯爷的头上?”   “但小女子先前已经说过,面对当今天子人人都在变得小心谨慎,打草惊蛇之举万不能做。所以……这也是万般无奈之举。”   “那我想要见侯爷一面。”   关柠断然拒绝,“这个关口,谁也不会见你。”   “你只管去和侯爷禀报!再有,你如果真的了解当今天子,便知道他盯上的事,若没有个结果,便是尸山血海也是无用。邹某一个好好地朝廷三品大员,入京等候皇上召见,结果却自己了结了自己,这难道不会让陛下想要查清其中缘由?”   “你们所谓的我死便万事大吉,也不过是慌乱之中的一步昏棋。又或者仅仅是走一步看一步,拿我的命来换一点可怜的希望!”   邹澄此时已经眼睛赤红,拳头也狠狠捶着桌子!   “那么邹使觉得,能有什么好办法?”   邹澄立马说:“我大明朝,天子与勋臣共享天下,当初那些盐引还不是孝庙所赐?陛下如今要清查盐课,可牵扯勋臣之数一旦过多,便是天子也会有所顾虑。历代也没有因几两银子便让天子施以雷霆手段的。”   “所以徐侯爷若是实在担心,自可向陛下禀明实情,最终也不过是几句训斥而已。有了侯爷带头,我们这些人也会死罪变活罪,重罪变请罪,如此不就过去了吗?可我要是死了,陛下就会觉得其中必有大事,而天下事,又有哪一件是经得起查的?!”   毕竟皇帝如果没有重重处置勋臣,那么其他人也就不太好处置,否则不就是‘宫中府中不为一体’了吗?一碗水端不平,许多文臣也是要说话的。   皇帝是英明之人,自然不会做这么没有脑袋的事情。   只不过要让侯爷自己去和皇帝坦白……   这显然不是容易的事。   这相当于是要人家为你顶雷,谁会愿意?   所以关柠宁默不作声,她心中知道,再多的话也已经没有用处了。基本上后来又只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独留邹澄一个人在屋子里。   西园里已经不知道时间流逝,   也是午后的时刻,   屋里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随后就是邹澄怒吼:“啊!!”   下人担心有事透过门缝朝里看,发现是桌子叫老爷给掀翻了。   邹澄是心中觉得受辱,   他也曾是万里挑一的进士,是邹氏宗族的骄傲,科举改变人的命运,可真正能摸到这个边的又有几人?   他做到了,他中了进士!   他还记得当时放榜时的狂喜,记得归乡之时的荣耀!   不管怎样,他是读书人!   但他这个读书人,最终的命运却是一个妓女开口之间几句话决定。   这种结局真是极度悲惨、极度荒唐又极度可笑。   自此后,他便越发表现出疯疯癫癫的状态,而且一日疯过一日,有一天还爬在地上和自家的狗对叫,那架势就跟要决出个高下似的。   这么一来,西园里不仅人吓坏了,狗也被吓坏了!   所以说晚上没有狗看门,那些暗影里的人也终于将手伸向了西园…… 第三百六十章 祝你们好运   到目前为止,朱厚照的确不知道邹澄背后是些什么人。   但他知道有人,因为这样一个官职,凭借自己所谓的能力是绝对做不上去的。   所以这样处置邹澄,一方面是在熬他,另外一方面也是在熬藏起来的那些人。   这种熬,其实非常的难以忍受,因为它是一种长期、无形中的恐惧,基本上没有多少人能够受得住。   而高压之下动作就会变形,到那时机会也就出现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翻《太祖实录》和《太宗实录》,   太祖洪武朝封爵六十四人,太宗永乐朝封爵五十四人,其中大部分都没有撑过给他们爵位的那一朝,不是去世,而是爵除。   谁说这些人动不了的?   真有动不了的,那就是尾大不掉,更要动他!   当年朱元璋搞出蓝玉案和胡惟庸案,自李善长这个韩国公之下,多少侯爷、伯爷身首异处。到了永乐一朝,朱棣也曾处死过顺昌伯王佐、忠诚伯茹瑺,淇国公丘福死后还被削爵,迁家属岭南。   后面的洪熙皇帝,将广义伯吴琮除爵,令其以罪谪戍;   正统二年,会宁伯李英有罪革爵;   景泰年间,昌平伯杨珍除爵;   天顺元年,定襄伯郭登坐罪夺爵;   ……   这些先例在前,到如今碰上这样的正德皇帝,哪个勋臣敢说皇帝一定不会处置他?   朱厚照自己还在宫里面排,   其实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包含勋臣。   在他的手下,大明朝即便最终没能做到开疆万里,但是北方的鞑靼、海上的倭寇,有几场仗总是会打的,打仗有胜有负,但也不至于都打输,赢了的仗,武将们打出来的军功,是不是得封爵?   且军学院一届一届的在培养将官,   五军都督府里以往尸位素餐、毫无斗志的勋臣不让,后来者又如何能有机会?   所以他不怕牵扯到什么所谓的重大人物,他手握十四万上直亲卫。   坐镇京师,还怕有什么人能翻了天不成。   于是乎,也可以想见,那些牵扯进麻烦当中的人又该是多么的心慌。   派人潜进西园其实是一昏招,   朝堂之上,来不得半点妇人之仁,既然有害,那么杀掉了事,又何必去和他说什么照顾你的妻儿?   劝人自杀,也是受了部分感情干扰,觉得相识多年,可这种可笑的自我感动实际上是让邹澄大为警觉。   从那之后就生怕有人要暗中将他除掉,于是乎就连口中所进之物都异常小心了起来,非得下人吃完,他才吃。   不然,狗难道真的是被吓死的么?   养尊处优的衙内既蠢且坏,一招不成之后逼得走投无路,于是乎又开始想要动手杀掉邹澄。   本来忍住倒也还好,可真要忍得住那也不会蠢了。   毛语文一直在盯着这些情况,他有时候都搞不懂,为什么邹澄能活到现在……   哪怕刺杀都要搞一次吧?   留着这个人干什么使,总不至于是舍不得。   大约这样想了几天,便是一个凌晨,有属下直接找到他的家里。   “头儿!刺客出现了!”   毛语文一听这话,被子一掀一下子冲出了门。   “抓住了没?”   “死了一个,跑了两个,有一个还伤着!”   “跟住没?”   “属下派人去跟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丢。”   “那个伤着的,是什么伤口?”   “胳膊上和腿上,各被划了一刀。”   “好!”   现在可真是方便了,锦衣卫顶替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西园所在地方还是在城内,不是正阳门外那种没有城墙的地方。   “传本使令,即刻起封锁城门!搜查各处民居,同时贴出告示,让其无所遁形!另外,去找个画师来。”   “画师?”   “给那个死人画像!本使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个认识他的人!”   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   只要一动,那么留下的蛛丝马迹实在太多,被追踪人会更加慌乱,而慌乱之中又更容易出错。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无事发生,一切正常。   只可惜,能做到这一点的都不是寻常人物。   至午时,又有密探给毛语文禀报情形:   昨夜京城刺客事件之后,南宁伯府也有慌乱。   紫禁城,乾清宫。   朱厚照也掌握着最新动态,看到如此情形,他知道真相接近了。熬人之法,就像关小黑屋,其中的恐怖,不是亲身体会,很难想象。   次日早朝,   皇帝在奉天门外,面对文武百官说起这件事。   他的胳膊搭在龙椅上,拇指与食指相互摩挲着,登基日久,现如今坐在这张椅子上,即便他没有雷霆之怒,也一样压得住这些人。   谁都知道皇帝平静的面容之下,是聪明、是果决、是强硬、是一张铁面,   朱厚照是在其他事说完之后,自己主动接上说的,   “近来,朕在追查一件案子。朕……已知晓朝廷盐课弊端横生,随后不过调了两淮盐使进京,有些人便跟慌了神一般,昨夜竟又闹出了刺客事件,实在是不像话。朕有时候都替你们着急,手段狠,脑袋笨,心还贪,你说你们还有没有点大明重臣的样子?”   “随后转念又想,这帮人也实在是胆大包天,因为这个两淮盐使活着对其有威胁,便要动刀杀人。但其实威胁最大的是朕,是朕要追究盐课弊端,所以说是不是也要找几个刺客杀掉朕呢?”   皇帝话语的确平静。   但话说话,奉天门外轰然一声,所有文武官员全都跪下!   “陛下息怒!”   “朕不怒。”朱厚照摆摆手,“朕只是觉得此事到了这个关口有些人已经渐渐要失去了理智,原先是轻罪,最后叫自己弄成了死罪,如此岂非得不偿失?所以朕今日在这里提醒,也不是指望你们每句话和朕说的都是实话,但在碰到重要事情的时候,最好诚实一点。”   “臣等谨听陛下教诲!”   “还有……锦衣卫今日已经追查到了线索。”朱厚照眯了眯眼睛,微微抬头看天,说道:“祝你们好运。”   从邹澄入京、顾佐下狱,一直到今天皇帝才正式提起盐课。   这其实也是一个号角,   于是赞成者、反对者接连上疏各自提出奏议,其中尤以户部尚书韩文的《国用匮乏有由疏》动静最大。   一来他官位最显,同时是皇帝亲信,他的话某种程度上就是代表了皇帝的意思,   二来他问题说的最为激烈。   他在奏疏说:私盐之弊,固非一端,而私自煎煮,尤为弊端制之始。其后更是直指占窝之害,言道“奸人占中淮盐,卖窝罔利,使山东、长芦等盐别无搭配,积之无用。亏国用,误边储,莫此为甚。”   私盐的泛滥是直接导致官盐数量的减少,盐课自然也就减少。   朱厚照在乾清宫里都读了出来,“老库将穷,无过岁之支,盐课有目前之弊,边塞有鞑靼之患,从古以来未有公私匮竭如今日之穷者!”   是啊,他这个户部尚书最清楚,还没有几个朝代像大明这样贫穷呢。   韩贯道到底是读了一辈子书,认真写一篇文章还真是颇为辛辣。   到了晚间,锦衣卫通过东厂送来消息,最终是刘瑾这边呈递,   “陛下,目前查出了已有两位勋臣难逃干系,一个是永康侯徐锜,另外一人乃是南宁伯毛荣。”   “永康侯……”朱厚照叹息,“便是靖难时徐忠将军的后人吧?当年的永康侯临战奋勇,百夫莫当,出入敌阵,率在众先,白沟河一战,太宗皇帝还赞曰:徐忠真壮士也。没想到百年之后也是沧海桑田,后来再不复先人之勇了。”   话说刘瑾忽然跪了下来,“陛下,此事刚刚开始便已牵涉朝中勋贵,陛下是真的要一一追究吗?”   朱厚照把韩文的奏疏拿了出来,他已经揣在身上一天了,此时又看了一遍。   “历叹古今良吏少,须知天下苦人多。朕是大明天子,看了这样的奏疏,还有什么理由不追究呢?” 第三百六十一章 案发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俨然是要掩盖不住了。   永康侯徐锜其实已经不小的年岁,从成化十八年袭爵到如今也有二十年时间,他自己也过了耳顺之年,虽然身子骨还可以,但毕竟是这个岁数,刺客身死事败的消息传来,直接将他吓得浑身瘫软,整个人也跌坐在了地上,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年头,其实他这一系也才传了三代而已,永乐年间的徐忠是他的爷爷,死后被太宗皇帝追封蔡国公。   他的父亲徐安永乐十六年承袭永康侯爵位,一直到成化十七年,享爵六十四年,可以说一切安然无恙,甚至还躲过了土木堡之劫。   怎么到他这里竟忽然大难临头?   于是乎一时间竟完全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   而对朱厚照来说,最为他所震怒的乃是有人在陷害顾礼卿,   随着盐课之案逐渐浮出水面,真正有问题的是邹澄,而那个他印象中的良臣顾佐仍然在监狱里为朝廷呕心沥血,   既然这是真相,   那么当日在宫中所遇之事又作何解?   尤址禀报,近来那个尚膳监主事太监郑舟尤为安分老实,他不去接触其他人,也不去关心其他事,即便出宫,也是按规定的内容该做什么做什么。   令人抓不着半点错处。   朱厚照拿着手中刚得的奏报,上面写着永康侯徐锜无法忍耐已经出府求援,   这令他忍不住怒笑,“勋臣世享荣华富贵,已然一代不如一代,倒是朕的身边,还真是藏龙卧虎,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露。不过内臣不必管那么许多,你这就带人去将他抓起来,仔细审问!就是一口钢牙也得给朕撬开!”   盐课之弊,历来有之。   这种事作为皇帝没什么好生气的,不查他都知道有弊。   关键是这帮人已经到了能够伙同内臣,向皇帝传达错误讯息的程度,这种内外勾结除非昏庸之主,否则从来都是死罪!   而且合谋陷害忠臣,这是什么性质?   如果自己冲动一点,把顾佐一刀砍了,那还有什么脸面以一代圣君要求自己?   所以朱厚照越想越气。   他是能不残忍就尽量不残忍的人,所以明代一些可怕刑罚都被他制止,只不过有时候触碰红线的人也实在不可饶恕。   尤址这边得了令,点好人马之后直奔尚膳监,   当日除了一个太监郑舟,还有一个他熟识的宫女春荷。   太监比寻常人更加狠戾,皇帝那边松开了口子,尤址到了尚膳监就是予取予求。   郑舟还真是有些措手不及,他本来觉得自己小心谨慎,应当没什么问题来着。   所以当司礼监来人抓他,将他按在地上时,他还仰着头理直气壮得喊冤枉。   尤址捏着他的脸,动作粗暴,“你还叫冤?陛下你都敢骗,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郑舟心中惊恐,但脸上还是照常,   “尤公公,奴婢只是尚膳监一个无人问津的小主事,连陛下的面都没有见过,何来骗陛下之说?再说就是有这个机会,奴婢也没这个胆子呀!”   他说的其实也对,当日皇帝也没有主动现身。   实际上,就是郑舟和熟识之人私下里的闲聊,又不是要说给皇帝听,怎么扯得上欺骗皇帝?   但就像朱厚照先前说的,宫里处置内臣,没有那么多的证据需要讲。   尚膳监里其他的小太监也全都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尤址不仅没理他的狡辩,还扫视众人怒哼了一声。   要是谁在这个间隙有什么小动作,那结局一样悲惨。   郑舟就这样被架着离开,到了司礼监之后找了间屋子将其五花大绑后往里一扔,大门咔得一下关上,接下来这里得事情就比较吓人了。   郑舟待在宫里几十年,对这一套异常熟悉,他大小是个官,基本上也对其他人做过类似的事,所以这一切他都很熟悉。   刑还没开始动,那张脸就已经开始哭丧起来,   “尤公公,您就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没有骗过陛下……陛下到现在还一句话没有和奴婢说过呀……”   “咱家刚入宫的时候,陛下一再告诫,在紫禁城这个地方,最重要的就是俩字,实诚。”尤址不轻不重的拍了拍他的脸,“你就很不实诚,基本上是有命难活,有福难享!”   话到最后已经变得阴狠。   对付这种人,尤址也懒得废话,先招呼一顿再说。   扯了块破布塞住他的嘴,免得他叫的吵,接着……便开始了。   ……   ……   宫外。   永康侯徐锜在越来越慌的情绪之中越做越错。   他在府里按捺不住,左思右想要什么人说情才能让皇帝对其网开一面。   其实这样的人并不好找,因为皇帝登基已经有一段时间,基本他的脾性很多人也渐渐有所掌握,平日里没事的时候,皇帝不会过分严厉,但是碰到事情,极少有人能够说得了情。   这是朱厚照故意的,他就是要告诉群臣,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万不能做。这种东西明面上摆出来,总比喜怒无常的性格要好吧?   所以永康侯是真的想了蛮久,最后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身份有些奇怪,但正经的路子他实在也想不到了。   此人便是驸马都尉崔元,此人娶了永康公主,而永康公主是宪宗皇帝的次女,换句话说就是朱厚照的姑姑。   而朱厚照这个姑父颇有贤名,且“美姿仪,慱览群籍,善诗。勋臣外戚皆自谓莫及,公卿大臣折行辈与之交”,   实际上朱厚照不止这么一个姑父,此时还有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在世。但是她们的驸马都没有崔元这样的人缘。   历史上,正德皇帝驾崩以后,驸马都尉崔元来捞了个去湖北安陆接朱厚熜的迎立之功。这个功劳可不是容易得着的。后来崔元也因此被嘉靖皇帝重用,而他自己也确实兢兢业业一辈子。   说明崔元的‘贤名’实际上使得大家对他的印象都不错。当然也就包含皇帝。   每当皇家有事,或者恰逢一些祭祀活动时,永康公主和驸马都尉崔元总会出现,前段时间,永康公主也被封为永康大长公主。   朱厚照没有兄弟姐妹,就只能去封赏弘治皇帝的妹妹来体现皇室的‘亲亲之道’。   不过永康侯想到利用亲亲之道,崔元和其夫人可不敢,他这么一上门,直接把崔元给吓得原地起跳。   “前日早朝,陛下刚为此告诫群臣!徐侯爷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如此糊涂?!”   “这……我原也不想这样,可不知道怎么事情竟忽然变得如此棘手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崔元是读书读得好得人,道理懂得多,脑子也活。   这个节骨眼,锦衣卫肯定在查案,永康侯忽然来了他的府上,这不是连累人吗?   这么想着心中有些怒气,   “徐侯爷,我劝你还是早些去和陛下坦白。陛下的性子,你始终不说但最后真的叫查出来,那才是一个无力回天!”   可正德皇帝已经给人严厉之感,   永康侯怎么敢直接去坦白?   “陛下如今说不定正龙颜大怒,我要是和盘托出,我徐氏一家老小就都完了呀!”永康侯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陛下能够饶了我,只是我真的已经知错,若是将这些年得的银子都交给朝廷,能否令陛下消消气,留下徐家永康侯的爵位?崔驸马,陛下宠爱永康大长公主,现如今也只有你们夫妇能够救我了。”   崔元心说,我们夫妇都不怎么参与朝政之事怎么就只剩我们能救你了?还不是皇帝在这些事上较真,朝中实在没人能说得上了话了嘛!   对他来说,这事实在是莫名其妙。   只不过他也不忍心永康侯这么一个老人家在他这里凄凄惨惨的模样。   而永康侯是知道崔元‘老好人’的性子所以才来的,此时一看他面露不忍,心中升起希望,动作上又加一把火,   “我也知道此事为难,不行的话……我,我便跪下求你。”   言语之后,他还真的作势欲跪。   崔元还不到三十,从小读书,可以说是有文化、有礼貌,他怎么会让一个老人家在他面前跪下,所以急忙扶住他,“徐侯爷,万万不可。你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那崔驸马是答应了吗?”   崔元紧皱着眉头,“若我们去向陛下讲情,就必须要讲得明白。因而具体做了什么,也必定是要和陛下一五一十的讲清楚,到那个时候,徐侯爷,这可就是我们将你‘告发’了!而与其被旁人告发,徐侯爷倒不如自己去说,那样陛下说不定还会念往日的积分情谊从轻处罚。”   “崔驸马,我就是不敢,才来求你的呀!”   崔元也觉得特别难办,他也不愿意扯上这种麻烦官司。   不过永康侯这番动作倒是让他也要做个选择。因为他现在已经算是知道了,甚至于锦衣卫那边都会知道他知道了,   而知道了却不禀报,这叫知情不报,真要论起来也是包庇之罪。   可永康侯前脚走,他后脚就进宫,实际上也给人小人之感。   也不对……   行得正坐得直,只要自己清白,又何必顾虑太多,到时候越扯越深,反倒不美。   “徐侯爷,你真的不必求我。我与长公主都无法开这个口。陛下待我们以亲人,我们又怎么忍心去让陛下为难?弄得不好,还会火上浇油啊。”   崔元虽然很是不忍,但兹事体大,也不是他个人感情的事。   永康侯心生失望,也有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的感觉。   他毕竟是长辈,跪下就是说说而已,一辈子养尊处优,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脸皮厚度。   不过他搞这么一出,动作丑陋且全是破绽,这样也就更加难以阻挡此案爆发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议处   崔元回去和永康公主说的时候,永康公主表现出了相当的认可。   他们夫妻感情极深,而且志同道合。   崔元是个男性,他还要考虑在外的名声之类的,   永康公主可管不了那么多。   作为宪宗皇帝的次女,实际上她在成化年间并没有什么地位。她的母亲郭惠妃在后宫之中也不受宠,而且就生出她这么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所以基本上是被宪宗皇帝放在一边不管的那种。   直到弘治皇帝登基。   弘治是个待人宽厚的皇帝,亲人更是如此。   而永康这个称号,   也是弘治皇帝封给她的。   弘治六年,还为其特意挑选驸马崔元。   崔元这个人长得帅、名声好,将自己的妹妹下嫁此人,也能够看出弘治皇帝对她的疼爱。   到了如今,朱厚照待他们也不错。   因为永康公主和驸马崔元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朱厚照没有理由不优待。   这样一来永康公主实际上比崔元更加激进,她劝自己的丈夫说:“既然我们知道此事,就该立马向陛下禀报。”   崔元当然是纠结,   这么做,多少有些不厚道……   “若是夫君觉得为难,那夫君便不要进宫。”   那意思,她自己要单独去。   永康公主是一定要维护皇帝的,反正她是女子,又是公主,有什么坏话她不怕,那些男人若是与她这个女子计较才是心胸狭窄。   不过实际上朱厚照也不需要她来帮忙了。   永康侯的动作实在太过业余,锦衣卫也抓住了那两个逃掉的刺客。   盐课之案,必定有他。   这已经是可以确定的事情。   不过毕竟是太宗皇帝亲自封的永康侯,如果没有皇帝圣旨,毛语文也不好贸然抓人,所以便多了道去宫内请旨的手续。   之后便是一队队人马围住了永康侯府。   府内女眷哭声大作,而永康侯本人则是面色惨白的坐在大堂之内。   “本侯要见陛下!”   毛语文不理解他这个时候如此激烈是因为什么。   “徐侯爷,即便是有正事的臣子要见陛下,也要到侍从室递条子等候。现在您老想要这么容易见到陛下,怕是难如登天。”   毛语文使了个坏,他言语间的意思,你见皇上也没什么正事。   “永康侯徐锜求见陛下!!”   “永康侯徐锜求见陛下!!”   ……   这个家伙虽然被抓,但一路就这么喊。   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冤情。   毛语文没办法,只得派人向皇帝禀报这一节情状。   实际上,皇帝忙得很,哪里有空见他?   这倒不是假话,   就是这个时候,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韩文、兵部尚书王炳、礼部尚书林瀚、工部尚书曾鉴以及刑部尚书闵珪,外加大理寺、通政使司、都察院主官全部汇集于乾清宫。   六部九卿,一个不少。   此外还有杨廷和,英国公张懋,成国公朱辅,定国公徐光祚也悉数到场。   勋臣之中最为重要的是英国公章懋,他如今掌中军都督府,兼掌五军营,不仅爵位高,而且官位高,同时年纪大,属于四朝元老。   所以如今京城中的勋贵往往以其为首。   这么大阵仗,自然不是闲谈。   而是盐课之案已能确认其实,既然有这件事,那么怎么办自然就是朝廷所要考虑的事情。   正好有韩文的奏疏为契机,   其中‘私自煎煮,尤为弊端制之始’、‘奸人占中淮盐,卖窝罔利’等等他们都可以看得清楚。   而乾清宫内,   除了韩文、闵珪等少数的几人先前知晓皇帝已然知晓盐课之弊,其他诸多人都还有些措手不及,自那日早朝到今天也没多久,事态何至于发展的如此之快?   “……正德元年虽还未过半,但此案想必已经可以办成今年最大的案子了,勋臣、内侍、文臣一个不落……嘿,朕还真不知道大明朝有这么肮脏不堪的角落!”   众臣低头,事情到这个程度叫他们能怎么说?   怕是更多的祈祷自己不牵扯其中吧。   “今儿个你们都来了,现如今闹出了这么个丑事,都说说该怎么办。说之前都好好想想,大明朝怎么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要是祖宗在天有灵,看到天下被朕搞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有多生气。为了以后去地下有脸见祖宗,朕也得想想,太祖皇帝面对今日这样的情形又该怎么办。所以咱们都想想,想好了,这事儿才好办。”   众臣心惊,   这个时候提太祖皇帝干什么?   难道要把那些相关的人员全都屠戮了一遍么?   说实话,有些勋臣的盐引就是弘治皇帝赐的,当然他们利用身份去‘卖窝’的确不对,可应当不至于是杀头的罪。   况且,其实除了勋臣、内侍和文臣,还有宗亲,这个群体也被孝庙赏赐了不少的盐引。   他们应当也不老实吧?   “启奏陛下,”韩文上前拱手,他是上疏之人,自然是要说话,“臣以为盐课之弊,已害国家,不清则四海不宁、国库不丰。因此,望陛下早下决断,彻查盐法,荡清宇内!”   这话不像他说的。   乾清宫有许多人都了解韩文。   盐课涉及人员众多,说是要彻查,怎么查,查出来怎么办?   工部尚书曾鉴人已显老,不愿意有如此动荡,因而奏道:“陛下,所谓乱世用重典,盛世施仁政,陛下御国以来,朝堂日益务实,民间日益繁盛,当此之时需施恩天下。盐法之弊固然可恨,但盐法干系重大,若是轻易挑起,臣恐朝堂动荡,民间不安!”   “可朕记得《周礼》有言:猛药去疴,重典治乱。像盐法这样的沉疴,难道不应用重典?仁政是给遵纪守法的百姓施的。这些人,既不是百姓,也不会守法。如此,还要对他们示以宽仁?”朱厚照略有不屑,“今日之议,是要诸位一起讨论,如何惩治他们,不是讨论该不该惩治他们。朕有时候都觉得奇怪,做错了事遭受惩罚,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怎么?是朕窝在深宫久了,不知道如今这世道都是有了错可以不罚的吗?”   这话问出来没人接。   朱厚照觉得很没面子。   “曾尚书,你觉得呢?”   曾鉴无奈,他停顿了一下回奏说:“陛下所说之理自然是对。只是治国之道,有时候却没有那么简单。”   “又能有多复杂?”朱厚照歪了个身子,“如果做错事的人,朕不去惩罚,那朕该去惩处谁?做错事又官位小的人?那朕这个皇帝岂不是欺软怕硬之主。”   说到这里,众人都知道,皇帝已经是打定了主意。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一点是劝不了的。   沉默了许久的英国公张懋开口说:“陛下自然是欺软怕硬,大明天下都是陛下一人做主。只不过若是涉案人员太多,的确不稳。倒不如这样,这案子该查还是查,但是不是可以有所区分?”   “什么区分?”   “主动向朝廷坦白,又上缴所获银两的,从轻处置。对抗调查、拒不认罪的,按陛下旨意发落!臣是考虑两点,其一,有些盐引是孝庙所赐。其二,涉案人员太多,锦衣卫也就要大索天下了,到时候一片混乱,反倒会影响今年的盐课正税。”   朱厚照点点头,其实听着有些靠谱。   主要是弘治皇帝的确赏赐了太多的盐引,但这也不能怪他。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他是剥削者的角度,自然就会认为这种东西可以拿来赏赐,商人、百姓被剥削也正常。   只不过上一个皇帝赏赐了盐引,这一个皇帝要因为这个借口杀人,这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英国公应该是知道,永康侯是没有主动坦白的,这个建议实际上也是将他牺牲,算是对皇帝的一种退让。   “英国公,你的法子不错。不过主动坦白得有个期限,朕不可能等他十年八年,从轻处置也要有具体的处置办法,怎样就叫从轻处置?”   朱厚照问完之后自己又说:“再有,朕从未说过这些人手握盐引是一种罪过,正如你们所说,其中不少还是先帝所赐。朕要追究的是有些人在获利时以不当手段,这,即便主动坦白了,朕也不会从轻处置太多。否则大明律岂不成了笑话,反正只要做错了什么,到时候说出来就没事了。”   乾清宫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皇帝态度强硬,不愿意放过违法之人。   这样的话,说不得真要人头滚滚了。   “陛下,”刑部尚书闵珪问了个专业的问题,“盐引本身售出即获利,如何界定是以不当手段获利?”   朱厚照落下眉头,说出了四个字,“倒卖私盐。”   官盐的正常贩卖是朝廷盐课正税的保证。私盐兴起以后,这部分的正税就被侵吞了。   换句话说,倒卖私盐就是挖国家的墙角。   所以其他的可以酌情商量,但是主动去进行私盐贩卖则绝对不行,这是直接损害皇帝利益的事,如果这件事你都做了,要怎么把‘忠君’二字说出口?   所以朱厚照的意思很简单、也很直接,你挖我的墙角,我要你的命。   乾清宫众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却无人能说出什么。 第三百六十三章 臣接旨!   乾清宫里的安静并非代表臣子们认同,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皇帝的话。   一方面,盐法里面买窝、卖窝这些事皇帝一个都没有提,所有的一切最后落在了“倒卖私盐”四字身上。   皇帝已经开了很大的口子。   如果连这四个字还没有,那这件案子就会虎头蛇尾、不了了之……最后就是轻轻揭过,什么也不改变。   可这些臣子也都是了解皇帝的人,轻轻揭过?这怎么可能?   然而另外一方面,便仅仅是倒卖私盐四个字,也是涉及很广的!   其实盐法的改变真的是随着现实情况一步一步演变,到了正德初年,至少有几个禁制都被突破了。   其一,就是以往纳粮开中,之后在正统、成化年间开始有部分纳银开中的例子,当时都是因为财政困难,为了解决某个问题所以放松了限制,弘治五年进行的叶淇改革也是参照前例。   而纳银开中,银子是要交到运盐使司,然后由运司起解户部。也就是说盐商交多少钱、开多少盐引这第一步就是在运司完成。   这里面猫腻就多。盐商贿赂运使在其中做手脚的不在少数。   其二,就是初年太祖规定报中的商人支盐,必须亲自去,不能够找人代支。   但是后来随着守支问题的恶化会出现一种情况,就是可能报中的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他手里的盐引怎么办?   无奈,弘治元年朝廷又颁发法令,正式承认了可以代支。   在不允许代支的年代,由于必须要商人亲自支盐,这样就物理性的限制他做不大。   因为整个一套流程非常复杂,以两淮盐场为例,运司在扬州,批验所在淮安,跑来跑去的也要时间吧?而一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   但允许代支以后,报中的人不一定是支盐的人,那么权贵势要就可以用很多人来办这件事。   这样,盐法败坏陡然加速,再演化下去,普通而没有背景的盐商,基本上已经不能够从这里获得利益。   第三个改变也是无奈之下,但危害不小的改变。   便是朝廷允许盐商以余盐补买正课的形式,向灶户直接购买余盐。这么做的原因也很现实:   成化以后,私盐已经相当泛滥,因为灶户的生活越来越困难,这些人只得去偷偷去将余盐卖掉。   但在另外一个方面,盐商却因为盐场食盐产量不够而无法支盐。   所以朝廷才干脆承认并允许,盐商可以直接向灶户购买余盐,这样来缓解守支问题。   同时也是把一部分利益收回朝廷的手里。   但是允许盐商直接向灶户购买食盐,基本上为私盐大行其道大开了方便之门。   到如今朱厚照所面对的情形,   一个权贵可以通过向皇帝奏讨、请家中亲戚或是下人报中、通过自身的身份越次支盐以及直接贩卖私盐等一系列的办法获得不当收益。   局势基本已经到了私盐无法去除、越剿就会越多的程度。   杨廷和是从实际考虑,他进言道:“陛下,大明疆域万里,所属盐场不下两百之数,且分属各省,灶户生活困顿,有余盐则卖余盐,甚至有儿有女的便卖儿卖女,朝廷一味阻止私盐流出,难度极高。再有,盐场分布各地,朝廷只得派遣数量众多的官员监管,可若是官员监守自盗,朝廷又如何得知?所谓查办私盐,非得釜底抽薪不可!”   朱厚照问:“如何釜底抽薪?”   “便是要给灶户一条活路!”   “余盐不再流入,同时朝廷严厉打击私贩,如此双管齐下,局势或可稍作缓和。”   “他想的不错。双管齐下。”   杨廷和的双管齐下之法并没有拒绝他要严查走私之人的意思,甚至还是一个补充。朱厚照自然也就不吝夸奖。   另外一边,刑部尚书闵珪说了个现实的问题,“陛下若是要重臣贩私盐者,臣恐刑部人满为患。”   “朕已经宽宏大量了吧?”朱厚照理解他们的顾虑,“闵尚书,人人都知道私盐比官盐更加便宜,可你知道为什么便宜?”   这个问题要说清楚的话,国家的吏治就不能看。   所以不好讲。   于是朱厚照说出了其中一个答案,“因为私盐不必纳税!”   砰!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拳头重重砸了一下御案。   “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人,碰上这样的勋臣、内官、文人,朕如何能够饶得了他?!”   所有人低下头,也都跪了下来。   既然他们不敢讲,   朱厚照也就继续了,“杨廷和,拟旨!”   侍从室严嵩和谢丕端来了一个小方桌,上面是笔和纸,这都是先前便准备好的。   杨廷和爬了起来,以手握笔,等待命令。   朱厚照做的这件事会显得激烈,一旦令下,不知道多少家庭会破碎。但从弘治十一年还是太子时,他便已经想清楚这一点。   他要当上这个中兴圣君,所做的大事必以于国有利的大义出发,堂堂正正,以道治国。   便如稽查私盐,抓捕罪官,这是放在哪朝哪代都立得住脚的举措。   “……朕承祖业,担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敢片刻稍忘,而有盐法败坏至此,尤以私贩盐者亏国用,误边储,最为可恨!今宜申明其禁,多增官兵,严督巡捕。凡私贩盐徒,及窝藏转贩之家,必设法擒捕。将为首者照例枭首,余党亦问拟充军,庶法严人畏!”   首者照例枭首!   就是要杀头!   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是像现在这样!   杨廷和写完之后,上呈用印。   完毕后,朱厚照拿在手里,对众臣说:“都平身。”   “谢陛下!”   “朕做事从来讲道理。你们要么是朝廷九卿,要么是勋爵之家,大明有盐法之弊,你们说该不该治?”   还是没人说话。   朱厚照哪里放过他们了,“英国公,你先说!”   英国公心想,圣旨都写好盖印了,现在问这个问题还有意思么!   “回圣上,既是朝廷之弊,自然该治!”   “成国公、定国公?”   “该治。”   “你们呢?”皇帝面向六部尚书。   结果自然没什么意外,但朱厚照就是要让他们把这些话都要说出来。   说出来,下面就好办。   “既如此,刘瑾。”   “奴婢在!”   “你代表司礼监,三位国公代表五军都督府和朝廷勋臣,六部尚书外加大理寺、通政使司和都察院代表群臣一并拟一道公文,遵朕圣旨行事!有衙门公印的用印,没有所属衙门的署名!随后传四方,使天下百姓观之!”   众人心惊,没想到皇帝来的是这么一招!   真要说起来,这也不是朱厚照第一次这样了。   碰上比较重大且会有点难度的事,这种办法就好使。   因为说到底大明的权力还是金字塔型的,朱厚照把这十几人团搞定,其余人再想反对就不是什么容易事。   说的实际些,就是那帮人想去托关系,也不知道要托谁。   而这十几人团之中如果有‘叛徒’,那么也好办,当初你说了话、签了字,自己没办到,你说怪谁?   另外,这种形式也可以对外展示朝廷上皇帝和一众臣子之间的团结。   最后就是说,这并非皇帝个人的胡闹,而是那么多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尽管,这是朱厚照半强制才有的结果,   可在皇帝面前表了态,难道只说话,不签字?   天下可没有这种不用负责的好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左都御史张敷华心中微微叹息,皇帝的手段太过犀利,隐然有当年太宗皇帝的风采,这样下去,朝廷屡施重典,不免失去天下人心。   可天子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顾阻挠,牢牢的抓住上直亲卫。   这其实就是要用钢刀开路……   虽然做的事情不能说错,但不免激烈。   而且他们这些人,皇帝其实还是很在意你的态度的。就是你真的不署名,也许不会丢命,但肯定丢官。   如今还是正德元年,等再过上几年,朝廷这些独掌一部的高官便都该是皇帝的人了。   乾清宫中,   朱厚照就看着他们拟文,看着司礼监盖印、看着六部将各自的大印送过来。   这样的话,相当于是圣旨先发,然后朝堂中的主要衙门全都发声支持。   当然,盖了大印,不代表朝堂上就没有主事、御史等官员上疏反对,可他们的官位毕竟小,只要这十几人不带头,剩余的人能成什么气候?   朱厚照来到户部尚书韩文的面前,将手中的圣旨交到他的手上,“盐课在户部管辖之下,那封奏疏也是你所上。韩尚书,如今朕就将这份圣旨交到你的手上,这也是朕给你的交代!自此以后,上至皇亲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凡贩私盐而误国用者,皆可照旨定罪!朕会令刑部、兵部、大理寺从旁协助,并传旨司礼监、御马监,调东厂、锦衣卫震慑宵小!”   韩文一辈子也很少做过这么激烈的事,可幸他遇上的是这样一个明君。   所以他非常正式的先退后一步,行跪拜大礼,随后仰面高呼,   “臣户部尚书韩文,接旨!!” 第三百六十四章 开始了   既然接旨,那么各自便去干各自的活,皇帝也不会将所有人都留在乾清宫太久。   而等到这些人离开,侍从室忽然递了条子说永康大长公主求见。   朱厚照略有惊诧,不过见见姑姑也好,正巧刚刚紧张刺激、这会儿可以休息一下。   永康公主大朱厚照13岁,在现代可以说还没到三十,但在这个时候显然已经不小了。   所以姿态之间蛮有一种雍容之感。   朱厚照笑着叫她起身,“姑姑不必多礼了。都是自家人。”   “礼不可废,皇上如今可是天子。”   朱厚照是她的后辈,也是她的依靠。臣子们当然觉得皇帝年纪大了,可朱厚照的外形实际还是稚嫩……所以永康公主眼神之间也是有疼爱之色闪现。   “姑姑这个时候入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永康公主这一趟是来告状的,永康侯徐锜到她家里的事,她要原原本本的告诉皇上。   所以一被问,便立马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最后落尾时说:“按理说,朝堂之事,姑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多嘴。但永康侯到府上来说的那些事情,若是不向圣上禀报,这心里也实在难受。”   “自家人到底还是不一样。”朱厚照心情有一阵放松,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姑姑能有此心,朕分外感动。不过这件事姑姑也不必担心,朕自会妥善处置。”   听到这话,永康公主这颗心才算放下,   “如此便好。”   说着她也不再多耽搁皇帝时间,起身欲告退。   朱厚照拦了一下,“姑姑入宫一趟也不容易,若是没有其他事,便陪朕去永寿宫走一趟。”   永康公主没想到,但也没多说啥废话,听旨行事就行了。   路上,她就在皇帝的身侧走着。   “……前段时间朕的一个贵人小产,时至今日身体是养好了几分。但整日郁郁寡欢,宫里的日子又分外苦闷,姑姑若是得闲,也可替朕宽慰宽慰她。”   永康公主隐约也知道一些这个事情,   但怎么说呢,这类事毕竟不太好讲。   “好。对了,陛下也不必为此伤神,陛下正是青春盛年,往后一定会多生子孙。”   “朕还好。”   永康公主想了想说:“陛下,说到宽慰人,臣倒不是特别擅长。但若是陛下允许,臣可讲些佛老之事给贵人听。举头三尺有神明,只要事之心诚,再有身孕也非难事。”   搞封建迷信乞求神灵那一套?   朱厚照自己不搞这些,所以还真是有些忽略了。   经永康公主这么一提醒,其实便觉得也不是不行。这种东西讲究的是一个心灵寄托,郁郁寡欢的时候有一个这东西其实也不错。   反正佛教、道教也是劝人向善的东西。   愿意信就信,即便是21世纪也是宗教自由。   所以他觉得如果能对心情改善有帮助,便没什么不行,总比天天窝在后宫强,这样下去就是健康的人也给整出病来。   “姑姑诚心帮忙,朕又有什么不允许的?若是可以,你便隔三差五的带她去把送子观音等各路神仙都拜一拜。”   永康公主忍不住噗嗤一笑,什么叫各路神仙都拜一拜,皇帝说的话也实在好玩。   “那臣便去永寿宫与两位贵人约定好吉日。”   “两位?”   “自然是两位。她们都要给陛下生下龙子的。难道只给一人去?”   嗨。   朱厚照不去纠结那么许多,“那便都可以吧。”   永康公主大眼睛转了转,像是这样的事,张太后那边也肯定是乐见其成,所以应当没问题。   ……   ……   另外一边。   韩文接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了西园。   因为永康侯已经交代了邹澄,所以以此抓人,一点问题没有。   但邹澄仍然在府里疯疯癫癫,衣服不好好穿,头发也乱糟糟,最关键是身上散发着又馊又臭的味道,令人无法靠近,基本上是人见人烦,狗见狗嫌。   韩文和闵珪都在,好在两个老人家算是见多识广,最多是皱了皱眉头,   韩文问旁边跪着的下人,“找了大夫来为你家老爷诊治了没?”   “回大老爷的话,带了,但是大部分大夫看到我家老爷这个样子都不愿出诊,即便有愿意的也叫老爷给打走了。”   韩文和闵珪心里都明白,这就是装的。   “搬张椅子来,扶你家老爷坐下。”   “是,小的这就去。”   邹澄演得也的确真实,他双眼呆滞,有时又嘻嘻哈哈的傻笑,要么就是流口水,甚至还会动手去拔闵珪的胡子。   搞的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家很是生气。   邹澄坐下后,韩文也坐下,胳膊肘担着桌子,“陛下不信你疯了。”   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   闵珪盯得仔细,邹澄脸上确实没什么变化。   “根据永康侯徐锜的交代,你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与他相识。这些年来,你们相互配合,互相帮助,算是老朋友了。两淮盐使这个肥差,也是他帮你拿了下来。你投桃报李,一方面为其越次支盐大开方便之门,另外一方面也成为他和盐商利益往来的纽带。”   邹澄还是没有反应。   韩文也不急,反正继续说:“陛下对你装疯卖傻非常恼火,你的命不管怎样都保不住了,如果真疯了,杀掉一个疯子也不会怎样,如果是假疯了,那杀掉一个撒谎的臣子更加没有什么损失。邹大使,你是地方官,兴许不了解当今天子的心智手段,所以才出了这昏招。”   “而本官来,除了说这些闲话,仅仅只是想告诉你另外一件事。顾礼卿,快要被放出来了。”   邹澄的眼眸深处微微一闪,   这件事他有感觉。   当初他还在人家面前得意洋洋,没想到不过月余就完全反转。   不过也仅此而已。   韩文看他一门心思持续装下去,便也没了兴趣,招呼左右,“抓起来,关进大牢吧。总归是个死,随便你吧。”   邹澄心中纠结,他当初这样可是为了活啊!   可这个时候不装了也难办。   反正朱厚照第一次听说这种情况的时候是理都不想理这种人,砍头、杀了了事,世上还能少一个疯子。   之后两位尚书乘坐马车离开了西园。   而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则到西园贴上封条,这个地方朝廷要没收了。   此外,户部还行文扬州府,要求对邹澄的住处进行查抄,财物归公,而其家人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结果。   总而言之,一切已经开始了。   但永康侯则要复杂一些,徐氏毕竟是太宗永乐皇帝亲封的爵位,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也不能够随意定罪,   不然其他的勋臣是要说话的。   为此,韩文也请来了英国公一同在刑部衙门审理。   街上,   载着两位尚书的马车驶向刑部衙门。   闵珪说:“两淮运盐使和永康侯入狱,朝廷又发了那样的旨意,朝堂之上必然震动,现如今各科道言官叫好者有,但言陛下治国太猛的也存在。老夫旁得不担心,便是担心有人借此陷害他人,如此危害大矣。”   “所以你我二人更要仔细审理。而且不管是谁,想在陛下那边糊弄过去,也不容易。”   “你也在风口浪尖了。”   韩文叹息,他当然明白。   但这个问题他已经不需要再说了。   马车行到半路忽然停下,借着有马蹄声,韩文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撩开布帘,“毛副使,有何事?”   “南宁伯被人举报。他的府里查出了一个账本,上面都是他支使亲戚高价售出盐引、私自贩卖私盐的账目。自弘治十五年至今,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韩文和闵珪听了这话其实都还算镇定,   盐课涉及人数肯定是少不了,现如今多出来什么人都有可能。   只不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这么硬的证据,看来锦衣卫对南宁伯府的渗透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很难说,不是因为毛语文对南宁伯的怨恨。   “若是如此,便先遣人将其抓起来吧,等到审问清楚,再有陛下定夺。”   毛语文并不着急,太急容易吃相难看,如今形势已定,有什么好急的?   “是!”   相反,急得应该是南宁伯才对。   京城里三日之间,一侯一伯分别入狱,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皇帝真的是要动真格的。   与此同时这件事实在是大,其实除了官府里的人,便是那些私盐贩子,他们也是倒卖私盐的人吧?   问题是这个年头,有多少盐商是不接触私盐的?如此一来却不知要杀多少人?   这么下去,其实风暴会比想象中的大上许多……只是要钱,许多盐商还能忍受,可朝廷祭出刀要杀人,那就不一样了。   大明除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还有两浙等六个都转运盐使司,其他一些小地方则设盐课提举司。   事情出在两淮,那么首先要查的自然就是扬州。   永康侯、南宁伯已经入狱,这两位算不上什么硬骨头,锦衣卫自然也就拿得到名单。   于是乎从京师到江南,一场严查私盐贩卖的抓捕活动正式开始。 第三百六十五章 扬州!扬州!   扬州码头来来往往热闹的很,文人墨客,商人士子在这里来来往往,口中说出的也不止是当地乡音,而是四面八方皆有。   因扬州是京杭运河上重要的节点城市,许多外地人进京都要在这里落个脚。只要兜里的银子够,那总是要领略一下扬州风采的。   两淮盐又是天下盐业之首,当地三大盐商颇为富庶,这些年下来,除了经营盐业,扬州城里的酒楼、赌坊、甚至是妓院也多多少少是他们的产业,至少是有股本。   盐使邹澄被宣进京师之后,他们一直派人在探听消息。   这些年朝廷在盐法上的政策一变再变,所以任何变动的可能性他们都非常关心。   但近来形势却不好,京师的氛围微妙,码头上传递消息的各家人脚下频率都快了起来,脸上神情也越发紧张。   明发圣旨啊,   总归是要传遍天下的。   听闻消息的盐商们如晴天霹雳,盐商行会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热闹过。   所谓的三大盐商,此时也谈不上什么商界地位了,他们做得越大,被查处的可能性越大,毕竟要是不碰私盐,又怎么成为大盐商?   屋子里的大小商人全都反复拍手,激烈讨论,吵吵闹闹的像是个菜市场。   “……都冷静些!”   一个头发里夹杂着白发的中年男人拍着桌子怒吼。   此人名俞明泉,当日邹澄带着三大盐商拜访顾佐这个巡盐御史,他就在其中。   “朝廷现如今缉查私盐,这样的灾祸难道是诸位在这里吵闹几声便能过去的吗?!”   “俞老板!朝廷先前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如今突然传出这道旨意,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坐在两侧的大小老板都快急疯了。   “是啊!只要明白症结所在,我等才好对症下药。在下曾听说,新君颇为贤明,每逢议政,大多都是与臣子商量,择善而从,仅有少数的几次才会独断专行。这次忽然缉盐,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   俞明泉是当地有名的大盐商,家财过百万,但要他说清楚奉天殿里的事,那也是强人所难。   “圣旨关系重大。朝廷不会随意拟定。且司礼监、六部等都一同行文,说明朝廷已经定了决心,他们高高在上,不知道下面的实际情况,但对于我等小民来说,这个时候也就是求条活路。”   他眼神极为严肃的说:“我想,能成为老办法的办法说明还是管些用处的。不管朝廷如何下旨,事情总归是要下面的人来做。高坐衙堂的老爷不会细看每一桩案件。怎么查、怎么报,关键还在于在这里说话管用的那个官。”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皇城里的人我们都没有能说上话的本事,因而就是要对付好下面的小鬼。所以不管是要银子、要女人,只要咱们能做到的,这个时候也不要舍不得了。花些银子,重罪变轻罪,轻罪变无罪是最好。”   “再有,各地收储私盐的人要全部撤回,谁的脖子硬,谁去顶风作案。”   “最后,看看能不能找找上面的人。扬州这个地界也抓几个盐商,抄出的银两若是不够,咱们凑凑给补上,皇上和朝廷诸公看到了银子兴许能够满意,到那个时候再托人说说这些事过于激烈的坏处。让皇上能够就坡下驴,结束了这次缉盐,如此也就好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如果皇帝一封圣旨,所有人都老实办事,那治国就太容易了。   现实是,每个环节上的每个人都有无数种可能。   很多时候弊政改动不了,就是因为派去改弊政的人,他们也被‘俘获’了。   如此一来,自然就是上下联合,想方设法混过去。   俞明泉的办法,会馆里的各家老板还是认同的。   先搞定来查案的人,   随后也抓几个盐商,   抄出一点银子,   这样人家好交差,他们也能过关。   到时候把‘成果’呈上去:陛下你看,我们抓了这些人,也有这些银子。   反正大家一起把皇帝哄好,他难道在紫禁城里还能知道?   所以说聪明人还是有的。   要么说吏治是天下第一难题。   正德元年六月十九日。   锦衣卫北镇府司所属刑事所、南镇抚司所属内卫所两个千户分别抵达扬州。他们前者在明,后者在暗,分头行动,互不干扰。   锦衣卫改组以后,又因五城兵马司而进行了扩充,同时为了查办要案,南、北抚司各增设了三个千户所。   北镇抚司增设刑事所、治安所和特殊事务所,南镇抚司增设内卫所、档案司和秘密情报科。   特殊事务所都是精锐,实际上成立它,是为了让他去办一些超敏感的案件。   譬如说,和皇帝有特别关系的宗亲等案件。   刑事所则是平时查办案件。   朱厚照在锦衣卫推行一级管理一级的模式,副指挥使直接管理千户,千户由副指挥使自己选定,只需履行一个上报请求批准的程序即可。   一般没有特别情况,朱厚照不会否定他的推荐。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放了一个人在管理北镇抚司这个位置上,就要给他这样的权限,让他能够掌控这支力量。   如果你已经不放心这个人了,就不要让他在锦衣卫干活。   此次扬州之行,就是这两个千户领衔,刑事所自然负责办案。   而内卫所即内部安全保卫,实际上带有一些维稳的性质,它的职责便是利用各处安插的人员,尽量提前摸排到一些不稳定因素。   虽然说几个商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是这次案子不小,内卫所力量先期到达预定位置,这也是应该要做的。   此外这两个千户所分属两个镇府司,而两个镇府司之间,也就是毛语文和韩子仁之间实际上存在某种竞争。   皇帝故意提起韩子仁就是这个目的,干得好的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没有什么专门的‘指挥使接班人’。   这就让刑事所和内卫所的人也都有个顾虑,即你做的事情,万一没搞好,很有可能就给对方告上去了。   刑事所千户为叶瞰,二十来岁,年纪不大,是毛语文一直任用、提拔起来的人。   内卫所千户是个读书人出身,是韩子仁原先的朋友,名为骆承林。   圣旨如何交代他们是非常清楚的。   骆承林低调入扬州,谁也没去找,   内卫所就是要当好暗中的那只眼睛。   所以他一身便服,似百姓模样,就是住也是住简易的客栈。   只不过客栈的老板有些特别,他在确认四周无人时转进了骆承林的房间,跪下就说:“下官贺谷见过骆千户。”   骆承林是个长得特别漂亮的男人,甚至有股阴柔气,他读书只读到秀才,举人是实在考不中,后来就跟着自己那高升的朋友在锦衣卫里讨饭吃。   “若本官所料不错,圣旨已经提前到了扬州。贺总旗,近来扬州各处可有什么异动?”   掌柜模样的贺谷点头说:“有的。扬州有个盐商会馆,已经成立了几十年,近几日他们时常聚首,暗中相商。可惜属下无能,没能安插人到会馆的里面,他们对谈的内容也就无法掌握。”   骆承林抓着杯子轻轻摩挲,“南镇抚司改组后时间本就不长,扬州也是今年正月才开始布局,你能在此处稳下来已经不错了。盐商会馆里想必都是身价不菲的人,安插不进人也可以理解。”   贺谷大喜,他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体贴的上官。   只不过骆承林的话还没讲话,他似乎也有些高兴早了,   “但是圣旨已经下了,本官也来到了扬州。这也就意味着,皇上随时可能宣韩副使入宫禀报此处情形,到时候韩副使说不出什么东西来,陛下想必不会轻饶了他,自然的,他也不会轻饶了我这个属下,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杀鸡儆猴,让你们也知道圣旨不可违。”   “骆千户哪里的话,属下等绝不会违背圣旨!”   “这句话要用行动证明的。尤其锦衣卫历来是北镇抚司出尽风头,这是韩副使一块心病,所以这次扬州案,务必要办得漂亮,这是关乎脑袋的大事。当然,本官说要快,不是说瞎干,内卫所的事情有些特别,不能够让人察觉我们的存在,所以还是要注意暗中行事。”   贺谷已经被扶了起来,他拱手作揖,“请骆千户吩咐!”   “内卫所要确保的是没有人能够挑动起恶性事件。尤其在开始抓人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本官带的人近期会分头入城,到时候各家盐商都要盯好。你就负责扬州城内的消息传递,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向本官禀报。”   “是!”   “……也包括刑事所的人行事。”   贺谷听得明明白白,但他没有多问。   南镇抚司要出头,有两个办法,一个自己干的好,一个说对方干得差。   这种设置有时候确实容易让他们相互之间扯后腿。   但同时也是相互监督的手段。   任何事都是有好有坏,从来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朱厚照难道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人会被‘糖衣炮弹’所击倒吗?这是官场上的基本常识,哪里需要去想。   另外一边。   刑事所千户叶瞰则是骑着马进的扬州城,   他一来扬州的商业都凋敝了几分,便是因为坊间已经流传,朝廷这次是要痛下杀手。   叶瞰首先去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这个运司除了邹澄,还有其僚属达几十人之多。   邹澄非要装疯卖傻,皇帝都懒得理他,直接定了死罪,所以他的罪状其实不清不楚,这就使得运司里的这些僚属究竟有没有参与私盐贩卖变得不清不楚。   这些个僚属也和盐商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个时候别无他法,只能用银子开路。   所以叶瞰这个上差坐在主位,就能看到下面的几十人都战战兢兢,手里的银子抖得哗哗作响。   扶着腰间的刀,他问道:“本官不是很明白,你们当中很多人为什么带着银子。想要行贿买命?还是想要死得富贵?”   “上差!”   院落里的人还没跪,   外面倒是冲进来一人,他身穿蓝色官袍,大约一猜也知道是扬州府的官员。   大抵是知府一类。   “下官扬州知府陶渡见过上差。有失远迎,还请上差恕罪。其实下官本来是要去迎上差,结果走岔了道……”   “你来的正好。”叶瞰挥了挥手指,其身后的人便上前去将此人控制住,“这次办案,锦衣卫是带着名单来的,京师里永康侯、南宁伯已经伏法,永康侯所交代的名单里,就有你,扬州知府陶渡。”   这个傻乎乎的人,还真是送上门来。   陶渡本就心惊胆战,如今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咣当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本官这名单上还有两个人,都是权贵爪牙、专门买卖私盐。不过谁都知道扬州的走私盐商岂止这两家,官员起止你陶知府一位,所以说陶知府,还要劳烦你听审、交代。”   运司有许多人盯着,扬州知府一进去便被当即拿下,自然很快会传遍。   盐商行会那边听到消息大惊失色!   官员,他们什么类型没见过?   其中最怕的就是这种不管不顾到这里就开始照规矩做事的人。   “俞老板,沈老板,陈老板!这时候该拿个主意了!”   如果是扬州知府办案,那么他查这个查那个,总要讲究个证据,然后好和上级解释。   可锦衣卫抓人,只需要名单!   尤其这种大案,很多涉案人员的具体情形基本来不及审查,反正有人连带到你有罪,那就直接拿着名单抓人。   “叶瞰是什么人?你们谁有认识的能牵线?我们带上银子一起去拜会拜会他!”   现在运司里里外外都是锦衣卫,他们想要进去,就得找个锦衣卫的人进去禀报。   关键时候还得看关键人员,俞明泉主动出声,“此事我来安排。关键是带多少银两才能买下他的面子。”   其实叶瞰这个时候为各方势力所注意,   查案抓人这种事,本身没什么可怕,无非就是几个商人,但这些商人和京里、甚至宫里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不一样了。   所以其实很多身影都在接近扬州。   接近锦衣卫。 第三百六十六章 有人在影响   在明代宦官为祸、朝政比较混乱的时候,基本都会有一个前提,即宦官利用了皇帝对他的信任,皇权实际上成为了这些人作乱的保护伞,又或者就是皇帝自己本身乱用皇权。   这种时候,其他人再有办法,也只能在这个前提之下尽量转圜。   反过来看,也就是如今的情况。   那些得利的人,所能做的其实也不多,但没有谁会轻易接受自己悲惨的结局和命运。   叶瞰作为圣旨权力的直接行使人,他一定会面对这样的力量。   其实还未出京师的时候,便一直有人带话,就像此时坐在他对面的公公问的话一样,   “不知叶千户,要如何办理此案?”   这些问题很讨厌,但对方的身份令叶瞰忌惮,厂卫一家,宫里的人总是不好得罪。   “自然是照圣旨办案。”   来人穿着黑披风,脸庞藏在里头,“圣旨是要查办贩卖私盐的人,所以自然是贩了的抓,不贩的不抓。”   叶瞰点头,“公公所言不错,是这个理。”   “是了是了,做人做事总得讲求一个理字。不过叶千户此来扬州,威风赫赫,真是令咱家羡慕得紧。外面都说,叶千户现在就是扬州城的活阎王,你这要是说谁贩了,谁也不能不贩。”   “公公有要保的人?”   叶瞰的话直接,自然听起来就叫人舒服。   此人撩下黑帽,露出面容来。仔细看起来已经有些老态,脸上的皮肤发皱,也黑,不留一点胡须。   叶瞰有些脸熟,宫里见过。   “咱家没有。上面有。”   “但是却不能告诉属下是不是?”   新君登基以后,对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等一众内官的管束严厉起来,而且文官系统中又有王华在浙江‘奉旨贪墨’,   所以现在的人都谨慎起来。   轻易不会说出名字。   这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万一他在这里一说,叶瞰转头去禀告了,这还得了?   “叶千户是知道宫里的情形的。名字,咱家真不能说。你只需说你需要什么?不管能不能办,咱家一定尽力而为。”   “那在下能不能问一句。若是保不了,在下要面对什么?”   公公摇头,“咱家不想这样,叶千户也必定不想这样。”   “公公,不是叶某要这样。而是如今这扬州城里除了北司的刑事所,还有南司的内卫所。你也知道韩副使和毛副使之间还要较个高下,出了事,不要说陛下,毛副使就能扒了我的皮。”   “毛副使那边也由咱家去说。”   叶瞰小头一歪,心说你吹什么牛逼。   一个名字都不给我,就想我冒这样的险。   如果这种都要保,那岂不是来个阿猫阿狗他都得保?   所以他直接把皮球一踢,“公公若是能说得动毛副使,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找我?毛副使一句话,叶某又怎敢不遵?”   公公眯了眯眼睛,这话有些意思。   “叶千户,此案涉猎甚广,万一抓错了人,咱们可都担待不起。”   “公公的人,叶某可以慢几天,但是最终保不保要看毛副使开不开口。还有,若是公公也能说得动内卫所,那叶某也没有意见。”   顾佐那样的人当然还是少数。   对于叶瞰来说,只要不影响他交差,其中可以灵活操作的部分他并不抗拒。   关键是内卫所。   那个姓骆的也在扬州。   对面的公公问:“内卫所的人在哪里?”   “不知道。”叶瞰摇头。   “据说南司有秘密情报科。这运司衙门里不会有他们的人吧?”   很遗憾,叶瞰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   “都不知道?”   这话问得轻蔑。令叶瞰不爽,他眉头一挑,“公公也是宫里的人,不知道陛下是怎样的帝王?”   内卫所这样低调,   是不是陛下授意,他们如何知晓?   这样想下来,这位公公也就没那么怪叶瞰了,扬州的事,确实需要‘一定的面子’才能够让叶瞰冒险。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留下了两个名字。   次日天亮,扬州城多少有些冷清。无奈穷苦的百姓管不了那么多,小本经营一天也耽搁不起,所以还是出门摆摊。   骆承林到路边吃着豆腐脑儿,眼神则瞄着运司衙门大门。   干这种活儿多了,他已经习惯了打量周边的环境,这里的味道他一看就能辨别了。   “……叶瞰那家伙成了土皇帝,现在扬州城里各路财神是排着队见他,都派人盯着呢。”   “看来宫里也来人了。”坐在他对面的下属说。   骆承林惊奇,“喔?何以见得?”   “昨晚来了人,随后我的人跟上去,最后进了高记布行。宫里针工局、银作局在那里有人的。”   “你确定?”   “确定。内宦眼馋盐引之利,于此处放人也有一段时间了。”   看着骆承林思索状,下属问:“千户,这事儿要禀报韩副使吗?”   “要!”   他与韩子仁是好友,有这样的发现他肯定是要让他知晓的,至于要不要向皇帝禀报那是韩子仁考虑的事。但事情不会在他骆承林这里被瞒住,否则于心何安?   另外一边,   叶瞰也没得到好消息。   内卫所的人他们还是没有找到。   但这帮人肯定已经进扬州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开始抓人。”   其实想走通他这条路的何止一个公公?   但他自己也有压力,如果到了扬州迟迟不见动静,到时候传到皇帝耳朵里,这就是大事。   他们从京师过来,手上是有名单的。   有了名单,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到门口时,还有人过来禀报,“叶千户,有人给了好些银子,想见您一面。”   啪!   叶瞰毫不犹豫给了这个下属一巴掌。   这个时候可以向权力屈服,但不能够向钱财屈服。也不想想人家为什么无缘无故给你钱。   “此时见本官,能有什么好事?轰他走!没事的在家待着,有事的本官自会主动去找他!”   说着叶瞰又猜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拿了银子?”   下属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送回去。”   找个内卫所找不到,收银子都是欢快。叶瞰如何能够欣喜?   衙门外的弄堂里,俞明泉坐在轿子里等得心焦。   最后看到一队锦衣卫出了衙门,心不由开始往下沉。   再接着,偏门打开,一手可以拎动大小的小木盒也被人带了出来。   “不行!拿着东西回去!”   俞明泉带的下人看这些人趾高气昂心里恼火,并且手中接过木盒子的时候更加惊讶,因为重量不对。   他马上打开,对着东家惊呼,“竟然少了一半!”   “银子而已,算不得什么。事情办了,但没办成,收一半就收一半吧。我们回去。”   扬州府知府陶渡已经被抓了,锦衣卫正在审问。   今日也在抓人,   命,都要没了,还在乎一点儿银子么?   不过俞明泉觉得奇怪。   看起来这次的锦衣卫和以往的那些人一样贪财,可为什么银子不好使?   现在这些人从上到下都给他一种不太敢收的感觉,但却不知是哪里变得不同。   路上,   叶瞰的属下一直在与他说今天要抓的人的情况,   “……此人是永康侯的远房亲戚,要说这血缘疏了,反倒是比近的更加用心。所以永康侯慢慢对其信赖有加,盐上的银子对侯府也重要,于是这个又远又忠的人倒是成了最好的选择。”   “晦气。”叶瞰这么说了一句。   因为永康侯招出来的这个盐商也姓叶,叫叶奇军。   以往有侯爷的背景,那真是威风八面,可如今侯爷都没了,你说这蒙不蒙?   锦衣卫的人对抓人都不陌生,   数百人冲进府里,先把所有人都揪出来全都跪好,接着就是抄家封府。   叶奇军也被绑了起来,送到叶瞰的面前,   “家中只有女子,没有儿子,”叶瞰笑眯眯的,“提前收到了永康侯不好的消息,让儿子溜了是吧?”   “小人就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这话回的冷冰冰。   过了会儿,   有一百户过来禀报,“千户,地窖倒是打开了,但没银子,只有两箱盐!”   叶瞰起了火。   他是一定要多找银子的,因为盐商在所有人的概念里都是有钱的,如果抓了这些人,抄了这些家最后却找不到大笔银子,   他怎么向毛副使解释,毛副使又怎么向皇上解释,   皇上会不会怀疑,是他们这些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尤其是他见过宫里的公公。   所以扬州这些事最好就是一封奏疏上去,几十箱银子也抬到国库,皇帝说一声知道了。   否则,夜长梦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叶瞰伸手捏住这个富商的下巴,“你们这些人平日里人模人样,这个时候本官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个男人。”   叶奇军一副很懂的样子,他说:“都是为别人卖命,你我都知道,我们得不着多少,就是有,也都被送到永康侯府了。再说了陛下有旨,锦衣卫不可擅用酷刑!你难道敢违抗圣旨吗?”   叶瞰冷笑,“圣旨还说不准贩卖私盐呢,你听了嘛?一个官身都没有的低贱商人也敢和本官提圣旨?”   少个人说实话叶瞰可以接受,反正一抓几十个,少了一个朝廷怎么会追究?   但地窖是空的,这绝对不行。   “有意思了,真当朝廷抓不住他们。” 第三百六十七章 除爵   其实,所谓的锦衣卫不太敢收银子,大概是因为朱厚照知道什么叫‘执法权’。有这个权力而不贪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吏治败坏是最头疼的事,因为不管皇帝想出多少妙计最终去执行的都是官员。   这些人,过不了几关就倒,这皇帝当的得多心累?   所以‘执法者’本身也要人盯。   “朕这个人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盯上了一件事,无论如何要有个结果。朕知道,扬州是花花世界,过去的人很少能在那里的胭脂粉气面前撑住,也许不管派多少人,到最后都会多多少少夹点私心,跟朕说些真真假假的话。反正朕又不在扬州,朕怎么知道?你们说是不是?”   毛语文和韩子仁都低着头。   他们现在心里都担心,   皇帝对民间、官场上的那些猫腻了解的异常清楚,现如今扬州什么情况,他们也担心……担心自己的人出什么纰漏,   到时候他们作为副使肯定会在皇帝面前减分。   “陛下是天子,尽知天下事。扬州的事,瞒不过陛下。”   “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原本朕在犹豫要不要启用顾礼卿,后来想到你二人也是朕深信之人,做事一样稳重,扬州的事再大,有朕为你们做主,又有什么可怕?”   两人其实从皇帝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担忧。   毛语文说道:“陛下放心,此事用不着顾侍郎。锦衣卫原本就是一把刀,若刀不锋利,留之何用?”   “朕相信你是锋利的,但杀人,谁都会杀呀。”皇帝略有叹息,随后从他们两人面前离开。   最后的话有些高深莫测,让他们两位不得不细加琢磨。   其实要前后结合一起听。   所谓杀人都会杀,就是说有皇帝撑腰,哪个人当了锦衣卫不敢杀人?   关键是要让皇上信任你。   两人回去之后心里都不是很有底气,所以大概在筹谋着同样一件事情,   ……亲自去扬州。   而他们两位出宫的时候,正巧撞见永康长公主入宫。   宫中那件不喜事,他们都知道。   怀了龙种又小产,这也算是命了。   所以近来后宫求子,实在也是正常情形。   乾清宫,朱厚照盘腿坐下,翻阅奏疏,   他的姑姑永康长公主就在他左前方,行的还是大礼。   “姑姑是自家人,以后称谓、礼节都可以简单些。否则便没了家里人的感觉。”   永康公主仪态端庄,说:“是。四五日前臣与两位贵人拜了送子观音,今日又去算了一卦,乃是火地晋卦,原是大吉之相,但算卦之人说,若要生子女延其种,还要有些的机缘。”   朱厚照抬头,“什么样的机缘?”   “说是积德积福。”   “积德积福?”   那不就是不要杀生,留人之种?   有上次永康长公主来说永康侯之事,朱厚照相信她。   只是略微觉得这个卦有些巧。   “姑姑,此人算得准么?”   “准的,当场有几人,他能看其过往,算其将来。便是臣这样微服去的,他也算得准。”   朱厚照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手法,不过这种东西在他看过的各种骗术之中实在是小场面了。   当然也无所谓,兴许就是江湖术士口才熟练些,混些银子过生活。   反正说点吉祥话,女人听了觉得心里舒坦这也行。   这不是什么大事。   到了午后,   韩文、闵珪、英国公和张敷华递条子入宫。   韩文奉圣旨清盐法之弊,永康侯、南宁伯都由其审理。   其实除了这些案子,近来较大的变化,便是许多勋臣将盐引退还到了户部。   “此次朝廷大论盐法,许多人这才了解其中真相,也深知陛下忧国之深。为孝敬君父,以英国公为首等十余公侯伯爵退还盐引计两万余……”   朱厚照面色不变,   什么孝敬君父。   还不是因为永康侯被抓起来了。   “先不要入库。”   众人抬头,不理解皇帝的话,盐引就是钱,钱还不入库?   哪想到皇帝说:“盐课之案刚刚开始,什么人涉及贩卖私盐,什么人不涉及,这事儿还未有定论。涉及的,便不是退还盐引这点事。不涉及的,户部还是照常将盐引还给他们。这些盐引大部分都是先帝所赐,而先帝赏赐,必有缘由。再说,朕不缺这点银子,也断然没有送了人还收回来的道理。”   “英国公。”   “臣在。”   “你不要多想,朕信任你。只是这道理,要讲清楚的。”   “是,陛下处置极为妥当。”   “永康侯和南宁伯的案子怎么说?”   事涉勋贵,要怎么定,的确要他这个皇帝开口。   “回陛下。”韩文将案卷捧在手里,并说:“永康侯已招认其通过占窝、卖窝等方式操弄盐课以及贩卖私盐等罪状,案卷上他署了名,画了押,请圣上过目!”   刘瑾将其接过来,捧到皇帝的面前。只不过皇帝没有立即打开看。   “南宁伯呢?”   韩文又拿出一个案卷,“亦是如此。还有户部山东司郎中、主事等一干官员四人,他们皆已伏法。另外,永康侯一直乞求,想要见陛下一面。”   “他们都涉及贩卖私盐?”   “不错。这几人是臣等几人一同审理,英国公和闵尚书等人皆可为证。”   朱厚照摆摆手,让刘瑾往一旁靠,“那案卷朕就不看了。怎么处置圣旨都已经写好的。”   皇帝这样说,众人都有些没想到。   看都不看,这是什么意思?   “那永康侯……”   “不见。”朱厚照跟他不熟。   盐课这件事,   他是一定要硬查到底了。   一来他对朝局的掌控已经允许他做这件事,现在可不是几年前。   二来明朝中后期的盐课岁入都在两百万两以上。   这还是带有那么多问题的情况下。   若是仔细整顿,旁的不说,翻个倍总该是可以的。   而他提前筹谋几年,放个梅可甲在浙江,一年又能有多少银子?一般的时候八十万,好的时候一百万。   这就是四五个梅可甲,上哪儿找去。   所以无论如何,朱厚照也不会轻易就给忽悠过去。   这开头第一刀斩永康侯,也是断断不能改的。   皇帝要杀人,没有那么多的困难,所谓的侵犯这些人利益……侵犯又怎样,起兵造反吗?   “……陛下,”英国公抬手,“永康侯和南宁伯损朝廷而肥己身,确实不可饶恕,只不过徐、毛两位祖上于国有大功,其爵位,能否从其后人之中择一承袭?以彰显陛下的宽宏仁德!”   这件事英国公是有动机去做的,除爵的条件越苛刻,对他们来说越好。   朱厚照略作思量,“英国公,朕原也想过留着他们的爵位。但仔细想来,一个挖朝廷墙角的人,他们自身真的觉得自己是与皇室同命运的勋贵吗?朕在为国库入不敷出、指望着盐课能多些岁入时,他们又在干什么?!” 第三百六十八章 软一点都不行   皇帝要除勋臣爵位,这是较为严重的情况。   而朱厚照之所以要这么做的理由,也不止先前所述的那一条。   除那之外,他还知道盐课关乎到的银子实在是大,清理其中的弊端也不是说说就能够办到的。所以不能够有一点软,   因为他这里软了,就会给直接执行的人以很大的压力,他们不知道自己抓的人是不是对的,他们会想也许皇帝的决心没到、最后又放了,   到那个时候,他们怎么办呢?   这些人都是这个侯、那个伯的,找他们的茬还不容易,皇帝忙的很,又不能天天都给他们撑腰。   这就是那句话:‘软一点都搞不成’!   所以即便是英国公开口,朱厚照也不能够答应。   感性上,他厌恶这些贩卖私盐的人,理性上,也不能够轻易放过他们。   只不过这些理由,有的能说出口,有的不能说出口,他的臣子们也不一定全都可以理解,也许从此就会对他有些微辞,   几百年后,他朱厚照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就当下来说,他并不在乎这一点,反正总归是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他只在乎,这些人有没有按照他的意思把事情办妥。   英国公资格老、地位高,好不容易开一次口结果给皇帝当面拒绝,他也觉得难受。   当年弘治皇帝性格宽仁,很多时候都很好讲话。现在只能说……一切都已变了。   心中这样想着,他也开始追忆起了先帝,随后就有忍不住的酸楚涌上心头,以至于慢慢抽泣、流下泪来。   一个老头儿这样在他面前落泪,   搞的朱厚照很莫名,   “英国公,你哭什么?!”   “回陛下的话。微臣是想先……”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觉得不对,背后惊出一身冷汗,真要说想先帝,今天他就别想安稳出了乾清宫。   “……想……想到先辈,当年的永康侯徐忠若是知道后人如此颟顸糊涂,必定是暴跳如雷、怒发冲冠。”   朱厚照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慢慢靠近他,“朕听说,人老了以后总是会感怀过往。英国公是否如此?”   英国公忽然感觉很害怕。   他在朝堂沉浮几十年,自然听得懂皇帝的意思,这话是说他老了!   “老臣君前失仪,请陛下治罪!”   “……治罪,再治你的罪,你岂不是更加觉得朕没有人情味。”   “老臣不敢!”   皇帝君威日重,讲这种话确实令人害怕。   朱厚照摆摆手,“都下去吧。”   “是,臣等告退!”   等他们都退了两步以后,朱厚照想到了什么,“英国公。”   “老臣在。”   “宫里的人都知道朕的性格,朕猜你也是清楚的。不过为了让你明白,朕再说一次。其实也简单,平日的小节或是偶有过错朕都是宽容的,只是关乎江山、百姓的大事,你万万不能犯糊涂。”   “老臣明白。”   朱厚照拿了个奏疏,低下头阅看,同时说了最后一句话,   “记得。不要利用你国公的身份去影响盐课审理。”   英国公分外惶恐。   他只是替永康侯讲了一句情,没想到却拨动了皇帝暗暗的怒火。   而英国公的努力都收效不佳,那么朝廷上上下下又能够指望谁?   锦衣卫去了扬州清理两淮盐,之后也必定会清理两浙、长芦、山东之盐。   到那个时候又怎么跑得了?   过了两日,朱厚照去往永寿宫,到了宫门处便闻到了淡淡的烟味,他觉得奇怪,结果拐进去赫然发现,有一太监穿了件道袍,用炉子点了香,竟然在施法!   周围太监、宫女跪得颇为虔诚,怀颜和怀笑则分坐左右,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应天地。   一个太监,摇身一变成神仙了!   朱厚照懵了,这件事实在叫他震惊,以至于盛怒之下竟然异常冷静了下来。   或许是他允许永康长公主带着她们求神拜佛,所以旁人便都默认这样也是可以的。   毕竟宪庙、孝庙也都曾召一些方士入宫。   宫里许多老人关于这点的记忆也还在。   就是怀颜和怀笑看到他来的时候,也不因自己所做的事而特别惊恐,反倒是很自然的起身给他见礼,说:“臣妾拜见陛下。”   那做法事的公公一脸富态,两只耳朵的耳垂的确肥大,看着像弥勒佛。   此时也装模作样的拜他,“臣见过陛下。”   朱厚照脑子停顿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气得笑起来,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怪自己’,搞什么封建迷信的这一套,权力这种东西,多少人上瘾,你露一点儿出来,不知道多少人变着法子盯住。   “朕倒不知道,宫里的内侍竟然还藏着道长。谁弄来的?”   怀笑一看皇帝似乎情绪不对,便急忙禀报,“陛下息怒,永寿宫的下人们是见臣妾近来拜神求子,便说起了宫里内书堂有位万参元道长,法术高深,能通神明。于是臣妾便请了道长来此施法。”   这位道长因为富态,面皮又白嫩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的气质,“陛下,有礼了。”   朱厚照想到永康长公主和他说的话,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所以他暂时按下怒火,眯着眼睛问:“万道长,你法术这么高深,应该知道朕这两位贵人要如何才能为朕生下皇子吧?”   “臣上知天宫,中识人间,下知地府。陛下的问题臣自然也知晓。两位贵人诞下皇子的症结其实不在她们,而在皇上。”   “此话怎讲?”   “皇上欲为我朝延香续火,此乃人伦之情。天下子民万兆,也都想尽享人伦,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近来怒火攻心,轻言重刑,殊不知重为轻根,静为躁君……”   这老家伙说得道士有模有样,哪里皇帝听他讲每一个字词都越发恼火,一听他往‘轻言重刑’这种话上忽悠,便再也忍不住。   啪!!   朱厚照自己动手,他上前狠狠的扇了此人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把永寿宫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也因为手劲过大,老道长保持不住平衡直接摔在了地上!   轰然一声,所有人跪地。   “陛下息怒!”   “来人,扒了他这身道袍!装神弄鬼装到宫里来了!”   接着四五个人冲上去,   这个万道长这个时候也没那么足的气质了,屁滚尿流一般求饶,“陛下,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刘瑾。”   “奴婢在。”   “这件事交予你去做。”   “陛下尽管吩咐。”   朱厚照已经大概有个概念了,他先问:“怀笑。”   “臣……臣妾在。”姑娘家没有见过皇帝如此发怒,所以整个人已然是受了惊一般。   “这个万参元,是谁第一次和你说得?”   “是……是永……永寿宫里的太监。”   四周跪着的,有一个人心里慌了。   “……武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朱厚照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这两人,“刘瑾,你将这两人都抓起来,像朕此番一样顺藤摸瓜的查!把紫禁城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把背后的人给朕查出来!”   “朕同意两位贵人拜送子娘娘,这些奴婢就敢钻这个空子把这些东西带到宫里来!干什么,想当第二个李广吗?!”   “你现在就去,朕这里不用你伺候!这件事要没有个结果,朕要你的脑袋!”   刘瑾不敢二话,慌不跌的起身,然后指使着手下,“快快,把这两个人抬走!”   勋臣劝谏,   内臣动这些心思,   其背后的目的其实就是一个,阻挠盐课之案的扩大化。   都想活命。   但令朱厚照意外的是,竟然连这种法子也都使出来了。   看来这宫里不老实的人是要借此机会清理清理了!心中定计,他便先安抚好后宫,   其实宫里的规矩多,白天还是要注意一些礼节,但怀笑、怀颜都有点被吓傻,朱厚照去分别抱她们的时候,也都没有躲闪,   “你们两个不必害怕,这件事与你们无关。朕先回乾清宫,等晚上再过来。”   ……   回乾清宫的路上,他已经让人把尤址叫来。   同时路过侍从室的时候,唤来了严嵩。   “拟一封旨意,命镇守太监张永回京。”   “是。”   严嵩不知道其他事,所以也没多想。   内臣怎么安排还不就是皇帝的一句话。   不多时,尤址也到了,他到皇帝的面前跪下。   “朕问你,那个尚膳监的主事太监,召了么?”   尤址有些心虚,他要是有成果,早就来禀报了。   “继续审!有什么办法用什么办法,朕就不信这些人都是硬骨头!”   到此刻,朱厚照的确有些心烦。其实他就是太聪明,很多事看得透,真要当个囫囵吞枣的皇帝,哪里用天天被这些荒唐的事给气到。   其实坐在这个位子上,他才明白,大明必亡。   因为就连英国公这样的人也都没把老百姓当一回事,朱元璋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他们有谁记得这句话?   普通百姓还指望着上头能行仁政,行个屁,上面的在想着怎么从你们头上多捞一点。   ……   吱呀呀一声响,昭狱的地牢被打开。   朱厚照待不住离开皇宫,来到了这里。   顾佐坐在枯草之上,或许因为光线不足,那张脸仅仅贴着桌面,此时正奋笔疾书写着什么,或许是因为过于专心,所以没注意到外界的声音,甚至不知道有人走到了他的牢房之外。   “顾侍郎,皇上来看你了。”   毛语文见他还是没动静,于是又大点儿声叫唤了一下,“顾侍郎,皇上来看你了!”   咔。   顾佐笔锋停顿,愣了一会儿才微微转头。   四目相对,那感觉,有陌生、有熟悉。   紧接着,顾佐爬了起来,隔着木门对朱厚照行了个正式的跪拜大礼,   “罪臣顾佐,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三百六十九章 抓人   “陛下,此处阴冷潮湿,是不是请顾侍郎出来,再容臣安排一番?”   毛语文真心觉得带皇帝来这种地方不是好主意,只不过圣上坚持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开门。”   朱厚照不为所动,命令道。   牢房里面的顾佐倒是也开口,“陛下,毛副使所言不错。陛下万乘之尊,如何能够驾临如此不堪之地?罪臣恳请陛下莫要踏入此地!”   朱厚照叹息一声,他也不想叫顾佐为难了,吩咐道:“搬张椅子过来吧。”   这算是折中,两个人不再说话。   其实在来的路上皇帝心里头有千言万语,不过真到此时,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朝政实在烦心,他不是很想说;抓他进来保护他,这种矫情的话他也不想说。   最后还是顾佐先说话,   “……陛下,罪臣身犯重罪,甘愿受罚,但于扬州回京的路上,碰到三位青年才俊,听其言非一般僵直书生,罪臣……罪臣有负陛下重信,但还是想为国举荐贤才,望陛下能够准许。”   朱厚照沉静的望着这个人。   他在想,如果顾佐的一切都是装的,那么他也装得太厉害了。   其实他并不怎么关心所谓的贤才,国家不缺贤才,缺的是用好他们的能力。如果都被人陷害,给关到大牢里,那再多的贤才也没用。   所以他想说其他的事。   所以良久,也才飘出来一句,   “……朕知道,你没有贪墨银两。”   顾佐眼神一滞,先前再怎么平静,此时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可以说是眼泪鼻涕一起下来,呜哇一声喊道:“陛下!”   朱厚照努力张目,他也有些想落泪,但一直忍住了,“但朕怀疑过你,这一点朕不骗你。因为大明朝的没有多少官员真的不伸手,扬州的两淮运司衙门更是养着一群贪官。朕也真的害怕你拿了银子,那样,朕便不知道如何处置你。”   “陛下待臣之恩,重如泰山,臣万死难报!”   “顾礼卿,今天咱们不说那些虚话,这里不是乾清宫,更不是朝堂之上,我们君臣之间也免去一些虚礼。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朕不会杀你,更不会要你万死,接下来盐法改革、海贸渐起、京师建设都少不了你。于你,朕是有大用的。”   顾佐最早的时候有过这个信心,但信心再强,真的给关在这里这么久其实也会自我怀疑,所以现在听到皇帝这么讲,他也分外激动,   “陛下!罪臣愿意追随陛下,中兴大明,为天下百姓创造一个大大的盛世!罪臣在狱中也一直在想着海贸之事,想着陛下所说的经济一词,种种心中念想已整理成书,待完成后即呈陛下御览!”   “好,朕等你写完。”朱厚照心中舒坦了些,“你关在里面或许不知晓。朕已经下令,清查盐课之弊,其难度也如最初预料一般,阻力重重。这些阻力逼得朕手段激烈了些,朝中老臣不免觉得朕刻薄寡恩,不通人情,甚至还会怀念先帝。”   “陛下后悔了嘛?”   “后悔?”   “罪臣初去扬州时,也曾想过。是不是要得罪那么多人。后来亲眼见到了私盐盛行、灶户困顿,臣便知道,有些人是一定要得罪的。”   朱厚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若不得罪他们,就会得罪天下的百姓。不把他们的脑袋割掉,将来各地的百姓就会割掉朝廷的脑袋。”   顾佐深深看了眼天子,其实在他的印象之中,没有什么事情和人能够挡住天子的意志。但这个瞬间他感受到了某种动摇。   想必,   盐课之弊一定阻力极大。   或是出现了皇帝本身也想不到的离奇事件,   从这些事件中,皇帝感受到了很大的反对力量。   “陛下,龙体要紧,要注意节劳才是。”   朱厚照其实心里头放松下来了不少,但也是因为放松,所以觉得身体有些疲惫,也有些没精神,但胜在他年轻,所以也算不得什么。   ……   ……   另外一边,   其实……宫里都要‘天下大乱’了。   刘瑾逮着那个道长和武庆,尤址逮着郑舟与宫女春荷,在得了皇帝首肯之后,他们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太监的变态’,几乎是用非人的手段在对待这四人,什么烙铁、贴纸全都用上了,甚至拿了几十根针,一根一根的往他们指甲盖里塞。   朱厚照从来都没有说过杜绝那些酷刑,酷刑虽然有些残忍,但多少也能起些震慑作用。   而万参元也从一个面相富态的白胖子,变成了一个血粼粼的血肉馒头,那手指头上的血顺着针一点一点的往下流,   量小,死不了,绝对的生不如死。   “祖宗……您就饶了奴婢吧……呜……”他真是哭着喊着讲话,   “转。”   还不招,那就转插在指甲里的针。   “啊!!啊!!啊!!”   惨痛叫声有些凄厉,因为宫里酷刑少了,有些边上的太监也脸色发白。   这哪里还把人当人啊……   “脱了他的鞋。”刘瑾倒是面色很沉静,“还有脚指头呢,再不招脚指头也戳满。”   “老祖宗!老祖宗!”万参元一听吓得魂都掉了,“老祖宗我求您,您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会杀的。但你想这么早死那是想得美。快点儿的,”刘瑾催促边上的,“再磨蹭,咱家把你们几个也绑上去!”   万参元被折磨的够呛,他其实已经知道自己难逃一死,   既然都是死,又何必去受这种罪。眼看针头越发要接近他的脚趾,他再也遭受不住。   “老祖宗……呜,”万参元人似崩解了般,言语间满是哭腔,“呜……奴婢招,招还不行吗……”   “早说,早说哪里要受这么多罪?”刘瑾弯了弯嘴角,指了指边上的人,“做好记录。”   稍等了会儿,刘瑾继续,“咱家先来问你,你和武庆是如何接触、如何认识、又如何举荐你到永寿宫做法的?”   万参元忍着万分痛苦,一点一点的交代,“是托了人,去传话告诉他,奴婢道法高深。”   “真高深吗?”   “奴婢确实爱好佛老之术。”   “为什么托人去传话?托了什么人?”   “并非……并非奴婢托人,而是……而是尚宝监的霍公公。”   “霍平?他想做什么?”   到这个时候,反正也横竖一死了,万参元只想死的痛快点,所以说的越发顺畅,“霍公公说……奴婢与盐课之案有关,或早或晚都难逃一死,只有想办法以道法神灵之术获取陛下信仁,才能逃出生天。恰巧碰上宫里两位贵人拜神求子,他便给奴婢出了这么个主意。”   “你获得了陛下信任,对他有什么好处?”   “霍公公也有……也有盐商给的银子。还有,他说待我得陛下信任后,再替他多多美言。将来……将来即便进不了司礼监,也能够到御马监或内官监。宫里本就是需要相互扶持,所以……”   “所以你便答应了他。”刘瑾不屑的笑了,“心倒是够大。除了霍平呢,还有谁?”   问道这里,万参元的脸色又开始发惨,   “说!”   严厉的声音吓得一抖,“还有……还有霍公公身边的伍、谢、尚三位公公。”   “继续。”   “针工局的周元、杨宁,银作局的徐显廷、钟义甫、陆恭,尚膳监的郑舟,混堂司的邓群……”   ……   哗!   “开门!”   万参元的交代也就预示着很多人的门会被撞开。其实当皇帝在永寿宫雷霆震怒之时,许多人都已经吓得惶恐不安!   “饶命!陛下饶命啊!”   抓捕的人哪里有功夫听这些,一个个行事粗暴,碰到门踹门,碰到桌子都要掀了。   “抓走!全部抓走!”   这样盐课整顿之风,除了扬州刮,京城也刮,宫外刮,宫里也刮,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谁在这个上面和皇帝打马虎眼,全都不行!   这些人里,郑舟是有些关键的,尤址也在折磨他,   “是不是邹澄?!”   如果说其他人是贪墨银子、想往上爬。郑舟这勾结外臣的罪可就更大了。有些人只是贪墨银两,皇帝不一定会都杀掉他们,也可以一纸命令让他们把那些银子吐出来,然后让他们到苦寒之地度此余生,但郑舟显然不一样。   “尤公公,他晕过去了。”   尤址起身去拨了拨他的脑袋,“泼醒他!”   也是这个时候,锦衣卫副使韩子仁先期一步离开了京师前往扬州。   如果京城宫里宫外是这个力度,他就不能让扬州出一点乱子,至少内卫所不行。 第三百七十章 血水   六月时的京师已经炎热,当初朝廷定好的六月正式建好不夜城。可谁也没有预料到,进入五月,盐课之案忽然爆发,少府令顾佐都给抓了起来。   即便再怎么采取降低影响的措施,还是会使得不夜城开业延期。   两个月前,朝堂有些许平静,也还有人惦记着要把弘治时的李阁老、谢阁老一并送走。刘健干的不是挺好嘛,对吧?   山东过来的奏报都在说希贤公俯首农桑,拿着朝廷给的河工银大修水利,一片万象更新的景象。   可现如今,谁还有能耐在滔天巨浪之下再掀起他想要的风浪?先在这次的风浪中活下去再说吧。   也是这个时候,先前被皇帝派去清查各地储粮的李阁老和谢阁老回到了京师。   作为阁老,他们自然有权力免除几个地方官员,即便是三司使,也不过就是向皇帝禀报一声的事。所以清查之事,算是有些成效,至少抓了几个蛀虫,这些他们在奏疏里也都呈报了朱厚照。   然而当李阁老和谢阁老舟车劳顿回到京师的时候,竟发现皇帝的状态比他们还差。   因为皇帝忽然病倒了。   朱厚照自己觉得大概是有些累了,他确实全身心的投入到朝政中,有时晚上也在召见官员,而第二天又要早朝。   因为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好,所以也没怎么注意。   这次大概是精神上先疲惫了,所以一口气松懈了下来,于是乎便病倒了。   李东阳和谢迁也没有想到,皇帝在这个时候还是应了他们的所请,见了他们。   龙床边,谈大夫给朱厚照来了一套望闻问切,余光扫到了两位阁老,有意无意的说:“陛下此番病倒,炎炎夏日自然谈不上风寒,生活节制也谈不上无度,因而真要说到病因,还是八个字,九五之尊,身兼天下。陛下有些咳嗽,臣会给陛下开些清热止咳的方子,但咳止得住,劳累可止不住。”   涉及到皇帝生病,谈允贤就有张太后撑腰。   不遵医嘱,谈允贤可能会告到张太后那里去。   所以朱厚照对于她板着脸也没什么办法,谁让两位阁老进来的太凑巧,作为大夫,见到他们两个哪里能开心。   “谈大夫的话,朕记住了。不过两位阁老离京多日,刚刚回来。朕还是要见上一次,之后便等好一些再说。”   “唉。”   病人是皇帝,谈允贤也没办法,只能叹息。   其实不要看乾清宫现在平平静静,   实际上整座紫禁城一个日夜已经有非常多的脑袋落地,司礼监所查到的那些人,不管什么尚宝监还是银作监,统统抓起来砍了。   勋臣都能动,   几个太监算得了什么?   所以宫里往外抬尸体的队伍都很长。   谈大夫心里头有些猜测,这个时候再看皇帝这番带病也要处理政务的模样,心中实在舍不得,“陛下是仁君,仁君其实本不愿杀人。但又不得不杀人。如此,亦是心魔。”   “是的,朕这次要杀很多人。杀了很多人,还叫仁君吗?”朱厚照怔怔的发呆。   “不管旁人怎么说。在臣的心中,陛下是圣明仁君。”   这句话不是虚话,仅看眼下以带病之身还要接见臣子便可见一斑。   而朱厚照也不是没有虚荣心的神人,听她这么讲心中也稍有安慰。   倒是李阁老和谢阁老有些愧疚起来,他们也不知道皇帝病得双唇惨白。   所以都一脸担忧的说:“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万望陛下能够爱惜龙体!”   朝政的事,谈允贤一个大夫不好参与,所以她也退往一旁,只不过望着皇帝的眼神是一脸痛惜和无奈。   她的性格,也不是说奉承话的人,她是真的很敬重这位皇帝。   医者仁心,作为一个纯粹的大夫,她又怎么不知道一个这样的皇帝对于天下百姓的意义。所以她对朱厚照是有无限的认同。   要说起来,朱厚照这种帝王在碰到有些臣子时,对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   所谓仁者无敌,大抵便是如此。   “咳咳……”朱厚照觉得自己应该是感冒了,在他的概念里感冒就是个小事,后来又觉得古代风寒也厉害的,所以吃药倒也认真,“两位阁老,可是为盐课之案而来?”   “陛下神机妙算。我们正是为盐课案而来。”   半倚着床头,朱厚照直直的望着前方,也不看他们,就是说话间有些虚弱,“如果是讲情,那就不必了。这件事不分宫里宫外。《出师表》不是有言: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宫里的人杀头或是流放,朕已令司礼监处置。宫外的人,又怎么好不一视同仁呢?”   李东阳说道:“陛下,盐课之弊,沉疴已深,如此杀人,不知多少人头落地,臣恐有伤圣德。”   “李阁老。”   皇帝偏过头来,那一张年轻的脸庞稚嫩,也有着些坚定,   “往前看,朕不是第一天临朝处事,若算上以往监国,年头也不少了。朕是什么样的皇帝,你们知道、朝臣知道,天下百姓也都知道。往后看,朕也不会就当这么几年皇帝,时间长得很,所以即便圣德有伤又如何?经年累月之后,天下人自会知道朕是个怎样的皇帝。咳咳。”   说了一大段话,最终还是忍不住握拳咳了两声。   他虽然病了,但有些事情反而想得清楚了。   残暴不残暴,不在于杀人多不多,而在于杀得什么人,杀得对不对。   就像宫里的这些个太监,的确,这也都是生命,但这种人难道不杀吗?   也许是错觉,李东阳和谢迁出了乾清宫以后,总觉得紫禁城里头多少有些血腥味,甚至有太监不断出来洒水清洗,   刘瑾一直不在皇帝身边,他如今忙得很,顺着万参元交代出来的那些人,继续往下顺藤摸瓜,有时都能一窝端出几个人来。   这么多人怎么处置,他也曾去请示过皇帝。   结果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宫里首先要处置干净。   “接下来,陛下务必要休养两日。本身便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陛下不能够再心挂朝政如此放不下了。”   “咳咳。咳咳。”朱厚照因为咳得剧烈,脸上胀得有些红,但心情还可以,“朕知道了,这两日,朕就在寝宫,其他地方都不去了。”   “……恕臣直言。房事……也不能够有。”   “朕知道了。”   谈允贤是个老婆婆,朱厚照实际上才十几岁,所以说这话倒也没什么。   倒是她带来的女弟子脸上升过一抹嫣红。   上次入宫时,是因为笑贵人小产,当时她的师父说皇帝是性情中人,她还不是很理解。现在大约明白了。   皇帝其实是个很温柔的男人,笑贵人小产之后张太后对她很不满,但皇帝并没有,反而更加呵护她,甚至去找来永康长公主宽慰她心。   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托付得人。   而天下间,似皇帝这般好男子也不多的。   本来自己想这些也还好,忽然听到师父说一句,房事……她不知想到什么,莫名就脸红了。   “葵儿,随为师去熬药。”   皇帝生病和其他人生病不一样,这是‘至尊客户’,所以都还要在这里守着,以便随时听从召唤。   “朕记得,谈大夫的收的弟子姓司。”   秋云扶他躺了下来,动作间不忘点头,“是叫司葵。”   “名字反过来,朕倒是熟的,也有几分相似,就是瘦了点。”   “陛下说什么呢,什么名字反过来。”秋云听不明白,而且她其实因为皇帝生病,忙忙碌碌一天下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所以其实脑子也混沌。   “没什么,咳咳。”朱厚照轻轻摇头,“感觉……天凉了些。”   “是呢,外面好像要下雨。”   夏天的雨来的急,   没过多久就有几声雷鸣,随后便是哗啦啦的暴雨倾盆而下。   朱厚照听着一阵阵雨声,心中的烦躁慢慢消除,再加上他本身就是疲劳所致,身心一放松,很快便熟睡过去。   秋云放下帘帐,又吹灭了灯,将其他人全都遣出了乾清宫,而且要他们轻手轻脚,不能够发出一点声响。   至于她自己则搬了张凳子坐在了龙床边,就这样右手撑着下巴,摇摇晃晃起来。   谈允贤大约也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所以对于有人在他们熬药的地方守候,倒也没什么稀奇。   她不管朝政,或者说除了想把她心中的好皇帝朱厚照治好以外,别无他想。   即便外面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也不会影响他丝毫。   乾清宫周边的安静,让人很难想象午门外的激烈。   侍卫们冒着雨压着一队一队的太监出午门,刘瑾就在城楼上看着,看着这些人的脑袋一个个被砍下来。   皇帝这个时候病重熟睡,而在此之前给了他权限,但凡涉及与宫外之人联合,贩卖私盐的全部处死。   但是那么多人,哪里问得过来?   实际执行过程中,基本是和盐商、盐官扯上关系的全部都以贩卖私盐的罪名杀了。到后来,便是那种以往不属于他刘公公的人,也给抓到杀了。   天空还在轰隆隆响。   午门下面不知道是第几批太监,呜呜呜的低头哭着,有的喊着冤枉,有的只顾哭,   尤址已经发现不对了,他跑到刘瑾身边说:“刘公公,宫里已经杀了数百人了,这么多人哪里都会获得盐商盐官之利?公公这样杀人,陛下那边如何交代?!”   刘瑾丝毫不理,幽幽的说:“陛下口谕,是要将涉私盐之人全部拿下,彻底净化皇宫。尤公公,咱家是按陛下口谕办事,请你不要阻挠。”   尤址阻止他可不是真的因为菩萨心肠,慈悲为怀。而是也有自己的私利。   因为刘瑾这样杀人,基本上从明日起,宫里人人都不敢得罪他,   威名有的时候就是踩在尸体上起来的。   到那个时候,刘瑾势力更加庞大,对他有什么好处?   可尤址这个时候又找不到皇帝,所以即便急躁也没办法。   雨势更大了,甚至还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刘瑾本质上是权力欲重的人,只可惜跟着这么个皇帝一直被压抑,今日是得到机会了。   “斩!”   一声凄厉的喊声穿透雨幕。   随后就是积水被‘砰砰砰’的溅起,而后变为血水…… 第三百七十一章 抄银、花钱   除了杀人,还抄没钱财。   白银、黄金、银票、珍宝、古玩字画……这些东西应有尽有。   财富跟着权力走,紫禁城是天下权力中心,即便是掌宫内食用酒醋、糖酱、面豆诸物的酒醋面局那也不是一般的地方。   皇上、妃子吃的糖酱、面豆那能是一般的品质?   采买的过程中不知道多少利益往来呢。   所以这一顿钱财抄没得也多,便是最少的人也有几百两银票,大部分集中在几千两,若是位置高的,算上古玩字画折现的话,那十几万两的身家也是有的。   而且其中虽然有冤杀,但大部分人都与‘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又能穷到哪里去?   关键是数量上去了,几百个几千两,再加上些有钱的,最后搜搜刮刮应该有数百万两银子。   只这样简单的一算,账目已经有个大概了。   刘瑾来禀报的时候,说了315万两这个数字。   朱厚照恢复了些,不过食欲依然不振,因为药实在太苦了,喝得他嘴巴里全是苦味,吃啥都是苦的,所以精神状况虽有所好转,但也只是好了一小半。   一直咳嗽还让他声音有些哑。   此时只能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对着旁边跪着的刘瑾说:“银子,都归入朕的内帑。等将来朝廷与百姓需要时再拿出来。刘瑾。”   “奴婢在。”   “这件事,朕不过多细问了。你处置明白就好。”   刘瑾心中一喜,皇帝这次这样放权,大概确实是病了。   “陛下放心,奴婢不会出一点纰漏!”   刘瑾走后,   皇帝睁开了眼睛。   抄没得钱财应当不止这么多。他明白,但他不追究了。   当皇帝,如果已经到了一口汤都不给下面的人喝的程度,实际上最后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这些银子本来在内臣这个圈子里流动,他送你,你送他,现如今叫他这个皇帝一下子抠出315万两,的确不是小数。   而且有的时候也并不是刘瑾在拿,   他只有一双手,那么多活儿必定也还是依赖下面的人在做;也只有一双眼睛,看不到下面的人偷偷藏了多少。   而叫刘瑾自己,大约几万两,他壮壮胆子还是敢拿的。   其实银子对朱厚照来说有用,但他手里积蓄的太多,则不太好。   尤其今年发了两笔财,一个是梅可甲、谷大用起运240万两白银,   一个是三地市舶司实行准入制,有约200万两白银。不过当初,为了推行准入制,皇帝承诺这笔银子只用于赈灾。这也是闵珪觉得五万两太低,而二十万两不高的缘由,所以这倒不进内帑。   但其实也无所谓,如果天下真有灾祸,国库无银,朱厚照才不是那种守着银子看百姓饿死的君主。   所以说到底还是他的钱。   此外他本身亦有些积攒,所以年初时有一个高峰,内帑有四百四十万两银子。   后来拨给杨一清一百万、王守仁三十五万,刘健三十万,还有王鏊带走二十万修筑新的宁波城池。   所以哗哗哗的,导致此时内帑只有二百五十万两银子。   当然,这次宫里‘扫灰’之后,又要富了。   而且盐商也还在抄没……那里的银子更加吓人。   朱厚照闭目养神时也在想,他得花些银子了。他一个皇帝,把天下的银子都聚拢到这里是有好处,但要适度,否则百姓便穷了。   不过花钱容易,花的对才难。真要只是花出去,修几座宫殿也就不剩多少了。   但他显然不会。   其实前几日去昭狱看顾佐,   在回宫的路上,朱厚照忽然想起一个词:特殊津贴。   大明的官俸确实太低了。   但整体性的提升官员俸禄,实际上后果难料。而且官员群体本身就是庞大的既得利益者,这时候还去给他发钱,不是脑子有病么?   他们过得好着呢。   但官俸过低实际上会造成好官也只能变贪官。所谓高薪养廉,不是没有道理。   此外,俸禄太低导致贪腐成了普遍现象,有些案子其实不太方便查,真要论起来,他作为皇帝慢慢提拔起来的这些人,难道就一点没贪?   怕是不会,否则每天应该吃糠咽菜才是。   而他也只能当做不知道,毕竟终归还是要靠官员去管理国家。   这次他真的有些担心顾佐贪了盐课银,那这案子就难办了,光是这个人杀不杀,就得纠结好久。   而特殊津贴的机制,则可以很好的保护‘自己人’。   以特别的功劳,赏赐他特殊津贴,一方面可以解除官员本身切切实实的柴米油盐之忧,使得他们有物质基础去拒绝贪腐,同时也是一种加强皇权的方式,更是营造自己人圈子的好手段。   因为特殊津贴的赏赐与否,就是看皇帝的心情。   当然,这种情况下,贪腐还是会存在,因为人心总是不满足。那就没办法了,佛祖都无法超度所有人。   乾清宫里无人打扰,安安静静,倒也适合他去想这些东西。   外面的雨停了,阳光射进来,   朱厚照也躺久觉得难受,于是便想起身走走。   “陛下!”秋云在边上看他缓缓起身,惊了一下,靠近了还说:“陛下应叫奴婢才是。”   “不必扶,朕好点儿了。”伤风感冒,还不至于要人搀扶。   朱厚照自己起身,夏天热,他便穿着白色单衣也完全不冷。   没走两步就看到那个叫葵儿的姑娘,端着一个青色的瓷碗进来了,碗倒是漂亮的,上面绣着青龙,就是那药,真是要命。   朱厚照本能的就要后退,“……不是刚喝完吗?”   葵儿有些不敢看衣衫不整的皇帝。   倒是秋云去接了过来,“陛下,奴婢知道你心里头必定是想着早些宣召官员,处理国事,真要如此,这药还真是非喝不可,只有这样才能早日好起来。司大夫,你说是不是。”   葵儿姑娘嘴唇红润,还亮晶晶的,脸颊略有一些婴儿肥,看着应该很好捏,低着头说:“是的……良药苦口利于病。希望陛下能够早日病愈。”   “拿来吧。”朱厚照懒得听她们说这么多,说来说去不就是喝么。   他也不二话,闭着眼、皱着眉,一口全都闷了下去。   随后便是找白水咕咚咕咚喝。   “咳咳,”朱厚照满脸痛苦,忍不住说道:“孔子当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的时候,一定是没喝过今日这么难喝的药。”   葵儿姑娘忍住不发笑。   秋云则将碗放回她的盘子里,并眯着笑眼说:“葵儿姑娘不要害怕,药本就是苦的。”   她们一起看向皇帝,发现他在捻了一块桂花糕在吃,大抵是太苦了,便找些甜的吃。   “只要不涉及朝政,生活里,陛下可是宽仁的很,你瞧瞧便是。外面的那些啊,不听不看就行。”   葵儿姑娘偷偷瞄了一眼……其实朝政,和她们这些女人有什么关系。   ……   皇帝这里病了以后,侍从室的几人也难得空闲下来。   但严嵩这几日过得并不容易,谢丕在谢阁老回京之后便直接回家了。   他却没处去,平日里他与那些太监也不是完全隔绝,这个时候就生怕自己被牵扯了进去。所以算是担心了几日,不过好在一切都有惊无险。   侍从室是知道皇帝圣旨将张永叫了回来。   这其实是个很有内涵的政治动作。   因为张永是西北镇守太监,职权重大,责任也重大。西北的军务因为有皇帝财力支持和杨一清的大力整顿,慢慢的卫所之兵也军威大振,换句话说杨一清所掌握的军事力量会随时间越发强大。   以皇帝和边军的格局来看,一个镇守太监多重要自不必提。   可这种时候却将他召回,这显然不是计划之中的事。   因为三月大朝会之后,张永才随杨一清返回固原,眼下到地方最多两个月。   也就是说,一定有更重要的事。   可会是什么呢?   宫内的种种变故,等一个月后张永回来,司礼监都收拾妥当了,那时候局势慢慢归于平静,他能干什么?   所以其实当初严嵩接到这个命令,始终揣摩不到皇帝的圣意。   但他知道一定有某种圣意。   因为当时皇帝是带着怒火回的乾清宫,既然是怒火,就是碰到了事情,而碰到事情之后所采取的行动,能是随意之举?   至少这位皇上不是这样的性子。   也就直到这几日,严嵩慢慢摸到了些影子,   因为刘瑾所得的授权太大了。   皇帝几乎没有一次让他这么任意的做过一件事。   这是帝王心中最深的心思,   严嵩不敢想……会不会这其实也是有意的? 第三百七十二章 局面   “宫里的现状摆在眼前,以往也有成例在先,碰到这样的事,陛下从来都是一究到底。这个时候要陛下半途而废,难度极高。”   李东阳和谢迁终于回来了。   原来他们的一帮人也似找到了主心骨。   像礼部尚书林瀚、左都御史张敷华、新任大理寺卿吴角、工部尚书曾鉴都迫不及待的来找了他。   所说的自然也是盐课之案。   但李东阳开口便是一个‘难度极高’,弄得其他人也都不好讲了。   “司礼监刘瑾趁着陛下重病休养之时,在宫内大举屠刀。虽说昨日暴雨冲刷,今日什么都瞧不出来。但人,是有记忆的。”曾鉴抬着袖子重重的说了最后的话,随后低头叹息,“宫里如今这样处置……已经走了样。外边儿的继续追下去,又如何保证不走样?酷吏之流,根本理解不了皇上的准确意思,只一句圣上有命,便无人可阻!”   他们这些外臣拿不到准确的数字。   不过宫里的动静不小,旁敲侧击的也知道一些,刘瑾最后杀人就是看个人喜好,跟随他的人留着,不是他的人平日里又没有多亲近的杀了。   这种方式引起了文臣的一些不满。虽说杀的只是内臣,   但司礼监掌印太监这种高位,如何能让这种人占据?   陛下这次病了,于是便大发神威。   等到下次什么时候陛下再不幸病了,那倒霉的会不会是他们?   一个残忍暴虐的太监坐在那个位置上,谁都是担心的。   当然,这话不好讲,毕竟皇帝好好的,你非要说下次生病,这不是嫌命长么。   “不仅如此,”张敷华也不无忧虑的说:“盐课之案从来也不是内臣、勋贵之事,邹澄等人又怎么说?这案子接下来真的碰到谁,还很难说。”   这一点是他们今日聚集的主要缘由。   因为案子在扩大化,   而皇帝的决心已经不可动摇。   那这样下去会不会也将他们牵扯进来已经不好讲。   总不至于,所有的文官就和这里的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吧?   “依老夫看。贩卖私盐之情形,还是不要与陛下提了。宫里杀到了这个程度,永康侯、南宁伯也还在狱中。这种情形之下,要陛下饶恕私盐贩子,几无可能。”   谢迁也不黏黏糊糊了,直接把话讲明,“但外庭之事,具体是不是涉及私盐贩卖,这我们可以去讲论清楚,不能够随意定罪,好似大明朝上上下下人人都贩私盐。这一点无论是陛下、还是大司徒都是认同的。”   众人点头,谢阁老讲话倒也实在。   宫里怎么杀那也管不了。   但他们还是要尽量减少冤假错案。   最重要的是皇帝对这一点不仅不反对,还会支持。   “第二,便是不涉及私盐贩卖的人。我们可以一同奏请,乞求陛下处置不必过重。一方面可以让贩卖私盐的底线更加清晰,另外也能彰显圣上仁德。”   这意思就是说,朝廷并不是找茬,而仅是坚决处置私盐贩子。你不涉及,都好说,你涉及了,就什么都别说了,要怪就怪自己。   干干脆脆,爽爽利利,案子还能办得容易些。   李东阳点了点头,谢于乔的智慧还是高于一般人的。   其他人也都没意见,只要这个‘烈度’能控制,就不会出现到处攀咬的情况。   不然张三李四王二麻全都给拉下水,   他们这些人又如何能够保证自己不会出事呢?   万一就有一个人出来指认你怎么办。   现在谢阁老的办法,说白了就是八个字,谨慎定罪,定罪就死。   其关键在谨慎二字。   好在他们几个都没有主动去贩过私盐,因为他们位高权重,并不缺银子。   阁老就是阁老。   另外一边,   韩文、闵珪、王炳的麻烦也不少。尤其是韩文。   盐政本就在户部管理之下,顾佐还可以说自己并不分管,他这个尚书却不能。   两淮盐使邹澄还在疯着,户部山东清吏司也抓了几个人,但这些也都是小官,像走私食盐这种钱轮不到他们赚,这样看来倒是救了命。   可另外一方面,两浙、长芦、山东等地的运盐使看到朝廷是这个状况,纷纷给他来信求情,   其中有些确实是他安排的人!   “……大司徒推荐了他们,却不是推荐他们去贩私盐的,朝廷法度不能够遵守,这个时候求情又有什么用?陛下整顿了宫里,连勋臣也抓了,饶了他们,怎么饶?”   闵珪的话是有道理。   但韩文的做人就显得非常的拧巴。相当于是自断后路,所有的希望都在顾佐身上了。   “都抓吗?”   王炳并不去体会韩文的难处,“大司徒此话何意?到了这个节骨眼,凡贩私盐者,皆为死罪。”   其实韩文也就是小纠结一下,毕竟他是个人,人做这种决定都不容易。   “查吧,一查到底!”   圣旨早就有了,这个时候也不必再入宫禀报。   先从两淮盐场开始,邹澄之下,所涉文官也难逃法网。   锦衣卫副指挥使韩子仁、毛语文已经先后离京,至于说杀这么多人,会有什么动乱……   朱厚照即使病在乾清宫躺着,   老虎打着盹,他们也不敢。   又一日后,   侍从室忽然拟了条旨意出来。   不是那种命令式的,而是征求意见式的。   其内容简单、但是新奇。   便是皇帝提出了‘特别俸禄’这一词,主要为了奖赏朝廷上下有功、辛苦的官员,只要情况属实,就可以领取这一笔特别俸禄,银子从内帑里头出,不占用国库岁入。   但对于什么样品级的官员,立有多大的功劳奖赏多少特别俸禄,这个就需要仔细鉴别和规定了。   总不能大家都发一万两,那样管理实在粗糙。   应该有所区分,至少分个级别,每年一千两、三千两、五千两、一万两、两万两等。   其他的朱厚照不提,包括官俸太低、领到特别俸禄的人贪墨更加不可原谅等。这些是意会,不适合写在纸面上。   这个旨意从宫里递出来倒是令外庭一下子感到意外起来。   不过人们见不到皇帝,所以也只能相互谈论而不知道皇帝的真实目的。   这不是件大事,谈大夫并不同意为了这件事就让皇帝又开始恢复处理朝政。   也恰巧两位阁老回京,许多奏疏都是他们在帮着批示。   随后递到司礼监批红。   结果刘瑾看到谨慎定罪,定罪就死这八个字颇为不喜,好几封奏疏都是这个意思,显然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而他之所以不喜,更是因为奏疏里面多多少少还是会带着对他的批评。   其实也很好想,文臣为什么提出这八个字,还不是从他刘瑾身上吸取的教训。   这样的话意,写在奏疏上给皇上看,刘瑾怎么会开心?   所以他在司礼监也发了通火,还有些怨恨的说:咱家没有得罪这些外庭的臣子,他们倒是先向咱家捅刀子!   本质上,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因为文臣不喜欢这样性格的人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可当刘瑾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时候,他的下场肯定不好。   更让刘瑾面若寒霜的是,这些奏疏也有来自尚书这样的高官。   “……似林瀚之流,陛下本来也不喜欢他,若是寻着机会,就要想办法将他赶下来!”   刘瑾身边也有一帮人,便是原来的八虎,现在担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马永成。   马永成的话倒是天经地义,别人得罪你,你干嘛不还手?   但刘瑾有顾虑,   乾清宫的皇帝不知道会不会介意他做这种事……   “不可冲动。斗来斗去不能够耽误陛下的事,否则你我都讨不了好。依咱家看,还是在贩私盐上做文章,顺着陛下的意思做总是没错的。文官几个不爱财?想脱罪,哪里有这么容易!”   皇帝这个时候正在见尤址,   这老太监哭得泪眼花花,说着前两个晚上宫里发生的事。   “别哭了,刘瑾杀人,你哭什么?”   “陛下,奴婢那日是看刘公公杀人太甚心中害怕。当时奴婢本想去阻止,但陛下正在养病,奴婢无论如何也不敢打扰。就这样,宫里一昼夜之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眼下已经到人人自危的程度,陛下这些年的宽厚仁德,便是叫刘公公一下子给败光了!奴婢也是为陛下不值!”   朱厚照看着殿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起来吧,也不要再哭了。刘瑾也是怕办不好朕交代的差事,他手段是激烈了些,但效果也是好的。你呢,向来愿意替朕考虑,朕心中全都清楚。所以你说害怕倒也不必。刘瑾,不是不敢找你得麻烦么?”   尤址听了这话擦了擦眼睛站了起来,隐约间还有一点抽泣。   其实他心里在想,皇帝不是一般的软弱之君。他说得那些话里,最重的是人人自危四个字。   像当今圣上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容许身边有这样强势的太监。   所以权利欲重的刘瑾根本就是在自掘坟墓。   而他这个时候跑过来‘告状’,实际上是与刘瑾割裂,表明他不是那份势力之下的人。   因而将来处置刘瑾才不至于牵连到他。   偌大的京师,藏着各种各样的人,但每个人的所为就是四个字,趋利避害。   对于尤址来说,这是他在宫里选择的生存之道。   若没有这样的眼力,想活下去其实也难。   偷偷看了眼正在吃东西的皇帝,尤址情绪慢慢平静老实下来,   “司礼监在做什么?”   尤址低头禀告,“陛下这几日休息,司礼监主要是将内阁的票给批了红。”   朱厚照轻轻笑了笑,“刘瑾估计头疼着呢……”   外面的人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掌印太监?   不过对他这个皇帝来说,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盯着那帮贩私盐的恶官倒也不错。   当初,他故意营造这么个局面,不然啊,还得他自己去费心。 第三百七十三章 扬州要出大名   扬州城还不知道京师此番变故,   一些个公公还当自己真有几分能耐。   直到韩子仁加急赶到。   内卫所千户骆承林心里松下一口气,扬州的事情内外观瞻,他一个千户,许多事做决定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压力的。   “……刑事所还算正常?”   骆承林点头,“那个叶瞰知道我们在,没怎么敢乱来。但有宫里的人的身影。”   “不足为虑,宫里出了变故。”韩子仁站在窗边负着手,“内臣涉盐的事叫陛下给撞上了,陛下龙颜大怒,一次性清洗了好些人。”   “叶瞰知道么?”   “毛语文来了。”韩子仁皱眉望向窗外,眼神里有些思索,“就算先前不知道,现在也会知道的。所以咱们的情报也就没意义了。”   毛语文一到,他绝对不会让叶瞰乱来。   既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禀报皇帝就没有意义。反而显得自己在没事找事。   骆承林则感叹着说出另外的感觉,“以陛下之心志,太庙之中也仅在太祖、太宗皇帝之下了。”   这件事没有个结果,就一定不行!这句话说的简单,做得到的皇帝有几个?   其实很多事情,就是一个决心、一个魄力的问题。好些时候,方法都定得对,就是执行不坚决,这边要放一个人,那边要放一个人,到最后就成了摆台唱戏,图了一个看着热闹。   “韩副使,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照常。这次人多,一定不能够出什么乱子。”   与他们相比,毛语文和叶瞰则并没有那么愉快,   叶瞰最初还很担心,因为他与宫里的人接触,结果叶奇军的地窖还是空的,最后把叶奇军打得半死,又到处搜刮,总共也才弄出来二十多万两银子,   毛语文到扬州一看是这样,望向他的眼神就有些严厉。   “怎么回事?”   “叶奇军是永康侯的人,永康侯自邹澄入京、顾佐被抓之时就觉察到了危险,所以叶奇军知道的也早,地窖就被搬空了。属下反复拷问此人,但他想要活命,死活不肯说出银子在哪儿,怕说出来就再没生还的可能。名单上另外两个盐商,也是同样的情况。”   数额巨大的银子,如果等刑事所、内卫所已经到扬州是来不及运的,只能是之前,毕竟那么大的东西,经过城门口一查就给查出来了。   “命都不在了,还要留着银子。真是要钱不要命。”这件事办的是有瑕疵的,不过眼下正需用人,毛语文也不会把叶瞰怎么样,   而且这个问题有解决的办法。   不就是抄出来的银子少了么?   找三两户愿意花钱买命的给他添上就可以了。   毛语文的到来,加速了刑事所的行动,按照凡涉私盐即抓捕的原则,锦衣卫深入扬州城大街小巷,踹开了许多家盐商的门。   先前想各种办法自救的俞明泉等三大盐商,已经抓入狱中待审,若是证实不涉及贩卖私盐,而仅有一些其他的情节,那么或许交笔银子还能让重罪变轻罪。若是涉及,那就要槛送京师。   一时间扬州城一家接着一家遭逢变故。   正常的食盐售卖也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   巡盐御史赵慎管起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摊子,一方面向京师奏报情形,一方面继续维持盐场的生产,市面上的食盐销售进入低谷,而私盐就更加少有人售卖。   赵慎忙得昏头昏脑,但有些情形他还是看得清楚的,   盐政之弊绝不是私盐那么简单。   私盐价格低、质量好,朝廷以如此力度查封缉查私盐固然会有一些效果,但实际上就是在逼着百姓购买价格高的官盐。   从这个角度看,缉私反而是百姓反对的。   这是其一。   其二,灶户生活本就困苦不堪,朝廷又如此打击私盐商人,导致他们手中的余盐更加无人敢买,余盐的价格也会急速下跌。   这样弄下去,拖上一段时间就会饿死人!   商人的确闹不出大事,可灶户能!   所以他的奏疏走的也是八百里加急。这些事情作为巡盐御史,他是一定要和天子禀报的。   其实朱厚照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缉私,要有两招,其一便是打击,其二就是要给灶户活路。   否则千千万万的灶户自己就开始销售私盐了。   此外,他先前计划施行盐场拍卖,这个思路他还是觉得不错。   因为让少府去成立一个盐商,再去统一收购、售卖食盐,时间久了,还是一样的问题——即因为吏治腐败导致官盐有行政成本,官盐价格就是会高。价格差一产生,私盐泛滥就是时间问题。   而这些行政成本,都是由官府承担的。   还不如进行市场化运营。生产、销售都交由商人,只将盐场的所有权拿在手中。   虽然他不是迷信自由市场的人,但是市场化确实可以带来效率的提高,这还是没有疑虑的。   可这种变革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就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   这个衙门可不是个小衙门,除了邹澄这个转运使,下面还有同知、副使各一人,以及数量不等的判官。   此外还有专门执掌文书往来的经历司,类似于秘书室,内设经历、知事等官职,林林总总加起来要有五十多人。   他们的品级皆不高,转运使也就是从三品,其余的也是五品、六品的多。   现在邹澄在京师疯了,   扬州城又抓起来几个盐商,仔细一审问,   整个转运使衙门和倒卖私盐的盐商没有一点关联的寥寥无几。   衙门里基本上被一扫而空,赵慎要做事的时候,只有一个年纪很大的经历替他抄录、整理些文书之类的,   年轻人中,倒是还留有六个,但都是微末小官,而且性格很怪癖,这些人似乎连巡盐御史这种大官都不知道要怎么巴结,自然是混不进那个‘圈子’。   赵慎在堂上感叹,“运司衙门自转运使而下共五十三人,最后与私盐商没有关联的竟只有七人,真是荒唐之至。这种事情报到朝廷上,朝廷脸面何在?”   毛语文这个不担心,他担心捂着什么事情叫皇帝给发现,那才是问题。   “赵盐司,刑事所可没有屈打成招,这四十六人,家家富裕,他们的案卷自己也都画押认了。”   “副使误会了,赵某不是那个意思。赵某是感叹,国事维艰,治国不易。”   屋子外传来韩子仁的声音,   “能有多不易?原先韩某任知县的时候就说过,百姓,无非是给其一条活路。现在一边是盐商家资累万,生活骄奢,一边却是灶户艰难度日,难求一次饱腹。要说治国有效,便是这些岩上的银子都给灶户分一些,如此,四方安定。”   毛语文问道:“抄没盐商的银子需要解运京师,韩副使敢用?”   “若是支援灶户每日生活所需,这银子便用得。”   韩子仁认识皇帝许多年了,对于这一点,他有自信。   “两位不必急,奏疏赵某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师了。相信陛下会有决断。所查获的盐商逐人逐日审理也可完成,无非就是时间长短。现在的问题是这运司衙门,这般报上去,怕是朝堂震动、陛下震怒。”   毛、韩二人对此都无所谓。   他们是锦衣卫,又不是文官集团。   贪腐到这个程度,又不关他们的事。   不过他们也理解,赵慎毕竟是巡盐御史,虽然从实际情况来说,这些人犯的事和他无关,但说到底巡盐御史就是负责监督这些官员,   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怎么解释?   不要觉得赵慎是在杞人忧天。   朝廷、官场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如果朝廷真的觉得运司衙门弄成这样很失脸面、想找个背锅的人的话,   会找谁?   所以说,官场之上一不小心就是万丈深渊,并非说说而已。   但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韩子仁与毛语文在这一点上是统一的,“该是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不是南镇府司不配合赵盐司,主要……南司就是为陛下收集消息,而这件事又处处引人注目。有一丝隐瞒,韩某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而对于赵盐司来说如实上报也不一定会怎样,有些人胡搅蛮差,但陛下是个讲理的人。”   毛语文其实都懒得做这样的解释。   抓人、审问、抄银……刑事所现在忙的很。   赵慎也不是真的就是要撒谎,他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   大明朝到现在还没有查出过这样的案子,这是真正的一窝贪官,一旦报上去,百年之后的后人都会提及此事。   朝廷、官场,搞成了这副模样,总归不见得脸上有光吧?   而陛下又是自视甚高之君,所以他不是要撒谎,只是在纠结自己是不是没有维护住皇帝的面子。   当然,看到皇帝两位心腹都是这个态度,他心中的疑虑也有所消解。   “既然如此,那么运司衙门的奏疏便照实来上。到时候他们的案卷全都附上。只是如此一来,扬州真是要出大名了。”   那也没办法,朝廷要清查盐政,肯定是这个结果。   等到下午时,运司衙门的三人连续接到两封从京里来的旨意。   一封是内阁给巡盐御史,其意是说盐课案要仔细甄别,尽最大可能减少冤假错案。   一封是司礼监给两位锦衣卫副使,结果意思却似乎有些相反,司礼监强调了皇上的意思,宫里的情况,所以要他们在扬州,一个不漏!   尽管如此,三人也都不惊奇,司礼监和内阁又开始斗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朕就是瞎了眼!   赵慎的奏疏到了京师以后,   内阁先进行票拟,一看到运司衙门的贪腐程度如此之深,他们也满心的震惊。   “李阁老,这要怎么给皇上看?内阁票拟,又要拟一个什么意见才好?”   李东阳老得眼袋下垂,此时也是一脸的严肃。   他把手上的毛笔放下,刚刚所考虑的事情也抛到脑后,把赵慎的奏疏前前后后又看了两遍之后开口,“就写,请圣上裁夺吧。”   内阁不知道如何办理,便会这样写。   这件事比较重要,两位阁老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要尽快禀报皇帝。   不仅仅是其中运司衙门的贪腐,还有十几万灶户的安顿问题。   入宫的路上,两位阁老碰到了出宫的谈大夫,以及她那个面容姣好的徒弟葵儿姑娘。   因为已经认识了,就打了个招呼。   等到擦肩而过之后,   葵儿姑娘便说:“陛下还没有痊愈,便又要如此密集的接见大臣。”   其实朱厚照的身体已经逐渐好转,主要是胃口好了,鱼肉、鸡肉不断,除了还有些咳嗽滴滴答答一直没好完全,精神已经基本恢复了。   而谈大夫那边一松口,   他就吩咐侍从室开始叫人。   这些都在谈允贤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令其到底还是有些不愉快。   现在听到徒弟这样讲,谈大夫也心生一计:   “往后,我们也可以往侍从室递条子。便说病情复诊。陛下还有些咳嗽,也是应当的。慢慢的便一个月来上一次,每来一次就尽力说服陛下节劳。”谈大夫是真的担心,“否则,照陛下这般辛苦,下一次病倒也是意料中事。”   葵儿姑娘轻抿嘴唇点了点头,   皇帝勤政爱民,有情有义,她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我们几个也不必每次都来。医馆那里也总是要留人,你与辛蕙隔开,下次为师就带辛蕙入宫。”   “哦。”葵儿姑娘轻轻应声。   ……   ……   乾清宫。   皇帝吹着热茶,   他把杨廷和给叫来了。   “……盐政败坏至此,百姓总归是受苦最多,每每念及此事,朕便痛心不已。先前还有人为盐政官员求情……”   杨廷和情略有些停顿,还好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   “……算了,此事先不提。眼下最为要紧的便是那些灶户。朕知道,灶户晒盐本就艰苦,一旦处置不妥,便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如今两淮各地的盐场想必都受影响,数十万灶户朝廷不能弃之不顾。杨爱卿,朕的这番心意,希望你能理解。”   这桩事,没有人会反对。   文臣本身也支持朝廷多加赈济,所谓的施恩于天下,就是如此。   宫里的事叫刘瑾给弄成那番模样,但皇帝,还是心怀万民。   得来的银子没有被挥霍,最后花在了百姓头上,而且是皇帝主动宣召他来到此处,这样想着,杨廷和便觉着那个熟悉的陛下还在。   “这次盐课之案,朝廷也抄没了一些银子。朕四季常服皆备,吃喝用度也不短缺,宫里便是偶有破败之处,只要稍加修缮即可。因而是用不到这些银子的。况且,层层盘剥,剥得本就是灶户的钱,这银子要想办法还给他们。杨爱卿。”   “微臣在。”   “两淮盐场涉及灶户众多,朝廷若是不派总办大臣,这件事估计也做不到。所以赈济灶户一事,你可愿往?”   杨廷和自无二话,他拱手称:“陛下有命,但敢不从?臣愿往!”   便是说到这里,李东阳和谢迁到了。   因为说是扬州来的奏疏,   侍从室没有过多阻拦,皇帝现在就关心两个地方,一个扬州,一个大同。   况且和杨廷和本身也是在说两淮盐场。   “臣李东阳(谢迁)叩见陛下!”   “平身。两位爱卿来的正好,朕正与介夫在说赈济灶户一事。私盐禁绝之后,灶户失去了余盐之利,这一点不可不察。你们也都说说,有什么意见?”   李东阳和谢迁心里都一顿,   赵慎在奏疏里说的事情,皇上竟然都已经知道了。   可比这八百里加急的奏疏还快的又会是什么?   或者就是说皇帝自己想到的。   这就比较厉害了。   李东阳往前一步,“陛下以百姓为先,此乃我大明天子之德。微臣于此事并无意见。只不过,两淮灶户之数不下十万,朝廷禁了私盐之后,今年可以赈济,明年怎么办?后年、大后年又该如何?再有朝廷赈济灾民,虽有总办之官,但也是依靠大大小小的官员下拨银两,但……”   “但什么?”皇帝眉头一挑。   “臣请陛下御览。”   李东阳很突然的把奏疏拿了出来。   这就让乾清宫的众人有些惊异了,莫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朱厚照咳嗽两声,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其实明朝那些荒唐事,他大概是知道点的。   但他当皇帝已经当得有了代入感,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亲历者,有时候还是会很愤怒的。因为现如今的各项朝政都倾注了他的心血,如果总是不见好,你说烦躁不烦躁?   结果赵慎的这份奏疏还真的来的‘恰如其分’。   他一看到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都已经腐化到几乎全军覆没的程度了,瞬间便有些暴跳如雷。   于是‘啪’的一下把东西扔在地上。   随后猛然站起身,怒吼道:“朕真是瞎了眼,就是养条狗,还知道亲顺主人呐!这个邹澄还敢在京师装疯,他就是不疯,朕也要将他弄疯!!两淮盐业,是大明盐业之首!结果运司的盐政官员几乎个个贪腐!大明的脸面何在?大明的体统何在?!传出去朕就是个昏君呐!咳咳……咳咳!”   皇帝忽然如此动怒,司礼监、侍从室和几个文臣都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刘瑾还不忘关心,“陛下息怒,要注意龙体啊!”   朱厚照不理他,“李阁老、谢阁老!你们说,朝廷靠着这样的运司、这样的官员,能管理好盐政吗?!盐课能不流失吗!千百年来可有哪朝哪代中兴之时,却贪墨腐化至此的?!千百年后,朕与大明岂不是后人的笑料?!”   “你们听着!运司衙门的案子务必详查,谁也不能够求情,该是什么罪就定什么罪,不能因为涉及四十多人便咳咳……咳咳,便要求朕从轻发落!咳咳。”   皇帝如此动怒,忽然间咳嗽有些止不住似的。   几个官员都靠过来,想要扶着他。   “皇上息怒啊!具体情形如何,总要再去与赵盐司核实清楚才好。”   朱厚照深呼吸了几下,慢慢强制自己冷静,   随后他又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赈济灶户一事,朕原以为虽然不难,毕竟银子是有的。但是现在看来,盐课之中贪墨之举甚多,这银子朕就是舍得给,还不知能发得下几成呢!”   有的时候,朝廷的银子还没出京师,就先要流失一部分。   尤其到嘉靖年间朝廷欠俸的时候,别的不管官员的俸禄先拿了。   只要人数一多,谁敢说什么?难道还能与所有人为敌?   “因为处处贪墨,灶户才会为胥吏盘剥,如今还是处处贪墨,你们谁又能使朕相信,朝廷下拨的银两会真的用于灶户身上?”   这个问题,谁敢回答?   在信息发达的年代,某些官员少发点钱,这个风险较大。   但在古时候,上头说每个人发三两,他就自己扣下一点,谁知道?   百姓自己也不知道朝廷要给他们发多少银子。   所以很多时候的赈济,反而是有权有势的人还要吃掉其中一点。   本质上就是执行问题。这也是最具挑战性的问题,如果每一道政令都能按照理想的状况实现,那他每日便只用动动嘴,又何必劳累到让自己生了病?   这也是他成立侍从室,盯住各个大臣的原因。作为皇帝,他就是抓紧抓牢内阁和六部。   朱厚照思来想去,心中还是不放心,   “这样不行!赈济灶户的银两,朕还是拨付至少府粮商,灶户主要是困于衣食,衣还好说。食是万万不能马虎,少府拿了银子以后即动用专门的运粮队往两淮各处盐场输粮。介夫则多带些人,每日辛苦辛苦,往来于盐场之间,务必督促执行!”   这样的话就是绕过那些胥吏!   因为盐政官员不值得信任!   其实本来也该如此,银子是大费周折好不容易从那个系统搜刮上来的,现在又通过这个系统分发下去,这不是回到原点吗?   所以宁愿麻烦一点、别扭一点。   虽说少府这个新建立的官僚系统当中也免不了贪腐,但毕竟新、没有那么多时间腐化到那个程度。   杨廷和说道:“陛下请放心,臣一定瞪大了眼睛看!”   “唉。”   朱厚照盛怒之后又长舒一口气,   韩子仁说当县令就是给百姓留一条活路,其实当什么官都是如此。关键是上下其手,阳奉阴违。   就是发个银子都要动那么多的脑筋。   “当初太祖皇帝设两淮运盐使司的时候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样荒唐的结果?一个衙门五十三人,四十六人都贪腐,真是闻所未闻!祖宗把江山交到了朕的手上,却搞成这个样子。朕,真是痛心疾首。”   “陛下!”   李东阳和谢迁也有些共情,“天下人本就分贤与不孝,陛下切莫为了不孝之人而伤了龙体。”   朱厚照仰着头,一点一点的说:“这封奏疏的真实情况如何,朕会令人核实。而除了两淮,两浙、长芦、山东等地的运盐使司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核实之后为真,朕真不知道留着这运司衙门有何用处。”   这话说的很不一般,皇帝这什么意思? 第三百七十五章 真得花钱   盐法到这个程度,仅是缉私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贪腐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各种问题交织。   仅仅一个守支,就足够头痛了。过去几十年发了未来的盐场产量,要把这其中的帐一笔一笔给它理顺,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而开中盐法一步步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以说沉疴已深,想要原封不动的回到大明初年时的那种较为平衡、温和的状态则更加不可能。   朱厚照的想法,还是要把这些东西全部甩掉,   除了盐场的所有权不放,其他的通通放下去。   而在管理层面,他只盯住负责拍卖盐场经营权的户部。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还是可以课些税。   至于说食盐具有战略意义,一方面朝廷本身可以储存些食盐,另外一方面盐场的所有权毕竟还在朝廷手中。   真的碰到战事,那么要求盐场产盐先供军需也是不得已之举了。   不过一下子抛掉一个从洪武年间就有的正式机构,这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就算是皇帝也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而如此塌方式的贪腐则是个不错的‘借口’,   朱厚照如此生气……确实也生气就是了,不过多少也带些表演的成分。   当然了,   演戏就要演全套,他这样一顿发火之后很自然的就会没心情再讨论其他事,一句‘朕累了’,便将他们全都打发走。   李东阳、谢迁、杨廷和三人恍恍惚惚的出了乾清宫。   “两淮运司都有如此贪腐,想必各盐场、各批验所的实际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陛下大病初愈,又闻如此劣事,实在也是我们为君分忧不够。介夫,陛下器重于你,选你当了钦差。这是一份重托。那里的一切,要靠介夫你了。”   “李阁老言重。不管怎么说,下官是大明的臣子,忠君事主是应尽之责。”   他们之间简单寒暄一下便相互告别了,   谢迁和李东阳一起回的内阁,   “李阁老,令赵慎核查认准的旨意就由我来拟吧,拟好之后呈陛下御览。”   李东阳背有些驼了,但他在应对皇帝这件事上,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   “……看来,陛下确实有撤销各地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的意思。盐法,也不得不改了。”   李东阳先前和顾佐说过几次,所以他了解。   但谢迁却听得一脸茫然,“撤销运司和盐课提举司?那么往后大明的盐政由谁来管?少府?”   “谁也不管。”   “何意?”   “谢阁老,你觉得私盐能彻底消灭么?”   谢迁自然摇头,“历朝历代皆有私盐之弊。”   “为何?”   “因为私盐的价格低。”   “不,是因为私盐价格低,而仍然可以获利。”李东阳是明白的,“官盐因为有贪墨存在,其成本总是大于私盐,所以私盐无法消除。除非,都是私盐。”   知道他震惊,   李东阳便多解释几句,“半年前,陛下就在考虑如何解决盐课之弊。他与顾礼卿商量,考虑可以将盐场的经营权进行拍卖。相当于一种租赁,即盐商付一笔银子,获得盐场五年的使用权限,五年之后再行归还。如此一来,朝廷不必去管食盐怎么生产、怎么销售。全部交给盐商。”   谢迁大惊失色,“可这样,盐业岂不是为私人所把控?!”   “几个商人能把控什么?只不过这种办法确也有其自身的缺点。当然,其好处便是降低了朝廷的成本,从运司开始的一众盐政官员可以全部撤掉,如此光俸禄也要省下十几万两。与此同时,朝廷仍然可以通过拍卖获得盐课。”   这么说起来,   赵慎的这封奏疏应该给了皇帝一个很好的借口。   “若陛下真有此想法,又何必在扬州这样大动干戈?”   “朝廷这样动一下,盐法的变革推起来才轻而易举。否则哪里会有这么听话?”   皇帝做事从来是都是思虑周到。   而且别的不说,   光是从扬州抄出来的银子便不会少于五百万两。   为了这些银子,也值得动一次手。   朱厚照也知道这一点。   但他现在要愁的是作为皇帝,他手里持有的财富太多了。   虽然通过加强军事的同时赈济最底层的灶户,可以一定程度上稳定局势,至少不会出现大乱,可财富如此集中,就是富国而穷民,长此以往,后患无穷。   如果花钱再慢一点,加上扬州抄没得银两,内帑大抵会超过一千万两的存银。   与此同时,大明这个时候多少还有些白银短缺的。   如此做法,民间经济大概率会出问题。   官员们走后,   朱厚照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他在考虑应把银子花出去。   几万灶户以每人三两银子算,则需要至少二十万两白银,考虑到这个过程中还是会有侵占,他会多出二十万,所以这四十万要花出去。   当然具体需要多少必然是根据实际情形。   这样一来,内帑大约还有五百二十万两银子。   这还不算在扬州查抄的罪银……算是很多了。   “……刘瑾,你去将工部和礼部的两位尚书宣来。”   刘瑾心疼皇帝,“陛下,今日已经疲惫了,要不等明日吧?”   朱厚照不是个脑子坏掉的家伙,尤其这次重病让他也认识到了一些东西。   干工作不能够急,连轴转,日子长不了。   尤其,他的父皇也是这个例子。   所以稍作思量之后,“那便明日午后吧,将他们放在第一个。”   “是。”刘瑾见自己竟然劝诫成功,心中不胜欢喜。   他最近有些麻烦,而任何能证明他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事都是令他高兴的。   朱厚照起来扭扭身子。   外面太阳已慢慢落山,午间的燥热不见。湖边的小亭又有几分凉爽。   今日既然不处理政务,稍作休息,继续恢复,他便也给自己找了些乐子。   就是叫来秋云与他对弈一番。   晚上再用些清淡的美食、好好睡上一觉,如此舒服多了。   第二日。   礼部尚书林瀚和工部尚书曾鉴按照旨意入宫。   朱厚照脸色又多几分红润,年轻人的朝气似乎也回来了大半,“……朕想在京师建造一座大些的藏书楼。”   藏书楼一词更易于古人理解。   “藏书楼?”   “嗯。朕知道,朝廷本就有文渊阁用来收藏图书典籍。不过那是朕读书学习的地方。这次,朕是想为普通的百姓建一座藏书楼。”   林瀚和曾鉴都有些惊奇,   但虽说奇怪……他们也无法反对。说到底这又没什么不好。   “陛下之意,是用藏书楼教化万民。”   “可以这么说。”   林瀚思来想去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最终还是赞成,“此乃造福当代,泽被后世的善政!如此,我大明礼教文化必定繁盛!”   朱厚照虽然不是很喜欢这两个老臣,但他们也就是迂腐,并不奸坏。   “朕的意思,藏书楼就在西城选块地方,离书院近些,规模也尽量大一些,免得以后书不够放。当然,如果地方不够建,那就远些。总之先要大。”   曾鉴不明白,“陛下,这是要多大?”   朱厚照想了想,“怎么也要能够容纳五千人在这里面同时读书。”   “五千人?!”   孔子也就三千弟子。   不过朱厚照是按会试的人数算的,到了科举之年基本上入京的举子会有五千人左右。   但人数是一方面,最重要是大了以后,可以包罗万象,多放些书。   而且他不会只放儒家经典,像是兵书、史书、农书、甚至将来会有的经济学的书、格物学院出的书等等都会存放。   不过放儒家经典以外的书这种事,他不会和两位老臣讲。   现在只说要建藏书楼就行了。   曾鉴对此别无二话,他只有一个说法,“臣听说陛下设立了京师规划司,似藏书楼这样超大建筑,是不是也要宋司正那边一并配合?”   朱厚照点了点头,“这个没问题,朕会与其说的。”   此外,藏书楼的性质也会是非营利性。   因为是面向普通百姓,实际上会准许所有人进入其中自由免费阅读。   我们这个民族,对于教育的重视是无以复加的。这时候也不存在读书无用论,这时候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但古代读书也不是件容易事,如果家里穷,那么书从哪边来呢?   而朝廷营造一个知识宝库,并对外开放,谁说就不会有读了兵书的军事天才和善于经济的内政之才涌现?   可以说,这才是未来的惊喜所在。 第三百七十六章 出狱   想要营造一个大的藏书楼,思路固然好,也比推动任何一项触动利益的改革要简单容易。   不过真的要做好,却也没那么简单。   朱厚照只是提了一个大概的方向。   可正如工部尚书曾鉴所说,这种事情既然有京城规划司存在,那么首先就需要和其一起商议论处。   而且这可不是农村盖土楼,不能够今天想一下,明天就招上上百个工人动工干活,从选址到建设,其中有很多考虑。涉及几十万两银子的事情,至少也需要一个具体而细化的方案。   至于宋衡与张池,近段时间一直在拆解京师南城集中蜗居的问题,忽然间工部和礼部找上门说有藏书楼计划,他们也不由心生兴奋。   皇帝陛下志向远大,英断圣明,能有心想到这样一个事情,如何不令他们感到欣喜?   “……不过藏书楼,却并不适合修筑一个整体性建筑。”   这是京城规划司宋衡和张池进来做事的体会。   “朝廷迁居京师南城,其中一个考虑便是那样集中的居住,房屋又都是木制结构,一旦走水,后果便不堪设想。”   其实类似的建筑就是皇宫。   紫禁城也都是木制结果,所以为了防火也是下了大力气的,各种救火措施都要完备。   宋衡的意思也简单,“人怕火,书也怕。”   曾鉴和林瀚听了不由点头。   “各种珍贵书籍一旦毁于火海,我们这些人谁不痛心?”   张池建议道:“陛下不同于一般的帝王,藏书楼的计划也是绝佳,但形式却也可以稍微改一改。”   “如何改?”   “改一个字,由楼改为园。”   藏书园。   宋衡与他有些默契了,一点就通,“张兄的意思,便是不要将所有书籍聚集存放,而是规划一处园子,在其中修筑几个或十几个小一点的藏书楼。”   当然,防火手段必然也上。而一旦有什么意外,藏书园的形式可以把损失降到最低。   曾鉴和林瀚两位尚书也觉得好,但是一时难以决断。   毕竟皇帝当初说的是超大型建筑。   没办法,那就只能到宫里请圣上裁断。   而朱厚照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又想到另外一茬。   便是这些相对老迈的官员如曾、林之流,其思路确实是不如年轻的少府官员活跃。   天下许多事,不是每一件事都得他皇帝一一过问。   如果什么都要管,那他妈还管个屁。   不然要下面的人做什么?   宋、张则有这种思维,他们会思考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其实也应当这样,执行层面的人更加了解过程中的细节,他们提出来的东西往往更加具有操作性,也更加合理。   而朱厚照又不是真的神人,不能做到面面俱到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若是园子,西城区怕是要放不下吧?”   “正是如此。”张池禀报说:“所以,微臣在想是不是放在南城?南城的穷苦百姓也多。”   这一句话分外打动朱厚照。   既然这东西是为了方便更多的平民百姓,自然就是要离他们近。   “曾尚书、林尚书,你们可有异议?”   他们两位本就思考不深,这个时候自然也说不出什么。   朱厚照其实也预料到时这样,问一句算是尊重。   随后又讲:“若无意见,那便如此。这件事,也由张副司总办,工部和礼部派一侍郎随往,再有什么问题也如今日一样递条子进来即可。”   “是。”   众人称是,   但是各自的心思却不简单。   皇帝原本是将这件事交给工部和礼部来办。   但转了一圈又到了京城规划司副司正张池的手上。   这令曾、林二人有些叹气。   其实朱厚照也没办法,他不是一定就要把老人家排除在外,他是想交给他们……可这表现总归是差了一大截。   似今天张池提的问题,其实第一次当着皇帝的面的时候就可以解决的。何必又要兜这个圈子。   而张池一方面是有些兴奋,一方面也是有些惶恐。   兴奋是因为他与宋衡一样接到了一项特别任务,他的名字更是通过京城规划司进入了皇帝视线,以后只会是更多的差事,做得好青云直上自然不是问题。   当然做不好,那就自己认命,谁也别怪。   惶恐则是因为曾鉴和林瀚毕竟还是一部尚书。   他本想去说点好听的话。   但是曾鉴和林瀚似乎也羞于见他,匆匆忙忙便离开了。   内侍告诉朱厚照的时候,朱厚照也有些无奈,   曾鉴、林瀚、张敷华这些人都不是那种奸邪的性子,其实还是正派人物。   从弘治年间就开始的这种所谓‘众正盈朝’,诞生的也有许多这样的大臣,后来前任致仕,他们多是靠着名声被人推举出来。   推举他们的要么是王鏊、要么是内阁三人,所以他们确实也都不奇怪。   至少没有表现出对张池的恼怒和嫉恨。   可就是……脑子不够活。   也就是忙一些选秀、皇帝大婚以及科举这种传统政务不是问题。   可惜了……   不过为政者,不能够有妇人之仁,作为皇帝,他可以后面说点话宽慰宽慰,却不能够为了照顾他们的情绪而把正儿八经的正事交给他们。   这件事弄成这副模样其实蛮尴尬的,平白也给张池增添了些难度。   但正德元年已至,新老交替过程中总会有这么一回。   朱厚照甩甩脑袋不去想这件事了。   不管是藏书园也好,还是藏书楼也好,实际上花不掉他四百万两的银子。当然因为并不收费,所以后期的管理成本是在的。但如果一个朝廷连负担一个藏书园都觉得财政压力大,其实这国也没必要治了。   说到底,这并不算个大事件。   真正花钱如流水的又比较需要的,还有一项。   便是修路。   一千多年以前的秦朝所修筑的秦直道就是又宽又好,那些路沿用至今都没有问题。   而如今朝廷开海、京师大建,各种措施都会使得商贸流通速度逐渐加快,规模逐渐加大。   修路的重要性是紧迫性也自不必提。   但这个任务,更加繁重。   朱厚照在乾清宫思量了一会儿,随后先写了另外一道旨意。   因为实际已成熟了,   ——赵慎的奏疏到了以后基本上揭露了两淮运盐使司的腐化,邹澄这个人,不管他疯不疯,其死罪已定。   这家伙装了半天,其实发现没有人理他,正不正常都给他一刀砍了。估摸着应当挺难受的,死就算了,还死成了个笑话。   而这样一来,顾佐脱罪则名正言顺了。   至少当初他参邹澄等人的事,皆为事实。   于是皇帝把侍从室严嵩叫过来去传旨。   严嵩还在上次张永的事情里没有出来,从这几日的情况看来,皇帝的重心已经开始转向,盐法里面怎么抓人他不再过多细问,而变成了司礼监和内阁去争斗的事。   这样一来,严嵩便能确定,放权刘瑾、调回张永再加上重病在床,这就是一个故意做的局。   其妙处就是这场病,   这场病生得实在太巧,也实在太妙。   因为生病,可以是完全放手给刘瑾的理由。这就是巧,巧到刘瑾自己也会觉得皇帝是因为生病了,管不了那么细。而不会去想皇帝是不是在给他挖坑。   也因为生病,刘瑾做得再过分,也不会是皇帝的过错。毕竟两个大夫、再加几个药炉子在那一直冒着烟呢,人都病得昏昏沉沉的,你说有啥办法?这就是妙,妙到毫巅的妙。   所以严嵩对皇帝是既敬又怕,   这是一个连自己生病都利用的人!   哪怕是顾佐入狱,这又何尝不是保护他?   现在盐课之案杀了这么多人,各种争斗还在继续,而顾佐则置身事外,完全不受影响。   除了赞叹皇帝的手段以外,   他也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大事小事都在掌控,这是真正的帝王。   “……宣旨以后,你送他回府休养,叫他这几日不要入宫。韩尚书可能有些事情都没有告诉他,你和他讲吧。”   “是。不过……陛下要微臣具体说什么?”   朱厚照仰头做了些思考,对于顾佐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就和他讲……朕这段时间以来在做什么。扬州又是什么情形。具体的,你来掌握。”   皇帝偏头看了一眼年轻、且看似老实的严嵩。   此人应当是具有这个水平。   “微臣,遵旨。”   严嵩心紧着,把这个差事接下来。   心里则想,什么叫‘你来掌握’? 第三百七十七章 特别俸禄第一人   顾佐有一个糟糠之妻,为谢氏,这几年也都一直跟随他。   在河南当知府,到户部当主事,再慢慢升迁,顾佐走的路上一直都有她。   谢氏深明大义,顾佐一身正气,夫妻之间伉俪情深,虽说日子不算豪奢,但总归是幸福的。   然而顾佐被抓之后,   谢氏便如天塌地陷一般的绝望与痛苦,   顾佐平日里关系比较好的同僚一直安慰她,说顾侍郎如果罪责深重,必定也是和永康侯、邹澄等人一样定了死罪,   但事实却是迟迟没有定罪,这就说明事情有转机。   谢氏自从听到这个说法就一直抱有这样的幻想。   “……后来又听说,夫君虽然身在诏狱,但是不上刑罚,不受审问,妾身心里又多了几分安心,今日总算是把夫君盼回来了。”   经历过生死的重逢,必定还是不一样。   谢氏也不嫌弃臭气熏天的丈夫,靠着他的肩头低声啜泣起来。   “夫人,我饿了。”   听到这么一句,谢氏才抹了一下眼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之后便说:“妾身这就去做,吃碗素面吧?夫君……也要么去洗洗,换身衣裳好吃饭。”   “好。”   他那刚满十岁儿子正端着他的衣物站在廊檐下。   顾佐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和小家伙也没多说什么。   他身上没什么伤,只是关在牢里总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一个多月下来整个人瘦了许多,颧骨看起来都突出不少。   擦洗身体也是洗了一地的泥水。   等到一家三口再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夫人,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   谢氏鼻子一酸,只知道低头吸面。   顾佐转头看了看家,其实有些……家徒四壁的感觉,   “原先,有一副字的呢?”   “妾身将其卖了。请夫君恕罪!”谢氏几十岁了还像个小媳妇一样。   顾佐也不是第一天当官,他自然知道为什么要卖掉,   原先家中没什么存银,必定是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换钱,然后了拿了银子去托各种各样的关系。   要是没有手捧银子,许多地方,门都进不去。   “算了,我们一家团聚就好。”   但谢氏还是没搞清楚,“外面都说夫君圣宠正隆,结果当时突然就被抓了进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朝中的事一时也难以说清。总的来说,为夫也是受人陷害。好在陛下圣明,一些个奸邪小人想要骗到当今圣上还是不那么容易的。”   谢氏双手合十,她们平日也听到一些皇帝的好,但这回的事切身发在自己身上,许多感觉才真切。   这会儿她也是祈祷给皇上更多的福气。   到了午后,   严嵩敲门。   他已经等候许久了,为的就是不打扰人家家人久别重逢。   顾佐给关了这么多天,关的心气平和了许多,即便严嵩只是侍从室一个侍从,他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   “叨扰顾侍郎了。”   “哪里的话。快请进吧。”   夫妻俩客气是客气的,不过就是有些简单,摆在严嵩面前的就是白水,连茶叶都没有。   严嵩也是心生佩服,   这样的人,陛下如何能够舍得杀掉?   也只有这样的君主,才能用好这样的人。   “……前几日陛下提出了特别俸禄一词。”严嵩抿了口没味道的水,缓缓说:“下官猜测,其缘由便是陛下多少也有些担心顾侍郎当时真的贪墨。而且顾侍郎的生活实在简陋。您这次遭遇倒是推动了这个问题的解决。”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顾某为官以来,便不把奢靡作为平生志向。况且,生平清贫,也习惯了。不过严侍从所说的特别俸禄,又是何意?”   “就是陛下虑及朝廷中有些真心为国官员,生活的确艰苦,甚至仅靠俸禄难以为继,因而要为这些人常俸之外再加一笔银子。三千、五千不等。当然,似顾侍郎,必定是最高等级的一万两了。”   “一万两?!”顾佐声音提高了几度,“平常百姓之家,一年的生活用度不会超过20两,一万两便是五百户人家!顾某三口之家,哪里要得了这么多银子?严侍从,陛下这圣旨下了么?若是没有我们还是马上入宫,请陛下收回成命,这万万使不得啊!此例一开,朝廷奢靡之风皱起,后患无穷!”   “诶。”严嵩伸手虚拦了一下,“顾侍郎,你稍安勿躁。你细想,陛下做什么事,是没有多番考虑的?”   “特别俸禄一事不止关于顾侍郎,也关乎朝中其他的大臣。先前下官也说了,陛下御极以来碰上几桩大案,处置都是严厉的。这次盐课之案,朝中是有些微辞的。所以这银子,是要体现陛下非苛责之君,倒也不单单是为顾侍郎量身定做,此其一也。”   “再有,似左副都御史章先生,还有顾侍郎一般的人,本是朝廷栋梁,结果呢?一心为国的吃糠咽菜,尸位素餐的金山银山,这叫年轻的官员怎么想?所以陛下是看不得国之栋梁得不到应有的回报。此其二也。”   “最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有让顾侍郎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全身心的为朝廷效力。此其三也。”   “有此三节,顾侍郎还觉得陛下单单是为了给你银子?”   顾佐认真的说:“顾某上效君父,下安黎庶,可不是为了这黄白之物!”   “哎,这就是陛下的性格。你不拿,陛下就愿意给。你拿了,陛下反而要惩处你。”   “这……”   这还真有几分古怪。   说白了,就是太有个性了。   但皇帝如此,他能咋办?   “可顾某还是觉得国库……”   “顾侍郎。”严嵩低下头,小点声音说:“朝廷的官俸实在是低,有些人并不是本身愿意贪墨,而是不得不贪墨。但有了特殊俸禄,只要用心办事,便不需要顾忌银子的事。顾侍郎不要,不代表旁人不要。这个办法,也是在救一些真正为国的官员。再有,什么人拿特别俸禄,这是要陛下点头的,这也关乎到陛下掌控朝堂。”   这个话顾佐没法再反驳了。   “陛下……也的确用心良苦。”   紧接着严嵩从袖口里掏出两样东西,一个是皇帝写的信。一个是两张五千两的银票。   要是没有皇帝的话,还搞得他严嵩在贿赂一样。   “特别俸禄的事朝廷还在酝酿之中,不过陛下决心已定。正式的圣旨出来后,顾侍郎的名字一定列于其上。这次就只能是口谕了。至于这银子你收下。如此,顾夫人和孩子生活也可宽裕些,顾侍郎往后也再不必为生活忧愁。日后,得不分昼夜的尽忠了。”   顾佐拿着信和钱,心中有些难言的情绪。   对于他被关进去一事,他已经没有什么怨恨了。如果不是被关进去,他扯上盐课之案,不知要结下多少仇怨。   皇帝如此保护他。   如今,还有这样的优待。   所以他心中感动。   陛下,真的是三代以来最好的陛下了。   没别的,   顾佐冲着皇宫的方向跪下,含泪道:“臣顾佐叩谢圣恩!”   严嵩松了一口气。   这世上的事,是很奇怪的。   便说这银子,有些人你不给他,他想方设法给自己捞。有些人,你给他,他还不一定要。   顾佐便是后者。   所以送他银子还不是个容易办的事。   这样的话,他也好回宫交差。   其实朱厚照问的第一句也是这个意思,   “说服他收下了?”   “臣幸不辱命,顾侍郎已将银子收下了。且陛下所料不错,他最初的确不愿意收。”   朱厚照还能不了解,他意味深长的说:“朕看人还是准的。惟中,你以后也一样。有不要银子的心,朕反而要把银子往你口袋里塞。”   “臣,谨记陛下教诲。不过看顾侍郎的态度,朝廷的特别俸禄,发的或许会不那么顺利。”   “朕当然知道,所以才令外臣讨论。”   发的不顺利的缘由也简单,有些人不要!而且即便收了,还会有人也会捐出来。很多人可恶,但不可否认也有可爱的人存在。   又过了几日,顾佐递条子进宫。 第三百七十八章 归途   时间从六月逐渐靠近七月,   夏季的炎热逐渐扫过草原。   出征四个多月以来,周尚文和他的士兵们已经走了上千里地,他们遇上了永谢布部落,见到了亦不剌,手里还拿着乌鲁斯博罗特的人头。   当初带来的粮食是以九月为限,再往后天气逐渐转为寒冷,各种条件已经不利于明军再作战。   考虑到返程还需要时间,   周尚文已经决定退兵。   这是他第一次走这么远,第一次碰到一个完整的万户部落,而且还有达延汗次子的人头,此外,还增加了分化左右翼蒙古的可能。   可以说,剿套是成功的。   唯一的遗憾是,明军并没有真正触碰到达延汗左翼三万户的水草地。   而这只能是明年的目标了。   马荣站在一处山包上,眯着眼睛远远向西北望去,汉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向那边的天尽头进发了。   “陛下定下复套之策,就是要花三到五年的时间逐步加强边军实力,袭扰鞑靼人驻地,收回汉人故土。它自然野心勃勃,但其实也循序渐进,剿套不是反攻、也不是决战,马荣,你正值盛年,往后一定去得了那边。”   周尚文指着更远的远方。   到了夏天草原上其实就不舒服了。白天是太阳,晚上是蚊子。   当以往凉爽的春风消失不见,一望无垠的美丽草原变成炎热烦人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大草地时,马荣就知道,他们必须要退兵了。   “当年冠军侯率领八千羽林军直捣匈奴老巢,读史时并没有感觉,身在草原上才知道那有多难。末将知道大军即将回朝。其实心里也想过,向总兵讨一路兵马继续前进。不过……那亦不剌似乎更信任末将,末将若是战死沙场,倒是痛快,但会影响朝廷分化左右翼蒙古的策略。”   “你能顾全大局,我很欣慰。”周尚文丝毫不掩饰他对马荣的赏识,并说:“马一槐真是生了个麒麟子!”   “周总兵过誉了。”   其实哪里过誉,   此次出征,这个永谢布部落是马荣带的向导找到的,决定打或不打,是马荣极力建议的,杀死乌鲁斯博罗特,让亦不剌无法选择的局面,也是他一手营造的。   最后劝降亦不剌,更是他千方百计促成的。   一个年轻将领,通过一次战役将自己的才能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个小子不得了。   周尚文是知道皇帝性格的,所以断定马荣将来必定是青云直上。   这也是他堂堂一个总兵官对他如此客气的缘由。   至于亦不剌,   他亲手杀掉了乌鲁斯博罗特,往后,不要说在达延汗手下做事,就是去见人家一面都不敢。   除了与明廷修好,他没什么选择。   当然,马荣说服他的理由,是为了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给他们一条活路。   向南的路上,亦不剌也随他们一起,他得离大同近些。   达延汗眼下估计已经知道自己派出的济农被杀掉的消息,说不准正发狂的要找他报仇。亦不剌哪里敢还继续待在这种地方。   不管怎么说,明军此次是个胜利,胜利回师自然人人开心。就是所获的战利品中没什么牛羊,基本上都还给了永谢布。   亦不剌从阶下囚又当回了自己的首领,而多日的相处已让他和马荣的关系迅速拉近。   主要马荣会说一点蒙语,而且对鞑靼人的各种生活习性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可以这么说,回师的途中,他待在鞑靼人队伍中的时间比待在明军队伍中的时间还要长。有时候一天下来,说的都是蒙古语。   明朝的青年才俊也让迥异于汉人的鞑靼姑娘生出爱慕之心,   亦不剌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明朝皇帝,而他的属下们也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再嫁给马荣。   反正大家都知道,以后马荣会是很有前途的人。   正巧他又想要学习一下鞑靼人的一切,亦不剌便找了个叫蒙尔雅的美丽姑娘天天带着他。   但马荣自知责任重大,大明与亦不剌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说了可不算,皇帝怎么定夺这都是未知之事。   而现在他只能尽量让亦不剌更加信任他,所以时时跑到亦不剌身边,   再有当然就是了解敌人,以备不时之用。   这一点也是相互的。   从明军这里,亦不剌也更加的了解了明廷。   “……听你说的许多事,才知道大明皇帝陛下至今虽只有十六岁,但智谋无双、仁义无双、见识也无双。前朝弘治皇帝只生了这么一个皇子,便生得这么厉害。”   “天子岂能以常人度之?亦不剌统领,如今你与我们修好,这个选择真的是万分的正确。因为大明变了。朝廷已经拨银百万,用于战马、兵备、军卒,这是过往几十年没有出现过的事。其实我们能够相遇,说到底都是陛下推动边疆之策改变的结果而已。但陛下之所以要改变边疆之策,也是逼不得已。”   后面连年寇边的话,也不适宜再说了。   亦不剌听得懂就好。   “其实没有人愿意打仗。我们是鞑靼人,你们是汉人,我们也会想凭什么你们占据着肥沃的土地,享受着适宜的气候?如果你每到冬天看着牲畜和人饿死,南侵也会是你唯一的选择。”   这一点,马荣似乎也很难反驳。   “亦不剌统领,这个问题,其实我们陛下也在军学院中提到过。”   “喔?”   “陛下说,天下的事善恶、正邪其实不一定每一次都好分。如果这些想不通,那么就想想自己是谁。大明的将官,首要的是什么?自然是为大明而战,保护大明子民。陛下也提到自身,天子是天下之主,他的职责便是要励精图治,为天下人创造一个盛世。对于统领来说也是如此,让永谢布部落里的每个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能够更好的活下去便是您的职责。”   “你看起来很敬仰你们的皇帝。”   “这是我们每个汉人血脉中都存在的,五百年必有圣人出,每当出现这样的圣人,我们便会自愿追随。所以周总兵说的对,达延汗绝对赢不了。因为即使我们败了一次,天子也有能力再次出兵。”   亦不剌了解的越多,他便越产生无力感。   马荣说的都是事实,对于未来的判断也是基于事实的合理推导。作为一个小部落,碰上这样厉害的中原皇帝,他也没有办法。   除非他愿意西迁,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的口才很好,我计划安定以后与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两个万户的部落取得联系,邀请那两个老朋友过来,他们对达延汗也是一向不满,到时候便让你来当说客。”   “好!”   达延汗在进行统一蒙古的行动,自然会导致这三个万户部落本能的抗拒。   而亦不剌的行动实际上也会对土默特和鄂尔多斯部落产生影响,同为右翼三万户,他们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   现在死了次子,谁也不会保证达延汗会不会就此下定决心用武力解决。   这种猜疑一旦产生,想要弥合其实非常困难。   这些马荣全都想好了。   相比于他每天沉思,   他的哥哥马胜则简单的多。   当日在战场上,他遇到了一个叫嘎比亚的鞑靼勇士,因为自己已经先酣战过一回,体力下降,所以导致他在嘎比亚的手上没讨到便宜。   这可叫马胜受不了。   如今两军合并往南,闲得没事,马胜就到处找这个人。   只可惜他不通蒙语,不知道名字,只能凭着记忆中的样貌到处去找。   所以说这两兄弟也是奇葩,一个在上层之间来来往往,一个在兵卒里头东找西找的。   就这个过程,花了他小一个月。   找到之后在蒙语不通的情况下,两人先约打了一场,结果没有分出胜负。   后来打得更多,以至于都快成两边士兵的一个‘节目’了。   而且周尚文和亦不剌都知道此事,为了免生事端,就令他们空手比试。   打到最后,两个人也都熟悉了,   马胜这个高傲的人更是不得不认可嘎比亚的勇猛,   不过他头脑简单,又心直口快,在马荣带着他见亦不剌的时候,   他就说:“亦不剌统领,你的帐下确实有很多非常勇武的士兵,嘎比亚能在我手里不败,也算是非常厉害了。反正你也和我们大明结为友好了,不如把嘎比亚这样的人也给我们,我一想到和他可以共同战斗,就会兴奋的睡不着觉!”   大哥讲这个话,马荣也没有想到。   这实际上是永谢布部落的士兵仍然像原先一样由亦不剌统领,还是要编入明军中的问题。   不可否认,艰苦的生活环境,锻造出了鞑靼人优秀的战斗品质,他的骑术确实优于一般的明军当然,汉人与游牧民族竞争,凭借的也不是单兵作战能力就是了。   这种部队若是能够作为友军,马荣一定能够发挥出它更大的实力。   不过,军力问题是非常核心的问题,拿在手里还能说话,交出去,就是听天由命了。   马荣原本是计划后面再说,却没想到马胜就这么点了出来,这搞不好就会使亦不剌误会。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因为所谓的归降,其内涵就是失败者要满足胜利者的要求。   而且他也好借此看一下亦不剌的反应。 第三百七十九章 白名单   顾佐进宫后,朱厚照没有在乾清宫里召见他。   而是选择了湖边的凉亭,也带着他走了走。   “近来朝廷主要是三件事,其一扬州抓了些盐商,其中一些人需要槛送京师,不过这件事朕已令韩、闵、王并英国公共同审理,之后依律定罪即可。症结之处,便是朕这个皇帝能不能坚决的推行。”   “这第二件。”皇帝转身面向顾佐,并做了个‘二’的手势,“就是朝廷抄没了许多不法盐商和官员的贪墨之财以后,一下子抄得的银两便太多了。原先朕预估是要五百万两,现如今看来是小瞧了扬州、也小瞧了那些盐商和贪官,实际上应有八百余万两之巨。”   真是把他们养得够肥的。   光是弘治十八载那宽、软、松的官场氛围就豢养出了不知道多少巨富。   “……有些话,其他人听了不懂。但你顾礼卿应当明白。”   “是。”顾佐拱了拱手,“朝廷所聚集的银两太多,弄不好会使民间出现银荒。”   朱厚照露出赞赏的眼神。   其实这件事的确可以排得上三件大事之一。   其他的如藏书园、京师规划都不是影响全局的大事。   甚至赈济灶户,这个事情杨廷和总办,拿了银子把粮食发到位就行。作为皇帝他会去仔细督查其中的问题,但也不会多要他耗费多少精力。   “一旦银荒,便会引发无法预料的后果,所以银子还是要尽快花出去。况且第三件事一动,又要有银子进来了。”   朱厚照提醒了一句,“便是盐场拍卖。”   顾佐若有所悟,他是完全听得明白的,“……朝廷如今抄没了许多大盐商,拍卖拍给谁?”   朱厚照却不这么想,“这些盐商实力过强,拍卖场上以大欺小、以强欺弱,反而不美。两淮盐场是天下盐业之首,害怕拍不掉?”   这倒也是。   顾佐再问道:“现如今不夜城已接近尾声,不知陛下欲要将银子花往何处?”   朱厚照坐了下来,语气轻松的说:“你以为修路如何?”   “修路?”   “不错,修一条又宽又直,又尽量平坦的大路。这样促进货物流通,南北往来。山东巡抚刘希贤曾经与朕说过,他说东三府交通不便,粮食、作物无法及时运出,外面的商人也不愿意进去,导致长期贫穷。但西三府则不一样,因京杭运河经过,人员密集,商贸繁华,比之东三府就富裕的多。”   这是个生动又准确的例子,   其实不难理解。   “所以朕想着要修一条大路。先将两京连接起来。从京师而下,过济南、徐州、淮安、扬州到达应天。”   这一路都是比较繁华的大城。   “这么远的距离,必定是一项大工程了,且必定会征调很多百姓服役。朝堂上,也会有反对之声。”   朱厚照则说:“一,修路朝廷也要参照不夜城,选择雇佣的方式,虽然会耗费很多银两,但这些银子都归到了百姓手中,不加重百姓负担,这有何不可?二,若朝堂上反对的人多了,朕便用这八百万两去扩军,打得鞑靼人西迁,打得民间十室九空,当一个好大喜功之君。”   “陛下说笑了。”   顾佐是不信的,因为皇帝的理念就是花出去的钱要回得来。   打下一大片草原、戈壁在政治上的效能是巨大的,在经济上则属于纯花费。当然,作为天子,这两者是要平衡的。   所以朝廷也在往边疆拨银。   而既然要平衡,又哪里有把银子都花到哪里的道理?   再说复套的军需还有开海支撑。   “微臣只是预感。但最后施行,应当不会阻挠太大。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朱厚照有足够的耐心,“你说。”   “这也是当初微臣做不夜城时就遇到过的难处——难以管理。一个不夜城需要招募两三万人,这么多人如何管理确实头疼。不夜城还好,就在这么一处地方,修路则不同,南北距离遥远、所需人员也更多,怎样如何有效管理,这会非常难。”   朱厚照听了进去,他点点头,也开始思索。   “……书院、不夜城再加上民间商人所投建的那么多建筑物,现如今有没有人专门带着一群人做活的作坊或是商铺?”   顾佐想了想,“有是有的,不过不是商铺。大多数是以同乡为纽带建立的。譬如一个人做到了活,觉得好,之后便有许多老乡一直投奔。所以渐渐就会有几百人一并从这个场地整体转移到另外一个场地的事情发生。”   朱厚照心想原来是这样,   看来这种现象是一种自发性的。还没有哪个人会进行思考,以整体的名义统一承接工程。   但这也不是问题,作为官府做好引导就好了。   “礼卿,你回去以后在少府当中建立一个白名单。这份白名单不是个人的名单,而是作坊的名单。而之后的修路工程,少府不再直接招募人员,变为从白名单中挑选多家专门承接。比如这一段一百里路,少府全权委托于‘梅记’实施。”   “由‘梅记’自己招募人员去干活,而少府则负责监督、管理、验收,最终付给梅记一个总价格,比如八十万两。且分批次付,一直到路完全修好再将钱付完。”   顾佐眼睛一亮,他忍不住站起了身,“这样一来,少府便只需管理好沿线的几家或十几家‘梅记’,一层一层往下,梅记本身也可以再将活分解。”   “不错。这样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少府可以针对白名单提一些具体的要求,譬如用工管理不能够太具压迫性,还有工程的质量、速度,甚至包含价格。所以另外一个目的,也是要促进这些老乡带老乡的松散团体更加规范。往后我大明朝除了镖局、酒楼、茶楼也会出现另一种形式的商业组织,姑且可以称为营造队。”   “更关键的是,少府可以提出更加具体的要求,比如修路所用的材料。谁的材料配方好,修出来的路质量就好,往后少府便委托其干更多地活。”   从直接雇佣,到间接雇佣。这其实也是朱厚照这个后来者一步一步扶着它们长大了。   至于说会不会出现水泥,什么时候出现,那谁也不知道。   但是朱厚照建立了一套让他们相互竞争、不断改进的机制。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更重要。   不是说有了混凝土技术,就能把道路修的到处都是的。道路是个大工程,又不是气球,吹一下就成。其中的工程组织、资金来源、矛盾化解都是很大的问题。从几铲子混凝土变成上千里的道路,这哪里是带几个人干一下就随便能做好的事。   说到底人的问题解决不好,光有一堆混凝土,它一样给你搞出一脚踩两下就有裂缝的路。   到时候再怎么办?这种资金量,再来一遍?哪有那么多钱。   朱厚照的这种超前想法,顾佐已经渐渐习惯了。就好似皇帝在引导着他前进一样。   通过白名单,少府还是掌控着一切,谁不按照上面写的做,那就剔除出去,到时候上哪里去找得到活儿?   “有了陛下这个办法,各个老乡队便会按照朝廷的意思改造,朝廷也可以如臂使指,毫无牵制。”   “恩。这件事你便去考虑考虑,朕知道,少府中藏龙卧虎,等思虑的具体了,你再递条子进宫。”   “微臣遵旨!”   顾佐这次进宫,先前的事一个字没提。   其实朱厚照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后来觉得没必要。   而顾佐也只是说了些谢恩的话,至于皇帝今天这样务实坦诚的政务,也是他最为喜欢的。   大明,是要在这样的努力中才能一天天强盛起来的。 第三百八十章 顾佐的书   白名单的思路很有启发。   其实除了工程类的采买可以运用这种方式以外,官府所进行的其他采买一样可以适用,无非就是在细节上进行修改和补充。   少府作为管理大量国家资产的机构,除了聚集财富以外,还有分配财富的功能。   因为货币对权力而言只是一种资源,关键是要转换成更多实际有用的东西,比如军队、粮食物资、可以产生回流资金的资产,如不夜城等。   把银子运回家捂住,这是绝对的守财奴思想。   作为帝王,如果民间商业凋敝、农业败坏,那么不管你国库里藏了多少银子,最后也会很快被消耗掉。   你不主动的把财富分出去,老百姓就会让你被动的掏钱。至少大规模的投资建设比大规模的平叛镇压要好的多。   除此之外,顾佐当初在从扬州来到京师的路上与三位举子的对话,也给了他更多的想象空间。   之后在监狱里,黑暗安静的环境也让他有足够多的时间进行思考。   从这个角度来说,关上一个月还说不上好坏。毕竟他要是在外面,俗事缠身的情况下有哪有那么多心思去想一些纯理论的东西。   不过当时决定写下来是觉得自己已经见不到皇帝了。   可他又觉得自己的一些想法很重要,于是选择记录在纸上。   如果有一天他性命不保,至少还可以托人把这样东西交到皇帝手里,这样也算死而无憾了。   这种心理,顾佐没有和皇帝说,他不需要表忠心,他忠不忠心皇帝清楚的很。   所以只是把东西呈上也就是了。   其实朱厚照知道顾佐在监狱里写东西,所以他一个上呈动作便明白了,“成书了?”   对于这个年代的人能写出什么样的关于经济的著作,朱厚照也有些好奇。   “应也算不上书,微臣的拙作而已。若得空,还请圣上御览。”   朱厚照招了招手,刘瑾便把东西拿了过来。   “……说说吧。为什么写这本书。”   “便是先前所说,微臣在船上巧遇了三位举人。他们都是扬州本地的商人之家,从小耳濡目染,于商业、钱财有不一般的理解。一路上,微臣与他们提到宝钞、白银、海贸、粮食。起哄有一句话微臣大受震撼。”   “什么话?”   “朝廷开海之后,茶叶、瓷器、丝绸大量输往海外,而白银大量输入中国,长此以往,则中国白银愈多,银价势必日益降低,于是米价、盐价必然逐渐昂贵,到最后反倒是银子越多,百姓越艰苦。而若要解决此危机,就是在换白银的同时也换一些粮食。只有粮食才能饱腹。”   “三个举人?”   顾佐立马开口,“陛下,此三人妄议朝政,确有不妥之处。不过臣与他们相处好几日,已知他们并非不忠不孝之人,还请陛下能够宽恕他们。”   “不,你会错朕的意思了。”朱厚照看了看手里的书,“朕是惊讶三个举人竟然能有这样的见解。其实他们说的很对。”   刘瑾在一旁听了都略有意外,顾礼卿就是顾礼卿,其圣宠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你这本书起名为《海贸论》,虽然还未翻开,但想必会非常精彩。至于那三人的名字,朕不问过多,眼看就要科举,先让他们考考看。名正言顺,朕这个皇帝总归是好安排些。”   “陛下圣明!”   “至于你们的讨论,已经逐渐认识到了货币的本质。即货币本身并不具有价值,是因为人人承认它,它才具有价值。实际来看,朝廷用丝绸、瓷器换取粮食也是一个划算的交易,这些都没问题。但不可以因此就说货币没什么用。”   “比如朝廷要修路,银子还是最好的资源,用瓷器、用丝绸就都不好使,至少不方便,所以一段时期内,让海外之银输入中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它其实有些像先前朕与你所说的事,便是要给百姓谋生的手段,让他们有银子可花。海外的白银输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白了,经济活动必须要有足够的货币量。   如果货币不够,交易麻烦,其实是蛮大的制约,甚至可以说几乎不要想着繁荣两个字。   历史上的大明在这个时期还是属于白银比较少的国家,所以才会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有数亿量白银输入。   从市场角度来说,如果银价在中国贱到没人想要,那么商人出海的贸易自然就不愿意要白银了。可实际上并未出现这样的情况。   “朕还听说,东瀛之国有巨大的银矿。”   “银矿?!”即便是顾佐也出现了瞬间的羡慕。   羡慕就会想要。   不过这些都离得还远,大明朝连像样的水师都没有。   “只是听说而已。礼卿,朕还是先看看你这本书。若你不介意,朕就在边上做些批注。”   顾佐受宠若惊,“微臣自会如陛下所愿。”   “好,那你先退下吧。”   “是。”   朱厚照其实有种怪异的感觉,   如果不是他这个后世来客,大明怎么会有人去思考贸易和货币?   所以他便带着一丝好奇认认真真的看了起来。   《海贸论》的名字起得有些随意,不过却不影响它的内容,这本书整体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 分介绍了朝廷开海的背景。   实际上就是当初朝廷所考虑的浙闽百姓出海为生的一些理由。   朱厚照觉得他回避了一些问题,比如说洪武年间朝廷为什么禁海。臣子不敢写,但他这个皇帝则可以做决定。   任何时代都有其特点和特别的缘由,开国之初,面对东南和北元的两面夹击,太祖皇帝做出这样的决策是正确的。   那时候禁海是对,这时候开海也是对。这叫务实、灵活。施政的氛围如果能有这两种东西,那才是莫大的幸运。   因为说到底,没有一个为政者不会犯错,关键就在于弄下去发现不对要立即能改。这个能力,往往比多大程度做正确的决定还要重要。   “刘瑾,去将《太祖实录》拿来。”   “是。”   之后皇帝将顾佐的书摊开来,照着实录于字的缝隙处增加这些内容,他的字经过这些年苦练,也算是能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了。虽说实际上比不上顾佐,但外行人看不出道道。   书的第二部 分写贸易和货币。   其主要内容是写贸易的重要性和货币对于贸易活动的支撑。其中有些不准确的地方,因为顾佐毕竟生于一个小农经济的年代,且不可避免的有一种中央王朝“百产丰盈,无物不有”的优越感,于是将贸易活动视为一种上国的恩典。   朱厚照在这里做了批注,他不是要消除这些人的优越感,他是要告诉人们,大明朝尽管物产丰盈,但是物产只有卖出去才能换得银子,   丝绸是不能够吃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开展贸易活动是为了本国的百姓。   不能够觉得我是天朝上国,愿意和你贸易就贸易,不愿意就封了,这样本国做海贸的百姓怎么办?   对于货币,朱厚照加了一条批注:货币可以定义为一般等价物。   这是他在高中课本上学来的,实际上货币的定义在学界是有争议的,它的内涵也不是简单能解释得清楚的。   但对于现在来说是够用的,足够让这个年代的人领悟很多年了。要是真的写成‘一种关于有劳动等价物对应的交换权的契约’,那也要他们看得懂才行。   书的第三部 分是写当下的大明朝应该如何开展海贸。第四部分则是关于海外贸易的未来展望。   总的来说,《海贸论》可以定义为古代第一本针对中国与海外贸易得失进行思考的书籍,并跳出了单单是‘挣钱’的这个桎梏,系统性的描述了贸易与货币的关系,对于触动当代文人进行更多经济思考起到了促进作用。其中虽然有些缺点和错误,但这是第一次,大明的官僚精英和书院的学术人员开始把经济当做一个科目。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其产生的影响再怎么夸大都不为过。之后正德皇帝不断提拔任用的新型经济官员也大多都受此书的影响。   另外一方面,朱厚照也开始酝酿针对少府的改组。   随着掌握的财力逐渐膨胀,少府这个户部之下的‘二级’机构已经越来越像一级机构了,户部尚书这个伪财神爷处处哭穷,因为国库的银子早就定好了去处。而少府令则成了真正的财神爷。   如今的少府掌管着船厂、粮商、不夜城,京城规划司也隶属其中,此外已经筹备得有了雏形的银行……相比于空虚的国库,这里才是真正金山。   毕竟这里聚集着最多的想着往上爬的官员,那动力自然就和其他衙门不一样。   顾佐官复原职以后,几乎没有调整的时间便立即投入到了政务之中,   比如重新给不夜城开业定了期限和时间、召集人手研究编制那个白名单、要求青正源造船厂奏报生产情况……   这些事情每一项都繁杂。   忙碌之中,时间来到七月,   七月,扬州抄没的银两,开始解送京师;七月,初选五千名妙龄少女纷纷入京;   七月,朝中大臣渐渐发现皇帝对于任命新的两淮转运使丝毫没有兴趣,直到皇帝告诉他们,朝廷将不再保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消息一出,朝野震惊。 第三百八十一章 非运司之过   大明朝的盐官体系是在重要的地方设置都转运盐使司,除了两淮、两浙,还有长芦、河东、山东、福建,而在边疆地区则设置盐课提举司,共七个,分别为广东、海北、四川、云南,其中云南一个地方就有四个盐课提举司。   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分管数量不同的盐场、批验所等衙门。   其中当然还有更复杂的内容。   但大体上,朝廷就是通过这样的盐官体系来管理全国食盐,而盐引也是从这些机构里出。   如今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查出这种贪腐案,其余的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其实也不必再查了,能有一个好官都是算是在沙子里淘到金。   两淮盐场搞成这副模样,也是丢尽了朝廷的脸面。   皇帝对此龙颜震怒,但再怒,也不能够就不要这个衙门了。   自内阁而下,六部九卿和科道言官都给这‘任性’的举动吓了一跳。   朱厚照连翻了几个奏疏,都是啰啰嗦嗦说一大堆的。   尤其礼部的几个老官僚,更是不能够接受这种‘离经叛道’。   皇帝本来是在听秋天的科举相关事务安排,确定主副考官,以及代替皇帝祭拜孔庙的人选等等,这些在朱厚照看来不是实务,不过身在这个时代,有些流程还是要走的。   不能够觉得祭祀孔庙没用,就不派人去了。   这些倒还好,像林尚书因为接触皇帝多了也没多讲太多,   就是礼部的一些老学究,满心满意的向他进谏,开口必称祖制、动荡之类的词,   朱厚照给他们说的脑袋疼,   “大明朝的盐法自洪武朝到今天,又不是一丁点儿都没改过,你们难道能说今日盐法和洪武年间完全一致么?不合时宜的一些制度,进行必要的调整是朕登基以来一直坚持的一点。而改的好与不好,不在朕的口头,也不在你们激烈的陈辞之上,其要害是要看施行下去效果如何。”   “你们都是朝廷的老臣,也算久读圣人之书。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朕这个年纪也不适合教你们。现如今,两淮运司已成了贪腐的温床,百姓、灶户莫不受其害,这么个东西,留之何用?”   礼部两位侍郎都跪在皇帝面前,   他们白发苍苍,眼袋深重,看体态叫一个老迈,据锦衣卫回报,曹、刘两位侍郎平时并不为祸,只不过也就是熬资历上来的,靠着文坛上的名声抑或是亲族的护佑,总归是得了个高官,反正做做平日常规的事情也没问题。   “陛下,老臣有肺腑之言,沥血上奏。”   朱厚照深深看了眼这个瘦削长脸老头儿,“曹侍郎有话就说,朕虽然得了严苛之君的名头,但若真是因言获罪的君王,大明朝堂早该为之一清了。”   这话说的有些怨言。   皇帝的许多为政举措不被理解,也强推一系列命令,甚至杀了人,这多多少少都有些影响。甚至锦衣卫也会给朱厚照奏报,有些不得意的官员私下里常有‘怨妇之言’,有的时候还不够敬重,实在可恶。   但朱厚照并没有下令严防死守,除非这些人开始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搞。实际上,杀了这么多人,又怎么会有完全的好名声?只不过皇帝确实也勤政爱民,所以一样也有认同他的臣子罢了。   所以如今的情形就是,皇帝有怨气,大臣一样有怨气。曹侍郎颤着声、叩着头,凄声问道:“陛下精通驭臣之术,那驭民之术呢?!”   朱厚照双眉一沉,   “此话何意?”   “民强国弱,民弱国强。治国之道,首在弱民。先秦时更有驭民五术,愚民、弱民、疲民、贫民、辱民。陛下宽仁爱民,臣等皆知,只是天下有良民、奸民之分,而陛下皆待之甚厚,由此民强而国弱……”   “曹侍郎,”朱厚照直接打断了他,“驭民五术已经是商君时的话了,岂不闻太祖皇帝所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说的贫民、辱民,难道不是违背祖制?”   姓曹的还要说话,   但朱厚照阻止了他,他能讲出驭民五术,便代表许多话其实都说不到一起。再说下去就是相互争执,那便没有意思了。   其实正儿八经从统治者、压迫者、剥削者的角度来说,这五术并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似清朝便有所谓的三十三两白银的政策。   就是说一个老百姓平均一年的花费在三十六两白银,而朝廷通过各种方式限制百姓收入,使其在三十三两白银左右。   这样饿不死、强不了,而且看似还有希望。那普通百姓就只能从年头忙到年尾,生活的幸福满足就在3两白银的差距之间,但终其一生都只是骆驼祥子,拉了一辈子黄包车,都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   后来所谓的坊nu,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明朝的当下来说,所有的老百姓都为了饱腹而奔波忙碌,自然就不会有人去思考朝廷是不是欺负了他们、皇帝究竟是不是真的天之子,相应的造反活动也就组织不起来了。   但朱厚照不认同这种驭民之术。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认同。如果真要说一个理由,那就是这样的朝廷,他首先会起来推翻它。   “陛下!”   “曹侍郎,”朱厚照也提高了点声音,语气逐渐严厉,“有些劝朕能听就听你的了。有些劝,朕不听你也不要再紧咬不放。朕言尽于此,至于商鞅的驭民五术,朕即便理解你的忠心,但往后你也不必再提。太祖皇帝起于青萍之末,若是听到这样的驭民五术,朕相信他也一定会大发雷霆。”   皇帝不听礼部官员的劝诫,   不代表这些文官就全都放弃了自己先前坚信的理念,   过了几日的早朝之上,还是有科道言官为此上疏皇帝,请求收回成命,重设两淮运司。   “陛下圣神文武,上承天命,下得人心,即位以来,物阜民安,万方乐业。臣闻民者,所以固邦本,而理民之任,在乎泽材于文。我大明一朝,崇儒重道,崇德报功。运司之员虽多出于贿求,然其为人之过,而非运司之过……”   朱厚照想起来前世看一些明朝的电视剧,皇帝坐在龙椅上,就这么听下面的大臣喋喋不休。他现在算是真实体会到了,所以他才更愿意在乾清宫处理政务。   但不管怎么样,他已经下了的决心,那是肯定要做的。 第三百八十二章 忽悠   正德元年七月,京师又下了一场大雨。   如雨幕一般洒下的雨水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李东阳和谢迁没走几步,就已经湿了脚。皇帝考虑到他们年纪已经很大了,所以命人给他们换了干燥的衣服。索性是大雨,全都走不了。朝廷又没有特别紧急的大事,也不怎么会有人来。   朱厚照便让两人在乾清宫多留了一会儿。   “前日早朝,科道言官都不赞朕撤销两淮运司的打算。朝中上上下下也都有些微辞。其中的道理讲透了、讲尽了,也讲累了,不想再讲了。今日得闲,李阁老、谢阁老,咱们说些别的。”   朱厚照平日里的脾气还是好的,生活本身也不都是时时刻刻都是大事或者决定多少人命运的重大选择,除了那些时候,皇帝不会太过严苛,表现的也并不怪异。   此时他招着手让刘瑾摆棋盘,笑眯眯的说:“都说品茗、抚琴、焚香、听雨、对弈乃五大雅事,可惜这里没人会抚琴,倒是凑不齐了,只能将就将就。要不朕先与李阁老对弈一局?”   李东阳施了礼,礼数周全之后才在皇帝对面坐下,而谢迁就在两人的侧手边。   “陛下先请。”   “好。朕棋艺略差一筹,就不客气了。”   于是乎,雨声伴随着‘啪嗒’、‘啪嗒’的棋盘落子声,时光仿佛在这里慢了下来。   “朕还记得当初为皇子时,也陪父皇与两位阁老这样待过。可惜……”   弘治那个人是真的老好人,至少作为父亲是很好的,有时候朱厚照也不免怀念。   “陛下御极以来,励精图治、四海升平,算得上我大明一代英明之主。足可告慰孝庙在天之灵。陛下亦无须感怀太深,伤了龙体。”   朱厚照表情平静,“告慰父皇在天之灵……李阁老、谢阁老,朕是朱家的子孙,朱家的祖宗创下的这份基业不能毁在朕的手里,朕相信每一代的帝王都至少有这样的念头。不过自始皇帝至如今,你们见过哪一朝有过百代的君主,万世的江山?倒是从兴盛到衰亡的例子比比皆是。大明,也有一样的问题,洪武、永乐年间四方宾服,到了如今,鞑靼敢寇边,哈密有不臣之心,中原各处还有流民……”   “李阁老、谢阁老,你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你们虽然嘴上不敢说,但心里清楚,大明传不了一百个帝王。”   “陛下!”两个人心一抖,说着就要站起来。   “诶。”朱厚照抬手虚按,“今日是闲谈,谈什么都没有罪。坐下吧。”   “陛下之言振聋发聩。翻遍史书,各朝各代的确都免不了盛极而衰,衰而致亡。其中要害,便是奸邪、妖孽横行,祸乱国家,以致民不聊生。”   李东阳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但朱厚照想说的深刻些,“人人都知道,百姓若活不下去便会揭竿而起。可百姓怎么才能活下去?土地,是不是?然而大明朝无地的百姓是不是一年多过一年?黄册和鱼鳞册几十年未曾变过模样,写在上面的人怕是早已死了。百年时间,沧海桑田,一切都不一样了。若朕这个后继之君不思变通,国家如何能治理得好?”   “朕早就说过,祖宗禁海是对,朕开海也是对,一切都是要合乎时宜。就像这两淮转运司,朝廷设置它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管理盐场,可有了它,盐场反而更加混乱,那要之何用?”   李东阳和谢迁都明白。   明白这位皇帝不是那种昏庸之主,拿着国家大事当儿戏。   也明白皇帝的决心。   “陛下……”谢阁老给出了个好主意,“是不是可以这样……天下六处运司,先择其中的两淮运司试行拍卖之法,其他五处暂时不变。”   皇帝目光瞬间严厉。   谢阁老连忙补充,“说是不变,只是运司的衙门不变。但核查盐法之弊,查办贪腐之臣也还是要做的。”   这样讲,朱厚照才略微舒坦了点。   “但朕不会保证,其他运司和盐课提举司永远保留。”   “微臣明白。如果两淮盐课的改良效果好。到那时朝堂自然也失去了继续反对陛下的依据和根基。”   也就是所谓的用事实说话。   这个主意倒也还是不错。   反正国人就是喜欢折中的。都变不行,那么就先变一个。   其实朱厚照从来也没有要进行剧烈的改动,拍卖是一种新方式,这个年代的人能不能够适应、适应了能不能够运用的好都还是两说。   而且剧烈的变革,通常会使得本身占有优势的人更加的集中财富。因为他们信息、能力、财力、关系全都有优势。   “谢阁老此言倒也是谋国之语。”朱厚照略微露出些笑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也就不在这个事情上纠结,转而说起另外的事,“其实朝臣们都误会了朕了,两位阁老是知道的,朕拿了银子,哪一件事做的不是利国利民?盐课之银增长,朕难道会拿来修筑宫殿?遍寻宝物?抑或是炼丹修道,寻求长生?”   说起这个,文臣就揪心。   “陛下,一些个江湖方术的话可不能信啊……”   “朕知道。”朱厚照撇了眼李东阳,这个老家伙玩笑话也听不懂。   倒是谢迁想到先前永寿宫里有做法之事,惹得皇帝龙颜大怒。   外臣对此多有赞赏,因为这足可见皇帝不会再让佛老之术影响朝堂。   “陛下登基以来,的确节省用度,严于己,宽于民,圣君之所为也。”   朱厚照大方的接受了这句奉承,“所以说嘛。朝廷多收入些银子有什么可担心?正德元年,朝廷只拨了山东一个省份三十万两修河的款项,明年朕计划增加到两个,后年是三个,此外还有那年年为患的黄河,水利不修,农业不兴,可这些银子从哪里来?”   李东阳和谢迁眼神之中皆有振奋之色,“朝廷明年要拨两个省份的修河款?”   “朕计划是如此。不过要看今年山东的夏粮和秋粮的具体状况,山东的官员要让内阁和朕看到,修河款下去以后,粮食的收成有所增长,否则朕会怀疑,这些银子是否真的用在了刀刃上。”   当时要银子的时候话都说的好听,要回去又用不好,那两京一十三省好些个排队的,凭什么要给你?   李东阳和谢迁都听得懂皇帝的意思。   皇帝也是通过他们在向山东巡抚刘健传话。   甚至内阁也可以适当给山东以支持。   “有希贤公在,山东,无忧也。”   “若是朝廷再能有更多的银子,朕还想在应天,苏州、杭州,甚至是太原、洛阳等地也修建藏书园。说到底,京师的学子能看到免费的书,其他地方的学子也应该可以看到。   甚至朕还想,举人的廪粮也许多年没变过,是不是酌情增加?   各地的私塾可不可以由官府开办的更多?   私塾开办起来是不是可以供应一日两餐?   这样即便是最贫穷的孩子,只要送入私塾,就能够无忧无虑的读书。如此,我大明朝真不知该涌现多少国之栋梁。”   这一连串下来,李东阳和谢迁心都颤了,“照陛下所说,朝廷的岁入是要不断增加,增加的越多越好,若这些都可以实现,则我大明可远胜汉唐!!”   “现在两位阁老理解了朕,为什么已经聚拢了许多财富,还要再变动盐课了吧?”   李东阳想了想,认真的说:“盐课既然是弊政,自当要变!”   “谢阁老呢?”   “臣附议。”   朱厚照现在做起许多事情来,总归是有一个大义,就是他真的不会浪费钱。   李东阳和谢迁以及一众朝臣都相信这一点。   所以财富搜刮到了国库或少府中,很快又会以其他的形式出去。   马政兴起了,北直隶地区一年接着一年不停地有州县取消了民牧,边军强盛了,河工的银子有了,就连赈灾的力度是次数也都增加了。   这些银子哪里来的?   看看杀掉的头颅就知道了。   现在内阁铺垫好,六部也不是问题,主要的户部、兵部、吏部、刑部都是他的心腹,礼部、工部也都知道他的脾性。   即便取消运司的圣旨还没有立即下发,但关于盐场拍卖的准备工作则已经开始了,包括拍卖场地的选址与建设、盐场的产量核查确认、价格的确定,以及最重要的一点,资金的流向。   传统的官员已经很难再让朱厚照完全的信任,尤其涉及到经济类问题。   不过少府的职权的确是膨胀的太快了。   朱厚照思虑良久,把新的想法也告诉了两位阁老。   即少府要从户部独立出来,变成六部之外的‘第七部 ’,名字也不再称为少府了,而是改为国家资产司,简称国资司。   朱厚照可以预期自己后续的执政会大量的涉及到钱财。   而且,权力的集中天生就会导致财富的集中。   说的通俗点,就是皇帝可以直接掌握的国有资产会越来越多。他现在刚刚登基还可以用‘抄家’这种掠夺的方式,但十年以后可不行啊,所以这也是一个长远考虑。   不过李东阳和谢迁却不一定能理解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天下人皆可来伐朕!   取消运司的影响还没消退,一个月后,扬州所押的犯人又开始陆陆续续进京。   这里头有四五品的官员,也有百万两的盐商。   京师的百姓倒是看了一出好戏,隔三差五便有长长的囚车入城,一般这种时候总有人扔点石子、烂白菜之类的,然而因为次数多、人也多,   弄到最后,京师的白菜都被整涨价了。   在朝廷有意的舆论引导下,老百姓已经知道他们都是贪官奸商,自然人人喊打,但真到了朝堂上,却并非是一致的意见要处死他们。   且不说其他运司以及各处盐课提举司的官员们的感受,便是不直接身处其中的官员也比较抗拒皇帝因此而杀人。   宽仁等道德因素当然不能不考虑,但最为主要的原因——其实大家都不干净。   唇亡齿寒,皇帝成功收拾了一次,就想再收拾第二次,那么总有一天会收拾到自己身上。   原先浙江、江西,现在到扬州,这形势还看不清楚吗?   所以跟随囚车而来的其实还是请求皇帝从宽处理的奏疏,   这些奏疏不止是京官,   便是如地方各道御史,部分省份的巡抚、三司,也都上呈奏疏。   朱厚照在宫里看的都要气笑了,   “当初朕关押永康侯、南宁伯,也不见全国的官员如此反对,宫里揪出那么多公公更未见谁正义凛然的出来要伸张正义!等到开始审问盐政官员,才发现朕竟然养了这么多教师爷!”   “陛下息怒。”   “息什么怒,明天,到奉天殿早朝。朕倒要看看,圣旨还管用不管用。”   如果没有这么区别对待,朱厚照也不至于如此。   但实在太明显了,   先前永康侯被抓起来,不是没有反对之声,但量少,而且皇帝稍微一坚持,许多人也就算了,因而在朝堂上没起什么风浪,更不要谈成气候。   现在倒好,犯同样的罪,同样的处置,还处置出问题来了。   锦衣卫刑事所这次将运司衙门四十六人全部抓捕,除此之外,还有扬州知府、同知、知县等地方官,大小十几人。   再加上之前受此牵连被抓起来的京官。   以及随着案情深入,逐渐被扒出来的官员,   包括其他运盐使司、盐课提举司不断受到弹劾的官员,林林总总加起来突破二百之数是轻而易举之事。   其实弹劾还好,因为大明官员被弹劾是家常便饭。   主要确实是招了自己罪行的官员,其中涉及私盐贩卖的不在少数,这种人除了杀别无选择,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真的人被抓到京师,定罪处斩之时,   都察院、大理寺、六科、六部员外郎、主事以及光禄寺、钦天监等各路官员几十号人上了像小山一样的奏疏劝诫皇帝。   所说者,无非就是杀伐太甚,震动扬州官场之类的理由。   赵宋一朝极少杀士大夫,到了大明,却动不动就要杀文臣,这也惹怒了皇帝。奉天殿午朝之上,朱厚照把奏疏全都搬了过来。   “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汤有宁何在?”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列左右,站不下的都已到了殿外。   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他一句喊话,都要太监一直传话到外面,才能让人听见。   等到汤有宁手执笏板,撩着官袍跪倒的时候,朱厚照已经等他一会儿了。   接着就是‘啪’的一声,   皇帝把奏疏掷在了地上,   “盐课之案涉及走私的官员一律处以死罪,这是圣旨。你写的章句混乱,言语荒唐,朕杀这些人动摇不了朝廷的根基,大明万里江山难道是靠这些个贪官撑起来?没有他们我大明今日便亡了?!真是可笑。你这封奏疏,朕没有批阅,自己带回去重新再看!”   天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一个臣子发怒,   奉天殿里从大学士到六品小官,全都心紧了起来。   “钦天监监正周尧仁何在?”   如之前一样,朱厚照把奏疏掷在地上,并训斥:“朕杀贪官,护得是百姓。上天如何会因此而生出异象?你也是胡言乱语,一样,拿回去自我反省!”   皇帝这样一连叫了三四位,   最后把身前所有的奏疏都推出来,并吩咐,“刘瑾,念名字让这些人来领!”   随后皇帝中气十足的对着自己的百官说:“太祖皇帝当年说,元以宽失天下。朕幼时还不明白,现在懂了。便是因为朝廷对这些贪墨渎职的官员太过宽容,所以使得他们可以随意欺压百姓!朕现在问你们,宽容了这些人,那朝廷严厉的一面朝了谁?是百姓!!”   最后的二字他喊的极为用力。   以至于回声都在殿里来回悠荡。   稍作停顿之后,朱厚照站了起来,声调也略低,“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话还是大学士教朕的,便是你们不是大学士的,又有哪一个不识得这句话?可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就忘记了‘亦可覆舟’这句话?”   “朕,时常也反躬自省,是不是不该杀这么多人,可朝廷的一个盐政衙门,几乎成为私盐贩子的窝点,他们对上欺瞒朝廷,对下欺压百姓,这些人你们竟还能从中找出一个不杀的理由,难道你们也要让我大明以失宽天下吗?!”   皇帝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许多人的心头。   许多人纷纷感慨,唉声叹气。   “……及其后嗣沉荒,失君臣之道……有司毒虐,于是人心离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   朱厚照这一段念的乃是朱元璋的《奉天讨元北伐檄文》。   “朕最初监国时,以为朝廷之弱在国库,国库空虚,故而灾荒不赈,后来朕想方设法找来了银子,赈济了灾民;不时的,甘肃、大同等边疆之区不断有鞑靼寇边,朕整兵备饷,花马池一战打跑了鞑靼人;同时,又有地方主政官员怠政不修,朕又汰换了一批年富力强之人。   朕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大明的心头之患不在鞑靼,也不在财力不足,而是在……朝廷,就是在这奉天殿!在朕每日促膝密谈的臣子当中!你们这儿松一点儿,大明朝就松一片儿,你们这儿要是全松了!大明朝的百姓卖儿鬻女、无以为继,到时候就会揭竿而起,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   “陛下!”   ……   此起彼伏的,反正有臣子叫唤他的声音。   皇帝如此激动,臣子们不做表态似乎也不好,好些人也不知是真感动还是假感动,反正一个大老爷们哭哭啼啼的眼泪也下来了。   “户部、兵部、刑部各部尚书外加英国公。”   四位老头儿全部出列,“微臣在。”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一副忍住不落泪的模样,他侧着身子伸手指他们,“锦衣卫带回来的人,朕全都交到你们手上,这桩案,仔细的查、仔细的审。贩卖私盐,是挖朝廷的墙根,这句话是朕说的。朕现在还要说,吃着朝廷的饭、砸着朝廷的锅的人,朕就是要看砍下他的脑袋。刘瑾,毛语文,你二人作为监审官!”   刘瑾没想到自己还有这差事,这下好了,先前文臣得罪他,他得好好找回场子才行。   “奴婢遵旨!”   朱厚照转过来,眉头紧皱,眼神坚定,“朕是天子,上承天意而治万民。今日朕在此下旨,就是要杀这些不知君父、毫无廉耻的官员,若是此道不正,天下人皆可来伐朕!”   哪里有人都抓到京师还放了或是轻轻处置的道理?   除非他朱厚照不是皇帝了!   每次动点文官都费劲,搞得这皇帝当得总有些憋屈的感觉。   运司撤不撤已经在综合考虑了,结果这些人杀不杀还停留在讨论层面,开什么玩笑,运司都没了,留着他们干什么,当供品吗?   而对于朝堂上李东阳等一众重臣来说,   那么多的这种奏疏会惹皇帝生气其实在他们意料之中,   关键是让刘瑾和毛语文监审,这实在太出乎意料!   韩文是户部尚书,第一个被皇帝叫上去的就是陕西清吏司郎中汤有宁。气得他先把此人叫过来大骂了一顿,   “陛下天纵之君,所握权柄之重也可堪比当年洪武、永乐皇帝,你若要上书陈奏,至少要理由充分,逻辑通顺。而且要思量清楚后果!如今司礼监、锦衣卫监审,这不是更加要命吗?!”   原本没有这回事,他韩贯道毕竟也是声明在外的贤臣,必定不希望事态扩大,所以事情也许不会那么糟糕,至少不会像司礼监那样,沾上点儿边就是一颗人头。   可现在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员一下子让陛下觉得事情搞大了。那就不一样了。   毛语文成为监审官,有些迷惑。但是他那聪明的娘子徐雪云就知道,“几十名官员上疏,会让陛下觉得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授意。即使没有,其实‘官官相护’四个字,也能读得出来。总之,陛下会开始想知道这里有没有藏事,因而也才有你和刘公公成为监审官这一节……”   “所以会说,这次还真是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毛语文轻轻一笑,言语中有些讽刺。 第三百八十四章 宦官乱政?   刑部的大牢因为塞满了犯人而拥挤,与此形成对比,户部的太仓库则运进了许多赃银。   皇帝发怒并不能够让所有的事情都一劳永逸,其关键在于司礼监和锦衣卫的介入。   朱厚照这么做的理由当然是不信任他们,官官相护、大事化小,这又不是多稀奇的事儿。   所以要派司礼监,司礼监往那儿一坐就是不一样,   但宦官一抬头,开始作威作福,其影响一样不小。   尤其经过上次宫廷里大肆的杀戮,刘瑾的名声已经彻底败坏。   外庭的臣子坚定认为,刘瑾之所以还守规矩就是因为皇帝。但凡管束的松一些,他即会露出獠牙。   刑部的大堂升起,顶着个红帽子的刘瑾和毛语文在左右两边角上各自安坐,   这让韩文和闵珪都有一丝不舒适的感觉,   韩文昨日已经把那个户部陕西清吏司给狠狠骂了一顿,还不就是因为这点。   老实说,这种场景,要到宪庙成化年间才找得到。   弘治年间的厂卫被压的老老实实,如今正德元年竟有了起势。   真是难说好坏。   “刘公公?”韩文忍着不高兴,这样打了个招呼。   刘瑾老神在在,一副得意的模样,点点头说,“嗯?若无它事,大司徒只管升堂吧。”   闵珪脾气不好,憋着怒气不说话。   啪!   惊堂木一声敲下。   “带犯人!!”   ……   扬州盐课之案在京师刑部开审。   官员群体本身就对这件事情有些不满,   如今看到司礼监插手,就更加恼怒。   ……   刘瑾可不是什么会低调的人,他在堂上会插话、会引导,   那些个犯人也有死前疯狂的,他们当堂咆哮,   “天下盐官几个不贪?几个不涉及私盐?凭什么朝廷就要定我的罪?!”   “荒唐!!”   韩文是知道的,锦衣卫和司礼监的人都在,这些话都会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也包括他说的话。   “身犯重罪,有负皇恩还不自知,竟敢在这里咆哮!真当本官不敢用刑吗?”   刘瑾也皱着眉头,得意的神情中带些嫌弃,“这种蠢货,大司徒还和他浪费口舌做什么?他的话已经承认了自己从私盐中获利,照旨意,秋后处斩即可。”   这……   此人才上来说了几句话而已,   韩文毕竟是当朝的重臣,对于皇帝也忠心耿耿,若论圣宠,即便不如顾佐那些人,但至少皇帝是信任他的。   “刘公公,本官还在审案,案情未明,还请刘公公不要多嘴。陛下圣旨叫刘公公监审,既是监审,刘公公自可在这里瞧好、听好,事后将本官所言字字不落禀告于圣上即可,本官绝无二话。可主审官还是本官。”   刘瑾被当众顶了一下,也觉得备受羞辱。心中涌出无限的怒火,   可恨韩文毕竟不是无名小卒,而且人家说话滴水不漏。他也没办法。   “来人!!”一向温和的韩文也开始动火了。   这次他挑起盐课之案,其实也是做好了丢官致仕的心理准备。现在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怕?   “将此人掌嘴!”   ……   刑部的审案火药味十足,   这些犯人大多犯罪事实充分,所以没什么好说的,   但人群有不满,不满总要有个地方发泄。   司礼监与锦衣卫正好撞到了‘枪口’,   是了,   好些个文臣对于司礼监的插手颇为不满,   尤其再考虑到宦官、锦衣卫……不管是哪一个,它们的存在感都比弘治时更加的强了。   于是大朝会之后的京城并没有因此而安静,反而更加激烈,   三五文人相聚,就会在酒后说一些宦官之乱的话。   朝堂上的争斗似乎永远不能停歇。   对这些感到很疲惫的顾佐主动的把盐课的事屏蔽在外,邹澄是什么罪、关在哪里,他一点儿也不关心,更加没有和谁问起过。   他现在全部的心思还是在少府。   在他关入狱中的这段时间,少府之下设立了一个新的京城规划司。   司正和副司正分别为宋衡和张池两人,   张池还有规划建设藏书园的任务,   此外不夜城有些停滞,顾佐也要让它重新动起来。   而且还有修路、白名单等等。   可以说,事情填满了顾佐所有的时间,   即便是顶着炎炎夏日,他也只得到南城去了解藏书园的实际进展。   张池指着他们面前的、三三两两分布的几个池塘说:“当初从藏书楼的计划改为藏书园,所考虑的便是防火。因而属下便想着,藏书园的选址若有近水、沿水则更好。此外有了水以后,在景观上也能多做文章。”   “藏书园以‘书香’为理念,初期一共计划修筑八座独立的藏书楼,整体成‘书’字形,每座藏书楼都不一样,各有特色。除了建筑之美,当然也要兼顾陛下所说的实用性,藏书园有南北两座门,中间主路可以通往京师南城,路途不远。而藏书楼中多设桌凳,除了楼内本身,外间于河边也修筑书亭。一切以便于读书、乐于读书为先。”   张池说的简单,其实各处要使用的舒服,所考虑的内容和细节会非常多。   “本官记得,当初京城规划司有向陛下敬献过图纸。这次藏书园怎么没有?”   顾佐的这个提问,宋衡来回答,“确实应有。不过少司徒有所不知,如今我们都是百事缠身,整个少府也找不出几个闲人,而绘图又极为精细,耗费时间不少,所以还没来得及。若是需要,我与张副司马上开始,十天半月应该可以绘好。”   绘图主要是宋衡那个弟弟宋越的活,不过他只是善于绘画,具体绘成什么样,那不得一起商量?说不得又得像上次那般熬几个通宵。   可当初他们是有时间,现在可不一样。   十天半月,已经是很加急了。   顾佐听完摇摇头,“这样子搞是不行的。前几日,本官在宫里听陛下提到白名单一词,虽说那是为修路所设。但道理相通,藏书园的绘图,少府也可以对外征集。”   宋衡和张池相互看了眼,同时问出了个问题,“如何征集?”   “本官是这样考虑的,藏书园的理念你们有了,但具体什么模样还是落在图上更为直观,这次营造虽比不上不夜城,但也有大几十万两银子,让陛下掏那么多银子,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至少要让陛下掏得愿意、开心。否则,胡乱造一造。到时候就该查咱们是不是中饱私囊了。”   “而所谓对外征集,一是征集整体的建筑外观模样,内容就是一张完整、准确、美观的手绘图以及必要的说明。除此之外,藏书园内本身也需要营造多处藏书楼,张副司还说每处藏书楼各不相同,所以这也要提供绘图。”   顾佐考虑的是他们这些人拿着逼真的图纸去向皇帝禀报,到时候既直观又美观。   这叫啥?这叫活儿干的漂亮!   宋衡和张池听完都没有意见。他们原先还在考虑,怎么样安排自己的时间,尽快的完成此事。   “若你们同意,那张副司便照此去做。以少府的名义,将此事登于《明报》,时间放稍宽些也可以。具体多少银两……”   顾佐想着还是不要叫这两人去担责了,他全权定下来,事后禀报就可以。   反正银子他没有乱花。   “……就定为八千两吧。其实天下奇人异士有的家资丰厚,本身并不缺钱。所以再添一条,便是谁的主意最后被皇上采纳,便将他的名字刻在藏书园的大门处!”   这个是可以做到的。   本身也是要写,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奉了谁的令,由谁主抓营造,现在就是多添一个由谁想出的这主意。   宋衡和张池忍不住拍案叫绝,   要么说皇帝就是信任顾佐,这份奇思其实和皇帝有时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很接近。   因为藏书园落成,必定是流传千古的建筑。   眼下京里就已经在到处讨论了,   哪怕是朱厚照,其实也低估了藏书园所带来的影响。   因为他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不理解生长在信息传播速度极慢、甚至是有些闭塞的年代里的人对于书本这样知识载体的感受。   明初开国功臣宋濂一篇《送东阳马生序》千古流传,其开篇就言: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所谓‘无从致书以观’,就是没有书看的意思。   宋濂还可以‘假借于藏书之家’,但又有多少人,借书都借不到?   此外,每一个科举及第的文人都有寒窗苦读的过往。   藏书园所勾勒出的往往是他们艰苦又枯燥的童年。   歌颂藏书园可以满足许多人宣称自己也‘幼时嗜书’的虚荣心,说出来好像自己为了能多看一本书就遭遇多大困难、付出多大努力似的,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一个藏书园,在文人心中的地位怎么强调都不会过。   现在顾佐给了人们一个机会,可以将自己的名字都刻在上面!   想想这是什么诱惑!   “此事能成!”张池已经信心十足。   “好,那咱们便回吧。”   顾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登了马车,宋、张二人紧随其后。   不过马车一晃一晃往正阳门驶去时,半道上却被阻挡了下来。   外面吵吵嚷嚷,不知发生了什么。   张池官最小,自然是他下马车去看。   过了一会儿上来回复:“几个酒鬼酒后闹事。”   “酒鬼?”顾佐觉得无语。   但隐约的他其实听到有狂生在说什么‘宦官乱政’的话。   联想到京里的事,顾佐吩咐车夫,“咱们绕路。”   “是,老爷。”   马车向后,然而那处酒楼门口的人却没有立即散去。   最近,京师确实有些风波…… 第三百八十五章 谁也乱不了陛下的政!   “马车里,可是顾侍郎?!”   马车还没完成调头,就已经有人叫出了声。   少府的车马,张池的面容都是让人熟悉的。   而更加让顾佐熟悉的是这个声音,   透过帘子的缝隙,他悄摸的往外看了眼,一时间心情复杂了起来。   那不正是先前在船上遇到的邢观、姜雍和宋文三人么?   宋文的印象,他不是很深刻,只是记得此人模样端正,身形瘦削,有几分才子风范。但是六指邢观以及大龅牙姜雍,他还是记得比较清楚的,   毕竟长得都比较奇怪。   而且也不要以貌取人,这三人中,顾佐还是觉得邢、姜二人才能更显。   原本他和皇帝的心思一样,便是等到10月份的科举结束,   若他们能有幸高中,那么后面的接触、安排自然顺利成章。若只是个举人,将来总归受限。   在有,春天就进京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安心读书准备会试,提前去找人家,干什么呢?   让他们做什么事?耽误人家读书。不做什么事?那也没必要去找了。   可惜,事与愿违,今天却不知怎么在这里遇上了。   再向三人身后看去,果然是有人群聚集。   宦官乱政……这些话可不是随意能说的。   “张副司。”   “下官在。”   “你去将那三人叫来……也,也不要在此处了,将他们带到水云间去。我在那里见他们。”   “是。”   张池下去以后,宋衡还好奇,“可是那三人有何特别之处?”   顾佐回答说:“陛下其实本身很有度支之才,只不过大明朝疆域太广,政务太多,许多事陛下来不及做、也做不过来。因而其实偏向于任用这方面的臣子。人人都说少府有今日是我顾佐带出来的,其实也不是,而是许多人想照着我的路再走一遍,所以才不断涌现出来。”   “而这三人,他们生于商人之家,对于贸易及货币有着迥异于常人的理解,当然将来具体如何还是要看各自的造化。本官是不忍实务官员牵扯进朝堂争斗之中。”   正德皇帝执政到现在,朝堂上最为明显的变化,便是实务派官员的崛起。当初王鏊在书院讲学,宣扬‘经世致用’之说。   这里头出来的一些官员,其实比翰林院更受到皇帝青睐。   其中典型,便是进入侍从室,如今又配合宋衡在迁居京师南城普通百姓、并动员他们兴建自身房屋的汪献,他受命组建银行,若不是这个机构,京师南城外如今大规模的自建房场景又怎么会出现?   当然,还有在福建走上按察使这等高位的章黎。   要说他们真的立下什么大功,倒也没有。但似乎一旦情势或任务紧急了,皇帝就会偏向这些官员去顶上。   而少府之中,更是不缺乏当时听了讲学的官员。   像宋衡、张池,都是如此。   至于翰林院,明显走出来的也少。   但皇帝也有理由,因为本身翰林院就是要熬,那就熬呗,慢慢熬,有能耐把他这个皇帝熬驾崩。   反正现在担任日讲官的人,讲来讲去还是日讲官。   正常来说,这都是很火热的位置,因为日讲官直接给皇帝讲课,近距离接触皇帝,自然就会有更多的机会。   可眼下,大明朝的政务方面动作那么多,也没见皇帝派谁干了什么大事。   相比于各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大的改革,吏部在皇帝的授意下出现这种改变其实是既隐性、又重要。   这当然是朱厚照故意,他以后也会如此,就是要用很长的时间告诉官员们,实务官升职更快。   其他人慢慢熬吧。   当然,翰林院有真的优秀的,或者碰到什么历史名人了,那他会放出去锻炼。   譬如大朝会时,吏部调整了翰林院侍讲学士、经筵讲官毛纪的职务,现在他在浙江当代布政使。   毛纪是天顺七年生人,今年已经43岁了。历史上他真正当到大官是在正德十年后,做到过侍郎、尚书,嘉靖年间做到首辅,活了有八十多岁。   在此之前他都是清流官员,主要是担任讲官、参与修实录等这类事务,所以他也有‘学问精深、文笔优美’的评价。   这种是朱厚照记住大名的,所以自然可以给其历练机会。   其它的自求多福吧。   官场上的变化,有一点是形成共识的,就是皇帝派你到地方任职,那就代表你要开始来运气了。   说起来,朱厚照为了让文官认识到这一点也努力了好几年。现在终于有所成。   而形成的效应就是,地方官一改过去惰怠之风。因为真的坐在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位置上的人,是清楚的知道,皇帝的双眼盯着他们。   你要是名利心重,想升官,那么请你好好干,干出政绩,调任一部侍郎,一年见几次皇帝又有何难?   你要是‘粪土万户侯’,自命为为民之官,那么也请你好好干,因为这个位置足以让你完成自己的理想抱负。   这个效应形成之后,对于朱厚照来说就简单了。他只要强化这个效应。让官员们一次一次的确信,喔,我想的是对的,皇帝就是按照这个路数提拔官员的。这样就可以了。   所以顾佐才说他不希望这三个可以成为实务派官员的青年人,过早、过深的参与进无聊的政斗当中。   就像韩文对他做的一样。   他也会对别人这么做。   水云间的房间里,   顾佐显得比以往沉默。   盐课的事,韩文是代他向皇帝禀报。   眼下看,韩文还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他是深受皇帝的信任的主审官,但是这颗种子已经种下了。等到将来算账的时候,得罪这么多人的韩文难道会一点儿不受影响?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顾佐没有去找韩文,而是回过头来做自己的事。   这次的事件让他成熟了许多,成熟的人是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   “少司徒,人到了。”   听着张池的声音,顾佐转过头,说道:“带他们进来吧。另外,你与宋司去忙,我这里不需要人了。明日将要登在《明报》的东西拿来我看就行。”   “是。”   当日顾佐被抓,   那三人已经知道了‘詹佑’这个名字是假的,知道了他的身份。   如今再相见,是要如何自处?   相比起来,年岁更大的顾佐还是更有经验,直接邀他们入座,并致歉说:“我的身份敏感,不能以真名示人,还请三位小友勿怪。”   邢观、姜雍、宋文都不敢造次,“少司徒哪里的话。”   “今日没有少司徒,是顾佐要感谢三位,来,坐吧。”   他们三人虽是举人,但毕竟不是进士,没有官身。宫里的事、皇帝的打算、少府的安排,其实都不适合说,不然他也不会想要等到科举放榜之后。   眼下看来,也只能说刚刚遇到的情形,可那里的事情,顾佐实在没有兴趣知道。   最后还是邢观先开口,甚至向他跪了下来,说:“当日的詹兄既是少司徒,在下便也只得说了。少司徒深受陛下信任,刚正不阿、忧国忧民。如今朝廷有宦官乱政之忧,不知少司徒可愿禀明皇上,拨乱反正?!”   “唉。”顾佐没办法,“那里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忽然说宦官乱政?”   姜雍补充说:“也是些读书人私下相聚,高谈阔论多了,虽可能触犯了律法,只不过现在人人听闻此事,确实也是怨声四起……”   “少司徒!”   顾佐伸手,“说了今日是朋友相聚,这里没有少司徒,你们还当我是詹佑最好。再有,如果你们当我是朋友,便好好听我下面的话。邢兄弟,你也先起来。”   邢观等三人相互看了眼,都各自坐好。   在四个茶杯冒出的热气中,顾佐说:“你们都没有见过陛下,我见过。”   “是。”   “我敢以这颗项上人头担保,”顾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字一字的说:“就是王振、汪直再生,他们也乱不了陛下的政!”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一下子有些敲懵三个人,因为刑部的事实摆在眼前。   “朝堂上的水很深,不要说你们仨,就是我,有的时候也摸不准其中的脉络。按照道理而言,稍微了解一点陛下的人都应该明白,没有谁能乱政。我不知道这些话从何处而来,是何人所说,又有什么目的。”   “但我可以确定知道的是,参与这样的事情对你们来说没有什么好处。船上一见,我知道你们三人都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但这里是京师,处处卧虎藏龙,不是有才能就可以畅通无阻的。”   当初皇帝还砍了一个顾佐求情想保的人。大明中兴,从来不是靠某一个人的个人才能。对于朱厚照来说,他也不是靠着张屠夫才吃上无毛猪的。   所以这三人要是犯了忌讳,该贬逐还是要贬逐。   顾佐是不忍心这样的事情发生才说了这么多。   看看他们三人的表情,都一副挣扎模样,顾佐只得又添一句,“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姜雍问:“……少司徒可知道,陛下会何让司礼监监审?”   顾佐眉头落下一点,“你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因为我对此不是很关心,更没有去请示过陛下。三位小友,我便这样说吧,如果你们花心思去琢磨开海、贸易、货币这类事,我可保你们一身官服,这话是我说的,只要我还在朝为官,便一直有效。可你们若是尽信其他人胡说八道,还参与其中,那说不准等待你们的就是牢狱之灾。再退一万步说,会试就在眼前,不去温习功课,跑来管这些事干什么?”   邢观和姜雍有些脸红,“……我们也是听人说的事情好像很严重。”   毕竟王振、汪直的例子并不久远。文官们对于宦官擅权的记忆是又深又痛,相当敏感。   顾佐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也许,他应该入宫禀报皇上。 第三百八十六章 内情监   司礼监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刑部,锦衣卫的人在街头来来往往。   当朱厚照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有这些准备了。   还记得当年保杨廷和,也有人拿阉党说事。先前的三边总督王越一样被归类为阉党。   在朝堂上要破除这种党同伐异的症状几乎不太可能。   而盐课之案发展到今天要处理那么多的文官,从整体格局上来说皇帝借用司礼监的力量也是某种必然。   除非他亲自去一桩一桩案子审。   而这怎么可能。   况且,背黑锅这种事肯定也是其他人的。   顾佐讲了一通所谓京中读书人议论宦官乱政之事,其中甚至包含朝廷命官,但朱厚照听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为什么?   因为没反应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原因至少有三点,   第一、厂卫这些力量,确实很厉害,作为皇权的延伸,皇帝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的权力变得无限大。所以要慎用。如果这个时候反应激烈,皇帝还亲自出面处死那些人,那么明天司礼监就敢把侍郎、尚书也关进大牢。   第二、皇帝没有因此惩处厂卫其实本身也是一种态度。那些多嘴的人,刘瑾很快就会罗织罪名把他们全都送走。哪个一方大佬会容忍这些人天天指着自己鼻子骂?所以这种事有人做,他朱厚照闲的还去插手?那不是把这口锅拿到自己身上来背么?   第三、司礼监和锦衣卫好的很,不需要他这个皇帝再去护他们。   说到底,司礼监与文臣,如今的形势是他一手造就的。造就这个局面之前他就知道,会有这种声音出现。两方相争,有一些激烈的‘火花’是很正常的,只有失控的时候才需要他这个皇帝。   现在还是平衡状态,有什么好担心?   而对于顾礼卿来说,无论如何不应该来和皇帝说这些事。   “唉。”   朱厚照叹气,这个实务派官僚对于朝堂、对于政治的敏感性太低。不过他的本意还是好的,是要提醒皇帝京师里有这样的变化。   “礼卿刚才所言,朕知道了。”皇帝只能这样掠过,转而问起其他的事,“修路的事情是否有接触,可有人愿意承接?”   “……承接的人自然是有。民间百姓生活不易,基本上也都盼着能做工挣些工钱。不过白名单的建立尚需时间。”   “要快。朝廷手里聚集了上千万两的白银,朕担心民间凋敝自此而起。所以不能够耽搁。”   “是。”   顾佐走的时候,朱厚照觉得他有些神情恍惚,大概是觉得‘告状’之举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所以皇帝对着严嵩招了招手,   “上次你与他相谈不错,便再走一趟,约他一谈。”   严嵩心想我就是一个边上的小透明,和我有什么关系?   “微臣斗胆,不知陛下……要微臣去和他谈什么?”   朱厚照笑了笑,“还是那句话,谈什么你自己把握。”   严嵩:“……”   大约是他猜测皇帝圣意这件事做得比较好吧,现在都成这个方式了。   “微臣明白了。”   于是他含着身子迅速跟了上去。   其实近来朝堂上的事情越发的简单起来,   顾佐掌少府,内阁管行政,杨廷和去赈济灶户,杨一清周尚文在北,王鏊王守仁在南,中原没有大乱,国家没有大灾。   作为皇帝最重要的定战略方向和用人,这两个他都不错,所以自认这个皇帝当得还是合格的。只不过国力的增强需要时间。   但有一样,他还没放下心。   这也是张永回来的原因。   他是皇帝,权力的稳固性永远是他最在意的事情之一。   他给刘瑾挖坑,这还好。太监是依托于皇帝而生存,有明一代,太监对皇帝的忠诚度最高。但刘瑾近来权势增大,   朱厚照要找个人制衡他一下。   否则单单是尤址……实在不成气候。   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准。这不眼巴前的严嵩就是这么一人。   张永作为监军,他本来的职位自然重要,但是再重要,也比不了宫里的稳定。   况且作为后来者,他毕竟有优势,比如说杨一清是什么人他可记得清楚。   所以监军的人倒好找。   但一个完全受信任的太监,还是稀少的。   张永可以列为其中之一。   朱厚照记得史书记载他就是个比较正派的人,此外又是他在东宫时便随身伺候的老人,而且张永当初因为他这个太子调皮而被文臣群起而攻,也是他强行保住了他。   再一个,张永这个人不像刘瑾那么精。   做官可以精,但不能太精。   拙一点,也有拙一点的好处。他也知道自己拙,所以没其他心思,反正就是忠心二字。   “……杨阁老在西北恳荒田、练士卒、振军威,一切都好,就是左副都御使章懋这个老先生,把他气得够呛。”   朱厚照绕着湖边的石板路,在杨柳树下晃悠悠的走着,   “是因为那一百万两么?”   “陛下果然明见。就是银子惹得祸。其实本来对杨阁老来说倒也简单,反正有谁动这银子心思的,他便统统推到章先生那边,章先生有圣旨、又不怕得罪人,谁的面子也不给。但章先生有时候也仔细过了头,一些银子杨阁老觉得当花,他觉得不当花,所以不免有所争吵。后来杨阁老也没办法,反正他是要花,愿意怎么告状是别人的事。”   “银子只要花到位,朕便不心疼银子。”朱厚照忍不住笑起来,他也动了个心思,“张永,朕给你卖个人情。”   “卖人情?”   “你写信去给杨阁老,就说……有你美言,朕同意再拨五十万两银子,用于购买马匹、火器等等。”   张永有些惊诧和犹豫,大约是不敢接这个恩,“这明明是陛下赐得恩典,怎么反而给了奴婢?”   但朱厚照做事有自己的理由。   “不瞒你说,朕近来发了一笔横财。这些横财当然要花在百姓的身上,但除了民生,大明的军队也不能一个子儿都不花。反正人人都说宦官乱政,这个骂名,你替朕背了。”   张永从固原府回来,说了什么然后要了笔银子,这不是挺顺的么?   这么说起来,张永反而心里舒坦了些,“奴婢明白了。背骂名不算什么,陛下怎么说奴婢就怎么做。”   朱厚照看他还傻乐,忍不住笑着讲,“你啊,缺心眼。”   “陛下教训的是。那奴婢回头就去给杨阁老去信。”   朱厚照向他招招手,要他跟得紧些,   “张永,这次召你回来,还是要你掌御马监。御马监掌腾骧左、右卫及武骧左、右卫,这四卫是随驾护卫,朕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些人手上,朕将之交予你,你应当明白朕的意思。”   张永退后两步,双膝跪下。   “陛下,张永不会说又巧又漂亮的话,张永只知道这条命是陛下的,终此一生,绝不反悔!!”   河边微风凉爽,   朱厚照嘴角弯了弯,“除此以外,朕会下旨在除锦衣卫和腾骧四卫的二十一卫中再做挑选,组建一个锐卒之卫,赐名神武。神武卫负责守卫紫禁城,若朕出征则护朕左右。这件事也由你来办。这事不容易,其关键倒不是每个人的能力,而是忠心。”   “奴婢明白!奴婢必定挑选出一支威风赫赫的神武卫!”   不管是内臣还是上直亲卫,都不属于文官序列,基本上朱厚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   上述的内容对于司礼监来说都不是问题,   因为御马监本就有统管禁军的职责。   对于张永来说,皇帝安排的任务也并非什么难题。   真正关键的是接下来的话,   “这次朕召你回宫,最为主要的还是宫里先前发生的事。死杀了这么多人,内里是不是还有人心怀不轨,朕实在不知。宫外的大臣有锦衣卫内卫所和秘密情报科,可宫内有什么呢?”   朱厚照这个动作也是受嘉靖年间壬寅宫变影响,   也就是一些个宫女联合起来,要把嘉靖皇帝杀掉。   这是什么概念?做这件事的人,本身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因为即便成功了也是死。   朱厚照到目前的一些做法,其中有一个突出点就是事情来了,不能够讲情。   这不是他非要这样,而是要做成事情,执行这个层面必须坚决。否则就是手榴弹炸跳蚤,看着热热闹闹,但不解决问题,每次都是虎头蛇尾还搞什么?   可这样一来也会有问题,就是他个人的人身安全。   尤其上次宫里一下死了这么多人。   等下一次再有人犯了错的时候,谁能保证不会有人生出同归于尽的念头?   所以张永回来就是一定的了。   一、制约一下刘瑾,免得宫里除了他刘公公的声音,其他都没人敢说话,二、自个儿小命也要紧,虽说概率很小,但这种事只有0和1,万一发生一次,那后半辈子夜里都得做噩梦。   这两点理由合在一起,什么监军不监军的,自然就是次要了。   张永听得清楚明白,“陛下是要臣在御马监,设立宫里的情报所。”   “可以称呼为内情监。内情监本身的设立也是保密,只有御马监掌印太监和皇帝知晓。内情监先期定为二十四人,每个人直接向你负责,且相互之间互不认识。这是一条铁律,触碰者即逐出皇宫。”   张永原来也在想,会是什么事情……没想到确实是件大事。   对于皇帝来说,他要决定的就是这种极为关键的事,   至于京里有些聒噪的生员或者言官,   那些人刘瑾会去收拾他们。   刘公公现在意气风发,韩文不卖他面子,说主审是自己。刘瑾也可以不卖他面子,他毕竟还是监审,什么叫监审?监审就是你们不老实的都可以上报皇上!   作为司礼监,他手上还有东厂!   不是胡乱议政么?   “查!!”   刘瑾被韩文驳斥本就心情不好,一回来还听说有这种事,那哪儿能行!   “就查那些个多嘴的!咱家就不信,朝中会有那么多的章德懋(章懋字)!” 第三百八十七章 抓人不必皇帝出手   在张永回来以前,朱厚照已经让秋云把宫女换了一圈。   这样太监和宫女形成两个他百分百放心的人各自负责的局面,总归是要好一些。   其实太监本身是不会对皇帝产生威胁的,   就像刘瑾,   似他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明白,他做了许多恶事,可能是皇帝给他挖得坑吗?   他明白。   但是他没有选择。   他只能不断的在皇权面前展现自己的价值。   当初皇帝和他说过当孤臣,孤臣的生存方式就是一个,忠心。   但即便刘瑾没问题,朱厚照还是有不安全感,毕竟太监有几万人,刘瑾也不能面面俱到。   或许,这和他作为现代人有关系。   前段时间宫里死了这么多人,这给他的心理带来了一些影响。   因为换位思考,如果他是太监,碰着这样皇帝,那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什么也要给他一刀,难道就这么让杀呀?   另外一边,   严嵩也追上了顾佐。   他现在就像这位顾侍郎的辅助一样,有些话皇帝不方便说,还得他出面。   顾佐与他相识,所以并未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和他并肩而行。   这是一段很长的直道,两边是高耸而鲜红的墙壁,远远的除了他们两个便没有其他人了。   “严侍从,别来无恙。”   严嵩还是很懂得技巧,他先说些别的,“……这几日陛下稍闲。所以与侍从室的几位多说了几句。不过……”   说到这里严嵩忽然笑了笑,笑得顾佐不明所以。   “有什么趣事?”   “……也不是。便是陛下得闲之时与侍从室对话,也很少谈起风花雪月,最多的还是政务,譬如京城规划司迁建京师南城,疏解百姓的事情做到什么程序,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藏书园是否有进展、不夜城何时能开业、开了会不会好、其他大城是不是也可以仿建……”   “所以今天少司徒递条子进来,陛下还是尤为高兴的。”   话说到这里,   顾佐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   皇帝这样期待他,可他什么进展都没带给皇帝!反而是尽说些不着边的话!!   什么宦官乱政,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顾佐再看严嵩,发现此人笑眯眯的,但话里有话,绝不简单!   都说侍从室里出来的绝非等闲之辈,看来的确如此。   “顾侍郎,怎么停下来了?”   严嵩多走了两步,才发现顾佐落后了自己好几步,原来是停在原地。   顾佐是在想,要不要回头去向皇帝请罪,但似乎也不太对。   “多谢严侍从。”他抖了抖胳膊行礼,由衷对眼前的年轻人说了这么一句。   严嵩也回礼,人家这毕竟是有入阁潜质的宠官啊,但他表面上还是不承认,“少司徒哪里的话,下官还什么都没说呢。”   这种虚得厉害的客套话,顾佐就没兴趣了。   “严侍从请回吧。接下来的路,顾某自己走了。”   严嵩作揖,   看着顾佐的背影,他陷入了沉思:希望接下来的路,你都可以自己走。   随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搞定。   皇宫大内,说这么敏感的话,做这么细微的操作,还真是累人。   其实顾礼卿这些所有的这些行为,都是因为小瞧了陛下。他想得到,皇帝是强势君主,没人能乱得了他的政。但就是想不到,有没有可能这一切就是皇帝默许的?   这样的话,其实就是皇帝摆明了想把一些脏活扔到刘瑾的手里。   这个时候你却当着皇帝的面说,刘瑾怎么怎么样了,你说让皇帝怎么回答?   所以当时严嵩在边上听,就知道这位少司徒说的不对,后来果然只得到了‘知道了’三个字。   其实对于顾佐来说,   他没必要去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碰上这样一个好的皇帝,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他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严嵩也是摇头,希望他能够明白吧。   之后他回到乾清宫复命,但没有见到皇帝,等了许久才看到皇帝带着……张永进来了。   张永!他回来了!   严嵩低头转了转眼珠子,   刘瑾正是势大的时候张永回来了。   多么明显的动作,陛下就是故意松了一下刘瑾的缰绳啊!   “你不是去见顾礼卿了么?”   “回陛下,见过了。”   “话带到了?”   “是。”   “说了什么?”   严嵩也不撒谎,就把自己和顾佐说的完全重复了一遍。   听得朱厚照都有些目瞪口呆,   这个严嵩,如此精准、如此精炼,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所有的意思到传到位了,而且表达的方式如此巧妙。   真不愧是在史书上留名的人呐。   “朕知道了,你此事办得不错。”   “多谢陛下夸奖。”   自从汪献走后,侍从室里就剩三人了,靳贵、谢丕和严嵩。   后两人是一同进来的,现在看起来还是严嵩厉害些,他悟性高,看得懂朝堂,而谢丕就显得有些按部就班。   其实按部就班不是问题,这种地方,哪里容得你天天冒出新点子?   靳贵也按部就班,但他有一个优点,就是仔细,极其的细心。经他手的东西不管是文字还是数字,朱厚照不记得有哪一次错过,即便是他错了,追问下去,那也是告诉他信息的那个人错了。   所以按部就班不怕,怕不就怕没有特点。你总归要有个特点,皇帝才好‘因材安排’。   当初侍从室出去的,丰熙在福建做布政使,郭尚坤在应天府做参政,再过几个月也要有一年了。   靳贵其实比丰熙还要大四岁呢。   左右无事,朱厚照就又开始琢磨起用人了。   靳贵这人当初在詹事府就是不说话,闷驴一个,但是做事不含糊。   所以这种风格其实做什么都行,因为他仔细、认真,无非就是在不在行的问题,即便不在行,认真的人学上一段时间也总归会在行。   而仔细认真的背后其实是耐心,不着急,一点一点的做事情。   思来想去,朱厚照想到一个地方确实需要这样不说废话、慢条斯理但是也认认真真耐心去做事的人,   那便是治河,尤其是治黄河。   你说要‘水利专家’当然也有用,可不管是什么样的专家,他不把心沉下去,仔仔细细的、甚至实地的去看里面的问题,那要做好几乎也是不可能的。   浙江巡抚王琼本身也是治河的专家,他的《漕河图志》现在还在书院里放着呢。   可朱厚照不会要他去治黄河,因为他那个人到哪个位子上琢磨的都是升官儿,所以估计总理河道的椅子还没坐热,黄河还没看几眼,那双眼睛就又老是盯着京城,这就不好了。   治理黄河一定是长期的功夫,非得一个人以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功钻研、探索不可。   但王琼当浙江巡抚则合适,因为浙江有海贸,需要脑子活的官员,至少不能够派朝廷里的迂腐老头儿过去,否则天天和皇帝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什么行呢?   另外他想升官,就得十分在意皇帝的圣意。东南财税重地,放一个这样的人,皇帝是不是会舒服点?   所以用人,关键还是要合适。   不过朱厚照觉得靳贵的任用,还是稍微等等。   因为他是最后的一个‘老人’了,严嵩、谢丕进来的时间太短。   另外侍从室空出了一个位子,其实是挺受人关注的。   迄今为止,皇帝一直没有接纳任何的举荐,   因为他想在侍从室放一个角色比较特别的人。   ……   皇帝要考虑的事大约就是这样,本质上是枯燥的,用人、设置或怎样调整机构等等。但朱厚照觉得有趣,就像在玩游戏,给不同的角色以不同的任务。   而具体的事情,还是下面的人在做。   刘瑾已经派了东厂的人出去,   妄议朝政是大罪,说什么宦官乱政更是不可饶恕。   其实这么说的人应该不少,但大多数人都不是愣头青,人家知道在自己家里说,不在自己家也躲到个相对隐秘的地方偷偷的讲。   但也有那么几个人,兴许是以直搏名,又或者是大胆狂生,他还真的敢当众说。   所以事情简单了,第一天说没事、第二天说没事,但第三天……   东厂番子‘哐’的一脚直接踹门而入,   “御史邵国一,应天举子邵纯心、范明桂、严遇文,当众妄论朝廷国策,败坏圣上名声,且三番两次,不知悔改,实在可恶!来人,将此四人统统捉拿归案!”   酒楼的二楼,东厂番子的脚步声叮叮咚咚,一群士人围在边上不敢说话,   有些还偷偷的留下楼准备跑路。   毕竟邵国一说的时候,他们都离得太近,万一受牵连呢?   不过人群里除了惧怕,还有愤怒。只是东厂番子腰间的弯刀,让许多人保持了冷静。   “本官要上疏参你们!陛下一代英主,岂能为你们所蒙蔽!不要以为只有你们刘公公说话陛下听得到,我等也可以上疏!”   ……   “奸宦实在心胸狭隘,必定是因为宦官乱政一事,所以怀恨在心!”   但是东厂的头目也不惧这些人的眼神,   “你们又好到哪里去?!说什么宦官乱政,哼,要是没有司礼监,盐课的那些恶官,还不是被你们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人给护了去!真是令人不耻!”   “竖子!”邵国一气得脸色发红,“凭你也配说不耻二字!我等皆是圣贤之徒,所为者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废话连篇。真要为了百姓,你们就该说司礼监监审监得好。而不是胡乱讲什么宦官乱政。”   东厂头目也是不客气,但是他知道斗嘴是斗不赢这些人的,所以也不耽搁,反手绑好,直接推下楼!   “带走!” 第三百八十八章 此为正德!   进入盛夏以后,天气炎热得厉害。   东厂当街抓人,一下子便传遍了京师,仿佛让京师的温度更加的高了。   刘瑾也知道自己的命门所在。   所以东厂在外面抓人、而他自己则转身进了乾清宫禀报。   朱厚照在凉亭下躺着,边上两个内侍不停歇的扇着风,“说起来刑部的审查也快半个月了。你得记得催催他们。他们一天审几个人?”   “回陛下的话,一天下来三个、五个也是有的。”   皇帝眼神中闪过一丝凝思,   “似这种事,拖拖拉拉的极为不好。京师里的那些‘妄议’,你抓几人倒也没什么,只要证据确凿即可。但人心之怒很难根除,叫他们拖得久了,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只能以狂风扫落叶之势。之后,事情过了,便也过了。”   夜长梦多,拖久则变。   而且天天听这件事,听得也烦。   此外,朱厚照还是有些不详的预感。   略微沉思之后,他从石凳上起来,侍从、太监都低头跟着他加快脚步。   “宣盐课之案的主审官入宫。让李阁老、谢阁老也一并来!”   其实不论是李东阳还是谢迁,他们都没有入宫去为了司礼监抓人的事而烦皇帝。   因为皇帝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们挡回来,比如说……这些人到底有没有当众妄议朝政?   如果有,那么司礼监抓的就是对的。   现如今,皇帝的意志改变不了,司礼监监审的行为就无法阻止。   多方联合审讯之下的盐课官员,大多逃不了官丢身死的结局。   但这种罪基本上也不会涉及诛灭九族的问题,这就导致许多官员的家属涌入京师,就像当初顾佐的发妻谢氏一样,走各种关系、做各种努力。   一个在朝为官的男丁,基本就是一家甚至一族的主心骨啊。   便是那个疯掉的邹澄,作为他的亲属必定也是要全力营救他的。   “……刘瑾此人,聪明也是聪明的,他到底还知道当街抓人必得名正言顺,让人抓不住把柄。可说到底他仍然是心术不正,贪恋权位之人。”   兵部尚书王炳也是审讯官员之一,   作为文官,不管内部是怎样的斗争,但总体上不喜欢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是一样的。   “明明是个小人,却非要扮成个君子。那可用的手段便也多了。李阁老、谢阁老必定知道,近来京师中求情的人不少。但起作用的不多。如今司礼监势大,他们应当去求刘公公才是。”   李东阳和谢迁都不由蹙了发白的眉毛。   这个法子阴了些,不够正派。   其道理也简单,就是让那些罪官的家属去给刘瑾送银子。   他难道不贪吗?   呵,或许吧。   可这么长时间看过来,有几个太监手中握权、却拒银子于千里之外的?   等他自身不正,告到皇帝那边,他还能怎么辩解?   “可此事,非君子所为啊。”李东阳沉吟着说。   谢迁不说话,但估计也是这个念头。   王炳则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说了,与刘瑾这等奸邪小人,何需讲什么仁义?他怕是都不识得这两个字怎么写!若不如此,咱们还有什么手段?难道是要看着刘瑾一步步做大?宦官误国害民,与此相比,咱们个人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听他这么说,境界又提升了一格。   对啊,刘瑾这种人,是危害国家的。除掉他,是为了大明啊!   “……若是被他察觉?”   “察觉不了的。”王炳负着手,“据我所知,私下里已经有人在找他的关系。我们安排的人混在其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要怎么分辨察觉?”   也是。   其实王炳都想好了的。   就像欧阳锋练九阴真经,三句真一句假,这得多大的能耐才能反应过来。   只不过到这种程度,外臣和内臣的争斗就比较厉害了。基本上已经是主动陷害、相互挖坑。   正说着,外面来了个年轻的小宦官,恭恭敬敬的把皇帝的口谕交代清楚。   内阁离乾清宫不远,既然是圣上口谕,三个老头儿也没别的念头,把桌子上的管帽抱在臂弯之间,出门前望了眼火辣的太阳,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是迈了出去。   韩文、闵珪和英国公在刑部,距离上也差不多。   宫里的节奏似乎还是不紧不慢,   但宫外,有些人已经急死了。   尤其是刚刚被司礼监抓走的邵国一等人,其亲属、好友听闻消息时只觉得晴天霹雳。   运司衙门那些人,是有实实在在的罪状,就是身上一千张嘴都说不清楚。可要说他们这些人呢?那真是闲的!   似邵国一妻子这样一个妇道人家这时候能拿什么主意?只知道自己夫君平日里有几个相熟的人,所以便慌不跌的去找他们,不管怎样,总要先有个办法才是。   然而烈日当空,大地都被晒得坚硬如铁的温度下,她一路走一路问,好不容易找到几家,结果敲门后一说身份和来意,就被管家‘嗙’一下的关上门!   邵御史的家人?   司礼监正审他呢,现在找上我们家们!这不仅是晦气,这是实实在在的危险好吧!   所以邵夫人几次还挨人家的骂。   本就是粗鄙的人会斜眼叫唤,“瞎了你的狗眼!自家倒霉还不够!还要连累别家?!恶女人快滚!”   妄议朝政可也是很大的罪呀。   谁特么想沾上一点儿?   可邵夫人能有啥办法?   一家不行,她就换别家,脸上的汗珠豆大一般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找到一家她便去撞铜环,   “开门!请开门!”   这样一连两日,终于让她在第二天傍晚找到一个愿意给她开门的好人,   而这个时候得邵夫人已经嘴唇干裂,满脸疲态。   见到人家家主之后,她也不说其他,跪下就是求救命。   此人名解东元,在翰林院做得是五经博士,每日的职责便是研究儒家经典,并在需要的时候做讲解。通俗的说属于搞学术的。   或许是这类人的功利心没那么重,所以不忍炎炎夏日一个女子这样焦急,放了她进来。否则再这样下去就该晕倒于大街了。   解东元让府里下人给了她一杯茶,并安抚着说:“嫂夫人先起来。你这样的大礼,解某实不敢当。邵兄的事在下略有耳闻,你坐下喝口水,我们一同想想办法。”   邵夫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抽泣着说:“妾身一妇道人家,官场的事也不懂。只是这两天除了解博士其余人都不愿见我,解博士,求求你帮帮我家夫君,不然……不然一家老小便都只能随他去了!”   解东元也觉得棘手,“嫂夫人,你先听我细细说来。这次邵兄得罪的人名刘瑾,乃是司礼监的第一太监。邵兄的罪名叫妄议朝政。解某不瞒着嫂夫人,此款罪名极重。要想救得邵兄,只怕……”   唉。   本来好好的,干什么非要自己去惹这些麻烦。   邵夫人一听这话更加慌了神,“解博士,请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夫君!你……你要什么?只要是我能找来的,一定全都拿来。”   “嫂夫人,不是这么回事。你叫我一声博士……可是解某担任的翰林院五经博士只是个八品官,连个七品知县都不如。解某就是想帮,其实也无能为力。”   解东元也有些惭愧。   但他说的都是实话,   要怪只能怪,那个太监太坏,而邵国一又太冲动。   京里大小官员大多也被司礼监这次行动吓了一跳,如朱厚照所言,人们心里头的愤怒怕是难根除,所以无法治本,但治标还是可以的。   至少京中各处热闹的酒楼,少了许多狂生。   有些人就是这样,虽然号称自己讲道理,但他们能听得懂的道理,从来都不是所谓的道理。   乾清宫,   皇帝接见大臣,没有许多的客套,他开门见山。   “不是朕心急,要催各位。只不过盐课之案不宜久拖,尤其朕听锦衣卫回奏,其实许多人的罪状早已清楚了,何以审了半个月扔没有动静?”   “陛下。”韩文上前,“盐课之案所涉人员众多,案情又相当复杂,乃是多年来不会遭遇的大案,其中种种细节,臣等想细究清楚,以免错判、误判,冤枉好人。”   这话倒也不错。但朱厚照要是那么好打发,那他就不会叫这么多大臣又敬又怕了。   “你说的倒也没错。朕且问你,运司衙门里抓来的四十六人,已经确定与贩卖私盐有关的有多少人?”   刘瑾听到这个问题眯着眼睛偷偷看了眼韩文,   咱家好糊弄,陛下可不好糊弄!   韩文也没想过要骗皇帝,即便想也骗不到,因为监审官还在呢。   “启奏陛下,这四十六人可以确定有三十三人。”   朱厚照顺上说:“既然确定了,那便把这三十三人的案卷先呈上,他本人画押之后你们几个主审官署名,监审官也署名。随后送至内阁,由内阁拟个意见,送朕审阅!”   这……   这要是送进宫来,皇帝朱笔批了,这个大明谁还能有能耐改变这三十三人的命运?   皇帝说的话,并没有什么深意,他就是不满于这个效率。   京城里议论纷纷,司礼监今天抓个人能管几天,过不了多久就该故态复萌了。   “陛下……”兵部尚书王炳想说些什么。   但是朱厚照打断了他的话,“多余的话朕不想听了。朕有时候也觉得难以理解,杀几个不守朝廷律法的贪官、昏官有这么难吗?!今日所说这三十三人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方式,明天必须全部弄好送到宫里来!”   “是……”皇帝这样表态,几个大臣都没了说法,“臣等谨遵圣意。”   王炳本来的确想拖一下时间,好让他们的布局更加从容不迫,可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如此急切,是意识到什么,还是受了什么人挑拨。   唉,计划赶不上变化,说的便是这样吧。   有皇帝亲自催促,   几名主审官今夜觉都不必再睡了。   不管如何先要把那三十三份案卷上面的署名全都搞定,保证第二天天一亮,便要送到内阁。   朱厚照不想再烦了,只要朱笔批了,尘埃落定了,便也没什么好争的。   无非就是有些人要发牢骚,但发几天也就结束了。   第二日,六部九卿全都来了。   皇帝从来不会偷偷的做什么,要做就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所以才全都叫过来!   “……那些案卷上所记载的,便是两淮运司部门官员的罪状。按照朕先前的圣旨,这些人罪当诛!”   最后三个字,甚至还有殿里的回音!   “朕今天是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大明朝的盐政败坏到这个地步。因为就是朕这个皇帝要杀这几个贪官都如此难,更何况是臣子?!”   “陛下。”   闵珪一向是个怪脾气,这次他有话要说,“微臣几人从未想过要为他们的罪状辩解,盐课之弊本身更是由大司徒一力揭露。微臣只是觉得,盐课之钱为我大明岁入近三成,轻易不可妄动。且两淮运司之案,不仅仅限于两淮,更有两浙、福建、山东等地运司,陛下要杀尽两淮之盐官,那便是要杀尽天下之盐官,可盐课经得住这样的震动吗?!主忧臣辱,陛下震怒,是为国为民。臣等力谏也是为了大明、为了陛下!此臣肺腑之言,望陛下明察!”   朱厚照眼皮子忍不住跳了一下,“闵尚书所言的对。不过朕理政也有几年了,你说的道理朕难道不懂?大明朝的官,就爱仗着法不责众、天下震动这几个词胡乱施为!似乎是想要吓住朕一般!哼!朕不怕!治国有时比的也是决心。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若没有这份决心,不要说盐课之弊了,哪一项弊病能得到真正的改善?!朝堂震动、天下震动,朕倒也想要看看,是不是我大明朝的江山顷刻便覆灭了!”   其实作为后世人,他本身是希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性格。但渐渐地也发现,千万不能一味的松和软,否则真的一点儿事都推不下去。   朱厚照多坚决,其实臣子们都知道。但到此时还有这样的问题可见一斑。这件事他不盯得紧一点,说不定就会被拖下去。   或者试想一下如果是弘治即便已经是眼下这个局面,他也推不动。那种情形下大概是……几个生员抨击一下宦官,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因为厂卫都被皇帝压制而不敢动,继而情势恶化,会有更多的人开始声讨,之后朝堂上劝谏的声音就会如海浪一般,几个重臣大约也会先后发声,到了皇帝这里,他性子又软。   好了,那这件事得从长计议。一从长计议,基本就是个虎头蛇尾。   然后其他官员一瞧,喔?没什么事嘛。于是舞照跳,歌照唱。   所以朱厚照屡次提到比拼意志,这不是空话,而是他真实的感受。   有许多事就是个魄力的问题,做了就是做了,能咋的?   僵局之下,刘瑾跪到皇帝身前。   “请陛下下旨!”   朱厚照站了起来,“朕,承列祖列宗之遗命,以一人而治天下,但却非以天下而奉一人!此为正德,正己之德,也是正天下人之德!”   其实圣旨早已写好,气氛烘托到这儿了,刘瑾便捧好请皇帝用印。   ……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   (今天有点忙发个四千字章节,请谅解。本猫是搞拆迁的,各位光想就知道这里多少破事,而且层出不穷) 第三百八十九章 显微镜下的普通人   盛夏的京师却有一丝肃穆。   一道旨意自宫中而来,三十三人将于秋后问斩!   对于兵部尚书王炳来说,他原先是赞同严惩盐课之案的官员的,但如今又略有改变,其中关键在于他仅是把这件事作为对付司礼监的手段。   等于是事情摆在一边,先把刘瑾弄下来再说。   可惜这三十三颗人头让这件事难度变高了。   因为刘瑾也会感受皇帝的决心,那么他‘敢于放宽’的可能性就会变小。   皇帝所说的‘不敢为天下先’,就是不敢和天下百姓去争。   不敢与百姓争,却敢于处死这三十三人,其中取舍清清楚楚。   原先王炳还试图斗一下两位阁老,可惜皇帝一招‘千里之外’,直接让李、谢二人出京,   再加上这一次……   他都开始怀疑皇帝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另外前几日两淮转运使邹澄于牢狱中呐喊,说冤枉,似乎疯魔之症一下子好了。知道情况的人明白,他这样不要脸面、把自己当个笑话,就是要和外面准备营救他的人相互配合。   但现在大概也是要戛然而止了。   他的家人被人赶了出来,当初奉上的银子只拿回一半。以往说过的所有的话现在就只剩下三个字:办不了!   天气本就炎热,邹夫人在哭天抢地之中直接晕了过去。   她那十几岁的儿子即便捧着银两也找不到给她瞧病的大夫,   一则,你家相公是朝廷要犯,挣钱不要命啊,我去和你扯上关系。二则,这很快就是寡妇了,相公还是被砍头,寡妇门前的是非倒还好,主要是他妈晦气啊!   人家都说要沾沾气运,你要是中个状元榜眼什么的,那是人见人爱,即便没什么实际利益,说不准也能碰上点儿文曲星的才气。   没办法,最后还是女子医馆收下了邹夫人这个女病人。   反正谈大夫救人为先,她这里不管是罪官、还是高官,不管是平民还是衙内,都是一样的救。   至于路人们口中指指点点的说的那种‘她的相公要被杀头’的话,谈大夫先放在一边。   诊断、开方……   做好了这些,谈大夫才带着辛蕙入宫。   上次皇帝病后,一直带着些咳嗽,她便也向侍从室递条子。   “葵儿,为师与辛蕙尽量早些回来。医馆里面,你照看着些。”   “好。”葵儿姑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里大约有些失望,她抿了抿润弹的嘴唇。刚转身回屋里,便见到一个妇人冲着她跪了下来。   葵儿身形修长,只两步便来到她面前,“老夫人不可,快躺下休息!”   “妾身邹卫氏谢过谈大夫救命之恩。”   她大概也是糊涂了。   葵儿一边扶起她一边解释,“邹夫人,我不是谈大夫,谈大夫是我师父,她不在这里。”   邹卫氏不想起身,缘由自然也是有事相求,   “原来是谈大夫的弟子。妾身听闻谈大夫不仅医术高明,而且仁心仁术,更是得到了皇上的称赞。想必谈大夫一定可以见到皇上……”   葵儿知道她走投无路,不过接下来的话不必再说了。   她甚至都知道她要说什么的,毕竟这几年要这么说的人也不少。   “邹夫人,这里是医馆,朝堂上的事我师父不会管、也管不了。你若是还有哪里不适,可以与我说明。但其他的事,请恕我们爱莫能助。”   邹卫氏听完又只能哭出声。   看得葵儿也觉得不是滋味。   但该怎么说呢,当今圣上是什么模样,她也瞧得清楚,若不是那些人自己为非作歹、不遵法度,又何至于有这样的结局?   “娘……”邹卫氏的儿子抱了抱他的娘亲,“你身子不好,还是躺下休息。若是要跪,也是儿子跪,不跪到天子心软,饶了我爹便不起来。”   葵儿一听,这话不对。   “为官一任,却不能造福一方。百姓恶之,陛下惩之,这本是天经地义,你又为何要说是陛下不够心软?”   “我不管!”小孩子哪里讲那么多道理,“我爹是那么好的人,却要狠心杀他,难道我还要说他仁慈吗?”   “你爹当然对你是好。可对他治下的子民却是无穷的害!”葵儿不想再和小孩子无畏的争论,“邹夫人,你还是快些走吧。女子医馆不是内阁,我们师徒也仅仅是个大夫,国家大事是不敢插嘴的!”   邹卫氏的确可怜,   但可怜才是对的。   他们若不可怜,便要有无数人要更可怜。   到了晚间,   辛蕙在房间里挑灯看着什么,   葵儿摸过去,状若无意的问:“师姐,怎么不睡?”   “快了……”辛蕙不抬头,无意识的回说:“师父说陛下的病症并未痊愈,现在不咳是天气不凉,等到秋冬之时受些寒风说不准还会偶尔咳嗽。再有,眼下天气炎热,陛下火气太旺颇受其苦,因而叫我仔细查查有没有既能止咳又清凉解暑的方子。”   “陛下还没好?!”葵儿满是惊讶。   “病去本来就如抽丝,你这丫头干嘛一惊一乍,大晚上的吓我一跳。”   她说完话,继续看书,只不过很快又忽然停住,然后抬头看着葵儿。   “怎……怎么了?”葵儿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有什么东西在脸上吗?”   “师妹好像很关心陛下。”   “师姐!”葵儿大羞,“这不能乱说的。师姐当那是谁?”   “是乱说吗?可你今天明明有些魂不守舍。”   “那是我在想其他的事情。”   “什么事情?”   “就是今天师父救的那个老妇人。”葵儿坐了下来,望着窗外的月亮和星空,“我们都知道,陛下励精图治又宽仁爱民,他惩治的是贪官污吏,可这些贪官污吏的家人还到处在说陛下心狠。”   辛蕙有些不在意的说:“你管那些人干嘛。京里近来求情的多了,求出病症或是急火攻心的又不是她一人。也就是师父医者仁心,要是你师姐我,你看我救不救她们。不对,今日那人说了……心狠?”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杀你,你也得谢恩。   “就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那以后肯定也不得好下场,教孩子教得便不对。”辛蕙有些嫉恶如仇,“听说从这些贪官家里抄了好些银两出来呢。他们这些人的脏银要是不吐出来,你想想谷姨要怎么活?”   辛蕙说的人名为谷蓉,原先是顺天府大兴县乡下采药人,有些好药材他们会聚一聚,隔上三个月左右就拿来卖给医馆。   因为谈大夫人比较好,从不缺斤少两,普通的百姓都愿意往这里来。   后来她的相公不幸从树上摔下来。灾难由此而始,谷蓉为了给相公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银钱,可最终那人还是没能活下来。   后来谈大夫看她可怜,便让她在医馆里做些捡药、清理药罐、药渣等洒扫活儿,反正每月也给些例钱就是了。   前段时间,朝廷成立了京师规划司,决意要将京师南城聚集蜗居的百姓给迁走,重新寻一处地方盖房子。   这些本来对这位谷姨没什么吸引力,但她还有一个儿子。一听说新建的几个坊,里面还会建有私塾。这下这位母亲可就急切起来了。   当然,她认识些好人,不需要到那个什么银行里借钱,像辛蕙啊、葵儿啊,医馆里的个人一起掏了些银子借与她。   现在那处平房都铺了瓦了。   虽说是小了些,但是可以住人、儿子可以读书,她本身还可以在医馆里做活儿,大鱼大肉还谈不上么,日子却总可以过下去,等到儿子慢慢长大,说不定也能考个功名之类的。   谈大夫每每谈到这些也常说,官府里多了几个认真做事的好官。   “后天那房子要盖好了,到时我们一起去,谷姨一定很开心……”   辛蕙说了半天,葵儿忽闪忽闪的眼睛里还是忧愁。   因为葵儿所想的不是谁过的好了、坏了。   她是在想,皇帝明明在做好事情,但依然会有人会有这样那样的怨言,也不知皇帝自己听了这些话会作何感想。   “师妹!”   葵儿惊了一下,如柳条的腰肢一抖,“师姐你吓死我了!”   “吓死你?我刚刚说了什么?”辛蕙的眼睛像火眼金睛。   “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们后天去谷姨的新盖好的房子里!我们买点什么好!”辛蕙伸出手指戳了戳她洁白的额头,“我讲了这么多,你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师姐~”葵儿拉了拉她的衣角,随后弯起嘴角说:“我们去天染的成衣店去买两身好些的衣服。”   “给谷姨?”   “谷姨没所谓的。还是给小谢天。谷姨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小谢天能够在盖好的私塾里读书?到时见了先生,他总不能还像现在这样破衣烂衫,那会失礼的。”   “嗯,有道理。那我去给他买一套文房四宝!”   时间倒是也快的。   反正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   京城规划司选的这处地方在正阳门外还要往南一千米的地方,原先这里是比较荒凉,后来官府平整了土地,画好了一处一处的框框留各户盖房子、留好了横平竖直的路,最后竖起一道牌子,上书两个大字:书坊!   虽说这里的房子都偏小,但是名字要起好!   银钱足的人家房子大多起的快,本来也简单,就是朝南一间正房,用的砖瓦,两侧的偏房基本是家家用泥土,都是穷人,能盖一间砖瓦房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   之后再围个简易的竹栅栏,这样就是一个家了。   确实很简易,真要说景,那没什么好看的,房子不好看、石板路也没有,对京师充满想象的外乡人打眼一看这些大概会想:这怎么和村里似的?   不过住在里面的谷姨干得欢快,葵儿和辛蕙到的时候,她正在栅栏围好的院落里往地上插木棍。   用处简单,两个木棍一插再用麻绳连接,这样晾衣绳便有了。   其实对她来说,真正的希望不是房子,而是隔了几户人家、那里正在新建的私塾。   那用得是朝廷的银子,聘得是最好的泥瓦匠,木材、石料也是上乘。   石砖铺路、黑瓦掩房,风吹不倒、雨淋不到,好房子!   “私塾似乎还蛮近的……”辛蕙也远眺了一下那正在做工的地方,“看起来应当是个很不错的房子。”   竹栅栏外也有个老妇人,她背着一篓野菜,搭话说:“最好的,便是不用咱们花钱!”   “哈哈哈。”几个女子在夕阳下全都忍不住捧腹。   葵儿则说:“还有好的呢。官府还要在这里建藏书园,那里的书多到看不完,小谢天就更读不完了,哈哈。”   “娘!”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不知道他以后只有读书才能再见到这么好看的女孩儿,只顾奔着她的母亲跑过去,“孩儿不要去读书。”   啪!   谷姨狠狠打了一下他屁股,“说什么胡话。你若是不读书,娘便扒了你的皮!”   “是了,不读书便没出息,将来啊,骑不了大马,当不了大官!”   辛蕙和葵儿相互看了眼,都忍不住吐出小香舌。 第三百九十章 神武卫   张永忽然回来了。   刘瑾可以忽略其他人,但是不可以忽略他。   为此还拿出了一瓶年份女儿红,盖子一打开屋子里便酒香四溢。   “好东西?”张永也有些流口水。   “当然好东西!”刘瑾把酒杯摆好,“来,哥哥给你满上。”   张永屁股抬离了凳子,“这怎么敢……?”   “诶。”刘瑾拨开他挡着的手,“咱们哥儿俩很久没见了,喝一回酒,你还和我见生?”   “那谢谢刘老哥。”   “客气。”   “今日我们少点,可别误了事。”   “不怕。陛下什么性子你我都知道,我们相聚,小酌一杯,即便有些错处,也是小错。大事上咱们给陛下立住了,那便没什么。”   刘瑾言语间多了一丝以往没有的豪气。   至少张永没见过,以往,在他的印象中刘瑾还是比较小心的。   “其他四位兄弟呢?”   当初他们是八人,魏彬死了,谷大用在浙江,再除去他们俩就剩四位了。   天下的太监分两种,一种是这八人,他们在陛下还是太子时就陪侍左右,另外一种就是剩下的所有太监。   而张永所说的四人,   马永成位列司礼监秉笔太监,   丘聚掌印内官监,罗祥掌印御用监,高凤掌印尚膳监。   这都是宫里面比较重要的所在了。   论忠心,他们其实也不落后多少。   其实明朝的太监都知道,皇帝就是他们丢掉的那个命根子。   因为他们有一个天生的敌人,就是外庭的文官,那些人看似和善,实则狠厉,如果不依靠皇帝,哪怕是司礼监掌印,倾覆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而在刘瑾心中,张永又是比较特别的一个。   他跟随陛下时间够长、距离够近,而且他有些骑射功夫,原先领御马监,陛下很是信任他。   “今日急促了,老哥我这女儿红也不够六人喝,也只能我们先解解馋了。”   说着两人把酒杯端到鼻子前嗅了一下,   香啊!   一杯酒下肚,刘瑾开始说话了。   “自从弘治十八年,陛下派你去西北监军,我们之间就是聚少离多。兄弟之间不说虚话,你这次回来如此突然,一点儿风声都不给老哥哥我露,是不是不够意思?”   张永奇怪,“老哥误会了。弟弟是没想那么多,只是接到圣旨、照章办事。难道老哥不知道陛下调我回京?”   刘瑾觉得略微有些奇怪。   但一时也没想太多。   “这次回来,是要整训一支神武卫?”   这个事情已于几日前开始,   而且皇帝自身还对此事颇有兴趣,尤其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当士卒们在烈日下站好排队,一个个上前接受检验挑选时,一旁的皇帝也同他们一样,从到到尾没有躲到阴凉处。   仅是这一点,也能看出少年天子有一些不同于常人之处。   神武卫并不要求五千六百人,实际上是数量上没有具体的要求,如果选到最后是509人,那么就是509,如果是1882,那就是1882。   说穿了,神武卫要的每个人都是以一当十,绝不会因为任何一个理由而多要一个不合格的人。   这是真正的精锐中的精锐。   在他们吃酒的时候,朱厚照还在琢磨神武卫,   他找来了太仆寺王禀,王禀刚听两句就觉得有些难办,   因为陛下要给神武卫配马,而且是最精壮的战马。   “西北各处苑马场的战马,都已由杨阁老预先购买,如今神武卫便只有一千人,按照一人配双马的低配比,也需两千匹战马。陛下……如果要做到这样……微臣恳请陛下予臣一些时间。”   “你要多久时间?”   “一年……不,半年。”   “那就是到正德二年初。”   王禀吐出一口浊气,“是的,微臣必全力而为。”   “不是全力而为,要么做得到,要么做不到,就这两种。你就是说做不到,朕也没有要为难你,眼下无大战,一年时间也可以。但不要讲模棱两可的话。”   “那……”王禀想了想还是保守些,“八个月吧,八个月后太仆寺可以交出两千匹精壮的战马。”   朱厚照点点头,   眼下大明朝缺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如果神武卫选出来的人超出一千,那么也只能牺牲一下‘一人双马’这个指标了。反正凑活着先用。   其实不仅是马,   朱厚照还想给这一卫的士兵都配上最好的黑色铁甲,到时候哪怕只有一千人也可横行无阻。   随着他触动越来越多人的利益,有些准备应当还是要做的。万一他的改革举措真的激起了什么人想要举兵反叛,有这样一支黑甲精锐,那也可以稳妥些。   所以说他才对这件事如此上心。   当年唐太宗有一支极为锋利的玄甲军,基本上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哪怕遇到擅长骑射的游牧民族也丝毫不落下风。   那个宝贝,男人都想有。   朱厚照是个男人。   不过他是一个承平年代的帝王,没有生在大争之世,所以大概数量上搞不出多少,也没必要,毕竟贵。   但八百,总该是要有的吧?   这玩意儿就像航空母舰一样,   到时候不管哪里有事,他也可以问一句:朕的黑甲精锐在哪儿!派他们过去!   而现在的进程,张永已经选了一百多人,这一百多人的身材体型都大体相似,平日里在营中多有勇武之名。   朱厚照对其中的几个有印象,但一百多人怎么记得住?   便是这些递上来的信息资料也看不过来,而他也不想就这么囫囵吞枣的过去,其他的事情可以马虎,这个则不可以。   所以便叫来侍从室的谢丕,吩咐说:“将这一百多人的资料都收好。每个人单独做成一份档案,其中的细节信息都要有,若不完善的,到时候要去问他们本人。都做好后,放在侍从室的档案处,往后若有立功、受罚等信息变动的,再补充进去。”   末了,   皇帝又加上一句,“神武卫士兵的个人卷宗,除非朕允许,否则任何人不得擅自翻阅,违者,斩!”   “是!”   谢丕其实还是有些小兴奋,皇帝这么重视,说明这件事还是蛮重要,现在给了他那当然是好。   其实本来靳贵更适合,不过谢丕也并非一无是处,人家到底是个状元,做些信息整理的基础活还是没问题的。   就是量确实有些大,   首先是朱厚照给了他一个士卒档案的模板,便是姓名、年龄、籍贯、生平、家属情况、任职情况以及受奖、惩情况等。   接着谢丕便将这一百多人的档案先列出来,目前的信息是只有姓名和籍贯,其他的就如皇帝所说,后面要单独拿着把人叫过来补充好。   都搞定之后,   朱厚照又开始在军学院中思考合适的将官。   左思右想之下,他想到那个在千牛堡一战成名的那人,弘治十八年,朱厚照见过他一次,发现他实在是厉害,后来还让他到军学院学习,就是希望能洗洗他的脑,让他知道什么叫汉族,什么叫驱除鞑虏。   现如今也要有一年了。   所以便着人去宣,   第二日太监领着此人直接到了神武卫选兵的现场,   “末将李冠,参见陛下!”   喔,朱厚照这才想起名字,这是个八尺大汉,使一手厉害的长枪,花马池一战中俘虏的蒙古勇士,就是他打败的。   记得,还有个娃娃叫韩十二郎来着。   “张永。”   “奴婢在。”   皇帝指了指面前孔武有力的人,“此人名李冠,目前为军学院学生。你觉得如何?”   张永一听军学院,那肯定是皇帝的嫡系。   “可为神武卫指挥使!”   “不。”朱厚照想玩个花的,“神武卫是甲级卫挑选的精锐,数量稀少,每一人都可为将。要想当它的指挥使,也要别人心服口服才行。”   说白了,大军团是以军事战术为主,而神武卫这种数量的军队,一定程度上是要靠单个人的武力的。   “末将愿接受他们挑战!”   “若是输了,当不成指挥使,可不要怨朕。”   “技不如人,有何怨言?”   “陛下!”另外一边也有个汉子单膝跪地,禀报说:“若是胜了他,便可以当指挥使吗?”   “也不行,胜了他,还会有其他人挑战你。而且不能够行车轮战,”朱厚照一想,问道:“这些人当中,上过军学院的应该不多吧?”   毕竟武人耐着性子去读书,这还是少的。   “指挥使怎样也要识字,否则朕写的信都看不懂。就以上过军学院为基础条件,达到这个条件的可以挑战许将军,每日限为三人。若有受伤情况,另行议处。”   皇帝这么一说,许多人就偃旗息鼓了。   那没办法,谁叫你字都不认。   其实朱厚照的目的是要把指挥使的人选限定在军学院学生中,只不过没说得那么露骨罢了。   “我来!”   有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跨了出来。   这都是血气方刚之人,而且都对自己的拳脚功夫有几分自信,若不在手底下见过真章,那还真不一定会服气。   朱厚照心说这下好看了。   其他地方先不管,神武卫这个地方,他是要强调强调个人武力的。 第三百九十一章 若无成就,岂不可惜?   时间来到八月。   早晚之时天气已经转凉,皇帝带着许冠走在宫廷里的长廊之上,长廊拐角处,会有一些宦官低头站立,默不作声。   “神武卫军饷由内帑出,是甲级卫的三倍。每一名士卒的姓名籍贯信息由侍从室保存,不经兵部、也不经五城兵马司。就有些类似于民间一般大姓所收拢的家奴,你许冠以后就是我朱家的人。”   朱厚照的个头长得不算小了,因为他规律性运动、吃得东西也比较平衡,七尺男儿是算的上了。而且常年生活优渥,可以说是细皮嫩肉,仿佛白面小生。   身处高位又让他眉宇之间藏有威严,腰间玉带一系,走起路来真叫一个俊朗模样。   但站在许冠这样膀大腰圆的大汉边上,仿佛整体小上一圈似的。   “末将明白陛下的意思。”   “那你可明白,朕为什么要设立神武卫?”   “末将不解,请陛下明示。”   朱厚照双手抱胸,蜂腰直直挺着,眼神微偏,却没有说话。   风吹起一片片落在地上的粉红花瓣,掠过他们的眼前。   “……许将军以后会明白的,眼下,就先带好神武卫吧。”   民间的事情没有人和皇帝禀报,但一下子抄没这么多银两上来,必定是有影响。在此基础之上,朱厚照作为后来者的一些改革动作依然停不下来。   而他记得,正德年间是有藩王反叛的。   再有,朱厚照有些向往于紫禁城外的世界,塞北的风光,大漠的草原,汉人的皇帝不去那里,怎么煊赫武功?   御驾亲征是他一直想做的事。   这都需要一支精兵护卫他左右。   所谓改革者,就是触动固有利益的人,不管是皇帝还是大臣,其实都危险。   长廊的尽头是他的臣子们。   朱厚照侧身看了许冠一眼,他心领神会,鞠躬抱拳,“微臣告退。”   “嗯。”   紧接着皇帝加快了脚步,迅速走到一众臣子面前,脚步也不停的说:“外面热,去乾清宫。”   在朱厚照的乾纲独断之下,两淮运司衙门的官员们已经没有翻身的可能,   而这件事尘埃落定,其他的事项也要逐渐提上日程。   今日召集臣子,主要是四个议题。   其一,便是以皇帝旨意下发的特别俸禄一事,酝酿了这么些日子,大概也要有个结论了。   其二,朱厚照是杀了一些人,但朝廷的目的不是要把这些人杀了。接下来的事宜要如何处理才是重头戏。   其三,少府独立,设为第七部 的事也要正式的以圣旨明确。   其四,两淮运司的官员被杀了不少,商人也是,朝廷得理一理账,筹谋着把一些银子花出去。   乍一看事情不少,但实际上都不难。   尤其是特别俸禄。   特别俸禄的银两来源是内帑,其本质是皇帝用自己的银两养好自己信任的大臣。   有人愿意掏银子,给得还是大臣,除了被授予特别俸禄的人自己要‘客套’一番,其他人才不在这种事情上得罪人。   “……按照内阁和六部商议的结果,特别俸禄一共设为六等,分别为每年三万两、一万两、五千两、三千两、一千两及五百两纹银。朝中大臣不论文武,只要受奖,则年年皆有特别俸禄。当然,若是其人恃宠而骄、不识好歹。该收回的也一样会收回。”   朱厚照手里拿得是内阁已经拟好的《特别俸禄详述》。   今日商讨完毕,用印以后就会勘印天下。   “特别俸禄的实施并非保护大明所有臣子,而只是保护那些不愿意贪腐的臣子,当年章左副都御史章懋拿节日贡品招待客人,生活如此艰难,这是朝廷在逼着大臣成为贪官,朕心中不忍,所以生此念头。而名单……也已经拟好了。”   “所谓特别俸禄,关键在特别二字,只有立有特别的功劳才能获得获此殊荣,至于何为特别……比如李阁老、刘阁老,为国尽忠、勤勤恳恳,朕还是太子时,便亲眼看到他们每日伏案,处理政务,所谓案牍劳形啊,几十年如一日,这便可以称为特别。”   李东阳和谢迁都出列,他们身穿大红袍,头发比之前几年要白掉不少,尤其李东阳,眼袋肿而皮肤皱,老年斑是鼻子上一个,脸颊上一个,毕竟六十多了。   伺候他这么一个亦正亦邪、又精明、又独断的皇帝也不容易。   “微臣惭愧。”   “诶。”朱厚照走下台阶去扶了扶这两位老臣。   不管怎么说,他是脸颊白里透红的少年,而人家是辅国几十年的老人。也没当权臣,更不胡乱施政,基本上还是很正派的。   所以朱厚照这一扶,扶得叫一个尊老爱幼。   即便这些都不顾,他毕竟刚刚杀了这么多人,整个人一副刻薄寡恩的模样,而大棒之后给个甜枣这种也是基本功夫了。   “李阁老、谢阁老不必谦虚。朕年幼,治国的重任若没有两位阁老,怕是要出更多的乱子。只不过朕,性子有时倔了些,但那是对事不对人。且朕也知道,内阁是辛苦的。”   皇帝忽然温语,让乾清宫的六部九卿的心里都流过一阵暖流,一段时间以来,皇帝总是面若寒霜,搞的他们也有些害怕。今天终于……有些好听的话出来了。   他们心中都觉得皇帝是个孝顺、爱民的性子,现在看来那样的皇帝还在。   李东阳和谢迁更加觉得受宠若惊。   “陛下言重,所谓辛苦也是为臣之本分。至于特别俸禄……微臣无子无女,所需者一日三餐、四季之服而已。一年下来如何能用得上特别之俸禄?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这些银子赐予无田的百姓才是更好。”   李东阳这样讲,   谢迁也只得跟上。   不过朱厚照不让他们说了,“两位阁老,你们不要推辞。这银子,你们不收,其他人如何敢收?再有,收了朕特别俸禄的人一旦叫朕查出仍然受贿,那要罪加一等,你们要朕使这激将法?”   这话说的,仿佛阁老心虚,不敢接这一招似的。   所以也就没再继续推辞。   不过尽管是阁老,皇帝宣布的特别俸禄等级,也仅是第二等,也就是每年一万两。   这就让六部尚书个个好奇了,   就连李、谢二人都仅是第二等,那么第一等还有人吗?   确实,那三万两的第一等,是朱厚照放在那里给人看的。   就像大明朝的一品官,对于不姓朱的人来说想要当上极为不易。   在朱厚照的心里,这个层次是给那种从龙救驾、开疆拓土之类的立功者留着的。除此之外,他还在等待书院里会不会有人搞出什么科技突破,那样他也可以赏赐。   花一点银子起到示范作用,很赚。   至于平常人做的平常事,一万两就是顶天了。   皇帝是政治手段很成熟的人,不可能平白无故立一个高于内阁的人,所以既然阁老是第二等,剩余的人也无作他想。   接下来顾佐是第二等,因为他掌管少府做了太多的事。   正常起来的话,韩文、闵珪都只是第四等。   随后吏部尚书梁储、兵部尚书王炳、再加工部、礼部两位尚书都没有获得特别俸禄。这是朱厚照琢磨了很久决定的。   首先不能只留哪一个,这是侮辱人,要留就多留些,四人相互‘报团取暖’才易于接受。   因为特别俸禄就是以功劳来论,不在于关于亲疏,想要拿到还是不容易的,这和官位大小没关系,如果当得官大就有特别俸禄,那一开始就有些歪了。   而像杨一清打赢过花马池之战,就可列为第二等,王鏊办好了开海可列为第二等,王守仁福建剿匪有功,列为第三等。   除了这些正常的官员名字,还有些奇怪的……   比如,女子医馆谈允贤救死扶伤、医者仁心可列为第四等,左副都御史章懋廉洁之名在外,列为第四等,特赐纹银三千两。   特别,   关键在特别。   这个名单以后还会继续拉长,但往后一个一个加的话,没有军功以及特殊情况的,怕是连500两也捞不到。   尽管如此,特别俸禄这一项也会让内帑每年支出近十万两银子。   好在有四位尚书,以及大理寺卿、通政使、左都御史都没沾上这个名头,这安排就不显得特别奇怪,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也不会觉得是皇帝在针对他们。   别说他们了,   刘健不是也没有吗?   朱厚照不想在这个上面浪费太多时间,反正具体的实施路径也很简单,因为人数少,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当面赐予他们。   这项特别俸禄除了赏赐的用意,也是要让不贪腐的人,口袋鼓起来,更加‘有恃无恐’,似章懋,朝廷不叫他饿肚子,他就能把那些贪官给烦死。   刘瑾把圣旨在御案上展开好,而皇帝就在众人的眼中用了印。   哐当一声,一项不大不小的改革也终于落于纸上。   朱厚照再把圣旨交到刘瑾的手上后,从御案后出来,缓步向乾清宫的大门走去,一直走到门槛之处。   背对着众臣,他说:   “还记弘治十七年,朕清查浙江窝案时,便有人提过,朝廷不得与民争利。但朕是不爱银子的,所以这钱朕舍得。   而所谓朝廷就是几座宫殿、几座衙门,饭还是要分锅吃的。”   门外的晨风把朱厚照的头发吹得胡乱飘扬,皇帝的话在宫殿里形成回音,一遍又一遍的响起。   “朕是皇帝,你们都是国之重臣,千秋万代后人眼中,是查得到我们的所作所为的。朕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是想着青史留名、还是想着我死之后不管洪水滔天,但朕是要对这把龙椅负责的。”   “历史有太多的遗憾了,孔夫子生不逢时、霍去病英年早逝、安史之乱盛唐一夜灰飞烟灭、风波亭岳武穆千古留恨……诸位爱卿,朕不想这些遗憾也发生在正德朝。   父皇御极十八年,励精图治,朝中所用得人,诸位皆是贤臣,朕又年仅十六,正是青春盛年。疆域之外鞑靼四分五裂,中原之内并无烽烟四起。这样的条件,如果朕朱厚照……”   皇帝指了指自己,   随后又换方向指了指站立着的大臣,“你们李、谢、韩、闵……这么多人,搞不出一个国泰民安、四方来服,那咱们这些人也不要自诩太高,千百年后怕还是要成为后人的笑话。”   这是一番肺腑之言,一说出口就是有一股帝王的冲天之志。   “吾皇圣明!!吾皇圣明!!”   朱厚照侧着身,表情沉静的望着跪了一地的人。   “光朕圣明没有用,强国还是靠诸位。靳贵。”   “微臣在。”   “谈下一个事情吧。”   “是。”   按照议程,接下来就是盐。   运司的官、两淮的商人被‘强权’以撕裂的方式完全破坏,现在杨廷和和赵慎还在那个地方撑着,但官制被破坏,不能够无限拖下去。   接下来要怎么办,这个问题要很快回答,而且得回答好。   朝廷的目的、朱厚照的目的是希望两淮盐场运转正常、朝廷盐课收入能有所增长。不是把那群人抓起来杀了就完了。   尽管那很爽,但不做好善后就是灾难。   而善后的方法之一,就是尝试施行拍卖之法,将盐场交予盐商经营,尽快恢复正常。   其实所谓的两淮盐场,实际上是指淮北、淮南盐场,位置主要分布在东部海滨一带,从汉代开始这里就是重要的盐产地。   至正二十六年,太祖皇帝在这里设立盐区,共管辖29处盐场;成化七年,又发现一处古灶遗迹,因其‘地广水咸,宜设煎盐’,所以成化皇帝下令设立天赐场,这样到如今,两淮盐场一共有30处,共有灶户五万余。   到明代中期,两淮盐的官方产量在一亿四千万斤左右,弘治时盐引改为小引,一引盐大约是200斤(弘治前为400斤),所以换算成盐引,两淮盐场一年可产盐70万引,这远远高于两浙盐场的40万引和山东盐场的15万引,占大明一年300万引产量的近四分之一。   这还不算灶户私制的私盐的数量。   而每引盐的价格大约在0.7两左右,这样仅是正盐盐课大约就有50万两,除此外,还有些‘手续费’,比如支盐时,每引需纳0.05两,这些银子是‘存留司库,以备赈灶’,因而称为赈济银。   此外还有“科罚银”、“割没银”等。   可以说是苛捐杂税,名目众多。   总之乱七八糟加起来,明朝两淮盐课每年上缴60万~70万两银子,占据全国盐课岁入的约三分之一。   岁入比例高于产量比例,就是因为两淮盐最好,价格最高。   同上,盐课收入也无法计入被走私掉的私盐。   实际上按照泛滥到的‘无官不私’的程度来看,正盐之外的余盐比例会相当高。   兴许,朝廷这边拍卖一处盐场,某个盐场的盐产量就会翻上一番。   而如果盐商们以每引0.7两的银子报中,再加上缴纳各种‘苛捐杂税’之后仍然有得赚,那么可以合理预估拍卖的盐引单价可以轻易提升至一两。   平均来看,每处盐场每年正盐产量约2.3万引,计算进余盐,合理预估为3万引。分五年进行拍卖一年可拍六处,所以拍卖所得金额就可以达到18万两。   这个数字还需要乘以五,也就是一共90万两,朝廷才同意六处盐场的经营权交商人经营。   因为经营权一次五年,那当然就是收五年的钱!到底吃了几碗粉,这个账不能算错。   对于一家商人来说,如果他拍得一处盐场,大约要花费18万两白银,再加上一些成本算其20万两。出了这笔银子,接下来五年的20万引、4000万斤盐就归他了。   实际上每引一两的价格或许都低了,毕竟‘苛捐杂税’只在0.7的基础上加了0.3,比例稍低,大明的官僚们表现有没有那么好还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不过刚开始,总归是慢慢来。一处盐场几十万两白银,在两淮盐商受过大伤之后,能拿得出这么多银子的估计也不多了。   而且盐商的成本不仅在于拍卖费用,他们也要支付为其产盐的灶户的工钱。   所以预估的单价1两一引以及产量从2.3万预估到3万,都不算很大幅度的提升。实际上里面猫腻还不知道多少。   但即便这样,朱厚照觉得也够了。   因为除了盐课岁入在涨,朝廷还可以撤掉乱七八糟的运司衙门,把那些‘虫豸’全部都扫进垃圾堆,这一来一回,差别可就大了。   所以这个买卖,让朱厚照很有推进的动力。   当然,少府和内阁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李东阳说的,“若是今年的6处顺利拍掉,那剩余24处的盐场又要如何处置?”   朱厚照微微点头,   皇帝和大臣之间的讨论就该是奔着解决问题去的,而不是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之后韩文又说:“首先是不能够关停,每年进入市场的食盐岂止70万引?那么多盐场关掉以后,食盐产量锐减,必定使得盐价腾贵。”   朱厚照双手抱胸,一边晃着,一边在听臣子们的建议。   “微臣以为,是不是择几处列为兑支盐场?”   朱厚照猛然抬头,“谁说的这句话?”   一个年轻的蓝袍官员被君威震慑,还以为自己讲错了话,急忙跪下来说:“是微臣所说。”   “你叫什么名字?担任什么职务?”   “回禀陛下。微臣陈季立,乃少府一郎中。”   顾佐补充禀报,“年初时,陛下下旨将京师里剩余的工人训为船匠,微臣便选了此人总制此事。今日陛下宣召要议花钱修路之事,陈郎中有专疏上奏,臣觉得有几分道理,因而将其一并带来了。”   喔,不过那个是后面的议题了。   朱厚照打量了一眼这个叫陈季立的年轻人,嘴巴上连个胡须都没有,圆圆的脸蛋其实有些稚嫩感。   “知道了,旁得先不提。陈郎中,你说的守支盐场是什么意思,具体讲讲。”   陈季立心中突突跳,吞咽了两口唾沫说:“盐课之案中,内外皆知民间盐商守支之苦。朝廷此番杀盐官、惩盐商,破除权贵占窝卖窝之害,乃剜肉补疮之举,民间百姓无不称颂。可此番行拍卖,去盐引,那么过往盐商手中的盐引又当如何处置?”   “你的意思是,朝廷不能赖账。”   陈季立吓了一跳,“微臣不敢。”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哈哈笑了起来。   “起来吧。”朱厚照是感觉到了一种欣慰,终于有人说出了政府不能赖账这句话。   民间的许多商人已经领悟了商业以诚为本的重要,可惜官本位里面的人大多不懂,因为权力可以轻易的碾过商人,而不会让他们觉得有任何后果。   实际上,盐引的滥发本质上就是对商人的剥削,这个从大明宝钞中就可见一般。像永乐、宣德这样的皇帝难道看不明白吗?   不可能。   后来者如弘治即便不懂,朝中的大臣一遍一遍的上奏道理也讲得很通俗。   但为什么还是治不好滥发盐引的病?   说到底四个字,以商为末。你们就是该为朝廷做贡献。   商业活动总是遭受各种破坏,无法发展壮大,萌芽萌了一百年也还是萌芽,其中一个原因或许也有权力者的肆意破坏。   “朝廷不能够赖账。”朱厚照又重重说了一次,“你这个建议提的好。不过朝廷应当择几处盐场作为兑支盐场?”   这样再问下去就是实际操作了。   正德皇帝注重这一点,甚至重过提议本身。   陈季立继续说:“若是拍卖顺利,则今年朝廷所得两淮盐课收入已远远超过往年。因而兑支盐场的数量不妨设得多一些。”   “为何?”   “既然是要给盐商承兑,就不能够小家子气,目前守支问题严重,有的盐商甚至要守几十年。可见一两处盐场作为兑支盐场,掀不起一点浪花,甚至不能够让商人感受到朝廷守约的决心。若产生这样的效果,那还不如赖掉。”   真赖掉也就赖掉了,反正又不是头一回。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朱厚照点点头,“一两处盐场确实容易有反作用。诸位爱卿,你们以为呢?” 第三百九十二章 清理旧引,解决守支!   “微臣以为具体设立多少兑支盐场是否需要视盐场拍卖的情况而定?”韩文的白胡子一抖一抖,他打得主意也很简单。   如果拍卖进行的顺利,朝廷收到了足够的盐课,不仅补足往年两淮盐课岁入,而且还略有增加。那么如何兑支,都无所谓。   可要是拍卖进行的不顺利,其他盐场又拿去兑支,那今年的两淮盐课收入岂不是成了镜中花水中月?而两淮又是天下盐业之首,别的地儿少了能从两淮补补,两淮自己少了哪一块能补得上?   到那个时候,户部一下子少了几十万两的正课岁入,可要花的地方一点不少,皇帝、朝臣问他这个户部尚书要钱,他难道能变出来银子?   并且几十万两银子对于户部来说也很多了,本身每一笔银子也都有去处。   朱厚照理解他的想法,作为户部尚书希望稳一点,这也没有问题。   不过稳是稳了,却魄力不足,   就有点要还钱、又怕还了钱自己就没钱的犹豫。这种事情做出来就让人觉得黏黏糊糊的。   所以朱厚照一时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先缓了缓,“大司徒所虑周详。还有吗?”   官小声弱的陈季立低头站在人群中,他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顾佐微微侧身望过去,原本他视线扫到陈季立要抬手,结果只看到一个胳膊抬了又很快放下、随后默不作声、又有些无比弱小的青年。   陈季立的确是有话想要说,但是他不敢。先前兑支盐场的事情,他敢,因为那不触碰到在座的什么人,可户部尚书韩文提的意见,他哪里敢反驳?   少府要设为第七部 的事情,都是很重大的机构调整。皇帝以及一些位高权重的大臣是知道的。可他一个少府郎中,基本是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说。   所以少府还在户部之下,户部尚书也还是他的上官。   陈季立的余光透过缝隙看到了皇帝,他身穿红色的十二章团龙衮服,腰系白色玉带,以往各种印象都让他觉得当今圣上是威严十足的皇帝,   国家大事在这里来不得半点儿戏。   万一说的不对,那可是大事故了。   而没有人提出新的想法之后,韩文的意见总体上又是求稳为主,很明显的错误挑不出,因此哪怕是李东阳、谢迁也都没有反对,   但一片片的‘臣附议’之声并没有消除朱厚照直觉性的疑虑,他摸了摸鼻子后,说:“此事先议到此处吧。暂歇一会儿,本来也是急不来的事。”   小事情他就算了,反正大方向不错,差不多就可以了。但涉及到盐,还真是不一样。   臣子们虽然有些奇怪,不过既然皇帝说了,那照做也没什么。   以往朱厚照也这么处置过。毕竟有时候事情多,总不能连续不断,不要说这些老头子受不了,他自己也会觉得疲乏。   眼看外面日头升高,朱厚照干脆说:“先用个膳,用完午膳咱们继续。”   “臣等遵旨。”   于是各自告退,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吃饭。   这一顿皇帝并没有招待他们。   其实面君、见君是很累的一件事,看着没干什么体力活,但人一紧张,时间久了还是会累。既然要让人家休息,那他这个皇帝就不在这里影响别人了。跟领导吃饭是什么体验,他是有过切身体会的。   出乾清宫的路上,   顾佐将陈季立叫到身边。   “得时(陈季立字),你是否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陈季立实在太过年轻,他二十岁中进士,到地方做过两年推官,后来经人推荐进的少府,进到少府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经历的苍白让他很难有底气在这样的场合说话。   “少司徒……”他侧过身,躬身作揖,“有些话,下官确实不敢说。”   顾佐故意慢了两步,和人群拉开距离,随后才回:“你到少府里也有些时日了,知道现如今陛下对少府看重,那你以为凭得是什么?就事论事而已。”   陈季立略显纠结,然后吐出一句,“下官是以为……若是照大司徒的法子去做。拍卖……反而做不起来!”   顾佐也转身,眯眼认真看着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下官知道。大司徒打的主意,是要一手稳妥。这本身并没有错,不过拍卖必定会因此受累!”   “跟我走。出了宫,你再细说。”   “是!”   ……   ……   皇帝自己给自己要了三个菜,凉拌豆腐、小母鸡汤以及一条红烧的鲤鱼。   不过菜摆上,他却手拿着筷子在发呆。   秋云见到以后,便来到他的身后,熟练的替他按揉肩膀,“谈大夫说,四季有时,每餐要准,陛下日日辛苦是为天下百姓不错,她也不好讲。但至少每顿膳食不可漏、不可急、不可乱。陛下,再大再难的事也要以龙体为先。”   听到谈大夫朱厚照就觉得头皮一紧,   前几天忽然要进宫,还正儿八经的递了条子,搞得他还以为又得喝那种难闻又恶心的中药,还好身体恢复得好,基本没什么问题。   算是虚惊一场。   上次他重病一场,把个张太后吓得不轻,所以谈大夫现在‘地位’高了,如果她进宫为皇帝诊治却被拒绝,说不得张太后就得出来唠叨。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朕隐约想到一丝,却又不得其要领,害怕一会儿更加想不起来了。”   秋云就在身后,她的纤指轻离轻触,在脖颈出搓揉的时候能感受到那种温暖和嫩滑。   “陛下想不出来,怕是因为饿着肚子,等到吃了东西,有了气力,那必定文思涌泉。”   “是文思泉涌。”朱厚照无奈的纠正她,“朕看你是想涌泉了。”   “是是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是奴婢想涌泉了。”   秋云这样娇笑,搞得朱厚照心思有些不正,最主要他自己说出口忽然意识到涌泉好像有些不对……   ……   ……   顾佐与陈季立的饭食也不丰富,不过一盘青菜萝卜和清炒肉丝。   “……人人都说民间盐商守支之苦,然而究竟多苦怕是没有哪位大学士或是尚书真的体验过。可下官是有感受的。下官家中就有一份还未兑支的盐引!”   顾佐有些震惊,他还真怕陈季立当场掏出来。你支不了盐,就给朝廷出这个主意,不是利益相关么?   好在陈季立只是动嘴,没有动手,“下官的祖父也曾是个水商,几经辗转得到过100引两淮盐,但朝中无人、这份盐引无盐可支,去运司询问,却说要等到三十年后!”   陈季立大约是想到以往的一些伤心事,略有哀痛的说:“也是因此,下官祖父无法还债,原本家中还算有些薄财,后来祖父与家父不得不替人当佃户。有些杀头的话,下官不敢说,但朝廷若不展现兑支的决心,哪个商人会来拍卖?”   顾佐是多聪明的人,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   这就是陈季立先前在乾清宫里说要设立兑支盐场的原因。   朝廷上下在设计制度的时候想得都是千好万好,可涉及到钱、那就是生意了,然而朝廷做生意根本就不守信用!   交了银子换到的盐引,却支不到盐,   落在纸上叫守支严重,   落在商人头上,人家他妈的恨死你!   以往的帐你不想着清,响指一打说,啊,我又有新主意了,我们根据新的规则来玩吧。搞来搞去不就是多要一系钱吗?   谁知道这里面是不是又有坑?!   这种被毁约的痛苦,高高在上的朝臣又怎么会懂!   “……其实下官还有更大胆的想法。”陈季立紧握着拳头,说得渐渐激动起来,“朝廷即便要行盐场拍卖,也不能以这样的名头!”   “那以什么名头?”   “清理旧引,解决守支!”   顾佐略有沉思,“你的意思是,朝廷要向天下盐商表明想要解决守支的问题的决心,但同时为了顾得上盐课的收入,于是出此下策,把部分盐场的经营权整体拍卖。”   “是的!”   顾佐站了起来,手背在后面转了好几圈,   “那你刚刚在乾清宫应当说呀。”   陈季立憋了,“大司徒那么讲,下官如何敢讲大司徒的主意会致拍卖之法无法奏效?”   “那么一会儿回到乾清宫你敢说吗?”   陈季立抬起头,他那张脸连胡子都还不多,脸上的肉一晃一晃,所摆出的可怜表情让顾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当初本官在户部一路做到侍郎衔,也是凭着这点。大司徒从未计较过,不仅不计较,还力主提拔了我,才有我的今日。户部是陛下关心之所,来不得半点虚假。毕竟拿得出银子才是真。你有真才实学,干什么不敢讲?”   “少司徒……”陈季立声音软了下去,“这些想法,私下里说说我敢。可当着陛下的面……世上的事从来也说不准,下官也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就一定是正确的。此事又关乎几十万两银子,关乎国库……万一有什么差错。”   顾佐也是急,他是不想抢了人家的功劳,所以尽量的还是陈季立自己去说。   也不能够他来说,然后再提醒一下是陈季立所想。那不是更显得这家伙话都不敢讲嘛。   “那兑支盐场的话,你怎么敢讲?”   “那是与人商议过的,下官有些把握。反驳大司徒的话,下官没把握……”   “你还真是实诚!”   陈季立被一吼更加的害怕了,“陛下聪明绝顶,君威甚重,没把握的事万一陛下问到什么,我……我答不出呢?”   “答不出你就说不知道。陛下又非洪水猛兽。”   “可是……”   顾佐本不是急性子,但这家伙黏黏糊糊、叽叽歪歪的,搞得他都要没耐心了。   “少司徒……要不还是您和陛下去禀报吧?”   顾佐干脆和他把话说明,“那若是陛下只赏我,不赏你呢?”   “喔,这个无妨,只要事情做得对就好。”陈季立的神情忽然放松了下来。   这个家伙!   真不知说他是没心眼还是缺心眼! 第三百九十三章 他妈的   最终这番话还是顾佐说的。   顾佐答应了下来,反而让陈季立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乾清宫里的人重新聚集,如顾佐第一次听到一样,他们的大多也是觉得颇为震撼。   拍卖、拍卖,如果没有信誉,谁跟你搞拍卖!   “顾礼卿就是顾礼卿!”朱厚照听完一样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战栗感,所以忍不住用上这种极度夸赞的词汇,“好在让各位爱卿多休憩了会儿,如若不然,哪里听得到如此精彩的谋断?”   难怪他先前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的地方,   就是有一种事情好像太顺利了点吧……   拍六个盐场就能超过以往的盐课岁入,   剩余还有24个盐场敞开了赚钱。   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现在看来,以往的账还是要还。   “陛下过誉,臣也只不过偶然得之,关键还是托了陛下的福。”   “少司徒真是好思辨。”兵部尚书王炳忍不住开口,顾佐如今的圣宠隆得有些不像话了,“却不知为何先前不早早说,可是休息之时有什么要事发生?”   “大司马若是觉得下官有错漏之处,尽可指出。”   顾佐这句话不轻不重,   却把王炳气得不轻。   朱厚照在边上看得都笑。   其实是王炳先轻轻怼了一句,但顾佐理都不理他那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的指责,只说具体的事情。   而这,其实也是在暗讽:你他妈的有真材实料就讲,没有的话在那里扯那种捕风捉影的虚事有什么意思!   “本官只是觉得,户部与我兵部略有不同。本来,这些事,少司徒与韩尚书至少也应商议一致才是。”   朱厚照略微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对。但他没有阻止。   王炳是在暗指顾佐风头正盛,以至于连自己尚书的面子都不给。因为直接在君前这样讲,就是完全驳斥了韩文先前的话。   其他人大约也多少会觉得这是一种‘不懂规矩’,其实是嫉妒,但只是以不懂规矩的名义责怪他而已。   “兵部,都是先商议好了口风,才向陛下禀报?”   这话反问得颇为犀利。   王炳猛然跳脚,指着他高呼,“顾礼卿!”   “啧。”皇帝秀长的眉毛微微落下,发出一丝不耐烦的声音。   王炳顿时惊恐,同时躬身抱拳,“陛下恕罪。微臣失礼!”   朱厚照双目凝神,深深的看了眼王炳、也看了眼顾佐,   他这样的情绪,直接让乾清宫的氛围降到冰点。甚至就是没什么关联的刘瑾的身子都多弯了几分。   天子之怒,谁又能承受得起?   “……盐场拍卖仍然由少府总制,拍卖之规矩、衙门、人员皆由少府拟定并具折陈奏。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就此撤销,不再设立。但朕从来不立后世之君不能更改的硬规矩,盐法改革是刚刚迈出一小步,30处盐场,只有6处开始拍卖,天下六个运司七个提举司只有一个进行变革,具体如何还要让事实说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诸位爱卿,咱们都是任重而道远呐。”   “陛下圣训,臣等谨记在心。”   皇帝刚刚一瞬间的脾气爆发,又很快收回去。   还算是恰到好处。   因为他不能够再维护顾佐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既然有人嫉妒,说明他的确风头过盛。   一个语气、眼神能镇得住场子,这便最好。   先让这个微弱的平衡继续保持下去,争取些时间。   毕竟朱厚照今天也是头一次意识到还有这样的事情,情急之下的处置总是不如仔细斟酌之后的。   但忽如其来的变化,却让第三个议题变得不再纯粹。   即把少府独立,设为第七部 之事。   因为这实际上等于在升顾佐的官。原来没问题,但现在再抛出来味道不一样。   况且顾佐已经被嫉妒了,你还去升他的官。这看似在帮他,实则在害他。   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应当考虑这些影响,而不是不管不顾的猛打猛干。那就是愣头青了。   朱厚照把靳贵手里的东西拿过来,认真看了看后直接甩在一边。   他妈的。   ……   “盐课一案,朝廷抄没了多少银钱,具体的,有没有个准数?”   韩文是主审官,理应由他来答,“启禀陛下,本次抄没一共是八百七十二万四千五百余两白银,其他珍宝、古玩另算。”   “李阁老、谢阁老。”   “微臣在。”   朱厚照缓缓走下台阶,他的脸上已经挂起了笑容,仿佛刚刚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种对情绪的管控,也根本就不像一个年轻的皇帝能做到的。   不过众人已经习惯了,皇帝身上本来也找不到什么年轻稚嫩的影子。   “这些银子,朕要花掉。都花掉。所以先和你们两位阁老说,你们可不要心疼啊。”   皇帝说得轻松,   其他人听得可是一点儿也不轻松。   你就是一般家庭,也没有这样花钱的呀!   “陛下!”李东阳马上抬手,“大明朝虽有先帝与陛下近二十年垂拱而治,但民生仍然艰难,寻常之家一遇灾年便是卖儿鬻女,而朝廷尚有复套、马政之大策,潜在的亦有鞑靼、倭寇之隐患,如今借此清查盐案之机,筹得八百万钱粮,但所得不多、所用不少,何以全都要花掉?!便是寻常人家也知存粮以备荒年啊!”   谢迁则相对平和些,他想要先搞清楚状况,“微臣斗胆,尚不知陛下要将那么多银两花在何处?”   “还能花在何处?八个字而已: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就像一个坛子里的水,朕抓人、杀人舀出来一大勺,还得倒回去才是啊。这也不是朕不留‘存粮’,只不过此番变动,朕舀得水太多,不倒不行啊。”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是的。朕要修路,修路其实也是个手段,关键在于把银子再送还给百姓的手里。以往小民不是要服徭役么?朕不要他们服,实打实的干活给工钱。如此一来,这银子是不是又回到了百姓的手中?李阁老谢阁老,这可不算败家啊!”   李、谢二人一听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真的是吓了一大跳。   “若是如此,臣二人皆是同意的。且畅通道路,利于朝廷、利于百姓,也是一项善政了。”   民间若有大善人,其善举里也有一项便是自掏腰包修路。所以修路并不算离经叛道。   这件事倒没什么,关键在于怎么修,这就指望不上这群老臣了。   “既然两位阁老同意,那此事先如此吧。”朱厚照不想再继续讨论了,说来说去都是少府,着实不好。   或许是顾佐和阁老一样都拿了二等特别俸禄有关吧。   皇帝眼神扫过其他人,“诸位爱卿还有事吗?”   礼部尚书林瀚往前一步,“启禀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说。”   “便是关于陛下大婚一事。”   …… 第三百九十四章 定婚期   “微臣有事启奏!”   礼部林尚书执笏板上前。   “婚配之礼,人伦大道。皇帝大婚,乃国之隆礼。祖制,皇室诸王必十五选婚,出居京邸。况陛下乃天子,圣龄十六。臣已奏请太后,为祖宗嗣续计,为社稷生民根本计,以婚礼不宜过期为上佳。太后慈谕,先帝遗诏拳拳,望陛下早定婚期,择吉行礼!”   婚礼、婚礼,重在一个礼字。   明代婚礼之制严格遵循传统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而这仅是婚礼当天要走的流程,实际上还有很多准备工作,就像此刻婚龄的讨论、婚礼仪注的编订,以及婚期的选择等等。   就眼下来说,婚期只能定今年底还是明年春。因为具体的日子是要看女方的生辰八字,然后去算的。   这都是礼,一步也不能够错。   此外,这个事情要从皇太后的准允开始。张太后在很多事情上没有什么存在感,但绝不包括皇帝大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成婚必得经过父母,这是孝的一部分。   当时的英宗皇帝在成婚前就想要改婚期,最后没成功,只得说‘朕奉圣母慈谕,定婚期于明年三月’。   礼教森严,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按照朱厚照如今的年纪,如果这件事还不能妥办,那一定会有大问题。因为这不仅是他个人的人生大事,同时也是重要的政治事件。   拖延、超期……那必定是因为朝廷里有什么特殊情况。到时候群臣揣测,蛇蛇蝎蝎的,还不知会弄出什么事情出来。   不过群臣的担忧可免,从今年弘治十七年先帝最初筹备择选太子妃开始,朱厚照就从未表现出过对此事的抗拒。   最多是会觉得无聊。   其实明朝皇帝大婚是从明英宗开始的,他是第一个以皇帝身份结婚的人。当时的臣子们一同商议定好了婚礼‘仪注’。   大致就是先定好什么人该干什么,皇帝和皇后从哪个门进,到哪个殿去,不同身份的人准备什么程序等等……   英宗实录里详细记载了这个过程,对于朱厚照来说大抵只用照着做就行。   所以林瀚的奏疏,他只草草扫过一眼,具体的成婚流程他也懒得去了解,只是问道:“选亲到何种程度了?”   这事儿是内官负责。   刘瑾出来禀报,“回禀陛下,最初入京的共有适龄女子五千人,奴婢与秋云姑娘按照样貌、体态、才学等一一进行了筛选,如今已只余五十人,按照规矩,下步应再由宫中老妇引入宫内,请太后再掌眼,到时可请陛下钦定皇后一人、皇妃二人。”   是的,皇帝大婚不是找一个皇后。   而是找三个人。   所以说朱厚照从一开始就没有很强烈的‘与所爱结成一对共度此生’那种神圣感。   “若是陛下……”   “朕没有其他意思。照规矩办。”   刘瑾是在猜测皇帝的心思,因为他伺候的这位与众不同,这一套流程,万一皇帝不满,那也挺头疼。不过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因为朱厚照一点也不担心,会娶一个看不下去也亲不下去的人……   皇后、皇妃的选择是非常严格的,   这五千人到了京师之后,第一步就是对高矮胖瘦进行甄别,随后是耳、目、口、鼻、发、肤、腰、领、肩、背……   甚至是发音口音也要听。如果大舌头、口齿不清或者说话结巴的,那是铁定不行,不仅如此,说话声音不好听的一样不行。其他如溜肩、驼背、腰粗、发枯、肤黑的也全都不行,若是身上有明显的疤痕、胎记、黑痣的,统统遣回去,   总之一句话,肤如凝脂、腰如约束,讲究的就是‘窈窕淑女’四个字。   如果这一关还过了,   那么太监就会将剩余的人领进宫,由宫内的老宫娥再进行一些更为私密的甄别。   就是某个部位有奇怪的味道,也不可以。   古人们已经知道,有些女子的那里是会生病的。   放了这样一个人进皇宫,万一把皇帝传染了,这得诛多少族才够?   至于说什么才是奇怪的味道,那个古人没说。咱也不能啥都靠古人吧?总得自己加把劲。   最后的最后,留下来的人会在宫里小住,这样可以更多的看到性情、才学以及修养等。   可以说,这比考进士难多了。   按照刘瑾目前所禀报的,   最后的这五十人大约已经在宫里了。   林瀚再添一把火,   “正统七年,英宗皇帝大婚,时年十六。陛下今也十六。且弘治十七年,先帝便已张榜差官,择良善家女。因而微臣恳请陛下定婚期于正德元年冬,一是应天下臣民之盼,二是全陛下亲亲之孝道!”   “来得及么?”   主要是刘瑾那边的节奏要跟上。   刘瑾这家伙近来和文臣不对付,于是便说:“只要太后和陛下钦命,皇后和皇妃人选自是来得及选。只不过奴婢担心万一所选之人,家籍离京师千里之遥,其中一应礼节还要完备,这怕是有些着急。”   林瀚闻言怒目而视,“如今不过八月,便是福建、广东也来得及。如何能急?”   “这只是其中一个因由。奴婢考古礼,以仲春会男女,若定以春时,则有合于天地交泰万物化醇之意。”   刘瑾这态度就是要对着干了。   朱厚照其实没什么偏向,冬天、春天都可以,反正就是年前年后办完。   乾清宫里一时略有安静。   但没多久,李东阳便晃晃悠悠的靠前,“时日禁忌,乃民间俗,且尚有不尽验者。皇上为天地百神之主,一举一动百神将奉职而受事焉,岂阴阳小术可得而拘禁耶?况且,明年仲春之时,乃是陛下所定大朝会之期。如何再能置举大婚?”   朱厚照一听,这倒是对的,春天时候很忙。   “你们都不必说了,朕还是要奉母后慈谕,尽早定下婚期。钦天监没有人来。李阁老,回头你将朕的口谕传达过去,请他们在正德元年冬天择一吉日定为朕大婚之期!”   “微臣遵旨。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皇帝在这件事上没有丝毫任性,以祖制为先、以大局为重。   其实要说‘贤’字,这便是贤。因为皇帝没有‘不肖’,没有不肖,自然是贤。   不过司礼监与内阁相互之间又结上了一层仇怨。   刘瑾是觉得,当初盐课之案,这帮人就层层阻挠,说什么宦官乱政,这都是要他命的话。万一皇帝真的介意,那他可怎么得了。   而内阁是觉得,皇帝在盐课之案上多少还是偏向司礼监,包括让其监审。今天这一出就是要让这些太监瞧瞧,内阁也是有份量的!   许多大臣也为李东阳感到振奋,首辅,在关键时候还是不一样。   朱厚照则装作不知道这些。   等到所有人都退去的时候。   ……   他将刘瑾唤来,问道:“依制,朕这个时候可以见一见这些留下来的女子吗?”   刘瑾心思一动,谄媚道:“自然是……可以。交给奴婢就成。”   文官重祖制,刘瑾可不管那么多。他从来不怕皇帝有心思,他只怕皇帝啥心思都没有。 第三百九十五章 雕玉   朱厚照虽然对自己大婚这件事没太多想法,礼教森严的年代,他又是皇帝,本身也没多少自由。   但没太多想法不代表没想法。   这毕竟是要给他选生孩子的伴侣,他要和这些女子相伴度过后面几十年的时间,要做亲密的事、要讲私密的话。   即便不能够自由恋爱。但至少可以挑自己看得顺眼的吧?   这类事他是佛系,但他不是佛祖。   无论怎样,心里头多多少少还是在意的。   而皇帝有此想法,又有刘瑾这样始终迎合的‘奸佞’,这件事很快便被妥善安排。   但刘瑾不会闷着头瞎干,他是先等张太后看完,然后在皇帝钦定的环节稍微动了些手脚,想了个办法让皇帝看一看。   古代中国,不同的朝代有不同的审美。就像唐朝以丰满为美,宋朝以女子淡雅纯朴为美,写李师师那句‘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就是这种感觉。   到了明代,则更为讲究整体的形态美。从发际、腰身、足到全身,更有细分到眉、目、唇、手四个部位。所以,在明代,一个女子的美不是靠打扮才能体现的,她需要具有天然的整体美。   以上是文化人的讲法。   其实明代的审美更接近现代,说白了一句话,既要有颜值,又要有身材。   不是丰满一下或淳朴一下就能对付事儿的,那必须从眼睛到鼻子、从体态到五官,全都得齐备了。   一般来说,这样的女子难找。   但老朱家找得着。   而且老朱家除了爱给皇子找漂亮媳妇儿,也爱给公主找帅气驸马,叫‘容貌齐整、行止端庄’,这八个字是《明会典》对驸马的要求。   就像永康公主的驸马都尉崔元。   有了刘瑾的安排,   八月的一个午后,暑气渐歇。   朱厚照来到一间已安顿好的屋子门口纳凉。   门口外的台阶之前,是一处四方院落的空地,边沿是古朴长廊围成一圈,一直可以到朱厚照所在的门槛处。   这时候的人们不懂得能反射光的地方才能看得见。只是凭经验知道,躲在屋里不见阳光的人,外面的人其实不太能看得清。   道理就是阳光射不到,它里面没光出来。   但里面的人看外面则清清楚楚,因为人就在阳光下。   “陛下……”刘瑾矮身在他身边,“要不要开始?”   朱厚照是坐着的,他边上还有厚厚的一些文书,上面有记载这五十人的所有信息。其实他的心情略有复杂,这玩意儿……一个一个从眼前过,这是真正的选美了。   “太后可有中意的人选?”   这句话是问边上一同过来的秋云。   “……是有一个得到了夸奖。其家世人品、体态样貌都可以算得上一时之选。”   “就一人么?”   “其他也有说好的。”刘瑾接上话茬,“但说得这么多的,就一人。”   朱厚照点点头。   “知道了,你叫吧。”   ……   ……   陈季立虽然没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但是他并不是一个笨人。   一趟乾清宫之行,因为他的软弱,结果搞得他的上司顾佐和兵部尚书直接在君前掐架。   虽说根本原因是有人嫉贤妒能,但这件事多多少少都与他有些关系。   因而回去之后还是整日惶恐,不得安心。   到后来只得去私下里找到顾佐,一见面啪嗒一下就是跪下。   “少司徒简拔之恩,下官没齿难忘。此次兑支盐场一事全赖下官胆小怕事,最终酿成恶果。下官时常想起,就会觉得对不起少司徒!!”   顾佐在里间,陈季立跪在门槛之外,有些距离,但不算远,能听得到。   略微的安静之后,顾佐的声音传出来。   是平静的。   “陛下旨意,两淮盐场拍卖一事由少府总制。30处盐场选出其中6处进行拍卖,其中的规矩需由我等制定……”   说完,顾佐伸出了手,“东西呢?”   陈季立唰一下红了脸。   “好。如果没有写在纸上的,那总该有印在脑子里的,这里不是你害怕的乾清宫。你可尽情的说。”   陈季立握了握拳头,“少司徒!当日大司马的话……”   “那是本官的事,与你何干?!”顾佐忽然震怒出声。   接着他冲出来,手指着跪在地上的稚嫩年轻人,“本官教过你,朝堂之上,唯有务实方可不败!你看看你务实了么?!大司马的话?那是你该管的事?即便要你去管,一个小小的郎中,能管得了什么?”   “下官只是觉得对不住少司徒!”   “在少府,对不住本官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当本官问你问题,而你一问,三不知!”   连续的即问即答,质问得陈季立哑口无言,一时间内心更加痛苦万分。   “下官,下官知道错了!恳请少司徒责罚。”   “责罚若有用,天下人皆可成为宋衡、张池了。”   顾佐其实也不知道要如何罚他,玉不琢不成器。只能说他还是要琢一琢。   “盐场拍卖的事,又紧急又重要,你有何建议?”   陈季立不敢不答,只能当场现想,“下官以为,可先颁布旨意今年设24处兑支盐场,附带向盐商介绍朝廷新的拍卖之法。若没有前者,后者会……无人想要了解。随后我们从中选取一处产量相对稳定的盐场,先进行拍卖。整体可分为一个盐场、二个盐场、三个盐场进行三次拍卖。”   这就是比较细的了。   顾佐点点头,但其实也有些隐忧,“这样一来,一旦拍卖不成,今年的两淮盐课便很难稳住了。”   “所以大司徒那边……”   现在想想,陈季立害怕也是有原因的。只是他不该纠结这些事太久而遗忘正事,好在算他有些急智。   “不要担心不该你担心的事。你回去以后仔细琢磨,务必有一个详实而可以操作的办法。今日就只是警告,再有下次,便是你有些才能,本官也决不轻饶!”   “下官明白了!”   至于朝堂上的事,   顾佐也是以不变应万变,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不过紫禁城也从来都是如此。   ……   “陛下不必担心。”   “朕担心什么?”朱厚照不解的看向秋云。   哪知姑娘轻声说:“陛下喜欢的女子,其肌肤都是要像雕过的玉一般洁白滑腻。因而奴婢在挑选时着重挑了这一点。”   “……”   “做得好。”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大兴夏氏   皇帝应了张太后的慈谕,定下了正德元年冬举行大婚。   礼部林尚书那日在君前呵斥刘瑾说‘时间太紧’这个理由实在不像话。   可眼下已经八月,左右就四个多月的时间,大婚又是国之隆礼如何能不急?这里面的礼数可多了,正使、副使怎么选,皇帝的制书怎么定,女方的父亲还要写答文……甚至服装、装饰都要一应俱全。   这是丁点儿都不能错的。   此外,张太后对于唯一的儿子的大婚也很是重视,每天算着日子过。   所以林尚书近来入宫也称勤快。   八月十九日,他又急吼吼的进宫。但到了侍从室只有靳贵、谢丕仍在,皇帝却不见了踪影。   那是因为皇帝很忙。   夏日时,妆淡衣轻,又是通过层层筛选的人,走起路来袅袅婷婷,步步莲花。   紫禁城的氛围朱厚照一直觉得不怎么好。待了这么些年也就是到此刻,才忽然发现有香风阵阵,美景相连。   屋里的暗影与院落里的光线在门槛之处分割,长廊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女子将这方小天地点缀得姹紫嫣红。   廊下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少女,其不施粉黛而色如朝霞映雪,清水眸儿流酥盼,滴水的朱唇甜甜抿着。一对秀眉则如弯月,尽是含羞带俏。头上乌发只结成简单一髻,余下的青丝披在身后,微风来时,青丝飞起。   真有一种古时淑女柔美之惊艳。   朱厚照初看一眼,便下意识的躲闪了一下目光,仿佛前世之时街上偷看被发现的那般心理。   有人说美女看多了会审美疲劳,但朱厚照现在并不信这些,宫里的两位贵人和秋云都是很美丽的女子,即便如此,他看到千挑万选出的这些良家女子还是觉得……当皇帝真好。   边上的秋云偷偷地用余光打量皇帝,发现皇帝竟有目光的躲闪,于是忍不住抿嘴浅笑。   皇帝虽然掌控朝堂手段老辣,但在女子这方面倒也有未脱稚嫩的青涩。   “陛下……?”刘瑾轻轻唤了声,因为他也不知道是要继续,还是停在这里。   朱厚照招了招手,   这老太监便哈着腰靠近。但听皇帝问,   “太后是夸奖的这一位?”   刘瑾摇摇头,“回陛下的话,不是。”   那就是说还有更好的。   朱厚照忽然觉得这是很难的一件事,谁有能耐能从这五十人里选出三个最合适的?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   “陛下要是喜欢……”秋云也低声说,“是可以钦定的。”   朱厚照心想,那要是定了三个以上呢?   他心里这么想,只不过他性格向来稳重,似这种轻佻至极的话实在难说出口。   “让朕再看看。”   于是第二个紧接而来,大概是秋云把关的缘由,来人都是粉妆玉琢,额头洁白如雪,小巧的脸蛋儿白壁无暇,好似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冰清玉洁。   而浅樱纱袖里半露的纤纤玉手,也让人初初领略什么叫皓腕凝霜雪的美丽。   这个情况……如果每个人都是五官精致,那便只能以气质取胜。   朱厚照多多少少还是喜欢那种脱于红尘的清冷之感。人大概就是这样,越是有那种难以接近的高贵之感,便越是觉得喜欢。只不过这般气质只能作为皇妃,皇后大概还是要有那种‘母仪天下’的气质。   “陛下,这是太后夸赞的那一位。”   大约到第四人,秋云就这样提醒。   朱厚照打眼一瞧,果然是婀娜多姿的同时又不失落落大方,她双手交叉于小腹之前,不俗的容颜和体态自然不在话下,更为关键是气质高贵、静定端庄,眼睛顾盼生辉,微笑之时又令人如沐春风。   “叫什么?”   “称夏氏。其父为大兴县主簿夏儒。”   《皇明祖训》明示:凡天子及亲王后妃、宫人等,必以良家子女,下礼聘娶,不拘所处。勿受大臣进送,恐有奸计。但是娼妓,不许狎近。   明代皇室选婚因这一祖制所有在各朝之中颇为特别,当然初期是以勋贵之家为主,但宣德以后,勋臣家禁不入选,已经被严格的执行。   文官们执行起来也发现,这样外戚的危害最小。   现在这个一县主簿的身份,满朝内外应当也说不出什么意见。   “朕知道了。”   刘瑾心领神会,招呼着后面的人继续向前。   朱厚照看了几个,都是满身清纯之气,让人偏生怜爱的姑娘。不过他作为皇帝,选择皇后除了要自己看着喜欢一样,   实际上也需要考虑皇后这个身份。   说句不好听的,至少不能找一个似他母后那样的……   到时候护短偏袒家里人,成天为了几两银子欺负这个、欺负那个,要是他责怪,还要哭哭啼啼……   他更不想找一个在后宫和其他妃嫔相互争斗的人。   到时候,他这个皇帝在宫外和臣子斗,在宫内还要动脑筋对付这帮女人。   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最后的最后,皇后要善良,但是不能只有善良。   因为这世上坏人不少,皇后这个位置不惦记别人的同时,还要有一些聪明,能搞得定惦记她的人。   这样说来,这个人选其实很难找。   想到这里朱厚照把手中的文书打开,封面是大兴夏氏,里面则记录了更为详细的信息……   其貌窈窕端丽,绝世无双,   其性温顺善良,娴静高雅。   朱厚照一眼看不出性格,只能相信这上面写的内容。   “刘瑾,让大兴夏氏再过来一次。”   “是。要她进来吗?”刘瑾有些意外,心里暗暗记着,皇帝原是喜欢这一款。   朱厚照想了想,“进来吧,朕有些话要问她。”   那夏氏也有些惊诧,她原以为自己顺利过关心里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边上的小公公又来和她说再回去。   这次回去就和刚刚不同了,是皇帝叫她。   小公公提醒,“夏淑媛进去后,跪下行礼,称一声陛下万岁。”   夏氏轻轻‘啊’了一声,这个提醒很到位,因为她自己确实因为紧张而忘记了。   “多谢。”   “应该的,应该的。”   这些人里,说不好谁将来就是极贵之躯,他们这些人尽量的不去得罪他们,若能赢些好感则更好。   夏氏紧着呼吸,心中始终提醒自个儿,下一步动作。   “民女夏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谢……谢陛下。”   她的声音清甜,但此时有些颤。   “不必紧张。朕有几个问题问你,你可识的字?读过什么书么?”   夏氏不敢撒谎,回说:“民女识的字,但读的书也不多。”   “你抬起头来。”   姑娘脸羞而红,似乎能掐出水来一般。   离得近了,朱厚照看得更清楚,这着实是个美丽的女子,其眼似秋波,口若朱樱,鼻如悬胆,皓牙细洁,全身一袭淡绿色的长裙,更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感。   “退下吧。”   许多话,不适合在这个时候讲。且太后既已夸赞,有些话也不必讲。   之后,流程继续。   不过待到第十六个人时,朱厚照有些玩味的笑,他斜着抬头看了一眼秋云,发现秋云也微微的红脸。   因为这位姑娘和秋云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此人,倒生的美。”   皇帝含着笑意说话,其实有其他的意味。   秋云娇嗔又微微惊慌的瞧她一眼,“陛下,这可是外面……”   朱厚照眼睛一亮,倒是鲜少见她如此,“外面好,外面好……”   “什么呀,还外面好呢。”   朱厚照又意味深长的暗指,“啊,那里面好,里面好……” 第三百九十七章 大明之幸   时间来到八月以后,杨廷和的脚步也已经遍及淮安、扬州等地,随行的有少府的一个郎中,名祝应新。按照购粮契约定,皇帝内帑二十万两银子拨予杨廷和,由杨廷和去购买少府青正源粮商的粮食,随后赈济两淮各处盐场灶户。   二十万这个数字,并非是朱厚照最初的打算,他舍得花钱,只是后来发现并不需要花七八十万两那么多,那便按实际拨银。   此时京师地界市面上的价格,一石粮食大约需0.4两白银,20万两银子大约可以购得50万石的粮食,约合7500万斤的粮食。这个数量,赈几万人是足够的。一个成年人一天的大米消耗量差不多就是2斤左右。   所以理论上,这笔银子可以让这些灶户吃的很好。兴许10万两也足够。   但实际上,银两下拨总是会被克扣,不是杨廷和、少府这一层克扣,而是下面的小吏克扣,那么多盐场,那么多人,总不能杨廷和去一个个赐饭,所以还是要依靠那些小吏。只能尽量看得紧一些,减少些这样的损失。   此外,实物交易同样受许多环境的限制。   虽然经过这几年朝廷认真的治理下,50万石的粮食,紧急凑些还是可以的。   但问题是运输!   此时的漕船每艘能运粮400石,若是50万石粮食一次运走,就需要临时征调1250艘船!   京杭大运河每日繁忙异常,漕粮北上也是关系重大的国策,船当然是不缺的,但忽然间说要找出1250艘来,那除非发生战争,到处征调。   即便青正源作为皇家的粮商,这一两年的时间就已经发展的极为迅速,那也一样不容易。   因为没有人敢耽误漕运。   最后也是克服多重困难,先将10万石起运。   于是紧急联系、抽调、运粮……   八月初第一批粮食终于上路。   30多处盐场,5万多灶户……朝廷忽然间撤掉运司,各处盐场不可避免的有些混乱,底层之下,灶户的余盐销路陡然从紧。   朝廷杀了这么多人,即便胆子再大的人,也会有所收敛。   现如今余盐不仅出手困难,价格也极低。   赵慎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杨廷和给盼来了。   他一个刑部侍郎,忽然间给派成了巡盐御史,这便算了,恰好还遇上这种事情,真的是太看得起他了。   但和杨廷和几句话一讲,赵慎还是觉得不容乐观,   “现如今各处盐场人心浮动,我亲自去看过灶户的生活。灶丁以盐事为天,一日不煎盐则一日无所营运,一日不卖盐,则一日受其饥寒。自上任转运使北上京师,已经有近两月时间。许多灶户已经实质断炊。10万石的粮食需尽快赈济到位,否则两淮这地区,今日不乱、明日不乱,后日必乱!”   “除此之外,朝廷将运司撤去,后面是个什么说法?大乱之时,流言遍起,再没有主意出来,今年的两淮盐课,几十万两银子如何保证?”   杨廷和也不和他废话,“赵盐司,问题太多,来不及一一回答。杨某此次离京,奉的圣命是赈济盐场灶户。如你所言,先让这些人活下去是眼下最要紧之事。杨某是钦差,你为盐司,我们两个共同署名下令,令三十个盐场大使立赴扬州领粮!”   “令他们领粮?”赵慎很怀疑。   “这个时候只能令他们!”杨廷和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你这个巡盐御史行署是个空的,杨某这钦差就算带30人,他们连盐场都不认得在哪里!不靠各处盐场的大使又能靠谁?事急不能不从权,这个时候朝廷的心思、陛下的心思是要给这些灶户以活路!其他的都暂时搁在一边!”   因为现实总是这样无奈,所以一定要先解决主要矛盾。   就像运粮一样,   50万石的粮食,说出来多么震撼。   但是还真以为皇帝在紫禁城一喊,第二天几万人就都吃上饭了啊。   赵慎自然知道轻重,他稍微一想也知道,要做成这件事,的确只能依靠这些盐场的盐官。   “好!这令赵某来写。”   杨廷和身形一正,拱手道:“赵盐司大义。”   “大义的是朝廷,是陛下。说到底,这些粮食是皇上的。”   客套话不多说,也不是说的时候。   杨廷和又建议说:“刚刚盐司说大乱之时流言四起。因而赈济灶户一事,最好要能做得大张旗鼓。钦差的名头虽大,但运司出了这样的事,眼下人人关注的还是盐司这里。”   “赵某明白,以盐司之名义,在两淮地区差官张榜,讲述朝廷赈济之事实,至少稳住数万民心,也稳住盐商之心。”   赵慎还是很上道的。   这是杨廷和的感觉。   实际上,皇帝后来提拔的官员,都是较为灵活、较有能力的,太过迂腐而死板的人,实在不适合在朱厚照手底下干事,他自己难受,皇帝也一样难受。   越谈越欢之后,杨廷和心中的陌生感渐渐消失,尤其此时的大形势颇为紧张,问题当前更加需要务实,因而又一连商量了好几条办法。   总归是以稳住大局、救济百姓、重振信心为主。   关于这个重振信心,赵慎尤为佩服。   杨廷和说:“朝廷是抓了许多盐商,但陛下从来不是不让盐商做生意,现在死了这么多人,民间盐商不仅对于两淮地区的盐事心存顾虑,怕是其他运司的盐业也会受些影响。这是与陛下的心意不合的。赵盐司若想事情做得漂亮些,最终还是要让两淮盐业走上正轨,而正轨的内涵,便是要重振商人的信心。”   如此,赵慎恍然大悟。他原先是会查案,对于在这种实际的政务,还是落了杨廷和一大截。   所以他也虚心请教,“还好陛下派了杨介夫公,不然在下要耽误大事了!”   “客气了。盐司,刚刚的那些若没问题,要不还是尽快处置?”   “好!”   这样一来,巡盐御史实际上把两淮盐业的运营与管束抓在手中,十几天之内,各种官方的意见频出,粮食的拨付、余盐的处置、盐场的生产……哪怕信心还没完全恢复,至少也要以政令的方式令他们恢复。   杨廷和的话说的好,盐与粮食一样,多一点,总归是没有坏处!   这些是赵慎的工作。而杨廷和作为钦差的身份,还有一个便利之处,就是可以和各府、州、县的地方官接触。   他想就地购粮来凑足剩余的40万石,实在不行,就到应天府、苏州府购粮,不一定非要到京师嘛对不对。   杨廷和一系列的应对、处置让赵慎大开眼界。   连续多日辛苦之后,两人得一空闲,赵慎便忍不住赞誉,   “原先就曾听说,陛下还在东宫时便甚宠杨介夫公,这次一见,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杨廷和也没太张狂,京师里论圣宠,他差过好几人呢。   “在下最初也不是这样。实际上,也是陛下的意思。朝堂上这几年风气转变,渐渐的以实务为先。这并非是正德元年忽然冒出来的,而是陛下布局好几年的结果。陛下常说,没有地方政务的锻炼,一个官员的能力到底如何,其实是存疑的。”   赵慎入京不是很早,杨廷和这句话算是为他解惑了。他此刻才明白,皇帝已经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而脑海中也浮现出皇帝那睿智的模样,心中更为颤服。   “圣天子在朝,大明之幸矣!”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一桩乐事   一般来说,朝廷差官张榜,大选秀女,前后也要有一年的时间。不过先帝在时就已经筹备过该事项,所以才有正德元年八月便接近结束的进度。   按照规矩,最后剩余的50人要在宫内居住一个月的时间,内官会派人持续观察,叫‘审其形、辨其音、考其才’。   所以最后的人选怎么也要到九月中旬时才由皇帝钦定。   虽然朱厚照觉得,这段观察期其实没什么用,十来岁的小姑娘给带到紫禁城这种地方,谁还敢暴露本性?还不都是端着、装着。   他原先是这么想,   但显然他忽略了一些笨蛋的愚蠢程度。   当日皇帝将那位夏氏叫回了头,这般行为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些属意,刘瑾这类人是‘听风就是雨’,一瞧皇帝这个态度,马上就对夏氏不一样了。   夏氏的身份和其他四十九人还未有不同,但待遇已经完全不一样。   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样,问题便产生了。   秋云过来禀报,把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皇帝听。   朱厚照明白她的意思,这种妒妇是不能够要的。不管她生得多漂亮,因为作为皇帝漂亮这个特点,并不难得。   “……那个夏氏是怎样的表现?”   皇帝低头在奏疏上写着什么。   “夏氏……倒没与那位柳氏争吵,只是喝止她在宫里要懂得规矩。并且她也和刘公公讲,最好能让她和其他人一样。”   朱厚照盘腿坐着,听到这话嘴角弯了弯,“一样是不可能了,拍马屁是刘瑾的天性,天性如何能改?”   “那……陛下,需不需要去告诫一下柳氏?”   “嗯……”皇帝微微沉吟,随后说:“不必了。就这样吧。”   秋云一愣,她过来告状,可不是‘不必了’三个字就满足的。   但皇帝这样讲,她一般是听话的。最多就是小琼鼻皱了皱,嘟嘟囔囔的讲:“喔。”   朱厚照这时候才发现有些异常,抬起头轻笑,   “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奴婢,这是多管闲事了呢。”   “不是多管闲事。宫里是是非之地,所以少不了是非之人。只是受些委屈,又没有断胳膊断腿,何至于要去为其出头?”   “奴婢是看陛下喜欢她。”   “朕的喜欢哪有这么廉价?”   “……明明盯人家看了那么久。”秋云低着脑袋,轻声的讲。   朱厚照疑惑了,“你这话很是酸呐。”   “奴婢不敢。”   “装什么乖巧。到时候那个与你有几分相似的陈氏,朕留下便是。”   这么一说,秋云又难以自持了,“陛下!你越发的会欺负人了!”   “唉……”朱厚照忽然生出一番感慨,“朕要大婚这件事,牵动万千人心。太后、司礼监和你们,定了各式各样的标准去筛选,来来往往规矩这么多,可实际上她们与朕都不会说上一句话,转眼间就要同睡一张床。论贴心和对朕的了解,谁又能赶得及你秋云?”   皇帝忽然正经起来,让秋云的心都开始怦怦跳。   “陛下……”   朱厚照的经验告诉他,当你想做什么的时候,不要一上来就搞。先讲几句渲染一下氛围。   之后,他伸出手将秋云的柔夷握了起来。   这样,屋子里的温度一下便开始升高。   这么多年随身伺候,没有肌肤之亲也是不可能的。   一个少年皇帝身边的美丽姑娘,她除了那么一个归宿,还能有什么?   所以秋云倒也没有抗拒,只是忽然间很是紧张。   “仙子娇娆骨肉均,芳心共醉碧罗茵。情深既肇桃源会,妙蹙西施柳叶颦。这首诗赠与你吧。”他将写好的东西拿起来给她,最后还说:“要是朕最后真的留下了那个陈氏,你可不要恼了?”   秋云才是懂规矩的人呢,皇帝选择谁不选择谁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也没有立场,去表达任何的情绪。   就像宫里如今这么热闹,永寿宫的两位贵人也不能够耍什么小脾气。   万一传出声音来,   即便皇帝不与她们计较,张太后说不准也要清理门户。   所以秋云根本没什么其他心思,她只是落眼在‘仙子娇娆骨肉均’之上了,心里既喜又惊,只说着:“秋云一个奴婢而已……哪里当得上仙子,真要说仙子,也是宫里的贵人们。”   朱厚照只笑笑不说话。   姑娘么,听了好听的话,你就让她开心就行了。   而真正的贵人们此时正着急呢,   皇帝选后永寿宫的两位管不着,但自己的肚子那就要管了。   上次笑贵人意外小产,连同梅可甲和整个梅府都大失所望,而妹妹梅怀颜的肚子根本不见动静。   如果皇帝没有大婚,那也没什么。反正,皇帝也没有要找其他人的打算,晚上有空时还是要到永寿宫来。   但真的大婚就不一样了,甚至皇帝从此喜欢了旁人……   那她们这没有肚子的两位,或许就会在这里相伴度余生了。   所以怀笑、怀颜如何不急?   ……   ……   京师里同样能感受到大婚这件事情。作为普通百姓,人们就是期盼着能有一个贤后,爱护天下百姓。而除了皇帝大婚这件热闹事,那边不夜城也在筹备开业。   顾佐被放出来以后,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其中一件就是为此事而忙。   其实建筑本身大致上已经建成。   但空房子,没什么大用,还是得有人气才行。   按照当初的设想,少府出资建设这座横四、竖三的袖珍小城,在当中是最高也最壮观的似圆坛一般的三层高楼。之后将其中所有店铺登记造册,做好编号、写明面积、朝向等等信息。   随后,用来出租,并与每一家订立统一模板的契约,再单独存档,以便随时查验。   这不是一项容易做的事,毕竟是不是人头攒动,谁也不知道。万一花了钱,租了个店面,结果却收不回本,那怎么得了?   好在这是皇帝亲自关心的事,所以许多资源并不稀缺。   少府本身就在当中开设粮店、银行,而有几分皇商色彩的梅氏,更加的大手笔。他们将中央最大的建筑整体租下来,用来开设酒楼。   此外,赌档、妓院……这些东西在明代都是合法的。甚至还有官方开办的妓院……所以那些罪官的女眷才有去处……   有这一点,再加上没有宵禁,想必也不至于行人寥寥。   顾佐为了不夜城功能齐备,要什么有什么,是动足了心思,他甚至想和谈大夫洽谈,最好女子医馆也在不夜城里再开一家。毕竟人多地儿少,京师几十万女性,就一家女子医馆,怎么顾得过来?   谈大夫的口碑极好,她去那里,老百姓会更加信任的,这比少府花大力气到处宣讲要有效得多。   “何时开业?”谈大夫问。   “原本是计划秋天。不过近来京师内外都知道陛下要大婚,因而少府在计划着,选在陛下大婚之期,到时候民间烟火漫天、天子与民同乐,岂不为一桩乐事?” 第三百九十九章 筹备开业   谈大夫不去管官员们如何拍天子的马屁,与民同乐很多时候是当官的自己粉饰门面用的。老百姓乐不乐,她心里是清楚的。   她对皇帝有这样高的敬重和认同,主要是看到了实际的改变。如女子医馆里的谷姨这样的普通百姓,能在京师有地方住,每月有例钱拿,孩子能读得上书。   做得到这些,就是极大的善政,就是最仁德的皇帝。   至于顾佐,他此行是看准了谈大夫的痒点。   她既然仁心仁术,自然就希望有更多的医馆、更多的大夫,只她一个人就算不吃不喝又能救多少人?   “医馆只要增加,不管是在哪里增加……我都是愿意的。”   书院里有医学院,虽说大夫需要师父带很多年,但从有医学院开始也已经八九年了,最初的一些学徒已经可以坐台问诊了。所以大夫是不缺的。但是……   “但是少司徒……医馆以治病救人为念,所收的诊费一向很低,再加上一些朝廷的拨银,所以能维持下来。现在要到不夜城租个商铺,还要再将医馆办起来,所需的银两实在太多。”   顾佐大包大揽下来,“银子的事谈大夫不必担心。不夜城的兴建是为了百姓,医馆也是为了百姓。况且医馆原先就是由朝廷拨款营造,如今再多一家陛下也不会不同意。此事就由在下去向陛下争取。”   银子是关键。谈允贤一听是这样,立马就没了异议,“若真能如此,多出一家医馆自然是好。”   “好。谈大夫可指派一人,在下也指派一人,毕竟我们不懂医馆要做成什么模样。其中种种细节都不是问题,请他们去商量就好。在下只有一个请求。”   谈大夫得了便宜也不会太过不讲情面,“少司徒请说。”   “请谈大夫两边坐诊,时间上……两家医馆都不偏向。”   谈允贤皱起眉头,这样就容易让熟悉的百姓找不到她。   顾佐自然也知道,“虽说会有些不便,但一段时日以后,也很快会消除。”   “那行吧,这一点我可以答应。”   顾佐心中大定,又搞定一家。   现在已经定下的,除了酒楼、医馆,还有成衣铺、妓院、赌坊,这都是很大型的商铺,有这么几家,所吸引的人少不了。   除此之外一些小商铺,如药铺、金银铺、皮匠铺、典当行、茶肆、古玩店、香烛铺等等一应俱全。   但不夜城的成功,关键还是在于吸引得到人,所以商铺种类齐全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也是质量要保证。   前者是保证不夜城能一炮而火。后者是保证可以细水长流。   因而才和所有租户都统一定立契约,就是怕万一有什么问题,反正这么大的地方,也能找得到源头。   如顾佐所预料的一样,   如今朝廷有花钱的动力,在不夜城之中再造一个医馆没什么难度便说服皇帝同意了,其实也不算营造,房子本身是有的,无非就是装饰。   “……寻个机会,朕要去看一看,这是个大事,旁得不说,这么多家商铺,几千人的衣食便有了去处。若能周而复始,自然运转,也不枉朕与礼卿花费这么多的精力。正德一朝也多了一样能向祖宗和后人交代的善政。”   皇帝出宫顾佐不敢立刻答应。只说:“还请陛下再等等,总归一切妥当了,微臣才好意思请陛下来看。”   “好。一共有商铺多少家?”   “全部出租,有108家。其中一半已经寻到租方。”   朱厚照在殿里负手踱步,这件事他心中算是有数了,“对了,白名单之事,如何了?”   “有十二家在微臣这里备了名字、来历。”   “十二家也够了,朝廷修路……其实也不是修路了,原本两京之间便有官道,只不过这次要提高些标准。现在,少府可以透露一些项目、并提出条件了。朕的意思,主要沿着京杭运河拓宽、修整官道,路面要平、宽、直、硬。先抛出三段吧,其一是从京师到天津卫、其二为从徐州到淮安、其三从淮安到扬州。”   一步一步来,这么大的事,第一次做,做得猛了容易出乱子。   “沿着京杭运河的路商旅多、货物也多,建成之后能最大化的起到作用。此外,路要将两个方向分开。”   顾佐露出微微的疑惑。   朱厚照拿手比划了一下,“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往北的走一条道儿,往南的走边上的道儿,互不干扰。中间用东西隔开,不允许随意翻越、逆向而行。这样,马车至少能走得快些。”   顾佐点点头,“修路实在是个大工程,臣只恐八百余万两的银子或许还不够……”   “那可以沿着路途设驿站,在那里修客栈、茶肆,卖食物、水等各种出远门所需要的东西,这可以赚回一些银子。此外,你可以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收一点儿便宜的过路钱。”   朱厚照只是尝试性的提出,因为他知道这操作起来有些难度,比如说你要收钱,人家绕路走了。这不是现代高速,车子只能通过特定的出入口进出。   半路进,半路出,你在哪儿收费?   所以这其实倒是个麻烦事。   但路还是要修,因为这些设施本身的社会效益就高过经济效益,如果为了经济效益而放弃社会效益,岂不是因噎废食?   朱厚照又讲,“这三段工程,少府先去预估一下费用,大致上定个数,如此白名单上的人才愿意花尽心思干这个活。并且要告诉他们,这三段路哪一家修得最好,剩余的如扬州到应天,便不用竞争,由少府直接委派他们。”   “若是哪一家能修出又硬、又平、又能够防雨水的路面,朕还愿意与之订立长期的约定,往后朝廷但凡是修路的项目,都优先考虑他。”   其实所谓防雨水,用石头就可以。不过这个成本就大了,就这么点银子,这么长的路,全用石头铺几乎是不可能的。   顾佐领会到了皇帝这样安排的深意,就是想尽办法让那些人去动脑筋、想办法把路修好,而且不靠政令、靠银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有时候公文真不如银子好使。   这样的话,少府就会比营造不夜城的时候要轻松一些。   同时调动起更多的人,也就能够让更多的人赚到银子。   所以这个办法是对朝廷好、对少府好、对百姓也好,真的是一绝。   尽管少府成为第七部 的事情,稍微给耽搁了一下。但是事情不能够停,盐场拍卖、修筑大路,这都是细而又细的民生之事。   朱厚照想着有朝廷赈灾,两淮应该还乱不起来,这样的话……   “礼卿,就明年春天吧。大朝会之时,朕会将此事作为议题之一。而今年,所有的筹备要完成,待明年大朝会一结束,立马动工。久了,这银子便花不到这上面了。”   “微臣遵旨!”   盛世盛世,总归是要大明朝百业兴旺才叫盛世。   开疆拓土当然也需要,但此时才正德元年,急什么。   而且话说回来,他这个皇帝在军事方面也不是没有动作,眼看已经八月,朱厚照还真是慢慢心焦了,也不知大同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 第四百章 用人、贬人   从不夜城要盐场拍卖、再到修筑道路,以及那个声名渐起的京城规划司。   少府的权重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陡然加重。   少府令顾佐经盐课之案而不倒,正应了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之语,似乎一下子从一个原先的潜力官员一下子跃为君前宠臣。   皇帝倚重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一帮老臣。   说起来还真是令人心惊。   但少府仍在户部之下,以往的盐运司就是归户部管理,所以这一条说不出异议。   京城规划司因皇帝要修建藏书园而起,最初是给工部和礼部的,但真的执行下去发现又不行。   至于修路……这也许是朝廷到现在花钱最多的事项,朱厚照怎么肯给拿出来给人锻炼?   所以不是说皇帝偏向顾佐,或是重视新人、轻视老臣,实际上顾佐并不争,朱厚照也没有刻意。实在是局势使然。   譬如,西北有鞑靼,那么杨一清的地位也重。   而大明中期正是承平年间,除了有限的军事活动,最为关键还是坐朝理政,其内涵就是财富的重新分配。   这样的局势,新兴的、从书院‘经世致用’学说下走出的年轻官员怎么可能不被重用?   有所作为,才有所地位。   这和乱世出英雄是一个道理。   可其他许多人才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   那日兵部尚书王炳在君前与少司徒顾佐争论了两句,两人之间相互看轻的关系也实质上掩藏不住。   当年刘大夏也如顾佐一样,圣眷太隆,所以导致内阁首揆刘健和吏部尚书马文升都有些不满。   其本质也是局势的失衡所引起的。   只不过现在的吏部尚书梁储不像当年马文升一般拥有那么高的地位,毕竟若不是王鏊需要坐镇东南,他也补不上这个位置,所以心气低了点儿,   内阁里的李东阳、谢迁比之刘健也少了几分愣头青的刚正,因而也是忍了下来。   但忍下的东西,不代表没有。   当王炳说一声现在没有内阁只有少府的时候,李阁老与谢阁老也很难坚定的驳斥,而是都带着几分小媳妇似的怨气,沉默了。   “阁老!”   这两个闷驴,瞧得王炳都急了。   “朝中的事就像一方小天地,而这方天地都在陛下心中。大司马,你说的这些不止你知道,很多人都知道,叔厚(梁储字)难道不知?”   这些话是谢迁在说,他捋着胡须倒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   “陛下是自比汉武之君,朝堂上的事,你现在要说话,怎么说?说什么?”   王炳听到堂堂阁老这样讲,心中大失所望。他当然知道自己没办法说,可大家一起,总不至于一句话都讲不了。   “照谢阁老所言,便是我等臣子,连句尽忠之言都讲不得?”   “大司马。”李东阳睁开了眼睛,“陛下向来思虑周详,不论如何安排,可能最初看不明白,但到时候都会觉得有道理。身为臣子,不是尽忠之言讲不得,而是要看尽忠之言讲了是为了什么。”   这是直接质疑他的目的。   王炳闻言,失望而归。   他走了之后。   内阁的这间小屋子似乎又安静了下来。   屋子中央的冰块一点点消融,落下的水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两个老人家伏案的身形虽然佝偻,但权势加身,一袭红袍只让人觉得贵气万分。   “于乔,你我一起到侍从室递个条子吧?”   李东阳并没有说明要去做什么,但谢迁似乎心领神会,多少年来的相处让他们有这种默契。   “好。”   李东阳收拢衣袍,左手扶着书案略显艰难的站起来,低沉而平缓的声音也在屋子里响起,   “……先前一次有人在朝中给我二人拱火,虽说没有明证,但现在想来,有如此动机行此事的便只有这些人了。王炳此番煽风点火,足见其野心不小。”   谢迁的头发有黑有白,他比李东阳年轻三岁,看起来却好不少。   其实李东阳原先并没有那么老,兴许是刘健离开,他这个递补上去的首揆一下子担子便重了。   “上次陛下也有知觉,只不过没有深究,这次若是依旧如此,只怕他祸福难料。”   “嘿,”李东阳抬头笑了声,“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他有那份心思也难怪。哪知陛下啊,虽然严厉,但其实也有几分厚道。陛下厚道,我们也不能不厚道啊。走。”   ……   ……   乾清宫里。   朱厚照很快接见了两位阁老,并且照例叫人搬了凳子。   皇帝怕热,他这里也有冰块,还有人用扇子将冷气吹向他这里。   “杭州织造来了信儿,”皇帝眼神示意了一下刘瑾,叫他将东西递过去,“朝廷开海,接触了海外之民,也确信了早年民间所说的海贸之利十分惊人的话。这是内官递到宫里的,两位阁老可能不知道。杭州织造谈妥了一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   “据报,在大明朝,一匹丝绸只能卖6两银子,可卖到海外却足有15两。如此一来,这10万匹丝绸就可获银150万两。虽说还要除去支付桑农以及织工的成本,但海贸一事获利巨大,是肯定的了。之后朝廷的岁入逐渐增加。两位阁老,朝廷的腰包鼓起来,再给百姓花钱可就要大手笔了。你们可不要心疼银子。”   “陛下哪里的话。”李东阳微微笑着,“天子有此爱民之心,做臣子的只会为陛下、为天下臣民贺。”   李东阳看完也转递给了谢迁。   谢阁老也微微惊讶。   弘治十八年,皇帝力主开海,这才过去半年多,其成效就已经逐渐显现。   “对了,你们两位见朕是什么事?”   李东阳抱拳,“只是一番恳请。自陛下御极以来,大行新政,其中大部分列为少府职责,朝堂之中忙闲两重天,因而恳请陛下,慎重!”   他这个话讲完,   谢迁一点惊讶都没有。   可见他们两个完全是有默契的。   王炳所讲得那些问题确实存在,有人红红火火、有人冰冰凉凉。这样下去一定会出问题。   但作为他们来讲,不愿意与王炳搞在一起是肯定的。   可也不代表,这些尽忠之言就不能说。   就像李东阳讲得那样,你讲尽忠之言的目的是什么?是真的为了尽忠,还是别有用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微臣以为哪怕是为了少司徒,陛下似也应稳妥处之。”谢阁老附上继续讲,“况且,一人之力总有穷尽之时,那么多的事,臣恐少司徒分身乏术。”   朱厚照微微落下眉头,整个人正经起来。   李、谢二人不会莫名其妙的来提出这件事。好在他们提出来的方式其实很温和。并且,堂堂内阁,也不会被朝中其他人所左右。   这一点应当无须担心。   所以大致上,应是他们看到那日王炳与顾佐之争,所以也如他一样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那两位阁老有何高见?”   李东阳和谢迁心里一顿,   皇帝倒是实实在在承认了这个问题,这其实让他们有些意外。   或者更直接的讲,其实皇帝本身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如此问,也不过就是借坡下驴。   “……微臣以为有两法可解。其一分责、其二换人。所谓分责,是要将属于少府的一些职责化为他处,一来稳定朝堂,二来可以让少府中人更为集中于一处或几处。所谓换人……就是将少司徒再做调整。微臣知道,陛下之用人其关键在于有署理地方的经验。   臣听说杨介夫在两淮处置有度,游刃有余,由此可见青州知府、山东布政使之经验是起了大用处的。顾礼卿亦是国之栋梁,将来陛下若要倚为股肱,是否应让其补齐主政一地之空白?”   这两手听下来都是不错的办法。   其中的第二手,在以往看来是个坏主意。从京官变为地方官,你这是什么用心?   但在正德皇帝之下,这却是极好的推荐。   因为皇帝就是喜欢用这些人。   顾礼卿四十多岁,尚可称其年轻,四五年布政使、巡抚一当,再任尚书那是名正言顺,即便是出阁入相,那也不显得突兀,有什么不好呢?   “微臣附议。”   朱厚照也知道,这些都是可以用的办法。   不过还有一层,他不得不考虑。   那就是他这个皇帝在臣子的心中,哪怕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帝王,但昏和庸二字,是怎样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不要说朝廷史官,   就是官员自述,可有哪一笔敢小瞧了他?   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也就是说,臣子们应当自己想得到皇帝知道少府塞成这样是臃肿的。   既然知道,那就是说有不得已之处。   既然有不得已,是谁在那边聒噪?   好似在逼迫着皇帝做出某种选择一样。   这种感觉,他不喜欢。   越是聪明的帝王、权力重的帝王,就越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朱厚照还会讲点道理。真要换了朱元璋,估摸着是要掀一个胡惟庸大案了。   “所谓用人不当其才,闻贤不试以事,良可恨也。帝王之道,更在乎用人、贬人。”朱厚照倚在龙椅之上,下方就是两位阁老,他这是思量之后的回话,李、谢二人都听得很认真,   “但怎样便是对的用人,怎样便是对的贬人,朕看古往今来的皇帝也都多有不同。今次这件事,叫朕想到了弘治十七年王襄敏公出任三边总制之争。两位爱卿,可还记得否?”   “微臣记得、陛下当时还说,朝廷选人用人,不能尽看其派系,而不看其才能。”   就是这样。   所谓皇帝的风格、皇帝的风骨,其实很多时候就在这些选择之中。你坚持什么,最后得到的就是什么。 第四百零一章 一箭双雕   李东阳和谢迁都是几十年宦海的人,皇帝的心思几句话一讲,他们便能够明白。   皇帝所要坚持的,其实就是大局观三个字。   在顾佐与少府的这件事上,何为大局?   答案也许不好讲。但绝对不是为了朝堂之上的那点所谓的小心思。   但是这样的用人方式,对于帝王来说难度极高,因为它不平衡。   如果似嘉靖那样,用一个人,再扶一个人对付他,那么朝堂掌控起来就较为容易,因为皇帝在这个局面下是超然的,谁也不敢得罪了皇帝。   朱厚照也使过,便是用司礼监去平衡内阁,但他的用法,仍然是为了具体事情的推进。   可以说是争斗服务了政务,而不是政务只服务于争斗。   若是后者,斗到最后就是以扳倒对方为一切的根本,至于国家、百姓,早就抛诸脑后了。   而不平衡之所以考验大、难度高,   就是容易把皇帝支持的一方弄成一个尾大不掉之势。   到时候其羽翼已丰,再想找人制衡可就难了,甚至变成了皇帝本身也离不开他。   实际上少府确实有这种苗头,   少府令顾佐掌握那么多的钱财、那么重要的政务,不可避免的会亲手提拔一大批官员。这些人各自的路都不一样。   如此一段时间过后,   别人再提到顾礼卿就可讲一句‘门生故吏遍于天下’。   这句话出自《后汉书·袁绍传》:袁氏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若收豪杰以聚徒众,英雄因之而起,则山东非公之有也。   这些话,李东阳要讲。   他不会坚决反对皇帝那样选择,但该他说的话他要说。   “……袁氏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朱厚照呢喃着重复这句话,   其实如果他已经年岁很大,那么这句话分量就重了。   毕竟,不可能给儿子挖坑。   但他比顾佐年轻太多了。   难得的是李东阳愿意讲这样的话。   内阁这些人,不会次次都支持他这个皇帝,因为理念有时不同,但至少他们愿意为了大明而谋。   “刘瑾,知道什么叫公忠体国了吧,这就叫公忠体国。”   刘瑾微微躬身,他近来行事有些放纵,张永的回来叫他冷静几分。有些时候他能觉察到一些……皇帝的心思。   缰绳松一松、再紧一紧,这也是他的命了。   “李阁老,谢阁老。”   “微臣在。”   “这件事,朕知道了。但不论是盐场拍卖还是不夜城开业,都是朕心心念念之事,临阵换帅,兵家大忌啊。至于朝堂上这些风风雨雨,朕虽然年纪小,但看得多了。自古圣明之君,谁忧虑过这些?”   皇帝讲话总是有一种锐气,这是与先帝明显不同的。   “……不过你们说忙闲两重天,这倒也是个问题。今日这封杭州织造的信,两位阁老带回去,市舶司的事,你们与吏部商议,务必选用得人、处置得当,此外,刘希贤在山东奏请增开市舶,这些事,还请两位阁老一并处理好,其中情况具折陈奏即可。朝廷的开海,不是开了门就算了,往后的管理、抽税都是大事。”   “大明朝有疆域万里、子民百兆,谁也不要说只少府职责重大、事务繁多,朕这里……事情多了。”   “陛下圣明!!”   两个人从乾清宫出来,八月的骄阳落在脸上,心情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皇帝惊才绝艳,所行之事亘古未有,有时候让他们心里都担着心。   甚至有一种不知大明今后是喜是忧的感觉。   回望巍峨的宫殿,他们此时才忽然觉得最最羡慕顾礼卿的其实是另外一样东西。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于乔,最遗憾是你我实在太老了,见不到陛下所说的将来了。”   谢迁伸手扶了扶,中午的阳光太甚,一路上那么多台阶、门槛,宫中的路实在难走、越发难走,总是要扶一扶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咱们做得好眼下的事,赢得安心。以后便在天上安心看。”   ……   朱厚照走出乾清宫,望着远远的两个老人的背影,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   其实顾礼卿此番受宠,难道内阁就不会有意见?嘴上不说而已。   不说其实也是被驯服了,而既然人家服了,一般来说,朱厚照是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否则谁还跟你玩得下去。   “叫……谢丕来。”   他本想说严嵩,但后来想想谢丕好些。   刘瑾听了吩咐立马去了。   谢丕才二十五岁,胡须刚出,年轻之气未消,只不过侍从室辛苦,他比之最初有些交瘁之状。   “微臣谢丕,参见陛下。”   “年初大朝会时,朝廷拨了三十万两银子到山东用作修河的工款。你代朕到山东去看一下。”   这事来的突然,谢丕只能应下,“微臣遵旨。不知何时出发?”   “稍等两日,朕会令户部、工部各出一人,随你一同前往。这次去,要看银子具体花在什么地方、修了什么、有什么效果,也包括遇到了什么困难,有哪些细节是在之前没有考虑而到了后期又难以更改的,总之看一个全貌,说出三十万两银子的实际成效。这样明年朝廷才好做决策,这银子是不是继续给,是多给还是少给。”   这样说来,实际是个大事了,毕竟牵扯到几十万两银子。   谢丕一下子觉得肩头责任重大。   “微臣必当竭尽心力、不负陛下厚恩。”   这是寻常的应答之语,也没什么。   朱厚照回头又说:“你是谢阁老的次子,去了山东以后,也替朕慰劳一下希贤公。”   “陛下……”   皇帝摆摆手,“下去吧,遵旨办事就好。”   谢丕略有动容,叩头而退,“是。”   其实刘健哪有什么慰劳不慰劳的,首揆都干得了,巡抚还能给更辛苦?   虽然说慰劳一下也的确可以让老人家心里舒坦一些。但实际上这件事主要是做给他们三个人看的。   包括李东阳和谢迁。   就是让他们看到皇帝的心意和态度。   新皇帝、旧阁老,如何相处本就是一桩难事,而朱厚照在其中走出了别样的路。   有些事,不是不给他们面子,而是没法给。   相互之间如果能有一定程度的包容,其实皇帝与这个内阁就可以相处得更好。   这一点也比较重要——还是那句话,现在才正德元年,内阁的人要换,总归是再等等。   当然,派谢丕去为明年的议题做准备这也不是假的。   一箭双雕之计罢了。   对现在的他来说,做起来也不是难事。   ……   又过几日,转眼九月初也就到了。   虽然朝堂不平衡,但正德皇帝大权在握,真要有人要挑动局势,那也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   而看似寻常的日子里,宫里又传出一道旨意。   皇帝派了人去给已故的威宁侯王越悼念,因为他的忌日到了。   明制,一些勋臣死后会追加一级,比如王越在世时是威宁伯,死后追封为威宁侯。不过这更多是一种荣誉,后世子孙世袭则只能世袭威宁伯。   当时王越去世,也是照此例办理,而世袭他威宁伯爵位的则是他的三子王昊,因为那时他长子、次子皆已亡故。   也是因为王越的缘由,他孙辈之中如王煜、王炼都荫补为国子监生,只不过这是几年前的事了,王越的子孙似乎能耐都不显,读书读不出来,后来就靠着家里的关系补了个锦衣卫百户,总归这几年锦衣卫人手也一直扩充。   当然是不复当年王越在时的那种威势,不过威宁伯府在京师里也是落了脚。   就是像这样宫里来人的次数还真是少……   然而令朱厚照想不到的是,司礼监带给他的消息是说这一任威宁伯王昊也病重了。   老将军七十还为国出征,关键还打赢了,后人不能不照顾。   “其孙辈之中,可有可堪用者?” 第四百零二章 置拍卖所   九月初两淮地区下了一场小雨。   杨廷和看着雨势皱起了眉头,   他的奏疏已经上去了,主要是向皇帝禀报赈灾灶户的事情已经步入正轨,他与盐司赵慎通力配合,调动了盐场本身的各个盐官,又从应天府等地购粮……   事情千头万绪,其中说不准也有监管不到之处,但那么多粮食下去,漏也会漏一点到灶户手中。   杨廷和是这么以为的。   就是下了雨,道路得泥泞个几日,实际上又耽误运粮。   庙湾盐场在淮安府清河县境内,这里有灶户六千余人,算是规模较大的盐场了。   杨廷和无法在短时间内将所有盐场一一走遍,但一个两个的,他还是得去。盐课之中的腐败太厉害,万一皇帝拨了粮食下不去,最后依旧闹出民变,   他这个钦差如何交代?   而之所以选择庙湾,则是因为这里的粮食消耗太快。六千余人,一天2斤粮食,1万石150万斤的粮食足够吃100多天。   即便算上中饱私囊层层盘剥,50天,总归要撑得了吧?   可庙湾盐场刚领粮30日,就上报再有10日粮食即将耗尽。   庙湾盐场的大使名为彭林坤,杨廷和二话不说先将他给绑了!   “灶户生活艰辛,往往是昼夜勤劳、岁无宁日,朝廷不忍、拨下赈灾的粮食,你身为盐场大使,如何将100多日的粮食在40日之内就消耗完毕的?你真以为本钦差不敢杀人?”   彭林坤抻着脖子叫屈,“上差,您去庙湾一看便知!”   有此一节,才有杨廷和踩着烂泥、冒雨前往淮安府的一幕。   他们一行人躲在路边的亭子里,边上种着很密的竹林,雨打竹叶,原本是清新舒缓,但亭子里的人没有不焦急的。   按照彭林坤的说法,庙湾盐场哪里就止六千余灶户,根本就是有一万五千余,   杨廷和原本以为赈济灶户之事也有旧例,应当问题不大。   就如同‘军、匠’这样的‘籍’,灶户也有自己的籍,而且明代规定,灶户不得擅自脱籍。   为了加强管理,盐运司还会将灶户及其相关情况登记造册,称为盐册或是灶册。里面的内容包含盐场内灶户的总数、每户几个灶丁、每丁应交的盐课数等,可以说十分详尽。   赈灾的时候只要按照盐册一一发去粮食,虽有克扣,但整个链条是完整的。能有什么大问题?   可实际上真到了最下面,就会明白因为应缴纳的盐课数量,和灶丁的数量相关。   灶丁越多,上缴盐课就越多。   所以从明初到正德这一百多年下来,自然会有一件事发生:就是灶丁的户数被隐瞒了。   层层上报的数字是六千余灶户,但实际上哪里止啊?   当初上缴盐课的时候按数字小的来,   现在大家排队领救命粮食了,难道多出来的人就让他活活饿死?   彭林坤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他是按照实际的灶户来发粮的,   如此一来,粮食消耗的自然极快。   即便没有贪墨与盘剥,大约也就吃上50日,现在撑过40日,都算是他不错了。   杨廷和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就让人将彭林坤松了绑,这个像痞子一样的瘦猴躲在亭子的角落揉搓自己的胳膊,大概是勒得疼了。   而抬头望向京里来的大官,只觉得人家满脸愁绪、心思深重,脑子里怕是比他们这些粗人想得要多。   “难怪陛下要多发那么多粮食……”   原本50万石、7500万斤粮食,给5万人得吃两年。   杨廷和负着手,说道:“所以陛下常说国事艰难,有时候、有些事,旁人觉得明明可以转圜,但陛下就是不肯。便是因为大明的病症比常人所料的都更加严重。”   “介夫兄,那这差额怎么办?那些不在册的人,是赈还是不赈?”   “上差,盐司!”彭林坤大约是听到了这话,急忙跪下说:“今年朝廷整顿两淮盐场,不管是在册还是不在册,灶丁们都已断了粮。如果只赈在册之丁,那剩余的人必定会哄抢粮食!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赵慎毕竟是捕过盗贼的,对于刁民,他不会那么仁慈,所以严厉斥问道:“那么当初隐瞒灶丁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有今日?该缴的盐课不缴,不该领的粮食要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彭林坤自然说不出话,他就是小角色,而且隐瞒灶丁数量也不是从他这里才开始的。   “惠兴兄(赵慎字),”杨廷和紧皱着眉头,拦了一下他,“这是陈年陋习,不是一两任盐场大使的事,怪不到他身上。不过……彭林坤,赵盐司说的话也有道理,万事万物都得讲究个理字,这里的理也总归要讲得清楚吧?”   “朝廷虽然有粮食,但是一场雨下来,不知道路上要耽搁多久,即便我们日日催运,十日之内也有可能到不了。你说不在册的灶丁会闹,那么在册的灶丁呢?”   “他们平日里给朝廷缴纳盐课,朝廷整顿两淮盐场,不会扔下他们不管,这是天经地义。现在粮食总量不够,万一他们知道是因为也赈了不在册的灶丁呢?这些人闹不闹?”   彭林坤脸洼而眼细长,整个一脸苦相。这个时候也说不出话来。   大官就是大官,考虑的事情就是周到。   这个问题确确实实存在。   “不错!”赵慎严厉的讲:“你们报了多少人,朝廷自然就赈多少人,现在丁口叫人给隐瞒了,难道还怪得了朝廷?”   “这件事,由下官负责。”彭林坤叩头,“灶丁以几人为一户,隐去的丁口也在各自家中,他们不会与自家人相争的。”   这可不好讲。   要饿死人的时候,哪管那么多?   杨廷和仔细想了想说:“等雨停,我们到了庙湾之后,你要发布新规。在册的灶丁每人每日领两斤粮食,不在册的灶丁每人每日领八两粮食。而且,在册的先领、不在册的后领。朝廷没有不管他们,但人生在世,不能够所有的便宜都叫他们给占了!”   完全不赈是不可能的。   就像彭林坤所说,万一闹出事情来也不好。   皇帝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给了粮食,最后还是闹出民变,就算你有理由,那至少也是能力不够、不知变通。   但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些人知道,你平日占了便宜,这个时候就该往后站,这也是一种惩罚,刁民,不能够对他们太好。   主要是粮食的数量也不够,不足以把所有人都喂得饱,下着雨、烂着泥,神仙来运啊?   路上,杨廷和继续与赵慎说,   “灶户的赈济是一方面,盐场要拍卖也需加快。只有这样才能尽快过度好,让商人来运营盐场,让盐场重新运转。回去以后,我们便要上此奏疏。”   实际上皇帝已经开始了。   因为他也知道这件事拖不得,正德元年必须要有个结果。   按照当日在乾清宫所议,朝廷整顿了两淮盐场以后,撤去了运司以及批验所等衙门,重新设置了一处拍卖所。   拍卖所将两淮盐场的30处盐场进行划分,其中6处进行拍卖,剩余24处暂时仍为官营,一样设在拍卖所之下。   这24处盐场中,所得盐课收入全部不再上缴户部。其中又有6处的盐课,全部用于两淮24处盐场的灶户的工本米发放。剩余的18处盐场,则设为兑支盐场,这样一年可有40万引盐,专门用来兑付前朝已经印发的盐引。   拍卖所哪里也不去,不设在淮安,也不设在扬州,就在京师、京师东城,南边是不夜城,西边是锦衣卫。   多好,这边犯了事,那边就可以将其送到锦衣卫。   拍卖所设正使一人、左右副使各一人,分别负责6处和24处盐场。看起来后者数量巨大,但其实管得少的,反而获得的银子多,管得多的,却是事多钱少。   拍卖按年份和月份举行,今年拍6处,明年再拍6处,兑支盐场的数量则按次减少,一直到最后保留6处盐场,直到历年积欠的盐引兑完为止。   至于多久能兑完,户部也没个数,从永乐开始至今,朱家皇帝们签发了太多的盐引,隔三差五赐一次,一次就是一两万引,谁还统计得过来?   但不管怎样,朝廷设立专门用于兑支的盐场,则显现出与以往完全不一样的态度。   朝堂上下一直到民间,没有说不支持的。   第一年还会有些难度,24处盐场灶户的工本米需要朝廷发放,但随后几年,拍卖的盐场逐渐增多,朝廷的压力逐渐减小,拍卖所的官员数量也会大大少于盐运司,如此简装轻行,或可一改盐政之弊。   九月初六日,皇帝圣旨:遣少府郎中陈季立转任拍卖所左副使,秩正五品,掌盐场拍卖、盐商监管、盐价调控以及灶户民生;   遣原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经历司经历游思孟为拍卖所右副使,掌剩余24处官营盐场的管理诸事。这与先前没有太大的不同,就是管理盐场,按照旧例催征盐课、核对盐引后支盐核销。   此人就是原来两淮运司‘幸存’下来的7个官员之一。   而经历司经历,就是掌管本衙门内文书往来的,有点儿类似办公厅主任,这个位置干久了,对于衙门内的各种事项办理的流程是非常清楚的,所以让他署理剩余的24处盐场可以称为合适。   在这件事上,皇帝坚持了一回,把此案之中清白之身的人全部留下高升。   游思孟只是其中之一,剩余的6个人也都在拍卖所之内,他们从地方官摇身一变成为京官,而且品级都有不同程度的提升。   贪官死、清官上。   皇帝当到这个份上,才有成就感。   至于拍卖所正使,这个位置,依然悬而未决…… 第四百零三章 严阁老!!   皇帝举起屠刀,没有人真的可以阻止他撤去两淮都转运盐使司,   圣旨真的出来以后,其他地区的盐运司都大为震动。   一来,本朝盐业都是官营,现在朝廷改了新制,竟将盐场的经营权作价卖给了私人,这看起来可是块不小份的肥肉。   按照新规,拍卖的价格按照盐引产量来定。   平均下来,一处年产三万引盐的盐场若要拍卖下来自己经营,就需要支付15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盐商们拿得出来。   正德元年的九月,盐场拍卖正式张榜,自京师到两淮,再到两浙都为之侧目。   当然,盐运司忽然被撤掉,一样具有震撼感。   消息来到浙江,两浙的一些个盐商上门拜访梅可甲,   到山东,山东运司自己清查了几起贩卖私盐的活动,还呈递奏疏到京师。   但这次在朝廷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   其实积欠的盐引,除了有两淮盐,还有两浙盐、山东盐等,但这次朝廷只兑付两淮的盐引,这让持有他处盐引的盐商们心中难以平衡,   不过盐政改革,还是如此大的改革,一定是一步一步来,就像取消马政里的民牧,朱厚照也是渐进式的搞。   他在改革的程度上很深刻,在进度上却相对保守,这就是后世所谓的稳重求进。   其他运司递到宫里的奏疏倒是说什么的都有,   甚至有一种乱七八糟的态势。   内阁后来建议,朝廷要明旨严令,除两淮盐场外,其他各处盐运司及盐课提举司一切事项照往年依旧,任何人不得轻易改动。   朱厚照同意了。   他甚至没有去追山东盐的私盐之案,因为这种制度设置就给了私盐的空间,他这辈子别的事都不干,只查私盐,到死的时候保证天下还是有私盐。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盐之一事,获利甚重。朝廷将盐场的经营权拍卖,即便有些变数,想来欲尝试者也不会少。拍卖之法,定会大成。”   大成则九十万两白银入国库。   轻轻松松超过往年两淮的盐课,而且不要设置那么多官员,以前一会儿派巡盐御史,一会儿又要防止灶户改籍,行政成本实在是大。   不过盐场的拍卖也会有另一个问题。   “有勋臣、宗王来问,朝廷新的盐制,是否准允他们也参与?”   皇帝在射箭,   边上都是他的宠臣,顾佐、陈季立,以及刚刚以‘出淤泥而不染’一跃而进入京官行列的右副使游思孟。   游思孟是刚满四十岁的中年人,皮肤黢黑,个头也矮小,看起来一副老实模样,眼神还似乎呆呆的。   如果不是这次查一下这案子,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得皇帝召见一次。   但就是这么个默默无闻、又显得平庸的人,能在那样的大案里守住廉洁,的确不容易。   朱厚照并不觉得他一定有很强的能力,可规规矩矩,进取不足守成有余,这应该还是有的。   “不许。”   朱厚照很干脆的答了那个问题,   “勋贵也好,宗亲也罢,他们本就已经领着朝廷的俸禄了。朝廷行拍卖之法,是为了充盈太仓库,他们呢?最主要这些人参与进去,极易破坏平衡。到时候新法坏在了他们手中,朕是杀人还是不杀人?”   顾佐顺水推舟,“若是陛下心意已定,微臣以为当行旨天下,使中外闻之。”   有圣旨这面旗帜,   拍卖所拒绝的时候才有理由充足,否则天天拒绝侯爷、王爷……压力也挺大的。   这个没问题。   “这道旨意朕可以写。但拍卖所也要注意甄别那些商人背后的关系。更加注意,不可同流合污,一旦坏我新法,那可不是脱层皮那么简单。”   三个人心里震颤。   “臣等不敢。”   朱厚照点到为止,转而问道:“拍卖所尚缺一个正使,礼卿,你可有推荐?”   顾佐想了想拒绝了,“微臣每日奔忙,接触的大多还是少府之内的人,要说合适的人选,一时也难以说出。况且,拍卖所正使,这是圣心默定之事,微臣确实没有想过,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听出来,顾佐也是想要把手中的东西分一点出去了。   不能什么都占。   “朕知道了。”   这件事他的确要好好考量。   用人,是他作为皇帝最为重要的事情之一了,且拍卖所又是新衙门,人没还找好,很容易变得麻烦。   但这个人不好选,   受他信任的大多都已身居要职,这个正使就是个正五品的官,总不能叫杨廷和、王琼这些二品、三品的大员去兼任。   而其他一些小官,似乎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而且这个职位其实很考验人,因为是新东西,就要求此人要足够机灵,足够听话,一方面皇帝的意思当事,而不是天天给他提各种老古板的意见,同时还要有能力能够应对新衙门里的新问题。   其实把这些要求一列,   能让朱厚照放心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弘治十八年乙丑科之后,他进入侍从室,如今也就一年多的时间。   皇帝送走了臣子以后,自己缓步往乾清宫走,到门口时,他见到靳贵和严嵩正在里面整理文书。   “靳爱卿。”   熟悉的声音出现,惊了靳、严二人,他们急忙过来跪下,“参见陛下。”   “免礼。靳爱卿,你出来。朕有话对你说。”   “是。”   严嵩有些疑惑的看着这一幕,皇帝这样叫人,还是很少见的。   乾清宫外,太阳已经不再毒辣,秋季的温度甚至有些让人觉得舒服,皇帝在前面走,靳贵在后面跟。   “你觉得严惟中,此人如何?”   “回陛下,惟中任事勤勉,为人稳重,臣望之,有栋梁之才。”   “汪献走了,谢丕暂离,两三个月内不会回来。严嵩,朕也要派走了。这四个人里,你最先来,却可能要最后走了。”   靳贵略有惊慌,撩了官袍跪了下来,“微臣甘奉王事,惟尽忠履职,从不曾有过他念,陛下如此说,实在折煞微臣!”   “你是个话不多的人,平日里就是朕与你也只有寥寥几句。今日却要听你几句肺腑之言,你如实说,当真没有怨言?”   靳贵还是一样的话,“陛下一代明君,臣于御前侍奉,天下人羡慕的多了,怎会有怨言?”   “那么严惟中走后,还要再进两人,你可有合适的可以举荐的人选?”   “陛下是了解臣的,除了手里的事,其他的人微臣不愿意多琢磨。”   “你倒是活得轻松了……”朱厚照别有意味的讲出这么一句,   其实简单的人也有简单的好。   他也可以简单的来。   “你回去吧。另外……”   靳贵低着头。   “威宁伯去世了,你代朕写个悼词吧。送到龙案上即可。”   “臣遵旨。”   是的,   朱厚照想来想去,还是严嵩合适。   虽然说忽然间让他离开侍从室有些早了。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事情、挑战摆在眼前,有合适的人而不用,那不是笨蛋么。   至少严嵩一直在他身边,知道他对于盐政的态度。   此间事了,他得回乾清宫,等待被号脉。   八月时是谈大夫和莘惠来的,这次换了葵儿姑娘。   而到那边的时候发现只有葵儿姑娘。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葵儿个头高呢。谈大夫从小将她养大,不知道是不是搞过什么药浴啊、吃了什么补品之类的,   总之她蜂腰细腿,双峰耸立,一身素雅的淡绿裙装衬显得身子极为修长,站起来,不比他这个男人矮多少,要知道他常常运动,吃得又足,可也有一米七多了。   “民女参见陛下。”   “平身吧。谈大夫呢?怎么就你?”   “回陛下的话。师父去了永寿宫。”   “永寿宫?”   “师父说陛下病已痊愈,龙体康健,只是每月随诊。而永寿宫那边……”   “喔,朕知道了。你不用解释了。”朱厚照心里已经有数了。   自从大婚之事提上日程以后,梅氏姐妹就开始急了,她们是真的很想来喜,怀笑还好,毕竟有过。妹妹怀颜则不知道怎么回事,肚皮子一直也不见动静。   前段时间,她们两人还上当受骗,去做了‘法事’,其实也是出于这种心理。   “两位贵人天生吉相,陛下也是百姓爱戴之君,以后的福气一定会有的。”葵儿姑娘说着安慰的话,因为她看到皇上好像有些出神。   但她不敢细看,匆匆一眼,只觉得少年天子,意气风发,眉宇之中藏有锐气。   皇帝伸手到她面前,   她这个大夫却更为紧张,脉搏跳得极快。   一缕青丝从耳朵边垂下,却也难掩她有些泛红的容颜。   少女的含羞,本也是世上最美的景色之一了。   随后伸手搭脉,仿佛有一种触电之感。   扑通、扑通……   葵儿一开始还以为弄错了,青眉微微一簇,再仔细些发现不对,就是皇帝的脉搏。   “陛下……”葵儿很认真的模样,“陛下的脉搏为何如此之快?”   作为大夫,这是症状,又是皇帝的脉搏,容不得她马虎。   结果却听耳旁的皇帝口说:“柳腰春风过,百鸟随香走。朕这脉搏,当然会快。” 第四百零四章 风晃、烛灭   朱厚照隔上几日就会去永寿宫,他还是舍不得那两姐妹的冰肌玉骨,虽说勤政,也没勤到忘却天理人欲的地步。   他从来都是如此诚实,对自己诚实。男孩儿喜欢容颜俏丽的姑娘,多正常的事。   除此之外,他心中还有一个隐忧,永寿宫去了那么些次,也不见有动静,还小产了一次。   该不会这一脉真的到此就结了,天命要到兴王一脉?   他那个堂弟聪明是聪明的,再聪明的臣子也在他手里被揉来揉去、毫无脾气,那么一个小孩儿也没人教,着实厉害。   可他实际上并不能算作一个好皇帝。   这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在这个时候的宫廷政治之下,皇帝有子嗣传承也是皇权能够稳固的重要一面。   而即便是考虑更加微不足道的一点,他是否可以顺利亲征,那也和孩子有关系。   没有太子,皇帝想跑到那种地方去,那实在是过于冒失了,尤其在有着土木堡记忆的明朝大臣的眼中。   但其实他觉得应当不至于,他的父亲身体足够弱了,照样生儿子、生女儿。   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反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个事情他控制不了。   可惜他因为很忙,实际上很难见到特别的女子,宫里大多数宫女见到他都很害怕。   倒是这个葵儿姑娘,清纯动人,而且,即便是选后、选妃,也选不了那么高的。这个年头,娇小的容易找,高挑得可不容易。   不过他讲得这么直接,实际上也让葵儿有些受惊,一时之间应对无措,红着脸只当是没听到,而且还装模作样的继续号脉,   “望闻问切,葵儿大夫,你也要看一看朕才行。”   “啊……是。”   葵儿略有些手忙脚乱,抬起头的时候终于撞上皇帝的目光。   朱厚照瞧得更加清楚了,娇嫩的脸蛋白如玉石,青丝垂在脸庞显得少女之感十足。   “朕既然已经痊愈,就不要劳烦谈大夫每月入宫了,往后就由葵儿姑娘来吧。”   “陛下……”   姑娘无法再装作不知道了,她心里知道,但她的确没有经验,也不知道如何应对,皇帝的话又没有说的特别明白,巨大的身份差距,让她也不敢想那种可能。   “这个,要请陛下和师父说,葵儿的身份……只能够跟着师父才入得了宫。”   “喔,这倒是……”朱厚照恍然,“不过这并不是问题,只要你愿意来。”   “民女奉旨入宫为陛下诊治,有何不愿?”   朱厚照已能逐渐了解古代女子的矜持,这句话便是。   不过毕竟初次,太心急也不好。   “好,有你这话便足够了。”   葵儿心中略喜,只是低下头不让皇帝瞧见,接着又重新诊断,并说:“陛下可还有咳嗽?”   “咳嗽没有了。”   “那便是大好了。但陛下操劳国政,往往废寝忘食,这于龙体并不算好。药……民女便不开了,只要主义节劳便好。若有其他吩咐,陛下尽可说。”   朱厚照收起胳膊,笑了笑,“没了。我们一起去永寿宫吧。”   “是。”   那里的情况,他也比较关心。   不生这个孩子,他难受,张太后难受,群臣难受,就是怀笑、怀颜自己都难受。   虽然他不是弘治皇帝那样的痴情种子,更做不到一辈子只喜欢一人,但是他也不太愿意让自己的人,成天忧愁万分、以泪洗面,更加做不到对此无动于衷。   哪怕她们仅仅是商人之女,哪怕她们只是贵人。   紫禁城到处都是冰冷的现实,如果不是必要,他不希望自己亲自制造悲剧。   就像他的奶奶纪氏,成化皇帝说不定都将她遗忘了。   路上。   葵儿背着个竹子药箱在他的身旁走。   不一会儿也就到了永寿宫。   皇帝一到,宫门、宫里跪了一片。   朱厚照摆摆手,“都起来吧。”   说着他径直来到怀笑和怀颜的身边,并问谈允贤,“谈大夫,诊断可有结果?”   谈允贤有些皱眉,“启禀陛下,两位贵人的身体并无异样,始终没有遇喜,兴许也是时机未到。况且越是没有则越是焦虑,越是焦虑又越是没有。如此往复,难有尽头。”   朱厚照两边看了看她们,说:“朕倒是叫她们不必急。但急在她们心,朕也没有办法。你们两个,今日听谈大夫这样讲,应当都知道了,顺其自然才是最好。”   “是。”怀笑矮身行礼,“谢过陛下,也谢过谈大夫。”   其实他前世也听说过类似的论调,就是夫妻双方不能够太有压力,有时候放开不去想,反而惊喜就来了。   但他自己还能懂得这个道理,也做得到,要让这两人完全摒除他念……确实难上加难。   不过偶然之间,心思一动,他倒是想到了另外一个法子。   这边谈大夫见没有其他事情之后,便告声离开。   皇帝留在了永寿宫,看着两个模样委屈的姑娘,一人一下,在她们头上揉了揉。   “陛下,臣妾二人又叫陛下担心了。”   朱厚照伸出手来,一边拉住一个,“虽然这件事有些不好……但也没办法了。怀笑、怀颜,你们陪朕喝两杯吧?”   “喝两杯?”姐妹俩相互瞧了一眼,都觉得有些意外,“陛下,要借酒消愁?”   “不是朕借酒消愁。”朱厚照忍不住笑起来,并捏了捏怀颜的脸说:“是让你们消愁。”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几杯酒下肚,就不信这两人疯不起来。   当然这件事要保密,给人知道了还以为皇帝在后宫之后借酒作乱。   实际上他是没办法。   反正好法子、坏法子都试一试。   天色晚了以后,永寿宫殿里亮起红烛,   朱厚照坐中央,她们分坐两侧,桌子上是鸡、鱼都有,白色的小瓷杯里水纹荡漾,那是刚斟好的佳酿。   美人美酒,自弘治十一年至今,皇帝还没这样放纵过。   怀笑还有些局促,像是没领会圣意一般说:“陛下……这酒,还是臣妾与妹妹侍奉您喝吧?”   “主要还是你们喝,朕简单喝一点儿,但不喝多,喝多了,容易找不到路。”   “可是我们都没喝过酒,万一酒多失态冒犯了陛下,那岂不是……”   “好啦。”朱厚照把她面前的酒杯端起来,“今晚你们姐妹二人是奉旨喝酒,只管喝便是。”   这边话音落,   一向柔弱的怀颜直接端一一杯仰头就倒。   “咳咳咳……”大抵是平日里没喝过,所以一下子呛得厉害。   朱厚照也举杯,“朕来作陪,朕来作陪,怀笑你也喝。”   反正喝了酒,情绪就是容易调动,氛围就是容易升温,姑娘家家还不胜酒力,尤其是怀颜,喝得太干脆、太猛,只是几杯,就已经脑袋靠着胳膊,   一副无力慵移腕的模样。   怀笑还指着她笑,说,“妹妹要在陛下面前出丑咯。”   朱厚照听到她能讲出这样的话,就知道其实酒精也开始起作用了。   他自己也是,一开始还只是为了那个目的来喝酒,但喝着喝着就觉得,反正这么一次,人总归是要有些调节,干脆这样放松一次。   于是乎,殿里是觥筹交错,皇帝端酒给她们,她们也回过头来喂皇帝。   随后耳鬓厮磨,动作越发大胆。   朱厚照还一把拉过怀颜,直接做到自己怀里。   姐姐怀笑平日里就觉得皇帝更加喜欢妹妹,不喝酒还好,一喝酒也开始吃味,腻在他的身上,吹气儿说:“陛下,臣妾不好么?”   “好,我何时说你不好了?”   另外一边,怀颜也不服输,坐在他的腿上开始磨起来。   朱厚照愕然惊讶,捧过她的脸看,竟然已经双眼迷离,似乎魂游天外了。   再后来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继续喝酒,反正意识里已经到了床上。   衣裳自帐里一件一件往外扔,但里面的人却觉得越来越热,解带色已颤,触手心愈忙,哪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后来风晃、烛灭,声音渐起又渐消,渐消后又起……   ……   ……   从此君王不早朝。   朱厚照现在是切身体会到了。   昨日他已下旨免朝,就是知道早上可能起不来。   不过免朝归免朝,因为大臣们越发了解皇帝,所以该入宫的时候还是要入宫,侍从室的条子照常递。   就是礼部尚书林瀚上次等了一次,这次又给等了一次,便在觐见的时候忍不住说:“为陛下龙体计,还请陛下节制而惜身。”   他当然不知道皇帝昨晚在哪里,但是皇帝会晚,那是什么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朕也是为了天家子嗣传承。”朱厚照盯了他一眼,这样不轻不重的讲了一句,随后将手中的奏疏还给他,“正德元年丙寅科的主考官就由谢阁老和你担任,副考官照例选几人即可。既然说了十月初四是好日子,那便在那天举行会试。林尚书。”   “微臣在。”   “科举是国家抡才大典,朕的大婚又是国之隆礼。礼部近来必是繁忙异常,且两样事情都不能有任何差错。尤其是科举,近来朝廷施策所用之人,大多需要有度支之财,因而朕在考虑,这科举是否可以略微侧重,比如只挑出其中一题,以便为朝廷简拔更多可用之才?”   林瀚闻言,面容大惊,“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第四百零五章 忽悠   科举自隋唐以来,到明代之时已经是读书人进阶最为重要的方式。甚至在相当大程度上塑造了千千万万老百姓的生活方式。   比如,妻子做活,丈夫空闲,省吃俭用的就是为了读书。   还有一家老小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读书。   人们常说的人生四大喜之一便有金榜题名时。   眼下这大明朝,不知还有多少学子在制八股、背经典,他们废寝忘食、寒窗苦读,几乎是以耗着生命的方式在学习。   这个时候,科举的题忽然改掉一个,那是什么样的概念?   再有科举选人的标准实际上体现的儒学的地位,这不是改一道题的问题,这实际上是要动儒学。   当初汉武帝独尊儒术,取的是统一思想这一条。   但任何事都有好有坏,思想是统一了,但天下皆是儒生的时候,即便是皇帝要动也很难。   所以林瀚在如此激烈的跪了下来,并如此高声的反对。   因为他知道,一旦皇帝真的将科举做出这样大的改动,整个大明的儒生会用诗词文章等各种方式来反对,到那个时候怎么办?再来一次焚书坑儒?   林瀚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朱厚照食指有规律的敲击……撼动一座大山,不能够上来就推到它,而是先要想办法让其晃一下。而且他的目的也不是消灭儒学,他是个实用主义者,什么好用就用什么。   “林尚书,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有些事能说不能做,还有些事可以换个名头做。朕从来也没有说科举不再考四书五经了,但四书五经根本上要解决的也是天下百姓要吃饭的问题对不对?朕所问的也是百姓的吃饭问题,殊途同归,一个道理。你先不要如此激动。”   皇帝忽悠的话,林瀚也不知道能信不能信,反正他也不敢直接说皇上你别看我老实就骗我,所以多少有些不放心的提醒:“陛下,此事事关天下士子,来不得半点差错,科举取仕,是天底下读书人唯一的进身之阶!”   朱厚照神情轻松,“是这样没错,朕也还是在读书人中择优而取。你放心,会试之题,不会脱开四书五经,不会脱开百姓民生。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可民为邦本具体如何体现?科举取仕也该体现民为邦本是不是?所以朕出一道题考校考校这些士人,如何在具体的政务中做到民为邦本,又有什么问题?这不正是合了圣人之言吗?”   “这……”林瀚圆圆的脑袋大大的问号,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反正朱厚照就给自己套上这个名头,到时候就出个题,   海贸之事你怎么看?   朝廷要修路你怎么看?   不夜城你怎么看?   ……   让这些人排队一个一个看过来。   不过这种提问方式其实不太公平,因为不同层次的考生他们接触的信息不一样,高官子弟自然了解朝廷政策,里面的事情耳濡目染听人讲起,那其实不一定是他自己的见解。   所以这是在考验提问者,到时可以再琢磨的细一点。   “陛下呀……朝廷的海禁能开,那是为了沿海的百姓,盐政能改,那是为了去除盐政之弊,可科举要动,是为了什么?这一项总不会有问题。”   “胡说八道!”朱厚照佯怒斥道:“谁说科举要动了?朕告诉你,你可不要出去乱讲。仁义礼智信,百善孝为先,这都是大明朝最重要的礼!”   “林尚书,朕还在想,眼下朕最重要的事之一,一个大婚,另外一个也是要为天家增添子嗣,朕也想有个皇子。”   林瀚猛点头,“陛下若能如此想,那便最好了。”   “朕当然这么想。”朱厚照从龙椅上下来,上前靠近了这个老头儿,“我们汉人朝廷是礼仪之邦,朕又是大明天子,如何能不尊崇礼?不然的话,岂不是天上地下全乱了!”   “正是如此。”   “所以呢,你放心,科举、大婚这都是祖宗传下来的,一切照旧,一切照旧。”   林瀚一颗心终于不再悬着了,甚至听到皇帝也重视礼,不由又转而开心起来,   “陛下圣明!”   “好好好。若没有其他事,林尚书就去忙吧?”   老头儿心情放松了许多,“是,微臣告退。”   等到他远去,朱厚照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要尊老爱幼啊……又忘记了。”   左右科举也是10月的事,到时候选个靠四书五经近的说法就行了。反正有人反对,他就再往儒学上面扯。   到了午后,   李东阳、谢迁、闵珪、梁储、韩文以及大理寺卿吴角联袂而来。   这么多人要面君,一看也不是小事。   靳贵不敢耽搁,亲自将条子递了过来,彼时朱厚照正在批阅奏疏,看到这情况也只得停下,说了个字‘宣’!   臣子见君,自然行礼。   行礼之后韩文上奏,“陛下,本年上月二十八日乃为秋分,秋分之后即可行勾决,此为名册,在此呈上,请陛下御览。”   所谓勾决就是杀人前的一道程序。   一般朝廷处死犯人,只要经过正常的大理寺、刑部这些衙门,都不会立马杀掉,而是要等秋后处斩。   锦衣卫昭狱另当别论,或者罪刑太重,拖出去也能斩了。   但正常情况下,杀人是在秋天,所以勾决也称秋决,就是在秋分日后,将死囚名册上呈皇帝,经御笔勾决者,便下批文、随后行刑正法。   一般情况下,名册上的所有人不会都处决,而是会留下一部分,以显示皇帝在抹去生命的时候其实也不忍心,做出一番仁德的姿态。   先前两淮盐场之案所抓的贪官,以及去年的开海之案时的那些犯人都在名册之上。   这是他们能活着的最后机会——就是皇帝心念一动,觉得这个人或许可以不杀。   朱厚照也不是第一次勾决了,他颇为正色的瞧了眼自己的臣子,沉声说:“拿过来吧。”   韩文低头,刘瑾下去捧了上来。   “……当初最先审理了三十三人,他们的名字在哪里?”   两淮运司衙门有四十六人查出和私盐有染,当时皇帝大发雷霆,催着他们快点定罪,审多少定多少。   所以众臣也都明白皇帝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司徒,你来指给朕看吧?”   气氛略有压抑。   皇帝的记性极好,还小的时候读书,一篇文章只要读个四五遍,基本就能记住。看来指望皇帝忘记是不可能了。   “这一位……”韩文上手指了,   朱厚照表情都没有的,‘哗’的一下,就是一勾,   “还有这里,宋玉……”   随着他的声音,红色的小勾不断出现在纸上,皇帝还忍不住抱怨,“下次人多的时候,记得写在一起,幸好只三十三人,你们现在将这些人分散开,一页一页的翻找,多麻烦?”   “是,臣等下次注意改进。”   “一会儿还要数,这样弄只勾了三十二个都不知道。还有后来剩余的,也审好了吧?”   “都审好了。”   这些人,留着都是浪费国家粮食。   当初说了,碰私盐者死,那就不能说话不算话。   其他情形的一些小官,倒是的确可以留条命。但是不勾,可不是代表明儿就把你放了,让你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哪有这么好的事,至少也是个流放千里,往后好日子是别想了。   “什么时候处斩?”   “陛下勾决以后,刑部自会发勾决批文,三日后即可行刑。”这话是刑部尚书闵珪在说。   这么一大帮子人过来,说不准就是求情的。   但皇帝的一番言行直接消灭了他们的念想,气还没消,说什么都没用。   不过闵珪虽掌刑名,但向来仁慈,看着皇帝一点儿都不犹豫的勾决犯人,他心中渐渐忍不住,   “陛下!”   朱厚照抬头,“闵尚书有话要说?”   “……臣审理此案之时,所见者家中也有老母稚儿,微臣惶恐,陛下一代仁厚之君,能否饶一二死罪,以显朝廷之德,陛下之德。”   有人带头,大理寺卿吴角也便敢于讲了,“微臣附议。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陛下严刑峻法,本为应有之义,但两淮运司已撤,拍卖之法已立,朝廷只一次便要勾决这么多的犯人,民间百姓闻之,亦有心惊。”   朱厚照没有理他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闵珪和吴角略显失望。   乾清宫中只余‘哗啦哗啦’的翻册之声。   朱厚照看了一眼韩文,再看了一眼李东阳、谢迁,他们无不是戚戚之色,   实在令人着恼。   啪!   皇帝忽然发怒,“既然不愿让朕勾决,为何又要递条子入宫?!”   哗得一下,人都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息什么怒?怕是在你们心中,朕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残暴之君!”   恰也在这时,乾清宫外忽然有一阵骚动,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人在高喊着什么,   刘瑾面色一变,可别出什么事。   “陛下……”   “都别说话!”朱厚照严厉的声音盖过他们,   这帮老头儿耳背,他耳朵可不背。   声音由远及近,好像是在喊……   “大同……是大同!”皇帝倏然一下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管理直接失败,“大同捷报!!喊得是大同捷报!” 第四百零六章 万里奉王命   十月的丙寅年科举因皇帝恩旨而设,最初传谕天下是今年三月大朝会之后,大明疆域广大,为了使天下举子都能够赶得及,故而才定在秋冬之季。   而至九月,南北大部分人都已经赶到了京师。   正德皇帝继位以后,京师之中变化更加巨大,西城设了书院与医馆,东城置了不夜城,其正门之处挂起了红灯笼,屋檐遍连,如飞鹤展翅;而京师南城之南,一座座砖、木相结合的木屋逐渐显现。   商铺、茶肆、酒楼因为多了更多有银子可花的百姓而日益繁华,往来客商聚集于此,便是走南闯北的戏班子也多喜欢在京师之中寻一处空地,卖一番手艺。   好些初来京师的各地举子,见到天下竟有这样繁华的大城,都是震惊不已。   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浙江温州府举子张璁便在这样的情绪中,看着这天下第一城。   浙江会馆的举子也大多和他一样。   张璁坐在会馆的角落里,听着会馆的中央衣着更加光鲜的几名年轻人,大声的谈论着什么。   他边上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手里捧着书,即便边上再热闹似乎也打扰不到他,白色的胡须之下,嘴唇一直微微动着,像是在念叨书里的文章。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赴京会试,也见过白发不中之人,但像这样认真的,也少有。   “幸会。”   另外一个同桌的年轻人,倒是热情的紧,还与他搭话。   张璁资质平常,且也不是家世显赫之人,因而倒还有几分羞涩,不如他右手边的青年爽朗大方,“老人家闹市之中依旧向学,晚辈不如也。”   结果老头儿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   此人有些尴尬,但也就是笑笑,冲着张璁拱手,“在下葛大宝,不知兄台贵姓?”   “在下张璁,温州府人士。”   老人家依旧没有参与他们对话的意思。   这葛大宝轻笑一声,讲:“听闻朝廷的藏书园已经动工,是银两充足、人手奇多,最多一年,藏书园必定建成。”   这样讲,   老人家才猛然抬头,“真的只需一年?”   “陛下催得紧,半年都行。”   一句话就抹去半年,老人家一听这是个讲话没谱的,于是不想搭理。   葛大宝也真是不怕人嫌的,又转而对张璁说:“朝廷科举三年才一次,可弘治十八年刚有一科,本应等到正德三年,却提前到了正德元年,张兄可知为何?”   “为何?”张璁也略有好奇。   “便是因为浙江。”   朝廷开海时,浙江的士人反应最为激烈。   那一次,激怒了朝廷,激怒了皇上,于是不知多少人被革去了功名。   那件事的影响至今还在浙江未消,   有没有功名,对于个人和家族来说区别实在太大。   有的人,名下挂一堆的田亩,结果一夜之间全被拿了回去,这种世态炎凉之感弥漫在整个杭州城之内。   但朝廷有的是办法,得罪了浙江一地不怕,皇帝一道旨意降下恩科,正德元年又是数千举人齐聚,其他省份的人只觉得天赐良机,谁还管浙江。只有浙江自己人会有些悲戚之色。   “皇帝陛下降旨设医馆、置书院、建藏书园,古往今来若论贤名,我大明正德皇帝不输任何一中兴之君。”   一直安静的老人家忽然开口,还看了一眼张璁,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旁人的话,听之无用,听之无趣。”   张璁忽然略带起了几分戒备。   恰是此时,街上忽然热闹了起来,几匹快马在京师纵奔,沿街的百姓惊慌一般逃到一旁。   张璁只觉得那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但人声鼎沸听不清楚,只看到人们击掌拍额、相当振奋。   直到近了才听到,   “大同捷报!大同捷报!”   张璁边上的老人家舍了书本,跑到二楼的栏杆边,似老顽童一样惊喜,“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大明又打赢了!”   张璁也跟着笑,还上前去扶了扶老人家,因为这个老家伙扯着嗓子喊,身形也略有不稳,真的是老发聊夫少年狂了。   “当年诗圣杜甫是经盛唐而衰,我归陵野老,却是经衰而转盛!幸甚幸甚!喜逢此盛事,岂能不以诗咏之?”   文人的气魄,和世道的好坏是密切相关的。   盛唐之时,诗人所做之诗大多气势恢宏,他们自己也是志向高远,杜甫就很明显。   一开始他写志向,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写战马,叫‘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可见国力强盛,疆土开拓,能够激发民众的豪情,所以即便是书生都渴望上阵杀敌。   但是安史之乱以后,杜甫写的是什么?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城池里头,草木都深了,由盛转衰之后的破败之相触目惊心。   写与老友李龟年相遇,叫‘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当年他与李龟年一起在岐王的门下,也算一时风光,现在呢?盛唐不再,覆巢之下无完卵,他自己辗转漂泊,李龟年也流落江南。   两个老头子凑在一起,回想过去,再看看现在,真的是要抱头痛哭了。   即便到现在也一样,日本人写出那本《日本人可以说不》是1989年,最顶点。后来呢,全是废宅。   所以百姓的情绪、自信和国家的强盛与否直接相关,   现在京师之中忽闻万里之外的捷报,读书人自然是一下子便振奋起来。   不过年轻人多少带些轻浮,大抵是要经过岁月沉淀的老人,才更能体会到何为强盛二字。   张璁看着老人家开心的如孩子一般,   他展书泼墨,   厚重的毛笔,落下就是一首:   神州几离合,山河又重归,万里奉王命,杀尽百万兵!   这首诗杀气太重。   张璁心说,这也就是个老人家,若真是少年郎,怕是得弃笔从戎,收取关山五十州了!   而这边是写,那边会馆中,还有人念辛弃疾的词,说什么‘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都疯了,都疯了。   ……   宫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朱厚照是第一次迎着奏报快步走出乾清宫,风吹着他的龙袍衣角向后,后方则是一帮老臣,个别腿脚不好的人还要扶持,一步不敢停的跟上皇帝。   一行人匆匆忙忙,声势不小。   待皇帝走到大理石台阶之上时,身穿戎装的大明士兵腿弯跪地,双手举过头顶。   朱厚照一把拿过奏报,唰一下翻开之后,快速扫过几眼,一经确定,他心中的激动便再也抑制不住,单手举着捷报转身面向自己的臣子,   “大明江山永在,日月山河永在!!” 第四百零七章 天子气度   “大明江山永在,日月山河永在!”   皇帝在胜利面前意气风发,臣子们感同身受,不约而同的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惜这里人不齐。   “传旨,京中四品以上官员明日午后入宫!”   虽说并没有真正的复套成功,照理似乎不必如此激动?   其实不然,与花马池一战相比,这次是明朝的将领率兵突入草原而后取胜!   一个中原王朝能够组织起这样规模的军队,在那种地方打赢一场仗,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从来也没有听谁说盛世是在家门口把敌人打跑就叫盛世的。   这其中,是有巨大差别的。   自弘治十一年至今,他不可谓是不努力,这么长时间过去,这么多的心血耗费,现在虽然还不能比本朝初年时的军威之盛。   但至少他可以组织起两万精锐骑兵,可以在武将之中找到合格的将领统帅他们!可以有勇气在草原之上面对鞑靼骑兵!   有这样一支力量,   至少不能说这个时期的大明朝很弱!   皇帝此番龙颜大悦,碰上的又是大胜这种事情,文臣们也能感受到一扫胸中之苦闷。   “陛下登极之初,接连有花马池、右翼蒙古两场大胜,是我大明多年未有这样的盛事,臣要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李阁老带头,虽然声带沙哑,但却万分激昂。   “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此时朱厚照已经回到乾清宫,再看龙案上那勾决名单,他把那东西和捷报拿出来放在一起说:“前方是朕的将士在草原里风餐露宿、浴血奋战,后方则是一帮贪官污吏餐腥啄腐、穷奢极欲!这帮人,还要留他的性命?笑话,朕饶了他们,朝廷没有钱粮,大军没有军需的时候,鞑靼人会饶了大明的战士吗?!”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单独的看还不觉得,放在一起真是异常的刺眼。   或许是错觉,又一次胜利傍身的皇帝,似乎君威更加深重,一番话下来坚定如铁,不给任何反驳的余地。   哗!   朱厚照把名册扔到刘瑾的手中。   “依议,秋后问斩!杀了他们,还能省几颗粮食给战士们!”   勾决名册之事,大抵如此,在大明朝谁也没有那个本事去救邹澄之流的性命了。   而此时殿中正跪着三名青年士卒,他们清一色的面皮干裂,肤色黝黑,这都是野外行军的痕迹。   听着皇帝的话,他们更能感受到那种关于正德皇帝重武的传闻,尤其他们都立下军功,心中的那份期待自然就多了起来。   朱厚照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捷报中说,明军斩敌千余,其中更有小王子次子,而且还劝降了蒙古右翼永谢布首领亦不剌,这等战果,惊骇世俗,追寻过往,都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你们细细奏来,这些劝降的蒙古人怎么回事?”   君前的红袍小将,声音高亢,“启奏陛下!捷报之中所奏句句属实,此次,我大明骑兵远征千余里,先是奇袭永谢布万户部落,恰巧碰上蒙古小王子将其此子派往右翼担任济农,此人被我军所捉,后被亦不剌亲手所杀,也因此,永谢布部落除了归顺,无路可走!   总兵周将军已率凯旋之军回师大同,特命末将星夜报捷,并请圣意,是否要将归降之将带回京师,献俘?!”   亦不剌还有六七千人马,这么多兵,周尚文可不敢愣头青一般往京师带。   所以到了大同之后就止兵,自然而他,无人离开,就是留着虎狼之师以防万一。   随后再遣人回京报捷。   大同到京师,如果是八百里加急的话,两三天的功夫也就到了。   此外,打着打着把敌人带回来了,这种事放在朝廷上说不得也得争论上一段时间,所以也是给皇帝和朝堂上的大臣们仔细的斟酌一番。   作为周尚文来讲,将在外是君命有所不受,但这个时候,就等待圣旨如何说就是了。   而具体之情形,他在捷报里已经写明清楚,分毫不差。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乾清宫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打仗打赢了,按照旧例赏赐就好,而且其中还有个亦不剌请求联姻的事项。   这些事都得要皇帝自己做主才行。   朱厚照把捷报又翻看了一遍,娶老婆这种事,他是无所谓的,关键是这个右翼万户部落的首领。   当年大明也曾用过‘朵颜三卫’这支强大的军事力量,   朱棣靖难也是从中受益良多。   但后来朵颜三卫就出现反叛的迹象,朱棣北征鞑靼的时候就发现,蒙古军里有朵颜三卫的影子,到后来朵颜三卫甚至为了驻牧地攻打明朝。   所以要说对于这些投降者一点都没有疑虑是不可能的。   不过明廷如何对待永谢布,实际上决定了左右翼蒙古的格局。   亦不剌要是被明廷坑杀,那么势必会从外部加强蒙古的团结,到时候再也没有人会去反对小王子。   反之,有了永谢布,就可以去寻摸土默特和鄂尔多斯,玩一出‘离岸平衡手’。   时移世易,   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用兵、治国本就是变化无常。如果说有最大的忌讳,就是套死道理,用死方法。   “既已归顺,献俘就不必了。”朱厚照搓了搓手指,思索着说:“周尚文所请之事,依朕所看,并无不妥之处,所奏之事照准,至于这个人,还是将他带到京师来,朕,要见见。”   殿中的士兵犹豫之后问了句,“陛下,圣意是要亦不剌一人进京,还是允许他带上从属?”   “这是亦不剌问得吧?”   士兵心惊,都说皇帝聪明异常,妙算无遗,还真是如此!   “回陛下,是的。”   朱厚照有些不屑,做事情黏黏糊糊、一点儿也不干脆,当他娘的什么首领。难怪混不出什么大名堂,最后还给达延汗给打得屁滚尿流。   归降就归降,还要纠结带不带人干什么?带人能怎样?入了长城还能飞出去?   “小人之问。”皇帝摆了摆手,不在意的说:“由他去,或者他要是不敢来,也不必强求!”   皇帝这话一讲,殿内重臣都觉得此番气度,比之那个亦不剌问得话不知高到哪里去了。那意思就是你随意,我接了。   皇帝气度这种东西,有时候这种东西说起来玄,但实际上存在。   而朱厚照就是让这些外族人瞧瞧,当中原王朝出个明君,那是个什么气象! 第四百零八章 正德一世,无惧四夷!   固原府的杨一清也在不久之后听闻大同总兵周尚文深入草原,击破万户部落的消息。   听闻的一瞬间,周尚文这三个字在他的心中更重了几分。   一年半以前的花马池之战,周尚文率军与鞑靼火筛部死战,当时他以及他那手下一众兄弟个个勇猛,   果然是要不了多久,便会如此大放光彩。   当时杨尚义也曾在大同当过大同府副总兵(副将),那两万精骑也在他的手下。虽然说杨尚义也算骁勇,蒙古人真的打过来,他也不会害怕,常年守卫大同,更不会出什么纰漏,但似乎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   这也许就是普通人和名将的区别。   周尚文是明朝中期的一名力将。   在正德年间就开始显露头角,到了嘉靖年间逐渐走上高位,并连续在大同、宣府、榆林、固原一带作战,屡次击败蒙古骑兵,未尝遭遇失败。   而且周尚文真的斩杀过鞑靼大汗的儿子,而且还杀过两个。   嘉靖年间,鞑靼大汗吉囊进攻大明,周尚文领兵出击,吉囊的儿子十王被其斩首。   后来吉囊的弟弟俺答继任大汗,又来打明朝。周尚文已经七十了,照样上战场。   十王的一个兄长,叫满汗歹,非常勇猛,对于周尚文斩首他的弟弟非常的怨恨,但是他报仇不成,反而被周尚文射落马下。   基本上吉囊、俺答再加儿子两辈人没怎么在周尚文手里讨过好。   但周尚文这个人,和严嵩关系不好,而且喜欢和文官争,所以他所处的政治环境其实没那么平稳。一边打仗,一边还要顾着后边儿。   不过要说嘉靖皇帝聪明那也不假的,他知道谁能办事、谁不能办事,谁能打仗、谁不能打仗,所以他不顾谗言,始终倚重于周尚文,就是知道没他不行。   等到周尚文死了,严嵩一句话,嘉靖皇帝就不按礼给予周尚文抚恤,这件事一直到嘉靖皇帝的儿子才解决。   就说明嘉靖不是多宠爱信任他,要是他喜欢,以他的聪明程度,严嵩的那点算盘他还能不知道。说来说去,就是此人好用,仅此而已。   贤时便用,不贤便黜嘛!   而朱厚照多少记得些这个名字,所以最早在军学院的学员名单上看到这三个字时便注意到了。   后来屡次提拔。   而且周尚文在这帮武夫之中,有个优点,就是他‘自幼读书、粗晓大义’。   其实他是军籍,世袭的指挥同知。也不知道哪根筋动了,竟然自幼读书。这样提拔起来也顺畅些。   再到现在,两次大战,让穿越者朱厚照感受到了手握名将的幸福!   周尚文也比历史上更早的冒头,不过说是早,他也已经三十二岁了。   相比之下,更早进入皇帝视野、而且有王越作为中间人的杨尚义,小胜也有,但鲜少给过皇帝惊喜,   一个甘肃总兵,虽然位置不低,不过照此局势发展下去,说不准下次大军出征,就是周尚文为主帅,而他在周字营帐下了。   杨一清不管杨尚义怎么想,作为臣子,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写奏疏,递进京师为皇帝贺。再然后,他还是给周尚文也回了一封信,   大明骑兵出塞,甘肃这边也做了呼应的,他们也曾率兵越过长城,算是为周尚文分担压力,只不过走的不远,战果不多。   但不论怎样,这是一次整体行动。   再有,周尚文的剿套也是复套的一部分,三年剿套,这是一直落在他头上的大事。   河套地区、黄河‘几字’型的图一直挂在他的总督府里。   几字型左上角的部分,就是阴山之南,也就是所谓的后套,当初火筛部就在那里驻牧,花马池一战后,他退去很远,几乎翻过了阴山往北,但这并不算真正的复套。   因为火筛部本质上还是属于达延汗,他俩还有亲戚关系,火筛部实力转弱了以后,反而没了贰心,更彻底的归于达延汗。   换句话说,鞑靼人的主力还在。   而明朝的精锐骑兵就那么点,这个时候去河套平原开垦土地、屯种粮食,这叫什么?给敌人存粮啊?   好在明君在位,给钱给粮、给人给马,两次作战可以说已经撬动了鞑靼的局势,复套越发相近了。   弘治十八年,花马池一战削弱了达延汗火筛部力量。   这次明军北出长城,又击溃、收服了一部右翼万户,   正所谓步步为营,剩下的就是达延汗自己所领的左翼三万户,以及那两个和他离心离德的右翼万户。   不过小王子也不是寻常人,两年时间,两场战斗,大明军事策略的明显转向,说不准就会带来他的反应。   周尚文于回京的路上,正在看的就是阁老、三边总督杨一清给他的信。   但他几次在草原上和鞑靼人接战,自信心早就已经培养了出来。   相比起来,他边上的亦不剌更为不自在,   以这样的身份来到大明京师……   他望了一眼他们这支队伍比较靠边的马荣。   他归降以后,便逐渐知道,就是这个家伙使得坏主意,逼他杀了乌鲁斯博罗特,弄得他草原也回不去了。   “宣,大同总兵官,周尚文觐见!!”   今日的京师,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蓝天之下的紫禁城似乎在视线中变得更加清晰,一排排的侍卫持枪竖立,尽头处、台阶上的太监声声高呼,声音如浪潮一般息了又起。   “宣,蒙古永谢布部落首领,亦不剌觐见!!”   朱厚照面南坐于奉天殿,今日他身穿明黄色龙袍,头戴乌纱翼善冠,虽是白面小生般稚嫩,但是端坐正殿龙椅,目视前方而有余威。   这是实权的皇帝,手中有文臣、有武将、有厂卫、还有他娘的银子!   殿外阶梯尽头,周尚文的身影步步升高,直到露出双脚,稳步入奉天殿,身后是两名副将,以及亦不剌及其亲信两人,共五人入殿。   这种场合要行大礼,周尚文撩袍而跪,   “臣大同总兵周尚文,奉旨剿套,受命出征,赖皇上洪福,斩敌千余,凯旋而归!”   朱厚照自然是喜悦,不过他并不会如此放纵,而且眼神中带着些好奇看着那个亦不剌。   大明朝的奉天殿,也迎来一个万户部落的首领。   亦不剌没有汉臣那种‘直视皇帝就是不敬’的概念,他反而是多看了皇帝好几眼,心中想着都说此人雄才大略,有其祖之风,亲眼一看,原来还似小孩一般。   也难怪,朱厚照毕竟是十五岁,如果常年与他接触的大臣,可能会渐渐习惯他已经很成熟的性格,但初来乍到的人一看,那就是个脸上皮肤很娇嫩的小孩。   这让他心中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小屁孩儿啊!   “大胆狂徒,竟狂悖至此,安敢见我皇而不下跪?”   礼部的林瀚从入朝到今天,第一次讲话那么大声。   朱厚照嘴角弯弯,露出微微的笑意,这个时候可不是讲平等友爱的时候,他就不说话。   林瀚讲完后,大殿之内又有臣子不满,   数道声音响起,亦不剌这个老头儿,即便再觉得别扭,也只能向这个少年天子屈膝下跪,   看着他矮下身来,周尚文心里松了一口气。   “永谢布首领亦不剌,见过大明皇帝陛下!”   朱厚照看得出来,这个胡须泛白的老头儿做出这个动作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   “陛下!”大明的臣子们个个嫉恶如仇,开始历数永谢布的罪状,“弘治十四年、十六年,此人领兵万余犯我宣府、大同,杀我百姓,掠我子民,抢夺丁口数万、牛羊无算,臣请陛下诛杀此人!祭告祖宗之灵,为我万千百姓报此血仇!”   “臣附议!”   “臣附议!”   “请陛下斩去此人!”   ……   朱厚照没有一开始就压制这些声音,本来也很难压制,大明与鞑靼有血海深仇,有些远见和智慧的人才知道如何做理性的选择,可大多数人都不是理性人。   另外,这些鞑靼人想必也不是真的服,所以对待这种人,光是示弱、讨好是没有用的,有时候也要让他们瞧瞧汉人的那种要杀人的狠劲。   与其让他感恩,不如让他恐惧,因为他对于拳头的理解远远甚于恩义。   这样发酵了一会儿,任这些声音自行散去,   朱厚照才开口,而且先问周尚文,“周爱卿。”   “微臣在!”   “达延汗的次子,真的命丧于此战?”   “回陛下!千真万确!”周尚文说的斩钉截铁,“永谢布部落中,有多人识得此人,绝不会错!”   “好!”   有他这样的回话,朱厚照心里稳妥多了,   至于是不是亦不剌所杀,他作为皇帝,不适合在这种场合问。毕竟那个手段并不优雅。   “年初之时,朝廷定议剿套之策,当初朕也没有想过爱卿会有如此战果。自古圣君有言,有功不可不赏,有过不可不罚,此赏罚之道也!今你有大功于朝廷,朕意,加太子少保、授兵部尚书衔,仍掌大同诸事。赐号大明定国将军,兼领精锐骑兵两万!”   明朝,总兵已经是很大的武官了。不过当初朱元璋定制的时候,总兵官阶无定制,但定国将军则是从二品的武官,这是有记录的。   而大明朝重文轻武,到二品这个层次,再立个功的话,就要给他封伯了。   不过复套并未真正成功,此时封爵,稍显过早。但他这个毕竟是军功,而且还‘俘虏’了一个首领回来,因而赐其太子少保。   其中,就太子少保这个跨度便不小,但皇帝喜欢,又有功劳,实际上也过分不到哪里去。   至少比那些寸功未立的传奉官要好。   周尚文的官位在这几年的间的蹿升实在恐怖,皇帝此番对他的喜爱,大概也就是顾礼卿可比了。   “臣,周尚文叩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李阁老、谢阁老。”   “老臣在。”   “自周彦章之下,出征的将士要按律封赏,牺牲的将士要做好抚恤,尤其伤重致残的要尤为注意,他们当不了兵,回乡务农也大受影响,这些人要逐个统计、做好善后。朝廷养了这么多的冗官,不能够腾出些位子,养养这些人吗?”   吏部梁储听到这话,还低了低头,冗官问题其实也是朝政之一,时常会被皇帝拿出来说上一二。   “这件事吏部、兵部要一并参与,靳贵。”   侍从室的人摆了张小桌子,坐在侧面的小角落,听到皇帝的声音,他离席弯腰拱手。   “这件事,你记好。”   “是。”   王炳和梁储余光看到了靳贵的毛笔在动。   正德皇帝侍从室的设置真的是绝,一方面培养亲信官员,一方面给各部大臣套了缰绳。   只要那支笔记下来,你哪怕是编一个谎言,都要给皇帝一个交代,只要你编得好,骗得过去,那就行,算你本事大。   但是不能够没有下文,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一道办理结果的奏疏都没有,那皇帝绝对召你进宫,万一到时候支支吾吾的啥也说不出来,害怕不害怕?   朱厚照也站了起来,他说道:“大明取得了胜利,周彦章这样的武将当然要赏,但每一名战士也不能够遗忘,不是说我们牺牲少,战果大,丢掉几百个人的性命就没有关系,一个人也不能够忽略!   当年王襄敏公因被认为是阉党而名声不佳,在他出征之时,朕就与其说过,只要朕在,就不会让为大明而战的人躲得过敌人的明箭,而躲不过自己人的暗箭!   朕,志在恢复太祖太宗之煊赫武功,重振大明之煌煌国威,今日之胜值得庆贺,但诸位爱卿,我们还是任重而道远。从今日起,大明要为更大的胜利而做准备,或许有人说朕好大喜功,但朕不在乎!朕在乎的是,再没有人敢兵犯大明!正德一世,无惧四夷!”   此番话,是在奉天殿当着文武百官而说。   关键在于,过往的种种已经证明,这不是一个少年人的空放大话,他是真的能够做得到的。   这就是帝王的冲天之志。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纷纷下跪,他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自古帝王有几个能有这番雄心壮志的?   这个时候倒显得亦不剌有些突兀起来。   作为胜利者的大明皇帝朱厚照,回过头来再看向这个败军之将的时候,总让旁人觉得是在俯视。亦不剌所纠结的那些小节,正德皇帝都没有在意过。   数十万雄兵在手,我还在意你对我是不是打心底里臣服?不需要,你就内心桀骜而表面臣服好了。   “亦不剌,你既以归顺,朕不会取你性命,你有何求也尽管说来。但你要明白朕所说的归顺之意。”   皇帝声音缓缓道来,威严十足。   “请大明皇帝明示。”   兴许是环境,兴许是刚刚正德皇帝的那番话,亦不剌此时竟也很难只当其是个简单稚嫩的孩子。   “所谓归顺之意,就是听我号令,不可反叛。只要做到这一条,朕保你与你部落的族人安享太平!” 第四百零九章 朕之冠军侯   当初定剿套之策的时候,朝中上上下下想过赢、怕过输,但没想过周尚文能把一个部落首领给带回来。   而且还要招降。   此事没那么简单,当年朵颜三卫先归顺后反叛,教训在每个人的记忆里刻着。   捷报递到宫里,皇帝与臣子们商讨了很久,都知道不能够完全信任他们,但是左右翼蒙古相争的大局还是要利用。   也正是因为不能够让鞑靼人自己团结一心,因而才有今日大朝会之上,皇帝明白了当的向亦不剌讲明底线和条件。   而亦不剌的条件也很简单,   “大明皇帝陛下,永谢布是以部落群聚,以草原为生,我和我部落的男人女人们要想活下去,就需要不断地寻找丰美的水草地,除此之外,还要有布帛、盐巴。我不敢提太多的条件,但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够赐予并和永谢布一起守卫我们的水草地!如果皇帝陛下愿意展现您的宽容,也请允许我们互市,永谢布还需要布帛、盐巴,可以不用赏赐的方式,我们愿意用最好的羊和马交换!”   亦不剌的话是两层意思,一他仍然要在草原上生活,二,他希望大明可以保护他们,至少在什么人打过来的是时候,能够出兵。   因为他知道,他杀了小王子的儿子,人家当老子的或迟或早都会过来找他!   不过这对大明有什么好处呢?   换来了永谢布不与大明作对,仅此而已?   “陛下!”   礼部尚书林瀚似乎分外不喜欢这个鞑靼人,他端着胳膊怒视一眼亦不剌,说道:“若是和议如此定,那我大明倒像是战败的一方了!而且鞑靼人,不识王道、不通教化,出尔反尔,大明朝保护了他们、供养了他们,焉知他们将来不会倒戈相向?!说到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臣,附议!”吏部尚书梁储的情绪更加平和些,他说话和缓,“臣还想请问,亦不剌首领所说的一起守卫,那么若是大明遭到了小王子的攻打,永谢布又怎么做?”   朱厚照微笑着,他也在等这个蒙古老头儿的答案。   “我今日既然站在这里,投靠大明,自然是共进退!”   “如何保证?!”   “我们草原人都是真汉子!别人对我们好,我们自然对他们好!”   “那么小王子也对你好呢?!”梁储声音倒是不大,但追问之间节奏紧凑,一点儿不落,“达延汗巴图孟克,虽说难比我皇之万一,但也是野心之辈,万一他觉得仅凭自己胜不了大明,暂时忍下了丧子之痛,也对你好呢?”   “皇帝陛下!”亦不剌这种老头儿,自然胜不过大明能说会道的臣子,所以他只能向朱厚照求助,“我们草原人,没有那么多的坏主意,我愿意向长生天起誓!”   “起誓不必急在这一时。”朱厚照摆摆手,微笑着说,“朕听下来的意思,大明是要与永谢布共进退、共御敌,谁犯永谢布、就是犯大明,谁犯大明,也是犯永谢布。”   “不错!”亦不剌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那朕想向永谢布借三千兵马!”朱厚照伸出手,“草原之中,最难的是寻找敌人,而汉人是不在草原上生活的,大明的军队之中也缺少这样的人,所以朕要向你借人。既然是共进退,理应相互帮助才是,这你可答应?”   这是要军权!   说是借,但也没有期限,难道还能提出来要还不成?   三千骑兵不大不小,也是一支很厉害的军队了,真要开口要回去,那就是背叛写在了脸上。   李东阳精光一闪,“不错,既是共进退,那便不分你我,永谢布的战兵自然也是大明的战兵,反之,亦然。”   当年朱棣也曾组建三千营,这个世界上,更多的普通人只想活下去,才不在乎是大明还是鞑靼。   但是永谢布本身也就是个万户,在与明军一战中本身就有伤亡,再分出去三千,力量骤减一半,永谢布顿时就此沦落为一个小部落了。   而且这种力量交出去,以后就更加没有保命之本了。   不过这个时候,这种场合,这些汉人之臣,许多都在质疑他,如果拒绝,后果可想而知。   所以此番说借,不如说是抢!   朱厚照就是奔着这一点而来,什么叫“听我号令”?   如果调一点你的人都不行,这个权力都没有还叫听我号令啊?   而且这么做,最容易和自己的臣子取得共识,因为所谓借人……   其实用汉人的话术就叫‘削’,不是削藩,也似削藩,力量小了,控制起来才更容易。   时间一点点过去,   亦不剌的内心颇受折磨,明明秋高气爽的天气,但他的后背有汗水流下。   弘治初年时,草原和大明还互市,那个时候的大明并不像今天一样咄咄逼人。   “……永谢布。”亦不剌在停顿之后开口,   朱厚照眼睛很细微的眯了下,眨眼之间,像是快门,记录了亦不剌缓缓低头的身影,与此同时,   周尚文在斜眼看他,   朝堂众臣也在等着他的回应,   “愿遵大明皇帝旨意!”   咚!   声音落地,所有的心头的石头也落地。   朱厚照则露出笑容,“周彦章!”   “微臣在!”   “你的奏报中说,大军之中有一少年将军马荣,奇功盖世,可为朕之冠军侯!而且其人会言蒙语,这三千人,交予他率领,且此番出征,他居功甚伟,朕意,再升其为指挥使,统领八千健儿。望之,真能成为朕之冠军侯!”   “是!微臣领命!”   “亦不剌,朕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大明大、永谢布小,但大明不会欺压你们,你所提的草地、布帛、盐巴……朕,都愿意给!”   亦不剌干脆说开来,“永谢布部落还想与大明皇帝陛下,亲上加亲!”   “当然,越亲越好,越亲越好!”   ……   ……   亦不剌有四个女儿,其中大女儿已经嫁人,二女儿年岁大了正德皇帝几岁,三女儿和四女儿中,四女儿更像其母亲。   而一个部落的首领在找女人的时候,自然也是挑漂亮的来。   四女儿如其其格年仅十三,还未完全长大,但已经有美人的模样,她活泼艳丽,与汉人的模样不同的是,她五官偏大,眼睛弯而鼻梁长,额头宽也白,嘴巴也不是那种樱桃小口,而是薄薄的一抹,笑起来时能看到一排贝齿。   这次部落的变故改变了她许多,孩子仿佛一夜长大似的,   她跟随大明的军队先入大同,而后又因其特别的使命而与自己的三姐赶赴京师。   作为草原人,看惯了一望无垠、空旷无人的场景,忽然间见到人头攒动的京师还真是有些惊异。   可惜负责守卫她们的军队,并不允许她们随意进出,所以只能爬在窗户边领略异国的风情。   她们父亲的打算,是明说了的。   如其其格多少也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这座城池,她可能得待一生。   所以心中也是百般滋味,“也不知道父亲去了怎么样了。”   “一定会好的。你应该听过那个明国将军马荣和父亲说的话,明国想要与左翼大汗开战,听闻这位大明皇帝陛下是个明事理的人,他肯定会想要借助永谢布的力量,所以父亲和我们都会没事的。只是……”   三姐塔娜抱了抱自己的妹妹,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深,最为主要如其其格才十三岁。   “只是父亲可能从此就将你留在明国了。可惜,三姐没有生出好看的样子,只能让你去背负部落的命运。”   如其其格摇着脑袋,“三姐,我虽然年纪小,但我什么都明白。我们不是常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够帮助部落和父亲,并且还为此而时时难过。现在不是正好?   我们草原女子不要像那些汉人女子一样扭扭捏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命好与不好,都只能接受,哭哭啼啼是没有意义的。我是部落首领的女儿,是草原的女儿,这就是我的命!”   塔娜正视着自己的妹妹,她眼睛清澈而明亮,似乎天生就具有某种智慧。   “你知道嫁人的意思么?”   “我当然知道。我已经十三岁了,按照他们汉人的规矩,我要进入那座宫城,从此以后成为汉人皇帝的皇妃,为大明皇帝诞下子嗣,而且终身不能再嫁。”   “到那时候,我们想见一面也会很难。”   “本来也难,三姐本来不是也要嫁到其他部落?”   “是啊。还是哥哥们好,此生都不必离开永谢布。”   她们相聊的时候,外面已经悄然生出一些变化。臣子下朝,亦不剌也在护送之下回来。   两姐妹看到她们父亲的时候,立马冲到了门口等着。   亦不剌平安归来,这首先是一条好消息。   而如果谈得顺利,那也就是说……   如其其格表情沉静,她的心里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已经做好了准备。   “父亲……”   “大明的皇帝正在选妃、择日大婚。”   身影掠过她们,进了屋里,同时声音也从里面飘出。   “你也会是其中之一。” 第四百一十章 兴奋   在明军的归途中,没有大明的任何将领,愿意接触亦不剌的女儿。   哪怕是是年长一些的二女儿以及不那么好看的三女儿。   毕竟,将来的事说不准,而且这种联姻,本就不是看个人喜好,雄才大略的英雄更不是好色坯子,你知道人家喜欢哪个啊?   而对于本人来说,   如其其格的想法就是,靴子终于落地了……   “父亲,女儿愿意。平日里,部落里的人都知道将好吃的让给我,而我身为首领的女儿,自然也要保护他们!”   纵横草原的亦不剌在此时变成了慈祥的父亲。   “只希望,你的牺牲,能为部落换来强盛。”   “父亲,”塔娜也关心道:“大明皇帝是什么模样?和达延汗比如何?”   亦不剌想了想,虽然年纪小,但是气势、神态、说话都看得出来那不是一个柔弱的人。   “是像达延汗一样的人物。”   “那至少是个英雄。”如其其格这样说。   而在另外一边,   最属兴奋的怕是马氏一家。   到京师以后,周尚文‘放过’了他们,马一槐自然是领着两个儿子直奔家中。   自从他们被皇帝选在精锐骑兵之中,虽说军饷是不缺了,银子比过去马一槐一个人当大头兵宽裕的多,但与此同时一家人也分散了开来。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三个人去,三个人回,那是相当不容易的。   所以马家今天是大喜,绝对的大喜!   马夫人摆了大宴,鸡鸭鹅全齐活儿,家禽界全给请了过来。   但最为高潮之处,乃是周尚文的到来。   周尚文带来的是皇帝的圣旨。   “马二公子的功劳,本将是呈递到了陛下的龙案上的,寻找向导、抓住敌人、谋划埋伏、活捉济农,招降亦不剌,你这些奇功,陛下都说了,居功甚伟四字,马兄、马夫人,恭喜了!”   马一槐还好,他是期望兑现。   关键是马夫人,望向二儿子的眼睛像闪了光的星星,脸上的褶儿笑得一条接一条,   “真是菩萨保佑!这都得感谢周将军信重,马荣、马胜,快,我们一家敬周将军一杯,感念周将军的大恩大德!”   “诶!”周尚文抬手纠正一下她,“不是感念我的大恩大德,是感念陛下的大恩大德!”   啪。   马夫人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妇道人家,见识浅薄,真是不会讲话。周将军说的对,是要感谢陛下的大恩大德!”   “将军栽培之恩,”马荣举杯,“此生不忘!”   客套一番之后,才说升赏。   马荣原本就可以领三个千户,所以升为一卫指挥使,这倒也属正常,毕竟是功劳在那儿摆着。   不过皇帝竟然还把要来的三千鞑靼骑兵也交给他!   这就不一般了。   “说明,你已取得陛下信任,往后还有复套之战,只要你率领八千虎贲再立新功,就是马氏封爵、给你娘亲挣回诰命夫人也并非妄想!”   马荣听后自然觉得振奋。   “不瞒将军,末将在回程的路上,身居鞑靼营更多,当时末将就和亦不剌说过,既然已经归降,那就把那些鞑靼精骑也分我们一点儿得了,可他是真舍不得!”   “哈哈哈。”周尚文指了指他,“看来,你早就起这个贼心了!”   马荣也不否认。   现在不仅是鞑靼骑兵,皇帝任命他是八千人的主将!   这个规模,他已不仅是前锋,而可以作为一支部队分头行动了。   马一槐自己也压根没想到,他这个二儿子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这俩兄弟有些本事他是知道的,但他最初让他们随军的期望,就是像现如今马胜这般,赢得几分勇猛之名,升个百户差不多了,最多就是个千户。   这下,都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味道了。   周尚文望着很是期待的马胜,又说:“马大公子,本将亦不会忘。你虽谋略不足,但也是勇武之将,以你之功,当个百户还是绰绰有余。”   百户也是不小的官儿了,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这样。   现在稍显黯淡,实在是他的弟弟,谋略方面太出色,而且手底下的功夫一样不弱,所以入了皇帝的眼才升得快。   当官就是这样,小官最难当。   一旦有人注意到你了,那一级一级窜起来跟飞似的。   “谢周将军!我与二弟都说好的,我脑子不如他好使,往后跟着他,当个前锋!”   “嗯!”周尚文颇为满意,“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马兄、马夫人,你生了两个好儿子啊!”   “哪里哪里。”马一槐还谦虚。   这一日,他们这一家算是美得醉了。   次日,   许久未回京师的马荣整理好衣装,准备出去转转。   因为他一回来就听说,京师现在变化了许多,往来的商旅多了,朝廷还营造了个不夜城,就连酒楼都多了好几家。   对于他这种在草原上天天啃干粮的人来说,还真是想念那一口。   不过他刚走到正门,就被一阵嘈杂给挡了回来,仔细一听,原来是好些个媒婆在围着他老娘‘进攻’,   年轻,官儿大,未婚,哪一条叫人看了不晕?   马荣倚着门只听了两句就受不了了,他老娘现在声调高了,寻常人家的闺女那都不要听。   后来没办法,他只得翻了自家的墙头出门去。   一上街,那热闹的氛围就来了,老百姓、小商贩叽叽喳喳,   “今儿菜市口要杀人!”   马荣坐在酒楼里听人说了这么一句,心中一想,这是秋后问斩呀。心中好奇之下,他给小二塞了一块银锭子。   “烦劳说说,刚刚说今儿杀人,杀的什么人?”   小二见银锭子,那是笑得比花儿还好看,“听口音,您是京师人啊。朝廷要杀这些贪污的盐官啊!您不知道?”   “言官?哪个言?”   “吃的那盐!”小二绘声绘色的,“两淮运司的那些个官员啊,五十三人,贩私盐的四十七个!皇上都给气坏了。”   马荣道:“皇上气坏了你都知道?”   “报儿上登啊,皇上真气坏了,说必须得杀!不杀还得了,总共五十三人,四十七个贪官!不过这是前阵子的事儿了,现在是正式的砍头。”   小二说得很带劲,仿佛是和他有关的什么喜事似的,但马荣仔细看了看周遭,也有些读书人围成一桌,似乎兴致不高。   看来朝廷里的大事还不少。   “我也瞧瞧去!”   他这么来回跑,倒是把宫里过来传旨的太监急死了,后来马一槐、马夫人也都急,皇帝有旨意,结果不见人影!   这还得了,   他们一家人从上午找到下午,才好不容易才逮住了他。   过来传旨的是尤址尤公公,对于这位刚立新功的少年将军,他很尊重,说话都是很客气。   “陛下令我去书院?”   尤址点头,“不错,陛下口谕,要马将军去军学院开一课,讲一讲在草原上战斗的实例,本来是只有军学院,后来说其他学院的人也可旁听。”   “这……”   马荣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个任务,   叫他领几千兵马,这还容易些。可他这么年轻,要去当着这么多人开始授课……不好吧?   其中有许多人,说不定年纪比他还大。   但是皇帝口谕,不去不行。   尤公公催促,“马将军,要不咱们换身衣裳,这就出发?”   朱厚照激励人心得那一套还是很会用的,在民间激励经商、致富,在军中当然也可以这样,马荣就是很好的例子,而且他真的去过草原,所讲出来的东西更加真实,对于军学院中的人来说也很有意义。   “好,公公稍待。在下去去就回。” 第四百一十一章 名利双收   一场大捷之后,兵部自有封赏,皇帝也在宫中摆了宴,大宴群臣。   不过那是宫里的热闹,对于位置不那么高的人来说,他们看不到也摸不到,军学院里的学生只会觉得那些具体的出征将士们更为真实。   因为里面有许多人也是从这里走出去,或者就是认识的亲戚及朋友。   近几年来,当朝廷越来越多的要提拔这里的人以后,各地世袭的校官以及朝中的勋臣之后都削尖了脑袋往里头挤。   军学院的地位也由此越来越重。   并因此,院正的职务也一涨再涨,最初是书院的张天瑞随便管管,后来是王越任兵部尚书时往这里安排自己人,到今天,朝廷已经下旨要兵部尚书本人兼任院正。   否则,里面有些学生的品级比院正还要高,这队伍要怎么带?   而军学院虽然还在书院当中,但在行政职能上已经剥离,军学院如今隶属于兵部直管。   往后的院正就是历任尚书。   这样调整,让军学院的各项政策更加灵活多变。   比如,兵部在每次大考或是演武,都会列有一项奖赏:入院学习。   且即便承平年代,也会有偶然立下小功劳的人。   兵部用这种方式作为激励,不仅聚拢了时而涌现的人才,而且使军学院获得了更为良性的发展。   经过多轮变动,军学院的入院规则已经不止一条,考试、立功……甚至作战牺牲的将士,如果他的子嗣愿意,在身体条件足够的情况下兵部也会在核实之后招录。   规模越来越大,影响越来越大之后,朱厚照就变得非常重视军学院的教材编制。   而且他坚持,除了军事理论、战役案例之外,还要念一点孔子的书、熟悉历朝历代的历史,反正这个时候没有国际社会来谴责教材定的是不是合适。   洪武元年,太祖皇帝所颁的登基诏书开头就写:朕惟中国之君,自宋运既终,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   这就是说,大明是驱赶了大元,入主中原,所继承的是宋朝的汉人之土,   而宋之前为唐。   唐之前为汉,   汉土有多大?   不知道。   但是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其实也不必怎么渲染,大明周围还有什么没征服的,找个汉唐或是春秋时的记载源头,然后往里写就行了,什么西域、东北、西南、吐蕃,无一例外。   因为天朝上国思想某种程度上也很霸道,它暗含一个内容,就是我为中央,你们都特么的是蛮夷,都是我的附属之地。   我是礼仪之邦,你们叫什么?   所以你只要写,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接受,而且接受的很容易。   朱厚照一直觉得,只有拥有大历史观的人,才明白大明与鞑靼战争的意义。否则只会觉得穷兵黩武,徒耗民财。   实际上,战争本质上也是一种文化。而文化也会反过来影响这个民族如何选择战争。   现在的军学院,一帮年轻人给这样教育,不敢说全部,但其中不少人已经是满脑子恢复汉唐荣耀了。   男子汉大丈夫,要的就是金戈铁马,或者像马荣这样为国开疆拓土。   所以宫里的旨意才特意要他过来,还选了尤址这样司礼监的太监。   除了他,   皇帝还为了这件事让兵部尚书王炳过来,   这就叫名利双收。   书院找了一间最大的书堂,里面挤满了人,凳子都叫人给搬了出去,当然,最前方是留出了大概两米宽的空间。   王炳站在上面,   “圣上有旨,命宣武卫指挥使马荣在书院之中授课,所讲述者,乃是于草原之上的真实所见、与鞑靼人交战的切身之感。正德元年,大明剿套有成,但复套大业未成,大明与鞑靼的决战未到,边疆的警迅未除,各位皆有立功之机。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今天,就是让各位知彼!”   说完之后他看了眼马荣,“马指挥使,遵圣旨,开始吧。”   “是,谢过大司马。”   马荣从未设想过有这样的一幕,   若是在疆场之上,他面对自己的三千将士那是一点儿也不紧张,但今天这个场合、面对这些人,干的还是教别人的事……   但仔细看了看下面许多人的眼神,艳羡、期冀、好奇……   尤其是军学院的学生,他们将来也是要上战场的,如果学艺不精,或许真的会丢掉性命。   想到这里,马荣的许多杂念都消失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来一张地图,那是他在草原上用的,   “诸位,我年纪尚小、读书也不多,知道的东西较大家也许都少,但是我认得这张图,北方是鞑靼、南方是大明,中间所分隔的就是长城,而长城之上画的红圈圈,就是鞑靼人几十年来兵锋所指之地……我在军中经常和众将士一起看这张图,看完了其实就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复套、为什么拨银百万、为什么整军备边。”   ……   ……   朱厚照又将亦不剌召进了宫。   他不会让亦不剌跳舞、或是想个什么其他的法子去侮辱他,真正的强大,不在这个地方体现。   他还是照正常的礼节来召见他。   因为当日是大朝会,场合太过正规和严肃,所以有很多话不太好讲。   今天则随意些,他带着亦不剌在殿前的广场上慢慢闲走。   “达延汗是个什么样的人?”   亦不剌虽然年长,但地位不同,他也只能落在身后,“……达延汗,他是由一个叫满都海哈屯的女人带大的,这个女人像男人一样厉害,在她的教导下,达延汗一样雄心勃勃,他立志统一蒙古,为此不断的征服其他部落,抢夺男人、孩子、牛羊和草地。先前所说的济农,就是他派到右翼蒙古来的。”   “有招降他的可能吗?”   “绝没有。”   没想到想到皇帝叹气一声,“那真是可惜了,这也是个英雄,若他愿意为朕效力,为朕一大将,那么我们之间合力,还可以向西征伐。其实,朕也不愿意打仗,你以为朕是为了什么雄心,派遣几万人到草原上去找你?错了,朕只是不想被你们打。”   “陛下,永谢布部落已经……”   “你们我知道。其实互相之间友好相处,互市也仅是个微不足道的要求罢了。朕这个皇帝,做不了你们成吉思汗的事,没有想过到处屠戮,包括永谢布,只要不背叛,有什么问题需要刀剑相争,不死不休?”   亦不剌听到耳朵里,心中颇为感触,“皇帝陛下能这么想,那真是我们两方百姓之福?”   “我们,两方?”朱厚照侧身,眉头一挑。   亦不剌心头巨响,“臣失言,是我们一方!”   朱厚照轻轻一笑,自己又向前方走去,“这还是你第一次自称臣。”   亦不剌也觉得。似乎慢慢的就被各种方式弄得俯首称臣了。   “你的四女儿似乎很小,只有十三岁?”   “皇帝陛下放心,她很懂事,是臣最疼爱的女儿。”   “那朕岂不是夺人所爱?”   “没有,皇帝陛下愿意施恩,永谢布部落感激不尽!”   “朕不会小气的。”朱厚照没有抠搜的习惯,“你说的水草地,你自己去选,谁要是眼红,周尚文就在大同驻守,朕会下令,令他与你共进退。你看上别人的,如果他不愿意给,就和朕说,到时候一起派大军抢过来就是。汉人对于友好的人是非常大方和热情的,这你尽可放心。至于其他的生活物资,就像你说的,按价购买就行,大明不会不卖的,民间不卖,朕来卖你。”   亦不剌听着提气又大喜,“臣谢过皇帝陛下!”   “你的女儿嫁给了朕,我们就是一家人,以后千万不要说什么我们两方,朕不爱听。喔,对了,你年纪很大了,你的儿子们呢?他们不见见朕吗?”   亦不剌心头一震,难道是在这里等着呢?   “臣有三个儿子,他们都在大同。”   儿子不带过来,其中考虑……也能理解吧。   “你该带过来的。”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佯装责怪,“如你所说,达延汗此人无法招揽,朕与他也必有一战,而大明如今兵强马壮,他如何能胜?   到那个时候,那么大片的草地,交给谁管理?你啊?不行吧,我们汉人有句话,叫五十知天命。况且,雏鹰总得要自己展翅,不能总是躲在巢里。”   亦不剌这句话听懂了,   他激动般的跪了下来,“臣谢过大皇帝陛下!臣在此起誓,永谢布部落永生不会背叛大明!”   “都说了是一家人。”朱厚照去将人扶了起来。   那日在朝堂上,展现的是大明的强硬。   但倒了私下里,许多好处都可以承诺,许多暖心的话也都可以说。   要硬能硬,要软能软,这样人家才舒服。   “你的儿子们,就是朕的内兄,只要大明与永谢布部落一起征伐,那么所打下的土地自然一起分享。朕,不至于这点道理都不讲。”   皇帝抬着他的胳膊,笑容和善,“但是记得,选水草地的时候,可不要离大同太远。不然,朕怕你记不住回头的路。”   亦不剌听得内心发寒,在他的印象里,即便达延汗在十五六岁时也没有这样的心智。 第四百一十二章 死去的意义   韩十二郎是挤进去的,他在长身体,不过还未成年,总体上还是小这些军学院的学生一号。   小的时候他是孤儿,在边疆长大,见了太多不大不小的战斗,后来只有出身军学院的喻自在教了他一点儿东西。   他至今还记得在千牛堡的战斗。   在那之前,他从没见过喻自在那样的人,那样给他感觉见过很多世面、懂得很多知识,可以十分相信和依赖的人。   其实来到军学院之后,韩十二郎渐渐明白了。   喻自在没多么特别,他就是运用了一些在学院里所学到的军事技巧和对鞑靼人的了解。   但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就像一个小男孩儿崇拜着自己的父亲,直到后来长大了,看到父亲也满身伤痕才明白,   那个人不是超级勇士。   没有人是。   不过,这从不代表轻视。   相反,他至今都想念喻自在,想念那个最后力竭,还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男人。   如果他没有死在千牛堡,   那就好了。   人群之前的马荣意气风发,他很会说话,   他形容的战场流矢漫天、惨叫不绝,就像那一天;   他形容的战场万马齐奔、尸横遍野,就像那一天……   他就像喻自在一样,在讲述鞑靼人的战斗习惯……   授课的最后,马荣让人们提问。   他看到一个年纪还不大的人,比他还小,   “马将军,学生想问一个问题。”   “好,你说。”   马荣想着,不论是有关于战场的任何问题,他应该都有信心回答。   但是韩十二郎问的不是。   “马将军,学生想问的是,我们打赢了,但对那些已经战死的人来说,胜利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让站在上面的尤址都有些惊了,这不是捣乱吗?   还好马荣眼疾手快,“尤公公!”   人多,他只能很微微的摇头,“这个问题,我来回答。”   随后转身,“请问,小兄弟贵姓?”   “姓韩,名十二郎。”   “很特别的名字。”   “我的义父给我起的。”   马荣利用这两句话的时间,很认真的思索了这个问题,“各位,为了回答好这个问题,我想讲一个人的故事。他是我们军中年纪最大的一名军人。”   “他的名字,叫陈久,年四十六岁,原本大明骑兵四卫,没有一卫愿意要他,但他是立功之人,而唯一的要求就是加入。没办法,后来辗转到了我的手下。我问他,你那么大的年纪,为什么还要当兵,万一战死了,家中老母、膝下儿女,该怎么办?他说,我没有老母,也没有儿女,自己就是混口饭吃。”   “这次在攻打鞑靼人的时候,他……死了,临死之前,他跟身边的人说,他后悔没有更早当兵。在抚恤的时候我们知道,陈久原来有一对儿子,但是死在了鞑靼人的铁蹄之下。”   马荣望着韩十二郎,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死去的人不会说话,他们没有告诉我,活人的胜利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也许,我们能活得好,就是他们死去的意义。明人守明土,唯此而已,无需理由。”   这里很安静,   但是韩十二郎的心里很吵闹。   在这一刻,他忽然醒悟,其实喻自在的死换来了他的生。   但这个念头让他难受,   他并不想用喻自在的命作为自己活得好的代价。   九月的京师又下雨了,   过来给牺牲的将士们在书院的战士碑上刻名字的三个工匠拎着工具躲进了廊檐,韩十二郎就在廊亭里读书,他看到了之后走过来,问这些工匠:   “这个刻字的本事能不能教给我?”   工匠们看他身着军学院学生服,不敢怠慢,但也只能客气的拒绝,“小公子,小的们这就是些微末伎俩,也不是不能学,但是学来总归无用。”   “有用的。将来,我给自己刻。”   后来军学院有一个先生路过,看到韩十二郎趴在那儿和一群工匠在一起,本想过去说些什么,只不过走到半道儿又停了,下雨天练不了武,而军学院里关于读书的要求,韩十二郎次次都是第一等,算了。   ……   ……   天气渐凉,至十月时。   丙寅科的科举正式开始。   多少年来,朝廷第一次在秋天进行科举,好些人还真是不习惯。   这一科的策问之题,由皇帝亲自拟选,   其意是说:朕惟古今帝王之致治,其端固多,而其大似只有道、法而已。夫帝之圣莫过于尧舜,王之圣莫过于禹汤文武。致治之盛,万世如见其道为法之迹,具载诸经,何治效之终不能若古乎?   且中原之主,如秦汉之强、隋唐之盛,后世数百年而未见,是有道、有法未守乎?而宋虽弱,岁入之极难达,是大明之道法亦未尝有外焉?   朕自践祚以来,夙夜兢兢,图光先烈,然治效未臻其极,子诸生明经积学,必有定见。其直述以对,毋泛浮词而不切实用。朕将采而行之。   张璁先前的题目都已答完,但是看着最后的这道测论题却陷入了深思。   他考了几次了,早已领略了天下有才之士的那种惊天的、风华绝代的才气,不管是怎样的题目,一定有人能够写出一篇极漂亮的八股。   可他做不到。   不过据说今次加科,是天子授意。   从弘治到正德,皇帝的风格已然大不相同。   今上不仅新奇之法不断,而且对朝政之介入远超前代君王,朝中大小诸事,若无今上点头,谁也不能瞎做,若有今上点头,谁也不能不做!   包括科举。   所以策论之题,最为重要的乃是皇上的心意。   而再看题目本身,皇帝问的是,自古以来,尧舜、禹汤这些圣君所能实现的大治,为什么后世之人做不到,是不是漏掉了什么?秦汉强、隋唐盛,即便是宋朝岁入也远远领先,是不是大明也漏掉了什么?   平日里没什么,但放在大背景下这意思很明显,皇帝要问的,就是天下大治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想到这里,张璁大概知道如何下笔了。   科举一路,千辛万苦,每熬一次,就跟熬命一样,他不想再熬了,不管什么幸臣不幸臣,得到皇帝的赏识才是最为重要的。   简单做了草稿,他便开始落笔:   臣对:臣闻帝王之治有天下之大体,有治天下之大用……   十月里,朝廷最为忙碌的就是这场会试,朝中大臣最忙的就是给这些各地而来的举子阅卷,   皇帝不会每张卷子都阅,不过他会平衡一下考官,有比较传统的林尚书,也有较为灵活的顾侍郎,还有两边和稀泥的谢阁老,   至少不会选出风格一样的答卷。   而皇帝本人则有另外一样大事。   住在宫里的五十个人,不能够叫人家一直住下去,   必须要钦定了,因为大婚也不能够再拖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永寿宫来了信儿,   “皇上,有喜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大喜   张太后比皇帝更早到达永寿宫。   她这个人,在外没有贤名,总归就是谁做的事合她的意,便给谁笑脸。   怀笑先前有身孕,她遣人百般照顾,后来小产,便又当场露出不悦。   而这次可不得了了,   谈大夫给怀笑、怀颜两个人号脉,竟是都有喜了!   朱厚照听闻之后也颇为振奋,这姐妹俩是春天入宫的,辛辛苦苦半年多这才怀上,再这样没动静,不要说她们了,就是他自己都要开始自我怀疑了。   而有了先前小产的教训,这次上上下下都更为小心,   张太后调来了40名宫女,20名太监,就专门为两个人侍候。   并嘱咐谈允贤:“谈大夫,上次之事……也不知缘由,总归过去了,本宫也不提。但这一次万万不能出错,若是需要吃什么温养的,你务要写明写细,不可错漏半点。”   “太后放心,臣自然知道轻重。”   怀颜还好,   主要是曾经小产过的怀笑,谈允贤仔仔细细的号了脉,   然后又躬身回禀,“太后,从脉象上看,两位贵人一切安好,不必过分担心。便是贵人本人,更不要将忧虑郁结于心。至于安胎养神的方子,臣这就来写。”   大约就是这个时间,   外面喊了一句‘皇上驾到’,   而声音刚落,就见朱厚照快步走了进来,跨过门槛就对怀笑、怀颜说:“就知道你们要见礼。刚有了身子,还是注意些好。”   随后又冲张太后说:“见过母后。母后倒是比儿臣来得要快。”   “这等事,不得来快些?”张太后喜滋滋的,“皇儿,她们有了身孕,本宫已调来宫女、太监伺候,你觉得如何?”   “自然是听母后的。”   “好。”   说着,朱厚照走到那两人面前,“你们觉得如何?”   怀笑手掌捂着小腹,带着喜意说:“皇上放心,一切都好。”   “怀颜呢?”   她更加害羞,“臣妾也是。”   “那就好。”   “皇儿,”张太后仪态端庄,缓缓说道:“母后先前就在想,若是宫里闻有喜讯,最好是命女子医馆的大夫宿在宫中,以便驱使。你以为如何?”   以往没有女子医馆这个概念,那么让太医院那些男的住在后宫自然不合适。   不过这几年,因为谈允贤名声在外,京师里达官贵人的女眷都对其信任有加、稍有什么病痛就会召其前来。   而作为天下最为尊贵之处,太后自然就想到了‘私人医生’,这没什么奇怪。   毕竟皇家子嗣太过重要,既然有这方面的人,那么肯定是宣到宫里来。   张太后考虑着说:“女子医馆虽然不远,但要找大夫,总归是要宣而后进,再有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宫门落锁,要出去找人,岂不又是一个麻烦?因而本宫就想,倒不如就请谈大夫在宫里住下,以便随时诊断。”   怀笑和怀颜一听,眼神中不禁露出了期望的神色。主要是先前有小产的经历。有个大夫在身边,心也能安一些。   而谈大夫和她那俩徒弟倒是面色沉静,没什么变化。   “谈大夫……”朱厚照以商量的口吻和张太后说,“母后,谈大夫是女子医馆的顶梁柱,一直令她住在宫里,医馆便开不下去了,到时候京师里也要乱上一些。不过母后说的也有道理,宫里宫外的总归耽误时间,怀笑、怀颜总归是要周围的看护,如若不然,就请谈大夫的高徒留下。她们跟随谈大夫多年,医术精湛,想来也足以胜任。”   莘惠还好,不管是皇帝还是太后,她的去留就是一道旨意的事。   不过葵儿的心思就忍不住动了起来。   张太后微微点头,“这样也好。不过只两人有些少了,至少再调两人。”   朱厚照心说哪里那么夸张,有一个大夫很是足够了,孕妇干活的也不少,所以他估摸着莘惠和葵儿在宫里还不知道怎么闲呢。   “母后,安胎也需静养,何需那么多大夫?谈大夫,你说两句,给太后去去忧。”   “是。太后,臣这两位徒弟,前前后后带了有十年,除非疑难杂症,没有不能治的。虽说不是什么天下名医,但她们一人侍奉一位,应当不会有错。”   张太后眼睛往谈允贤的后边儿瞧了瞧,   有一个普通,另外一个倒是面皮细嫩、年轻的紧,   “皇儿……”   “母后放心,两个大夫在,不怕的。”   “那……好吧。”张太后本来还想最好谈允贤能够到宫里来,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安排妥当之后,各自干活儿。   莘惠和葵儿回去准备,按照旨意,她们要尽快入宫。   皇帝做主,永寿宫的东边儿的偏房收拾出来让她们两位居住,原先里面是有人的,不过大夫就是要住的近,否则叫人家长宿宫内也没意义了。   张太后没有再打扰,她大概要回去烧个香、拜个佛,最好是两个贵人都能生个大胖小子。   而永寿宫外的那些个调来的人,被怀笑常驱使的奴婢金英指挥着收拾东西。   永寿宫正殿里面,只留了皇帝和两位贵人。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需要说呢,怀笑和怀颜靠在了朱厚照的肩膀里。   “……谈大夫的确不愧是名医,说了让你们不要郁结于心,果然起了作用。往后,你们两位便就如那日一样。”   提起那一天,姐妹俩就不敢相互看。   她们又没喝到断片儿的程度,虽然酒精兴奋,但没有忘记什么细节,事后想起只觉得实在羞人。   “陛下……”怀笑在耳朵旁说:“臣妾与妹妹有了喜,怀胎十月,可有一阵子不能够再侍奉陛下了。”   这话出口,朱厚照就感觉到怀颜的脑袋在他的脖子间来回蹭了几下。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朕又哪里舍得了?好不容易才叫你们不那么拘谨。唉。”   “陛下就记得那日的‘浅酒’了。”怀颜抬起头来,眼睛里含着羞恼。   “可不是,朕还记得当日怀里的软玉。”   朱厚照别有一番技巧的厮磨之下,两个小少女给他调戏的又娇又羞,便是一向内向含蓄的怀颜都要忍不住粗喘声重。   当夜,皇帝就在永寿宫里留宿了。   因为大婚之期将近,   大婚之后,皇后就定了下来。   宫里宫外都不是讲平等的地方,他不可能迎了一个皇后回宫,结果去得很少。   实际上,他应该帮助皇后维护她的地位。   平等博爱不是这里的价值观,尊卑有序才是。   一旦他宠爱另外的人过了头,那么就要有人盖过皇后去了。   尊卑无序,必有乱起。   所以就当是珍惜为数不多的时间。   而医馆的莘惠与葵儿也片刻不敢耽搁,马上就换到了永寿宫住下。   旨意一下,什么适不适应、愿不愿意这些情绪都得往后靠,   两个人忙忙碌碌,本身疲惫已极,不过真的趟到了床上,还是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师妹,是不是睡不着?”   “嗯。”   “听说……陛下留宿在永寿宫。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提醒……?”   葵儿小声的反问:“提醒什么?”   “就是,两位贵人害喜,这个时候不能同房。”   “啊……”   这倒是个问题。   “但,这个宫里的老娥定会说的吧?且,先前笑贵人有过身子,陛下也定然是知晓的。”   莘惠不敢确定。   “既然知晓,为何留宿?”   葵儿哪里知晓啊。   莘惠则越想越不对劲,“即便直到不能那样,但是干柴烈火,万一忍不住呢?”   “来人。”   她们悄悄话说的兴起的时候,忽闻外边儿有人轻轻叫了声。   是女声,很轻很柔。   应当是颜贵人。   葵儿要说话,莘惠急忙阻止,“嘘!你听。”   吱呀一声,   殿门好像被开了。   然后有人走了进去。   是金英。   “贵人,有何吩咐?”   蝉丝帐里不见人影,只闻声音,   “取些温水来,不要太烫,不要太凉。快些。”   确实是怀颜在说话,她的声音软糯如玉,很是好听。   “是。”   偏房里。   莘惠说,“完了。”   “什么完了?”   “留宿便罢了,这么晚还不睡,你说……是在干什么?”   葵儿稍微想了想,但刚一想,整个人脸都红了。   “师妹,你明日要选个时机和陛下说一下。”   “为何是我说?”葵儿抓着莘惠胳膊的手一下子紧了,因为她的心也紧了起来。   莘惠故作镇定,“师妹要听师姐的。当然是你说。”   其实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去,所以就只能欺负一下小师妹了。   可怜葵儿地位不如人家,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第二期早晨,皇帝起得算早,但是宫女太监起得更早,这些人要侍奉他更衣、用膳,等到出门才发现莘惠和葵儿已经在了。   皇帝看过去,但葵儿躲着他的眼神。   莘惠暗中撞了一下葵儿的手,然后向皇帝告退,“陛下,民女这就煎药去,以免错过了时辰。”   朱厚照点点头,没说其他,随后慢慢靠近,“看你们两个神态,似是有话要说?”   葵儿两只手抓在一起不自觉的捏了捏,那句话也酝酿到了嗓子眼儿。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为什么?   宫里一日之间两位有喜,   最开心的莫属于梅府。   上次虽然小产,但这次总不至于还小产、两人都小产吧?   不过梅夫人倒也没急着去给杭州的梅可甲报喜,上次就是报了喜,后来又叫人失望,这次才刚刚有了身子,倒不如等一等,看看再说。   梅怀古没什么意见,他是同意了。   其实梅府近来可忙得很,梅怀古按照皇帝当时的建议,在书院中找到了叫左宗吕的人来帮他营造一六层高楼,此人年岁不大,二十出头。   书院隔一段时间会提出问题,其中体现力学的问题一下子吸引住了他,从此钻研在苹果为什么往下落的过程中。   虽然说,就连皇帝也不知道他钻研出来个啥。   不过梅氏要在京师之中建造六层的大楼,这个事情确实与他钻研的事情有些相关,实际上也给他提出了很好的现实问题。   后来左宗吕又到工部找来专门会营造的匠师,此人名段世容,年岁有五十多,这样便搞在了一起。   其实说到建造高一点的楼,身在明朝也是有古可循的。   《资治通鉴》记载:垂拱四年(688年)十二月辛亥,明堂成,号“万象神宫”,高二百九十四尺(88米)。   也就是说,在唐代的时候,皇室就在神都洛阳建造了近90米高的建筑。   所以一切皆有可能。   这个时候当然说不上什么结构力学,   但是凭经验,古人们知道想要盖高楼,一个办法就是极为宏大的夯土基础。   说白了就是底宽,才能稳。   这个是长期实践可以得出来的。   另外一个就是唐代建筑中所用的办法:都柱。   就是两边对称,中间加个大柱子作为稳定整体结构。虽然当时的人还无法从数学层面用数字论证,但至少唐代的万象宫是这样造出来、且没有问题的。   其实古代恢弘的建筑,经常是有很多粗柱子。就是人们发现,建筑一旦修得大了,就需要它来承重。   说起来,这个事情实际上深刻的影响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命运,想想,万一古人没发现这个营造技术……   没了柱子,秦王还怎么绕柱行?   不管怎么说,梅怀古有银子,左宗吕和段世容为他提供‘技术支撑’,京师里到处都是找活儿的男丁,再加上,朝廷明面上的支持……   比如说,朝廷在努力解决这些人的居住和教育需求,实际上都分摊了用工方的成本,使得做活的人降低了生活成本和对未来的忧虑。   各方积极因素作用之下,梅氏的这座六层的四四方方的木制高楼也立了起来。   因为中间要放一个很粗壮的都柱,所以使得内部空间难以摆布,至少无法让人一进去就感觉到非常宽阔,   所以在设计上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中央空间做四等分,东西南北各开一门,同时做四个迎接客人的前台,周边辅柱与墙体的空间做成一个长廊,沿着长廊就可以找到楼梯向上二层。   从外围看,一层最宽,越往上越窄。   梅怀古将这处地方用作客栈。   此外,因为建到第六层以后已经高于皇宫的高度,为了保住项上人头,第六层并不对外开放。   其余五层则开辟出品次不等的客房。   且客栈这个名字不必再用,皇帝将其改为了‘悦庄’。   开门做生意,有的人面向穷苦人,有的人面向富人,梅怀古做了这么个东西就是要给往来京师的富商提供落脚之地。   除了富商,还有赴京师科考的富家子弟。   为此,里面的各种设施都不是一般简陋的客栈所能比拟的。   而近来京师颇为拥挤,选秀、科举、捷报……各种事情,催生出正德元年一个非常热闹的秋冬之季。   悦庄在10月10日正式营业,这是会试正式结束的第一天,于是乎悦庄一下子就给放了松的举子们给‘占’了一大半儿。   剩余的也被一些客商所订。   毕竟京师之中还从未有这样的处所。   张璁和许多人一样,因为是觉得热闹,所以到这里瞧瞧,反正昨日已经考完了,眼下也只能等放榜,要说继续读书,却也没有足够的静气了。   不过等到他回到浙江会馆的时候,却发现当日所遇到的那位老者仍然在看书。   这让他有些脸红,内心也生出一丝惭愧。   他本来想着还是不要去打扰了,不过转身时听到‘砰’的一声响。   紧接着就是急匆匆的脚步。   是张璁跑过去帮忙,老人家的书没放好,掉了一地。   “……多谢多谢,老夫自己来就好了。”   张璁说:“无妨,我替前辈捡一些。”   “要小心,不可弄坏了书。”   张璁无奈而笑,不过定睛一瞧,却发现都是很老、但同时也很简单的书,“前辈为何将这些蒙学之书也拿了出来?”   老人家扶着腰坐下,缓声解释道:“老夫年岁大了,回到浙江至正德三年再赴京赶考,这身子也不知支不支撑得住。所以就想着还是不要回去了。”   “不过长安居、大不易,虽说有些廪粮,也不能坐吃山空。正巧,听闻圣上仁德,欲在京师南城贫苦百姓之中开办私塾,免去学生束脩而由官府发放。因而老夫便想,反正会试已过,明日便去私塾寻一去处。”   张璁听明白了。   朝廷确实也有这样的声音出来,   因为私塾本身好建,眼下谁都知道朝廷有银子。   问题是老师何处去寻?   也不知哪个聪明人给皇帝出了一主意,说落榜的举子,就是最好的老师。   他们虽然落榜,但也是过了乡试的人,给一些孩童蒙学,又有何难?   思索之间,又听老人家叹息,   “只不过,老夫身躯已衰,不仅金榜有名是奢求,到私塾怕也不容易。因而才准备了这许多书,便是想说服官府的人,能让我留下。”   这话说的有些哀伤。   但张璁并不能帮他什么,他本身还是世间一浮萍,具体落在哪儿自己也不知道。   但这个老者却让他新生感触。   也许,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就像他一样。   无所依靠、无所凭借,一次又一次的科举……张璁很害怕,害怕自己也屡试不中,到最后连私塾都有可能进不去。   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不过人家是千古留名的孟郊,他又是谁?   也有人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名动天下的诗圣尚且如此,他又能怎样?   这一夜,又是未眠。   直到太阳升起,他才沉沉睡去。   ……   其实葵儿昨晚没有休息好,气色有些不佳,脸上略带憔悴。   且她本不擅长隐藏心思,因而才叫皇帝一眼看出来。   “民女……民女……”   “葵儿大夫,有什么就说什么。”   “民女……是想提醒陛下,两位贵人已有身孕,此时……不能够同房。”   朱厚照微微张了张嘴巴,看着葵儿低下脑袋仅露出的清纯侧颜,心里头生出一种火儿,继而问道:“为什么?”   葵儿心里想:“……这还有为什么!”   “因……因为《广嗣纪要》中记载:种子之后,男子别寝,不可再交。盖阴气动而外泄,则分其养孕之力,而扰其固孕之权。”   姑娘家说完就是大羞,朗朗乾坤之下,她竟然与皇帝讨论这种问题。   “喔……”朱厚照一副恍然之状,但似乎又有些疑惑,“不过,朕昨夜确实留宿了。也不知怎样算交,怎样不算交?”   葵儿蒙住了,这是要回答,交是什么样的行为?   她忍不住抬头,却见皇帝弯起嘴角坏笑的模样。她顿时害羞而不能自已,因为这瞬间她明白,皇帝明明是知道的,根本就是在调笑她。   再回想到讨论的这个问题,她如何还能自持?   慌乱之下,叩了个头,便扭头离开,落荒而逃。   倒是留下朱厚照一人得意的哈哈大笑。   葵儿有些懊恼,若不是因为对方是皇帝,她早就要说上两句了,看着正正经经的,没想到也坏透了!搞得她出了个大丑,浑身都难受的很。   莘惠回来的时候还挨了她一眼。   “怎的了这是?” 第四百一十五章 放榜   尤址回宫复命,算是简单描述了一下书院里马荣所讲述的内容。   朱厚照披着大氅,边走边说:“以二十岁之龄,能有这份沉静之气,难怪他在战场上也能够冷静定策。还是寻个时机宣他入宫,朕见见他吧。”   “是,奴婢遵旨。”   不过近来是没空了,   会试放榜和皇帝大婚之期都将近,朱厚照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忙。   内阁和各部堂官一直递条子进宫,   旁的不说,至少这状元、榜眼、探花之名得定。   乾清宫里,朱厚照练了几分静气,张目看了几十分晦涩的答卷,间隙之中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大臣们,   “诸位爱卿,可有什么要说的?”   “微臣,有事启奏。”顾佐低着眼眉,说话还是那般中气十足。   “说。”   “今日这数十份答卷之中,有浙江温州府举子,姓张名璁,微臣与大宗伯颇有些分歧。大宗伯认为此人字里尽谄媚之色,行间皆幸近之态,实在不宜为官。微臣则以为,该员于朝廷之策见解颇深,其中所言道理切中要害,可见其虽处江湖之远,也必日日琢磨朝廷之策,且看他作答,也是通孔孟之道、明君臣之礼的人,为何不能取而赋仕?”   “张璁?”   朱厚照露出回忆的神色,听着总是觉得这名字耳熟。   与此同时林瀚则说:“陛下,此人心志不纯,将来必是奸佞之臣。”   喔,   朱厚照想起来了。   说起张璁,不就是那个在大礼议事件中,支持嘉靖皇帝和杨廷和干的人嘛。   不过张璁真的出现在历史舞台是嘉靖年间的事了,如今才正德元年……   “他哪年生人?”   顾佐回答:“成化十一年。”   朱厚照眉头皱起来,成化十一年……那不是三十出头了嘛?   按照历史走向,正德也有十六年,这么说嘉靖年间这家伙都五十了吧。   是不是一个人啊……张璁可是当到首辅的,而且是嘉靖年间才冒头,可怎么会有一个人五十才从官场冒头,然后一下子蹿上去呢。   至少有些异常。   不过嘉靖年间的那个张璁,确实是个投机分子,他敏锐的察觉到了杨廷和和新君之间的矛盾,选择第一个跳出来造文官的反,支持皇帝,由此获得了嘉靖的信任和重用。   但有一说一,投机归投机,   张璁后来当首辅还是干了一点儿事的,史书记载他:性狠愎、报复相寻、不护善类。   就是这个人比较狠,尤其‘痛恶脏吏’,主张推举“廉能爱民者”,甚至认为为官清廉之人应不受资历限制的提拔。   而且嘉靖年间皇庄及诸王、勋戚、中官庄田的问题已经非常严重,尤其京畿之地,基本上好的田地都被权贵给占了。   嘉靖皇帝那是个不粘锅,有人说去弄,他也同意,但是弄不下来他也不去当那个恶人,所以两度清理庄田都是无疾而终。   直到张璁上位,他就跟个冷面阎王似的,四个字,坚决清理。   而且还把清理的范围从京畿扩大到了各个省份。   也因为张璁的手段又硬又狠,所以不免显得霸道跋扈,加之得罪的人又多,导致他首辅当得也不稳当,搞了个三起三落。   嘉靖朝四十多年,前期开明、后期昏庸……这前期的开明就多多少少与张璁此人有些关系。   不过朱厚照并不记得关于张璁更加准确的信息,哪怕多一个籍贯,   他也能判断这个温州府的张璁是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了。   但这种事嘛,   他是宁愿做错,也不愿什么都不做。   留下来再说,是的话很好,不是拉倒,又能有什么损失?   思绪慢慢回来的时候,朱厚照看到李东阳和谢迁也加入了争论,他们也认为张璁的答卷整个就是一拍马屁,而且也没多少文才可言。   但顾佐还是坚持,经世致用嘛。   文采又不是一点没有,否则怎么能在浙江那种人杰地灵之地考中举人。   “诸位爱卿的意见,朕都听了。”朱厚照缓声说:“朕看此人文章确实一般,不过有些见解倒也是真的。依朕所见,不如给他一个一般的名次,也就是了。”   一般的名次和一甲那差别可大了去了。   这也算是折中。   “陛下所说的一般的名次,可是三甲?”   朱厚照有些无奈,这个林尚书真是轴,所以他的答案也没有如他的意,“还是给个二甲末等吧。”   至于一甲前三之人。   最后定为周勒、景旸、闫文奇。   周勒是贵州人士,有明一朝这些省份的状元极少。   朱厚照点他,除了基本的文章功底以外,还有就是此人出身偏远。   名次比较靠前的士子,大多都是苏松、浙江、江西、湖广之地的。好不容易进来一个贵州人士,朱厚照干脆便让它的影响放得更大些。   乾清宫里人的一个念头,就是宫外举子一生的命运,甚至是其家族的命运。   老话常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啊。   京城里又该是热闹时候了。   而皇帝也突然生出一想法,他借永寿宫之喜宣梅怀古入宫,一方面当然是告诉他,怀笑、怀颜都已有身孕,   另一方面也是有其他的心思。   便是那悦庄。   “既已建好,何时邀朕一观呐?”   朱厚照的心其实早就痒了,近来不断地有人在他耳边说什么京师的变化。   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在奏疏里,从未落在眼里。   所以他当然是想去瞧瞧。   但梅怀古初听闻则有些犹疑,上次皇帝出宫,碰上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让一点点人丢了性命……   这次又要出宫。   皇帝看他犹豫就有些不快,“怎么?你也和那些老儒之臣学上了?”   “当然不是,微臣不敢。”梅怀古马上纠正,“微臣只是在想,悦庄上下六层,高十丈有余。臣虽信心十足,但毕竟涉及陛下万金之躯,万一有什么纰漏,臣只怕百死莫赎。”   “朕微服走访,更不在那里久留。你只管放心。”   之后皇帝又将张永叫了过来。   张永如今掌神武卫,选人也选了几个月了,前前后后有一千九百多人入选,神武卫指挥使为许冠,其人魁梧有力,是一名勇将。   朱厚照现在再出宫,就以他们为近侍防卫。   围绕他周围的,连许冠在内七八人,此外还有十个小队、以十人为一队,在周围部署,以防突发情况。   关于这一点,朱厚照还是很老实的。   这毕竟是自己的命,而且这几年他杀了不少人,万一有要同归于尽的呢。   再者,臣子们所说的‘陛下身系江山社稷’这也是事实情况,所以也不能够任性的不带一点防卫力量。   次日一早,皇帝习惯性的免朝。   大臣也习惯性的把条子往侍从室递,   而朱厚照本人已经着了一身蓝衫出了宫门,他腰间系着玉带,脚底踩着绣蹬,乌黑的头发洗得极为柔顺铺在身后,整个人颇有一股精神气。   许冠和张永分左右列在他身后。   他们也都穿的素色便服。   一行人出了宫门不久,便来到不夜城之下,   朱厚照身形挺拔,负着手仰面望着这一连串还算巍峨的建筑,   金光灿灿的‘不夜城’三个字,已经写在匾额上挂了起来。   而大门的门里门外已经有了人。   便是他们这些还给人叫喝着,说:“几位,后边儿好几辆车,等着往里运东西。不知是否有事?若是没有,能否让让?”   “喔。”朱厚照确实带了将近十人,他说着便往边上退去。   仔细一瞧,和他们说话的年轻人应该是锦衣卫的,否则一般的老百姓不太敢过来讲这种你挡道儿的话。   实际上,后面赶车的马夫都等了一会儿,路过的时候也尽量躲着眼神。   “公子,要进去吗?”张永问道。   “不了,左右也就是最近要开业,不急在这一时。我们,还是去悦庄吧。”   从正阳门而出,街道上的氛围明显热闹起来,这里多是市井百姓,不过相比于上次来时,随便几块木板搭起来的蜗居少了不少。   虽然还拥挤,但至少排列有序。   悦庄还要在更南面,因为它高,不能离皇城太近,而且那里更加开阔,但也不会冷清。   今日也更加不会冷清,因为皇榜就要在今天贴出来了,谁还会有心思睡觉?   人群热闹之间,朱厚照护卫之下辗转爬上了悦庄的六层,上面被都柱分成了两个房间,但走进内部发现其实相连。   西边是会客,主位是一张软椅,侧面各方了八个四方的软塌,软塌之前是棕色的木案。   东边是就寝之地,床极大,大概能睡六七人,除了床还有一张书案,书案后面的墙上放了一张千里山水图,很有古韵。   朱厚照左右走来走去看了一圈,“怀古。”   “臣在。”   “在外面就不要自称臣了。还有,你这个地方,一晚上怎么定价?”   梅怀古陪着笑说:“这是京城里最高的地方,而大明朝陛下最高,所以这里收不了银子。”   “那你各种费尽心思布置,放在这里岂不浪费?”   “也费不了几个钱,陛下来这一次,就值了臣所花的银两了。”   “你这张嘴啊。好,那就都来坐吧,试试感觉。”   朱厚照招呼着,让众人到会客厅的软塌上坐下,他落座主位,张永就在他的边上候着。   而在另外一边,   悦庄的二楼,面向大街的一侧人慢慢聚了起来。   人们都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所以一反常态的没有热闹,而都各自坐下,要么喝茶,要么低声聊天,   直到某个时刻,一声清脆的锣响,穿透空间。   “喜报!湖州姚府老爷姚讳清二甲第三十名赐进士出身!!”   ……   张璁今日没有去东院看金榜,   他已经连续三次科举不第,   前两次还去,但后来则觉得没意思,去干嘛?他看别人开心,别人看他笑话?   所以这次他老老实实的跑到南城去看朝廷所建的私塾去了。   边上,就是他见了两次的老人家。   老人家姓瞿,名三捷,宁波府人士。   这一老一少走在这几个新建的坊之间,倒是觉得有趣,   老人家指着左前方一个小桥,桥头边上一块临河的小菜园子,园子里有妇人在锄地,而她身边则是一个黄口小儿坐在石磙上念书。   “国泰民安,便是如此啊。”   张璁也有些触动,“今上御极之后,朝中多有新政,虽只是治标不治本,但仅是治标也可以活人无数了。”   “你我之辈,还是少议朝政为上。”   看到张璁有些不服,老人家说:“人年轻时,总会觉得世上的事简单,等到年岁渐长,就知道世上的事错综复杂……治本?谈何容易啊。”   “不容易的事,便不做了?科举还难呢,瞿老不是做了一辈子?”   老人家争不过,他慢慢也走到了一座私塾之前,   “红墙黑瓦,如履平地。”   ……正说着时,远处奔来一个人影,   张璁定睛一看,那不是之前认识的葛大宝么?   “张兄!张兄!”   葛大宝跑的很是急促,气儿都要喘不上来的那种,   张璁心头一动,瞿老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看来张小友今日有喜。”   咕咚。   张璁默默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自己也迎了上去。   “葛兄,你……你有什么话要说?”   “呼……呼……”葛大宝双手按住膝盖,喘得很是厉害,“到处……到处也找不见你。原来你在这里。张兄,你中了!”   “我中了?!”张璁忽然间不能自持,整个人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一般,一瞬间不知道要做什么好,讲话也结巴起来,“葛兄,你说的中……中了,是指……进。”   “进士!二甲第七十八名!”   “当真?!”   “千真万确!!”   一瞬间,张璁只觉得整个人被扔向天空,又急速落下。   之后稍微冷静,然后又指着葛大宝,“葛兄你……你呢?”   “我不如张兄多矣,不过也三甲,赐同进士,很是满足了。”   “哈哈哈!”   两个人都相视而笑,金榜题名的这份欢乐实在是人生之大喜。   好在,张璁还没有忘记瞿老,他回过头来又跑到老人的面前。   老人家看他的眼神其实有些迷离,也有些伤感,他多想回到年轻之时啊。虽然没中过进士,但当初中举人时,他也曾这般。   看着张璁近及身前,他急忙回神,“要,要给张老爷……”   张璁伸手按下老人家的胳膊,“瞿老几番提醒,于我而言有豁然开朗之感,瞿老是于在下有恩之人,不必多礼。”   “举手之劳,惟望勿责勿怪。老朽在这里祝张老爷今后青云直上了。”   张璁握了握拳头,“多谢瞿老!我已立志,辅佐君主,匡扶天下。唯有如此,方能此生无憾!” 第四百一十六章 重内轻外   从楼上往下看,京师大部分的廊檐勾角都入视野。   边上梅怀古说:“现在是白天,到了节日晚上漫天烟花,那才好看呢。”   朱厚照也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京师,大街小巷、人来人往,人群的喧闹也能听个响儿,甚至啊,还能瞅见个别的士子仰天吟诵。   他指着西北方向,一座三层的小楼里,有一人凭栏张臂,   “便是听不清说什么,一看也知今日是有喜事降临。”   张永回说:“那还不是公子给他的福气。”   “你们啊,这种腻得掉牙的马屁话还是少讲。”皇帝这么说但也没有因此生气,而是说,“咱们下去瞧瞧如何?”   梅怀古有些表情为难,但是他们这些熟悉皇帝的人都晓得,既然他升出这个念头,想要再按下去,那就比较难了。   主要是下面比较热闹,便是寻常人也会想要凑上前。   科举对于很多举人来说,毕竟是人生大喜,而且历朝历代为了表达对这些人的优待,都会准许进行各种形式的庆祝。   比如,皇帝会在礼部赐恩荣宴,来招待所有的进士。   赐宴之后,礼部会带领新科进士到国子监拜谒孔子神主,行释菜礼。   拜祭孔庙以后,礼部会同工部在国子监立进士题名碑。   这些是官方的赏赐活动,而官方都如此,到了民间就更加方式多样了。   一般来说,朝廷也乐见这些庆祝,这也叫与民同乐嘛。   一波一波的报喜声中,最受人注目的前三甲也逐渐解开谜底。   正德元年丙寅科探花郎,花落广西平乐府闫文奇,   朱厚照从楼上下来时,也听到一些议论的声音,   有人说:“闫鸣凤(闫文奇字)这人我知道,我们曾一同拜访过名山!”   “当真?”   而人群的喧闹之外,街上已有人跨马游街,来人乃是新科状元贵阳府周勒。   朱厚照先前在殿试时已经见过这位个头中等,略有些胖的状元郎,此时么,人靠衣装之后显得更加精神了。   除了这类正经的活动,放榜之后的京师最忙的便是媒婆这些人,一个个要打听,谁娶了媳妇儿,谁还未婚。   逮着没成婚的,说不得也要来一次榜下捉婿。   敲锣打鼓,人声鼎沸,   看着朱厚照都心里起了羡慕,心中想着:“下辈子咱也要当个文人,中个状元!”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啊。   一个年纪轻轻的状元,那在身边人眼里,身上还不是都发着光啊!   更是比前世考中清华北大还要风光。   因为这会儿考中了,就直接授官了,一下子变成了官老爷。   而这种喜悦,他这个皇帝是此生都没机会体会了。   老实说这种身份转变的快乐,他一直缺失,忽然间变成太子那是过于巨大的变化,震得人都发懵,根本没心思去体会,而成为皇帝……这并不突然,因为在此之前他因为独生子的身份,事实上已经权力很重。   越想越觉得难受。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   悦庄三楼上传来一个声音,   “梅老板?!”   朱厚照和梅怀古都转身,   见到的是一个有些嬉皮笑脸的青年,此人身着米色长衫,头戴方巾、手执纸扇,一张圆圆的脸蛋儿中间透着红色。   “……公子,碰着个老朋友。”   朱厚照不动声色的讲,“那去呗。”   梅怀古脸色僵硬,他也不敢暴露皇帝的身份。   “丁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圆脸青年从楼体上走了下来,一下子就抓住了梅怀古的胳膊,嗤笑着说:“什么好久不见,我们不是前几日刚刚见过么?”   朱厚照听到顿时有些忍俊不禁,于是他干脆背过身,倚靠着栏杆,静静的看着。   “喔……对,我与丁兄前几日刚见过……”   圆脸青年似有几分机灵,他狐疑道:“梅兄这是怎么了?”   梅怀古脸色为难的往这边看了一眼。   朱厚照则脸色一拉,扭头向另外一边。   这动静,梅怀古就已经领会到意思了,就是不要朝我看,我不认识你,你自己看着办。   至于说要不要走,朱厚照也让他自己拿主意。   反正你是陪着皇帝出来的,碰着一个朋友就走,把皇帝晾在这一边,能干得出来这事你就走。   梅怀古心里发苦,但还要佯装无事,思绪混乱之中,他问到:“丁兄,你今日怎么在这里?”   “我向你报喜来啊,我这次可中了三甲,第206名呢!”   他一本正经的这么说,直叫人发笑。   悦庄本就聚集了很多举人,一个206名,基本都是垫底了。结果给这家伙说得像是前三甲一样的。   不仅朱厚照,就是边上亦有其他人发笑。   没想到这个姓丁的,还颇为不服,对着周围人说:“有什么好笑?你们难道都考中了?!真的是。”   “丁兄,丁兄,”梅怀古主要是觉得皇帝在,你这么大呼小叫的也不好,“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梅兄今日是怎的了?”   梅可甲正祈祷着这家伙能看出点什么仙离开。   哪想这个圆脸青年是大愚若智,他忽然间冲着朱厚照走了过来,“刚就瞧见你往这里看的。这也是你朋友是不是?梅兄,你这可就见外了呀,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认识认识呗。”   梅怀古眼睛顿时睁大,   就是张永和许冠都不禁往皇帝身边靠了靠。   这种行为怪异的人,怎么能叫他轻易靠近?   “额……”圆脸青年看了一下朱厚照身边的壮汉,当他走过来的时候,人家明显有动静,所以自己停住了,表情也顿在那里,“在下觉得你应该不是梅兄的朋友。”   说着又转身。   搞得张永一阵无语,这哪里来的活宝。   “我是的。”朱厚照自己笑着应,“而且你说的也对,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在下姓黄,名川。有幸相识,见过兄台。”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姓丁得马上转身,嬉皮笑脸的就凑过来,“梅兄,别傻站着了,快给介绍介绍。你看你这位朋友,器宇轩昂、贵气十足,一看就非池中之物,怎么,还不舍得介绍与我认得?”   朱厚照给梅怀古一个眼神,示意他一切照常,不要一副哭丧的脸。   梅怀古没办法,而他又考虑到这里人多眼杂,“黄兄、丁兄,要不到四楼挑个房间,到时容在下好好介绍?”   “好。”朱厚照先答应,免得这帮人也不知道该去还不该去。   姓丁的也没意见,就是嘴碎。   刚刚还说的叫梅怀古介绍,结果自己就先问起来了,“黄兄,在下姓丁,名礼泉,字名山。陕西西安府人士,这个功名嘛,刚才也说了,承蒙皇上看重,小小的中了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不知黄兄家住哪里?”   “我是顺天府人,也是三甲进士。”朱厚照好奇,问:“丁兄是西安府人,还是丙寅科的举子。怎么会认识梅兄呢?似乎你二人应并无交集才是。”   “这个啊……”   一行人走到房间里,   丁礼泉坐下才笑眯眯的说:“我与梅兄是在勾栏之所相认,当时一见便是如故,相见很是恨晚呐,梅兄你说是不是?”   朱厚照斜眼看了一眼梅怀古,   梅怀古想死的心都有,“丁兄,黄兄书香世家,你也是新科进士,说这些实在有辱斯文!”   “诶,食色性也。”朱厚照抬手拦着,“能做的事情就能说,不说的事情就别做,男子汉大丈夫,这有什么?”   “此言甚合我意!”丁礼泉眼睛一亮,像是遇到知己一般,竟靠近了朱厚照一些,相当于是和皇帝凑在近前,说:“我这人,有几分眼力见的,看面相便知一人之大概。我看黄兄必是性情中人!”   其他如张永、许冠等人已经听不下去了,   这个人太能说了,也就是皇帝不在乎。   就你还知道底细呢,真要让你知道身份,还不得吓死过去?   这些年,谁在皇帝面前不是毕恭毕敬的?   “还有梅兄,我已经打听好了。这京师不夜城之中啊,教坊司要新开一个园子,到时候我来做东,咱们一起去尝尝那里的酒又何不同!”   朱厚照说:“那怕是要让丁兄破费。”   “诶,银子算什么,重要的是朋友。黄兄你不必担心,不瞒你说,我家中略有薄财,加之此番我中进士,我父亲必定开心,多少银子他都乐意给的。再者说了,这不还有梅兄呢嘛,梅兄家资百万,几杯花酒算什么?”   梅怀古心中想死,心里不停念着丁礼泉,等你知道真相,你也会想死的!   “梅兄,你倒是说句话,是也不是?”   “啊?是……是的。”   朱厚照喝了一杯茶,想了想又问:“丁兄,你可是新科的进士,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难道就不关心一下,朝廷会给你授何职何官?”   丁礼泉不在意的回道:“那有什么好关心的,三甲进士在内评事、太常寺博士、中书舍人等官,在外推官、知县,大抵如此。像我们这些人外放一个知县已是不错,搞不好也就成个‘守部进士’,至于京官啊,哪怕只是九品京官,除非朝中有人否则是想都不必想了。”   朱厚照眉头一皱,   丁礼泉这句话说的和他想象中的不同。   “丁兄此话何意?地方官不如京官,那是过往之事了吧?当今圣上继位以后,多任用有地方政务经验的大员,京官反而多有搁置。”   丁礼泉少见的正色起来,一点儿不带嬉皮笑脸的模样,他还看了一眼梅怀古,“梅兄,你与黄兄如何认识的?怎么……黄兄好像全然不知官场似的。”   朱厚照抢过话来,“丁兄有所不知,我年纪尚小,以往只在书斋之中读书,从不闻窗外之事,所以这次也算是请丁兄不吝赐教。”   “赐教谈不上。”丁礼泉缓缓说道:“刚刚黄兄说今上多任用地方官员,此话是不假。不过那大多都是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他们本身都是二品、三品的大员,有向皇上当面进奏的机会,进奏的好了,自然可以从地方官转任京官。   而且这也只是个别的巡抚与三司使被提拔重用,知府之中呢?除了皇上放下来的那些个,其他有几人高升?知县呢?更不必提了。   大明朝疆域如此之大,有些州府皇上都不一定知道名字,更不要说知府了。外放五品不如京官七品,官场重内轻外已有百年,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过来的?”   “那京师之中,七品的京官同样很小,又有何意义?”   “京官是小,但各部堂官都是高官,留在衙门里那是隔几个人的事儿,可要是去外放,那是隔一千里的事儿。   而且身为知县、知府在京中很难有人脉,没有人脉就很难升迁,因为巡抚、三司使都是皇上简派的信重之臣。   再者,京官事少清闲,地方官政务复杂,断案、钱粮、徭役……哪一个做不好都容易掉脑袋。黄兄,搁你,你说你愿为京官还是地方官?”   丁礼泉的话说完,屋子里忽然十分安静。   皇帝带过来的人,没有一个敢说话。   但其实朱厚照并没有生气,愤怒在这种事情面前毫无意义,因为这不是哪一个个体造成的这个问题。   而且他有前世记忆,对于官场的认识也褪去了稚嫩。就像丁礼泉问得那样,换你,你任什么?   所以他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问道:“丁兄倒是瞧得清楚,那依你看,大明官场如何才能不重内轻外?”   “这倒是也不……”丁礼泉话到嘴边,忽然停住,眼睛提溜转了一下,随后笑起来,“黄兄,咱们今日说这些不高兴的干嘛。那重内轻外又不是你我能解决的。咱还是说勾栏的事……”   朱厚照看了一眼梅怀古。   梅怀古心领神会,“说话不能说一半。况且黄……黄兄不耻下问,你干嘛还不说。”   丁礼泉一开始听着还觉得没什么问题,转而又觉得不对,什么叫不耻下问?谁是下?   “要说此事,倒也不难,就是朝廷、吏部,得记着天下的那些知府、知州、知县们。”   朱厚照说:“但是这并未改变京官事少清闲、地方官事多责重的局面。”   “事多事少对于想要做事的官员来说,不是大事,关键是事儿多还不升,那自然愿意的很少了。在下还记得先前朝廷办过省级官员培训班,却不知为何不办知府、知县的培训班。”   丁礼泉的意思,朱厚照听明白了,他其实是说先前的转向,还不够彻底。   现在如今巡抚和布政使的确是很抢手的位置。   但是普通人从一个知县当到布政使,那几乎也是不可能的!   这样一来,还不如在京官里头熬一熬,熬到一定程度,再下去做布政使。   这个路子比从最下面要来得快。   朱厚照若有所思,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有这一点,今日出宫便不亏了。   而从操作性层面来说,也并不难,皇帝在各省都多多少少任用了自己的人,回去可以下一道旨意,要他们在本省之中推荐能力比较好的知府人选。   “丁兄。”   “若朝廷给你一知县,你会不会畏难不任?”   “那当然不会!”丁礼泉倒是认真的呢。   “那么你会贪污吗?”   “我不缺银子,何必贪污?”   “若是有人给你送个花魁呢?”   丁礼泉嘿嘿一笑,“我自己可以花钱买花魁。哈哈哈。”   朱厚照哑然失笑,这个家伙……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有些呆,反而是有些机灵。   就是性格有些跳脱好玩,这样的人本身就不适合科举,能考中三甲,大概也是因这几分聪明劲。   “那如果有人诬陷你自己买的花魁,其实是别人送的呢?”   “额……”丁礼泉有些答不出来了,“黄兄,我觉得我此生当不到什么大官儿,应当不会有那么多的考验吧?而且还都冲着我的软肋来。”   “啧。”   梅怀古心给他整得一哆嗦,“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那能答什么?到时候再说呗。我朝中想办法巴结个人,自己再正直些,其他的还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朱厚照把这个人的名字记下来了。   他其他没瞧出来,只觉得这人是有股子灵性,也好玩。   后来回宫的路上,   他跟张永吩咐,“将他分到山东吧,找个知县的缺儿给他。”   朱厚照想看看他干得怎么样。   “是。陛下,今儿这人动作轻佻,全无礼数……”   “不知者不罪。”   另外一边,梅怀古回过头去又到悦庄找了丁礼泉。   门‘哗啦’一下开了,   丁礼泉笑道:“啊,来了。快,梅兄,别摆个臭脸了,筷子给你备好了。”   “你知道我要回来?”梅怀古有些讶异。   “知道知道。你今天一肚子的话没说出来,不来找我说说,你能睡得着觉啊?”   丁礼泉自己吃得倒是开心。   “那你知道黄兄身份不一般吗?”   “知道!若我所料不差,他应该是朝中重臣之子吧?看他身边那些人,估摸着还不是一般的重臣,或许会是谢阁老之子。”   他是指那个在侍从室的谢丕。   谢丕也很年轻。   而且长在官宦之家,身上也有股子贵气。   主要是皇帝的身份,丁礼泉实在是想也不敢想。   “知道不一般,你还乱说?!”   “我何时乱说了?”   “勾栏!”   “逛一下勾栏怎么不能说?你逛得比我还多!”   “你!”梅怀古给他气够呛,但人家说的事实,“算了。你什么时候瞧出来的?”   “他说自己一直在书斋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候。”   “这话怎么了?没问题啊。”   丁礼泉无奈,手中的筷子抖三抖,嘴角勾起来,有些纨绔,“哪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会这么清楚知道皇上近来多任用有地方政务经验的大员?”   喔唷?   梅怀古颇有些意外的看了看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而且,我还告诉他,我要在京师之中找一靠山。”丁礼泉嘿嘿笑着,“那就是说给他听的。下面的人想靠上面,上面的人要用下面。这次先隐晦一提,等下次再见到,可以再进一步说。”   听起来这个家伙都打算好了。   他自己略微一想想,还点头,“嗯,就这样。不过这要靠你了梅兄。”   “哪有什么下次,阁老家的儿子,也不是说见就见的。”   “喔……”丁礼泉愣了愣,“那也无所谓,咱们先去不夜城的新园子里瞧瞧再说。”   “你可真是心大。”   “当官儿嘛。心小当不了官儿,要不然随便出点什么事,都得吓个半死……   ……哎,你说咱要不要也叫上他?阁老的儿子,也要逛园子吧?”   “吃你的饭!”   ……   之后几日,一些仪式性的流程走完之后,新科进士开始授官。   与以往的惯例有些不同的是,状元、榜眼、探花仍然入翰林院,   但自二甲进士开始,排名靠前的最先不是授各部主事,而是多选为知县、县丞,其中又以县丞为多。   当然,在正式赴任之前,都会有六个月左右的观政时间,有些观政礼部、有的观政户部,这是老规矩,给进士们学习用的。   至于为什么前三甲还是不变,朱厚照也是卖朝廷老臣一些面子,那些人去翰林院是惯例,既是惯例,那也不好全都改了。   皇帝并内阁以及吏部尚书梁储,对这些人的去向还是做了相对仔细的一个安排。   朱厚照还与梁储商议,吏部内部要进行一次专门的秘密专项考核,就是以三年为期,专门考核他们的政绩优劣。   而二甲进士张璁,他的去处,被定在了一个好地方,淮安府山阳县!   朝中无大事,朱厚照就把心思落在这些地方,用人方面,他花再多的心思都愿意,也是经这个叫丁礼泉的提醒,他命梁储把这几年表现的较好的知府、知州人选挑了出来。   这些吏部考功司都有记录,调出来不难,但他并不会完全相信这些人的话。   “靳贵,拟旨。”   “是。”   “第一封旨意,由侍从室直接发往四川巡抚衙门,令费宏详述嘉定府知府李旦华、顺庆府知府刘夫和叙州府知府付茂兴三人的为政举措、个人性情。提醒他,了解的角度要全面,既要看上司对他的看法,也要了解下属、百姓对他的评价,最好能通过具体的事例,来体现他们的为政之能、为政的德和为政之道。之后将结果以密件的形式送朕御览。”   皇帝这边说话,那边靳贵就已经写完了,不是原话,而是一篇完整的文章,秘书,是要有这个本事的。   朱厚照看完之后点头,“嗯,用印。”   之后是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封信,分别送给山东刘健、福建王鏊、应天府何鉴以及河南彭泽。里面都分别提到三个名字。   数量少了,怕万一核实此人是个假货,数量多了,工作量也大,反而会出现随意马虎的情况。所以三个正好。   至于知县这一层面,大概还是要借助巡抚与布政使这一层级的官员。   等忙完了这件事,   礼部尚书林瀚又入宫来。他还有皇帝大婚一事摆在心头。   “陛下,此次迎娶外族之女……其中礼节,臣遍翻史书,查了些旧制,拟了一个方略,还请陛下御览。”   朱厚照拿过来也没看,放在一边,“这里是大明,请他们入乡随俗,和两位皇妃统一起来吧。不管过去是什么身份,今后都是朕的皇妃。”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这觉还不知要怎么睡呢。 第四百一十七章 大婚   正德元年10月18日。   皇帝诏旨,遣英国公张懋为正使,礼部尚书林瀚、驸马都尉崔元为副使,并在他们的陪同下,祭告天地宗庙,命定皇后人选和大婚之期。   次日,皇帝于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正副使四拜皇帝。   皇帝身穿冕服,赐其册文,上书:兹选大兴县主簿夏儒之女为皇后,命卿等持节行纳采问名礼。   这是“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中的前两个程序。   正统年间,皇帝如何成婚的礼仪都已经定好了,到朱厚照的时候只用跟着做。这种事情,他也不愿意动脑筋去改,因为不管怎么改,都是很繁琐的。   而张懋、林瀚、崔元受命以后,带着随员和礼物,从皇宫正门浩浩荡荡的出发。   此时的皇后家中也非常忙碌。   一个县的主簿,实在称不上什么大官,而且还是和皇帝成婚这种事,方圆几百里找不出个样板,即便有再长的时间准备,也难免会有慌乱,好在会有礼部的礼官先前一一说好。   而大门之外,张灯结彩,灯笼高挂这自然不必多说。   入门以后的院落内有书案,礼物则陈于正堂。   夏儒颇有几分紧张的在家中等候,这个时候他也知道自己的闺女还不算正式的皇后,但左右就是这几天的事,于是一些礼仪反倒比宫里的要求更为严格。   比如说他自己不会去看,也不叫其他人随意靠近。   靠近了,到底谁给谁磕头这都说不准。   等了不知多久,宫里的仪仗队到了。   到这个时候,双方所有的动作都是规定和商量好的,谁做什么、说什么,甚至是站什么方位、顺序,全都不能错、乱。   首先是礼官先来,高喊:   奉制建后,遣便行纳采问名礼!   随后皇帝任命的正使在院落里说:英国公张懋奉制纳采!   夏儒按规定回答:   蒙制访,臣夏儒不敢辞!   接着,礼官会将夏儒引出正堂迎接皇帝的正、副使,双方见礼。   而后所有人,包括一应随员,全部进入正堂。   之后就是副使宣读制书,交予彩礼。   夏儒写下制书答文,收下厚礼。   这,就是所谓的纳采。   整个流程非常复杂且枯燥。   而之后的问名,就是询问女方的生辰八字。这也有一套流程,毕竟是‘奉制问名’。   实际上先前已经清楚了,就是算好了生辰八字觉得合适,才选你为皇后的。   这里不过是一个形式。   等走完‘问名’的一套流程,正副使回宫进奏。   皇帝就会将之转交给占卜的官员。   这么一占卜,结果肯定是吉,这样数日之后再举行仪式,这就是所谓的纳吉,其中就包含把占卜的结果告诉女方。   这样再举行纳征礼,就是正式的向女方赠送聘礼。   纳征礼后,皇帝遣任的正副使再到女方家,行‘告期仪’,即告知女方大婚的日子。   这里面的每个过程都有隆重而繁缛的仪式,而六礼之中,又以最后一项‘亲迎’为主。   一般来说,在民间娶媳妇儿是男方到女子家中,把媳妇儿迎回来。   但皇室不同,因为地位尊崇,就只会派一个有儿有女的大臣去迎亲。   这其中的热闹、宏大的场面自不必说。   而正式大婚的这天也是朱厚照最为疲惫的时候。   天还未亮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太监和宫女的侍奉下起身。   秋云大概知道他今日不会轻松,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两块人参片,说:“陛下,这个含在嘴里,累得时候就嚼两口。”   “会管用么?”   屋子外面东方有些鱼肚白,人只能在渐渐退去的昏暗中摸索行动。外面是一样很忙碌的,需要准备御座、制案、节案、卤薄、彩舆等等。   “管用的,这是奴婢去两位大夫那里问来的。”   她说的应该是永寿宫里的辛蕙和葵儿两人。   “可真是个累人的活儿。”   “陛下今儿是大喜,奴婢们都替陛下开心呢。”   “好,”朱厚照说得唉声叹气的,张开双臂一副任君施为的模样,“更衣吧。”   之所以提前很多时间准备,是因为其实时间很紧张,光是穿衣服,再到地方,都得很久,之后他要身着衮冕,驾临正殿,侍卫环立左右。   与此同时,皇帝所遣的正副使已经前往女家奉迎皇后。   文武百官则全都一身朝服,侍立于承天门外。   直到皇后的彩舆从这里入宫,再过午门,随后钟鼓齐鸣,卤簿终止。皇后在司礼监以及宫内宫女的带领下由奉天门再入内廷及至坤宁宫,至于宫里,早也已经旌旗蔽日,处处喜气洋洋。   在这里,朱厚照将会见到自己的皇后。她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真红对襟大袖衫。其庄重程度,是朱厚照两世所见之最。   皇后……   这是他正儿八经的正妻。   胡思乱想之间,正使张懋的声音叫醒了他,   “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   这相当于结婚的誓言,   朱厚照并不知道是礼部的哪一位写的,反正是又晦涩、又冗长,听得他脑袋都有些发晕,而且会在想,不知道红纱下的小姑娘会是个什么感受。   实际上,在此处行大礼之后,他们还要重新更衣,换上礼服,然后再到奉先殿,拜谒皇帝的家庙,之后,才能回到坤宁宫。   回来入洞房,还要换衣服……然后喝交杯酒,这个过程也很繁琐,首先执事官举馔案进献……用金爵酌酒……喝完要吃馔案上的菜,吃完再喝,喝完再吃主食……吃完再一起喝……   ……   ……   朱厚照到后期的时候已经是个麻木的人。   就是处于‘你随便’的状态,礼官说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就一个念想:早点结束。   啪!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从天暗到天亮,再从天亮到天黑,礼官终于‘放’过他,一把关上门的时候。   朱厚照直接一屁股坐在软凳上,上半身也趴桌上,一下都不想动弹。   不过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结发妻子,他趴在那儿,歪着头望向红帐之下,头戴红纱笔直坐着的瘦削身影。   要说累,她是一起累的,每个流程都不少。   而且相比较而言,男子的体力和体格还更加好一些。   屋子里,红烛摇摇晃晃,掩映着红色身影忽明忽暗。   已经到这这个局面了。   他一个大男人也不至于配合了这么一天,到了屋里不配合自己的皇后,欺负这么一小姑娘能有多大的能耐。   所以他忍着疲惫,把凳子搬到床边,心里想着总归要把所有流程走完。   姑娘大约也知道他靠近了,交叉放在前面的手因为紧张而捏了捏。   这个细节被朱厚照瞧见了,而且是双细白修长的手。   “朕,要揭开了。”   红帷帐,小姑娘。面前坐着大灰狼。   “嗯。”   经过层层筛选的人,连声音都很动听。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朱厚照更没有到遁出红尘的地步,一个柔美的姑娘从此跟随了他,这一幕正式的相见,虽少了所谓的爱情滋润,但也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四目相对时,朱厚照望着那精致的容颜略有失神,这是一张略带立体,双目如凤,琼鼻翘挺,且一点儿瑕疵都没有的脸蛋儿。   大抵是注意到皇帝在看她,夏氏有些害羞,眼神偏向左下,但是还鼓起勇气说:“陛下……让臣妾侍奉你吧。”   朱厚照笑了笑,“那倒不急。我们聊会儿天。你饿不饿?”   夏氏带着疑惑轻轻摇了摇头,   “不饿?”   朱厚照觉得她在说假话,搞这么一天,怎么可能不饿,大概是在他这个皇帝面前不敢放不开罢了。   不过,一人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你非要对人家太热情,那也不好。   “朕有些饿了,先吃点儿东西。”   夏氏不确定礼节是否有这么一条,但她没那个胆量去质疑皇帝,只能看着他做。   朱厚照则是不管那么多,宫廷的规矩再多,关了门还要管我?   而且,他确实也饿了。   屋里的桌上备着素面,毕竟是宫廷菜,即便这种简单的东西也做得鲜香可口,面条软滑嫩弹,再加上肚子饿,吃起来真觉得是人间美味。   “在家的时候,你父母唤你什么?”   皇帝话里也没称谓,但一听也是对着她说的。   夏氏回道:“回陛下,在家中,家母一般唤臣妾雅儿。”   “还算好听。今日累了吧?”   “回陛下,不累。”   “不知道饿也不知道累……”朱厚照腮帮子塞得鼓鼓的,重又回到她面前坐下,“你难道是天上的仙子啊?”   “臣妾……哪里是仙子,臣妾身份低微,全是沾了皇上的光。皇上选了臣妾,因而才能到宫里来,日日夜夜守护皇上,这是……这是臣妾的大福气。”   朱厚照心说背得不错。   他理解,理解一个皇后被教授应该遵守各种礼节。   夏氏自始至终也一直努力保持着母仪天下的姿态,或许也没有胆子做出格的事。   “雅儿,你确定不吃点儿东西吗?朕允许你吃。”   夏氏摇了摇头。   朱厚照也无奈,“好,那咱们就寝吧。”   “陛下稍待,让臣妾来为陛下宽衣。”   “行。”   这一点头,皇后似乎变得熟门熟路起来,她站起来解衣带,把礼服脱下整理好挂在一边,“陛下你坐下,臣妾帮你脱靴子。”   这样格式化的流程,难免有些无趣,但朱厚照还是做完了。   最后是她吹灭了灯,也褪去最后一件衣裳,再摸到床边钻进了被子。   那一瞬间,朱厚照只觉得软玉在怀,温柔无限。 第四百一十八章 与民同乐   皇宫里面敲锣打鼓的时候,宫外其实也没闲着。   顾佐一直筹备的就是让不夜城近期开业。   为此少府联合了所有进驻不夜城的商家开展酬宾活动。   而且就在大婚的今夜,这里没有宵禁,要实现真正的不夜城!!   所以当其他官员已经回家的时候,   少府自他而下,锦衣卫自毛语文之下,尚有数百人坚守在这附近。   宫里面的烟花一朵接一朵的升起,   宫外也凑热闹放个小些的。   不夜城之中,沿街的灯笼数不胜数,酒楼、客栈、园子、赌坊、小吃、杂技……各式各样的商店在这个夜晚迸发出了热情。   最为开心的便是像丁礼泉那样的人,刚刚中了进士,手里又有些银钱,到了百花园便是左右各一个姑娘,不停的喝着小酒。   而园子里也不少弹奏曲琴的,一时之间,靡靡之音接连不断,当真是人间乐土。   “梅兄,梅兄……”丁礼泉喝到半道儿又去和梅怀古勾肩搭背,“你看那边,你看那边。”   梅怀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正是一楼那里,进了一个人,而且是前两天在悦庄笑丁礼泉是三甲的人。   “这就是自命正人君子之人,嘴巴里都是仁义道德,到了晚上,不还是和咱们一样来逛园子?”   梅怀古见到此景也忍不住发笑,“可笑之人。”   “可笑之人,那咱就好好笑。”   噗!噗!   不夜城内,不知何处升起两片绚丽的烟花,烟花的光芒照在街头百姓的脸上,映出许多欢乐。   “繁华盛景,当真令人心醉。”   顾佐一转身,发现是户部尚书韩文和刑部尚书闵珪,   这两位是他的老前辈了,对他助益良多,   “大司徒、大司寇,你们怎么来了?”   这里是一处高地,今晚开业,什么篓子都不能出,顾佐睡不着就在这楼上一直看着下面。   至于韩文、闵珪,他们一路上来,应该没有人敢真的拦下。   “不夜城从营造到今日也一年多的时间了,陛下筹谋甚久,今晚我们又怎能不来看看?”   闵珪也走到栏杆处往下看,   入眼是灯火辉煌、是人山人海、是刚刚所说的繁华盛景……   “若有善于作画之人就好了。”   韩文与他已有默契,马上就想到了,“朝瑛是要我大明的一副清明上河图。”   “不,不。不叫清明上河图,就叫不夜城。”话到最后还强调了几分。   顾佐说:“这有何难?我少府之中就有画中高手,这便召人遣来就是。”   “能行?”   “有何不行?”   顾佐大包大揽下来,而且立马吩咐人去把宋横的堂弟宋越给叫来。京师规划图就是他所作,后来又陆陆续续画了一些局部的图,熟能生巧。   现如今至少在生活写实上,他的画工算是有些火候的了。   “成画以后,礼卿可将之呈于陛下。”韩文捋着胡须这么建议道。   这其实也是帮顾佐。   皇帝最在意的就是百姓民生,能看到此画自然欢喜。   “好。下官这里谢过。”   “我们之间何须多言?”   韩文心说,将来有一天,这条命说不定还得指望眼前的人呢。   ……   ……   清晨时分。   朱厚照的太监的叫唤声中醒来,冬天昼短夜长,外边儿还有些黑着呢。   但他也不能够再睡了。   按照规矩他得带着自己刚过门儿的媳妇去拜见老母亲去。   而且严格来说,皇帝的大婚之仪到这里并不是算结束。   婚后第二天,皇帝皇后要穿礼服去拜见太后;   第三天,皇帝要穿冕服,皇后仍穿礼服再去拜见太后,并且行八拜大礼;   第四天,皇帝需要穿衮冕到华盖殿,亲王拜八次,负责婚礼的官员拜五次,然后到奉天殿,由文武官员上贺表,行庆贺大礼;   第五天,皇帝皇后要行“盥馈礼”(侍奉尊者盥洗及进膳食)。到这里,就算是正式结束了。   唯一让朱厚照觉得安慰的是,除了皇后,他另外娶得三人不必再一一走一遍这个流程。   就像民间纳妾,弄个小轿子抬进来就是的。   宫里么,下一道旨意给封个名号就成。   嘉靖皇帝曾经一次性招了9个妃嫔入宫,这是有名号的,没名号的更多。   朱厚照这里,除了皇后夏氏,   还有妃嫔陈氏、沈氏,以及那位亦不剌的四女儿如其其格。   陈氏封为贤妃,沈氏封为淑妃,如其其格封为顺妃。   朱元璋在宫里面是严格定了妃子的次序的,皇后最大,之后则是皇贵妃、贵妃、妃、嫔,再往后就是昭仪、婕妤、美人、才人、贵人、选侍等。   说起来,怀笑和怀颜因为身怀龙种,立有大功,所以贵人的名号应该再戴不了多久了。先前因为是小产,所以动作保守了些,以免再有变故。   实际上若真的生下皇子,那么升为昭仪、婕妤都有可能。   就眼下来说,朱厚照起床再去慈宁宫,属于大婚的一部分,所以三位妃子都不会参与,她们会由专人领到宫内,安排住下。   虽然说少了些操劳,但也少了夏氏所拥有的温存。   外面的声音不仅叫醒了皇帝,也叫醒了她,眼看皇帝在自己之前醒过来,她有些‘吓坏’,连忙说:“陛下恕罪,臣妾这就伺候您更衣!”   “诶?不急。”朱厚照把玉人搂在怀里,“虽然时间很紧张,但是我们耽误一会会儿还是没问题的,雅儿不要动,让朕抱一会儿。”   搭在他腋下的温润小手先是回弹式的不敢触碰,过后才慢慢的落下。   睡着了尚不觉得,此时醒了,夏氏只觉得很是害羞。   不管名分多么充分、流程多么完备,抱着她的男人毕竟是刚刚认识不久的人。   可眼下已经是赤身裸怀,甚至他的那只手还搭在后背往下凸起的地方。   耳边是热热的喘气声,热流像是可以致人发麻,弄得她全身都有些痒痒的。   “陛……陛下……?”   “嗯?怎么了?”   “是不是……该起身了?”   朱厚照睁开眼睛,他胳膊上就是那张精致如雕刻一般的容颜。   其实,昨天晚上并没有发生那件事。   一来他从天黑干到天黑,真的太累了,但累从来不是理由,有时候有些东西是可以忘记疲惫的,最主要还是怀里的人一碰就发抖,同时又太过正经,仿佛忍得很厉害的模样。   这种反应……   再加上某个瞬间他忽然想到人家才十六……   于是一瞬间便如一盆冷水浇在心头。   算了……   而对于夏氏来说,她虽然不算特别懂,但是流程没有全部走完,那总是知道的。毕竟和教得不一样。   因而心里头始终略微有些担忧,害怕皇帝对她有所不满。   实际上……当然是没有。   而且朱厚照看着她早晨时素面朝天的清纯之感,心思又开始坏了,竟忍不住靠过去,在她的软唇之上啄了一口。   夏氏睁大了眼睛,微微缩了下头,有些惊羞。   “皇后,昨晚有些话朕没来得及说。便今早说吧。”   “……是,臣妾听着。”   “朕这个人呢,说规矩大,也大,说规矩小,其实也小。你在后宫之中,又是后宫之首,所要紧的不过两条。其一,管理好后宫,朕还不知你性子如何,但总之不要太软弱,要镇得住人,否则对你对旁人都不好。反正万事有朕,你只要持身正、讲道理,朕不会不维护你这个皇后。   其二,管理好娘家人。与前一点相比,后一点儿反而更难。你身为人女,总要敬一些孝道,甚至还有哥哥弟弟、姐姐妹妹要照顾。但照朝廷的规矩,他们都是皇亲国戚了,无论哪方面都不会很差。朕也会待他们如家人。就有一点,不可以仗着女儿在宫里当皇后便欺男霸女、横向乡里。”   重话,只说最后的一个小短句。   多余的不讲,今日是大喜。   而且懂得不用讲,不懂的,总归是要用事情来教育。   夏氏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帝讲这么长的话,“陛下教诲,臣妾都记下了。一是当好皇后,二是当好女儿。”   “当初知道你有读书,现在看来果真有几分聪慧。好了,伺候朕更衣吧。”   “好。”   现在应该叫夏皇后了。   夏皇后并不高挑,皇室选人,不会选像竹竿子一样的人,但也不会太矮,否则没有气势。基本上比朱厚照矮大半个头,而且身形不胖不瘦,两人站在一起,感觉就很搭。   屋外面的宫女也全都进来,漱口、净面、穿衣……   去慈宁宫的路上,   朱厚照说:“似这样的礼节,大约还要有几日,等之后,皇后便可以歇着了。”   “陛下操劳国事,臣妾又哪敢有暂歇之念?”   朱厚照只得笑笑,   想要叫皇后放下那端着的劲儿,估计要一段时间呢。   到了慈宁宫,先是拜见,   随后张太后拉着夏氏说了几句,   大体上就是如何当皇后,以及尽快生皇子。   皇后所生,只要是儿子,那不管永寿宫是什么情况,嫡长子都只会在这里。   其他的便是一些家常。   朱厚照没什么要说的,他自在的多,所以胃口就好,光顾着在慈宁宫吃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两人离开,返回坤宁宫,因为身穿礼服,很不方便,所以回去第一样事就是换回常服。   朱厚照抬着胳膊,让人整理,并问刘瑾:“去乾清宫问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他已经大约三天没有管过正事儿了。   结果刘瑾回来复命说:“启禀陛下,侍从室并没有人递条子。想来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没什么大事儿。”   这倒不是真的,大概是臣子也知道皇帝正在行大婚礼之间,若没实在要紧事,就不来打扰了。   实际上,正德元年已经接近末尾。要说最大的事,其实就是大婚本身。   但正德二年,就不是这样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漫雪、西施与拳头   京师的雪预兆着丰年。   正德元年逐渐远去,喧嚣了一年的朝堂随着皇帝大婚似乎慢慢安静下来。   没有人要杀谁,便是小偷也得回家过个年。   不过十一月的一天,不夜城的中央街出了一档子事,   出事的地点,就在一个铺子门前,这铺子上方挂着‘香脆豆腐’四个字。   招牌之下,是一个轻挽袖口、梳着云髻的姑娘。   而姑娘之前,是一拳被打倒在地的一个公子哥,   另外的,还有个人骑在他的身上继续揍他!   这件事要往回说,两个月前,不夜城到处招商,其中所开出的诱人条件,就是锦衣卫亲自维持治安,卖东西的、买东西的,谁也不准不守规矩。   这种事,对于一个异常漂亮的姑娘来说过于有吸引力。   所以这位豆腐西施东拼西凑的借钱,也算将就巴巴到不夜城中央街租了个铺子。   她自信手艺非凡,只要客人多,开门做生意的自然有得赚。而且不夜城中有官府,也不怕什么歹徒上门。   不过明目张胆的歹徒是不会上门了,但京里色胆滔天的公子哥却撵不走。   这些心智都不完整的半个成年人,长这么大除了吃喝就没干过正事,你指望他能有什么出息。   寻常人见了绕道走的锦衣卫,他不害怕,寻常人以为的当街争执是丢尽颜面、败坏家风,他们不以为然。   可他们这样打起来不要紧,‘香脆豆腐’的生意没法做了。   毕竟谁也不想为了一口吃的,绕这里来,万一惹上个麻烦呢?   事情到这里,这位叫玉娥的女子被逼得走投无路,她是借债开店,哪里耗得起?   后面忽然想起,当初官老爷说了,不夜城的治安是有保障的!   这样,她便一纸诉状将这两人告了!   朝廷为了不夜城的管理,专门在边上设了一个分所,就叫不夜城治安所,其中人员从刑部、大理寺、锦衣卫和少府之中抽调组成。   这些人也想不到,开衙之后的第一桩案,就是两个伯爷的案子!   被打者名周度,是长宁伯府的人,打人者名王焕,是威宁伯府的人。   这种官司你说怎么判?   一顿嘴皮子磨下来,威宁伯府王焕倒是大方,无意损坏的桌椅板凳,他赔了;长宁伯府周度不甘落后,影响生意的损失他赔了。   审案者有两人,一个是刑部主事陈有光、一个是锦衣卫百户卫学政,陈、卫两人一看,这多好呀,人家这身份愿意出银子了,那还不是结案了事?   结果玉娥不让,她非请官府裁定,不允许周、王二人再到她铺子里去。   但这怎么可能?   对方是伯爷,不夜城是官府所开,大路修在这儿,你怎么不让他去?   关键即便这样判了,谁去执行?他就是去了你怎么办?谁天天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去拦这两个伯爷府的人?   做不到的事情还要瞎判,这不是自己搬个火炉子烤自己吗?   但玉娥是各种朝廷现在怎么为民的好话听多了,就觉得自己在不夜城的生意没法儿做,   所以如果不裁定这两人不准去,她便不走,并为此在公堂上出言不逊!   这样一来立马惹怒了陈有光和卫学政,左劝右劝还是没用的情况下,他们便在怒气和冲动之下,要以‘咆哮公堂’之罪,给玉娥上刑!   结果周王二人又不乐意了,于是他们公然阻挠审案官执法,同时又不想人家裁定不允许他们去。   这就僵住了。   陈有光和卫学政有啥办法,打也不行,判也不行。那就退下,不审了!   可这姑娘是个烈性子,不审了?   不审了,当初把不夜城说的那么好的那些话怎么说?   反正回去生意也做不了,她就跪着不走。   衙门里的人知道,两个伯爷府的公子都喜欢她,谁也不敢动她。   而恰是寒冬腊月,漫天白雪,凡胎肉体哪里经得住这些?   一夜过来,一片白雪之中躺着一个人,她晕过去了!   虽说被人抬到医馆里赶紧救治,没出人命,但这事儿一出,京师里顿时哗然!   原本一个简单的争女案,变成了治安所断案不公的大案!   牌子上写的好看,什么童叟无欺,治安良好,结果呢,到最后还是平头老百姓倒霉!   这样一来,人们对不夜城的信心就没有了。开门做生意,很多时候就是怕权贵欺负,不夜城搞那么大阵仗,本来让一些人心里存了幻想的。结果这才多久,还是一样!   而玉娥在女子医馆里被救治,已到生死关头,女子医馆的人没办法急忙去找了谈大夫过来施针,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   结果这姑娘也不想活了。她躺在床上,眼角一直流泪。   谈允贤也没办法,就对玉娥说:“世上之事,不如意者甚多。一时的委屈、困难都算不得什么,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谢过……谢过谈大夫。但是小女子……穷苦出身,为了开这个铺子,恼了家里人,也借了不少银子,现在碰上这种事,哪里还有什么希望。”   姑娘噙着泪,倒也是叫人觉得可怜。   而事情越发大了以后,懂事的人还是知道轻重,特别是长宁伯府和威宁伯府里头的主事人,不夜城是什么东西,他们能不晓得?   惊慌之下,他们马上就给刑部主事陈有光和锦衣卫百户卫学政送去礼物,要他们尽快裁定,就不允许那两个混蛋去什么中央街。   有伯爷亲自来说,还送礼物,他们俩还有什么话说?   真的就这么判了。   但问题是,家风败坏的地方,真要能管住家里人,那一开始就不会出这么个人。   过去一个月,到十二月时,威宁伯府的王焕又去了。   一个去了,另外一个自然不惯着他。都是伯爵府,你能去,我不能去?   这样一来,彻底坏事了,   治安所没判还好,大家都觉得你还有个‘秘密武器’,等到你判了,还是这么回事,那所有商户、百姓都知道,你不中用!   这样连续折腾之下,   什么治安保证、什么人间乐土,全是骗人的,老百姓对官府的信任本就脆弱,现在更是荡然无存!   而后果虽不会马上显现,但越来越多的人会去试探那个红线是真的,不夜城也在慢慢悠悠之中,逐步乱了起来……   所谓的不夜城,除了没宵禁,其他就没新鲜事儿!   反正这不是大事,没有命案、银两不多,坐在宫里的皇帝是不知道的。   其实朱厚照正在欣赏顾佐献上的《不夜城》,这幅画定格了皇帝大婚当夜一个热闹的瞬间。   所以他就着炭火,赏着雪景,安心的接受了自己的作品与成就感。   他身边也就顾佐一个人,正德二年将近,有些事得开始布局。   “画虽好,但一切也只是刚起步。朕记得,年初定了一个开源节流的朝会议题,现在来看,节流执行的一般,开源倒是颇有成效。   不夜城呢,是个细水长流的事,两三年也不会大出风头,收回来的银子还是留在少府,你若是觉得有信心,就到应天府也去做一个不夜城。不过这倒不急,眼下是两笔银子的事。   首先,两淮的银子从两淮来,还是往两淮去,修路的工程队既然定好,春节一过,路面解冻便让他们马上入场。这是正德二年的一桩大事。   问题就是第二笔。从浙江的奏报来看,今年的岁入会忽然多出海贸这一块,再加上原本朝廷的积银,朝廷中有些声音,认为朕从民间搜刮银两太多。换句话说,朝廷有力量了。”   顾佐听了半天,没想到皇帝在最后那个地方落笔。   “陛下的意思是……要使用这份力量?”   火光在朱厚照的眼神里一闪一闪,他也没什么表情。   但这份沉静之下是汹涌。   迄今为止,他做的大事,一个是在边境打了两场仗,一个是改变了海禁之策,再一个就是晃了一下盐法。   其他的一些小事如书院、医馆、藏书园,以及在体制之下所加的丙寅科科举、各种情况下的官员调任等。   然而以上所有都没有触及真正的核心问题。   大明王朝有三个基本问题,这三个不解决,肯定有一个皇帝要在一百年后死于非命,不是在煤山死,也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死。   这是三个核心问题便是卫所屯田、官绅优免、宗藩供养。   这里面的事,随便解决一个,即便只从感性上也会觉得国家的负担减少、活力增强。   但是又的确是很难。   而且比动几个盐商所带来的影响更加剧烈,说到底,盐商再有钱,但他们不是统治基础本身,商人能闹出什么大动静?   但上面的这三个问题,里面的‘既得利益者’其实就是统治阶级本身。   “唉。”   朱厚照再英明神武,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不是怕,而是担心时机是否成熟,再有现在也才正德元年而已……   “陛下因何而叹气?”   “没什么。”   大约也是这个时候,侍从室靳贵忽然走进来,他躬身叩头,双手举着,只说一句:“请陛下御览。”   刘瑾听闻,已经动身去将之拿了过来。   说起来也就是一个小小的纸条,而且朱厚照看得有些不解,因为上面就一句话而已:中央街玉娥豆腐有冤。   “礼卿。”   “臣在。”   “中央街豆腐店的事,你知道吗?”   顾佐茫然的抬头,“陛下……是指什么?”   朱厚照皱眉,偏头吩咐,“去将毛语文叫来。”   “是。”   刘瑾默然应下,他其实看不到纸条上写的内容,不过依照皇帝的表情,他估计此事不简单。   唉,也不知谁大过年不让人好过。 第四百二十章 这个回答相当不好!   看字迹是谈大夫的。   她没有署名,也不愿意多讲。   因为她本身无意涉足朝堂。   但偶尔也会递消息进宫。   朱厚照记得,这应该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来着。   而但凡能叫她递了条子进来,肯定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喜事儿。   靳贵倒是也聪明,大概是谈大夫嘱咐他不要让人知道,所以进来送的时候,也不当着顾佐的面说什么。   实际上,顾佐现在还一头雾水。   他不知道是谁递了纸条子进宫,也不知道上面是什么内容。   但是皇帝将锦衣卫南北分司,而且还在南司设立秘密情报科……   可叫的为什么又是毛语文呢?   顾佐一时也想不透。   只能够在这里等。   而皇帝已经倚着软倚,在火堆旁看起奏疏来。   了解皇帝很多的顾佐知道……情绪应该没多好。   所以偷偷瞟了一眼之后也没多问。   朱厚照自己想了想,有冤,应当是审得不对吧。顾佐不了解情况,在这里也是无用。   所以看奏疏的时候,头虽然未抬,但忽然开口:“来人。”   刘瑾走了,还有其他太监。   “去司礼监传朕口谕,让尤址出宫,去将不夜城治安所里的审案官员宣进宫来。”   这下,顾佐是真的忍不住了,而且他心里有些底气不足。自己的地盘上出事自己不知道啊!   “启禀陛下,臣听之,似是不夜城出了事,臣失察,却不知是什么事情?”   朱厚照倒是平稳,“不急的,等人到齐了以后,自然会清楚。”   他又想到了顾佐进献的那张图,   与民同乐啊,这种话,最不该相信的就是他这个皇帝,最不应该说的是这些个官员。   毛语文没敢耽搁太久,一接到旨意,他马上更衣入宫。   但路上,宫里的公公却没能像往常一样帮助他,问了是什么事,只说不知道。问了皇帝是什么情绪,也说把握不准。   等到他跪在乾清宫,他自己也懵了,   “……陛下说的中央街……是不夜城的中央街?”   朱厚照看了看一脸迷惑的毛语文,又看了看满头雾水的顾佐,心中略有些不痛快。   啪!   他把手里的东西摔在御案上。   “两个主管的官员,没一个人知道。”   顾、毛两人心头一凛,马上叩头,“微臣失察,望陛下恕罪。”   主要是朱厚照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去关心,不夜城的中央街是不是开了一家豆腐店。   “陛下,若不然,请宽限微臣一日时间,微臣这就去外面查探清楚,而后回来向陛下详禀报。”   “不必了,朕将判案子的治安所官员也一并宣进了宫。”   这样又等了一会儿,   治安所来了四个人。   除了审理此案的陈有光和卫学政,还有大理寺和少府当中的两名四品官员。   他们的品级都不高,倒是也进宫见过皇上,但是从来没有被皇帝主动宣召过。所以这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微臣(陈有光、卫学政……)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眉目带着些冷漠,也不叫他们起身,因为他知道谈大夫是不会骗人的。   “中央街有家豆腐店,这桩案子谁审得?”   陈、卫二人全都双腿发抖,额头上立马有冷汗流下。   “启禀陛下……是微臣、微臣二人审得。”   “说说。”   啊……   陈有光和卫学政,一时都愣了,皇帝讲‘说说’,又没讲谁说。这形势看起来好像不大对,万一说的不准,会不会被当场拖下去杀头?   所以两个人一时竟都不开口。   这可不是小事,毛语文忍不住了,陈有光是刑部的人,他管不着,但卫学政可是锦衣卫的百户。   “卫学政,回陛下的话!”   朱厚照撇了他一眼,“毛副使,你的话似乎比朕好使?”   “微臣不敢!”   皇帝是故意营造这种恐怖的氛围,人在压力之下才容易出现错误,如果他们要撒谎,自然也就更容易露出破绽。   “不敢,你多什么嘴?”   毛语文也撑不住,直接跪了下来。   这架势,把卫学政给吓得不轻,他不自觉吞了口唾沫,   “启禀……禀陛下,微臣与陈主事确在一个月前审理了……审理了中央街豆腐店案,不过此案已经结了。不知……不知陛下要问询些什么?”   “毛语文,锦衣卫的人,都是这样向你禀报事情?前因后果都不说,只讲事儿已经办完了。朕看你最近是懒了是不是?所以这件事连你都不知道。”   “陛……陛下,”卫学政大慌,他知道今儿就算他活着走出乾清宫,也难逃锦衣卫副使的刀口,所以连忙解释,“此事……此事不是大案,而且已经顺利结案,微臣就,就没有向毛副使禀报,所以毛副使才不知情。”   “此案,乃是由中央家一家豆腐店所起,店主名为玉娥,此人年方十八,颇有姿色。京中有人仰慕之。其中以长宁伯府周度和威宁伯府王焕的两位为最,他们几次在豆腐店铺门前相斗。这玉娥就以他二人影响店铺生意为由,将之状告到堂前。”   “审案之时,两位伯爵府的公子当堂声明愿意赔偿打斗时无意损坏的物品和生意受到的影响。臣等二人则裁定,他二人不准再到这家中央街豆腐店。如今,此案之结果已定,具记录在案,请陛下明察。”   卫学政这番话说下来,感觉上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   顾佐和毛语文也没听出什么大毛病。但毛语文其实心中有一丝担心:千万别撒谎!不撒谎,出了宫先前的事都好说!   朱厚照面色沉静的坐在那儿,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仰头看了看。   “陈有光,你有补充么?”   “回陛下,卫百户所言句句属实。微臣没有补充。”   陈有光是在心里暗暗赞叹这个同僚,   仔细的看,卫学政确实句句属实,   豆腐店是这个人经营,她是漂亮,为她争执的也是那两人,状告的原由为真,当庭发生的事情也为真,最后的结果还是真!   一切皆真!   朱厚照一时间也确实没听出问题在哪里,纨绔争女,官府判了赔偿和日后不准再去,基本上已经能做到了他们做到的一切。   但为什么谈大夫还说这个玉娥有冤呢?   乾清宫里安安静静。   各人都打着小算盘。   毛语文瞅了卫学政一眼,他隐隐的注意到卫学政的眼睫毛颤了一颤。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心里有些不放心。   左思右想之下,抱拳禀报,“陛下。此事微臣尚不了解,若陛下准允,恳请陛下容臣下去以后详查一番后再来回禀。”   顾佐眼珠子朝毛语文那边一偏,   皇帝这番作态,必定是掌握了什么,否则和这几个低品级的官员耗着干什么?   但这个锦衣卫百户讲话滴水不漏,这就代表,他可能隐瞒了什么。   相比较案子,或许这个情节更为严重。   毛语文此时讲这番话,一方面是给皇帝一个台阶下,毕竟啥也看不出来,都僵在这儿也不好,另外一方面也是把自己摘出去。   就是说,不管里面是什么事,我毛语文的确不知道。   如此一来,最多治一个失察之罪。   这紫禁城里步步惊心,当初一个牢头儿现如今也成了人精了。   啪嗒,啪嗒……   朱厚照的食指有规律的在御案上敲击,而他人还是仰视的姿态。   毛语文的话他没心思听,他是闭上眼睛,把卫学政刚刚的话全部重头回忆了一遍。   他记性很好。   “卫学政。”皇帝的声音幽幽出来,   “微臣在。”   “你先前说了,此案,是在一月前审理是不是?”   卫学政紧张,他自己其实有些糊涂,所以顿了一下才回,“此案……确实是在一月之前审理。”   “那么,何时结案的呢?”   “也是一月之前。”   朱厚照皱眉,这就奇怪了,一个月前的事情,如果结案结得很顺利,不应该一个月后谈大夫才来告诉他。   或者是谈大夫也才刚刚知道?   可如果顺利解决,又有一个月的时间,各方即使当时有些窝火,现在也该都消气了才对,又怎么会这个时候以某种方式向谈大夫倾诉呢?   朱厚照站起了身,走了下来,靠近人问:“结案……用了几日啊?”   卫学政死命镇定住,“回陛下的话,事情太多,这案子太小,微臣,微臣有些记不清了。”   话到此处,边上刘瑾眉头瞬间一抖。   这个回答相当不好!   因为它太精了,而问题就出在太精之上!   常在身边伺候的人知道,有些时候要在这个皇帝面前露一点拙,这是最好的。   因为他实在是太聪明了,你与其去跟他比谁聪明,倒不如笨一点,就双手一摊,说我这点儿心思就在这儿,皇上你瞧就好了。   这样,皇帝便不会去追究太多。哪个聪明人会特别在意笨蛋?   但是在他面前耍小聪明、说出特别抓不住把柄的话则很愚蠢。因为它很冒险,你不知道皇帝会从什么角度去刺破你。   事实上,朱厚照听到这个回答确实轻轻笑了一声,他是盯着卫学政喊出了这句话:“陈有光。”   “微臣在。”   “锦衣卫的百户脑子不好记不清了。但你是刑部的主事,进士出身,四书五经都记得住,总不会一个月前的事情记不住吧?你来说,结案用了几日?”   皇帝持续笑眯眯的看着卫学政。   边上的陈有光很害怕了,他颤着音说:“回……陛下。结案,用了……用了六日。”   的确是六日,当日僵住不审了,后来长宁伯和威宁伯找了过来,所以他们二人才裁定那个结果,于是结案。   “六日,卫百户,看来此案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各方都那么配合。朕听你之言,还以为是当庭结案呢。”   “陛下!”卫学政嚯然叩头,“请恕微臣失言之罪,此案确实不复杂,之所以六日才结案,是因为……”   “你闭嘴。”   朱厚照轻轻吐出话来。他已经确认此人话里有玄机,既然如此,就不让他再讲了,免得再产生误导。   “陈有光,你来讲。原原本本的讲,讲得越是丰富,朕越是会酌情减轻你的罪责。至于你啊,”他用手里的奏疏敲了敲卫学政的脑袋,“聪明用错了地方,自求多福吧。”   刘瑾暗叹:果然如此。 第四百二十一章 朝廷说过的话要算话   死道友不死贫道。   到了这个节骨眼,陈有光才不会管那么多。   而且这个事情,皇帝本身已经有了疑心,前前后后、蛛丝马迹更加不难查,现在有个机会减轻罪责,何乐而不为?   且他与这个卫学政更加不是多好的交情。   一起到这个不夜城治安所成为同僚不过就是两三月的时间。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他自己是进士出身,这个姓卫的是锦衣卫。   厂卫、厂卫,没一个好东西。   在这里替他圆这么高难度的谎做什么?   几番思量之下,陈有光便将前后交代清楚,说:“……结案之所以晚了几日,是因为臣等二人最初并没有裁定不允许两位伯爵府的公子再去这家豆腐店。”   此话一出,乾清宫里的众人脸色开始变化。   但朱厚照其实并没有其他想法,“以你们的官位来说,朕可以理解。那么也就是说此案至少审了两次,头一次是怎么结案的?”   皇帝说了句可以理解,陈有光忽然觉得有些希望,马上始叩头,“陛下恕罪!如陛下所言,不论是威宁伯还是长宁伯府,两位伯爵府的人去哪里、不去哪里,即便治安所做了裁定,也是无用。他们中的哪一位,臣都拦不住。所以这第一次审案,便只赔了钱。只是豆腐店的老板娘并不领情,她坚持要那两位不准再去豆腐店,并咆哮公堂,臣与卫百户没有办法,只能将她喝退。”   “那后来怎么又裁定了这两人不准去?”   “后来是长宁伯与威宁伯亲自上门,主动要求按照朝廷法度办事。所以才有第二次的审案结果。”   其实这样听下来也还好。   强势的伯爵府一再让步,先是赔钱,再是主动要求不能徇私枉法,作为治安所来说他们考虑的也是对的,裁决无用,还裁什么?   不对!   朱厚照忽然想到了什么,谈大夫既然说了,那这件事肯定是没解决。   既然没解决……   “陈有光,朕问你,周、王二人,事后可有再去?”   陈有光张着大大的眼睛,“去了!陛下,如臣所言,伯爵府的人,臣这样一个微末小官如何拦得住?”   “愚蠢!”   朱厚照气得当场发怒。   这个案子,   他左听右听,是真的听不出什么毛病,   伯爵府没有仗势欺人,或者说仗了一点儿,但至少拿出银子来赔。   在这个时代,能让这种地位的人以这样的姿态对待平民,真的是不容易了。   本来还奇怪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了,问题就在治安所裁定了,却无用!   “不夜城以繁盛、有序而吸引百姓、商贾,如今刚刚开业,你这个治安所的威信便一落千丈!这不是愚蠢是什么?初次审理,畏惧权贵,已是让百姓心中颇为疑虑。再次审理,结果无用,更是让人知道了治安所的软弱。朕当初设治安所,是这么交代的吗?!尤其是你,卫学政。你是锦衣卫百户,你应当明白到朕的面前,应该说什么,怎么说。”   皇帝一番怪罪之语,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批评了。   卫学政更加吓得魂飞天外,“微臣知错!请、请陛下饶臣一命,下次、下次必定戴罪立功!”   朱厚照没有说话。   他不必说话,如果毛语文这一点还领悟不到,那他就不配活到今天。   这两个人里,其实身份还是有所区别。   陈有光是文臣,他身在刑部,处于文坛,士林之中的一些声名,多多少少还是会在意。   但是锦衣卫不一样,   说句小人之言,皇帝为什么把锦衣卫塞到里面,让他们和这些进士同堂审案?   就是要他们代表皇帝,当皇帝的耳朵、眼睛!   今儿这个君前奏对,本应该卫学政来补充陈有光的回奏!   这是最锦衣卫根本的问题,如果失去了这一点,他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这是底线,不能够在这个时候软弱仁慈。   朱厚照心狠了狠,心中已有计较。   “礼卿、语文,你二人有何话要说?”   毛语文知道自己的问题,他眼神中闪过一抹坚决,“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微臣知道自己的本分。此次,臣驭下无方,愿领二十军棍!若陛下能够留臣一条贱命,臣回去后必定整顿锦衣卫!”   朱厚照面色不动,说道:“把这个人一起带走,朕不想见到他。”   卫学政整个人如坠冰窖!完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这种叫喊是没用的。   其实毛语文自己的总结很到位,锦衣卫的本分,不能忘记。   “陛下。”顾佐没有性命之忧,他现在是担心这个事情本身,“臣愿请命,详查此案。若真是如今日说的这般,那此案,并非小案。”   “不必如此。礼卿,你的职责不在查案。刘瑾。”   “奴婢在。”   “你们司礼监,当中有没有硬气点儿的人?”   刘瑾低着眉,“司礼监都是无根之人,硬不硬气也就是看陛下一句话。陛下说杀,奴婢们便杀,硬气的杀,陛下说跪,奴婢们便跪。”   “好。那你找个合适的人,放到治安所去。就用司礼监的名头,朕就不信,京师当中找不到王法二字!”   “陛下!”   顾佐听到此话,觉得有些不对。宦官职权不断扩大,如今还要伸到不夜城来,这总归是不妥。而且,刘瑾为人狠戾,万一他破坏了不夜城的大局可如何是好?   “臣恳请陛下能将此案交予微臣重审,到时也必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这件事就由司礼监负责。其实这也不是好差事,下面的人管不好,上边的人跟着倒霉。你当他刘瑾现在满心欢喜啊?万一处理不好,也被自己人蒙骗,毛语文这二十军棍他也少不了。”   刘瑾笑眯眯的,“奴婢接了差事,哪有不欢喜的道理,能为陛下分忧解劳,是奴婢们的福气。”   “好了。去做吧。此案的危害,朕刚才已经讲清楚了,症结在何处,你知道吧?”   刘瑾点头,“奴婢明白。陛下是要让人知道,朝廷说过的话,算话。”   朝廷说过的话,算话。   刘瑾一个阉人,倒也能说出一句精妙的话来。   但其实这句话还可以具体一点,比如说……朝廷又是谁?   “是朕,说过的话要算话。”   朱厚照走到顾佐身边,说道:“从太子到皇帝,从监国亲政,朕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有几年了。关于治国之道,更加不知听多少人说过。但朕自己看来,无论如何不能失去这个‘信’字。皇帝的话,说过了就是管用,这一条不能逾越。礼卿,你得理解朕。天下有时不能一味宽、仁,也要让一些人知道,坏了朝廷的法度,那就是不行。”   “陛下……”   “若不如此,不夜城便兴盛不起来。”朱厚照看着他的眼睛笃定的说。   顾佐终于被说服,他后退两步,低头作揖,“微臣,遵旨。”   皇帝转身瞧了一眼刘瑾,   眼神到位,刘太监低头便出乾清宫,顺便也把陈有光一起带走了。   他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具体什么结果,还要看他的表现。   其实在文臣的眼中,皇帝是不残暴的,但是刘太监却不一样……   而且刘太监也是有脑子的人。   即便他没念过兼听则明这句话,但是这桩案子有一方还一句话没说,这他是有意识的。   所以他回到司礼监传了令,之后就是东厂的番子随他出宫前往不夜城。   轿子里,他还对陈有光诉说自己的怨愤,“你们这些个自诩清高的文臣,总是嫌咱家管得太多。但咱家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那就是替皇上看门的狗,管多管少就是皇上一句话。所以啊,自个儿不争气,就不要说那些牢骚话。”   刚刚顾佐当皇帝的面要排斥司礼监插手此事,刘瑾心里也记着呢。   但对陈有光说,则没多大意思,这个家伙在权贵面前低头,在权力面前更加没有尊严,所以点头如捣蒜。   刘瑾则有几分得意,   “不过,也正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不上道儿。陛下才要用咱家。”   “刘……刘公公,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哪儿。当然是去不夜城中央街。陛下想要给这里的商户撑场面,司礼监就把这场面撑得足足的。”   本来指望他们给这里的商铺做主,但他们不争气啊!   不过,刘瑾到了不夜城之外,专门等了一会儿。   直到有人过来禀报,说长宁伯和威宁伯府的人又去了。   刘瑾这才吩咐,“起轿!”   同时他对身边的陈有光吩咐说:“你一会儿就一口咬定,治安所确实裁定了他们两位不能去这家店。其余的不必你多说。”   陈有光不敢有二话,老实的讲:“是。”   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坐轿是枣红色,里面是一把大靠椅,两边扎有竹杠,椅下设有踏脚板,并无帷幔相配,内外之间可以相互瞧见,其轿有八人共抬,前后都是东厂番子护卫。   这样排场,从不夜城正门一进入,便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今日,是要有什么事? 第四百二十二章 司礼监管了   刘瑾讲排场,那都是熟门熟路的事情了。如今又奉了旨意来办事,那便更加没有节制。   几个月前,张永忽然从固原回宫。   这让他忽然警觉。   就像毛语文说的那句话,   人啊,有时候不能忘记自己的本分。   这世道,喜欢他刘瑾的人不多,所以无论怎样,皇帝就是他头上的那片云彩,独一无二。   这个道理,许多人明白的时候,已经脑袋搬家了。   就像那卫学政。   若真的给他一个机会,你说他会不知道以后怎么做?   但不太可能了,这是陛下最看重的要紧之事。半点儿都错不得。   其他的么……朝堂上这么多人参他,皇帝不点头,他们能如何?   便是今天这么一豆腐西施的小事,也是要如此。   不过刘瑾坐在轿子里转念一想,陛下看重的事,应该不是小事了。   两边不夜城的街景,的确算是京师里一绝,当初兴建的时候就是为了作为市集行商,整整齐齐的房子一排下去,颇有几分壮观。   各式各样的店铺使人一走进这里就能感受到它的繁华。   店铺隔着街,而这条街道也很是宽敞。   他的轿子行于当中,两边还能有不少百姓驻足聚集。   东厂的番子护在轿子左右一路过来。   从东门向里走,横穿两个街道,面前的第三条就是中央街,又叫东三街。到这里后左拐,再行百米大约就到了。   到之前,刘瑾还特意远眺了一下。   边上陈有光眼尖,“刘公公,就是他们……”   那是一家不大的店铺,门宽最多也就摆下‘香脆豆腐’四个字的匾额,大概是屋里的地方不够,门口也摆了四五张方桌。   眼下,就是两方,一人坐了一个,且身后都有家丁随护。   要说闹事,他们也没闹什么事。   不过远远的看,就瞧出这两方之间剑拔弩张。   连带着边上一家木梳店也人流稀少,另外一边或许是卖纸伞的,有一男子在爬梯子装灯笼,另外有两人在下面提他稳住梯子。   刘公公这么大排场的队伍到时,街上之人当然都偏过眼神来看,   就是周度和王焕本人,也全都起身。   等到刘瑾的轿子真的停在了豆腐店的门口,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主要是不认识,怎么见礼总得知道身份才是。   刘瑾从轿子里缓缓走出,也是这个时候,屋里的主人也不敢怠慢,脚步飞快的走了出来。   其中为首的一人,穿着马面裙,绑着高马尾,的确是俏丽脱俗,非寻常女子能比。   “你应当就是玉娥。”   姑娘惊了,但看着满街的东厂番子,她不敢不客气。   “回官爷的话,民女正是玉娥。”   “好。你随我来。”   说着刘瑾就进去了。   周度和王焕相互对视,两个蠢蛋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件事情,   这个地方、这个女人,其他男人怎么可能染指?   而且,且不说女人的问题,现在整个不夜城都知道他们俩在争这个事情,现在忽然多出个人,上来就让玉娥随他去。   这是完全没将他们两个放在眼里。   “这位前辈!”   长宁伯府的周度先出面,“敢问,您是要到此店吃豆腐吗?”   刘瑾转身,淡淡撇了一眼,“两位也一起进来吧。今日这事儿总该有个了结。”   到了里面,一个客人都没有。老太监也不客气,东厂的番子把椅子搬好,他一屁股坐在上面。   “咱家,乃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今日来此,是为豆腐店一案。玉娥,你是否于月前状告这两人?”   “司礼监……”玉娥还在迷惑中,   但是周度和王焕已经有些悔之莫及,他们本就不是敢作敢当的性子,见状,竟想偷偷的往外退。   结果自然是撞到东厂的番子。   刘瑾一边喝着茶,一边说:“司礼监是宫里的衙门,你只需记住这是能为你做主的地方。还有两位公爷,治安所裁定你们不准来,你们非要来。现在怎么来了又想走?”   “刘公公,”周度仗着胆子说:“在下姓周名度,家父是长宁伯周彧,与公公也算旧识。今日不知公公到此,是为何事?”   长宁伯周氏是周太皇太后的娘家。   也就是两年前去世的弘治皇帝的奶奶。   这周家与张太后的娘家张氏都是外戚,而且互相之间还有过节。张氏两兄弟不是什么好鸟,周彧本身也是。以前,两家人还互殴过。   皇亲国戚当到这份上,总归是丢脸的。   至于威宁伯则不必说,这是王越挣来的爵位。   而他们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含义也很明显,自报家门,我不简单,你掂量着来。   但刘瑾则想,弘治皇帝在时,外戚还算是一霸,现在天都变了,他还有什么顾虑。   “民女玉娥,你先回话。”   姑娘没别的选择,老实说:“回公公的话,民女是在月前状告了这两位公子。”   “当日未曾宣判,是因为你要求一定要治安所规定,他们不许再来。当时,审案官为何不同意?”   玉娥直说:“他们两位出身都是伯爵府,审案官也不敢得罪。”   “但后来确实又这么判了是不是?”   “不错。”   “陈有光。”   人群里挤出这么一人,   他避着周度和王焕的目光进来,“刘公公。”   “此案已判,他们二人不许再来是不是?”   “回刘公公,确实如此。”   这样刘瑾就要找这两人的麻烦了。   “两位小公爷,你们也都听到了。咱家只是不解,治安所是陛下下旨所设,所裁决之结果,你们为何不遵?”   周度和王焕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他们更熟悉的另外一套模式,   比如周度马上就又开口,道:“刘公公,这件事在下可以解释。若是刘公公想听,自可到长宁伯府,家父想与刘公公一聚。”   刘瑾听到这种话更加认定这两人蠢笨,于是不想多说,“藐视朝廷,任意妄为,严重的话,可是要杀头的。你们两位,竟全然不顾这一点。现如今皇上都已经知道了。今日咱家来此处,就是奉旨而来,其目的就是捉拿你们。”   “这……这怎么可能?我们从未伤人!店里的损失也已赔偿!”王焕忽然慌了,他忽然想到边上还有一人,“陈有光!是不是你参了什么?你要知道,你是收了银子的!我们两人出什么事,你也逃不了干系!”   陈有光只能跪着哭诉,“微臣、微臣有负皇恩,有负皇恩呐!”   “哭什么,没用的东西。”   刘瑾真是看不下去,收银子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吗?   “刘瑾!”周度被按倒在地之后,他也不似刚刚一般‘友好’,而是冲着刘瑾怒吼:“本公子是长宁伯府的人!你在此作恶,圣上会知道的!我父亲也能面见圣上!到时必定参你一本!”   屋子里的反转变化,叫玉娥完全不知所措。   “公公……这到底……”   刘瑾胖话也不说,只讲道:“姑娘,你还不明白?皇上是派咱家给你做主来了。另外,外边儿也来了不少人,有些话咱们今天说清楚。   从今儿起,不夜城治安所的事,司礼监管了。往后谁要是不给治安所面子,那就是不给司礼监面子。不给司礼监面子,就是要和皇上过不去!” 第四百二十三章 后续影响   刘瑾很忙。   朱厚照也不闲,他不顾冬日的寒风走出了乾清宫,到了午门之前坐着。   两列的太监之间是被脱去上衣,跪在地上的毛语文。   “陛下……”太监过来请示,是否可以行刑。   朱厚照皱着眉,一只手搭着椅子边儿,整个人略微的斜坐,另外一只手则挥了挥。   “是!”   随后就是‘嘭’的一声,声音很实。   而毛语文只是闷哼一下,硬硬挺着没有叫出声。   之后棍子起来又落下,连续不断地‘嘭、嘭、嘭’。   毛语文脖颈和脑袋上的青筋由此越发明显,脸上也因此涨红。但他的身形坚挺,死命不愿倒下,哪怕最后棍子之上带血。   这二十军棍,是他自己要求的。   而朱厚照坐到这里来,就是说,他还好主动开口要了这惩罚。   望着棍子上逐渐留下的血,朱厚照说道:“语文,此事与你无关,你却受了此刑,心里是不是有些不服?”   “回陛下,没有!”   “当真没有?”   “绝没有。锦衣卫卫学政所犯之事最为要紧,只是二十军棍,已是陛下格外开恩。”   “穿上衣服吧。”   毛语文不动弹,哪怕再冷他也没动,是边上的太监给他套的。   “再去太医院抓些药,不要留下暗伤。”   毛语文脑袋叩在地上,“臣谢陛下赐药之恩。”   皇帝起身,踏着风回宫去了。   他也不愿意大冬天这么处罚一个自己的心腹之臣,但有些错能原谅,有些错不能。   不能犯的错,只有犯了之后有后果,下次这些人才不会因此而丢命。   如果此时妇人之仁,传达出错误的讯息,最后酿成严重的后果,那么到那个时候反而要挥泪斩马谡。   毛语文的身体也算是壮,按理来说,这样被打过是要休息的。   可他没有。   只是简略清理伤口、涂药之后包扎了一下,他便在北镇抚司召集负责刑事所、治安所和特殊事务所的三个千户、六个副千户以及在京的所有百户。   外界谈之色变的北司主要校官都是这里的人。   为了等到这些人,毛语文一直耗到了晚上。   而即便是晚上,所有人也都不准走,举着火把、冻着寒风,今儿必须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卫学政已被五花大绑,跪在堂屋之前。   毛语文那张脸在跳跃的火光的掩映下显得极为冷漠。   “锦衣卫分属上直亲军二十六卫,且与其他二十五卫更有不同。自你们走进这里的第一天,本使就和你们说过。可有人依旧听不进去!你们告诉本使,何为锦衣卫?!”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   “天子的亲军却要欺君!不要说陛下容不得你,就是我毛语文也容不得你!取刀来!”   卫学政早已吓得面容惨白。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都无用。   一刀落下,血柱喷涌!   而毛语文看都不看,他背身扭头只有一个侧脸,“北司至我之下,再有欺君者,皆斩!”   “是!”   瞬间吼声如雷。   咣铛一声,毛语文将沾了血的刀扔在地上。   “你们回去以后清查所属各部之员,陛下发现一个卫学政,只会找我。而我发现一个卫学政,也只能找你们。”   卫学政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治安所,调去不夜城治安所的。   所以……   有些话不必多说。   治安所一个千户,两个副千户都自觉上前。   “各打四十军棍!”   管理层级的效力就是这样提升的。   否则上面的人嗓子喊破了,命令却下不去,这种皇权和空的有什么区别。   但一层一层传导,就会让锦衣卫的基层环境变得非常严苛。   可这是锦衣卫,所涉皆为军国大事,半点不能儿戏。   天亮之后,   户部官衙,来了个刑部的客人,   闵珪拍着桌子,怒道:“刘瑾坐着八抬大轿、身处朗朗乾坤,就站在不夜城里义正言辞!一个宦官,倒成了为民伸张正义之人,真乃千古未有之奇事!”   司礼监的手伸到了不夜城。大太监刘瑾摇身一变成了为民请命的人,这不就显得其他人没什么大用?   陈有光是刑部的官员,闵珪听闻以后更是大发雷霆。   这事儿没别的,丢人呐!   刘瑾做的这些事,原本应该是他们来干。   现如今搞成百姓的大敌是他们了。   似闵珪这般重视自己清名的人,如何能不大发雷霆?   倒是坐在一边的顾佐不似之前在宫里的激烈、情绪也平静了很多。   “此事,老夫要递条子入宫。你不争的事,老夫来争!”   闵珪口中的你,就是坐着不讲话的顾佐。   这话讲得有些不给面子,但这个闵尚书就是这个臭脾气,情绪不好的时候甚至要和皇帝顶两句。更遑论顾佐这个后辈。   “朝瑛,你先冷静。”韩文拦了他一下,“事已至此,你现在入宫又有何用?而且,我相信礼卿不会不争,刘瑾是什么人?礼卿即便再云淡风轻,也不会眼看他插手进来。但……争就能有用嘛?皇上要弃得人,谁也保不住,皇上要用的人,谁也拦不住!”   顾佐在回忆皇帝最后说的话。人人都说顾礼卿是宠臣,其实非也,皇帝才是真正的对事不对人。   韩文继续说:“朝瑛,你再想想。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又如何?陛下有时是会念及些情分,但碰上具体的事情,谁管用便用谁。谁不管用便弃谁。”   闵珪急得眼睛张大,“若长此以往,岂不是满朝幸臣?”   “那,闵尚书想与陛下争什么?”顾佐忽然发问。   “自然是此事不该由司礼监插手!”   “陛下会问,司礼监为何不能插手?”   “礼卿此言何言,宦官干政,乱政之象!”   “陛下会说,本无意要宦官干政,是文官做不好。”   “怎会做不好?我闵珪提着脑袋来干此事,倒要看做不做得好?”   “可事实是,”顾佐提了一口气,加重了几分语气,“文官没有做好。”   闵珪还是不服,“那是何意?都让给宦官来做?”   这样的争论没有结果。   ……   而在乾清宫,靳贵趁着刘瑾不在、臣子不在,侍从室也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忽然对着皇帝说了些话。   朱厚照有些出乎意料,“你还是第一次,向朕说这些事。”   “臣,不善言辞,大多时候只知去做,不知去说。便是今日,也有不妥之处,若是惹了陛下不快,还请陛下责罚。”   “责罚也不必,身为天子,不能够让身边的人胡乱说,但也不能够让身边的人不敢说。前者太软,后者太暴。尤其是你靳贵,自东宫之时便在朕身边做事,性静言寡,一心事君。朕怎能不信你?   你说盐课之案,司礼监监审朝臣尚能理解。但如今一桩小事也要司礼监去管,朝臣恐会担心阉党做大。甚至到了一种……有事则找司礼监的程度。   朕与你交个底,这些,朕事先并没有想到。”   朱厚照是坐着的,冬天冷,外面不愿意去。于是就盘腿在软塌上,听着风声,批阅奏疏。   靳贵么,没有让他跪,而是弯腰立在一旁。   “陛下睿识英断,英明神武,已是天下所共认。微臣之本意,也并非是想说陛下所虑有缺。”   “无妨。你知道朕为什么没有想到吗?”   靳贵停顿,“请陛下赐教。”   “因为对天子来说,没有外臣与内臣的区别。外臣泛滥要治,内臣泛滥了也要治。至于说忠奸善恶,虽是两极相反之物,但实际上却很难辨认。有些人看似忠,但办不成事,有些人看似奸,但办得成事,你说朕该用忠还是奸?   所以朕当国,不是只看黑白,天地之间也没有纯黑与纯白。黑若管用便用黑,白若管用也用白,反之亦然。由此而产生的影响,那不是朕该考虑的事。”   靳贵心头微震,天子新年十七,讲出来的话却如此老成。   所谓不是朕该考虑的事,其言外之意是说,是他们应该考虑的事!   简单的说,皇帝只需展现自己用人之道,要去研究这个道的是他们!   如果说有人不理解,那皇帝照样不会予以考虑,你可以‘不居庙堂之高,而处江湖之远’。   但是这样一来……   靳贵抿了抿嘴。   “臣只恐奸臣当道。”   朱厚照手中的笔锋停住,这时候才转头,“你也是朕的臣子。你来说,处处照朕的旨意办事,这是逢迎,还是忠诚?屡屡不按照朕的旨意办事,这是忤逆抗上,还是刚正不阿?”   “臣想,这要看具体的事,圣人也说,邦分有道无道。”   “那么有道无道,由谁来界定?”   “自然是天下万民。”   “天下万民?朕一道开海令,百姓有颂之,百官也有谴之,这天下万民的声音是颂还是谴呢?”   “这……”   “所以,有道无道,归根到底还是由你们自己来界定的。但朕做的事对不对,凭什么由你们来界定?”   “微臣……”   朱厚照不与他计较,“你不善言辞,那么便取长补短就好。当然,你今后还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今日你的话,朕很喜欢。”   靳贵大受震撼,他自己觉得很唐突刺耳的话,皇帝竟然说他很喜欢。   这是何等气度的帝王。   所以他跪了下来,叩拜道:“吾皇圣明!”   朱厚照则低下头去继续写东西。   其实靳贵的话多少击中了他心中另外的想法,   文官如果不管用,是要用一用宦官的。   而且这件事本身也没什么好说的,毛语文做错了事照样受罚,这和厂卫、文臣之别没有关系。   不多时,东厂那边递来了东西。   朱厚照捻着手指翻开,上面写的是昨夜毛语文如何整顿锦衣卫之事。   略作思量之后,他出声,   “传旨。”   边上伺候的尤址近前躬身。   “升锦衣卫指挥副使毛语文,为指挥使。”   “是!”   尤址心中是很诧异,刚刚罚过,如今又赏,短短一日之内连番变化,这是何用意?   其实是两个目的。其一,不可欺君已经在他的心里了,有这一点,就可以当指挥使。而这个意外的升赏会让这句话毛语文心中更加根深蒂固。   其二,太监上位、酷吏也上位,就是要更清晰的向外庭传达皇帝的意志,因为所有臣子都知道聪明如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做出什么事,更加不是糊涂了、气愤了才支撑厂卫,而是因为他们好用。既然如此,其他的一些聒噪之言,就不必再到宫中来说! 第四百二十四章 这个人,有人教   皇帝此时升毛语文的官还考虑到一点,就是锦衣卫其实和文臣一样,也在君前落了下乘。   既然如此,自是应该明白如何去挽回。   厂卫之间,是为一体,但本身也有竞争。   因为它们存在的方式和价值有一定程度的趋同,一方有用,另外一方的价值就会降低。   至于文臣之中,   此事是因为百姓伸张而起,司礼监抓了伯爵府的人,为的乃是他们争抢民女。   这种影响女子名节之事,无论怎样,也不会显得周度、王焕二人是什么好东西。   朝廷如此处置,正可说明宫中府中俱为一体,   所以韩文、顾佐都未入宫。   皇帝陛下处置的手段一向如此滴水不漏。   况且,司礼监还在此案中,查出不夜城原本的审案官员收了伯爵府的银子,   消息一出,长宁伯周彧和新任威宁伯王烜两人双双吓破了胆儿。   说起来,上任威宁伯王昊刚刚病逝,皇帝仔细挑选之下,选中了王越的次孙王烜。   他也不是什么多有才能的人,但是相比王越的其他孙辈,此人在国子监和书院都读过书。   别的不说,识文断字、耳濡目染,一些规矩总该是懂的。   大概也是因为刚刚袭爵,家族之中很多人也在看他如何作为。   出了王焕之事以后,作为现任威宁伯,他首先就是尽量的保全他,以展现自己的宽容,拉拢族内人心。   一个月过去,本来一切都好。   但谁也想不到,事情会闹到皇帝那里去!   再有,司礼监已经在问询,当日在豆腐店中所说的‘收受银两’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一来,这个新任的威宁伯本就底气不足,现在更加慌乱而不知所措。   威宁伯府之中,这道身影也慌不择路的向内院之中跑去。   内院之中还有别院,上书悦园两字。   王烜管不了那么许多,推门就进去了,   倒是吓得里面的婢女一跳,只是抬眼见是威宁伯本人,想说的话也只能咽回去。   王烜也不管她,而是高声喊着,   “芷妹、芷妹,你在吗?我要进来了。”   之后,屏风之内走出一个面白如初雪一般细腻、双眼如湖水一般澄净的女子。   “二哥找我。”   王烜看到人才停下,重重的喘息一下,说:“芷妹,出事了。今日司礼监忽然出现在不夜城中央街,正好逮住了七弟!现在司礼监以七弟不遵治安所裁决,藐视朝廷法度的罪名抓了他!现在人还在监狱呢!”   王芷略惊,“二哥不是提醒他,叫他不要再去么?”   “是啊!但是我也不能天天盯着他,他自己偷偷出去了,又有何办法?”王烜也是急,“更麻烦的是,府里……府里给治安所递银子的事,也被司礼监知道了!”   王芷更加觉得不可理喻,“二哥是威宁伯,请那几个小官按朝廷法度办事也是应当。怎么还要给他们送银子?!”   “我这个威宁伯,也不是爷爷在时的威宁伯了。没有银子,谁会理咱们?先不说这些,芷妹,你最是聪慧,赶紧想想,还有什么好办法?”   这座悦园不大,但当今皇帝的许多举措都在这里能找得到,各期的《明报》也是一点不少。   不过王芷还是难有轻松之感。   “二哥刚刚说,是司礼监在抓人。那么便说明圣上已经知道此事。如若不然,伯爵府的人,谁又会抓得这么干脆?二哥说我聪慧,但事关圣上的决定,便是再聪慧也改变不了的。”   “……不会的吧?”王烜有些不愿意相信。   王芷端着双手交叉于平坦的腹前,她贝齿轻咬,眸子之中几番闪烁,“二哥还是快些入宫,全数向陛下认罪,半点不要隐瞒。”   这话说出来简单,   但是王烜可是不敢。   皇帝多多少少还是给人一些严苛的印象。   面对这种人,什么人犯错还敢去大大方方承认啊?   “芷妹,你……你不是在说笑吧?”   “事关重大,我怎会说笑?”王芷劝道:“二哥你仔细想,陛下在爷爷忌日之时派人慰问,说到底还是记挂着祖父。所以无论怎样,陛下是念这份旧情的。既然如此,威宁伯府所犯之事不大,其结果最多也就申斥几句。”   “可七弟都被抓了起来,司礼监也插手,这事真的不大?”   “大也好,不大也好。针对的不是威宁伯府,针对的是这件事情。那个长宁伯府的人,难道没抓?”   “也抓了。”   “那不就是了!”   “那……”   王芷又重重强调,“快去!最好要在长宁伯之前去。再有,二哥新任威宁伯,且已主动请治安所按照朝廷法度处置。还发生七弟的事,也可以由管束经验还不充足为由,陛下也会理解的。”   “这可不是小事,芷妹你可要说准了。”   王芷面色一正,“我知道。其实陛下,想以各种方式展现为君之仁,只是国事如此,难以转圜而已。二哥此去,定会无碍。威宁伯府也会安然无恙。”   话说到这种程度,王烜还是有些犹疑不定。   王芷没办法了。   “拿纸笔来,我替二哥写下来。到时你便照着去说。”   “那,那好。不过,还有七弟呢?”   “那是陛下要考虑的事,二哥要提也只说任由陛下处置,让他吃些苦头也好。其他的一切不可多说。总归,这么点事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这样一想,倒也没那么吓人和绝望。   只要皇帝不真的迁怒于威宁伯府,送几个小钱、贿赂几个官员,难道还能除爵?   又不是走私私盐。   王烜在这样的安慰下,才算有了点信心。   于是揣着王芷给他写的东西匆忙进宫,一路上都在急急忙忙的背,不背到滚瓜烂熟,他都不敢入宫。   而走到半路,王芷身边的小侍女追了上来,   嘱咐说:“刚刚小姐说,如果陛下不愿见你,也跪在那边不要走,千万不要自己回来!”   王烜不疑有他,重重点了点头,道声‘好’,之后便如慷慨赴死一般入了宫。   事情还正不出王芷所料,   朱厚照没有马上见这个劳什子威宁伯。   他是本意也是不想见,这种货色,大本事没有,见他干什么?   况且王越死后,威宁伯在朝中的实际地位一落千丈,他们如何根本于朝局毫无影响,所以放在那边好好活着就已经是他网开一面了,这个时候还要入宫来干嘛。   朱厚照的第一反应,是让人叫他回去。   不过刘瑾回来禀告,说威宁伯跪下了,不走。   朱厚照颇为不悦,因为他得做个自己不想做的选择。   王烜毕竟是个勋臣,王越之后,当初王越在他这里也挺显赫的。王越死后,如果他这个皇帝对他的后世子孙不照顾,那实在是有些刻薄寡恩了。   主要是这个错误,的确不算太大,不至于上纲上线。   “让他进来吧。”   朱厚照略显不耐烦的说。   王烜不敢耽搁,提着衣角快步走进乾清宫,皇帝的面容也不敢看,跪下就说:“罪臣威宁伯王烜,叩见陛下。”   朱厚照都没叫他平身,问道:“你见朕何事?”   王烜是低着头,他闭眼克服心中的紧张,又仔细想了一下王芷在纸上写的话,照着背了出来,“臣是为请罪而来。臣弟王焕自恃身份,屡教不改,在不夜城公然违反朝廷法度,妨碍百姓正常经营,坏了陛下布局不夜城的大局。且臣自身,一时糊涂,贿赂审案官影响审案结果,其罪更加不可饶恕。因而恳请陛下治臣之罪,以儆效尤。”   朱厚照听了觉得有几分惊奇,“你知道,朕布局不夜城是什么大局?”   “是赐穷苦百姓以活路之大局。”   “算你有几分见识。可既然知道,为何还知法犯法?”   “因、因……”   皇帝的语气有些严厉,令王烜有些紧张。   他口吃之下,竟一时忘了先前背过的东西。   而朱厚照则觉得奇怪,“因什么?为什么忽然吞吞吐吐?”   “因……因臣是陛下新封威宁伯,然……然寸功未立,全靠祖宗余荫,威望不足、难以服众。便……便想在族中行拉拢之法。不曾想,因臣愚钝,未能虑及其后果之严重,实在有负祖宗之望,有负圣上之恩。”   边上的刘瑾和靳贵都抬了抬眼皮,   这威宁伯……可以啊,   以往怎么没听过京师之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其实,他们都知道,就为这么点事情,皇帝怎么可能拿威宁伯府怎么样。   但关键是有没有勇气展现这番态度,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己闯了祸的人,恐惧居多,哪里还能想到事情或许没那么严重?   朱厚照也觉得有些意外,“那人……是你的七弟吧?”   “回陛下,正是。”   “是你的七弟,也是王襄敏公之孙。朕总还是要念着你们祖父的好的。可这一次,他是不顾朝廷裁定,一时之间,如何处置,朕也难以决定。”   王烜心中惊奇,不愧祖父生前最宠爱的孙女,皇帝的这句话,她完全料到了!   所以他到此处,心中略安,语速也降了下来,说道:“陛下念及祖父是为君之仁,但祖父为大明效忠所遵者,乃为臣之义。臣相信,便是祖父在世,有家中不肖子孙触犯国法,也会请求陛下依律处置。”   朱厚照和刘瑾同时挑眉,   这个人,有人教。 第四百二十五章 我已帮二哥讨了   王烜领了个罚俸半年的结果离开了皇宫。   朱厚照则在殿里来回晃悠一般走动。   他不理解。   抬头瞅见刘瑾时,这家伙也是聪明的领悟到了什么。   “奴婢……这便派人去查。”   “不。”   朱厚照凝眉,略微停顿了下,摸了摸鼻子说:“这件事,你不必管了。”   司礼监的名头还是敏感了一些。   威宁伯是朝廷勋贵,王越刚刚去世也才几年。作为皇帝,即便有些疑虑,但也不必用司礼监去专门调查此事。   若是被人察觉,勋臣大体也会心寒的吧。   盐课之案,他已经连除永康侯、南宁伯两位勋臣,此时不宜挑起事端。   更为关键的是,威宁伯此番表现虽然说有些出乎意料,但也不至于惊为天人,这也才见过一面而已。   即便司礼监真的去把威宁伯府翻个底朝天,那又能如何?难道能从里面把王越这样的大才翻出来么。   其实从皇帝的角度来讲,他是万分希望勋贵之中能有可堪大任者。   他们都是忠臣之后,与皇室同享荣华富贵,只要皇帝处置得当,这一类人的忠诚度还是可靠的。   只可惜绝大多数人,都没能够重现祖宗荣耀。   刘瑾当然聪明,但他只是想着满足皇帝的心思,大概不会像朱厚照一样从整个朝堂的格局来考虑这一节。   至于这威宁伯……   其实也不难。   路遥知马力,能不能任事,调查是查不出来的,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做事。   “威宁伯是不是说了一句,然寸功未立?”   靳贵回奏,“是有此句。”   “朕知道了。”   既然他有立功之心,那么此事倒也简单。勋贵之臣,被他这个皇帝挫了许多锐气,而且多数时候皇帝显得铁面无私。现在,一个犯了错的伯爵,仍然被皇帝任用,倒是来得恰到好处。   其实皇帝这么问,刘瑾和靳贵大概也能想得明白。   皇帝的办法,更显耐心和稳重。   但说到底还是那句话,黑白、对错……这些归于最后就是看任事。   威宁伯府的真相,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只要他的确有做事的能力,这便足够了。   用人之道,前后统一。   这就是他们眼前的皇帝。   现在回过头来一想,   一个表现令人诧异的勋臣,皇帝去调查他和皇帝去任用他,显然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那……威宁伯府的王焕,不知陛下欲如何处置?”   朱厚照转过身,轻轻问道:“他与此事有何关系?”   “额……”   刘瑾也愣住,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又反应过来,“奴婢明白了。”   不夜城的事调门已经起了,自然不因为威宁伯而虎头蛇尾,换句话说就是一码归一码。   不过威宁伯这次进宫,还是缓和了整体的紧张程度,牢狱之灾大抵逃不过,但基本上这两个人无性命之忧。   “去吧,这件案子不难,早些结了给百姓一个交代,也让大家安心过了除夕。”   本质上这是一次信任危机,只要朝廷出面把结果扭转回来,那么治安所的公信力自然还在,因为它的背后是皇帝。   而刘瑾的做派绝不低调,张扬有时也有好处,便是把这件事广而告之。   朱厚照更要考虑的是,派一个什么样的任务给威宁伯。   他是武将,可军国大事又不放心交给他,把这么一个地位高而本事还不确定的人放到边军之中,会弄得所有人都难受。   靳贵眼看皇帝一时难以定计,提了一嘴,“陛下,可是在为威宁伯的去处发愁?”   “你有何好的建议?”   “臣愚钝,不过侍从室总是记录陛下所关心之政事,其中有一件,或许合适。”   朱厚照一时间还真没想到,这么个说废物也不废物,说能耐也不能耐的勋臣,放到都督府养老,那选择一大堆,可他自己关心的政务里能有什么?   “说说看。”   靳贵半抬着胳膊,“陛下,可还记得民牧?”   “河北之地的民牧?”   “不错。”   朱厚照眼睛一亮,这的确不错。   大明的马政在他的支持之下,已经迅速扭转颓势、发展壮大,当然,这是官牧,与之相对应的民牧,则在逐步退出。   这一进一退的趋势都在加快。   民牧的危害自不必说。   朱厚照虽然历史不好,但总归记得正德五年的刘六、刘七大起义。   马这个事,朝廷肯定是先供应军队,不管是战马还是后勤运输用的马,真要发生战争,一方面是官牧马场蓄养,一方面是向西域购买,再就是向民间征调。   在此情形之下,民间用马必然大为紧张。   但即便如此,朱厚照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老百姓都开始起义了,你就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继续维持这个民牧之策。   史书记载,正德五年开始,这群响马盗转战于南直隶、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这些全是中原腹地,前后持续三年之久,并且三次危及京师。   所以民牧无论如何要退出。   退一万步讲,就没马用了,都用骡子,那局势也比到处平叛要好吧。   再说,老百姓苦得连自个儿都养不活了,又能指望他养出多好的马?   这几年来,随着官牧马场数量的增多,北直隶地区,以县为单位,逐次的退出了百姓养马的政策,而空余出来的劳动力,一方面是回归农田,一方面也有进京务工的。   其中京师地区,也就是顺天府的民牧经过几年清退,已经接近尾声。   顺天府辖22县,其中矛盾最为尖锐的大兴、宛平、霸州等都已退出民牧,剩余还有固安、永清、昌平州(领3县)、涿州(领1县)等六个县还在排队。   说是排队,其实自从其他的一些州县开始取消民牧,依旧深受马政之害的百姓开始变得更加无法忍耐。   朝廷也只得加快速度。   所以这个事情,到这个程度,说简单也简单,毕竟是往缓和社会矛盾的方向去的。   但说难也难,一个矛盾比较尖锐的社会在转变之中,一个处置不当,也容易引发一定规模的民乱。   当然,因为总体上社会矛盾在缓和,即便有乱,朝廷也有掌控的能力。   所以这件事的确相对合适。   再有,马政归属军政,勋臣接触,也属名正言顺。   朱厚照心里算有数了,“这件事先不要声张,等到结案之后再说。”   “是。”靳贵老实回答。   与此同时,   威宁伯王烜用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跑回家里,到了家中就去悦园。   “芷妹!芷妹!一切真如你所料。陛下虽然问得严厉,但重拿轻放,除了罚俸,其他的便没再说什么。”   他的脸上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   王芷听闻这话,心中也落定,她只是能推测,但紫禁城里的那位本就高深莫测、行事有奇,所以她多少也会担心万一。   “这次算是运气好。二哥以后千万莫要如此了。今上绝顶聪明,以二哥的资质,除了老实听话,其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被自家妹妹这样说,王烜也没觉得有多‘冒犯’,一来从小便是如此,二来,此次劫后余生,还多亏了家中有这样一个妹妹。   老实说,祖父去世,留下这么大一个家业落在他的头上,是幸福,也是压力。   威宁伯不像其他的勋臣。   他们这才几代啊。   当然,王烜稍显尴尬还是有的,他挠了挠脑袋说:“陛下并不愿意见到我们这些人,以后怕是也难有接触的机会,便是想老实听话,那也得看陛下。”   王芷偏头望着窗外,她侧颜绝美,天鹅颈白而透光,再有青丝点缀脸颊,像是绝美画卷一般。   “没机会便没机会吧。朝堂波谲云诡,置身事外,也是幸事。”   她一个姑娘家,当然可以这么想。   反过来说,不这么想又能怎么办?难道去朝堂上争上一番吗?   但王烜则很难完全接受。   他曾就读于国子监、书院,眼中看到的是旁人青云直上,还有过往的同窗跟随周尚文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他呢,顶着王越之孙的名头,承袭的是威宁伯的爵位,按理说应该比那些人更好。因而‘置身事外,也是幸事’这种现实,他怎么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只是这样一来,祖父的威名、衣钵便没有人能够继承了。祖父在时便一直说要是你是男儿身便好了……二哥也是读过书、知羞耻的人,每次想起这句话,就会觉得愧为男儿、愧为祖父之孙。”   王芷看了眼他的二哥。   她一直在想,当初皇帝在选人承袭爵位的时候,应该有过挑选。   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她这个二哥虽然不算特别聪明,但毕竟读过书,性子最为平和,为人也最为低调。   不似其他兄弟的张扬,也不会引起人注意。   所以若非特意挑选,怎么选了这么个没存在感的人?   “二哥,当真这么想?”   王烜自嘲般的笑了一下,“……我是刚刚袭爵,就是再没志气,自己心里也偷偷想过,只不过,二哥也自知没那么大的本事。”   “二哥是话中有话吧?”   “总归是瞒不过你。二哥想问问,那样的选择,你是否愿意帮我?”   王芷起身走到院落里,   “天下大势,随帝王而变。我们这些人的命也随帝王而变。我与二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哥要争,我又怎么不帮?”   王烜听闻此话大喜,“好!那二哥寻个机会,便去向陛下讨个差事!”   “我已经帮二哥讨了。”   其实她是在等着自家二哥来问她,为的就是确认他的心意。   当年的威宁伯名震天下,完成了以文官封爵的壮举,后世儿孙即便再没有能耐,又怎么能安心窝在这悦园之内? 第四百二十六章 年关   此时的京师,要说热闹那还是在不夜城之中。   司礼监几个大字,已经找了工匠打在治安所的门前左边,而再往左就是锦衣卫的牌子。   大门右边也有两个衙门:刑部、大理寺。   正中央匾额之上,则是不夜城治安所六个字样。   原先对于这个地方的怀疑,随着司礼监刘公公大摇大摆的来一趟,已经全部消除。毕竟当场就抓了所谓的伯爵府的人。   玉娥也一下子成了不夜城里的红人。   许多人不明就里,总觉得宫里的太监不会无缘无故为她撑腰,说不准背后有什么隐情,只是人家平时不显山露水罢了!!   这样一来,这家香脆豆腐店再也无人敢来闹事,开门做生意的正常生活重新回归,而且‘一战成名’之后,许多人慕名而来!   一些雅士都爱到此处闲坐,叫上一份豆腐,说上几句酸话。像是……   “豆腐乃世间之软物,玉娥姑娘的志气却是当世之硬物,这豆腐吃下去,软硬皆有,岂不为世间美味之一绝?”   “不错,不错!”   “要我说,香脆豆腐这名字可改改,就改成硬豆腐,玉娥姑娘你说如何?”   原本一个豆腐店,现在成了清流抒发志节的地方。   但玉娥不懂这些,反正生意好,她就开心,客人说什么,她都笑答:“起什么名字我一个没读过书的女子不懂,您啊,买了它,愿意赐它什么名字就赐它什么名字。”   “你瞧瞧,人家不乐意了吧。”来人的朋友在一旁调笑他,“什么硬豆腐,难听的紧。再说豆腐吃的就是软,你要叫硬,这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诶?就是要让人觉得不解,因而才想了解。等到知道了其中的内情,自然就觉得这玉娥姑娘这豆腐与众不同了呀。”   玉娥看着这帮年轻人在论这些,心里也觉得高兴,反正人多,说明旺嘛。   就是她这个小店,没这么多位置可座。   外边儿还排队站了不少人。   若没有这回之事啊,想要叫这群人安分守己的排队,那怕也不容易。   “二娃,”玉娥忙的前前后后脚都不停,寻了个间隙吩咐自家一个帮忙的亲戚,“催催厨房,还有做好的豆腐快搬出来,外面排了好些人。还有,今晚我们还得多做些。”   “那,何时才能休息?”   “休息什么,快去!”   赚钱的时候还想这些。   这里的热闹,也带动了不夜城的人气,   现在回过头来想,此番倒是因祸得福。   对于其他商户来说,亲眼见着一个豆腐女,斗赢了两个伯爵府,那他们便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又恰好时近除夕,好些个人上街采办年货,这不夜城的人流也息不下来。   再有,今年是秋冬之季科举,放榜之后已是十一月,再加上各种流程要走,稍微一耽搁就到了十二月。   吏部的意思,今年授官的官员都可以在元宵之后,解冻之前赴任。   毕竟没有让人腊月赶路的道理,这样搞不好就容易让人在路上过节。   再有,即便到了那个任上,年关之时也无甚可忙,急着去干什么?   当然,未中举的人则随便。   这样一来,京师之中聚集了三百多个新科进士,这些人是多年苦熬得志,且身上无重担在身,乃人生最得意之时。   所以不夜城之中,天天都有这些人相聚。   这一番景象是廊檐相连,灯笼处处,夜晚之时身处其中,只觉得大明盛世便是就在眼前。   有了上次的事情之后,顾佐不敢掉以轻心,所以近来他会到不夜城之中转转,甚至还会买些东西,看看是不是有问题。   免得像上次一样,皇帝都知道了,他这个主管官员还不知道。   几次逛下来,遇到了先前在船上认识的邢观和姜雍。   他们本来有三人,但这次只有两个。   寻了个茶馆二楼坐下来,顾佐才知道缘由。   另外一个人,宋文,落榜了。   “唉。”顾佐忍不住叹息啊,从这里的二楼向外看,张灯结彩、辉煌繁盛,但不知多少落榜的举子在这暗夜顶着寒风赶路,   “十口沟隍待一身,半年千里绝音尘。鬓毛如雪心如死,犹作长安下第人。”   他吟的是唐代诗人温宪之作。   意思是说,全家数十口人的温饱都靠着他,他自己到京师赶考也有半年了,和家人也完全断绝联系。但结果呢?   鬓毛如雪,   心如死。   如此的沉痛,如此的悲伤。   邢观也难掩情绪,说道:“宋兄,也是有才之人,此次不中也许是天意未到。待下次,下次一定会榜上有名。”   有中进士的,就有落榜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二人呢,可授官了?”   邢观有些不好意思,“姜兄放了德清知县,在下……名次不占优,只落了个观政刑部的席位。”   所谓观政,实际上也就是没地方安置你了,你找个地儿自己看看吧。   “此事不难。以你之才,观政刑部倒是浪费了,到时本官与刑部打个招呼,你便到少府来观政。至于儒兴(姜雍字),还是按照吏部文书,去湖州府任这个知县吧。”   邢观闻言大喜,离位见礼,“多谢少司徒,少司徒赏识提拔之恩,下官铭记于心,不敢稍忘。”   姜雍也替他高兴,“邢兄此番机遇,倒是让我更为羡慕。”   “少司徒,你瞧这儒兴,他不实诚,现在京中都知晓,圣上偏重何处,他还说来羡慕我。”   顾佐则说:“外放知县确实领先一步,不过若要再进,必得有一番政绩不可,这可并非容易事。”   也正因为不容易,   所以通过这种办法挑选出来的官员,必定是经受住了一番考验的。   相比较而言,在部衙之中的,其实只是成为里面的一份子,在管理层级和结构已经固定的情况下,即便干出来什么成绩,皇帝大概率也只会注意到一两个主管官员。   只能说,做难事必有所得吧。   姜雍是个大龅牙,样貌是分外难看的。   不过在顾佐看来,虽说邢观话更多些,嘴上功夫更好。但论真才实学,还是这个姜雍厉害。   当初在船上,第一个有印象的也是姜雍。   就是姜雍自身也还是有信心,大概是胸中自有一番沟壑吧。   这样一个有些闲暇又分外热闹的夜晚,   朱厚照也没有继续泡在政务里,宫中已经处处挂起了灯笼。   灯笼上的图案有的像龙、凤等吉祥动物,有的像桃、李等祥瑞果物,有的像城楼,有的像寿星。   入夜之后,东西两苑以及城内各处的灯笼亮成一片,仿佛要与与天上的星月竞相争辉。   皇帝带上自己的一后三妃,过玉华门到西苑,乘船行于太液池上。这是皇宫西苑内的一个马蹄形的人工湖泊。宫里的万岁山便是挖这里的土堆起来的。   湖泊两旁万家灯火,节日的气氛还是相当浓厚的。   而说是一后三妃,其实就是四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除了夏皇后,还有贤妃陈氏,淑妃沈氏,顺妃如其其格。   陈氏便是那个长相神似秋云的姑娘,沈氏被选中,也是因为容貌,她体型修长,清瘦偏冷,朱厚照还是喜欢这种女神范儿。   至于如其其格,朱厚照还没去过她那里呢。   才十三岁。   可惜怀颜和怀笑不在,她们因为都有身孕,所以冬天的晚上还是不要出来。   龙船悠悠哉哉行于湖面,朱厚照在美景与美人之中分外沉醉,甚至都想过若是正德二年慢点儿来便好了。   “你们,都这样瞧着朕,朕都不知道今晚要去哪儿了。感觉去哪一个,另外三个都得伤心。”   大概是因为还不是特别熟悉的原因,除了如其其格这个蒙古女子,其他三人包括夏皇后全都给皇帝说害羞了。   “后宫之中,皇后为尊。陛下自然是要到坤宁宫。”贤妃陈氏主动说道。   夏皇后心中也这么想,皇帝到现在还没和她正儿八经的圆房。   朱厚照见她们个个艳丽无限,便忍不住走过去,矮下身一人的脸颊亲了一下,这是他的相处方式,本身已有夫妻之名,即便不做那事,他也不会太老实,所以前三人虽然害羞,但也没躲。   只到了如其其格的身边,   朱厚照始终觉得十三岁真的太小,“顺妃,你……”   “陛下总不会厚此薄彼吧?”蒙古女子就是大胆。   于是乎,在额头上亲了下。   “朕刚才说你们会伤心,也不全是朕去不去。朕也在想,今年十二月大婚,你们呢,也得远离亲人来到宫廷深处。这红灯笼,怕是也不能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看了。”   “陛下。”夏皇后开口说:“我与三位妹妹入宫皆是心甘情愿。陛下是重情重义之男子,委身于陛下,怎会伤心呢?”   朱厚照并不全信这句话,也许她们想自己的父母也不敢说。   “今年朕还是多陪陪你们四个,不一定非要到谁的宫里去,像是今晚,我们一起,相互陪伴,便不会空守冷宫了。”   “陛下要是这么说,那还有怀了身孕的两位妹妹呢。”   “这里毕竟有风嘛。”   夏皇后坚持,“那便去屋里?总不至于每次都将她们两位落下。”   朱厚照欣然点头,“好。此事皇后来办,你命人置办个大点儿的地方,每到节日,朕便与你们一同度过。”   其实,他都开始想家,想亲人了,这几个十几岁的姑娘怎么会不想呢。   他还记得自己来自何处,自然也知道他要将大明带向何方。   “再过几日,就是正德二年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入京、争银   正德二年二月初。   山东巡抚刘健入京,他是第一个向皇帝述职的封疆大吏。   作为前任首揆,皇帝一直对他有些特别。   而且,现在内阁的两位阁员还与他关系甚密。   刘健依然有这种略显特殊的地位,实际上也反映出现在的内阁仍然在皇帝心中具有一定地位。   而述职的主要内容,要包含土地、人口、夏税、秋粮。   前文已述,明朝的税收分夏税和秋粮,其中秋粮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基本能达到八九成。且解送京师的时间都差不多是来年2月。所以当初皇帝选择将大朝会定在三月。   就是空出一个月的时间回顾过去一年的成绩与问题。   大朝会之后,还会有人事变动。   因为变动的人不会少,吏部多多少少会有些动作,这种动作掩盖不住,消息也不胫而走,再加上去年的前例在前,所以自然让许多官员非常在意。   自然的,正德二年的述职,便不是简单的述职。而是要在皇帝面前分出个高下。   朱厚照则十年如一日的以实务为先,如同去年一样,他不会强行要求各省上缴的税赋有所增长。因为这种政绩观一旦树立,固然会让国库充盈,但地方官必定不择手段的征缴粮食,到时候,可就不一定是好政策了。   述职的这个过程,其实听还是次要,主要是皇帝会穿插大量的提问,一旦回答不上……因而这就要求每个封疆大吏都要对自己治下的情况很熟悉。   对于山东来说,   刘健主要禀报去年所领的三十万河工银究竟花在了什么地方,修通了多少水渠,沟通了多少水系,粮食收成如何。   朱厚照看了,山东省有耕地约72.4万顷,税赋上缴280万石,与去年略有增加。   明代,山东也是税赋大省,基本上也就落后于富饶的南直隶,它与浙江、陕西、河南都是可以每年上缴200万石以上税赋的大省。   “……山东的情形尚算稳定,与往年并无不同。不过山东于弘治十一年、十二年均有过大旱,臣计划,未免不测,要在正德二年于各县重新完善预备仓之制。”   预备仓也就是储粮,这里最容易有窝案。   朱厚照听得懂他的意思,“知府以下的官员,朕允你当场决断之权,知府及知府以上,你可一并处置,只需上疏告知朕一个理由即可。”   “臣,谢过皇上。陛下,臣仍有不情之请。”   “说。”   “正德元年,陛下拨银三十万作为修河工款,臣在济南府、兖州府、青州府发动百姓疏通河道、加固河堤,但山东境内河流众多,三十万银两真的用起来却是捉襟见肘,臣只得分轻重缓急,先通堵塞之河、先贯干旱之地。   臣知道,这笔款子今年按理轮不到山东,但山东的许多水利修在了半道上,若是此时不做,则前功尽弃。且,臣听闻国库充实,不知陛下能否再拨银三十万两?”   朱厚照先前已经派了谢丕去看了。   刘健这个人呢,办事还算用心,不是那种虐民、欺民之官。   而钱,若能真的用在民生之上,朱厚照本身是没有意见的。   “按理说,朕不该开了这个口,不然只给你不给其他人,该说朕偏私了。不过怜悯天下百姓的不止你一人,朕也是一样的。这银子,朕答应了。”   刘健大喜,“皇上宽仁厚德,臣替山东百姓谢过皇上!”   朱厚照没再多说什么,不过刘健一句‘臣听闻国库充实’,让他有些在意。   只是后来一想,他毕竟是过去的刘阁老,想打听一些情况还是容易的。   与此同时,山东以外的各地的主要官员也都已经启程。   杭州。   梅可甲迎上了北上的浙闽总督王鏊。   其实梅可甲的身份让很多人都难以把握,要说出身,他只是一介商人,即便有官身,但在大明的政治氛围中,不是科举出身的官身,那还是次一些。可要说地位,他手握梅记,整个江南地区,想做出海生意的人没有一个不卖他面子的。   因为只有他,才有船。   再加上两位贵人都是他的女儿。   现如今,梅记俨然成了皇商,而他梅可甲也似有了重臣之尊一般。   这样,王鏊才来杭州见他。   不过王鏊脾气执拗,从来都不是攀附权贵的人,   他来此处不是卖这个国丈的面子,他是为了海贸盈余一事而来。   弘治十八年底,皇帝力排众议坚决开海,一整年的时间,浙江、福建沿海的百姓大半和海贸扯上了关系,即便不出海,也有可能将手里的商品卖与出海的商人。   其中梅记实力最强,今年6月、9月分别派遣了三十艘四百料大船集中出海,可以说是声势浩大,蔚为壮观。   而为了装满这些船,梅记的‘下游供货商’几乎遍及整个浙江,宁波市舶司最大的一处商铺就是梅记经营的。   相比较而言,福建和泉州市舶司也有一些大的商贾,但规模显然小于宁波。   王鏊给皇帝放到东南这地方来,就是要稳住开海的局势,所以于宁波举足轻重的梅记他如何能不来呢?   不要说梅记的银子和他没关系,梅记毕竟在他管的地界上做生意,述职之时,提到要起解多少银两入京,也是核心问题之一。   此外,   市舶司设立之后,朝廷陆续完善了税赋、查验、审批等机制。   所以今年朝廷在东南的银子,主要是三块。   第一,便是浙、闽两省原本的田赋。   这方面浙江多些,夏税秋粮加起来要将近二百八十万石,福建少些,大约在九十万石。   这一点他这个福建总督都是有数的,今年浙江和福建无遍及全省的大灾,而且两省官员,除了他还有王琼、毛纪、丰熙、章黎、王守仁……   在这么多人合力下,浙江的田赋也算是有所增加,去年为二百五十万石,今年足足增加三十万。   这很不容易。   大概也有浙江的贪官、宗族杀得更多的因素。   福建则动静不大,其往年也能上交85万石。   不过福建从来都是兵家不争之地,大明岁入两千八百万石,天天折腾这田赋不到一百万的地方也不容易有显著的成效。   第二,就是各地市舶司的所收的关税。   按照浙闽总督衙门给皇帝所上的奏疏,开海初期为了鼓励商人出海,三地市舶司的抽税比例都低,朝廷中有人建议十抽二,那就是20%。   这个比例朱厚照没有同意,他还是赞同总督衙门的意见,以低税而养海贸,所以最终定税二十五抽一。   而且一开始,朝廷就否定了‘税出多头’的政策,即对船、对人、对货各自收税,这样名目繁多实在不利于管理。   所以统一起来,三地市舶司只针对出海的货物征收实物税。   今年是第一年,即便民间热情高涨,三地市舶司所出去的货物,也不过七百多万两,商人盈利很多,但朝廷关税收入只有20多万两。   基本上是留于当地,用于市舶司三地的一些行政开支和俸禄发放。   而上缴的那部分,主要还是针对海外输入商品所征的关税,但大明是小农经济,除非开船过来,架起大炮,否则想在这里行销商品,那可不是容易事,所以基本也可以忽略不济。   主要朝廷也不是很在意,   因为朝廷获利的大头并不在这上面。   而是在梅记、杭州制造局这些官办商铺之中。   也就是这第三点:海贸盈余。   其实所谓的商人盈利很多,当中超过四成还是‘皇商’的盈利。   王鏊是知道大概的数的,梅记和织造局去年就给皇帝运了两百四十万两白银,今年怕是要翻个倍,而且还有一趟船没回来。这些都有账可查,虽然说其中免不了贪污、中饱私囊,不过如今的天子并不好骗,去年没有开海的那个数,今年要是不翻个倍,你能交差?   海贸之利实在惊人,难怪宋高宗留下一句‘市舶之利最厚’、也难怪当初皇帝不顾一切要这么搞   除此之外,两淮盐场之案,震动天下。   现如今的朝廷,汇聚的民间之利……有些过于多了。   从杭州再往北去,就可以换乘水路走京杭大运河。   王鏊带着王守仁,以及皇帝要他推荐的两位知府一起站在船头看着官府的人一箱一箱的往船上抬银子。   而为了保护这些银子,他们这艘船的前后各有两艘兵船。   可以说算是规模较大的船队了。   “以往说东南财税半天下,往后,怕是要说海贸之利半天下了。”   王鏊身后的官员感慨。   也难怪,他们已经数了几十箱了。   “梅老板这些银子入京,怕是要引起不小的轰动了。”   梅可甲倒没在意,“部堂何须忧虑?去年不也没什么吗?”   王鏊摇头,“不一样。去年没有陛下着急花钱这回事。”   ……   ……   刘健出宫之后,照样不登他人之门,也不轻易让其他人登门。   除了李东阳和谢迁这两位老友。毕竟一年下来,他们难得相见,   所以如同去年一样,李、谢二人来到刘健的落脚处,一杯热茶,清谈人生,也算是一份畅快。   “正德元年,湖广、四川有灾,广西有民乱,但陛下与朝廷都有应对,算是尽了人事。除此之外,四海升平,倒也算是国泰民安。且,今年国库、内帑俱充实,陛下又几番下旨催促少府加快项目进度,可见是要花出一些钱。”   李东阳这句话几乎给今年的大朝会定了调子。   其实也不是他定,其他人都会这么想。   但刘健略显沉默,或许他以前还会说国泰民安四个字,但去了山东,到了各个县里面,他所看到的国泰民安之下,其实也有人卖儿鬻女、家破人亡。   所谓丰年,不过是勉强充饥。   而湖广、四川既然遭了灾,对于大明来说的确是疥癣之疾,但对于那里的百姓来说,可就是灭顶之灾。   “希贤,你怎么了?”   李东阳和谢迁都察觉他的异样。   “没有……”刘健低垂着眼眉,“我只是在想,大多数时候或许陛下才是对的。”   “何意?”   “昨日,我向陛下提出,再拨山东三十万两修河款,陛下答应了。”   “喔?”   李东阳和谢迁也略有意外。   主要是,这笔银子到底给哪个省去年就在争。   那会儿,人们碍于刘希贤四朝老臣之名。陛下给他,那也就给他了。   可今年还给……   “这样,就不是三十万两了。”谢迁和李东阳都不是笨人,“或许要一百多万两。”   不然得话,怎么说得过去呢?   说白了,就是其他省份,真的提出来要的,基本都要给。   刘健又何尝不知?   但山东的那些事都做到一半,他不能不开口。又或者,开口之前,他也觉得希望不大,因而也就没想太多。   谁知道皇帝答应了。   刘健这才感慨,“陛下以民为本,爱民如子,便是有些时候激烈了些,但毕竟是少年天子。因而我刚刚才在想,以往与陛下争执,或许是我的执念。”   “陛下……确实是位仁君。”   “但我也听说,有些人得知国库充实之后,想要变三年复套为两年。尤其是永谢布部落归顺以后,朝堂上有些人觉得鞑靼人不过如此,何必要再等一年?”   谢迁的话,让李东阳和刘健都有些难以展颜。   李东阳继续说:“我与于乔的意思,内阁会谏言陛下,还是依照三年复套的计划,不做更改。否则便是有再多的银子,也只会一夜而殆尽。到时候,想等到下一次再有这样的局面,就不知要到何时了。”   “其实,陛下会安排的好的。”刘健一点儿也不急。   “怕只怕朝中有冒进之人,陛下复套之心又切……”   “杨阁老怎么说?”   谢迁回答:“他大约要再七日后才入京。到时也可听听他的意见。复套若是改为两年,最直接受影响的便是民牧的有序退出。”   这并不难理解,短时间没有足够的马,肯定要将维持民牧的时间拉长一些。   可实际上,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些地方退,有些地方不退,这本身就容易引发矛盾,所以各地只能许诺何时退出,而这种许诺是能轻易拉长的吗? 第四百二十八章 利益   二月春风似剪刀啊。   春风已经没那么凉,但吹在脸上还是有些微微疼痛。   不过对于从固原府入京的一群人来说,京师的风显然温柔许多,中午时更有一丝温暖,像是姑娘的爱抚。   杨一清在外是三边总督,在京则是内阁阁臣。但说是京官,却也要述职。   所以他入京首要是入宫面圣,之后才是回到内阁。   “应宁。”   李东阳和谢迁都来迎接,“应宁为国戍边,真是辛苦了。”   “李阁老,谢阁老。”杨一清拱手见礼。   随后三人入座。   “见了陛下了?”   “见了。”   “应宁的述职必定精彩,陛下以复套为国策,你这个三边总督,最是重要。”   “李阁老言重了。我也是托陛下的洪福。且复套以三年为期,这才刚刚第一年。任重道远,还需两位阁老多多关心。”   谢迁紧接着说:“……说是有人觉得,如今国力有所增长,觉得两年也够了。拖到三年,反而要拨下更多的军饷。年年一百多万银两,实在所耗甚多,倒不如一鼓作气,拿下河套!”   “有人?”杨一清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他为官本能在保护着他,“谢阁老是说谁?”   李东阳微微一叹。   正德元年的朝堂,和弘治年间已经大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是马文升、刘大夏、徐簿、王恕、刘健……   那个时候的治国,是众人辅佐皇帝。皇帝也倚之甚重。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正德皇帝手段强势,意志坚决。朝堂的风气很明显变了。   现如今,反对者多被调离重要位置,而逢迎者青云直上。   若仅是这样,那就是昏君在位罢了。   但皇帝做事最注重名正言顺,施政也强调执政为民。   这在朝堂上产生的影响,就是让很多逢迎者很容易以为国为民的名义来行媚上之事。   所以谢迁说有人……   当然是有人了,开疆拓土,拓边为民。这种既有政治利益,又赢士林名望的事,怎么会没人做?   “兵部员外郎杨增荣有一疏,被陛下留中了。”   杨一清蹙眉,他又没有见过这道奏疏。而且……   “陛下倒是没有提及此事。”   李东阳苍老的脸上有些深沉,声音也沙哑,“用陛下的话来说,说说总是容易的,难的是做。这件事也一样,三年改为两年,稳妥变为激进,若是做成了,这些人自然投机成功,若是做不成,打了败仗,谁来担这个干系?”   话到此处,杨一清的脸色终于有所变化。   朝堂就是如此啊,即便身为总督、阁老,也会被大势推着走。   “李阁老和谢阁老觉得,这份奏疏,并非凑巧?”   “应宁相信是凑巧?”谢迁反问。   杨一清无言以对,“但不论如何,也总是要看陛下的意思。我这个三边总督,三年得战,两年也得战。至于生死,那是早已置之度外了。”   “个人生死事小,但若影响复套大业呢?”谢迁抬起手,虚点了两下。   李东阳复又问:“应宁,你与我们交个底。今年远征鞑靼,胜算几何?明年又几何?”   杨一清略作停顿。   随后说:“这倒也难说。正德元年,朝廷拨款百万,除了周尚文剿套,杨尚义也编练了一万新骑。今年既然国库丰盈,或可再练两万新骑。所以以三年为期,有五万骑兵,便是遇上鞑靼主力,也可一战。”   “但若是今年就要复套,也不是不行。达延汗的次子被右翼蒙古所杀,正德二年草原的形势怕也不会安稳。这个时候大明若是没有动作,也会错失良机。”   换句话说如果原本没有周尚文一战,当然是三年更好。但现在两年也不是不行。毕竟坐视右翼蒙古被左翼消灭,这在战略上也挺僵硬,完全不会随时调整。   李东阳和谢迁皱起眉头,难怪皇帝要将那封奏疏留中。   大概皇帝也看到了这一点。   “唉,这就难办了。”   谢迁叹息,这种对圣意的逢迎,他们怎么敌得过?   所以这个时候杨一清的地位就比较突出了。皇帝信任他,作为三边总督,若他建议缓行,皇帝必定认真考虑。   不过李、谢二人都没有当初刘大夏对杨一清的影响,要说派系,杨一清和他们更扯不到一起,所以倒也有些无奈。   只能说道:“治国之道,要戒急用忍。这是关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的大事。请应宁,务必慎之又慎。”   ……   杨一清心情略显沉重的走出了内阁。在里面是装着宠辱不惊,但到了外面还是露出了些心思。   杨尚义等到他出来,一看他的脸就不对,“部堂,这是怎么了?”   杨一清略过他身边,在他前头走,轻摇着头说:“是非之地不缺是非之事。”   “是什么是非事?”   杨一清没有马上回答,他在沉思,复套之事,三年也行,两年也行,但两位阁老,似乎还是倾向于三年。   为什么?   不会是觉得三年把握更大,他都已经说了,正德二年也可以。   “是为了银子吧……”   杨一清呢喃摇头,怎么忘记了这一茬。   今年国库丰盈,这事他也知道。入京路上就想过今年拿到更多的拨款。其他人自然和他是一样的心思。   “守文。”   “末将在。”   “今后,若有谁问起复套之事,你要说三年也行,两年也行。”   杨尚义疑惑:“部堂……原本不是更倾向于今年么?”   “那是以前。现在是都行。”   “这是为什么?”   杨一清知道,这种事要给他解释清楚的,否则他不明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露馅儿。   “因为我们不要介入朝中的争吵。争赢、争输都是无益。陛下怎么定,我们便怎么做。如此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为官之道,该进要进,该退要推,该沉默也要沉默。   与此同时。   朱厚照还在继续召见地方大员述职。   山东很近,但刘健不是最近。   事实上,明朝在北直隶地区还设有两个巡抚。   一为顺天巡抚,一为保定巡抚。   有点类似于南直隶,那里也分凤阳巡抚和应天巡抚。   顺天巡抚并不是顺天府的巡抚。成化三年,朝廷以京畿地广,从居庸关中分为二巡抚,其东为整饬蓟州等处边备、巡抚顺天、永平二府,驻遵化县。   这就是顺天巡抚。   保定巡抚的管辖范围更大些,下辖保定府、真定府、河间府、顺德府、大名府、广平府等六府。控遏紫荆关、倒马关、龙泉关、固关、土门关等关隘,并兼管河道。   这两个职务都于成化年间设置,弘治保留继承,到此时也算是京畿地区的两名大员。   有他们两个在,刘健这个山东巡抚却能第一个见皇帝,所以才说特殊的政治内涵,毕竟这才是更近的。   顺天巡抚年纪不小,大约也要五十多了,他脸上带着横肉,嘴巴大,胡须长,目光冷冽,看起来还蛮凶的。   此人姓胡,名公许,字良臣。   听他讲下来,朱厚照觉得,还真是个良臣。   “顺天府今年税粮竟有16万石,朕记得去年是11万7千石,怎么增长这么多?”   胡公许的声音是一种底气十足的男中音,说道:“回陛下的话,今年税粮增长一是仰赖皇上洪福,二是陛下力推改牧为农,还农于民,民间百姓大感皇上之德,又无养马之事分劳,可以一心事田,因而才有税粮大为增长。”   朱厚照是有些诧异于这种增幅。   5万石并不多,在每年税粮两百多万的巡抚手上,这不算啥。   但顺天巡抚这里,往年也就是十万出头,竟然一下子增长近40%,这可不容易。   不过胡公许的解释也不算假。   民牧确实害民不浅,忽然间不用养马了,种地的积极性大为增长,符合逻辑。   朱厚照按下心中的疑虑,说道:“朕还在东宫时就说过,不能有功尽归于上、有过皆诿于下。你巡抚顺天,有此政绩,这是能力的体现,朕不会忘记能做事的臣子功劳。”   胡公许心头一震。   皇帝在大朝会之前的这句话,可不仅仅是一句嘉奖!   “陛下赞赏,微臣惶恐!惟继续勤劳王事,以报陛下之恩!”   他已经五十多了,顺天巡抚这个位置再不升,基本就到此为止了。尤其巡抚已经是高官,再动就是侍郎、尚书这种显官,他自然也想。   朱厚照满意的点点头,他对民牧这件事还是比较关心的。问道:“良臣。你仔细说说,顺天府已退出的民牧的地方,是如何做的?”   “是。改牧为农,最为要紧的是百姓缺乏足够的粮食过渡,按照陛下旨意,凡退出民牧的百姓,官府给以廪食、庐舍、牛种,并助其恢复耕种。只要度过青黄不接的阶段,待到收成之时,便可一切无忧。”   朱厚照忽然想到个另外一件事,“他们有田的嘛?”   胡公许眼皮一抖,“有的。民牧也不是叫百姓只养马。平日里,百姓也务农。”   喔……   朱厚照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紧张了,因为他印象中,北直隶地区的人地矛盾是很突出的。   原因也简单,这地儿衙门多。   就像朱元璋当了皇上以后,凤阳百姓反而惨了。叫: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什么道理?就是这里出来的大官太多了。而那时候对富的概念就是置田地,所以这些人都回去圈地。   北直隶地区也是这样。   但顺天巡抚说的对,百姓不是只养马,不种地。这样看来,这个政策也是对的。问题只在于退的不够多。   朱厚照一手捏着奏疏,一手缓缓的敲击,他在努力回忆刘六刘七大起义的细节,现在已经还农于民,顺天府应该还好……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吧…… 第四百二十九章 举贤、见闻   四川巡抚费宏在基本是过了初三便上路了。   蜀道难,他不得不提前很久出发,这样才能在大朝会之前赶到京师。   除了他以外,在他的队伍里,还有三个特别的人。   这其中,有两个人是绑着扔在囚车里的,另外一个人则正常。   去年十月,京师侍从室来了旨意,要求他详述嘉定府知府李旦华、顺庆府知府刘夫和叙州府知府付茂兴三人的为政之德和为政之道。   这种旨意还是头一回。但侍从室来的东西,肯定是皇帝亲口嘱咐。   而且他也知道侍从室的规矩,时间长不给回复,必定会下督办单来催办,下的次数多了,那基本官儿也当到头了。   所以这件事他亲自来办。   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个嘉定府知府李旦华、顺庆府知府刘夫对上是谄媚拍马屁,对下则是欺压奴役,生活作风更是穷奢极欲、极讲排场,关键这样的人还在吏部拿到了优等。   这件事不是小事。   而且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帝为什么忽然要查这两个人?难道说皇帝已经知道了?   可他这个四川巡抚却不知道!   而且他自己也非常痛恨这样的官员。   所以不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李旦华和刘夫两人都非抓不可!   要说在他们在京里的关系,费宏也不怕!   费宏,字子充,成化二十三年丁未科殿试金榜第一甲第1名进士及第!   但话说回来,这也不是怕不怕的事情,主要是有些尴尬。   皇帝挑了三个人出来问他,结果两个知府是个贪官,另外一个付茂兴其实也难堪大用,才能平庸,唯熟于逢迎上司,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   所以问题来了,这封奏疏要怎么写?   三个知府,结果没一个好东西,而且他更没有必要替这些人撒谎顶雷。   好在最后他的夫人濮氏提醒了他一下。   宜宾县顾人仪,刚正不屈、清正廉洁,敢于为民抗上,虽说只是七品知县,但好官难遇,身为巡抚,便是皇帝不提这一茬,也该为朝廷举贤。   费宏一想很有道理,所以就在奏疏的最后稍待上了这个人。   没想到效果挺好,宫里的批示:善,带其入京。   到这个时候,费宏才明白皇帝此番动作的意思。   不是为了要查办这几个人,而是为了择优而录。   这个顾人仪倒是好运。   可惜他的运气就一般了,今年四川在汛期遭遇洪水、又在秋冬之际遭遇旱灾,可以说旱涝并重,四个府前后闹了饥荒。   四川离京师又远,无论是拨银还是调粮入川,都难以及时反应。   所以今年四川不仅税粮锐减,而且饥荒之下,饿死百姓数以万计。   他这个巡抚四川的主政官员,就是没有责任也会变得有责任。   难道让皇帝、朝廷担责吗?   这种情况下,更加不会再动他的位子。   即便是天灾,但一边是饿殍遍野,一边又官运亨通,总归是说不过去。   顾人仪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冒头,宜宾县灾情不轻,但此人及时开仓放粮,又发动县内大户捐赠,总算是把许多百姓命给保了下来。   奏疏中所说的‘为民抗上’,就是他为了一些赈灾粮的克扣问题,和知府大闹于公堂。   上面答应的5万石,给他4万石他还不满足。   因而才一时名声大噪。   经过两个多月的赶路,他们这一行人终于到了顺天府境内。   二月时的北方,满眼望去还是一片枯树遍布,大多数河在清晨之时还能看到一层薄薄的冰。   天气苦寒百姓不易,官道之旁,不时的还会看到一些流民沿路乞讨。   这样的景象在大明朝并不鲜见。   不过每一次见到依然会让人觉得心情沉重。   其中有一个老农,破衣衫褴,头发散乱,也不知道为何,竹篓里背着个娃娃,天冷啊,娃娃冻得脸上都有疮,而且不停哭闹。   “四川是有天灾,却不知北直隶又因为什么。”   队伍里的顾人仪忽然这么说了一句,然后他竟放下读书人的架子,跑到队伍后方的囚车边,叫着说:“来人!把这两人的衣服给扒下来!”   李旦华和刘夫一机灵,大冬天的开始冒冷汗,“顾人仪!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你们才是疯了!襁褓之中的娃娃无衣取暖,你们两个贪官污吏倒是裹得紧实!”   “莫要慷他人之慨,你看着大义凌然,自个儿不也是棉衣棉裤穿着?”   顾人仪被怼得一愣,“那好,那咱们都不穿。你们两个,去脱了他们的,本官的衣服本官自己脱!”   前头的费宏掀开马车的帘子,只往后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像是一种默许。   而这个顾人仪也真的跟疯子似的,竟就把棉衣给脱了下来,并着李、刘二人的一起,递给了路边的老农,搞得那两个人马上冻得蜷缩起来,开口大骂。   顾人仪则已经去了路旁,“老人家,天气寒冷,还是给您孙儿穿上。”   这个场景并不会让真正的仁者产生成就感,而只会觉得世事艰难,民生之苦。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老者给顾人仪叩头,叩得让人心酸。   可惜顾人仪这一路上发了不少粮食,搞得此时他都有些饿。怀里是一点儿干粮都没有了。   “老人家,这大冬天,你们要去哪里?”   老者说:“去京师。”   “去投奔?”   “不是,听村里的人说,京师做活的地方,我想去挣些工钱。”   “可……怎么这个时候出发?”   这时候后面跟上了一两个男子,走到这里也有些气喘,蹲下说:“粮食吃完了,再不去做工,就要饿死了。”   顾人仪叹气,“此处离京师还有百十里路程,你们……”   “官爷……想必也是进京的队伍。近来各地入京的人多,我们反正一边要饭,一边过去,到了京师再说。”   老者默默地再给自己孙子套衣服,衣服很大,正好一圈一圈套暖和些,也因为这样,小娃娃不再哭闹了。   顾人仪没想到这男子还知道些朝廷的事,便说:“当今圣上爱民如子,河北之地的民牧逐渐也在取消……你们,你们再坚持些,往后肯定会更好。”   “涿县的民牧去年便取消了。”老者快速说道。   顾人仪一惊,“那为何还只能乞讨?”   “取消民牧,朝廷就要回收马匹,小老儿养的马不合格,只能罚钱,原先的几亩薄田也只能卖了。”   若顾人仪还是刚出京的进士,他大概听不出内涵,   但他已经当了六年知县了。   什么叫不合格?   什么又叫合格?   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大了去了。   但这么一想,顾人仪心中颇为震撼,偏头问其他人,“你们……你们也是?”   众人沉默以对。   ……   ……   “中丞,属下想迟些入京。”   在一处亭子中,顾人仪跪在端坐诸位的费宏面前。   费宏吃着很硬的干粮,就着水,连续的赶路,其实他的气色也不是很好,“义山(顾人仪字),你为何为官?”   “自然是上效君父,下安黎庶。”   “想不想升官?”   “中丞信也好,不信也好。下官六年知县,从未想过升官之事。”   费宏叹了气,“你该想的。你若欲为百姓做更多的事,就该想。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便鼓励东宫官员磨练本领,以便能够坐上更高阶的位置。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就是跑断了腿、说破了嘴,又能够救几个人?京里的人常说,欲谋官先谋身。这句话并非没有道理,就要看你怎么理解。”   顾人仪磕了个头,“下官自然明白中丞提点之意。但七年前,下官赴京赶考、六年前,下官远行赴任,当时京畿之地已经推行改牧为农,还民于田之策,下官本以为此次入京,能看到炊烟袅袅,却不想还是流民沿道而乞讨。下官实在不解,若是不解开这一点疑惑,即便是金銮殿上天子亲自问道,下官也只能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到那时一样是丢中丞的脸面。”   费宏略带深意的看了这个壮年官员一眼。   “……那你去的时候,不要穿官服,并且带两个人吧。到了京师,就到养育巷来找本官。再有,不要耽搁太久,务必在三月之前入京。”   顾人仪大喜,“谢过中丞!”   费宏其实还有话要说,他站起身,负手背对着他。   大概好一会儿,他才忽然转身,而眼神已经变得极为认真。   “顺天府的事,你可以问、可以看、甚至可以上奏,三月的大朝会本就是陛下问道天下。但是此处为京畿,京畿之地关系盘根错节,很多人、很多事不仅仅是李旦华、刘夫这两个贪官那么简单,有时甚至会涉及到宫里。   你在四川抗上,说到底,是本官这个巡抚在为你扛着。但到了京师,你这个七品,太小,本官这个巡抚也太小,若还是如以往一般,怕是很难护住你。但话说回来,圣天子在朝,一个七品的小官之言,天子反而更为相信,因而说不准又很大,这其中之要害,你要把握的准。”   顾人仪一身正气,“下官只说下官看到的、确信的。既是圣天子,必定辨得了忠奸。”   “本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中丞何意?”   费宏把他扶了起来,他要说句心底的话,“义山,今上天资卓绝,谋众断独,做事、派官都有自己的安排,所以这不是辨不辨忠奸的问题,这是你是否打乱陛下安排的问题。你可明白?”   “那……这些事,陛下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顾人仪满脸疑惑的问。   但费宏却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不过京师这地方,从来复杂,本身就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明确答案的。   而人的命运就是在这种不确定的岔口,走出完全不同的风景。   只是,顾人仪不懂的是,中丞说的京畿之地,盘根错节指的又是什么? 第四百三十章 政治裂缝   这个二月,这么多人进京,不单是皇帝忙,内阁也忙,京中各衙门更忙。   顾人仪所撞见的情形,其他人也瞧得见。   “国库和内帑合起来超过一千万两白银,浙江今年也要起运至少四百万两白银。加在一起便是一千五百万两白银,也凑得出。”   去年调任河南巡抚的彭泽,在浙江当过按察使,梅记在浙江的‘疯狂’、海贸的巨利,他自然略知一二。   “……可朝廷有这么多的银两,大明却还是饥民遍地。四川等省份遭了灾,这便不去说它,河南也不是丰年留客足鸡豚,北直隶地区甚至还有百姓沿途乞讨。阁老,今年这大朝会,陛下要怎么议究竟有没有说法?”   彭泽是清流官员,性刚直,有廉名。   当初在浙江,他和王琼不对付,两人也没少吵过。后来调任河南,为官倒也算稳重,而且在这稳之中,也有几分斗争性,此人啊,虽是文弱书生,但手段也硬呢。   在如今皇帝的圣宠越发偏向地方官的趋势中,他彭泽能占有一席之地,便是靠着廉、稳、硬三个字。   而作为清流官员,他整体上还是偏向内阁传统官僚。   不管怎么说,皇帝捧着刘健,而且稳稳的保住李东阳、谢迁的位置,这就说明他们这些人在皇帝心中还是有分量。皇帝有时候也要用他们的。   除了彭泽,还有保定巡抚吴厚。   吴厚,字文甫,是成化十四年二甲第二名进士,与现任吏部尚书梁储同科,梁储为二甲第一。后来到翰林院……编修、修撰、侍讲学士,他们这些人大抵都这么熬过来的。   保定巡抚的官职,自然不如吏部尚书了。   这就是去不去东宫的区别,梁储在东宫当过冼马,这身份就是东宫属官,新君一继位,自然是不一样。   不过保定巡抚毕竟管着保定府等六府五十余县,妥妥的封疆大吏。   “朝廷要退出民牧,但次序却并不相同,以往无论是官是民,都要体谅朝廷的难处。但今年又如何说?保定府退了,真定府、河间府还不退。老百姓闹起来,我这颗巡抚的脑袋就保不住。好不容易攒了些银子,又有人想大兴兵事。”   吴厚的表情显得极为同心,“我大明的官,真的就那么不在意百姓的生死?”   “你们两位,都向陛下述职了吗?”   彭泽和吴厚都是一样的情形,在排队。   彭泽说:“我是明天。到时,我必会向陛下言明此间之事!”   “好。我与济物兄一道。”   李东阳和谢迁对于他们的表态不可置否,便是他们也觉得今年的情况,朝廷真的要让利于民了。否则,他们这些人又如何对得起天下苍生?   问题是……   也在此处的礼部尚书林瀚说道:“但,杨增荣的奏疏被留了中。或许陛下也在考虑,正德二年就远征鞑靼的打算。陛下立志高远,非寻常之君,而自古以来,似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都想要武功,复套列为国策便可见一斑。   说及复套,则吴中丞说的民牧之事,最为要紧。一来,若是民牧速退,则马匹数量必然大为减少。值此征伐鞑靼之时,陛下当真会准许吴中丞所请吗?二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的银两再多,可真要算到扩军备战的头上,那也撑不了多久,汉家六十年之积蓄,才够武帝北击匈奴,我大明虽说财力有所增长,可毕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又如何比得了文景之治下的大汉?”   林瀚所言,正是眼下之症结。   让利于民,也分怎么个让法。甚至算到民牧这件事上,利倒还是其次,关键是马。   彭泽袖子里的拳头握了握,“既然如此,我便上疏奏请陛下,暂行罢兵,他们可以让三年复套改为两年复套,我们为什么不能让三年复套改为五年、八年复套?陛下爱民如子,绝非残暴之君,百姓的日子好了,大明富强了,四方之夷不服也该服了!”   谢迁抬了抬眼,“陛下的意志若是能改,当初希贤公早就改了。何需现在?天子之意,只可争取,不可强迫。济物,你的本事还是要长长。”   谢迁在私是前辈,在公是上司,这句话还是可以说的。   彭泽再有脾气也只能偏头哼一声,反驳倒也不敢的。   李东阳像一株枯木一般坐了许久,终于开口说:“于乔之言,还是有几分道理。天子之意不可强迫。刚过易折,一时冲动反而会成他人之美。有些人,还巴不得我们和皇上闹将起来。到那个时候,才是对百姓真正的伤害。   至于说事情本身……皇上爱民还是不假的,我们各陈己词,讲明道理,陛下也不会完全不理睬。”   这是内阁多年和皇帝斗争下来的认知。   说的直白点儿,皇帝那根毛,你得顺着捋。越是想达成自己的目的,越是要这样。   更不要想拿什么圣人之言、明君之道去框住他。   多少次了……   最后谁框住谁还不一定呢。   所以还是看大朝会之时,皇帝怎么说吧。   而今年大朝会之事,因为已经有过先前的经验。各项安排会顺畅许多。而且似乎也不像去年一般最为在乎议题。   更多的关乎议题背后的人事与钱财流动。   但没有人真的把这两样东西写在脸上,权、钱都穿着议题的外衣出现。   至于议题本身,什么复套、河工、不夜城等,基本还是那一套。   一切的关键在于皇帝怎么定。   能争得皇帝的“这一票”,升官、拨款都不在话下。   若是皇帝不赞同你,那基本又是白干。   这种格局它本身也有问题,比如说没有人在意议题本身,反而最为在意“上意”。   但是怎么说呢,这种局面是朱厚照费尽心思、运用各种手段,苦心孤诣营造出来的。   甚至可以说,从弘治十一年就开始了。   这是就是权力集中的必然结果。   但在朱厚照手中就还好,因为他的‘上意’可以说都是为国为民。   杨增荣在奏疏了分析了形势二字的重要性。有的时候,做成一件事,个人的准备重要,但抬头看看周围发生了什么可能更重要。   左右翼蒙古这个结局,大明难道就坐视不管?   而且今年不打,明年就要继续大额拨款。   这样算账,其实说不上哪一样更好。   但军国大事,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做决定的。   说不定都伟人偷偷想过万一失败了怎么办,更何况他这个普通人。   但杨增荣的奏疏被留中,一下子拨动了许多人的心。   兵部尚书王炳更觉得自己摸到了一丝圣意。   他早想推动内阁换人,但皇帝政治敏感度很高,随便一个应对就将他的安排消弭于无形。   所以说他已经尝试了几次,直到这次换了思路,总算打中了一枪。   也让他对这个杨增荣高看了几分。   “皇上将你的奏疏留中,想必是动了提前完成复套的心思。”   “若真是如此,下官要提前恭贺大司马了。”   “此话怎讲?”   “今年的形势,各地、各衙门都会向皇上伸手要钱,这其中最为厉害的,便是内阁。”   “为何?”王炳问出这话,似乎也有些考校的意味。   “因为大势如此。这些官员本来就盯着朝廷的银子,加之今年陛下有想要花钱的意向。各地入京的官员,都在跑关系,除了皇上,最大的关系就是内阁。而这些官员要钱的理由必定都很正当,内阁不能拒、也不会拒。”   王炳微微一笑,   这个杨增荣确实有几分机灵。   竟把他心中的想法也说了出来。   上次,他与李阁老、谢阁老不欢而散,心中便对两人更加不以为然。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个位子,总不能都叫这帮人慢慢坐下去吧?   关键在于,内阁本身与皇帝存在一些‘政治裂缝’。   这就怨不得旁人了。   今天他不利用,明天也会被别人利用。既然如此,又何必拱手让于他人呢?   而这个裂缝,便在这次大朝会出现了。   当王炳开始感受到那种‘伸手向朝廷’要钱的氛围时,就敏锐的意识到可以给内阁挖这个坑。正如杨增荣所说,现在要钱,理由一定会很正当。   毕竟这都正德二年了,难道还会有笨蛋去建议皇上营造宫殿?地方官本就有政绩压力,皇上有爱民,那当然是为了百姓而要钱了!   而当这种要求提出来,内阁是真正的拒不了。   “说起来,老夫也是迫不得已。”   杨增荣不理解一个堂堂的兵部尚书有什么迫不得已,“大司马是指什么?”   “指马。”王炳食指重重点了一下桌子,眼神之中很是深邃。   “内阁,想要将民牧快速退出。真要如此,他们是可以青史留名、举杯共饮了。可剩下的马匹的缺口,皇帝会问太仆寺要,太仆寺归于兵部,然而民牧少了一大块,兵部哪里去弄这些马?难道让我这个尚书变戏法变出来么?”   杨增荣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但如果陛下愿意推动正德二年就开始复套,那便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完全翻转。   一来,为了备战,民牧势必不会退得那么快,那么马这个问题便不会出现。   二来,皇上自然也不会把银子都给内阁和清流,至少要留下一个大头来供军需,为了稳妥还要留下银子以备不测。那么内阁和皇上的矛盾就会凸显。   再想想当初刘健是怎么下去的?还不是因为反对皇上出兵!   按照皇上的性子,平日的小节可以忍,但碰上军国大事,管你是四朝元老,还是开国勋贵,照样拿下!   到那个局面之下,内阁的位子,他们还做得稳么?   “大司马若要稳妥些,最好再去见一个人。”   “谁?”   “杨应宁。” 第四百三十一章 二哥,你得入宫!   杨应宁这个三边总督的确很关键。   皇帝能以复套大业相付,心中对他的信任还是很大的。   这种抉择的关口,要说谁能真正影响皇帝的决策,也就只有他了。   因为正德皇帝是个很理性的皇帝,如果今年复套能搞成,那就搞,搞不成,只要道理说清楚,那肯定就不会搞了。   这可不是那种把军国大事当儿戏的昏君可以比的。   只不过……   杨增荣能想到的事,他王炳会想不到?   “你说我去见他,是该去见他。可怎么见呢?我这个兵部尚书,虽说掌全国兵事,但他是阁老,复套的事,我得听他的。这是当初皇上安排得巧妙之处,就是许他便宜行事,不受朝堂制约。所以在公,他还是我的上司,他与陛下说什么,怎么说,轮不到我多嘴。   多了嘴,反而让人觉得不懂事,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搭上了上司的身家性命,那以后还不知多少麻烦事。再有,他杨应宁也算是老狐狸了,属于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能做的事,不用我去劝,他也会做。不能做的事,我开了这个口也是无用。”   杨增荣老脸一红,   他还以为自己想到了王炳没有想到的一茬,谁曾想,人家不仅想到,而且想得更多。这朝堂之上,谁又比谁更笨呐?   “……听大司马的意思,倒不如想想杨阁老需要什么?”   王炳低头转着手中的瓷杯。左思右想之后,只能摇头,“若真的那么好想……陛下也不会安排这么个位置给他了。”   总督加阁老。   大明大概是头一回。   这就使得杨一清的地位有些超然,他要调动什么资源,一般人不敢拒绝,也就是所谓的边疆战事不能受掣肘。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帝是故意让杨一清只需要在意圣意,   “若我是杨应宁,才不会管京里怎么争,天子以如此重任相托、又如此信任,那么便是天子怎么说,我便怎么做,只要抓住这个关键,京师再乱,一样可以稳如泰山。反而掺和进京里的事情会大大的不好。”   因为那样,皇帝就会猜疑你这个手握军权的边疆大臣的用意。   不会的,王炳确认,杨一清绝对不会管这些事。   所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   内阁也争取不到杨一清。   这也足够了,反正圣意在他们这一边。   至于结果如何,那就是看皇上要如何抉择了。   过了一会儿,府中的下人过来禀报,说:“老爷,宫里传出了新的旨意。”   “嗯,拿来我看。”   结果王炳一看就觉得很莫名,   “威宁伯?他与此事有何关系?”   ……   ……   “杨总兵,一年不见,您又魁梧了。”   威宁伯府的老管家是当年跟随王越的老人,老人嘛,用着顺手,便一直留着了。   以往王越在的时候,杨尚义常常出入威宁伯府邸,现在人不在了,他只要回京也还是会来的。   吃水不忘挖井人,如果不是王越举荐、培养,他现在还在广宁卫那里吹冷风呢。   “孙伯说笑了。我这是一年年见老还差不多。”   老人家让出身位,“快请进吧,老爷在呢。”   “好。”   杨尚义之所以常来这里,多少还是怀念王越。   他现在在杨一清的手下虽然说也不错,不过周尚文几番征战下来,显然已经更受重用了。   而对于新任威宁伯来说,   甘肃总兵杨尚义的上门,显然是件大事。   王烜非常正式的接待了他,尽管两人其实并不熟悉。   “去年十月,朝廷下旨让我袭了威宁伯的爵位,我虽然朽木之才,但朝廷旨意不敢违抗,且,也想尽些力量,不堕祖宗的威名。”   说到这后面,他的底气有些不足,像是害羞的男孩儿。   杨尚义看在眼里,心中叹息,如此懦弱,想恢复祖宗威名那也不太可能了。   “若是不介意,我想去祭拜下王襄敏公和令尊。”   “怎会介意?我带杨总兵过去。”   威宁伯府没什么过年的氛围,毕竟去年刚刚死了老威宁伯。府院里除了古朴的建筑,就是些梅花,相比于其他伯爵府略显简陋,但不失雅致。   一行人在廊檐中边走边说,还未注意到后面已经有人快速跑了过来,远远的喊道,“老爷,圣旨到!”   威宁伯府几乎很少有这样一句话。   王烜一开始听得不真切,还以为自己是幻听,到第二遍时他嚯然愣住,然后转身。   杨尚义也一样侧着,他听清了,“既是圣旨,还是快快去接旨吧,这可耽搁不得。”   王烜有些恍然,他想到了年前妹妹说的话,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杨总兵,我去去就来。”   威宁伯府很少接圣旨,好在过去的老人还剩下,知道一些礼节什么的。   这个时候,悦园中的王芷也接到前院的消息。她难得走出悦园来,大概也是心中关心吧。   姑娘有一头掠过腰线的乌黑长发,两缕落在胸前,大半披在身后,从背后看,身形纤细的她还真有一丝大家闺秀的气质。   对于王芷来说,她大概猜得到皇帝可能会派给威宁伯一些差事,但具体是什么,这个可就难猜了。   不过想来也不会是很难的事。   到了正堂之边,王芷躲在拐角不露头,静下来只听到一句,“……钦此。”   兴许是圣旨不长的原因,倒是结束的快。   之后是一番常规客套,威宁伯感谢一番太监,送上一丢丢碎银意思意思,反正就是走个过场。   一直等到宫里的人离开,王芷才款款走了出来。   “二哥,圣上委以何事?”   王烜自是毫无隐瞒,将圣旨给她看,并道:“顺天府还余几县没有完全退出民牧,陛下旨意,要我统管改牧为农之事,一是收拢百姓手中马匹以为军用,二是会同地方保乡安民,勿使作乱。”   王芷快速扫了一眼圣旨,   她心中思量,皇上这个安排可称合适。   威宁伯初任事,自然不宜太难,这件恰好。再者也与兵事有些关联。马匹,可是军用物资,而且是比较重要的军用物资。   “这原先应当是太仆寺的职责,如今圣旨落在二哥的头上,二哥当先去拜会太仆寺卿,以及兵部堂官。一来与他们交接好诸多事项,二来,也不要以威宁伯的爵位自居,谦虚些,请教他们如何去做。再有,爷爷曾经任过兵部尚书,衙门里或许会有些老人,二哥借此机会待他们也客气些。回头仔细把事儿做好,再以爷爷的人脉为基础结交些朋友,这样,第一步走得也算稳妥。”   如果真的按照她说的模样去实现,   威宁伯一个众人好感是不会少的。   当然关键是事情要办好,好向皇帝交差。   这样上司的信任和‘群众基础’就都有了,这开局还不好?   “好,那便依计而行。”王烜听了也有开始信心满满,接着他忽然又想起来,“对了,杨总兵还在府里呢。”   “杨总兵?哪个杨总兵?”   “就是甘肃总兵。”   一说王芷就知道了,毕竟先前王越也经常提到过。   这个人可是重要,尤其既然决定要参与朝政。   杨尚义那边也没耽搁太久,祭拜完了之后也回到正堂,见到远远走过来的王烜,问道:“已接了旨了?”   “接了。杨总兵,请到正屋里坐。”   看着这么个胡须都没绒毛的威宁伯,杨尚义还真有些不习惯。当初威名赫赫的威宁伯,现在就靠这么个娃娃来撑场面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也看到了王芷。以往就见过,熟悉的。   “见过杨总兵。”   “不必客气。近来如何?”   “还如往常一样。”   王烜催促,“都进来吧,外面冷。”   “好。你们也不必都叫我杨总兵,太过生分了。”   “那……我叫杨兄?”   “还是叫守文吧,虽然大了你许多,但我们平辈。而且我是武人,没那么多的讲究,名字就是起来读的。”   “好。那守文就称呼我为立恒。”这是小节,王烜没有说太多,转而讲道:“还未告诉守文,刚刚圣旨来了个好消息。陛下已经委以顺天府改牧为农之事,算是对弟弟我一个不大不小的考验。不过我已立下决心,要继承祖父之名,再立新功,振兴门楣!”   王芷就坐在他的边上,所以说讲这话底气都足了不少。   只不过杨尚义听完是愕然、且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与此事扯上了关系?”   王芷漂亮的小眼神一个偏顿,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守文,这有何不妥?”王烜仔细想了想,“民牧施行了几年了,弟弟窃以为也没什么难处。”   “以往没有,今年便有了。”   接着杨尚义把大朝会的当下,两方人马围绕民牧、银两等暗中相斗之事给说了出来。   王芷马上就听得蹙眉头。   威宁伯却还是一脸天真,“便是如此……那又怎的了?无非就是退几个县的问题,只要有陛下圣旨,弟就是照旨而行罢了。”   “没那么简单。”王芷眼神已经变了,“朝中此番相争,必定是到处拉人、壮大声势。二哥想不参与,但顺天巡抚、保定巡抚真的来拉你了,你应还是不应?应了,便是掺和进这件事,那以后再想抽身则殊为不易。要是不应……将来二哥去推行民牧,他们是地方官,怎样都不配合你,处处掣肘,岂不头痛?”   王烜一听,脸色有些发白,“……那,那便先应吧?免得后面事情不好做,陛下交代的差事不是办砸了?”   王芷偏头,“应了与兵部相争?马政就是归太仆寺管辖。二哥这马政要怎么做?”   “那这是两头堵啊!”   杨尚义也摇头,“所以我才说,你们怎么会忽然掺和进这件事。”   王芷贝齿咬了咬嘴唇,这件事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今上不是一般的帝王,这种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高难度之事怎么会交予二哥呢?   这其中,必有蹊跷。只要知道这种局面,绝对不会有此安排。因为实在看不出价值在哪儿,还特容易坏事。看以往皇帝的用人,这次简直可以说是昏招。   除非……皇帝,还未意识到此番相斗。   王芷眼睛一亮,“二哥,你得递条子入宫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干冒天威,殒命以对   “四川原是天府之国,去年费爱卿入川时,朕确实有过些期冀。我大明虽疆域万里,但如蜀地这样宝地的地方也不多,可惜先有洪涝,再有旱灾。”   提到这一块,朱厚照也多少有些痛心,“盛唐之时,四川更有扬一益二之称,可到了我大明,四川一年税负一年的税粮不过100万石左右。”   这个水平,基本上和福建一个数量级,那可是个遍地丘陵和山地的省份。   当时的益州就是蜀地,是天下数一数二繁华的地方。到宋代之时,这里也是稻田遍野、桑麻遍地,人口更是超过1300多万。   “费爱卿觉得,究竟如何才能繁荣四川?”   费宏禀报,“宋末元初,四川遭兵燹荼毒,十室九空,人口锐减,当年太祖皇帝也曾移民入川,但时至今日,四川百姓之数也不过三百万,比之财税重地尤为稀少。”   明中期,浙江、江西、南直隶都有上千万的人口。一个天府之国三百万人,着实有些少了。   朱厚照负着手,他在想或许也和大明的重心都在北边有关系。整个两百多年,最大的威胁就是北方的少数民族。   而且移民这种事情,对于安土重迁的中国人来说不太可以接受。即便真的心理接受了,四川那么远,怎么过去?   有田的百姓不想去,没田的百姓估计都走不到那地方。   但四川地区的自然禀赋确属上佳。   朱厚照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在他的有生之年,必定要改变四川的面貌。   实际上,若无人为干预,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到明末,不过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生气,又遇上张献忠入川,人口再一次锐减。   所以基本上明清两代,四川都没喘过来气。   但即便如此,四川按照‘亩均’的税赋数据来说,一直高于大明的平均水平,说穿了还是这里条件好。   人多,有时候是会造成人地矛盾紧张,但是人少也一样会萧条。尤其在没有大机器生产的年代,人不足,就是劳动力不足。   “朝廷得有个上位规划。”朱厚照心中升起这样的念头,“一方面是流民遍地,一方面又是人口不足。地区隔绝、交通不便又使得相互之间难以沟通,若是任其发展,仅靠顺其自然,怕是难有成效。”   这个时候离四川比较近的流民在荆襄一代。因为湖广‘王爷’太多了。   “陛下圣明。不过移民入川所耗甚多,流民的口粮、入川以后还要发给牛种、农具,且垦荒之初,赋税难以征缴,其中种种算下来,所需靡费便是另一个复套了。”   这一点朱厚照不怕。   复套附带有河套平原那几百万亩的耕地和草原。有土地作为战争的‘获利’,花出去的钱就是有意义的,而且还能改善安全形势。   四川也是一样。   其实他在猜测,或许正是因为这项工作耗资巨大,而终明一代就没有什么时期财政状况好过,所以才做不下去。大家搭伙过日子,能过下去就已经不错了,哪还有余财再去顾其他。   “费爱卿,当年列复套为国策的时候朕就说过,一年不成,咱们就三年,三年不成咱们就五年,真要五年不成,那就十年!事不怕难,就怕人做。这件事也是如此,一下子完成国库难以承受,那么就分数年进行。”   朱厚照有了想法,就像找到了目标,“不过这件事要内阁统筹了,哪里流民多、就去劝导哪里的百姓。一年三波、一波十万,五年的时间就有一百多万人口。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咱们君臣,应该都没那么急吧?”   “陛下有这个耐心,臣自然也有这个耐心。读圣贤书、谋天下事。便是终此一生,只办这一件大事,臣也死而无憾!”   “恩,对了,你不是要带个知县入京,他人呢?”   费宏心道正好,“回陛下,此人已在宫外等候。”   “那就让他进来吧。”   顾人仪在二月初入北直隶地界,至二月底时入京师,这一个月分外辛苦,整个人也黑瘦了许多。   朱厚照打眼一看,还以为他已经生病了呢。   “微臣宜宾知县顾人仪,参见陛下!”   “平身吧。”朱厚照坐回龙椅,袖子一摆,“朕今年接受封疆之官述职,其中部分人并不单独觐见,而要为朕推荐一二良臣。费爱卿是状元,在翰林院、东宫都是历练过的,更参与修过《宪宗实录》,至朕柄国,也以西南之重地相托。一句话,朕即便不信你,也会信他。所以你要实心用事,所为的不仅是报国恩,更是不能辜负的是你这上司的器重。”   皇帝一番话说下来,费宏听得极为受用。顾人仪也觉得心中有一股热忱,两个人、四双眼睛,都在看他,再想想自己心中的信念和读书学得的道理,其心志变得更为坚定。   “臣谨遵圣训。臣斗胆,请独对!”   费宏眼睑敛着,看着没什么动静,但其实这个主意是他出的。   朱厚照则略有意外,他想从费宏的脸上找到答案也没有成功。   不过想到奏疏里提到的这个顾人仪的为人,以及此时的氛围……   他还是吩咐了,“刘瑾,吩咐外面的人离乾清宫百步之远,期间来人一律不得靠近。喔,你和靳贵留下。顾人仪,这两位俱是朕的心腹,你有什么话便说什么,总归就这几人听到,若是走漏了风声,也好查。”   刘瑾嘴角笑得有些轻微发抖,皇帝说话还真是犀利。与此同时看着这个小小的知县也有些怨气,万一你们自己不慎走漏了消息,那咱家不是跟着倒霉?   不过这也只是自己心中的想法,一个字都不敢吐露。   过了一会儿,环境合适了。   顾人仪便从袖口之中拿出一道奏疏,举国头顶,“臣今日所奏,乃为皇庄、官庄!”   朱厚照皱起眉,“顾人仪,你要想好。你是四川一知县。”   “臣是四川的知县,但也是陛下的臣子。既为陛下之臣,大明有弊而臣若闻而不奏,是为不忠!当诛也!”   朱厚照的心中略有震撼,这个家伙,还真是个刚正的性子。虽然身形瘦削,但似乎有一股子力量。   他看了一眼刘瑾,这家伙则去把奏疏拿了过来。   之后,顾人仪继续开始说:“臣于月余前随队入北直隶,百里饥民是亲眼所见,然朝廷推行民牧已有数年,缘何民生依旧如此之艰?臣亲至乡里才知其害在于庄田。宪宗末年,户部尚书李敏曾奏:今畿辅皇庄,为地一万二千八百余顷,勋戚、中官庄为地三万三千一百于顷。京畿之田三成被侵占。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的今日,其势岂会不愈烈耶?”   “且,皇庄官庄不仅规模浩大,驭民亦可称酷烈。耕种皇庄者是为佃农,一为佃农,世代不得脱籍,臣又查庄田之税银亩八分,三倍于民田。盖因耕种庄田,既要缴纳国课,又要缴纳庄课。一田两税,已不堪命。”   “更有庄田之官校,召集群小。或称庄头,或为伴当。他们占田地、敛财物、污妇女,稍有反抗者,辄被诬奏!官校执缚,举家惊惶!”   “往日所言,民牧苦民甚多,然臣观之,远不如庄田也。天下为民厉者,亦莫如皇庄及勋戚、中官庄田为甚!陛下乃为天子,天子以天下为家,安用皇庄为?”   说完上述的话,顾人仪脱下官帽放在身前,以头触底,声泪巨下:“臣干冒天威,殒命以对,伏惟陛下深留圣意,无失今日之机、无忘改元之志,则生民幸甚、宗社幸甚!!”   他这段话,说到半道儿的时候,刘瑾就已经开始流汗。靳贵记录的手都忍不住在用力。   天下是有诤臣的!   说完后,整个乾清宫寂然无声。   顾人仪低头,刘瑾、靳贵低头,就是费宏也低头。   他们不敢去想皇帝会是什么反应。   皇庄,这是直指天家之错,朝廷之错!   实际上朱厚照正在仔细的看着奏疏,顾人仪说的简单概括,细节还是在纸上。   半个多月前,他召见顺天巡抚,当时得知的情况和现在可完全不同。他不敢确定官府是不是有横征暴敛,因为民牧确实会释放一部分社会矛盾。但他也知道,顾人仪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假。   老百姓被逼得造反,怎么也不会是因为一个单独的理由。   庄田……   这是京畿地区压在百姓头上的第二座大山。   但这件事涉及土地兼并,而且勋戚、中官、当地的地方官都有涉及。   用现代话语表述,这是剥削阶级整个压在老百姓头上。而最上面,就是他这个皇帝!   所以也才有独对这一请求吧……   朱厚照看了一眼费宏,这应当是他的功劳。   啪嗒。   皇帝放下奏疏,随后脚步声响起,他一步一步的走到殿门口,眼睛望着远方。   “这件事,不准出这座宫殿。否则,莫要怪朕不念旧情!”   费宏、刘瑾、靳贵哗一下全部跪下,“臣(奴婢)遵命!”   随后皇帝转过身,倏然笑了出声,“费爱卿,你这个人举荐的有些意思。今日就到此处,先带回去吧。”   “陛下!”顾人仪转个方向跪过来,   他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当然不会满意。   但朱厚照打断了他,认真的说:“你的话,朕都记下了。听朕的话,先回去。”   顾人仪还要再说,费宏上前拉住了他,“你要抗旨?!”   这种时候不能笨,以这样的奏疏,皇帝不要你的命,还让你回去,本身就有答案了!   “臣、臣告退。”   “恩。”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朱厚照久久不语。他心里头已经有打算了。不过这件事牵涉甚广,必得筹谋一番。   “后面还有谁吗?”   靳贵答道:“启禀陛下,先前威宁伯也递了条子。”   “来得正好。宣!” 第四百三十三章 在永寿宫   “你说朝中有人相争,朕是信的,可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们要上疏将北直隶所有的民牧都取消?”   朱厚照是真觉得威宁伯后面有高人。   “这是甘肃总兵杨守文与臣所言。杨总兵是去臣府中祭拜家祖。”   他不撒谎,这是王芷反复告诫他的。   因为他的二哥不够机灵,这样的人,你让他到如今这位天子面前去撒谎?那不是要他命嘛,大概几下就露出了马脚。   所以干脆就是大道至简,诚实之至、忠诚之至,本身又是忠良之后,即便是显得笨拙了些,但至少落个忠厚的评价。   到时候她再帮着办成几件事,那地位就该有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碰上这种强势的帝王,有时候就得这么办。   朱厚照确实有些意外于威宁伯的回话,圆润的人大概会想些花头,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至少不体现杨尚义。   他现在这么一说,不就让杨尚义很尴尬么?因为既然他知道,为何他不来向皇帝禀报?   不过朱厚照倒也不会去追究这一点,边军不管朝堂之事,并非很坏。   只是这种过于实诚的话,让他的嘴角也不禁咧了咧。   王越,还生了个这样的孙子……   只能扶额了。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是怎么知道的?”   王烜磕了个头,“这个……臣倒没有问他。”   “那你进宫,和朕禀报是什么意思?”   “臣不敬。主要……是担心陛下可能不知,因而想提醒陛下。”   朱厚照这就奇怪了,“你怎的知道朕会不知?”   “因为民牧涉及到了这件事,陛下若是知道,便不会派此事给臣这样愚笨的人。”   这话回的,   朱厚照和刘瑾都笑起来了。   怎么有笨得这么聪明的人。   “还有其他的么?”   王烜摇摇头,“没了。”   “行,那朕知道了。”朱厚照失笑一声,“你回去吧。”   “啊?那陛下,臣这差事……”   “天子的圣旨,还能随意更改?”朱厚照拿起奏疏,不过他像是想到什么,说道:“威宁伯,你是否招了幕僚,应是有谁在帮你吧?”   “陛下果然神机妙算,是臣的妹妹,她自小聪慧,远胜一般男子!”   “喔?”   朱厚照有些好奇。   接着轻拍大腿,哎呀,先前杨尚义不是和他提过么,说王越有个特别聪明的孙女儿,结果他太忙给忘记了。   也是可惜了。   这要是个男的,将她封为威宁伯,有王越这层关系在,那还不得又是他一员得力的干臣。便是看她能帮威宁伯到这个程度也知道此人心思不浅。   “威宁伯,女子总要嫁人的。你这个伯爵,总不能天天拴住妹妹来当吧?难道要她一辈子独守闺房?”   王烜脸红,“是,陛下教诲,臣深感愧疚。”   “去顺天府退民牧的事情,你自己来。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或者有能耐就多做,没能耐就少做。你只要遵纪守法,朕也不是不念旧情的人,王襄敏公为朝廷征战几十年,你这么一大家子朕还能不照顾?”   王烜心中又是感佩,又是难过的。   “臣记得了,回去以后一定遵旨办事。”   “行了,退下吧。另外,既然接到旨意就快些,年都已经过了,大朝会你不必参与。明白吗?”   “是,那臣告退了。”   这次进宫,王烜的心情更好一些。   皇帝待他比上次好很多,而且说的话也很暖心,并无强求之意。   等他走后,内阁递来了最新的票拟。   朱厚照翻了几本,果然看到有御史上言,既然朝廷国库殷实,那么就要加快退出民牧。   杨增荣的奏疏已经来了,这一本不来也不是,否则,没有反对的声音,皇帝说不定就应了杨增荣所请。   “都露面了。”   朱厚照眼神带笑,这下倒是会精彩些。   “刘瑾。”   “臣在。”   “东厂派到顺天府的人,都叫他们回来吧,查探到什么就是什么,没查探到也算了。”   刘瑾躬身,“是。”   其实那天顺天巡抚胡公许述职以后,他就已经派人去民间查探。   最初定述职这件事的时候,皇帝的规矩就是你可以报,我可以信、信了我就按你报的政绩来调动你的官职。   但朝廷会去查看,万一有假,那就是要那颗项上人头。   这件事是正德元年便说好的,如果这个底线守不住。那胡说八道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   而顺天府的事,他倒不是不信,主要是觉得这是个好消息……想确认一下,又或者觉得反正离得也近,那确认一下真伪也无妨。   不过顾人仪和威宁伯的觐见改变了他的想法。   “摆驾,朕去一趟永寿宫。”   怀笑和怀颜两位贵人的小腹都已隆起。   朱厚照会时常抽空去看一看她们的状态。宫里现在添了人,作为皇帝,有时候难以兼顾,所以只要想起,尽量就会去。   今天则是因为浙江过来的一行人,也快进京了。   谷大用是宫里出去的人,他早已给京里司礼监来了信,并且因为所押的银两太多,他那颗心也揪着,所以一路上信也不断,生怕出什么事。   到永寿宫的时候,怀笑和怀颜正在侍弄些花花草草,她们其实是无聊的,所以看到朱厚照来了,欣喜上前迎接。   “臣妾参见陛下。”   朱厚照上前赶紧托住她俩的手,“都是有身子的人,就不必多礼了。”   一人在她们鼻子上刮了一下。   “浙江那边有信来,你父亲他们快要进京了。朕想着,你们也许久没有回府了,这次趁着他回来,要不要回家团圆,热闹一番?”   皇帝能想到这些,实在令两人开心。   其实他不仅是考虑女人的心理,还有这位老丈人啊,劳苦功高的,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但浙江那边还得需要他。毕竟能搞来那么多的银子。   就因为这点,梅可甲在他心中的地位其实比许多人都要高。毕竟没钱,就算是皇帝也只能干瞪眼。   “谢陛下恩赏!”两姐妹有些惊喜,“不过,宫里的规矩……臣妾二人还怀有身孕,这样会不会破了惯例?”   “朕去与皇后说。”朱厚照一句道出她们心中的顾虑,其实他是皇帝,他允许的事情,不必管什么惯例,“至于怀有身孕,你们不是也听葵儿大夫说了,最重要是心情舒畅。”   有这话,她们二人也就不再担心了。   只可惜她们怀有身孕,不敢冒险做那事。   怀笑望着朱厚照,带着他的眼神,在宫里转了一圈,视线里是一个娇嫩娇嫩的婢女,“那陛下,今晚留下来吗?”   朱厚照心头一荡……这他熟悉,以前的女人为了留人,都会借助婢女的力量,说到底就算是不怀孕,她们自身也有身子不方便的时候。   不过今日是第一次,因为她们是两个人,一般不会一起不方便。   朱厚照脸色正常,一副正人君子之状,“朕既然来了,那当然是留下。” 第四百三十四章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回家养着,又没有强求。皇帝的这番话多少还是激发了一些威宁伯心中的男儿自尊。   按照旨意,回府以后他便筹备出发。   但王芷真的疑惑起来,她反复和自己的二哥确认,“陛下真的催促你?”   “圣上的话,我哪里还敢撒谎?而且,陛下似乎也不在意派我办这么难的事。”   这就奇怪了。   明明是游走于刀锋的事情,搞不好就是两边得罪,皇帝为什么还是要派她这个二哥呢?   姑娘侧身走到栏杆边,这里是威宁伯府内的亭楼,廊檐高翘,梅花满园,她迎着阳光,皮肤白得透亮,微风掠过,青丝飞舞,美得有如一副画卷。   皇帝是故意陷害威宁伯吗?   不会的。   没有道理。   而且以今上之能,收拾一个失去了根基的伯爵,简直如探囊取物。更加不会搭上民牧这样关乎百姓的正事。   还是说,皇帝真的就是为了考验一下二哥?   王芷微微摇头,始终想不明白。   另外一边王烜又急着出发,她也没什么办法,“二哥一路小心。凡事,谋而后动。”   “好。”   王烜是拿了圣旨的,接下来他要去太仆寺与太仆寺卿王禀交接,又因为涉及到地方政务,所以势必要通过当地的知府、知县。   不仅如此,因为民牧是皇帝关心的政务,所以与一般的事情又有不同。   基本上,顺天、保定两地的巡抚他们也绕不过去。   好在太仆寺做这件事已经有几年了,包括牛种、廪食的储备发放,马匹的查验、收回,基本都有例可循。只不过这次顺天府一次性退出六个县,所需要的量多了些,工作量也会更大。   王烜觉得皇帝那边催了他了,半点不敢耽搁。拉着王禀先拜会顺天巡抚、顺天知府、然后就往固安县去。   搞得王禀很难受,但是王烜毕竟是威宁伯,手中又有皇帝的圣旨,即便这些都不说,兵部的许多官员都受过他爷爷王越的恩情,所以面子还是要给。   一路上王禀多番配合,一直到固安县的时候,他忍不住拍马上前,跟在王烜的侧身旁,   “威宁伯,一会儿我们到了固安县,属下的意思先将当地的知县叫来,宣读圣旨、讲明事情,然后将廪食、牛种交予他们,请他们先差官张榜,然后联系当地各乡大户发放,领一份廪食,收回一马匹。若是马匹不合格,则不给廪食和牛种。不知这样安排,是否妥当?”   “甚妥。”王烜点头应下,又问:“那我做什么?”   王禀心说,你是上司,我是下属,你要做什么,我怎么好安排?   不过人家既然这么问了,他也只好硬答,“若威宁伯不嫌弃,不如就在固安县寻一处所住下,这件事总归是要办个几天的。”   “住我是会住下,我的意思是,我具体做什么事情,咱们总不是就来固安县住几天的吧?”   王烜很认真。关于如何侍奉皇上,他与妹妹早已形成了共识,就是全心的办事,其他不管。   王禀没办法,只好再想法子,给威宁伯找些他可以做的事情。   其实他的目的,是尽量希望威宁伯少管这些事,因为只简单的接触,他已经知道这是个什么人,所以说让他参与的愈多,事情越不顺利。   哪曾想,威宁伯是第一次接到皇上给的差事,那是事必躬亲,各个细节都要询问,而且他知道自己愚笨,所以胆子就小。   他害怕万一将来回到宫里去交职,皇帝问起来他啥都不知道,撒谎又不擅长,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   所以说从他的角度来说,那肯定不可能只找个地方住住。   这样弄了几天以后,   固安县的几个大户受不了了,他们找到姓岳名成的固安知县诉苦。   县衙后院的隐蔽的小屋子里,他们开口就说:“堂尊,这事情再这么搞,大家都要撂挑子了!”   “便只说收回马匹一事,不管谁说话,合格就是合格,不合格就是不合格,本来差不多就行,现在是差半点儿都不行。更不可理喻的是,到最后罚银子,都罚到我们自己人头上来了!这不是闹笑话吗?!”   所谓民牧,就是朝廷给百姓一匹马让你养,如果你养不好,或者本来朝廷给你的小马驹是健康的,结果给你养出问题来了,那朝廷是不是得找你?不然小马驹给下去,第二天百姓就全给你卖了。   现在朝廷虽然取消民牧,但不是说马就不要了或者说对马匹的健康不在意了。即便是朱厚照也不能开这个口子,因为还有其他地区没有退出,真的决定马可以随便扔,那大明会瞬间损失天量的马匹。   这不仅是钱,还是军事物资,不能乱来。   但如果对于收回的马匹有标准,那么如何判定马匹是否合格,就有灰色空间。   岳知县长了个眯眯眼,他摊手苦涩笑道:“两位,你们也不要诉苦了。这人是上面派下来的,我一个小小的知县能有什么办法?人家拿得是王命旗牌,凭得是大明律法,他这般作态就是金光满身,无孔不入!咱们啊就将就将就,过了这一关再说。”   “堂尊,我们是没问题。可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巴要吃饭,这样搞,今后便没人替我们卖命了,到时候廪食牛种谁发?不能按期发下去,完不成马匹收回,朝廷是不是不追究?”   “这……”   另外一位插话,“要不要探探这一位的口风?银子、美女,只要他开口,咱们想想办法就是了。”   “那也行,有的人就是胃口大,所以故意如此。”   岳知县倒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有些犹豫,这种事做得成还好,做不成,那么个愣头青哪里能饶过他?   见他踌躇,两位大户相互对视了一眼、点头,眼神中也闪过一抹厉色,脸上的神色更有一种奸邪,   其中一人眯上眼睛,双指并拢,幽幽的说:“堂尊,若是此事不成。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马匹给换了。”   “怎么换?!”岳知县小眯眼忽然睁大。   这还能怎么换?   养得好的换给自己人,养得差的换给其他人,老百姓么欺压惯了,他们又能如何?这样的话,到了钦差的面前,自然就好交差了。   万一朝廷罚钱,那也和他们无关。   岳知县这么问,好像显得自己不知道一样。   两位大户心里大骂这家伙装傻,但脸上笑容却暧昧,“堂尊放心好了,又不是头一回,不会有什么事的。如此一来,钦差可以交差,您可以交差,我们也能把事儿给办了,朝廷的事顺利完成,说不准堂尊还是领赏升职,这京里,不是在办大朝会?我等都听说,现在知县、知府可是吃香!”   这的确是个皆大欢喜之策。   唯一会哭天抢地的,就是百姓了。   岳成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主要也接触过威宁伯这么个人,可以说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死心眼的。   所以到底是‘拉他入伙’、‘瞒着他干’,这倒也是个两难。碰上一般的人,当然是选前者,但这一位……搞不好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到时候他还一本把你给参了。   瞒着他干……威宁伯看起来并不聪明。   左右权衡之后,岳知县心中有了定计。   但在北直隶当官,还当了这些年,如果只会欺压百姓,那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不出事。   “万一、本官是说万一,万一有了民乱呢?到时候又怎么办?”   只会敛财,那不是本事,敛财的同时把风险转移,这才是本事!   三人一合计。   “有了!这钦差不是爱讲朝廷法度么?咱们就帮着他讲,讲得全县皆知!他不是要不留情面、官事官办么?那咱们秉持这个口径,该罚多少银子就罚多少银子,将来出了什么事,他遵的是朝廷的旨,我们遵的是他的旨,遵旨而行,又有何错?”   “说的有道理。有这么一面大旗不扯,也是浪费。”岳成满意的点点头,心中确定下来,“好,就这么办。”   长在威宁伯府的王烜并不知道真正的底层是什么模样。   什么叫上有对策、下有对策,什么叫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说句不好听的,到了县里边儿,有的时候圣旨还不如银票好使。   次日一早,威宁伯被人领着去亲自验马,太仆寺的官员教着他如何判断马匹的优劣。   他说一句优,后面一人在纸上打个钩;他说一句劣,后面一人在名字后面打叉,再记下:罚银3两。   马匹可是很贵的,正儿八经一匹战马要二十两银子呢。小马驹收这个钱也是优惠。   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   正德皇帝朱厚照在宫女的服侍下更衣,他身穿冕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翼善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自信的走进了奉天殿。   近来他还长了个头,脸上的稚嫩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褪去,上位的气势也因为登基日久而越发醇厚深重,其眼神也越发锐利。大明,迎来了无比年轻又无比成熟的帝王。   “皇上驾到!!” 第四百三十五章 算账   正德二年,三月初四日。   天气大晴。   皇帝于奉天殿召见群臣,行大朝会!   奉天殿有臣子上百人,分三列而立。   最左边为武官,以英国公、成国公为首。中间为京官,六部九卿居前,最右边则以地方督抚为主。   中间在第一排的有三人,内阁李东阳、谢迁、杨一清。   第二排是六部九卿主官共九人。   第三排是各部侍郎,他们一一对应都站在自己尚书的后方。在他们身后就是员外郎、郎中、主事。   地方督抚以王鏊为首,随后就是南北直隶的四个巡抚,再次就是其他省份的巡抚、布政使等。   可以说,大明朝最核心的一群统治者就在此处了。   “正德元年朝廷定了七个议题,其中大半都不是一年能完成的,例如复套、河工、军政,因而今年的议题朕不准备做太大的变化。其用意在于,朝廷施政要延续不断、久久为功,天下事有些很急,有些也急不来。就今年而言,朝廷要在复套、河工方面下更大的力气,保证全年夏收秋税的稳定。   大明朝那么大,有些地方好,有些地方不好。不好的地方朕与各位爱卿想法子一一解决,但好的地方,不能够变差。山东、河南、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山西、北直隶,这些省份的巡抚、布政使今日也都到了。   记着朕的话,大明朝的国泰民安,实际上就是你们各自治下的国泰民安,朝廷没有加派赋税、也没有使民过甚,朕更是屡屡在你们的奏疏中批示,遇上那些个不善待百姓的官员,该杀就杀,不必心软。若是这些个地方由治变乱,老百姓找大明的麻烦,朕就找你们的麻烦。”   “臣等谨遵圣训!”   有些省份,朱厚照没点到,像湖广,这时候有流民问题,广西呢,偶尔会有少数民族叛乱,陕西地处边疆,直面鞑靼,也比较特殊。所以这并不算很过分的要求。   说白了俩字,稳定。   “有稳定的局面,才有腾挪的空间。至于其他朕不再多说,大朝会本是问计于你们,你们来说。朕来听。李阁老。”   “臣在。”   “你看,先议什么比较好?”   李东阳晃了晃身子往前,“回陛下,臣以为治国也需以量力而行四字为准,若要论今年的大政,势必要算今年的账本,然后再把摊子铺开。到时就如陛下所言,不急于一时,能办几件事,就办几件事。”   “你们以为呢?”   “臣附议。”谢迁先跟。   接着杨一清、王鏊也都回话,“臣附议。”   有他们四个这样说,朱厚照也无其他意见,他一甩袖子,“好,那便这么定,先把账目算一算。户部尚书?”   韩文执着笏板出来,“启禀陛下,今年国库共录得夏税大小米麦482万石,麦荍260万石,丝绵4.4万匹,麻布4千匹,税丝、农桑丝、人丁丝等折捐6万余匹。录得秋粮2408万石……”   这个时候还没有一条鞭法,所以收的税赋有很多都是实物。听韩尚书这么说下来,那是像读万字文章一样,哗啦啦一大堆。   总的来说,正德元年的粮食大约是2890万石,比之去年增长40万石,但还是没能突破2900万的大关,终明一代,比较好的年份大约就是在这个水平,正德元年还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高峰呢。   主要是浙江增长30万,山东增长8万石,北直隶增长7万石,其他地区基本持平或小有增长,而之所以最后被平为40万,则是因为有些地方在减少,例如四川。   “……另,今年查两淮盐税一案,抄赃银862.34万两,按照陛下‘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存银目前放于少府,计划于今年花费到民间。另有市舶司准入存银118万两,按照陛下旨意,这笔银两用于赈灾,目前也是封存之中。”   这是当初皇帝答应臣子的,在福建搞市舶司准入制,所得银两用于赈灾,而且说是赈灾就是赈灾,朱厚照一分没动过,也没让其他人动过。   韩尚书这一番话交代下来,好些个臣子脸上都有欣喜。   大明朝的国库也开始有‘余粮’了!   不过国库这边没什么搞头,这些税赋,三分之一要用作俸禄发放,三分之一要给天下宗藩,剩余的因为开中法取消,商人不再向边疆输粮,所以还得拨一部分到边疆,用作军饷。   这些花销都是固定的,除非忽然间税赋从2800万变成5600万,否则不太可能有太多的余粮。但这又很难,朱厚照再厉害,也搞不出杂交水稻和化肥这种东西,生产力在这儿摆着呢。   不过除了国库,还有一项。   也是许多人关心的一项。   就是宫里。   皇帝内帑还余400多万两银子,但关键在于,皇商、以及杭州、苏州等地的织造局起解了多少银子入京。   因为是百万两级别,箱子太多,瞒也瞒不住,因而众臣都知道有钱,只是不确定具体多少。   一般来说,内帑就是皇帝要把自己的钱和国库分开。   但碰上正德皇帝,他是光明正大,浩然正气,便是内帑的钱也不是用在自身,所以这个账目也不瞒着。   只不过要让皇帝花钱,理由得充分,不然皇上就当成冤大头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笔钱和国库一样,都还是用于国计民生。   “国库的账,大约就是如此。不过想必诸位爱卿也知道,正德元年是开海的头一年,皇商的海贸盈利甚巨,刘瑾。”   “是。”大太监向前一步,大大方方的宣布,“据皇商和各地织造局进奏,正德元年因有陛下开海之策,三地市舶司均大开海贸,共计上缴银两计502.58万两!”   数字一出,满堂皆惊。   刘瑾直接卷了起来,“万幸当初陛下力排众议、乾纲独断,坚持开海,方才有今日我大明财源滚进!陛下真乃万世之明君!”   他都这样讲了,其他人也都不好不表示。奉天殿内,一时尽是颂圣之语。   朱厚照看着他们一个个惊讶的表情,也是觉得还好没听你们这群人的。   至于那个数字,也是颇具味道,500出点头,这就是用了心思的,他永远不有498这种数字上来,真的是这样也自己贴点银子凑齐了。不然,少上了一个台阶。   而合计起来算,朱厚照如今可以动用的银两已经超过1700万。   数字很庞大,但其中仅是这两年从海外收获的就是700多万两白银,再加上前些年的,基本上是一千多万两都直接从海外流入大明的。   大明这个时候还是白银短缺,虽然这只是算了皇室的,民间的白银流入并未统计,但在短期内还是没有问题。   大明再穷,至少规模很大,吃得下。   这账是基本算清楚了,   朱厚照说道:“你们不要太狠,给朕留个小金库,以备不时之需,便是寻常百姓之家也知道备粮以防不测。至于其他的,朕并不吝啬,但再多的积银,也不能够花费无度,更加不能够铺张浪费。这是第一点。另外,大明这么大,真要说要银子,一万万两也是不够的。所以事分轻重缓急,便是你们谁没要到银子,也不要心生怨恼。朕也恨不得有个一万万两,到时候你们每个巡抚都领500万两回去。”   有些臣子忍不住笑,皇帝讲得其实也有些俏皮。   “这最后一点,就拿了朝廷的银子去花,朕会尤其去看、去查的,原因先前也说了,大明并不富裕,挤出来的银两给你,是要你花出效果来。若是给朕查到,这些银子被谁给贪了……今日内阁、六部九卿、朝廷勋贵、地方要员皆在,丑话说在前头。   真到那一天,朕要砍谁脑袋的时候,谁也不准求情。就是求了,朕也不会给你们面子。所以说,真要到了这笔钱,是喜是悲还不一定呢。”   皇帝的许多台词,像是刚正的臣子一般,搞得他们有些没话可说,更有些角色错乱……到底谁在劝谁,一般不都是臣子规劝皇帝节俭爱民的嘛。   “陛下。”李东阳又出来说话,“既然账目已明,臣以为可以议一议今年的事了。臣已想过,诸多议题之中,唯复套称为国策,也是关乎边疆百万生民性命之大略,因而或可早议复套。去年此时,朝廷定了三年复套的方略,即元年剿套、二年封锁、三年复套。如此,今年应是封锁了。”   这话说的很是好听,不过兵部尚书王炳已经开始嘀咕起来了,阁老打的主意,大概是今年再拨一百万两用于复套吧。   毕竟去年打了仗也就是这样的银子,今年还能多多少?   可剩下千余万两的银子呢?怎么弄?   而提到这个朱厚照则是忽然抬头到处找,并问:“永谢布部落的亦不剌,在嘛?”   额……?   臣子群体忽然有一丝骚乱,大家交头接耳、互相之间寻找此人。   上面的刘瑾也有些小慌,“陛下,大朝会并未要求异……”   朱厚照盯了他一眼。   刘瑾额头冒汗,“……并未邀请亦不剌首领。”   “无妨,若是没请,请人去邀一下。永谢布部落已经归顺大明,其首领怎么能不参加复套之议?”   “陛下。”英国公张懋有些介意,“亦不剌是鞑靼人,大朝会所涉皆我大明至关重要之政,是不是请他回避为上?”   朱厚照摇头,强大的时代、要有一种包容的心态,他坚定的说:“去请。既已相约战场之上共进退,还防着做什么?再说复套,也要有永谢布参与,为何不能宣来?”   草原之上,实力为尊。他就是要让这个鞑靼首领看到大明已经不是过去的大明。强大是控弦百万,也是君明臣贤。强大是一切的答案。 第四百三十六章 争   李东阳算盘珠子打得咔咔响,明里是将复套往最上面推,实际上是给复套分个一二百万两就算了事。   反正正德皇帝在那个位置很久了,臣子们也大多了解,朝廷结余的银子,不是用在复套这样的军政大事,就是用在百姓民生这样的实事上。   了不起再拨王守仁几十万两银子,用作水师的军饷,然而今年可动用的银两已超一千七百万,就是寻个由头再建个藏书园,那剩下也还是不少。   阁老、大学士,说的都是体面话,轮到真的争银子的时候,下手是真的狠呐。   “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兵部这一列的后头出来一人,他是国字正脸,胡须颇长,倒还是个美髯公。   朱厚照记得他,就是要二年复套的兵部员外郎杨增荣。   “正德元年,大明与鞑靼战于草原,此一战,敌我形势已显然变化,草原必定陷入内斗之中,值此时刻,我大明中兴骤起、军威大振,兵,精锐如利刃,将,勇猛如虎豹,库房余银达千万两之巨。此乃天赐之良机,陛下若欲北驱草原,定鼎汉唐之势,正应当今年兴兵北伐。天予不取,必受其咎。等到达延汗统一了蒙古,到那时,复套会比今日难上十倍!”   “荒唐!”   杨增荣的话一说完,就有人打断了他。   说话之人正是河南巡抚彭泽。   他抖抖袖子朝朱厚照拱手,“皇上,孙子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大军征伐鞑靼,一动则举国震动。今陛下登基不足两年,天下的形势、国库的银两刚有好转,正是与民休息,大施仁政,以期天下大治之时,怎可轻言开启战端?   再者,臣也并非不知鞑靼形势,但今年打与不打,还不知道,打成什么样更不知道。即便他们真打,寻常夫子也知坐山观虎斗的道理,既是左右翼蒙古内斗,那就让他们先斗上几年。他们筋疲力竭,我们以逸待劳,此方为上策。   且,达延汗并无快速统一右翼蒙古的实力,如若不然,哪里还有所谓的‘天赐良机’,蒙古也早该统一了!”   杨增荣丁点不让,“照彭中丞所言,三年复套也早了,再等个三年五年才是更好是不是?”   朱厚照抬起眼皮,这么等下去他是不乐意的。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懂,但在有实力的时候不快点解决这种潜在的对手,还等什么呢?   等着敌人自己变弱?   如果心存这种幻想,那就不配成为强者。   内阁几人听到这样,同样心中紧起来。这杨增荣不是什么善茬,一下子就打在七寸之上,今日之争,争来争去,争得还是皇上的心意。   皇上少年天子,正是想有所作为的时候,怎么可能多等几年。关键等待的道理,是预期敌人会变弱,这是屁话,妈的,万一人家真的统一变强了呢?   达延汗可也不是什么窝囊无能的领袖。   就这一点,彭泽说得再天花乱坠其实也没用。说不准还会起反效果。   但彭泽也不笨,他马上知道了杨增荣话中的阴险之处,“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何时说过再要等个三年五年?”   “那么彭中丞的意思,就是明年。”   这话似乎有陷阱?   彭泽一时不敢答。   左都御史张敷华颤颤巍巍的出来,对着朱厚照行礼,“陛下当初定立国策时曾宣誓,此生必定收回河套两岸百万亩之良田,且对天明志,一年不成则三年、三年不成则五年、五年不成,就是十年、二十年也要做成此事!当日听陛下之言,老臣只觉得心绪激昂、不能自已。且,老臣记得陛下三令五申,治国以务实为先。而眼下若是五年复套优于三年复套,朝廷是否仍以最优为先?”   皇帝执政一般不会乱来,这句话说得叫朱厚照只能回答一种答案。   而回答了,杨增荣所建立的优势便不在了。   所以这个大胡子也有些不满的看了一眼这老家伙。   当然,还是要听皇帝的话。   朱厚照对他们的心思洞若观火,以三年还是两年来辨,占不到多少优势,若是这个‘套子’不解,杨增荣就要把他们说死在这儿。   “复套是国政,国政来不得半点儿轻率,当然是以最优为先。”   张敷华听完有些满意有些不满意,满意的是皇帝到底是顺着他的话说下来了,不满意的是,就没说死。   论狡猾,皇帝也不差。   杨增荣反应还快,最优、最优,你怎么证明在这儿等上个三五年就是最优呢?所以说,皇帝到底什么心思,这还两说。   “皇上!微臣以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且河套有良田百万亩,早一日拿下,朝廷就可以早一日耕耘。一战而定后,边疆形势大缓,于国有利,于天下百姓更有利。”   “不可!战场之事,未虑胜、先虑败,既然能求得稳妥,为何要甘冒风险,这是置陛下、置天下百姓于轻忽之地!陛下,此人为了一己之私,全然不顾江山社稷,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臣请陛下诛杀此人,以正朝堂之正气!”   “皇上……”   这两方人马为了这件事,是争过来,吵过去,朱厚照听得脑袋都疼。   最后他没办法,倒是看着杨一清在老神在在,   “杨爱卿,你是内阁阁老、三边总督,复套之事俱在你心中。你以为应当如何?”   杨一清抬手,“微臣奉王命行事,一年多以来,臣恳荒备边,储纳粮草,训练士卒,战力大增。即便不提这些,身为大明之臣,即便战死沙场也理当就义。因此,臣别无他念,朝廷定了今日,臣便今日出征,定了明日,臣便明日出征。圣明无过皇上,一切以皇上圣意为准。”   朱厚照眼神一撇,这个老狐狸。   “陛下。”刘瑾在边上出声。   “嗯?”   “亦不剌将军,到了。”   “宣。”朱厚照一甩袖子。   亦不剌倒也惊奇,   他又不是小孩子,作为降将,朱厚照待他够好了。一些敏感的东西要避嫌,他也知道。所以大朝会不找他,他觉得正常,忽然把他宣过来,他反而有些不适应。   “微臣,永谢布亦不剌,参见大明皇帝陛下。”   他还是穿着蒙古服饰,行得是蒙古礼仪。   “平身。”   “谢陛下。”   “永谢布,今日朕与朝中诸臣在商议复套之事。一方觉得今年便要追打进草原,帮着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两个右翼万户抵抗达延汗,另一方则觉得,应当坐山观虎斗,等他们先打个两败俱伤再说,你从草原来,对那里更加了解。你觉得,大明此时应当如何?或者问得更具体点,你觉得达延汗,今年会攻打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么?”   一个大明的皇帝,对着一个蒙古人,说这样的事情。这番用语还真是辛辣。   亦不剌不清楚情况,其实他也理解不到大明的臣子在争些什么,他是在考虑大明皇帝的心意、以及他自己的利益。   “臣以为,达延汗今年必定兴兵,而陛下若是还想真心收服土默特和鄂尔多斯,就要早日出兵。否则,男人都打光了,都剩老人孩子,皇帝陛下,您要老弱妇孺真的有用吗?”   话到此处,屋子里有人欢喜有人忧了。   “陛下!”内阁阁老李东阳稳不住了,“老臣,有话要说。” 第四百三十七章 要仁政?那仁到底!   奉天殿,皇帝居上,众臣居下。   白发红袍,乃为朝廷之阁老,皇帝之臂膀。   群臣的目光之下,老人家躬身而对,他说话极用力,响彻殿宇,但语速却不快,字字出音,“陛下!臣闻帝王之治天下,自积一念之仁始;帝王之仁天下,自积一念之民始。盖帝王而有仁,上极于天,下达于地,内则诸夏,外则夷狄,山川鬼神草木,无不及者。帝王积仁而不息,所以为帝王。   陛下临政愿治,两年于兹。所念者,使民以时,活民以方。陛下之策臣者,惟爱民固邦而已。臣亦仰见陛下得先帝之心传,欲天下之仁遂行也。臣窃以为,三代以来,未有如我大明弘治、正德两代之仁君者。   然,迩年以来一歉则谷粟缺乏,无以给民食,囊囊空虚,无以顾民生,而啼饥号寒者深可矜也。民一贫则弃久依之桑梓,而流离他乡者深可悯也。今天下民食且不足,以陛下之仁,尚何望征战以费国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臣伏望陛下俯垂睿览,则天下之幸,孰大于此?!”   李阁老这段话,说的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那意思,天下老百姓还有吃不饱的,既然是仁君,真的忍心耗费国用去打仗,而不惠民吗?   阁老就是阁老,他这么一讲,奉天殿沉默了一阵,似乎这场子都被他给震住了。   朱厚照还是凝着锐利的眼神,面色不变。   只问道:“李阁老,依你之言,这天下第一大事,便是给民以食。为了这一点,其他都需让步?”   这句话,李东阳自然点头,“陛下所言,乃臣之意。因而望陛下稍止兵戈,与民休息。”   “好。朕是读着国史长大的,李阁老,朕有一点不解,太祖太宗饥民多过当下吗?”   “太祖太宗为盛世之时,饥民自然少于当下。”   “那太祖太宗之时,兴兵次数少于当下么?”   李东阳愕然,“自然也多于当下。但陛下,我大明百年以来,国法弥坏,弊政丛生,今日之光景,也比不得太祖太宗之时。”   朱厚照沉声说:“也就是说,战事是使民不能足食的原因之一,但并非根源,弊政才是!”   李东阳要说话,朱厚照却抬手先阻止他,“朕还没有说今年要征鞑靼。朕是想问,既然战事要停,那么其他使民不能足食的原因,是不是也要去?”   李东阳疑惑了,诸多大臣也不解。   “臣,不知陛下之意,请陛下示下。”   好。   朱厚照干脆就说的简单些,“朕的意思,朝廷不打仗的时候,许多老百姓也吃不饱饭。其中的原因,是不是也得一一查明、追究?”   这不过分。   既然是仁政,那么咱就他妈的仁到底。   洪武皇帝的时候,不仅是吃得饱饭的老百姓比现在多,而且朝廷打得仗比现在还多,说明有其他原因。   你现在你把吃饱饭这个问题抬得高高的,好,没问题。但你不能光拿着这个理由框住我,不让我打仗,而不管其他的问题吧?   “出师表说,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李阁老既然劝朕爱惜百姓,稍止战事,那想必其他利于百姓之策,内阁也一定支持朕。”   否则,你就是故意拿话想圈住我,不是真心的为了老百姓。   如果是这样,那许多道理我就不和你论了。因为你根本不是在和我讲道理。   至此,李东阳是明白皇帝的意思了,但是他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这样讲。   “利民之策,臣等期盼之至,怎会出言反对?臣以为,今年府库有余,应当加快退出河北之地的民牧,顺天巡抚、保定巡抚治下有七十余县,其中仍有大部分尚行民牧。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些县退、有些县不退,百姓心生不平,局势一旦激化,则后果不堪设想。且河北之地,紧邻京师,希望陛下早做决断,还民于农!”   朱厚照说道:“河北之地的百姓生活艰苦,这事儿朕早就知道,若不然也不会下旨要民牧逐次退出。但让朕真的揪心的是,退出民牧的州县,老百姓生活便富足了吗?”   “朝廷给以廪食,又退出民牧,想必会过得宽裕些。”   “你去亲眼瞧过吗?”   这问住了李东阳,他不太敢乱说,皇帝这样问,说不定已经派人去摸过了,他在这里乱讲,不是欺君么?   朱厚照也不追他过深,“上午争至此处,也差不多了。各位爱卿还是稍作休息,此番大事三言两语本身也难定,午后再说吧。”   皇帝抛出一个没有解答的问题,却又忽然停下了朝会。   众臣下去以后,果然开始相聚议论。   因为内阁和六部都在宫城门口,可以各自回去。即便是地方官员,那也会找个衙门去拜,所以不必担心他们没有去处。   “……于乔,应宁,你们以为,陛下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内阁三人,自然回到内阁。   谢迁也在仔细回忆,“听起来,陛下是要拿旁得事开刀。不过先前一点风声也没有。”   “应宁觉得呢?”   杨一清说:“陛下的心意,确实也难猜。但听下来的意思,不论怎样都是利民之策,李阁老、谢阁老,你们何必这般担心?你们是觉得陛下会做害民之事?”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但还是有点儿钉子——皇帝要利民,你们搁这儿瞎担心啥。   谢迁一笑,“应宁说的对,我们倒是着相了。”   到了后来,宫里传出一道旨意,复套之事,一时难决,还是之后再议。   王鏊将宫里的意思也给带来的丰熙、王琼和王守仁看,   “依你们所见,陛下这是什么用意?”   丰熙原先在侍从室,对于圣意自认有几分信心,“陛下,想必是要内阁做什么……”   但具体是什么,很难说。   “对了,伯安,复套时机之争,你怎么看?”   王守仁说道:“皆有道理。不过内阁一方所说的两败俱伤的局面,属下觉得不一定会出现,万一是一败、一不伤呢?到那时,朝廷打起来更费劲,现在三万骑兵不够用,到时候五万骑兵可能一样是不够用。万事俱备的战争,是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属下还是偏向于这个形势利于我的时机。而等下去、草原的力量自行削弱的可能其实偏小些。”   王琼也觉得有道理,“是啊,两败俱伤这种话只是嘴巴上说说,达延汗到底也是一方雄主,右翼原本三个万户,现在还少了一个,收拾剩下的两个,他能伤到哪里去?”   即便死一些人,还可以把剩余两个万户收编,都是蒙古人,稍加整合,力量便凝聚起来了。   “那这话,要和皇上禀报。”王鏊想了想说。   “陛下一时难决,肯定是觉得早些解决好。”丰熙猜测说:“只不过,内阁那一番话……唉,百姓确实也苦。”   ……   “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兵部衙门里,王炳这样叫着,“此事宜早不宜迟,拖下去,就是钝刀子割肉,一战打下那么多良田,百姓才有得吃,光靠朝廷救济,救济了今年,那明年怎么办?到时候吃光了军饷,连这百万亩的良田也拿不回来!”   ……   至于朱厚照本身。   他在见一个人。   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   “这是内卫所的来信。你即刻调腾骧左卫、腾骧右卫之兵掩伏在威宁伯附近。这个笨家伙,要出乱子了。”   张永一看信,脸儿都白了,“陛下,这……!”   “不必多言,照旨办事。”朱厚照略显挣扎的叹息,“变局之中才有机会。只是,真的要苦了一方百姓了。但是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剜肉补疮,也是不得不行之法。”   “陛下放心,奴婢此去必不负陛下之望。”   “去吧。”朱厚照挥挥手。   之后他也把其他人都赶出了屋子,只留自己在这一方天地。   还是那句话,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第四百三十八章 师徒   复套的事情,简化开来说就是发动一场针对鞑靼的战争,其具体的路径都有,将、兵、银、粮、马……每一个不说很丰富,但基本都在准备之中。   但如果真的要打一场大型的战争,必定不是像剿套那样只有不足两万的骑兵过去,肯定还要有至少十万人的步卒,而人一多,所带的粮草辎重就是个天文数字,为了运送、保护这些粮草又得有专门的运粮队。   也就是说,这要率领二十万大军进行一场灭国之战。   但要是打输了,就是另外一场土木堡之耻。   这种程度的事情,已经不是大朝会能决定的了,而是要‘小朝会’决定的。   大朝会会决定是相对容易的事情,例如午后开始的河工之议。   朝廷没有银子的时候,都省着些用,即便如此,去年也还是拨了三十万。   现在朝廷结余较多,朱厚照也不是个守财奴皇帝,他聚拢财富本身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能够支配,并在分配的过程中更多的向老百姓倾斜,用来改善民生。所以自然能拨出更多的银子。   而且山东连续两年要到了银两,其他的地方皇帝也不好不松口。   于是大明朝主要的产粮地,浙江、南直隶、江西以及河南都争取到了这笔银两。唯一失败的是湖广。   湖广的庄田比例较高,许多王爷都封在那里,按理说,那里的百姓更加贫穷,朝廷应当更加倾斜,但问题是……   这些银两过去,还不一定进谁的口袋。   自己花了银子,然后蒙着眼睛在宫里自我感动,殊不知只是喂肥了另外一批人。   还不如交到自己信任的人手中。   浙江是王琼、南直隶有何鉴、河南是彭泽、江西是焦芳,这些人不完全以‘清廉’出名,但他们都有一定的任事能力。   水至清则无鱼,朱厚照没有想过拨下去的银两每一分都用的很好,但放在任事的人手中,他至少能把事情办一办,不会说几层官僚自己分了。   除了河工,去年所定的取仕议题,今年没有了,不夜城这个议题也没有了。所以这次大朝会倒可以缓些来,等到河工的议题顺利结束,即便时辰尚早,今日也不再继续了。   说句实在话,朱厚照继承这个天下的时候,还算是国泰民安,有能力的大臣也不少,他自己更加没有乱来,宫中的用度也没有浪费,两年以来多种政策都以安民为主,所以大明的状态还可以。   整体上就是老百姓吃不饱、饿不死,将就着过。   只不过开海加两淮盐法的案子,让朝廷一下子富裕起来了,这增添了变数。   要是还如往年一般的国库,内阁也不会想到要解决更多的饥民问题。   午后结束时,太阳还未落山,   朱厚照许久未见自己的老师王鏊,便将他留了下来。王守仁暂时落在殿外,靳贵在招呼他。   刘瑾领着两个小太监搬来了棋盘。   王鏊心领神会,行了礼便坐下了。   皇帝执子落盘,“朕几年前与先生就约定,要中兴大明。虽说功业还未成,但总算是有了起色,今日奉天殿议复套,先生是什么看法?”   王鏊脸宽而大,眼袋深重,目光锐利,整个人仪态端庄,有股子正气。   “陛下这是自谦了,国库余银千万,这哪里是有些起色而已,怕是大明几代以来都未有过的盛况。只是陛下不愿用盛世二字而已。”   朱厚照一边落子一边说:“这些银子,朕知道是怎么来的。且自古以来,哪里有百姓饿着肚子的盛世?”   如果按照正常税收程序,国库和内帑收上了这么多银子,那可以说是盛世。因为说明税赋制度已经优化,不然不可能收这么多,也不可能结余这么多。   现在呢,很多是海贸上过来的。大明的百姓自身,并没有什么变化。   王鏊听到这话颇为感慨,“能有陛下这样的天子,真是社稷之幸、万民之幸。至于今日之事,微臣以为当以亦不剌为使,联系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两部,若达延汗真要兴兵,他们也会求援,若没有,大明也可缓缓休养生息。陛下如今修水利、振教化、练兵马、养百姓,多一年的时间,便多一分胜算。不过若达延汗真的兴兵,大明必不能坐视不理!”   最后一句话斩钉截铁。   朱厚照一拍桌子,“朕也是这个意思!万事俱备,就等这股东风,他若动,我必动!他若不动,大明就封锁贸易,盐、铁、布帛、粮食都不与他互市!可惜,朝堂上的人将此大政略和那些银子扯上了关系,各个都想揽入自己的口袋,而排除另外一方。”   其实明蒙两边的许多战争,和互市也有一定的关系。比如鞑靼人会要求明朝和他互市,如果不互市,数年后必定有一场战争,但如果一直互市,等他们强大起来了,还是会有一场战争。说到底,就是要争、就是要打。   当然,如果要有随时反应的能力。现在国库的银子就不能一下子都花出去,不然,万一要出兵国库却在跑老鼠,那怎么办?   这也是朱厚照叫停了早上的议题的原因。   因为相去甚远、因为有些僵硬,再吵下去,只会让两方人马更加的偏激与固执。   “既然陛下是这样的意思,不如,就让微臣来提。”   朱厚照略微感动,这是要两不靠,但实际上官场上的两不靠,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两边都交好,而是两边都得罪。   但王鏊也就这般平常便说了出来。   “不要了,朕自有打算。”他摇摇头,接着又问:“王伯安近段时间主要做了什么?”   说起这人,王鏊笑了起来,“陛下也算是慧眼识人,早便知道此人之才。王伯安行事不拘常理,而且往往能寻摸到根源之上。一年以来,三地市舶司的海上之事,臣逐渐尽数交托于他。便如当初陛下所言,海上的许多倭寇,其中也有不少乃是我大明百姓因海禁生活无依而假扮。但开海之后,并非所有人都改过自新,海上还是存在大大小小的盗匪,所以一段时间以来,主要是王伯安驾船巡游。”   朱厚照轻笑,原来的陆上剿匪专家现如今给转到海上去了。   “他如今有多少船,多少人?”   “主要是船只紧张,一年下来共积有八艘战座船,一共可载水手一千六百人,兵勇三千人。”   八艘……   朱厚照有些咧嘴,也太少了点。主要也是没银子吧,战座船本身只需要一千两银子一艘,问题是养那么多的人。   总不至于造那么多空船放在那里。   “这个支出,朝廷不会省,朕也不会吝啬,八艘船实在是太少了,全部拉上组成一个舰队都够呛,今年至少要翻三番。船只的问题,你去与梅可甲协商,请他务必提供。”   三番……王鏊一算,这就是上万人的舰队了。   “陛下,当真要在承平之时负担如此数量的水师?”   “请先生信我。在朕的心中,其实大明不仅要有水师,还要有远洋水师。现如今开海之初,这个需求还不急迫,但十年八年之后呢?大明海上贸易涉及的银两规模动辄上千万,而商人并无保护自身的能力,万一遇上海外的抢掠,朕的子民来请朝廷为他们做主,朕如何为他们做主?”   王鏊略微沉默。   “陛下所虑甚远,臣不及也。”   朱厚照笑了笑,“再远,也需要如先生这般大才辅佐。从正德二年的情形来看,浙闽两省的民情已基本稳定,朕不会让先生再在那里躲清闲了。”   王鏊知道皇帝在开玩笑,他哪里会有躲清闲的心思,自然间也是欣然应允,“愿为陛下效命!”   “刘瑾,去宣王伯安。”   “是。”   对于王守仁的安排,朱厚照一直非常谨慎。在其他历史名人不断升职的同时,王守仁的官途其实并不显赫,就是因为担心揠苗助长。   对于他的为官经历,朱厚照也是如数家珍。王守仁去过西北跟着王越打过鞑靼,在兵部当过主事,在福建剿过匪,还有指挥水师的经验。可以说,兵事这一方面,他是经验十足了。   但这种天降猛人,朱厚照怎么会让他只干剿匪这种活儿? 第四百三十九章 王阳明的心地坦荡   “朕已经听闻了,你在海上也行剿匪之事,成效不说很大,但总归是没什么大的损失。听着像没去的什么可说的政绩,不过大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过水师了,从无到有,没有损失便是功劳。王伯安,你可想要什么赏赐?”   王守仁颇为受宠若惊。   “陛下,臣无寸功,岂敢受赏?”   “还是赏一点儿吧,今年朝廷银子多,赏你白银两千,不多,你也不必再严词拒绝。海上风高浪急、总是危险的。你为朝廷出生入死,朕岂会视而不见?”   王鏊坐在边上,能够感受得出皇帝对于王守仁分外的赏识。   真要说起来,上一世的朱厚照也接触过一些心学,王阳明这个人,他还是由衷的敬佩的。到了这一世,他对王守仁就一个不满,   此人……   寿命不长。   他享年五十七。   而正德二年,他已经三十六岁了。   算上去世前身体不好,总归要养上几年的时间,王守仁能为大明效力的时间不足二十年。   可二十年后,他这个皇帝也才三十多岁,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那会儿可就没有王阳明第二了。   相比起来,朝廷中许多阁老、重臣,都是六十几、七十多的岁数,且一个个能说会道的,一点儿都不耽误事。   更有厉害的,像刘健,活到了九十四岁,现在才七十五。朱厚照准备将这个人一直放山东,刘健毕竟是出名的贤臣,让他一心一意治理一地百姓,过上几年,山东必定会富足一时。   “微臣谢陛下恩赏!”王守仁一袭蓝袍,他身形偏瘦,此时是在皇帝和王鏊的侧边。   “起来吧,起来吧。”朱厚照挥挥手,“伯安,你在福建那里的职,大约也就到此了。你心中可有合适之人与朕推荐?”   其实朱厚照最先也想过让王守仁就在海上好好的整训出一支大明水师,扬国威于东南外海这也不错。   但大明朝的重心还是在北方,封建王朝的主要功绩在陆上,况且一年看下来,也没有什么成气候的水上势力。   让堂堂王阳明天天在那里抓贼,实在是大材小用。   王守仁仔细思索,对道:“海上兵事,变化莫测,必得一名精明果决、手段强硬之人。陛下问起,微臣也恰巧识得一个,此人虽是文官,但确属强吏!”   朱厚照来了兴致,“喔?能当得你强吏二字之称,想来不是徒有虚名。你快说来。”   “是。臣推荐之人,姓伍名文定,弘治十二年进士,授常州推官,如今任常州通判。此人有臂力,便弓马,议论慷慨,是文臣中的壮士。”   听王守仁的评价,朱厚照对这个人印象不错。但是常州通判……这应该是个正六品的官职,有些小。   当然,通判的职责并不轻松,就这么个正六品的官职,需要处理一府的诉讼案件、税赋征收和维持社会治安,如果遇到战事,还要承担征兵的工作。   再想想,京官中的六品,哪里有那么多繁重的职责。   所以才有新科进士,想方设法避免授官地方之事。   ……也行吧,朱厚照觉得也算是继续对地方官的倾斜。这些人锻炼出来的能力,肯定是比在六部当几年主事要强得多,只是这种官员缺乏露头的机会。   再想想弘治十二年这个时间点。   原来和王守仁是同科进士。若不然,连这个机会估计都没有。其实现在大明朝,肯定有不少这样的人。   但也没办法,作为皇帝来说,全国各地知府的名字他实在是记不住,更不要说知府衙门里的同知、通判和推官了。   推官是正七品,通判是正六品。这个伍文定干了这么几年也算升职了。   “既然是你推荐,朕岂有不信之理?随后朕会下旨,调他赴任,至于你,大朝会之后便不要再离开京师了,朕,另有任用。”   “微臣遵旨!”   这个年纪的王守仁蓄起了胡须,眼角也有皱纹,但脸上的面皮不像那些个老臣都耷拉下来,行止之间也还有年轻人的灵活。   三十多岁,先前起起伏伏,悟了几年学问,也做了几年官。   到时候了。   想到这些,朱厚照的心思都从棋盘上离开了。   “顺天巡抚、保定巡抚,或是去杨阁老那里巡抚一边,这几处地方,你要去哪里?”   杨一清仍然是三边总制,节制延绥巡抚、陕西巡抚以及甘、凉、宁夏、兴安、固原等九个总兵。   当初杨一清就是从陕西巡抚被拔擢到三边总制这样的高位的。   其实朱厚照相信,以这人的能力,即便几年前叫他担任陕西巡抚,那也不在话下,甚至和鞑靼人干一架,那也不是必输之局。   但当时王守仁的为官经验还不足,基本就是在贵州待了几年。如此大跨度的提拔,对他本身也不好。   所以朱厚照是一忍在忍。   一直到今天,再忍下去,人家这都要四十了。   不过令王鏊和王守仁都没想到的是,皇帝竟然抛出了几个选项,请他任意挑选其一。   这才是真正的圣宠。毕竟这几个位置都有人,也就是说皇帝准备让几个人全都给他让路。   王守仁撩着官袍跪了下来,“陛下,臣朽木之才,竟得陛下如此恩宠,心中惶恐。且朝廷官职,乃国之公器,臣不敢妄选。惟以陛下之圣意,刀山火海,臣无悔也。”   朱厚照有些无语,你叫朽木之才?   “朕不要你上刀山,也不要你下火海。朕就要你在这几处选一个去。”   王鏊开了口,“即使陛下旨意,为人臣者不可不遵。”   王守仁鼓足了些勇气,“……臣意在陕西巡抚。”   朱厚照点点头,“你果然还是对兵事稍有兴趣。”   西北这个地方,元、清两代都是将陕西和甘肃分开。偏偏在大明,朱元璋在洪武二年将陕西和甘肃合为一省,甚至还包含宁夏部分地区。   所以陕西巡抚的管辖范围非常之巨大,实际上也是因为太大了,有些边疆地区远在西安的巡抚根本离得太远,难以及时反应,所以天顺年间,朝廷才又设了延绥巡抚。   其实明朝北方的行政区划变化非常频繁,因为现实的军事威胁逼迫着朝廷不停调整,后来传之甚广的九边重镇,也是为了应对复杂的军事形势而逐步演化出来。   像陕西行都司,朱元璋是设了又撤、撤了又设。陕西巡抚也是一样,几代皇帝不停的设、然后罢。不过这种变动,倒是给朱厚照留下了可以操作的空间,反正祖宗们一直乱动,那他也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来变动。   在朱厚照看来,这个时候的西北,实际上还是军事前沿,战争的迫在眉睫,使得军事的效率必须要高。   明朝陕西这个地方,北边是鞑靼、西边是哈密,西南方向是朵甘都司。   朵甘都司先不提,哈密大约就在河西走廊嘉峪关往西,大明是在此处设有军事机构的,也就是所谓的关西七卫。但哈密反反复复,不知道得了多少次、也不知道失了多少次。另外的关西六卫,也不复当年之勇,基本没什么战斗力。   简单的说,这里还是需要中原教化,领略中原文化。   而对于此处的军政设置,他还是倾向合大于分,派遣有能力的大臣从整体上稳固此处大局。   这种军事前沿,与外族的碰撞较多,对于朱厚照来说,他还可以放松一点缰绳,选择承受边军自行做主的低烈度冲突。   但要实现这个目标,这种地方就需要放一个猛人。   作为穿越者,最大的快乐就在这里。他一个皇帝或许无法实现自己纵马杀敌的快意,但他可以把一些猛人放到变化最多、对抗最激烈的地方。   最好是一个战略区域放一个,非得把四方诸夷敲得满头包不可!   当然,这个节骨眼陕西巡抚并不需要多么神勇,因为他受三边总制杨一清的节制,又有复套国策在前,没有独立应对复杂边疆情势的压力,等到需要他去独立处理时,大概在杨一清的带领下也逐渐成长起来了。   到此处,朱厚照已经不能再做到更多了。初期,找王越带着他,中期找王鏊带着他,现在找杨一清带着他。   最多再有两三年,朱厚照就要把他往前台去推,就看到时候是折磨敌人,还是折磨他这个皇帝了。   “朕记得你在未中进士的时候,就自行跑到塞外去。这下好了,朕将西北一边交给你,可以任意发挥了。不过正式旨意,要等大朝会之后。到时候随众一并调整。”   “是,微臣领命。”   王守仁的这一步任用,拔擢非常快。因为巡抚已经是一方要员了。但好在这家伙在福建剿匪有名,当时已经是满朝皆惊,而且他在福建总督署没有固定职务,实际上属于‘总督助理’这种角色,品级虽不高,职权却很大,很多事情都可见他的身影。   王鏊又身为帝师,浙闽总督,本身在朝堂上就有超然的力量,他身边这么个得力之人,其实许多大人物都知道。   他不提这些,他那个老父亲王华在朝中人缘也不错,主要官员不会太过于追着他打。   出宫的路上,王守仁自己也有些懵。   他原先还是总督署的一名办事官员,一眨眼就要自己掌管一衙门了。   两边红墙,一条直道。中年人、壮年人并排走着,   “……怎么如此沉默?是觉得肩上的担子过重?”   王守仁不可置否,“属下的确有些怕辜负陛下的重恩。部堂初登高位时,可有此番感受?”   “也有,也有。”   “那……部堂怎么过了这个坎儿?”   “这世上的事啊,不妨做。再大的事、再难得坎儿,都敌不过心地坦荡四字。”王鏊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你想啊,你只要心地坦荡,无非也就是一死。若死都不怕,还有什么难事值得怕?”   王守仁自问他的心坦荡开来是什么?   他想来想去就是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四百四十章 第五日晚   皇帝按住了关于复套的朝议,但大朝会上,这样的国策拖一天、拖两天,拖到最后也还是要说。   前几日议下来,正德二年朝廷要拨下修河工款一百八十万两,拨下第一期修路工款四百万两。   今年藏书园的工程要正式启动,初步预估需银八十万两。   去年大朝会皇帝力排众议要求重新建立永乐年间的神机营,规模以一卫五千六百人控制,今年需要继续拨给银两六十万两。   当然,也不能忘记需要持续建设的官牧马场。   弘治十八年朝廷对安定苑大加整饬,使之恢复为岁马一万匹的上苑,正德元年朱厚照又拨银三十万,用于惠安苑的恢复。   去年大朝会,太仆寺卿王禀保证惠安苑年底时岁马五千匹,实际上最终杨一清是买了5600匹。   官牧马场的逐渐恢复,有利支撑了大明骑兵的扩大。   现如今大明有官牧马场9处,草场20.4万顷,去年增加了3.6万顷,每年蓄养战马3.4万匹。   今年惠安苑要完全建设完成,日后预估岁马八千八百匹。   此次大朝会,皇帝再拨银四十万两,继续建设文定、安远两处中苑马场。   马这件事,朱厚照可是动了脑筋了,他之所以只拨银四十万两,实际上是因为陕西八处马场的马都是卖出去的。   就是杨一清也花银子去买。   所以太仆寺本身有钱,而且朝廷允许多余的银子暂时不必上缴,可以自行决定扩大马场,只是圈一处草场,这需要向朝廷报备。   除此之外,为了缓解中原地区马匹数量的不足的问题,与西域进行互市购马的事宜朱厚照也是支持的。   也算是多种方式了。   但大抵也就是如此。   冷兵器时代,马匹这个东西挺让人头痛的。因为一旦有大规模的战事,就会忽然间需要大几十万匹马,可不打仗也不需要那么多。   为了维持军力,就得财政供养那么多的马,可哪个封建王朝的朝廷养得起啊。说句不好听的,人还饿着肚子呢。所以一旦承平,马匹数量就会持续下降。   当然,等到军事活动需要用马的时候,自然就会觉察到数量不够。   朱厚照所在的王朝中期,正是如此,他已经在筹谋着,要对全国的马匹数量进行统计,现在大明到底保存了多少马匹,他都不知道。   反正现在也是就问题解决问题,先把骑兵要的战马供上再说。   而整体上这么算下来,朝廷今年已经要支付740万两白银。   朱厚照倒不心疼,只不过这钱不能瞎花,面对群臣的时候他大致历数了一下,“河工、修路、藏书园、马场、神机营,朝廷花了这么多的银子,今年要见到成效。河工归工部、修路和藏书园归少府、马场归兵部、神机营由朕亲自过问。你们各部尚书要跟踪这些事的进展,倒不用每月,但每三个月要向朕递交一份奏疏,禀报情况。这样到年底大约就是三次……”   众臣以为皇帝就到了这里。   结果朱厚照负着手晃了一圈说:“到第三次的时候,朕会派出钦差进行核查验收。”   不管有多大用,反正这些手段得上。   总不能什么篱笆都不筑,那更加没有底线了。   “若是验收合格,钦差签字确认即可。将来出什么大事,朕只找署名之人。若是不合格,朕就找经办此事的大臣。”   “陛下圣明!”   如前文所述,封建王朝并不是没有力量。一个创造了如此灿烂的文明,横亘在几百万平方公里土地之上、有数千万人口的大国,怎么会没有力量。   关键是要看力量怎么用。   朱厚照到现在为止,没有批准过什么宫殿的建设,就是自己的生日也是简朴着过。而且是想尽办法利用后世的经验带来不一样的东西。   就是吏治腐败,他的确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是尽量用有能力的大臣,能办成一件事就办成一件吧。   历朝历代,一旦到了中期,贪官污吏横行是一个必然现象。   聪明的老百姓把各种政策设计的漏洞钻得透透的,其实也有皇帝试图改出这种状态。比如乾隆之后的嘉庆。   乾隆晚年国家贪腐都什么模样了,嘉庆登基以后也是一心反贪。结果反了十年心灰意冷,而且基本也没什么成效。   只能说,老百姓的智慧是无穷的。   就像威宁伯,他觉得自己是在严格按照太仆寺对马匹的各项治标要求办事,哪里又想得到,下面的官员早就把马给换了。   固安县的百姓看到县衙张榜退出民牧,许多人是开开心心准备把手中的破马交出去不管了,结果平日里便欺负乡民的那些个大户,竟然要换马!   真是天理何在!   朱厚照其实也知道,大明还是有水深火热的地方,至少北直隶就是。   大朝会进行到这个程度,许多议题都有了结果。但复套还被压着,话虽如此,也不能一直压着。   第五日晚上。   天子突然星夜召见内阁、六部九卿和英国公、成国公等最主要的大臣。   第六天已经没其他事了,今晚必须要说清楚。   这么十几个人都到了,朱厚照终于开口,“有一份奏疏,朕已经在怀里揣了好几天了。朕,看了以后是痛心疾首,始终夜不能寐。”   皇帝这样讲。   李东阳、谢迁、杨一清、王鏊、英国公五人列第一排,都跪下来。   “主忧臣辱,尤以内阁为百官之首,未能解君忧,实臣等之罪也。”   “李阁老。第一日,你劝朕罢兵而安民,按理说,这样的奏议朕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可你们知道,为什么朕压到了今日?”   大臣们当然都疑惑。   朱厚照把手中的奏疏举起来,“答案都在这里。已退出民牧的县,百姓依旧沿街乞讨,路有冻死之骨,触目惊心,以往,朕竟不闻也。所以朕不确信,是不是朝廷耗费了千万两白银,全面退出民牧以后,百姓就真的能过上好日子。”   按照以往的经验,大家都知道今夜不是小事。一时间都多少有些噤若寒蝉。   朱厚照有些看出来,“你们都不必害怕。今日朕所说之事,非众臣之过,朕亦有过。刘瑾,你将这道奏疏,给各位看看。”   刘瑾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就是四川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知县,顾人仪上的。   然此事,牵涉甚广,皇帝,真要如此吗?   “陛下……?”刘瑾跪了下来,“去年,朝廷与鞑靼打了仗,今年小王子说不准便会兴兵报复。而京畿之地,关乎天下,一乱,天下震动啊!”   朱厚照握紧了拳头,催道:“去!朕心中有数。”   所谓皇庄、官庄之事,在明朝中期也算是个较大的议题,许多著名的臣子都给天子上过奏疏要求皇帝退还庄田。只不过明朝的几任皇帝都不理罢了。   但朱厚照并不真的姓朱,他是为了汉家百姓、这片土地上的文化才想当好这个皇帝的。 第四百四十一章 那是你的,不是朕的   明朝设立皇庄这个事情,一般公认的是从明宪宗开始的,他当时有一道旨意,即“以顺义县安乐里板桥村太监曹吉祥抄没地一处,揆为宫中庄田”。   离朱厚照其实也不远。就是他的爷爷嘛。   但是这个口子一开,蔓延的势头非常的迅速。到了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京畿之地,皇庄有一万两千八百顷,各级官僚、勋臣、太监有庄田三万三千一百顷。   加起来就是四万五千九百顷。   亩百为顷。   也就是说,这是四百五十九万亩良田。   必须是良田,官家不占不好的地。   《明史·商辂传》也清清楚楚记着一件事,就是当时的仁寿太后庄户与民争田,成化皇帝的处置办法是:帝欲徙民塞外。   所以从成化末年开始,许多臣子都曾上疏皇帝,乞求取缔皇庄。   许多仇恨大明文官的人总是很简单的解读为这是大臣再一次限制皇帝的明证。因为文官本身也不干净。所以自然会有一种,‘叫皇帝退田,你们自己怎么不退’的感觉。   实际上,从老百姓的角度来看,这群人没什么皇帝和大臣的区别,都是占田的人。   大哥和二哥之间还要分出个谁对谁错吗?   更加可恨的是,因为朝堂的争斗很严重,所以不停的有人兴起、有人落马,但是犯了罪的罪官所占的田,是不会退的。   《明史·李敏传》记载:宪宗末,中官、佞幸多赐庄田。既得罪,率辞而归之官,罪重者夺之,然不以赋民。   所以实际上皇庄和官庄根本就是一体的。皇帝可以将自己的皇庄赐给‘佞幸之臣’,也可以将罪臣的庄田夺回,如果高兴,转而再赐给王爷、公主一样可以。   所以皇帝占的田是正义?官员占得田就是非正义?   没有这回事,这就是一种皇帝带头的土地兼并。   朱厚照登基以后,办过浙江的案子,他在浙江也设置了皇庄,不过那里的皇庄定下的税率很低。这与北直隶地区大面积的庄田大不一样。   顾人仪毕竟是进士,情绪又激昂,写出来的奏疏触目惊心、仿佛有一幅画落在眼前。   李东阳只看了几眼,便脸色巨变,他是很懂这其中的事情的。   历史上,曾有过一段这样的记载,就是刘瑾要去丈量田亩、清查军屯,很多人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因为刘瑾是阉党嘛。   结果李东阳就说,这件事不要反对,就让刘瑾去办。   自掘坟墓的事情干嘛要阻止?   可见,这时候的大臣其实也很明白什么是较为容易的事,什么是要掉脑袋的事。   或许……这也是连续不断有人上疏让皇帝退还皇庄的原因之一,反正也不得罪其他人……还能赚一波名声。   “陛下!”   英国公张懋看完后立马说道:“微臣所得之田,一为祖上所留、一为市价买卖,臣并无侵占民田之举!”   朱厚照先没说话,他等所有人都看完。   皇帝的意思到此处已经较为明显了。   “今天下民食且不足,以陛下之仁,尚何望征战以费国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李阁老,这话是你前几日对朕所说,朕并未忘记。你现在可明白了,为何朕说战事不是根源。百姓无田,就是不打仗,也活不下去!”   说到最后,朱厚照重重捶了一下桌子!   本以为这件事会掀起什么波澜,   结果朱厚照说完之后,整个乾清宫陷入了一种静谧之中。   这让朱厚照瞳孔微颤了下,这个时候……就都不说话了?   这让他的心瞬间狠下了许多。   其实,又能有什么大事,他有上直亲卫,十几万大军,为了自身安全,还搞了个神武卫。   而且北直隶的大部分庄田也不是军屯,不会造成军队的哗变。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可是阁老刚刚说过的话,忘了?!”   李东阳没有办法,“臣,自然没有忘记!”   “那就回话!这些百姓怎么办?!”   “若是可以,臣自然也希望百姓都能有可种之田,不过民间田亩买卖异常复杂,哪些是侵占,哪些是买卖,本身要分清也殊为不易。然,为了百姓,此事不得不做,但老臣以为当需从长计议。”   “启奏陛下。”礼部尚书林瀚进奏,“正如李阁老所言,田亩买卖复杂。但民以食为天,此事又是殊为紧急之事,一日一时也拖不得。因此,臣以为,可先将皇庄之田退还于民,以解燃眉之急。”   “臣附议。先易后难,本也是陛下所倡务实之内涵。且陛下为天子,富有四海,今国库、内帑存银尚余数百万,何需皇庄之田?”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他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被糊弄的君主,也不会认输。   说话之间,声音也陡然提高些,“既然买卖和侵占难以一一分清楚,那从长计议,要怎么计?”   李东阳说:“便只能清查大户之田契,调查每一笔买卖市价几何、如何成交。”   “如果有问题呢?”   “自然是由官府责令退还。”   “哪个官府?是内阁还是顺天、保定的巡抚衙门?责令退还,怎么责令,如果不退还怎么办?”朱厚照连续不断的追问,语气之中逼人甚紧。   好在李东阳也是老官僚了,他回到:“天下官府是为一家,便是朝廷,陛下。若责令仍不退还,则强征其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想也没有敢于违抗陛下圣旨的!”   “好。李阁老想得也算清楚,既然如此,朕会下旨到内阁,让内阁来督办此事。且不要从长计议了,明明都想清楚了,有什么好从长计议的?”   李东阳、谢迁一时愕然,陛下啊……陛下……   “李阁老、谢阁老,这旨意,你们遵是不遵?”   朱厚照说的是下旨到内阁,   所以,这是命令。   李东阳其实不是不想遵旨,而是觉得这件事太难,做得不好还容易引起混乱。   搭!   搭搭!   乾清宫的安静被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打破,是靳贵,他提着官袍小跑,到了宫殿之内便跪下大声禀奏,“陛下!顺天府固安县有民乱!有两千余反民夺兵器而攻县衙!此为威宁伯与固安知县所上之奏疏,呈陛下御览。”   什么?!   众人皆大惊!   怎么会有民乱?   铛!   朱厚照拳头敲了一下御案,“李阁老、谢阁老,朕再问你们一句,这旨意,你们遵还是不遵?!”   “陛下,民乱在即,此时或应当……”李东阳心头稍慌,但他抬头时看了一眼皇帝的眼神,心中一个咯噔,话也戛然而止,只能叩头说:“老臣,遵旨!”   “奏疏拿来。”朱厚照伸手,并瞥了一眼边上的勋臣之首,“英国公。”   老人家身体一抖,“老臣在。”   “世人都知道,勋贵之家与天子同享荣华富贵。用俗气的话说,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民乱之始,说明百姓已不堪重负。现在老百姓这滩水要翻了我这朱家小子所乘之船了。你可知道?……朕看了那道奏疏,马上考虑的是怎么稳住这艘船,你呢,你看到了你在想什么?”   皇帝语气幽幽,但分外吓人。   “……回去记得把你的田契都收好,你说的不错,那是你的,不是朕的。”   英国公大骇,什么叫那是你的,不是朕的。平日里说话是可以这样讲讲,但真要论起来,在皇权的话语环境里,哪有你的我的,都是皇帝的。你连命都是皇帝的,更何况是田契?! 第四百四十二章 拔剑   奏疏上说,固安县有两千多百姓聚而作乱,乱民将县官围了起来,甚至冲撞钦差的住处。   而局势彻底走向失控,是有人失手撞死了县衙里的主簿。   这一下不得了,死了个当官的,人人都知道自己彻底活不下去了,再加上连日的怒气积累,便是一个胆小的人也要豁出命去了。   “唉。”   朱厚照的性格是这样,小事才会生气,真的大事临到面前了,他反而会没那么愤怒。他从前世就是这样。   可能是太坏的事,让他有一种从头凉到脚的感觉,因而整个人变得冷静下来。等到一冷静下来就会发现,其实愤怒、恐惧、担忧都对事情无助,这个时候应该想着怎么去应对才最重要。   当然,发生这种事,朱厚照还是不可避免的叹气。   “都说说吧,此事如何解决?”   “陛下,微臣以为既有民乱,应当速派大军平乱,以免局势愈演愈烈不可收拾。”兵部尚书王禀回话。   “乱民不比朝廷官军,稍遇阻碍便会一哄而散,未免祸乱他县,臣建议陛下传谕周边县城,令其增强守卫,勿放一人。毕竟已乱了一县,不能再乱第二个县。”   “微臣还以为当威逼利诱、分化瓦解,这些乱民必定不会人人齐心,因其相聚是利非义,只要稍加利诱,必可分而击之。”   ……   朱厚照看他们这一个个说的都是头头是道的,心中不禁有一种悲凉之感,说道:“怎么把富者手中的庄田分下去,你们是半点无头绪,就在刚刚乾清宫里落针可闻,等到说出口也是这也困难,那也困难。但怎么对待老百姓,你们倒是很有办法。乱民,那如果是乱民……也是叫咱们给逼反的!”   强压、围堵、挑拨……什么手段都有。   听起来真是讽刺。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兵部调最近的卫所去固安县吧。”   “是,微臣遵旨。”   “大司马,此事耽搁不得,你先去。”   王炳起身,“是!”   走到外面他还有一丝笑意流出嘴角,这李东阳……也是自找的。   乾清宫里。   朱厚照问道:“李阁老,固安县的百姓能反,其他的县若是呼应怎么办?”   “臣以为,非常之时,还是要严加防范!”   “可圣人不是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吗?老百姓脚下无地,头上无瓦,这种情形之下,今日反一县,明日有可能就反两县,后日就是三县,咱们君臣再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下去,总有一天,各地的百姓就会揭竿而起,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朱厚照说到现在,语气逐渐转强,到此时声音已是不小,“这江山是祖宗传下来的,不能毁在朕的手里,这子民都是朕的子民,不是你们的,你们不爱护,朕爱护!”   说完这句话他往边上走了两步。接着就是‘哗’的一声抽出了一把宝剑!   王鏊一看都惊了,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陛下,请息怒!眼下虽有固安一县之乱,但朝廷粮草充足、兵强马壮,疥癣之疾又何必忧虑?!”   英国公张懋则有些心颤的看了眼皇帝,   刚刚那些对他说得话,明显是对他的不满。   现在剑都抽出来了,该不会真的冲动之下要血溅乾清宫吧?   朱厚照则是目光锐利扫视过众人,随后直刺往前!   噗通!   刘瑾脸色惊恐的跪了下来,“陛下饶命!”   不错,   朱厚照是慢慢过去把剑指在刘瑾的脸上。   一众臣子则完全发懵。   “刘瑾,你说过,事朕忠心耿耿,从不曾有过二心。”   刘瑾带着哭腔慌忙诉道:“奴婢对陛下是忠心耿耿,此事千真万确!不管民乱不民乱,奴婢只有陛下这一片太阳!”   “好!”朱厚照大喝一声,“那么现在朕命令你,清查宫中二十四监在北直隶所占的庄田,令他们把田亩都交出来!与朕的皇庄一起,退还百姓!”   刘瑾喘着粗气,听完了皇帝的话,他愣神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陛下的意思……是叫奴婢……”   “你没有听错!朕就是那个意思!疾风知劲草,这个时候,朕要问你、问宫里的人,是愿意与朕站在一起,还是死守着那些田契?!”   宫里的太监,尤其是像刘瑾这样聪明的太监其实把这个问题想得很透。   作为太监,皇帝愿意赏你,你什么都有,甚至能成九千岁,可要是不愿意给你,一亩地都不会有,搞不好连命都不会有。   当初,魏彬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尤其还有英国公这样的反面例子在前,更能衬显出他的忠心,几亩田地他还不至于舍不得。   于是大喊道:“奴婢只忠于陛下!宫里所占的田,奴婢这就去查!陛下说分,奴婢不会让他们留一亩!”   “好!”朱厚照把剑收回,“李阁老、谢阁老。”   “老臣……老臣在。”   “你们拟一道旨意。递往北直隶各府州县,命令他们组织人手,清丈田亩,将朕的皇庄,宫里庄田,按每户均等的原则分给百姓!朕会令锦衣卫处处查探,谁要是还敢在这个过程中,多占田亩……李阁老,这些人,朕杀了,总不至于天下震动吧?民乱之时,当用重典,这种时候的仁可就是妇人之仁了,你说是不是?”   最后的问话有些戏谑。   李东阳知道不能再节外生枝了,应声说:“危难之时,也只能行非常之法,臣也以为若有人在此时知法犯法,也应当就地正法!”   其实他们这些人心里很怪异,   皇帝一句,‘你们不爱护,朕爱护’,几乎将他们打到了对立面。   但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不会有谁出来说:各级官员所占的田,由臣去清查。   此外,到目前为止,朱厚照没有一句提过英国公,更没有提过其他勋臣,以及仍然占有大量庄田的官僚们。   因为人家确实都可以说,我的田不是占的,是买的。几百万亩的良田,哪里有这么多人去查清这里面的事?   而且占田的人和查案的人根本是一拨人,谁会自己查自己?   但朱厚照要把这些人的名望全部打下去。   有民乱,这件事就会传播的人尽皆知,而后人们就会知道皇帝在这次事件中做了什么,大臣又在这次事件中做了什么。   与此相比,他真正要注意的地方,其实不是贪官以及那两千多百姓。   而是舆论场。   舆论一旦掌控在别人手里,即便你做的是好事,他也会说,啊,你看,闹出了民乱,这下知道改正了吧?又或者,是某某上疏的皇帝,因而有了这样的结果。   在这个层面的斗争里,有人越线,朱厚照是要抓人的。   但他暂时不会把英国公抓起来,作为勋臣之首,哪怕人家真的占了几亩田,皇帝要杀了他也会显得刻薄寡恩。   毕竟,你老朱家坐天下,总不至于一口汤也不分给这些勋臣吧?   与此相比,他选择营造一种皇帝分了田是为百姓做主,而其他一些文官武将……他们舍不得自己那三瓜两枣的道德语境。   他就是要站在那个最高的制高点上。等到下一次再涉及分田,他就可以无视规矩:因为你们所有劝阻我的人,都是要和天下百姓做对,都是真正的害民。   “陛下!”英国公心中害怕,这种对比也折磨得他难受,“臣愿意捐出家中良田一百亩。”   但这个时候皇帝已经往里间走,不再理他们了,只挥挥手,“都退下吧。朕乏了。”   “陛下!!”   他喊也没用,其实先前的话已经定下了他在皇帝心中的印象。   人人也都知道,皇帝也有些恼了这些勋臣。既然生气了,当然可以不理你。   今晚的这件事,直接导致第二日的大朝会停了。   眼下京中是各路官员都在,热闹之中,事情也很快传了出来。   于是各处酒楼都有青年之人愤慨,   “真是不懂,天下之弊,究竟弊在何处?!” 第四百四十三章 当得机得势!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朱厚照绝对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锦衣卫毛语文、韩子仁,还有宫里的大总管、司礼监掌印及东厂厂督刘瑾都叫皇帝给宣了过来。有些活动,要主动开展开展。   至少可以编造一句话出来吧?   比如说:皇庄万余顷,中官万余顷,合计两万余顷,剩下两万余顷在京中勋臣和大小官员的手中。   具体的数据朱厚照没有,这个时候再下令去丈量,或是让各级官府层层上报也没什么意义了,本就是要舆论效果,大致上编个差不多的数据就可以了。   官方,是《明报》在写宫里已经有旨意,要将两万余顷庄田退还于民,而私下里锦衣卫、东厂番子则四处散播国公爷捐一百亩,内阁阁臣捐一百亩的谣言。   这东西前半句真,后半句假,文盲遍地的时候谁能分得清楚?   至于民乱本身,朱厚照倒不担心,他已经让张永率了精锐的上直亲卫出发以防万一,兵部也在调附近的卫所之兵。   而分田令,更是在瓦解民乱的基础,哪怕这个时候再有哪位王爷作乱,他的皇位也稳得很。   四川巡抚费宏略显担忧的看着京中忽然乱起的局势,恰是这节骨眼的时候,自己带过来的宜宾县的知县顾人仪不见了人影。   等到下人来和他禀报,他这才知道顾人仪纠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僚要给皇帝上疏,首要弹劾的就是内阁首揆李东阳!   内阁的人找到费宏,想打个招呼,费宏只有一句话:我也拦不住顾人仪。   呵,不要说他们了。   顾人仪这种人,认准的事情,就是圣旨都拉不回头。   无非就是一条命,拿去便是!   消息出来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和几位御史朋友拿着《明报》最新版当众宣泄情绪,年轻人情绪激昂啊,庙堂之中有奸佞,怎么能不抨之?   考虑到外面许多人不识字,他也就不讲的那么文绉绉,直接大白话,   “……诸位,当今天子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夙夜兴寐,听闻北直隶之地百姓苦于民牧,于是厉行节俭,数年来已取消二十余县的民牧!前些日子,不才在下向陛下上疏,民牧之害远逊于庄田矣!于是陛下圣旨,还皇庄、中官两万余顷的良田给无地的百姓!”   “我顾人仪自小读圣贤书,为的就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可惜,朝中有不忠之臣阳奉阴违、欲壑难填!陛下分田给百姓,他们倒是一边占着农田,一边还说为国效力。当真是贪官污吏、祸国殃民!”   “贪官污吏、祸国殃民!”   “贪官污吏、祸国殃民!”   ……   顾人仪和几位年轻官员的对面,酒楼上面的包厢,是威宁伯府的王芷,她那漂亮的眼睛里此时有些难以消除的忧虑。   其实她不太愿意出门的,但是这事太大,而且直接牵涉到她的二哥,她必须要出来看看。   按理来说,京中一些士子、官员当中议论些朝堂上的事情,不能说没有。不过多多少少都会做些回避。   今天却不同,不夜城、大白天,堂而皇之的做这件事。   更不同的是,负责京师治安的锦衣卫压根不见人影。   没有人来阻止这些充满愤怒的年轻官员,这说明什么?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姑娘呢喃自语,她其实略有领悟,宫里的那位是要以圣君之名立于不败之地。   若只有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可已经有官身的一些人,也开始讲出这种话,那便说明外庭官员之中本身已经分化。   皇帝是两手,一方面是运用道德,一方面也是利用那么多普普通通的官员想要晋升的欲望。   现如今在退还田亩这件事上,皇帝有了这种‘形象’,那么问题就来了,假如事情推不下去,堵在了哪里?   到时候杀掉一些人,总不至于是滥杀无辜,那肯定是替天行道。   王芷心中觉得震撼,她叫了屋子里的其中一个婢女,吩咐道:“小荷,你回府去问一下常账房,威宁伯府在京畿之地有多少田亩?”   威宁伯不如过去那样的显赫了,但田亩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   现在勋臣不愿意退,官员也不愿意退,   皇上是不太好将这些人全都抓起来杀了。   但有人会想要杀他们的。   至于说她那个惹祸的二哥……还不知要怎么办呢。   ……   此时的内阁值房,虽然没有众人群聚闹事的情况,但实际上像雪花一样多的奏疏,已经让李、刘两位觉得事态不妙。   如果那么多人弹劾,那么他们现在只能做一件事。   请辞。   于是两人递了条子,到乾清宫外等候。   等到靳贵带他们进去,   不等他们说话,皇帝先问了:“两位阁老,朕先前下令,要分万顷皇庄于民,你们来,是有什么进展要禀报么?”   李东阳脱下官帽,撩袍跪地,“陛下圣旨所交代之事,内阁已传于各府州县,严令他们奉旨办事,不得徇私枉法。不过臣等二人此来,并非是要禀报进展,而是向陛下……请辞!今朝中诸臣劾臣昏聩者日多,臣难以自辩,但觉有负圣恩,心中愧疚之至。况臣老迈腐朽,尤自正德元年以来,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身体不堪敷用。恳请陛下准臣乞骸归乡,则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   朱厚照面色不变,只是偏过去又看了一眼谢迁。   谢迁也是叩地,“臣有负圣恩,难当阁臣之位!”   要不要把这两个老臣换了?   朱厚照以往很多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这一次是认真的在考虑。   先前一直不换他们,有两个原因,   一是,刘大夏实在太过分,他忍不了了,所以登基不久就夺其官位,扔进大牢,到现在还没出来。刘健稍微好些,不过毕竟不在内阁了。作为弘治皇帝留给他的老臣,他如果短时间之内全都收拾一轮,在现如今的政治环境中,不太好。   不要小瞧‘名正言顺’四字,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如果你这个皇帝总是一副坏人作态,那么你身边聚集的也基本都是这种人。   第二,就是李东阳和谢迁,毕竟不是什么奸佞之臣。   作为内阁阁老,他们一不把持朝政、大肆排除异己,二不尸位素餐、一心只顾敛财,至于说做得好、做的坏,反正儒家的治国方法里就那么几个套路,他这个后世穿越者都还在步步为营、逐步深入,这个时代的人,又能有什么神奇法子?   至少他们在内阁的这两年,基本上朝廷每日在正儿八经的处理政务,并且没那么多幺蛾子事。   不过这次的事件,他们确实跟不上皇帝的圣意。   但不管怎样,老臣请辞,是不能够一次就同意的。   “李阁老、谢阁老,固安县尚处民乱之中,两万余顷、两百多万亩的土地也不是那么好分的,这个时候,你们两个……深受国恩的老臣,要弃朕而去吗?”   李东阳听到皇帝这话鼻间一酸,“陛下,此事,并非臣不愿也,是不能也。”   “有何不能?!内阁的后方是紫禁城,难道还有人敢冲撞内阁不成?!”朱厚照忽然大喊出声,“你们二人的辞呈,不必递来给朕看,刚刚的话朕也只当没听过!固安县的事还没结果,分田更不知是否顺畅,你们若真的觉得愧对了朕,那便回去仔仔细细的将这两桩事处理好。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咱们还在玩这些朝堂套路?”   皇帝言辞拒绝,看着不像是假话。   况且,此时此刻,朝廷确实有事。   “那……臣便再奉一回陛下的圣旨。臣等二人,一人负责民乱、一人负责分田,一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结果。”   “好。”朱厚照正色道。   这两人走了以后,乾清宫侧面的房间里,王鏊走了出来,刚刚的对话他全听在耳中。   “陛下,臣想求陛下一道旨意。”   朱厚照听到声音侧身,“先生请说。”   “臣想恳求陛下,便是阁臣换了人,也不要让李阁老、谢阁老致仕。”   “那让他们去干吗?”   “陛下,希贤公不正是您派到山东去的吗?”   这话一说就比较明显了。   不过当时那件事,办得很不容易。   而且若不是刘健那种人,即便皇帝想留他,人家自己也会觉得挂不住面子,推辞不受。   王鏊继续说:“这一次……两位阁老确实魄力不足,缺少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但李宾之,谢于乔,这都是一时的贤臣。若是让这样的人,回乡养老,那是陛下的损失。”   朱厚照没有立即回答,   说起来,谢迁和王鏊还是同科,他们之间也算互相欣赏了。   “不知谁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陛下,不是有一个顾人仪吗?”   “他就是四川宜宾县的一个知县。”   “可升他为顺天府尹,由他推行分田。如此,顺天府几十万的百姓,陛下可无忧矣。”   这是个办法,不过顾人仪一边上奏疏弹劾阁老,一边又在京师之中大议阁臣是非。升了他,可不是一个知府那么简单……   简单的说,真要如此那内阁两位就怎样也干不了了。   不过朱厚照也不是犹犹豫豫不敢做决定的性格。   他负着手在殿前略作踱步,继而命令,“靳贵,拟旨。”   “是!”   王鏊又说:“年前,陛下也让臣在浙江、福建举荐一二贤臣。此次可一并升为知府。”   北直隶地区,除了顺天府、保定府,还有河间府、真定府、顺德府等六府,延庆州和保安州两州。   “好!就依先生所言,分田之事非同小可,既如此,一并换了!”   靳贵略有激动,皇帝做事不能说稳妥,因为也有激进的时候,但也不能说每次都很解气,总归还是有考虑大局的时候。   这次一次性北直隶所有知府,算是一个比较振奋人心的动作了。   换句话说,分田之事是势在必行,无人能挡! 第四百四十四章 守望   当晚的大朝会之后,英国公张懋也陷入了尴尬之中,他本来地位超然,掌着中军都督府,可以说是‘握兵柄者三十年’,宠冠勋臣。   结果那么一句‘臣的田都是买的,不是占的’给他搞的里外不是人。   其实不光他难受,还有定国公徐光祚、保国公朱晖以及成国公朱辅,都不很舒服。   这个时候公爵的还有一位,便是魏国公徐俌,不过魏国公掌南京都督府事,守备南京,离京师的这场风波倒是远的很。   而除了公爵,京师里还有各种侯爷、伯爷……   没有这些个数量,勋臣也不至于占了一百多万亩的田。   “英国公,眼下要如何?”   这四个人里头,除了张懋年纪很大,保国公朱晖也六十了,倒是定国公和成国公还相对年轻。   不过保国公朱晖是空活这么大的年纪。他在弘治年间奉命出征,就干过畏敌不前、虚报战果的事情。   只不过弘治皇帝对待这些人一向优容。即便有大臣揭露,他也是糊弄了事。   眼下已是正德二年,皇帝的性格越来越鲜明,保国公一方面是年纪大、一方面是知道天变了,所以平时对于朝政以躲为主,基本上从一个勋臣退化成了大地主。   这次事件,他也最为担忧。   只可惜,这会儿似乎英国公也说不出话来。   保国公只得继续说:“……当时听陛下的意思,似乎也没说要我们退田。事后我又去打听,内阁、司礼监和锦衣卫,没有人在查我们田契买卖的事情。陛下……或许并无意要追究?”   这些事情英国公当然也知道。   “可外面那些臣子呢?他们那样议论朝政,却无一人阻止,陛下是乐见其成了。也怪我,当时只说了一百亩,若说五百亩或许会好些。可我们自己都知道,摊子大了,吃饭的嘴多,陛下贪墨管得紧,田土也管的紧,特别俸禄更没咱们的份儿,你说这……唉。”   保国公着急,“英国公,这时候您可不能叹气啊。”   “那能怎么办?”英国公有些犯愁,“眼下还好,万一等到哪一座侯府、伯府去给陛下献上一万亩田,那我们才难受。”   “谁家都不容易。”定国公徐光祚说,“况且,固安县的刁民闹事,总不至于罚到我们的头上,这理不是这么个讲法。”   但英国公担心是皇帝没在讲理,而在讲交情。   也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八个字,虽说把这种民乱说成是皇室的大难也牵强了些。   “我们,还是等等看。”英国公最后说:“陛下明旨仅是退皇庄和中官的庄田。其他的么,就像保国公所言,连查都没有查。再说,我们自己去退田,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对吧?本来皇帝不知道你有那么多田亩,结果自己交代出去,万一皇帝追究,可不就是个笑话。   不过这是另外一种担心。   主要的原因还是舍不得,   他们这些田产都是祖上积下来的,作为后世子孙,本身就有守家财的职责。   尤其是保国公朱晖,他那么大岁数,本来对于自己的官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要求,就指着这些地让生活过得舒坦些。已经没了权,再没了钱,那这国公爷当得有什么意思?   反正,圣旨又没有严令他们退田。   英国公还担心其他人万一真去圣上面前退田,到时候显得他们这些人难看,他连这个担心也没有,他就是害怕皇帝是不是藏了什么心思,所以才过来求得一份安心。   其实朱厚照压根没想过通过‘挤兑’这种方式就让这些人因为恐惧或是不好意思,而献出家财。   那太幼稚了。   他主要是利用这些衬显自己的道德地位。   而真正的杀招,在于任命顾人仪这样的知府。   以他的政治敏感度当然知道,一旦顾人仪这种臣子在这种档口、走到顺天知府这个位置上,那就是不死不休。   但朱厚照只能这样做,河北农民大起义就在这几年。说实话,当初顾人仪的奏疏还是让他有些震撼,他只知道民牧害民不浅。后来一想,如果退出民牧老百姓还是活得那么惨,那么这种人地矛盾得突出到什么地步?   中国的老百姓,但凡有稀粥喝都不会杀官造反。   而对于顾人仪来说,天子的心意他摸清楚了。老百姓的困难,他也看清楚了。他当然会不死不休。   皇上的田都退了,你们他妈的凭什么不退田?   正儿八经买的,那没话说,可要都是正儿八经买的,北直隶现在应该是乐土,而不该是人间炼狱。   宫里的旨意倒也快的。   皇帝这边说,那边就有人去传。   王鏊也告辞出去了,但他不是回家,而是去内阁。   当初,刘健愿意去山东,那是几番操作、再加上刘健本身也有刘木头的称号,愿意践行做官为民之心才得以促成   实际上一般内阁的首揆不太可能再去一省当个布政使,这和面子有些关系,更主要其实也是政治。   但凡有一点史观的人都清楚,出仕为官啊,往上走确实难,但更难的是往下走。   千百年来,当大官的人很多,但好好落地的人,极少。   就像此时,内阁阁老这种能量的人,要打倒他会有很大的风险,相当于是摸老虎屁股,所以一旦他真的出现颓势,那就要打到底。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不把他弄死,留个半死在那儿,万一立个什么功,或是皇帝消气了,再把他弄回来当阁老,作为他的对手,你说闹心不闹心?   这个道理,刘健、李东阳这种人自然都明白。所以要退,就退回老家。   那种时候政治对手一般会顾及一些自己的名声,再加上你显得无害,老得不能动了,反而安全些。   对于刘健来说,他还好,因为他身后是李东阳和谢迁,这两个人不会天天罗织罪名陷害他。   可李东阳和谢迁就没那么好运了。兵部尚书王炳明里暗里的推动一些事情,他们能不知道?   包括这次争银子,双方之间有些矛盾,如果他们退而不休,王炳就会如鲠在喉。   所以他们倒没想过走刘健的老路,   直到王鏊表达这个意思。   两个人都沉默了。   王鏊也不客气,他与谢迁本就是好友,继续劝说,“我听闻山东今年的税赋是涨了的,希贤公我也见了,倒比往年显得更加精神些,与之交谈,多是农桑之事。陛下至今也觉得,当初这份安排颇为巧妙,甚至有几分自得。千百年后,这份君臣之义也是一段佳话。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好,怎么你们两位都沉默了?”   谢迁回道:“济之,不管是我还是宾之,当官多大从不是我们的追求。”   “这我当然知道,我也相信。”   李东阳则问:“济之要入阁了吧?”   王鏊一愣,“此事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这还有什么好看的。   当初要不是去浙闽任什么总督。王鏊肯定在正德元年就入阁了。   现在拖上一段时间,等他们二人离开,朝堂之上,谁还能排在他的前头?   顾礼卿么?   他资历还太浅。   杨廷和?那也没排到呢。   “若是有济之在,我们两人的这条老命,倒也还保得住。”   他这么一说,王鏊马上就听明白了,他说了另外一层意思,“陛下不允许的事,谁也办不成。”   李东阳点头,然后笑了笑,“其实,陛下确是个厚道人。”   王鏊的意思,皇帝把你们下到那个位置,目的就达到了,不会再允许有人动你们。   因为真想置你们于死地,何必分两步走?先走一步,然后让人去构陷?哪里要那么麻烦,一步就到位了。   “不过济之,我确实也老了,于乔或许要再辛苦辛苦。”   “不急,至少答应陛下的这两件事要先做完。”   王鏊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得起身拱手,“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只有一个山东得了希贤公。还请两位为了万千生民慎做考虑!这次的事情也是,陛下不是圈田,而是分田,分给百姓,有些愚人不懂,但两位难道不知陛下的良苦用心?   弘治年间的时候,孝庙于外戚多有照护,当中也有侵占民田等事,当初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极力上疏要孝庙下令,还田于民?现如今今上不必我等相劝,主动做此事,便是勋臣、官员之田不愿意退,陛下也是考虑百姓要紧,立马退了宫中庄田。我以为,若是陛下要再增几处皇庄,内阁和朝中大臣才该冒死力谏。”   李东阳叹气,“只是怕有些急了,万一闹得动荡不安呢?”   “百姓之生死,本就是急事。况且,就是急了又能如何?朝中大臣支持,军中整训有精锐,那便稳如泰山。什么叫动荡不安?内阁在这件事上若是反对陛下,才会加剧不安。因而,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该支持陛下才对。”   分田这种事的确敏感,眼下圣旨还是分皇庄,所以问题不大。   后边儿那些个知府把一些文官、勋臣、大户的田都拿出来晾晒,那局势就难说了。   但事情办到这里,就是死也不能停,一停,这件事永远办不成了。因为下次像顾人仪这样的人可能就不会提着脑袋去拼命了。   因为你皇帝放弃过、妥协过、害怕过。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万金账   一直没能捞着机会见皇帝的梅可甲,终于在诸多大臣轮着见完皇帝之后等来了时机。   他们有着翁婿的关系,但出了后宫,那还是君臣。   在弘治年间,皇帝对于自己老丈人一家非常的大方,包括宪宗皇帝在内,基本都会给他们封个伯或是侯什么的。   到朱厚照这里,他还没什么动作。   不仅是怀笑、怀颜两位贵人,就是夏皇后的父亲,也没能坐上爵位。   主要是朱厚照在有些勋臣眼里还是有些严厉,已经这样了,转过头又对自己人大加赏赐,那实在是有些偏私了。   永寿宫的两个人回到梅府探亲已经回宫,梅可甲也见到了自己那两个女儿。如今肚子已经隆起,随侍的两位医生都说现在状态稳定得很,大约在夏秋之际就要添喜。   这种消息让梅可甲也是分外的欣喜,而且,五百万两海贸的银子交了出去,他去年的担子算是卸下了,在返回浙江之前,都可以好好的放松一下。   皇帝虽然心里头有事情,不过与梅可甲谈不上,只是问了些海贸的事情。   翁婿、君臣相得,闲话也就多了些。朱厚照自己心里的一些隐忧,也会敞开了和他说。   “到海外做生意,会接触些西洋人,而且这两年来看,海贸的金额会呈逐步上升的趋势。这样有个几年,大明就会变得很依赖这笔银两收入了。主要是……市舶之利也确实巨大。所以这太大了,也有它的坏处。”   “陛下是指近来朝中的相争?”   朱厚照笑了,“哪是啊,那顶多算是个小麻烦。朕的意思是,这笔银两的规模太大,大朝廷都很依赖,但我们却无一人真的了解和我们做生意的是什么人,万一他们那边出了事,连累着我们怎么办?梅卿,你就不觉得肩上的责任太重?”   梅可甲不可置否。   他原本是个健康的中年人,这几年过来白发显著的多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为陛下效力,已经是梅家几代以来最大的荣耀了。”   “这朕相信,但咱们的船一出海,其实很多就不在你的掌控范围之内了,也不在朕的掌控范围之内。说的直白些,人家知道你这几年都赚得多,仔细的了解了你的底细,然后压价卖你、或者再有其他人眼红咱们这一船一船的银子怎么办?”   梅可甲似乎也有此体会,“还好陛下已经有了先见之名,王参政不是也在训练水师,扩充队伍?”   他说的是王守仁。   但皇帝自己都笑了,“是啊,一年八艘船。反正这是你我君臣之间的闲话,出去不要说。其实朕这心里还是担心着。北边的鞑靼年年犯边,复套的银子还有人争,将来这水师的银子怕是更难有出处。”   其实大明朝上下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个水师。   虽然花了点银子,但毕竟与整体比起来不多,而且都是从内帑中出,不从国库中出,大臣们也不至于和他这个皇帝过不去到这个程度。   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这笔银子,太关键了。万一哪一年出点什么事,大明朝就得停摆一年,这一年就只能靠老老实实种地。   换句话说,他这个穿越者搞来搞去又他妈得搞成看洋人脸色了。   再有,现在他还在还好,后世之君的海洋政策还不知道搞成什么模样呢。   “……既是说到此处,还有一个情况,微臣……想同陛下禀报。”   朱厚照收回飘荡的思绪,说道:“你讲。”   “便是,海贸是否允许宗亲勋臣参与?”   “有人找到你?”皇帝立马便猜到了。   “臣,不敢妄作决断。只是就如陛下所说,海上风高浪急,变幻莫测,万一哪一位亏了银子,臣也难以交代。”   “那他们也要担心的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朱厚照似乎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呢喃着像是在对梅可甲说,也像是自言自语,“梅卿,你说怎么才能叫他们也能认识到这个风险,并真的担心呢?开海之策又怎么才能世世代代的做下去?”   话到此处,终于有一道亮光在脑海里闪过。   有了,   利益共同体啊!   朱厚照略显激动的站了起来。   梅可甲则有些奇怪的看着皇帝来回这么急急的走了两圈,“陛下……?”   “梅卿说得很对,这么赚钱的事,朝廷就是下再多的严令,也一样禁不住,便是一个私盐,千百年来,哪个朝代真正的禁绝过,可朝廷可不可以不禁?”   水师的队伍不够壮大,上上下下就他一个人担心这点,因为这里的银子都归他啊!   那如果宗亲、勋臣、朝中大臣,都从这里分银子呢?   反正那么多银子说是他这个皇帝的,其实他没给自己花过钱,兜兜转转又拨下去了呀!所以分分也不改变什么。   再有,作为后世人,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海盗民族在全世界烧杀抢掠,他不是他们喜欢杀人,是做生意有利益在其中!   这和咱们农耕文明不一样。   所以真的要改变大明的‘气质’,让它有动力去积极的参与到大航海时代,银子其实比圣旨更加有用。   “朕明白了!”   朱厚照有些许欣喜,并对梅可甲说:“梅卿,你今日是立了大功!”   梅可甲懵懵的,“臣惶恐,不知臣功在何处?”   这个问题直接被忽略,朱厚照问他:“你原先做生意,有没有那样一种概念,就是……众人根据出力的不同,获得不同的收益?”   梅可甲答得非常顺畅,“陛下说的那个东西,名为万金账。”   “万金账?具体说说。”   “其实也简单,最初臣在陕西行商时,便学过旁人用过这种法子。主要是刚做生意,本钱不够。于是便想着几个朋友一起出资,具体金额记在一个红心布皮的账本里,这便称为万金账,若是亏了钱,那么一起亏,若是赚了钱,就是按当初的比例分割利银,也称为‘破账’。”   朱厚照算是又上了一堂课,心里想着:这么说,明朝时我们就有股份制这个概念。   其实中国人是聪明的,什么纸币、银行、包括这个万金账,初始的一些金融玩法,中国人都想得到。   只不过商业氛围不浓,所以失去了继续发展的动能,于是我们经常感觉,有很多现代东西都能在我们的历史上找到源头。   可最终通常不是我们结出果实。   “陛下是要在海贸之事中,也制一本万金账?”   “不错,你觉得如何?”   “这样一来,朝廷的收益就要被分走了。而且,之所以有万金账,便是因为本钱不足,可眼下梅记并无这样的问题。”   “梅记是不缺银子,可百姓们缺田。”   与其让这帮蛀虫天天压榨老百姓,倒不如把他们的利益转到海外。   到那个时候,估摸着到处都是叫嚣要开海的人,   万一哪个海外国家对我们做出些‘不友好’的举动,影响了我们的海贸利益。那吵着要建设大明水师的,都轮不到他这个皇帝。   吃独食,果然不好。   朱厚照心中定好计策,对左右吩咐,“宣王先生入宫。”   这件事,他得找人商议一番。   正好趁着这个时间,他自己也好好想想。   梅可甲看皇帝坐回御案,便说:“陛下,那微臣这便告退?”   “不,你留下。这件事,最重要的便是你了。”   朱厚照倒不是开玩笑,具体的执行还是要看梅可甲。   又或者……该升升他的官了,否则一个六品的官身怎么去和那些勋贵宗亲协调。   时间过了不久,王鏊迈着步子走进乾清宫。   “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搬凳子给先生。”   朱厚照从御案后面出来,面带笑容,“有个喜讯要和先生分享。”   王鏊看了看梅可甲,下意识的往别的方向去猜,“可是陛下添了皇嗣?不对,应当也没……”   “哈哈哈。”朱厚照忍俊不禁,“朕的岳丈在这儿,倒叫先生误会了。但也与岳丈有些关系,便是他所提的一个叫万金账的东西。”   “臣愚钝,不知这是何物?”   朱厚照自然解释一番。   王鏊一听,也觉得思路开阔了,“陛下的意思,是叫天下宗亲、勋臣、臣子都分食海贸之利。”   “不错。其实朕不许他们分,他们便不分了吗?”   这……王鏊心说,也不要讲得这么直白。   “臣一时倒也没想到哪里不行……”   “朕觉得是不是这样,譬如今年三地市舶收入500万两银子,按照一亩田的市价,不论是谁,愿意拿出多少地,都可以折算成银两,再获得一个比例。明年梅记的盈利,朕与他们一起按比例分。但这并非强制,主要以自愿为主。”   至于田价本身,它上下浮动很大,大致在10两到100两之间,毕竟田也分好坏。   所以如果要有两百多万亩的田,实际上500万这个盘子是不够分的。不过也不必担心,因为是自愿,这些人也不会把家底儿都拿出来折银。   王鏊叹道:“陛下,这是为了百姓在赎田了!”   “也是在先生来之前想的。北直隶庄田之事,查也要查,赎也要赎,恩威并济,双管齐下,这样也总比都寄希望于那八个知府要强。”   王鏊能感受到皇帝的良苦用心,他主动请缨,“臣愿为陛下奔走,先去探探口风。”   朱厚照欣然应允,“好,那就烦先生走一趟。” 第四百四十六章 分田   望着王鏊的背影。   朱厚照忽然觉得,是该让他这位老师入阁了。   这君臣之间的沟通,比之和李东阳、谢迁他们要好上不少。   而且到正德二年了,接下来他新的想法只会越来越多,与其最后和李、刘二人闹得个不可开交,耗费精力,不如在相互之间关系还可以的时候提前终结,也好保留一份情面。   “陛下,不知需要臣做些什么?”   朱厚照想了想,“得请梅卿去吹吹牛。”   “吹牛?”   “去年是梅记解送京师是两百四十万两白银,今年是五百万两,到了明年,应当是增长的吧?只有增长,同样的比例,才能分得更多的银子。”   “若是一切正常,八百万两银子应当可以达到。”   “说什么八百万两,就说一千万两。”   朱厚照眼睛都不眨的。   至于那八个知府,他也还是会支持。   双管齐下,自然是那边紧逼着,这边利诱着,如此才有效果。   宫里的圣旨已经出去了。   顾人仪也在四川会馆接到了旨意,这么个节骨眼,圣意要他到顺天府当府尹,什么用意还用想么?   这京师啊,大朝会已经没什么人关心了,似乎都在围绕着这件事在观望、看戏。   “当初带你来京师,就知道你回不去了,只是没想到竟是顺天府尹。”费宏心情有些复杂,他自然是希望顾人仪能把事情做好。   只是这件事情太难,他又怕顾人仪出什么事情。   不过对于顾人仪这样的人来说,他倒不会考虑那么多个人前途与安危。   “中丞提拔重用之恩,属下时刻铭记于心。属下便在顺天府,等着中丞回京。”   “本官已经官至巡抚,能署理好一省三百余万之民,就已经是莫大的功德,回京与否,本不奢求,你也不必思虑过多。只可惜,你在顺天府,本官总是鞭长莫及了。只能说一句,务必珍重。”   简单的一个离别,确弄出了点生离死别的感觉。   便是因为顾人仪这一任府尹的职责重大,其实顺天府尹掌着京畿刑名钱谷诸多事务,但眼下对他而言就是一件事,分好田地,追查源头。   顺天府尹的品级其实比一边的知府要高到两级左右,所以这次顾人仪的提拔是飞速。但他那一封奏疏上的对了,这便与其他人很不一样。   明朝很多文臣都是这样,清名一有,升官儿特别容易。   似嘉靖年间的张璁,正德十六年他上疏支持嘉靖皇帝大礼议,当时他刚刚科考结束,仅捞到一个观政礼部的机会,可到了嘉靖六年都已经是掌管都察院成为九卿了。   但这种升迁,对于本人来说是责任重大。   顺天府下辖四个州,合计二十三个县,四州即为通州、涿州、霸州、蓟州,这四州下设12个县,还有些县归顺天府直领,主要有宛平县、大兴县等11个县。   除了京城之内,顺天府在四周各县有人口二百四十余万,有可耕地大约在10余万顷,也就是一千多万亩。也就是说,顺天府四五成的耕地被设为皇庄。所以才一直说,北直隶地区是土地兼并异常严重的地区。   不过具体是不是10余万顷,这其实是笔糊涂账。   朱元璋建国时,全国有可耕地800多万顷,到了弘治年间,这个数字下降为400多万顷。   人口增长,应当开垦土地才对,结果是大幅下降。这很明显是被隐匿去了。   其实即便一千多万亩地全分给这200多万人,平均每人也就四五亩地。   而养活一个人,基本就要四五亩地的粮食产量才够。   所以古时就时常有人说,丰年百姓刚刚够饱腹,一旦遇到灾荒之年,那必定是饿肚子,要死人的。   形势严峻。   容不得顾人仪一直在这里与费宏感伤离别。   固安县其实就在顺天府治下,那里的民乱是不必他管,但那里的皇庄需要他分。   这件事可没那么容易,说不准今年都要忙活一整年。   首先是宫里司礼监来了人,锦衣卫也来了人,厂卫本就是皇帝意志的延伸,皇帝贪财,他们就给皇帝敛银子,现在皇帝要把皇庄的田分了,他们自然也是遵旨办事。   不过顾人仪对厂卫的印象不好,所以这分田之事,他要亲自关心。   不然分给老百姓的田,且不知会不会被锦衣卫、东厂里的人自己私吞了。   为此,他叫来自己信任的几个好友,由他这个顺天府尹推荐,任职下面的知县。   便是如此,顾人仪自己也不偷懒,他亲临田埂,按照司礼监提供的田契亩数,现场框出范围,然后重新登记造册。   这事情说起来无非就是那些步骤,但从准备开始到真的落地,所需注意的细节很多,疏忽一点也容易落到分田人的手中。   除了他这里,其余七个知府都差不多是这样。   也因为官府在正儿八经的推这件事情,固安县的民乱最终没掀起什么风浪,说实在话在吃人的社会里,哪个县闹点儿什么事都算是正常的。   现在分田令摧毁了他们的根基,所以这些人是越抓越少。也必定不会像明末那样,流民的队伍越滚越大。   二十三个县,一个一个县来吧……   几日之后,   顾人仪先率领人手至大兴县,大兴县有皇庄八处,合起来也要有六千多亩地。就是这分给谁,是个麻烦事——贫困生怎么认定啊?怎么防止造假?   顾人仪到了之后采取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家里饿死过人的先分。   这件事不太好瞒,乡里乡亲的,很容易被揭露。   并且按照丁口数来分,每人三亩地。   先分,如果有多余,那么各家再分个半亩地什么的。   官府的人在顾人仪的亲自率领下奔赴大兴县的张集村。   北方的平原乡间在春天的早晨有种雾蒙蒙的感觉,路边一些野草的脑袋上还有没来得及散去的露水。   走到村子里边儿,很多房屋都显得破败,抬眼望去,要么是几片破瓦搭起来,要么就是窗户破个洞也没修。   几家几乎的房子落在一起,墙倒屋塔的,没有半分朝气。   而即便时辰还早,也能看到有身材干瘦的老人家扛着锄头在房前屋后锄地。   有一家模样让顾人仪情绪翻涌,便是一个垂髫稚儿趴在一块圆润的大石头上蘸水写字,一个妇人,应是她的母亲在淘米。   很少很少的一把米。   一个成年人的手掌都装不下。   要是煮成一锅三人喝的粥,那和水也没多大区别。   民生之苦,已苦不堪言。   至于篱笆院落里的第三人,应是那孩子的父亲在捆柴禾,大约是准备背到集市上卖钱吧。   这三人都是面如菜色,妇人更是瘦得颧骨突出,嘴唇也干巴巴的。   看到官府的人,他们都颇为紧张。妇人急忙过去搀着孩子往屋里躲。   “不要害怕,这是顺天府来的大官。”村里的里正这样介绍,“来分田的。”   来的路上,里正与顾人仪说过这一家,年前,这一户的家主也就是孩子的爷爷去世了,倒也不是真的单纯饿死的,只是饿得慌了,吃了很多树叶子,结果身体不好闹了病,又没钱抓药,只能等死。   而且这三口之家过得也很艰辛。   遇到这种情况,顾人仪也定主意:可以分。   至于男子则颇有几分惊恐,颤音说:“分谁家的田?!”   顾人仪知道他会错意了,“分天子的田,你家有三口人,原先还剩两亩四分田,这次要分给你们六亩六分田。有九亩田,日子能好过些。”   这话说出来,老实的农夫都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天子的田……怎么会分给我们?”   其实顺天府尹也不算小官了,哪里会落到和农户直接对话的地步?实在是之前那种惨状,顾人仪看得心中难受。若是不正儿八经的为了他们做点什么,他坐在衙门里也是犯堵。   现在看下来,他更是觉得这件事马虎不得。   皇帝如此大力的提拔重用他,天下的百姓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机会,他顾人仪怎么敢马虎!一马虎就是人的性命为代价啊!   一个大男子,此时看到老百姓这般模样,有些忍不住要落泪。天子要给他们分田,他们都不敢相信。   “……真的分吗?是分给我们吗?要不要钱的?”屋里的妇人走了出来,问了这么一句。   “你一个妇道人家管那么多干什么?回去!”   “不妨事。”顾人仪使劲张目,忍着泪水,说:“这些地,都不要钱,都是直接划给你们,并且重新制定田契,官府与你们签字画押,而且要做得快,这样今年的春耕你们还来得及,熬过这几个月,地里有了收成,下半年就不会这样苦了。”   男子还是带着些防备,他干脆下来,“敢问官老爷……天子,为什么要给我们分田?”   “天子是所有子民的君父,他看不下去自己的孩儿受苦,所以派我们前来给你们分田。”   这话,也不知这男子听懂没听懂,反正他还是愣愣的。   顾人仪也看不了他瘦到包皮的面容了,“解释一百遍不如做一遍。还是分田吧,拿到田契,百姓们就该信了。”   这时候倒是他边上一个人走过来,   “大兴县内的八处皇庄只有一处在这里,也就1200亩,还算是大的,这样一家分六七亩地,后面只怕会不够分。”   顾人仪没什么表情,“没事,先分。不够了咱们再查其他的庄田,一样一样做。”   这件事,他能有命做到五成就五成,三成就三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仅仅是五成,也是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北直隶多多少少也能恢复一点人烟。   “……可其他的庄田,圣旨并未提及。”   “我自有主意。先不多说,分田为要。” 第四百四十七章 田间、撞墙   宪宗末年就开始的庄田之害,一个大朝会的功夫就有了进展。   流言现在还是满天飞,但朱厚照不是只会玩弄这些花招的人,实实在在的事情要赶快做下去,赶不上春耕就是人祸了。   当初为了管理皇庄,宫中派去了许多小太监,或是庄头,或是小校,这些人没少干缺德事,好在他们是宫里完全掌握的。   所以不论是田,还是田上的人,皇庄、中官庄田目前都没什么阻碍。   尽管老百姓对文官和勋臣有些背后指摘,但迄今为止没有明确的圣旨要求如何如何,主体上还是以分宫里的田为主。   这样事情办得倒是不算很难。   只是各级官员,不管是外庭还是内廷,都有伸手的可能。   分田具体怎么分,朱厚照不要关心太细,但监管这一条,他还是要抓的紧的。   不然总是不放心。   不是说不信任顾人仪这些新任知府,关键是他们也只是一个人两只眼,有的时候也顾不上。   另外,如果专门派出钦差巡查此事,那毕竟不一样。   上上下下的官员可以为难顾人仪,但为难不了钦差。   略作思量之后,他下旨以侍从室谢丕、锦衣卫副使韩子仁以及翰林院编修景旸为巡查钦差,专门负责此事。   而且把谢丕列为主,韩子仁、景旸为副。   景旸是正德元年加科而来的进士,位列第一甲第二名。   当时科举授官略作改动,但不包含名次很高的这些,所以他仍然是到翰林院。这次想到他,也是因为景旸自有廉、俭之名。   至于选谢丕,   一是因为他出身侍从室,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侍从室出去的人是最没必要行一些作奸犯科之事的,一条康庄大道摆着,何必呢?   第二,他是谢阁老的次子。谢阁老在朝中几十年,不知道认识了多少人,大大小小的官员怎样也要卖谢迁一点面子,更加不敢在暗地里做什么动作。   你欺负得了小子不懂人情世故,难道不怕人精一般的老子找上门?   当然,谢丕本身家学深厚,至今也没见过他在生活上有过什么贪财好色这样不好的事情。   即便他有些嫩,毕竟还有韩子仁。   再加上一个现在刚刚进到官员队伍里来,还谨小慎微的景旸。   朱厚照相信,这几人大抵搞不出什么更夸张的贪腐案,最多也就是没发现什么问题。   不管如何,反正这个巡查钦差是出去了,   只要出去,那么所有相关的官员做事就会有一个顾忌。   三月的京师已经有了暖意,阳光洒下,官道两旁的树枝都已冒了芽,他们这行人走官道、过溪水,沿着土路走进乡野之间。   一路上,看到好几个老农背个竹篓,穿着草鞋走在路上。田里面,还有人腰间挂个葫芦,忙活一会儿累了,便打开来喝上几口。   景旸是江西人士,他从小见的都是连绵的小土山,倒很少见过像北方这么大片的沃野,只不过这似乎充满希望的田野里,到处都是难以果腹的老百姓。   “……皇庄的田,中官的田眼下都在分了,其他的田便都不提了吗?”   韩子仁和景旸都在看谢丕。   当日侍从室的人总该知道是什么情况。   谢丕头戴黑色的帽子,身穿蓝色的圆领官袍,他脸皮有些细嫩,也有些腼腆,说:“圣意高深难测,不过想来也是要分的。”   虽说赎田也是个法子。   但都察院和各路科道言官不停地在上奏疏,整个朝堂现在是异常紧张,许多低等级的官员或是为了自己的清名,或是为了迎合上意,总之就是在弹劾。   这种众怒,不会是内阁惹的,也不会是北直隶这些官员惹的,基本上还是皇帝的引导。   换句话说,即便有赎田的办法出来,也还是要逼着北直隶的大地主交田。   只是看有没有笨人了。   韩子仁在山东当过知县,他对其中的事情了解更多,“我也是觉得要分。虽说陛下现在还没追究太深,但怎么能不追究的太深?只要分田这件事做下去,不可避免的会撞上一堵墙。”   景旸问:“什么墙?”   “不够分。”   韩子仁嘴唇一抿,吐出这三个字。   除去皇庄和中官的庄田,剩余的官庄还剩两万余顷,那么多人口,即便已经降到每人3亩地,必定还是不够分。   “到时候分田之事进行一半,不够分了怎么办?”韩子仁沉思说:“陛下决然不会想不到这个问题,必定已经是想到。然后以势来推事。”   有的时候,以圣旨推事不一定特别好使。尤其碰上这种涉及土地的事。但如果是以势,那就不一定。皇帝骑虎难下能怎么办,那当然是硬着头皮也要下。   这样聊着,他们很快也到了大兴县。   顾人仪最先从这里开始分田,   钦差自然也只能先到这里看。   顾人仪此刻正站在田间地头,微风吹得衣袂卷动,也吹得他青丝翻飞,在他的视线里,是好几个村里头的男子,他们扛着尺,带上根木头,阳光下往地里这么一插,上面一块红布随风飘动,   “张瘸子家就到这儿!”   老百姓度过最初的惶恐不安之后已经开始接受天上掉馅儿饼这件事,而这一接受便不是小事,现在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围了过来。   而那个叫张瘸子的,也不识字,反正就是在村里老秀才的指点下画了押,门牙都掉了一颗,指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做农活多的,而且脸上的黑皮褶皱极多,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笑的,就是笑起来有些不太聪明,   “张瘸子,这下不用卖女儿了!”   “不卖了,不卖了,就伺候这块地了。”   ……   到了第二天,顾人仪接到了钦差谢丕一行,他们继续到这村庄里监督分田事宜。   甫一见面,略作些介绍,顾人仪就满是忧愁的说,“有一个问题。是当初没想到的。”   谢丕与他并肩,问道:“顾府尊请说。”   顾人仪官帽戴得极正,嘴唇上有一抹黑色的胡须,他为人没什么架子,似乎也没那么卫生讲究……鞋踩得脏了,衣服也不干净,但说话、行事倒是迅速,显得很是干练。   “原先,朝廷只是考虑,老百姓没有土地,失去了立身之本,生活极为困苦。若有了土地,他们就可以自己种粮,不必再卖儿鬻女。实际上,不是这样。”   谢丕三人有些疑惑,“不是这样?这样也不能解百姓之苦?”   “能解,但是只是一部分。百姓……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困苦。田产本就是命根子,不到一定地步,百姓不会轻易转手,而沦落为无地之农的百姓,毕竟是很困苦了,所以他们中不少人还有欠债。”   三人听了心里都一咯噔。   “如果是这样,他们拿了田,卖了钱,一夜之间又变成无地之人了,这怎么办?朝廷费那么大的力气分的田,还不如发几两银子让他们还债来的简单。”   发银子总不需要发动那么多人。   分田分到最后还是分出那么多无地的老百姓,那这巡查钦差肯定是一道奏疏就上去了。   皇帝一看这个结果,那能满意?   “唉。”韩子仁深深叹息,“让天下的穷人都能有块地、有口饭,这便是天下第一难事。”   “我预备以顺天府尹的名义,颁布禁令,凡是正德二年所分之田,十年之内不许交易买卖。但是……”   其实明以前,也有一些时期是限制土地买卖的。   但还是那句话,法律如果不能执行落地,就是一张擦屁股都嫌硬的纸。明朝还禁止奴隶的。咱还禁黄呢。   关键在于执行。   其实许多法条都可以制定,但不代表制定了就有用,许多事情甚至可以没有法条,就是当政者的一个意志,那也一样管用。   “……但是仅顺天府有这样一条禁令是没有用的,人走政息,一切照旧。”   顾人仪可以被调走。   如果换做皇帝来发布,那么他们这些官员作为执行者还能有办法,毕竟皇帝不能搬走。   “不能卖地,那么那些欠了债的百姓如何还债?”景旸问道。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   总不能你说你穷,欠了债就有理由不还了,那这也是不对的。   顾人仪沉声作答,“只能慢慢归还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笔银子,分为多年归还,每年只还一部分,这样日子总归可以先过下去。”   日子可以过下去!   “唉。这样就不仅是分田的是,还是诉讼的事,这样还忙得过来么?”韩子仁毕竟有些经验。   分几年归还,肯定还是官府居中和债主协调,否则这些人自己哪里谈得到这样的条件。   “忙不过来……”顾人仪望了望边上土坡下方,欢天喜地分田的百姓,“也要忙。”   还是那句话,事不妨做。   真的分了田,老百姓就要开始翻土了,正好是三月份的时候,土地一整理好,就要赶紧播下麦种。只要气候适宜,等到七八月时就可以收获了。   错过了这一季,就只能再种冬小麦,要再等它熟,那这一年怕是只能吃赈灾粮了。   所以还在分的田里,好些人田头田尾的跑着在丈量,可前两日顾人仪率人已经分好的那些,人家里都已经来人扛着农具翻土了。   诶?众人一看,这落后了呀。老农都知道时节的,知道这个时候正关键,耽搁不得,所以也配合得不得了。   所以尽管仍然带着些疑虑,但事情倒也快。   顾人仪一忙起来,他也就忘记了许多事。   这一片千亩多地,那也是蛮大的,他领着人一家一家的过,把各家主事的人拉过来说清楚,哪边到哪边,一丈的位置都不允许多占。   甚至有些人上午拿到田契,下午就开始干活。   所以说这田野上的景象,就像是一个头雁领着一群雁子,走两步是留下几人,留下的几人分在方片一样的田地里忙活,或是除草、或是翻土,人影稀稀疏疏、来来回回,开始有一种日出而作的忙碌感了。   顾人仪有时候会觉得累,不过朝后面看看也觉得值。   出仕为官者,没有几人真正救得了天下人,但能救一县人、一府人,那也算很厉害了。   某个瞬间,村里跟上的一些妇人抢着给他这个官老爷擦汗,都是穷苦人出身,不讲究那么多,这个官好,他们老百姓就爱护,其他人也不讲废话。   张瘸子家十岁的小女儿最是欢快,从第一家田就开始跟,一直给背着水,小小的身影在泥土路间一不小心还会走不稳,但是也不怕的,爬起来也不掸身上的灰,继续跟着跑。   顾人仪喝了百家的水,叫人给这么围着。   “再努努劲,今天多分个几户,分好了可以耕种,我也好再去下一个村。只是有一点对不住父老乡亲,有些田地虽然也是庄田,但咱分不了,张集村到最后可能也要差个十几户。一些条件还算尚可的人,最是有可能分不到。”   “便是如此小老儿已经很满足了。”   “是啊,差一点就只能差一点了。顾老爷最不该自责,顾老爷是天下第一好官。”   这些话语朴素,甚至也没什么道理,但这些乡农倒是愿意讲。   到了午间吃饭之时,   有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有些害羞,不过到底是鼓着勇气把手中的东西展示给他看。   姑娘扎着小辫儿,额头前还有些散乱,脸上也不少灰尘,就是大大的眼睛像墨色的黑石,尘土下脸色的红晕也被遮挡住了。   “这是什么?”   “鸡蛋。我放了好几天一直舍不得。”   顾人仪看了看鸡蛋,又看了看她,“你吃了吧?或者拿回去给家里的男人吃,分田之后有重农活,累人的很。”   “顾老爷也很累。就收着吧。”   说着就把鸡蛋放在了他的手里,然后转身便走了。   谢丕走了过来,说:“顾府尊,这个不算受贿。”   知道是玩笑话,但顾人仪也只能艰难一笑,并说:“其实老百姓瞧得清楚,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我大明唯有行此仁政,才有可能坐享百代的江山。”   手里的鸡蛋还有些温度。   其实老百姓没没什么好办法,遇到了他,他便是希望。   “谢侍从,在下欲向陛下上疏,再分勋臣、臣子之庄田。”   “这奏疏一直有人上。”   “我要谏言陛下手段更凌厉、决心更彻底!得民心者得天下,现在民心如此,朝局能有什么不稳?又有什么好担忧害怕?!”   自古以来,哪一个盛世是说说笑笑一团和气搞出来的,不杀几个人,有些人还真觉得得罪不起他们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冰火两重天   顾人仪不是冲动的性格,但是有些倔,想好的事情,一般人轻易也劝不动。   谢丕与之相处了几天,亲眼见到他在田间地头为了百姓的生计奔波忙碌,心中也升出一种认同感。   所谓相见恨晚,大约便是这种感觉。   眼见左右都劝不住,便说:“义山兄(顾人仪字),朝中此时本就是烫热的锅,你这封奏疏要是这样上去,便立时沸腾了。而若是非上不可,那也让我为你转交。”   谢丕是侍从室的人,可以直接接触到皇帝。   这样奏疏不经通政使司、不过内阁,只皇帝一个人看。   如果说到了皇帝心坎儿,那么自然最好,若是惹得龙颜不悦,至少外庭都不知道,不会影响朝局。   顾人仪脸色极正,一张黑色面皮颇有几分认真,或许是几日没清理,原本一个进士出生的书生官员,现在则有满脸来不及清理的络腮胡,倒像是田地里面走出的大汉了。   听到谢丕的话,他粗重的大手一挥,“不可!我此疏就是为震动二字,若是不经朝堂众人,又成了一封留中之疏,又有什么用?”   其实现在费宏带他入宫,教了他‘独对’,所以谢丕话中是什么道理他是懂的。   无非就是事情重大,即便要奏,也以影响最小为先。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他亲眼目睹数万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心中已然是焦急万分。   什么从长计议这种话谢丕说得再好他也以为是骗人的,三代以来计议了多少代天下了,有什么用?等到计议议好了又不知又要平添多少白骨。   “义山!”   谢丕急得站了起来,“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什么只分皇庄和中官的庄田?你这封奏疏上去,要陛下如何自处?”   顾人仪不避其目光中的锋芒,抬头回道:“汝湖兄(谢丕字),忠臣、圣君哪一个是好当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话说得容易,可天下生民百万!要为他们争一条活路,何其难也!不拼,便没有机会!”   春风吹过这座乡间破败的风亭,风亭一角还有一个写着‘茶’字的旗子飘扬,只不过时间久了,旗子缺了两个边,中间还有几个破洞,满眼望去尽是一股子衰败感。   亭子里黑皮的汉子坐着,白皮的汉子站着,他们相争一番,最后又都是说不出话来。   命数几何,如风飘荡。   不多时,田间的小路上走过来两个身穿灰袍,头戴网巾的青年小官,他们到顾人仪的面前禀报,说:“府尊,这几个乡情况都大致摸了遍,有几块沿着小沱河的田地,都是上好的良田,但分不了,也进不去,不是皇庄。”   顾人仪抬眼撇了一下谢丕,嘴上还问着:“是谁的?”   “不知道。问了几处,应当是上面打了招呼,都不说。”   “瞧,他们的骨头也硬着呢。他们都不怕,我们还怕了他们?”   ……   ……   京里。   王鏊按照和皇帝商量的结果,登上了英国公府的门。   国公府的院落连檐飞宇,入门是一进,转了弯又是一进,下了台阶踩在假湖中央方方正正的灰石墩上,衣袂之间带上水里生长的红绿花木香,之后才总算到了地方。   英国公落主位,王鏊落偏位,府里的婢子都是拿着上好的嫩茶叶尖儿冲水,这轻轻一抿唇齿之间便尽是茶香了。   英国公双手抄着,对待王鏊他还是客气的。   毕竟是帝师。   “无事不登三宝殿,王部堂可是我这国公府的稀客。”英国公眼神一转,带着笑意,“可是陛下那边……”   “英国公,可知海贸盈利为什么如此丰厚?”   “请部堂赐教。”   “我大明物产丰饶,能工巧匠颇多,便是小小的丝绸,内地作价一匹不过六钱银子,但海外之地则不同,似东洋吕宋,地无他产,一匹丝绸到了那里低则五两银子一匹,价高者有15两银子一匹。江南之地流传的海贸之利,十倍获之,便是这么来的。”   英国公表情复杂,大概是听得震惊,又不敢表现的太过于贪了,“……也能,看出来。部堂总督两省三地市舶司,梅记起运京师五百万两白银,如此,可见一斑了。”   “不过出海之事非同小可,便是不怕风高浪急,总归也要凑足个数千两银子买船买货。在福建,我便见过好几个人共同出资,共同分利,也有人一年便得银万两。”   英国公心头痒痒,“当真?”   王鏊继续说:“我与陛下也论及允不允许宗亲勋臣装船出海之事。按理说,小民可以做海上的生意,那么人人都应该被允许。”   “陛下是如何说?”   王鏊眯着眼睛笑了笑,他先不回答这些。   “便直说了吧,英国公。陛下欲将梅记的盈利分几成出来,譬如今年若有人占了一成的份额,那么这五百万辆便分五十万两。英国公可有兴趣?”   这事头一遭,突然之间提出来,英国公也不能马上辨出好坏,所以倒是略微停顿了下。   现在的皇上虽然年纪小,但脑子比谁都快,忽然之间分他们钱,这事情……   “当然,陛下不是白送。”   “要出银子?”   “不出银子。出田。”   英国公心中一咯噔,原来还是这个心思。   但是田产,那是几代下来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   而且他马上想到,田在那里就是在那里,不会飞到别处去,可要是换出去、到海上,那就不在他的手里了。   生意这件事,他也接触过一些。   说实在话,梅记说盈利500万,那就是500万?中间有没有中饱私囊?会不会是最后剩下来的才给皇上?   如果他们进去那也是一样,自己又没人在里面,什么情况完全凭人家的一张嘴。   所以这海贸的银子看着是让人心痒痒,可到底不如土地让人心里踏实。   “王部堂,可是陛下让你来询问?”   王鏊说:“这你不必管,你愿意便说愿意,不愿意则说不愿意。”   英国公还没那么笨,“若是可以,还是让我再想想。”   他也不敢直接拒绝。   对于王鏊来说也还好,反正他也不止要走这一家。   而且他偏乐观的,   皇帝对于这个选择是自愿原则,但是朝堂上一些人,对于勋臣所占有的土地可是非常不满的。   那些人,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压着他们不上疏。   确实如此。   顾人仪的奏疏都不是最快的。   朱厚照的案头已经摆了好多份告状的奏疏,   毕竟皇帝的心思在这里,很多人就投机这个。   越来越明显的局势,使得好些人开始不安。   “这根本是一个局!从弘治十一年到现在多少次了,每次都是这样。先是暗示、然后软硬兼施。田产换成干股,这又是哪一出?真要这样那咱们岂不是都要看那个梅可甲的脸色?这哪里比得了拿着自己的土地。再说了,生意是有赚有赔,海上的事那更难说,那个所谓的万金账前半句是有钱一起分,还有后半句呢,那叫亏了一起扛啊!我们好好的田地,便是遇到些天灾,那也赔不了多少,实在不行多收些租子,怎样都在自己的手中掌控!”   保国公朱晖满口唾沫星子喷着,那双老手敲的桌子倒是啪啪作响,末了,还很警惕的对说:“英国公,你不会是眼馋了那些海贸的银子,想要答应了吧?”   英国公也很烦,挤兑了一下眼神,很燥郁的说:“哎呀,这不是正在考虑呢嘛。”   “不行!我反正不答应,除非真的有圣旨!陛下金口一开,叫天下勋臣全都如此,那……那我也还要带乾清宫去哭一顿去!”   英国公有些看不上他,这么大年纪还说去哭一顿,真有出息了是。   保国公可以胡乱说,他可不行。   几朝下来,英国公已经是宠冠勋臣,他怎么做,实际上影响了不少人。   “英国公!你不要在这个时候犹犹豫豫,要不咱们一起去见陛下,总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砍了咱们脑袋!元宵节宫中大宴,陛下待我们还极好嘞。我们又没有做什么有违朝廷法度的事。”   似这样的场景,在京师中也多有发生。   新奇的事物嘛,又和皇帝的心思有关,还和银子、土地有关,那自然是传来传去,两三天的功夫也好些人都知道了。   也因为是新奇事物,所以许多人在观望。梅可甲也叫许多人给请了过去,说什么的都有。   反正三月份总体上是有些混乱和激昂的,田间地头在分地,墙垣高屋之内在拨打算盘,一边是沁人心脾的温暖春风,一边是熬心伤神的炭火炙烤。   但这般局势也不会一直这么拖下去。   红墙之内,一个穿着蓝袍黑靴的小太监弯着腰迈着小碎步快跑,午后的阳光映照着他的影子在地上快速移动。   他从大理石阶梯边上拾阶而上,到尽头是写着乾清宫三个大字的殿宇门口,甫一进门便有里边儿的人出来接过他的东西。   “内阁说是急件儿。”   刘瑾眯着眼,“知道了,退下吧。”   这个老太监脸朝外还是腰挺背直,一脸倨色,一转身已是老肉堆笑,眼带谄媚了。   乾清宫里此时是有人的,也不是旁人,是谈大夫和她的弟子葵儿姑娘。皇帝近来身体小有不适,这季节转换的时候,有时也难以避免。   “陛下……”   “怎的了?”朱厚照抬眼看着刘瑾。   “……本不该在此时说的。但陛下交代过,内阁又是急件儿。”   “别说了,拿过来。”朱厚照翻出手掌。   谈大夫倒也没说话,还是在另一只手上号脉。   刘瑾一瞧,急忙弯腰过来,“那奴婢为陛下打开。”   “陛下,龙体要紧。”   屋子里清脆声音响起,不是谈大夫,也不是其他人。朱厚照定睛一瞧,不是葵儿姑娘又是谁?   可他这么一看,倒是吓得姑娘心一颤。   “民女失言,请陛下恕罪。”   “起来吧。”朱厚照没在意,眼神还是落在了奏疏之上。   其实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但号脉的谈大夫往皇帝的脸上偏了一下眼神,   “陛下,心中郁郁之气憋得多了,气聚五脏六腑而不散,便是好人也给憋出病来了。”   朱厚照听进去了,他笑得艰难,说了句不着边的话,“谈大夫,果然是神医。”   良久,闭上眼休息的皇帝很平静的说了一句。   “刘瑾,去把这上面提到的人,抓起来。” 第四百四十九章   皇帝等到了这一封奏疏。   一封让他有理由拿起刀的奏疏。   拿着这个他就好作文章了。   所以即便身体略有不适,但明日早朝照旧。   鸡声破晓,天色欲明。   皇帝昨日进了碗温顺的调理之药,睡下去后倒是沉的,只不过早上醒来感觉有些不利爽,总归是觉得身子骨有些重。   身上大约也没什么力气。   “陛下,要不今日免朝休息下吧?”伺候其更衣的秋云担忧着。   姑娘穿了一身青绿色的裙子,翠翠的,很显得靓丽,朱厚照拉过她温润如玉的小手,脑门贴着手背这样靠了一会儿。   “不,今日要上朝。”   秋云略有幽怨,不过她手上动作还是不停,不管皇帝怎么选择,东西都准备好了。   像此刻选择上朝,那么就把一片儿切好的参片拿过来。   还有……   “陛下,药还是要喝的。”   朱厚照颇为抗拒的摆手,本来就是身体不爽利起个大早,胃口一点都没有,好吃的都不想进,更何况是药。   “一碗温水就好。这药朕实在喝不下。”   秋云大约能体会到皇帝的心情,便说:“那好吧。陛下今日还是午后稍作些休息,到时秋云给你揉揉肩儿。”   “好。”   今天有重要的事情。   大朝会虎头蛇尾是一回事,杨一清、周尚文、亦不剌等人都得回到大同。边防重视,万一这个节骨眼鞑靼人打过来了怎么办?   与这个相比,朝堂上怎么争来争去实在也是个小事了。   至于那些银子,现在顾人仪一封奏疏上来,许多人自顾不暇,手里的土地拿着烫手,退了舍不得,还不知道要怎么用呢。   内阁也没究得太深,所谓的让利于民已经给皇帝做到了更彻底的‘让田于民’。   而且,今年就远征鞑靼的奏议也没有获得皇帝的认可。   基本上,属于折中,所以两边人马还是接受了。   对于朱厚照来说,多一点时间准备,自然就多一分赢下大明与鞑靼决战的希望,哪怕多蓄养一匹战马、多培养一个士兵,那也都是好的。   倒也不必急于立即就兵行险招。   不过想来正德二年是不会安稳的,因为封锁贸易很容易引发战争的。尽管有各种各样的走私,但一旦官方管控这种边界贸易,走私的成本会大幅上升,货物的贸易量也会有所减少。   这对于国家的影响还是很大的,草原本就物资匮乏,走私的那么点量塞牙缝都不够。   除了过来抢,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这一点,明军上下从执行封锁策略的时候就是清楚的,甚至,就是逼着他们过来的。   还有一点,在紧张的战前准备中,朱厚照计划遣亦不剌和明将马荣为使,联络另外两个万户。   经济手段、政治手段、军事手段,一个都不能少。这样稳中有进的边疆策略是最后皇帝定下的整体基调。   一句话,今年打不打,就看这个达延汗小王子,若是不打,我就继续封锁你、弱化你,若是打,那就奉陪到底。   到这个局势之下,边疆的军事形势其实已经较为主动了。其局面也比几年前单纯的只能防守要好很多。   杨一清、杨尚义、周尚文……   这几人按照早朝的流程觐见皇帝,皇帝再嘱咐几句,随后他们就可以离京了。   这原本也是正常的,只不过今日早朝却分外压抑,明明京里头事情不少,但除了这种‘离京的臣子’所要进行的流程之外,没有什么人出来说话。   皇帝本身也带着些‘咳’声,似乎也把整体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实际上的原因,众臣全都知道。   顾人仪奏疏之中,一句陛下处处为民,却眼见百姓之疾苦而踌躇不敢进前之语,直接把皇帝也给带上一起骂了。   几年了,满朝的大臣越发惧怕皇帝,几乎没见过谁用这种话语来给皇帝上疏。   且早朝一上,很多人看到皇帝微微带着些咳嗽,脸色也不好,就猜测一定是给气到了。于是心里头怕触到霉头,自然也就沉默的多了。   实际上,也不止顾人仪一封奏疏。   而他们不说话,不代表朱厚照也只讲一声‘无事退朝’便略了过去,都到这个关口了,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这几日来,北直隶行分田之事,朝中上下,京师内外,多有臣子直言上疏,言勋臣文官侵占民田。朕……咳咳。”朱厚照握拳咳了两声,随后继续说:“朕看尤以顾人仪为最烈,原来不过宜宾一个小小的知县,竟然也质问朕,言朕畏惧不前,直把朕比作是色厉胆薄的袁本初。”   话到此处,满堂寂静。   这是不想活了。   朱厚照也略作停顿,他眼神一偏,落在李东阳身上,“李阁老,朕有些不记得了,三国之中,曹操是如何形容袁本初的?”   李东阳第一时间不敢回话,而是说:“陛下圣明天子,岂是那偏居一地为王的袁绍所能比拟。”   “回、话。”朱厚照强调。   李东阳无奈,只得说:“曹操说,袁绍此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分了皇庄之田,偷得一两句圣君之名,便止步于此,李阁老,你说朕这是不是见小利而忘命?”   “群臣皆言朕乃明君圣君,可朕确实知道北直隶若仅分皇庄、中官之庄田,会有百姓无立锥之地,但朕迄今没有一封圣旨。谢阁老,你说朕这是不是干大事而惜身?”   李东阳和谢迁两人被点名,没有其他办法,老迈的身体颤颤巍巍跪下。   “陛下天资卓绝,睿识英断,乃是我大明一世之明君!一个宜宾知县,骤而提拔,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因而才有此骇人听闻之语,臣请陛下圣旨,杀此辱及君父、不忠不孝之臣,以儆效尤!”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说的事就是朕干的事,杀了他,事实也不会改变。”   “陛下!”   “咳咳。”朱厚照脸色淡漠,他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但情绪积于胸膛,总是忍不住起伏,“带上来。”   刘瑾闻言点头,“是。”   所带的人,就是昨夜连夜抓的。   顾人仪说的情况,朱厚照还是信任的,他在奏疏中说大理寺卿吴角,通政使司副使石维杰,参议秦佑侵占民田百余顷,这件事稍作核实,就可以确认。   三个男人,两胖一瘦就这么被绑进了奉天殿,他们头发散乱,脸上也脏兮兮的,眼睛泛红,脖子间青筋突起,可是受了一回罪了。   而除了他们脚步声,奉天殿里再无别的声音,每个人都低头跪着,好些人在想,御案上堆着的奏疏里,会不会有他们的名字。   “……朕只查了这么三人,地契田产俱为物证,当日英国公跟朕说,府里的田产有的也是买来的。好。英国公世代为贵,倒也有可能。可你大理寺卿吴角,通政使司副使石维杰都是寒门子弟出身,哪里赚的钱买的一万多亩的田地?!咳咳。”   朱厚照声音一大,忍不住咳嗽出声。   刘瑾惊慌,“陛下!”   “请陛下注意龙体!”   “朕好的很!”朱厚照一连几日的郁结终于是忍不住,“顾人仪说朕干大事而惜身,朕,哪里是惜身,朕是想着君臣一场,何必闹得人心惶惶。可朕的臣子们,北直隶各府上来的奏疏,皆言皇庄之地不足分,这些你们看了吗?!   通政使司副使是正四品,大理寺卿更是朝廷的正三品大员,九卿之一,朕今日不得不将其罢免,缚于殿前。朕已经登基两年了,这里站着的官员大部分都是经朕的手提拔,你们变成这样,朕真是痛心疾首,只觉得愧对先帝、愧对祖宗,愧对大明百兆生民!”   朱厚照摇了摇头,略显得无奈,长叹一声说:“带下去吧,把他们关起来,依律判处,不得轻饶!另外,从即日起,朕会亲领侍从室、司礼监和锦衣卫,清查北直隶各处不可分之庄田的户主,查到了谁,谁就要向朝廷解释,你这片田是怎么来的。就是交易,也得有个凭证吧?   朕知道,你们当中多有忠臣,会极力劝说朕,说此举一出便会天下大乱。可民乱已近在眼前,老百姓没了田都要造朝廷的反了,哪里还有粉饰太平的余地?!朕就在紫禁城乾清宫,谁要是造反,领兵打进来,这皇位朕便让给谁!”   若是一个帝王都不能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那这皇帝不当也罢。   “奴婢刘瑾,誓死忠于陛下!”   这个马屁精倒是招子放得亮,见得这个机会,立马跪下表忠心。   见他如此,侍从室的靳贵、谢丕两位,内阁的杨一清、帝师王鏊也第一时间表明态度,内阁李、谢二人,六部九卿之中其他重臣也纷纷说出忠心之语。   散朝之后,宫里递出圣旨:浙闽总督王鏊加太子太保衔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得赐玉带、麟袍,并复其军机大臣之首,仍领军机事务,兵部尚书王炳以及杨廷和位列其后。 第四百五十章 指肚、驱赶   听了秋云的话,朱厚照午后睡了一会儿。   天气转暖,从窗户漏进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朱厚照躺在垫了软毯的竹椅上,光线照得他一半的脸光亮,光暗界线从脸上到身子,从晌午到傍晚,直到听到一丝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才悠然转醒。   外面是葵儿大夫来了,她在门口的时候见到的秋云,很轻的问:“陛下醒了么?”   秋云摇摇头,抬手搭着她的胳膊往外去走,“还没。难得陛下睡得那么欢实,再等等吧?”   “秋云!”   说话间,屋里传来声音。   本来还放松的两位姑娘,立马抬脚往里走去。   朱厚照睡得舒坦,但刚醒有些不愿睁眼,捏了捏眉心问:“有什么事么?”   “陛下放心,没人递条子。是葵儿大夫来了。”   打眼一瞧,便是见到边上高了秋云一头高的姑娘。   这个年头、这个环境,身高腿长似葵儿这样的确实是少。   “民女,来给陛下号脉。”   朱厚照很配合的翻转手掌,“只是转季之时贪凉,应当没什么,睡一觉过后便觉得舒坦多了。”   大夫不会听生病的人乱讲,葵儿还是很认真的搭脉凝神。再瞧了一眼面色已复红润的皇帝,这才放下心来,“陛下怕热,但最好不要贪凉。风寒之气入体总是不好。也是陛下青春盛年,换了旁人怕是好得不会那么快。”   “这事儿怪我。”秋云长舒一口气,“这天刚转暖,就让陛下退了许多衣裳。”   “没事就好。干嘛抢着领罪?去看看有什么吃的,若是有的话,来一碗热热的羊肉汤。”   身体一好转,这胃口就有了。   “好。奴婢这便去传膳。”   葵儿几番与皇帝接触,即便是如今这般单独相处也不会觉得尴尬,她心思还在皇帝身体上,“看陛下久睡乍醒,要不让民女为陛下松一松神?”   “好。”   于是姑娘走到他的身后,伸出细白修长的手指,在脖子间是捏,在下巴上是揉,到后小脑是轻按,到底是学过,每一处穴位都显得恰到好处,虽是略酸,但指肚细软温暖,像是能舒缓紧张一样,一下子便让他觉得十分享受。   “永寿宫里的那两位,一双手从春到冬总是冰凉冰凉,葵儿大夫是使了什么法子,手上暖得很。”   “那是肝气郁结、气血虚亏所致,民女已给两位贵人开了方子,不过调理尚需时日,过段时间陛下再看,便应当不会了。”   “知道了。倒是辛苦了葵儿姑娘,母后一句话,你便只能一直待在宫里。”   “陛下哪里的话,能伺候两位贵人,是民女与师姐的福气。”   朱厚照略作停顿,因为太舒服了,他在慢慢的感受。   “若是累了便告诉朕。”   葵儿没想到皇帝还顾及到这一茬,“不累的,不费劲儿。”   ……   ……   皇帝在这边潇洒,宫外可是有些乱了套。   圣旨已下,侍从室、司礼监和锦衣卫要一起探查不可分之庄田,并要庄田主人言明田产的来龙去脉。   这是一石激起了万层浪。   尽管朱厚照不会骤掀大案,也以侍从室为最先,便是觉得若碰到真是属于正常交易买卖,各种凭证全都齐全的,也不要误伤了人家,毕竟完全的均田只是一种理想,人与人的能力大小有差异,有些人家家产就是越做越大。   不过在根本谈不上有有效的法律制度、且官民天生不平等的社会环境之下,实际上不属于正规买卖的田产兼并极多。   这边动了人手去查,出了京师、到了宛平县县衙那便走不动了,一个县的情况岂是那么容易理清?   “桩桩件件这么多事情,不是每件事都说得清楚,也不是没亩田都来得及说清楚,可事情不能拖着不办,这要怎么办?”锦衣卫的毛语文略急。   但靳贵还是按着他,“毛指挥使不必着急,遇上说得都是漏洞的,自然还请锦衣卫抓人归案。”   说话间,进来一个锦衣卫套在毛语文的耳朵边说了两句,结果惹得毛语文冷笑。   靳贵问:“出了什么事?”   “看来咱们都想的简单了。本来还在担心解释不清楚要怎么办。现在倒好,没人来解释!”   司礼监的马永成不由一怒,“不来?!这可是抗旨!”   老实说,为了这事忽然间就扯旗造反,那也就是说说。即便真有心造反,那也先要花点儿时间囤积些兵器铠甲吧?   可在平常之时,谁家家里要是搜出这么些东西,那就是欲行谋逆,要诛九族。   而且造反是多大的决定,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干这种事。   乡野之间更没什么大人物,哪里来得那本事。   相反,今日这小小的宛平来的都是大人物,而且先前就防着这一手,所以锦衣卫、东厂番子有不下千人跟随。   “靳侍从,这不遵旨意要怎么说?!”   此事终难善了。   靳贵久伴皇帝,他最是知道这件事皇帝要办到什么程度,“着人宣读圣旨,若是不遵,撞门拿人!”   话音一落,数道身影飞步而去。   这里多少也算是天子脚下,圣旨不管用,那怎么能行?   对于其中的许多人来说,他们也不是要抗旨,只不过自家买卖田产之事还要向朝廷解释,这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当然了,如果没什么问题,解释就解释了,关键这里头有问题,那必然是刀不架脖子就能拖则拖。   倒霉就倒霉的是第一天那几家。   锦衣卫自县衙而出以后,如风如火一般掠过街道,人到马也到。   马上的人威风八面,其身边已经有东厂番子急步向前,从到大红的门边儿,咔咔咔就是一阵敲门,“锦衣卫查案!开门!”   没动静。   毛语文挥挥手,刚要命人读圣旨,结果大门响了。   他一眯眼,里面出来几个身穿绸缎,头戴乌帽之人。   “倒是凑一起了。”   这几人为首,有个面白带些胡须的壮年人,他一身立在前,强装镇定,“我们几家都是这宛平县的乡绅,几代以来都安分守己,今日锦衣卫和东厂是要再掀冤案吗?”   “没有冤案。”   毛语文和靳贵身后走出一个声音软软的书生气官员。靳贵走上前还行了礼,“业青兄,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已是远离庙堂的农夫,不敢叫堂堂侍从称兄,但身为百姓也要问一句,今日这样的架势是什么意思?”   “没有其他意思,朝廷想知道知道,各位所有之庄田,是怎么个来历。”   “自然是祖祖辈辈积余而来!”后边儿有个人叫了这么一声。   “可有侵占?”靳贵话出口便抬手,“业青兄看得清楚这般架势,想清楚再回答,否则欺君之罪,非同小可。”   壮年人果然有一丝担忧,想了一下回答,“我家没有。”   这话的意思,就是这里有人有。   “靳侍从,他们听旨而不至,已经形同抗旨,还需要和他们废什么话?”   靳贵暂未说话,“谁家有,只要全数交出,本官便可以向皇上求情,从轻处置。”   后边儿一排五六个人,都没人讲话。   “带走吧。”   靳贵转身。   早年间他也相信所谓的众正盈朝,可即便是那种好时候,也没有触及过这些真正的问题。到底什么叫励精图治?是多批阅几个奏疏,多免去几个遭灾之县的钱粮,这便够了吗?   他在皇帝身边待得越久,就越发现,这世道,肯定他妈的有什么问题。   怎么皇帝节省、多挣的钱也用于民生,可到最后老百姓还是饭都吃不饱?   他也困惑,甚至在所有的书中都找不到答案,所以他想照着现在这个方法试试。   “抓人!”   “靳兄。”先前的那个壮年人急急的喊了一声,情急之下也没想过话合适不合适,反正喊了,“天子真要如此,天下乱矣!”   靳贵背着身,脑袋微微侧着,“天子没想过乱天下,天子只想知道北直隶的百姓到底能不能不用这么苦。有些事捂着不代表就不存在,若没有天子,这样捂下去,天下终归还是乱的。业青兄见识过人,应当明白靳某说得话是什么用意。”   如果这样天下真的乱了,那么终归是无序的世道,而不活在这样的世道,也没什么不好。   “我等无罪,是冤枉的!你们这些奸臣贼子,凭什么抓人!?”   “凭你听旨而不至这一条,我便早就可以抓你了。”毛语文可不会这么温柔,他上前甩了此人一巴掌,“也就是靳侍从,还和你们讲些道理。换了本使,早就让你人头落地了!”   ……   ……   内阁值房的门槛高的,某个时刻一个黑色的靴子抬起跨过。   李东阳和谢迁同时抬头,“济之先生再不来,可就要愁死我们二人了。”   来人正是身穿圆领红袍的王鏊、王济之。   “两位阁老为何而愁?”   “这还用说?”   王鏊是走了一圈勋贵府上,这才到内阁,他倒显得有几分自信,“李阁老、谢阁老,庄田之事不必忧愁。陛下所说的是不可分之庄田需要向朝廷解释,而且只要解释得清楚即可。”   “那要解释不清呢?”   王鏊袖口里的手指轻点,“解释不清,扔了不要,换成梅记的干股,剩下的不就都是解释得清的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深化   皇帝没有在早朝那样的场合叫人家把家里的田产换成梅记的干股。   一来这种做法并没有先例,那干股是什么、怎么样,都不好说。所以倒显得是在抢钱。   无非就是在抢钱的时候还找个理由骗骗你。   当然,最主要的是,大事、新奇的事最好是从‘嘴上说’先开始办,看看效果,办得差不多了再‘纸上写’。   简单的说,如果朱厚照要颁布这个圣旨,那么他是写自愿还是强制?   如果写自愿,结果响应者不多,作为皇帝他去失去了转圜的空间和余地。如果写强制……实际上五百万两银子也买不来整个北直隶的土地。   这也是一种政治智慧,有些事,先做再说,先说再写。做得不对,我可以重说,认错嘛,上嘴皮碰下嘴皮,或者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反正中国人于这一套也很有套路。   如果说得不对,我可以再写时纠正。   想一下,如果完全是反过来,写好讲、讲完了做,做不下去,怎么办?朝令夕改?   “听济之先生的意思,陛下这是驱虎?”   “对,兵法上有个说法叫围三缺一,恰是如此。”   就是再怎么样,也要给人一条生路。免得敌人鱼死网破、狗急跳墙。   这一次虽然不是打仗,但也算是一种围三缺一了。   “驱虎不成呢?”   “那便只能吞虎了。”   李、刘二人一顿,换成先帝不会这样子做,但现在这位,真的驱虎不成,肯定是抓起来。   所以王济之乐观,并不是盲目,他继续说:“先前都说要再三考虑的那些勋贵之臣,在陛下驱虎之后,纷纷来人求教,这田地换干股,是怎么个换法,到时候分利又是怎么个分法,以往没做过,真叫我每个细节都说得清楚,一时倒也没那么容易。”   所以说他走进了内阁。   “内阁佐天子之令,西涯先生和于乔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这个关口,由内阁去向群臣解释正是合适。而且这也是提前准备,否则问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却答不上来,这也尴尬。”   李东阳和谢迁都是极聪明之人。   皇帝不仅派出了锦衣卫、还派出了东厂,北直隶地区厂卫之害大起,搞得许多人都以为宦官之乱要再现了。   如此声势浩大的驱虎之策,其目的就是要让这些人尽入彀中。   谢迁沉吟说道:“那要把梅老板请来。”   “诶,于乔莫急,我已经派人去请了。”   好嘛,李、刘二人这下便清楚了,原来是都弄得差不多了,   “好在有济之衔命而来,这便好了。我们之间都可以商量着办事。”   王鏊自谦,“西涯先生(李东阳号)才是元老,众望所归。”   “我们相识已久,济之的人品才学,一时之冠。陛下选中你入阁,朝中尽皆击掌。”   因为不管怎么说,皇帝还是用正臣的嘛。   “好了,都不要这样客套了。”谢迁严道:“这是个急事,倒不如先议议吧?”   “好!”   信息传递的速度是有限制的,京里的大人物,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宫里的意思。   换到宛平县里则不同。   虽然也有人在解释,可这年头百姓原本就不相信官府,现在又涉及到田产的事,许多乡绅根本就觉得是在纯粹的骗人。   事实是这样,靳贵也没有办法。   当初他出宫,皇帝是仔仔细细的交代,用意很清楚:只是叫这些人解释一下,并不是强征他们的地。   换在哪个时代,你的‘巨额财产’叫政府看一下来源虽说有些难受,但也不是多要命的事。   更何况,这也不是人人平等的年代。   如果这都做不到,那么这巍巍皇权真的该展现一下力量了。   所以说靳贵没有空间去为这些抓起来的人再做些什么,不过想来也觉得应该的,“买田的凭证拿不出来,贿官的账本倒是在你们府里搜到了几本。许是我太实诚,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你们还叫冤。”   毛语文带回来了五人,都是乡绅。   “靳侍从有所不知,审案官之下,没有几个说不冤的。”   “这还不冤?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哪个地方没有乡绅多占土地?!自古都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把我们这些人都杀了,天下也就该乱了!”   靳贵略有意外,说这话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人,脸色泛黑,右眉上方有一颗凸起的黑痣,这还好但脸色阴郁,看着就有股子邪气。   “天子说,如果什么都不做,也总归是要乱的。既然如此,就把你们这些祸乱之源先抓起来。便是大明要乱,也要叫你们先陪葬。所以说你这些读了几本书就乱说的歪理不必讲了,占了老百姓的田,就是违了朝廷法度!”   这人大概是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天下王爷公主,哪一个是没占的?难道只许他们家占?坐天下也不是这么个坐法!”   毛语文脸色一变,抽刀就向前,他不会当着靳贵的面杀人,但是刀锋铮鸣,冰凉之感落在那人的脖子间,倒是也吓得他咕咚一声咽下了口水。   靳贵转身,平静的说:“你以为王爷公主,不交田吗?还在犟嘴,无可救药。”   随后他示意了一下身后站着的宛平知县,“此人姓赵名简,你带人先丈量他家之田,随后组织百姓分田,记住,风浪急时老实些,什么时候贪都不能这个时候贪。”   “是!”   “你们安敢如此!那可是我三代积攒的家财!”赵简疯魔了起来,也在使劲挣扎,“我在京中可是有人的!他一定会向皇帝奏明我的冤情!”   毛语文顿时来了兴趣,“说说,是谁?”   “他是太常寺的少卿,正四品的官!”   这也不小了,毕竟侍郎也就是正三品,像东宫詹事府詹事也是正三品。   “姓什么?看看能不能给你使上劲。”   此人算是愚笨之人,但在此情急之下,一般人也很难理智思考,“姓关,名廷。”   马永成恍然点头,“喔,是他呀。”   赵简一听倒是兴奋,“公公听过此人?他是小人的妹夫!最是了解小人家中情形!小人的确是冤枉的。”   马永成满脸堆笑,“好说,好说。你安心待在这儿,咱家这就先去找他一趟。”   “哎,公公若是能帮忙,小人必有重谢。”   靳贵顿时说不出话来,怎么一边说着冤枉的话,一边还当众暗示贿赂?这是被吓昏了头了呀。   所以他不耐烦的挥挥手,“带下去关起来吧。”   这马永成也不是什么厚道人,这个关口还要骗一个死人。   靳贵也不烦那么多了,宛平县离得近,这里的情形他正好写封奏疏递进宫。既然已经在命令知县分他的田,那结果还是尽快定下来为上,万一田分完了,上面推翻了他定的结果那也蛮被动的。   但他这么按部就班的做法,搞得毛语文是着急上火。   所以他也只得把火儿撒在剩下几人身上,啪得一下猛拍桌子,道:“还有哪个骨头硬的!咱别的喜好没有,就喜欢骨头硬的!”   一时之间几人皆是心惧胆颤。   不过这么大的动静,宛平县的百姓那里也瞒不住,一听说要分出这些人的田产来种,群情一瞬间便是高昂了。   多少白胡子老头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官府干过这种事。   ……   ……   “陛下,奴婢回来了。”   刘瑾从外面匆匆入宫回到皇帝身边。   葵儿大夫要走,不过却叫皇帝给拉住了,“不碍事。”   随后面向刘瑾,“怎么样?”   “两重天,有些人急得不得了,要王阁老赶紧告诉他们如何换上梅记的干股,有些还是死守着。”   “再等等吧,还没见血。”   “是。”   皇帝挥挥手,叫他下去,不要在这里碍事。   “陛下……伤神了。”   朱厚照明白的,“好,朕不想。”   但这种环境挺无聊的,他干脆偏了偏头,仔细的盯着葵儿姑娘看。   她眼睛大而弯,脸上洁白透光,脖颈细长似天鹅,整个人也是高挑、亭亭玉立。   葵儿给瞧得害羞,忍不住低下了脑袋。   朱厚照则笑了笑,“这下麻烦了,不是伤神,就是伤肾。”   姑娘是学医的,一下便懂,瞬间脸色大红。   于是皇帝有些忍不住,他是皇帝,他可以的。大抵是心里有这样的声音,所以抬手把人家的柔嫩的手也抓住了,   葵儿姑娘立时心跳便快了起来,她早知是有这么一天。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朕觉得,柳永这首词说的那娇媚之人,应当不如葵儿姑娘。”   这便是很直接的表达了。   小女孩一身医术却完全不懂如何应对男人,但皇帝至情至性却不是她讨厌的那种。   “陛下……民女……民女不读书,听不懂诗词的。”她声若蚊蝇,根本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   朱厚照则轻笑一声,刮了刮她的鼻头,“听不懂没关系,你闭上眼。”   她也真的就闭上了眼。 第四百五十二章 八十万亩!   皇帝一道圣旨把王鏊王济之升到了内阁之中,随后便是故意低调起来一般,许久未见人影。   实际上外庭个个急着寻出路,所以排着队找王鏊,倒也显得递条子入宫的人少了起来。   旁人也都不晓得,只以为‘公司’、‘入股’这些新词,都是梅记的老板想出来的。本来嘛,几年以来梅可甲一直和海外的西洋人接触,说不准就是从那些地方听说的。   这些新词与陕西商人传统的‘万金账’结合在一起,为更名为大明南洋公司的梅记特别制定了新的账本。   账本上,叫人从股份的角度分成了很多块。   北直隶的一亩上好的良田,作价要25两一亩。但那是先前,现如今田产成了悬在脑袋上的刀,一旦被抓着把柄,说不准就得家毁人亡。   所以现在这价格自然是一降再降,已经到了上午一个价、下午就另一个价的程度。   不是朱厚照要割他们韭菜,实在是他想效率高些,怎样效率高?你不得不卖的东西降价、你不得不买的东西涨价,这两样一般人都扛不住,除非判断力和定力很强,否则总归是要被忽悠。   梅可甲又到处吹说,正德三年时海贸可以让公司所有的‘股东’分银一千万两。   对,股东。   都是没听过的新词。   当然这也无所谓,关键是如何分得银子。   正德二年3月22日,第一笔单子成交,单量两千亩田地,作价三万两白银,换得比例为千分之三的干股。   做这笔‘生意’的是驸马都尉崔元,也就是朱厚照的姑父。   永康公主和崔元都是名声较好的人,按照这个时候的‘常规做法’,以他们的身份占两千亩土地算是少的。   但从老百姓的角度来看,两千亩地,那可是笔大财富。   所以王鏊一边主持这项工作,一边觉得皇帝此记真乃绝妙。   同样是正德二年3月22日,第二笔成交,乃是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闵孝仁,他是涿县人,老家置田八千余亩,这一看就是很有问题的。   王鏊在入账时直接压价,抹去零头,只作价8万两白银,换得千分之八的干股。   闵孝仁是个矮矮的胖子,得了这个结果也不敢多说,吃了个闷亏后回家去了。   这么多上好的田,不到十两的银子让他卖,他是真心疼。   但有什么办法呢?   锦衣卫和东厂已经在宛平县开始抓人了。   神武卫也叫朱厚照给抬了出来,这一共才一千七百多人的队伍,这几日尽在京师附近搞拉练了。京师内外也转悠了几圈,不要说好人了,坏人这时候都缩着脑袋。   大概是因为田价掉得厉害,   到3月23日时,勋臣之首英国公终于按捺不住,但他一出手就不得了,拿出了十一万亩多的田契!   所以他这个事,也不能只找王鏊。   得去见皇帝。   朱厚照为了这件事情能办下去,也为了老百姓,还是见了他。但是心中对英国公的失望是写在了脸上。   “京中似英国公这样的势要之家不下百数,所占田产虽不如英国公,但积少成多,这些田产一厘的税也不纳,与之相反,老百姓没有耕作之田,朝廷的赋税却都压在了他们身上,朕这个皇位真是坐在了火上。   你这个国公想要多传几代也该感谢感谢朕,否则天下无田的百姓杀了官造了反,朕的江山守不住,你这个国公的爵位怕也要让给下一朝立下开国之功的那些人了。”   尤其想到先前他竟然说捐献田产一百亩,朱厚照对此人已经完全的否定。   “微臣,惭愧。也无颜再掌中军都督府,请陛下革臣之职。”   老头儿磕在地上。但朱厚照已经不相信这些人能真的悔过。   “你有几子几孙?”   “回陛下,臣有三子五孙。”   “挑两人,到南洋公司的船上随商队出海。”   英国公瞬间失色,“陛下!请息怒。海外蛮夷……”   “英国公,朕已宽宏大量了。”朱厚照略显得不耐烦。   出海当然是会有生命危险,那怎么办?勋臣、宗亲的利益往海外转移是既定之策。   而且他心里可没有普通百姓的孩子可以死,国公爷的孩子不可以死的这种想法。   英国公不敢再多言了,   皇帝已经完全的不待见他。   之所以没杀掉他,只不过是因为杀了他妨碍大局、损失更多。   而执掌中军都督府,他今后也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正德二年3月26日,京里又发生一件大事。   东厂不经刑部、大理寺,直接撞门抓走了太常寺的少卿关廷。   遇人询问,只说与庄田之案有染。   现在庄田之案抓人是皇权特许。   当日,各路勋贵,各级官员拿着田契找上梅可甲的更多了。这万金账一页一户,不消几日都已经有了三掌之厚。   其实世上有许多话也是吓唬人的,什么天下就要乱了,乱什么?皇帝一招围三缺一,还不是都把他们赶到这个角落里来。   有的人胆子小,压根没想过为此就造反,剩下的人在人心不稳的时候聚拢不起力量,也就没什么搞头了,而且朝廷已经在发动书院和国子监的人支援各州县协助分田,城里、乡间,来来往往的都是锦衣卫和东厂的人。   老百姓头一回还是帮着官府做事了,这个节骨眼杀什么官,造什么反?哪家不等着分田啊,还跟着你提着脑袋去干那不靠谱的事。   尽管如此朱厚照也分了更多心思在兵事之上,把上直亲卫中的二十四卫指挥使分三批宣进宫。   这里也有人占了田的。反正这年头当官就这样,成风俗了。   朱厚照也不区别对待,外庭的那些臣子以及那群酒囊饭袋般的勋臣都可以拿田换干股,他直系的亲卫指挥使当然更加可以!   不仅可以,而且田价还不降,就以三十两位单价。   他这个皇帝也不能光夸奖,不发钱。   由指挥使向下,上直亲卫中大小将官都是如此。   这就与内阁那边不一样了。   这样,宫里很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皇帝带着这些年轻的指挥使在宫中射箭、演武,赐给他们御膳,与他们坐而论道,讲些霍去病饮马瀚海的故事抒发心中的志向,也激发他们建功立业的野心。   皇帝,   在很多人心中还是了不得的、不可触碰的存在。   能得皇帝信任,跟着皇帝干那是多有前途的事儿。   有了这些作为,这皇宫、皇城就是是铁桶。   说句不好听的,换个皇帝上来,这帮人能不能得新皇帝如此器重还是另一回事呢。   到二十七日,靳贵的奏疏上来了。   宛平县那些乡绅是杀还是不杀?   这几乎是不必存疑的事,就是内阁的票拟都是同意要杀,不杀,这次的事情就做不成了。   ……   “济之,怎么样了?”   李东阳颤颤的走过来。   王鏊将毛笔放在笔架上,起身迎了他一下,说道:“账是记得多了,已有八十多万亩的土地,今年春耕之前全部分完已是不可能了。”   “不管怎么说,颇见成效。”   “是。虽说实际上可能有两百多万亩不可分,不过也不是所有的田都有问题。”   李东阳沉吟,他最近又涨了两个老年斑,更显老态了,“一定要分下去,赶不上春耕要赶上秋种,此是千载难逢之机,而且最难的事陛下已经做完了。”   “书院和国子监的学生都已经发动起来了,我昨日刚问过叔厚(梁储字),吏部这些年来多有排队等候授官的进士,正德元年末也有几十名进士还未授官,这一共大约有两百五十多人。加上书院和国子监的六百人,这八百多人,我准备都派下去。”   这些人都识字,登记造册、讲解朝廷政策、掌握分田的要点对他们来说都不难。   “这要禀报陛下吧?”   “一会儿便去递条子。”   如果这八百多人可以,那平均每人要分田1000亩,以3亩一人,这就要给333人分田,假如一天分10人,这就要一个多月。   这还不算一块地到另一块地之间的路程时间,以及八十多万亩并非最终的数据,这还是要涨的。另外只一个进士可分不了田,还要配上各种辅助人员。   过程中也还会有各种意外事件,比如下雨等,这年头组织度还很低……   总得来说,没有四到五个月的时间做不成这件事。   所以还得申请专项的银子、粮食,给这八百多人发俸禄。   王鏊到乾清宫的时候,正巧锦衣卫副使韩子仁也在。   皇帝手里掂着一本奏疏,倒也不避讳的样子,说:“保国公朱晖拒不交田,锦衣卫内卫所查清,其占京师内外田产8万余亩,朕有时候就不懂,为什么老要出题给朕做?”   “保国公?”   王鏊也见过几次,但他印象倒不深,此人参与朝政也很浅。   之后又看了看边上站着的锦衣卫副使,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陛下,是否需要臣再去找他一次?”   啪的一声,朱厚照把奏疏摔在御案上,“不用了,先生已是阁臣,日理万机,不必花时间去劝这么个人。”   保国公在朝堂之上毫无根基,作为一个文臣武将、京师边疆都有心腹的实权皇帝,对付他还是绰绰有余。 第四百五十三章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八十万亩的田产是赎回来了,四成二的干股,纸面有420万两的银子也付出去了,当然了,是付明年的利银。   如果这时候海外出什么事,朱厚照决定造大船、建水师,去收拾南洋的小国,以及远道而来的葡萄牙人,不知道朝堂之上又会是什么反应?   其实朱厚照心中多少有些好奇,中原王朝历史上,应当还没有过这一幕。   满朝的文臣还会觉得那是穷兵黩武吗?   不好讲。   反正现在事已经这么办了,毕竟平均下来的田价不到五两,有点坑,但梅可甲也没有办法,皇帝不愿意把自己的干股降到50%以下,所以越到后面,他手里的‘商品’就越少,只得降价,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人愿意。   尤其是哪边一旦抓了个什么人,那一天的生意就能好上不少。   正德二年四月,奉皇帝旨意,大明南洋公司在京师设立总部,正儿八经挂到墙上的牌子呢,名字里又多了三个字,是为:股份制。   写的很一目了然,这是以多人拥有股份为制度的新型公司。   位置就靠着正阳门,在正阳门里,和不夜城算是隔着正阳门相望。   之后梅可甲像是有什么神通一番,不断的在门口张榜公示一些制度。   其一,股份制公司所有有股份的人员,称为公司股东,占股超过百分之一的,可以向公司董事会提写建议,而董事会必须给予书面答复。董事会成员由皇帝任命。   其二,梅可甲作为这家股份制公司的总理,负责日常一切之事物,每年度向董事会述职。   就像各地官员向皇帝述职,梅可甲现在也要述职。   述职就要讲清楚,过去一年的成绩、问题,未来的隐忧和应对措施。   其三,三年之内,股东之间的股份不得售出、相互交易,允许放弃。   这样一来,其实朱厚照在不知不觉中干了一件重要的事,便是把股份制企业成功引入了这个时代的大明,在解决旧问题的同时,也开辟了新方向。   之后聪明的商人必然也会模仿这种模式来成立民间的公司。到时候官府可以跟上制定一些相应的法律,以鼓励、规范为主。   这种格局之下,当皇帝设置议题,讨论如何进一步扩大海贸的时候,嘿,朝廷上下都变得关心了起来。   比如说,市舶司只有三处,是不是要增设?   西洋诸国除了要丝绸、瓷器,他们还要不要别的?大明物产丰富,什么好东西没有?   便仅是丝绸这一样,桑田是不是可以多置、生丝是不是可以多产?   再延伸开来,借用原先商人在边疆进行商屯的例子,咱可不可以到南洋找块地,置桑田,养蚕缫丝,然后省去运费,直接卖给他们?   那么问题来了,那块地怎么来?是租是买还是……?   “……织机是不是可以改良?”   朱厚照在大殿之上,朗声问出这个问题。   “织机改良?”   “如何改良?”   ……   下面交头接耳讨论的声音一直不停。   “朕也只是提个方向,比如说原先的织机一天织丝五百匹,经过改良以后能不能织六百匹?具体的数朕不知道,只是这么一说。除了丝绸,其他的也可以依此类推。”   “再有,商船能否造得大一点儿?或者有没有船匠能改良风帆?使得行进速度快一点儿?这样运输的成本降下来,也是一个办法。”   毕竟在海上漂一个月和两个月,那成本是完全不一样的。   皇帝的提法很有启发,   是的呀,做生意嘛,还有很多办法。   比如说能不能再把丝绸卖得贵一点?差的丝绸咱不说,上等的丝绸那就是要提价。   总之这下梅可甲有得烦了,很多人明年过得潇不潇洒就得看他,估摸着少不了人给他提建议。   “陛下,公司内部也是有这样的赏罚之道的,臣已经下了内部悬赏令,八百料、一千料的大船,只要造得出来,臣不会吝啬、相信陛下也不会舍不得一些奖金。至于织机……先前倒是忽略了,下去以后,也一并提醒工匠好了。”   “梅总理,这可不能瞎忽略,正德三年是复套之年,没了海贸的银子,陛下的国策怎么推行?”   朱厚照哭笑不得,   喔,这个时候开始拿这个理由催着梅可甲好好干活了。   梅可甲也不忸怩,当庭就说:“臣请朝廷拨银添船、筹建水师!臣一介商人出身,在陆上行商,偶尔也会碰到山匪劫货。海上……一样有盗匪,这些人恃凶行恶,咱们以后既然要造更大的船,那便损失不起,一艘船百万两的货物,万一被劫了,臣万死难赎其罪。”   朱厚照显得轻松,“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好些人支支吾吾的,主要是他们中先前反对过。这话总不能立马就反着说吧?人也总是要点脸。   不过这也不急。   等了一会儿,就开始有官员出来表示:“大明是天朝上国,上国国威岂容旁人侵犯?”   “臣附议,那些货物若是被抢,朝廷尚能承受,可千千万万的百姓,辛苦缫的丝却看不到回头钱,那该如何是好?”   “不错,不管是山匪还是海匪,都要让他们惧于朝廷天军!”   ……   朱厚照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这种格局之下,一旦真的有银子分到他们手上,那大明大概要化身十六世纪的世界厉鬼了。   “既然如此,内阁会兵部、户部商量个办法吧,看看今年拨银多少为好。朕只提醒一点,做事情要有长远的眼光,比如今年是这个目标,明年是什么?后年呢?对了……”   朱厚照想到一点,“水师是给南洋公司造得,它保护的不仅是朝廷的利益,也保护了其他股东的利益,梅总理,公司也要出一部分钱的。”   梅可甲对这个没什么意见,“微臣领旨。”   朝堂之上一片热闹。   至于那个先前惹皇帝生气的保国公,哪里还有人在意他。文臣们本就对贵戚、勋贵不感冒。   人们宁愿去研究为什么皇帝要叫公司也要在水师上面出钱。   不过这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正德元年的新科进士邢观,原本是授官观政刑部,后来叫顾佐打了招呼要到少府去观政,现在碰上京里这件事,已经养不了那么多闲人,更不会他们闲到去观政。   内阁和礼部一道命令。   邢观启程出发,前往宛平县。   四月路边野花已开,月余以来,乡间像是过大年一样,到处喜气洋洋,要饭的老百姓肉眼可见的减少,虽然一个个过得还很惨,将来地里种出来粮食,想天天白米饭管饱、肉蛋不缺更加是不可能。   但每人三亩地,只要伺候好了,至少人不会饿死,平时喝些粥,河里捞些鱼虾,林间捉些野味,勉强度日还是做得到的。   若真能如此,那也是百年不遇的太平盛世了。   “府尊便只是觉得,陛下叫其他股东出钱是因为公平?”   邢观分到了顾人仪的手下,这次和他一起去宛平,两人走在路上,休息喝水时,邢观这么问了一句。   顾人仪忙得焦头烂额,实在也没空想其他,“不然呢?水师建造耗银极多,自然叫公司出一些。”   “水师建造是很大的费用,维持更是一笔大费用,若是只有国库出钱,想必过不了几年,便会人人拦着陛下花钱。”   “不对吧,既然花费很大,叫公司出钱,岂不会让那些人更加不愿意?”   “不愿意又能怎么办?一船一船的货谁来保?”   ……   ……   朱厚照也在给梅可甲解释这个道理。   “……所以,他们会要求花在维持水师的费用,也要形成收益和回报。”   梅可甲脸色发白,“那么多银子,臣就是能耐再大怕也有赚不够的一天。”   的确是这样,朱厚照知道。   不过为什么还硬要这样,这大概就超出梅可甲这种商人的理解了。   但其实也不难想到,维持一个部队的费用很庞大,一般来说简单的方法是裁军。可现实的利益又会让他们不敢裁军,毕竟这支部队在保护着他们的利益,那这种时候就会走向另一个方向:既然有了强大的武力,那就靠战争掠夺。   这个路很不道德,很不好。但接下来西方独霸世界五百年,你不掠夺他,他就掠夺你。而且这帮混蛋这五百年过得多好?最最关键是,咱说的仁义礼智信人家根本不听,你讲再多的礼仪,人家就一句话:你几艘军舰几个兵?   那朱厚照也没办法了,即便欺负别的国家是不道德,但这颗种子他也一样种得心安理得,这叫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第四百五十四章 带你妹妹入宫   正德二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要炙热一些,又或者只是人们心理上觉得更加喧闹,总归是三天两头就有什么事情发生。   好在许多人拿到了田产,这一口清凉之水灌下去,就连大明朝屁股下的火都弱了大半。   当然,这并不包括威宁伯王烜。   他这一趟差事干得才叫一个窝囊,县里的乡绅胥吏联合起来把他一骗,结果好好的一桩退出民牧的事宜给办成了一场以平叛为主题的军事活动。   即便民乱在传得越来越真的分田的‘谣言’下成为了无根浮萍,但威宁伯那孱弱得令人不得不震惊的办事能力还是凸显无疑。   在脑袋能不能保住的关键时候,男人的尊严被他放到了脑后,虽然皇帝也曾说过不要靠着旁人,但脑子再笨也知道皇帝最在意的是把事情办好。   所以他依然接受了妹妹王芷的‘援助’,可以说后来五个县的退出民牧之事,他都只是‘代行’而已。   而他正常了以后,太仆寺卿王禀也不觉得难受了,一下子便顺利许多。就是王烜这个人,前面讲话,后面会改,前一天是一个想法,第二天又变了,反复如此,让王禀自然确信幕后有人。   他在给皇帝的奏疏中也是这样讲的。   正德二年五月,威宁伯王烜回宫交差,连带着还把家中三千五百亩的田产交了出来,他甚至都没有去大明南洋公司换干股。   这让朱厚照都有些替他着急:明明出力干活了,最后为了保命还要把自己给搭上去。   不过转念一想,这威宁伯活儿干得不怎么样,但在需要保命的时候总是会出奇招,这就说明所谓的幕后之人心思非常之活,而且这般作态基本是把‘我什么都不会,但我无比忠心’这话贴在了脸上。   再考虑到王越,所以真的拿民乱之事来收拾他……就是朱厚照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最后只得无奈的承认,人家给他安排的这个套儿,他得钻。   于是乎他忽然对王越那个聪明的孙女儿升起了兴趣。   ‘啪、啪、啪’,奏疏被他拿在手上有节奏的轻拍另一只手掌,几番踱步之后,他开口:“威宁伯。”   “臣在。”王烜身子骨一抖。   皇帝哭笑不得,“你先起来。不必这样害怕,虽说你……这个,能力差了点儿,但毕竟忠心,勋臣能占着个忠字,朕怎样还是会优待的。”   王烜非得这样安慰这才心安,叩头说:“臣谢过陛下宽恕之恩。”   “嗯,起来起来。”朱厚照招手,随后说:“天下人、百样多,有人能做、有人能说,还有些人,便似你这样,虽然不能做也不能说,但到底长着双眼睛不是?只要忠心,那你这双眼睛就是替朕看,这般去想,你也大有用处。”   威宁伯一听更加欢喜,连连点头,“是了,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不论看到什么就只顾告诉陛下,旁得……微臣脑袋愚笨,也编不出来,嘿嘿。”   皇帝带着笑意和边上同样含笑的刘瑾对视了眼。   刘瑾笑眯眯说:“威宁伯是个贴心人。”   “朕正需要这样的贴心人,你啊,也不要在朝中或是军中担任什么职务了,朕看出来了,这是为难你,也是为难朕自己。正巧,眼下北直隶顺天府、保定府、河间府等各府州县都在分田,但病久难医,田是不是真的分下去了,民生之困苦是否真的得到缓解,这都是两说之事。   便如你自己所说发生在固安县的那些懊糟事,乡绅、县官、胥吏联合,上能欺官,下能虐民,就是朕这个皇帝有时候也被蒙在鼓里。天下事朕不是全知,天下事朕也不敢不知,威宁伯,于这个意义上而言,朕可就要仰赖你的那双眼睛了。   当初,你的祖父王越是能率军纵横千里的大将,你比不得尔祖,但确属忠良之后,只要不忘记这四个字,威宁伯府便衰不了,这话乃朕所说,你记在心里。”   威宁伯连日来因为引起民乱的忧惧终于在此刻消散殆尽,不仅如此,皇帝此番言语,更有引其为心腹之意,所以心中难掩激动,朗声叩曰:“陛下教诲,微臣必当铭记于心!一刻不敢稍忘!”   “好了,不要动不动就跪了。”皇帝稍显叹息,“要是保国公也能有你这样的心意,朕又何苦为难于他。威宁伯,你也是勋臣之后,你怎么看保国公?”   保国公朱晖在这次风起云涌的分田之势中死报着自己那些‘来历不明’的田产,一直到给下去清查的人给参奏了,也还是死心不改。   就像当年被朱元璋狠辣对待的那些开国功臣们一样,他们自诩有功,应当享国,在皇帝对其严厉的时候,不仅不思己过,反而还觉得这是皇帝在卸磨杀驴。   保国公真的来乾清宫哭过。   这件事,威宁伯也知道。   “微臣以为,保国公不能体会圣意,已属无可救药之人。”   “其父朱永当年是何等的勇武,北御蒙古、东征女真,世人都知其治军严肃,征伐所及之处,多有奏功。英宗、宪宗、孝宗三帝都对其颇为尊崇。弘治九年,他病逝于京,先帝还为其辍朝一日,不想才十余年功夫,竟成了这样……”   “陛下,微臣虽然愚钝,但自小也被教过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的道理。上任保国公自然是军功赫赫,但宪宗皇帝将其抚宁伯之爵进为抚宁侯,成化十五年又进其保国公,成化十七年,准世袭公爵,弘治四年,孝宗皇帝封其为太师,位望尊崇,无人能比,这些赏赐足以慰其之功。再观今日,保国公不能感受陛下之忧,要以私心凌驾于公心,陛下正应罚其过错。”   朱厚照点点头,“你这番话也有几番道理。这样吧,你下去以后写一篇署名的文章放到《明报》之上,文章要漂亮,要把这些道理讲清楚。上任保国公弘治九年刚刚去世,朝廷要追其功、赠其死后之美名,大明的名将传上得有这么一号人物,但是父亲英雄儿子狗熊,这也是常有的事。”   皇帝用狗熊一词,也可见对保国公的厌恶了。   其实在弘治年间,朱厚照就不喜欢他。   弘治十四年,保国公在抵御火筛时,畏怯不前,反而回军治军不严,导致扰民过甚,这不是窝里横么?   所以廷臣御史交相弹劾,只是孝宗皇帝不予追问,蒙古后来反正也退兵了,此事就过去了。那是他命好,万一出什么大疏漏,当时还是太子的朱厚照就是拼着违逆孝宗皇帝的意思,也要治他一治。   等到了正德二年的眼下,他要是老实待着,朱厚照也不会去管他,毕竟一个勋臣、还是国公,如果只是一心求个富贵翁当当,皇帝是不能够轻易就治他罪的,不然也显得过于刻薄寡恩了,但他在大势之中,明显自诩身份功劳、非得和皇帝闹上一场。   相当于有一种,你皇帝也要顾及顾及影响、不能就这样草率处置我一个公爵的放纵姿态。那朱厚照定然是饶不了他。   威宁伯没有多余的想法,他现在是认准了皇帝怎么说他怎么说,双方之间的情感和信任铺垫到这个程度也不容易,所以他不会轻易破坏。   “是,微臣遵旨。”   “对了,查看各地分田情况之事,你不要忘了。”   “陛下放心,微臣晓得的。”   “好。”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他心中还想着另外一件事,“下次进宫,记得带上你那个妹妹一起来。”   王烜一愣,刚要说什么,却见皇帝已经转身去了偏殿,而声音也是自远及近传来,   “放心,朕只是好奇而已。”   “臣,领旨。”   王烜就这样退出去了。   至于那三千五百亩的土地,皇帝什么表示也没有。   朱厚照是不会收的,威宁伯自然有自己的考虑,想要彰显自己的忠心,但白白收下,就会显得皇帝以势压人,逼着人家交出自己的家财。   这实在是没必要。   威宁伯府,王烜把入宫的细节告诉了妹妹王芷。   其中最叫王芷在意的,不是什么田产,而是皇帝要其入宫,忽然听闻此事,她的心也乱了一下。   “……也总归是有这么一天,今上聪慧过人,二哥要瞒也是瞒不住的。”   “那这田……”   王芷做主了,“献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否则岂不是显得很假?但圣上不要显然是不想为了这一点而丢了名声。既然如此,府里还是照常租给佃户耕种,不过原先归属我们的粮食便不进府库了,拿到京师来,送到南城的私塾去吧,那里穷苦的孩子多。”   王烜倒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办法,“这样陛下必定喜欢。不过咱们府中的用度就得减减了。”   王芷丝毫不担心,“二哥也该越发了解陛下了。若真有一天,大明的威宁伯过得拮据了,最先来接济的反而是陛下。”   “还会这样?”   “会的。你瞧朝中那些不争财的大臣,陛下反而想方设法,还立了个特别俸禄的名义给他们银子。”   “妹妹果真是比我这个当二哥的聪明。也难怪陛下想要见你。”   王芷捏着手,她再怎么镇定,可那毕竟是皇帝,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其实她也想象过当今天子的模样,这些年来更是一直看他做这些事……   在她心中,这一位即便不如汉武唐宗,那也是汉宣帝、唐宪宗那样的君主。她自小读史书,对于这样英明的帝王其实是心向往之的,如果不是女儿身,她定会争这威宁伯的爵位,到时辅佐这般帝王,那真是可以青史留名了。   可惜。   “二哥……”   阁楼上,望着远处的倩影背对着里面的人发声。   “啊?”   “入宫的事,既有圣意就不能拖得久,否则会让陛下觉得是我不想见他。”   王烜摇头,紫禁城可真是个讲究地儿,弯弯绕绕也太多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引进火炮   正德二年五月,经王守仁推荐的常州通判伍文定入京觐见皇帝。   似他这样的官员,本来基本不太可能见到皇帝。但谁叫朱厚照无比重视王守仁的意见,而王守仁又推荐了他。   不过后来略作了解,朱厚照才知道伍文定确实在任常州通判时做过一些大事,比如说守备应天府的魏国公与老百姓争田,伍文定不依不饶,坚持在判案的时候不把田划给魏国公。   此一役,他在应天府闯出名头。所以人们送他‘强吏’之称,而且相传伍文定力大无穷,尤其臂力过人,爱好骑马、射箭。   而在实际上的历史中,伍文定随王守仁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深受重用,论功第一,后来官至兵部尚书。   不过这么细节的历史,朱厚照其实记不住,只是王守仁提到这人,再看其为官履历,其实被人称作精明强悍的小官,因而便对水师统领的归属不再存疑。   其实朝中上上下下都说那是水师,但朱厚照多少有些心虚:八条船,那么点人,哪里是什么师?怕是一些长江水匪都比这个厉害。   但能怎么办呢,他这个后世之人,决不允许大明错过大航海时代。   京里的旨意是三月份过去了,给了伍文定半个月的时间做好交接、收拾行李,随后出发北上,路途上,他看到了许多下乡的‘分田队’。   对于一个为了百姓之田与魏国公斗过的小官来说,这一幕还是让其深为之震。   心里头对于京师之行也更加期待起来。   可惜,他到京师的时候,王守仁已经奉旨巡抚陕西,军国大事不容耽搁,自然也不会专门在这里等他。   伍文定在京师之中绕了绕,他想着见不到王守仁,或许可以去拜见一下王鏊。他与王守仁都是弘治十二年己未科进士,当年的主考官是王鏊,说起来,他也可以称作是王鏊的弟子。   但跑了两趟都跑空了,分田之事让内阁忙成一团,王鏊更加没有时间。   于是只得作罢。   这样伍文定便只能自己在不夜城中闲逛,他在京中没什么熟悉的人,但凡有一点关系,他一个进士也不至于给授了个常州推官的小职。   推官一职,即便在地方官之中都是差的。   五月时,不夜城已经相当繁华,翘起的廊檐连成一片,矮房高楼错落有致,满眼的红灯笼悬挂于天上,张灯结彩、人间繁华,大抵如此。   此时天子脚下最热的事,便是保国公朱晖因为冒犯了陛下而给抓了起来,不仅侵占的田给退了,就是保国公的爵位也没能留住,连降两级之后,由其子朱麒袭了抚宁伯的爵位。   而保国公本人则锒铛入狱,至今没有谁去求情搭救。   伍文定听了这些事,觉得很是畅快。   他这样在上面坐了一会儿,一个身形高瘦的山羊胡子的中年人走进来,在楼下朝他瞧了一眼,随后快步的走了上去。   此人穿得还是绸缎,有一些文弱之气,仿佛像生了病似的,言行举止间倒很守礼,“尊驾可是松滋伍时泰?”   伍文定并不认识他,但人家认识自己,所以还是回礼,“正是。”   “喔,在下公孙备,字兴文,乃是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   虞衡清吏司?伍文定虽然不在京中任职,但是朝廷的各个衙门,他还是有所涉猎的。工部虞衡清吏司有掌‘制造军装、兵械,烧造陶瓷、冶铸器具’之责。   这样的人这时候找到自己,必是有备而来。   “见过公孙主事。公孙主事似乎认得在下?”   “认得。”山羊胡的男子弯眼笑了起来,“眼下京师里,最新的东西便是大明南洋公司,次新的则是只有八艘船的大明水师。南洋公司总理谏言朝廷多购战船,以防海匪。时泰兄,你此次入京,许多人都认得你的。”   这一点伍文定还是有些惊讶。   “很多人都认得我?”   “一个常州通判,骤而拔擢为水师统领。您还关乎着明年南洋公司有多少银子分,当然是引人关注了。”   伍文定爽朗一笑,“伍某当了几年官,还头一次叫这么多人关心,感觉倒也不错。”   公孙备略有诧异,都说此人有强吏之名,看来是有几分胆魄。   “公孙主事,不知你找我是为何事?”   “喔,在下所来,是为了助时泰兄一臂之力。”   伍文定喝着茶,不为所动。   公孙备也不再绕弯子,他从袖口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纸片儿,纸片儿上有黑色的墨线勾勒出的一个图像。   仔细端详了看,是一个四轮的车,上面装着一个底部是圆桶,颈部逐渐变细的……   “火炮?!这是火炮?”伍文定一眼便认得出。   “算是。而且是区别于百子铳的比较重型的火炮。正德元年,陛下就曾下令要制造更加精良的火器,百子铳精铜熔铸,约长四尺,中藏法药一升五合,配弹一百枚,若是在陆上守城,威力极大。可到了海上,不免有些显得轻了。”   百子铳算是一种轻型火炮,在海上不能说没用,只是距离不近到一定程度打不着。但在这个年头,这种火器还是装备在水师之上的,有胜于无嘛。   所以公孙备才拿出新东西,他食指点着说:“为了这个火炮,在下特意请教了出海的人,佛郎机人用的就是此物,称之为铜发熕,它重有五百斤,可发射四斤重的铅子,威力极大,触者即死!”   只有这种东西,放在船上才显得像正规的水师。目前配了几个百子铳的船队,实在是只能打打火器都缺乏的水匪……   伍文定有些复杂的看着这个东西,   水师和陆地上的军队不同,海战到底怎么打,这是门学问,但不管怎么说,即便是外行也能认识到火炮的重要性。   毕竟你总得先打到别人再说。   不过这么重要的事,一个冲过来自报家门的人和他冷不丁的提起,让他有些心存疑虑。   于是他问道:“既有此宝物,公孙主事可上疏献与陛下,陛下自会有旨意下来。”   公孙备嘿嘿一笑,他倒是实诚,“不瞒时泰兄,这玩意儿……在下还没造出来。军器局倒是归虞衡清吏司管辖,但新的事物,工匠又缺乏,虽几经努力,却没什么结果。”   伍文定都想给他一个白眼,   没造出来你跟我说这么多不是瞎耽误功夫嘛!   公孙备急忙言道:“但是在下可以保证,这种火炮这世上是有的,佛郎机人的船上就有!至于说……叫在下向陛下上疏,时泰兄,您看您一听在下没造出来都要急了,陛下岂不是会更急?”   就是立功再心切,   那也不能拿着纸上的图就去忽悠皇帝陛下啊!   伍文定是明白了,“所以公孙主事怕是还要让在下去海上给你抢一门这样的火炮回来。”   “抢就伤了和气了,万一有人死伤也是不美,可以买嘛。只要买回来一门,军器局就可以给时泰兄十门、百门,这也是为了水师啊。时泰兄见识过人,必然知道这水师除了人、船,最重要的便是火器。”   “在下会考虑的。”   伍文定说完就起身离开了这地方。   他大概想明白了,这个人是想搞出个新花样在皇帝那边邀功,但是又造不出来这玩意儿,就想着让他去弄。开玩笑,劳资要真的搞到这样的炮,咱自己不会上疏陛下啊?   公孙备其实话还没说完呢,他想说服伍文定,让伍文定去和陛下说要这么个东西,圣旨要造,这样总归办成的可能性大些,只他一个小小的主事在这里推这件事,不能说不难。   没办法,公孙备叹息一声把图画给折叠好收起来。   伍文定走后,这张桌子又来一个人,坐在了公孙备的对面儿。   “怎么样?说了什么?”   “两手空空,难以取信于人。还得靠咱们自己再想想办法引进。干脆,找个佛郎机人谈谈。”   朝廷里的氛围是明确的,他这个虞衡清吏司主事要在官场上进一步,就得在皇帝关心的地方立下功劳,所以一年多以前,当皇帝提到火器他才如此上心。   “抓紧吧!”公孙备有些紧张感,“此事咱们尽全力办成!” 第四百五十六章 带血的密信   这世道,人人都在想办法往上爬。   京城规划司宋衡原本不过是少府当中的六品主事,联合几人出了个京师规划图,一下子便在少府内部变得炙手可热起来,皇帝也让其在整体上控制京师的扩大和进城人员的安排。   现在的京城,大型建筑不到这个规划司先落图、查验,谁也不能随意动工,否则就是‘扰乱京师规划’的罪名。这样,那些想要自建府邸的贵戚、富商,哪个不得卖他的面子?   结交到了上层以后,将来的许多事都可以顺理成章了。   同样原先并不起眼的张池,因为将皇帝的‘藏书楼’设想优化成了‘藏书园’,一下子也进入了新式官员的群体之中。   过年以后,南城热热闹闹的,就是在忙着这件事。   藏书园汇集天下奇书,落成之后,张池的名字也要和它联系起来,如此一个青史留名的果实被摘到了手里。   再如王守仁,因剿匪、筹建水师而至巡抚陕西,名不见经传的严嵩因为办事敞亮而至拍卖所正使,杨廷和入军机,杨一清因复套入阁……   一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变化之时,到处都是机会。   对于他这个工部的虞衡清吏司主事而言,自然就把心思落在了火器之上,不管是神机营重建还是水师的筹建。   谁弄出了火器,谁就可以简在帝心,之后一路拔擢,无人能挡。   所以公孙备才如此上心,而坐在他对面的是他为此特地从家乡找来的人。此人名柯廷,他不做生意。   但出海的商人,总会找些经验丰富又身体精壮的青年。柯廷便以此为生。   公孙备也是偶然听家里人说起有位同乡做这件事,之后他便向其打听海外的一些事,这种火炮也是柯廷带回来的消息。   可惜没能取得伍文定的信任。   公孙备说:“咱们两条腿走路吧。本来是想着推荐你到这伍时泰的帐下,专门负责此事,现在看来已不可能,只能你自己出海时见机行事了。至于京里,我调几名军器局的工匠,先试制一番,兴许也能弄出来。军器局里的孙大眼也在瞅准了这件事,他是工匠世家,我可以与他联系。”   柯廷有些不愿放弃,“叔,佛朗机人的炮我个人不好弄的。要不让我再去试试?”   “你说伍时泰?你有办法?”   柯廷想了想说:“我见过海船打仗,也有把子功夫,干脆就当兵算了。反正给那些东家也是干一样的活儿。”   “嗯,这倒是也行,以后立了大功,叔想办法给你捞个官身。”   “那可不敢想。”柯廷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要敢想,眼下这世道,算是个好世道。你只要立了功,官身容易得很。”   伍文定回到住所,安心的等候皇帝召见。   在不夜城的见闻落在了他的心里,实际上,那个公孙备说了一句京里的许多人都认识他,这让他生出一些疑虑。   被人惦记可不是什么好事,公孙备应该也是惦记他的人之一。   初来乍到的,他可不敢轻易答应了什么。   第二日午后,圣旨果然来了。   伍文定相当重视,他洗了个澡,换了身新官服,整理的整整齐齐才入宫去。   路上,领头的小太监倒是客气,提醒说:“到了乾清宫以后,先生就在侍从室稍待,等前面的人陛见结束,里面来人宣召,先生在入内叩头。”   “好,多谢公公指点。”   “都是应当的。”   侍从室的结构很简单,就是一间屋子,有三排六张桌子,门口放了好几张棕色的木头凳子,都是留给等待人在这里坐的。   如今侍从室就剩两人,靳贵和谢丕。   伍文定也知道,这些人将来都是很有前途的,所以不敢怠慢。去见了礼之后才坐在门口。   不过也不知道前面的是谁,伍文定等了好久都不见有人来召他,宫廷禁地他也不敢跑过去瞧,只是偶尔屁股稍微抬一抬,伸伸脑袋往里看,不过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最后实在有些急了,他便抱拳到靳贵的面前,   话还没说出口,靳贵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说:“三位阁老和军机处的大臣都在,再耐心等会儿吧。”   伍文定听了,心思一抖。   好家伙,那么多重臣都在和皇帝商议事情,这么说来肯定是大事。   他原本仅是常州通判,还没到过这样核心的圈层里,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   ……   “……除了大同,宣府、固原、宁夏都有可能遭受小王子的突袭,达延汗的兵锋很盛,实力也比当初火筛要强上许多,仅守住大同一地,却不能使他处免受兵燹之祸。”   这话是李阁老在说。   他们五个人站成一排,朱厚照背手在中央。   而在御案之上展着的,则是一封沾有血迹的密信。   锦衣卫北司有刺探境外军情之职责,这是最新传回来的消息。   朝廷去年剿套、今年封锁,鞑靼小王子已经按耐不住,今年秋冬之际必定兴兵来犯。   如果不抢点什么,这个冬天鞑靼人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口和牲畜。   生死之间,就算知道你防守做得好,那也得提刀来拼上一把。   朱厚照倒不害怕,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好久了,但毕竟是个大事,还是得好好应对。   “杨应宁应该知道这件事。给陕西的王伯安也去信吧,让他务必谨慎应对。另外,亦不剌去联系的那两个万户部落,具体结果如何,也要有个说法。但自朕之下,要有个共识,这场仗就是这两个万户倒向达延汗,咱们也得打赢。这一天也总归是要来的,他不来犯大明,朕也会过去找他。既然战事在即,那么粮草、军饷、马匹……”   “陛下。”兵部尚书王炳忽然惊异了一声。   “怎的了?”   “这几年朝廷翻修兴建的官牧马场,可都在陕西。”   朱厚照皱起眉头,离京师比较近的大同、宣府等地有周尚文守卫,再往西就是杨尚义,他在前,杨一清在固原府截后。可再往西,也就是河西、宁夏一带。   朱厚照脑子里有地图,他知道这时候没有宁夏,这时候那里就是陕西的管辖范围。   “你是说,他们有可能去抢掠军马。”   众人心都惊了。   王鏊则说:“陛下放心,王伯安治军颇为有才,有他巡抚陕西,这些事他都会想得到的。”   “想得到和做得到是两码事,不管怎样还是给他调拨一些军需过去,军饷先拨给他五十万两。此外,被动防守总归不是办法,去旨给周尚文,要他以达延汗犯边为假想状况,列出作战方案。以前咱们没有骑兵,仗只能在长城之内打,现在有了骑兵,凭什么不能打出去?鞑靼人来可以,但是回去不允许,一定要想方设法捣其巢穴!”   眼下已经是五月,说是秋冬之际其实也没有多久了。这密信还带着血,说不准达延汗已经整兵出发了。   不过这一次的大明,可不是先前那番模样了,不敢说名将如云、精兵百万,但至少是兵员粮饷充足,将官无朝廷掣肘。   说句大话,只要没人拖后腿,鞑靼人再想如逛花园一般来去自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王鏊拱手,“内阁回去后,便给大同去个急递说明此事。”   “嗯,军需粮草之事,介夫。”   杨廷和靠前,“臣在。”   “这事你来负责,明日起你便离京吧,以军机大臣的身份巡边,查看各边储粮。”   因为吏治腐败,预备仓的粮食总是被大小官员私吞了,朱厚照知道,但他尽管屡次警告,可处理的手段一直不激烈,就是顾虑这些官员为了应对上边儿检查,可能会大索民间,把百姓的口粮也全都抢过来。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战事当前,军队的粮草是一定要保证的。   “内阁和军机处再联合下一道旨意,大明对鞑靼采取封锁之策,这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凡我大明子民,自朕而下,天下宗亲藩王、勋臣贵戚、文臣武将以及士兵、农户、商人、工匠,任何人不得私通鞑靼,为其提供信息、物资等各种便利,违者,朕必去其头颅,诛其九族!   朕知道,过往时候,边疆一些商人会为私利而冒险与鞑靼人交易,那是过往,朕不追究,但自旨意下的这一刻起,到大明击败鞑靼止,值此国战之时,若是还有那胆大包天的要和鞑靼人暗通曲款,则决不允许!”   “是!”众人齐应,倒也有些气势。   “大司马。”朱厚照又转过身来。   “臣在。”   “兵部要考虑一旦战败要如何应对。银子,朕的内孥有。”   “陛下的意思是……”   “朕说了,两国交战,是不死不休。如果陕西或是固原的兵败了,河南、山东、南直隶等地的卫所之兵也要北调。”   “陛下……”李东阳带着顾虑……但还是讲了,“各地卫所糜烂,那些兵怕是难有作为。”   “到那个时候,朕说不定都已经上了战场了,还管什么糜烂不糜烂,只要是大明的士兵就要拿起武器!”   全国卫所的兵是兵部管辖范围。王炳也明白皇帝的意思了,就是前方败了,后方的明军要马上顶上。   这在往常很难做到,大军开拔是要一笔银子的。而且作战的士兵越多,人吃马嚼得,这都是钱。   但皇帝一句‘朕的内孥有’就表明已经下了决心,甚至可以让过来的军队自备粮草,反正所有花费朝廷承担得起。   “那臣以兵部得名义下令,令山西、河南、山东的卫所之兵先往北调动驻防。”   朱厚照点点头,作为皇帝,他没办法具体的指挥军队,他能做的就是提供钱、人并给各处官员以政治支持,他能做得他都会做,甚至考虑万一打败了怎么办。   剩下的就看戍守边疆的文臣武将们了,现在大明从西往东是王守仁、杨一清、周尚文,王守仁有些薄弱。   “调拨陕西五十万两军饷要快,他的时间还是紧张的。”   王鏊说道:“此事臣亲自来办。”   钱这种东西,他宁愿花出去打仗了。死命捂在口袋里,万一打败了签个城下之盟还得赔给人家。所以哪怕浪费一些他也无悔,至少让大明也打回富裕仗! 第四百五十七章 陛下要不要亲我   圆领红袍的官员陆续从正殿里出来,伍文定在听到脚步声时倏然站了起来。   王鏊出来时往这边瞧了一眼。   伍文定也见到了他,于是急忙上前,执手行礼,“见过恩师。”   “回头再说,陛下还在。”   “是。”   伍文定向左边看去,果然见到一个年岁比较大的太监,那人还向他招手。   于是不敢怠慢,提步快走了几下,跟随着一起跨过正殿的门槛儿。   朱厚照右手中指和拇指分在两边太阳穴这么揉着,这种时候总是会分外想念葵儿的手法。   不多时,耳边传来声音,   “臣,常州通判伍文定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厚照放下手来。   他先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来人,只见肩膀宽厚,身材壮硕,长着一对剑眉,鼻子两边有浅浅的法令纹,蹙眉时有一股子悲情男儿的正气。   通俗的说就是,很有男子汉气概的帅。   “伍文定,字时泰,湖广松滋人。”   “微臣府衙末员,不敢叫陛下费神铭记。”   “哪一年生人?”   “微臣生于成化十五年。”   朱厚照心里大致算了下,三十七岁。   这年纪,倒是正当时。   “你是如何与王伯安相识的?”   伍文定没有隐瞒,“微臣与其是同科,当年微臣赴常州任时,路途偶遇有过几番交谈。后来在应天府相遇,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他说你算强吏,可治地方,也可治军。”   “臣微末之才,不敢称强,只是既食君禄,唯忠心、竭力以报国恩。”   朱厚照对他的印象不错,毕竟有王守仁的推荐,初步印象还是蛮好的,真的见到了发现他也算是应对有措。   他从上面走了下来,说:“朕与你算是初次见面,甚至你是朕召见的第一个府衙通判,长期不在京,你对朕怕也是不了解,尽管也听说了些,但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仅是听说,有些还不一定准。”   “臣,聆听圣训。”   “谈不上什么圣训,只是朕作为皇帝的一番感想。朕这个皇帝,荫得是祖宗的江山。从洪武元年到现在,一百多年了吧?一百多年来,国势盛极而衰,但朕不愿当个守成君主。所以有些事,朕要做,有些人朕要得罪。你既然被人推荐入了这乾清宫,朕就要让你明白这一点,至少让你明白圣意是什么。   朕这个皇帝平生只做两件事,一是维护大明的国威,二是为天下百姓做主,许多官员和第一点没什么关系,但你不是,身为水师统领,仅一个强吏是不够的,你更要明白,你领的是明军,若是遇上海外诸夷,别人辱你,就是辱朕,这一点你务必谨记。”   伍文定先前也见过弘治皇帝,在他登科的时候。   相比较下来,他觉得正德皇帝的个性真是强烈,先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讲话。   “头可断、血可流,气节不能丢。臣以身许国,早已有了这个觉悟。”   “有就好。说完这点,朕再告诉你为什么朝廷要在此时筹建和扩大水师,最直接的原因,开海以后,大明出去的船队无算,上面的丝绸、茶叶、瓷器都是外夷眼中分外值钱的宝贝,江湖上有句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在海上,也一样有一群亡命之徒,所以朝廷要有自己的水师,游弋于东南外海。   汉室不是有句话么,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话朕现在说得还底气不足,不过总是奔着这个方向去的,如果将来海上有事,你伍文定就要让朕有说这句话的底气,话一出则天兵到,如此才叫天朝上国。”   伍文定忽然觉得心中有一股子豪情,   人人都说大明换了个了不得的皇帝,他这亲眼一见才知道传言不假。   “陛下所言,臣句句谨记。臣自小读圣人之书,为的就是报效君父,只要陛下有旨,就是刀山火海臣也去得!”   “行,你只要记得强军护民、抵御外夷,赏赐,朕还是舍得给的。”朱厚照又问:“你也说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要求……臣不敢隐瞒陛下,王伯安给了臣一封书信,倒是谈了些建议。”   朱厚照心想,王守仁是想帮一帮他,否则直接由自己讲就好了。   臣子之间的这种事,他不去管得太多。   “你说。”   “主要是三点,一是购置战船,二是大练军威,三是多配火器。”   “扎扎实实,练得是硬功夫。”   “不错,臣也以为,有硬功夫傍身,海匪海寇必不敢犯我天朝之威。”   “但这三点都得你想办法使力,至于银子,朝廷会拨下去的。”   “是,微臣明白。”   常州通判是六品官,升任水师统领,之后为五品。   这个职位的品级,朱厚照会慢慢的提上来,本身也可以用作对伍文定的激励,忽然间给他一个三品的职位也没必要,本来就那么几条船。   另外还有一件事,   王鏊在京入阁之后,浙闽总督这个职务相当于就空了出来了。   不过朱厚照几番思索后,也觉得其实‘浙闽总督’已经实现了它的历史价值,应当可以退出了。   总督一职本就是为了应对特别的事件而设立的权力极大的官职,现在浙江、福建都已恢复正常,也没什么战事,所以并不需要一个总督来统管两省的军政民事。   现在浙江巡抚是王琼、福建巡抚已由丰熙接任,这都是他较为信任的官员。   伍文定走后,朱厚照自己待了一会儿。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下眼下各地的情况,随后问身边人:“郭尚坤现在如何?”   郭尚坤原先也是侍从室的侍从,他和丰熙一起外放任官,当得是应天府参政。   这个问题倒把刘瑾一下问住了,全国那么多官员他也不是吏部尚书,所以支支吾吾了一下说:“陛下恕罪,奴婢近来也没打听他的事。”   “算了,也不怪你。摆驾,去顺妃那里。”   “是。”   乘坐于龙辇上时,朱厚照还在想,郭尚坤这个人呢,其实也还是不错的,丰熙是心思深,靳贵是极端的细致,郭尚坤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不过他四平八稳,做事说话从来不以‘奇’为出发点,方方正正的,跟他那张大脸似的。   这样的人其实特别干一种活儿,就是当‘萧规曹随’的曹。说白了就是不能叫他支摊儿,得他守摊儿。   所以当初叫他去应天府,因为江南的地界自古富庶,安安稳稳的治理下去,不折腾,老百姓过得准好。   但这种官员,一不小心就会忘记他。   也难怪刘瑾都没在意。   顺妃即亦不剌的女儿如其其格,她被赐居寿安宫,为内廷西六宫之一。寿安宫就是个单体的建筑,面阔三间,中间一间即为前殿,乃行礼升座之处,往后还有后殿,乃是寝宫所在。   寿安宫比一般的两进院的宫殿要小些,通常是妃、嫔的住所,贤妃和淑妃也都是这种住所。   所以皇帝一踏进门,基本就见了寿安宫的全貌了,一时未见人,朱厚照遍掀了一下珠帘向右手边去。   果然见到顺妃动作迅速的下榻见礼。   这个人是蒙古的女子,朱厚照没免她的礼,看着她行完才拉她起来。   “在做什么?”   顺妃新年才十四,虽然比中原女子要高一些,但也还是显得小巧,她脸平而眼睛大,一排牙齿极为整齐,此时说道:“臣妾正认字读书哩。”   “朕与你一起。”   顺妃奇怪,“陛下今日怎么有空到臣妾这儿来?”   蒙古女子到底说话大胆些。   朱厚照也没隐瞒,“早上朕收到密信,说达延汗点兵出征,准备犯我大明。朕就忽然想着,后宫还有个蒙古姑娘在呢,又想到许久没来看你,所以今日便过来了。”   顺妃脸色有些变化,“陛下……是不是不信任臣妾的父汗?”   这姑娘心思倒是也灵活。   “那你相信你的父汗会抛弃你吗?”   这句话含义可深了。   顺妃摇头,“父汗年岁大了,已经不像壮年的狮王那样有征战的野心,他只想保护部落和家人。”   朱厚照笑了笑,他走过去掂起小姑娘俏丽的下巴,“朕和你的父汗一样,也只是想保护朕的子民,从大的层面来说他们都是朕的家人。包括你,你嫁给了朕,是朕的妃子,朕也一定会保护你。”   如其其格眨巴着大眼睛,忽然说:“陛下要不要亲我?”   朱厚照愣住。   “臣妾已嫁给了陛下。陛下说相信我,也相信父汗,可是陛下到现在都还没亲过我。”说着这大胆的姑娘竟然就这样闭上眼睛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后宫   宫廷里的规矩多,顺妃这样讲便是朱厚照也没有预料到。换后宫中其他任何一人,他都没办法想象谁会讲出这样的话。   可惊诧归惊诧,他可不是脸皮薄的纯情少年,姑娘天真烂漫,又任君采撷,他自然是低下头去。   顺妃也不让,便是缓缓的闭上眼睛。   热息在传递,脖颈之间传来一些特别的清香。   朱厚照只觉得那感觉很柔软、很温热。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皓齿皎牡丹之唇,珠耳映芙蓉之颊。   感想就是一句:当皇帝真他妈好。   后来他干脆就留在了寿安宫,年后,他还没在寿安宫留过宿,有时候想想也替这位蒙古部落的女子感到不公平,异国他乡,嫁了人还整日是一个人过,说是皇妃,实际上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晚上他们一起靠在门口,天上是繁星如雨,如其其格讲起小时候在草原上的事情,怎么挤羊奶,怎么酿马奶酒,言语间她转头,“陛下喝过这些么?”   “没有。”朱厚照笑着摇头,他双手交叉搭着膝盖,直接坐在地上有些不像皇帝,不过倒是乐在其中,“我只喝过牛奶。”   “牛奶?牛奶我也喝过。”   “听你讲这些,朕倒觉得草原上的日子也蛮有意思。”   “但肯定是不如中原繁华。”   “等打败了达延汗,朕封你父汗为蒙古王,到时候朕带着你回娘家。”   “那臣妾有一个请求!”她忽然箍住朱厚照的胳膊。   “说。”   “再次回去的时候,臣妾想带着孩子!”   ……   朱厚照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去年大婚,接到宫里来的姑娘,他都嫌她们年岁太小,实际上包括夏皇后在内怕是要急坏了。   只不过汉家女孩儿不会那么直接的表达罢了。   ……   又过上几日。   朱厚照在陪张太后用膳的时候,也被拐弯抹角的提到这事,当然不是说毛病不毛病之类的事,张太后想得是或许皇帝是不是不喜欢这几个姑娘。   如果是这样,那么换几个就好了。   朱厚照连连否认。   去到坤宁宫的时候,再看夏皇后,总是觉得她的眼底藏有一丝委屈。   朱厚照实在招架不住,虽然说他心里有些膈应,但是真要为此而弄出夫妻矛盾和后宫不和那也是因噎废食了。   于是便计划着把事情做掉。   毕竟永寿宫那里,怀笑和怀颜两个人肚子都老大了,宫里的几个女子每每看到也都会心里有想法。   如今的夫妻关系,也与他前世所熟知的不同,虽然几番相处,这几人都不像最初那么拘谨,不过考虑到并未真正圆房,而且又是伺候皇帝,所以言行之间多少还是有些节制。   像夏皇后,只要在他面前就是执礼端坐,说什么话也都极为讲究帝后的身份,甚至都不会轻易的发笑。   哪怕是在一起睡觉,她也是老实在皇帝身边躺下,半点多余的动作也不敢做。   朱厚照不会觉得她无趣,谁也不会喜欢像这样活着,他只会觉得这也是个被各种规矩束缚的小姑娘。自然的,一个大老爷们不会跟姑娘置气。   所以这次他把人给抱在了怀里,皇后没有抗拒,只是手上也不敢做动作。   “前几日,顺妃和朕说想要一个孩子。”   怀里的女人说:“是臣妾不对,没有管束好后宫。”   “诶,朕不是那意思。顺妃不是汉家姑娘,大抵是胆子大了些,不过朕也是喜欢的。你也不必告罪。朕想说的是……雅儿想不想要个孩子?”   夏皇后鼻息之间的热气一直撞在自己的胸口,片刻后有娇音传来,“臣妾是陛下的皇后,当然也想为陛下生下皇子,为皇室传宗接代。”   “你有没有怪朕?”   “臣妾不敢。”   “那你去把东西垫上。”   “东西?”   朱厚照说:“见你放过几次了。”   夏皇后听懂了,她和衣下床,到柜子里翻了翻,找到之后再在床上垫好,然后人躺了上去。   她后背紧绷,双手箍住朱厚照的脖子,整个人也像是面临重击一样,嗓子眼儿似乎要发声,但都是干咳一样的,这搞得朱厚照有些害怕。   “要不要……算了?”   出来也还来得及。   晚上黑看不到,只是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在摇头。   “不要。”   ……   ……   次日一早转醒之时,朱厚照发现身旁的人已经醒过来了。   夏皇后会分外注意这一点,她不允许自己在皇帝醒来的时候还酣睡不醒。   “陛下,休息得可好么?觉得如何?”皇后娇声问道。   朱厚照揉了揉眼睛,“朕想到一句诗,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   这是夸人的话,夏皇后总算浅浅得抿出了一个笑意,接着缩着身子往他的胸膛钻了钻。这让朱厚照有些意外。   有些事做不做还真是不一样。   “得起身了,不然今天的臣子怕是见不完。”   夏皇后也不墨迹,马上跟着替他更衣,全程也不讲什么话。   “雅儿。”   “臣妾在呢。”   “我们得在一起生活很久。虽然说,宫里的规矩是大,不过只有我们的时候,规矩可以少一点。”   夏皇后有一丝的失神,“……陛下是不是不喜欢臣妾这样?”   “朕只是希望皇后能自在。”朱厚照摸着头抱了抱她。   这个动作在白天其实也有些逾礼,不过他不管那么多。   夏皇后只是害怕闲言碎语,所以才摆出皇后端庄的姿态,其实心里一点儿也不坚硬,有些心意她能感觉到。   “臣妾听说……京畿之地最近在给百姓分庄田。大兴夏氏因陛下洪恩而骤成显姓。臣妾已传书回家,希望父亲和族中兄弟能做出表率,只是臣妾深居宫中,也不知夏氏之中是否有人不听劝阻,倘若真有此人,望陛下秉公而断,莫要因臣妾而坏了国法。”   这是离开坤宁宫的最后,夏皇后和他说的话。   这番话其实让朱厚照有些骄傲,他这个媳妇儿娶得比他爹要强。   按照规矩,皇后的家人是要封爵的。像孝宗封张皇后的父亲被封为寿宁伯,宪宗皇帝加封第二任皇后王氏的父亲王镇为瑞安侯,王镇死后,王皇后的弟弟王源又继承了瑞安侯的爵位,再往上追溯,也就是孝宗皇帝的奶奶,周太后的家人周氏则被封为长宁伯。   也就是说这是老规矩了。   如果在他这里拦腰截断,会对皇后的声望造成巨大的打击。他一个皇帝小气到这个份上也不至于。好在一般也不是说这边大婚,第二天就各种封赏的,基本上也要隔个一段时间。朱厚照将此事记在心中,随后便出发去了乾清宫。 第四百五十九章 巡抚陕西   王守仁是三月中旬启程离开京师,赴陕西赴任。   自洪武二年,朱元璋合陕西、甘肃两个行省以后,陕西实际管辖面积就非常巨大,包括后来的陕西、甘肃、宁夏、河套地区以及后世的青海省部分疆域。   黄河‘几’字形的右边就是陕西和山西的交界,而往西则要一直抵达河西走廊,与哈密交界,也就是到了新疆了。   为了管辖这么巨大的地方,大明在正常的陕西都指挥使司之外又设立了陕西行都司。   都指挥使司是三司之一,也就是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   而在一些边疆军事压力巨大以及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朝廷又设立了行都指挥使司这样的军政机构作为补充。   简单的说,行都司就是在情况复杂的边疆区域,为了能够加强管理而辅助都司增设的,它不是每个省份都有。   当然了,陕西这种情况肯定需要。   不过都司和行都司并无隶属关系,它们皆同属于五军都督府,实际上则听命于兵部。   两个机构的治所也不一样,陕西都指挥使司治所在西安,陕西行都司的治所则在甘州,也就是后来的甘肃省张掖市。   西安都指挥使司下辖卫所11处,包括榆林卫、绥德卫、宁夏卫、宁夏前卫等。   陕西行都司下辖卫所12处,其主要布防区域就是河西走廊。   王守仁作为陕西巡抚,又深得皇帝信任,而且派他过来,就是考虑了后面可能会遇到边疆的战事,所以任命他的圣旨里写明了他有节制陕西各处二十三卫的权力,纸面实力,边军二十万。   二十万不是个准确的数,但古人没那心思天天数人头,大致上可以这么报。   纸面实力是这样,王守仁一路走下来,可并不轻松。   到了这个节骨眼,边军的战斗力羸弱不堪是显然的,杨一清主政山西一直到任三边总督以来,边军的情况有所好转。   但所谓的有所好转,就是又修建了几个堡子,相互之间一会儿互为犄角,一会儿联合防守,无非就是把防线筑牢了。   因为谁都无力解决军屯被破坏的根本性问题。   军屯的田地一方面是士卒逃跑,落荒了,一方面也是被人占去了。不管是哪一种都需要人耕种,所以很多当兵的都回去当农民去了。   各处卫所缺额是普遍现象。   至于奏疏上写的军威大振,局部的部队因为筹集到了一些军需是可以做到的,但最好也就是这样了。   王守仁所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烂摊子,缺粮、缺饷、缺人。   甚至可以说,他到西安不是去当官的,是去当散财童子的。   上下的人都知道他是皇帝宠臣,指定能要来银子。像陕西都指挥使,榆林卫、宁夏卫的指挥使都支支吾吾说了半天,到最后就是一句话:没钱啊。   王守仁胡须蓄得老长,他不经不慢的捋着,先没答应,只说:“本官想到各处卫所实地查看一番。”   榆林卫指挥使名钟义飞,他倒不是什么颟顸糊涂的无能之将,毕竟杨一清在这里也任用了一些人,只不过大环境如此,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   “中丞,那您先到榆林卫去,亲眼瞧见了,您就知道我们为什么问您开口。”   “是啊中丞。”   众人应和着。   王守仁说:“银子,本官是有的。”   他这一句话,所有人眼睛都张大了。   “不过朝廷拨了银子给本官,是要本官守好边疆,击退外敌。所以本官这银子得往好了用。再说的直接些,朝廷拨的银子肯定也无法顾到所有人。眼下边疆的形势又不好,为了大局,本官只能给能战者、敢战者、善战者。   只要有一支善战之师,打了胜仗,还怕缺了银子?”   王守仁看他们表情都复杂,又加了一句,“以往的陕西巡抚本官不去管他,但是本官是内阁王济之公的弟子,一张条子就可以入宫面见圣上。所以银子我说要得来,就一定要得来。”   这话说完,这屋子里的氛围才活络些。   “那成!一切都听中丞的!”   “听都是可以听的,可要说打赢,现在这情况,中丞有办法打赢?”   王守仁自信的点点头,“本官有办法,你们可愿意听?”   众人相互瞧了瞧,难不成这个京师派来的白面书生还很会打仗不成?   “本官以往曾跟随过王襄敏公作战,后来在福建也领过兵。不过内地剿匪与边疆作战不同,在福建,多是山地小道,兵是贵精不贵多,多了,挤不了山也无用。但在陕西,鞑靼人可能从任一一个方向进攻,所以最好是既贵精又贵多,不过这难以实现,那退而求其次,贵不了精,也要贵多。   鞑靼军队是一支劫掠的部队,他们最希望来去自如,无所阻碍。咱们就要打他这一点,叫层层设阻,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   其实王守仁不想加上最后的五个字的,但现实如此,他必须根据实际来制定策略。   继而又解释道:“一言以蔽之,鞑靼若从榆林或是花马池入陕西,我们必定无法一击以制敌,但是陕西各地都有卫所,各地的卫所要不分白天黑夜,轮番侵扰,你啃一块,我啃一块,就能令其损失惨重。”   “中丞怕是有所不知,鞑靼骑兵其势如火,这侵扰一不小心就是一去不回。”   “我大明难道没有骑兵?杨尚义所部就在宁夏镇。这我们知道,鞑靼人更知道。而且榆林西有宁夏,东有大同,所以他必不敢久战,也不敢深追。”   “要是从宁夏再往西入寇呢?”   “他也不敢。”   王守仁直接断定这句话。   “正德二年,朝廷剿套有成,宁夏还要再往西?跑出去那么远,等他再回过头来,巢穴安在?”   总而言之,这是有反击能力和无反击能力的区别,如果还是几年以前,仅仅只是一些步卒、各处边堡还破败不堪,领兵的将官甚至还会畏底不前,那鞑靼自然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可中原王朝一旦回过神来,长城东西绵延近千里,手中还握有骑兵,那就可以采取一些主动的战术。   当然,鞑靼人肯定会避开大明的精锐部队。   这就使得剩下的人心里嘀咕,尤其是榆林卫。   “中丞,宁夏、大同虽近,但整兵再出发来援也需数日之功啊,可鞑靼之兵往往一日能行百里。”   慈不掌兵。   这可不是当初剿匪了。   王守仁是儒将,但他领兵经验十分充足,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他语气一转,“钟指挥使以为,立功受赏是张口就来的容易之事吗?当年周尚文将军在花马池身中数刀,死战不退,如此也才有后来的平步青云!”   打仗就是要死人的,如果害怕牺牲,那么最终的结果可能是会死更多的人。 第四百六十章 军名羽林   吕祖云把马栓好,伸手在旁边抓了一把精豆,马的嘴皮子一翻分明有股难闻的味道,不过吕祖云没有一丝嫌弃反而还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你这黑货,也累坏了。”   说话间,马棚屁股后面的墙外传来一些脚步声。   不多时,一身戎装的马荣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吕祖云不敢托大,急忙上前行礼,“见过将军、东家。”   他所说的东家乃是一个女人,去年马荣出征是就是从这个女人这里要来的吕祖云,也因为吕祖云这个向导,明军才得以顺利的找到永谢布这个部落。   而且更加知道济农这样的情报。   至于这个女人,是个寡妇,本名谢柔,这些年来一直自己操持着出云记这个商铺,做的是布帛、动物毛皮买卖的生意,也接触到一些食盐。   马荣与她相识也是偶然的机会,情节还是老套的英雄救美,后来一来二去的相互之间便熟识起来。   此时一见到吕祖云,马荣也没有摆将军的架子,大喜道:“快快起身。我本来还在问谢东家你去了哪里。”   边上的女人端着手,说:“知道将军要回大同,我特意叫回来的。”   吕祖云再看此时的马荣,已是和去年不一样了。马荣因为作战有功,升为指挥使。   而且他这个指挥使可比一般的指挥使实力更强,便是因为他还领着三千蒙古士兵!   这是区别于其他卫所的。   所以周尚文令其独领一军,赐古名‘羽林’,全军共八千六百精卒。   马荣会说蒙语,与亦不剌交往最深,许多蒙古人都认识他,交给他最合适不过。   毕竟这三千人,是皇帝亲自开口要过来的,万一没弄好,周尚文也交不了差。   而且当初是马荣力主收服永谢布部落,蒙古人对他最是信任。   此次返回大同,马荣就奉命办理此事,周尚文对他也很是欣赏,所以给他的将军、士兵、武器、战马都是上乘。   现在马荣手下有他的大哥马胜,以及当初和马胜在战场上打得不相上下的蒙古勇士嘎比亚,还有原先就跟着他的罗义、熊汉,一共四员猛将。   吕祖云刚刚返回大同还不知晓,他只是凭着直觉,感觉到马荣又显得成熟了几分。   “将军想必高升了。”   马荣拍了拍他的肩头,“也有你的功劳,朝廷没赏你,我一定不忘吕大哥指路之恩。”   “岂敢。将军但有需要,我还愿意系着脑袋陪将军走一回。”   “当真?”   “自古少年出英雄,跟着将军这样的英雄,有何不愿?”   少年英雄这样的话马荣听得太多了,所以倒也没多骄傲,当然也是笑了笑,“往后用不着吕大哥冒险了,我军中就有蒙古人。”   谢东家问:“马将军此来还是想了解草原上的情况。祖云,你快说说。”   吕祖云面色并不算轻松,他看了看谢东家,也看了看马荣。   “大朝会时,鞑靼人就应该已经知道了朝廷封锁贸易的消息,所以最近大同这里也来了许多他们的人,他们想赶在正式封锁之前购买更多的盐铁与布帛。不过与我接头的那人显然比较急切,我估计鞑靼人今年难以过冬。”   朝廷大朝会时就已经在讨论封锁之事,所以鞑靼人通过探子回报或是各种消息打听想知道应当不难。   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马荣竖眉凝思,说:“朝廷的禁令应该快了,大朝会时封锁之策并没有被推翻,这两三个月都在忙着北直隶庄田之事,等到陛下一反应过来必定会追问此事。所以谢东家,你的那个生意首先不要再做了。虽然说这样会导致我们的消息断掉,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会打仗吗?”谢东家略有担心的问。   “不知道。但谁会真的坐等自己冻饿而死?”   如果没有贸易,这些草原人不靠抢要怎么活?   光是没有盐巴,就能要他们的命。   马荣越想越觉得形势不对。   他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就要往外走,几个亲兵也把马给他牵来。   不过他们这一行几人,还没走几步,就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所以个戎装的士兵下马单膝跪地,“将军,周总兵急召!请将军速速归营!”   马荣不再犹豫,双腿一夹马肚,“驾!”   总兵府。   周尚文已经接完圣旨,副将马一槐、严兴奎,参将孙希烈、常大成、柳江杰、和徐镇安俱在。   军令极快,不多久马荣也赶到了。   “朝廷得了消息,达延汗今年必定犯边,唯一无法确定的便是他此次选择何处、何时入寇。皇上、军机处和兵部的意思都是认为大同的可能性最小,但朝廷给人给钱给粮给马,目的自然不是要我们在这种关键时候只缩在大同看。   再说句小人的话,我周尚文手握一支精兵,也没到七老八十的岁数,心里头更想着建功立业。这达延汗绕道而行,反倒不美了,本将怎么会成全他?”   军机处和兵部的旨意,几名将军传递看了,最后落在马荣的手里。   周尚文继续说:“你们以为应当如何?”   “当然是打出去。”孙希烈说道。   所谓打出去,就是引兵向北、向西,趁着他们出兵关内,这边明军就可以彻底端了他的老巢。   虽然鞑靼人是长在马背上,可出门打仗总不至于拖家带口,女人孩子以及积蓄的各种物资肯定留在后方。   这些人没有了保护,在草原上就是一群待宰的羊群。   这一点不难想到。   马一槐也点头,“看旨意,朝廷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大同往西的榆林、宁夏、甘肃,大同是鞭长莫及了,消息传递再加拍马赶到,这时间太长了,等到他们到了,连鞑靼骑兵扬起的灰尘都吃不到。   “就是围魏救赵嘛,而且我们已经几次出长城,今年实力又有增强,定不是问题。”   严兴奎提了一个问题,“右翼蒙古那边怎么说?”   ……   ……   马荣听他们讨论了好久,他没怎么插嘴,因为他觉得围魏救赵这个法子不好。但军机处和兵部似乎都是这个意思,总兵官之下各副将、参将也这样认为。   他们总觉得达延汗不会放着老巢不管。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问题就在于一个,这么明显的局势,笨蛋都想得到,达延汗会想不到?   那可是个志在一统蒙古的大汗,绝对不是只会几手三脚猫功夫的人。   ……   “马荣?!”   “末将在!”   “右翼蒙古那两个万户部落,就由你率羽林军和亦不剌一同前往。记住,不论他们是否愿降,都不要与他们进行冲突。只要他们不随同达延汗作战即可。”   “末将明白。”   “你怎么了?”周尚文看着他有些奇怪。   马荣只是有些不安,但许多关节自己也没有想通想透,“末将没事。”   马一槐看向儿子的眼神略显狐疑。   周尚文见他如此也没多问,“好,那便各自准备吧。本官来回复朝廷,一旦皇上准许,我们就择机出征!”   众人散去。   到了晚上的时候。   马一槐去找了儿子,发现他站在望着远方发呆。   “今日议事,你竟一言不发,这是怎么了?”   马荣转身,“爹,你来了。”   “再问你话呢。”   “嗯……孩儿是在想如果孩儿是达延汗,这场仗要怎么打?如果是爹呢,要怎么打?”   马一槐敛眉犯愁,“难打,一动则后方虚弱。你觉得我们的计策不妥?”   “不是不妥,而是达延汗一定想得到。这世上就怕想不到,一旦想得到,总是有办法应对。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英雄一般的人物是不会轻易害怕的,我们都觉得他会避开大同的骑兵。可若我是达延汗,我一定会想着鞑靼与大明必有一战,既然有这一战,那么大同骑兵想躲是躲不过去的。与此同时,右翼还有两个万户有不臣之心,永谢布又已归顺明朝,说不准那两个万户也会归顺。既然如此……”   马荣抿上嘴唇,说得斩钉截铁,“爹,如果是我,我就会打大同!拼死、不顾一切的打大同!”   马一槐没有一点开玩笑的神色,“你刚才不说,是觉得周总兵也不会信。”   “是朝廷不会信。”   “那你的理由呢?就是刚刚那些?”   “不止。爹,你仔细想,不打大同,从榆林或是宁夏入中原,首先面临的防卫会强很多,因为人人都知道那里薄弱,既然薄弱,从朝廷到杨阁老,必定会加强守卫,达延汗也一定知道这一点。其次放任大同的兵马随意横行,这一路上他都得担心大同的兵去哪里了,万一截住他的退路怎么办?这个风险不大,但很致命。   也就是说,打榆林或宁夏,他们就是用更多的牺牲取得更小的战果,还要冒一定的风险,更关键是没有能够解决明军的主力,如此便震慑不住两个右翼蒙古万户,而且随着封锁之策的推行,势必是他们更弱,明军更强,这样一来,结局终究是有一天被消灭。   与其这样,为什么不打大同呢?打败了和打榆林、宁夏是一个结果,无非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可如果打胜了,首先是消灭了大明的主力,如此两个右翼蒙古万户便不敢轻易归顺大明,说不准还可以携大胜之余威收服他们,更加能够震慑京师。大明的实力不能尽快恢复,他们可以明年、后年持续犯边。如此,死局就活了!”   马一槐叉腰,他给说得头皮发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他疯了,还是你疯了?也就你没说,说了估计周总兵还要骂你!”   “爹!那不是疯,若他真的是草原英雄,那就应该像孩儿这么选择。至于说敌人更强……这不是吓阻强人的理由。”   其实乍一想挺冒险,但是那才是生的机会。   “可你也知道周总兵上不了这个疏,陛下也不会认这个疏!”   马一槐提高了点嗓音,一下子让马荣冷静了下来了。   是啊,他们怎么和皇帝说?怎么和满朝的文武大臣说?   说陛下我们最强,但我们最危险?   再想深一层,万一达延汗真的躲着大同,那周尚文又怎么解释?   他们是在大同,但也身在朝堂。 第四百六十一章 高人   六月时,京师已经有了些热意。   威宁伯上了奏疏,描述了宛平、大兴两县的分田情形,朱厚照看了之后就动了出宫野游的心思。   盖因他的各项为政举措,对老百姓最实惠的就是把田分下去。这也是他最在意,最有成就感的一项举措。   当然了,也就最容不得人在其中弄虚作假、欺上瞒下,不说百分之百,至少百分之八九十要没问题。   不过皇帝出宫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以往他在皇城边上走一走这便也罢了,真的去到乡间……   然而转念一想,眼下的朝堂已经不是原来的朝堂,他做了那么多靠谱的事,总不至于干这么一件事天下就大乱了吧?   这样一想以后,心中的那种念头就怎样也按捺不住。   偏生身旁还有刘瑾这种人,对于满足皇帝的心思,他是不遗余力的。   于是乎还是有了朱厚照身穿淡蓝色宽衣长袖,坐着马车出行的这么一幕。夏日天气炎热,他将头发蜷好,包了个方巾。因为怕热,还在手里执了把扇子。   出了城人烟稀少之后,朱厚照就不愿意坐马车了,因为这时候没有减震装置,路还不平,倒不如骑马来得舒畅。   而陪在他左边的是威宁伯,右边是神武卫指挥使许冠,在他们身后大约有十个神武卫的士卒跟随,刘瑾、张永也都没有缺席。   到六月时,农田里已是一片金黄,朱厚照沿途查看,田地里的小麦比他记忆中的要矮一些,茎也要细一些。   不过田埂这些都是差不多的,大概是要到农忙时节了,地里不仅有男人,其实不少见女人,还有半人高的孩子也在干活。   朱厚照每到一处,便会让张永去问一问,是自耕农,还是租种的别人家的田,如果是今年才分的,那要问分到了多少,当时怎么分的等等。   威宁伯说:“遵照陛下的旨意,一个多月以来大兴和宛平的许多地方臣都走遍了,百姓们的日子说不上富足,毕竟分下去的田连一季的麦米都没有收上来。不过眼下到处金黄一片,今年的收成不错,往后日子要好过些。”   朱厚照问:“难道就没有一处是下面的贪官、胥吏私分了朝廷的庄田的吗?”   “倒也不敢说一处都没有,不过陛下换了各地的知府,又遣巡查组多轮巡视,厂卫的身影也随处可见,因此这种私吞庄田之事应当是比较少的。”   “派下去的人可能与当地的人同流合污,他们要是编个谎话谁也不知道。朕可太知道他们有什么办法了,朝廷的庄田是块大肥肉,不可能有人不伸手。当然了,朕着重防范,相信也有些效果。”   刘瑾听着仿佛在说自己,“陛下,奴婢已经三令五申,东厂的人要是敢背着宫里乱来,那便是个分尸的结果!”   “知道了,我不是不信你们。”朱厚照摆摆手,他也不再纠结这个了,有时候完美的状态很难达到,他这么多的手段预防,能达到八九成的效果,北直隶的人地矛盾也会大大缓解。   再加上朝廷修藏书园、修路所需要的人手,基本上起义的条件是不具备了。   不过要说吸纳所有的劳动力,农业社会是做不到的。   这也不能够不顾规律,盲目强求。   这时候的乡村,原始的味道很浓,天空没有架设的电线,即便有些村落,砖瓦楼房也不多,倒是黄牛见得不少。   脚下的路也大多都是小道,不是故意修的,就是走着走着就成了路,所以宽窄不一,胡乱转弯。路遇一些人家在收麦子,这算是令他有些欣慰。   老百姓也能见到他,不过民怕官,他们这一行人,许多人见了害怕,基本都会躲远一点。   有那种不讲道理的大家子弟,一个脾气忽然来了,就可能打人家一顿,作为老百姓来讲,这根本就犯不着的事,肯定是躲得越远越好。   这一片农田之后,进入一片林子,因为能听到水声,所以大概知道要过河。   河上面有一座石拱桥,不知什么时候建的,感觉像是有些年头了。   密林阴影,朱厚照瞬间便觉得凉快了许多。   过了石拱桥之后,右手边能远见许多户人家,或许是属于另外一个村子了,这边的田要比那边规整许多,一大片一大片的,真叫是希望的田野。   威宁伯说:“原先这一片都是皇庄,幸得陛下爱民如子,现在分给了这里300多户人家耕种。”   朱厚照明白,河边的上等良田嘛,以往统一耕种所以连成一片。   “便是住在那边的那些百姓的吧。”他指着左前方,那里错落有致的有好多房子,不仅如此,似乎还有个亭子。   亭子就在树林边上,建在了草地里,出口处的一条路就是连接村庄与农田,大概是给人休憩用的。   而此时里面坐了个人,穿着米白色衣服的女人。   威宁伯说:“陛下有过旨意,令臣妹陛见。今日臣便自作主张,让她在这里等着了。”   “喔。”朱厚照恍然般点点头,“那走吧,见见去。”   王芷经婢女提醒也知道后边儿来人了,因为是皇帝,所以她不敢托大,立马就站起了身,走出了亭子,立在路边。食指交叉握着放在小腹之前,眼神微微向下,不直视皇帝这是基本的礼节。   等到视线中出现脚步,她则转身下跪,“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陛下。”   其实刚刚朱厚照已经在看她,不过她微微低着头,有些瞧不真切,只觉得其手面细而白,侧脸无瑕,琼鼻翘挺。   心里则想着,王越倒生个好孙女儿。   等到真的站到身前,又觉得她身形纤细、腰肢似只有一握,颇有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   “走,正巧到里边儿歇歇。”   刘瑾先一步,到亭子里用袖子把石凳和石桌都擦了一遍,之后才请皇帝坐下。   许冠这个指挥使只领着人在边上围站好。   “都坐下吧。朕有些话要问你们兄妹。”   “是。”   其实就这么一会儿,王芷也在打量皇帝。皇帝比他想象的要健壮。她本以为养在深宫中的人,多少会带着些柔弱,实际上见到的皇帝是身形挺拔,肩宽气足,脸庞甚至带着一丝坚毅。   当然,年轻是年轻的,甚至还没有蓄胡须。   朱厚照一边扇着折扇,一边问道:“威宁伯,这想必便是你身后的高人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民族英雄   “这些都是保定府的、真定府、河间府递上来的……”   内阁的值房里,谢阁老把奏疏一份一份的理好放在李东阳的面前。书案上的焚香丝丝屡屡的飘着,没有一点声音。   李东阳也沉默,他手撑着站起来,看了一眼谢迁,也看了一圈这所值房。   随着各地分田的奏疏上得越来越多,事情愈发接近尾声,他这个内阁首揆也逐渐到了该致仕的时候。   因为分田的事,他与皇帝已有隔阂,这种裂缝会不停的被人利用。即便本身不想走,最终也会被赶走,落得个人厌狗嫌的结果又何必呢。总归现在的天子不会让致仕的阁老身首异处、尸骨无存,所以还是安静一些走,也蛮好的。   尤其王鏊也已奉旨入阁。   “过两日,我便向陛下递交辞呈。”李东阳的嗓音有些不纯净,像是嗓子眼有一口痰一直出不来,“现在想想,当年欲买桂花同载酒之时,也未曾想过时间竟如此之快。”   “那济之的那个提议呢,你怎么想?”   王鏊提出要他们两位像刘健一样,仍然治理一地,造福百姓。这段话应该是出自皇帝之口。这便说明皇帝对他们二位还是认同的。   一个老而将退的大臣能有此结局,李东阳心中对皇帝还是感恩的。   不过是不是像刘健一样,他心里还是有些犹疑。   这个时候门口来了一个内监,说:“阁老,乾清宫来的信儿,陛下今早出宫去了,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叫两位阁老不必等了,到了下值的时间回府即可。”   李东阳和谢迁现在听到这话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反应巨大,只是略微一愣,随后便像无奈接受一般。   “是否带足了人手?”谢迁上前问一句。   “回阁老。带了,神武卫大半都出去了。”   遇上如此强势的帝王,他们二人大概也只能操操这样的心。朝堂上明天当然也会有个别御史交什么奏疏上去,不过皇帝不会理他。   如此,则各自相安无事。   如果要往大了搞,那皇帝也不会让他。   现在君臣之间就是这样。   就像当年太宗皇帝五征漠北,许多大臣也曾拦过,哪里拦得住?   作为阁老,对此的反应是这样的无力,似乎也预示着他们应该走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谢迁摆摆手,然后走到李东阳身边,“王济之那些话,不会是空穴来风,陛下肯定是肯的。我们受国恩如此,只要天子还信任,我倒觉得可以听听。希贤公在山东颇有美名,我们这些人所求的不就是如此吗?”   谢迁是愿意的,在公是他说的那些道理——读圣贤书、谋百姓事,又有刘健这样的先例。在私,他还有次子谢丕在侍从室呢。   不过李东阳丧子丧女,至今只有过继的一个孩子,他自己也到了耳顺之年。刘健走后,他身为首揆,不能算完全的舒心,因为朱厚照当这个皇帝的目的不是为了他开心。   所以说几番折腾之下,心多少有些枯了。   这是必然的事,自古以来强势君主的臣子都不好当。   “于乔,我们辅佐陛下以来,经历这许多事叫我明白其实大明不缺一个我,也不缺一个你,真正不能缺的是皇上。皇上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哪个省都乱不了。陛下挽留希贤公是成就明君贤臣之名,我们呢,也许要留下贪恋权位的恶名。”   “何至于是恶名?”   “占一个位置是美名,接二连三的占去位置可不就是恶名?往后朝中致仕的老臣难道都去各省当个巡抚?”   谢迁不可置否,这世上的事确实也难说清。   ……   ……   夏日的林间会有知了叫声,封建时代,官人们觉得吵会叫下人去赶走,实际上也是一种为难人。朱厚照前世今生加在一起有几十年没有听过了,所以倒有一种亲切之感。   面前的这个叫王芷的姑娘,应该还大他几岁,不过眉羽未开,仍然待字闺中,就这么个人却能要控制指挥威宁伯说出许多切合圣意的话,这不是高人又是什么?   “王襄敏公当年说颇为宠爱一个孙女,便是你了吧?”   王芷颔首,“祖父对子孙都是一样的,只是小女子当时顽劣,缠着他老人家,祖父不忍责罚,所以处处哄让着我。”   “你在朝中无职无全,也不领俸禄,后来顺天府民牧的事朕知道有你的功劳,算是朕欠了你情。”   “陛下言重了,王氏仰赖君恩而受封威宁伯,小女子因此而享荣华富贵,这都是陛下的恩典。”   这些场面话不必多提。   朱厚照问道:“朕记得嘱咐过威宁伯,民牧的事自己去做。怎么后来还是麻烦了你?”   王芷眼皮子抬了抬,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红嫩的嘴唇抿了一下,像是没敢说出口的样子。   朱厚照也不是笨人,他眼神一撇就想到,这种聪明人,大概也是故意做出这种神情。   反正今日不在宫里,规矩不要那么大。   “有话便说吧。”   王芷站了起来,低着脑袋,“陛下要的民乱已经有了,自然不希望再乱下去。否则家兄总是难逃一罪。”   朱厚照食指在不经意间一颤。   边上刘瑾也脸色变化,“放肆!”   怎么敢说皇帝是‘要民乱’?!   威宁伯也给吓了一跳。马上站起来,叩头说:“臣妹养在深闺,不知君前之礼,言语不妥之处,请陛下恕罪。”   “刘瑾。”   “奴婢在。”   “谁叫你多嘴了?带着其他人都走远些候着。免得你这嘴碎的家伙总是插嘴!”   这……   刘瑾没办法,“奴婢遵旨。”   “威宁伯,你也起来,一起跟着过去。”   这都是老实人,皇帝叫什么便做什么。   刘瑾还一步三回头,整得好像又多不舍似的,直到皇帝又给他挥手,他才带着许冠再向外走了十步。   这样,亭子里就剩皇帝和王芷两个人了。   夏日的风微微吹过,吹动着她那柔顺的黑发飘扬,吹起一片绿叶落在石桌上,朱厚照夹起来把玩,同时出声,“你说的话担着大干系,如果你说的不对,可不得了。”   王芷继续讲:“陛下这样做也是为了百姓好。民若不乱,如何能让文武百官知道,庄田已是不得不分?”   朱厚照略微皱眉,迄今为止,他的这个心思只有这个姑娘说对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   “因为家兄愚笨,且那个时候朝中为了国库的银子在明争暗斗,其中涉及民牧退出多少县之事,这样的事,以陛下用人之道是不会叫家兄去做的。除非……   ……除非陛下本身就想要一个做不好的结果。但陛下要做不好的结果,并非是要北直隶各地民乱不断,所以后来家兄便不能再出差错了。”   王芷也被疑惑了许久,尤其皇帝嘱咐王烜,不要让人教他。这分明是很奇怪的事。   哪个皇帝不希望臣子把事情搞定?   如果皇帝昏庸那又是一说,可正德皇帝明明心思深沉、聪慧过人,所以除了故意要威宁伯把事情办砸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理由能够解释。   一直到后来,朝廷中开始大规模的说什么分庄田,她才终于想通透,也才发现朝堂上这许多事全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可惜。”朱厚照啧着嘴巴摇头,“你是女儿身。”   “谢陛下赞誉。”   她这么回话,让朱厚照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里左右无人,朕倒是可以和你说。朕自负与三代以来诸多帝王皆不同,你这个女儿身是问题,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问题。朕所说的可惜,是为王襄敏公觉得可惜,他一生多有征战,其衣钵却无人能够继承。”   这几日来他倒也在仔细考虑,真有此能人,当然是要用起来。   国家正是用人之时嘛。只不过如何安排,那真是要考验他了。   当然,还要考虑姑娘自己的意见。男人的野心,他多少能把握一些,这个年代的女性是否有那个意愿,他确实摸不准。   “祖父年过七旬之龄,仍能有陛下与之相知相得,也是人臣大幸。若祖父能年轻二十岁,陛下也不必为此而神伤了。”   林子里吹过‘沙沙’的声响,朱厚照视线落在远方,真想起来,确实有些可惜。   王越一生三次出塞,和蒙古人更是不知道打过多少次,奇袭威宁海、追战黑石崖,都是大败鞑靼。眼下他定复套为国策……其实宪宗年间河套地区就收复过,仗就是王越打的。   所以他也是明代三位文人以军功封爵的名将。   还好,走了一个王越,还有一个王守仁。   而眼下正值大明与鞑靼关系紧张之时,   朱厚照又想到一点,“王襄敏公是为国与外夷作战,其功勋不单单是写在大明的国史之上,也写在三千年来我中原汉人、华夏子孙的史册之上。这与战乱年代,汉人之间内战的将军不同。   就像当年的霍去病、薛仁贵岳飞一样。即便李唐赵宋已成历史,但身为华夏子民,都应世世代代祭奠这样的英灵之魂!他们这样的将军,可称为民族英雄!”   他心中有一个念想,要把这些对外作战的将军们真正的供起来,一方面塑造汉人的民族性格,一方面也是如今明蒙战争的一部分。因为锋利的,有时候不止是武器。 第四百六十三章 对话   所谓的民族英雄之概念,在本朝能使得更加得心应手,因为朱明王朝是推翻了蒙元而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朱厚照略有所得,于是装在心中,他只是有这个想法,具体的还得王鏊以及礼部的那些大儒撰文拟稿。   接着眼神偏向这王芷……   如果对过世的王越进行追封,实际上就可以进威宁伯的爵位为威宁侯。   自他登基以来,勋臣多有陨落,他也不能够将这个群体得罪死了,对于威宁伯王烜这种十分忠心的勋臣还是可以升赏的,如此也让其他勋臣看看怎么样讨他这个皇帝的喜。   “……威宁伯原本可以不牵扯进朝堂,大明许多勋臣其实也并不常在朕的眼前晃。那日他忽然进宫,是你的主意?”   王芷是一少女,她面额嫩而洁白,一身米白色的长裙满是一股脱俗的气质,人家常说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样容貌的女子还出身显赫,也就是朱厚照,一般男子瞧见了是要自惭形秽的。   “一半一半吧。家兄虽然愚笨,但是实诚。人常说百善孝为先,先是有对祖父的孝心,而后才会想要继承祖父衣钵,为陛下效忠。所以家兄也时常想着能为陛下立下一二功劳。”   “有这样的心,便已胜过许多人了。所以剩下的一半是你?”   王芷轻轻点头,“我,年纪尚幼时,就听祖父谈及陛下,言语之间尽是夸赞、佩服,加之自小读书,时常追慕古时英雄豪杰,应了李清照‘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名句。因而对于陛下,也是心中折服仰望。”   朱厚照问:“你虽是女儿身,却有男儿心,看来有不少墨水。索性今日无事,朕便求教求教。依你而言,眼下朝廷可有什么急需施行的?”   王芷心头更觉惊奇,自古哪有向女人问计的帝王?   她哪里知道,在朱厚照的概念里,男女并没有谁更聪明之说。有的女人智商就是很高,你不服不行。   “怎么了?”朱厚照看她抬眼,似乎略有疑惑。   “没,没有。陛下恕罪。”   “恕什么罪,不要天天恕罪恕罪了,朕虽然偶尔严厉,但也不是魔头,这里更不是奉天殿,你有什么就说什么。   朕的大臣们常说兼听则明。可他们哪里知道,身为天子有时候就是想兼听也是难事,许多人对于和朕说的话都是思虑再三的,有时候朕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但你与他们不同,你不在朝为官,而且朕相信你的忠心,所以你今日尽管说。”   王芷这是第一次与皇帝交谈,以往只是听说还不觉得,现在看来这位帝王处处透露着睿智,否则这一段话是怎样也讲不出来。   “陛下,我只是一介女流,虽然朝廷邸报和《明报》会看上许多,不过国家大事,难以说准。只是像陛下所言,有什么,便说什么。”   “就要如此。”   “小女子上月刚听家兄说,陛下在邸报上发下旨意,朝廷与鞑靼已是国战,不死不休。甚至今年鞑靼必定犯边。陛下可想过,鞑靼小王子会从何处进犯?”   朱厚照摇头,“大明北境长达千里,即便有长城,鞑靼人也有数个南下的地点。这可不好猜。”   “其实好猜。就是大同。”   朱厚照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忍不住嗤笑出声,如果不是再三听闻此女有些才名,他都觉得这人大概是疯了。   “你说什么?打大同?他能打得进来?哪有人挑最硬的地方撞的?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王芷不急,她终于抬了视线,幽黑的瞳孔却显清澈,“若我是鞑靼小王子,我知道大明皇帝是英武果敢之君,所以一定会令大同军马北出长城,毁我巢穴、戮我老稚。与此同时会令三边总督加强各边守卫,修城堡、练士卒,甚至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设了埋伏在等着我。   可大同此时精锐尽出,兵力已空,为何不能出兵于此?当然可以!而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定一战而下。大同和京师之间虽相距八百里,但并无要塞可守。接着我分一路兵马直奔京师,京师必定大震。再留主力于半道,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垂落的黑发,薄薄的嘴唇,但她说出的话力量极大,“京师被围,周总兵就是明知前方有埋伏,也只能向死而生,而且必定是一路狂奔回援,到时精锐之师就是疲惫之师。而我以逸待劳,如何不胜?只要周尚文部被消灭,其余各部步卒都对我毫无办法,野战不行,追击不行,我则来去自由。到那个时候,携牛羊马匹出关,就是那两个右翼蒙古万户,也没有胆子归顺大明了。”   咕咚。   朱厚照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整个朝廷上下确实在安排周尚文攻击鞑靼人的老巢,以此威胁他的后方。   但如果鞑靼小王子按照这一套法子来攻,那就是大明的后方在被威胁。   他这个皇帝对待一些士绅阶层手段还是有些强硬得,现在大军在手、朝堂在握,自然没有问题,可一旦京师凶险,还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牛鬼蛇神冒出来呢。   哒,哒,哒。   朱厚照一直拿手中的扇子敲击手掌,他仔细想了这番话,随后只能大方承认,“朕今日是知道了,小女子的见识也很惊人。还好,你不在鞑靼军中。”   王芷不敢居功,“陛下过誉了,我心思纯净,平日里并无他事干扰,所以能够静心细想。以陛下之能,只要稍加考虑也一样能想得到。”   “不,朕完全没往这一处去想。是什么就是什么,朕是皇帝,但皇帝也不会事事想得周全,所以才需要大臣。大臣想到的、朕没想到,朕也坦然而对,这并不让朕羞愧。反倒是明明不聪明,非要装得很聪明,那才是笨人行径。”   王芷听了这话,对皇帝不禁又高看一眼。这讲话的气势,大开大合,一点儿都不扭捏,确实是个好男儿。   再看她那个二哥,平时主意也不敢拿,说错了什么就担心,柔柔糯糯的哪里有什么男子汉的气概。   所以她真心示意的说了一句,“陛下圣明。”   “这话等打败了鞑靼小王子再说不迟。你既然有此推断,那我们可有应对之法?”   王芷抿了抿嘴唇,“时日尚短,我……并未想到,请陛下恕罪。”   想阻止鞑靼人这套打法,那么就大同的兵不要动,可不要动威胁不了鞑靼人的老巢,那不是太便宜他们了?而且整体上也显得非常被动。   “行吧。能想到这些已是不易了,难为你了。”朱厚照起身,招了招手叫了刘瑾。   老太监立马小跑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安排个地方吧,朕今夜不想回宫。”   刘瑾面色一改,有些哭丧着,“陛下,宫外不比宫里,过夜要不还是……”   “听旨行事,不要说那么多废话。快去。还有,东厂带下来的人你自己约束好,若有扰民的,仔细你的皮。”   “是,那奴婢这就去安排。”   吩咐完毕,朱厚照抬脚出了亭子,其他人也都迎了上来。   “威宁伯。朕刚刚与你妹妹商议,选个地方立个武神庙。你祖父的牌位应当要列在其中的。”   “武神庙?”   许冠这个武人都起了兴趣。   朱厚照也感觉到了,开着玩笑说:“许指挥使还差了些,杀得外敌还不够多。”   众人起了一阵哄笑声,而后笑声随着诸多身影渐渐远去。   ……   “陛下,为什么忽然想到建武神庙?这武神庙又供奉哪些人?”   这是许冠问的。   威宁伯猜,“大概要是中山王那样的大英雄了。”   “也不必是那么大的英雄,朕以为,哪怕是一个百户,只要是抗击外敌的,就都是英雄。” 第四百六十四章   行在乡间忽而叫刘瑾安排个适合皇帝待的处所,可把这个老太监急得不能行,最后是找到了宛平县的知县,到了县城选了个相对干净的四方院落。   宛平知县乃是原先经顾人仪推荐的姓左名山松的一个人。弘治十五年的进士,令皇帝有些诧异的是,此人是顾人仪的连襟。   顾人仪自认为光明磊落,推荐人时是举贤不避亲,别人要弹劾什么,他也不管不顾。   朱厚照摇头轻笑,这帮文人都是这个酸臭的硬脾气。   当然,他听到的奏报的确是说此人干的不错。不过今日到此就不见他了,作为皇帝要赐恩,但也不能碰到谁就赐,否则多少有些轻率的味道。而且既然是顾人仪的连襟,只要干的不错,倒也不怕被埋没。   左山松见君不成,只得回去,可惜回去睡得却不安稳,毕竟皇帝在这里。此外还听闻皇帝是特意出宫巡查各地分田之事。   这一路走来一路看,也不知有没有被找到什么错漏之处。   无奈,反正皇帝跟前他不必伺候,便连夜把县衙里的人都召来,仔仔细细再把宛平县分田的各项事务再摸一边,多少户人家、分田多少亩、粮种发放的如何等等。   另外也要修书一封,尽快给顾人仪那边送过去。   之前就一直听闻皇帝对这件事重视,可再重视也没有见过亲自出宫来看的。   与此同时,宛平县也涌进了许多东厂和神武卫的人,这些人里三层外三层,基本上把那处四方院落给围得水泄不通。   王芷住在偏间,这种时候自然也难有什么睡意,所以时不时的就要看一下正厅,那里的烛火始终未灭。偶尔会有黑色的人影在窗前移动,看身段身形也知道是皇帝。   婢女说:“陛下很是勤政,都入夜了竟也不就寝。”   “出了宫……应当是没事了吧。”王芷这样猜着,但却猜不到皇帝为什么不睡觉。   实际上朱厚照在写信。   白日里,王芷说鞑靼小王子可能入大同的事非同小可。难的是这只是一种猜测,现在边防守卫都在各处总兵、总督自己的手上,他作为皇帝虽然可以轻易调动,可一不小心也会打乱原有的布防,而且鞑靼人又不是傻子,他看到你有所调整,自然会随之而动。   万一调别处兵马向大同方向运动,结果鞑靼大军真的没有过大同,那又要怎么办?   不过他态度很端正,他写信就是告知杨一清,请他予以考虑,不要疏漏,若真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这封信是密信。   他本来也想着要不要给大同总兵周尚文也写一封,后来觉得还是不要。他原本领兵入草原,攻敌老巢是非常有信心的。   这边皇帝这封信一去,作为臣子,他必定心下犹豫,两边为难,意志不坚之后,搞不好还容易导致目标不明而致溃败。   “刘瑾。”   “奴婢在。”   “替朕记着个事,回头去问一下京城规划司的人,京师南城之外有片没有城墙的区域,令他们递一封奏疏上来,说清楚多少户、多少人,喔,让兵部协同办理,若是鞑靼人突入进了关内,这些城外的百姓要如何疏散保护。”   朱厚照是觉得先前的一些想法可能太过于乐观了。   王芷想到了一个突破口,说不定达延汗还能想到别的突破口。   这世上不存在什么还没打就一定赢的战争,所以有些防范的准备还是要有的。   “是,奴婢记住了。陛下,夜深了,差不多就就寝吧?明日还有事情呢。”   “不急,再等等。”   而且他也有些睡不着。   又过了会儿,院落的外边儿有了动静,来人都是腰间挂着刀的。   他们径直往里走到了门口啪一下跪下。   “臣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觐见。”   吱呀一声,棕色的木门叫人打开,随后毛语文低头再往里走,其余人都落在门外的院落里等候。   朱厚照也不多说废话,一边执笔,一边问道:“京师周遭各处的田亩可有分发到位?有没有什么歹人又生出兼并百姓之田的念头?”   “陛下严令朝臣多轮巡视,层层重压之下,许多百姓还是分到了田地。不过各处乡间情况复杂,有些人本已欠下巨债,被人压着以田抵债。还有些乡间恶霸,穷苦的百姓惧之已久,依臣所见,今年明年大约还不会怎样,不过朝廷一旦放松下来……反弹的速度会出乎预料。”   “原先顾人仪也上过一道奏疏,他建议朝廷冻结田产买卖,卖了田的人只要告到官府,官府则判买卖无效,包括以田抵债,本质上这也是一种买卖。如果用这种判罚方式,便再无买田的人了。不过这种阻断买卖交易的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朕只允许他在大兴县施行。今日听你的话,与他当时说的倒是对得上。也罢,回去后朕便令内阁下旨,推而广之。”   “陛下圣明。”   朱厚照之所以一直不放心这乡间的分田之事,就是想着那部电影里,即使有人为百姓出头,可老百姓对于黄四郎还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田可以分,但要去除这个恐惧其实非常困难。   “朕走过的地方,锦衣卫再去摸一遍,把那些平日里喜欢欺男霸女之人都查查,定个罪抓起来。”   “是。”   “你懂朕的用意吗?”   “请陛下示下。”   朱厚照还是保持低头写字的姿势:“天下的百姓其实是最弱小的,山高皇帝远,朕即便想,也做不到天天为他们做主。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把坐在金銮殿上的圣君当做希望。朕此次出宫也不秘密,过了今夜便会传遍京师。朝中大小官员也都知道朕是为什么而出宫。   所以如果朕走了一趟,结果一切照旧。老百姓的公道连天子都主持不了,那朕这个皇帝不就是个笑话?语文,你也要注意,锦衣卫的中下层绝对不能够和地方的官吏沆瀣一气。你是朕身边的老人了,不要觉得朕严厉,这几年很关键,不能在这种关键的事上出岔子。”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的。”   “鞑靼那边呢,可有什么消息?”   按照锦衣卫现在的分工,北镇抚司要负责刺探境外的情况,南镇抚司才掌握境内。上次那封密信也是北镇抚司递来的。   “上次之后,到现在还未有。”   良久。   皇帝回了一句,“知道了。明日你还是暗中跟着。”   “是。”   毛语文正在想着要不要告退的时候,皇帝差不多也写完,放下了毛笔。吹了口气之后,又折叠好,塞在边上已经准备好的黄色信封中。   “找个稳重的人,将这封信送到固原三边总督府。”他强调了一下,“记着,除了杨一清,不准任何人打开。”   毛语文双手举着接过,随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次日一早,   朱厚照洗漱好后出门,路过刘瑾身边的时候,他说:“今日坐马车。让威宁伯府的那个姑娘也上马车吧,外面日头太毒。”   “奴婢明白。”   等到他走到门外,发现跪了许多官员,只不过大多被拦着不让接近。许冠和刘瑾都摸不准,有些人他们认得,有些还不认得,说是某某官员,难道不会是什么人假扮的?   “怎么这么多人?”朱厚照眉头一皱。   “陛下,他们都是听说了圣驾在此,故而来接驾的。”   “叫他们各自回自己的衙门!那么多的田地,分好了没就来这里。朕不必他们一路作陪。”   说完他自己上马车去了。   宛平县县城之内大致也被清过了,否则不至于稀稀拉拉的少有人影。   朱厚照是不想多追究了,他为了许多关键的事情处置不少人,这种小事就算了,还是自己快些离开为好。   王芷端坐着多多少少也有些小紧张,皇帝面色不好,她可不要触了眉头。   好在车队行驶了一会儿,朱厚照不时撩开帘子向外看到到处都是金色的麦田,心里头渐渐舒畅开来。   “朕该早点出来的。总是在深宫里待着,做一辈子皇帝也见不到这样的景象。”   这话说完,没什么回应。   朱厚照想到什么,“怎么了?吓着了?”   “昨日家兄还说过我不知宫里的规矩,怕说得不对,徒惹陛下生气。”   “朕出宫就是不想理会宫里的规矩。”   “陛下出宫,应当是为了北直隶的百姓吧。”   “与你一样,一半一半。”   王芷想到昨天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觉有些笑意。   “王芷,从你教会威宁伯说出的许多话看来,朕这个皇帝的心思你还是清楚的。说来说去,朕就是希望天下人都能吃饱饭。然而仅北直隶一省一地就已经如此困难,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要完成这样的分田之事,又该有多难?”   “圣意,我一个女子又哪里能猜得到,之所以能教家兄那样讲。也是因为陛下的圣意,其实早就一遍一遍的告诉了臣子,我只是信了而已。”   “你讲得倒也对,朕早就告诉他们了。”   “至于陛下说分田之事难做,在我看来也没什么。”   “没什么?”   “一年做一个省,十几年也能做完了。汉代有文景之治,唐代有开元盛世,这都是穷尽两三代人的努力才使天下大治,陛下若能在十几年之间令各省都能像今日的北直隶一般,那也算得上是千古一帝了。”   “若是十几年,朕都觉得长呢?”   王芷听懂了皇帝话里的意思,但又有些不敢相信,她只能旁敲侧击的说:“陛下,南洋公司的海贸之利就算再大,也买不尽天下之田。”   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去赎田,那么就是要动天下乡绅的利益,这个干系可就大了。   朱厚照也知道,清朝的康麻子就曾几次想丈量天下田亩,可就是丈量,他做了几次都做不成。   “你果然聪慧。”   王芷的话看似驴唇不对马嘴,其实说的是要害。   朱厚照视线偏过来瞧了她一眼,发现她是小巧的嘴巴,脸颊的皮肤有一丝嫩弹,眼睛大而有神,一瞥之间,极有清纯之气。   “你应是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他这家伙是老手,脸皮厚得不行,如此生硬的转场,但说起来也特别自然,没有一丝尴尬。   倒是一下子把王芷这么个姑娘给弄得脸蛋儿一红,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没嫁人?是家里没有人给你张罗?”   “也……也是我自己任性,不想嫁人。”   “喔,那也蛮好。”   朱厚照放下心来。   “若……若陛下真的想做成刚刚说的那件事,我倒也有一个谏言。”   “你说。”   “整顿卫所,执掌兵权。”   “详细说说。”   “北直隶因有南洋公司,因而许多乡绅还算没被逼急。可剩余省份并没有这样的条件,这就难保不会有什么地方发生一些乱象,朝廷也免不得要用些强力的手段。恰巧,各地卫所本就破败不堪,朝廷借整顿之名,重建卫所,只要各地卫所不失,陛下便可稳坐钓鱼台。”   “你一个姑娘,说起话来倒是辛辣。”   “谢陛下批评,小女子以后多多注意。”   “饭要一口一口吃,重建卫所的事,现在去做就有些操之过急了。”   “是。”   朱厚照打开扇子缓缓的扇了几下,不管怎么说,王芷还是敢想敢说的。   “你若不嫁人,也就没有夫君管得了你。你或许可以去替朕管一下《明报》,现在的那个人做了这么多年,再不升职,他该懒政了。”   “啊?”王芷直接‘啊’出声来,她是真的有些被惊诧到,“这……只怕满朝文武大臣都会觉得不妥。”   “养在深闺虽说悠闲,但你毕竟有一身过人的智慧,在那里空度余生实在也没什么意思吧?至于说文武大臣觉得不妥……你若在朝中为官,那确实不妥,不过《明报》本身并不是开了衙官府,他们说说就算了,也不能做什么。”   王芷抬起眼皮,使得朱厚照也能在近处仔细瞧得清楚她真正的模样,“陛下若是愿意信任,我自然是愿意的。虽说是女儿身,不过,王芷也是忠良之后。”   “好一个忠良之后。有你这话朕就有数了。其实以往的《明报》作为官府的喉舌,实际上在掌控舆论方面也起到了些作用。但它本身并不能算特别的成功,影响力也实在有限。朕有时在想,《明报》所经营的范围其实可以扩大一些。这也是朕的真正用意,用这个名套在上面,再去做一些事。”   王芷听得全神贯注。   没想到马车这时忽然一下停了下来。   由于停得特别突然,就连朱厚照都忍不住向前倾倒而去。   王芷虽是姑娘,但她心中总是敬重和爱护皇帝的,情急之间急忙伸胳膊想要替皇帝挡一下,“陛下小心!”   与此同时,车外马匹也忽然嘶鸣。   朱厚照还来不及管外边儿,因为他正撞压在人家姑娘的腿上。 第四百六十五章 刺激   天子马车空间并不逼仄,朱厚照自然是坐在正向,王芷则坐得是侧边。   这种忽然勒马急停,坐在里边儿的人自然是控制不住自己,不过侧边的人毕竟有所遮挡,朱厚照就只能往前冲,最后没办法整个身子压在她的腿上。   其实这个动作分外危险,毕竟他的身体重量也不轻,再加上撞上的力道,姑娘瞬间便“啊”得一下痛呼出声。   朱厚照胳膊压在她大腿,膝盖则撞在了人家脚踝,这都是很硬的撞。   外面也传来刘瑾急急忙忙的声音,“陛下!您可无碍?”   “朕无碍。”朱厚照一边说着一边赶紧手撑着起来,打开布帘,“怎么回事?”   说话间,耳朵边传来一阵阵锐利的拔剑摩擦声。   接着见许冠把马车夫拽下去自己背对皇帝站在了上面,“有刺客,臣为陛下护驾!”   “刺客?!”朱厚照声音提高了一个度,“在哪儿?”   他的确是有些不相信,不过两侧密林里却不断的有持短刀而着黑衣的一些人靠近,最前面的人甚至已经与神武卫的将士交战起来了!   “陛下在里面待着就好!”   朱厚照还不至于太过慌乱,他选择坐回去,在外面确实妨碍许冠。   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转脸一瞧,王芷已经满脸涨红,额头上还冒了些许汗珠。   “你怎么样?”他急忙去查看人家的脚踝。   “陛下!”王芷一声娇呼,男女大防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可对方是皇帝,她也不敢粗鲁的阻挡。   朱厚照也是脸皮厚,直接把人家的裙摆掀到小腿肚中央,还褪下了靴袜,仗着自己皇帝的身份,别人不敢怎样,而且脸上还依然很正经,“朕从小就爱活动,有时也难免碰到磕到,久病成医,似你这样的硬伤大概不会伤到骨头,不过里面会有淤血,最好是能热敷尽快将其化开。”   “陛下,外面……”   “外面?”朱厚照抬头,略作停顿,随后说:“朕又不是只带了这么几个人,不必担心。只是朕没有想过,究竟是什么人会想要行刺。再者,皇帝遇刺,非同小可,似这样的事,必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案。”   他两边望望,出门在外什么都没有。而王芷的脚踝确实被他撞出了点伤。   不过姑娘倒也没有显得过于柔弱,尤其马车之外,还有金属撞击和哼哼哈哈的打斗声,这种时候,就不要娇气了。   对于朱厚照来说也是一样,有人要行刺,这可是大事,根本不至于看了一下姑娘的脚踝就心猿意马,完全忘了此时的情景。   他一边搓着手,手搓热了便放在扭伤处,一边又透过马车帘子露出的缝隙往外看去,他的心思也都在外边儿。   其实许冠一直双手抱胸站在那边,连剑还未拔,只冷眼瞧着这忽然冒出的二十多个刺客,从他分别向左向右也有神武卫的将士站列。   他们将马车团团包围,而地上是被他们击落的箭羽。这个时候,谁要能接近了马车,那也是不得了的本事。   至于外围,不断赶来的人将这群刺客纠缠的越来越紧。   这些亡命之徒挥舞刀剑,不顾一切的冲杀过来。   “这皇帝怕死的很,带得人不止这些!我们估计有错!”   说话的人就在许冠的视线之中,他与自己的同伴背对背,右手执剑,左手张开,眼神之中满是戒备。   而他后背的人则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出宫的次数不多,走这么远更是第一次。要想想办法。”   “这时候想个鸟办法,拼死而已!”   话音一落,两人倏然分开。   其中一个狂奔两步一跃而起,冷芒剑身直刺许冠的门面。   “走狗!让开!”   许冠用剑柄格挡,随后一脚踢出,下面的刺客一个翻身后仰躲过,而手上的动作也不停,手腕翻转之后,剑身带着划破空气的铮鸣横扫许冠下盘。   砰!   这声音实在不小,原来是许冠右脚将剑身死死踩住!   皇帝就在身后,许冠也知道不是耍玩的时候,所以左脚接着便踢出!   刺客抽不出剑柄,只能脱手后退!   他失了兵刃!   许冠见状,攻势更猛!   他从马车上纵跃而下,敌人没武器,他要用武器,皇宫之中锐利宝剑触之即死,连落下风的刺客脚步顿时紊乱,边上还有其他神武卫士卒围而攻之,一时间险象环生!   “三眼!!”   不知哪里来的喊声。   许冠以为是其同伴来救,哪知道这些亡命之人狡猾的很,眼看是这样喊,实际上已飞身向马车而去!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成功时,   铛铛两下,左右两边各有一人翻身上去,挡在车帘子之前,动作、节奏几乎一模一样。   “训练有素……他妈的。”   这是他心中绝望的四个字。   另外一边许冠已制伏一人,于是便急急回援,一掌伸出直抓那人后背,硬生生将其扯了下来!   嘭!!   这种时候,人只要一倒地便再也起不来了,因为兵刃上前,抵在脖间,他动弹一下都不可能。   朱厚照脸色沉静的看完这一幕,心思也随之收了回来。   “陛……陛下。”   “嗯?”   王芷脸撇向一边低着,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对视、或是哪怕自己看一眼。   皇帝的手掌就捂在她右侧的脚踝之上,好死不死的还带着些轻轻的搓揉。   她的皮肤确实是很细腻,白嫩之间带一些受伤的嫣红,就像去了皮的白萝卜里面掺了些颜色,清脆满水,光洁透人。   不过朱厚照还不至于仅这一幕就血脉喷张,宫里的姑娘也都个个是人间之花来着。   当然,王芷自己羞成那样,是让气氛有些不对。   “陛下!”许冠粗犷的声音传来。   接着是威宁伯,“陛下,臣等请陛下一见!”   他们是想确认皇帝的安全,毕竟刚刚一阵混乱。   而王芷则脚脖子忍不住一缩。朱厚照也瞧得明白。   “不要进来。朕没事。刺客都消灭了吗?”   “幸不辱命,都已捉住了!”   朱厚照又伸手把人家脚脖子拽了过来,一边审视一边问:“有活口吗?”   “有两个。”   “不要杀他们,留着。”   王芷才最是尴尬,她不敢冒犯皇帝,只能就这么忍着,虽然温暖的手掌那样搓揉是感觉舒缓些,不过明明已经缩了回来,   却又被拽回去这叫什么?   “你这个,还真不能确定是否伤到了骨头。为免日后留下隐疾,回京之后还是到女子医馆请谈大夫仔细瞧瞧。”   “是……是。谢陛下关心。”   “小青?”   这是她婢女的名字。   “奴婢在。”   哗得一声,朱厚照掀了帘子出来,对着在边上的姑娘教着说:“你去里边儿。双手这样搓热,替你家小姐揉一揉。”   “是。”   另外一边,刘瑾似眼泪鼻涕都下来似的,慌不跌的扶皇帝下马车。   朱厚照才不需要,他十六七岁,又不是七十六七,直接就蹦下来了。   “哎哟,陛下小心。”   侧边,许冠、威宁伯一左一右,中间则是绑好押过来一脚踹了跪在地上的两位刺客。他们脸上蒙面的布也被扯掉了。   两人,一个脸平而洼,长了个三角眼,算是寻常人模样。   另外一个颧骨突出而上下窄,像是个橄榄球,眼球还带些突出,朱厚照毕竟是后世人,心里猜着是不是有什么病症。   “刺王杀驾,这是要诛九族的。锦衣卫的人也在,交他们,审问吧。”   “是!”   他有些想不明白,是什么人要采用这样的方式。   但暗中的敌人手段已如此,他也不能够太过软弱和天真。   “此事先不要外传。谁走漏的风声……”朱厚照语气有些阴阴的,“朕就找谁。”   “是!!”大约有一百多人一下子齐声喊了出来。   因为他人不在皇宫,出宫在外的皇帝遇到了刺客,很容易引起朝堂的混乱和恐慌,这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回宫吧。”   多少还是有些扫兴。   而马车内,   小青面对此事的情状傻了眼,小姐倒是一切好好的,只不过右脚的靴子和袜子都给脱了下来,洁白的小脚便这样裸露。   “小姐……这……”   这不就是都被看到了么……   王芷是聪明,但到底没遇过这样的事,也更加没有经验,只能抢着话道:“别,别在说了,快帮我穿上。”   说话间她已经自己在动手了。   “可是,陛下叫奴婢替小姐揉揉,这样不就是抗旨了么?”   王芷傻眼。   而小青又将她穿好的袜子给脱了下来,她的脚又一次被拽了出去。   “小青!!”   她急红得脸上都滴出水来。 第四百六十六章 割脑袋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朱厚照只能改变原有的行程,再加上还添了一个受伤的人,无论怎样,他这一趟出宫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   也因为这个刺杀事件,先前跟随暗中保护的神武卫和东厂人马全都不再隐藏,而以极近的距离把天子的车马团团围住。   这期间还有两名士卒因此而受了伤。   一样一样事算下来,真的是很让人生气了。   皇帝之外的人自然也知道刺驾那是多大的事,于是这一趟回宫之路真是让人觉得分外压抑。   朱厚照坐在马车里,能很久不说一句话。   毛语文知道了这事,也赶来请罪,毕竟京师之地还藏着想弑君之人,而锦衣卫先前却并不知晓,这不是失察疏忽又是什么?   马车摇摇晃晃的往宫里行走,朱厚照看着橙红的夕阳,对着跪候在帘外的毛语文说:“那两个刺客,用刑要注意些,他们要是死了,这件事就死无对证了。”   “是。臣一定挖着背后的指使之人!”   “你去做吧,做仔细些。这件事要查清楚。”   这是行刺,所以他会放开对于毛语文的束缚。   “微臣明白。”   人走之后,朱厚照一瞥眼,却发现王芷急忙躲过了眼神低下头去。   所谓的暧昧其实是假的,身为帝王,旁人永远都怕你。   因为人多,天子车马再到京师时,想悄无声息也不可能,为免再出意外,锦衣卫直接清了街,于是这一行车马就这样入了宫。   当然,威宁伯自己带了人回家去了。   至于路上行刺的事,因为先前有过吩咐,所以知道的人不多,朱厚照也算是安安稳稳的回到了乾清宫。   只不过要想久瞒也不可能,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锦衣卫还抓了两个人回来。   朱厚照回宫之后,首先是夏皇后亲自来了。昨天她听闻皇帝出宫,真的是急坏了。   而与此同时的锦衣卫诏狱。   先前那个三角眼和橄榄球脸的男子都已经被挂了起来,他们被悬空用铁链绑着,手脚之处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磨皮而渗血,可以说非常的疼痛。   毛语文才不管这些,他负着手走进来,冷冰冰的说:“是你们自己讲,还是让本使打得你们半死再讲?”   两个人没有一个回答他的。   毛语文就知道会是这样。   “缇帅。”边上走来两人,其中一人端着木盘,上面放着几个箭簇,“你看看这个。”   毛语文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细细一瞧才发现,箭簇之上隐约有一个字:荣!   再翻另外的两个,也是一样的字样。   “荣?什么意思?指谁?”下属在边上说。   毛语文细细思索着,“这种东西,最是不能信。刺王杀驾是多大的罪过?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咱们也不能轻易上了这个当。”   “可刻在上面,总归要有个理由吧?为什么不是别的字?”   毛语文也想不通,“还有其他的线索么?”   “其他那些自杀的人,他们吃的毒药很特别,我们都没见过。”   “很特别?”   这倒是个好消息。只要特别,那么就有特别的来源。   说着边上就有人将东西拿了过来。   是用一块私布裹着呢,打开来瞧,确实碎碎的树叶,像刚被揉碎的茶叶一般。   毛语文要伸手,却被人一把拦住。   “缇帅,碰不得!它有毒!应该是从什么毒树上弄下来的。”   “找个犯人试试。看看是什么特性,然后去找。”   这种草菅人命的话在锦衣卫诏狱里说出来似乎显得极为平常。   其他人也并不觉得这么有问题。   至少,没叫他们以身试毒不是么?   这其实算个不错的线索了。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这两个人。   “再问你们一次,是谁指使你们刺驾?!”   三角眼的家伙忽然怪怪的笑了起来,随后咆哮,“毛指挥,指使我们的不正是你嘛?”   啥?   有些人还愣了一下。   气得毛语文发抖,“胡说八道至此,当真是觉得锦衣卫是个好地方?!来啊!用刑!”   “哈哈,就知道是如此!金銮殿上的小皇帝说什么用重刑迫害忠良,是有违人性!假惺惺的似真的一般,现在这些重典明明就还在诏狱之中!”   毛语文经验丰富,他眉毛很轻的挑了一下,   “你们可不是一般的犯人,对待你们这种刺驾的,自然是什么重刑都要用上。难不成,你还觉得自己是忠良?”   “难道你毛语文是?”   “那当然,我忠于陛下,怎么不是忠良?”   “呸!走狗!小皇帝若是真的心怀仁德,那么就该取缔厂卫,何至于还处处扩充锦衣卫?!”   ……   ……   朱厚照在乾清宫等了一会儿才等到毛语文,至少初步的一些判断他是要听听的。   毛语文也了解皇帝,这等大事,不管办成不办成他先要入宫给皇帝一个说法。   于是戴好官帽,板板正正的跪在了乾清宫的地板上。   “不是乡野、也不是偏僻之民,更非路途上打家劫舍的山匪,他们了解朝堂,甚至了解陛下。”   “你确定么?”   “确定。有个人怨气很重,臣故意撩拨他多说了几句。”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会是家仇吗?”   “也不像。若是家仇,他们应不会说那么多朝廷里的事。”   “这么说来,是对朕执政不满。”   “臣以为应当如此。”   朱厚照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直直的自己说:“这个范围太大了。”   他毕竟理政好几年了,雷霆手段处死的人不在少数。   “陛下,寻常人就算对朝廷心生不满,可要到纠结人手、行刺天子的程度也是极少的。微臣这里,倒是有一个猜测。陛下可还记得先前让锦衣卫盯过一个人,名为江同祖。”   “谁?”   “五年以前的事了。此人原为都察院御史,后来叫陛下训斥,之后再没录用。他与几个同党一起,虽然身不在庙堂,但是私下里撰文写词,尽露怨愤之情,几年以来似乎又聚拢了不少人。”   “似乎?”   毛语文心颤,“陛下恕罪,时间一久,微臣也有些疏忽了。”   “也只是猜测吧?反正也查查他们。”   时间太久,事情太多,朱厚照也有些记不大清楚了,不过有一点他是晓得的,《明报》为官方所办,后来陆陆续续的也有民间模仿而创办的一些报刊,这项生意是不好做的,规模都不大,只能靠银子输血供着。但即便如此,也有些大大小小的报纸流传。   朱厚照之所以没有动他们,是因为他但凡要在大明推行改革,那么不可避免的会有很多人明里暗里的反对。   这些人一个一个去杀,其实会形成一种政治恐怖,且必定造成有很多冤杀,给人一种皇帝嗜杀的感觉。而稍微放松一些,一锅端掉,不仅名正言顺,而且效率奇高。   反正一改革,就总是要割掉一些脑袋的。把不能与之形成共识的脑袋割一割,那与皇帝保持一致的人自然就显得多了。   而且可不是皇帝嗜杀,这帮人都在一起聚众谋逆了,放在任何一个时候,那也是个诛九族的大罪吧?   总不能这还怪皇帝掀大案。   当然了,锦衣卫的动作一大,皇帝遭行刺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很显然的,   他一到坤宁宫,夏皇后哭哭啼啼的便来了。   “陛下……” 第四百六十七章 皇帝心胸   有了皇帝的首肯,锦衣卫就开始抓人了,为首的有三人,江同祖、马益谦、陆孟。   并没有直接的证据显示这些人和行刺皇帝的大案牵扯在一起。   不过仅凭他们私下里所散得那些怨气,也足够抓他们了。   而行刺的消息一经走漏,一下子便惊动了满朝的大臣,内阁三位阁老再加六部尚书,以及大理寺卿、都察院等朝廷重要的大臣,要么是给皇帝上疏规劝,要么就递条子入宫面圣,其他一些臣子就更不必提了。   这也是朱厚照烦躁的地方,他出宫一次碰上这种事,以后这些儒学的老头估计要更和他烦了。   这几日,后宫因为此事不安宁,乾清宫也是如此。哪怕是一向‘纵容’他的王鏊也出言稍生硬了些。   “皇上身系天下万民,肩负祖宗江山社稷,御极以来颇多善政,也一向稳重,却不知缘何总是沉迷于出宫野游,且原先只在皇宫,渐而又远离京师,京师乃为国本,稍有差池便是地动山摇。臣诚拜乞恳,伏望陛下以社稷为重,再不行此类事!”   “先生不要急,朕走得远也带了不少人,所谓的刺杀只是有惊无险。”   “陛下!”   “好了,好了。朕答应先生,至少今年不会再随意出宫了。”   王鏊算是了解皇帝的,听到这么句话,便不再过多去烦了,只是说道:“陛下,您真是吓死老臣了。万一有什么闪失的话,老臣便也舍了这条老命算了!”   “神武卫、锦衣卫和东厂都叫朕给带上了,能出什么事?而说起来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些人不闹一下,朕还不知道就在京师还藏了那么多心怀反心之人!”   “微臣入宫的时候,锦衣卫已经在抓人了。”   “朕却没见几封说厂卫之害的奏疏。”   “行刺天子是天大的罪。”   “先生就从不担心朕会让厂卫之害加剧。”   王鏊拱手,“陛下待老臣以国士,臣也明了陛下之志。所谓厂卫之害,是在君主软弱或是昏庸之时才有的,发生在正德朝是绝无可能。”   朱厚照心里舒坦,“知朕者,先生也。”   “不过,微臣也恳请陛下,尽力勿要牵连过多。”   “这话已经嘱咐锦衣卫了。”朱厚照不再提此事,转而问道:“朕出去了两日,可有什么其他的事?”   王鏊点点头,“关于宾之先生。”   “李阁老?他怎么了?”   “臣已尽力挽留宾之先生,不过他似乎去意已决,这些年来他接连丧子,担着内阁的重任还好,这一卸下来,心志便枯了。”   朱厚照抿着嘴唇。   “人活着总要有个奔头,他已无子,再无事,一年便如十年老了。再说,这重任不是还没卸呢吗?”   “是,可他确实无意庙堂了。”   “他是哪里人?”   “祖籍是湖广,不过他从小就随父在京城居住。”   “京城不好,许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心里难受。朕给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不如就让他到应天。调现在的应天巡抚何鉴入京。何鉴两任巡抚地方,宣其入京为上。”   何鉴这个人,是传统的儒家士大夫。   但他用实际行动来维护自己的清名。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所以其实所谓的名气即存在感,不是那么强。   他原先在河南任过知府,遇到灾荒之年,他开仓赈济,仓粮不够又处处筹粮,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想方设法给百姓贷款、牛种,具体的实践‘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   应天巡抚又是比较重要的职位,其治下苏州府、松江府,每年的钱粮都冠绝两京一十三省。这两年他做得还是不错的,种田种不出物资极大丰富的社会,但是他关心百姓疾苦,重视农桑水利之事,且没有恶名,这在封建时代,已经属于造福一方了。   当初派他去应天任巡抚就是看重他在河南、山东、四川等丰富的地方履职经验,而且他是从知府、布政使衙门参政、右布政使、左布政使、布政使、巡抚这样一路路坐上来的。其实是朱厚照比较看重的官员。   现在地方官都干到巡抚了,也差不多了。   “陛下属意他到何处任职?”   朱厚照略作思考,“调任工部左侍郎。”   这话一出王鏊就明白,其实是为了让其接工部尚书。   现在的工部尚书曾鉴已经七十三岁了。满朝之上,就属他年纪顶大的了。另外的礼部尚书林瀚,与曾鉴一样,也是宣德九年生人。   不过林瀚的身体好很多,而工部尚书曾鉴已经几次告病,七十三八十四,这个年纪了如果老是生病,身体是熬不住的。毕竟就是年轻人连翻生病,也要虚弱一段时间。   问题就在于李东阳会改变主意么?   朱厚照对此还是有些在意的,他对王鏊说:“你若是劝不住,那就朕来劝。他们三位都是先帝留给朕的老臣,而即便不提这一节,刘、李、谢三人也都是贤臣,只是有时候与朕有些意见分歧,这一点,朕并不真的责怪他们,作为内阁,有时也比较无奈。”   当一个国家的领导,心胸务必要宽广,多少明君有时即便对某个大臣很不满意也会忍了那份委屈。   这一点还是需要的。   如果你心胸狭窄、睚眦必报,那样当时是爽了,可最后一定会离心离德。   再者,他是后世来人,做的许多事,当世大儒本身就肯定会有不理解的地方,发生一些争执这多正常。挺大的老爷们,不能这点恩怨都在心中难以划开。   “再者,朝堂之上,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相互之间总也免不了一番恶斗。不过朕还是希望,争斗之下能有底线。一步阁老、一步阶下囚,这种极端的政治氛围,朕并不喜欢。老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从内阁下去的人都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为国操劳几十载,如果最终总是免不了被清算,朕也于心不忍。”   王鏊听皇帝这番话说完,实在是觉得动容与感动,帝王心胸宽广至此,他们这些当大臣的,别的都不必再多说了,唯效之以死耳。   甚至于王鏊都有些鼻酸目红,口中称道:“吾皇真为一代仁君。”   “即便如此,还有些人欲行行刺之事。”   这么一说,王鏊心中愤怒骤起,也就是他妈的行刺没成,真要成了,大明痛失这么一位帝王,那就是天大的灾祸!   “行刺君主,已为不忠不孝之徒!势必人人得而诛之!”   这么说起来,李东阳的这桩事,出得还真叫一个恰到好处。   几日之后。   内阁首揆李东阳和谢迁果然递交辞呈乞骸骨。   按照正常的礼节,皇帝即便同意了,也会拒绝,这样作一作挽留,大家面子上都好看。等到大臣接二连三继续乞骸骨,那么这个时候再答应。   基本上,李东阳和谢迁也是走得这一套流程。   不过到第三次的时候,   皇帝在奉天殿之上主动提及山东巡抚刘健刘希贤。   “当年希贤公也是乞骸骨,朕不忍先帝托孤之臣遗落乡野,因而授意其巡抚山东。两年以来,山东虽说时有灾害,但自巡抚而下每次处置都颇为得力,灾民也往往得到妥善安置。东三府原就繁华,锦衣卫与朕禀报如今那里是田连阡陌惟栽黍,水满池塘乱奏蛙。西三府因交通不便,略微差些,但希贤公也屡屡亲至州县,一是兴水利,二明刑狱。朕每闻之,心怀大慰。李阁老与希贤公一样,都是先帝的托孤之臣,当日朕舍不得希贤公,正如今日朕舍不得李阁老乞骸骨一样。”   “况大明朝疆域万里,生民百兆,仅一个希贤公还是不够的,所以朕心心所念者,便是李阁老也能够替朕再巡抚一地。就当,朕是代那里的百姓与李阁老托上这么一句话。”   这是在早朝之时,皇帝轻声漫语、一点一点讲出来的话。   朝堂之上,左右两边文武百官俱在,可以说把这份君臣之间的暖意烘托到了极点。   李东阳是能做决定的一方,但皇帝如此表述,他不能够姿态过高。   而且如果没有刘健这样的先例,你还可以说皇帝是有什么其他的动机或心思,可因为刘健,这件事现在变得很纯粹。   就是皇帝舍不得贤臣,就那么简单。   李东阳知道王鏊的话是皇帝的意思,但他没想到皇帝还会在王鏊规劝不成的时候再给他这么大的面子。说老实话,他与皇帝的关系其实并不能和刘健相比,这些年发生的争执不再少数。所以说他也不敢想。   但没想到,事情会真得到这一步。   所以说这个皇帝啊……明理起来能让你感动的要死,固执起来又让你气得牙痒痒。   然而不管如何,到了这一步,皇帝都能做到相逢一笑泯恩仇,又何况他这个当臣子的?   李东阳颤着身子跪地叩头,“吾皇陛下,帝德广远,悠久无疆,我国家万年有道之长基诸此矣。”   这件事的发生,算是在锦衣卫大索全城之时添上了一点暖意。   但这份暖意并没能迟滞锦衣卫的脚步,江同祖被查到人就在顺天府,毛语文已经亲自骑马去将其捉拿归案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抓人   江同祖被皇帝训斥罢官,已经是弘治十七年的事了。   当时的朱厚照还是监国的太子,而且他自己都具体忘记了当时因为什么事儿训斥的江同祖。   不过那个时候和现在的朝堂在氛围上很不一样。   那会儿清流之士极多,朱厚照又屡屡在浙江贪腐窝案、马政等问题的处置上手段过重,因而各类劝谏的声音可以说是充斥着朝堂。   这和现在许多人天天揣摩圣意、睁着抢着当下一个顾礼卿、下一个宋衡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朱厚照怎么办?   也只能接连的去驳斥这些御史,碰上激烈的,那么就是革职去官。   这其中有许多人并无特别大的过错,要说有错就是反对的太过激烈,可在他们自身看来,臣子奏谏乃是该有之职责。   这样两方自然就碰上了。   其实离得近的高官还好,特别是那些年轻又见不到太子的官员,过于意气风发,给贬黜了不少。   江同祖就是其中一人,他们明明刚刚出仕就被朝廷弃之不用,十年寒窗一夜之间便一文不值。这是什么心理起伏?   这种人慢慢得多了,相互怜悯同情,自然就抱成一团。   而因为非常年轻,叫他们就此不去想朝堂之事其实也难。   有明一代,文人的名气非常重要,准确的说是清流之名。   所以才有大忠似伪,以博直名这样的话。   要有这种清名,自然就需要多写文章诗词,在文坛上搏个才名,平日里更要骂骂当朝者。   几年以来,朝廷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们。   似江同祖这些人,原先还有些顾忌,慢慢也松懈下来,于是这些失意之人或以文会、或以诗会,经常性的相聚成群。   江同祖的小院也搞得很有文人雅士的风采,有假山、有绿竹,连廊之上的石窗花都雕刻的每个都不一样。   然而平静的一天叫锦衣卫给完全破坏,   石管家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便是跑平地来都摔了两脚,整个人相当凄厉的去给家主禀告,大哭的说:“老爷!外面来了好多锦衣卫的人!!”   江同祖正和好友陆孟在研墨提笔,他们都是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江同祖身穿青衫,陆孟穿白衫,头顶方巾,袖口宽大,完全是两个文人模样。   一听到锦衣卫,两人神情也颇为凝重。   且还没等他们出屋,外面显然已经乱了起来,威武的喝斥声和女眷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一下子然就要大不好的样子!   ‘啪’得一声。   毛语文来得极快,他踹门冲入,最先示人的是举起的胳膊,以及手中拿着的锦衣卫腰牌。   那腰牌在阳光下似乎闪着金光,上面一共九个字,右边是锦衣卫,左边是指挥使,下方写着他的名字:毛语文!   那个杀人如麻的酷吏!   毛语文的头从腰牌后面歪出来,“天子亲军、皇权特许。前都察院御史江同祖行刺天子,密谋造反!给本使拿下!”   “是!!”   江同祖恐惧已极,他惊叫道:“我乃在野文人,平日极少出门!怎么会行刺天子,做谋反之事?!冤枉!这是天大的冤枉!!”   他害怕,边上的陆孟更觉得害怕,而且他是来做客的人,“毛指挥使!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请你务必查清事实,谋反大罪涉及到江家几十口人的性命!如此草率定罪岂非草菅人命?!”   “草菅人命?!”   毛语文笑了笑,他眼神示意了下身边的人,冷酷出声,“给我搜!”   江同祖、陆孟并先前来禀报的管家都被抓起来反手绑了扔到一边,而毛语文身后,左右两边各有一队人马跑着入门。   这是一处带偏房的书房,除了跨了台阶进来看到的,向右转弯还有一间房。   房里摆了张棕色的木桌,四边贴墙的都是木橱,用以摆放各种书籍、信件,   这些锦衣卫的人可没那么优雅,到了里头刷刷刷全给翻了出来,哗啦啦的纸张声连续不断,书本、笔与笔架顿时散落了一地。   就连墙上挂着的两幅字都给扯了下来,主要是看看字后面有没有藏着什么暗格,他们搜查搜得多了,一些经验也不少。   这样翻箱倒柜一会儿,有一人一手按着腰间弯刀,一手拿着张淡灰色的大纸呈送毛语文跟前。   “缇帅,您看看这个。”   毛语文两手捻开,抖落一下,自右向左、自上而下读了起来:“……当今天子妄废祖宗海禁之策,致使国门大开,而后海外之贼任意往来,长此以往,人心不安而境内外族愈多,一旦有变,天下震动。天子执意如此,不听朝臣规劝,甚至以恫吓、除爵、杀尽浙江士绅、富商为手段,实在有违人君之德,而不顾祖制、任意妄为,亦有失子孙孝道,如此终将惹得天怒人怨,致使生灵涂炭!”   读完之后他说:“这是你写的文章,是不是?你一个在野的文人如此关心朝政,且字字句句都在说天子致使生灵涂炭,这是不是证据?!”   江同祖不服,他争辩道:“天子倒行逆施,身为后继之君,却擅改祖制!三代以来,岂闻有此明君乎?江某虽身处江湖之远,但也是大明一百姓,只是关心朝廷、关心天下百姓,如此也算谋逆吗?”   “当然算!天子在京师京郊遭遇行刺,必是你等心怀怨念之辈胆大妄为,干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行刺?这是何时的事,我等二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行刺,江某冤枉!!”江同祖脖子一抻,“况且江某虽不为官,但也读过圣人之书,知道忠孝二字,行刺天子,绝非江某所为!!你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缇帅。”   毛语文身边又有一人那了一份折叠了三次的规整的小册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东西有上角竖着写两个大字:有道。   “应当是名字,每一份都写了这两字。”   除了名字以外,就有些像《明报》一样,分一段一段的文字进行排版,就他手中的这一封而言,记载了正德初年,朝廷剿套所耗之粮草,以及各地一些奇奇怪怪的见闻。   有这个就够了。   “本使知道,你们这些人有一个名字,叫山间野院,人数嘛,大大小小几十人,官儿当得都不大,但是脾气都不小。江同祖,本使手里拿得这个就是你对朝廷、对陛下不满的铁证!”   “那只不过是一些见闻而成的文章而已,和《明报》类似,这如何能算是谋逆证状?”   “当然是!你们对陛下心怀怨念,为官不成,便在乡野之间写些胡乱文章,蛊惑人心、意图不轨!最终做出行刺之事!看你们这些文章,还以为我大明马上就要山崩地裂似的。”   江同祖真的有些慌了,如果这个罪坐实,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江某没有行刺!此事绝非江某所为!天子乃大明正统,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谋划这样的逆事!”   毛语文懒得多说,看他也是个固执的人,难怪当初皇帝气不过,将他罢官。   这种人不罢官,留在朝堂上岂不是要被他烦死?   “都带走!还有这里的的东西,一字一片的都给本使装好封存,光是这些,就够砍你的脑袋了!”   文人总是爱发牢骚的,不让他当官,还不让他发酸,这不是要人命么?即便在清朝文字狱时期,一样有不得志之人会留下些‘只言片语’。   尤其说自己写的类似日记的那些东西,反正也不给别人看,所以言辞往往大胆。乾隆、雍正皇帝在抄大臣家的时候,便会注意翻翻有没有什么日记。   只要翻到一句话,不要说写明,就是含沙射影的,甚至硬凑能凑上的都要砍头。   搞得后来正经人都不写日记了。   而这个时期的文人还没见过那种白色恐怖,所以只要硬翻,肯定会留下只言片语。   之后么,只要一个人有问题,这个所谓的山间野院一派的人那肯定是都有问题,你们都抱团了,平日里就不说什么废话?   这告诉谁,谁会相信啊!   不过江同祖及其一家人抓了,边上的陆孟这个客人显得有些尴尬,   “缇帅,此人抓吗?”   毛语文大手一挥,“抓!不仅他要抓,与江、陆二人往来的文人士子都要抓!证据就是本使刚刚读的那些!”   “这么多人如同一窝肮脏的老鼠,胆敢评议起天子来了!不把这些人都抓起来,要本使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干什么?!”   至于说抓人的线索也很简单,   把那些书信都翻翻,有往来的就是有问题。   江同祖一看这架势,心里头多少也明白了一点了,他凄厉大哭,“先帝已逝,大明再无仁德君矣。”   其声呜咽,惹得一边的陆孟也抹泪,“先帝啊,臣等想你啊……呜呜呜。”   毛语文是抓了许多文人的所谓酷吏,但他酷吏归酷吏,这些经历也确实让他看到这些文人不堪入目的一面,什么贪污受贿、贪财嗜色,多少人是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可以说伪君子占了绝大多数。   所以他更厌恶这种‘戏精’行为,弯刀直接抽出,“哭?再哭现在就砍了你们!” 第四百六十九章 杀人不够,还要诛心   时近傍晚,缺口的月牙已经露脸。   路过一个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向巷子里转,轻敲两声木门,随后听到里边儿传来声音,“周公。”   外边儿低语,“明礼。”   像是暗号一般的对上了头,随后门缝儿后露出一只眼袋深重,似乎也有些白内障的眼睛,“形之?快进。”   “东海先生在吗?”   “在里面。”   来人十分年轻俊朗,腰间绑了一条绸缎,头发束起来落在后背,行走之间步伐也十分矫捷。   从大门而入之后,三两步路过前院,随后转长廊,再过两个弯进了一间房。   房内悬挂一张孔丘像,有一壮年男子负手站着,一听有声音马上转过身来。   “情形如何?”   “大不好!惠德先生(江同祖字)和野樵先生(陆孟字)都被抓了。”   壮年男人闻声惊抽一声,跌坐在椅子上,他胡子颤抖,捶胸顿足骂道:“厂卫如虎!厂卫如虎!”   “锦衣卫似乎先前并未计划抓捕野樵先生,只是恰好碰撞见了。这些鹰犬便不管不顾的一并抓了!”   俊朗的男子说起这事来也非常的愤怒,“属下之见,当务之急应快把陆夫人和两位公子藏匿起来。锦衣卫心肠歹毒、手段狠辣,江、陆两位都是以谋逆之罪被捕,此番祸事必定殃及妻儿。”   “我已经派人去了。还有,你家中的一些东西,能够焚烧尽快焚烧。现在他们在查我们自己的报纸,这几年来所载文章无算,便是再小心,碰上强赋歪理的人,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在此发号施令的人正是马益谦。   当年,他与江同祖一并被罢黜,远离庙堂之后,因为脾气相投所以一直和江、陆二人在一起活动。   原先日子都挺好。   虽说朝廷根本不在意他们。   但他们在一起举办讲学、以文会友,渐渐的也聚拢起了一批人,有些人甚至还在为官。成为众人之首,这多少也算带来了一些成就感。   毕竟他们是被贬黜的,官员仍然愿意执礼尊敬他们,为的是什么?当然不是所谓的仕途,而是真正的认同。   他们三人所宣扬的东西也不复杂,克己复礼四字而已。   意思也很好理解。   所真的就是如今朝堂上越来越盛行的所谓的‘新’字。   皇帝带头破坏朝廷的祖制,亲手赶走刘大夏、刘健等人,处处透着新,嘴上说着重儒守礼,实际上杀文臣、坏旧礼,各类事情不要提有多少了。   不过真要说回来,他们不是政治组织,不算是有明确的政治目标,因为不在乎名利,这顶帽子是一定要带的。   所以真要说起来,就是相互之间不认同。   这帮人不认同朱厚照这个行为有些不同寻常的帝王,他不像个真正读圣贤书、受儒家教育长大的皇帝,实际上在坐朝理政的过程中,也体现着些法家思想,比如说对于一些官员的处置,就非常严厉,就像当年的老秦。   朱厚照也不喜欢这群天天讲之乎者也聒噪的臣子,他不是听不了反对的话,也不是完全不听劝,他是接受不了那种迂腐的人。就是你没办法说服他。比如海禁,一个祖制的大前提先放在前面,无论你是什么理由,人家都不听。   这种人可不在少数。你有啥办法?   早些年他还克制一些,后来就完全放开了手脚。这些人,他在朝廷中不用,即便用了,也是不理。遇到合适的人,就把你换掉。   反正他手里有人,而且这帮人也没办法把昏君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因为他在实实在在的强军、实实在在的为民,国库都丰盈了起来了,再配上些手段,舆论从未丢失过。   这样一来,不少臣子都有怀才不遇的感觉,其中不乏真的为国为民、大声疾呼的人,可惜朝廷不听不理,郁闷之下自然就聚集了起来。   结果未曾想,灾祸突然来临。   马益谦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一天听说一人被抓了起来,原本以为没什么,结果今天听闻江同祖和陆孟被抓,他终于确认事情不对。   “东海先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得逃,离开京师!”   马益谦不同意,“我们走了?谁来救惠德他们二人?!这件事我已经打听了,是天子行事荒唐,在突然之间选择出宫,结果遇上了刺客!回宫之后龙颜震怒,所以才有今日之事!”   “真是荒唐!我曾听过惠德先生讲学,在朝效忠君主,在乡奉养至亲,这是惠德先生时常讲到的两点。如此煌煌君子,最后竟被诬陷成刺杀天子的主谋。哪个盛世有过这类事?”   马益谦强调,“所以我们更加不能走了。惠德和野樵都是有些名声的人,所能联系到的人里,也有在朝中为官的。我们马上联系他们,请他们仗义上疏!”   “上疏有何用?毛语文是天子的人,他能如此,本身也是天子旨意!”   “不!这事要争!都涉及人命了,不争是死,为何不争?”   马益谦回想起他当年在朝廷上太子驳斥他的话。虽说有些强词夺理,但太子处处要占着一个为国为民的大义。   也就是说他即便不怎么在乎礼……   “当今天子有诡辩之才,而其诡辩所为者,乃是理之一字,不是我们复礼的礼,而是道理的理。有理则名正,名正则言顺!天子遭遇行刺,这确实是件大事,可这事明明非我们所为,锦衣卫无论动用何种酷刑,江、陆二人都不会认罪。我们也要联系同志,上疏参言此事,只要声势够大,无理,则天子不会杀人!”   “可东海先生不是说,我们所传播的文章有问题吗?万一锦衣卫抓住这一点呢?”   马益谦眉头紧皱,壮着胆说,“如果我们复礼的提议有错,那么该杀的人又何止这些?如果复礼有错,那么我马东海愿意为此而死。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至此时刻,难道你我还应有偷生之念吗?”   “东海先生高义!!”   ……   李东阳在收拾行囊了。   皇帝还没有正式的诏旨下来,要派他去哪里。   不过离京是必然的了。   其实他有些搞不清楚,眼下锦衣卫正在抓人,其中不少都是有些清名的读书人。   这个时候,皇帝以非常诚恳的姿态挽留了他,是真的因为心中认可他,还是为了要在这个时候展现其宽厚容人的一面?   而且内阁本身就‘动荡’,工部尚书曾鉴卧病在床,礼部尚书林瀚、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敷华向来在天子那里没什么存在感,   锦衣卫似乎已经无人能挡。   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李东阳也难以确定。   而外界的人,还是认可他这个老阁老。   毕竟天子给了他非常高的礼仪。   一些名士被抓之后,很快便有人把求救的信递到了他的案头。   这其中也不乏这些年拜他当老师,或是茶陵诗派的人。   茶陵诗派是明弘治、正德年间的诗歌流派,开创者为李东阳。因为他是湖广茶陵人,所以称为茶陵诗派。   这一诗派诞生的背景是明朝中期随着王朝的衰败,许多文学作品也失去了锐气而变得卑冗委琐。茶陵诗派所推崇的就是复兴唐宋的文风,主张言由心生、文主于气。   因为李东阳是阁老,他亲自主持这个文坛上的活动,追随者众多,而且里面不乏一些文坛名气大的人。   当然,他们不一定官很大。   因为李东阳不是把持朝政的那种权臣,不会把茶陵诗派的人安插的到处都是。   这些有名气的文人相互之间都认识,江同祖和陆孟也不是那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所以为其求情倒也常见。反正坏事是锦衣卫干的。   李东阳一连收了两个弟子的信,整个人便坐在院子里沉默了起来。   眼看时日将晚,宫里忽然来了人,说皇帝宣召。   老人家也不敢耽搁,收拾收拾便入宫去了。   宫里面点了灯,皇帝还在灯下看东西,李东阳到了以后在御赐的软凳坐下。   “……济之先生是苏州府人,他曾与朕说,天下人都觉得苏松二府富裕,实际上当地的百姓赋税颇重,生活也并不能算作轻松。”   这是当年朱元璋留下的政策。   现在的苏松二府,税赋基本可以抵得过一些省份。   “所以朕一直也在想,最好是在松江府也开埠,增设市舶司。希贤公在山东也曾与朕提过增设市舶司之市,这样便干脆一起施行。想想办法,给老百姓的手里添些银子。还有一事,江南文盛,阁老在文坛中也是泰山北斗式的人物,所以你到了江南也要振一振那里的文风。读书为官、治人治地,首先要以实务为先,经世致用,造福万民。”   对于那个地方,朱厚照总的就是这两个要求。   李东阳一想原来是巡抚应天,皇帝对他也真是优待了,“臣受国恩重矣。必定不忘陛下今日之嘱咐。”   “李阁老朕还是信得过得。”朱厚照稍稍望了一眼这位老臣,“正德初年时,希贤公连大朝会都不参加,借口政务繁忙,急速返鲁。朕,虽想久留阁老,但你我君臣,还是以百姓为先吧。”   “是。”   朱厚照又叫来谢丕,“以中,你送送。”   谢丕颇为听话,上来就扶着李东阳的胳膊,外面确实也有些暗了,老人家眼神不一定好使,宫里到处还都是台阶。   谢丕不懂,路上说什么皇帝有皇帝的难处,其实是安慰阁老的话,叫他们不那么难受。毕竟,天子还是一心为民的圣明之君。   李东阳什么也没说,谢以中到底还是年轻,所以谢于乔始终放不了手。   皇帝的意思哪里是什么为了百姓。   皇帝的意思是,刘健当初早早的离开,是为了不掺和朝堂上的事情。这一点皇帝很满意,所以叫他,   不要多管闲事。   但尽管如此,皇帝也仍然是宽厚的人。   毕竟,大晚上的叫他过来,就是想把话说在前头,免得自己先说,到时候不是僵硬了么?   这乍看起来,毫无联系。但李东阳知道自己没有多想,否则哪有天黑之后还召见他的道理,且没什么重要的事,干嘛不等明天再说?   而在乾清宫里。   朱厚照也把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密信放在蜡烛之上燃尽了。   火光照着他的脸若隐若现。   “传话给毛语文,人可以抓,但叫他注意搜集证据。”   因为杀人不够,还要诛心才行。 第四百七十章   “这件事,朝堂之上是不好说的。”   “讲明事实,陈述道理,怎能就不好讲?”   不过三日之后,李东阳收拾车马已经准备离开。他的弟子有些十分不舍,一些践行也还是要做的。   如果不是恰逢皇帝遇刺之事,倒也不至于太过俗气,但此时也只能如此了。   关于江同祖、陆孟被抓之事,李东阳被追问许久,   最后还是把道理讲了出来,“陛下遇刺是真,这二人对陛下不满也是真,即便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们与天子行刺之事有关,但抓起来审问审问查一查,这怎么就不行?你们要上疏救人,就得先把这个道理讲通了。”   茶陵诗派有代表人物于树清,他任的是工部的给事中,说道:“陛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碰上刺驾必定是恼怒。但恼怒也不是随意抓人,况且如此抓人不是让真正的凶手逍遥于法外吗?”   “听说锦衣卫还在审问那两个刺客,什么都没审出来。”   “最好是能审出来,事情就简单了。现在啊,是越审不出来,越复杂。”   反正是这奏疏是不好上,这人也不好救。   当然了,思想的力量惊人,甚至让人付出生命。   朱厚照在乾清宫还是批阅到了这样的奏疏,所言者不过两点,其一江同祖、陆孟绝对不会行刺皇帝,其二锦衣卫行事嚣张残忍,应当有所处置。   实际上他收到的锦衣卫密报,也是说江、陆二人连连否认自己没有参与行刺之事。   朱厚照所考虑的,一方面是要借行刺之事把这些说酸话的人整顿一番,不是说他要用强权压人,但任何政治政权,都不会对这些声音特别宽容,因为最终这是不利于统治的。   而另一方面,他也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江同祖和陆孟,那么到底是什么人要行行刺天子之事?   这个案子如果不查清,那他也是坐立难安的。   “刘瑾,”朱厚照拿着箭簇揣摩,“你说这荣字是什么意思?”   刘瑾哪里敢接这话,“奴婢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照奴婢的想法,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谁也不会自个儿把自个儿名字刻上。”   “但无风不起浪。这么多字,为什么就刻一个荣呢?”   “奴婢……奴婢……也想不透。”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   其实许多人应该想得到,就是现在京城里居住着一位王爷,其封号就是荣王。   但这件事太过敏感,大家都只敢想,不敢讲。就像刘瑾所说,哪个笨蛋自己刻名字上去。既然刻上去,显然不是他自己。   所以谁也不会轻易的提。   就是朱厚照自己,也不想把这件事往这上边儿扯。   这一扯,就是皇家丑事。   说起来,这位荣王,名为朱祐枢,生于成化二十一年,年岁特别的小。也就比朱厚照年长了六七岁。   孝宗皇帝这个老好人,在弘治四年的时候,统一给几个弟弟举行了冠礼。一次性封了寿王、汝王、泾王、申王以及这位荣王。   其中,寿王朱祐榰在弘治十一年就藩保宁。   汝王朱祐梈在弘治十四年就藩卫辉。   泾王朱祐橓在弘治十五年就藩沂州。   申王命不好,在弘治十六年薨了。   眼下就剩个荣王还在京师王府之中。   按照日子算,荣王今年已经二十二岁。早就到了就藩的年纪,但是从弘治十六年开始,接连碰上庶母充妃去世、弟弟申王去世、仁厚太皇太后也就是周太后去世以及孝宗皇帝驾崩。   皇家这么多事情,荣王还是做了一些事的。   有一些祭祀和礼节性的活动,朱厚照凡可以不去的,就下旨让荣王代劳。   荣王本身也是资质一般的人。   现在行刺皇帝的事、这个箭簇……实在没道理。   毕竟就是朱厚照今天死了,那也轮不到他。   一来他在朝中没什么根基,二来按照辈分,应该是朱厚照的堂兄弟,而不是朱佑樘的堂兄弟来继位。   即便是朱佑樘的堂兄弟,按照长幼有序的基本原则,荣王之上还有寿王、汝王等一众王爷。   换句话说,这件事……   朱厚照心思更加狠厉起来。   有人在挑拨皇家之事,而从中渔利。   如果朱厚照真的因为此事下旨将荣王一家下狱,那么好些个王爷都该害怕了。   “一定有人在暗中计划着什么。”   这件事,朱厚照找到了执掌南镇抚司的韩子仁。   因为涉及皇家密事。   所以刘瑾他都不让靠近,只与韩子仁在亭子里单独对话。   “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即便那两个人死都不招,也一定要想办法查清楚。挑拨皇家关系,让朕与皇叔这样的至亲相残,其用心歹毒,可见一斑。   荣王朕是太熟悉了,正德元年、二年,他已两次请旨就藩,朕都因为先帝而缓其行期。他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做了又怎么会留下这样的箭簇?”   因为孝宗皇帝喜欢这些弟弟们,其他人都不在的话。朱厚照经常会让荣王去做一些祭祀性的活动,说句肉麻的话,也让荣王时常去看一看孝宗皇帝。   否则的话,谁去呢?   他这个皇帝总不可能天天去皇陵。   “陛下圣明。微臣……微臣有一言,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微臣以为,此事陷害的可能性更大。但……如果是外臣还好,只要定了罪,依照大明律处置即可。若真的……真的是皇室之内呢?”   朱厚照说:“朕也是和你一样的考虑,若真是涉及皇室,还是要谨慎处置。现在朝堂上,所有的火都引向了那个什么复礼派,倒是可以掩人耳目。你执掌南镇抚司,要在暗中摸查此事。   对了,今年鞑靼还有异动……”   说到这里,他嘴唇抿了起来,有些话落在心里没有讲。   是不是内部有什么人啊?   有外患的时候,趁机在搞什么内乱。   如此,不得不防。   韩子仁也能体会到皇帝的意思,“陛下放心,微臣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朱厚照起身负手,其实他也多少习惯了。紫禁城这地方,总是这样惊心动魄。   “荣王到现在都没入宫,说明他压根不关心朝堂上的事。等他真的知道了……估计要给这些心怀叵测的人,吓个半死。”   韩子仁说:“陛下没有怀疑他,那也是有惊无险。其实南司也有人在荣王府中。荣王……荣王……胆子是小了点。”   其实也不是小。   实在他身世不显赫,排序又不靠前。何必呢?   “查查安化王。”   朱厚照记得这家伙,外患内忧不是开玩笑的。他也不去想这帮人是不是怀疑皇帝有未卜先知之能,反正先把问题解决了,这才是要紧的。他们就是怀疑又能怎样,还敢来质问皇帝啊,所以行事干脆些,想到就做不去啰嗦。 第四百七十一章 荣王与他的五百顷土地   正德二年七月中旬,这是北方最炎热的季节。   紫禁城里出于防火、安全等考虑,连一颗树也很难见到。   夏日的炎热、内心的恐惧让明宪宗第十三子荣王汗湿重衫,屁滚尿流一般赶到乾清宫。   朱厚照对这位皇叔,利用多于认同。算是继承了明廷防备皇叔的基因。   而且他对于王爷丰厚、富裕的生活有些意见。   弘治十二年,荣王大婚,孝宗皇帝为了给皇弟举办婚礼,赞助了‘亿点点’资金,数额大约为丰润县五百顷土地以及两淮盐引一万引。   后来弘治皇帝觉得盐引实在是繁琐费事,就下令户部将这一万引盐引折银一万两千两。   弘治十四年,宪宗第四子岐王朱祐棆薨了,且他没有子嗣。   照道理而言,这一系也该绝了。   但是弘治皇帝下令,将岐王在湖广德安府的三百顷土地转赐给荣王。   换句话说,这个时候得荣王有八百顷土地,也就是整整八万亩。   他每年还有禄米一万石。   当然过程中各类布匹、盐引的赏赐忽略不计。   宗藩占有土地过多的问题,朱厚照肯定要解决的,只是不是在今年。   不过他暂时不解决是一回事,荣王是不是可以自己把土地给献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你有那么多银子,每年还有足足一万石禄米。还不够么?   一石有150斤,一万石就是150万斤。   虽说王爷肯定不是只花费在吃饭上,必然还有各类开销。但即便如此,一万石也非常足够了   顺天府一年才交多少税粮?前几年8万石,去年十几万石。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八万亩土地。   朱厚照实在不能够理解。   他有一种感觉,这些王爷们才是大明王朝的股东,他只是职业经理人,每天累死累活,一年到底挣得钱先分他们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   所以荣王来请罪的时候,   朱厚照故意晾了他半个时辰,然后等他进来还找理由说:“眼下北直隶在分田,涉及各类庄田两百多万亩,百姓几十万,事情繁多,情况复杂。叫皇叔多等了一会儿,皇叔心中可不要觉得委屈。”   “臣不敢,臣不敢。”荣王其实也年轻的,养尊处优之下,面皮也是细嫩,只是看起来身子骨也不算特别健壮,“臣此次进宫,是向陛下请求离京赴国,臣本应弘治十六年就藩,几番变故之下,拖延至今,时日日久,恐有违祖宗之规定,因而恳请陛下准臣之国!”   朱厚照觉得让他之国也可以。   可以让背后挑动是非的人看到,这样是有效果的,诱使他继续出手,这样就更容易露出马脚。   而且荣王久留京师,也不是个办法。   你瞧,这不就是被人利用了么。   “之国之事,当初先帝就已经定了,朕当然也不好阻拦。但皇叔该不会是因为京师中的谣言吧?”   一听说那个谣言,荣王瞬间脸色惨白,“陛下!臣冤枉啊!臣问了王府中上上下下所有人,绝对没有做过箭簇这类事务。私藏武器,罪同谋反,臣是万万不敢的!”   大概是因为恐惧,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竟是哭了下来。   说句实在话,今天随便找一个大臣来,都不会哭诉。   但朱家的子嗣到这个程度基本已经没有祖上的风采了。   尤其弘治皇帝,他对自己那些个弟弟都太好了,溺爱害人啊,而且荣王因为年岁小,实际上就是弘治皇帝带大的,   长兄如父,弘治能容忍张太后的两个弟弟为非作歹,对于自己的弟弟的容忍度更高。   所以荣王才不是什么‘单纯、善良又贤明’的王爷,他做得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也不少。   朱厚照起身到边上一摞奏疏中翻找,时间也不久,很快拿到一个,说:“都察院御史崔郭上奏,说皇叔三遭大丧,延期之国四年之久。今若无故再留,于情于礼皆有未安。况闻朝廷留王,为欲代行拜庙之礼。夫天子所敬,莫大于祖宗。常遣亲王代拜,尤不可闻之天下。   咱们叔侄俩算是给人家都给批评了一下。这封奏疏朕已经批了,照准。等天气稍加凉爽,皇叔就去常德府就藩吧。所以皇叔不必担心,朕也不会信那些流言。该就藩就就藩,咱们照着祖宗定的规矩来。但眼下朝廷多事之秋,京畿无田百姓数不胜数,就是朕的皇庄都叫分了,所以皇叔就藩的一应赏赐,朕也只能从简了。”   朱厚照这话的意思算是明显了。   皇帝都分田了,你一个王爷不得跟着一起么?   哪想到荣王惊叫一声,“啊,陛下……陛下,臣还有难言之隐。”   “你说呢。”朱厚照合上奏疏。   “臣虽身为亲王,但是是在京的亲王,不是在就藩地的亲王。按照规矩,在京亲王的禄米止三千石。然而弘治十六年,先帝下旨臣就藩常德府,礼部各项准备一应俱全,王府将校都已在德安府等候。他们的禄米,都在找臣要。臣……臣实在是给不起啊。”   朱厚照诧异一般的眨了眨眼睛,在京亲王是三千石吗?那他把所有王爷全都宣到京师里来,岂不是瞬间省去了70%的禄米?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卡这个bug。   其实三千石又咋了,不少了。   “皇叔有八百顷土地,养不活几个王府护卫吗?”   “臣……臣……”   看他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忸怩的样子,实在也叫人着急。   纠缠了半天,   朱厚照终于不啰嗦了,真是浪费时间,“这样吧。岐王叔在德安府的三百顷土地朕还是赐予皇叔,不过京师近来分田之事实在困难重重,皇叔也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天下如今这个样子,朕请皇叔与朕共度难关。蓟州丰润县五百顷的土地,皇叔就不要再要了,反正湖广常德离京也千里之遥。至于说王府将校的禄米就从德安府的三百顷土地上出。   朕总不能一边严惩占地的乡绅百官,一边又对自家人大家赏赐,传出去,人家要背后指摘我们这些朱家子孙呢。况且……”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落在荣王的身上,吓得这家伙一哆嗦。   “朕在京师被行刺、箭镞之事还未查明,许多人还是在胡乱猜测会不会和荣王府有关系。所以皇叔这个时候也要做些贤明之事,让人知道皇叔为朕分忧解劳,天家亲亲之道不是那么容易被挑拨离间的。”   前半句还好,   后半句荣王都顿住,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   但是明显瞧出,始终是不愿意,哭丧着脸说:“陛下,这……那臣王府将校……”   “如果他们的禄米真的不够。”朱厚照低下头去,不再看他,“那就裁撤掉一些人。荣王叔忠心于朕,太平盛世的,要那么多将校护卫,做什么呢?”   荣王大惊,又跪下,“陛下!臣王府护卫皆为先帝所赐!种种规制也有礼部所定!臣与他们绝无任何密谋!”   他的声音在乾清宫飘荡,实际上也什么也没激得起来。   等他等了一会儿抬头,才发现皇帝已经在看奏疏了,只是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荣王张了张嘴巴,似乎还想说。   但也好在他没开口。   反正五百顷土地之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朱厚照懒得再和他废话。   荣王走后,他吩咐边上的刘瑾,“宣神武卫指挥使许冠。”   “是。”   许冠所执掌的神武卫是从上直亲卫中再挑选精锐士卒组成,是朱厚照务必要抓住的精锐中的精锐。   尤其在局势有变化的时候。   神武卫的所有人的个人信息、家庭情况,都在御马监张永所秘密筹备的内卫监手中,他们的军饷待遇与其他人也不太相同,之前分田,神武卫的士兵都有获利。   这五百顷也就是五万亩的土地也一样可以操作。   许冠来了以后。   朱厚照坐在御案之后说:“神武卫最终是要扩充到三千人的,余下一千二百多人的空缺要逐渐补上。至于之前讨论到的饷银一事,朕已经给你找到了出处。有五万亩的土地,每人应当能分到四十亩,虽然地方是偏了一点,在蓟州丰润县,但总归也是土地。”   许冠略有震动,“臣谢陛下厚赐之恩。”   “你们……”朱厚照驻笔想了一下,“不是你们。就你吧,事先不要告诉任何人,搞一次演练。就以,皇宫遭遇威胁为预设条件。看看效果。”   为了让支持自己的人更加深度的绑定在自己周围,适当的利益分享还是要的。   说到底就是那句话,朝廷也就是几座宫殿、几个衙门,饭还是要分锅吃的。   像特别俸禄、官位提升,他还是通过各种手段,让现在文武之中都有一帮人因为获得利益而对他这个皇帝忠心耿耿。   这在某种程度上的确也是一种不平等,但真正的均田,现在或许是灾难也说不定。   到了午后,因为太过炎热,所以朱厚照无心批阅奏疏,而是放置两块冰在边上,暂时睡了个午觉。   恍惚间被人给摇醒,   “陛下!陛下!边军急报!”   “嗯……”朱厚照在恍惚之间嘟囔了一声。   虽然猛然惊醒,直接从摇椅上坐起,“拿来!”   接着快速扫过一眼,吩咐道:“宣内阁、军机处进宫!”   这才七月,鞑靼人就忍不住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抉择   李东阳奉旨巡抚应天,原应天巡抚何鉴大约已经在入京的路上了。   谢迁也没有做过久的逗留。   朱厚照很满意这种安排,对于这种思想观念不容易改变,但确实又有贤名的大臣,能够让他们安全落地,是一种政治氛围的缓和。   而一种缓和的政治氛围能让大家都不那么紧张。   相互之间留一点余地,许多事情的余地其实也就都留出来了。   照旨意,谢迁巡抚湖广。   这样的话,内阁这个时候名义上是两人,实际上在京只有王鏊一人。   内阁又是重要的大臣。这个时候偏偏来军报,实在不合时宜。   军机处杨廷和已经奉旨巡边,所以这个时候军机处一样只有兵部尚书王炳一人。   于是,朱厚照又接连下旨意,宣召吏部尚书梁储、礼部尚书林瀚、户部尚书韩文、刑部尚书闵珪入宫。   工部尚书曾鉴还在病着,已经到了下不了床的地步。   除此之外,还有左都御史张敷华和大理寺卿吴角。   第二道旨意,是朱厚照多了一个心眼,给威宁伯那边递了过去。   先前威宁伯府王芷说的那个鞑靼会入寇大同的事,还是让他有些心惊的。也足以见得这个女子的确有见识。   因而才谴了人出宫,去将消息给她递了过去。   国家大事,当然以皇帝和朝臣的商议为主。不过他隐隐有一种直觉,觉得这个女子或许能给他一种灵感。   王芷这几日在养脚上的伤。   一个人落坐在院子里,边上有人给她扇点儿凉风,时光倒也悠闲。   就是她二哥有些辛苦,得了皇帝的信任,只能经常性的顶着大太阳去私下暗访分田之事,整个人都黑瘦一圈了。   不过倒也显得更加壮实。   因为是宫里的事,王烜不敢马虎,自己领了东西亲自给王芷送了过去,就不叫其他人打扰了。   毕竟府中内眷之处,外人进来不太方便。   王芷今日所穿是一身淡青色的长裙,气质高雅,清丽娴静,自己静坐闲读,颇有才女之感。   “妹妹,看看这个。陛下命人递过来的。”   “陛下?”   王芷神情中有些异彩,一下子心思便落在那封纸信之上。   然而打开一看,清丽的秀眉便忍不住一竖。   “怎的了?”   “二哥你看。”   王烜接过来,他更加坐不住,“鞑靼犯边?!”   “还是火筛,还是花马池,还是四万兵马。”   花马池在宁夏之右,榆林之左,直面固原,这一段地势开阔,历史上就记载:明中叶,套夷往往由此阑入为边患。   所谓套夷,就是花马池的往北,其实就是河套地区。   大体上,就是黄河几字形那一段。   花马池这个地方,王芷倒不奇怪。   只是同样的人,同样的兵马,同样的地点。   “达延汗,这是要让火筛在此一雪前耻。”   王烜则说:“这样也好。花马池一地本来多为鞑靼入掠,宁夏有杨尚义,固原还有杨一清,这都已经做足了准备,必定不会落败。不过……不过妹妹先前还和陛下说大同危险,这下怕是出糗了。”   “我本就是女子,没有大男人的面子。鞑靼人以我们预想的方式入寇当然是最好,我又有什么要紧的。”   “所以陛下差人送过来……”   王芷轻轻笑了笑,“好。算我说的错了。既然陛下来信儿,我也写一封认错的信,那就好了。其实我若说对了,反而不好。”   王烜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我觉得反正都是一样。皇上励精图治,锐意革新,现如今大明将强兵凶,已经不是往日那般光景。只要大明强过鞑靼,这仗好打。就是入大同也好打。”   王芷摇摇头,她不去争了,反正不是入大同。   “真的不好打?也有应对之法的吧?”   “有,可是不能提。”   “你不是和陛下说没有吗?”   “不能提,不就是相当于没有嘛?”   “啊?”   王芷弯弯绕的话,真给他这种头脑简单的人给绕晕了。   “有什么能提不能提的,你不是说陛下要的就是我们的诚心?”   王芷无奈的歪过头,有些不耐烦了,“二哥的话有些多。”   ……   ……   军报是个大事。   但火筛四万兵马入花马池。   君臣之间倒也没有太过慌乱,毕竟准备充分。   虽然明显是为了复仇而来,但大明和他们还有仇呢。   只是有一样。   也就是兵部尚书王炳正在说的。   “按照先前与大同总兵周尚文的往来信件商量,若是边军遭掠,则大同兵马要尽快击敌后方,若能将敌前后夹击,一举击败,则复套大业可成。”   他的意思是,朝廷要下旨让周尚文出兵了。   不过话讲完,皇帝却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简易地图没有表示。   王鏊也奇怪,抬头轻轻叫了一句,“陛下?”   “……你们说,达延汗有没有可能分兵,再入大同?”   几名老臣一听,心里都微微惊了一下,但是很快否认了这种可能。   “鞑靼行军极少分兵,在如今大明有骑兵的情况下,合兵一处,连营百里,才是最好的选择。分兵两处,再入大同,入了大同又能做什么?只要周尚文回援,他就是羊入虎口。再者,鞑靼人打仗不是这样的。”   朱厚照问:“那是哪样?”   “打草谷,路过一处抢掠一处,一处不行,则再抢他处。若是入大同,极有可能被回援的我军关门大狗。如此,不是决一死战了么?”   朱厚照双手抱胸,右手摸了摸鼻子。   他妈的,兵部尚书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啊,古人也不能小瞧。   以往鞑靼人都是要抢掠财货,难道就单单这一次要入大同,和明军主力对战吗?是不是有点想得过多了?   如果只是抢掠财货,那么大同并无特别,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抢。   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   确实应该命令周尚文点兵出征了。   先前的粮草、军需等准备都是提前做好的,就差一道圣旨。   可万一呢,   万一周尚文领兵出去,大同空虚,鞑靼人再攻大同,就像王芷说的那样又怎么办?   朱厚照终于感觉到了,真实的重大抉择所关乎的东西太多,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这不是游戏,也没有什么所谓的主角光环,封建时代,所能得到的消息更加有限。   现在的情况是,   如果他命令大同按兵不动,那么最多就是花马池第二,大明和鞑靼照旧这样相互对峙僵持。   上次花马池之战,至少还有当时的杨尚义两万骑兵相助。这次连这个也没有了。能否取得像上次一样的战果还难说。因为让周尚文去支援,那大同还是空了,风险和让他突入草原是一样的。   万一打得不理想,那就是说他这个皇帝治国两三年,并没有走上所谓的中兴之路。考虑到先前各种改革,他本身还是有政治压力的,军事上不是更大的胜利对他来说就是政治的失败。   如果大同在整个前后的战事之中,并没有敌人来犯的话,压力更大,毕竟花这么多钱,养这么多兵马,结果不用。什么意思?   可真的要派周尚文出去,他就得冒险。一旦鞑靼人过了大同,直奔京师,京师必定震动。到时候内患再起,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说,这种抉择真的容易吗?   或许作为旁观者是容易,但他真的承担着后果,那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胆子大一点,还是小一点,这是个问题。 第四百七十三章 王守仁、第一仗   一封军报完全改变了宫里的氛围和节奏。   其实朱厚照很想御驾亲征,他有这个冲动。这个时候的信息传播实在过于慢,他现在拿到的这封奏报都不知道是几天以前的了。   两眼一抹黑的抉择,和赌博没什么两样。任何一个后世之人都能被这种状态急死。   但是亲征……   一方面永寿宫的怀颜、怀笑虽然已经临产,可毕竟还没生,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另外的一后三妃肚子更没有动静。   另一方面他心中有内患的隐忧。   所以这个时候任性出京,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战争可是关乎无数人性命和国家前途未来的事。   不过再烂的选择,也比不选择要强。   斟酌再三,朱厚照最终开始开口了,“拟旨吧。”   王鏊自告奋勇,“臣来执笔。”   “首先,让杨介夫回京。不管他巡边到了哪里,都让他回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这个不会打仗的钦差反而会有不利影响。”   杨廷和两个月前出发,其实再过段时间也回来了。只不过没想到鞑靼人会在夏天的时候就忍不住兴兵来攻。   “其次,朕与诸位爱卿要在能拿主意的事上坚决拿主意,不能拿主意的事情上,则要真正信赖戍边的臣子。   给周尚文部的旨意,照拟,令他争取收服右翼蒙古的两个万户,突入草原,捣敌老巢,若是不能收服,则不必勉强,只要他们不进攻大明即可。具体怎么打,朝廷不要替周尚文定,可以让他便宜行事。但有一条要讲明,作为统帅第一位的是要保证能打胜仗,任何时候都要从军事的角度而非政治的角度考虑问题。打赢,就是他最大的政治!   再向杨一清去旨,榆林、宁夏、甘肃之兵马朕都给了他了,要他灵活机动,不以一城一地得失为要,而以杀伤鞑靼士兵、战马为最高战斗原则,必要时施行坚定的坚壁清野策略,如果能做到,尽力疏散百姓,减少伤亡。还有户部尚书也来了。”   韩文跨步上前,“臣在。”   “顾礼卿呢?”朱厚照又追问一句。   没在。   “宣他进宫!”   刘瑾不敢耽搁,急忙吩咐下去。   朱厚照则继续,“鞑靼已经入寇花马池,这一次非比寻常。户部持圣旨,于民间征调漕船,内帑和国库各拨五十万两银子,从江西、南直隶、浙江购粮,北运入京。朕说的是购粮,不是抢粮。”   这些粮食他运进京城是要储备起来。   既然知道自己的所谓军事才能低于那些历史留名的人,那他就打富裕仗,先把京师塞满粮食。一旦杨一清败了、周尚文远在天边,那他就很有可能要在京师固守。   这些粮食就是保证。   “臣遵旨!”   朱厚照想了想眼下的季节:芒种已过,北方到了要收麦子的时候了。   真是不巧。   “今年北直隶各府都在分田,朝廷花了大力气帮助百姓春耕,内阁立即组织各地官府,加速收割各类粮食作物。诸位爱卿想过没有,万一有兵祸,粮食还在田里,就是不被打死,也会被饿死。”   “再有,朕会令京营和各上直亲卫即日起进入备战状态。”朱厚照转过身来,神色坚定的对着自己的大臣说:“朕预感,这一次鞑靼人轻易不会放弃,因为他们知道大明的皇帝换了,大明会对其施行坚定的封锁策略。朕也绝对不会投降,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一仗,达延汗要打到什么时候,朕就和他打到什么时候!”   王鏊等臣子听完心一惊,“若真有那日,臣等愿随陛下赴死!”   朱厚照心里闪过奇怪的念头,怎么是赴死,而不是南迁?   ……   ……   正如朱厚照所讲的那样。   当京师收到消息的时候。   实际上,战场上已经出现了鞑靼人的身影。   花马池城最早建于正统初年,后来历经天顺、成化、弘治几朝,城破人稀。   但自从弘治十八年春,大明与鞑靼一战之后,杨一清有感于此地地势开阔,西边宁夏、东边榆林都相聚几百里,实在两边不靠。   就在旧址往东二里,修筑了新的花马池城。新城东西墙长1100米,南北墙长1050米,底厚10米,顶厚6.5米,高10米。   并令宁夏后卫驻防于此。   具体的位置,就是黄河‘几’字形中间部位,宁夏在‘几’字形左,榆林在‘几’字形右。   花马池往北,就可以到达河套。   这个时候这里都属于陕西管辖范围。   夏日炎热,高悬的太阳像是恼火了一般,一直往地下撒着火毒。   花马池城黄黄的城墙,落在这一片黄土地上就像是极会伪装的动物,但城墙之上的哨所、冷箭以及稀疏的火器,还是让人难以忽略这里。   王阳明巡抚陕西以后,首先干得事就是巡视边防,陕西行都司暂且不去管他,陕西都司管辖内的,庄浪、兰州、靖虏、宁夏等各处卫所他一一在走,走到靖虏卫的时候,听闻鞑靼犯边的消息,于是改北上而向西,直奔固原总督府。   作为三边总督,杨一清权力极大,这边发现敌人,那便他就已经命令榆林卫、宁夏卫向内收缩靠拢,这是他在此练的兵,还算是能战的,其余一些小堡、千户所,各自筑墙固守。   至于说军需粮饷么,杨一清倒不是特别担心,朝廷这两年军需不缺,去年拨银一百万,今年又是一百万。   这仗,能打。   以往鞑靼人之所以在关内像游泳一样开心,是因为虽然各类卫所、城堡修得不少,但长期糜坏,导致军队战斗力急剧下降。   不要说士兵了,就是将领也不愿意出战。   打不过的仗,还要出去打,要么是丢了命,要么是打败仗,打败仗还是给朝廷砍头,所以结局一样。   那不如躲在里边儿不出来。   反正鞑靼人是来抢,又不是来攻城略地、自立为王,他只要守好自己的城,外面抢得是老百姓,抢完了会走的。尸横遍野又怎么样?自己的官位不受影响这才是重要的。   更有丧心病狂的人,没本事打仗,却有升官的贪念,那就杀害自己的老百姓冒充是敌人的头颅,然后向朝廷报赏。   这些事杨一清不是没见过,所以他这一次的命令是明确的很。   王守仁到总督府的时候,恰逢杨一清在训话,   “……今日就要将总督府的令传下去,此次作战,事关朝廷复套国策,事关大明中兴之望,也事关本督的脑袋。因而上至巡抚、总兵,下至将校士卒,凡不遵军令、畏敌不前者,斩!我有王令旗牌在身,可先斩后奏!”   杨一清说着说着也注意到了王守仁,这个人物他是知道的。   默默无闻的人,一下子被拔擢到陕西巡抚的位置,据说皇帝非常欣赏他的才能。   “属下拜见杨部堂。”   这议事厅里,主要将领其实都不在,宁夏总兵杨尚义是杨一清最为倚重之大将,这个节骨眼应该已经在宁夏镇点兵,向灵州、花马池方向靠近了。   榆林总兵桂海元一样如此。   在总督府的是本身总督衙门里的文官,以及驻守固原卫所指挥使,当然,还有在王守仁之前赶来的,陕西布政使、按察使等一众官员。   王守仁一看人挺齐自己到的最晚,便讲了一句,“属下去了靖虏卫,路上耽搁了许多,请部堂治罪。”   “无妨,赐座。”   这里的消息更加及时,杨一清招招手,身后一个下人将军报也呈给王守仁。   “比三年前好,至少花马池城的宁夏后卫,牢牢得钉在了那里,双方有所接触,互有伤亡。火筛部四万兵马也不攻大城,他们已经越过花马池,往灵州卫方向去了。”   王守仁脑子里有地图,他一听就知道要害所在,“这样,宁夏镇兵马就要和他碰上了。杨总兵仅骑兵万余,数量明显少于他。”   “你认为要如何打?”   杨尚义就是在三年前追击火筛部的人,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又是老对手,火筛就是奔着复仇而来。   “先前,属下就与各卫指挥使探讨过。属下以为,杨总兵势弱,与火筛部决战时机未到。而且火筛急于复仇,必定是急于交战,他越急,我等越不能急。”   “怎么个不急法?”   “多派兵马,坚定与其轮番小规模交战,同时集中兵力,使其欲消灭我而不得。全力疲敌、耗敌。至于杨总兵,要让其按兵不动。他不动,则火筛战则不敢尽全功,追则不敢以全速。时间一久,他必急躁!”   王守仁的办法有些像赖皮糖,黏黏糊糊的,不像一个战场上干脆利落的武人所展现出的那种做派。   而且仅是说出来倒也有几分道理,但不是没有风险,大明骑兵不足,仅以步卒纠缠敌人,万一给全歼了,士气必定大减,到时候这场仗还怎么打?   “这仗要是打上个半年,咱们也要被拖垮了。”   王守仁坚持,“真要拖上半年,这四万兵马绝对出不了长城,如此重创鞑靼,剿套不就成了?!”   “关键是谁当这第一人。”杨一清精光一闪,说出来极为关键的话。   第一仗打好,才有后面。 第四百七十四章 仇钺   除军报后第一天上朝宣布圣旨以外,朱厚照已经连续免了两日的早朝。   小事情,不需要一直开大会,东一嘴、西一嘴的吵吵闹闹反而不利于决策。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朝中重臣入宫的频率明显增加。   第二封奏报来的时候还是晚上。皇帝也不辞辛劳,宣召大臣议事。   宫里紧张起来。   宫外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方面,北镇抚司还在京中逐步民间私报的创办者,以及一些如复礼派的文学团体。   本来内部就激烈,忽然之间撞上鞑靼犯边,你说这紧张不紧张?   另外一方面,皇帝下旨,原来行刺天子的那两个刺客交由南镇抚司韩子仁审讯。   外患在时,天子特别注意是否会有内忧,所以韩子仁破案的压力陡然增大。   锦衣卫的大牢里,两个刺客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基本上什么也没说。好在皇帝自己要求暗中查安化王,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也算是个方向。   接到命令以后,韩子仁开始动用南司内卫所的力量,并派遣内卫所千户骆承林,低调前往庆阳安化。   真要说起来,其实安化还在固原府的东面。   这儿要是出什么事,对身在固原的杨一清也会有所影响。   骆承林现在经验丰富了,他与属下扮作护商的镖队一路向西北去。   路上只要碰上个茶肆,他就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用布包着的东西拿出来,偷偷的问:“有没有见过这种有毒的树叶?”   大多数人都摇头。   一来有毒的树叶本就不多。这玩意儿它不容易有毒,但凡知道它有毒的,那都跟阎王爷报道去了。   二来,树叶都碎成了渣了,本来认识的也变得不认识了。   骆承林可以说没什么收获,只能一路过陕西,再经延安府入庆阳,进安化。   安化其实是陕西境内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土地贫瘠,物资钱粮都不是很充足。骆承林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副指挥使要派他都这个地方来。   更不明白那个安化王有什么要紧。   明代各地藩王不少,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   这个安化王,名朱寘鐇,弘治五年袭爵,属于洪武皇帝第十六子庆靖王朱栴一脉。基本上可以说和朱厚照关系远了去了。   骆承林初入安化,人生地不熟,他在县城里里外外转了两天都不知道如何下手。   后来自己的属下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说:“这个安化王似乎挺喜欢与人结交。他已下帖,计划在五日后宴请当地官员和豪杰之士,骆千户,咱可以趁此机会混进去。”   骆承林听了这话神色怪异,这么穷的地方,王府还大搞宴请,这事情到底是上奏还是不上奏?   另外,一个藩王干嘛这么好结交?   这让他的心里嘀嘀咕咕着,有些不舒服。   不过这个主意倒是个好主意。   “咱们……算豪杰么?”   “这还不简单?花几个银子,找几个人闹事,挨咱们一顿打,这不就算了?”   骆承林把自己这个叫杨述的属下拉到自己面前来。   “不得不说,你小子比我更高大英武,我有可能被人认出来,就你去。进去以后,老方法联络。”   “是!”   ……   ……   固原总督府。   当提到谁去打这第一仗的时候。   其实这个名字是有的,至少在王守仁的心中有。   “部堂总制三边以后,不是募了兵勇三千吗?”   杨一清转瞬就想到,“你是说游击将军仇钺?他的确精于骑射,长于督兵,但是他只有三千人。”   “三千人又如何?部堂可以为其增兵。属下初到陕西,就听闻仇将军之名,他身经百战,手下三千人个个都是精锐。有这样的虎将,咱们不求大胜,只求不败,应当还是不难的。”   仇钺这个人,其实原来不行仇,而姓王,属于最没地位的大头兵,但他身高臂长,有蛮力,被编入宁夏卫以后,多次与鞑靼人战斗,并且作战勇猛,累功升迁。   后来,一个叫仇理的人出现了,他以署都指挥佥事的职务分守宁夏左屯卫,有一次在玉泉营击敌之后,听人说有个家伙斩首三级归来。   心惊之下,便召见了这个姓王的小子。   这一见坏了,仇理一看这人勇武得不得了,他也喜欢的不得了,于是收在身边做亲兵。   再后来,仇理死了,但他没有子嗣,于是这个王姓小子袭了他的职位,担任宁夏前卫指挥同知。   从此,一个叫仇钺的狠人出现了。   作为小股部队的指挥官,他打不出王越那样的大胜,但他长期戍守在边疆一线,经常性的与鞑靼人交战,还留下“虏贼知其名”这样的话。   甚至于因为他驻守玉泉营,鞑靼人会事先避让。   换句话说,他在‘边境摩擦’这样规模的战斗中威名赫赫。   再后来,杨一清总制三边,到任之后也很快就听说了仇钺这个名字。   也因为原来的边军战力羸弱不堪,所以他募兵三千,并向朝廷奏请以仇钺为游击将军,统领这支部队。   以杨一清在朝堂上的地位,升一个游击将军实在是小事一桩。   这才有了王守仁此事说的这件事。   有人怕鞑靼,仇钺不怕。   三千兵不够,那就增兵。   杨一清左思右想之下,也做了决定,因为现在以杨尚义的一万多人去和火筛硬碰硬,确实不妥。   于是偏偏头吩咐说:“派人去把仇钺叫来。”   王守仁见到自己的建议被采纳,心中总算踏实了些。他知道现在有人觉得大明可以速胜鞑靼,就像第一次花马池之战一样。   不过那个时候,火筛进行了分兵,还有大同骑兵来援。   这次可完全不一样了。   “还有一个疑点。”杨一清继续说。   “请部堂明示。”   “我们的人说,此次犯边达延汗是出了王庭的。可迄今为止,宁夏、榆林、宣府、大同,没有一处报了军情,也没有人知道达延汗在哪里。没有狼烟,似乎一切安好。但此事不小,不能轻易忽略。当年老夫给火筛来了一招示弱,如今我们自己可不能犯同一个错误。”   王守仁眼神凝了起来,“确认小王子也出征了吗?”   “应当不会有错。”   如果真是这样,王守仁觉得,事情怕没那么简单了。   据说那个人,也是一代雄主。 第四百七十五章 男儿心   自从花马池点燃了狼烟以后,宁夏镇的杨尚义部便整军出发,三年前那一战,他实际上是丢了面子的。   追击火筛没有成功,另一方面周尚文却一战成名。   直到现在,皇帝对他们两人的态度还在受那一战的影响。   都是武人出身,甚至于他还有老威宁伯王越的提携,眼下又恰逢天子用人,所以不管是为名、还是为利,这一仗他都会尽全力。   西北干燥的风吹得他嘴唇裂出了两条口子,一出宁夏城远离为数不多的绿洲之后,入眼就皆是黄沙了。   大军出城,这在鞑靼人入寇之时其实是较为危险的。   所以他行走的并不快,大军在遍布于高原黄沙的城堡中逐步前行,大地之上,偶尔能看到一棵或几棵光秃秃的树。天上是烈阳炙烤,不要说人,就是马匹多走了几步也会呼哧呼哧喘气。   几天以后,他又接到总督府命令,明军以仇钺为先锋,同时令他移师灵州,靠近鞑靼人。   杨尚义倒也听说过仇钺这个人,但他仅是一个游击将军,手下就那三千人马竟然能为前锋,不知道总督府又在做什么考量。   但军令如山,不可不遵。   实际上原先的军屯的确已经破败,要想再有战斗力,只能转为募兵制,这几乎是每一个朝代由盛而衰所经的必由之路。   好在这两年朝廷拨给军饷颇为大方,银钱开路,在这个求生艰难的地方,还是有很多勇夫参军。   仇钺是这么来的,高原上昼伏夜出的夜不收们也都是这么来的。   夜不收和墩军总是第一轮面对鞑靼的人。   为了提升边军的防御能力,实际上自王越担任三边总制时,朝廷就已经在增加这部分军人的军饷与口粮。   所谓墩军就是戍守在墩台内的军人,这些墩台遍布于高低起伏、大大小小的土坡之上,每一个规模不大,但是明军修建的比较密集,只要有敌情,就会开始预警。   尤其宁夏这个地方,墩台已经修建到每处都相隔不远。   甘远与他的兄弟们就躲在这种土坡的背风面,因为鞑靼人已经越过花马池城,按照他们这么多年来与敌交战的经验,鞑靼人也会派出行动迅速、作战勇猛的精锐小队对他们进行‘拔除’。   对于鞑靼人来说,只有这样,后续的部队才会行进的顺利。   同时也能够隐匿行踪,否则到处都是这种小堡垒,什么消息都被刺探过去了。   宁夏这个地方的地形,东一个山坡、西一个山坡,人就是行走在山谷之间,而且光秃秃的没什么掩护。   对于墩军和夜不收来说,只要被骑着马的鞑靼人发现,要么是被杀死、要么是被射死。跑是很难跑得掉的。   当然这是过去。   这两年攻守逐渐易形,总兵府那里给他们牵来了像样的战马,也派来了身体健壮的战士,当然还包括多发的银子。   现在真到了要拿刀的时候,退缩可就不像话了。   天色将晚,夜不收活动的时间要到了。   甘远与兄弟们把搀着沙的硬饼子塞到嘴巴里嚼下,吃完还要吮吸两下粗糙又硬邦邦的手指,随后蹲下说:“今晚我们往兴武所方向去,过了花马池以后,鞑靼人即便不去兴武所,也会派部队往那里去。那里,有肉!”   在大战来临之前,首先是他们这些斥候人员相互接触、交战。   系好刀,牵好马,八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在夜色的掩护下走进了山谷之间。   夏日时间,无风无雨,甘远领着兄弟一路往东北方向,在夜色之下看,就像几个黑点在大山之间移动。   空旷之地也有空旷之声。   “头儿!听说宁夏兵出来了,这次部堂是要狠狠打一下鞑子了!”   “天变了,现在已不是往日,当年玉泉营的小兵,现在都成了游击将军。朝廷就是狠着心,大把银子砸在这些人身上,就是要让鞑靼人吃个苦头!”   这些声音掠过甘远的耳边,他听了以后一个字没吐露。   但那双黑夜之中的眼神有着很深的仇恨。   三年了,鞑靼人又回来了。   对他来说,不仅有国恨,还有家仇要报。去年他的弟弟就是在交战中牺牲的士兵。   当时,天子似乎比以往更加重视抚恤,但换来的那些银子像讽刺一样。   一夜行军,至第二日清晨,他们几人躲在狭长的山体缝隙中,对于夜不收来说除了能打,最重要的一个本领则是会藏。   不过他们进水到一半,就有人发现不对。   “有狼烟!”   一个大汉指着兴武所的方向。   紧接着几个人的靠过来,从那直直向上的烟里,他们能看到枪戟斜插、尸体横卧的画面。   甘远冷静的说:“把马都牵进来,套上嘴。我们休息一个时辰后出发。去兴武所。”   靠着石壁休息的时候,他仔细的想了一下,鞑靼人一般不会轻易攻击明军修筑的各类军事堡垒,兴武所里有一个千户所呢。   鞑靼大军特意到此处应当不会。   很大可能,还是分化出的小股部队。   两军交战就是这样的,并非是大兵团相互之间用什么添油战术,实际上鞑靼士兵单兵能力强,骑术十分精湛,这种小规模遭遇他们总是占尽优势,往往几十人的小队,明军也不敢轻易追击。   但甘远如果只想活着,他可以不来这里拿这个军饷。   两个时辰以后,八人八马重新出现在光秃的山坡上。   兴武所很近了,甚至随着他们行进还能看到在此处设置的墩台,当然了,还有尸体。   咻!!   锐利的破空声从身后传来,坐下马仿佛也有战斗经验,嘶鸣着往前踏步躲开。   甘远一转身,有六个着棕色甲胄、满脸横肉、光着膀子的人出现在视线之中。   “是鞑子!”   甘远还是不说话,但是他的粗壮大手已经抓住了腿边的刀把。   阳光刺眼,黄沙被马蹄溅起。   “领赏钱去!”   一句废话都不说,见到就打!   明蒙双方的敌对氛围几乎深入边疆地区每个士兵的骨髓,十数年的厮杀让战斗不需要任何一句废话。   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一部默片。   手抓缰绳,大刀扬起,军服猎猎飘扬,冲锋的过程朴实直接,直到交战的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听觉都恢复了。   “杀!”   战场动作并不优雅,大开大合,能砍到什么就是什么!   “再来!取他们狗命!!”   甘远终于吼出声!   “上!!”   这几个鞑靼人似乎也很兴奋,虽说眼底有些诧异,但历来的胜利给了他们充足的自信。   甘远逮住最中间的人,夹着马肚上去就是一个竖劈!   鞑子举刀格挡,他力气不小,想马上弹开进行反击。   不过他抬了一下,发现抬不动。于是脸上闪过惊惧,再看甘远则是咧嘴嚣张的表情。   “啊!!”   甘远胳膊用力下压,压得这个鞑子不能动弹,随后在霎时间反转刀口,横拉着一抹!   血柱喷涌!   一颗还睁着眼睛的人头飘在空中。   甘远身边的同伴用刀尖挑着接住,手腕翻转一下,那颗人头已落在胸前的粗布里。   “头儿!这颗割得漂亮!”   甘远不理,凶狠的脸色一转,又盯住了其他人。   刀上有血,他拿起来舔了一口,并说道:“这里是大明!骑着马拿着武器进来,就要准备好被割脑袋!”   剩余的五个鞑靼士兵大概是觉得有些不对。   不过身负勇士之名,这里没有一个孬种。   “杀!!”   ……   ……   鞑靼军营里。   火筛也在与部将们商议着军情。   某个时刻,帘帐被掀开,一个士兵单膝跪地送上军报。   这军报,他只看了一眼就就开始皱眉头。   等到营帐里的其他人看完,气氛也都不活跃。   “……这次,明军与以往不一样。”   这是最大的感受。   火筛作为经验丰富的将领,战场有什么异常,他鼻子闻闻就知道了。自领兵越过长城,他的军队已经先后袭扰了花马池城、兴武所以及各处的墩台、小堡。   当然不是用全部的军力,本来也没有必要,他的战士们不是用来攻城的。   不过这次的确与先前不同,即便是三年前,明军也不敢轻易的出城作战,更不会迎接几十人、几百人这种规模的战斗。   这一次全部都有了。   “难道哈什土在兴武所败了?!”有个人忍不住问道。   “没有败。杀了七十多明军,自身也损失了一半。哈什土是带了一百人去的。回来路上还走丢了六个人。”   这个战绩说不上败。但有一个问题显而易见。   “我们不能与明军做这样的交换,大汗说过,现在的明朝小皇帝是铁了心的要致我们于死地,花马池的狼烟一起,肯定有各地的明军赶到这里支援。”   这话不用部将说,火筛也知道,不过作为统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最大的威胁是宁夏总兵杨尚义。不做掉这支骑兵部队,他们抢得东西越多,越是累赘。   火筛回头质问:“先前,你们都说宁夏兵走得慢是怕了咱们,现在那个姓杨的在灵州停了下来了。这真的是怕了我们嘛?”   “或许是在等支援。总之,不管他愿不愿意出来,我们都要逼他出来,灵州抢不得,其他地方则抢得。他如果坐视不管,将来大明的小皇帝也会处置他。”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逼他了,四万对一万多,吃下宁夏兵火筛心里才放心。   于是他大手一挥,   “派图库去,绕着灵州所的县城打几个漂亮仗!叫他出来是死、不出来也是死!看他怎么办!”   所谓打几个漂亮仗,就是把人口、牲畜、钱粮这些都抢一抢!男丁杀掉,女人抢走,带不走的则一把火烧掉! 第四百七十六章 京师的战争   正德二年八月初,还是拂晓的时候,皇帝被太监叫醒。   刘瑾跪着说:“陛下,工部曾克明公,昨夜去了。”   朱厚照剩余的一些睡意被一惊而去,他没说什么,只是自己坐了起来,头发就这么披散着。   良久。   里面传来一声叹息,“唉。”   工部尚书曾鉴,是天顺八年的进士,在朝劳碌也几十年了。遍翻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主要做的就一件事,劝诫皇帝不做劳民伤财的事。   弘治十三年,宫中请改造龙毯、素毯一百有奇。曾鉴进言:“毯虽一物,然征毛毳于山、陕,采绵纱诸料于河南,召工匠于苏、松,经累岁,劳费百端。祈赐停止。”   其余时候的所请,虽是不同的事物,但内核都是一样的。   多少有些迂腐,但这种劝谏没什么大毛病,总比让皇室可劲儿浪费的臣子要好。   另外,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四朝的老臣,有清名的,朱厚照不会盼着他死,自然也不会放过这种收拢人心的机会。   尤其是眼下还有战事,更需要团结一心。   “传旨。”   刘瑾低头。   “曾克明公,为人谨厚勤励,履历数十年,兢兢业业,未有惰怠,虽无表表建立,然亦无失德也。朕欲成终始之恩,厚君臣之义,赐其太子太保,照例辍朝一日,文武大臣皆着素服,以示哀荣。”   这种东西一般是由礼部出文,然后出告示,张贴于长安左右门,这是文武大臣进宫的必经之路。   明代因文武官员丧事而辍朝,是辍而不废务,该有什么事情还是照办。   只有碰到皇后、皇帝的丧事,那才会辍朝、废务。   所以朱厚照还是得更衣,但今日得穿浅淡色袍子,官员们呢,也是浅淡色衣服,带乌纱帽,系黑角带。   这些都是礼节性的东西了,照做即可。   辰时三刻,朝中重臣还是入宫了。大概是因为工部尚书去世的关系,每个人的情绪都不高。   不过对于皇帝给到曾鉴的死后哀荣,他们还都是觉得感动的。   “曾克明公去了以后。工部尚书一职由何人来担?”   众人面带戚戚色,皇帝一句问出,竟都回答不出个一二三。   朱厚照也不与他们客气,直接说:“何世光(何鉴字)到京师了没有?”   吏部尚书梁储回奏,“到了。”   “就让他暂摄部务吧,过几日内阁拟道旨意,令何世光署理工部。”   何鉴也是老臣了,为官一向有贤名。虽说左侍郎的板凳都还没捂热就升了尚书有些快,不过赶上曾克明去世,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王鏊自然领旨。   “借着克明公这件事,朕也有几句话要与各位爱卿说道说道。朝中李、谢二人先后离京,内阁说是两位,其实只有王先生一人。   朕前段时间又遇行刺,锦衣卫稍做调查,又牵扯出复礼派、无为派等各类官方或非官方的小报。于是朕才知道,还有那么些人躲藏着、相互之间传递对朝廷的不满,甚至诽谤朕躬。朕命锦衣卫拿了一些人,朝中还有人说三道四,只当朕是软弱可欺之君。   这是在京。   在外,还有鞑靼领兵入寇,戕害我百姓,掠杀我子民。是可忍、孰不可忍。   值此朝局糜乱,神州动荡之时,朕希望今日在乾清宫的诸位爱卿,能够放下恩怨、嫌隙,与朕同心,共克时艰。”   王鏊领头,各部尚书全都跪了下来。   “臣等誓死与陛下同进退!”   朱厚照把局势说的很严重,但实际上好处在于,几年来,他手中聚拢了这么一批可以相信的重臣。   地方上,也都有自己提拔的官员掌舵,要想乱,那是不容易的。   “先谈那个复礼派、无为派之事。打铁还需自身硬,外敌入寇,若是内部不干净,说不准就有人里通外敌,把京城的门都给开了。诸位爱卿,不是朕要砍这些读书人的脑袋,如果不是行刺的事,朕都没有理会过他们,但此时是国家大战之时,这件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朱厚照话说的平常,但背后却异常的残忍。   他是皇帝,如果调子这么定,到处牵连之下,可能会杀掉几千人。   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正好有这个机会,扫除这一批污泥浊垢。   心不狠、手不稳。这个时候不能有妇人之仁。   脾气又硬又臭的闵珪,任着刑部尚书,但其实是个心软的人。便是他听着皇帝的理由,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哪里反驳。   最后只能是压不住心情的情感,问了一句:“陛下,此番抓捕,尚不知牵扯多少人。然,臣亦深感眼下情形之特别。只是陛下……臣斗胆请问,当真不怕史笔如刀吗?”   这话问得其实有些重。   不过明朝大臣一向如此,又是闵珪所言,朱厚照也就不奇怪了。   “身为帝王,稳住朝堂,守住社稷,朕义不容辞!只要是有利于这两点的事,朕便会做。将来到了地下,朕再向太祖太宗皇帝请旨,请教他们这些私下非议朝政的人该不该杀,若他们说该,则朕总算对祖宗有所交代,若他们说不该,一切罪责由朕承担,你们不姓朱,与你们无关。”   闵珪大惊失色,“臣有罪!臣并非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要杀很多人。”   “正是。”   “为了建立大明,还有更多的先辈死于疆场。忘记先辈、留下这些人的命也是背叛。上述都是大义。就眼前来说,内外动荡之时,朕是断断不能容他们。”   话说到这里,闵珪也只能叹气了。   还是那句话,这是非常时刻。   年轻的皇帝手握锦衣卫、上直亲卫,在外更有杨一清、周尚文、杨尚义这些嫡系的文臣悍将。   这是硬的。   在软的方面,皇帝执政为民,且手段凌厉,没有多少人敢在心里小瞧今上。   当这样的实权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要展现帝王一怒的时候,谁也阻止不了伏尸百万。   江同祖、陆孟所宣扬的‘复兴古礼’,被他们自己成为复礼派,当有派的时候,这个事情就变味了。   朱厚照没有兴趣去分辨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具有政治色彩的组织,因为类似这种以文章、小报为传播手段的团体还有很多,更特别的是国家还在打仗,这种时候肯定是一锅端了,分辨来分辨去,还不一定分辨得对,埋下了祸根说不定还有更大的伤害。   他扫视着这群重臣的脸庞,王鏊、梁储、韩文、顾佐、闵珪、王炳、张敷华……   接着他把锦衣卫已送呈的,关于江同祖和陆孟等人的案卷拿了出来。   “妄议国政,谤及朕躬,罪同谋逆,按大明律,当夷其族。这一道旨意,你们,是接还是不接?”   “臣等不敢!”   朱厚照锐利的眼神一偏,侍从室的靳贵和谢丕低头竖笔。   “拟旨!”   事情到这个程度,江同祖和陆孟在锦衣卫招什么还是没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皇帝做这个决策,是要加强巍峨皇权,不容任何人挑战。   就像当年朱元璋杀人,他不知道里面有冤假错案吗?   肯定知道,开国帝王岂是那种是非不分之人?   只能说,这张龙椅会改变人,坐上去,考虑的不是所谓的是非、黑白,而是掂量哪一种方式更加得益。   在此之前,毛语文已经入宫禀告过了各个事项。   所以朱厚照才知道什么复礼派、无为派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而他也没有阻止毛语文在做的任何事。   行刺、妄议、互相传递的那些小报……谋逆的名头一套,这就是铁案。   当日未曾离开马益谦也被锦衣卫连夜追捕,搞得京师之中家家户户紧闭窗门。   老百姓又不知道具体情况的,只晓得皇帝遭遇了行刺,龙颜大怒,现在到处抓人,他们别的不管,只要别和自己牵扯进去就行了。   马益谦不敢在自己家里住了,但京师中氛围如此紧张,谁也不敢收留他!   气得马益谦大骂,现在的人真是不如从前,一个个都贪生怕死,所以说更要复礼。   最后他生出一计,躲到不夜城的妓院里边儿去了,这里人来人往,谁也不认识谁,花些银子找个房间不出来。锦衣卫一般在搜查这里的时候比较讲规矩,因为都知道是皇家的产业,弄坏了什么,谁都不好交代。   午后时分,他偷开窗户的缝隙,眼睛扫着外面。不多时,外边儿敲门,进来昨晚那姑娘。   “又出事了!”   马益谦现在听到这话就心颤,急忙关上窗户过来问:“什么事?”   “昨儿晚上不是死了个尚书?天子悲痛,今儿一早就下了旨意,把先前那群抓起来的刺客定为谋逆大罪!接下来怕是全要砍头!”   马益谦只觉得一股凉水从头浇到尾!浑身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忍不住颤动!   “怎么会是谋逆?!”   如果江同祖和陆孟都是谋逆的罪,那他又怎么能逃得了?无非就是抓到和没抓到的区别!   再一想到家中的至亲、宗族,他一瞬间只觉得万念俱灰。   当初传播这些小报的时候,朝廷也没说不允许,这不是借行刺之名,行屠戮之事吗?!   “朝廷的事,我这一间小屋可管不了。我呀,只顾得上客官,反正现在外头不太平……”姑娘上上下下打量这人,马益谦不管怎么说还是有文人风采的,出手也不抠搜,所以姑娘眼神之中神采连连,“要不……就在这里待上两天?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才是人间乐事,可不能像那些要去行刺天子的人一样傻乎乎。”   马益谦现在哪里还有那种心思,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更让他深感恐惧的是,外面忽然有人大声呵斥。   “锦衣卫查案!各自待在房中,任何人不准走动!” 第四百七十七章 天子怒   “这个无为派,又是哪一路的货色?”   皇帝绕着一张案桌转圈儿,不时翻阅上面呈放的一些书籍和报纸。   “都是些不管不顾、想尽一切办法推崇汉文帝的文人。他们又哪里知道,陛下一定是会超过汉文帝的君王。”   “拍马屁的话就算了,汉文帝可称贤明之君,朕做的事情功绩还远不如他,仅靠嘴是没有意义的。所谓无为而治,朕也不是觉得不好。等到天下大弊一一去除,是该给百姓休养生息。   可惜朕可没有公主嫁给鞑靼小王子,奉行不了汉文帝对匈奴和亲的政策。而且就算是有心想,眼下也迟了。”   朱厚照翻了一会儿,也失去了兴趣。   这个时候得文人所陈述的那种思想,基本上不会超脱儒家和道家的范畴。   其实仅仅是思想,这也没关系。   不过这些书籍和报纸上的文字,包含了不少对朝廷政策的批评,这已经不利于政治的稳定。   “这些都收走吧。朕就不看了。刘瑾,你拿着朕的手谕,去将威宁伯府的王芷宣进宫。”   “是,奴婢遵旨。”   不夜城也直接感受到了从朝堂上刮来的风暴。   锦衣卫拿着画像一家一家店铺的搜查,赌坊、妓院的角落里也不放过,期间不可避免的会有些嚣张,但还算做到了没有欺民过甚。   院里的老鸨和几个姑娘相互抱着缩在角落里。   老鸨还一直双手合十,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求观音菩萨保佑,不要在我这里找到人,就是找到了也别在这里死人……求求了,求求了。”   锦衣卫之所以去而复返,就是因为声称通缉犯进过这里。   老鸨一听脑袋都发胀,心里马上就把那些瞎了眼要行刺皇帝的人的十八代祖宗给骂了一遍。   她是开门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吉利。   别的不说,万一哪间房真的搜出来这种恶人,你说那间房哪个老爷还乐意去?晦气啊!   万一这园子里今天死了人,那更晦气了!   马益谦在房间里听到锦衣卫要查人,顿时惊慌到面色瞬白,他想要和房间里的姑娘说点什么,但是极度恐慌之下说话像是干呕,发出的声音是呃呃、啊啊,就是没有字!   但外面的脚步声越发接近!   砰!   房间里的姑娘本能的有些害怕锦衣卫,身子骨抖了下,带着几分惧色望着进门的两个大男人。   “就你一个人吗?”   姑娘略显紧张,“回官爷,……是我一个。”   另外一边,躲在床底下的马益谦张口咬着自己的手指,用疼痛来让自己清醒,以往的斯文已经没有了,这种角落还有只老鼠,吱吱吱的爬在他的腰间,很痒,但他就是痒死也不敢发出哪怕一点儿声响!   屋子里两个锦衣卫,差不多的身形。   一个在和姑娘对话。   另一个则这边走走,那边看看。   他发现一个可疑的地方,捏起一只白瓷的杯子,问道:“一个人,两个杯子?自己和自己喝酒?”   听到这个问话,他边上的人唰一下抽出刀,厉色道:“锦衣卫办案,抓的还是犯有谋逆大罪的钦犯!若有包庇,也是同罪?”   那姑娘手指微不可查的颤动了一下,抬起眼皮说:“知道官爷来,给官爷准备的,就是不知道小女子这酒,官爷喝不喝?”   风尘中人,媚色天生。   纤细柔软的腰肢,鲜香滑嫩的皮肤,夏日天热,皮肤上只一层薄薄的粉纱,下面的肌肤若隐若现,男人看了的确心思异动。   但这个节骨眼可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大概是害怕自己犯错误,其中一人偏过头去,像是下了决心一般,“走!”   另外一人则嘿嘿傻笑,点了点女人的下巴说:“够骚!等老子办完事,再回来好好的办你!”   女人邪魅一笑,往下看去,“多大的事,一定要现在办。奴家现在就想知道官爷的厉害。”   “还磨蹭什么!不知道是什么节骨眼儿吗?真想当个风流鬼?!”   外面传来不满的吼叫。   “妈的!”   没能达成心愿,锦衣卫总归是骂骂咧咧的走了。   而大门关上的那一刻。   屋子里的姑娘只觉得浑身瘫软,一下子没站稳竟咣铛一下倒在了地上。她粗粗喘着气,再看自己的手心里已经全部都是汗水。   “人走了……出……出来吧。”   床底悉悉索索有一阵动静,马益谦从里面爬出来,身上的衣服带着灰尘、头发上带着蛛网。他本是体面的读书人,却不想此时落得个如此落魄的下场。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救命之恩,在下必定终身不忘。”   “我叫董禾。”   “我与董姑娘萍水相逢,为何冒着这么大的干系救我?”   “我要银子。”姑娘倒是非常直接。   马益谦微愣,最后急忙点头,“银子有。不知姑娘需要多少?!”   “五千两。”   这个数不小。   “五千两?”   “你有么?”   “我有。我有。”   马益谦本是逃命,其他的不带,盘缠总是要带上的。他从枕头下面拿出自己的行囊,里面确实装有足够的银票。   他停顿了一番,但是想到这是救命之恩,绝对是应当给的。   之后又惨笑,多拿了两张。   “董姑娘,这是八千两。我带了一万两出来,花了一点,就只留一千多两吧。剩下的都给你。若不是你,这银子怕是要便宜那些锦衣卫的人了。就是这一千多两,在下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命花。”   “你真的行刺了皇帝?”   马益谦失笑,“在下乃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刀枪棍棒是十窍开了九窍,一窍不通。怎么可能会去行刺天子?”   “那外面那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与姑娘说也无益。这银两,今日就给董姑娘了。”   董禾并没有客气,她需要这些银子,所以接了过来,“我要给自己赎身,所以才冒险,仅此而已。锦衣卫走了以后,你赶紧从这里出去,我们也没有见过。”   马益谦愣愣的点了点头,“好。”   随后屋子里有一阵沉默。   “……我本官宦人家出身。我的父亲,曾经是浙江湖州府的推官。只因犯了国法,所以被抓入大牢,至今还未能脱困。我辗转找了好多人,官府最后和我说,想救人,就要拿出银子。”   “可惜在下如今自身难保,帮不到董姑娘。”   “都说天子是为民的好皇上,真的会做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事吗?”   “自古帝王多无情,这与好不好是没有关系的。”   “那我爹,会不会也是被冤枉的?”   “在下并不知晓令尊是什么情况。”   ……   他们所在的二楼应当没什么问题。   但聊天的间隙,一楼传出来嚎叫声。   马益谦走到门边贴着耳朵听,   “冤枉!我缪赵军怎么可能行谋逆之事,我是冤枉的!”   下面的场景即便看不到,但也能想象,一定是什么人又被强行抓走了。   马益谦心里想到,看来天子不仅仅是针对他和江同祖、陆孟等人,这是一张大网,在捞整条河里的鱼。   “……是你的同伴?”董禾问。   “不是,只是听说过此人名字而已”,马益谦摇了摇头,有些痛惜的说:“其实是个脾性很刚正的人。可惜了。其实……   哪里会忽然有这么多人谋反?只不过是天子容不下与他意见相左的人而已。”   马益谦心如死灰,如果是这样的抓捕方式,大明朝还能剩下几个敢直言的人?   ……   ……   王芷奉旨进宫,她坐在马车里也能听到外边儿传来的那种‘吵闹声’。   皇帝看着面向很嫩,但做事狠绝。   所以她得分开,尤其在入宫过午门的时候,她在心里想了一遍。   他不仅仅是在林间遇到的那个面容有气质、谈吐有修养的少年郎。   他还有另一面,他还是大明的天子。 第四百七十七章 相信朕   “陛下,今日的战报都在此处了。”   “知道了,下去吧。”   朱厚照捻着折成方块的纸片儿,打开后从上到下扫了一眼。   这封奏报从固原府来。   杨一清谨奏,火筛部犯花马池,花马池城宁夏后卫与鞑靼所部一路三百轻骑兵激战,我军伤亡一百二十一人,共斩首鞑靼士兵一百三十一人。   正好多了十个。   朱厚照不是领兵的将军,他其实对部队的战斗力这种完全没概念,他只是存有一种古代中期的王朝总是后勤不足的固有观念,所以尽力在钱粮上给以支持。   说实话,今天报过来是什么结果,他就得接受什么结果。   好在经过多年的努力,明军至少不至于因为畏战而不敢出城。   杨一清随后也禀报了他计划采取的战术。   让朱厚照来说,这其实是野狗战术,就是通过连续不断地小战来积累大胜。   正在思考的时候,后面传来清脆的女声。   “参见陛下。”   朱厚照还是背着身看地图,他问道:“火筛部有四万兵马从花马池入掠,花马池与灵州之间有几百里开阔的地带。鞑靼是轻骑兵四万,作战勇猛,势不可挡。你可有什么话,要告诉朕?”   王芷双手捏着,放在身前,脸颊两边有柔软的稀碎黑发垂落。   “永乐七年,太宗皇帝任丘淇公为总兵官,佩征虏大将军印,率武城侯、同安侯、靖安侯、安平侯及十万精骑北征鞑靼。后来丘淇公领千余人先行轻敌冒进,最终被俘遇害,太宗大怒。   小女子见识浅薄,但自听闻战事以来,似乎上上下下都觉得如今国力增长,此战不难。陛下问我有什么话,便是太宗皇帝当年告诫丘淇公的圣谕:颇闻军中有言虏易取者。慎勿信之,信之必败。”   朱厚照摇头,“你这话,放在任何事上面都可以讲。兵事须慎重五字而已。”   那里有杨一清、王守仁,总不至于犯这种骄兵必败的低级错误。   王芷不敢看皇帝的目光,皇帝太过聪明,很容易看穿她的心思。   “自从上次猜得不对,小女子也知道自己并非样样都精通,军政大事本也不是我该说的。”   “但你说的那种方式,的确也有道理。有可能只是鞑靼小王子没有足够的勇气罢了。所以说错倒也无妨。就是不要说怎么都对的话。”   “也不尽然是怎样都对的话……西北的战事打得如何,只能看杨阁老的了。陛下所能做的,就是提醒他们谨慎些。”   是啊,   就像当年朱棣和丘福。   朱棣这么厉害,过程中也一直在提醒丘福,但丘福在关键抉择的时候错了,远在京师的朱棣又能有什么办法?   “朕明白。所以才宣你来。总不能让朕的大臣们看出来,朕这个皇帝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瞎担心吧?”   王芷微微张了下嘴巴,难怪呢。   她还奇怪这种事和她一个小姑娘说那么多干什么。   原来仅仅是想聊聊,缓解一下难以在大臣面前流露的担忧。   其实大策略,朱厚照是有数的,比如说打与不打。但打的怎么样,他就只能等。等这个过程多焦心啊,尤其当结果很重要的时候。   说得夸张些,人的食欲都要下降不少。   “坐吧。”朱厚照作了请的手势。   “谢陛下。”   “脚踝好些了么?”   想起这个,王芷也忍不住脸颊泛红,“……好,好多了。”   “那就好。也不知为什么,后宫外臣都不好讲得话,竟觉得可以与你讲讲。上午来的奏报,杨应宁说,他准备采取王守仁谏言的法子,先进行连续的疲敌、耗敌、弱敌,等待时机合适了,再攻其主力。这个策略,你以为如何?”   王芷想了想,“记得……上次,杨阁老是示弱诱敌,那次败了火筛后,火筛定不会觉得杨阁老只是寻常人物,所以这次必然不会再分兵。而若不能各个击破,现在的这个办法也是不错了。”   “是还可以,只是每次小战斗都是一次冒险,万一被鞑靼人打出大的战果,局面就难了。”   “也没那么容易,陛下与杨阁老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眼下,陛下应该相信杨阁老。哪怕……哪怕就是有什么不顺,以陛下的坚毅,也可以再试一次。”   她话是说的委婉。   但朱厚照是听懂了。   对啊,忧心啥,反正海贸有银子,打输了老子就再花钱募兵,一直跟这个达延汗干下去!   这么一说,心里果然觉得舒坦很多。   “朕该早些宣你入宫的。”   “陛下过誉了。陛下……”王芷有些欲言又止。   “你怎的了?”朱厚照觉察到奇怪。   “我有一句话,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朱厚照现在心情转好,大方的说:“你当初教威宁伯的时候,可是让他实诚的像个孩子,什么话都讲的。便是你知道朕喜欢什么。所以有话就说,朕哪里容不了几句话?”   说着,姑娘离座跪了下来。   “……外面,锦衣卫在抓人,不知陛下是否知道?”   朱厚照略有错愕,他没有预想过王芷会问这样的话。   “你冒着这样的风险问出这话。这难道对你很重要?”   “重要。”   “为何?”   “为何……我没有想过,只是觉得好像很多人,都被抓了。”   “朕知道锦衣卫在抓人。女子的心思真是奇怪,你为何在意这种事?”   这个人的大胆也超乎朱厚照自己的想象。   但实际上,他并不那么生气。   有时候当了皇帝,身边是缺少这些人的。   王芷似乎自己也没想明白,反正沉默了。   朱厚照猜说:“你是想知道知道,朕是怎样的人吧?是不是滥杀无辜,是不是不讲道理,是不是真的像说的那样宽厚仁德。”   王芷大惊失色,连忙说:“小女子不敢!”   不敢、不敢、不敢……   上次有人能和他正常讲话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上一世。   “其实,皇帝是怎样的人,这个问题很复杂。比如,朕杀了很多贪官,从贪官的至亲的角度来说,朕就是个坏人;可朕也给了很多百姓活路,或许在百姓看来,朕这个人还行。这世上,不存在单纯的黑与白,有许多事都不好确认。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朕做这些,并非是为了自己。大明这天下,说有弊端当然是有,可说四方安定,也没什么错。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当个守成之君总比中兴天下要简单的多。   你是个姑娘,可能更在意所交的这个朋友脾性如何、人品如何。但朕是个皇帝,朕不在意朕这个皇帝怎么样,朕在意江山社稷是什么样。如果需要杀人,那就杀,如果需要饶人,那就饶。这不是可以任性的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时候,朕要品性仁和四字何用?”   这番话讲出来,王芷忽然觉得也许她也有些误会皇帝了。   天子职责重大,为了江山、为了百姓,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   大概是觉得某些情绪涌到了胸口,也可能是对自己刚刚追问的愧疚,她忽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跪拜道:“小女子自知见识浅薄,军国大事又在陛下掌心方寸之间,但有些话,却也不得不说。陛下若不信,可听之即忘。”   “说了几次了,你讲就好。”   王芷抬头,一张素美的娇颜露了出来,“陛下,鞑靼小王子现在何处?”   “还没听到奏报。”   “若是他攻打大同呢?大明国力日增,又是剿套、又是封锁。对他而言,这是拼死的时刻,因而他有可能冒险而行,干脆一路袭西北,一路逼京师。甚至,精锐还在鞑靼小王子的手下。”   朱厚照想到了,所以才有军报上所说的不相上下的交换比。   王芷这番话说完其实是有预期皇帝的反应的。   不过似乎没什么反应,她略有好奇的看了一眼,心中忽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陛下想到了?!”   “上一次,你都提醒到那种程度了,朕多多少少也会这样猜测。”   “可是听说,给大同的圣旨,还是令他们出兵。”   “这一点,你相信朕就好了。”   因为朱厚照连满朝文武大臣全都一起瞒了。   当天,他曾问过王芷,如果鞑靼小王子兵锋直指大同又该如何。   她说不知道。   这话呢,没错。一开始他也没多想。   但是后来觉得不对,打仗这种东西,你走一步,我也可以走一步。又没有实力多悬殊,怎么就不知道了?   想来想去,他终于明白过来,不是不知道,是不好说。   小王子可以入大同,明军也可以关门打狗,追着他死咬,他毕竟是远征之师,冒险的是他。   但这种让放人进来的办法,会震动京师,也就是威胁皇帝的安全。   谁敢提出这种作战思路?   这就是王芷说的‘不知道’。   所以他干脆也没和大臣商量。商量了,他们也不乐意。   就当做是没考虑到达延汗会再分兵击大同。   实际上,可能满朝的大臣也都忘记了一件事,当初筹建这支大明骑兵的时候,他为了确保成效,赋予了这支骑兵部队的统领有‘密奏’之权。   他与周尚文之间的奏疏往来,是按照以往的规矩不准任何人拆看。   这次也是一样,那自然不会有人怀疑。   乾清宫外,有一个小太监跑得分外急促,他慌不跌的,连气儿都没喘匀,惊呼禀报:“陛下,大同有警!!”   朱厚照旁得没说,只讲了一句,“王芷,这件事你得替朕保密。”   杨一清打得怎么的样,他只能焦心的等,但在他能控制的事情上,他绝对做到位。   这个时候,周尚文应该也收到他那封密疏了。   ……   时间上略有出入。   周尚文这个时刻的后一天才打开的。   因为密疏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 分是令他出兵,第二部分则严令他二十天之后才打开。   周尚文打开之后,脸都吓得白了。   他马上急吼,“来人!快来人!!”   外面的亲兵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   因为周尚文自己都冲出了营帐,边走边喊:   “传总兵官令,撤军!!撤军!!” 第四百七十八章 关键   周尚文被皇帝的大胆给吓坏了。   实际上,密疏上写的是提醒他大同可能遭遇的危险,要他不必过于深入草原,并派出夜不收掌握大同的情形。   因为达延汗具体会不会入大同,甚至会不会只攻大同,这实际上都是未知数。   所以朱厚照希望周尚文部只分出一支部队在大同外游曳。   但周尚文根本不顾及这些,只要大同有危险,哪怕只是有可能,他都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回援。   大同、宣府是控扼京师的要塞,一旦有失,鞑靼骑兵就可以直入中原腹地。   尤其是大同,地形为多山之间的小盆地,地势平缓,往东可以威胁京师,不管是鞑靼还是瓦剌,都偏爱走这条路线。往西则可威胁榆林,继而和火筛部合并,如此,这一次花马池之战,明军必败。   所以威胁实在太大。   而且就算他回去跑了空,至少让皇帝看到他护驾的忠心。   当年刘邦和项羽在荥阳发生大战,荥阳的形势一度十分危急,韩信则领兵在外,使出所谓的围魏救赵,准备从后路切断楚军粮道。   这在军事上是成功的,但在政治上是失败的。   对于周尚文来说,也是一样。   这个时候,马荣与亦不剌还在招降那两个右翼万户。   周尚文也不管了,爱降不降,这个时候肯定是京师更加重要,只要保住了京师,这些两面三刀的蒙古人回过头来一起收拾了都行。   所以草原上也有战马狂奔,此令紧急,必须让马荣所领八千骑兵立即回师。   而他所率领的主力已经当即调头。   这件事,他是一点儿也没想到。   如果是以密疏的形式给到他,也就是说朝中的大臣也压根不知道。天子是要以自己为诱饵,来演好这场戏。   马一槐和严兴奎是他的两名副将,还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紧急。   所以他们急忙找到周尚文。   “周总兵,这是怎的了?敌人还未找到,怎么忽然退兵?”   皇帝的密疏是不能给他们看的。   周尚文没有办法,只能强令,“这是军令!立即执行!回师的路上,本将自会向你们解释!快去!”   没办法,两位将军又折返,组织各个部队完成整军后退。   好在精锐骑兵,动作迅速,倒也没耽搁太久。   明军的阵列也很快由北向南。   是夜,总兵营帐传令商议军务,他们便全都过去了。   军人之间没那么多啰嗦,周尚文直接对着部将说:“在你们的问题之前,本将先问你们,鞑靼如果攻大同,怎么办?”   马一槐和严兴奎相互对视了一眼。   他们虽然表情严肃,但也没那么慌乱,   严兴奎说:“大同并非空城,就算小王子真的进攻大同,那城,也不是说破就破的。”   马一槐附上,“是啊,常、柳两位将军一向稳重,旦夕之间绝不至于破城。再有,大同虽然地势平缓,利于铁骑行军,但外有偏头关、宁武关、雁门关可以护榆林,内有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隔绝京师。鞑子长于野战,短于攻城,哪里这么容易能攻到京师?”   话虽如此,但是毕竟总兵不在。   周尚文是更厉害的名将,他能想到一些寻常人想不到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战事之中这是关键。我等领兵出征,没有人想到小王子可能会兵犯大同。突然来袭,各地主将必定慌乱。大同、宣府两镇虽然遍布土堡、要塞,也难以抵御鞑靼大军。   此外,常、柳两人守城是没有问题的,但骑兵不在,如果鞑靼大军绕过大同、宣府这种大城,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就像花马池一样。   其实中原的战事,极少有绕过要塞的打法,所以才有什么‘兵家必争之地’这种说法,为什么一定要争?   这里的关键在于后勤。后方的粮草不能不安稳,所以哪个将军都不敢轻易绕过去。   但是草原游牧民族入长城,就经常这样打仗。   因为他们什么都在马上,吃、喝全靠抢,这样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即便某座城池抵在他的后路上,城内守军也不敢出击。   马一槐和严兴奎说不出话来,他们只是没想到这种可能。   “绕过大同,鞑靼就是深入关内,只要各地勤王之师一到,鞑靼必败。他何至于这样?也先都打不下的京师,他能打得下来?”   “也先当年给耽搁了太久,所以于少保才有月余的时间整兵备战。”   “那也不至于不管不顾的进军京师。”   这里其实是个疑惑点。但周尚文现在关心的是京师,“眼下还是迅速回师为先,你们就想,当年的紫荆关又守了几日?”   周尚文问得是土木堡之变中的事。   正统十四年十月,瓦剌也先部九万大军进攻紫荆关。   四日后的十月九日,关破。   两日后十月十一日,也先疾行四百里,大军抵达北京城下。   所以周尚文不得不担心。他不管鞑靼小王子是不是拼命不拼命,反正他不能让京师再次被围。   而如果说他是担心的话,   朝中内阁、六部更是直接吓得魂飞天外。   大同遇袭,而周尚文这个总兵却不在!这还得了?!   所以王鏊等一众官员全部入宫。   王芷在出宫的路上,就看到很多健步如飞的老臣,以往还真的认为这些人垂垂老矣了呢。   “陛下!陛下!”   此时的朱厚照手里拿了一柄锃亮的宝剑。   “臣等听闻小王子袭大同!!”   朱厚照看着这些惊慌的老臣,眉目一皱,斥声道:“慌什么?!”   “臣等是担心京师,担心陛下之安危!”   也许说话之间,鞑靼小王子已经领兵绕过大同了,他们或是借道宣府,或是再重走也先过紫荆关的老路,反正京师确实出现了一点危险。   “敌人来袭,迎战就是。”   兵部尚书王炳很是担忧的说:“周尚文已领兵出征,远在塞外,旨意难以传达,眼下的情形如何才能令他得知?”   “陛下。”王鏊也忧心忡忡的看着皇帝,“为江山社稷计,应当早做打算。”   顾佐虽然是管钱的,但这个时候也进言,“陛下,臣以为危急之时,朝廷先不可自乱阵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同至京师还有数道关隘,朝廷可增兵各处,加强守卫力量,迟滞鞑靼小王子进军步伐。再有,下令各地勤王之师集结京师,预备仓、国库拨以专门的钱粮。只要朝廷稳得住,鞑靼人想速胜,必不可能。而只要不能速胜,其军必败!”   先前的各种猜测、碰撞,到此时要演化为一次次实际的战斗。   朱厚照觉得有些可惜,他应当将王守仁留下的。   但当时那种情形之下,谁也想不到鞑靼小王子会兵犯大同。   以至于杨一清、杨尚义、王守仁都在大同。   周尚文还可以倚重,不过在他回来之前,必定还是要靠自身的。   “新任的工部尚书到了吧?”   “臣何鉴拜见陛下!”   朱厚照吩咐说:“军器局为工部管辖,你既已到任,就立即把军器局的事务统管起来,包括工匠、材料以及存有的火炮、火枪,这些全部都拿出来。与鞑靼一战,火器是个利器。也好在,朕去年就开始筹备重建神机营。所以各位爱卿都放心,天塌不下来。户部韩尚书?”   “臣在。”   “月余前,朕令户部解银购粮,当时是为了以防杨应宁战事不利。眼下来看,购粮一事已不合时宜,太慢了。一个月来,户部买了多少粮食?运进来又多少?”   韩文不敢回避,“京杭运河每日都有漕船南来北往,买粮容易运粮难,这一个月,虽竭尽全力,但也只运了十二万石的粮食。”   “远水解不了近渴。朕意,将京通仓向京师百姓、官员开放。用当年于少保的法子。”   所谓京通仓,就是朝廷自洪武年间开始在京师、通州所设立的粮食储备仓,京城也有所谓五坛八庙十三仓的说法。   这个十三仓就是京通仓。   承平之时,这些粮仓建在哪里都没问题,但在正统年间,也先大军兵临城下,京通仓第一次面对考验。   在京师城墙内的仓廒还好,但在通州的仓廒则很危险。   所以当年京师保卫战,有人就给于谦提议,来不及运过来就一把火烧掉,反正比被也先抢去了强。   于谦不答应,当时京通仓可有存粮九百多万石。   所以他下令,提前一次性发放俸禄,京师的官员一次性发放九个月,各守城将士发放六个月。同时动员全城以及沿途的百姓,帮助官员、士兵运粮,而且给予奖励:   凡能从通州官仓运粮20石者,奖励白银一两。   本质上来说,就是这些官方储备粮,现在全都放开了,各家敞开运。只是有人拿粮食、有人拿银子,就这个区别。   好家伙,这道政令一下,全城军民都疯了。   从通州到京城的道路上顿时全是运粮队,而且是自备车马,都不用朝廷操心太多,可以说是白天车马相接,夜里火把通明。   于谦第一次展示了什么叫人民的力量。   仅仅几天的功夫,通州的粮仓被搬运一空。   京城也储备了够全城军民吃一年多的粮食,可以说家家有存粮,一时间人心大定。   这是行之有效的法子,朱厚照也舍得,这些粮食又不是凭空消失了,只不过提前分散到千家万户手中。   只要粮食已经进了京城,还有什么可慌的?   乾清宫里也都是饱学之士,他们听到皇帝提到于少保,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户部尚书韩文当即领命,“微臣这就动员百姓运粮!”   其他人也没有意见。   火器、粮食都有了。   接下来就是第三个关键,增兵! 第四百七十九章 击鼓   朱厚照面对的情形比于谦要好很多。   那时的大明,精锐尽失,于谦是调山东、河南的卫所之兵、运河上的运粮军以及防备倭寇的备倭军入京的。   这三个力量全部进入京师以后,京师兵力扩充至二十二万。   朱厚照则要好很多,他有上直二十六亲卫,除去守备皇城的四个亲卫和锦衣卫,剩余还有十二万精锐步卒可用。   此外,宪宗皇帝把于谦设立的十团营改制为十二团营,约有人数十二万。   但正德初年,历史上的正德皇帝在选官军操练时,仅仅选了六万零五百名锐卒。剩下的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就是缺额。   换句话说,十二团营这个时候其实也比较破败了。   然而在朱厚照看来,此时的危机恰好也是机遇,平日里,十二团营里的关系错综复杂,一般来说编练新军好过去捅那个马蜂窝。但眼下紧急,他完全可以借此再做一次历史上正德皇帝干的事——就是选卒。   许多很难的事,都要顺势而为。   就像借行刺抓人,这次是借战事优化京营。   此时的京营实际由兵部管理,所以这件事朱厚照也交到了兵部尚书王炳的手中。   “若是鞑靼真的来袭,上直亲卫及河南、山东赶来的勤王之军先行接战,在这段时间内,朕与兵部会对十二团营进行重新选军编练,同时也作为预备部队,若是哪一处城门守卫薄弱,便派十二团营中的部队及时补强。大司马,战事紧急,容不得半点侥幸,十二团营选军编练之事要快,缺额的人要立即进行招募补齐,甚至于如果来不及训练,就只能让战场教会他们如何打仗!”   王鏊问道:“陛下,此时鞑靼小王子正在大同,自大同而至京师的各处关隘是否需要增兵?”   朱厚照眼神扫视过众人,“增兵是要的,但不能处处增兵。”   换句话说,防守也要有侧重点。   十万个人,放十个地方,有什么意义?   兵部尚书王炳进言,“宣府本就是重镇,无需增兵,但朝廷要有旨意给宣府总兵官杨兴,令他务必坚守城池,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居庸关为京师北方门户,不可不守,臣以为要增兵此处。”   “朕翻阅了前朝实录,鞑靼人应当不会从居庸关过。宣府在北、居庸关在南,这中间的路可以多处设伏,而且这片区域兵力众多。反倒是紫荆关这条入京的道路更有可能。”   一来紫荆关毕竟离宣府较远。   二来紫荆关不是那种数一数二的历史上的超级名关,是因为这个关口有很多条山道可以绕过。   正统年间,也先拿下紫荆关就是在正面战场不利的情况下,选择绕到背面。   紫荆关守将虽拼死作战,最后也免不了人亡而丢关。   “此处,还要选一善战勇猛之将!”   朱厚照是有意放了鞑靼小王子入关,他要在里边儿彻底的打败他。   如果在关外,小王子可能有三倍于周尚文之骑兵,那种野战谁胜谁赢其实不太好讲。   当年也先有九万精锐部队,而且分四路大军进攻大明,他自己所领的只是其中一路。   所以也没有人提出让宣府和蓟州去协防大同,敌人既然出现在二个地方,那就有可能也出现在第三个地方。   九边都是摆布好的防守体系,不能够轻易打乱。   但放进来以后,他并不会任其随意进逼京师,那太冒险,而且广大腹地里还有许多村庄、百姓,如果可以,还是尽量将战场控制在一定区域以内。   当然了,如果小王子选择打宣府,再攻居庸关,那就是他自己轻敌冒进,可就怪不得旁人了。   ……   ……   此时的大同,旌旗猎猎,兵马连营,呜咽的进军号角不停响彻山谷。漫山遍野的鞑靼士兵像是洪水一样随着地形的高低呈现出蜿蜒起伏的流动之感。   夏日,本是蓝天白云,天晴气爽的季节,但这个时候却是战火连绵,黑烟、血水涂抹着大地。   常大成与柳江杰是当年周尚文在军学院的同窗,   当初皇帝与他们把酒言欢,互立誓言,说好的,要留名于青史。   现在到了要兑现誓言的时候了。   周尚文觉得常大成为人稳重,所以命他为参将,负责大同城守卫。命柳江杰为阳和所守将,负责守卫大同侧翼。   大同其实还好,毕竟城高墙厚。   但阳和形势十分紧急。   先是上午,阳和所派出的夜不收发现长城外有鞑靼军卒活动。到了午后,从前沿的墩堡传来消息,确认不是小股鞑靼军队,而是大同也有一路鞑靼军!   柳江杰不敢大意,他一方面燃起狼烟,并派人向大同传递消息,另一方面加强戒严,整兵备战,所有用于守城的武器,全都推上了城墙。   首先是四门火炮,   其次是一整队的弓箭手,   再然后才是准备的石块等投掷物。   守城之战总归是好一些。   但鞑靼大军来势凶猛,且规模巨大,密密麻麻的冲锋骑兵就像是蚂蚁一样源源不断。在花马池已经出现鞑靼军队,并且周尚文领兵北出的情况下,没人想得到这里的局势会忽然急转直下。   一切来得都很突然。   “……并且此战,与以往火筛部的打法不同,鞑子带了步卒,他们坚持攻城,死战不退,阳和只有守军八千余人,实在难以抵挡。”   常大成的身后,是身上带血,脸上带伤口的狼狈士兵,他哭诉着,描述前日阳和之战的惨状。   “柳参将呢?”   士兵回答,“柳将军不愿被俘,最后与敌人在巷道之内白刃相接,终因寡不敌众,陨命了!”   “该死的鞑虏!不报此仇,我常大成与你们不共戴天!”常大成拳头明显握紧几分,重重的捶了一下桌子,“还有,你刚刚说他们带了步卒,大概带了多少?”   “应当有四万之数!”   “骑兵呢?”   “也不少于四万!”   这个数字让常大成也颇有压力,大同这几年整兵备战,倒是也有三万可战之兵,但如果鞑靼带了这么多兵马,他也只能守了。   但兄弟柳江杰的仇,他不会忘记。   自阳和之战开始,大同就在他的命令下开始了紧张的守城备战,因为鞑靼军队规模惊人,攻占阳和又非常迅速,此时外面的一些小的哨所、城堡估计都已经陷落,这种情形逼的他几天之内把平和的大同城一下子带入战争之中。   士兵全部归营,城外是坚壁清野,什么都不留。他与大同就像是光秃秃的一颗钉子一样,钉在这片山谷之间。   阳和之战后第三日,大同城下开始出现鞑靼军队的身影,军旗、战马、长枪、弯刀,源源不断的出现在大同城下,而且在高空向远处望,‘这片黑云’像是没有尽头一样,一直出不完。   常大成听到消息立马去登了城楼,   下方,鞑靼军队之中中间靠前区域有一人身材魁梧,留着两根麻花的辫子。   达延汗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大同城了。   “喊话,开城投降,留尔性命。”   达延汗说的是蒙语,之后是几名骑马的鞑靼士兵拉起缰绳来到城墙之下。   “明朝的守将听着!我们大汗说了,开城投降不杀!!”   因为距离远,常大成看不清达延汗的模样,只是知道那片中心区域应该就是虏酋的位置,而城下的这几人他是能看得清的。   表情嚣张,令人不爽!!   “拿弓箭来!”常大成一声吼道。   柳江杰已经战死,作为当日的八人之一,要他在这里投降,还不如叫他去死!   弓箭到手,常大成直接会挽雕弓如满月。   远方的达延汗也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但他并不担心。   弓箭的射程是有限的。   战斗经验丰富的士兵不会把自己置身于射程范围之内。   常大成则不管,他张弓之后瞄准,‘嗖’的一下,箭矢飞出,直落那几名喊话的鞑靼士兵面前,看距离仅有十步之远。   这就是回话。   “尔等蛮荒之民,犯我边疆,杀我百姓,毫无礼义廉耻,也敢在我军前叫阵!来啊,大炮轰他娘!”   弓箭打不到,火炮是可以的。   而且常大成不开玩笑,他真的命人点火,紧接着就是‘轰’得一下震天响,两颗黑不溜秋的炮弹在天空之中划过一道抛物线。   下面的鞑靼士兵慌不择路,急忙引马奔逃。   “哈哈哈!”   那狼狈的模样,惹得守城的将士捧腹大笑。   常大成大声喊道:“诸位兄弟,我常大成是大明人,绝不给那劳什子虏酋当叛将,就像一个姑娘,不能嫁给两个人当婆娘!男儿在世,要当英雄,不能当狗熊!大家都是一个卵子挂两个蛋!怕他个吊!今天俺就和你们一起在这里杀他个痛快!立功了俺给你们到皇上那请赏!”   这都是很粗鄙的话,但大头兵只听得懂这些。   “杀!杀!杀!”   城外的达延汗听着这震天的响声,对着身边人说:“阳和一战后,明军竟然还能有此士气,看来这个守将是个真汉子。”   “父汗!让孩儿打头阵,杀杀他的锐气!”   两军交战,士气颇为重要。   达延汗知道这个时候大同的守军士气旺盛,但他此行也是九死一生,这股气势是决不能落了下风的。   至少不能被人打了两炮就走。   而请战的是他的三子,巴尔斯博罗特,此时已经成年,这些年来和他打过好几仗,战场之上也颇为骁勇。   “好!巴尔斯、格鲁太,你们各领一万步卒,从左右两侧进攻,打得他们再不敢露头!”   “得令!”   城墙之上的常大成一看敌军调动,再也没有半分嬉笑的想法,他大手一挥。   “击鼓!!” 第四百八十章 保田护粮   《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一般来说,就是汉人内部的纷争,不得已也不会强攻一座城池,更何况是大同这种经营多年的坚固城池。   但用兵之法,最忌死套兵书。   达延汗打大同,是知道周尚文部已经离开大同。简单的说,如果主力不在还不敢打一下,那这一趟他就不该来。   为此,达延汗已先准备好了攻城的云梯,以及用来焚烧城门的柴草。   一声令下之后,   首先飞向城墙的还是漫天的箭雨,接着便是步卒迎着城墙上设下的炮火前进,震天的呼喊声充斥着每个人的耳朵。   常大成躲在城墙上的垛口处仔细观察,身后几个将军也都蹲在边上等待命令。   “陈清!陈清!”   “末将在!”   “你率三千人去东阳和门支援!注意那些柴草,找几个好手,不要让那些柴草接近城门!”   “得令!!”   鞑靼人不善于攻城,常大成不知道是谁给这些鞑子出的主意,想到要用柴草来焚烧城门。   实际上这种办法有利有弊。   对于守城的一方来说,这东西威胁很大,自然也会着重注意,更加不会让它靠近。   而一旦柴草在己方部队范围内燃烧,反而会害了自己人。   常大成并非第一次守城了,似箭矢上浇油带火,这都是早就会准备好的。   待到鞑靼军几轮齐射过后,他马上指挥:   “凡射中柴草、架云梯者,赏银一两!!”   从这一刻开始,   守城战便开始了!   西北杨一清处大约还感受不到大同氛围,他们依旧按照先前王守仁的建议紧密安排,总督府也给先锋仇钺增了一万五千兵马。   这是一次田忌赛马。   一切就如王守仁预料的那样,只要杨尚义按兵不动、以逸待劳,则火筛不敢以全部之兵力迎战。   仇钺是血火之中走出的汉子,尽管这是一次极有可能兵败的冲锋,但接到军令以后,他还是毅然出征。   正德二年的大明西北边军已经加强了组织,从皇帝到总督,从总督到巡抚,再到各卫指挥使,上上下下都容不下怯战之人。   于是进入八月,大明从西到东都进入到战火之中。   京师离得远,迟滞月余大约才会有反应,但随着时间推移,很快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也都知道大明处于战争之中。   其影响也全面显现出来,   首先是兵部,   王炳领命重新编练十二团营,战事在即,各级将校都很紧张,朝廷的规矩很简单,哪一级的校官要留下老弱病残的,就留在自己手里,仗打起来,你自己带着这些人迎战。这个办法极为缺德,谁都知道自己的命是好的。   其次是户部,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自古的道理。韩文全力动员京通两地百姓,大车小辆的开始往京师中运粮食。这事于少保在正统年间做过一次,后来说好的奖赏银子也付了,这一次便没有什么阻碍,以至于京师之中一时之间百业‘萧条’,因为老百姓都没日没夜去运粮食去了。   与此同时,受战争影响,京师之中有的人开始收拾细软向南方逃命,对于这一点,朝廷没有阻止,因为京师周遭还有许多百姓想要入城避灾。   但有一件事,出乎朱厚照的预料。   他本来下旨,要内阁和顺天巡抚、保定巡抚组织北直隶各处知府、知县通知百姓抓紧抢收麦子。   这是坚壁清野政策的一部分,而且关乎百姓切身的利益,做起来应当不会有太多阻碍,谁不知道把自己田里收起来的粮食当好的。   而且本来今年就是免去钱粮的,换句话说收多少都是自己的。   这些与战争没有关系,为了帮助这部分极端贫穷的老百姓,皇帝是动了脑筋的。   但没想到的是,今年有许多百姓是刚分的田地,而且眼下是第一季麦子!没有穷过、饿过的人永远不知道,从自己的地里收起来粮食、看着自家的米缸里装满粮食那是什么样的心情。   有的人从出身开始就没见过自家这样富裕过!   这不是粮食,这是活下去的希望!   希望的力量,是一种无限强大的力量。   结果这个时候鞑靼人竟然领兵来袭击大明!大军过境就像蝗虫,抢夺一轮之后还能剩下什么?   也就是说刚到手的希望没了!   那是绝对不能答应!   老百姓的怒火难以抑制,官府更加不会去抑制百姓对于抗击鞑靼的怒火,于是乎各府州县都开始禀报,民间百姓自发组建民兵,决意与抢他们田、抢他们粮的人拼命!   但这种不在兵部当中的武力到底算什么性质?具体要怎么处置?   这些问题知府知县是解答不了的,只能层层上报。   朱厚照在宫里收到这些奏疏都有些感动和感慨,百姓的力量总归是大的,当初分田的时候他的确没有考虑过事情会演化成这样。   用内阁王鏊的话来讲:民心可用,此战必胜!!   是啊,民心可用。   这四个字给了诸多老臣莫大的勇气。   闵珪激动的进言:“陛下,如此民心民气,若是压制必遭反噬,臣以为应当导而用之!”   “如何用?”   “有军学院!”兵部尚书王炳说:“可派在军学院中派出小组,赴各府县统领百姓自发而成的民兵,有这些军学院的学生,则各县之兵皆可相互配合作战,只要鞑靼小王子一来,便让他每走一步都在战火之中!白天黑夜、不得休息!累,也累死他们!”   这就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朱厚照脑子里闪现出这个词汇。   此次朝廷分下去皇庄和中官庄田两百多万亩,分下去勋贵、各级官员庄田一百多万亩。将近四百多万亩的田,人均分得三亩,直接受益的人有一百多万。   这其中的百姓不会人人都有胆子拿起武器和正规军作战,但是愿意拿起武器的人,比例必定极高,哪怕以保守的三分之一估算,这也是三十多万人。   而这仅仅是分田的人。没分田的人,难道就愿意自己的土地、粮食、牲畜、女人被任意抢劫吗?   那也不会的!   只要有人带头,就是个从众心理。   当初,也先带着朱祁镇攻打北京的时候就面临这种情况。来的时候穷凶极恶,老百姓不敢惹,等到眼看要失败想撤军的时候,一路上就被沿途的百姓痛打落水狗。   这帮人就地取食,无恶不作,老百姓恨呐!   朱厚照想着,这倒是个出其不意的招数,一方面可以帮助朝廷抵抗鞑靼,另一方面也能够组织起百姓的力量,让他们能更好的保护自己的粮食,同时也给鞑靼军的补给添一些麻烦。   “就以……保田护粮为口号吧,简单为好,简单了百姓才能听得懂。复杂的讲给军学院的学生听,便是官员为主,民兵为辅。正经的军队并非百姓所能抵挡,一旦形成溃败之势,那就无可挽回了。”   “那是自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再有,他达延汗还不一定过得了这层层关隘,也许半道儿就给擒了也说不准。”   朱厚照看了一眼闵珪,这个小老头儿,一兴奋起来,说话就有些肆意。   “动员军学院的事,也要细细安排。此次与鞑靼之战,朝廷要明确一点,便是他们立了功也是和其他人一样,该赏的银钱要赏,该给的官职要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提早一天离开学院。危机之时,方显英雄,朕期望着大明再有一些年轻的战将。”   这件事兵部自有办法,“先前分田之事已经动员过他们,就当是先前演练了一轮,这次再有重赏,其中也必有勇夫。微臣下去以后,按照府州县做逐一划分,保证大大小小几十个县都能分得一个小组,小组与知县相结合,连同捕快衙役共同组织起每个县的守卫,县与县相连接,府与府相配合,同时兵部与各个军学院的小组保持通讯,京营和上直亲卫用以守卫京师,其余山东、河南调集的勤王之师则配合府州县作战,到时候,鞑靼人在哪里抢掠,哪里就有官军和民兵,军民一心,君臣一心,如此,焉能不胜?”   朱厚照听完之后,对此次作战也有了更多的信心。   “话虽如此,但紫荆关还是要着重防守,如此便可争取更多的时间,做更充分的准备。最好,能不让他们过紫荆关。军民一心虽说令人振奋,可如此一来,不可避免的会有府县遭遇洗劫,朕身为君父,总是不忍于这样的事情发生。”   众臣跪地,“陛下仁德宽厚,实乃百姓之福。”   这都是相互客套的话,听听也就罢了。   “遵照陛下旨意,臣已经派了都督同知石奉,成国公之子朱凤,领四卫人马以及三千火铳前往紫荆关增援,达延汗要想过此关也绝不容易!”   “按照他们出发的时间大约何时能到?”   “大军疾行,三日可到!”   “好。”   石奉是世袭的指挥同知,朱凤是成国公朱辅的次子,这两人都是军学院出身。朱辅有一个长子朱麒,但是实在不堪大用,朱凤还算有些上进心。   其实朱厚照也希望,勋贵之中能有一人,不说再现祖宗之风采,至少不要让人觉得能力平平。   这个朱凤二十出头,希望他能有好运。   朱厚照啥也不多说了,自己反身到御案上执笔写下先前提到的四个字:   保田护粮。   “拿去,让这些鞑虏知道知道汉人的厉害。”   这个时候的动员力不会那么强,毕竟没有基层组织,但动员一方面靠组织,另外一方面更重要靠实实在在的东西。全靠组织,但不实在那也不行。   保田护粮不是假的,它其实也不太需要怎么组织。   没有刀枪,锄头一样敲得死人。 第四百八十一章 鞑靼人的目标   大同的攻防战比双方想象的都要激烈许多。   达延汗是觉得周尚文部不在,所以想一仗打出军威,这样再深入进去,便不会有哪路明军敢轻易袭击他们。   而常大成是几年磨一剑,自从新君登基,火器、士兵、训练都与以前有很大不同,所有的准备就在此刻,哪里能轻易认输,   而且他们这些科班出身的将军,心中的汉夷之防更加深刻。   有皇帝信任,荣华富贵他是不缺,所以敌人招降他不可能,再有汉夷之防,要他贪生怕死则更加不会,尤其有个兄弟已经死于鞑靼之手。   所以没说的,就是打,熬着打也打!   巴尔斯、格鲁太分别领兵攻打了武定门和阳和门,鞑靼人投掷的火石像是死神的锁链。   这些攻城的武器所造成的伤亡,常大成看在眼里,但他顾不得这些,因为鞑靼士兵架着云梯已经想要登城墙。   鞑靼的士兵也比想象中的更加勇猛,他们不惜代价顶着炮火前进。   当然,大同守城的将士一样用命,火炮、弓箭也一样在索命,虽说密密麻麻的士兵很难用这些兵器全部杀光,但即便那些开始攀爬的鞑靼军卒,明军也不会放过,火油、石头不断地向下砸去。即便真的有个别人接近爬上城墙,明军也会一哄而上,将其围杀。   这只是一道城墙,更不要提后面还有瓮城。所谓瓮城,也就是城中之城,相当于你攻破了城门,后面还有一道城门,而这段空间之内就是一个口字形的封闭城墙。   守军在城墙上,敌军攻入城门之后,除非迅速再攻破第二道城门,否则来多少人都会在这里被射杀。   说白了,就是在城门口这里修建口‘很浅的井’,瓮城的名字,取得就是瓮中捉鳖之意。   这都是多少年战事下来,不断完善的守城之法。   在一些重要的城池,还会有连续几个瓮城,把‘口’变成‘日’,边上都是守军,你冲到这个里边儿来,怎么可能活得了?   所以这种单纯的攻城想要打下大同,是绝对不可能的。   达延汗一看情势不对,立即下令退兵,减少无谓的伤亡。   等到第二日,达延汗驱赶在阳和以及各处乡村抓获的大明百姓在前,火炮、弓箭这些可不长眼,要杀就会一起杀。   对于见惯了生死的将军来说,真的下令一并击杀,狠下心也可以。   但关键是对守城将士军心的影响,如果自己的百姓都可以杀,那这仗打得是为什么?甚至这里面是不是有部分士兵的亲人都说不定。   鞑靼人不怎么擅长攻城,但是残忍,所以用这种办法也不是第一回 了。   常大成以往在军学院就见识过这种战役,他抬头看向两边的士兵,果然有许多人面带犹豫,眼中也有丝丝困惑。   “正统十四年,瓦剌也先大军挟天子而叩大同城门,那时,守城的将领、士兵为了力保大同不失始终没有开启城门!天子都如此?何况百姓?大同一失,城门一破,城内还有谁能活得下来?!到时必定会死更多的人!这第一箭,本将来射!”   说是迟那时快,只听嗖得一声,黑色的箭羽飞速向下,随后城墙下,一个白发的老妇应声而倒!   常大成站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正气凛然的大喊:“杀人者,常大成!为的,是保大同不失!保大明江山社稷不失!若有谁要报仇,尽可找我!”   将领带头,其他士兵也不再手软。   结果这么一射反倒把下面还未设防的鞑靼军给吓了一跳。   远处的达延汗一看形势如此,虽不服气,但也只能再次下令退兵。   同时心底里也升出一个念头:大同都如此难打,这一趟一定要去打明朝的京师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当年,瓦剌的也先擒获了明朝的皇帝,还在土木堡将明军精锐一网打尽。但仅一个月后,他便在明人的都城之下丢盔卸甲,损失惨重,你们以为是为何?”   达延汗脸带横肉,眼有凶光,但他只是看着憨,实际上在满都海哈屯的抚养之下,并不是那种不动脑子的武夫。   “也先过于轻敌,以为胜券在握。实际上土木堡一战,主要还是明军太蠢。”   “那么我们这一趟呢?”达延汗沉声说:“明军这个小皇帝,虽然还是个娃娃,但是对于草原的敌意比他的父亲更甚,这几年以来,我们看着他整兵备战,甚至还公然喊出要把复套列为国策!今年又开始封锁互市,这一仗,我们要怎么打?   依本汗所见,也先在那种优势之下还没能攻灭北京,我们也不可过于乐观。所以此一战,京师不在我们目标之内,但京师要去,一来是为劫掠财货、牲畜和人口,二来是为宣誓战力,逼迫明廷停止封锁、与我们进行互市,第三,是为消灭明军这几年筹备起的精锐部队,拔除明朝小皇帝的爪牙,也就是周尚文一部,要想拿到这个目的,这北京也还是要去,只有去了那里,周尚文才会慌不择路,难以冷静。   而在本汗看来,也先最大的失误,便是在土木堡一战后给了明廷一个多月的时间准备,否则在精锐尽失的情况下,明军哪里有力量守卫京师?各位,自我们打阳和、攻大同,已经过去八天了,八天的时间,小皇帝一定已经收到了战报,各种准备也必会开始。各地的勤王军可能这几日也会出发,换句话说,我们不能在大同耽搁太久。   巴尔斯、格鲁太,明天是最后一天攻城,再不顺利,本汗也不会再等你们,全军向南进发,走一走也先当年走过的路!”   对于草原民族来说,瓦剌太师也先算是近百年来的一个人物了。   甭管人家怎么做到的,反正逮住了明朝的皇帝,而且土木堡一战,阵斩多少明朝的高级将领和官员?   ……   ……   此时的京师之中。   朱厚照在结束一天的疲惫之后,回到了后宫。   战事上的事情,银两、粮食、军队、百姓,以及增兵等等事宜,他都已经做了安排。   从他已有的后世历史记忆来看,大同被攻破,这不是他预期内的事情,而且他也不觉得达延汗能做到。   大明两百多年,大同似乎就没被外敌攻破过,最后也是从内部被摧毁的。   这毕竟是九边重镇之一。   但大同想必也拦不住达延汗。   眼下的情况,就和正统十四年有些像,当时也是收到消息,说大同遭遇进攻。   然后正统皇帝宣布御驾亲征。   真是祖宗埋坑,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他动动脑筋还是可以领兵出征的,现在么就算了,所以说不是他想在这个时候到后宫躲起来,而是只能在深宫之中。   他什么都不做,朝中臣子才心安。   说句不好听的,好些个大臣已经默默的防着他这一手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永寿宫的两位贵人,要生了。   她们两人都是去年底有的身子,十月怀胎将近,若是能生出皇子,其实也是一份气势的提振。   所以随着时间越发接近,朱厚照也变得更加关心起来。   葵儿大夫现在更是寸步不离,她和师姐莘惠从早到晚在永寿宫守着。   后宫不干涉朝政,但眼下京师之中打仗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她们也都是知晓的,况且皇帝的状态肉眼可见的疲惫。   怀笑和怀颜也不免心疼,在相见时也时时提醒皇帝注意龙体。   朱厚照其实还好,他年轻,仅是累一点不算什么,“喜事将近,朕心中欢喜着呢。不碍事。”   “大明皇军得胜,两位贵人再给陛下喜添龙子,这算是双喜……哦,不三喜临门了。民女先恭喜陛下。”   葵儿应是读书不多。   朱厚照脸色怪异,纠正说:“皇军不好听。明军才好。葵儿大夫肯定是只读医书,旁的书都不读。”   怀笑浅浅笑了一下,天子几次都要与这个大夫斗斗嘴,倒是有趣,不过要说真的笑,其实也很难笑得欢畅,总归是有一件事落在心头。   怀笑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说道:“臣妾与妹妹都已嫁了陛下,我们的性命早已和陛下相连。可惜陛下军务日渐繁重,臣妾却不能为陛下分忧。”   “你好好养身子,便是为朕分忧了。”   “臣妾只想陛下知道,臣妾姐妹二人今生今世都愿与陛下同担风雨。说起来,听葵儿大夫说,生产之期将近,臣妾想和陛下说,无论何时都不必为我们姐妹担忧,军国大事要紧,江山社稷要紧。”   朱厚照难说没有感动,至少遇到难关之时,总算也有人给他安慰。   “朕知道的。”   这一句话,都已包含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十二郎的战争   韩十二郎起了个大早。   除了已经与人约定好了时间这个原因以外,他还想到学院里烈士碑前向他的义父喻自在道个别。   四年过去,他已经十七岁了,在这个岁数,已经有人结婚生子当了父亲。   偶尔的间隙他在街上看到那种在给别人说媒都会觉得羡慕。   他喜欢那些媒婆,不仅仅是因为可以娶婆娘,还因为背后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个字。   你看他就没人给张罗。   四年以来,军学院的书都叫他啃得差不多了,就是姑娘一个也没能啃过。   这件事他赖上了喻自在。   并在烈士碑前说:“这一趟我出去挣个婆娘回来,要白胖白胖的那种,到时候带来见你,保你要说富态。”   “其实我想去宁夏镇当兵,先生们说火筛又带着兵马回来了。他肯定不知道有人惦记着取他的命,不然肯定不敢回来。这个人就是我,到时候我给你报仇。”   “但是后来听说打大同的这个官儿更大,还是火筛的头头。所以我又改了主意,如果能把这个小王子给你逮过来,那比抓火筛厉害多了。”   韩十二郎已经长高了,不长高不行,那个许冠没头没脑的,但就是能自恃八尺身长欺负他。所以他不服气,这几年在学院里吃得管够,他就猛吃,现在也是个七尺男儿了!   就是还差许冠一尺。有点不爽。   当然,十二郎现在走出去也很风流倜傥了,他长身体的关键几年是在军学院度过的,可以说现在是正儿八经的蜜蜂腰、螳螂腿。除此之外,他高眉深目,脸上棱角分明,颇有几分帅气。   这一点儿,是远远胜过许冠的。   上司给他安排的两人,名为岳建庭和曹新。   他们两位都是从边疆苦寒之地,按照朝廷军学院对外招收学员的政策,硬生生考进来的。   同样的背景,才能有共同的话题,他们三人的关系也最好。   按照兵部和军学院的命令,他们被派往顺天府良乡县,具体位置在京师的西面,大约有百里的路程,基本上一天也就到了。   朝廷的命令已经下了,他们三人要拿着公文直接去到良乡县衙,和知县联系以后,具体的走访各个乡。   韩十二郎等三人行至西门,就看到一个似堵墙一样的壮汉怀抱的刀刃在等他们。   看到他,十二郎才算是露出些满意的表情。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这汉子从手中扔出一把精美的匕首,“收着,万一遭遇近身战,丢了兵刃,可用它救你一命。”   也许是战争的氛围影响,平时见面总要相互斗上那么几句的两人,这个时候反而都没有要和对方抬杠的意思了。   十二郎从马上跳了下来,又把水袋子抽了下来。   “大清早的,你给我水喝干什么?”   “水我当然不会拿来给你喝。是酒。”   许冠脸色一变,“军中禁止饮酒,你知道现在军纪严的。”   “我知道。”韩十二郎继续说,“但是你以往总说我岁数小。所以我和你还没喝过酒。”   仔细想想,记忆中是没有和他喝酒的画面,主要本来喝酒的次数也少。   “就一口,我们干一杯。”   唉,拿他没有办法。   许冠拧下木塞,倒也干脆的仰头灌了一口,随后很利落的把水袋推了回来。   十二郎自然也不废话,学着他仰头喝酒。   但酒水辛辣的味道一过他的嗓子,他就觉得像火烧一样,生理上不可避免的咳了两下。   “真难喝!”   “哈哈。”许冠大笑,笑声渐止之后,他拍着十二郎的肩膀,“活着回来,我带你喝好酒!”   “那几个鞑靼人算什么,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   男人之间喝了酒,其他的就不用多说了。   韩十二郎重新翻身上马,走了几步以后,空中忽然出现刚刚那喝过的水袋。   许冠接在手中,看着马和人的背影,面色沉静。   也许是他看错了,他看到十二郎转过头来在向他摆鬼脸的笑。   这算是他们两个为数不多的‘和谐’时候了。   出了京师以后,三人不再节省马力,奔着良乡县疾驰而去。   第一次休息的时候,韩十二郎把随身携带的地图打开,   岳建庭和曹新看得两眼放光,“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你有这么个宝贝!”   “打仗没有地形,我实在难受,地图又十分珍贵且敏感,我便自己在翻阅各类书籍的时候偷偷绘了,从刚刚路上过来的情形看,大概也是准的。咱们一起说说,这仗要怎么打?”   华北这个地区,平原为主,在这种地形条件下,如何面对鞑靼骑兵还真是个问题。   “按照朝廷的旨意,官军为主,民兵为辅,我们应当瞅准时机,要盯住鞑子露出弱点或破绽的时刻。”   韩十二郎说:“如果官军不在,而他们先开始进行抢掠呢?”   “首先是应夜间行动。”曹新思索着,说出了一个基本原则。   韩十二郎生出几分共鸣,“是。百姓对乡野之间极为熟悉,夜间袭扰只要有熟悉的人领路,对我们来说影响不大。”   这一点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才有相关的经验,没有城市的灯光,乡间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但对于本地人来说,这是没关系的。真要夜里偷个汉子、偷个女人什么的,村里一排几十家屋子,绝对不会摸错,而且是夜夜不会摸错。   岳建庭听他们两个这样一讲,也觉得有道理。   不过曹新之后就开始皱眉毛了,“水攻不行,火攻……也很难有明显的效果。”   韩十二郎说:“总要打几次硬仗的,不可能仅凭着巧计便解了连朝廷都要认真应对的敌人。”   “你是说,良乡县的百姓?”   “不,我是指顺天府、北直隶的百姓。”韩十二郎食指点着地图,“朝廷的旨意里说的很清楚,各府州县之间的民心民力要统一起来使用,这个时候,隔壁县的人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隔壁县的人。因而夜间袭扰之时,必不能只一路军出击,而应四面八方同时出击,使其首尾不能兼顾,说到底,他就是这几万人马,他又敢分成几拨?分出去的小股人马,则要全力击溃他!”   “关键是如何做。”   十二郎收起地图,带着些回忆喃喃说道:“小的时候我上过战场,敌人冲杀上来的时候,其他的都无所谓,只有胜利,才最让人信服,胜利的多了,你说什么别人都听。按照鞑靼人的习性,我预计他们会派出类似明军的夜不收进行查探活动,我们首先要面对的,是这些人。”   曹新则说:“也许百姓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加疯狂。”   十二郎和岳建庭都看着他,曹新添了一句解释:“就像你打过仗,我是饿过肚子,谁要是抢我刚分的田,那必定是要和他拼命的。”   其实那也不是多厉害,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想活下去,   总不是错的吧? 第四百八十三章 祸根   正德二年八月中旬,马荣也收到了周尚文的军令,于是带领着八千羽林健儿迅速归队。   与此同时,达延汗看到再攻大同不成之后,选择收拢兵马向东南方向进发。   沿途各县大扰,大抵是大同的损失让其起了残忍之念,所过之处百姓四散而逃,只是终免不了还是有刀下亡魂。   三日后,鞑靼兵锋剑指紫荆关。   原来戍守紫荆关的是一个守备将军,名为袁闯,他见鞑靼军队如此迅速,顿时大惊。   但是前来增援的石奉和朱凤却觉得鞑靼八万人马高强度行军,此时已经人困马乏,完全可说是疲惫之军。   因而正当出关迎敌!   袁闯没有领过所谓的上直亲卫,但他知道自己手里的兵是个什么模样。   所以他坚决反对,   “紫荆关是京师门户,此关一破,则京师近在眼前!因而我等首要之务,便是固守此关!朝廷派了援兵,也是为了守关,可有任何一道旨意说过是要两位将军出关迎敌?!”   袁闯是个山羊胡子,身形瘦削的中年官员,不过喊起话来倒也有几分气势。   然而石奉确实和他想的不一样。   “陛下并未有旨意!但本将侍奉陛下数年,陛下对于用兵之法乃是以灵活为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陛下明确说的!现如今,鞑子数万人马疲惫已极,这个时候还守在城中,是等着他们休息好了,可以全力攻打紫荆关吗?!”   袁闯也不让,“鞑子疲惫?将军这话敢说定嘛?!万一他们还有余力,万一是个圈套呢?!我是紫荆关守将,丢失紫荆关的罪,你推得掉,我却推不掉!”   “这叫什么话。兵是我领的,仗是我打的,就算我想推,怎么可能推得掉?他鞑子又不是天上的神仙,怎么就打不得?!”   石奉是从军学院和上直亲卫中出身的将军,他所接触到的很多东西都是目前大明军队里比较好的一方面。   而且皇帝给他们灌输的也一直是你们是一支精锐支军。   何为精锐?   碰到了机会却不敢上,这可算不上精锐。   再有,石奉也的确有立功心切的心理。   不止是他,军学院对所有学员都是这样灌输的。   年轻的将士,就是要通过军功来封侯封伯。   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现在的武将强过过去太多,这个时候手中又有精兵,若还不建功立业,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国公,你以为如何?”石奉向着朱凤求援。   朱凤思索后说:“要不先佯攻一次,试探一下鞑靼人的反应。”   这个不行,石奉立马摇头。   “如何佯攻?”袁闯立马反问,直指要害,“一路兵马出了关,一旦被鞑子追逐攻打呈现败相,到那个时候咱们是开关救袍泽,还是闭关保紫荆关?”   战场之上,你死我活,没有那么多‘稳中求进’的路子可以走。   要么打,要么不打,打了还想稳,稳了还想进,这叫什么?   石奉也知道这些人指望不上了,“这一仗,我来打!出了差错,砍我的脑袋!”   袁闯拼死阻挠,“将军遭遇不测,则紫荆关必定守不住,紫荆关守不住,属下也会丢了性命!”   正在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屋外传来消息:   鞑靼人在紫荆关城墙之下,开始叫关攻击!   袁闯这个时候不说话了,事实情况摆在眼前。说什么疲军,鞑子现在都开始攻打紫荆关了!   石奉则略有些尴尬。   不过这个时候说其他也没用了。   迎敌吧!   “先试探试探其深浅,若是可以……”石奉还在想着袭击敌营的事。   这事的确冒险了点。   但他和他的士卒都用作战的勇气,两军摆开阵势,达延汗即便真能吃掉它,也得崩掉几颗牙,而这就看他舍不舍得了,劳师在外,老是损兵折将,这还打个屁。   ……   ……   紫荆关离京师就比较近了,八百里加急,一天的功夫也就到了。   所以前方的各种军报越发的多。   不过朱厚照真的比较在意的,是什么时候周尚文能给他消息。   随着达延汗越过大同之后,他开始在意另外一件事情。   “大同打不下来,紫荆关怕也是万难。”朱厚照点着下巴,一直在和众臣商议,“鞑靼小王子为何还是想要打到京师?他应也知道,当年也先都做不到的事,朕也一定不会让其做到。甚至紫荆关,他都不应再打了。”   这是一种没有道理的要往北直隶冲。   当一个人的军事策略令人看不懂的时候,就要想其是不是有什么政治打算。   他一路猛攻的政治收获,便是让京师震动。   京师一震动,有些地方就顾不上了。   王鏊猜测说:“他会不会转而去攻榆林?与火筛合兵一处?”   “有可能。”朱厚照摩挲着手指,“也有可能是奔着周尚文去的。他打这一仗,根本的目的必不会是取大明而代之,而应是……得提醒周尚文。”   如果周尚文急于回兵,在京师出事的情况下,他可能很多细节都顾不上,也就是说,容易遭到埋伏。   皇帝的话一出口,乾清宫里的几位大臣也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过来。   王炳心惊,“微臣马上拟旨。”   “不,这事重要。朕会令司礼监、锦衣卫想办法把圣旨递到大同。周尚文只要回到大同,必定是能看到。”   如果周尚文部被埋伏消灭,伤了筋动了骨,那局面就会被动了。   “微臣建议也给杨阁老一声提醒。”   “准奏。”   “陛下,还有一件事,臣等拿不定主意。”   “说。”   “原先抓的那些所谓复礼派的相关人员,此时是杀,还是不杀?”   朱厚照反问:“不杀,等着他们和鞑子里应外合吗?”   这话说得重了,不过本身就是要将这些人定为谋逆,所以倒也没什么错处。   此时的马益谦已经混了出城运粮的百姓之中,一溜烟的逃之夭夭。   但好友、妻儿都在城中,他独身一人又能去向何处?   对于他来说,家破人亡的打击是一方面,自身内心的冲击一样不小,原先他自诩圣人门徒,是舍生取义的君子,但这一次,他如丧家之犬到处躲藏,躲来躲去,无非就是为了苟活而已。   所以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吧?   至少实际情况是这样。   连续的逃亡和心灵的各种冲击已经让他渐渐产生了一些变化,至少他不再是当初的马益谦了。原本他只是对一些朝廷的做法不理解,现在则多了一层恨意。   他的今日,都是皇帝造成的。 第四百八十四章 那是什么军队?   正统年间,也先攻打紫荆关的时候选择从边上的山路绕过去,紫荆关附近确实也有很多山里的拗口可以通人,虽说不是什么平坦的大路,但即便如此也很致命了。   那一战过后,大明开始有意识的用人力把那些山里的拗口堵上,但是一来那种拗口数量较多,另外这种靠人力改变自然的事情在这个年头做起来相当不易。   实际上,紫荆关的后面和侧面还是被渗透的像筛子一样。   但也先那一战也不是没有作用,至少这一次明军知道对这些拗口进行防范,也知道注意后方的敌人。   只不过这仗打起来就颇为艰难。   达延汗仔细看了以后做出了一个更加疯狂的决定。   他在一边攻打正面的时候,一边派人绕关而过。   但这些绕过去的兵马并不从背面攻击,而是长驱直入,离开这片大山。   之后所进入的就是华北平原。   这让紫荆关里的守将开始意识到了不对。   石奉当即判断,“他们想绕过紫荆关!正面的攻击不过是佯攻!”   这个时候袁闯便不敢像之前一样肯定了,万一这些人真的渗透过去,而他们什么都不管,那就不是守城不力的事情,而是畏敌不前。紫荆关身后四百里一马平川,然后就是京师。   即便京师并不会因为这股人马而有什么危险,但首先他作为紫荆关的守将并未尽到职责,而且这些人突入乡间,必定会大开杀戒,以当今天子对百姓的重视程度,他这条小命怎样都保不住。   所以,他沉默了。   而石奉见他不再反对,马上开始调整部署,   “小国公,烦你令五千人马去追击清剿已经过关的鞑子!”   朱凤当仁不让,“这些人就交予我!”   石奉多嘱咐了一句,“小国公,我们都在学院里受训过,这些鞑子即便分散过来,并不成军,但作战极为凶猛,往往二三十人就可成队冲锋,还请小国公务必慎重!”   “我知道的!”   “袁将军,你坐镇关内!至于本将,就去会会这鞑酋!”   袁闯还是有几分担心,“我在后接应石将军,一旦不利,将军要立马派人断后,其余人迅速退回关内。”   这样,即便不好,也可保住一点主力,不至于被杀得溃散。   “好。”   计策已定,军令既下,那么就照此执行。   石奉带来四卫人马,有两个甲级卫,两个乙级卫。朱凤是成国公次子,他不可能给朱凤一个乙级卫。   所以实际上跟朱凤去的虎贲卫。   虎贲卫在京是负责巡视皇城,守卫告警。弘治年间上直亲卫最初开始分级之时,其实是个假的甲级卫,只不过看它守卫皇城,后来亲卫之间还要进行演武,皇帝又给虎贲卫换了指挥使,于是战斗力逐步提升。   至于石奉自己,则带着一甲两乙,以左、中、右的队形分散展开,直面鞑靼兵马。   这种阵势正面摆开的情况,其实没什么多说的,短兵相接,凭得就是勇猛。   对面的达延汗一见此景,哈哈一笑,“此计策果然管用,竟然出关来攻!巴尔斯,本汗命你率一万精骑迎战!这可不是攻城之战,若是再不利,你便不要说是我达延汗的儿子!”   “是!”   鞑子大营里,似有一股必胜之信心在弥漫,并有人拍着马匹说:“大汗此计,指其要害,令其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可称极妙二字!”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这是汉人的计策。”   达延汗的谋略其实也不复杂,紫荆关边上不是有小道么?   你不出来打,那我就过去了。   你出来打,那就是野战,野战便是鞑靼人擅长的了。   明军其实还有一种拖的办法,就是正面死守,只清剿通过去的敌人。   但这也很难,一来紫荆关边上的小路多,今日过五百、明日过八百,慢慢的其实不过是把野战的地点放在正面和背面的区别。   对于达延汗来说,这个区别有,但是不大,在各种结果中,仅是‘取其下’而已。   至于取其上,就是像现在这样,让明军守将以为自己识破了,实际上虚里有实,实中有虚,他兵马足够多,不管敌人选择正面还是背面,他都有把握。   这样,他就在也先的基础上,更加完善了攻打紫荆关的方法。   咚!   咚咚!!   山谷之间,身穿红色军服明军面对着棕黄色军服的鞑靼骑兵,空中飞禽环绕盘旋,战鼓越击越响,这片古老的土地又一次上演这样的大战与对决。   石奉想到了正统年间的那一次紫荆关之战。   天子被俘,国之大辱,今天就一并要讨回来!   唰!!   他长枪指天,举过头顶,“明军将士听令!”   锵!   “我要你们全力冲杀!不死不休!今日一战一血土木堡之耻!!”   “冲!!”   霎时之间,黄土飞扬,飞沙走石。经过几年的强国强军,此时的上直亲卫才不是那种老爷兵、病秧子兵,他们都是平日里多加锻炼的好汉,而且上直亲卫一向高傲。   再有,那三年前,在周尚文将军的带领下也不是没赢过!   “出击!出击!”   巴尔斯作为达延汗的次子,也是热血十足的青年,敌人的勇猛,并不会吓得他尿裤子。   这是一次硬碰硬的战斗。   两军的战场就在关前的这片山谷,刚刚还整齐排列的大军,此时像流动的泥土一样相互撞击在一起。   啪啪啪的都是刀剑撞击的清脆之声!   石奉身先士卒,他身边的亲兵也跟着他冲入敌阵。   他使的是一柄红缨长枪,人群之中或挑或刺,寻常人近不得身。   噗呲!!   枪头没入胸口,鲜红血液顺着红缨流下。   石奉眼神狠戾,“先杀一人!”   主将用命,后面的士兵自然不会后退,一时间是杀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   巴尔斯身处战场,正全心全意杀敌,自然不知道全貌,只知道身边自己的勇士倒下,手里也有明朝的士兵倒下。   鲜血、手指、胳膊、头颅……   “啊!!”   巴尔斯一转头,见到一个已经伤得满脸鲜血的大明士兵,用牙齿死死的咬下了一个人脸上的一块肉,疼得他那一向勇猛的战士痛苦大叫!   随后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杀敌!杀敌!!”   巴尔斯第一次见到这种敌人,心中震撼,于是大叫给自己鼓气!   他也不能退,他是达延汗的儿子!   远处的达延汗则能看得更加清楚,他原本以为这种战法,自己必定占据绝大优势,但没想到打起来以后,敌人分外勇猛。   “那是明朝什么军队?!一个小小的紫荆关,能有这种战力的军队吗?”   这两年来,他们的眼里全是周尚文,现在周尚文不在,没有一个预期得到明朝内部还有这样精锐的步卒。   他们又哪里知道,为了甲级和乙级的荣誉,以及荣誉背后的金钱、官位等利益,这些将士已经操练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   “大汗,让库台去支援巴尔斯世子!”边上一个将军已经有些看不下去。   达延汗则没有立即回话。   这仗还没开始打多久,立马派人支援,观战的所有将士都会在心里留下一点阴影,即便不至于惧怕,但仿佛被明军给震动了似的。   这里是大明的国境,作为入侵者,他们在数量上永远比不过明军,唯有依靠精骑战无不胜的气势才能无往而不利。   再有巴尔斯是他的儿子,但血脉是一方面,武力则是另一方面。   要想压得住这帮人,有些时候要靠巴尔斯自己立威。   眼下就是这个时候。   “再等等。”   石奉则不管那么多。   他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皇帝说过的那话,大明朝有百兆的百姓,被人丁稀少的蒙古人欺负就是窝囊,就是一换一,也把这些人灭了。   所以他不怕,怕得应该是损兵折将的鞑靼小王子。   于是,战斗继续。   “真乃虎军也!”   紫荆关城楼上的袁闯看到大明的士兵面对鞑靼精锐还能这样猛打猛冲,也不禁心生震动,甚至于自己的拳头都渐渐握紧了。   边上的属将说:“这是天子最为重视的上直亲卫,天子这两年削减用度,没有任何一个大兴土木,但是对于直领亲卫的军饷缺从未短缺,甲乙丙三级还要相互竞争。以这样的方式,再尽数年之功,方才有今日之威。”   “天子……”   袁闯不是什么高级官员,他还没见过皇帝,但听说是听说过的。   天子杀人、救人、用人都有很多故事。   而对于武人来说,这种天子他们都是尊崇的。   别的不说,至少给钱。紫荆关形势危急,他一封求援的奏疏上去,马上就来了人。   “真是天佑大明!否则又是一次土木堡,大明危矣!”   袁闯别的也不说了,“有天子如此,咱们就是战死此处,身后之事朝廷也必定安排妥当。传令下去,朝中有贤君,无佞臣,正是我等建功立业之时!所有人准备待战,万一石将军有甚不测,我们要拼死相救!”   “是!”   战场之上,气氛是会传染的,一开始跑,那就是所有人都开始跑,所以会有胜利的一方几百人追着几万人跑的场景。但一开始战,那种忘记生死、绝不后退的情绪也会传染。   此时的朱凤也是一样,他虽然不复乃祖之风,但毕竟在军学院训过几年,手里握着一个甲级卫至少不会被这些散乱不成军的鞑子给吓跑。   这个八月,所有的目光也将聚于紫荆关。 第四百八十五章 退兵、报捷!   鞑靼兵马过大同以后,常大成就已经派出十路人马向北寻找总兵周尚文一部。   一共三十人,一组三人,都是军中最为精锐的夜不收。虽说草原危险,但这个时候显然是大局为重。   十路人马呈扇形向北散去,就是要确保找得到人。   而这个时候的周尚文正在被马荣“煎熬着”。   “当今天子是什么帝王气象?说句大不敬的话,英宗皇帝如何能与之相比?达延汗哪怕是领兵二十万,京师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危险的是我们!”   马荣最初的最初就与他的父亲说过这样的观点,   “我们日夜奔袭,若真的遇上了鞑靼小王子,如何能战?只要歼灭了我们这一路兵马,陛下数年心血白费,且大明丧失了能够进军草原的力量,鞑靼人还能如以往一样驰骋,这才是他们的活路,也是他们的目的!”   周尚文听得是很有道理,但是他真的煎熬,“本将承认,你说的或有几分在理,但回到朝堂之上怎么解释?鞑靼小王子突入长城之内,而我们并不全力回援?!这难道不是死路?”   马荣知道,略显无力的说,“这就是鞑靼小王子的阳谋。”   “不必说了,全军稍做修整之后继续全速前进,务必用最短的时间返回大同!”   末了,周尚文说:“我们不仅在跟敌人鏖战,也在跟自己鏖战。这是死里求生。但身穿戎装,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即便都是死路,本将也宁愿死在马上,而不是死在牢里!”   “报!!”   帐外传来铿锵有力的声音。   “进来!”   哗啦一下,帘帐被掀开,随后是两个疲惫不堪的士兵。   一看军服与他们略有差别,周尚文和马荣马上脸色一变。   周尚文急急问道:“你是大同来的,说,现在情形如何?”   两名士兵,大口喘着气说:“启禀……启禀周总兵,大同……大同遇袭!”   “结果如何?!快说!”周尚文急死了。   马荣相劝:“周总兵,这两名夜不收必定是不惜体力全力赶路,但总归是人到了,左右不急这一时,便先让他们稍稍回口气。”   几息过后,两个夜不收状态稍好一些。   “鞑靼小王子领兵有八万,首先攻打阳和,柳将军不幸殒命。随后又三次攻打大同,战况激烈,幸得常将军和众将士拼死守城,鞑虏始终没能攻破城墙,不过守城将士多有牺牲。属下们来的时候,小王子见大同攻克不下,便领兵往紫荆关方向去了!   而后,常将军便立即令我们出长城寻找周总兵,请周总兵务必率军回援,否则紫荆关危矣!京师危矣!”   “常大成呢?!他没有追敌阻挠?就这么让小王子过去吗!”   这就属于气昏了头了。   马荣解释说:“周总兵,小王子有八万兵马,常将军据城坚守还能一战,若要追击,反而不利,一旦有失,连大同都会不保。”   “哼!”   周尚文只是生气,而且他听到柳江杰的死讯,心中更加愤恨。   他如今面对死局,就是因着这达延汗!   “吾在此立誓,必为陛下诛杀虏酋!”   ……   ……   紫荆关的战事还在继续。   达延汗用的是难以破解的阳谋,本来对于明军守将来说,出城与不出城都是死棋。结果唯一的活路还真叫给找到了。   这条活路就是拼死血战。   此战,明军一万五千人马,鞑靼一万精骑。   半日过后,战场之上遍地都是破碎的尸体和横卧的军马,其惨状令颇有定力的达延汗在增兵和撤军之间都选择了后者。   这也惹得营中大将格鲁太和库台等激烈反对,   “明军已战了一阵,此时撤军则前功尽弃,若是能增兵,必能将这一部明军消灭于此!大汉,怎么会想到要退兵?!”   达延汗也是几十年领兵的人了,他本人亦颇具威严,“你们两人难到敢违抗本汗的命令?”   “臣和库台都不敢,只是不理解!”格鲁太低着头有些倔的说。   达延汗按下胸口的怒气,皱眉说道:“因为我们的目的,不是要和明军血战,此战,我蒙古勇士至少已损失三千,虽然明军同样损耗不小,但要想消灭这样一支强军,不以一万勇士的生命为代价做得到吗?!到那时,我们此行的目的还能达成吗?那些都是本汗栽培的勇士,你们舍得,本汗舍不得!”   这是他们真正的软肋,就是不能打消耗战。   就像当年也先在攻打大都一样,只要战事陷入焦灼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战局不利。于是也先就会急忙下令撤军,然后换个城门打。   因为他们是劳师远征,主要是来抢掠的,不是来到这里和明军对子的。   明军后备兵员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今日在这里耗了三千,明日在那里又耗了三千,这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而且他们的作战,因为是以抢掠为目的,攻坚之战许多士兵本身也不能坚持。   鞑靼人再勇猛,他达延汗黄金家族的血脉之力再强大,但到底不是当年铁木真的光景了。   总得来说就是一句话,无论是也先、还是他,都承受不住重大的牺牲。   三千,这已经足够让他心疼了。   战场上,巴尔斯听到撤兵的命令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在身边亲兵拉着他边打边退时,他才意识到或许是真的。   对于石奉来说,可惜的就是鞑靼战力确实也强横,在撤退之时军容整齐,丝毫不乱,所以也没有给他们太多的可乘之机。   但尽管如此,能看到鞑靼撤退,对明军来说还是一次值得庆贺的胜利。   石奉适时高呼,“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响彻山谷的呼喊也让关楼上的袁闯分外动容,   “我们打退了鞑靼!该向陛下报捷!”   ……   砰!   巴尔斯浑身带血,到了汗帐之内扑通一声跪下,“父汗!孩儿还未败,不消两个时辰,孩儿必能割下明军之将的头颅!”   “本汗相信,但这两个时辰我们得丢下多少勇士的生命?”   汗帐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大汗,不消灭这一部明军,这紫荆关我们又该拿它怎么办?”   这是个问题。   达延汗当然知道,但他此时只是冷着声道:“今日先休兵,明日再说!”   现在这个局面对他来说的确是有些困难了,他之所以过大同而不取,就是觉得代价太大,若紫荆关同样如此,那这仗得还有何意义?   那么,不过紫荆关吗?   这怕是也不行。   紫荆关过不去,影响士气不说,还威胁不了明廷,周尚文部也不会疲于行军。甚至会看到他们在这里进不得、退不得而慢慢围困他们。   到那个时候,问题就大了。   “父汗。”   天黑之后,巴尔斯独自来到他的面前,颇有些愧疚的跪下,“是孩儿作战不力,令如今局势艰难至此。”   巴尔斯虽然说是他第三个儿子。   但他的大儿子早卒,二儿子被那个可恨的亦不剌给杀害了。   所以这实际上就是他现在最大的长子,也是鞑靼将来的希望。   然而这个希望,此刻低着脑袋在向他认错,身上全无英雄气概。   达延汗转身扶着他的肩膀,令他起身,“巴尔斯,你要记住。草原男子从来都是在严寒苦难之中求存的,困难再大,但压不倒男子的雄心!你要记住今天,从今天开始,永远不要这样垂头丧气。哪怕敌人的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也要骄傲的死去!”   “是!父汗!”   这种只是困难,又不是绝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位大汗产生退却之念。   “今日之战,本汗都看在眼里,你没有后退一步。只不过,今日之明军已经不是当年也先所面对的明军了。”   当年土木堡之战前,明朝的正统皇帝也曾派了一部四万人马的军队迎战。   只不过在那场两军对决之中,所谓的明军精锐大败了一场。   自从宣德皇帝开始,明军的‘精锐’已经二十多年没打过仗了,战力远远不如刚刚立国的时候,而从土木堡到现在也一直在走下坡路。   但这几年情况有所变化。   “精锐的骑兵、精锐的步卒……不是我们弱了,而是明军强了,那个小皇帝真不是寻常之人,巴尔斯你记住,以后切不能小瞧此人。”   这话多少有点传位的意思暗含其中。   巴尔斯略有激动,“父汗放心,我不会犯轻敌这样的错误!”   “明日,你再去关前约战。这一部明军只有一万多人,我们却有八万人,就和他车轮战,打上一会儿就撤,打上一会儿就撤。如此一来,他必定承受不住,这不比和他硬拼要好得多?”   实际上,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八万人了,这一路行军下来,损失已有六七千人,但话就还是那样讲。   巴尔斯一听,这倒是个办法。不过……   “如果明军累了,就不出关作战了呢?”   达延汗也有办法,“若是明军已疲,则正面、背面同时进攻就是个上上之策了。”   先前不攻,有先前不攻的道理,之后攻击也有之后攻击的道理。用兵之道,重在灵活。   所以,他才是那个在草原赫赫有名的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第四百八十六章 汉贼   这场仗,达延汗被震动到了,石奉一样如此。   他一直信心十足,以为凭借手中的虎军,可以一战而击溃敌军,但打一仗之后才知道鞑靼野战之厉害。   军学院里总是解释为什么鞑靼人几十年来对明军占尽优势,明明人口占尽优势的是我们。   现在石奉明白了,若不是皇帝潜心练了这样一支精兵,连现在的结果也根本不会有。   人人都笑袁闯,但人人都是袁闯。   战事之后,   石奉下营慰劳士兵,最后的伤亡统计出来,明军伤亡三千一百余人,砍下的鞑子的脑袋也有三千零几百颗。   最终还是多伤亡一百人。   石奉在战场上狠如阎王,但这个时候看着嗷嗷叫痛的士兵却又心疼不已。   然而对于袁闯这样的人来说,这已是平生所未见的大捷,能以这样的比例和鞑靼打出这么一仗,这就是当世的虎军虎将。   “啊!”   忽然有个人一声惨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石奉身边的部将则上前把大夫手中的酒又多倒了点,疼得躺在地上的硬汉冷汗直流。   “不是关键要害,血也止了,消个毒再包扎,你死不了。”   其他人说起来显得是风凉话,但讲这话的人同样浑身带血,额头上也有一道长长的伤口。   袁闯不解,“何为消毒?”   石奉解释:“亲卫营的传统,伤口消毒之后再包扎,化脓发烧的可能小些。”   “还有这等事?难怪石将军要让自己人来医治。”   这个时候的奉承话没什么意义,石奉心情还是很沉重,“小国公有消息了么?”   “还没。”   这一路鞑靼军不可小觑,石奉心中多少担忧起来。   而捷报递进宫里的时候已经是亥时初刻,皇帝已经睡下了近两个时辰。   只是这等奏报,刘瑾不敢拖延,提着心也得把皇帝给叫醒。   朱厚照看完之后有些振奋,紫荆关关前一战,明蒙两军互有损伤,尽管还是以多伤亡百人的代价击退了鞑靼,但不是凭借坚城能有这个战果已经殊为不易。   多年的战备训练有了效果,让他对此战也多了几分信心。   不过这场仗,石奉有些过于冲动。   但转念朱厚照也想到了守关之将的心思,达延汗一直在渗透兵马,正面的攻击看起来像是佯攻,如果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绕过了紫荆关,大概也害怕朝廷会治他们的罪。   半夜时分,宫里的烛火被点燃,   既然醒了,朱厚照索性起身一遍又一遍的看奏报。   鞑靼兵马主力未损,这个时候正确的军事抉择应该是继续增兵紫荆关,凭借这种关隘进行作战,时间迟滞的越久,对于鞑靼来说就越是危险。   不过上直亲卫的职责是守卫京师、守卫皇城,这里面涉及到政治问题。现在已经派了四卫过去,继续派,必会招致群臣反对,同时也会让京师人心惶惶。   但他是皇帝。   不是只能调动上直亲卫。   “刘瑾。”   “奴婢在。”   “去查一查,已抵达京师周边的勤王之军有哪些,这其中凡能满足在三五日内抵达紫荆关的,将其调往紫荆关,增援石奉。”   这些人的战力虽然不如上直亲卫,但仗打起来讲究的是一个气势,只要被带着不跑,对于鞑靼来说就是麻烦。   从目前的情况来说,京师已经做好了守城的准备。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不是正统皇帝,达延汗能不能打进来都还是两说,即便打进来,也要在紫荆关削他一块肉。   “奴婢遵旨。”   “对于渗透入关的鞑靼兵马……”朱厚照轻笑起来,“先前将军学院与民兵结合的计划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这个达延汗,这次有他受的。   鞑靼人的战斗方式的确是这样,几十人一百人,就敢到乡野之间劫掠就食。   却不知这一次不仅是朝廷,就连民间都已经枕戈待旦。   最后朱厚照还是给石奉下了一道旨意,虽然说出城迎敌似乎更显武夫之勇,但打仗不是出气,既然有关隘,那么就守关。   作为皇帝,他要解决守将的后顾之忧:渗入关内之虏,朕自会遣将搜寻击杀,汝无虑也。   这句话是这个军事斗争中的政治关键。   否则紫荆关里的明军必定时刻担心,万一达延汗真的绕过了他们,再引起什么严重的后果,那麻烦就大了。   旨意拟定之后以八百里加急送往紫荆关。   圣旨之下,夜里不能打开皇城的禁令也算不得什么。   ……   ……   十五月圆之夜,沿途还有少许亮光。   四百里的路程,走到天亮之时,已经有一半下来。   不过半道之上,他们遇到了阻碍。   原本路边的一处驿亭,此时则横卧了五具尸体,其中一个脑袋已与躯干分离,看血迹大概是从桌子上滚动下来的,眼睛都还睁得大大的。   这种画面即便是一向以残忍著称的锦衣卫都有些蹙眉。   砰!!   队伍之中忽然有一人被箭射落马!   “小心!有埋伏!”   话音一落接着便是‘呀呀呀’的怪叫之声,却见路边树林之内一下子冲出十数名凶悍的鞑虏!   他们军容虽不齐整,一个个身上也沾有灰尘和血渍,看着稍显狼狈,但冲起来却没见有什么疲态。   人数不占优,几名锦衣卫显然抵挡不住,几个回合之下便如驿亭里的人一样丢了性命。   鞑子士兵杀了人,马上就开始搜寻财物和干粮,当然那封亲笔书信也被翻了出来。   但是蒙人不通汉文。   “把那个人叫来。”   所谓的那个人,是一个头发散乱,身穿长衫的明朝读书人。   蒙古人对待他并不客气,一脚就将其揣到尸体边上,用并不流利的官话问:“说!这上面写的什么?”   马益谦颤着打开来看,他其实已经不害怕了,眼神中多得是淡漠。   扫完一眼之后他说:“是天子的亲笔信。”   “当真?写的什么?”   马益谦不讲了。   蒙古士兵力气极大,直接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并恶狠狠的说:“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马益谦斜嘴一笑,平静说道:“你身居何职?领兵几何?这种军政大略,告诉了你,你知道如何应对?好,我现在就告诉你,大明要增兵紫荆关了,你有办法?”   这句话尽显嘲笑。   这个蒙古士兵气得哇哇大叫,直接一把将其摔在地上,抽刀就要杀人。   “住手!!”   边上的一个同伴拦住他,“不能杀他,我们带他去见大汗!”   “有什么不能杀,明狗个个该杀!”   “此人与大明的小皇帝不是一条心,他帮助过我们,或许对大汗也有用!”   大概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此人粗粗喘气之后,怒哼一声把刀给收了起来。   有了这个想法,这群人便驱马往回紫荆关方向赶了。   距离不算很远,但是要小心明朝的那一路虎贲卫,先前来时已经吃了大亏,他们本已经相互聚拢了一百八十多人,结果被虎贲卫打死一半,又打散了许多。   若不是碰上这件事,领头的巴特尔还不想返回。   这样行军两个时辰,半道之上听到前方山谷之内有厮杀之声。   巴特尔面色一变,“我们不能再往前了。”   马益谦还不了解这里的事情,眼神之中有些疑惑。   更疑惑的是,剩余鞑子士兵都同意了这句话,于是这十几人便从侧面小路上山,再往前走一段路之后,从高处看清了下方发生的事情。   那是几百个明军将几十个鞑子士兵围起来的画面。   山谷间,虽然两侧是山,但中间开阔,而且被围之后生路已绝。   躲在此处的鞑子士兵一见这个场景,立马就有几人忍不住,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马益谦听不懂的。   但能看得懂。   因为为首的巴特尔坚决的阻止了他们。   “这个时候去救他们,就是让我们自己也送命!”   “巴特尔!难道你就看着同胞被明狗这样围杀!?”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要将这个人送给大汗,所以必须要忍!”   “怎么忍?!”   马益谦大概看懂之后,视线又落在山谷里。   他心底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他其实也恨蒙古人,这是从小便有的情感,   所以这种时候看着这些畜生为了保命而眼睁睁看着同胞被杀害,心中有一种畅快感。但与此同时,他又希望这些人能忍住,因为他落在明军手里也是死。   下方,   朱凤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手中握住的刀口还在流血。   一共三十六名鞑子,他数了。   平日里看着凶猛的人,面对死亡也会害怕,他们一个个像炸了毛的野兽,嘴巴里叫喊着奇怪的声音,像是骂人,又是像是给自己鼓气,但都是无谓的挣扎。   朱凤收起刀,拿起弓,把这些人当活靶子一样射。   咻!   箭矢飞过,之后便是一人应声而倒!   这仗打得更像是出气。   不堪受辱的鞑子开始最后的冲锋。   朱凤则冷声下令,“不留俘虏,全部杀掉!”   一众将士顿时兴奋,仿佛这些不是脑袋,而是到手的军功! 第四百八十七章 身死为国殇   因为明军记功是以头颅来认定的。   所以朱凤离开以后,这片山谷只留下了五十多具横七竖八的无头尸骨。   一半是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死的,一半是他们藏匿在暗处亲眼看着这一路明军割下来的。   那种感觉,总是胜利而信心满满的鞑靼人从未体会过。   巴特尔一个糙汉子,跪在这些尸体之前痛哭流涕,他知道明人讲究入土为安,可这次杀完,这帮人竟将这五十多人曝尸荒野。   如此行径,自然令他心中大恨。   马益谦则有些后背发凉,他发凉的不是这些无头尸体,而是他了解到明军竟有一甲级卫在搜寻追杀鞑靼人!   换句话说,他跟随着的巴特尔一行十几人,也有可能被明军给抓回去!   到时候凭他帮过鞑靼人的劣迹,是什么下场不用多说!   “虎贲卫有五千六百人,我们所见不过五六百人,其他人呢?”马益谦去把巴特尔拽过来,“是不是在后面?是不是?!”   “滚开!”   马益谦在这里并不受待见,直接给人一脚踹开。   “阿尔布古,你冷静一点!”巴特尔阻止了一下他,他心里隐约知道,这个汉人或许还是会有些用,随后他与马益谦解释:“这一支虎贲卫分头行动,他们去往不同的方向,并不会跟在身后。”   阿尔布古还不忘讥讽,“我听说明朝的文人都是不怕死的,你怎么如此贪生怕死?”   马益谦顿时脸色涨红,目光之中的眼神也开始逐渐狠毒。   “你们不贪生怕死,刚刚躲起来又是为了什么?!”   砰!   巴特尔这次亲自给了他一拳,然后故意站在阿尔布古的行进路线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也是你们汉人的话,今天的仇我们一定会从虎贲卫身上讨回来!”   马益谦被打得嘴角流血,但他本人则越发疯狂,“你们跑到大明的国土上烧杀抢掠,现在被杀,还敢言报仇?真如强盗一般无耻!不过也无甚所谓,你这仇极难报得成。”   “为何?”   “大明天子虽然极为虚伪,但却不是当年的正统皇帝所能比拟。你们自己也清楚,造成这等惨状的虎贲卫,究竟好不好对付。”   巴特尔皱紧着眉头。   先回头吩咐,“收拾妥当以后,我们尽快出发。”   回过头来把又一把提溜起马益谦,“你果然了解明廷,等见到了大汗,你多说一点,这样你自己才能好过。”   马益谦听这些,心中总还是有些情感上的起伏。   当初他读书之时,从来没有想过今日。但他已经无路可走,他的妻女、好友、老父老母都被朝廷抓了,他还能怎么选?   有时他也想过,干脆死了算了。   不过每当真有死亡威胁的时候,他又不顾一切的想要活下去。   从爬在床底向一个妓女求援,   到今天向鞑靼乞求活着的可能。   ……   ……   达延汗倒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属下会给他抓来一个明朝的读书人。   巴特尔以劫获明朝小皇帝亲笔信的名义,带着马益谦一起入了汗帐,大概是觉得自己功劳不小,所以言语和情绪有些激动。   “……明廷计划增兵紫荆关,并下令紫荆关固守。这都是鼓舞关内守军的消息!而现在,这封信却在大汗手中!”   巴特尔的意思,现在他劫获了这一点,令对方沟通不畅,这自然是大功。   达延汗的帐里也有懂汉文的人,看了以后朝达延汗点了点头,他便心中有数了。   随后目光落在马益谦身上,“看来,帮助巴特尔解读信内容的,便是你了。”   “这封信没有什么作用。我们都到了紫荆关,想必关内的守将也都该收到了。”   巴特尔面色一变,“他们如何收到?!”   “战时消息传递,怎么会只有一路人马?你们劫到了一个,也就只是一个,仅此而已。”   巴特尔大怒,“那你为何先前不说?”   马益谦心说,这些人真是头脑简单,毫无城府。   要是说了,你还会像这样重视么?   不过身在敌营,他没有太过嚣张,而是说道:“也没有人问我。”   “你!”   “等等!本汗不会忘记你的功劳,你先站一边。”达延汗虎目一视,阻止了手下这群悍兵。   随后忽然开始礼贤下士,“马先生能来到本汗这里,本汗自然不会亏待于你。马先生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马益谦其实心中有想要的,但他知道达延汗给不了他。   所以他又能要什么?   出一口恶气,还是向朝廷报一下私仇?   “我是明廷钦定的叛逆之贼,我的妻女、好友都命不久矣了。”每当说起这个,总是极端的痛苦。   达延汗说道:“男儿志在四方,女人没了怕什么。只要马先生愿意,本汗可以让你再成家立业,到时候一样可以开枝散叶,延续血脉!”   这样的话,就要完全放弃以前的糟糠之妻了。   这种选择会让人的性格有极大的扭曲。   马益谦现在就是这样。   他在绝望之中,已经忘却了许多事情,甚至自己到底还走哪一步他也不知道,而只是想活着。   “大汗如果真的愿意信我,就连夜兴兵,不惜代价攻打紫荆关。”   营帐中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就是达延汗自己也有些微愣。   他们这些人听不得不惜代价四个字。   “马先生是大明人,大明的皇帝死得起几千、几万人,我们可死不起。”   “死不起,也要死!”马益谦眼皮一抬,眼神之中仿佛射出幽光,“紫荆关内,圣旨已到,石奉从此坚守不出,后路还有援兵,到那时,大汗又将以哪一种死人更少的方式夺得紫荆关?   若是这一点还不能说服大汗……那在下便和大汗说说现在的朝廷、现在的皇帝。当年土木堡一战,朝中有王振这样的奸佞,可现在却没有,大明天子自几年以前便以心思深重、手段狠决、谋划有奇而震动朝野,几年以来,不论是文臣武将还是宦官外戚,没有一人能左右其心志。换句话说,增兵紫荆关,就是天子的意志。   既是天子意志,只要他不改变主意,紫荆关的援军就会源源不断,大汗真的觉得自己拖得起么?”   “大汗!此人来路不明!在这里乱嚼一通,动摇军心,说不定还是明人故意派来的奸细,那个狡猾的小皇帝什么都做得出来。为免后患,还是将此人一刀砍了了事。”   马益谦则发狂般笑,“明明自己面临死局,被人提醒仍然不知,还要在这里叫嚣!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混蛋!”   “都安静!”达延汗大喝一身,   他心情复杂的坐回主位,思索一番问道:“打破了紫荆关,攻打京师,你有办法吗?”   “没有。京师之中屯粮几百万石,操练的各路兵马有二十万之多,各地还有勤王之军不断靠近。”   “几百万石是怎么回事?”   马益谦反问,“在下已经告诉过大汗了,大汗所面对的大明天子是惊才绝艳之人,这等君王听闻敌人入境,难道什么准备也不做吗?实际上,大汗一路犹豫,已经浪费了很久了时间了。”   每一天过去,大明的准备便会充足一分。   达延汗知道如此,只是过往难以下定决心。   然而考虑到明军援军已经在路上,若是还不下决断,恐怕牺牲会更大。这样一比,也还是选择了一种牺牲更少的方式。   除非退兵,那又不太可能。   “好!!”   达延汗终于下定决心,“巴尔斯,你立即率人绕到紫荆关背面,聚拢人马之后则发起攻击。正面由本汗亲自率领,全力攻击,务必拿下紫荆关!!”   按照他本来的想法,只要将石奉累下去,战机自然就会出现。   但这封亲笔信和这个明人改变了他的想法。   于是乎半夜之时,还是睡梦中的石奉就被再一次燃起的战火给惊醒。   袁闯慌不跌的来找他商议。   一路上略显慌张的说:“鞑子也不知为何转了性子,与白天像是忽然换了个模样一般,似是要强攻紫荆关!”   “怎会这样?”   石奉觉得真是不巧,明明他们的援军还差那么一点时间。   关楼之外。   达延汗领兵居中,一排排火把仿佛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密密麻麻的士兵看得关楼上的明军士兵紧张的出汗。   大概是某个时间点到了,   几万人忽然形成的呐喊声震得大地都要颤动。   咻!咻咻!   接着便是不断飞来的箭矢,以及冲天而起的火球。   战事一下子便如此激烈!   石奉顾不上休息披上甲就出发。   “搞夜袭?!想来想去就想出了这个把戏?!取我的枪来!”   紫荆关关楼高三丈五尺五寸,厚六丈二尺,顶阔五丈,可有三路人马并排同行。   非得云梯,否则绝难登楼。   石奉带领数百人及时支援,刚一上去,便看到已经有云梯在架了,人还没冲上来,但云梯总归是个威胁。   “拿弓!”   黑暗遮挡了很多东西,石奉瞧不清楚,只是照着黑影便射出好几箭。   此外,关楼上的石头、可燃烧的火油都在往下砸,这样一来,云梯唰一下便会成为黑夜之中的火龙。   这种攻城所伴随的牺牲是非常可怕的。   但正如袁闯所说,今日有些不同。   一个一个鞑靼士兵在被烧成火人后,后面还是有源源不的士兵向关楼冲锋。石奉也搞不清楚达延汗怎么像忽然转了性子一般,但此时情况紧急,也来不及细想了。   哗啦!   他撕下一块沾了血的布,绕了个结,把散乱的头发绑在一起,表情也开始有些不一样,对着身后的众将士说:   “各位兄弟,今夜我们要豁出去了,紫荆关之后是一马平川,跑是没处跑了,投降……耻辱不说,且不仅咱们自己死,还连累得家人死。有卵蛋的,就跟随本将,杀一条活路出来!”   “杀!杀!杀!!”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驱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这首宋时诗虽相隔了数百年,但此时却分外的应景。   “身死为国殇!”   “身死为国殇!”   ……   关楼上,明军士气冲天。   下面的达延汗看得心都揪到要滴血。   这个瞬间,他有一丝怀疑自己的决策。到最后,鞑靼要在这里丢下多少人的性命? 第四百八十八章 蹊跷的打法   “放!!”   攻城的鞑靼一方,仍然在组织弓箭手不断地往关楼之上洒下箭矢,掩护着扛圆木的部队继续不顾生死的冲击关楼大门。   守城方设置的绊马桩已经填满了尸体,关楼城墙之下一样如此。   后队踏着前队人的身体向前。   人间在此处仿佛地狱。   石奉躲在城墙垛口下,他能从身边的几个属下面容上看到一丝不对劲。   “将军,鞑靼人疯了,再这样下去,他们踩着尸体都可以冲上来!朝廷不是有援军么?是否派人去催他们快一点?!”   这倒可以。   不过刚要安排,关楼的阶梯上又有一队满脸泥土和汗水的士兵冲了上来。   “报!!鞑靼人在后山也发起了攻击!”   石奉心中一惊,他马上说道:“徐千,你快领三千人去支援,背面守卫不如这里,绝对不能够被突破!”   “末将遵令!”徐千虽然领了命令,但脸上还有一丝挣扎,“石将军,这里……”   他意思,这里一样危险。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前后被夹,只能固守待援,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所以一定要守住。”   不知为何,石奉忽然冷静了下来,他能清晰的听到耳朵边所有的声音,   己方的人在大叫,指挥守城,   敌人的人也在狂吼,在奋力冲锋,   飞矢破空,火弹爆炸,惨叫之声如震天之响。   “迎战!迎战!!”   随着石奉的大叫,暂时的停顿到这里结束,所有人各自开始动起来。   徐千打手一挥,“你们几个,带上自己的人跟我走!”   在他离开关楼的时候,分明已经看到身穿棕褐色军服的鞑靼第一次跨上了城楼,而石奉则带人迅速过去砍杀。   从黑夜到现在,攻击已经持续了几个时辰,且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   双方是用自己的极限来求得一次生机。   城楼之上,忽然爬上来的十几名鞑靼士兵,令所有人神情大为紧张。   石奉二话不说,持枪上前便刺。   敌人也足够勇猛,在孤军的情况下抽出弯刀与他对战。   ‘砰砰砰’   俱是金属撞击的声音。   石奉越战越酣,长枪挥舞起来如同游龙,枪身滑过刀口,闪出一片火花,随即猛得一挑,鞑靼人手中弯刀飞向空中,与此同时石奉握枪的手一松,人则突入向前,从腰间抽出短刀直接劈向他的面庞!   噗!   刀滑过肉时有特别的迟滞感。   “啊!!”   随后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石奉则不管,他乘胜追击,“杀!!”   这种击杀和命令像是给所有明军都提振了士气一样,几十人瞬间一拥而上,便是被刀戳进身体的明军士兵也要继续向敌人展现自己的血性,他被压在城墙边缘无力起身,牙关咬得渗出血迹,最后干脆一把揪住敌人的头发。   “跟我一起死吧!!”   只见他拽着一名鞑靼士兵向后翻身,两个人自由落体,从城墙之上跌入里面的瓮城之中。   城墙高十几米,这样跌落下去,直直的撞击地面,‘砰’得一下,两人都是脑浆崩裂。   这种悲壮让人忍不住落泪。   “杀鞑子!杀鞑子!!”   分不清是谁在喊,也没有人想去分清,就像是动物界狼王向自己的狼崽们发出的某种‘生物信号’,而其他人都无理由的、甚至不顾生命的跟随。   石奉把这拨人中的最后一个挑落城墙之下,随后四处察看一番,发现其他几个垛口也有类似的危险,于是来不及喘息又开始进入战斗。   后方,   达延汗汗帐之中。   马益谦被人揪起衣领,“你一定是明朝小皇帝派来的奸细,给我们出这样的毒计,让这么多勇士在这里丢了性命!大汗,你让我杀了他!”   “住手!冷静点!”达延汗自己也是拳头握紧说得这句话。   这个时候,马益谦也难言放松,他也害怕,万一这些人被伤亡刺激得受不了,一个冲动真的把他给杀了。   而对于他来说,也千万不能改变说法,否则鞑靼人一定要他为已经死去的士兵偿命。   所以他眼神直直的盯着,说道:“若在下出的是毒计,你们尽可下令撤兵,看看明军援军到了之后,这仗是不是更好打。”   “不要再说了!”   达延汗非常的烦躁。   他能看到,一个一个人从城墙上跌落,有的人还在攀爬的半路就落了下来。   城墙外那越来越高的尸体,都是他的人啊!   “大汗!退兵吧!了不起就是这次我们不打了,我们回去!”   达延汗眼神发狠,“回去就是失败!从此以后,明廷对我们严厉封锁,我们要怎么度过越来越冷的寒冬?!”   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一回事,   一年冬天冷过一年。   部落里的老人都说从小也没见过这种情况。   或许是他们这些人太过没出息,惹怒了长生天。   总之,形势是越来越不好。   “我们都是在为部落的生路而战。这一仗必须打!”   这只是达延汗心中的一个原因,第二个,就是他发现明朝换了皇帝以后不对劲了。   马益谦先前的一些话,实际上也印证了他心中存在的某种想法,就是明人又迎来了他们的一代明君。   每次中原王朝出现这样的皇帝,总是会分外强大。   因为他们有肥沃的土壤,有巨大的人口,过不了几年,就能组建规模庞大的远征军,到时候一定会像一百年前一样不断攻打草原。   所以他并没有时间的优势,   拖下去,明朝只会更加强大。   只有一仗打得他们舔舐伤口,草原才能再赢得时间。   所以这场仗,一定要打,   打到底!   下一刻,   账外隐约忽然传来一些类似欢呼的声音。   他们抬头望去,竟发现己方的士兵正慌不跌的向回跑!   欢呼的是守城的明军。   伤亡太大了,战损的比例太高,即便是鞑靼军队也会败退。   幸运的是,明军这个时候也是强弩之末,没有出城追击的可能。   石奉稍松一口气,同时传令,“没有受伤的就地休息片刻,袁将军,命你的人把伤员抬下去,这场仗还未结束呢!”   但打退一次敌人的进攻就是生还的可能。   袁闯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振奋。   之后石奉也席地而坐,   紫荆关的攻防战一夜转为残酷的鏖战,速度快得他都来不及细想。   而且他心里头还在担心,徐千那里不知又是什么情形。   “石将军。”   属下给他递来了水。   石奉接过喝了一大口,随后说:“鞑靼帐中一定有什么变化。先前几日,他是想以更小的伤亡耗死我们,结果一夜之间改变了策略,此事必有蹊跷。这事我们要禀明朝廷。”   当然了,眼下还是守住紫荆关最为重要。   正统十四年,山东都指挥使韩青——永乐中就出名的一名凶悍武将,就是在这里战死的,史书记载:青集结劲骑百余,勉以大义,突出反击,被围中箭,自杀。   六十年过去了,现在轮到他了。   石奉自己知道,如果敌人继续进攻,他们或许还能再打退一轮、二轮……但最终,他们有没有活路是要看援军的。   如果能再多等几日……   “不要都这么愁眉苦脸。”石奉踢了踢身边的属下,   “大明始终强过鞑靼,即便我们身死,陛下也会为我们报仇。”   说完他还笑了笑。   “大明中兴就在眼前,我们看不到,我们的孩子也看得到。到那个时候,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子孙之辈活在盛世之中,总比咱们年轻时受那么窝囊气要好。”   好几个人跪了下来,他们红着眼眶悲壮的说:“我等誓死跟随将军,杀敌报国!”   “好!与众为兄弟为国同死,痛快痛快!”   ……   ……   正德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清晨,   消息传至京师。   朱厚照龙颜震怒,“给朕去查,兵部的令何时到的,山东、河南两地的指挥使每日行了几里?!国战之时,是不是有人畏敌怯战!致使紫荆关的守军孤立无援!真当朕不敢杀人吗?”   所有大臣噤若寒蝉。   兵部尚书王炳说道:“陛下息怒,这件事微臣已派人核实,实在是因为鞑靼小王子攻击太过迅猛,二十二日夜京师圣旨刚到,鞑靼便忽然发起攻关之之战。”   “你的意思是,鞑靼小王子打得太漂亮了?!”   “臣不敢。”   朱厚照怒哼一声,视线重回奏报之上,“这场仗很是怪异,为什么一向不攻坚城的鞑靼人,会在习惯性的战法之下,突然改为不惜代价的进攻?   紫荆关这样打,大同却是那样打,你们以为这鞑靼小王子在想什么?”   王鏊急切的说:“陛下,不管是何缘由,紫荆关一破,则京师势必曝露于鞑靼兵马之前,眼下京师的守卫才最重要!”   王炳回道:“紫荆关一战,虽然鞑靼小王子获胜,但我军从将到兵,皆奋勇作战,将冒流矢不退,兵遇强敌敢战。一战毙敌一万八千余,有此伤亡,京师他是万万攻不下来!”   “但城中的百姓不知,如今京中人心惶惶,还是需要早做应对。”   朱厚照从字里行间也能感受到战事的惨烈,上直亲卫遇到这样的伤亡,他也很是心疼,但这个时候鞑靼小王子应该也疲惫不堪。   “传旨给河南、山东的都指挥使,要他们袭扰敌军,戴罪立功!若是再让鞑靼人如游玩一般赶至京师,朕必定要了他们脑袋!”   如王炳所说,这支鞑靼军是形成不了对京师的威胁的。   但攻破紫荆关、抵达京畿之地,造成的政治影响极大。   某种程度上,现在的主动权在达延汗手上了,因为明军的军力不能随意调动,尤其是京里的部队。   但朱厚照毕竟不是朱祁镇,他不会任由鞑靼人寻找时间舔舐伤口,不管达延汗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只要进了华北平原,明军就会一直不停的派人袭扰。   就是慢慢放血,也给他放死。   这场仗打到这个时候,也是该进入尾声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一切都有答案   让鞑靼小王子入关作战,本来也在朱厚照计划之中。   若是加上火筛部,鞑靼有十几万大军,明朝若是要在草原上取得决定性的胜利,那非得派出五十万大军不可。   但现在不用了。   虽说过程中有些插曲,紫荆关丢得令他感到意外,不过作为受过教员教育的新时代人,他就是依葫芦画瓢,也能懂得一句话:   战术的胜利并不能弥补战略的缺陷。   只要周尚文回到大同,他的战术就是成功的。   而现在,他也从王守仁的‘疲敌’战法中得到启示,开始不断地派出部队进行袭扰。   这方面是安排了。   另外一方面,大同与周尚文之事,还是需要一些更精妙的操作。   朱厚照是知道袁崇焕的,崇祯年间,袁崇焕率军救援京师,到最后搞出了多少事情?   作为皇帝的他,又怎么不会对这其中的事做好妥善的安排。   旁得不提,   边军大将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回援京师,这种事情,其实比较敏感的。   你可以说是回援京师,但也可以被诬告成有谋反迹象。   因为谁也说不准,你到底是要救主,还是要做别的事情,   唐末五代十国,便经常有这类事发生,皇帝任命一个大帅出去打仗,结果大帅一个回马枪,直接把皇位抢了自己来坐。   所以这第一条,就是要解决这个政治隐患。   而只要想到,这其实不难解决。   朱厚照亲笔给写了一封圣旨。   第二条,周尚文在拆开密疏以后,必定急速回援,这样的军队怎么能打硬仗呢?光跑已经用掉了半条命。   所以他拟了第二道旨意。   第三条,他要将京师最新的情形告知于他。   比如说,城中有粮、有兵,以及朝廷给类的应对措施。   所有的一切就是尽量保证信息是通的,以免做出误判。   好在,从居庸关到宣府这条路是通的,所以朱厚照每天都命人抄送战报到宣府、大同两镇。   这些事情,看起来不重要,至少不如直接指挥一场胜利看起来重要,但实际上,信息往往能决定很多事情。   因为信息是判断的基础。信息都不对,又怎么能采取对的应对举措?   ……   ……   此时的阳和。   破损的城池还来不及修缮,刚被战火洗礼一遍之后,城中不少人家都挂上了白布。   大同,   一样如此。   常大成亲自到阳和去接总兵周尚文。   不过是月余时间不见,但经历深重让人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就好像是许久许久都没有见到。   周尚文找到了新立的柳江杰的墓。   死者为大,这一趟,他必须来祭拜。   常大成就在他身边,除了他们两人,还有孙希烈和徐镇安,孙、徐二人跟随他一同出长城,迄今为止,都没有正儿八经碰到过鞑靼人。   四个人在墓前跪下。   周尚文说:“我们八人曾在君前一起立过誓,要为陛下尽忠,为大明开疆拓土。当初我也想过,也许我们当中有人不会活到功成的那一天,但没想到……”   “战死沙场是军人的归宿,老柳是个好男儿。”   这种时候,男人的话都不多。   周尚文只是领着他们磕了头,每一次起身眼神都越发坚韧,   最后他握刀问道:“大成。”   “在!”   “鞑靼人的最新动向是什么?”   “昨晚听到的消息,在猛攻紫荆关,已经攻了三天了。”   “镇安。”   徐镇安猛然回应,“在!”   “鞑靼人是从蔚县、紫荆关一路进军,你立刻率人过宣府,从居庸关入京畿,去拜见皇上。你带三千人,过宣府的时候去拜见宣府总兵杨兴,拿着我的亲笔信,去劝他出兵,进京勤王。”   皇帝想要尽快联系到周尚文部。   对于周尚文来说也是一样,他恨不得现在就能请一道圣旨,告诉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至于他对徐镇安下的这道命令,有一半是没问题的。   但是另一半徐镇安没把握。   “大哥,杨兴会听我的么?”   周尚文从袖口之中拿出一样东西,褐色的盒子装的,“这是当初皇上与我的密疏,虽然没有提过令他借兵之事,但此战关乎陛下筹划的大战略,你给他看就行。他若是听劝,你就和他好好说,他若是不听,你就和他说说正统时宣府总兵杨洪的事迹!他若是还不识抬举,就威胁他,战后本将必会到君前参奏!参他手握兵马、而不救京师之罪!”   那个杨洪,就是土木堡之战时的宣府总兵,当时正统皇帝落难,他始终未出一兵一卒相救,事后若不是于谦压下朝中的不满,杨洪必定没什么好下场。   周尚文的话里也带了一些不讲道理的霸道。但他并非冲动,让他选多少次,他都会这么做。   皇帝故意把他调离,引得就是达延汗,现在他回到了大同,达延汗还在关内,不把这拨人吃下去,不说什么忠君、立功这些场面话,   首先他自己就一辈子不痛快!   这么些天,心里的这些郁结、激愤,必须要用鞑靼人的血来洗!   “快去!!”   徐镇安被叫得一抖,抬头一看周尚文似乎可以射出火焰的目光,他似乎明白了许多。   “大哥,你保重!”   周尚文大军回到大同,不能够再走了。   虽然京师是需要救,但他的部队这一个月啥事没干光在行军了,而且后十多天因为着急,可以说是日夜不停。   再不休整,那就真是要送命去了。   这个时候,常大成守住大同的好处便显而易见了,大军的粮草可以得到补充,士兵能吃到一些油水,战马也能补充到精豆。   但军队歇,周尚文并不歇,他找来常大成、马一槐、严兴奎、马荣等人商议战事。   这日下午,又有战报传来,是说达延汗仍然在死攻紫荆关,其伤亡已经过万,但攻势仍然不减。   “这个小王子,到底要做什么?”   常大成很是不解,“原先打大同,我便觉得他此次有些不正常,这次又费那么大劲打紫荆关,难道想在关内据城当个土皇帝?”   “常将军想不通也正常,本来这次就是与以往都不一样。这十几日,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倒是相互之间议论着,假设出了一些他的心思。”马荣说,“这个小王子,让火筛犯陕西,自己领兵入大同,所计划的我估计有三层。”   “最好的一种结果,就是真的一切顺利,消灭了大明这几年所练之精锐,并打到京师城下,那样可以威胁朝廷取消封锁之策,重开边关互市,如此,对他来说一切就活了。换句话说,他打的不是京师,而是‘剿套’和‘封锁’这两个策略。”   “次一点,就是抢掠钱粮、人口、牲畜,弥补封锁的损失,同时也可以安稳度过今年冬天,再杀一杀我们的威风,使我们不敢与其作战,如此他不至于被朝廷封锁之策整得太惨。”   “最差的结果,就是抢得东西不多,仗打得也不顺。然而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得打。朝廷的封锁之策,就是逼着他打。不打,他就是死路一条。”   常大成问:“这能解释他为何猛攻紫荆关吗?”   “能!”这么多天过去了,马荣已经想得很明白了,“紫荆关损失再多,他仍有五六万的兵马。这个时候,难题在我们这边。因为紫荆关后面就是京师,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大同过多停留。京师的兵马亦不会出城,朝中的没有一个大臣敢于提出这个建议。所以他可以以逸待劳。   而周总兵所领的大明骑兵,算上亦不剌刚刚收服的三千人,也不过两万四千人。徐将军再分去三千人马。两万打五六万多,我军还是疲军,如何能赢?”   周尚文追上一句,“我们若是败了,这与正统年间之事,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败得都是精锐,结果都是大明完全丧失了对境内腹地这一支敌军的阻截能力。   唯一谢天谢地的就是:   这次皇帝至少没吵着闹着要亲征。   这样听下来,常大成忽然觉得,达延汗此时的角色才更加灵活。   而再看眼前的人,虽然都在大同歇了下来,可哪里又敢歇?   紫荆关危在旦夕,他们都已经到了大同,最多睡一晚,哪怕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睡两晚,后天怎么样也要出发了。   “只可惜,实在不知京中是何情形,陛下又有什么打算。若能向陛下请旨,末将还是建议,我们要稳妥行军。”   关于这一点,马荣已经说了很多次。   但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所有人也都知道不可行,   怎么可能鞑靼小王子都在紫荆关了,你们还不速速来救?   所以马荣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王子谋划得局的确是妙。   然而这其中有一个变数,就是皇帝、朱厚照。   他们商议到半途之时,外边儿来了个手脚麻利的士兵,进门单膝跪地,拱手说:“启禀周总兵,外面有锦衣卫,说是要宣圣旨!”   是的,朱厚照下的圣旨早已经派锦衣卫送到了大同,等的也就是周尚文从阳和踏入大同的这一天。   周尚文还搞不清楚情况,怎么会一回来,就有圣旨?皇帝难道能预测到他什么时候回到大同?   但再多的疑惑不能影响接旨,原先商议军情也只得暂停,周尚文为首,一帮人跟着跪下。   “那接旨去!”   说话之间,三名锦衣卫已经各捧一道圣旨走了进来。   “周总兵,陛下已令我等在此守候多日。鞑靼小王子兴兵已至紫荆关,可以说贼已入局,反攻在即,这场仗,陛下盼着周总兵能打得漂亮,如此,当年的誓言也可算是实现了。”   能说出当年的誓言这种话,周尚文就知道必定是皇帝亲自吩咐。   “臣,大同总兵官周尚文,接旨!” 第四百九十章 天下宗亲皆为祖宗血脉   宣旨的人不是旁人,而是锦衣卫副使,执掌南镇抚司的韩子仁。他一路从宣府赶来,在大同始终不露头,就连常大成也不知道城里还有这方人物。   作为皇帝亲信,亲自来送,足见此事之重要。   韩子仁对着周尚文说:“当年王襄敏公因与李广纠缠不清,为朝中清流所攻击,当时的皇上还是太子,便对王襄敏公说,只管杀敌,而无需担忧朝堂,陛下要对周总兵要说的也是一样。   周总兵是战场骁勇之将,便是千军万马也面色不改。唯独朝堂风云变幻,往往是武人所不擅长。陛下对此特别在意。   因为这是汉人和蒙古人的战事。中原王朝是汉人千年的故土,我们不是没有过名将,但多少名将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北虏不能伤其分毫,而最终却死于自己人之手,宋时狄青、岳飞,哪怕用好一人,也不至于致使神州陆沉,百年蒙羞。作为后人,不能再让这样的遗憾发生在我们手中。”   这一番旨意确实与众不同。   韩子仁把周尚文扶起来,最后说道:“陛下的意思很简单,他在密室之中与在下说,天下宗亲皆为祖宗血脉,最不能忍的,就是放鞑靼北归,此一战,仅以战胜为唯一的目标。”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什么叫天下宗亲皆为祖宗血脉?   其中的含义,不就是说朕死了不要紧?   周尚文粗糙的双手颤抖,皇帝此番做局,所为的就是他领兵归来这一刻。   如果他败了,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   “陛下!臣明白了!”周尚文压抑着激动,向京师的方向大喊一声。   接着他双手举过头顶,圣旨就在阳光之下。   而屋子里常大成、马一槐、严兴奎、马荣等诸将全都单膝下跪,他们跪得是皇帝。   周尚文转过身来,“传本将军令,大军五日后启程!这五日就一件事,回营以后让尚未成婚的人都娶个媳妇儿,留个种。”   所有人都明白怎么回事,大吼一声,“是!!”   原来的军令,是两日后启程。   一般来说,军令是不会更改的,毕竟是周尚文领军。他可不是太监王振那种饭桶,领着正统皇帝今天这条路走走,第二天主意一改又换个说法。   所以全军上上下下都有些没想到。   也因此,大同城中马上便变得不一样了。   常大成在周尚文的门外跪着,他无论如何请求一并出征,他的说法,大同是一座雄城,鞑靼人上哪儿能攻下来?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出云记的谢柔也第一时间拜托吕祖云去找马荣。   两人见面,许多要紧的话似乎也很难说出口。   谢东家问:“听闻大军五日后出发?”   “是的。”   “少将军之勇,应仍为先锋。”   马荣没有否认,他只是说,“谢东家,这是军令,不便外露。”   “倒是奴家唐突了。”谢柔转身,背对着咬字,“要说这世间也真奇妙,鞑靼人攻城,城中不少人家挂起白布,这两日似乎又满眼喜字。”   “是啊。”   谢柔知道了,大概她若不讲什么,这个木讷的武人是什么也不会说。   “马将军呢?”   “我大哥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谢柔一急,怎么顾左右而言他,之后她干脆借口离席。   等到再回房中之时,她已换上了一身轻薄的女儿装。   “奴家本福薄之人,将军年少位高,实在不是奴家所能高攀,其他的许多事,奴家都没想过。只有一条。”   “什……什么?”   “大哥有子,二弟也该有子。如此才叫香火不断。”   ……   ……   这一夜马荣过得很香艳。   如谢柔自身所言,她身份地位差得太多,除了一个孩子以外,什么都不求,甚至不要进马家的门。   连小妾都不要当。   都说女子重名节,但战事当钱,也许这一面会是今生最后的一面。   所谓的名分……   她只奢求,人能活着。若是可以,其他的都不重要。若不能活着,其他的自然一样不重要。   ……   ……   大明骑兵在大同已经几年了,这里有本地人,也有在这里娶妻生子的,或者就是有什么朋友,哪怕是什么都没有的光棍,也都在用一种道别的语气和自己的战马说话。   周尚文也解了禁酒令,他摆宴请了军中上百名将校吃了一顿酒,士兵同样允许在休息第一天晚上饮酒。   煽情的话不必多说,战场之上,有人今天还在,可能明日就阴阳两隔。   这些,   都懂。   ……   ……   “起个名字吧。”谢东家将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之上。   “……孩子已经有了?”马荣惊诧问道。   惹得女人有些发笑。   少年将军并没有什么经验,不过这个善意的谎言她愿意撒。   ……   ……   正德二年八月二十八日。   大军出城,   向南!!   ……   ……   与京师和大同城里百姓之间紧张的氛围不同,皇帝收到的奏报却是鞑靼占据了紫荆关之后,不再领兵向前。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当年也先一破紫荆关,激动之下,挥军两日即兵围北京。   然而朱厚照现在面对的却是按兵不动的达延汗,这一路四百里明明已经无险可守,他到底在等什么?   朝中对此亦有疑虑。   “小王子,会不会是觉得损失过重,自觉攻打京师无望,所以改了主意?”   朱厚照并不喜欢这种过于乐观的臆想,   “紫荆关一战,鞑靼必定也人困马乏,当初也先两日急行,实际上被认为是失败的做法。这个小王子,应是吸取了前人的教训。”   这样一解释,便让人觉得鞑靼所采取的措施更加合理,接下来大明也要承受更猛烈的进攻。   乾清宫里都是朝廷的重臣。   朱厚照不喜欢这种大事拿到奉天殿上去说,那么多人在讨论这件事,实际上就是没有讨论。   人数少的时候,反而观点更容易出来,决策也更加容易。   “料敌从宽,这总是没错的。正德二年的这一仗打到这个程度,总也不会虎头蛇尾。”王鏊倒是赞同皇帝的分析。   皇帝又问:“山东河南的薛、许两位都指挥使到什么位置了?”   “回陛下,两位都指挥使共领兵七万,分别抵达易州、涞水两县。”   从紫荆关向西,经易州、涞水、房山、良乡至卢沟桥,而后即可真正的威胁京师。   小王子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这两处勤王之军都到了。   “这么说来已经卡在紫荆关的前路之上了。”   “不错。”   朱厚照摸着下巴,这个时候大明卫所之兵,战力实在不堪。如果不是他此次严令,就是这种县城,他们也不太敢守。搞不好,就容易瞬间溃败。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平日里都是领朝廷俸禄的人,养了这么些年,需要用他们的时候不能因为怕死便拒不服从命令。   “鞑靼人此番苦战,一旦出紫荆关,必定会到乡村间烧杀抢掠,朕不要薛、徐二人守住易州、涞水,他们本也守不住。   但他们就是丢了性命,也万万不能不管两地的百姓!还记得朕曾经说过的话么?官军为主,民兵为辅。如果没有主,辅便不起作用。只有朝廷带头,北直隶各府州县的百姓,才更有胆量反抗,如此才能让达延汗深陷泥潭。最好、最好能再派出几支精锐相助。”   皇帝这话让众臣脸色一变,“陛下,京师为国本!万不容有失啊!”   “朕知道,朕知道。”朱厚照连续摆手,“那么这样,若是鞑靼人露出败像,朕再派军出京师,否则便以保住京师为要。咱们君臣各退一步,可否?”   王鏊、韩文、王炳都闷着,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朱厚照啧了一下嘴,“这样还不行,朕便亲征了!”   “陛下!”韩文急了,“亲征是万万不可。再者,陛下也不必与臣等有此儿戏之争,至于说,若鞑靼小王子,当真露出力有不逮之时,微臣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好!那就说好了!”朱厚照抢过话头来,“小王子就那么几万人马,他又能翻出什么浪来?紫荆关一战,上直亲卫的战力诸位爱卿也都知道了,不是朕不以京师为重,实在是他小王子速胜不了。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啊。”   “战场之上,千变万化。陛下,若是我军……我军形势不稳呢?”   朱厚照话风不改,面色也比刚才更加认真。   “如果真有那个时候,王先生,你会知道朕得选择的。”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他虽然不是多么伟大的性格,但是要他当个南逃的天子,那是绝对不可能。   “陛下!”   说话间,侍从室一向稳重的靳贵忽然有些冒失的快步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一张纸片儿,上面有几滴椭圆形的鲜红血迹。   “陛下,石将军奏报!”   朱厚照一听,夺步而去,“石将军,石奉?他没死?!”   “回陛下,正是。石将军负伤昏迷之后,其部下使了金蝉脱壳之术,将他救了出来。而后一百余骑一路护送他回到了京师!这是刚刚递来的奏报,石将军也已经醒了过来!正在殿外请罪!”   靳贵说完,皇帝也看完了。   “这个石奉也是命大!”   此番,朱厚照更加有信心了,石奉的骁勇没得说,最后虽然没守住紫荆关。但这朱厚照可以理解,毕竟他腹背受敌,而且鞑靼攻势极猛,虽然败了,但是多少年来明军也没杀伤过这么多鞑虏。而且,数据还是其次,作为朝廷之将,只要是战场之上有勇气的,都是好男儿。   他不能理解、接受和容忍的是畏敌不前之人。   “快快宣进来!这场反攻之战,若是没了他,还当真少了点味道。” 第四百九十一章 反攻   石奉这个时候回到京师入宫陛见皇帝,根本就是为了请罪而来。   他奉命增援紫荆关,结果手下之兵几乎损失殆尽,紫荆关也让于敌手。   按照正常的逻辑,这是应当杀头的。   所以朱厚照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这一点。   “朕与诸位爱卿,都以为石卿已经以身殉国,只要是为国赴难,朕便不会忘记这份忠义。正常来说,你可隐姓埋名,为何还要入宫?”   “回陛下,罪臣想再杀鞑靼!”   王炳启奏说:“丢了紫荆关,陷京畿之地于危险之境,陛下,此罪,应罚!”   朱厚照仔细看了一眼石奉的侧脸,那里有一道血红的月牙弯形伤口。   “事可从轻,亦可从权。朕以为,鞑靼兵犯京师,正是用人之时。石将军的确吃了败仗,该罚的,朕不会不罚。但朕在战事之初就说过,此战为我大明与鞑靼之死战。   既是死战,则一切愿意杀敌之人皆可为我大明之兵。石将军的罪,不轻,就是砍了头也不能说过分。但是当此之时,留着他哪怕再杀一个鞑子,那也是有益的。石奉,朕问你,你可愿再提刀杀敌?哪怕仅仅当一名兵卒。”   “臣愿意!”石奉心中生出希望,喊出来声音都大了许多。   朱厚照扫视了一圈大臣的脸色,看他们还是有些不松口的样子,便轻轻哼了一声,“朕当皇帝,就是这么个当法。石奉敢引兵出关与敌人短兵相接,此等悍勇之气,朕还未见多少将军有过!   现在大明的国号为正德,所正的也有这份刚猛的武德!朕不管其他的,凡我大明将士,敢于亮剑,就是打败了,朕也不会杀头,为何?因为他是为了大明、为了朕在拼命!没拼成不要紧,朕陪着他们紧衣缩食、积攒军需,再拼一次!   说到这里,他声音陡然提高:“你们再看看石将军,他身上的伤是为谁所受?身上的血又是为谁所流?!难道让他挨了鞑靼人一刀,回到宫里还要再挨自己人一刀!绝对不行!   天子为九五之尊,要担天下之责,朕今日就要为天下人留下这一名败将!至于是非功过,千百年后,留待后人评说!”   石奉听完以后大受感动。   这便是英雄气概般的帝王。   “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石奉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必为陛下肝脑涂地,为大明杀尽北虏!”   当李东阳和谢迁都走了以后,朝堂之上不会再有人在这种关口反对他了。   实际上,王鏊、闵珪等人都是认同皇帝的人。   皇帝有这番担当、有这番胆魄,这没什么不好。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当年正统皇帝要能像今天这样,待在宫里,把该安排的大臣安排好,何至于会有土木堡之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就是化成了一句三呼万岁。   不过关于石奉的处置,还是要继续。   他现在的官位是保不住了,毕竟打了败仗,如果没有一定的奖惩机制,那打败仗都成了无所谓的一件事也不行。   “石奉,虎贲卫还有约一半的人,这些人也都是经历紫荆关惨败的你的旧部。朕还是将他们交给你,你降为指挥使,朱凤降为指挥同知。你,可愿领命?!”   “臣愿领圣命!”   “好。此刻,易州和涞水都有大军驻守,临时调动是为大忌。所以,你便去良乡县。这个时候,百姓抵抗鞑靼尤为积极,你到了良乡以后,朕允你招募乡勇,连接民兵,并与他们共同作战。望你不负虎贲之名!”   “微臣,谢陛下隆恩!”   ……   ……   石奉当时虽然昏迷,但他是力竭,身旁的属下一直护他周全,所以仅仅有些轻伤。   从宫里出来以后,他便带上虎贲卫指挥使的令牌找到了朱凤。   朱凤当日作战也算尽力,他被从紫荆关背面攻击的鞑靼军阻隔在外,但是没有逃跑,而是汇集虎贲卫所有士兵连续攻打了几次,最后实在是寡不敌众,他自己也受了点伤,头上也还包着纱布。   也许男儿就是容易被军旅之中、同生共死的气氛所感染,朱凤在亲眼见证身边的人战死之后,性子也有些改变。   他倒不是那种突然开窍,他只是想报仇、雪耻。   石奉还好,他还有身为成国公之子这种面子上的东西在呢。   祖宗大杀四方,子孙慌忙突围?   说起来就是个笑话。   “石指挥,什么时候出发?”   “朝廷给了三日时间挑选虎贲卫中能战之兵,三日后午时出发。”   “末将一定到!”   按理说,石奉应该规劝他,虽说不是什么致命的伤,但至少要把伤先养好。但作为同样经历过紫荆关之战的人,他理解朱凤的心思。   所以规劝的话他一句没讲。   ……   ……   而这个时候的紫荆关,鞑靼大营。   达延汗让他的部队获得了两日奢侈的休息时间,   提这个建议的,还是马益谦。   他认为像也先一样,马不停蹄的奔向京师不是什么好选择,   他对达延汗说:“大汗尚有五万兵马,其中精骑仍有三万余,只要军心士气可用,兵为气足之兵,将为敢战之将,大明并没有能力击败大汗。除非像当年的也先太师一样,把一支精兵,跑成一支疲兵。与此相比,早两日到京师与晚两日到京师,又有什么打紧?”   达延汗一听颇为有理,此外,紫荆关一战也确实太过艰苦,战士们不可能连续作战。   现在经过两日休整,情况便好上了许多。   但休整太多时间则不行,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们的粮食快跟不上了。   换句话说,到了出击的时刻了。   另外,这两日,达延汗也没有完全的撒手不管,外出探寻的斥候,一个没少派。   有些情况,他也了解了。   “易州和涞水,都来了守军,这事你觉得要如何应对?”   马益谦不以为意的说:“紫荆关都挡不住大汗,两座县城能挡得住?”   这倒有道理。   “但有个奇怪的现象。”达延汗也是头一次遇到,“本汗派出去的打探消息的人,总是有回不来的。这做何解?”   马益谦也是知道的,“明军黔驴技穷,在鼓动民间百姓对抗大汗。”   “百姓?哈哈哈。”达延汗和帐中各将军都哈哈笑了起来,“百姓安能抵挡住本汗大军?”   这些人在笑,但是马益谦没笑,   “此时说来确实滑稽,但问题在于,这是大明天子所定之策。”   “所以呢?”达延汗不以为然。   马益谦却心有余悸,“天子谋事,从来都是思虑周详的。”   “他当真那么厉害,为何还会在紫荆关吃了败仗?!”   “哈哈哈!”   帐中又是狂笑。   只有马益谦心中嘟囔,要不是我提醒,你们还在紫荆关前耗呢,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耗的,人家在等援军,你们在等什么?   哪里像现在,虽说有些伤亡,但局势打开,比被堵在紫荆关前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换句话说,明朝这位天子的安排其实都没有出错,只是多了自己这一个变数。   “传令!开拔行军!”   呜!呜!   军号的声音响彻山谷,轰轰隆隆的马蹄声能传至十里之外。   这里一动,易州、涞水就开始收到消息,鞑靼行军较慢,所以紫荆关一失之后,两座县城里的百姓就大多逃亡了出去,几天的功夫,走了七八成,留下的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听了朝廷的旨意,选择了杀鞑子!   所以当达延汗领兵抵达易州县城的时候,发现这是一座空城。   “空城计?”达延汗也是知道些汉人历史的人。   马益谦也搞不清楚什么状况,他是有些才学,但又不是不出世的谋士,不能做到事事尽在掌握。   他只是有一种直觉。明军一定准备了进攻的手段。   “这城,不能进!”   巴尔斯大骂,“放屁!就是满城有守军都拦不住我们!一座跑空了的城有何不能进?!”   达延汗则多些谨慎,“库台,你带一路人马去城中搜寻些粮食,其余人就驻城外。”   “是!”   这样一直到傍晚,其实也没什么异常,虽然马益谦很紧张。   但到了暗夜之后,情况开始变得不一样。   咻~嗙!   一道烟花升空,随后就是突然乍现的呼喊声。   “冲啊!!”   “杀敌领赏!!” 第四百九十二章 这场仗是谁指挥?   “敌人从哪个方向来?”   达延汗听着声音冲出帐外,晃动的火把仅能照亮他身前这一片区域,抬眼望远处,则是漆黑一片。   多少人、在哪里,一时之间都摸不清楚。   所以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然而手下几名大将紧张兮兮跑了一圈,回来回道:“大汗,敌人从四面八方而来!”   “四面八方?!这是多少人?”   “太黑,还看不太清楚!”   他们原地着急,一个个都披挂上马准备迎战,不过真的折腾了一会儿发现,所谓的战斗都集中在边缘区域,这中心的地方,其实并没有要战斗的感觉。   达延汗渐渐觉察到不对,放松下来,笑说:“明军黔驴技穷也,空城计是徒有其表,夜袭扰敌,也声势不大。谁去为本汗灭了这一部明军?”   库台最为激烈,“大汗!末将愿往!”   “好!命你领三千精骑,记住,破敌之后亦不要恋战,速去速回!”   “是!”   易州是兵部调来的山东都指挥使薛斯一部,他所领卫所之兵有三万余,但到了易州以后,经易州知州刘肃居中介绍,认识了负责本区域防守的军学院的三人小组。   鞑靼骑兵锐不可当,读过兵书的人,随便一想也知道白日进攻是不行的,因而便制定了这个夜袭的策略。   考虑是第一夜,因而夜袭以做足声势为主,先是射箭、随后投掷些火石、粪便,装模作样的冲击一下,接着各路兵马全部返回。   平原之地,没有大山那样的天然遮蔽之所,只能是白天摸好了路,以便撤退之时能够尽快。   薛斯的营帐之中,升起了稍显粗糙的地图,大致看看、了解一个意思。   “如果小王子看破咱们的计策,那便算了,按照鞑靼人的作战习惯,他们今日本该到乡间掳掠,现在迟了一天,但也没所谓,最晚明日,一定会有抢粮的小队,我们将主要目标定在他们身上。   若是他没看破咱们的计策,派了人追了出来,在下已经嘱咐过,不管是哪一路都顺着先前定好的路线逃跑,消息一来,薛将军便带兵去阻击。   正常来说,鞑靼人夜间行动不便,即便派人,也不会让五万人马全数出动,否则前军看不清后军,这仗没法打。所以至多就是几千人。而薛指挥使的三万人马,只要不退,再加冯、邓两位同窗,领民兵前往支援。大胜不敢说,小胜还是可以期冀。”   说话的人名为陈大波,也没什么职位,就是易州小组的三人之一。   薛斯则是指挥使,省级高官,听完这番话,他其实没什么反应,只是顾虑到这次的所谓的三人小组是兵部直接委派,皇上亲自关心,不管是通过学院,还是通过同窗,似乎都有向上禀报战况的关系。   否则,薛斯才不会鸟他。   他摆了摆都指挥使的官架子,说道:“本将知道了,你们且下去吧。”   话外之音陈大波听得懂,   “在下告退。”   留有易州知州刘肃禀报:“薛都使,军学院所派的三人小组对于如何与鞑靼作战是极为熟悉的,依属下看,他们说得颇有道理。薛都使有不同的意见?”   薛斯说:“他说的,本将都知道,还要他来教本将如何打仗?笑话。”   刘肃官位不如人,也不好讲什么。   就只能听薛斯开始调兵遣将。   不久之后,外边儿传来消息,说真有一路人马追了出来。   薛斯装出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取本将大刀!杀鞑虏去!”   “是!”   忽然之间,军营战马阵阵嘶鸣。   “这个薛都使,是想要抢功。”三人小组之一的冯通阿有些不满的说。   刘肃都看在眼里,这个薛斯所安排的都是刚刚陈大波说的,但是却冷冷的对待陈大波,弄得好像一切都是他想出来的似的。   冯通阿的话他也听在耳朵中,说实话,要是陈大波真有什么不满,他都不好替薛斯去圆这个场。   不过,   陈大波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也听说了一些……山东、河南两省的都使都叫陛下给骂了一通。我们都是在军学院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战事是来不得半点弄虚作假的。   打赢就是打赢、打输就是打输,敌人不会配合他演戏。不管他以往是通过什么办法当上的这个都指挥使,这一次若是没有功劳,陛下必定轻饶不了他。所以他……焦急啊。”   另外一个邓子彦说:“便是如此,也不该如此不顾脸面。真是令人不耻。”   “他不顾大局,我们不能不识大局,明蒙之战是陛下最最关心之事。若是在易州来一场大败,咱们是无罪也有罪,若是来一场小胜,则是无功亦有功。夜里黑,山东的兵不熟悉这里的路,还得靠冯兄、邓兄带领乡间民兵前往支援。”   冯、邓二人算是捏了鼻子认了。   “我们这就带人摸过去!”   “好,那我带一路人埋伏在他们回去的路上!!”   三人相互鼓劲儿,然后各自忙碌。   易州知州刘肃在一边听得心服口服。   “都说军学院之中藏龙卧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三位之见识、胸怀真令本官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刘知州过誉了。只不过你说见识、胸怀……这其实也不是我们多厉害。这样说吧,军学院有两个特点,一是如何打鞑靼,白天学,夜里梦,所以仗怎么打我们都知道的。”   “第二个特点呢?”   “升官快。”陈大波笑了笑,“所以不是我们心胸宽,是这个都指挥使,抢不走我们的功劳。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三人就是立的功比他小,他升得还是没我们快。”   “这……”刘肃没好讲,我就是吹捧一下你,你也没必要这么自负吧。   “不信?”陈大波也不勉强,“刘知州可以等着看。”   “若真是如此,却不知作何解?”   “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除了学怎么打仗,还学为什么打仗。军学院里有句陛下说过话,会打仗的人,不能不懂朝堂。我们都学过朝堂。”   天子要的人,不是薛斯这种官员,他要的是懂得历史经纬、民族大义的忠臣。   这些人在哪里?当然在军学院中,不然天天学那么多历史干什么?   当然,外人并不知道这些。   陈大波也不勉强。   “刘知州,咱们也走吧。”   话说库台这边,   他骑着战马,在火把的指引下顺着一些明军回逃的路线也追了好几里地下来。   如他想象的那样,明军士兵慌忙逃窜,几乎没有胆量反抗,不过黑夜之中,这些人一下跑散开却不是多么好找。   战果寥寥,让他有些恼火,闪动的火光映照着他愤怒的脸庞,   “这些狡猾的汉人!!”   库台愤怒是因为他想追下去,但是出营的时候大汗和他交代过,追击不可过深。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让他稍微用了一下自己的脑子,毕竟火把也有烧尽的时候,到时候怎么摸回去的路还是问题。   坐下的马呼哧呼哧晃着,库台原地转了几圈,颇有些不甘心的说:“我们回营。”   而后不久,薛斯在当地百姓的热情率领下行至一处密林之中。   说热情应当是没错的。   自从鞑靼兵开始打大同,朝廷开始动员他们快速割麦的时候开始,老百姓就知道鞑子又要来祸害他们了。   百姓们不管什么复套啊、圣君啊这一套,他们就在意一件事:劳资现在分到田了,地里种出来的粮食,鞑子想抢是绝不可能!   后来知州衙门带着军学院小组下来,教着他们怎么联合、怎么保护自己。   再后来,朝廷的大军来了,也是为了打鞑子。   利害关系这么明显,他们能不热情么?   村民百姓是自发的各自组织,数千人在这片黑夜的大地上相互传递消息,河岸边的芦苇、废弃的破庙都有他们的身影。   还有河岸斜坡之上平躺着听鞑靼军路过动静而一动不动的三两青年,夏夜蚊虫极多,但在死亡威胁面前都不算什么,他们秉着呼吸,把尽量把身体贴近岸坡,一直等这些人全部路过,才开始起身,抄着田间小路,把消息递往下一个地点。   所以库台很奇怪,为什么一点儿动静没有,但是却忽然有一路明军阻断在他们行进的路上。   因为他想象不到,自己的动向完全被人摸清,也想象不到当地老百姓能在黑夜之中走出另外一条路。   “报上名来!好让我知道你是哪一路败军之将!”   薛斯没别的念想。   对着身边人就一句话。   “朝中都已传出话来了,打不好这一仗,便没人能保得住我们。陛下那个性子,谁说情都是无用。五万人,咱是没本事。但这三千人……还是要令兄弟们用命作战,否则不仅老脸丢尽,就是脑袋也会不保。”   他身边都是他的心腹,完全听得明白他说的话。   “若想要赏钱,便用这些鞑子的脑袋来换!”   话说到此处,其他都是多余。   “上!!”   上万人一起行动,仿佛大地都在颤动。   黑夜总归是瞧不清楚,只是听到些声音,战场经验丰富的鞑子都知道这些是什么。   “小心弓箭!”   嗖嗖嗖!!   连续几声惨叫,惊醒了库台。   他知道自己是遭了埋伏了,不过他对自己所领的精锐有极强的信心,指挥也丝毫不乱,   “盾牌!盾牌!”   极富战斗经验的士兵们纷纷拿起盾牌阻挡,   一阵箭羽过后,明军攻势渐歇,   库台抓住这个间隙,大刀向前:“冲锋!!”   轰隆隆的马蹄声,让薛斯都有些紧张,不过他并不在正面。   实际上,库台这三千人已经被他给围了,多亏了百姓的领路,他才做到了这一点。   当然,能不能挡住那是另外一回事。   看火把辨认方向,薛斯知道库台是向他们的右方突进。   他马上指挥,   “按照计划,不受攻击的方向快速进军!升起信号!”   所谓信号,也就是很简陋的一个烟花。   但在黑夜之中分外显眼。   薛斯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再躲着,是不会有人替他卖命的,只能身先士卒,冲击着大喊:   “进攻!!”   随着他的命令,士兵们举着盾牌,手持弯刀开始向鞑靼士兵接近。   这些卫所之兵,在这几年不能说没训练,毕竟正德皇帝还是重视,但军屯、军饷的问题没解决,训练的也不是很多。   好些人是看着主将,而自己不太敢接近,主将冲了,身边的人似乎也在冲,那么便跟着冲了。   碰到几名鞑靼人,前面的人是被后面的人推着前进,但总算也上前去打了。   有些人不敢正面对敌,就在背后砍马腿。   反正杀声震天,人叫、马叫,乱作一团。   库台一看这样不行,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粗略一估计,也是数倍于他的敌人。   锵!锵!   库台连续砍杀两人,便对着身边的部下说:“找人!找到明军的主将,我去砍杀了他!”   “四面都有敌人,不知主将在哪里!”   薛斯其实是在他的右方,从肋部进行攻击,这么多人冲上去,鞑靼部队马上开始承压,肋部也向内收缩。   猛冲猛打的鞑靼士兵在初期的顺利之后,很快便逐渐分散开来,明军士兵不敢单独接敌,便好几人围着一个打。   薛斯一看,士兵的勇气根本不够,心里担忧,可别小命丢在这,于是心里快速的算了一下账,然后大喊,“割一头颅,本将赏银五两!”   就是全杀完也就是一万五千两,值!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士兵们也总算有了些拼命的劲头,   “这五两,让我来拿!”   亢奋的状态来了,明军士兵一拥而上!   鞑靼人一旦反应不急,或者是马匹受伤,便只能被拽下来,然后就是数不清的拳脚刀锋,稍微受伤,则更容易被围攻。   噗!!   头颅落地,鲜血喷涌。   “我的!这是我的!”   薛斯一看,有这样有够了,他冲劲大起,盯上了面前的这几十人,“先围住他们!上!”   实际上,受压的明军那一侧,战况很惨,只不过大晚上,战场上吵闹,太黑相互之间看不见,太吵也听不见,许多人只关注到眼前的敌人。   而区区三千人马,一旦陷入这种苦战,伤亡也很快起来了。   库台来回转战,他可以冲进明军阵中再出来,只不过后方隐约传来的不好的消息,让他有些担心。   “跟我来!”   要说勇也是他勇,库台不作他想,竟然返身要再杀过去!   战马奔腾,但为时已晚。   因为冯通阿、邓子彦已经领人出现在正面了,他们本来的职责也是帮忙堵住薄弱之处。   两个青年小将,比之薛斯的气势要好许多。   冯通阿还聪明一点,他一边冲锋,一边大喊,“保粮护田!保粮护田!”   这是最通俗的话语。   许多老百姓,在临战的一刻有些害怕的,这个时候也受此感染,于是这一路行军并不算整齐的‘军队’,反正也叫喊着往前冲!   “保粮护田!!”   “保粮护田!!”   ……   有些人没有趁手的武器,就把已经倒下的明军士兵的刀给抽了过来,   呜哇大叫的人们仿佛有用不完的勇气。   潮水般的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   尤其是“保粮护田”的口号,它喊得震天响,就说明友军很多!   薛斯都受到可能胜利的鼓舞,撕心裂肺的大喊”   “鞑子要败啦!鞑子要败啦!”   砰!!   又一匹战马倒在地上。骁勇的鞑子士兵虽然马上起身,但三五人一下子冲过来,多数人也支撑不了几下。   啊!!   库台身边的属将,被乱枪扎中了大腿,他意识到了情况不对。   “得突围!明军越来越多了!”   库台自然也知道,这些人虽然不像紫荆关守军那么勇猛,但是他们在这种地方被围住,还是大晚上,实在也放不开。   骑兵冲不起来,叫什么骑兵。   “走!撤退!”   强悍的战斗素养告诉库台,不能再拖了。   于是乎围绕他的几百人一合力,一下子开始盯住一个方向猛攻!   战马高高扬起,踩过明军尸体,两边各有人护住侧方,抵挡明军冲锋,库台自己从中而过,对于挡在前路上的人,几个回合之间便是砍杀。   战事,   极酣!   鏖战之中,库台生生开出一条血路。   “鞑靼人要逃!咬上他们!”   他们逃不掉!   库台挑了一个来时的方向,但这里是乡间,乡间有百姓。   陈大波带着刘肃望着一个个升起于空中的烟花,便知道了最后鞑靼军逃窜的方向。   “驾!”   这一路人马开始出发,走斜线去拦截。   其实库台也发现不对劲,但突围之时,肯定管不了身边田野之中窜起的烟花。   而且他猜测,那里说不定就一两人,跑过去意义实在不大。   当然,这让他对可能遭受的埋伏有了心理准备。   ……   所以陈大波没有埋伏他,这有什么好埋伏的,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事了。   他只是骑着马领着人,挡在了库台的前面。他也不着急,库台的身后还有追兵呢。   “抢粮食、抢女人,这些事便是这些人做的。现在,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运气好割个脑袋,还能换赏钱。”   库台其实到现在还不明白一件事,“这场仗,是你们哪个将领指挥?”   陈大波觉得说自己的名字不合适,他想到之前给他出这个主意的人,   “韩,十二郎。”   话音落下不再多说,   他们之间有国之大仇。   鞑靼士兵已苦战过一轮,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全盛状态,好在这不是什么山谷,两边还能跑,虽然黑夜里、田野间,跑得不快。   “将军!后面还有人!”   库台明白,生死时刻到了,但他可不是只会逃跑的懦夫。   “来!杀!”   陈大波也拿起了自己的枪,“我第一次立功,便从你开始。” 第四百九十三章 活捉   游牧民族这个抢掠的毛病,就像中原汉人要种地一样根深蒂固。   唐末、五代十国时期,辽太宗耶律德光因为后晋皇帝石重贵拒不称臣,领兵南下,攻占开封。   耶律德光是耶律阿保机的次子,史称辽太宗,自少年时便颇受阿保机的重视,趁着大契丹国国势将起,他打过不少胜仗。   率军南下时,各路人马望风而降,几乎没打什么仗就把后晋给灭了。   后来,他将大契丹国改名为大辽,一度也想就在开封不走了。   但是他待不下去。   因为契丹兵以牧马为名,四处抢掠,也就是所谓的“打草谷“。开封、洛阳数百里之内的百姓是恨之入骨,没过多久,各地便战火不断,多的部队至数万人,小的山寨也不下千百人。当时后晋的皇帝都没了,朝廷的官全特么投降了,但就是这些百姓自发的围着契丹军打。   耶律德光感受到的就是一会儿这个自己任命的官被杀了,一会儿那边又有一路人马被围了。   你要说致命性的溃败,那老百姓做不到,但是这种噼里啪啦、到处都炸的感觉让耶律德光很害怕。   于是眼看着后汉的刘知远称帝,一样不向他称臣,他也没啥脾气,一声不吭返回自己的大辽去了。   那会儿还不像此刻,现在有朝廷组织、有官军领头,   而且割下个鞑子的脑袋,军民一样拿赏钱。   这还得了。   咱是种地没错,但不要觉得咱武德不充沛,那么大的国土又不是充话费送的。   薛斯为数不多打了一次顺风局,望着鞑子官员要逃,他立马引兵去追。   而原来的战场之上,不少鞑靼士兵眼见主将逃跑,也只能四散奔逃。   但老百姓这时候疯了。   几百个村民能哄哄闹闹的追着十几个人跑。   冯通阿骑着马来回喊,“只要脑袋就行!杀了以后向朝廷领赏钱!”   村里头宗族的观念又重,七八个兄弟一齐上阵,   “我看到一个!顺着那个坡下去,过河到林子里去了!我去追他!”   一个人不行。   “我们几个都去!老二老三老四,都跟上!”五两银子虽然不少,但到底有些危险。   “驾!!”   正在发呆之间,忽然看到一个鞑靼士兵抢了马,飞一般的要逃走。   边上一个青壮汉子一拍大腿,“大意了!我的五两银子!”   说话间他把一个圆滚滚的布兜儿系好,几个脑袋放在一起交到一个年轻一点儿的人手中,“二娃,看好了,我去把这个追回来!”   “大哥小心!”   黑状的青年只穿着草鞋,背上自己的弓箭,骑上边上一匹马就走了。   “大娃,不碍事吧?”边上一个同村的人问。   “我大哥箭术很好!”   冯通阿看骑马远去的背影也觉得此人比较凶悍,问道:“是军户吗?”   “是猎户!”   虽然说杀俘不祥,但是当人头和赏钱有关系的时候,老百姓可就不管这一套了,真要绑着二十个活人,你让那些没战功的百姓怎么忍得住?   所以这一场仗,从黑夜打到白天,最后基本成了一场屠杀。   现在又从屠杀演化成追杀。   ……   ……   在陈大波这里,库台一样陷入了苦战。   他已力战了小半日,体力消耗大半,胳膊上想使力都不成。   一个回合下来,陈大波竖枪猛劈,他差点没抓住手中的刀。   唏律律!   两人调转马头,   “再来!”   铁枪横扫!   速度带着力量,硬生生砸在刀口之上!   铛!   库台双手挡在身前,全力一吼,“啊!!”   陈大波眼色一凛,他一向以力大著称,没想到这种时候这鞑子还有力气推开他的枪。   但是库台明显反应不快了,   长枪弹开,两人错身,力气有余的陈大波右手一拽,枪身‘砰’一下打在库台的后背。   这份疼痛也只是让他闷哼一声,当真是个汉子。   只是回过头来再看,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库台知道今日不妙了,除非有人忽然过来救他,否则他很难脱身。   “你是哪一路明军?是何官职?”   陈大波回道:“我无官无职,算是无名之辈。”   这话听着让库台感觉颇为受辱!   “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本事,你当我好骗?”   “因为你并不知道,为了对付鞑靼,我大明皇帝已经准备了好多好多年了。这一路去京师,你会碰到比我更厉害的人,可惜,你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库台略显沉默。   从打紫荆关开始,他确实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次进攻大明和之前都不一样。   不少官位不显的明朝将军不仅非常了解他们,而且英勇善战,绝不是早几年那种一触即溃的明军。   “得回去提醒大汗。”   库台心里越是这么想,就越发的焦急。   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在明军面前想逃还逃不掉的滋味!   “无论如何!我们得有人逃出去!”库台开始用蒙语大喊,“逃出去启禀大汗,此次伐明不能再继续了……”   “话多!驾!”   陈大波不再多给他休息的时间,他长枪一挥,身后两千多名青壮全部跟着他冲!   库台引马回头,向边上的林子里跑。   他没力气了,刚刚的两个回合告诉他,不能再和这个人打了。   可惜,林间那种不成路的地方,骑马实在不方便,后面还不停有人放冷箭。   于是乎跑了一段,他便只能舍弃马匹。   陈大波穷追不舍,这可是顶大的功劳!   无名之辈,更想升官啊!这次所谓的小组,让很多人有了立功受赏的机会,现在机会近在眼前,怎么能让它溜走?   所以他领着数十人在密林间狂追!   库台气喘吁吁,跑得极为狼狈,半路之上被人从高空扑下,跌倒在地,后面陈大波立即赶到。   铛铛铛!!   连续攻击打的库台节节败退。   最后一刻是手中的刀都被挑飞,枪头带着铮鸣抵在了他的脖颈之间。   咕咚!   库台吞咽了一口口水。   “抓到了!抓到了!”   老百姓带着乡音兴奋欢呼。   陈大波亦难以平抑心情,他也算小小的建功立业了。   “把他绑起来。”陈大波没有立即杀他,这个人应该是认识达延汗的那种大官,抓活的说不定效果更好,   “大汗,会为我们报仇的!”库台挣扎着说。   “呵,看来我刚刚说的话你是一点没明白。大明已经不是以前的大明了,当今天子勤政爱民、志在中兴天下,你以为你们打到了京畿之地,却不知道后面都是精兵强将!这一战,小王子必败!”   ……   ……   徐镇安走的时候,是从阳和出发,他并不像周尚文他们那样接到圣旨,知道皇帝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不过好在他接到的命令是到宣府‘先软后硬’。   宣府总兵看在周尚文的面子上好生接待了他,而一说到领兵勤王。   杨兴欣然应允,“看来你是知道,圣旨到了!”   “圣旨?什么圣旨?”徐镇安都不明白。   “紫荆关一破,圣旨便来了。”   宣府一路兵马从怀来过居庸关抵达京师,周尚文一部从大同,过蔚县而至紫荆关。   京师之中,还有精锐上直亲卫,再加上还有山东、河南卫所之兵,这一仗肯定把达延汗憋死在这里!   达延汗在天亮之后不见库台回来,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独自一人坐在营帐之中,一坐就是小半日,中间还有人向他禀告,出去打草谷的人遭到了各种伏击、围攻……   马益谦不顾旁人阻拦,硬生生冲了进去,   “大汗!败像已现,是要退兵的时候了。”   达延汗听到这声大叫,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疼。   “本汗还有五万精锐之兵,怎么就是败像已现了?!比今时今日更为困难的时候,本汗见得多了,继续进攻!”   马益谦一愣,他忽然意识到达延汗也不是铁木真那样的雄才伟略了,他也会冲动、愤怒,然后固执己见。   确实,也许过去更困难得时候也过来,但这里毕竟不是草原,一旦各个出关的路被堵上,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进攻?!难道大汗指望打下京师吗?!”   “就算打不下,只要打一场胜仗还可以议和,谈一个条件。现在退兵,本汗的勇士们就白死了!”说到最后言语已经有些低沉,并指着马益谦,“你的来历不清不楚,再敢动摇军心,本汗就杀了你!”   马益谦气得跳脚,果然是鞑虏!   关键的时候就知道用蛮力! 第四百九十四章 京师!京师!   朱厚照怕热,这个年代的制冷手段实在有限,所以每天夏日都会有些难熬,今年更加如此,因为战事的发展牵动着他的心。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拨去了上百万两银子,军需粮饷源源不断的流向各个军队,包括开拔费在内的各种开支已经把花钱变成了一个数字游戏。   即便如此,一切还没有停止的意思。   京营中的十二团营又领走五十万两银子,用于招募补充剔除人员后留下的空额。此外,训练的强度加大以后,军饷也需提升,否则都是卖命,十二团营的饷银少于上直亲卫那就容易出问题。   以往十二团营比上直亲卫轻松,这便也罢了。   现在战事当前,朱厚照也不是守财奴性格,他是皇帝,银子花出去可以再收回来。所以他与臣子们略作商议之后便同意了这一点。   十二团营的饷银也与上直亲卫一个水平,正好十二团营本身就分为四武营、四勇营和四威营。   圣旨已经下来了,银两已经拨到了兵部,区别就是哪四个营成甲级,哪四个营成乙,最后的划分以本次作战功劳来论。   想要银子,自己挣。   所以说,   朱厚照居中调度的这次战事,   不仅在政治方面压下一切阻碍,而且在钱粮方面显得特别充足。   到目前为止,没有哪一支部队说因为军饷不足而影响其行动的。   这其实是很大的区别。   开始有捷报传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朱厚照面对战报也越发的有经验了,他就吩咐兵部做两件事,其一,赏银和抚恤要快速做起来,应发尽发、能快则快。其二,对于作战不力的将校,坚决拿下,不要谈求情,第一次是申斥,再来则是问罪了。   国家在打仗,作为武将,你打不了仗,那还有什么好说?   突出的就是四个字:赏罚分明。   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机制,这个机制只要不乱,基本上上传下达的行政管道就是通畅的,因为堵点可以拿掉,有愿意想当官的人会填充进去。   “易州这一仗打的好。”朱厚照在宫里夸赞了起来,“这个山东都使,也算是用了命了。去旨一封安抚安抚他。和他再强调一次,朕一直看着呢,打仗要是躲懒,朕可不饶。”   “是。陛下几番下旨勉励,再怎么样,也该用些心了。”   朱厚照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要是这个环节这家伙还掉链子,事后非得斩了他不可。   “也没老实到哪里去,这些战法充满了军学院的风格,他却都说是自己想的。官僚习气,死性不改。”朱厚照摇了摇头。   不过这个时候就暂且先不去管这一点了,反正不管怎样,军学院的人,他总是会提拔的,埋没不了那三个人。   而君前,王鏊、王炳、韩文等人浅浅笑着。皇帝太过聪明,想骗过他实在不容易。   “陛下,此战虽然有小胜,但达延汗主力未损,前方来报,他还是在向京师进军,而且行军速度陡然加快。”   “他这是要不管不顾,拼死一搏?”   朱厚照其实明白,“所谓枭雄,就是一般的困难压不倒的人物,手中还有人,坐下还有马。想要叫达延汗这样的人物承认自己输了,那是很难的。”   其实很多人都面对过这种局面,挣脱出来了就是缔造传奇的英雄,挣脱不出来就只能碎进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王炳继续禀告,“陛下,臣以为应传旨涞水、良乡两处守军,令他们全力掩护百姓,寻机作战又不可恋战,一切护得人、护得粮为准则。”   他这话里有玄机,就是以掩护百姓为主要。   但是没人好反问,毕竟掩护百姓是一种类似政治正确的话语。   王炳是自己解释,“臣近来总是在想陛下所说的鼓励民间百姓的奥妙,算是渐有所得。臣以为,朝廷若是以掩护百姓为主,是一箭三雕之计。其一,便是最大程度的保全陛下子民,其二,官军有此作为更能取信于百姓,百姓也会进一步配合官军,其三,鞑靼小王子的大军后勤皆是靠抢掠,所以掩护百姓,就是断其粮草!”   有道理。   讲得有道理,朱厚照是会听的,“朕准了。旨意就这么下,这些鞑靼的主力,朕会给他们寻找合适的对手的,涞水、良乡的守军,就到乡间去!”   “是!”   “诸位爱卿。”皇帝站了起来,“鞑靼小王子离京师越发近了,以至于朝堂之上有些恐慌的情绪。这几日也不断有人上奏,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朕今日就在此说明白了,朕哪儿也不去,就在紫禁城!望各位爱卿与朕共同御敌!共写佳话!!”   “臣等愿与陛下迎敌!”   皇宫中圣旨既下,   一路一路的锦衣卫纷纷出城。   这个时候京师已经戒严,除了这种带着旨意的,大部分老百姓是不允许再出去的。否则奸细进进出出跟逛菜场一样自由,那这仗没法打了。   现在是即便城里有奸细,至少也要让他不能把消息递出去。   接下来的两日,   达延汗的行军快速的多,除了仍然有打草谷的损失,正儿八经的抵挡部队是没有的。   就是粮食的问题逐渐严峻。   正德二年八月三十日,京师城外军旗猎猎,北风把战场的肃杀吹进了德胜门,达延汗每次见到这座雄城,就会想到祖宗曾经占据这里、控扼天下的辉煌。   他算是个有理想的后世子孙。   “曾经的元大都。本汗,终于打回来了。”   “父汗,让儿子打第一仗!”   “不。”达延汗摇了摇头,“先找个人递话,大军已兵临城下,若是明朝那个小皇帝放弃封锁,重新互市,则鞑靼与大明,相安无事,若是他固执己见、冥顽不灵,本汗便亲率兵马攻打!”   说完,他对自己的儿子讲,“明军会有议和的可能,这在以往也不是没有过。尝试一下,成则好,不成也没有什么损失。巴尔斯,这一点你要记得,不要事事总想着猛打猛冲。”   “是。”   对于大明来说,无论怎样,京师外面有鞑靼大军,不管是百姓还是朝中大臣还是很紧张的。   战事这种事说不准,万一打败了,鞑靼兵马进城,那该如何是好?   所以达延汗的尝试不能说愚笨,说不准能成呢?   实际上朝中想要议和的不少,左都御史张敷华就在禀奏,“老臣以为,鞑靼小王子所提的请求,仅是互市,这在往常也是有的,双方互市,罢兵止战,或可为之。”   “或可为之?!张总宪难道没有听过,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吗?今日是互市,明日就是失地!况且他小王子几万人马,千里迢迢所为者仅是互市,这话放之天下,谁又会信?!”   朱厚照不想在这个时候听他们吵,这件事实在没什么好吵的。   所以他咳嗽一声开口,“朕记得,弘治十二年,鞑靼就以互市为理由,进犯过我大明边疆。当时朝中还有臣子说朕‘开大衅于边’。这些朕一日都没忘记。张总宪以及朝中所有觉得可以互市而止战的人,都给朕听着。互市,朕是同意的。但不是被打同意的!”   “若他达延汗在长城之外,不在大明国境之内,这个问题可以谈。然而此时兵临城下,这叫什么?!是欺朕无善战之将吗?!这件事朕做主,立马回信驳斥他!”   王炳略有得意的看了一眼张敷华,“微臣领命!”   傍晚,   朱厚照抽空到后宫走一趟,安慰安慰后宫中的女人。她们不了解情况,总以为京师被围了,张太后还担心是不是又要发生正统年间的祸事了。   这种情绪,大概也只有胜利能够安抚了。   正德二年八月三十一日。   达延汗收到回信,回信还骂了他一通,张口闭口都是虏,气得他破口大骂。   但他也冷静的没有马上去攻城,他得首先解决粮食问题,快速赶路之后,他已经注意到,此次大军的劫掠远不如之前,这个问题他要解决。也正好,明军躲在里面不出来。   就是军营里的马益谦一直神神叨叨说要败了,达延汗找人把他绑了起来,塞住他的嘴。   他颇有气势的对部下说:“我们既已到了这里,那就战场之上分胜负,不能像这个汉人一样,比女人还胆小!我们草原的男人个个都是真正的勇士!!” 第四百九十五章 迎敌   北方的夏秋之季植被茂盛,京畿之地,入眼是满片的绿色植被以及分布的错落有致农田与村庄。   达延汗自己也在想,他好似温水煮青蛙一般,也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除了阳和一战偷袭还算顺利,之后攻打大同、紫荆关都出了些不大不小的意外,但要说是什么致命性的、足以让他改变进攻计划的大败,那是没有。   于是就继续往前走。   直到库台失踪,三千兵马能回来的不足双手之数。   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这种持续而微量的损失已经到了不能再忽视的地步。   此时,他已经不需要那个汉人提醒,仅凭自己多年的经验也知道情势有些不大对劲。   但今年进攻大明,本就是在绝境之下的反击,否则大明严格执行封锁之策,今年过冬部落必定实力大损。   所以一日没有达到战争的目的,一日就不能退兵,走到今天他是不后悔的。   只是……不能再分兵出去了,   三年前,火筛就是轻敌分兵,从而被明军合围。   现在他有精骑和步卒各两万余,共五万人,只要合在一起,明军想要在野战之中将其打败,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达延汗这个自信是有的。   呜!   呜!   清晨的战号声响起,鞑靼部队动了。   朱厚照在京师之中仿佛都能听到声音。   “没有攻打京师,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快速转身,询问奏报之人。   许是问得语气有些冲,王炳都有些发怵,“启禀陛下,此事微臣已确认再三,鞑靼小王子是领兵往良乡方向去了。”   “他不攻城?”   明明都来到京师城墙之下了,就是知道打不下来,至少也要打一下。   朱厚照与达延汗的感觉一样,便是许多事并非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打算来发展的,譬如紫荆关的意外失守。   “会不会是示敌以弱,引诱守军追击?随后在追击的半道掉头反攻?”王鏊提出了这个设想。   “倒不太会,”王炳说:“鞑靼小王子走得很快,并未露出其他可疑迹象。”   “如果他就是不攻城,而以在京畿各县城劫掠为主呢?”   朱厚照提出了一个他心中有些忧虑的问题。说不准达延汗觉得反正打不下来,算了,枪械人口、粮食便回去了。   不过抬眼一看,其他大臣却没有相同的情绪。   也就是王鏊叹息一声,“如此,百姓要受苦了。”   但也仅此而已。   韩文、闵珪、杨廷和、梁储……   朱厚照一个个看了他们的表情,都是停留在扼腕叹息的程度,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就是,也许,这对他们来说……其实没什么所谓。   历史当中是没有老百姓的位置的。   京师没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想去这么想,   “京畿之地,有百万百姓,朕不可能容忍小王子在此地横行无阻,杀百姓、掠牛羊,因而他若是当真不打京师,京师的可战之兵则要去打他。”   此话一出,众臣皆表示反对,   “陛下!如此则正好中了小王子的下怀,京师之兵一出,则京师空虚,那时小王子再引兵来攻,则谁守京师呢?”   “正是,京师是我大明之本,万不容有丝毫的闪失。”   ……   是的,朱厚照本不想这么想的,他甚至愿意相信这些大臣也不是他想的那样。   但是朝廷、皇帝,最终做出来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就是没有人在乎百姓。   “朕又不会尽派守城之军,必然还是会留下一部分。再者,明军与其交战,就算不胜,他小王子也不能轻松脱身,又能有多少余力来攻城?就算来了,又何必怕他?”   “就算不胜……”王鏊转身面向他,拱手沉声说:“陛下,兵事凶险,如何叫就算不胜?那万一……万一败了呢?”   “那京畿之地的百姓又当如何?!异族在我大明的国土上屠戮,朝廷不保护他们,谁保护他们?”   这话问出口,没有人能回答。   在保百姓和保京师之间,没有人会说出那个答案。   而后是王炳出声,“陛下,兵部可下旨催促大同总兵周尚文、宣府总兵杨兴,此外还有山东、河南的勤王之军,京畿各地不会是空手白刃,任其宰割!”   “朕不是儿皇帝!不要拿这些话来诓朕!大同的奏报前日才到,他从蔚县赶到此处需要几天?你们自己说!而宣府兵马不如大同、亦不如京师精锐,至于那山东、河南的卫所兵,更是破败不堪,这样能打赢五万鞑靼兵马吗?!在我们等待的这些天里,谁来阻止小王子?”   “陛下!”韩文、闵珪都跪了下来,皇帝这话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要动用京师的精锐,可这样一来,危险性大大增加,“臣等都知陛下爱民如子之心,但事分轻重缓急,京师与北直隶各县孰重?还望陛下三思!”   ……   ……   在皇宫之中争论的时候。   良乡县已经收到了夜不收的警迅。   驻守在此处的是石奉、朱凤,军学院派到此处的军事小组则是韩十二郎、岳建庭、曹新。   石奉将虎贲卫带到此处以后,募兵的顺利程度超过他的想象,因为良乡县距离京师较近,所以早先被圈占的皇庄、官庄尤其得多,上半年的分田,直接收益的老百姓也就多。   因而抵抗鞑靼人的情绪尤为激烈。   易州、涞水还是各乡分开,良乡县则是统一形成了一个护粮队。   原先时候,百姓自发形成的队伍组织程度不高,后来三人小组下来以后,对各路人员进行的分类编排。   腿脚好的到处穿插传递消息,身体壮得学学操练,而且不能所有人揉在一起,要分开。   就以乡为名,张集乡、牛儿堡、大里沟、王家庄,这相当于是番号。   原来觉得这些很土,但是曹新坚持要求这样,王家庄的人去张集乡没关系,张集乡的人也过来啊,所有人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护粮。   而且百姓乡土情结重,就是这些名字,让他明白在这里拼命是为了啥。   他们不是给别人打仗,而是给这些地方的村民自己打仗!   除了粮食,好些人还有媳妇儿、还有娃儿,但凡算个男人,这时候该干什么都不用说。   后来石奉领着虎贲卫进驻了良乡县城,这让当地百姓更为兴奋,   只不过前几日,鞑靼大军从这里过的时候,走得急,并没有来打县城,只是放出去一些人马,而这些零零散散的鞑靼人,则像是给他们排练一样,至少试试计划中的指挥链条是不是管用。   但今天不一样。   虎贲卫中有职业的夜不收,在上午时就转进县城禀告,   鞑靼大军向这里来了!   “来了多少人?”石奉猛得转身,他有些兴奋地望着自己手下的兵。   “都来了!”   “都来了?”就是边上的朱凤也惊了。   良乡知县周铮,是个干瘦的教书先生模样,他反问道:“是向良乡来吗?”   “是的!千真万确!”   “这是什么意思?”朱凤实在无法理解,“到了京师,一下不打,竟又折返,难道要回去?”   “回去是不可能的。”石奉自紫荆关一战之后,便已多少了解了达延汗,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个心狠之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现在这个阶段,他怎么会回去?   “若不是回去,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再回过头来?”   “或许是粮……”   “就是粮草!”屋外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正是高挑年轻的韩十二郎,“学生参见指挥使、小国公。”   “看来都得知了消息了。”   良乡周知县颇为紧张,“怎么还成真了!”   “学生有一个问题还想请教指挥使。”   “说。”   “指挥使觉得,有没有可能小王子是撤兵?”   “撤兵?”石奉回想了一下,他是远远的见过达延汗的,“……为何这么问?”   “因为在学生看来,鞑靼军赢面极小,此时撤兵才是上上之策。粮草虽然可能是原因之一,但退兵也是。”   如果从这个角度去思考,石奉只能摇头了,“小王子征瓦剌,犯大明,十几年来征战千里,蒙古几乎为其统一,这种人物,现如今还有五万兵马,你叫他承认自己的失败?这如何能做到?”   这种当世枭雄,都是自信心极强的人物,暂时的困境并不会吓到他们。这才哪儿到哪儿,就想叫人家承认自己失败,靠什么?靠嘴吗?   “那么就是粮草!按照陛下旨意,京畿各地都以护粮为先,虽说还是有粮食被其所抢,但那是五万多人、三万多匹马,粮草供应不畅,他如何攻打京师?”   “不管因为什么,小王子已经指向良乡,此战,艰难。”   石奉报仇心切,但听到小王子领了全部人马,他也有些忧虑,   “既然艰难,那就如实上奏,求援!”   周知县也在旁应和,“是啊,五万鞑靼兵马,仅凭良乡一县之民,如何能守住?”   “何处的援兵?”   韩十二郎说:“若我们打得坚韧,就会有援兵!”   “何意?”   “小王子此时的局面是殊死一搏,可若是再一次战事不顺,他无论如何都得退兵,只要他无力再威胁京师,到那时就有援兵了。”   石奉眼睛一亮,第一次重视起眼前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   “你叫韩十二郎?”   边上的岳建庭解释了一句,“指挥使有所不知,十二郎是军学院次次都第一的学生。”   韩十二郎谦虚的颔首。   他们不需要打赢,他们只需要拖住。   即便拖不住,小王子在这里耽搁的太久,而朝廷之兵一旦到来,他也免不了一场失败。   “指挥使、小国公,咱们若真能拖住小王子,则不仅指挥使和小国公之前的罪责可以免除,甚至还能立有新功。”   石奉不仅仅是立功的问题,他还有很多兄弟死在了鞑靼人手里。   “我们迎敌!” 第四百九十六章 决战时刻(一)   朱厚照就是要派兵!   当年于谦保卫京师,也不是说就龟在城里,而是让士兵出城迎敌!   用的就是韩信背水一战那个法子,反正城门一关,把军队往敌人面前一推,逃?有督战队,退?没有退路!   那会儿尚且敢于如此迎敌。   到了今日,他花了大价钱训练的亲卫之兵,竟然只能躲在京师里头吗?!   为此,他与臣子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朱厚照理解他们以京师为重的心理,但是五万鞑靼兵马不攻城,京畿之地没有部队能挡得住。   一日过后,   乾清宫收到的所有奏报,都是小王子去了良乡。   朱厚照不再等了,“昨日还能说他有引敌出城的可能,今日呢?这个时候即便他要攻京师,朕也来得及做反应!”   王鏊、王炳、韩文、闵珪等人又开始头疼了,皇帝怎么还想着这一点,然而这一次他们刚准备要说什么,朱厚照已经抬手,一副不给人讲话的意味。   “诸位爱卿,吵我们昨日也吵过了,道理也说不出什么花样了,朕就要在此下军令!你们若是当朕是大明的天子,那就遵旨!”   这……   皇帝将这种话谁也接不住。   “……你们或许都以为朕是好大喜功。实际上,朕都等了两个月,这个时候怎么会忽然着急?真正令朕着急的,是京畿之地的百姓。”   朱厚照已不愿再解释过多。   “鞑靼之军俱为精锐,绝非百姓可以抵挡。朕意,即刻派出腾骧四卫,十二团营之中,奋武、耀武、练武、显武四营最先成军,此次一并增援良乡。”   腾骧四卫即腾骧左、右卫,武骧左、右卫,这是最早由宣宗皇帝设立的,一直归属御马监张永统率。   腾骧四卫皆为甲级卫,是朱厚照最为信任的部队之一。   朱厚照相信,想要部队强大,仅仅花钱养起来是不够的,打过仗,它会更加不一样。   所以他没有保存实力、先消耗京营的想法,以他现在对朝堂的掌控,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卫其实没有显著的区别。   闵珪还要在说些什么,但是王鏊冲他摇了摇头。   皇帝下了这等决心,便不要讲了,因为讲了也是无用。   派出这些部队,京师之中仍余八九万兵马,而且周尚文、杨兴都在赶来的途中,虽然是稍微冲动了些,但总算是有所节制。   再吵下去,万一皇帝来了脾气要亲征,那也不是不可能。   作为臣子,他们可以劝谏,只是到了这种关口,谁也不能明着抗旨不遵。   “不知陛下,欲以何人为帅?”   朱厚照一时犯难,按照大明一般的习惯,都是以勋贵为首。比如英国公、成国公等,再配上侯、伯这些人作为副将。   但大明到了正德年间,就连英国公张懋这种不犯错的官僚,都算是比较正常的人了。其他人就更难指望。   弘治十一年,保国公朱晖领过五千营,成国公朱辅领过三千营,但保国公因分田一事被皇帝给降为了抚宁侯,成国公……   朱厚照叹气,这可不是承平之时给他们一个‘掌后军都督府’这种官职,这是要领兵出去打仗的。   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了威宁伯府的王芷。   如果她是个男孩儿,就是冒一些险,朱厚照也愿意用他。   可他是个女孩,牝鸡司晨之事,没有一点准备放到军营中是很不好的。   “朕……”朱厚照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人,要不就自己……   几个大臣心里一咯噔,不会吧、不会吧,   “陛下!臣愿领兵前往!”兵部尚书王炳抢先说出了口。   “你要怎么打?”   “臣只统兵,至于如何应对鞑靼,陛下所设的军学院中教授出了不少非常了解鞑靼人的人才,易州一战,不是有一个叫韩十二郎的人么?他就在良乡。”   朱厚照背着手想了想,还是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闵珪年岁大,他还是天顺年间的进士,是见过朱祁镇的。   此刻一看皇帝这样子,莫名有一种英宗皇帝就在眼前的感觉,立马说道:“陛下,臣以为大司马统兵,可称合适。”   “臣附议。”韩文也立马跟上。   “臣也附议。”   朱厚照其实是真的很想,   哪个男人不想?   只是因为土木堡,他又考虑政治和朝堂的稳定,所以一直死死的忍着。   “那行吧。此行,就由大司马统兵。大司马,朕还是要嘱咐一句,达延汗有五万兵马,如何作战要与虎贲卫指挥使,以及那个军学院的后起之秀多多商议。况且,你是兵部尚书,心中也必定知道,大同总兵、宣府总兵都在路上,此战,只要稳着来,大明必胜!”   王炳哪里能不知道,若是特别难得事,他还不那么愿意接。   “微臣,领旨!”   上直亲卫和十二团营已经全都在备战状态,所以出发极为迅速。   只不过这几位大臣还是在牵挂着大同和宣府兵马。   大同方面,马荣所领八千精骑仍为前锋,大军出城已经五日。   他们走的是紫荆关这条路,这条路更近。   若走居庸关路线,按照正常的速度行军,从宣府到大同,需要七至八日,再到京师,又需要七至八日。   紫荆关路线则好一些,因为大同至蔚州这一段路是较为平坦的。骑马行进,四日即可抵达蔚州。稍作休整,等一等后方部队,再过两日就能到紫荆关。   部队行军是一方面。   在此之前,他们已派出夜不收,单人独骑,日行百里飞奔入京。   正德二年九月初二日,   午后。   朱厚照下令腾骧四卫和四武营出发之后的不长时间,宫中又递进来军报。   刘瑾五十多岁的人,迈着小碎步一路向他冲过来,“陛下!宣府军报!”   “拿来朕看。”   他本来是在睡午觉,但身边太监都必须要在这个时候叫醒他,草草扫过一眼,他说:“咱们等着吧。宣府总兵已至居庸关了。大同总兵则到蔚县,前锋估摸已到紫荆关。良乡,朕也派了增援,这一仗,朕要把蒙古草原打成我大明的牧马场!”   宣府离得近,到了居庸关之后,再过三日就可以抵达京师城下。   过后不久,良乡又有奏疏,乃是虎贲卫指挥使石奉所上。   “达延汗已经开始劫掠乡间,各处百姓奋勇抵抗……但虏势甚大……望朝廷早派天军……”朱厚照原本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王炳今日刚去,最早也要到明日晚间才能抵达。虎贲卫虽扩充至七千人,但不知是否守得住。”   刘瑾缓着气说:“陛下,西有大同之兵,东有宣府之兵,京师之中还有精锐,不管他小王子这一仗打得如何都不影响大局。陛下亦不必忧虑。”   “那良乡呢?”   “陛下的眼中,那是九州万方……”   朱厚照瞥眼冷冷看了他一眼,   刘瑾也是聪明,立马改口,“良乡官民一心,小王子想任意妄为,也并非那么容易。”   事到如今,作为皇帝,他已尽己所能。   话说到尽处,乾清宫的外面,又有一个太监,领着两个宫女带些紧张、也带些欣喜的要来求见。   这个太监朱厚照有些眼熟,是永寿宫的人。   “奴婢来向陛下报喜,颜贵人要生了!”   这个消息,不必战事带给他的震撼小。   而且他有一些愣神,因为本来心思都在良乡的战事上,就是此刻,良乡县还正在战火之中。   “摆驾!”   ……   ……   达延汗不会再去攻城了,哪怕是小小的县城。   只是五万大军全去一两个村庄,也是拥挤的很,这并非分兵,而是在一个可以相互支援的范围内,纵兵劫掠!   只要遇到村庄那便去抢!   亲自走下来看以后,他也才明白,为何之前总有受到袭击的奏报传来。   “大汗,这里的人都跑了。”   “应该是跑了不久,有些东西还来不及收走。比如说,牛。”   这就说明,有人一直在监视他们的动向,然后提前撤走人。   “有用的留着,没用的一把火烧了。”达延汗也开始暴躁起来,在明军一方,这叫坚壁清野,那么就清得彻底一点。   之后继续搜索!   五万人的部队,摊开来可以形成一个很大面积的搜索区域,随着一处又一处的村庄被点燃,后面开始有人来不及逃跑,即便跑了留下的财物也越来越多。   原本安详的乡间,此刻正化为一片白地。   房子虽然不能吃,那也是好不容易盖起来的。   “该死的鞑虏!”   韩十二郎陪着石奉来到了一片山坳之上的密林中,俯视下去,能看到鞑靼人在村子中纵火,甚至还会有些没来得及逃的人的尸体。   “天要黑了。天黑了以后,就可以打。”十二郎深吸了口气说。   白天去打这样一支五万人的部队,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全歼,只有晚上还能周旋。   啊!!   他的话音刚落,   左前方忽然有一声巨响传来。   两人同时抬头望去,见到如潮水一般的人海向村庄中的鞑靼人冲过去。   百姓毕竟不是官军,没有那么强的纪律性,官军能忍,他们看着这一幕幕是在是忍不住。   “石指挥使!”   “我知道!驾!!”   平地上,这种人流是挡不住骑兵的冲锋的,所以得虎贲卫带头。至于说没按原计划,那也管不了那么许多,打着打着就天黑了。   “杀鞑虏去!” 第四百九十七章 决战时刻(二)   时间进入了难熬的状态。   对于在永寿宫外等待的朱厚照来说是如此,对于虎贲卫的将士们来说更是如此。   但没有人真的害怕鞑靼兵马。   两方人马就如波浪一般撞击在一起。   战事一触即发。   石奉从半路斜插到民兵之前,以骑兵的锋利在鞑靼军阵之中撕裂出一道口子,遍布视线之内整片大地的百姓像黄河之水一样奔涌而来。   他们数量众多,使得鞑靼骑兵很难抄了石奉的后路,将其围在其中。   仅村庄之内的数百名鞑靼人很快陷入一种泰山压顶的无力感之中,不过他们主力也在附近,这里的动静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支援也不断赶到。   这些鞑靼士兵将自己善于骑射的优势发挥到极致,能够脱离多为围困泥泞的人,马上就会驾马高速奔跑,且一边飞奔一边张弓射箭。   嗖嗖嗖的飞箭在天空之中织成了一张黑布,随着黑布落下,便是惨叫、鲜血和生命的逝去。   韩十二郎看到这一幕有些焦急。   其实不应该白天去主动攻击鞑靼人的,他们视线不再受阻,己方不管是官兵还是民兵,马匹数量都是有限,如此一来就容易任人宰割。   远眺而去,尽管石奉所领的官军在敌阵之中丝毫不退,他能看到挥舞的大刀在阳光之下反射出的光亮。   但与此同时,达延汗也拍马赶到。   村庄、道路、农田大片大片的土地上,人与人、武器与武器绞杀在一起。   “这些汉人是从西边的那座山坡上冲下来,上面有很大一片密林,那里容易藏人。”   “村庄里是谁?”   “是满都拉图。”   达延汗稍微观察了一下战况,说道:“原来这个小皇帝将这些百姓都汇聚起来了,难怪找不到人。不过这也有点异想天开。此处地势平坦,利于大军冲击,敌人看似人多,但混乱无序,似这种乌合之众,一冲便垮了。乌日,你领三千骑兵增援满都拉图,击退明军进攻。巴尔斯,你领骑兵五千、步卒五千攻其肋部。剩余人跟随本汗!”   “是!”   达延汗调兵遣将还是果断干脆。   从天空之中看,便是一片人群分成三片。人数较少的从左边出,迅速走大路汇入村庄,人数较多的直直向前,攻击明军的腰部。   而剩余人在达延汗的率领下,向右前方快速进发,掠过田地以后直奔明军后路。   明军原本气势十足的进攻,在三路敌人从前、中、后同时的冲击之下顿时停滞下来,甚至开始有些危险。   石奉冲入敌阵杀得欢快,虎贲卫也颇具战斗力,在与鞑靼人的绞杀当中并不落下风,只不过步步后退的敌人在得到增援以后,马上就给到了他们压力。   自己人当中冲得过猛的,很快便陷入苦战。   而身后,各种痛苦的叫声忽然大作,转身一看,便见许多人已成刀下亡魂。   只是令他称奇的是,队伍并为溃散,即便战斗艰苦,许多人还是不顾一切的要和敌人一拼生死。   但石奉知道,这场仗不能这么打,不然很快就会失败。   天尽头的夕阳已成红色,昏暗时分,满是鲜血,其实显得恐怖。   韩十二郎也是一样的感觉,   “若是肋部抵挡不住,被断成两半儿,则此战必败,小国公,指挥使抽不出身了。”   朱凤认真的点了点头,他的坐骑也略显焦躁的前后乱踏自己的蹄子,弄得人一晃一晃。   “你得想点儿办法。”   “学生知道。”   说完,朱凤把最后的三千虎贲卫带走了。   三列明军极速冲下,将原本就激烈的战团搅动得更加混乱。   之后,韩十二郎迅速展开地图,   “再有半个时辰,天就要黑了,天黑之后,骑马快不起来,那时候我们就能分散撤退。但需要建庭兄和曹新兄各令一路人马从后袭击小王子一部。”   岳建庭和曹新抬起头,这个安排他们没意见,只是疑问。   “那你呢?”   “我要去支援指挥使,官军不能败。不败,还有机会撤退,败了,大势去矣。”   虽然令人不爽,但他们都记得,他们的目标是拖住小王子,至少不能让其速胜。   尽管这个目标都很难。   “驾!!”   韩十二郎已经很久没和鞑子打过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的脑袋里全是喻自在当初和敌人互相捅刀、同归于尽的画面。   这些鞑子都长得脸宽肉横,好像是那天的那些人一样。   分不清了,也懒得分清。   砰!!   兵器激烈的碰撞声,抓回了他的灵魂。   眼前一张凶恶的络腮胡子脸看得他有一种恶心般的讨厌,愤怒之下,手中长枪一翻,随后直刺,大喊道:“死吧!!”   石奉看到了有援军过来,但是他很不乐意看到韩十二郎出现在这里。   连续砍翻了两人一样,他一抓缰绳来到他身边,“你该让我们的人撤退!”   “要坚持一个时辰,这个时候撤退跑不掉!指挥使小心!”   十二郎抽出绑在腿间短刀,一下子扔到石奉手中。   石奉似乎也心领神会,上半身直接趴下,接刀的左臂张开,来了一个横扫。   滋!!   刀口划过鞑靼士兵胸前的铁甲发出刺耳的锐利之声。   边上的韩十二郎则踩在马背之上高高跳起,长刀狠狠地劈下。   “啊!”   石奉伸手拽住十二郎的胳膊,免得他直接坠地。   “够勇猛!”   说是勇猛,其实也衬托出此战的凶险。毕竟这里无险可守,与鞑靼人这样撞上……如果不是百姓对其仇恨至此,他们根本就难以支撑。   达延汗对于百姓有如此激烈的反抗也颇为不满,他并非担心打不赢,但那么多人,等着被杀也要杀一会儿,主要这些人并非是明军的主力,把他的人耗在此处毫无意义。   “那么多人,就算藏得住,也总该有储存粮食的地方。”   他们这一路搜寻过来,许多村庄的粮食被搬走了,而搬去了哪里,一直是他在考虑的问题。   渐渐入夜之后,明军开始有了撤退之迹象。   达延汗想到库台失踪之事,选择谨慎行事,天黑之后,路上障碍多,小河小沟的更是看不清楚,追起来实在不便。   所以当岳、曹两人按计划‘围魏救赵’的时候。   达延汗领兵直接打出一个回马枪,这突然的指挥方式让岳、曹二人措手不及,而敌人正是杀性正盛之时,于是根本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反而也如其他明军一样,一溃而散。   看得韩十二郎很是生气,所谓兵者诡道,临场稍有意外便不能处置,这实在不妥。   好在小王子并没有有意追杀他们,否则损失大概会更加巨大。   “父汗?!”巴尔斯带着兴奋跑了过来,“为何要停止追击?”   “不要去追那路官军,去追那些百姓。”   “追百姓?”   “官军不会领你去他们储放粮食的地方,但那么多百姓是要吃东西的。跟着他们,找到明军的粮仓!”   达延汗现在明白过来了,这种干巴巴的击溃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关键是要劫掠到财货。因为汉人数量太多,今日杀五千,明日杀一万,不会对大明这种王朝造成什么影响。   巴尔斯一听顿觉有道理。   “是!”   胜利之后,鞑靼士气大振,还得是他们的大汗!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   宣府总兵已经领兵过了居庸关,直奔京师而来,另外一方面,马荣作为前锋急速行军,已然抵达紫荆关。 第四百九十八章 决战时刻(三)   或是那日忽然间的醒悟,达延汗开始意识到,他们不能再沉迷于没有意义的胜利,所以今日的战斗他才‘放过明军’一马,而后跟随抵达良乡县城附近。   这一路走来,路过十几个村庄,所劫掠到的粮食一下子多了起来。   燃眉之急一解,达延汗升帐议事,顺便还将马益谦给放了出来。   “大汗,京师方向倒有新的异动,明朝小皇帝派了守军出城,也往良乡方向而来。”   达延汗身穿披风,绕着简易的沙盘缓缓绕圈,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此次袭击大明,到此处再要攻占大明的京师已然是不可能。我们损兵折将,而不自知,这实在是很危险的事。不过敌人出城,也是良机。   他们一定是看到我们往良乡县,所以过来支援。我以为当选一部佯攻良乡县城,另外的人马埋伏于半道。昨日的胜利并不算什么,打赢这一路明军,这个小皇帝便会龟缩在里面,不敢轻举妄动!”   所谓走出困境,就是不骄不躁,用一个一个胜利一点一点改变不利的战略态势。   他现在主力未损、士气正盛,离所谓的绝境远得很。   讲完,还得意的看了一眼马益谦,“在草原上,每日奔跑的小马驹比那些只驼货物的要健壮的多,经历磨难,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你这个人,遇到一点困难就叽哇乱叫,实在令人讨厌。”   马益谦被人嘲讽的说不出话来。   达延汗轻轻哼了一声,又说:“不过你对大明还算是了解,本汗就不追究你太多。但是日后要记住,用什么样的方式奉主。”   这番屈辱一般人也受不了。   马益谦心中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只不过死亡的恐惧笼罩着他,就像当初他躲在妓女的床底。   “……是,在下明白了。”   “好!那就行动!”达延汗满意的点点头,站起来之后坚定的说道。   “慢着!”马益谦咬着牙喊了出来。   “你又要如何?”   “在下请问大汗,是否还攻打京师?”   “不打。”   “既然不打,是否有退兵的计划?”   “你想说什么?”   “在下是想说,要退则退得干脆。大明天子已经在调兵遣将,京畿,不是久留之地。所以在下以为,应在援军抵达攻占良乡,随后坚决的撤退!且,还要仔细选择撤退的路线!”   鞑靼刚经过一场小胜,这种话实在让人愤怒。   巴尔斯直接怒喷,“父汗!你让儿子砍了这个明军的奸细!”   “慢。”达延汗抬手,“让他说下去。”   “大汗已经在易州、涞水见到了勤王之军,难道大明天子就不会调其他地方的勤王军吗?大汗威胁京师的上策既已放弃,那便行中策。而不是沉溺于和明军决出胜负。在下知道,大汗说的在胜利之中改变局势;在下也相信,大汗会战无不胜。但问题在于,大明天子有上直亲卫十几万人,大汗就是大胜了这一场,后面还有下一场,局势,真的会改变吗?”   达延汗‘嘶’了一声。   “如果攻打良乡则不然,钱粮到手以后,大汗哪里都去得,打与不打不取决于明军,而取决于大汗。”   达延汗越听越觉得对头,   良乡县没有墙高池深般的防御,面对鞑靼大军是绝难抵挡的。   这个时候,王炳也收到了奏报,虎贲卫与敌人交战了一场,小败,现在已退回良乡县城。   但他不是很在意这种失败,因为它并不影响大局,只是皇帝的圣旨是要求他尽快赶往支援,所以他不敢拖延。   张永提醒他,鞑靼大军一胜之后动向不明,如此行军,很有风险。   但王炳不听,“杞人忧天!鞑子从来都是处处劫掠,这是其本性!良乡就在眼前,他怎会分兵再来打我?”   ……   达延汗帐中。   马益谦说出了一个更关键的理由,   “大汗行军至此,已打了数仗,但所获不多。大汗考虑的是军需粮草,但士兵考虑的是抢得的财货,放着县城不打,而去埋伏像虎贲卫那样的精锐,这真的妥吗?”   “马先生一言惊醒梦中人。”最后的那句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达延汗甚至都意外客气起来,“先前对先生有所不敬,是我的过失!确实应该先拿下良乡!”   其实这就是一种选择。   士兵的确是个关键的因素。   拿下良乡,抢下财货,士气必定到达顶峰,这个时候就算有明军过来那又如何?他一可以选择不打,二呢,即便要打,士气旺盛之时也更容易打得赢。   ……   ……   另外一边,又过了一天以后。   马荣的八千精骑已经过了易州,他在这里见到了都指挥使薛斯,以及现在都仍然崇拜他的军学院学生,陈大波等三人。   刚一见面,马荣便听闻鞑子在良乡县,所以他仍不停留,快马加鞭继续赶路。   宣府总兵杨兴则要更快一些。   行军在前的徐镇安已经抵达京师。   皇帝一封旨意,命他们直接前往良乡。   三路大军,十万兵马,终于要汇聚了起来。   但此时的朱厚照则更为焦急。   按照这个时候的规矩,不管产房里的叫声多么的凄厉,他也只能在外边儿转悠等待,哪怕靠近一点儿,看一眼都不行。   刘瑾就是跪,也会挡在他面前。   但朱厚照是真的很着急,他一直捶着手掌,“都已经三个多时辰了……”   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主要是这个时候的医学手段实在令他心慌,里里外外的宫女端进去的热水是清的,可再端出来的则是血水。   忽然之间,叫声停了。   朱厚照一激灵,大声问:“怎么了?为什么没声音了?”   产房里立马跑出个宫女跪下,“陛下,颜贵人痛晕过去了!”   怀颜的姐姐也挺着肚子从里边儿出来,她紧张的满头汗水,“陛下,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过了这一关的!”   “你自己也要顾好。你俩是一起有的身子。”朱厚照上前扶住她,同时很焦急的问:“大夫怎么说?想点儿办法啊!”   “啊!!”   忽然间又有怀颜凄厉的叫声,但此时有声音反而让人心安了些。   之后又有个宫女出来,“启禀陛下,颜贵人没有晕,是用尽了最后积蓄的力气!”   “好!好!”   朱厚照大喘气似的,很是紧张。   一边的怀笑也猛得松下一口气,但她握住朱厚照的手忽然紧了一些,她自己的秀眉也是一动。   “陛……陛下?”   朱厚照一看,这动静不对,“来人,来人!”   “呜哇!哇!”   还在院外、一直等着的张太后听到了这个哭声马上就有些难以自持,“快!快去瞧瞧,是不是皇子?” 第四百九十九章 决战时刻(四)   前方的奏报已经到了内阁。   但王鏊和几个大臣一时都没找见皇帝,急得是团团乱转。战事到了这个时候已十分关键,找不到皇帝你说急人不急人。   而且兵部尚书这个时候也不在。   “侍从室的人呢?”韩文到今天还是头一回见到这里都没人。   王鏊等不下去了,出去绕着乾清宫走了几圈,终于看到一个匆忙小跑的太监,于是立马提着宽大的袖子上前。   太监见了他也不敢当做没看见,只得低头过来拜见,“见过阁老。见过大司徒。”   “侍从室和乾清宫都没人,陛下去了何处?”   “阁老有所不知,永寿宫添了喜,陛下和太后都在永寿宫呢。”   添喜……   王鏊和韩文心思一动。   “可有结果?”韩文问得急切起来。   皇家若能添加子嗣,这也是大吉之兆。   “还未有。”   这么一句话,令他们两个心更加揪了起来。   不久,紫禁城石板路的地面上开始多了一滴一滴的水花,原本只是稀疏,过了没多久稀稀拉拉得下了起来,水花相互连接,最终汇聚成湿漉漉的一片。   “这场雨,来得不是时候。”王鏊仰着天,说起来真有些不服气,“陛下励精图治,苦心谋划,各路援军都已在路上,但老天却在此时降下大雨,必使局势更为凶险!”   “我们在这里等?”   “要等。”   两个老人家都是身穿圆领红袍的朝廷重臣。   他们不仅是在等皇帝,也是在等永寿宫的消息。   ……   ……   韩十二郎抹了一下嘴边的液体,是雨,但是有血,腥的。   矮小的城墙垛口下,半躺着一排兵卒,他们在躲避鞑靼人的弓箭。   而韩十二郎则想起来当年。   当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喻自在也曾按下他的头,就这样躲在后边儿。   “十二郎!”   “十二郎!”   耳边的声音由浑浊到清晰,直到岳建庭猛烈摇晃了他,他才从某种神游状态中清醒过来。   “建庭兄?”   “鞑靼人在撞城门了!”   “城门?!城门破了?”   “还没有!小国公已经带人去支援了。”   韩十二郎总算明白过来自己现在的处境。   也仿佛就在这一瞬间,周遭所有的声音都冲了脑中。   马匹嘶鸣,士兵呼号,   明军已经和鞑靼士兵在狭窄的城墙上磨起了血肉!   “怎么办?”   哗!   韩十二郎用牙齿从衣服上咬下一块已经浸了血的布,随后将手掌和刀柄紧紧的绑在一起。   “良乡被围,已经绝境之地,唯有死战。”   “那我和你一起!”   “不,你去散布消息,就说朝廷支援的大军已在路上,最多半个时辰就会达到。”   “小心!”   岳建庭看到身后有鞑子冲了上来,他急忙拨开韩十二郎,然后一脚踹开冲上来的鞑子。   他们都是军学院练出来的好手,身体和技巧都是有的。   十二郎反应也极快,见岳建庭踹到了人,二话不说反身补上一刀。   刀身入肉的感觉令他兴奋,接着刀身一转。   “啊!!”   这声惨叫吸引了更多的鞑子。   岳建庭又上前抵挡。   他们两人配合无间,一时间是杀性大起。   “十二郎,真有援兵吗?”他只知道石奉是去向朝廷求援了,但朝廷怎么说,其实并没有下文。   这个话……好熟悉……   其实以他的地位,朝廷就算有什么回话,也不会有人来告诉他。   他只是记得,当初喻自在也在用这个‘谎言’激励民心士气。   这一招,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学的。   “有!”他喘了两大口气,“把消息散出去!”   “好!让所有人一起喊!”   这种危急的时刻,岳建庭也没有去分辨其中的真假,只能是满口应了下来。   因为,情势已然十分危急了,   县城的城门完全挡不住这种攻击,小国公朱凤守东城,西城又顾不上。   鞑靼大军成队成队的涌进了县城之中,某种屠戮的画面已经在这里上演,只是因为之前官府组织了一下百姓,因而巷道内还有民兵在厮杀……逐间逐间的房屋,也仍然有人在抵抗,   因为好多没来得及跑掉的家眷都在内屋里边儿躲着,   便是十几岁的孩子也在房门处拿着与他差不多高的刀,紧张的举起来。   房门之外,他的父亲、叔叔都在战斗。   而他的身后则是几个女娃娃,这个时候他是男子汉,必须要站在前面。   砰!!   忽然有一个人撞在了门上,看不清脸,但能看到这个人影缓缓倒下,而门上也沾了不少鲜血。   突然的动静,吓得男孩儿呼吸都停滞了一般。   “朝廷派了援兵!朝廷派了援兵!定要撑下去!”   外边儿很多人在喊这样一句话。   “二!”   男孩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三叔我在!”   “带妹妹到床底下躲起来,千万不要露头。”   “好!三叔你怎么样?”   “别管我!听我的话!朝廷还派了官军,你听到了,一定要等!”   门外,这个男人艰难缓慢的起身,然后移动到门口,他要一直守在这里。   ……   ……   以达延汗的视角来看,这是一座已经被围、且被攻陷的城池。   从之前抓到的人口中,他们已经知道,良乡县的预备仓之中塞了不少粮食,所以这一仗他志在必得。而且为了防备明军支援,他亲自率领的两万余骑兵并未加入到良乡的这种攻城战中。   有兵有粮,他便不会败。   “明军的援军到哪里了?”   “先前来报,最多还有半日时间。现在又下了雨……这是长生天在惩罚他们。”   也在这人群之中的马益谦看着战火弥漫、血火焦灼的良乡却有一丝心悸,正德皇帝御极三年有余,官军、百姓就已经能如此顽强的抵抗了。   “大汗,”马益谦颤着声音说:“城已破,大汗可率军荡平良乡,以免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   “官军一来,民兵士气再起,便是夜长梦多。”   几个鞑靼人这次都没吵着要杀马益谦,竟然这个话……对自己人够狠。   “好。”达延汗也满意的笑了,“我们……”   轰隆隆,轰隆隆……   话音未来,大地已传来战马奔腾的声音。   “是东北方向!”   “明廷还有其他的援军吗?”   马益谦也向那边望去,阴雨天瞧不清楚,只是看到一面面军旗被风雨吹打得不停飞舞。   “是……是大同的军马。”   “大明骑兵!”   达延汗说起来都有咬牙切齿之感。   来人正是徐镇安!   他自从宣府、居庸关,一路飞奔,除了在宣府休整几日等待杨兴以外,一刻都不敢停留。   原先他们在草原上的时候,最煎熬的就是找不到敌人。现在地方虽然换了,但过程和心情是一样的。   他们发现了敌人!   徐镇安昨夜已听到的夜不收禀报。但鞑靼大军有五万兵马,他手里加上杨兴让他一起领来先行一步的两千人也就三千人。   所以他没有当时就发起冲击,而是让士兵好好休整了一夜。   今日清晨,埋锅造饭、吃饱喝足以后,立马率兵来援。   宣府和京师的兵马都在后面,徐镇安自己也知道大同的兵必定在赶来的过程中,所以他并不担忧。   “架!!架!!”   与草原人作战,徐镇安是熟悉的,这种时候,冲锋就行!反正弓箭在这种天气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天空之中还是有唰唰唰的箭矢落下,就在他们前方行进的路上。   徐镇安还奇怪,他对这一点非常在意,“是谁不遵军令?!”   左右遥望,他的军阵之中所有人手持兵器,并无人下令放箭。   “西边!!”   西边一个高地之上。   黑色的军旗越来越多,一个一个战马也露出头来。   达延汗选得就是高处,徐镇安是仰攻,所以随着他一点点向上,便能看到西边那里……   “是羽林军!!”   “马家那小子?!”徐镇安闻言心中战意更凶涌,“就说前锋军总不该比我老徐还慢!”   马荣手里抓着缰绳,头戴黑色铁帽,身穿山文甲,领着三路军马出现,左边是他的大哥马胜,右边则是噶比亚所令的三千蒙古骑兵。   “指挥使,好像是徐副将他们。”   “嗯。”马荣也看到了,“击鼓!”   “是!”   砰!砰!砰!   鼓声激烈,震动得上面的雨珠不断颤抖。   远眺右前方,镶嵌在这片土地上的县城此时像是一个冒烟的烟囱,黑烟弥漫、兵荒马乱。   “大哥。”   马胜跃跃欲试,“你吩咐!我早已等不及了!”   “你领兵,去增援良乡。”   “好……啊?”马胜惊了,“这虏酋看起来还有两三万精骑,我们和徐副将联手,才能一战……”?   “忘了么?鞑子打仗是为了什么?”   “劫掠钱粮!”   “我们呢?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百姓。百姓有难岂能坐视不理?”   ……   ……   达延汗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坐骑,有时候动物通人性,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让它有些不安,于是开始不受控制的摇晃起来。   “吁、吁!”   他稍微用力拽了拽缰绳,往前走了几步后转身,再然后举起弯刀,   “我以长生天的名义向你们起誓,这一次一定带上足够多的食物回到草原!草原的勇士们,我们会害怕敌人吗?”   “进攻!进攻!进攻!”   仗打到这个程度,达延汗是不可能跑的。   因为这是大明骑兵,这些人的战马一样精良。   况且,他本身也有一个战略目的就是要消灭这支部队,从而保持草原人骑兵的优势。   但这个时候的雨势,又反过来对他们不利,地面泥泞湿滑,不仅仅人会打滑,马也会,而且烂泥会让战马冲不起来。   “他们人动了!”   达延汗顺着声音追过去,果然见到有一路骑兵开始往良乡县城的方向移动。   “满都拉图!”   “大汗!”   “阻击他,不能让他攻击巴尔斯的后路。”   “是!”   马荣沉静的看着这一幕,但并无其他表示,他的兄长骁勇异常,一旦出击则如猛虎归山,想轻易的击败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只要顾好自己的事。   其一是向还在他们后方的周尚文传信,请他们加快速度。   其二则是不远处的那个人,达延汗。   “嗖!嗖!”   阴雨天,弓箭的准头会大幅度下降,不过敌人站得密集,他们所携带的强弩还是可以发挥用场。   随着这个声音,良乡县城之外的战斗也正式打响。   大明骑兵是迥异于包括上直亲卫在内的其他所有部队的一支特别力量。   其中一个显著的区别,就是上直亲卫其实并没有真的打过仗,紫荆关一战,他们虽然骁勇,但经验并不丰富。最容易出现问题的环节就是一旦和训练中不一样,要如何正确应对?   大明骑兵则不一样。从士兵到主将,都不一样。   马荣和他身边的这些属下已经几度出生入死,他们见到鞑子,已经不太会紧张了。从马荣本身来说,他指挥作战,一向是大范围的穿插运动,这并非是他天生要这样,而是被逼出来的。   面对草原骑兵,中原汉人一向缺少应对的手段,只能是魔法战胜魔法,就是冲得更猛、更凶。几年下来,他们也发现这种办法好使,因为鞑靼人一旦在这个方面不占据优势,说实话也就是一群无头的苍蝇。   达延汗也多少能感觉到一丝不同,这支部队的冲锋不乱。但不管如何,只要不是攻城战,他并不会害怕。   轰!!   双方的铁甲终于是撞到了一起。   明军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势,唯一的优势只在于徐镇安和马荣是两边夹击,马荣击中军,徐镇安打侧翼,两路大军就如箭头戳进了鞑靼军阵之中!   两军刚刚相接触,达延汗就大吃一惊!   这些明军不仅骑术精湛,而且战斗技巧十分娴熟,他们在主将的带领下迅速冲入敌阵,碰到敌人往往是三人一组配合作战,相互之间也十分默契。   “那人叫什么?!”达延汗指着左砍右杀得马荣问道。   “羽林卫指挥使马荣。”马益谦也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这位简在帝心的年轻武将。   “我去替大汗将其擒来!”   蒙古一勇士跨着马飞奔而去。   只不过走到半路就开始被外围的明军阻隔。   达延汗是内行人,他一看就知道,这是明军特意安排的阵型,就是保证主将不会轻易的就被敌人围攻。   然而明军越是打得这样骁勇,他越想灭其于此。   “左右两军分别从侧翼包抄,我们人多,可以利用此优势将其迅速合围!”   蒙古人有他的战法,明军也有明军的应对之策。   两军在这片本是寻常的土地之上杀得是天昏地暗、难解难分,且一时之间谁都极难压制住对方。   而在另外一边,   马胜也展示出了自己的勇猛。   达延汗还对士兵做了一番鼓动,实际上明军根本不需要这些。他们从紫荆关一路走来,看了多少抛于路边的尸体、多少毁于战火的村庄?   这种画面就是最好的战争动员。   马胜逮着鞑靼主将就是一顿猛砍,一边砍还一边骂,   “你奶奶的!敢趁你马爷不在的时候犯我疆土,今天所有的账我一笔给你算清楚!”   羽林卫他们两兄弟的手下早已不是一般的部队,他们是一群很有朝气、冲劲的人,可以说是一支真正的悍军。   满都拉图还从未与这样的明军交战过,这些人快速穿插,然后分别合围、击杀,其动作之迅猛,与前几日遇到的明军简直有天上地下的差别。   所以刚打得没多久,他已是满头大汗,甚至有些败退的迹象。   “看我取你狗头!”   身后传来一声炸裂般的声响。   满都拉图急忙转身去挡,却见一个巨大身影向他袭来。   幸得手上还有几分力气,挡了攻击,保住了性命。   “要通知巴尔斯!不能再城中恋战,棘手的在这里!”   马荣、徐镇安、马胜再加上良乡县城,各处的战斗都以一种之前所未有的方式激烈的展开。   达延汗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因为先前所说的支援良乡的明廷援军其实也在路上。   若不是下雨,说不定已经到了。   到那个时候,自己这一方的兵力必定就不占优势了。   “传令给巴尔斯,令他收拢部队,支援满都拉图,良乡守军已不足为虑了。与满都拉图合力击退明军后守好我军东侧,防止明军增援奇袭。”   马益谦听下来,只觉得达延汗的确不愧是草原的枭雄,至少在面对突然局势的时候,他不会慌忙无措,临阵畏敌。   他在想这个时候……大明骑兵周尚文应当离得也不远了。   但即便如此,达延汗仍然手握五万劲卒,周尚文一部两万余人,再加上朝廷派出的支援,总兵力略有优势。   然而胜负之事,并非仅看人数。   这一仗……要很惊人了。   “羽林卫是大明骑兵的先锋部队,为指挥使马荣所领,此人有勇有谋,颇受天子喜爱,从永谢布要来的三千骑兵也在他的帐下。除先锋军,大同总兵周尚文还有一万余人,应当也离此不远了。”   “也就是说,明军支援陆续到达以后,会与我人数相当。这便是大明天子的计划吧?所谓的调兵遣将,就是合几处之兵击我于此处。”   “应当是了。”   达延汗并不吝啬自己的赞誉,“年岁虽小,却比他的父亲更有手段、勇气。的确是我鞑靼之大患。”   “大汗要怎么做?”   “先斩杀那三千永谢布叛军!”   ……   ……   王炳在行军的途中收到消息。   “大司马,战事已启,不如我先领腾骧四卫加紧前往良乡!”张永显得有些焦急。   “好!”   这种时候,即便下着大雨,但也要咬咬牙尽快支援到位。   这一仗要是因为他们的支援慢了一些而出了篓子,可以想象皇帝的怒火会是什么模样。   ……   实际上,他们都已经不远了。   因为知道战事打响,所以周尚文、杨兴都加快了行军的步伐。   正德二年九月初五日傍晚,   天色阴沉,黑云满天。   一路一路的明军或快或慢但最终都汇聚于良乡。   恶劣的天气给双方都造成了不便。明军难以快速支援,达延汗也难以迅速撤退。   而且附近到处都是明军,除了官军,还有民兵,达延汗所派出去的打探消息之人好些都折损于半路。   后来宣府之兵的出现,让他心中震动,大家都是老对手了,一旦靠近,相互之间都认得出。达延汗开始真的觉得不对。   这一点就是马益谦也没有想到。   毕竟传旨调宣府兵马,是朱厚照后来的圣旨,一个小小的马益谦是绝对不会知晓的。   一日战罢,双方都有意退兵。   鞑靼人是吃了天黑的亏,心有余悸,而明军则是等待各路兵马齐至。   兵部尚书王炳到了以后,这便是主心骨。   大同总兵、宣府总兵以及良乡的守将全部到其帐下听令。   “诸位,陛下一步步谋划至今,才有这般局面。如今我军兵强马壮,不管鞑虏是什么精锐,也必定要灭其于此。按照刚刚与诸位的商议,明日由大同周总兵为主,宣府杨总兵攻其右,张公公、石指挥率领京营八卫并虎贲卫击其左。各路民兵仍有军学院小组统一指挥,一旦鞑靼兵马溃散,则立时分批追击,若是其夺路逃跑,这大明的路,总归不能让敌人比我们更熟悉!就是如此,可有异议?!”   “末将等遵令!!”   解散以后,马荣跟随周尚文。   周尚文问道:“原本,还有些担忧。不过怎么天黑之后,鞑子便逐渐退兵了?”   “末将在易州仔细问过,鞑子在那里的夜袭吃了亏。入夜以后,当地百姓行走之快如同白昼,也是在百姓的协助之下,鞑子有一支孤军被围歼。”   “原来如此……有了军学院以后,当真是人才辈出。”周尚文感叹。   现在大明可以说并不缺乏将领,但这也是花费数年的时间,才做到这样的。就在不远的弘治十一年,当时的朝廷还只能把七十多的王越老将军再搬出来呢。   ……   出色的将领,精锐的士卒,充足的粮饷,以及自从开战以来,皇帝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逐步将达延汗的八万大军削弱至此……   这其中所耗费的心思真是不知道有多少。   所以也才能让达延汗第一次彻夜难眠,他碰到对手了。   汗帐中也开始有些焦躁的情绪在蔓延。   速胜,不太可能,今日已经和大明骑兵交上手了。   干净的撤退也不太可能,大明攒起了来的这些战马、组建的这支骑兵完全可以追着他们。   “为今之计,只能请父汗早做决断,由小股人马护送父汗从小路回到草原。我们的部落还在,回去以后再经营几年,一样可以……”   啪!   达延汗直接一巴掌把儿子扇倒在地,“只是稍有困境而已,这是失败吗?!你竟然让本汗放下几万名勇士自己逃跑!”   巴尔斯是觉得打不过了,讨论完他就觉得打不过了。   因为明军明显是步步为营,人家有目的、有计划,甚至后续还会再有援军,汉人数量太多了!   “父汗!”   “战争这种事,优势不是胜势,劣势也不是败势,一切还是要看最后的结果。”   太阳升起来以后,天也放晴了。   鞑靼人的军营之中,没有几个人真的睡好的,因为情绪会传染。好在最后的时刻也没有让他们等得太久。   咚!咚!咚!   战鼓声响,明军开始总攻了! 第五百章 血,溅了开来!   听闻自己大哥在白天的战事之中受了伤时,马荣心中多了几分紧张,不过等赶到他的营帐前,却被告知人家吃了一碗大肉,现在已经睡下了。   这也是种本事。   明军以良乡县城为中心,近十万大军全部摆布在这里,一片一片的军帐连绵不断,仿佛没有尽头。   对于其中的许多人来说都还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明日的事不言而喻,估摸着很多人心中都是各种情绪翻涌,能在这个时候睡着,的确也需要一些本事。   马荣是睡不着的,他一个人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这夜里,真安静。   “明日大战,今日却不休息?”   听声音而知人。   马荣不敢造次,尊称道:“末将见过大司马。”   王炳摆出和蔼的面容,抬了抬手,“不必多礼。今天多亏了你及时赶到,否则良乡县的百姓怕是要死伤殆尽。临行前,圣上嘱咐过这一点,可以说马指挥使于我还有救命之恩。”   “大司马言重了,身为大明将领,保国护家乃是应尽职责。”   “嗯。”   两人沉默了一下。   期间似乎也只有蛙鸣。   “明日一战一定要胜了鞑靼。不能让陛下再等了。”   “末将明白,末将等这一天也很久了。”   他们两人并不十分相熟,王炳是知道此子前途已不可限量,所以心生好感,但交浅言深也是大忌。   因而后面便走了。   马荣没想到什么,索性便算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明天那一战。   鞑靼小王子,是明朝在北边最大的隐患,自从其成年以来,明朝北疆几乎是三两年就要遭受一次大的侵犯,而小规模的打草谷则几乎年年都有,只要是有些见识的大臣,没有不对此感到愤怒的!   翌日。   清晨时分许多人就醒了。更早的是准备饭食的,热气腾腾的馒头一笼一笼的,但端到人群中又很快消失不见。   马荣刚出营帐,就有两个部下给了拿了两个过来。   他也不客气,塞到嘴里就啃,一边吃一边走一圈,看看自己的士兵。   碰到军容不齐整的,他要上去拽一拽那歪掉的衣服,并说:“昨晚害怕得一晚没睡?裤子都塞不好。”   哈哈哈。   边上许多人都要笑话。   “指挥使,您就瞧好吧!要是吃黑馍馍我还不敢讲,今儿吃的是白面馒头,有劲儿!”   “指挥使!”后边有人边跑边喊:“周总兵要你过去。”   “知道了。”马荣转身捶了捶几个硬朗的汉子,“这儿可离京师近。打好了,明天正好回京领赏钱、到家就抱媳妇儿,打差了,脸可就丢掉家门口了。”   “多少赏钱?”   马荣年轻,又平易近人,许多士兵也都敢这么问。   “这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大司马那里听说,这次朝廷赏钱发得很快。京里还有些十二团营的兄弟也来了,他们的军饷已经从内帑搬了出来了,发多少、就看战事的表现。就是这五万颗脑袋的事,看着分吧。”   羽林卫的众人一听,心中带起了火热。   “是听说皇上发了笔大财,就是从之前说得玄乎玄乎的开海里来得!”   先前说白面馒头的那人,他又用劲儿多嚼了一口,整个嘴巴都被塞的鼓鼓的。望着手中的东西,他若有所悟。   “这银子,可不能给京营全占了去。”   ……   马荣任由他们讨论,自己则去了周尚文那一边。   今天早上已经没什么需要讨论的了,就是一些场面话再交代下。   半个多时辰后,伴随着浑厚激荡的战鼓之声,大明骑兵所有将士骑上战马,来到了敌军的正面。为首的是周尚文,他的身边有马一槐、严兴奎、马荣等一众将领。   宣府总兵杨兴再其右侧,张永、石奉在其左侧,这套阵型就是一个大大的扇形。   北方大地,一马平川,因而能将阵型摆开。   鞑靼人的兵马略少,不过一点儿也没有因人数少而显得慌乱。   这一战他们若是赢了,就是明军的第二次土木堡,除了抓不走皇帝,其他的打击一样不少。   当年,正统皇帝在土木堡驻扎的时候,知道身后的瓦剌大军紧随而至,于是派出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率四万余骑兵前去,结果全军覆没。   在这种自己最擅长的地形之中,达延汗并不觉得他打不出像也先指挥的那种战斗。   咚!   只一声,大军便显得躁动起来。   “明军必胜!”   这是最后的口号。   “明军必胜!”   轰隆隆的气势,就是达延汗几十年来所见的也不多,这种困境就像是一种赌博,牌底还未掀开之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   砰!   人与人、马与马终于撞到了一起。   从高空中看,便如两股黑色的巨浪碰在一起。   石奉率领虎贲卫,紫荆关一战他无奈饮恨,至今还有很深的怨气,一上马之后便寻着达延汗的王驾奔了过去。   “把虏酋抓了!给兄弟们报仇!”   岳建庭、曹新也加入虎贲卫之中,跟随着主将进行冲锋,他们眼睛盯着石奉。在他们看来这个指挥使冲得太猛,实际上会有危险。   鞑靼人的反击可同样也是凶猛的。寻个间隙,便在后方用弓箭为其掩护。   今天这场仗没有那么多的所谓艺术在其中,两军对垒,比拼的是实打实的勇武。   所有的人,他们用尽平生所学和全身的力气只要做一件事,就是杀死眼前的敌人。   这种战斗也是最为艰苦和残忍的。   战马在撞击之下倒地,有人躲避不急被压中半个身子,   冷刀、冷箭可能随时从身后袭来,一不小心,身体上便多了个窟窿。   很多年了,大明的军人终于没有在鞑靼铁骑的冲锋之下,毫无抵抗、继而迅速溃散。   中路的大大明骑兵最为骁勇,他们像是饿虎猛扑一般,一下子便将前几排鞑靼士兵冲得支离破碎。   达延汗心里一咯噔,他第一次觉得这场仗自己可能会败。   只是比勇武而败,他不服。   “谁能替本汗取下大同总兵的首级!本汗封其为万户!!”   重赏之下,鞑靼士兵也开始展现其血液里的凶狠。   周尚文听不懂蒙语,但知道这种激励的手段。   “来吧!!”   在整片正常的中心区域。   鞑靼士兵对周尚文所领的突出部进行的坚决而强硬的反冲锋,上千名士兵以围猎他为中心,与他周围的明军激烈厮杀起来。   马一槐和严兴奎见状,迅速领兵来援。   马荣更是来了一招围魏救赵,他大喊:“大哥!杀虏酋!”   “不用二弟提醒!这份天功归我!!”   蒙古人的身体还是健壮,他们挥舞起兵器来大开大合,蛮力无穷,但他们也是人,当敌人总是向他冲过来,他们也会害怕、倒下!   这一场仗,就是血肉碰撞!   两军从清晨杀到下午,如果说昨日是雨水湿润了大地,那么今日则是血水。   战场之外的一处高地。   韩十二郎被带到王炳的身边。   “听闻易州一战就是你想的法子,韩十二郎……名字有些奇特。依你所见,此时要怎样做才能奠定我军的胜势?”   因为他出征的时候,皇帝提过这么一回事,因而便将此人找了过来。   “大司马运筹帷幄,心中必有良策。末将,不敢多言。”   “陛下常说,打仗这种事,客套是没用的。打得赢才是硬道理,其他的都是虚的,包括官位、名声。你是有些本事的,军学院当中也常见你排名第一。所以有什么就说。”   “是!”韩十二郎吞了吞口水,这个传说中的院长,他原来也极难见到,“末将以为,如今两军相争,情势焦灼,若是再有一路兵马,鞑靼人,必败!”   “可我们哪里再来的兵马?”   韩十二郎当即请命,“末将愿领良乡民兵出击!”   “这样的战事,他们能行吗?”   “兵者,诡道也。虚也可以演为实。”   王炳觉得这话有些意思,“那你就去唬一唬他们。”   “末将遵令!”   所谓的演为实,就是打出一种明军又来了一路援兵的感觉。   现如今战场上的士兵已经杀得失去了理智,他们哪里分辨得了那么多,局部的慌乱可以瞬间传导至每个人的耳中。   势,由此也可以形成。   所以才说战事的结果真不一定。因为即便人多,但万一有个不确定的因素,导致踩踏式的慌乱,那一样是惨败。   韩十二郎在良乡这么久,这几路民兵他还是召集得起来的。   当年在千牛堡,他没等到援军!没打败蒙古人!   今天他一定要做到!   他到破坏殆尽的县城里见到了那几个领头的人,也只说一句话。   “愿意杀鞑子的跟我来!”   “我去!”   这种话讲起来其实并不热血,反而是悲壮,因为愿意如此拼命的人,绝对不是因为国家与民族这么大的词汇,而只是因为他的亲人死在了鞑子的刀下!   “我去!!”   “我也去!!”   ……   这些声音都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于是乎一个一个人重新站了起来,很快便汇聚成一股巨大的人流。   韩十二郎扯过一面写着‘明’字的军旗扛在手中,然后翻身上马,高举大喊,“杀鞑子!”   “冲啊!!”   数不清的人头就这样跟随大明旗帜奔跑,就像是海啸一般有一股淹没所有的气势。   他们从明军的士兵身边经过,有的人觉得武器不称手还从尸体手中换了一把,然后继续冲,在此过程中没有一人后退。   “我们要赢了!!”   所有人都是这这样的想法。   巴尔斯在看到这般景象之后,心中觉得胆寒,“父汗!!该撤了!!”   宽脸横肉的男人看了一眼京师的方向,他现在脑子里想的是大明的正德皇帝。他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   “鞑子大官要跑!”   马胜最是眼尖,这种事他可不能接受。旋即砍翻身边之人,再猛的一拍马屁股,整个人立马窜飞出去。   可没走两步,却不知哪里来的一柄飞箭,嗖一下射落了在达延汗的帽子之上,弄出了一阵惊呼。   “妈了个蛋!谁敢抢俺的头功?!”   韩十二郎听不到有人骂他,他一箭没中,第二箭已经在弦上了。   “喻自在,劳资今天要为你报仇了!”   随着他手指张开,箭矢‘砰’的一下便飞速掠了出去。   而后很多人都看到了,血在箭旋开的肉窝中溅了出来。   “好箭法!”   周尚文大赞一声。   “我们赢了,快!抓住小王子!” 第五百零一章 大胜、皇子   箭矢破开空气,钻进了右胸。   “大汗!”   边上许多人都吓出了冷汗。   达延汗自己也矮了一下身子,尖锐的刺痛感马上传来。幸得是穿了甲,身体才没有被贯穿。之后他左手抓住箭尾,大喊一声,直接拔了出来!   “为了部落,不能败在汉人手中!!”   “强弩之末!”周尚文看得准确,即便在心里他觉得这是个汉子,但如今不是称赞敌人的时候。   他挥起长枪,迅速向其迫近。   与此同时,明军的鼓声更加激烈起来,   咚!咚!咚!!   仿佛是在宣告一种胜利,在这种刺激之下,明军士气大盛。   鞑靼大军的阵型难以再保持,而阵型一乱,没有谁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如潮水般的进攻。   踩踏!   踩踏开始发生了!   “明军威武!!”   攻防战开始逐渐变为一种追袭。   清楚的现实使得达延汗终于不再固执,他无比痛心又无能为力,最后只能选择突围逃命。   “驾!”   乡间的小路之上,有不顾性命而狂奔数百鞑靼骑兵,马蹄之下尘土飞扬,惊得百米之外的小动物全都缩起了脑袋。   达延汗满头的汗水,这种狂奔无限放大了他的生理痛苦,使得他不停的低头确认右胸伤口流血的情况。   身后则是难以甩掉的追兵。   “自土木堡一战后,蒙古诸部屡次犯我疆土,屠戮我百姓无算,这笔账一定要算得清楚!达延汗则自弘治十一年,年年犯边,今日良乡一战,若是让小王子逃走,我们如何向陛下交代?又如何向天下交代?!”   王炳不是什么当世的名将,但他当官当到今天,局势还是看得准的,敌人已败,大明已胜,这就是大势。大势之下,如果让达延汗逃走,那就是不可忽视的过错。   所以各部的追击令,他全都批准,不仅批准,还要求他们必须捉住小王子。   京畿之地这几个月都是战场,各地百姓都在等着杀鞑子。   所以对达延汗来说,这种逃命可不容易,为了对付沿途的百姓,鞑靼兵是一路逃跑、一路损兵折将,所留下断后的人也越来越多。   马荣与其兄长马胜仅追击了一个多时辰,就咬住了达延汗的尾巴。   “前面是条大河!”   有个精壮的男子在马荣的身边这样大喊。   所有人一听顿时大喜。   达延汗所见,确实又一条几米宽的大河,这在平时不算什么,但此时确实要命。   不仅如此,身后追兵又至。   “天要亡我啊!咳咳!”   “大汗,你怎么样?”   骑马狂奔至此,他的身体一直在流血,此时一放松,所有的疲惫感都涌了上来,甚至歪歪扭扭要掉下马来。   几名部下急忙下马去扶他。   但隐约听到的马蹄之声让他们都知道,现在还不是养伤的时候。   距离很近了。   “巴尔斯,你带着他们快跑!想办法藏身并回到草原!”   达延汗这话忽然就有了交代身后事的感觉。   剩余最后的一百朵名战士全部跪下,“大汗乃草原共主,我们不能让大汗陷于明人之手!”   “快走!”达延汗凶狠的揪过儿子的衣领,唾沫星子溅得他满脸都是,“巴尔斯!部落里还有你的娘亲和妹妹,为了保护他们,你要逃回去!这是命令!!是男人的责任!”   “父汗……”巴尔斯忍不住啜泣起来,他难以冷静的接受这一切。   “不准哭!记住我的话,你是男人,是我巴图孟克的儿子!另外,一定要灭了永谢布,替你二哥报仇!巴特尔,带他走!”   达延汗说完这些,很坚决的转身面向密林中间开出的这条路。   而他身后,巴特尔带着三个人,护着巴尔斯沿着河边离开。   现在这种情况,他们只能三四人躲藏逃命,人数一多反而容易引人注目。而且走了一个巴尔斯,明军可能也意识不到,反正主要目标是达延汗。   至于剩下的那些士兵,则全都围在达延汗左右。   这里,是他们选择的墓场。   马蹄声渐渐接近,某个时刻,路的尽头出现一个黑点,然后是两个、三个……到最后一路明军完全显现在他们的视野始终。   抓住小王子!   这是何等的功劳!   但马荣不是寻常之人,敌人竟在这里等他,或许会设置埋伏也说不定,反正大局已定,后续部队也在不断赶来,这里还是明朝腹地,达延汗想逃是逃不掉了。   “吁!”   哒、哒、哒,   最后的那点距离,明军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向达延汗。   “让我去捉了他过来!”马胜有些急躁。   “慢。”   马荣做了阻拦,随后打了个手势,于是明军开始散开,除了那条大河,其余三面都围堵起来。   达延汗冷眼瞧着敌人不经不慢的安排,到这个时候,这个明朝的将领还是不出一丝错漏,真是可恨。   马荣骑着马慢慢的晃悠上来,“投降吧,这场仗鞑靼已经败了。放下武器,你们还能活着。”   哗。   达延汗抽出了自己的佩刀。   “我乃鞑靼大汗、草原雄鹰巴图孟克!想俘虏我?!我绝不受此侮辱!”   “侮辱你又怎么了?!是你,频频袭击大明边军,大同、宣府、甘肃、榆林,哪一处没有你留下的血债?!”   “那是部落赋予我的使命和职责,凭什么你们这些汉人可以占据中原?我们就只能躲在荒凉的草原?你说我领兵袭击大明,大明难道就没有驱赶、杀害我部落之人吗?!”   “真是荒唐!中原大地自古为汉人乡土,是尔等北虏窃据华夏,可有汉人去草原上立国称帝?!”   马胜听了半天,更加急躁,“和他啰嗦什么!让老子一刀砍下他的脑袋!再试试他的嘴还硬不硬!”   “上!”   “好嘞!”   一声令下,三个方向的明军同时冲了上去。   这个时候的战斗已经没有悬念,鞑靼人只能步步败退,明军是受此等大功刺激,可以说个个骁勇,而且人数众多,凶猛的进攻很快就把围绕在达延汗身边的人清理了个干净。   达延汗自己忍着剧痛和厚重的疲惫感也作了几下抵抗,但大势已去了。   “来生!我巴图孟克还要再领兵攻伐大明!”哀呼之下,他将大刀横在自己的脖颈之间。   不过刚要动作,却被一道飞箭射中肩膀,刀也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活捉他!!”马荣命令道。   之后他看了看身边赶上的少年,“箭法极好,是叫韩十二郎?”   “正是!”   韩十二郎气喘吁吁的回道,他也跟着追击过来了,只不过马不行,慢了几步。   “回京!我们向陛下报捷领功!”   ……   ……   朱厚照此时还在床边。   怀颜生了孩子以后已然非常虚弱,睡了一会儿醒了过来,但身体消耗很大,让她的嘴唇满是惨白。   “陛下……我们的孩子……”   “已睡着了,你不必担心。”   “姐姐呢?”   朱厚照的心一直揪着也是因为如此,“与你一样,已经痛了几个时辰了。不过朕相信,怀笑也一定没问题。”   古代生个孩子,就是过鬼门关,真是不容易。   “臣妾想去看看姐姐……”怀颜的眼角有一滴泪花,她们姐妹情深,深宫冷院的,就是靠着两个人相互扶持。   但这怎么能行。   朱厚照安抚安抚了她,也没允许。   宫里这两天有些乱,他也被整得异常疲惫,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刘瑾和秋云劝了他几次,但这种时候他哪里睡得着?   离开了怀颜休息的地方,他问刘瑾,“良乡的战事如何?”   虽然耳朵里有产房中怀笑痛叫的声音,但他除了丈夫,还是皇帝,某种程度上,战事还关乎着千万家的孩子的生命,所以更加的重要。   “先前送进宫来的军报,各路援军都已经抵达良乡。”   “嗯。那最后的战报估计也快了。”   “皇儿。”张太后和夏皇后这时走了进来。   “母后。”   “当姐姐的磨难就是比妹妹多。但皇儿也不能再熬了,现在还不知几时能生,母后听说你已经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了。这可不行,你担着九州万方、江山社稷,无论怎样,都是身体为要。”   朱厚照看了一眼边上的夏皇后,   他大概知道,这是她搬来的救兵。   夏皇后略有心虚,但她也实在担心,“陛下,怀笑妹妹是有福之人,必是能够转危为安。况且,怀笑妹妹也一定希望陛下以龙体为重。臣妾……臣妾……”   “朕知道的,你们都是为了朕好,只是……”   朱厚照冒出一个念头,他在想万一怀笑出了什么意外……这要怎么办。   古时候人对于这种事心理承受能力还大些,总归听说过谁谁谁难产了,但作为现代人,他不太能想象自己的孩子出生,母亲却没了这种事。   越想就越是害怕。   张太后和夏皇后没办法,又陪着等了一会儿。   朱厚照则一直在房中坐不住,焦急的来回转悠。   他能隐约听到一些声音,例如‘用力、再用力’之类的话。   怀笑大概是更痛苦一些,还会叫‘陛下’,听得人更加的揪心,这时间啊,分外难熬。   忽然之间,   “啊、啊!”   是孩子的啼哭声。   “生了?!”   “生了,生了。”   莘惠最先跑了出来,“陛下,笑贵人生了!”   “是皇子还是公主?”张太后急切的问。   “是皇子!”   朱厚照这边刚要再问,葵儿也出来了,她擦了擦汗,说道:“陛下放心,母子平安。”   “啊……”朱厚照大喘气一声,这真是比他当年查高考分还要紧张,甚至于感觉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   秋云上来扶住了他,“这下陛下该安心了!”   “哈哈哈,好,好啊!”   张太后则迎着走了上去,宫女已经把刚出生的孩子抱出来了。   她现在心情大喜,“妹妹争气,姐姐也不差,两天之内为我天家连添子嗣,这是几十年未有之喜,皇儿,这可要赏!”   没错,妹妹怀颜所生的也是皇子。   皇子和公主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如今梅氏姐妹接连生下皇子,可以想见从后宫到外庭会是何等的欢喜。   “要赏要赏!传旨!”朱厚照难以抑制兴奋之情,他端坐主位,面容整肃,“梅氏二人,气质粹和,性资淑令。动履谨佩环之节,德容著诗礼之华。儆戒相成,允协鸡鸣之咏。储休毓秀,聿符熊梦之祥。特颁显册,封笑贵人为宁妃、颜贵人为昭妃!”   现在尘埃落定,宫里就是一片准备欢庆的氛围,这些事礼部都有定制,倒不需费心。   不过永寿宫外,又有太监慌忙奔走,一路跑着,就差在皇帝身前滑跪了。   “启禀陛下!大司马急报,良乡大捷!良乡大捷!”   朱厚照嚯然起身,而宫里除了张太后也全都跪了下来,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连添皇子、又有大捷,他这个皇帝权威,更加无人可以撼动! 第五百零二章 准奏!   “臣妾都听到了。臣妾也要恭喜陛下。”   朱厚照抓着怀笑柔软白皙的小手,大概是因为没有力气,那手就这样任他抓捏。   说起来,他多少还有些害怕。   因为他知道这个时期生孩子对女人很危险,小孩子也有相当的概率养不活。   就像他原本有个妹妹,已经养四五岁了,结果还是不幸去了。   这是皇帝也无能为力的地方。   “好,朕听到了。这次你和怀颜可是惊险……好在,好在结果都是好的,之后你们要好好养身体。”   “嗯,陛下,怀颜怎么样了?还好吗?”   “已叫人把喜讯告诉她去了,安心了以后,大概睡了。”   朱厚照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怀笑露出笑容还微微蹭了蹭。   “陛下,臣妾想看看孩儿。”   朱厚照招了招手,边上宫女去从外边儿抱了进来。   本来想叫皇帝接,不过他上辈子没有孩子,巴掌大的娃他还是躲了一下,“放到宁妃身边。”   “是。”   怀笑张开胳膊,因为没力气翻身,只能偏头过来。   “孩儿,要平平安安长大……”   她讲话稍带些气声,讲着讲着也有泪水流出来。   这个孩子,从此就是她的依靠。   朱厚照也能感受到某种叫血脉联系的东西,看着孩子平静的呼吸,他忽然有一种被安慰到的感觉,而且身体里也涌起一股力量,之前的疲惫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太祖皇帝对自己的子孙都如此偏爱,为什么很多父母的爱都不求回报,为什么弘治皇帝要对他的兄弟那么照顾。   情绪上,真的有那么一股冲动。   但他还知道自己是皇帝,而且如果一切没有变化,这两个孩子将来大概率是要到什么地方就藩,然后在朝廷的监视下哪里也不能去。   甚至还会发生兄弟相争的宫廷惨剧。   到几代人以后,他孩子的孩子会被新时代的人推翻、蹂躏、杀掉……   这些事情……以及在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名父亲以后,他心里做了一些决定。   大明的宗藩制度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宁妃,你先休息。朕回头再来看你。”   “是。陛下也要注意节劳才是。”   “放心吧。”   朱厚照现在是充满力量的。   与此同时,奉天门外已经挤满了大臣。   除了文臣,还有一众勋贵,都来了。   侍从室也不知道这条子要怎么排序,索性便和诸多大臣一起在奉天门等候。   当皇帝龙辇出现在的时候,大臣们像是上朝一样全部排好了。   朱厚照带着刘瑾平常般走近,看着眼前这群人不约而同跪了下来三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这样,他们一连呼了三次。   像是一种感觉,朱厚照只觉得他们更加‘温顺’了。   太监们把龙椅搬到他的身后,他张开双臂端坐其上。   “平身!”   声音威严,透劲也足。   “谢陛下!”   “良乡一战,灭鞑靼小王子主力五万余人!这是大明数年未有之大胜,从此后,蒙古诸部再无力抵御大明,河套可复!北疆可平!陛下开疆拓土之功,可比汉武唐宗,臣王鏊为陛下贺!为大明贺!为天下贺!”   类似这般话语,除了他这个内阁阁老,其他大臣也都要出来说上一通。   文人的那种吹嘘,吹得朱厚照都有些轻飘飘、有些气血翻涌,仿佛千古一帝已经就是他了。   “一战而胜,这不仅仅是朕的功劳,诸位爱卿可不要说得仿佛是朕亲手杀了那么多北虏,这是朝中大臣、在外将士一同用命的结果。有功要赏,有过要罚。如此大胜,朕要祭祀太庙,告慰祖宗,朝廷要传至四方,使天下皆知。此外,朕决意要大宴群臣,以为庆贺。王先生。”   “臣在。”   “宴席之上,朕要亲自封赏有功将士。此事尤为重要,请先生以内阁名义领衔各部用心办理。”   “臣,领旨!”   “再有,北直隶敌军已平,派人到固原去,问一下杨阁老那边的情形。”   近段时间,京师过于紧张,以至于好些人过分关注鞑靼小王子,而忽略了其实火筛部还有四万人马也犯了花马池。   不过朱厚照不太担心那边,有杨一清、王守仁这两尊大神,再加上自己这个皇帝也没有给他们来自‘京师的扯后腿’,仅凭火筛所领的四万兵马,是很难打出什么战果来的。   “陛下放心,杨阁老老谋深算,节制三边兵马,火筛又是他的手下败将,料其也难有胜算。”   “嗯。大战过后,诸事繁多。朕想想……”朱厚照揉了揉脑袋,“除了大宴和封赏诸事,还有一桩真正重要之事。”   几个大臣都抬起头,等着皇帝开口。   “经略河套。”   是啊。   打仗打得那么辛苦,所为的又是什么?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这片农耕和游牧的分界线上,有百万亩良田、有一望无际的草场。   而所谓的灭敌主力,实际上并不代表蒙古草原上就没人了。只是从军事的角度来说,鞑靼已经不具备实力再和大明相争。   但鞑靼还有人在那里生活。原先三个右翼万户,如今还有两个就在草原上。   现在不是马放南山的时候,河套还是要好好的治理,历来强大的中原王朝在得到河套之后,只要以此作为屯兵的基地,往往都能压制草原几十年。   那个地方,朱厚照得找个猛人。巨猛的人。   朱厚照想到了。   陕西巡抚王守仁。   想到此处,他都有些激动,历史的趣味在他的手中出现了,就是他自己都期待,   当王守仁在河套屯兵养马,北方的游牧民族又要如何应对?   “臣以为,等杨阁老的奏报到了,陛下可宣其进京,此事紧要,到时候可从长计议。”   “嗯。”朱厚照点头。   只要打胜了,后续的事情慢慢做就好了。   “诸位爱卿都是朕亲信之臣,不少人在朕还是太子时就已相识,朕之志向,在内是要百姓安居乐业,在外是要四夷宾服,如此国泰民安,盛世可期,朕也可不负祖宗之托、百姓之望!今有大胜,一方面要为之庆贺,另一方面也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自三代以来,也有许多帝王即位之初,励精图治,铲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但稍有所成之后,则逐渐怠慢朝政、宠信奸臣。譬如唐玄宗,妄念一起,以致安史之乱,盛世大唐由此去也!值今日大胜之时,朕与诸位爱卿再约定,从今往后,仍然要以苍生社稷为重!不可一刻稍忘!”   此番话出,众位大臣再一次心生臣服,纷纷跪下。如此帝王,如此言论,自古难寻。   “吾皇圣明!”   “都起身。说说还有什么事。”   “陛下,微臣有事启奏。”韩文上前躬身。   “讲。”   “良乡一战,我军大胜,与此同时易州、良乡等县皆遭受大难,臣以为朝廷应当免除受灾几县之钱粮,以显陛下仁德爱民之心!”   “准奏!”   “臣吏部尚书林瀚上奏:陛下此番大胜虏酋,大涨我大明国威,臣以为应当遵循旧制,挑选良辰吉日于午门献俘!”   “准奏!”   “臣刑部尚书闵珪上奏:汉元狩二年,骠骑将军霍去病马踏贺兰山;唐贞观四年,李靖东征,大败突厥国,此两役之后,汉武帝、唐太宗都曾大赦天下!臣以为,大明此战尽灭鞑靼主力,一扫北境之敌,亦可大赦天下,使天下百姓与国同庆!”   大胜之后的确有大赦天下的传统,这一点没问题。战争会让朝廷使用一些‘民力’,大赦天下可以安抚民心,同时也可以宣威天下,就是告诉所有百姓,我们赢了!   朱厚照没有多做犹豫,继续大手一挥,“准奏!”   其声高亢激昂,一时间诸大臣也被感染。这便是大明的正德皇帝! 第五百零三章 论功、起名   古朴的城门既厚重又巍峨,新的一天到来,京师九门全部打开,持续了近三个月的戒严令被解除。   百姓终于可以自由出入,这突然的解封使得全城一片欢乐。   不夜城也重新开张,里边儿各种娱乐场所从白天到黑夜从不关门。   赶上现在京师里的百姓又都有些银子。其中一些是领了赏银的有功之人,蒙古人虽然没有最终攻打京师,但朝廷已经把开拔银都发了下去。   皇上有钱,碰上的还是关乎国运的战争,所以当时银子花起来很是舍得。   就是和这些都没扯上关系的人,先前通州的粮食要运至京师,当时稍微多跑几趟,三五两银子也能到手。   这年头可没有攒钱买房这种事项,有了钱,存一部分,另外的还是拿出来花。   因而战后的京师商业恢复的异常之快,对于很多人来说只记得那紧张的氛围,倒也不觉得天跟塌了一样。   酒楼里的评书先生已经说起了书,抑扬顿挫的,仿佛亲临战场。   三两友人坐在其中,有的认真听,有的就当是听个故事。   “……此次真要论起功劳,皇上当居首功。若非陛下暗中策划了这般大的谋略,也不会引得鞑靼小王子越陷越深,兵部尚书可居次席,危急时刻,领兵增援,一战功成,实乃国之干臣也。”   “不对不对,此次与鞑靼作战,乃是最后时刻大明骑兵抵达,否则五万鞑靼之兵,怕也难以打赢!”   ……   大胜之后论功行赏,哪个功劳大,哪个功劳小,这便是最为敏感之事了。   王炳算是运气很好,当时京师之中实在挑不出人来。   朱厚照的态度是宁愿找威宁伯也不去找英国公、成国公这些人,威宁伯王烜至少还能带着他的妹妹王芷,虽说军中有个女人不太方便。   但在关乎国运的大战上,些许的不方便或是些许的尴尬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后来也就让王炳占了这个便宜。   那种局面,鞑靼小王子已经深陷其中,朝廷派出去的人,只要把几方捏合起来,不要刚愎自用,和众人一起商量着来,这事便成了八九成了。   好在,王炳侍奉了朱厚照几年,当时那种情况,胜利有多重要不言而喻,他出一点篓子,朱厚照都能扒了他的皮,所以哪怕就是随性而为,他也不会选择那个时候。   现在多好,仗打赢了,他还是领兵出去的,而且是本朝的兵部尚书。   以如此功劳,就是朱厚照不愿意,内阁当中无论怎样也要给他一个位子。   否则这个事就说不过去,叫人家去打仗时说得好听,回过头来领赏又抠抠搜搜,实在是小家子气。   所以这一点,他是圣心已准之事。   旁得不提,王炳在大事之上还是拎得清轻重,就这一点,以阁臣委任,又能有多大的问题?   这样的话,内阁的三人也就齐了。   杨一清原是负责复套之人,本身已经是阁老了,现在复套功成,他回到朝堂中枢更加理所当然。   国人讲求论资排辈,虽然王鏊是帝师。但是杨一清在其之前入阁,那么内阁的首揆自然就是杨一清。   杨一清、王鏊、王炳。   三人内阁,两人是因为复套。   朱厚照乐得见到这种局面,他就是要告诉大大小小的臣子,办好了皇帝的事,就是能升官。   至于西北三边总督和兵部尚书……   朱厚照觉得,北方威胁不再,三边总督的设置也失去了其意义,防备和攻略北方游牧民族的重任更多的转移到了河套地区。   从军事角度来说,就是把防线前推。   甘肃、宁夏、榆林还是各设总兵,正巧此番大战,也有许多立了功的将领需要安置。   除了向北,大明还需要向西拓展其影响力。   有了河套,在其覆盖范围内的左右两边即宁夏、榆林两镇就会变成次一级的防守区域,而甘肃则仍然重要,因为甘肃镇向西经河西走廊,就是关西七卫、而后是哈密。   所以甘肃、河套,这是两个重点,一个向西,一个向北。   “陛下?”刘瑾低头走了进来,轻声唤了一下。   朱厚照正盘腿坐着,他面前放着地图,手中则摆弄着一些小旗子之类的玩意儿。   “何事?”   “张永回来了。”   “那让他进来啊。”   “是。”   张永率领腾骧四卫,此番也立有小功。   不过……他的面容却没有多少兴奋,还是显得有些紧。   “奴婢张永,参见陛下。”   朱厚照转了身子,但还是盘腿坐,“起来吧。这一趟你没受伤吧?”   “奴婢贱体,何劳陛下挂念。”张永嘿嘿笑了一下很快又收了回去,“……有件事,外庭的大臣应也会和陛下禀报,不过奴婢还是觉得应从快、先向陛下禀明。”   “什么事?”   “就是鞑靼小王子的帐下,发现了一个汉人。”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他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问题。大概是因为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   但是听张永那‘暧昧’的语气,他马上就想到是怎么一回事,立马沉声问:“是什么人?”   “其人名为马益谦,乃是弘治十二年的进士。”   “哼!”朱厚照颇为不悦,把手中的一份奏疏也气得甩在地上,“真乃我汉人之耻。”   乾清宫里,众人都不敢言语。   这种事虽说是把人给抓到了,但怎样也是丢人的。   “此人现在何处?”   “战乱之中断了一条胳膊,但好在命保住了,现在在刑部大牢之中。”   “按照大明律法处置!”   哪怕他朱厚照是个现代人,但对于这种汉奸、叛徒也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去宽恕,“该是什么刑罚就是什么刑罚,还有他的九族,一并处置。”   “奴婢还查到,这个马益谦与之前的江同祖一案有些关联,他们的私谊不错。”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样正好,把这桩案子办成铁案!朕的宽厚仁德,他们是一点儿光都沾不到!”   发了一通脾气过后,朱厚照有温声说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思,把这件事先告诉朕。都说东西新的好,但人,朕还是喜欢老的。张永,你此次也是劳苦功高,可想要什么赏赐?”   “回陛下,奴婢不想要什么。奴婢只要能守着陛下,伺候陛下,这对奴婢来说就是最大的赏。”   “该赏还是要赏的,你且登上几天,到时候和其他人一起论功行赏!”   “是。”   朱厚照左想右想,始终有些心神不宁,他对于汉奸这种生物还真是无法理解。   心中生出一股念头去见见此人,但仔细一想觉得很不合适,堂堂天子,跑到大牢里见那么一人实在跌份儿。   “这个马益谦是哪里人?”   “北直隶通州人。”   “倒是近。就是没有几分北方人的硬气。这是我正德朝第一个汉奸,不能便宜了他。朕的意思,把他的事迹刻上一个碑,立在当地,使其受人人唾弃、世代辱骂。”   当年太宗皇帝还想过一个很绝的法子,就是课其邻居重税!   这么一来,这些邻居必然恨其入骨,基本上就是提起来就骂。   不过这种法子……实在有些缺德,朱厚照想了想还是算了,夷九族是肯定的,但是边上的邻居是无辜之人。   “陛下放心,这事交由奴婢来办。”   “嗯。碑刻好之后,他不是没死么?抓上他背上自己的碑去游街。”   张永心说,看来皇帝是恨透了这个人。这也难怪,自古以来,汉奸能有什么好下场?   人都走后,朱厚照心中有些浮躁之气,东西也看不下去了,于是便吩咐道:“摆驾,去永寿宫。”   “是。”   皇宫里添了两位皇子。   到处是喜气洋洋的。   这其中有一件事颇为重要,就是取名字。   明朝皇室中人如何取名字,已经叫朱元璋给定死了。也就是不少人都知道的用金木水火土作为偏旁部首。   具体来说,洪武年间,朱元璋给自己的几个儿子都定了世系,也就是名字里的第二个字。   例如,朱标一系就是“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具体有朱允炆、朱允熥、朱允熞等等,朱允炆还有两个儿子,名为朱文奎和朱文圭。   朱棣一系,则为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   朱厚照的‘厚’字就是这么来的。   第三个字,就是五行,按照火、土、金、水、木的顺序来起的。   例如朱厚照的爷爷名为朱见深,是水,他的父亲名为朱佑樘,就是木。到了他叫朱厚照,就是火字旁。照是简体中文的写法,古文中应为‘燳’,除此之外,下面的四个点儿本身也是火的意思,像煮、蒸、煎、焦……这都是用火。   按照这个规矩,朱厚照的儿子应该用土字旁了。   历史上的嘉靖皇帝朱厚熜,他的儿子隆庆皇帝朱载坖,就是土字旁。   除了这些规矩,取名字还有其他的讲究,比如皇帝要到南郊、北郊、奉先殿、崇先殿祭告,还要派遣官员也到一些专门的地点祭告。   文武百官要穿吉服……朝廷还要择日颁布诏书等等。   这是宫廷里的规矩,照着做就行了,尽管确实很繁琐。   此外,古代的官员、百姓要避讳,朝廷一般为了减少不便,就会故意用一些生僻字,还要翰林院备查钦赐过的宗室名字,进呈御览,以避重复。   这个事情也很有必要,载字辈儿已经有人了。   朱佑樘有那么多兄弟,那些兄弟的子孙就有载字辈儿,如果不查好有的时候会同名字的。   因为一个偏旁部首就那么多字。   所以这么一件本来挺好玩的事,在了解了这么多规矩之后,已经让朱厚照失去了兴趣。   弄到最后可能就是,啊……这个字没用过,符合规矩,字义没有负面,就是他了。   这几日,礼部和翰林院已经递了一些字上来了。   朱厚照也带上这些去到永寿宫。   “垨(同守音)……职守、职责的意思。他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将来是要当大哥的。朕希望他能够尽到这份职责,保护好自己的弟弟妹妹。”   怀颜话很少,性娴静,但却不是柔弱之人,一听这个便很满意,“陛下用心了,臣妾很喜欢,身为长兄,自当如此。”   “嗯。”朱厚照又翻出另外一页纸,这是给怀笑看的,“壦(同勋音),这是一种吹奏乐器。朕觉得也蛮好的,有一种君子之感。朕的儿子,怎能少得了君子风范?”   “这个好,臣妾就要这个。”   两个孩子此时由几个宫女在哄着,孩子嗜睡,眼下的天气不冷不热,只要吃饱了,基本就是在睡觉,所以也不烦人。   朱厚照把两张纸交给她们,“若是满意,那么就各自给孩儿。对了,有一个事儿,朕倒是觉得好玩。”   怀笑和怀颜端坐着,大概是因为生了孩子,所以眉宇之间都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少妇风情,好像……好像多情如水一般,让朱厚照大饱眼福。   “是什么事,让陛下还说是好玩儿?”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怀颜是妹妹,但生的孩子却早,怀笑是姐姐,生得孩子则晚。虽说前后就差了一天,但妹妹的儿子是大哥,姐姐的儿子反而是弟弟?”   两人相视一笑,   “大一天也是大呀。”   好吧,反正他们都是庶出,倒没什么关系。   朱厚照上前,左右两边抱住两人,“还有一事,梅氏一家一下子生出两个皇子,这在哪个时候也都是天大之功。再有,本身你们的父亲也是朕倚重之人,只是以往他为商人,有些事做起来总是不那么名正言顺。现在有了你们两个,还有那两个小家伙。梅氏,朕也要有些封赏的。”   生两个儿子,这是应有之义。即便不提这些,前边儿几个‘任性’的皇帝,往往会因为宠爱后妃而乱封起家人。现在朱厚照至少还是有根据的。   梅可甲的能力很强,不把一些‘帽子’问题解决掉,始终是以商人的身份,实际上多少还是不方便。   但是拿掉这个阻碍则不一样了,比如说……封伯。作为朝廷的勋贵,他就可以为朝廷做更多的事了。他的船队,也不不必只是商船,其他的力量难道不能有吗?   当然了,他的实力做大以后,必定会影响朝中……比如将来的皇储之争,不过那都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眼下暂不必考虑。   “陛下赐恩,臣妾不敢不受。不过梅氏受国恩重矣,陛下再行封赏,臣妾与妹妹就要受宠若惊了。”   “你怎么说?”朱厚照点了点妹妹的下巴,   怀颜眉眼含春,贴着他的胸膛,声音温柔清脆,“臣妾想不来这些,总归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五百零四章 国泰民安   “住手!”   “少将军……”原先肆意笑着的士兵略带不安的低下了头。   马荣怒目而视,“若真有本事,就在战场之上杀敌!在这里逞什么能?”   “少将军消消气,兄弟们和鞑子都有血仇,忍不住也是可以理解的。”   马荣听了以后没再多说,也算是放了人离开。   为了押送鞑靼小王子,明军特意做了一个木笼放在马车上,小王子双手和双脚都被绑在笼子上。   马荣看不得士兵们辱人,他不觉得这是一支真正强大的军队应该做的事。   “前面就是京师了,有什么事吗?”王炳带着周尚文和杨兴出现。   马荣侧身行礼,“回大司马,末将已查看了,小王子没什么异常。”   秋天总有些肃杀,吹到脸上的风分外干燥。王炳望了一眼笼子里的大汉,他闭着眼连呼吸都很轻,仿佛外面的一切都已和他没有关系。   达延汗原本是要在河边自刎而死,被阻止了以后一度也有过想死之心,但这也是当时,而后慢慢平静以后,他有点想要见到大明的那个小皇帝,因为心里总是有些好奇,他不明白,只不过几年时间,为什么一个无将少兵的大明会忽然间冒出好几名骁勇善战的将军。   至于边上的这些人,他完全没有兴趣。   王炳则略微有些得意。   大明立国至今,作为文官擒敌酋,又有几人?当年于少保是守卫了京师,护住了大明,他比于少保还要更进一步,他是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小王子的惨状就是他向上行走的背景,如此,他又怎能不得意?   刚刚马荣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此时也轻飘飘的说:“他已不再是什么草原大汗了,而是我明军的俘虏,又何必为了他训斥下属?”   这话说完,周尚文和杨兴都沉默。   马荣略有惊诧,他想说什么,但是余光扫到了周尚文的表情,是在微微摇头。   “大司马说的是,末将明白了。”   王炳很满意这样。   他走之后。   杨兴像个木头一样愣了两秒,然后也悄无声息的消失。   周尚文身后还有一严兴奎的壮年人,他翻了翻白眼道:“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这场仗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经常在一起的人,自然是要替马荣说话。   严兴奎与马一槐已经共事好几年,虽然平时偶尔也有争吵,但相互之间都是救过命的交情。   “管好自己的嘴。前头就是京师了,你当是大同?!”周尚文训斥了他一句,但也仅是训斥了一句。   徐镇安在边上讲:“有这次的功劳,他所得封赏怕不会少。人生得意之时啊。”   已经是兵部尚书了,再升就是入阁。   只不过这形势总让人觉得不好。   以往,不论是徐溥、刘健还是李东阳、谢迁,他们虽然各有个性,但相对来说都不是如此跋扈之人。   王炳则不一样,他为人处事较为强势,多多少少带些咄咄逼人的感觉。   “先前有过传言,说李、谢二人与其有过不不和,现在看来也不是空穴来凤。”   “不要再说了。”   周尚文是头儿,他得定调子,王炳毕竟还是兵部尚书,谁也不知道身边是不是有他的眼线。   说得多了,再平白惹来祸事。   正德二年九月初九日。   大军凯旋而归!   朱厚照率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   明黄色的龙辇在人群之中异常显眼,边上皆是朝廷重臣,除此之外锦衣卫和神武卫分别负责仪仗、护卫。一个正在上升期的王朝所展现出的那种锐气能从这些人的脸上瞧见。   朱厚照自己看到军容整齐的部队一点一点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心中也忍不住沸腾激昂。   大明骑兵、上直亲卫、宣府边军、十二团营……这些都是他手中的力量。数万人排列下去有一种望不到尽头的恢弘之感。   这就是天子!   “臣,兵部尚书王炳奉命出征,仰赖祖宗庇佑,陛下洪福,又有将士用命,于良乡一战,破敌五万,生擒虏酋……”   朱厚照今天很有耐心,一直听着他说完。   似这种比较重大的场合,都是有礼仪规定的。   但气氛到了那个程度,朱厚照将那些都抛诸脑后。   他走下龙辇,亲自上前扶起了行跪礼的王炳。   “爱卿平身。知道是大胜之时,朕兴奋的彻夜未眠,爱卿这一仗打得好,将士们这一仗打得都好!”   “陛下过誉,此乃臣应尽之责。”   王炳见皇帝竟然亲自搀扶他,心里头更加舒坦。   一个小门小户的读书郎,能有这样的一幕,光宗耀祖、百世留名,这都不成问题了。   韩文和闵珪看完了则心里嘀咕,这个王炳也有些不懂君臣之礼,怎么就坦然受之了。   不过今日迎接大军凯旋,大胜还是主旋律,其他的往后再说。   朱厚照也没有忽略后边儿的将军们,不过他就不一一去扶了,而是对着他们说:“不管是大同、宣府还是京师之兵,这一仗都打得很好,朕已经在捷报中都看了!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你们就是朕的飞将,此战之后,大明便真的可以叫胡人度不了阴山了!”   “末将等愿为陛下效死!”   “走走走,朕今日接你们入城!”   这些话都不是原先固定好的,但皇帝这么干了,礼部尚书也不能冲出来说皇上你得重说,   这之后,龙辇回宫。   周尚文、马荣、石奉等人则跟随在后,骑马入城。   这个时候的京师已经犹如沸腾之水,锦衣卫清了通往京师的路,但路两边则跪满了百姓。   骑在马上的马胜颇为享受这种被人仰望的感觉。   马夫人带着儿媳和两个儿子都在人群中,等到认出马荣、马胜的时候瞬间便欢喜异常。   “卓儿、定儿快看。那是爹爹和二叔!”   许多像他们一样的人,都在发出欢呼声。   “这才叫与民同乐。”   刘瑾则禀告,“陛下,梅怀古奏禀,想要今晚在不夜城摆宴,到时候想用陛下的名。”   “算是有几分孝心,准了,朕就当他这个舅舅给载垨、载壦花的钱。”   国有大胜,天下归心。   不夜城这个晚上是张灯结彩,甚至还放起了烟花。这番景象引来了很多平时都不怎么来的人。   “宫中也在大宴,除了大宴还要大封群臣。妹妹,你应也能猜到些?”   不错,不常来的便是如王芷这样的。   他们挑了一间酒楼的包厢,开窗正巧能看到绽放的烟花。但王芷其实没听到他二哥在说什么,她望着烟花其实出了神,因为她在想皇帝。   “妹妹?”   “啊?”   “怎么出了神?”   “没有,就是在想,国泰民安,才能如此热闹。” 第五百零五章 大宴   宫外大宴,宫里也大宴。   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下令礼部官员制定朝贺传制等礼仪,这其中就包含大宴礼。   但凡大宴,宫中尚宝司、锦衣卫、教坊司、仪礼司、光禄司等内外庭衙门都有职责。   是的,有教坊司。   教坊司要安排人根据宴会等级的不同准备不同的舞曲和大乐。   在礼仪的过程中,奏一曲、喝一杯……等等都有流程规定。   至于群臣,   明朝的规矩,四品以上的官员座位安排在奉天殿内东、西两面,其他官员的酒樽食桌被安排在大殿之外、东西两侧的走廊内。   皇帝当然还是设御座,居于正中。   朱厚照平日里多少有些严肃,碰上大宴的时候,他便也不再摆那张脸,从一出现就哈哈笑了几次,以此也让身边人也放松些。   甚至还饶有兴致的问起了今天菜品的种类与做法。   刘瑾见皇帝关心,便找了尚食局的太监仔细来说,什么蒸猪蹄肚,两熟煎鲜鱼,炉煿肉……平日里他吃过没吃过的都问问,这些顶级的菜里边儿是有文化寓意的,仔细听听也觉得绝妙。   臣子们见皇帝一边赏着舞曲,一边聊起了菜品,多多少少也能放得开些。   一曲舞毕,光禄寺的人负责倒酒。   朱厚照按着御座起身,他这么一站不要紧,下边儿文武百官也全都站起来了。   按照规矩,文官以王鏊为首,居左,武官以成国公朱辅为首,居右。   英国公称病不出,已经没有保国公了,魏国公在南京,京里的勋贵,成国公自然可以为首,而且他那个次子朱凤,此番也立有功劳,成国公一脉也终于有了点起色。   “都坐下。”   朱厚照从上面走了下来,他其实还小,也就才十七岁。年轻、朝气,精神饱满、面带红润,看着面容仍嫩但不失英断之气,这便是现在的正德皇帝。   “谢陛下!”   “这第一杯酒,诸位爱卿与朕一起敬我大明太祖太宗及历代君主,敬当初随太祖一起创业的开国功臣,敬百年以来我大明所涌现的忠臣良将,没有他们便没有大明、没有朕,也就不会有各位今日之荣华富贵!”   “敬祖宗、敬忠臣!”   朱厚照抿了一口酒,以往还不觉得,但忽然间这小小的酒杯实在不够劲儿。   “换大碗来!”   光禄寺的一名官员动作倒快,眼疾手快的立马给找了一个。而皇帝换,大臣也只得跟着换。   “这第二杯酒,朕要敬诸位爱卿。”   从左边看,文臣有王鏊、梁储、韩文、闵珪、王炳、顾佐、何鉴、张敷华、林瀚……   从右边看,武官有成国公、威宁伯、驸马都尉、周尚文、杨兴、马荣……   这里面,基本上都是经他的手才有如今的官职的,毕竟他当皇帝再加上监国已经好几年。就是耗时间,有些人也该走了。   “亲贤臣、远小人,这是当初诸葛武侯留给刘禅的话,朕觉得治理国家此六字,最为精炼。当皇帝,如能做到这六个字,那怎样也差不到哪里去。而朕最为自得的不是什么大胜,而是用对了诸位爱卿,如今满朝上下都是贤臣,这杯酒,朕怎能不敬?”   好些个大臣给皇帝说得飘飘然,甚至有感动到激动的。   “陛下睿识英断、天资卓绝,臣等不敢言功,不敢言功!”   ……   这些都是客套话了。   朱厚照继续,“这第三杯酒,咱们君臣得敬一敬天下的百姓,若没有他们,这一仗怎么打赢啊?是不是?!”   “善!!”   好些个人咕咚咕咚两大碗酒下肚。   朱厚照喝酒不多,不过此时他还撑得住,因为还有事情要做。   “圣旨来!”   皇帝伸手,好些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关键刘瑾是端过来的,那边还不少呢。   这是要大封群臣了。   “兵部尚书王炳临危受命,克敌制胜,晋东阁大学士,封太子太保衔,入阁预机务!”   大学士、阁臣……   这和之前许多人想得一样。   王炳非常端正的坐了起来,这么隆重的场合,宣布他的这个升赏,这种感觉直追当年中进士一样。   “臣接旨,谢陛下隆恩!”   “大同总兵周尚文,忠勇兼俱,屡立奇功,此次良乡之战,千里奔袭,一战而胜,累封平虏伯,食禄一千二百石!”   平虏伯这个称号,是历史上的江彬的,那不是什么好人。   周尚文多少有些意外,封爵是要很大的贡献才会有的,他自己觉得,如果他率领兵马攻敌老巢,再大获全胜还有可能。这次还真没想到。   实际上,朱厚照用的不是‘封’,而是‘累封’,周尚文已经打过很多次胜仗了,以军功而封伯,完全没有问题。   不过除了他以外,这一次的战事,似乎也难有谁再能封爵。宣府总兵杨兴只是寻常,总不至于出一次兵就要封上伯爵。   其他一些人,给以相应的官职升赏也足够的。   按照今日所宣,   周尚文封平虏伯后,不再任大同总兵,而由在防卫大同中表现出色、也是周尚文的副将常大成担任。   今年以后,大明的攻略方向一为甘肃向西至哈密,二为河套平原以向北。   其他区域则正常守卫即可。   现在国力也不支持进行这样四处出击,还有海上呢。   榆林总兵由徐镇安接任,这一次的战事,他也表现抢眼。   而那个人人关注的少年飞将马荣,朱厚照要重重的任用于他。大明骑兵和羽林卫也是不能分开的。   周尚文和马荣当然就是重要的甘肃镇。   周尚文以平虏伯兼陕西行都司都使,治所甘州,节制甘州、凉州等十二卫和四个千户所,马荣则升为大明骑兵的指挥使,两人一同进驻甘州。   其他一些人官职较小,但也都有升赏。百户、千户等等,都是蛮大的官。   有功之人的数量也不少,不过朱厚照不可能一个一个在这里念,只能是一些主要的,其余的由兵部下令即可。   有了升官这一茬,这大宴的气氛更加好了。   歌舞、美酒、美食……在如此多迷人之下,朱厚照没有忘记一个人。   宴会结束之时,他命人将惦记的人带进了宫,而且还把今日宴会的一些菜品、美酒放置了满满一桌。   这个人就是鞑靼的首领,达延汗巴图孟克。   他手脚都被锁链绑着,其狼狈之程度仿佛一个乞丐,头发上还沾有几根短短的稻草。   “这是朕今日大宴群臣所用的美酒美食,比天牢里的必定是好上不少。剩了一些,也赐予你。”   达延汗听这个声音之觉得嫩,抬头一看,发现就是个面皮都显着嫩的娃娃。   “你就是大明皇帝?”几天来,他第一次开口讲话。   “正是。”   哗啦啦!   达延汗忽然挣脱了一下手臂,   神武卫指挥使许冠一顿紧张,连忙挡在皇帝身前。   朱厚照则拨开了他,皱眉弯嘴一笑,“瓦剌虽然与你们不太一样,但也是蒙古人。当年蒙古人抓走我先祖英宗皇帝的时候,就注定有今天这么一天!”   这一战也有一种雪耻的意味。所谓靖康耻、犹未雪,大明的土木之耻,在他的手里洗刷了,这才是可以记载于史书、并向祖宗祭告的大功。 第五百零六章 正德四年   正德四年,也就是西元1509年,皇帝朱厚照已经十九岁,按照古人的算法,说他是二十也是可以的。   距离上一次的良乡之战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   除了京师这一路的战事,西北榆林、宁夏的战事在杨一清和王守仁的指挥下也顺利获胜,不过没有抓到火筛,火筛带着千余残兵逃回草原,时刻还要防备着明军会不会再来一次‘剿套’。   京师方面。   杨一清在西北战事结束以后,卸下三边总督的担子,回到了内阁的值房里协助皇帝处理朝政。   按照皇帝在正德三年大朝会之后的梳理,内阁之中也普及了‘职责分工’这个新概念。   杨一清比王鏊、王炳都更早入内阁,自然可称首揆。既然是首揆,担子都会重一点。皇帝要求他主要联系吏部、兵部、礼部和通政使司。   王鏊则负责联系户部、少府、工部事务,王炳负责联系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同时他们两人都有协助杨一清的职责。   所谓联系,这个词很妙。   它只在‘重大事务’的时候才会体现出来。   比如说马政,战马是这个时候的‘战略物资’,自然属于重大事务。   马政归属太仆寺管辖,太仆寺隶属兵部。朱厚照在处理马政相关事务的时候,就会要求内阁首揆、兵部堂官、太仆寺卿都要参加。   这样就能形成一种‘重大事务’都有内阁阁老牵头处理的局面。阁老是百官之首,能调动的人员、资源都无可比拟,手中所负责的‘重大事务’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国家战略,任谁也轻易不敢违逆。   除此之外,因为马政涉及到银子、修缮一些建筑,那么就需要户部、工部一并参加。   而对于特别特别重大的天字号事务,例如河套军管区,那么就是内阁、六部全部参加。   因为王鏊、王炳本身也有协助首揆的职责,碰上事情的时候按要求都要全力配合。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会有推诿、不配合、不是自己的事情拼命的往外推这种现象,这就属于政治体制在运行过程中的摩擦与磨合,不闹大没事,闹大了之后自然会有皇帝来解决。   对于朱厚照来说,这种模式的优势在于能够定点到人:是什么事情,就有一个主要负责人,出了问题,能知道找谁。   所谓人人都管,就是人人都不管,上百号臣子在奉天殿七嘴八舌说一通,结果没人真的去干,或者干出问题来了没人负责,那就很不好。   这种责任体系的重塑,对于行政效率的提高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当然,不要指望这样就能去除原本官僚体系中存在着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贪腐现象等等弊病。   但是至少有一个优点,就是在面临重大事务的时候,可以让皇帝的意志有效的贯彻,因为它在层层推导,推不下去的情况当然会有,但没关系,过一段时间皇帝会问的。   一旦实际的效果不理想,就会促使链条上的官员出现‘不得不欺上瞒下’的冒险行为,从而迅速推高他的政治安全成本。   简单的说就是:胆子大你就骗。   这样会比‘政令不出紫禁城’的情况要好很多,也比让一众官员闲着没事儿干要好很多。   朱厚照是更习惯于这样,他现在的早朝已经变成三日一次,而更多的政务处理形式变成了以他宣召责任官员为主。   这样一来,正常的政务有文官体系处置,而皇帝会抓住重大事项,整个国家自然就有人在管理了。   一年半以来,除了内阁的变化。   京中各部大臣也有调动。   王炳入阁以后,不再担任兵部尚书,皇帝调原陕西巡抚齐承遂入京接替。这是复套成功之后,对各有功官员进行封赏的又一例证。   齐承隧原先属于杨一清集团,西北几年两次大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能得杨一清认可,便说明此人并非酒囊饭袋。   朝中清流官员其实不少,但朱厚照不愿意让这种人染指兵部。   到时候他不喜欢周尚文、杨尚义这些偏向于进攻的大将,对他们一顿打压,再胡乱调动一通,还要皇帝自己出来收拾残局,倒不如还是任用原本军功体系中的人,他们相互熟悉,对于边关大将来说,也便于和京师保持稳定、平和的关系。   另外,三个多月前,刑部尚书闵珪致仕,他是宣德五年(1430年)生人,七十九、八十的年纪实在是很大了,所以三次递上辞呈,朱厚照便准允他归乡养老,只不过当时还是冬天,所以便想着今年春天返乡。   闵珪是浙江湖州府人,只要天气稍好,就可以乘船一路南下。   其实除了天气原因,还有一点促使他没有着急回。   便是历经两年的修建,京师之中的藏书园正式落成了。   藏书园坐落在京师南城,整体上由假山、人工湖、书楼而组成,并以缠绕其中的长廊、亭台、书阁做点缀,各种花草、绿树当然也是不缺,可以这就是一个书生的‘皇家别院’。   为了保证一定安全性,藏书园建有墙院,只开了一个南门,大门上方藏书园三字,由朱厚照亲笔赐匾。   左侧石墙上刻有立建此园的目的,也是引用的一个名句。   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   右侧石墙同样是一段文字,主要是记录当时皇帝如何决策修建藏书园,这其中就出现了负责此事的官员的姓名,少府张池。   三月春暖花开。   藏书园内外都站满了神武卫和锦衣卫的人。   如今皇帝再出宫,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藏书园这个项目花了朝廷上百万两银子,无论怎样也要来看看的。   园子的整个结构是一个椭圆形,中间是有山有水有竹林,左右两侧分出去,左边为儒学、右边为杂学。   石板路一路下去,像儒学会出现圣人园,里边儿会按照孔子、孟子、朱子等人名,放置他们的传世之作。   圣人园再下去则按朝代区分,这样就会有汉赋、唐诗、宋词的区别,那个时代的一些文学大家以及史学类书籍都有收集。   杂学类的园子修建的更为简单,它是以专业区分,比如医学、军事学、农学、格物学、兵器、地理、算学等等。   这些独立的院楼风格各异,但统一的是正门都放置一个大缸,里面是装满水的,这样一旦遭遇火情,则立马取水灭火,将损失降到最低。   藏书园里除了书本,还有必要的一些商铺,这是有藏书园本身开设的,比如简单的餐食店、文房四宝店以及纸伞店等等。   看书不要钱,但这里的东西都是要钱的,并且不向私人开放这个生意,反正多少收回一些钱,想着是把管理维护人员的工钱给挣回来。   看书虽然不要钱,但是为了进行必要的管理,对于进入的人员是有要求的,便是进来的人要进行登记,写明去哪一个园,这样会发给凭证,凭借这个证入园。阅读结束出来的时候,也要表明是离开,还是去其他园子,这同样会有凭证。   这样可以留下痕迹,如果园子里的书遭到偷窃、破坏,就可以精准定位有哪些人进入过园子。   防小人不防君子,做事情要细致到这个程度才有成功的可能。   当然,朱厚照进来这里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   他进来主要是查看三点,一个是桌子、板凳这些阅读书籍所需要的东西是不是足够,其二是书籍的汇总和分类情况,第三是整体的安全性,比如说靠近围墙的地方不要有高大的树木,这是基本常识了。   跟随皇帝前来的内阁首揆杨一清、礼部尚书林瀚、少府令顾佐。   这都是和藏书园有直接关系的部门,似这类不那么重大的事情,王鏊和王炳就不必作陪,他们也要向皇帝一样去和自己的属下商议处理手中的政务。   让所有人都时时跟着皇帝,那也没有必要。   朱厚照先去了圣人园,这是该有的规定动作,在这里他又提了一幅字,算是赠给每一个来读书的人:   学得文武艺、货物帝王家。   “陛下的书法又精进了。”杨阁老说的是实在话。   朱厚照平时还是会练的。   不过那也只是陶冶情操的时候简单练练,“简单写写罢了,朕又不要当宋徽宗,字写得好不好看不是关键。”   “陛下,臣将这幅字挂在圣人园中吧?如此,也是对来此读书之人的一番激励。”少府官员张池提议道。   “这个没事,你看着办吧。张池。”   “臣在。”   “今日杨阁老、礼尚还是少府令都来了,藏书园之重要不下于十万兵马,但若想其重过十万兵马,却至少要十年之功。园子建成后,你便为园正,平时要负责管理。管理主要是三个方面,一是保证正常的人员进出秩序,这里是读书的地方,不能乱哄哄,二是善待在藏书园中谋生的人,招工的时候是什么俸禄,不要拖欠、克扣;三是做好维护与清洁,书本常翻是会坏的,要么修缮、要么更换,这一点不能停,藏书园的环境也要清新、干净,还要防火、防潮、防虫。总之一句话,不要让一个藏书园变成景观建筑。每过一段时间朕会来的,若发现有问题,朕要找你。”   张池拱手:“陛下放心,藏书园蕴含臣之心血,如同臣的孩子一般,臣必定倾尽全力照顾好他。”   “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要负责。”朱厚照伸着手指点点他,又转身看着自己带过来的大臣,“他的话,你们也听到了。藏书园若是被谁破坏,那么找破坏的人,但首先要治他一个监管不力之罪。”   杨一清等人没什么话好说。   皇帝现在就是这个风格,简单的很,也粗暴的很,盯上一个事,就找一个人,干好了升官,干不好治罪。所以他们包括张池都没什么意外。   “陛下,要不要再到外边儿,长廊之中也有石桌石凳,风景宜人,一样可供读书。”   “好,瞧瞧去。”   ……   皇帝外出,紫禁城里里外外找不着人,倒是叫后宫着急。   夏皇后拍着淑妃的手:“已经托人去找了,这是喜事,陛下听了肯定高兴。”   淑妃是沈氏,当初因为长得像秋云而被选入宫中,眼看也要两年了,肚子也终于见了动静。 第五百零七章 红薯入京(一)   正德四年,皇帝的两个皇子都已经会走路了,朱厚照很担心什么夭折之类的事情,所以谈大夫那里,他是没少麻烦。   自那之后,后宫妃嫔再没有谁诞育下一儿半女。   主要是夏皇后和淑妃这一批进宫的人,年纪都十分小,即便到眼下,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正德二年,怀笑、怀颜生孩子惊了他一身冷汗,所以他再不想她们在特别小的岁数便生产。   反正她们不知道排卵期这种概念,朱厚照知道,而且会有意的避开,反正一段时间不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也更加没有因为子嗣之事而对夏皇后轻视一分。   现在孩子还小,宫里的氛围也还不错。   当然,梅府是因为两个皇子一下子贵了起来,富、贵是两个概念,先前梅府只是富,眼下才是贵。   正德二年十月,梅可甲摇身一变,受封为平海伯。   之后,正德三年大朝会中,朝廷对部分朝廷的机构进行了调整。主要是少府令脱离户部,独立成‘第七部 ’。   军器局也不再隶属工部,而是一拆为二,分为北方军器局和南方军器局。北方军器局在京师,南方军器局在应天。   原先的工匠进行保留,并且分流一部分到应天。   但这种保留,也只是军器局这个名字,实际上内部已经完全变样,现在已经类比船厂进行了改制。   这一点朱厚照是脑子清醒的,他放两个局长,这是朝廷整儿八经的官员,下面就是工厂、工匠的事情。   按照相互竞争原则,朝廷会向南北军器局下达制造火器的任务。之后就是看谁家的本事大。   北方军器局的局长由原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公孙备担任。在应天的南方军器局,则由平海伯代管。   这两道政令出去将将一年,朱厚照还没来得及分别去看看,主要下江南这件事还没影儿。   但仅从下面来的奏报来看,平海伯已经在引进夷人火炮,并且要装在船上,可惜时日尚短,具体威力如何还不知晓。   梅可甲商人出身,对于再多经营一家似公司一般的南方军器局,应当问题不大。   人的欲望不断增长,他现在想的就是把平海伯的匾额拿下来,换成平海侯。   梅可甲的独子,梅怀古,也如天上掉馅儿饼一般,从一个商人之子变成了皇帝的小舅子、平海伯府的世子。   但是他这个平海伯的世子,却拿府里一个父亲带回来的人……没办法。   这日午后,   有三名皮肤黝黑,带着草帽的怪异男子到平海伯府叩门。   看门的看他们服装奇怪,而且一个个邋里邋遢的便不想让他们进。   但没想到面前的男子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兄台,贵府可有一名名为孟樱的女子?”   此人不姓梅,也不是平海伯养得小妾,一开始以为是朋友,但后来平海伯去了杭州,这个女子还始终住在府里。   府中上下都知道这个身份奇怪的人。   管家也没想到外边儿有人会知道。   “你是何人?”   “在下是她的父亲。劳烦通报。兄台也不必纠结,请她出来一看便知,我们就在此等候。”   啪!   “等着!”   管家把大门关上,就撂下了这么一句话,而后慌忙的跑去和梅怀古禀报。   ……   ……   “是喜脉?”   “回陛下。确为喜脉。”谈大夫讲得干脆。   朱厚照抬头看了一眼淑妃,见她略有害羞、但还是抿着嘴唇微笑。   “劳烦谈大夫开些安胎养胎的方子。”   “是。”   谈大夫去执笔,   朱厚照则去扶着淑妃半躺下,说:“十月怀胎,为了孩子要辛苦一段时间了。以后吃的、用的都要遵照谈大夫的嘱咐,实在不行也可以常去永寿宫。”   “是,臣妾多谢陛下关心。”   “这是大事,可有禀报母后?”   夏皇后在边上讲:“已着人去了,母后听了尤为开心。”   “嗯。”   皇家嘛,怀孕、养胎、带娃都不必担心,朱厚照只要安抚淑妃的情绪就足够了。   所以今儿个晚上,他还是过来了,留宿。   淑妃也是告罪,   “臣妾怀有身孕,便不能侍奉陛下了。”   “不碍事,朕本来也知道前三个月要节制。”   “三个月后……”淑妃抬起头,露出洁白光滑的香肩,“臣妾也不敢。再说了,皇后姐姐也急了。还贤妃、顺妃,肚子一日不见动静,便一日无法安心。”   “喔……”   这样想,夏皇后心理压力应当不小。   “陛下愿意来陪臣妾,臣妾很感动。不过像今儿个晚上,几位姐姐肯定吃了酸呢。”   “朕知道了。”朱厚照抚摸着她的背,“你们能这样相互着想,朕很欣慰。至于生孩子这事,或早或晚嘛。朕也不是那种盯着肚子是否有动静的男人。”   他觉得淑妃生产情况可能会好一些,因为臀……比较丰满。   这在古时候的女性身材里不多见得。   而且腰肢也比较纤细,所以说她最先怀孕。关了灯其他的都一样,身材还是会不一样,有时候把持不住也是难免。   当然,这是他自己瞎想的,大概就是体质原因。   次日。   朝事过后,朱厚照便带上几盒点心去了坤宁宫。   他没有让人生出动静,偷摸到了宫里,就见到侧颜靓丽的夏皇后对着铜镜苦闷的梳着头,而且明显发呆发到出了神,就连边上的侍女看到朱厚照惊了一下,她都没发现。   “嘘。”   朱厚照食指放在嘴上,同时手向外伸了伸。宫女心领神会,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哎。”   夏皇后自顾自的还叹息一声。   “悦儿,你派人到乾清宫去瞧瞧,还有几名官员在侍从室等候?”   “雅儿找朕有什么事?”   “啊!”夏皇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个大跳,她连忙起身,慌乱之间就要行礼,   “臣妾……臣妾还没有恭迎……”   “好了。起来吧。”   朱厚照拉起她的手,又把这么个柔软的身子往自己怀里拽,“夫妻之间,便不要在意得那么多了。”   “陛下……”   “不必害羞,人都出去了。”   “可现在还是白日呢。”   “不白日,朕会早日让皇后也有喜。”   大概是心思被说透,夏皇后有些脸红,他们之间的相处现在已经好多了,不似之前那样官方,“臣妾……只是觉得,载垨和载壦都好可爱。”   “生孩子不怕?”   “有陛下,臣妾便什么也不怕。”   宫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来劲,像贤妃,知道当初那两位贵人是喝了酒之后有了身子,于是便每次在皇帝去的时候都准备好酒。   一次两次的朱厚照不知道,但次数多了,就会发现这是刻意而为之。   ……   ……   此时的乾清宫,梅怀古带着人递了条子进来,却没找见皇帝。   “今日不凑巧啊,时日尚早,陛下竟不在了。”   侍从室里,靳贵出来说:“若是重要的事,还是再等等。至于陛下……原本也是喜事,世子也会知道的。”   “什么事?”梅怀古还真不知道。   “妃嫔有喜。否则陛下怎会不在?”   “那陛下还会来么?”   “确是要紧之事?”   “嗯!”梅怀古心想反正不是我的妹妹,点头点得很坚决。   靳贵一想,这倒事难办了。打扰皇帝和耽搁事情都不太好,左右权衡之后还是觉得要禀报,但后宫他去不了,只能拜托内官去找刘公公,然后让刘公公去和陛下说。   “世子稍待。”   梅怀古点头,然后把孟樱和她的父亲引到屋里来,“跟上我,不要乱看、乱走。” 第五百零八章 红薯入京(二)   “你说是谁?”   “回陛下,是平海伯世子。”刘瑾提着小心讲了。   “平海伯世子?他这个时候来见朕能有什么事?”朱厚照一时也想不到。   夏皇后见此情状,心里头对这个梅怀古也没啥好印象。   她与宁妃、昭妃两人的关系倒还好,本身皇帝也并没有因此而忽略她皇后的地位。   她始终是皇后,她以后的孩子还是嫡子,到目前为止,更加没有人敢掀起所谓‘立太子’的风浪。   但皇帝两自皆出梅氏,现如今风头正盛也不可避免,其势头甚至要盖过皇后的娘家夏氏,这便不太好了。   当然,人家以正事的名义,她也不敢在这个上面惹皇帝不快。   “陛下,平海伯世子如此紧急,想必不是小事。国事为重,陛下还是去看看吧。至于臣妾,不碍事的。”   “那朕去去就来。你传膳吧,等结束了,朕到坤宁宫来。”   “臣妾遵旨。”   朱厚照对于后宫、这些女人的关爱当然是有的,但他也有一些基本的底线,且这些底线已经明明确确的告诉了她们,就是不能够影响前朝的事——不参与、不关心、不添乱。   总得来说,他还处于青春盛年,目前还没有明显的问题。   “怀古啊,你这事办得有问题,朕是从坤宁宫来,若不能说出个一二三,到时候朕不计较,皇后也要找你的麻烦。”   皇帝边走边说。   “嘿嘿,陛下说的微臣都明白,”梅怀古很有一股子拍马屁的嘴脸,他从小就是很有眼力见,“只不过,此事涉及到微臣府上的那个奇怪的客人,我爹交代此事关乎陛下,有此一节便怎么也不敢耽搁……”   “你府上?”   朱厚照刚刚走得快,还没注意到他带的人,此时转身发现有一男一女落在他身后,那个女人他还有些眼熟,只不过印象不是特别深。对于皇帝来说,所见的陌生人不少,需要记住的名字也太多,像这种就容易想不起来。   “民女孟樱(草民孟求中),拜见陛下。”   “他们这是……”   “陛下可还记得红薯?”梅怀古提醒了一句。   朱厚照有一个动作的停顿,呼吸也不由加快了几分,神情中毫不掩饰激动,手指指着说:“对对对,朕想起来了,那个手帕上有红薯图案的姑娘。怀古,你刚刚的意思,她一直在你的府上?朕还以为她离开京师了呢。”   孟樱抿着嘴唇,什么话也不敢说。   当初,她是要离开京师的。但是梅可甲不让她离开。   只有她在京师,她的父亲才会带着红薯到京师里来。   因为她爹当时被关在大牢里,放出来的条件就是带回红薯,如果女儿也走了,父亲也放走了,皇帝去找谁去?   这个道理浅显易懂。   但当时皇帝并没有明说。   现在么,又矢口否认。   孟樱其实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在京师几年了,正德皇帝掌朝堂、开海禁、强兵马,驱鞑靼。一战洗刷土木堡之耻,他的心机、手段和威望,就是在府里随便听听也听得到。   而她以及她的父亲,想要反抗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认,并且祈祷着把这件事办好了,便可以解除这种‘暗软禁’。   梅怀古也不会去管她的心思,而是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因为此事重要,我爹便交代,好生伺候她,所以孟姑娘一直都没离开。”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重点不在这里,皇帝也不想听。   “那么,红薯呢?”   问出这话,朱厚照的视线也落在了梅怀古所带的袋子之上。   “微臣这就拿出来,听孟父说南边的人都叫他番薯,孟父,你快与陛下禀报。”   说话间,朱厚照已经自己走下去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红色的、椭圆状……的确是红薯。   “好啊!好啊!你们几个可算是立了一大功!”   一听皇帝说这话,三人都有些面带喜色,能让皇帝高兴,少不得一番赏赐。   其实所谓的种红薯,拿这个就可以种了。   他小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还去邻居家的田里偷挖过。   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是怎么种植的。当时他在农村,父母和爷爷奶奶辈会把这个东西先收在地窖里过冬,以免红薯被冻坏,到了来年开春,大约也就是这个时候,气温在十几度,就种到地里进行培育,然后它会长出绿色的红薯苗。   等红薯苗长到30到50厘米,就剪下来,插到已经开垦好的地里,再之后等到九月份、十月份就可以收获了。   当然,红薯的种类繁多,我们国家又幅员辽阔,所以有的在春季种植、有的在夏季种植。   这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红薯的优势是非常明显的,最为显著的就是耐旱、耐贫瘠、产量高,不挑地形,即便在山上也能种植。   从正常年景来看,一亩地种红薯能产2500到3000公斤,也就是徐光启所记录的‘一亩收数十石’(明朝一石是150斤)。其产量是一亩稻田的十几倍。   但,这个事呢要分两面看。   第一,指望红薯一到,就养活全国人民,那是开玩笑。   因为红薯的热量很低,不管你吃什么东西,人体总归是需要热量的,红薯的热量只有大米等谷物的三分之一,土豆和玉米基本也是和红薯一个水平,说得直白些,红薯吃得再多,80%是水,那有什么用?   所以不谈热量,只谈产量,这是耍流氓。   另外红薯没有油,吃多了肚子容易胀气,也就会导致一种情况,额,就是拉不出来……   所以即便红薯后来成为一种‘美食’,但始终不能成为主粮。   因而想象中依靠这个推平全世界,更加不可能。其实在真实历史中,红薯在隆庆、万历年间已经传入中国,到了万历后期以及天启年间,官方都有记载陕西、河南、南直、山东、广东、广西、福建、云南各布政使司已经普遍种植红薯。   但是,它并没有能拯救流民遍地的大明朝。   从这个维度来说,人祸永远是最大的问题,生产力很高的工业国家一样有饥民。   不过话又说回来,   在温饱仍然是个大问题的时候说红薯口感不好、吃多了泛酸一样是耍流氓。是完全不能理解灾民所说的一种矫情话。   对于沦落到啃树皮的人,能吃上这个就是升入天堂。   对于活在温饱线上的百姓来说,大米、小麦之外如再种植一点红薯,可以解决青黄不接的问题,甚至可以节省一点主粮进行储备或是售卖。   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多出一种可以吃得食物,那总归是好事情。   继而就可以大大缓解如今尖锐的社会矛盾,老百姓稳住了,他推动各种各样的改革措施、即便激进些也不会造成地动山摇的后果。   能够养活更多的人、能够增加社会的弹性,这是它的意义。而不是觉得它不能一直吃或者不能依靠它吊打全世界就认为它根本没有价值,这属于二极管思维。   所以在朱厚照的眼中,红薯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战略作物。   而此时,他正捧着,这个他前世吃都不想吃的东西,现在要小心对待。   “陛下,不必……不必如此。”孟樱开了口,不够不确定自己讲得这话是不是得体,话到最后显得底气不足。   “为何?”   “因家父已经在老家培育种植,红薯是剪茎作种,所以……”   “喔?”朱厚照懂她意思了,“这么说,朕就是吃了它也没关心。孟父,是这样么?”   “回……回陛下是的,草民知道此事极为重要,若不先进行培育种植,也没有胆量来打扰陛下。”   “倒是聪明。”朱厚照忍不住赞了一句,有这个脑子才能办成事,“不过朕就不吃了吧,眼下季节合适,你带的这些还是都拿去培育。”   “是。”   “你说说,怎么带回来的,海外又是什么情况?”   孟求中初次见到皇上,多少有些紧张,“草民回……回陛下的话,这些番薯是从草民从满剌加国偷偷运回,当地有弗朗机人,这些也最早是他们带到满剌加国。”   “满剌加国?”   朱厚照的地理知识开始遭遇考验。   “是我大明属国吗?”   “回陛下。不是的,满刺加国属于暹罗王国,这些都是海外小国,与我天朝难以比拟。当地人也曾听闻我天朝天子,他们心生向往,只是远隔重洋,若不是为了求生的商人,一般人没有胆子面对海上风浪。”   朱厚照忍不住笑,   这话后半段就属于是胡说八道了。   不过现在的政治正确如此,他也不想花力气去纠正这个东西。   实际上,满刺加国就是后来的马来西亚、新加坡那个地方,葡萄牙人最先到达这里,然后就发生战争,也导致了该国的衰亡。   时间点,就在大明正德年间。   换句话说,欧洲人的炮火已经抵在亚洲人的脑袋上了。   包括吕宋岛,也就是菲律宾,也是在本世纪被西班牙人侵略。   现在的大明朝经朱厚照影响,已经有了一个开海行商的利益团体,终有一天,来自大明的商人和来自欧洲的商人会撞上,按照这帮强盗的逻辑,你赚钱的生意,他们一定会动手抢和打。   或许那一天会比想象中的来得更早也说不定。   这些摆在一边,   眼前这个红薯还是让朱厚照分外激动。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三个字:要推广!   他很自然的笑纳了这个东西,让刘瑾端到一边。   然后对孟家父女说:“这样的作物往后必定活人无数,孟求中,你所立之功,比你想象的要大。朕也向来赏罚分明,说吧,可有需要?”   “这个……草民不敢。”   “陛下富有四海。”梅怀古提点他一下,“你尽管开口就好。”   孟求中抬起头,有些茫然,略带耿直的说:“陛下,草民想要百两纹银。”   朱厚照和梅怀古一时愕然。   “缺银子?”   “是,草民的女儿还没出嫁,嫁妆还没着落呢。”   孟樱一听是这么回事,立马闹了个大红脸,“爹!你怎么能和陛下说这些?”   “哈哈哈。”朱厚照却觉得颇为有趣,当皇帝久了,这么朴实的人的确少见,“孟求中,这个条件朕答应你,朕还可以给你更多。只有一样事,你要帮朕一个忙。”   “不敢,请陛下吩咐。”   “红薯这个作物,只有你种过,朕找一块地,你留下来把它伺候好。至于你在福建老家种植的那个,朕会下一道旨意,写明方法,令当地知县去伺候。你意下如何?”   孟求中一时犹豫,他本来想回老家的。   梅怀古则在边上敲打,“孟父,这是陛下给的机缘,还不快谢恩?!”   老农也没那么多的主意的,而且他不敢拒绝,便叩头说:“草民愿意听陛下的话。”   “好。刘瑾,你去取五百两银子过来,赏给孟求中。怀古,这两人我交给你,你安顿好,若是愿意住你府上就住,若是不愿意的话,就让人家自己成个家,在外边儿住。等朕选好一块地,到时候你领着他过去。”   “是!”   “好,下去吧。”   朱厚照没有和他们讲太多种植、推广之类的事、以及以后会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人家就是一个想要纹银百两的农民,不关心那些。   这是他和朝臣应该关心的事情。   看着木盘子里几颗红薯,他忍不住上手摸了摸,虽然说红薯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它毕竟能吃、能养活更多的人,这对于他的帝王之志是有着极大的支撑作用的。   后世之人曾经探究过气候和王朝更迭的关系,结果发现在汉唐之时,中原王朝都相对温暖。   而且我们也都知道,乱世争霸中,根据地小而贫瘠的一方总是不能够获胜,这就是‘力量’的作用。统治者当然是需要各种优秀的品质,但手握多少‘力量’才是更加关键的因素。在冷兵器时代,这个‘力量’可以相对通俗的表示为:   你有多少地、能产多少粮食、可以养活多少人口。   不管从哪个方面想,红薯也属于是重大事项了,需要一个专门的得力之人。   朱厚照慢慢摸着,眼神之中则有认真以及略微压抑的激动与兴奋。   “刘瑾。”   皇帝的声音不似一般时候,此时显得有些厚重。   “奴婢在。”   “明日一早,传旨内阁、六部九卿入宫。除非离京,否则无故不得缺席。”   “是!”   却说得了五百两银子的孟求中很是开心,   既然有了银子,他也不希望住到人家家里去,平海伯府的牌子实在吓人,进去之后一会儿这个规矩、那个规矩,他这个人自在惯了,搞得不好万一闯了祸那才是麻烦事。   梅怀古也按照旨意随他去了,便在外边儿给他找了个干净小院儿,不用打扫,直接就可以住进去。   等到外人走了,孟樱才开始和她的父亲撒娇。   “爹爹也真是的,干嘛在皇宫里说什么嫁妆,到时候满京城都知道女儿嫁不出去了。”   “我不懂的嘛。天子那么威严,又不敢撒谎。”   “那爹真要留下来伺候那什么番薯嘛?”   “本来想走的。现在看来也走不了了。”孟求中走到门口,蜷缩起身子往地上一坐,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把怀里抱着的小木盒打开了,随后眼睛就开始放亮光。   “皇上还真是大方,我只要一百两,他给咱五百两!哎呀,这下咱不受那个穷罪了,等回去以后,爹给你找个好婆家,嫁妆管够。”   “女儿还不想嫁人。”   孟樱说起来也是有几分姿色,刚入京的时候风餐露宿的当时有些憔悴,这两年养在深闺,脸上是红润透亮,皮肤是白白嫩嫩的。   要说不好的地方,就是瘦瘦小小的,苗条是苗条了,但女孩子讲究的是屁股大好生养,弄成个白瘦幼,媒婆要说不好了。   “说的胡话,不嫁人?不嫁人当个老姑娘啊!”   “那也不能刚见面就要女儿嫁人,两年多没见爹了,女儿陪陪你。”   “嗯。”这话听着还算受用,想了想,孟求中又问:“那个什么世子,没有欺负你吧?”   “啧。爹你又乱嚼舌头。”   “看他不像好人。”   “这个世子才奸猾呢,他知道女儿和这个番薯有关,番薯又是皇帝在意之事,所以他注意的很。这两年女儿也算是吃好喝好睡好。”   ……   翌日。   乾清宫。   皇帝到的时候,殿里面已经站满了人。   臣子们也经验丰富,有时候凭着感觉能大致知道今儿这事多大,像这一次,事情肯定不小,一个个都齐整得出现了。   “臣等参见陛下。”   “平身。都赐座吧。”朱厚照搓着手走了出来,他也不到上面去坐了,还是直奔主题。   一招手,一个太监端着木盘子走了出来。   “诸位爱卿,今儿宣召各位前来是有个喜事分享。你们先看看这东西。”他指了指,然后侧过身让他们都瞧得仔细,“可有认得的?”   正德年间,红薯还没进入中原。   朱厚照是人为的派人找了几年才找到。   几个大臣都摇了摇头。   “陛下,此为何物?”王鏊拱手,慢声细语的问道。   “这个东西名为红薯,也可叫番薯。”朱厚照做手势,让太监往前,“诸位爱卿可以拿在手里感受一番。是朕从海外让人带回来的。摸上去有些坚硬、清凉,当然也有些粗糙。”   “有何功效?”   “可以吃。”   杨一清首先拿起来,他凑在鼻子上闻了闻,“无味。”   “口感是甘甜的。”   “陛下……?”   “额,杨阁老,这个不要吃,朕只有这么几个。而且生吃比较坚硬,你们的牙容易崩掉。”   “喔……”   杨一清之后,王鏊、王炳也都拿过去端详了一番。   “陛下,这种果子,是在树上结,还是在地里长?”王鏊也好奇。   “地里长。亩产可达30石至40石。”   皇帝是轻飘飘说出这句话,但是殿里所有的大臣听完都惊了。正常的稻田,亩产也就是2石、3石。   “陛下说的是三十,不是三、四?!”韩文惊站了起来,忽然间就对红薯特别的重视起来。   朱厚照背着手笑道:“如果是三、四石,至于朕这么一大早,宣召六部九卿至此么?”   躁动,气氛还是有些躁动。   顾佐问道:“陛下从何处得到的此物?又怎知可以亩产三四十石?”   这等事情,乍听起来还是太离奇了。   “实际上在数年之前,朕已命锦衣卫暗中谋划此事,行动代号即为红薯。昨日,朕召见一福建老农,这几个红薯便是他带回来的。至于说亩产,红薯在海外之国都能有这样的产量。”   “如此,那可以代替大米、小麦?若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改种此等作物,每年的粮食岂不是可以瞬间也翻上十倍?”   顾佐不知其特性,这样推断也在常理之中。   朱厚照看其他人也会频频点头。   “事情,倒也不会那么简单。”王炳说,“此物名为红薯,是海外之物,是否适合我大明百姓食用还是两说。臣以为,可试行之。”   王炳虽然不是那么讨喜,但说话却往往言中关键。   “朕,今日宣召诸位进宫,就是为了试行之。红薯的产量高是其一个优点,另外还有一个便是土壤肥力不那么强的土地也可种植,所需的水也远远少于水稻。这是可以给大明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作物。此事关系重大,需内阁、各部协力推进。”   “老臣,愿领此重任,为陛下分忧解难。”韩文是户部尚书,这种事请他当仁不让。   “户部是要的。”   内阁三人听了这话也明白了,除了户部,还要内阁。   不过他们刚要说什么,朱厚照已经先开口,“此事,朕意委任一人专门负责,不仅仅是协调、负责,更要深入其中,正如王阁老所说,此物是个新鲜玩意儿,怎么吃还不知道。怎么种就更是学问巨大。”   所以这样一来就不适合内阁的阁老了,毕竟他们每个人都身兼数个重任。   实际上朱厚照想到一个人,便是杨廷和。   杨廷和原先在军机处任职,后来西北的战事结束以后,作为皇帝心腹的他,调任詹事府詹事。但现在哪里没有太子,所以他是哪里需要往哪儿去,经常性的还会代表皇帝出差,离京处理专门事项。   杨廷和有一个优点,就是脑子非常清醒,条理、逻辑从来不乱。   而且这些年他各类官都当过,乱七八糟的事处理了不少。   所以实际上朱厚照还有另外一重打算,就是调其入阁。他现在一身的奇怪经验,除了当阁老,其他的各个衙门都不太适合。   殿里的人都在等着皇帝宣布,朱厚照也就不卖关子,“红薯培育和推广之事关系重大,是朝廷最为重要的政务之一,朕以为詹事府詹事杨廷和可堪一用,并增补其入阁,专办此事。”   这么说来,是因事入阁,这也是头一回了。   大臣们再细细看了眼那东西,陛下这是通过‘因事入阁’来体现对新作物的重视了,妙。   杨廷和今日也在,他这个阁入得很是意外,主要朝中还有韩文这样的老前辈呢。   “微臣,谨遵陛下圣意!”   朱厚照说道:“寻一处合适的田地,种植生叶以后,递个折子上来,朕要去看。”   这话讲得还是延续一贯的风格。   “诸位爱卿,且与朕都保持一点耐心,几年以后我们君臣再瞧,大明必会因此而有天下更新之象。”   粮食、人口、战马、火器……这都得有,他这个正德皇帝可不是打败了鞑靼就了此一生的人。 第五百零九章 阁老   内阁值房在紫禁城的东部,从永乐到正德,内阁的地位处在稳步的上升之中,真实的历史中,到明世宗,也就是嘉靖年间,因为夏言、严嵩连续执掌内阁,其地位开始与过去的丞相媲美,权力亦能稳固压制六部。   好在,迄今为止,并没有出现独相的情况,内阁的人数也一直维持在三人左右。其实永乐皇帝最初设立内阁,其人数是在三到七人不等。因而皇帝把杨廷和塞进来,倒也不能说在礼制上有什么问题。   他带着推广红薯的圣命入到阁中,便是王炳一向自视甚高,也不敢怠慢太甚。   杨一清倒没什么表示,见到杨廷和向他见礼,他便平和的说:“内阁这地方不大,介夫选个地方坐下就好。为陛下办事,克己奉公、清正廉洁这些都在心中,不必老夫嘴上再说。以后便是同处内阁,红薯一物陛下也分外重视,若有需要之处,我们三人都可为助力。”   “多谢阁老关照。”   以往内阁最重要的事务是票拟,就是将自己的意见写在纸上,然后贴在奏疏上。之后由司礼监转呈皇帝。   就是中间过了这一手,就把司礼监的地位给凸显出来了。   权力的大小,有的时候就看你与皇帝的距离。   朱厚照知道这样的隐患,就是后世之君一旦偷懒,就会交给太监去批红。   但目前为止,他还是保留了司礼监的地位。   内官与外庭的平衡,也是重要的一个方面。司礼监如果被极力打压,有一天文臣爬到头上拉屎拉尿,皇帝叫天天不应的时候是要哭的。   而从去年开始,因为所谓‘重大事务’需要内阁阁老牵头处理,因而在票拟之外,内阁又多出一项工作。   就是要对重大事务进行布置,如果遇到问题,下面反应上来,他们还要一同研究解决。   开会虽然是个很烦人的事情,但一个事情涉及部门多的时候,开会确实也是解决问题的有效形式,大家一起坐下来,把事情的原委、可行的办法都说清楚。   只有时时的组织一下这种研究讨论会议,内阁的阁员在朱厚照问起来的时候才能对事情的进展以及目前的问题了如指掌。   “陛下对于‘暂不知晓’是可以接受的。但不可以接受的,是连问谁都不知道……这些,介夫以往应也听说过,自然不成问题。然后除了陛下那边,还有……”   这是王鏊在提点他,并用眼神示意了下杨一清的位置。   王鏊在这里算年纪大的,他今年58岁,比杨一清还大四岁,比杨廷和更是大了九岁。但谁让杨一清是他们四个当中最早入阁的呢。   杨一清当初在陕西治理马政的时候,手段是比较激烈的,譬如走私,他是抓到一个处置一个,这里的处置基本上要么抄家,要么砍头,否则怎么镇得住那种乱糟糟的地方。   某种程度上来说,杨一清比皇帝还要严格而不讲情面。   和当初李东阳、谢迁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现在内阁首揆是他,按照规矩,剩余的三人都应归属他管理。也就是说,如果做得让杨阁老不满意,这也是不行的。   杨一清顺着王鏊指的方向,看了看伏案批注的杨阁老,心里头也明白的。他在朝中,哪里能一点传闻都不听说。   “多谢济之公提点。”   这个过程中,王炳没有说话,只是与他相互见了见礼。   坐下以后,杨廷和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主要皇帝对他的要求就是俩字,红薯。可这么一种新生的东西,下面的官员知道都不知道,自然就不会有奏疏。   过了一会儿,三四个太监搬来了不少书籍,杨廷和从早上查到了晚上,期间另外三位阁老都很忙碌,王鏊还离开一会儿去了乾清宫,大概也是有什么事情吧。   杨一清只在间隙看过他几眼,但也没说话。   到第二天的时候,杨廷和自己坐不住,便走了过去,说道:“杨阁老,下官查阅了些古籍资料,确实未见过有关红薯或类似红薯的记载。下官以为,此类事,坐在内阁里是不会有什么进展了,便想着还是走出去,先选块地方,然后会同户部、工部等商讨一下推广之法。”   “可,介夫去做就好了。”   “是。”   杨廷和转身离开,路过王炳身边的时候还低了一下头,“王阁老。”   “嗯。”   王鏊不在内阁值房里,而在边上新开出的房间。   内阁的值房之外,又新增了三个房间,里面都是会客的摆放样式,几张椅子,几张桌,现在正讨论事情呢。   他负责联系户部、少府和工部,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重大事务,修路。   一般来说,阁老之间都是相互给面子的,比如王鏊虽不负责联系兵部,但具体的事情如果涉及到兵部,也可以通知他们派人过来,而且除非尚书被皇帝和首揆叫走,否则尚书也要来。   同理,另外两个人也可以这样叫户部。   阁老与阁老之间是不会在这个事情上面红脸的,毕竟相互需要,今天我求着你,明天你就得求着我。只要不是核心问题,即便布置一些工作、出一点力,也没什么。   比如兵部若是不听话,王鏊可以去和杨一清讲。   所以下面的人轻易也不喜欢闹到这个程度,何必呢?躲又躲不过,实在不行,人家还能找到皇帝。   除非是拒绝的很有理由,否则,不是让皇帝觉得你故意刁难人家吗?   现在王鏊就召集了户部、少府、工部三个一把手在讨论事情。   起因是淮安府山阳县知县张璁上奏,淮安府到扬州府这一段路,有少府官员克扣工钱,致使工程队叫苦连天,工程队聘用老百姓都是从当地来的。   老百姓拿不到钱,便一直告官。可山阳县又不负责修这条路,这是朝廷要修的。所派来的官员也不是山阳县的官员,他一个知县管天管地,管不到人家少府的头上。   然而许多老百姓根本不懂其中的区别,什么少府和山阳,你们不都是官府吗?蛇鼠一窝,能有什么区别!   这种事,张璁一个知县听多了害怕,万一闹出什么事,他是无罪也成有罪了,所以接连不断的向上递奏折。   工部尚书何鉴说:“……修路的人原本很多也是灶户,去年盐场拍卖以后,灶户不愿意从事食盐生产,宁愿受雇修路,他们原本生活就困苦,原先制盐不成,现在修路也不成,心中怨气难发,民怨如此巨大,万一有什么事,便会酿成不小的灾祸。”   这也可以理解,怎样都不成,那就是不给活路啊。搁谁都头上,谁不急呢?   所以王鏊在乎这事。   皇帝现在是事情到人,修路属重大事项,归他管辖,出了问题,免不了一个失察之罪。身为帝师,清名又远播,这个破事,他可不想落在自己头上。   “礼卿,山阳县的这道奏疏,票拟还未拟好,想得就是先商议个办法,你一心为国、兢兢业业,可不要叫下面的一群人给蒙骗了。拨下去的银子要查,到底是哪一层克扣的。”   “阁老放心,既然有人反应此事,下官一定会重视。”   “其他段呢。除了淮安府到扬州府,其他段应也有这类克扣工钱的情形吧?”户部尚书韩文说起来都恨恨的,他最是知道胥吏的贪墨。   这样一查,就容易有窝案了。   这一条路,沿着京杭运河连接两京,所拨下的银两,目前已不下四百万。   当初朝廷之所以要花大价钱去做这样一件事,一方面当然是修路,另一方面是要要把从民间获得的银两尽量还花到民间去。   换句话说,是要给到百姓。   如果这些银子在官吏这一层被大量截留……   “查一下吧。”王鏊觉得保险起见,还是派人清查一下银两的去向,理好脉络,“这件事,本官来和王阁老说,让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派人,和少府一起来查。不然咱们到时候都没法交代。”   “是!”   王鏊又看了看手中的票拟,心中计策已定,不过刑名涉及到王炳,他还是要去打个招呼。   从他本心来说,贪墨最好不要太过严重,要想完全杜绝是不可能,只是不知道下面的人会做到什么程度。   另外一边,   杨廷和叩响了孟氏父女的门。   他本来想先去选地方的,不过又觉得红薯是一种新鲜的作物,具体怎么种植,哪里适合种植都不太知道,所以还是问清楚了再说,反正他一个阁老,要几亩地还是容易的。   当然,他最关心的还不是这个。   当时在乾清宫,很多人都不敢多问。   现在却不一样……   “陛下给了本官这个任务,这担子是万千至重。但有一点,本官没有亲眼看到,始终无法完全相信,孟老兄,你也不能骗我。这红薯,真的能亩产三十石到四十石?”   孟求中低下脑袋,“小人哪里敢在天子和老大人面前说谎。小人在海外亲眼所见,其亩产大约便是这个数,此事不会假的。”   “那真是天佑大明了……” 第五百一十章 河套军管区   红薯即便自身的产量高,但也会讲究种植方法和技术。   这是个技术活儿。   朱厚照没有立马安排某地进行大规模的种植,一方面是手里的种子还不够,另外一方面是觉得一套成熟的经验方法还没有总结出来。   因为他隐约记得小的时候种植红薯,最适合的土质条件不是黏土,而是沙壤土,这是有背于一般的常识的。   如果在方法不正确的情况,大量向民间宣传推广,往小了说就是灌输了错误的方法、造成了损失,往大了说,一旦效果不好,老百姓积极性不高,那就坏事了。   所以他交代杨廷和从来不止是推广,而是培育和推广。   “合适的种植时间、有效的种植办法以及土质、水量、日晒时间,都需要对比比较才能得出结果。小人原本在福建也做了一些,只是等不及进京寻找女儿,所以还未全部做完。不过种活是没有问题的,小人在满剌加国是看人种过的。”   杨廷和听下来也觉得是有许多事情要做。   “这样的话,需得本官找一批专门的人了。孟老兄可识字?”   “小人不识。不过小女是认字的。”   “识字还是好些,可以做记录。这一点,本官去协调,找些灵巧懂事的人过来并非难事。”杨廷和背着手,“除此之外,还要有一个专门的场所,用来公办以及存放一些资料……”   这些都在他的脑子里,和一个老农讲是没有必要的,到时候做出来告诉他就好了。   “暂且先不提那些,今天我们主要去选几块地。”   “小人遵命。”   生产方式其实也影响文化形式,种地这个事情绝对不是毫无技术含量的。现代不就是很多年轻人不会种地了么?   所以为什么我们衍生出的文化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纯靠种地的年份里,老人家对于种植农时、红白喜事等方方面面的细节了解的分外清楚,有这么一人,家里甭管碰上什么大事小情,总归有个章程,照着去做心理便安心。   现在来了一个新鲜作物,农耕民族基因里的一些特性就被激发出来了——就是要赶快弄会怎么种。   朱厚照也知道这种事急不来,东西种到土里,生长的时间是定死的,又不是吹气儿就成。   他准备过上几天,去问问一些‘保障安排工作’做得怎么样,这样便可以了。   改变一个国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就像王守仁所面对的情形一样。   正德二年,明蒙一战之后,鞑靼的军事实力大为受损,在无法保障安全的情况,原先会驻牧河套地区的蒙古人只能翻越阴山,向北迁徙。   正德三年的大朝会,经略河套是朝廷最重要的议题。   河套其实就是指西套、后套和前套。   西套平原是黄河‘几’字形的左边,就是今天的银川平原。   后套和前套也相对好认,就是黄河往上走,在‘几’字形的两个角上分别形成的平原地带。   黄河原来向北,忽然改道向东,就是撞到了阴山过不去了,在阴山脚下,河水冲击就孕育出了这么一片肥沃地带。   前套就是‘几’字形右边的那个角上,大约是今天包头市的位置。   广义上的河套包含了这三片区域,这里可不是印象中西北的荒凉,它青草茂盛、沃野千里,有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的耕地,稠密的水网以及温和凉爽的气候,自汉代彻底打败匈奴以后,就在这里设朔方郡、五原郡、云中郡。   可以说从秦汉、到隋唐,只要中原王朝足够强盛就会把这里作为重要的开垦区域。根据现代的数据,河套平原有可耕地一千一百万亩,但在明代绝对没那么高,因为垦荒的程度达不到,而且这里也不是只种粮食,还要养马。   不过即便如此,这里仍然是一片塞上江南。   至于历朝历代所用的手段,不外乎十二个字:移民实边、屯田垦荒、兴修水利。   其中的区别就是各个朝代对于移民实边具体是怎么执行,对于垦荒是给一人恳三十亩还是五十亩,也就是激励的程度不同。   到了明廷的手中,   朱厚照并没有单独划出一个省来,而是以军管区的新形式对河套平原进行统一管理。   这个地方,王守仁是总负责人,朝廷给他加的兵部侍郎衔,节制河套地区军马,兼管民政。   所谓民政,就是要在这里筑城。农耕文明,就是要城池。而且一造就是三座城池,原先当然也有些小城,但现在的朱厚照手笔很大,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好,他要在这里钉下钉子,所以不管之前是什么,城都要重新筑。   西套筑银川镇,后套筑朔方镇,前套筑云中镇。   河套军管区的治所放在朔方镇。   随后,王守仁向朝廷上疏,要在朔方镇设精骑两卫、步卒两卫,在银川镇和云中镇各设一卫精骑和步卒。   这些自然准奏。   同意么就要出钱。   银两、耕牛、农具都在源源不断的往这里运输。   当然,也包括人口。   王守仁依稀记得自己年少时,曾引马出塞外,他自己都仔细的考虑过明朝的边防,现在真的统管这么一片塞上江南,或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的眼前,就是去年刚刚建起的官牧马场,朝廷命名为北安苑,这里的草原是真正的马的天堂,数千匹健壮、透亮的战马并在一起奔跑的时候,那感觉分外壮美。   除了北安苑,王守仁还力推在此兴建了长乐苑、定乐苑、永安苑三处马场,这都是一万多亩的马场,所培育的马匹又健康、又壮硕。   之所以会大力兴建官牧马场,一方面是因为买小马驹相对比驱赶人过来容易些,而且可以配合民牧的退出,现在的民牧退出已经推行至全国范围内。   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马匹的某种‘市场化’。现在官牧马场的马匹到边军手中,边军是要付钱的,三年前就已经是这个规矩了。而且因为民牧退出的比较激烈,民间也比较缺马,一匹马的价格一直在二十两之上。   所以凭着这片天赐之地养马,河套军管区的很快就要迎来第一年的马匹收入。   当然,草地是国家的、人员是国家的,甚至‘启动资金’也是国家的,所以这些钱也不属于私人。只不过河套军管区属于起步阶段,朝廷同意这些银子不用上缴,可以用来筑城、养兵、垦荒以及兴建更多的牧马场。   有钱,才是保持战力、维持存在的基本前提。   在朝廷的授意下,河套军管区和甘肃镇达成了契约,正德三年不算,那时刚刚开始,一年后,也就是现在的正德四年,所属区域的官牧马场,要向甘肃镇提供战马两万匹,每匹就二十两价格,比较好算,公对公嘛,就不提价了。   这可不是好干的,一年来王守仁倾注了不少心血,他来北安苑也正是来查看这些战马的蓄养情况,马匹的质量不好是他的责任,拿了马打不赢,那才是人家甘肃镇的责任。   这样一来,河套军管区因为卖这么一笔,就能得银四十万两!   还没有税。   所以说他才对筑城、驻军、养马如此有信心。   “牵几匹来,咱们骑骑。”   他一发话,身边的属下全部照做。   王守仁在部下的帮助下跨上马背,暖风吹拂着他,蓝天白云、一片青草,真是叫人心旷神怡。   南北朝时有句诗对这样的景色写的最好:刺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阳明公,卖了这两万匹,咱们还剩下六千余匹,这要怎么用?”   王守仁给自己起了个号,号阳明。   “本官计划给朝廷上道奏疏,最好是留咱们自己用。朔方前卫人员齐整了,但还差几匹马呢。”   有了足够的战马、骑兵,以及这里种出的粮食,他才有‘兵力’,正德四年还不会有什么,但再过几年,鞑靼人一旦恢复一些,指不定还要再起乱子,所以最好是能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形成可观的力量。   “不是说人口不够吗?”   “人口也很重要,我已向朝廷奏明了。”王阳明大声的回应,之后便是马匹载人奔跑的身影。   按照他的计划,最开始先筑城、养马,并开垦一定的耕地,耕种粮食尽量自给,不能自给就买或是申请,等到马场有了银子收入,城池修筑得好了,有了房子就充实人口,然后更大规模垦荒。   所谓经略,就是有人、有地、有马、有兵。   不久之后,这里将会成为一个屯兵之地! 第五百一十一章 王氏父子   正德四年四月初,   朔方镇的镇城里来了一队人马,大约要有三千人。   领头之人,是正德二年良乡一战成名而被皇帝封为武节将军的韩十二郎。   武节将军是一个散官的名称,就是有官名而无官职,但可以解决‘品级’问题,这是个五品武官。   他的官职则是上直亲卫虎贲卫的千户,而他的年纪也就和皇帝差不多大。   战争中活下来的人总是有这样的好处。   在京中差不多两年,上面又有新的调令下来,今天他就是向王守仁交差来了。   “奉上意,末将领丁口一千两百余、工匠八十七人归入朔方镇,另有牛犊、农具、麦种一并入库,请都使清点核查。”   王守仁刚刚巡视北安苑回到朔方镇,见到有这么个好消息,心情顿时欢畅。   “起身!”   “谢都使。”   “刘阍,你带人去,安顿百姓。”   “末将领命!”刘阍已经驾轻就熟,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   王守仁则把韩十二郎带来的皇帝的信件仔细阅读了一番。   与以往一样,皇帝还是非常的支持他,他上奏河套地区需要人口,于是人口便一趟一趟的来了,这已经是第十趟了。   而开垦土地所需要的耕牛、农具、种子朝廷一样不吝啬。   皇帝在信件之中的用语更为亲切,王守仁不知道其他人和皇帝交流是怎么样。   反正每次和他的信件之中,总是要关心一下其他的……   比如会问他,   爱卿你近来身体可还好吗?   爱卿你为国屯兵边疆,分外辛苦,一定不要过于劳累。   爱卿你要是思念故乡,可上奏禀明。   爱卿你在边疆之地,务必要勤操兵马,免得鞑靼人死灰复燃,万一被他们偷营成功,你的性命可就危险了。   ……   诸如此类,反正王守仁也不是第一回 看了。   就像此次,皇帝说:爱卿,听闻这个韩十二郎原先就是生长于西北,对鞑靼人十分熟悉,在战事中表现的也十分优异,我特意把他派过来,增强你手上的力量。至于他是否真的成才,你看着办吧。   王守仁眼皮子抬了抬,瞄了一下下面的人有没有在偷看他,那种心里仿佛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被人瞧见一样。   实在是……皇帝的一些表达有些肉麻……   于他而言,则是一种压力了。   继续看下去,皇帝又说:你的父亲在南京当兵部尚书很多年了,他的身体还好。眼下又是用人之时,朕意调其入京。只是北直隶不比南直隶,到时候必定日夜操劳,所以问问你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王守仁的父亲王华已经六十四了,这年纪再当个官也不是不可以,好些人七十多、八十还在干呢。   只不过这么问王守仁实在是有些宠溺了。   老规矩,王守仁决定写信‘驳斥’一下皇帝,对臣子这么好也是不合规矩的!容易助长臣子的气焰,我是不会这么干的,但是万一其他人忘却君臣之礼,这可怎么办?   “随我来。”   “是。”   韩十二郎跟着王守仁的脚步进到偏房,那里摆着书桌。   他一边执笔,一边说,“陛下信件之中对你赞赏有加,本官虽与你是初次共事,但料想你也必是极有才华之人,朔方镇初建,眼下有三件大事需同时推进,其一为垦田、其二为牧马、其三为练兵。你想做什么?”   “末将但凭都使吩咐!”   “那就……”王守仁想了想,“垦田吧,今年要垦田千顷,任务是极重的。”   “是。”   韩十二郎退下以后,先被人领着去了住所,第二日去到了北安卫。   朔方镇有朔方左右卫以及北安卫、永安卫共四卫。   正常来说,沿着长城所设立的军事重镇都远远不止这个兵力规模,如果按照镇城、路城、卫城、所城和堡城的一般防御体系,少说都要数万人才能基本成型。   不过河套地区面临一个新的问题——这里可没有长城。   河套就是越过长城打下来的地方,于是乎那种倚仗地形关隘、长城关口所进行的防御作战已经不太现实。   除非在这一段再修筑数百公里的长城,但短时间内显然不太可能。   所以朔方镇选择了第二种思路,就是打造军事堡垒。   所谓的军管区,就是让这里的军事色彩很浓,开垦荒地是为了获得粮食、围苑养马是为了获得战马,随后修筑城池,除了主城,还要在合适的距离修筑卫星城。   这样互为犄角,在一处遭遇侵袭时,其他处则马上领兵来援。而且与其他边镇有显著不同的是,这里要保持强大的骑兵力量。   这是进攻的力量。   因为有进攻的力量,所以不管是瓦剌和鞑靼,都不能忽视这里。   这样一来,朔方镇就形成一个堡垒化的城池,钉在这个地方,叫敌人忽视不了又打不下来。   如此,防线前推才能有前推的意义。   当然,这是目前朱厚照和王守仁的设想,百十年后,换了皇帝、换了边将,那就不是他们能管到的事情了,当代的人总想解决千秋万代的事,实际上又怎么可能。   朔方镇是这样,银川镇、云中镇也是这样,三个军事堡垒、屯兵之地往这里一扎,至少朱厚照可以保证他在世之时,北方的人蹦跶不起来。   宏观是这样。   微观上,王守仁还有一些敌人没有解决。   正德二年之后,朝廷虽然大败小王子,但草原上仍有些残余的力量在汇聚,尤其火筛跑了回去……   他以为,应当趁国力正盛之时,再进行一次远征。   按照皇帝的性格,他觉得只要他把河套地区经营的井井有条,有个三万精骑、三步锐卒,就可进剿草原,皇帝也一定会准奏的。   至于他父亲……   王守仁也不知这话要怎么回,皇帝如此偏爱、还要再启用,这份君恩,可是重了。   ……   ……   京师,乾清宫。   朱厚照与礼部尚书林瀚博弈了半天,起因说起来也有些复杂。   首先是他刚继位时命人修撰的《孝宗实录》,历经四年时间,现在快要修成了。   其修撰过程也算曲折,原先是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为总裁官,后来陆续都去了,朱厚照又命林瀚,以及礼部侍郎张元祯,翰林院学士刘忠,以及翰林院数名侍讲一同纂修。   在这个年份,修撰前朝实录是重要的政治资本,就像是镀了金一样。   而眼下朝廷的用人风向又已改变,知县、知府、布政使这类官职不少人抢。   这种好事,镀金之人轮不到又谁能轮到?   朱厚照也不是不愿意赏翰林院的这些侍讲,只不过在翰林院读书、修书几年,就要下去担任一方父母官,他始终觉得这对百姓不负责任。   有才能是不错,可以慢慢先来嘛,要么是去当副手,或者在各部做员外郎、主事,熟悉熟悉部务。   这样林瀚却觉得不好,《孝宗实录》不是一般俗务,皇帝这样对待纂修人员,牵强起来说,可以算不孝。   所以叽叽喳喳半天,说的朱厚照脑袋都疼。   这个林亨大,每次与他沟通最为困难,他不仅死板、愣头、说得你难受。而且他岁数大了,耳朵不好使,作为皇帝他还得放大了嗓音,不然人家听不到。   林瀚生于宣德九年,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光,每次过宫殿的门槛,都要有人搀扶。   多方考虑,朱厚照就动了换掉他的心思。   但礼部尚书关乎一个‘礼’字,其实位置是非常重要的。非得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才行。而且还得找个上年纪的,三四十岁当礼部尚书总是让人觉得怪怪的。   由此,他才想到了王华,不管怎么说,王华也是当年的状元,在清流之中也是有些声名的。   除此之外,王华在京任礼部尚书,也是便于他儿子在河套行事。   官场就是人情,有一个这样的爹在京当礼部尚书,只要关乎到河套之事,一般人都得给行个方便。   这也省得他这个皇帝天天下场给他去站台。   皇帝轻易还是不要去做这种事,因为影响了官场的平衡不是好事。万一你偏向的那一方人,搞出贪墨渎职或是事情做得一塌糊涂这类丑事,到时候不是弄得皇帝自己都难看么?   “哎。”朱厚照摇摇头,这些老家伙们最是难说通。   至傍晚时,内阁最后的票拟全都着人送了进来。   朱厚照习惯于在晚膳之后走了两圈,然后批上一两个时辰,晚上毕竟安静,无人打扰,所以长时间下来几乎成定例,   而今日,有一封奏疏引起他的注意。两个原因,一是上奏的人是山阳县知县张璁,这是个名人、也是个狠人。二是这个事情,少府官员克扣银两、地方百姓民怨沸腾。   王鏊给的票拟,是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以及少府一起来查,而后将实情禀报。   朱厚照多了一个心眼。   他批示的是:朕知道了。   但转头则叫锦衣卫入宫。   百姓生活本就困苦,不能任由这些官员这样胡乱施为。   如果要掀大案,那就掀大案,正好也可以看看张璁的成色。 第五百一十二章 张璁   朱厚照之所以说要看看他的成色。   是因为张璁这人在历史上真的很厉害。   只不过一个大礼议让人觉得他像个政治投机分子,恰恰主流的文人最是瞧不上这种人。   再加上后来他当了首辅以后,手段特别激烈。   尤其关于土地兼并和整顿吏治这一点,张璁解决起来相当强硬,史书记载其‘清勋戚庄田,罢镇守内官,百吏奉法,苞苴路绝,海内治矣’。   干这么两件事的官员,哪个能逃得了文人的那支笔?   实际上,很多后人在考察张璁的为官、为人时,也有是将他与张居正相提并论的。甚至还有人认为,张居正的那种贪腐表现实际上还不如张璁。   张璁是为官清廉之人。   因为这个风格,他是几上几下,而几次致仕离京,都犹如一介寒儒。   不过官场对于人的改变很大,同一个人在三十多岁和四十多岁还不一样呢。   即便都一样,朱厚照也不可能骤然把一个知县提的多高。人的能力本身就是要在风浪之中锻炼和体现出来。   对于张璁本人来说,初任山阳知县时,他还是很满足的。   张璁生于成化十一年,至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他没有什么厉害的父辈,只是人还算聪慧,也比较好学,所以少时而有才名。   可惜连续多次入京科举,都未能得中进士。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二十来岁还天天读书、完了读了还不中进士,这其实是个很大的压力。   从那时的境遇,到此时当个县官,如何能不满足?   也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张璁倍加珍惜,他自认为官还算用心。   淮安府山阳县是江淮平原地区,耕地众多、人口也众多,说一千道一万就是种地、纳粮。   然而几经考察下来,他发现县里的大家族往往占地百顷,但生民却无立锥之地。   并且县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就是他自己的衙门里,也有不少人总是向着大家族说话。   张璁却不管这一套,正德元年,山阳县有一桩侵占田亩案,他坚决护着百姓,就是不把土地判给几个大族。   事情闹到凤阳巡抚那边,   恰逢当时扬州、淮安因为盐业的事情颇受朝廷关注,锦衣卫、御史时常来查,倒也没人敢顶风作案。   此案之后,张璁名声大作。   正德二年,朝廷决定要在南北直隶之间修一条宽阔的大道。   张璁在京师里待过,而且他亲眼瞧见过朝廷是怎么用这种办法来解决穷苦百姓的生计问题的,因而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个机会。   之后便是积极的运作、协调,山阳县有许多百姓都到了工程队中去,靠着一把子力气,也能挣几个工钱。   这样种地、做工,都有他这个知县使劲,当然是有些效果。   只是正德三年以后,境况逐渐变差。   工程队不再按时结算工钱,一开始拖三五日,理由是本身也无银钱,好在过段时间就好了,老百姓都不是好于闹事之人,也就算了。但之后却是七八日、然后十天半月……   至正德三年冬,经常性的是三四个月的工钱还不结。   春节时又说节后可以结。   到了时间点结倒是结了,只结了一点点,这样老百姓自然不愿意。   张璁这个县衙也开始‘热闹’起来,隔三差五就要有人递诉状。   为此,他已经找过少府的官员和工程队了,但没有一人愿意拿出银子,呈递奏疏是他最后的动作,也是掀桌子的动作。   这边上去,   那边就有反应了。   少府在内阁是分设几个清吏司的,主管这一块属于工事清吏司,清吏司下分项目,每一项目有郎中。   像这种线性工程需要分段管理,因而郎中之下以府为界,各设主事。   淮安府便是有一个主事。   他的治所也在山阳。山阳,本就是府治所在地。   这名主事名为闫理文,这日清晨他收到消息之后便神色匆匆出了门。   所去的方向乃是淮安知府的府衙。   后院之中,他把东西拿给人看。   “朝廷的旨意,是派人下来清查此事。田知府,这是你的地盘儿,守土有责,你可得有个主意啊!”   淮安知府名田若富,他本来在捻着咸菜喝清粥,结果放下筷子一看这纸条儿,便再没拿起筷子来过。   “这怎么叫我守土有责?这事儿是修路上的事,修路是少府主管,本官又怎么守土?”   “怎么守土?”提到这个闫理文还要生气呢,“那个山阳知县张璁,是不是您的属下?归不归您的管?他上那封奏疏捅了这个篓子,便是招呼都不和自己的上司打?”   “闫知县此话何意,难不成是我暗中唆使?!”   两人拌了两句嘴,但也仅此而已,银子他们都是拿了的,不会有叛徒这种事,谁也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能不能把这个山阳知县撤掉?”闫理文想来个粗暴的法子。   “这个时候撤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便是无事也该有事了。再者,即便只是七品知县,也是朝廷命官,除非是谋逆这类大罪,否则便是本官也不能轻易撤其职务。”   “就没法子?”   淮安知府天若富起身走了走,他摸着自己的山羊胡久久没有讲话。   其实心中是急的,淮安府离京师又不远,很快派的人就到了。   “闫主事,朝廷派了什么人下来?这类事,总不至于是尚书、侍郎亲自过来。”   “这一点,在下回去再细细打听,现在只知道有人下来,具体是谁,内阁也没出名单。”   田若富思索了半天,终于开始开口,“不管是谁,咱们还是那个路子来办。说到底,咱们就是要对付两个人,其一,上面下来的人,其二便是这个山阳知县。知县好办,他行事激进,得罪的人也多,安插他几个罪名不是难事。难的是上面下来的人。”   “府尊的意思,下面的事上不去。”闫理文狭长的眼睛眯了眯,“只是万一银子不好使、堵不上他们的嘴怎么办?”   “仅用银子是不够的。是要这案子不能查。”   到了这个关口,这个案子越小越不好,越大才越好,大了影响大,一般人就要顾虑。   闫理文一想,“这案子……倒也不能说小。你我二人,又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此事便交予我。”   两人一分工,倒也比较清晰。   另外,田若富还提醒,“该有的账本是要做好的,不要在这上面露出马脚。”   “那么……工钱发还是不发?”   “叫那几个工头发一点吧,真要问起来,咱们就解释说工钱因为什么原因迟滞了几日,现在已经补上了。至于那几个工头,跟他们说后面再补偿他们好了。”   闫理文也有些不放心,“田府尊,人来了之后去哪里检查你可都得盯好,到时候好提前做准备。最好是叫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   ……   这天下午,田若富就直接去找了张璁。   风风火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张璁虽然性格刚硬,但是基本的官场规矩还是要守的,所以出了大堂迎接,   “下官见过田府尊。”   “张知县,你点好人马,随本官去清点县里的仓廒储粮!”   张璁奇怪,“田府尊,山阳县仓廒储粮应一万两千石,去岁清江浦县板石、大兴、张集几个村闹灾,便借了六千二百石,现有余粮五千八百石,此数俱在账本,府尊一查便知。”   田若富负手转身,“借给了清江浦县?哪个衙门,哪位上司,何日何时让你借粮了?”   “府尊这是何意?就是在此县衙,是府尊来和下官说,灾民嗷嗷待哺,下官是依府尊之令而行呀。”   “大胆!!”田若富身后的一个中年人呵斥出声,“预备仓储粮是人命关天之事,你说府尊下令,可有府尊令你借粮的谕令?”   张璁傻眼,“这……谕令倒没有。但当时情况紧急,府尊开了口,下官便照做,怎会有调粮谕令?”   “既然没有,你怎么敢说是府尊下令?!分明是你自己擅自做主!”   张璁瞬间明白了,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田府尊,你眼里没有下官,这下官是知道的,可你若是颠倒黑白、诬陷下官,这也是不可能的!朝有圣明天子,这朗朗乾坤,讲话要顾一顾轻重!”   “大胆!本官这就参你一个倒卖仓廒储粮之罪!”   张璁气极,“这事就是到了御前,下官也要据理力争。那清江浦县的百姓都可见证!”   田若富则眯眼笑了起来,“没有谕令,便不会有人证。你一张嘴,便说清江浦县的灾民是吃了你借去的粮食,那知府衙门拨款购的粮又是给谁吃去了?”   张璁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他知道这些人坏,但没想到是坏到了这个程度。   “我知道,你是因我上奏朝廷,参了南北直隶大路项目克扣工钱一事,因而悔恨在心!我再叫你一声府尊,当今天子是绝顶聪明之人,你当官只想发财,迟早是要出事!”   田若富则不在意,当官不发财?   那还当他娘的鸟官。 第五百一十三章 悲愤   世事无常,大抵就是如此。   张璁前日还在县衙大堂,今日就已身陷囹圄,仅以身旁的干枯稻草为伴,便是想看一眼月光都是奢侈,昏暗的环境让他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就是想问都问不到。   因为他知道自己平日里待人不算宽厚,衙门里许多人只是慑于他长官之威,及至他此时落难,决计不会有一个人前来照顾他。   而宗族之中,亦没有人身居显位能够帮衬他。   同窗、上司看他平平无奇,虽有交往,但大多也是泛泛之交,真的算好友的,不是还未中第,就是也如他一般人微言轻。   士农工商,他是上等,依旧如此艰难,由此可知其他人在此世道又是如何艰难。   张璁心中悲愤难抑,继而开始恨及这些世家宗族、贪官污吏。   心中也已定了决心,其一是,此番若是提审他,无论如何不能松嘴认罪,否则就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其二是,他要与这些人争斗到底,天网恢恢,公道不能就这么丢了。   他几次入京,关于当今天子的脾气性格还是听闻一些的,事已至此,干脆就将过往三年郁积心中的话全都说出来!   官僚士绅占田占地,然却不纳粮,百姓无田无地,反倒纳粮,如此税法不改,大明亡国有日!   外边儿,至四月中旬时,京里派的人也到了。   内阁票拟由皇帝同意以后,随即阁老王鏊、王炳下令,由刑部侍郎刘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谢光爕、御史陈鼎领头,前往淮安府彻查此案,少府、大理寺各有官员随行陪同。   这一趟,少府来的只是郎中,刑部和都察院来的都是二三把手这样的人,就是上面故意安排,不能让少府的人官位过高,否则离京之后查案都有不便。   但也不能不来人,万一下面的人不识好歹,觉得你非他上司,无权管辖,那就闹出笑话来了。   也因为上面‘来势汹汹’,淮安府和少府的上下官员都异常紧张。   好在面对这种情形,大小官员也都有点儿经验,他们招呼早已打下去,各县乡宗族各自负责,务必看住平日里不甚老实的那些刺头,实在不行就把人给暂时抓起来。   县城里的百姓也是一样,自古民不与官斗,老百姓也都知道父母官才是最紧要的,皇帝?   哪个他妈的见过皇帝。   而且以往不是没有过告官的,等到京师里的人一走,倒霉也就开始了。   这可不是你冲过去,空口白牙说某某某干过这些坏事就有用的。人家可以矢口否认,若是没有证据,就是污蔑朝廷命官,这个罪名杀头足够了。   除此之外,知府田若富派出人手里外监视钦差行程。   钦差今天入境,他最多晚上就会知晓。   刘春与谢光爕等一众官员,都是按照正常的路子抵达,计算好了时间,田若富便率队迎接钦差。   晚上还要有迎接的晚宴。   京里的、地方的、少府的……要有大小三十名官员,坐了整整三桌。   但酒过三巡之后,右副都御史谢光爕首先就开始提出疑惑了。   “怎么刚刚敬酒之人中没有山阳知县张璁?”   边上的刑部侍郎也点点头,他们二人早已合计过。   那封奏疏既是张璁所上,他便是此案的关键人物。   若是他聪明一些,在上奏之前就已经搜集证据,那事情倒还简单了。若不是这样,就要麻烦一些仔细的梳理这案子的案情。   可没这么个人,多少还是出乎两人的意料。   谢光燮一句话问出口,三张酒桌上的人都有些沉默了。   有人低头,掩饰住表情。   有人装醉眯着眼睛傻笑。   最好是此事都与自己无关。   田若富也不算没有准备,但是这好酒好菜都招呼了,当面提出来有些……   他看了一眼闫理文,闫理文则向此次下来的少府郎中祝卫春投去救助的目光。   然而祝卫春就是装醉之人,根本鸟都不鸟他。   这样,时间就过去了十秒多钟,虽然不长,但一直没人说话,着实怪异。   谢光燮也有不满,“是本官讲话有口音?还是你们都喝醉了?山阳县知县张璁,现在人在何处?!”   “这个……还请钦差恕罪,”田若富端了酒杯起身媚笑,“听下官解释解释。山阳知县张璁此人孤僻古怪,自视甚高,难与同僚融洽相处,更没有人愿意与之有所瓜葛。再有,下官还要向钦差请一个御下不严之罪。前日下官清点山阳县预备仓储粮,竟发现一万两千石的粮食竟少去一半,只余五千八百石。”   “仓廒储粮,人命关天,万一遭遇灾祸,便是百姓最后的口粮。正德元年,陛下就曾派阁老巡视两京一十三省。既为父母官,是千不敢万不敢在储粮之上出现差错。下官问及所缺六千二百石粮食去了何处,张璁反污下官,说是下官令其借给了清江浦县!”   清江浦县的知县今日也来了,他马上配合说:“此事下官可以作证,根本没有借粮之事。”   “当真没有嘛?”刑部侍郎刘春觉得有些可疑,“光天化日的,他一个知县要以莫须有的事情扣在你知府头上?这事岂非不合常理?”   田若富心里一个咯噔,他不怕正常的查,但如果上面的人预设了某种结果,一定要揪住他,这就麻烦了。   天下官员,有几个盯上他查,还查不出问题的?   大部分还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差不多就算了。   好在清江浦的知县还算镇定,他回道:“山阳县与清江浦县同处淮河南岸,若是发水则一道发水,若是遇旱,也不会只旱一地,两县地理民情大同小异,往年赈灾之时,所消耗的粮食也差不多。山阳县有余粮,则清江浦县也有,决计不会有清江浦县缺粮,而要山阳县借粮之事。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清江浦缺粮之时,山阳县必定也无粮可借!”   这话掷地有声,就是刘春也不好再讲什么。   主要仓廒储粮之事的确敏感。   不说张璁是不是真的吞了储粮,   主要他们都是初来乍到,这里面的情形也不清楚,也许张璁吞了、也许没吞,关键是要有足够的证据,否则他们虽为上差,也不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去替人强出头。   这是‘会做官’的人的本领,就是在情形未明之时,不要轻易暴露立场。   张璁此人,他们又不认得,你非说田若富的话有问题,那要是张璁真的吞了储粮呢?   这种事谁也不敢保证。   谢光燮和刘春自然都‘会做官’,不管如何,先将情况了解了清楚,这才是首要的。   气氛又沉默了下去,田若富有几分安心涌上心头,他大概也能摸得透这些钦差的心思。   但下一秒却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出现。   “若真有此等案子,那倒要仔细的查究清楚,田知府,这个山阳知县你提审了没有?”   田若富心中不快,好在还有急智,“知道上差要来,为避嫌,下官还未提审,一切听钦差指示。”   开口说话的乃是御史陈鼎。   他向谢、刘二人请令,   “谢副宪、刘侍郎,既然如此,不如先行提审张璁。”   刘春本就觉得里面有猫腻,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这么人在这个节骨眼就犯了事了,而且他是刑部侍郎,一些办案经验还是有的,比如说,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本官以为可以。”   谢光燮也没什么意见。   如此,陈鼎胸有成竹般的坐了下来。   之后的宴席并未有其他波折,不管如何,田若富还是将这几名钦差当做爷爷一般伺候,一些孝敬也都不在话下。   这与办不办案无关,官场之上相互都要有这一套。否则仅靠几两俸银能养活谁啊?   退去之后,   田若富与闫理文发了一通脾气,这个事是因少府而起,少府的人不能弄得和自己毫无关系一样。   闫理文自然也知道事情要紧,所以趁着夜色去找了少府郎中祝卫春。   结果祝卫春就三个字,   “不要管。”   闫理文听得都懵了,他也算心腹之人,所以壮着胆子说:“下官不解,还请示下。”   祝卫春不慌不忙的,捋着胡须说,   “这件事关乎到上面。少府及南北直隶之路归得是王鏊王阁老,你以为他为何要查?”   “为何?”   “不管出了什么事,自查总是好的。查出我、查出你,把我们拿了,交差了事,上面的人就可以安然无恙。但……”   这个‘但’字他加重了语气,“正是因为要自救,所以才有人不让其自救。”   “祝郎中的意思,难道是……另一个王阁老?!”   “若不能伤筋动骨,那么便不要有所动作。”   “可查不出事,刑部这些人又能如何交代?”   “办案不力、受人蒙骗而已。陛下又能有多重的责罚?但修路的事万一出了大篓子,这个责任,可不容易逃掉。所以你不必管这些刑部或是都察院的人如何查,关键是要看他的案卷之上怎么写。写重了,小王阁老那一关,他们就过不去。”   “祝郎中……下官还是不能安心,为何祝郎中,敢如此确定?”   祝卫春脸色一冷,“京里的那潭水,深的很。你还是少问为妙。这次的事,你也瞧清楚了,你我之辈,想要靠着谁都是无用的。上面的人说牺牲谁就牺牲谁。所以关键在于不要出事。你以为现在是什么光景?做什么事还能任你施为?眼下的朝局,你出了大事,谁能保得住你?这次的事情或许还有救,但绝不准有下次!”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闫理文又是谄媚、又是觉得心安了些,这几句骂,反而骂得他很开心。 第五百一十四章 趋利避害   “这个淮安府的知府倒是胆子大,竟然就这样找了个罪名将张璁抓了起来。谢副宪,明日这案子您看要怎么审?”   谢光燮是陈鼎的顶头上司,明日要审案子,今天他肯定要摸清楚领导的心思。   然而这位上司现在沉着脸,脸上的褶皱只是清晰可见,却不见什么表情。   “你以为呢?”   “我以为,阁老的意思肯定是两种,要么出大事,要么不出事。”   他们所说的阁老自然就是王炳。   “那你觉得,这个地方是大事,还是无事?”   “还不确定,要看。”   要看这案子审得如何。   啪!   惊堂木如一声响雷,震得所有人不敢再分半点心神。   “带人犯!”   此时的张璁已经不是之前身穿官袍绸缎的父母官,他手脚都带着镣铐,拖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头发上沾着的是几根稻草,身上的囚服灰不拉唧的,便是眼神也从以往的刚正变成了带些阴暗。   张璁抬头看了一眼,发现竟不是田若富,心中惊异之下心神也是急转,再看这些人的官袍……以及田若富那谄媚的样子。   怕不是京里的钦差到了。   陈鼎开问:“堂下所站何人?!”   “山阳知县、张璁。”   “所犯何事?”   “为人陷害,偷盗仓廒储粮。”   “大胆!”田若富哗一下站了起来,“睁开你的眼睛瞧清楚了,这是京里来的上差!见上差如见天子,尔若欺瞒半句,便是杀头的罪!”   张璁愤怒已极,“无耻小人,颠倒黑白,读圣贤书之时,圣人便是这样教你不要脸面、良心的嘛?竟然还敢提天子,谁若是在此欺瞒了天子,便让上苍降下天雷灭了他!”   田若富偷偷看了一眼天,只是片刻的心虚。他还想再说,只不过陈鼎已经不让了。   “罪官张璁,你身上的罪名还未洗刷,若是再咆哮公堂,是当本官不能用刑嘛?”   张璁此时是跪着的,他直身拱手,“罪臣并非有意。上差要审此案,不必麻烦,只需给以纸笔即可。”   陈鼎看了看谢光燮,又看了看刘春,他俩都点头,于是便吩咐:“拿纸笔来!”   “谢上差。上差稍待片刻,罪臣自会写明原委。”   张璁身穿囚服、手带镣铐,但他的决心却从未像此时一样坚定过。人或许就是这样,有官位、有名声就总是舍不得丢掉。现在一无所有,甚至朝不保夕,那便也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于是他下笔,   “古时十一而税,使民以时,故天下和平而颂声作,后世虽未能遽行,然亦当稍仿其意,使法较然昼一而可守。今天下财源多出田赋,然大明田赋未有如今日之弊者也……   山阳为例,县内有官田、有民田。官田之税,一亩有五斗至七斗,其外又有浮粮、加耗等,每亩几及一石。民田之税,每亩五升,而加耗愈多,又有多收之弊。如此,官田价轻,民田价重。伪以官为民,富者利粮之轻,甘受其伪而不疑……”   最后一句,张璁揭示了一个民间田产买卖的猫腻。   就是卖地的人想要获得高价,于是把官田当做民田卖,买田的人呢,贪赋税轻,情愿花高价将错就错。   “……久之,人之民田多归于豪右,官田多留于贫穷。然国之赋税又仍为贫者所出,贫者不能供,则散之四方以逃其税。税无所出,则摊之里甲。故贫者多流,里甲坐困。且今之所谓徭役者,田多为上户,上户则重,田少则轻,无田又轻。赋税、徭役之重,百姓苦不堪言,时值丰年,小民犹且不给。一遇水旱,则流离被道、饥殍塞川,甚可悯也。   朝中有公言,需减赋税、少侵扰,然天下用度皆为定数,弘治、正德两朝力行节俭,赋税再减则军需何出?百官俸禄何出?臣以为,根源者在天下耕田日益集中,如此则民日益困、田日益荒,而赋税、徭役未减,使民更困,国家之财赋,日以益缺,数十载之后,吾不知国之赋税、将安出哉?”   写完之后,张璁便不管了,他把笔一扔,仿佛此生已经到此为止。   田若富心理记挂,只是陈鼎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弄得他也不敢冒头。   所以最先拿到这篇文章的是陈鼎,然而他打眼一看,脸上便再无笑意。   “张秉用,你这份陈述,可与案情有半分关系?”   “案情,没什么好说。储粮是府尊要借的,他是因着下官没有借粮的谕令因而陷害下官。这案子审多少遍,下官都是这样讲。”   “那你写这些是何意?”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下官当了三年的知县,临死之前给陛下上得这份奏疏,仅此而已。”   陈鼎忽然觉得手中的东西有些发烫。   这个张璁,人家说他与人关系不融洽,还真是个难搞的人!   这是审案的公堂,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阁老王鏊、王炳下令清查山阳知县张璁所奏之事,他们当然可以回奏朝廷,说此人吞了仓廒储粮,他所奏的事情也并非为真。   但是这种处处透着疑虑的事情,本身就不容易说服那个多疑的皇帝,至少张璁认罪的案卷要给皇帝看,否则决计不够说服皇帝。   现在倒好,案卷他们拿不到,还接了这么个东西。   这短短的两三百字,是递上去好,还是不递上去?   递上去,他们这些办案子的人都得出事,税法、耕地,这么重大的事情,经他们的手捅了出来,往后还有安生的日子吗?   可要是不递上去……   “谢副宪、刘侍郎。”陈鼎已经决定不了这件事,他只能转头交给他们两人。   打眼一看,他们就知道这篇文章与案情没有丝毫的关系。   也许是叫乱拳打死老师傅,张璁这番拼了命写出的东西,真叫一屋子的人都觉得很棘手。   谢光燮不动声色的轻笑一下,“田知府,这些话,你得瞧瞧。”   田若富早就等不及,他就是要看,这样好反驳。   不过冲过来看了以后,他也一时傻了眼,张璁没有参他半句,甚至没提案子的事。   但作为官员,他也知道此事敏感。   “上差,这样的东西是不是当案卷,可要三思啊!”   “可要不递上去,”谢光燮食指点在纸上,“就要写明没有克扣工钱一事,还要写上张璁私吞储粮,如此反转到了上面要不引起陛下的疑心。这个谎,你可得扯圆了。”   “下官来扯?!”   刘春眉头一跳,“这里真有谎言?”   田若富真想抽自己一嘴巴,“下官失言,这里没有谎!是他,是这个张璁在撒谎!”   看他这个样子,几个钦差也不想再搭理他。   边上的少府郎中祝卫春也开始皱眉头,这个张璁是哪路人马,怎么不要命一般的写出这么个东西。   看眼下的情形,刑部和都察院都不敢挡着这东西。   写出这些,就代表事情已经闹大了。   既然是大事,他们何必非要掺和、帮忙掩盖在山阳县的事呢?   全都暴露出来又怎样,陛下怒火再盛反正都到不了他们的头上,反倒是将其捂在手中,搞不好会溅自己一身屎。   如此说来,此案危险。   “妖言惑众、居心叵测!”祝卫春不再能忍得住,“陛下与内阁的旨意是叫咱们审案,案情未明,怎能因为此人三言两语而乱了阵脚?若其无罪,自然无妨。若是其有罪,难道我等要将罪臣之狂言,上奏陛下?!”   张璁深深的盯了此人一眼。   少府的人讲出这种话,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他也知道,此人必有问题!   他这一句话,形势立马又变了,变成了在于他有罪还是无罪。   可他的弱点就在此处,他确实没有借粮的谕令,没有谕令,仓廒储粮短缺就是重罪!   当真是,老天不开眼啊。   谢光燮和刘春都没有马上表态,而是问道:“张秉用,你在上奏的奏疏中言少府官员克扣工钱,此事可有证据?”   “山阳百姓,俱为人证!”   “百姓哪里能为人证?”祝卫春反问。   “百姓还不能为人证?!”   祝卫春说道:“当然不能。少府的银两是拨付给各支工程队伍,我们拨了钱,百姓收不到钱,那怎么是少府的问题?!”   闫理文在内心直竖大拇指,到底是京里来的上司,这份沉着、急智还真非一般人所能比拟。   谢、刘二人开始有些失望,张璁并无直接的证据,这个事还真是难办了。   你说一点儿没有克扣,他们其实也不太信,现在这里面的问题要他们帮着捂……这个责任还是大了点。   案子棘手,也审不下去。   于是今日便如此草草收尾。   ……   “可不可以……先上奏阁老?”陈鼎建议。   但谢、刘二人都摇头。   京里的人,怎么会管你?   陈鼎这个‘上奏’其实别有用心,他们把事实情况一说,决定权到了王炳手里,但这个决定是真的决定吗?上面还有皇帝,他能决定什么?   这根本就是个大坑,王炳万一回了什么具体的东西,那他们就可以‘遵令’行事,即便将来出了问题,自有阁老替他们在前面受着。   不管怎样,说出一句‘我只是听令行事’肯定安全些。   不过谢、刘二人摇头的意思,并非是完全否认这个办法,他们也想用,这样把自己摘出去,把阁老拉进来,但问题是……   你当人家是傻子么?   紫禁城、内阁值房那个地方,哪个笨蛋会上你这种套?   为官之道,趋利避害四字为其精华。   谢光燮思索了半天,最后说道:“明日详审克扣工钱一案。张璁自己说的话,他自己愿意盖手印,盖了手印我们就递到京师,我们不替谁拦着这个事。仓廒是不是失了粮,这也与我们无关,我们更不替他田若富去给张璁定罪。先把克扣工钱案卷递到京里,看看京里是何反应再说。万一陛下很是重视,此事便只能公事公办,若是只是阁老看一眼,觉得按律处理,那到时再说。”   这样的话,至少他们最为安全。   “那……要将张璁放出来吗?”   “这是田若富的事,让他头疼去。是他抓的人,又不是我们抓的人。”刘春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   “张璁虽然只是个七品的小官,但也是朝廷命官,而且知县本身便受陛下重视。他田若富要以此治其罪,无论怎样,要有个东西上去吧?总不能神不知鬼不觉、私自就将人定了罪、杀了头。这些事,我们的奏疏里不提,叫他自己提,不管是不是扯谎,这个雷让他自己趟!”   陈鼎再问:“他会不会也不提?”   “不会的。只要我们将张璁所述的案卷原封不动的递上去,他比我们急。”   其实若是知道皇帝派了锦衣卫便不用考虑的那么复杂。   淮安府又没有多远,三两日内,此地情形便可送入宫中。 第五百一十五章 蒙蔽圣听   京师下了一场春雨。   春雨贵如油。   三月中旬,正德四年的大朝会结束以后,朱厚照又花了点时间调整了部分官员,而后至今的二十多天,像是热闹之后的安静,大事是一桩也没有的。   闵珪致仕以后,接任刑部尚书的便是赵慎了,他从加左侍郎衔到左侍郎,已经熬了四五个年头。   最初从南赣巡抚出身的他,在京中的根基并不深厚。   这样的人,朱厚照还是愿意用的。反而对于‘名望很足’的清流文人,一向是敬谢不敏,不是说厌恶,也不是不能用,只是这样的人朝中已经太多,反倒如赵慎一般的还是少数。   而且赵慎当初是从省级官员培训班出来的,获得重用也是朱厚照想推动的结果。   这样,这些培训班本身才有意义。   礼部尚书林瀚的官大概也要当到头了。   前几日的时候,有内侍在传,皇帝私下里哀叹:林尚书年老耳背,朕每次召对,都需数次重复,朕悯其老迈,且其为德高望重之老臣,深感处置不慎恐伤老臣之心。   这话一出,林瀚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而且他也确实很老了。   要说心中没有伤感那是假话,主要他心理并没有什么准备。但转念想来,皇帝与他相处起来也不十分顺畅,能忍他这么些年,最后还给善终,还有什么不满足?   当然第一次是被拒绝了。   朱厚照在等他上第二、第三次。   春天的天气总是让人觉得舒适,皇帝也不愿意在屋里闷着了,撑伞来到西苑的亭子里,看着雨水相连成线从檐角落下,别有一番韵味。   雨滴打在积水上,旋即开出一道道波浪,将积水中倒映的红色城墙割裂出一种扭曲感。   雨声哗哗作响,屏蔽了其他的杂音。   这种环境总是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皇帝的两个孩子都已经一岁多了,已经很清晰的说出‘父皇’二字。   闲暇时,朱厚照也愿意逗弄逗弄两个孩儿。   小孩子其实还是有些好玩的,可以哄他开心,然后再把他弄哭。   怀笑和怀颜总是分外享受皇帝带孩子的这点儿时间,当然万一哭得厉害了,那就她们各自抱过去。   “载垨嗓门大些。载壦该是随母亲,性格安静。”朱厚照揉着两个小家伙的脑袋说道,末了又添一句,“都很好,朕都喜欢。”   当初的两个少女也挽起了发,大概是生过孩子的原因,现在多了几分丰满。   怀颜拿了一件披风过来,“今日降雨、风大,陛下可不要着凉了。”   “没事,朕不冷。”不过他也没拒绝这份好意。   另外一边,怀笑还会给他亲自制作些软糯的小食。   她们姐俩每次和娘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多会打听这些东西,因其父亲出海、家中经商,一向见多识广,因而一得有新物便会学习制作之法。   她们进宫时间最长,当时还没什么后宫,朱厚照这个人的性格,是更想在后宫之中当丈夫而非皇帝的人,所以她们也是心里头装着朱厚照,做这些更多是出乎愿意。   当然了,拿过来吃的东西,必定都是已经找人试吃过了。   朱厚照喜欢这姐俩,“今晚,孩子就让奶娘带,你们等着朕。”   这可是处亭子。   姐妹俩惊羞,   “陛下!”   好死不死,还真的有个小太监,踩着水过来。   “咳咳。”   这两声是要正经的意思。   “启奏陛下,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求见。”   “宣。”   既然是国事,怀笑和怀颜就都明白了,她们各自抱好孩子,在宫女撑得纸伞下离开。婀娜的身段让朱厚照忍不住赞叹:   汉服真是好看。   毛语文不敢抬头看,只是低头躬身以表礼仪,随后到亭子里跪见皇帝。   “怎么不打个伞?刘瑾,拿个东西给擦擦。”   “谢陛下关心,春雨都是小雨,不碍事的。”   “坐吧。”   “是。”   坐下之后。   朱厚照也没马上就说政事,他现在心思散又闲,就权当关心下属了,“语文,你的闺女要有四岁了吧?”   “陛下好记性,确实是四岁。”   “不生个儿子?”   毛语文想露出笑容,但一向冷脸惯了,笑起来又特别的难看,“……这个,在尝试了。”   “朕可是生了两个了。”   这话说得还有几分骄傲,弄得毛语文苦笑不得。   不过皇帝向来鲜少与臣子讲这些的,毛语文听后也觉得不同。   这是与心腹之间的交流。   锦衣卫指挥使,能不心腹嘛。   “陛下是天子,有日月之辉。岂是微臣这等烛火所能比。”   “你若是生三个儿子,那朕就不与你比了。”   “噗。”刘瑾憋得难受的要死,但还是噗了出来,随后心下一慌,“奴婢失礼,请陛下治罪。”   “想笑就笑。笑,在大明又非死罪。”   毛语文轻声讲,“陛下讲话确实生趣。”   朱厚照舒坦着呢,“今日朕心情好。而且召见的是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要是朝中老臣,那可得正襟危坐。哎,对了,你入宫见朕何事?”   “喔,陛下容臣禀报。”   毛语文来的路上已经把事情里里外外问了个清楚,他没亲自去,但是说要说得明白。   事情说起来也不复杂,皇帝听了频频点头。   “那么,那个张璁,还是被关着吗?”   “关着呢。之后,必定会继续提审。”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再怎么样,这也是个朝廷命官,不管是定罪去职、还是流放杀头,总要先给朝廷一个说法。但保险起见,还是找个人提醒一下,诏狱酷刑朕都管控起来了,这地方上便更加不得滥用私刑。这个人朕有用,可不要让他们给害了。”   就凭他当堂写的那几百字,朱厚照就是会用他。   大明朝土地的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考虑到张璁在历史上还当过首辅,除了意志、想法,其为官的手段、能耐以及办事的能力应当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的,这种苗子,要是被这帮虫豸整出个死于非命,那便是他当皇帝的错了。   “陛下放心,微臣明白。那这个案子……”   朱厚照笑了笑,“不必着急。看他们怎么上奏。朕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凡事也要有个度。”   毛语文自己的度,他自己是明白的,但在这件事上,他不晓得皇帝说的‘度’又是指什么意思。   左右这些人也是要上奏的,等几天瞧瞧吧。   春分以后,天气转暖。   朱厚照近来关心河套之事,几次与朝臣商议移民实边之事。   如今的大明朝,岁入钱粮在2900万石,这是有明一代比较好的光景,除此之外,海贸收入连年增长,海外每年输入近千万两白银。   但各地上奏之流民仍然不少。   洪武年间,全国耕地有八百余万顷,到了弘治、正德年间已只剩四百余万顷,大量的土地被兼并,或是被挂靠,不交税的土地少了一半,但税还是一样,这样若没有流民才是怪事。   议事当中,司礼监来了人,说了五个字:淮安府急递。   刘瑾应声下台阶去接了过来。   朝臣也被吸引。   “你们继续,都议议。”   朱厚照说完这句话才将奏疏打开来,细细读了一遍之后,他眼皮子跳了一下。   刑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联名上的奏。   淮安府发生的事,倒是说了,但是没说完整。   说了确实有克扣工钱的现象,这一点老百姓可以作证,但是是不是少府官员这一层级克扣,则没讲。因为没有证据。   说了山阳知县张璁因仓廒储粮减少而入狱,也说了他极力否认,目前无法定案。   但是没有说张璁当堂所写的东西。   朱厚照有些不高兴。   他可以接受下面的人有些私心,做官嘛,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自己,但是做官精、不能精到这个程度。   这种处置办法已经全然忘记朝廷和百姓,而只顾了自己。   十分顾自己,这就叫没有度。   简单的说,张璁所要奏的那些事真实存在,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有人已经做了,要砍也是砍张璁的脑袋,如此‘不需要担责’的事情仍然不肯做,那么这种官员要来何用呢?   啪!   皇帝把奏疏不轻不重的摔在了御案上。   朝臣听到声音,大约都猜道有些不对劲。   “陛下。”杨一清执礼,喊了一声。   “朕……”朱厚照眼珠子来回转动,咬了咬后槽牙,“朕不该这般动怒。”   “淮安府……陛下,可是先前所说的克扣工钱一事?”王鏊自知此事在自己手中,“微臣已派了人前往核查,是不是这结果……不大好?”   “朕,以往不明白,天下的事难道就真的弄不出个真相大白?现在终于知道了,是派下去的人和当地的人蛇鼠一窝!”朱厚照边摇头边叹息,“难有人真的与朕同心,以公忘私便更加少了。”   王鏊和王炳一听,这话不对啊。   “臣等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先生,你不必在京师中待了,亲自走一趟吧。”朱厚照食指点了好几下奏疏,略微严厉的讲,“去问问这些派下去的人,是不是如实上奏、还是有选择的上奏。只讲能让朕知道的,这叫什么?蒙蔽圣听!!”   皇帝权威日重,不必大喊,而只语气稍加严厉,众人便大气都不敢出。   “以后不要讲什么盘根错节这种理由。大明这个天下,不管是哪里的根、盘成什么样子,还有朕这个皇帝理不得的?朕知道,或许有人不信,那么就试试。锦衣卫已经遵照朕的旨意,插手此事。   这工程款克扣、仓廒储粮减少以及钦差本身的问题。桩桩件件,务必要清清楚楚!先生。”   “老臣在。”   “你先去,你若还是搞不清楚,朕便将朝廷搬到淮安去,就这么点事,看看能涉及到多少人!”   众人一听就知道此事万难善了,因为皇帝多次讲过,他盯上的事情一定要有一个结果。现在就是这样。 第五百一十六章 第一个首揆   治国这种事,千头万绪。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那么大的土地、那么多的人口,就是每个县发生一件事,皇帝都管不过来,更遑论根本不止一件事。   本身就管不过来,若是还不认真,那官员系统必然会进入某种程度的失能状态。   所以说,古时候一些地方杀官造反,非得朝廷反应过来,派来大军才能消灭。县、府、省这几级的政府又在做什么?   这个时候就没有力量了?可对待顺民的时候那手段不是花样百出嘛?   朱厚照历来重视对官员的选拔任用,也是为了应对这一点,在此基础上,他就是强调执行力。   没有执行力,你口号说的再好听,政治环境再好、条件再充足,事情一样办不成。   因为没有人真的上心啊,事情办的成、办不成全看天意和运气。   很多年前,他就说过,我盯上的事情,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结果。   当初设立侍从室就是这个目的。   实际上,效果还是很显著的。   至少他关心的那些个事情,如开海、藏书园、书院、马政等等全都办起来了。   所以官员们也害怕引起皇帝的注意,   当时谢光燮和刘春二人,所在意的‘反转’问题,就是张璁一下子从揭露贪腐到变成本身贪腐的这个反转,极其容易叫皇帝生出疑心。   所以刘春才说谎言要扯圆了。   只可惜,皇帝还是注意了。   不仅注意了,而且力度很大。   王鏊被急令出京。   这其实是一个非正常的状态,原先不过来一个侍郎级别的官员,现在一下子到了阁老,说到底就是事情办得很不妥当。   阁老,哪里就没有别的事情了,朱厚照原本还想让王鏊来负责移民之事,毕竟移民需要给银子、给良种,总归是需要户部的。   现在他换了个人,还是吩咐杨一清。   对于安土重迁的国人来说,移民实在不是轻省的活儿,不是说弄不过去,而是如何低成本的弄过去。   流民没有吃喝,即便心中知道那塞上江南是个好地方,可没盘缠啊!   考举的人,有时都发愁路费,更不要谈流民了。   所以只能朝廷供给。   然而移民要有效果,非得几十万人不可,可那得多少粮食?   老百姓刚过去没有地,种地需要周期,等到粮食长成,朝廷才能脱手,这又是多长时间?   因而朱厚照与臣子们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这个策略需要长期执行。   短期之内几十万人是过不去的,只能是年复一年、接连不断的做。一点一点把朔方镇养大。   “还有其他事么?”   皇帝发问。   兵部尚书齐承遂禀奏,“陛下,还有陕西官牧马场,草场被侵占一事。臣,已派人核实……”   “是什么人?”   齐承遂却有些不敢答。   杨一清干脆来讲,“军民监守自盗、勋戚宗室奏讨!洪武年间至今,马政之弊,自京师以达于天下,而陕西监牧为多,其弊尤甚。数年以来,陛下一力恢复马政,原先尚可为,但近两年已万难推行,其缘由所在乃是剩余之牧马草场都被侵占,以做耕田。   这些官牧马场,早已名存而实亡。所谓名存,地号草场,段画封志,部发册籍,样样俱在;所谓实亡,地已久耕,土非其性,黄篙株立,营草盘根,气嗅不敢近人,唯苦难以饲马。”   “军民监守自盗、勋戚宗室奏讨……”   朱厚照念了这句话。   这其中的意思,就是上上下下都去占了。   其实他们也不仅仅是占草场,军屯的田地也一并都占了去了。   这件事可比一个小小的淮安府的什么克扣工钱要严重多了。   朱厚照负着手,走了下来,他心里想道,当年朱元璋豪情冲天,意得志满,说什么养兵百万而不费百姓一粒米。   他可曾预料到,仅仅几十年之后,其实后世子孙就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   但问题不能这样一代代拖下去。   开海、复套他都有成,朝堂被掌控,银两亦不缺。京营、边军都有直系精锐,如果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条件也相对成熟了。   “杨阁老。”   “老臣在。”   “这件事也要有个说法的。”   “去摸一摸底,在册的草场一共多少顷,其中被占去了多少顷,重点是被什么人占去了。”   杨一清略有震动。   他是了解正德皇帝的。这位祖宗的性格其实有些像是当年的太祖皇帝,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只要开始做,那么就不会白做。   “老臣,明白了。”   “放手去做吧。”   其实光摸一摸底这个事就不太容易。   但大家都是知道变通之人,比如三万顷的草场被占了,那肯定是搞清楚其中的大头,你非得一亩不差,一点一点去量,那是太死板了。   出宫的路上,齐承遂一直跟着杨一清。   两个老头儿都有些沉默,他们都知道皇帝迈出的这第一步代表着什么。   午门外,   齐承遂首先说:“陛下交代的事,下官这就派人去了解清楚。到时候……阁老。”   “你想说什么?”   “军屯、草场涉及众多,而历来清查天下田亩者,便是保全了生前,也保不住身后,属下是替阁老担心。”   “久在陕西,你我皆知边疆情势。此事不为,这中兴天下就只是缝缝补补。陛下心志又高,将来若再兴兵,一旦国力不够,天下百姓只会比现在更苦。”   杨一清仰头回忆,“时人都知道东山先生(刘大夏号)于我有提携之恩,可他落难之时,我却没有出手相救。由此说我忘恩负义。可当时,我也以为应当坚决用兵。那般局面,在公,我是朝廷的陕西巡抚,在私,我是东山先生的忘年之交。而所谓君子,是该为公、还是为私?”   “自然是为公,天下人不解阁老之意久矣。”   “那便是了。当时为公,此时为私,便是如何面对东山先生这一关,便怎样都过不去。”   齐承遂不禁肃然起敬。   “圣君临朝,机遇难得。真要说起来,我杨一清还是天子任用的第一任首揆,若是无甚作为,此生又有什么趣味呢?”   这样谈起来,反倒不觉得那么窒息了,而是有一种实现抱负的快意。   “下官愿追随阁老,此生不悔!”   齐承遂算是他的老部下了,杨一清没有一丝怀疑。   “但,可惜了。”   “阁老可惜什么?”   “当初我们身在地方,人微言轻做不成此事,现在居于中枢,却又无可用之人搅一搅那浑水。”   齐承遂皱眉思索了一下,“这样的人确实难找。顺天巡抚顾人仪如何?”   “性子倒是刚正,但那是费子充的人。”   啊,如果还有这个限制条件,基本是天下难寻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做官的艺术   啪!   一个衙役踹开淮安府知府衙门的大门,两队人马刷刷的冲了进去站好。   正门外,有一个圆领红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从轿子里走出来,堂堂知府衙门似乎不在其眼中,他短小身材,但脸色不怒自威,就这么坦然的走了进去。   却说这田若富一开始还要叫骂是谁敢这么大胆,但从里边儿出来仅看一个模糊的身形,便立马提着衣角低头跑了出去。   “下官不知总漕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总漕恕罪。”   啪!   来人虽然身材短,但是跪在地上的田若富他还是够得着的,这么一巴掌打得是清脆透亮,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那声音、那力道,像是扇在人的心上一样。   接着就看他指着田若富的脑袋大骂,“本官几日不在,你便惹出这样的事端!交代你的事,你有哪一件是办得漂漂亮亮的?!”   “总漕恕罪,总漕恕罪。”田若富捂着脸,一个大男人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实在是他倒霉,因为对他发脾气的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漕运总督陈泰。   这个就要理一理这里的行政关系。   首先南直隶是分两块,一为应天巡抚,一为凤阳巡抚。应天巡抚常驻应天,也就是南京,凤阳巡抚的治所大部分时候则在淮安。   但凤阳巡抚一般是个兼的,在它的前面还有一大串。   陈泰此时的官名全称应为“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   漕运、凤阳、河道……这每一个都不是小事,但总漕的治所确实就在淮安。   因为淮安这座城市在明清两代是一座妥妥的枢纽城市。   南京的西北是凤阳、东北是淮安,如果说凤阳的重点在于军事,那么淮安的重点则是漕运。   因为淮安是京杭运河和淮河的交汇之处,来来往往的商船都会在淮安停靠。   其次,明清两代的国运都与漕运绑定在一起,为此还专门设有漕运总督,总督府就在淮安。   此外,南宋时黄河夺淮入海,一直到清咸丰年间,这六百多年黄河都是过淮安而入海的。   明前中期,黄河为患较轻,所以漕运总督还有“兼管河道”四字,当然,如果真的遇到那种大水灾,朝廷会临时派专员前往治理,事毕即撤,并非常设。   之后,从明朝嘉、万年间开始直至清朝,黄河开始逐渐疯狂,康熙皇帝还以治黄河为三大业,所以一个人实在不能身兼数职,   明廷在成化年间首先开始将河、漕分开,当然后来又合过,分分合合、反复几次,终于在万历后期直至明末,河、漕一直是分开的,到清朝也是如此,   而河道总督、它的总督府也在淮安。   总督这个官位,全天下也没几个,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淮安有两个,可见这个地理位置之关键。   直到今天,淮安市境内仍然有一条黄河的古道,当地人称其为‘废黄河’,而河、漕两事也留下了江南河道总督署和漕运总督府两个景点。   所以说此时的陈泰,既是漕运总督、又是凤阳巡抚而且还兼管河道,这样的官位……如果朝廷要调任漕运总督,一般是需要从侍郎当中挑选的。   这还是明朝,到了清朝,河道、漕运两事越发重要,那都得是二品大员了。   如此级别的官员,打田若富这个知府一巴掌,还真是小事一桩,不要说打他一巴掌,就是更离谱的事儿,只要他说,田若富就得老老实实的做。   只是田若富实在也委屈,他好好的在当差,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就挨了一巴掌,看着甩袖的陈泰,他陪着小心说:   “下官、下官还不知是何事惹怒了总漕。请总漕示下,下官必定立马改正!”   “竟还不自知。你可知道,为了你那档子事,京里派了内阁阁老下来!”   “啊!阁老要来?!”   田若富一下被这个消息给震惊得下巴都要脱臼,数息之内都讲不出话来。   “总、总漕,下官、下官……”   “不要再下官了!”陈泰怒骂道:“真是蠢货一头,京里为什么会派人下来查案?还不就是因为那个知县的一封奏疏进了圣上的眼里?你以为这么多的官员出京,不要圣上点头的嘛?而你,却在这个时候安插其罪名,将其下狱!现在这个人是杀杀不得、放放不得,顾得了头却不顾不了腚,愚蠢至极、荒唐至极!”   “去!”陈泰指着他,“派人将其放出来!”   田若富嘴唇子都在颤,哭丧着说:“总、总漕,可是他确实短了仓廒储粮,这也是事实如此啊!”   “是不是事实你自己清楚!此人在此处没有根基,自然是随你胡说,京里来的那些呆鹅,一心只想自保也不会与你深究,但阁老一到,你这个慌要怎么扯?   足足六千二百石的粮食,是哪些人运、运到哪里、谁来接手,这里里外外的人你都杀光了吗?还是说那个清江浦的知县能在阁老的面前也死撑不说?!”   陈泰的一番话犹如重锤敲在他的心头。   身居高位、国之重臣,那脑子必定不在他之下。   这么一讲,才觉得自己安插的这个罪名实在是漏洞极多,最大的漏洞便是经手的人多。   他这个知府还在,这些人为了自己和一家老小都不会讲话,可万一他被拿下,那就不好讲了。   陈泰看他还在犹豫,气的自己下令,他指着知府衙门里的人说道:“本官再说一次,去将人放了,要是少了一根指头,你们谁也担待不起!”   田若富还没讲话,但他缩得像乌龟一般,下面的人左右瞧了瞧,还是照着总漕的话去办了。   毕竟,这个官、大太多。   实际上,田若富现在已经是有点万念俱灰。   堂堂漕运总督、凤阳巡抚,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山阳知县出头,人家肯定是看准了风向,开始站队了。   之所以站队也很明显,京里起了疑心。   只可惜,这个队他是站不过去了。   ……   ……   谢光燮和刘春一听阁老要来,也顿时觉得大坏。   “莫不是我们上去的奏疏有问题?!”   刘春仔细地想了一下写的内容,他们是来查克扣工钱一案,回复的也全是与此相关的内容,就是经询百姓,确有此事,但少府的账本是齐的,他们是付钱的,也就是说问题出在工程队身上。   按照一般的案件处理,   如果宫里没有特别的声音,那么他们会就此结案。   把工程队的人抓一抓,把他们的家财抄一抄,然后发一点给百姓,多余的再分掉。   这样大家都相安无事。   至于说张璁那仓廒储粮的事,那是田若富闯的祸,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反正百姓领到钱了,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但现在朝廷的反应是阁老直接下来了,这特么就不妙了。   这至少直接说明,皇帝对此是相当不满的,否则不会这么快速的、激烈的反应,   不满于何处呢?   “案子查的轻了。”刘春说。   陈鼎也觉得是,“一个知县不顾性命要告少府,必定不是空穴来凤,若仅是几个工程队的问题,哪怕九品知县,也能从他们的铁齿钢牙中给百姓敲出钱来,必然还是有官府的身影。”   谢光燮连连点头,“不错!少府的帐还是要查!那个淮安府的知府也有问题,他不早不晚,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将张璁下狱,为什么?这案子疑点重重,草率结案的确不妥。好在,我们上的奏疏也不是结案了,只是目前的情形如此,接下来咱们便更仔细的查探一番。”   “探清原委这本就是我们此行的职责。”刘春也加上一句。   简单的说,   现在这个节骨眼,他们要开始‘丢人下船’了,风已高、浪已急,此时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谢副宪、刘侍郎,下官以为应当立即将山阳知县张璁放出来,他再不知轻重,也不会随意上那封克扣工钱疏,既然上了,必然是有所依仗,不然这与自杀何异?因而下官觉得此案若要查探清楚,还是要借助其力。”   两个上司都点头。   “来人!去知府衙门!”   堂堂钦差,去捞个人还是容易的。   只不过当他们火急火燎的赶到知府衙门的时候,连总漕的背影都没看着。   到里边儿逮个人一问才明白,有人先他们一步将张璁带走了。   这个陈泰,也的确有点本事,至少人家反应比他们快。   但作为刑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他们还是能够进漕运总督的大门的。   于是又改道去数里之外的漕运总督府。   而这个时候,   张璁已经被解了镣铐,并且换了衣裳,随后被人引至陈泰的面前。   陈泰就坐在长廊尽头的亭子中。   张璁有幸远远的见过几次,所以还是认得出的,于是立马下跪,“罪官张璁,拜见总漕。”   “起来吧。”陈泰脸宽而肥,那个肉一噗一噗的,嗓音中故意漏出几分亲切,“你字秉用,元年丙寅科进士,到任山阳也有三年了吧?”   “回总漕,三年半了。”   “可知我为何救你?”   “不知。”   “天下诤臣不多,你敢上那封疏,本官便知道你非寻常之辈,本官除了是总漕,还兼巡抚凤阳,代天子牧,除了卫民、还有荐官,你没到死的时候。”   张璁初入官场,只觉得眼前的漕运总督一身正气,而且人家还对他有救命之恩,心中自然是难掩激动,“罪臣张璁,谢总漕救命、提点之恩!总漕之恩,如父母再造,下官此生必定报答!”   “哈哈哈。本官还指望你一个知县报答?”陈泰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并扶着他的手让他起身,“秉用,你没罪,也不用自称罪官,你只需记得,少府官员克扣工钱一案,你照实的查、照实的报,不管涉及到多大的官都没关系,大不了,本官也向陛下禀报!”   张璁一听这是给自己站台,于是更为激动,“下官遵令!”   陈泰心情舒坦了些,内阁阁老下来,此事必定已经引起皇帝注意。皇帝的那个性格,他是了解的,这个时候与其处心积虑对抗,不如大大方方造好自己的形象。   至于说他来向陛下禀报?   哪里需要啊,不管张璁惹出再大的事,那也还有阁老王鏊呢,他会向皇帝禀报的。 第五百一十八章 还抓不了几个贪官?   王鏊坐在主位上,杯子里的茶一口一口的喝。   下方,谢光燮、刘春、陈鼎、祝卫春等前一次下来的钦差全都低着脑袋坐着。   良久,只听王鏊叹息了一声。   “为什么这么做?”   这句话也不知是问谁。   “新朝初年,国事步入正轨,正是气象更始之时,本就繁忙,时间更显珍贵。老夫与时维公(王炳字)选派了你们几人就是希望能做成此事。陛下那边,我二人都是替你们担保着的。结果你们瞧瞧自己,都干了什么?   私心过重,罔读圣贤之书。浪费了老夫半月时间不说,还要在这里与你们垂头丧气。若是这类事都需要老夫亲至,还要你们何用?”   相比于杨一清,王鏊不是多么严厉的人。   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王鏊对于‘品行’是否高洁是很看重的。   此刻说出这种话已经是非常的重了。   谢、刘二人知道此事躲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刘春道:“下官们办事不力,使皇上失望、阁老费心,实在惭愧。不过少府官员克扣工钱一案,我们还在审理当中,先前山阳知县被抓,多生出些波折。眼下,我等已准备依托于他,把此案查个清楚,给阁老、陛下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你们先前要是这么做,何至于陛下震怒,何至于还要老夫到这淮安来?你们知道陛下说什么么?”   “下官……不知。”   “陛下令老夫问你们。”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从座位上起身,然后跪下。   其实寻常时候不用次次如此,但他们犯了事,心里总归虚。   “问你们,是将这里的情况如实上奏,还是有选择的上奏了。”   “阁老……”谢光燮抬头想说。   但王鏊则虚抬手臂,“这是陛下问你们的话,不是老夫问的。要回,到了宫里自己去向陛下回。老夫只提醒你们一句……   ……锦衣卫在的,你们知道吗?”   “啊!”众人惊呼,他们马上就想到皇帝必定已经知道前前后后的事情,知道了还生气,就是明明白白的对他们上奏的东西不满!   这话,要怎么回啊!   皇帝必定是将他们痛批一顿,痛批都是小惩了!   这时候,不仅谢光燮、刘春,陈鼎也是心中慌乱。   十年寒窗而得的官场生涯,其升降往往就在皇帝一念之间。   现在皇帝的这一念,对他们很不利!   “阁老!”刘春有些急了,“下官们一时糊涂,现在已经知道了错了。陛下交代的事,下官一定全力完成,如实上奏。我们、我们这就给陛下请罪。还请阁老、请阁老美言几句!”   “唉。”   这种话王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他们的,因为这是皇帝的事,他做不了主。   “美言几句有什么用?你们都是京中高官了,怎么还如此糊涂?!陛下才智是直比太祖太宗的,你们却想混过去,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好了,怎么办?以为陛下抓不了几个贪官?当此之时,唯有将功折罪,将此事好好的办好,兴许还能减轻些罪责。”   “是是是,下官们必定全心全意办理此案。”   王鏊略有烦躁,“那还不赶快去?等着老夫去吗?!”   谢光燮、刘春等连忙爬起来。   陈鼎和祝卫春也跟上。   不过阁老又有吩咐,“祝郎中,你留一下。”   “祝卫春心里开始嘀咕,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既然来了淮安府,那便去看看那条路修得怎么样了。你随老夫现在出发。”   祝卫春弯着腰说道:“阁老,眼下时近中午,要不您老还是歇息片刻,用完午饭再去,也给下官一点时间安排安排。”   “安排什么?”   “安排……额……”祝卫春没想到还会有官场上的人问这种问题,“安排检查的事宜。”   “都安排好了,你跟着就行。”   王鏊来到这里,不会只是单纯的查案子。   他一番恐吓,还是要刘、谢二人出力,不是说要治罪就不用干活的,没那么好的事。   他自己还是想亲自瞧瞧这地方的路修得怎样。   如果说还是查不出问题,那么他是要管的。   阁老到来,那就不是一般的场面了。原先‘几天不在淮安’的漕督也有时间出现了,陈泰早就到了在外面等候。   等王鏊一出门,他便迎着见礼去了。   “下官总督漕运陈泰拜见阁老。”   “人放出来了?”   陈泰完全听得懂,“放出来了,没有大碍,只是吃了几天牢饭,瘦是瘦了点的。”   “你巡抚淮安、扬州等府,两京大道于你管辖境内有百十公里。官府克扣百姓工钱之事,你从未听闻吗?”   陈泰抿了抿嘴,他体会到了这句话当中的刀光剑影。   如果他回答听闻,那么你有没有去解决?如果有、解决不了为什么不上奏?而使一个知县上奏?   如果他回答没听闻,那么一个失察的罪名总是逃不过的。   低品级的官员或许认为失察是小罪,但身为漕运总督,陈泰却知道,在本朝事关百姓民生而不闻不问,这个反而严重。   皇帝最为厌恶这类官员。   所以王鏊看着平和,实际上说的话却杀人。   “此事,山阳县的情况。下官也曾听闻。”   “既然听闻,你一个正三品的漕运总督、凤阳巡抚,解决不了这个事?”   “并非解决不了,只是下官原以为这类事,事关百姓,这些人绝不至于做得太过,有些疏忽了。”   王鏊摇头,这个老头子还是这般油滑。   “下官,还是陪阁老去实地察看一番吧。至于这桩案子,料想也不敢再有人耍什么花头了。”   陈泰也是知道,这帮钦差估计是吓坏了。   这其实就有点像武人打仗不行换个人上来,那么被换下来的人你在上面人心中是什么地位,这还用说么?   事实也确实如此,   谢光燮和刘春像是这辈子没这么认真过似的,把少府的人、账,工程队的人、账以及一些老百姓都薅过来开始查。   工程队本身也是有账目的,你可以伪造上面拨了钱,也可以伪造拨钱给了百姓,但如果没有这笔钱,追到源头去总能查出不对的,这源头就是百姓,老百姓没收到银子啊!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要收拾工程队的人了。   这就不一样了。   没有人会把自己的命都搭上,少府的虽然管着他们,但这些官员看起来本身都自身难保,而且又不是亲爹亲娘,没收到钱的情况下,还要屁颠屁颠跟这儿给人家顶要掉脑袋的罪,为了啥呀?搞得好像在认祖宗一样。   再有工程上的款项贪污,这项事业目前还是‘草创’阶段,许多的环节设计的并不完美。   钦差们跟着张璁从白天干到黑夜,把账目一点点翻出来查,一个屋子里二十几个老算盘打得是啪啪作响,很快就查出了问题。   “账,对不上!若是这些银子都付给老百姓,那就没有今天的事!”   “是假账?!”   “还有另外的账本!”张璁断言,而且他说道:“这个时候去少府衙门是无用的,他们必定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得找这些工程队,有没有配合做假账,他们自己最清楚!”   这样好了,突破口找到以后。   刘、谢二人也不舔着脸去找王鏊禀报了,自己先办吧。朝廷、皇帝立的案,刑部、大理寺都在,抓人、审案!   少府主事闫理文是必定难逃的,包括衙门里的那些个吏员,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抓起来盘问一番。   皇帝用的囚徒困境之法,刑部和大理寺早已熟透于心,依葫芦画瓢就往上用。   这个时候,淮安府的知府田若富吓坏了。   他寻着机会,揣着大笔银子开始跑路。   说起来,现在大明朝的贪官多出了一条生路,就是逃到海上去。   这是朱厚照当初始料未及的,以往海禁,他们上天无门、入地无路。诶,但是开海之后,反倒有人想出了逃往海外的办法。   田若富生出的就是这个想法。   虽说他还是舍不得天朝的荣华富贵,可与命相比,那还是命重要一些。   只可惜,他也不知道锦衣卫已经插手此事。   半夜偷偷跑掉被抓回来之后,几名锦衣卫的出现还把谢光燮和刘春惊了一番:这案子真特么得查仔细了!   至于田若富,那是最惨。   “上差,饶命啊!!”   以往高高在上的知府开始反复喊这句话。   不过张璁并不觉得他怜悯,反而是从堂屋里冲出来,恶狠狠的说:“若真叫你跑了,山阳县仓廒之事,还真是说不清楚!现在诸位上差都在,田若富,你给说说清楚,是不是你让我借粮的?!” 第五百一十九章 思过、整顿   抓贪官这种事,在当下的吏治环境中,很容易拔出萝卜带出泥。   闫理文是在陪同王鏊的过程中被带走的。   他的罪状首先是账目作假,所以要提来审讯。   然而其实在审问田若富的过程中,田若富就已经把他给交代了。这样好了,两边一拼凑,他怎么也脱不了罪了。   这两人一落马,他们衙门里的各个属官也人人自危,窝案都是呈现这样的特征。   现在阁老和锦衣卫都在,哪一个都能代表皇帝,皇帝要在这件事上讨说法,谁也不敢拦着。   查案的官员肯定是绝不和犯官扯上一点儿关系。   于是这小小的山阳县倒是热闹了,两个衙门里,好些人被带走,官场的秩序都有些混乱。   除此之外,和田若富蛇鼠一窝的如清江浦县知县、以及其他如清河、安东等县的县官也都不干净。   也不是钦差们要扩大案件,实在是皇帝要认真查。   认真查只能是这个结果。   另外一边,工程队的一些东家、老板开始醒悟过来了。他们消息最慢,但还是有明显的感觉,因为有人在给他们补发工钱。   可既然有处伸张,有些过去的事就不能这么算了。   告状去!   山阳县的知县衙门像是‘临时指挥部’一样,越来越多的人走进这里提交诉状,克扣工钱的大案也终于开始显露出了一角,其表现除了横向传导,也在纵向上散播影响。   少府工事清吏司,主管南北直隶大道的郎中祝卫春被抓了。   他被抓的原因很简单,就是除了山阳段被查出有克扣工钱,淮安府下其他县域,扬州府境内也都有工程队的老板告发这类事。   敏感时期、敏感案件,这些告发钦差不敢按下。   而如果这么多地方有问题,那自然就是主管这个项目的郎中不对劲。   祝卫春自然成了阶下囚,   实际上,原先他是和谢光燮和刘春等人一同下来的钦差。   这就标志着,这桩案子已经有些控制不住的迹象。   王鏊回来以后,谢、刘二人只得如实禀报。   但事情到了这个程度,阁老都已经不能决定了,只能再把奏报向宫里递。   京师西苑的春风亭。   这是躲在皇家别院里、掩映在竹林中的一处幽静所在。   只可惜此时君臣的心情却不是那么幽静。   皇帝鲜见的对顾佐发起了脾气,   “看看你管的这些人,都干的什么事!”   淮安府的奏疏被皇帝扔摔在少府令顾佐的身前,他此时是跪着的。   除此之外,阁老杨一清、王炳,刑部尚书赵慎、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傅华都是躬身站着,一时间也不敢讲几句求情的话。   “这些银子从什么地方来,你顾礼卿再清楚不过!朕顶着骂名,查办了两淮运盐使司,收缴的这些银两交予少府修路,为的是造福百姓,不是为了再肥一批官员!你仔细想想,盐司才撤了几年?当初杀的那些人才几年?照这个样子,少府和盐司有什么两样?!”   顾礼卿作为当初的宠臣,被指着鼻子这样教训此数极少,不过他却难以埋怨皇帝,因为这些事情确实令人生气。   “臣驭下不严、管理失矩,致使酿成今日之窝案,请陛下治臣之罪!”   “朕当然要治你的罪!”朱厚照句句不饶,“还有你们!你们都听着,朝廷的官不能当得那么容易!武将都知道守土有责,文官一样守土有责!”   “你顾礼卿既然是少府令,少府的官员便都归你管辖。在你的管辖范围内,出现这类重大的问题,即便无罪,那也是你为官的本领有问题!既然当不好官,那就不要当官!”   朱厚照是真的很生气,修路这种事,他知道肯定有问题,但是不能是这种从主管的郎中,到下面一整条线全有问题。   所以他肯定要把顾佐找来,旁得不讲,这个主管官员,你是怎么选用的?   事实俱在,顾佐也是无法争辩。   “臣甘领责罚。”   “陛下。”杨一清往前走了两步,“微臣以为,此案恶劣,必当严查,否则民怨不能平。但顾少府克己奉公、清正廉洁,掌少府以来,多有立功,此事也和其毫不相干,是不是念其苦劳,从轻处置?”   朱厚照哼了一声。   杨一清还是和他会配合,知道他虽然动了肝火,但顾佐并没有大的过错,倒也不至于给他什么罪。   “杨阁老为你求情,朕便不再多说。但是这个案子要查,好好的查。哪怕修路的工程停下来,也在所不惜。他们克扣的是百姓的工钱啊,老百姓卖力气本就挣不了几个钱,还要克扣!”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   其他几位大臣纷纷开始劝了起来。   “这样吧,这个事情这样定。大司寇。”   赵慎上前,“臣在。”   “此事你来牵头负责,所有涉案人员都要一一审理,记住,要按大明律审,朕虽然生气,但不能胡乱施为,同理,这些人的罪责也不能随便就轻了!其中关节之处,你来把控。任何一个人想走后门,你不必觉得为难,桩桩件件都上奏给朕,朕也想瞧瞧是谁想轻易脱罪!”   “微臣遵旨!”   “至于少府,”他瞥了瞥跪着的顾佐,“便不撤你的职了,非杨阁老求情,朕是打算重重的办你的,现在令你回家一月,静坐思过。想一想,怎么才能当好少府令,怎么才能不出这些问题!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少府暂由杨阁老和司礼监共摄。”   刘瑾也低几分头表示恭敬。   “两个字。整顿。整顿好了以后,再恢复如初。”朱厚照是发现了,他所任用的高级官员呢,因为有‘先知’,再结合自己的一些判断,基本不会出现大的问题。   小问题么,总归无法避免,他不要求一个个的都是完人。   但远离核心层的中下层官员问题非常之大,像这次的案件便呈现出这样的特点,六部九卿都涉及不深,下面的根却烂了。   “微臣谢陛下宽恕之恩!”   皇帝这般处置,以往很少见。   其实总得来说,有点重了。   毕竟顾佐本身并没有和这帮人一起贪污。   但是皇帝不放啊,提出了守土有责四个字。   这让其他的各部尚书也都有些压力,下面人的问题还会影响到自己。   不过,倒也没有真的撤掉顾佐的职务,只是思过。   所以这轻重之分,文官们自己也有争论。   下去以后,内阁的另外一个阁老,王炳也很不高兴,他在赵慎和张傅华的面前摆脸色。   “原本就是淮安府之内的一件小事,不想闹成了今日这般局面。如果不是杨阁老求情,说不准便让少府令都换了人。现在济之公还在淮安不能回京。这里面,是不是有我们的人的原因?”   一个有副都御使、一个刑部侍郎。   按照守土有责的概念,他们也不该什么事都没有。   赵慎心领神会,说道:“下官回衙以后,必定约束好属官。”   王炳摇头,“仅约束好是不够的,还要自查自纠,陛下是什么人?他必然知道刑部和都察院也有瑕疵,只是不愿扩大事态,因而不提我们。但不提不代表没有问题,若是下一次,在我们的手里有窝案发生,可还有今日的杨阁老为我们求情?”   王炳这么说,其实赵慎和张傅华就明白了。   皇帝明面上自然追究少府的责任,刑部和都察院他没有多说。   但不是说就没事了。   现在是内阁的王炳,要追究刑部和都察院部分人的责任。   这叫什么?   谄媚逢迎。   好几年来,王炳就是这个特性,好斗、当的官啊,是升了还想升,由此自然使得他以揣摩、迎合上意为能事。   放在具体的事情上来说,   刑部侍郎刘春,自然不会治其大罪,但他侍郎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而且除非他有特别的政治资源,否则此生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   都察院右副都御使、以及那位跟着去的御史都是同样的结局。   这还是好的。   若是皇帝今天稍微提上一嘴,王炳更加不会轻易饶了他们。   什么叫会做官的人,这便是,过阵子皇帝回过头来就会发现:这王炳挺把我的意思当回事的嘛。   人们总是厌恶拍马屁的人,但会拍马屁真的不一样!   要么说人家能与杨一清、王鏊共列内阁呢。这两个人,在朝堂上那是什么重量?   另外一边,   顾佐带着几分神伤回到了府中。   便是少府宋衡、张池这些他很得力的官员来求见,他也不见。   他原先有一个儿子,几年下来逐渐长成,也已经十五岁了,渐渐得也懂些事,也明白现在外边发生的那些风暴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进了书房之后除了奉茶、整理些文书,别的什么话也不讲。   只是用余光瞄了一眼父亲,发现那个在他心目中一向高大的父亲却有些悲伤神情。   于是实在忍不住,安慰说:“父亲莫要伤心了。孩儿……孩儿以为陛下还是信任父亲的。”   “啊。”顾佐揉了揉眼睛,“为父不是为自己。”   “那父亲这是……”   “祝卫春年轻而有才情,原本前途不可限量,为父是为其痛心,一步踏错,如坠深渊。可当初,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对于这一点顾佐是深信的,两年前他见到的祝卫春绝对是正直有为之人。   他是难以想象,为什么这官场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把人变成那般模样。   怎么说呢,秦桧年轻时还是个爱国青年了。   “成毅,你要以此为戒。”   “孩儿明白,必定恪守父亲教诲之言。”   外面的顾夫人听到里面父子俩正常交谈,心里也放心不少。   出去后则吩咐下人说:“这几日,外面抓起来的人,都不要与老爷讲。”   “是,夫人。”   抓吧,抓吧,这些贪官总是要抓一抓的。 第五百二十章 软玉灯边拥   从目前来看,要抓的人不在少数。   虽说不是特别大的官吧,但是人数不少,而且是以项目为单位从上到下的捋着抓。   事情一闹大,最初那个叫张璁的人引起了京中官员的注意。   杨一清原先也以为不过是淮安府的一桩贪腐案,没什么稀奇事,直到这次皇帝大发雷霆,他出宫以后仔细一了解,才发现这是自一个县令而起。   “久之,人之民田多归于豪右,官田多留于贫穷。然国之赋税又仍为贫者所出,贫者不能供,则散之四方以逃其税。税无所出,则摊之里甲。故贫者多流,里甲坐困……这短短的几百字,实在生辣。阁老,你瞧。”   张璁当堂写下谏奏,句句深刻,字字带血,很快也传播了开来。   杨一清看后也赞叹,“确实不错,发人深省,此人什么出身?”   “丙寅年二甲进士。”   “这次淮安府的案子,有陛下之言,什么风浪也翻不起来了,倒是这个人,必定已经简在帝心。咱们不妨给陛下一个台阶。”   “阁老放心,属下来谏。”   具体谏了做什么,杨一清不用多讲,齐承遂必定是明白的。   其实张璁自己都知道,他在淮安府大概是做不下去了。   两个缘由,一来,好些个罪官的家属恨其入骨,他在这里其实也没趣。其次,这次查办此案,剜了烂肉,现在山阳县的老百姓已经拿到钱了。   而且速度很快。   有阁老在,自然能拿主意。   工程队都在排着队的发工钱。   事情解决,他自然觉得可以离开。   其实粗木麻衣的老百姓就是听故事也知道大致的经过,山阳县衙之外,这几日常常聚集一些百姓。   因为都有在传,张璁要走了。   倒不是老百姓多么爱戴他,主要是害怕,害怕这么个为民做主的官走了,今后又会有欺负人的事情。   所以张璁这就被‘堵门’了。   陆续而来的百姓要有数百人,全都自发的跪了下来。   “这便是张老爷,磕头,咱们给张老爷磕头。若不是张老爷,便没有人替咱要回这钱了。”   叩头的百姓里,有些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张璁心想这不是折我的寿么,所以高声喊道:“都起来、都起来!”   起来是会起来的,把头磕完。   有些人还想往前挤,但是被衙役拦着。一个老人家就扒拉在胳膊上,问道:“张老爷,乡亲们都是受你的恩惠,今日是来叩谢张老爷。可是却听说张老爷要走了,这不是真的吧?”   “张老爷,你可不能走啊。山阳县几任父母官,没几个好东西。我们只信你,你要是走了,以后谁还为我们做主?!”   张璁自小长大到现在,没有成为那种‘不可或缺’的人物,这瞬间他有一种很特别的感受。   “谢乡亲们抬爱。只是在哪里当官,不是我能决定,要听朝廷、听皇上的调遣。”张璁朝着北方拱了拱手,“再有,当今天子爱民如子,乃是一代仁君,就算没有张璁,后续的知县也一定会善待大家,请各位放心!”   这么一说就好像真要走似的。   于是老百姓不能接受,有些人都要哭出来似的。   这样的场景,在传言越来越真的时候发生的便越频繁。   至于说,那些被抓起来的人,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菜市口的热闹。   第一个就是淮安知府田若富,他意图逃跑,罪加一等。   “记得陛下说过一个词……劣币驱逐良币,那意思是讲,提拔一个贪污的官员,带来的负面影响远远超过正常的预料。所以要反过来,只有好官得到提拔,这官场的风气才能正。”   王鏊留下这么一句话,其含义也不言而喻。   而他这话乃是讲给北上的王华所听。   他们两人当初一同在詹事府任职,王鏊是少詹事,王华是右谕德,所以算是老相识。   今年五月,王华启程进京,走到半路听说阁老在淮安,那么自然前来拜见。   而闹得满城风雨的这个克扣工钱案,他也听说了。   地方官场抓了三十多人,少府派驻的衙门基本一锅端了。   王华多年未问政事,这一回来就碰上这么熟悉的一幕……   怎么说呢,还真是皇上的性格。   “有机会,老夫倒想见见那个张璁张秉用。”   王鏊回说:“诤臣得遇明君,德辉还怕他不升?就是陛下不提,吏部也不会看不到。到那时,自然有机会。”   “听闻费子充还举荐了一个叫顾人仪的,下官身在南京,都曾听闻他的大名。”   “是,当着顺天巡抚,亲民爱民,盛宠不衰。汉宣帝也曾说过太守为吏民之本,若是做得好,则应‘久任’,以使百姓服从教化。顾人仪是山东刘健之后,陛下第二认可的巡抚,这两年便是其他人推荐顾人仪,陛下也几乎不动。”   王华忍不住脸上的笑意,心中也大为畅快,“明君贤臣,宗社之幸、百姓之福也。”   顺天府是京畿之地,人地矛盾很容易突出,因为衙门多,都喜欢去圈地。所以朱厚照找到一个‘强人’,便轻易不去动他。   时间一长,人们就知道顾人仪是非常受皇帝信任的心腹之臣。   顾人仪自己也会有自信,皇帝看重的就是他廉政而爱民。   有这个样的人在,除非愣头青,否则一般人不会去触其霉头。   尤其经过分田,京畿之地已经褪去了以往赤地千里的贫困之状,反而是炊烟袅袅,安乐祥和,这种局面不应该被破坏。   也正因为此,这里避免了一次农民起义。   只是这一点,只有朱厚照知道了。   夏初的京杭运河两岸已经是姹紫嫣红,成片成片的麦地给人一种特别幸福的感觉。   从淮安府望别,不久就到了山东境内。   山东巡抚刘健在清流中名声极大,这不仅仅是因为年纪大,也是用实际的为官表现挣来的。   国泰民安,这四字最贴切不过了。   ……   ……   京师,皇宫之中。   朱厚照在看望淑妃沈氏。   孕期前三个月是最为危险的时候,淑妃不像怀笑、怀颜还相互为伴,她就是自己一人,未免她孤单,朱厚照最近还是陪伴她比较多。   “葵儿大夫,脉象如何?”   这话是皇帝问。   但淑妃却更加紧张,仔细的盯着大夫,片刻不敢移开视线。   “陛下放心。”   淑妃听了这话才立马展颜看向皇帝。   这个晚上,葵儿就没有出宫了。   本来宫里有妃子怀孕,她就要时常照顾的,甚至她和她的师姐在宫中还有住处。   皇帝用完晚膳后,如往常一样批示奏折。   大约一个时辰后,刘瑾将人给带了过来,之后自己识趣的离开了。   从正德二年到正德四年,这位葵儿大夫与皇帝的关系也更加亲近了点,便如此刻,她会自己知道过来替皇帝掌灯研墨。   “稍等一会儿,只剩一些了。”朱厚照没有抬头,轻声的说。   葵儿则熟练的嗯了一声。   好在皇帝说的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因为本来的时间也是算好的,就是差不多可以结束,所以带她过来。   批完最后一本,朱厚照伸了懒腰,又扭扭脖子放松,“葵儿。”   “在。”   “捏捏肩头。有些酸的。”   “是。”   葵儿跟着去了老地方。在软塌上,说是捏着肩,其实朱厚照已经半躺在人家怀里。   姑娘的手触感很柔软,离得近了也能闻到一股子清香。   这家伙当皇帝是辛苦的,但要说亏待,那也不会亏待自己。   这叫什么?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   这句诗,他轻声呢喃说了出来。   葵儿没听清,“陛下念了什么?”   “瞎念的,说是当年宋徽宗所写,不过没有考证。”   “诗词?”   朱厚照看了看她那张清秀洁白的脸颊,有些坏笑,“你靠过来,朕告诉你。”   葵儿有些害羞,不过还是相信了,于是低了脑袋。然而只听了两句,便已经满脸通红。   “难怪都说他是昏君,真是坏!”   “还有呢。”   等到全诗念完,姑娘了连头都不敢抬了。   朱厚照却觉大获全胜。而这一年多,他也不是头一回这样了。   “陛下,也总是欺负人。”葵儿没办法,也只能这么说了。   朱厚照只是笑着、笑着,后来懒劲起来连澡也不想去洗,只愿意躺在美人的怀里,这才叫真正的软玉灯边拥嘛。   “葵儿,朕找个时间与谈大夫说一声,之后便让你入宫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官与吏   葵儿本身是无父无母之人,是谈大夫收养,所以似这样大的事情,总归是要出宫与谈大夫讲一声。   这一点朱厚照是完全理解的。   将其养大、传授其医术,这样的恩情虽不是父母,但也胜似父母了。   谈大夫盘腿坐着,她只一句话,   “你真的想好了吗?”   春风吹动风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她们住的地方,窗外满眼绿意,青竹被开了个豁口,雨水顺着流进院落中的水池里,清净风雅,沁人心脾。   窗户的这边便是她们一老一少静静对坐。   谈大夫鬓发已见白,眼角亦有皱纹,明明没也有重活,但一双手也显粗糙。   对面的少女身段颀长,一头乌黑长发散落在背,今日穿得是绿色的长裙,叫‘春云拟黛山千叠,画阁笼烟柳半天’。   美景吸睛,美人更加吸睛,青山如黛大致说的便是如此。   “其实徒儿也没有想过。”   谈大夫望向窗外,“便是糊里糊涂的?”   “是有点儿……糊里糊涂的。”   “唉。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女子心里委了人,都是糊里糊涂的。倒是你,也是本事大,挑了个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男子。”   葵儿抿嘴嘴唇,眼角含着的则是少女独有的害羞。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养育之恩,徒儿此生难忘。”   讲完,她深深叩了头,这一动作还使几缕黑发滑落肩头。   “为师还好。但你师姐那里呢?你二人原先不是约定此生不嫁?”   说起这个,葵儿也是理亏了。   以前不懂事,哪知道思念一人是这样的滋味,只觉得师父、师姐待自己都好,因而便开开心心的约定了,现在啊,得去好好认个错才行。   “师姐那边,徒儿一会儿也去说。”   “嗯。”谈允贤想了想皇帝的模样,她们是常进后宫之人,对于皇帝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葵儿跟他……应该也还好。   只不过……   “葵儿。”   “是。”   “古人常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墙高院深,规矩也多。你到了里面只能自己事事谨慎了。”   “徒儿明白的。”   “便是以后生个孩儿,也不要去争去抢。人生在世,最苦于功利,其实所谓的霸业宏图,最后都归于一抔黄土。”   “谢师父教诲。”   讲完这些,葵儿便离开了,随后去敲响师姐的门。   她的师姐辛蕙身段要短她许多,实际上,她在女子里本就算高的,也没有几个能与她一般高挑。   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一高一矮,对比很明显。   “师姐,陪我到街上逛逛吧?”   辛蕙本来在做事情,听到这话很奇怪,“又没有特殊的缘由,上街做什么?”   其实是有的,因为葵儿觉得自己以后再上街也比较困难了。   趁着现在还有机会,当然是要去转一转。   医馆里许多熟识的人,渐渐的都在京里安了家,她也想要去看看。   “师姐就陪我去吧。”   “嗯……那好吧,你稍等我一会儿。”   ……   ……   乾清宫。   吏部梁尚书、兵部齐尚书、刑部赵尚书以及杨阁老、王阁老一齐面君。   “王德辉什么时候能入京?”   梁储回:“月前内阁和吏部已经去了令,若无暴雨阻路,最多再有七八日。”   朱厚照想的是葵儿的封号问题,这事需要经过礼部。不过既然只需七八日,那便略微等等,也不急在这么一会儿。   至于原尚书林瀚,他连上三道奏疏乞骸骨,算是程序已经走完了。   对于这种老臣,朱厚照还是会大方的,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吝啬于人,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   “朕记得林尚书的父亲与儿子是不是都为进士?”   这一点京里的人都记得。   三代进士,毕竟也是一段佳话。   梁储继续回禀,“陛下所言不错。其父林镠,为永乐十九年进士,官至抚州府知府。其子林庭(木昂),为弘治十二年进士,现任苏州府知府。”   “为官政绩如何?”   “林庭(木昂)为官雅洁,善清谈。举治行卓异、言必以俭约先天下,是清廉之臣。”   朱厚照点头,“三代为进士,林家在闽南也为望族了。林尚书致仕回乡以后,务必请其教化乡邻,爱惜百姓,当好表率,但闻为祸我百姓之举,朕必不轻饶。”   “是,臣等遵旨。”   “其子林庭(木昂)既得祖宗成荫,应效法其父,忠心任事,克己奉公。朕意,调其任淮安府知府。吏部注意考察其政绩,若是残局收拾的好,记得递东西进宫,朕会再行升迁。”   林庭(木昂)后来也当到了尚书,能力应当不是太大的问题。   实际上,闽南林家在明代还是比较有名的。因为他们家出了五个尚书。   所谓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说的就是这个林家。   当然,如果在朱厚照这里这个林庭(木昂)只是徒有其名,那尚书之位是落不在他的手里的。   从苏州府到淮安府,看起来没有什么提拔,   不过官场上的东西很微妙,淮安府出了事,自然就受到上面关注,在此基础上,他只要做出成绩便更容易得到关注。   有的时候,关注比成绩更加重要。   这一点,当过基层官员的人一定是明白的。   所以阁老、尚书都知道,这也是对林瀚的一个照顾。   国人还是看重这一点的,所谓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为人父母者奋斗了半辈子有时候真的就是为了子女,更希望子女能够接过自己的衣钵。   而皇帝的行为似乎总是这样‘割裂’,   对你好,能好到心坎里,   对你差,那是谁讲情都没用,非得砍了你。   不管怎样,林氏父子的结局还是让乾清宫里多了几分暖心之感,大家都还是熟悉皇帝的,情绪也稍许轻松下来。   “陛下,林庭(木昂)离任苏州以后,苏州府知府的位置便空缺了。”   一般而言,知府的任命不必拿到皇帝面前来说,最多是写在奏疏里,让皇帝知道也就是了。不过苏州府却不同,说起来有点夸张……   但这是真的,苏州府一年的税赋有两百多万石……占据全国的十分之一。   苏州府加上松江府(一百多万石)、常州府(50万石左右),再加上南直隶剩余府州,其税赋占全国的五分之一。   不是说这个地方多么的富庶。   而是因为这里的百姓曾经支持张士诚,朱元璋在这里收的税收特别的重。   以至于苏州府一府之税赋,就超过了浙江、福建、四川等一众省份。   这样来看,苏州府哪里是个府,分明就是个省。   那么梁储真的拿出来论一论,倒也没有多不合适。   但对朱厚照来说,级别过低的官员他实在不熟悉,只能问道:“可有推荐的人选?”   一直没说话的王阁老开口,“微臣推荐大名府知府周铮,此人原为良乡知县,性清静、守清名,为官任事必以朝廷、百姓为先。”   朱厚照想,当初良乡一战,王炳应当是招揽了一些人的。   战事获胜,人人升迁,这个周铮大概也是如此。   “吏部,也是这个意见嘛?”   皇帝的话意带着一些停顿、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意味。   王炳心里则有些沉下去,如果皇帝同意,其实不需要问了,这个时候还问,明显是不同意。   吏部……   吏部的联系阁老是杨一清。   “微臣考察两京一十三省之知县,倒是觉得湖州府德清县知县姜雍政绩耀眼,可堪大任。”梁储果然没给王炳面子。   王炳这个人,多少还是强势了些。   他是阁老,被他直接管理的人是没办法的。   其他人么,有时候会不太甩他面子,尤其皇帝表现出明显的和他意见相左时。   梁储更不会多么怕他。   这位吏部尚书,平时存在感不高,当初也是因为王鏊要临时去转任浙闽总督所以才让他接了手。但接了手,也要有四年了,做的是稳稳当当。   因为他有一个很多人都羡慕的政治资历:在当今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梁储是东宫属官,任太子冼马。   这个职务在汉唐时都是非常显赫的职位,掌典籍图书,有点东宫办公室主任的感觉。   到了明代地位虽然有所下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管怎么说,他也太子侍从官,是辅佐过太子读书的人!   这叫什么?   旧人、亲信!   要不然吏部尚书怎么不叫别人接任啊。   朱厚照有意同意,不过他不想太驳王炳的面子,又问道:“杨阁老,你以为呢?”   “微臣觉得,便按考绩来定,谁优便选谁。”   “有道理,就依杨阁老所言。”   杨一清说话是有数的,堂堂吏部尚书绝不会注意普通人,这个德清知县姜雍得了吏部尚书一个政绩耀眼的评价,那肯定是差不了。   王炳也不好再讲什么,政绩不如人,那能怪谁?只是心里在想,咱们这个陛下真是,智多如妖。   “还有一件事。”朱厚照走下来,缓步于臣子中,“朕近来在想贪腐这个问题。朕记得还是太子时,便重重的办过一些贪腐案,然而几年下来,似乎并无起色。你们,都是朕的心腹大臣,朕是相信的。可从这次淮安府的案件来看,吏员的贪腐让人倍觉触目惊心。   按照大明律法,官员可升迁,吏员则升迁无门。诸位想想,若你们是县衙小吏,既然升不得官,那么心思放在何处呢?”   当官   发财。   “敛财。”朱厚照自己说出了这个词,“而且吏员往往在一地久任,十年二十年下来早已成一顽疴,在当地更如地头蛇一般,哼,便是手段一般的县令怕也是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个话题抛出来有些重大,官、吏如何升迁,其背后的内涵绝不简单,可以说是官场上的一种根本性改变。杨一清、梁储等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官僚了,听完皇帝的话表情顿时便凝重起来。 第五百二十二章 官场   我们现在人都知道,具体负责税赋收缴、诉讼案件、上传下达这些具体事务的胥吏是官僚系统的‘神经末梢’,它在政治活动中的实际地位是要超过其在官僚系统中的现实位置的。   神经末梢不够通达,政令就不通畅,上面十分的努力到了他们手里就剩一分的功效。   但在明代,关于胥吏当官这种事,基本就是没啥前途和希望,这是总的特点。   当然,并不是说没有胥吏转任官员的。   虽然太祖皇帝多次下令,胥吏不准参加科举,但不准当进士,不是说不能当官,只是朱元璋觉得让什么罢闲官吏、娼优之家参加科举,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所以他是把这些‘底层’人士的科举机会一齐抹杀了。   但洪武建元,国家草创,正是用人之时,而且他杀了多少官啊?   所以在洪武年间,吏员不可以考科举,但可以做官,用什么办法,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第一个不让吏员当官的是永乐皇帝。   永乐七年,太宗召见御史张循理等二十八人,问其出生,其中二十四人为进士,还有洪秉等四人为胥吏。   于是他申谕吏部:用人虽不专一途,然御史为朝廷耳目之寄,宜用有学识通达治体者,诏:自今勿复用吏。   洪秉等人就特别的倒霉,莫名其妙见了一趟,就被太宗皇帝给贬黜为序班。   这是鸿胪寺的一个官职,具体负责朝会和宴飨等礼节,和御史那是天壤之别。   不过那也不一定是坏事,碰上永乐这种残忍和强势的帝王,御史过于聒噪,说不定还会被他一刀砍了。   然而要说明的是,永乐七年的这个圣旨,是不让胥吏当科道官员,其他官员还是可以当的。   不过对于胥吏的政治前途收紧这一趋势是没改变的。   到宣宗朝以后,即便转仕成功的官员,也基本不会获得重用。   而明朝中后期,基本不会见到有吏员转官的记载,大多数还是为杂官。   而这些胥吏杂官偏偏还采取就近原则,于本地服役,因为觉得他们长于地方,熟悉乡里,可以成为沟通官民的媒介,有助于政令的上传下达,促成政务的具体实施。   这……也不能说没道理。   只是实际当中已经完全变味。   而官员的任用,一般是要回避家乡的。   所以说官员很难形成威信,老百姓都知道你会走的。   真实的情况,便如那位黄四郎——他只是流水的县官,您才是铁打得老爷。   许多官员本身也知道自己要走,那么自然懒得去捅一个地方的马蜂窝,只要不出大事,随便下面人整,他主要需要把上司给伺候舒坦了,三年一过,贿赂贿赂,弄个优等什么的,又到别处去当官了,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这一套官和吏的逻辑如果理得清楚,就会发现其实一个地方的治理的好不好,真的不是来一个会读书、品行好的知县就可以的。   朱厚照对这一套都是清楚的。   所以他才问那个问题。   如果做官无望,是不是就是一心敛财?   而对于杨一清来说,他要考虑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胥吏乃末流,自太宗、宣宗、宪宗以来对胥吏入官多有限制。便是知其学识、品行不足为官。胥吏不许科举、不能为官,此皆为祖制,臣请陛下,三思。”   朱厚照不是真的十九岁、长在宫里的少年。   他内心知道,胥吏的处境越发艰难,关键是有一个群体不接纳他们。   这个群体就是官员本身。   道理也简单,我寒窗十年苦读考中进士才可以做官,你一个胥吏凭什么也可以和我一样?   再者说了,一个萝卜一个坑,给你们占一点儿,我就少一点儿。   所以不管是从面子、祖制以及利益角度来说,开这个口子,绝对会招致整个官僚系统的反对。   但朱厚照不是什么无法掌控朝堂的软弱皇帝,他有自己的力量和手段。   “其余人呢,都是这样觉得吗?”   梁储也附议,“此例不可擅开,否则必有动荡。”   “臣附议。”王炳也表态。   朱厚照挠了挠鼻子,“朕知道了。”   其实皇帝的权力比想象中的要大。   胥吏能不能当官这种事,其实可以看明宪宗发明的一个词,也就是‘传奉官’。   那都不是胥吏不胥吏的问题,连唱戏的、炼丹的都可以当官。   所以胥吏当然可以当官,关键在于他这个皇帝的意志。   而且,在方法上有要取舍。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有些事,能说不能做。   这件事,他可以不说,但可以做。   做了一个两个……到数量多了,路自然就被趟出来了。这样比硬顶着整个官僚系统,要好的多。   朱厚照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在问:“既然都附议,那么胥吏贪腐之事,总归要有个解决办法。不必说什么严惩之类的话,便是官员,朕都严惩,可又有什么用处?”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你要人家干活,却不让人家升迁,完了还不允许人家捞银子,这像是治理?怕是有点缺德和缺心眼吧。   “臣以为,可对胥吏进行更为完整的考核,以三年为期,在事务上考核期刑名、写字等基本技能,在为官的品行上考核其声誉。如此,可以裁汰品质卑劣、老疾不堪任职者。”   朱厚照听了都发懵,   要干活、不给钱、不让升,还特么的再加一个考核?!   疯了吧!   “此事,再议吧。”   皇帝失去了兴趣,实在这个事算是一个比较重大的课题。   因为完全的放开也不现实,整个士绅群体都会跳起来的。确实中进士的难度很大,如果胥吏轻易便能做官,那对考科举的人来说是有些不公平。   杨一清和梁储知道皇帝不算太满意,但最后松了口,他们也是算是放了一些心。   他们又哪里知道,朱厚照准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不过他在深宫,却是不知道天下有没有这样做得好的胥吏。   想来想去以后,他想到一个人可能离胥吏比较近。   “齐尚书。”   “微臣在。”   “你原来提过的那个山阳知县,是要他到哪里去来着?”   “回陛下,臣荐其升任都察院陕西道御史,并负责清查陕西官牧马场草场被侵占一事。”   朱厚照嘴角勾了勾,“准了!”   就让这个张璁去那边闹一闹。   之后,其他的事情倒也没什么了。   官员们陆续退下。   朱厚照则吩咐刘瑾,“派人去找一找这个张璁,找到以后朕来见他。”   “是。奴婢……带进宫里来?”   这个问题么……他稍加思索了一下,摇头说:“在宫外安排一处地方吧。”   张璁的职务不高,但是这次兵部尚书推荐到他头上的事情却相当重要。可他本人又没什么底蕴,没办法,只能皇帝来当他的底蕴。   然而一个刚刚从七品知县升为从五品陕西道御史的小官,皇帝在宫里面说一些‘过分暧昧’的话,其实效果并不好。   紫禁城就是紫禁城,这里有这里的氛围和规矩。   皇帝也是规矩中的人,在这个地方,皇帝也要演好自己的角色,你言语、行为的奇怪会让人出戏。   但是到宫外,私下里见面则不必有此顾虑。   这些东西太细,但很关键,好在啊,他还是懂官场的。 第五百二十三章 君恩难报   正德四年六月,淮安府的事情果然发展成了难以掩盖的局面,锦衣卫最初还只是暗中行事,后来随着涉案人员的增多,便直接插手了。   淮安府及少府成了‘重灾区’,不少四品以下官员被波及,取了性命的、贬了官的都有。   这样的动作不禁让人想起一些洪武旧事。此类事多次发生,人们当然也明白当今天子对于贪墨之举严格的很。   不久,吏部出调令,苏州府知府林庭(木昂)调任淮安府知府,苏州知府的缺则由德清知县姜雍顶上。   新任的淮安府知府为林瀚次子,恰巧林瀚致仕归乡,这其中还真有些妙处。   “人人都言林亨大非天子宠臣,原以为此番致仕便只是致仕,没想到,天子格外施恩,也算是个善终。”   炎炎夏日,前往城外给林瀚送行的也非一般人。   乃是左都御史张敷华和户部尚书韩文。   张敷华与林瀚有些旧交,至于韩文,他与林瀚其实是同科。他们都是成华二年的进士。   几十年风风雨雨过来了,不管中间有过什么不愉快,到了最后又何必在意那些?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啊。   七十六岁的林瀚此时就像个糟老头,就连眉毛都已经白透了,淡绿色的罗缎绸衣之下是略显佝偻的身影,他瞳孔其实有些奇怪,朱厚照觉得可能是有些白内障,不过老人家思路还是清楚的,待人接物、样样没有错处。   张敷华也七十了,他身体一样不好,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就去了,好在医馆大夫医术精湛,续了他一命。但估摸着……也没多久了。   所以三人一坐下,张敷华便说:“泉山公此去,既是生离,亦是死别啊。”   死别……   林瀚低头望着茶杯里的波纹,久久不语。   朱厚照穿越得久了,才慢慢明白离别对于古人的意义。   尤其像他们这种情况,都是七十多的人,身体都不太好,这次分别以后,基本不会再见了,不是死别又是什么?   “生前已无憾,何必怕两隔呢?”   张敷华和韩文都笑了笑,“此言不错。”   “泉山公,今日为你送行。可有什么未完之事,需要我二人代劳?”   林瀚还真有,他抿了一口茶,带着几分正色说道:“皇上治国不足十年,其文治武功已远超多数帝王,仅论功绩,三代以来能说胜过我皇者,不足双手之数。但老夫身为礼部尚书,最为明白,陛下重利而轻礼,治国、用人往往以利为先,全然不顾礼数。这样……”   林瀚说了句实在话,“这样能管一时之用,却容易为后世埋下隐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其中的礼节看似无用,实则极为重要。但陛下不重视,实为我心中之隐忧。长此以往,一旦后继之君,才能不如今上,怕是乱事将起。”   “嘿。”韩文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来时还说呢,时人都以为泉山公非陛下宠臣,没想到陛下待泉山公极厚。今日听泉山公一言,方知泉山公也如此推崇陛下。人都讲貌合神离,泉山公与陛下应该叫‘貌离神合’。”   “哈哈哈。”   三个老头子都畅快笑了起来。   明君在位,国泰民安,本身就值得让人开心了。   “贯道兄言重了。”林瀚摆摆手,“在下也不是毫无眼力之人,陛下是睿识英断、聪明绝顶,这一点谁又不知?况且理政勤奋、待民如子,不论旁人怎么说,在我林瀚心中,天子都是自古少见之明君。但臣子事君以诚,便是一些在下觉得当谏的地方,那还是要谏的,说貌合神离,绝非如此。至于犬子,一切还要看他的福分了。”   “陛下已经嘱咐吏部,及时禀奏利瞻(林庭(木昂)字)在淮安府为政之举,只要记得执政为民四字,想来利瞻也会有一番前途。”   提起这个,林瀚也是十分感激皇帝。   他第一次听到这事的时候,其实心中还有些酸楚和懊悔,就是觉得以往应该更理解皇帝一点。   因为不管如何,他作为礼部尚书侍奉皇上也好几年,相处的时间在这里呢。而且这位皇上还与之前的不同,就是他们能经常见着面,   宪宗、孝宗不是经常召见臣子的。   虽然说吵了不少,但天子并没有把他怎么样。仅凭这一点,林瀚就对皇帝是感恩戴德,再加上还略微照顾了他的儿子。   “君恩难报啊。”   最后便只有这四字。   京里的这道旨意也是刚刚出去,到了以后,林庭(木昂)还要准备数日才能启程前往淮安府。   林瀚已经遣人递了信到苏州,反正他要南下回福建,便让他的儿子等他几日。   有些话,   需要当面说。   淮安府离福建太远了,而且他本身年纪也大了,儿子在外做官不能随意回家,他也害怕一不小心最后一面见不上,那有些话就说不出去了。   林瀚还是走了。   一代礼部尚书,到最后就是车马一辆、随从数人。   出入京师的这条大道似乎总是这样,旧人去、新人来。   “以泉山公为例便可看出,陛下用人并不唯逢迎之辈,便如公实兄(张敷华字)这左都御史也是久任,正是因为陛下知道公实兄为官,也是以百姓为先。”   张敷华、林瀚、章懋以及那个脾气更为古怪的林俊,他们这四人被人称作‘南都四君子’。   便是因为他们的风骨。   章懋不必提,他是左副都御史,张敷华一旦致仕,朝中内外都知道接任的必是他。因为皇帝几次都会用章懋来监察拨银的使用,对其分外信任。   既然同为四君子,张敷华和林瀚二人也不会差到哪里。   “只可惜我年老体衰,比德懋(章懋字)还年轻两岁,却远远没有他的精力。这总宪之位也该让贤了。”   韩文的身体则贯来不错,他上前扶了一下。   张敷华继续讲:“近来,陛下不是又提了那个山阳县的知县吗?那也是头倔驴。所以亨大的忧虑,我倒是没有。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啊。”   韩文说:“陛下要摸清陕西草场的状况,兵部倒是推荐了个合适的人。公实兄即便想走,也等等。”   “等等?此事至最后,也是一道圣旨,令所占之人尽数清退草场。”   “怕不只是草场,便如淮安府这次的案件一样,天下事要么不究,一究便是接着线、连着网,一环扣一环,环环逃不得。”   张敷华有些惊诧和一贯的悲观,“真要那般……可不是小事啊!”   ……   确实不是小事。   朱厚照在宫里签了一道圣旨,令王守仁回京。   一是因为他的父亲快到京师了,有条件的话,可以让他们父子团聚。   二是,接下来的事实在重大,他得当面和王守仁讲清楚。   同样的圣旨也给到了平虏伯周尚文。   此时入京的张璁,只是兴奋于自己可以升任陕西道御史,并不明白等待他的是什么。   再次回到京中,他去了南城,找到了当初在会试之时认识的那个老人家。   可惜再见面,物是人已非,他想象的是如老友一样相逢,但他已为堂堂御史,老人家却只是个私塾先生,所以其实是距离很大。   张璁略有失望。   沿街之旁,一辆马车上,朱厚照掀开帘账,瞧见了这么一幕。   “此人便是张璁?”   这是一个女声,说话的乃是王芷。   “不错。”皇帝收回折扇,帘子也落下,“他那短短的几百字,现在于京中六部九卿之间都有名气。便是朕看了,也会觉得心惊胆战。”   “似乎……也并无奇特之处。”王芷刚刚也瞧了两眼,仅是寻常人样嘛……   朱厚照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可不兴以貌取人啊。”   “只是实话实说嘛。还有,他那番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陛下也该三思。”   “何止三思?早已百思、千思过了。这桩事不做,大明便永远如被束缚双手的巨人,有力也使不出的。”   其实历史的兴替是无法更改的,强盛如汉唐也终归尘土,大明也是一样,所以想得那么多干什么?   反正就这么耗下去,什么也不干,大明最后也根本没什么万世的基业。   既然如此,不如放开手来试他一试。   怕他个鸟。   王芷总归还是有些紧张,无知者才无畏,她知道一些事情,所以更加明白此事干系,“陛下若是觉得张璁不够,可以派威宁伯一同前往。到时我可暗中协助二哥,以助陛下成事。”   “有这番心意便好。但这件事,不在去的人的官位大小,而在于勇气与意志。总之,等朕见了他再说。”   不久后,刘瑾在马车的外面低声禀告:“陛下,奴婢已经此人带到那里等着了。”   “知道了。芷儿,你随朕去吧,反正你也无事,一起听听。朕其实觉得此人是有几分才能的。”   王芷轻轻颔首,“陛下既然如此看重,那自然是要瞧瞧。”   朱厚照没有张居正可以用,但他有个类似的,也算是运气还不错。   “走!” 第五百二十四章 做不成,也要做。   近几年,皇帝喜出宫野游,最初是某个下午出来一趟,并不过夜。   但渐渐的,这个默契被打破。只可惜,好景不长,正德二年,出了一次行刺天子的大事。   那一次把张太后吓得心都要跳了出来,后来为了安全,宫里出了力,在外寻了一处庄园。   这样的话,不管怎么讲,哪怕不回宫,天黑之后也能有个去处。   庄园一开始被命名为御园,朱厚照这个混蛋有些奇怪的想法,下令将其改为天上人间。   可惜置了这处园子,他来得也不算很多,平日里就是有人洒扫、注意清洁,如此而已。   也因为来的少,为免铺张浪费,他并没有同意把里边儿装饰得多么富丽堂皇。   但他喜欢竹林、湖水,湖水里还可以种养荷花,到了夏天、也就是眼下这会儿,荷花盛开,漂亮不说,还能有莲藕、莲子可以就食。   小湖里再养上几条鱼,实在需要放松的时候便到此处当个钓鱼佬。   他才不管那些个御史说的什么玩物丧志之类的话,明明是劳逸结合才能效率更高,当皇帝再爽,也不能一年到头没个休息的时候。   有时候乘个小舟,躺上半日,偷得浮生之闲,换换脑子之后他也会清醒不少。   张璁这个原本的知县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寻他的人也不讲清楚,至于皇帝本人,他只在殿试的时候有幸远远的看过一眼,但那会儿紧张,而且直视皇帝乃是不敬,所以根本看不仔细。   什么模样就更加不知道了。   于是乎当朱厚照沿着湖中修筑好的弯曲石道向他走来之时,他还傻傻的盯着皇帝看。   弄得朱厚照有些疑虑,见张璁一直不低头的,他问:“刘瑾,你没告诉他是朕要见他?”   “没有陛下的旨意,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喔……你就在此处吧,不要跟着了。”朱厚照点点头,心中泛起思绪。   “奴婢遵旨。”   这样,一直走到近身,张璁才微微弯腰拱手执礼。   来人衣着光鲜、贵气十足,任谁见了也知道不是寻常之人。   不过他却没往宫里的方向去想,因为来人带了一个女子,看着也不像婢女,皇帝也不会带着妃子来的吧?   张璁其实还是懂得礼数的,贵人家中的女眷不要多看,所以他只瞥了一眼,看清面容之后便迅速转移了目光。   京师之中衙门多,想活命,像这种细节都得注意。   “在下张璁,见过兄台。不知兄台贵姓,寻在下又为何事?”   “我免贵姓王,是……”朱厚照刚就已经起了玩心,他开始胡诌,“是威宁伯,这位乃是舍妹。”   “有礼了。”张璁客气的说。   “坐吧。”朱厚照手中扇子不停,“妹妹,你坐左边。”   王芷听着感觉有些奇怪,妹妹……   找个什么身份不好啊,这是故意要当她的哥哥么?   张璁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对方是威宁伯府,他本着不得罪人的原则,准备随机应变。   坐下以后,朱厚照说:“张兄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当日当堂写的话,早已在京中传遍了。根源者在天下耕田日益集中,如此则民日益困、田日益荒,而赋税、徭役未减,使民更困,国家之财赋,日以益缺,数十载之后,吾不知国之赋税、将安出哉?这番惊世骇俗之话,是出自你口吧?”   “威宁伯过誉了,当日是心中悲愤,言辞激烈了些。”   “难道你后怕了?”   张璁摇头,“一人做事一人当。既是在下说过的话,在下自然是认的,后怕哪里谈得上。便是这条命,本身也是捡回来的。”   “有骨气!”朱厚照大赞一句,装模作样的拱了拱手,“今日之所以邀张兄前来,也是因为这几句话。”   张璁压了压声音,略显尴尬的讲,“恕在下直言……”   “啊……”   “在下所说的占田的人,就是……就是……”张璁觉得奇怪呢,本来就差指名道姓骂你们这些勋贵了,你怎么还觉得我说的好?   额……   朱厚照一敲桌台,“我乃朝廷的伯爵,为的是朝廷,是陛下,哪会有什么私心?”   张璁眼睛一亮,“伯爷高义,在下佩服!”   王芷在边上憋着笑,皇上不正经的时候还真是好玩得紧。   “客气客气!张兄,容我问一句,你此番讲的是如此慷慨激昂,直指天下之弊,却不知可有什么办法能为朝廷去此顽疾?”   “办法,其实陛下已经使了。”   “什么?”   “正德二年,天子下令清退京畿之地所有皇庄与官田,还田于民,这便是办法。得民心者得天下,后来鞑靼入侵,京畿百姓与朝廷同仇敌忾,正可说明此法之对。”   “天子脚下,毕竟容易些。那些边疆之地、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又当如何?”   “威宁伯是指什么?”   “也是听人谈起,在陕西,朝廷官牧马场的草场被圈占,在各地边镇,军屯之田地也被占去大半,致使军户贫无立锥之地,无田以后,军户要么逃亡、要么破败,边军的战力大不如前。将,只顾圈地敛财,兵,则连生计都没有着落。这不正是你说的,耕田日益集中,百姓日益穷困吗?”   谈起这个,张璁也觉得痛心。   “在下以为,天子既然懂得京畿之地还田之理,也必定知道军屯、草场也一样需清理,只是缺乏一个时机罢了,时机一到,也不是不可为!”   “你觉得可以为?”   张璁认真的说:“这并非可不可为的事,而是不得不为之事,伯爷也说了,边军军户连生计都没有着落,若是朝廷视若无睹,往后更会发生不可预料之事。”   “不可预料之事?”   朱厚照想到了,士兵哗变吗?   张璁则不敢多讲了。   “但也有人说,此事事关重大,一旦处置不慎,说不定还有倾覆之危,便是如此,你也觉得此事不得不为?”   “伯爷……见过真正贫穷的百姓吗?”张璁忽然问了这个问题。   朱厚照摇头,“没见过。他们过得如何?”   “丰年,勉强充饥,灾年,卖儿鬻女。天下生民如此,若是真的去看了,便不会有那么多顾虑、疑惑与纠结了。就是做不成,那也要做。”   朱厚照觉得有些震撼,他想过各种张璁可能会说出口的深刻的道理。但没想过是这么平常的理由,平常到他这个其实知道百姓现状的人都忽略的程度。   是啊,哪有需要那么多的利弊、好坏的分析。什么朝局形势了、边军反应了,真的看完老百姓过得那个样子,做不做还用想么?   难道做不成就两手一摊说做不了?为了这天下稳当点,再苦一苦百姓?   朱厚照也在想,如果不是这么强的意志,可能历史上的张璁也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哪个聪明人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多大的干系啊,但他还是做了,而且很强硬的做了。   这个人算是来得恰到好处。   也行,就先从草场、军屯开始。   草场、军屯关乎的是军事力量,总算他现在有些部队算是直系,而且北边鞑靼也被重创,如果这种局面,还没有胆子的话,那这个皇帝当得就过于软弱了。   等到军屯清理好了,边军能焕然一新,那个时候,做什么都会顺理成章。 第五百二十五章 投石问路!   在没有朱厚照穿越过来的正德四年,也有一个人发现了军屯的田地被大量侵占,侵占之人动辄私役军士种田千余顷,但却‘不输籽粒’。   所谓籽粒就是军户需要上交的‘农业税’。这么些年,指出不输籽粒情况的官员还是有的,但大多停留在在口头上。   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要拿这些人开刀的人,其实是刘瑾。   他派了一个叫周东的御史到宁夏去,到了以后就拿宁夏的都指挥使开刀。   然而刘瑾和他所派的人本身就不‘专业’,刘瑾自己以为他大权在握,出不了什么乱子,而那个周东到了宁夏以后则是照吃、照喝、照拿,甚至改了度量衡(将一顷百亩改为一顷五十亩),以这样的方式来清查土地,从都指挥使到下边儿的百户、总旗,没有一个是不占田的。   说白了,这家伙不是奔着办事来的,而是奔着发财来的。   所以最后理所当然是轰轰烈烈的开始,干干脆脆的失败。   毛爷爷说过,做任何事,首先要分清楚你的敌人是谁,你的朋友是谁。   军屯这件事,既涉及边疆,也涉及内地卫所,而侵占土地的人,其一为军官本身,其二就是宦官,其三为宗室,其四是依附权利而生的地方豪强。   明廷有派镇守太监和监军太监的规矩,这些人到了各个卫所能当朵圣洁莲花?   而刘瑾本身就是太监,所以他这么搞,就容易自掘坟墓。   不过话说回来,刘瑾去查和皇帝查是两码事,刘瑾的权力毕竟不稳固,若是有人反对,并以‘阉党’之名冠之,以‘清君侧’之名杀之,皇帝一瞧动静很大,一旦放弃了他,他就是死路一条。   皇帝来查,则不一样,尽管反对的人仍然可以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但皇帝不会放弃自己。嗯……宋朝有皇帝自己放弃了,但朱厚照不会放弃。   其实每个王朝的末年,都面临土地兼并的情况,其危害也都基本相似,便是百姓民不聊生,军队空饷、欠饷,战力不足。   明朝实行的是卫所制,军屯的田地被兼并以后,卫所兵的战力不足的现象更为严重。明英宗年间,甚至有记载逃亡军户达120万人的可怕数字。   所以需要改革,重新分配财富,重新振兴军威,   但真的要去推动这个改革,就又会出现一种‘得罪人太多、唯恐有动乱之事’发生的声音。仿佛这帮人就是天降神兵,有三头六臂之能,任谁也动不得、碰不得。   这就很奇怪——这些卫所兵到底强不强?   还是说打外敌的时候一塌糊涂,轮到造反了,就瞬间化为天降神兵?这其中难道不矛盾吗?   实在有些让人疑惑。   实际上,这帮反扑势力究竟有多强,实在不好判断,便是朱厚照这个后世之人也一样看不明白,毕竟刘瑾那次清查军屯,虎头蛇尾的厉害。   如果说是以藩王造反作为一个标志,那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因为那次造反根本就是个笑话,十来天的功夫就消灭了,连宁王都不如。   总之、投石问路,先将这个张璁以清理马场、军屯的名义派到西北去瞧瞧。倒要看看所谓的反扑是多么强大。   实际上,则不必慌张。   在那个地方,有一路三万人的周尚文之兵是募兵而来,严格意义上来说不属于卫所之兵,他们的军需粮草都是由朝廷供养。   说起来历朝历代不管什么兵制到中后期都会转为募兵,就是原先的兵马全都不行了,遇到战事只得花钱来编练新军。明朝,实际上从土木堡之后,便已经出现募兵制了。   再有一部便是王守仁所领的河套之兵,一共是八卫人马,其中四卫为骑兵、四卫为步卒。这些人算是卫所之兵,但他们都是新到河套,田亩初分,基本上不太存在比较明显和严重的侵田现象。   这七万大军,数量虽远远落后于甘肃、宁夏这些地方的卫所之兵,但是战力则是远远领先的。   其中一部统领为新封平虏伯,中层军官则大部分为军学院出身,他们是‘冉冉升起的新势力’,跟着现在这个年轻的皇帝,荣华富贵样样不缺,如果说有人能策反他们,那得是邪教中的神棍,还得让所有人抛妻弃子,信这个邪教。   另外一部,王守仁更不必多说。   两者一个在西、一个在北,以钳形而控内地。   若是真有什么人扯旗造反,怎么打败这七万人,得好好祈祷祈祷才行。   如果说张璁给的理由带些热血感性,那么朱厚照的准备便是底气理性。   基于此,才有皇帝和众位大臣正儿八经的谋划这件事请的这一幕。   同样的正德四年,同样的事情。   不同的时空中,却是不同的局面。   现在要做这件事的不是权宦,而是皇帝,所拥有的力量,也不是仅仅一个御史以及虚幻的皇权之威,这一次是真的有物理力量的。   紫禁城、乾清宫。   六月二十一日这个午后,皇帝首次和自己的大臣探讨解决这个问题。   而且他是有备而来,所有人都到了以后,先给他们一些数字上的直观概念。   首先是军屯的具体数量,正德年间还不知道,但洪武年间是有数的——8900万亩左右。   因为地理环境、土壤条件不同,各地亩产量不一,正常来说,一亩田可收粮米三到四石,也就是四百到六百斤左右。但平均亩产来说则低很多,大约在1.5石左右。   朱元璋最初定税是每亩二斗四升,但这个税率也就他做到了,到永乐年间,就已经收不足数,后来朱棣将税减半,定为一斗两升,也就是0.12石。   以8900万亩来算,理论上应该出产有一亿三千万石的粮食,其中1068万石粮食应为税粮。当然这是理论上,实际上,种田极易受到天气的影响,说不准哪里旱了、涝了产量就会降低。   同样屯田籽粒也会上下波动,可即便以1068万这个数字乘以0.8的折损,也应该有850万石的粮食。   然而实际上呢?   永乐元年,屯田籽粒数有2300万石,因为降税,所以至永乐八年,全国屯田籽粒为1036万石。这勉强算是正常,毕竟你减税了。   但接下来就疯狂了。   永乐二十一年,屯田籽粒又减半,变为517万石。   洪熙元年有过短暂的上升,为613万石。   可惜好近不长,宣德初年降到460万石,   到宣德九年时,全国屯田籽粒数为:230万7千8百零7石。   这些数字都在《明实录》中,记载的清清楚楚。   那还是宣德盛世。   到了眼下的弘治、正德年间,全国屯田亩数肯定从最初8900万亩锐减了,具体还要清查才知道,但屯田籽粒数户部是有这个数的,正德三年这个数字是146万石。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有明一代都有军屯籽粒,中后期完全崩坏的记录。   这一连串的东西,朱厚照都已经让侍从室仔细的查了各朝实录,然后整理出来。   数字是会说话的。看着这些数,该做什么,难道还不明白?   他还不忘提醒,“这其中的数字都是从实录中而来,没有一个是作假。”   各朝实录都是很权威性的记载,而且都是文官们自己修的,这要推翻,朱厚照把那些修实录的人祖坟给刨了都不过分。   皇帝的招数与以往一样。   推动这种重大变革的时候从不会自己蛮干,而是把所有人都绑上他的战车,也就是逼他们表态。   这是为了在万一不顺利、有反叛力量的时候,整个朝廷也能够一致对外,而不至于从内阁、六部就开始分裂。   这是新时代学来的方法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如果有哪个官员前后表态不一,在这种道德环境下,他不仅会失去官位,还会失去名声,就是一辈子的所有成就,全都不要了,这个决定一般人不会做。   比以往好的是,朱厚照不必通过各种手段,现在的朝堂大多都是支持他的,看到这些数字更为支持他。   杨一清、王鏊、王炳的内阁,礼部王华、吏部梁储、户部韩文、刑部赵慎、工部何鉴、兵部齐承遂……   朝官们只是感叹,   初回京师的王鏊痛心道:“当年负图公(马文升)曾说,不知始自何年,屯田政废,册藉无存,军屯之地,十去五六,屯田已有名无实。实际来看,哪里是十去五六,应当是十去八九。”   杨一清早便等着今日了,“陛下,如此来看,欲中兴大明,必除军屯之弊,否则天下卫所糜烂,一旦有事,便是脆弱不堪,如此,又怎能称为盛世?”   “微臣附议。”王炳带着几分狠劲,“自古以来,也没有脆弱的盛世!”   朱厚照握着拳头,想想当初刘健、李东阳、谢迁的局面,再到今天,他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朕时常在想,若是缺了朝廷的这些籽粒,但能落在百姓头上,天下人人自足,倒也不算太坏。可实际却是流民遍地,饥民遍野。朝廷穷、百姓富,这也是施恩于天下,可若是朝廷穷,百姓也穷,朕便断不能容!”   杨一清建议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必得计划周详、部署完备。以图影响最小,损失最低。”   “嗯!”   得朱厚照眼神示意,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说话,“传闻宁夏驻军都指挥使何锦义赃贿狼藉、钟鼓馔玉,似有圈占屯田两千五百顷!微臣以为,朝廷应当谕令重臣,明察其罪,并令其限期退还土地,以儆效尤。”   何锦义,这是第一个倒霉的人。而说句不过分的话,朱厚照等这时机成熟的一天,已经十年了。   “拟旨!” 第五百二十六章 这叫首揆   天子竟真要做这件事。   杨一清至今还是有些觉得恍惚。   其实屯田籽粒越是崩坏,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一旦整顿其效果便越是明显。   因为税基萎缩的原因,虽说朝有明君,地方有贤臣,但大明岁入仍然是在2900万石这个规模上下。即便如此,也堪比仁、宣之时了。   只比永乐初年少一些,只是想要再增加,确实也不容易。   然而若是军屯整顿能有成效,不仅百姓能多一份口粮,就是朝廷也能将岁入提高至3500万石的规模。   此外,军屯整顿,还能让原本该属于卫所的粮食重新属于卫所,也省得朝廷再耗军饷。   明初时,因为屯田实行的好,确实可以做到朱元璋说的养百万兵而不耗费百姓分毫,但后来屯田大面积破坏,那么多士兵没有粮食吃,朝廷总归要管的吧?   所以只能拨款,这就导致有明一代,军饷的压力持续增大。   如果能将这部分的支出再省下来,此消彼长之下,朝廷每年可以多出800万到1000万石的粮食可供支配。   如此不论是赈灾还是备兵,哪样不行?   到那时天下富饶,才叫真正的大明中兴。   杨一清半卧于躺椅,每当想到这一幕,他便开始忍不住的要激动。   若真能实现这么一天,他杨一清也算没有白活这一世。   “阁老,人带到了。”   “喔。”   杨一清在后院的竹林里纳凉,一张桌子、一杯浓茶,不在内阁值房里时,他会让自己在这里待着。   张璁远没想到自己能走进当朝内阁首揆的府院。   但是他明白,有些事不同寻常。   否则又是威宁伯、又是阁老的,这在干嘛呢?   “下官陕西道御史张璁,拜见杨阁老。”   “起吧。”   “谢阁老。”   杨一清打量了一眼这个模样平凡的中年人,说道:“朝廷要清查西北的草场和屯田,选了你。旨意收到了吗?”   “上午时,已收到了。”   “你怎么想?”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有命,唯死而已。”   “没有人要你死,陛下是要你活着把事办好。你死了,对陛下、对朝廷又能添什么价值?”   张璁平素也知道杨一清的一些清名,此时绝不会无缘无故召见他前来,因而马上拱手谦虚说:“请阁老指教。”   杨一清慢慢扶着桌子坐了起来,大概是人老了,喘息声都有些重。   “此事至关重要,只有除军屯之弊,才能复大明之威、保百姓之命,你我皆是臣子,明君难得,正德一朝若做不成此事,后世……此为一也,你需谨记。   这二嘛,打铁尚需自身硬。淮安府的事,你是亲历者,朝中下去的人,容易为人所捕获,若不是陛下非要个究竟,你的命都保不住。如今你自己成了下去的人,便是要注意这一点。守住这一点,再大的事自有陛下做主,不必害怕的。   第三……你可有妻儿老小?他们现在何处?”   张璁回答,“都在浙江的老家。”   “接来京师吧。”   张璁:“……”   这话说的,好像会有什么事一样。   “阁老……”   “你若做成了此事,不好说定能入阁拜相,但位尊一部却是不难,而既然久居京师,家人怎可总是分隔两地?你若做不成此事,妻儿老小到了京师,老夫还能照拂一二,老夫走了,也还有陛下。”   这样做成与做不成其实都要接过来。   张璁有些震动。   他跪了下来,大声叩谢,“下官多谢阁老重恩。”   其实杨一清也算是手段激烈的人,他当年查马匹走私,可沾了不少血。   “去吧。”   “是,下官告退。”   历史上的嘉靖年间,杨一清对张璁最初也是欣赏的,毕竟张璁还算是有些理想抱负。而当时杨一清闲赋在家,张璁在朝中得罪人过多,所以就极力举荐杨一清复出,这样可以作为老前辈为他站台。两人一拍即合,还有过短暂的蜜月期。   只不过很快就反目成仇。   张璁这个人呢,有理想、有手段,但是有一点不好,他非常的急功近利,不怎么讲究手段。   后人以为,这或许和张璁的年纪有关,他中进士时已经四十六七岁,虽然抓住了嘉靖皇帝的信任,但一个新人,提拔再快也要时间。   而他心中又有‘大业’要做,于是乎就显得非常急躁,当然这只是一种解释原因。   也许他性格本身就是如此也说不定。   所以张璁在官场上的圆滑程度,确实不如后来的张居正。总得来说,就是得罪人太多,总要把前面的人搬走。而且一旦皇帝宠信其他人,他就会心生妒忌。   另外,他最初借杨一清之力,最后又不管不顾要诋毁杨一清,搞的杨一清不得不在嘉靖皇帝面前解释。这事做得让人觉得很不耻。   不过这其实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人不可能都是好,也不会百分百的坏,有好有坏,这就是人本身的复杂性。   这一时空中,张璁的境遇好些。他如今年方三十六,在官场上也是极有前途之人,即便急功近利,最近的遭遇也能让他满足了。   陕西道监察御史,已经是从五品了。   而杨一清确实对其欣赏,志趣相投嘛,虽然隔了年纪,然而这份做事的劲头与他相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自己想做的事情,发现了一个人可以接着做下去,正常人的念想便是觉得继承人找到了。   当然这个想法,杨一清只是一闪而过,具体怎样,还需要看得更多一些。况且,又不是只有张璁一人能入他的眼。   他这个阁老本身提拔的人也多。   现在的兵部尚书齐承遂,还有那个仇钺。   仇钺在他当三边总督时就已经提拔,正德二年,仇钺作战有功,也因功升卫所指挥使,这个卫,正是朔方左卫。   因为那段时间杨一清还和王守仁有许多接触。   王守仁的才能、品性同样让他信服和欣赏,所以王守仁统管河套,他也全力赞成。   历史上,杨一清就以善于发掘人才而出名,上述几人都是他在任总督时发掘推荐,也全部都与他保持不错的关系。   不仅如此,正德二年,他卸下总督之位,回京担任内阁首揆以后,又陆续推荐了些人。   其中最有出息的,便是王廷相。   王廷相与王守仁、张璁都是一般大的年纪,在三十六七左右。王守仁出名最早,张璁最晚,王廷相居中,他已经接了王守仁的位子,以右副都御史巡抚陕西。   其最初显露头角,是在弘治十七年,上《拟经略边关事宜疏》,其中提出如何应对边关告急形势的几个方法,凸显了其在军政上的部分才能。   当年,皇帝授其兵科给事中。   可眼看就能试炼任用之时,不巧他父亲在弘治十八年去世,于是归家丁忧,至正德二年方回。   当时杨一清回京任首揆,他见此人逻辑清楚,做事干练,于是一杆子给人家推荐到陕西。   那次也是特殊的事项,陕西泾阳、咸宁有百姓造反,这在封建王朝其实也不鲜见,这种事不大不小,派大军是疯了,完全的消耗民力,但是不管也不行。   后来杨一清想到这个人,朱厚照也有点印象,于是便派此人前往。   没想到王廷相处理的相当出色,其实很多时候,有些事就看有没有胆量做,比如说有些人会私占正军名额,王廷相敢于禁止杜绝,实在不行他就告御状。   对于暴民,他是坚决镇压,力主‘剿灭人口、扫荡尽绝’,不能手软,同时对于犹豫不定的百姓,他则是处处张贴告示,劝诫百姓回乡。   加上他处置公正,不怎么克扣军饷,而且他始终认为军队要有战斗力,缺饷是不行的。   所以王廷相领着一帮人,漂漂亮亮的把这事给办妥了。   事后,朝廷一看,这真是个人才啊。   于是正德二年底,朝廷为更进一步处理好陕西事宜,便一步提拔王廷相为陕西都指挥使。   正德四年,王廷相在大朝会之期入宫陛见。   其在为官上敢于提出大胆改革主张,在做学问上以经国济世为务,在军队训练上提出“予储军饷”,“振刷兵制”这样比较中肯的建议,同时在他大出风头的镇压起义问题上,他则认为应当减赋税以降低百姓负担。   而且他奏对之时,对自己辖区内的事情了若指掌,回答时言辞清晰、思路清楚。   这么一个三十多岁、年富力强的官员,怎么能不被皇帝赏识和注意?   所以正德四年的大朝会,王廷相收获最丰,他说的那些数据一经侍从官核实为准之后,皇帝做主升了他的官,巡抚陕西!   不为别的,能把自己管辖的事情说的很清楚,这就是用心、肯做事。   杨一清看人也真是准的。   不过这次张璁西北之行,又是一大考验,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   为此,他这个阁老还真得给王廷相再打声招呼,张璁离开以后,他便在石桌上亲自写起了信。   他是内阁首揆,用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事都得他去做,所以这才叫首揆。 第五百二十七章 京师吹来的风有些冷   又到了一年里最热的季节,朱厚照总是会在这个时候怀念空调,这个年代里,即便当皇上也有许多求而不得的事,空调便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古人衣服穿得也多,作为皇帝他总不能穿大裤衩。   即便是披些清凉的蚕丝衣物,那也得是从头到脚包裹得差不多。   后宫以及宫里伺候人的下人们都知道皇帝怕热,所以找几个人扇扇子这还是做得到的。只不过朱厚照每次看到边上的太监宫女是汗湿重衫也会于心不忍。   所以除了晚上入睡之前,他都尽量不用这方法。   因为他还能依靠取冰来解暑。   今年则又有不同,葵儿入宫以后,几次都见着皇帝让人扇冰块上散开的凉风,午睡、晚睡,如此才能静心入眠。   可她作为大夫觉得过于贪凉不好。   冬暖夏凉,四季变换,这是自然循环,有时热热、出出汗还是有必要的。   朱厚照表面上是听的,但耐不住热,所以还是偷偷的叫人置冰块。   皇帝这番作态委实多了些可爱与真实。而且也使司礼监的几个太监,刘瑾、尤址、马永成都非常不解。   天子管着天下人,怎么还怕了一个后妃?   朱厚照嘿嘿笑着解释,“你们啊,就是不懂得情调二字。朕当然可以冷脸呵斥,敬妃也不是不知礼节的人,只不过那样一来就少了夫妻之间的趣味,后宫也弄得像冰块一样冷冰冰,那有什么意思?便是像如今这样,那才叫有意思。”   刘瑾、尤址和马永成三个阉人听得眼神呆滞,还有这种事情?   于是只得陪着笑,“陛下英明,陛下英明。”   “现在后宫之中琴瑟和鸣,便是陛下这番心思起了大作用。”   一帮马屁精,朱厚照也习惯了。   “敬妃若要是问起来,你们也都不能说。”   “那是自然,奴婢们肯定听陛下的话。”刘瑾使一把折扇,倒是一直卖力,“可是敬妃说过,贪凉则寒湿气重,寒湿气重则更为怕热,照此推算怕是于龙体不好。陛下系着天下万民,是不是也要以龙体为要?”   什么寒湿气重,朱厚照现在这生活规律、饮食用餐,那相比前世的年轻人不知道健康多少倍。   其实这帮人也热,只是他们更能适应和习惯,没见过什么叫真正的夏日享受。   朱厚照把胸前的衣服豁口打开的更大,躺在竹椅上,像是故意气人家一样,说道:“扇快点儿。”   刘瑾:=_=。   其实凉快下来,朱厚照才能定心看几份奏疏,浑身大汗淋漓的时候,他就只想泡澡。   这样在旁人看来,陛下这是为了政务,身体都不顾了。   所以敬妃才时常劝说。   “是杨阁老所奏。”朱厚照平静的念着,“清理军屯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为重大的一项事,老臣谋国,忧虑不浅啊。”   “那也是陛下用人得当,才有杨阁老可以施展抱负的机会。”   “你这拍马屁的功夫可算顶级了。”朱厚照用奏疏轻轻敲着脑袋,“恰好你们三个都在。有句话,朕要问你们。”   刘瑾、尤址和马永成会是听语气的,所以马上便跪了下来。   “陛下请问,奴婢们必是知无不言。”   “倒也不必那么紧张。”朱厚照仰着脑袋,语气幽幽,“朕是明白的,侵占军屯的人中除了官员、武将,还有宫里派出去的人,他们的手肯定也不干净。各地的守备太监、监军以及织造衙门……若是查到了他们的头上,司礼监得先有个说法。刘瑾。”   刘瑾心想终归还是要来的。   “奴婢在。”   “这里面有你用的人吧?”   这个问题自不必想,司礼监大太监,下面巴结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回陛下的话,有的。”   “若你讲话能管用,朕便不去讲了。若是不管用,你这个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可就是威名不够了。还有你们两个也是。朝廷这次是一视同仁。”   “奴婢们遵旨,这就递旨意过去,要他们遵从。”   “嗯。朕总归还是觉得,宫里的人处置起来没那么麻烦。无子无孙的,占那么多田地都给过继的儿子吗?还是要他们讲明道理,只要听宫里的话,少那几亩田也不会饿死。要是道理讲不通……”   三人低头,“陛下放心,谅他们也没这个胆量。”   “嘿,那可说不准,贪心不足、欺上瞒下的人可不在少数。你们三个都是司礼监的大太监了,可不要精明了一辈子,到最后给鹰啄了眼。总之一句话,讲得通就讲,讲不通全都调开,全部去守皇陵,若是敢对抗调查的……”   皇帝站起来往别处走,落了最后半句,他们一直在等。   “对抗调查的,一律以抗旨不遵罪,处斩首。这事情你们来做。记着,有些时候朕对你们排除异己是睁一只眼,这次不一样。便是自己人,也要照章办事。若是给朕从其他地方听到哪个内官对抗调查,但你们却不处置的,朕可要找你们的麻烦。”   “奴婢不敢!”   皇帝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们。   三人自己起身之后,都表情不很轻松的相互看着。   其实这个要求很奇怪,假如真的就有人对抗调查了,可他们自己本身的确不知道,那又怎么说?也算在他们的头上吗?   刘瑾其实想想也明白,守皇陵需要那么多人干嘛?   道理讲不通就可以抗旨来论了,这里有道理可讲吗?   马永成则说道:“早该给他们去个信儿的。”   “你知道他们已经侵占军屯田地?”刘瑾直接反问,“你允许的?”   “咱家怎么会允许?!”马永成急了。   “所以现在去,让他们都收敛点儿,该交出来的东西都交出来。”   尤址却不乐观,“估计不是太容易。”   “能活的人死不了,会死的人也活不下去。不会看风向,谁也救不了他们。”   ……   ……   正德四年,六月底。   京师已经非常炎热,官道两旁的杨树结满了叶子,挡着阳光、形成斑驳树影,夏日的蝉鸣也不会缺席,鸣叫得让人烦躁。   没有多少时间给张璁在京师空耗,内阁阁老都见了他了,他没有理由还磨蹭着不出发。   即便他知道此去困难重重。   说起困难……旁的不提,就是给他派得这十个精干侍卫也能看出一二。   一般来说,朝廷的御史是不会有人敢杀的。但这次的事情则不好讲……万一有人杀官造反,这个官可就是张璁了。   朱厚照不愿意这样一个人才莫名其妙殒命在那种状况之下,所以还是派了几个人跟着,若是遇到什么危险,也能有点儿操作的空间。   明面上是这些人。   暗地里,朱厚照派了锦衣卫副使韩子仁也一并去往宁夏。   不过张璁并不知道。   他只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回望京师这座雄城的时候,他还生出几分慷慨之情。   “不求连城壁、但求杀人剑!”   “出发!”   张璁的大名自淮安山阳而起,京里面……皇帝在推动军屯之事时,也不算秘密,主要的官员都参与了,所以早在张璁出发几日前,就已经有人往西而去。   此事之所以选择从宁夏开始,便是因为宁夏有一指挥使何锦义给锦衣卫查出了问题,以此为突破口,朝廷首先要动宁夏的军屯。   实际上在何锦义之上,还有宁夏总兵姜汉,正德二年,原宁夏总兵杨尚义因作战有功,被调入河套军管区,王守仁总督军管区三镇军政,杨尚义则以副职身份分守九原镇。   而宁夏总兵则由延绥总兵姜汉接任,姜汉本榆林卫世袭军官,初为榆林卫指挥使,后升榆林镇都指挥佥事,至正德三年末,累功晋升总兵官、镇守宁夏。   此外还有宁夏副总兵,杨英。   姜汉、杨英都是有战功之人,历史上后来的安化王造反,他们也都拒降叛军,尤其姜汉,被骗去参加了当晚的酒席,因为破口大骂而被叛军所杀。   不过能守住造反底线是一回事,为官时是不是私占了军屯之田又是另一回事。   打仗归打仗、享受归享受,这是大部分武人的真实情况。   锦衣卫和太仆寺都在明里暗里的追问草场、田亩的权属情况,这本就已经让他们心生疑虑。   等到后来听闻镇守甘肃的平虏伯周尚文和河套军管区总督王守仁都接旨入京,便更为不安。   朝堂之上一切平静,边疆也无战事,即便皇帝要召见谁,一般而言也是分开召见,哪有让边疆大将都离开驻地的?   现在一并进京,肯定是有事情啊。   重重忧虑终于在听到京里带回来的消息之后化为现实。   “查军屯?!”姜汉声音都提高了几个音量。   杨英听来人说出这个也有些不信,而且脸色顿时凝重了不少,“打听清楚了吗?是只查那个何锦义还是清理军屯?”   “朝廷给的旨意,是令陕西道御史张璁,清理宁夏草场、军屯。所以不会有错的。”   “这可非同小可了?”杨英转而面对姜汉,“真要如此,宁夏怕是几无宁日。姜总兵,这事得早做打算。”   “如何打算?”姜汉皱着眉头,“所来为御史,是钦差,他以圣旨要我等清退田地,难道我们能抗旨不遵?”   就是这个问题,人家堂堂正正而来,你有什么办法?   杨英咬了咬牙,叫喊了一声,“是何锦义那个家伙占了田,谁说我们也占了田了?”   这话么,姜汉听得懂,无非就是把一些田地置在别人的名下,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因为大家都见过皇帝、都了解他,所以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姜汉叹气,这大夏天的,从京师里尽吹来冷风。 第五百二十八章 暗流   正德二年,因为复套成功,防线前推,设于固原府的三边总督不再变得必要,而后随着杨一清入京,便彻底取消。   继而甘肃、宁夏、延绥三镇各自独立成镇。   正德三年始,朝廷经过各方面准备后,开始了屯兵河套的战略。   而位于河套之后的榆林镇、宁夏镇都开始受影响。   榆林镇完全在新设九原镇的后方,宁夏镇则有朔方镇为侧翼,所以这两地的军事重要性在这段短暂的历史时期内开始下降。   宁夏本身就在西套之内,影响还算小,榆林镇需不需要还存在都开始拿出来讨论了。   然而尽管宁夏镇所受的影响小于榆林,但原先布设在这里的宁夏卫、宁夏中卫、宁夏后卫、宁夏前卫、宁夏左右中屯卫等近五万兵马一样面临被裁撤的风险。   本来似宁夏镇这样的边军,在册人数五万多,实际上一半还不知道有没有。   吃空饷、占军田,指着这帮人能干成啥事?   要说造反,反正姜汉、杨英是没想过,甘肃镇、河套军管区都是强敌,难道幻想宁夏卫、中卫这些部队打赢那两支精兵?   思来想去,他们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除了……把宁夏卫指挥使何锦义给卖了。   这个大概意思渐渐在两人心中冒头,不过首先有一点要搞明白。   姜汉对着回来禀报消息的手下问:“这个陕西道御史是个什么来头?”   “回姜总兵,此人姓张,名璁,字秉用,浙江永嘉县人氏,是正德元年丙寅科进士,初授淮安山阳县知县,至今年刚刚升任陕西道御史。”   “竟连升三级,可是朝中哪位重臣推荐?”   “为兵部尚书推荐。”   姜汉皱眉,“那就是杨阁老的人。”   “杨阁老要查军屯?”杨英有些不信,“杨阁老在陕西八年,总督三边四年,从未见过他有这方面的意思啊。”   “怎么会是杨阁老?”姜汉摇摇头,“清理草场、军屯是多大的事,你当今上是什么人?杨阁老做这等事,怎么会不通过陛下?没有圣旨,谁敢自作主张?”   “属下以为,此事只要一问李公公便能清清楚楚。”   这人说的李公公,名李增,乃是宁夏的镇守太监。   镇守太监是宫里的人,要说占田,他也占了,而且镇守太监府占的比他们还多。   但杨阁老指使不到镇守太监府的头上,只要李公公有动静,那必定是皇帝的意思了。   不过姜汉一锤定音,“不用问了,此事十成是天子的意思。这还需问?”   杨英有些丧气的锤了捶桌子,“兄弟们出生入死的啊……”   这种局面,也只能捶桌子。   钦差带了圣旨而来,就是要你退田,你退还是不退?   不要说什么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哪怕是一道圣旨过来要你的命,你就能抗争了?   做你不满意的事,你就能反叛,好家伙,你当皇帝好了。   “闭嘴!”姜汉给他吓了一跳,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一旦传出去,那是要连累一家老小的。   “现在就不连累一家老小了?我们为国征战,从来都是让驻守何处就驻守何处,都说边军羸弱,可边军的饷银远不如那几路精锐,战力不如人,也是理所应当之事。本身饷银就低,如今、如今还要再退田!宁夏镇诸卫的千户、百户,哪一个不会有怨言?而且照天子一贯的风格,兴许我们都保不了命。”   一般而言,在大事上犯在正德皇帝的手里,的确不会有好下场。   不过姜汉则有另一种看法,“按理来说,这是桩大事,若陛下是要尽取我们人头,就不会只派一个陕西的监察御史,圣旨中也只说清理,从未说抓人。他一个御史,想要抓宁夏总兵?天子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而且若是要将占田的将官全部杀完,那九边数百卫的将官便要死去十之六七,贸贸然做这种事,我以为这不像天子所为。”   “那姜总兵以为陛下是什么心思?”   “先礼后兵。以一个陕西监察御史先来,愿意清退的,不予追究,不愿意清退的,按律治罪。抚、惩并用,这才像当今天子会有的手段。”   杨英则不是特别相信,“这些也只是朱总兵的猜测。万一,不是呢?”   姜汉沉默下来。万一不是呢……   万一不是,那掉得可就是脑袋。   赌命啊,   不是小事。   “把田,都分出去吧。”姜汉强调了一下,“分给无田的士卒。偷偷的。”   “为何偷偷的?”   “不偷偷的,都这么做,岂不是相当于没做?到时候京里来人,一个都查不出来,整个宁夏镇不存在问题,这可能么?所以咱们暗自把田分了,让钦差去查何锦义。   想办法再给点好处给他。这样咱们可以保命,他也好交差,宁夏的清田有了起色,朝廷也就满意了。”   “那分出去的田?”   “这个时候,还想着田?刚刚不是还觉得有性命之危吗?”姜汉无奈的摇头,可不要这么贪心啊,“京里来一个御史也好,来一个阁老也罢,只要我们不占田,这把火就烧不到咱们的头上,至于你说的田,来日方长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就把脑袋搭进去,你要田何用?”   另外一方面,宁夏卫指挥使何锦义也开始听到些风声。   朝廷要清田,这可怎么得了。   实际上,总兵官姜汉、副总兵杨英都是半路调到宁夏的,远没有他在这里的时间长。   论占田的规模,他有两千五百顷,也就是二十五万亩地!   面对这种清查办法,他的策略也不复杂,   捻碎手中的信纸,他便对身边的下人说:“去各家传个令,就说今晚老爷我有请。”   “是!”   他说的各家可不是自己手底下的千户、百户,而是所有和他有亲戚关系的人。   这些田全都分散开,放在几十个人的名下,如此每家分得几千亩,西北的地贫瘠,这样的家产在江南那都算不得什么了,总不至于还要人性命。   另外,他已经派人沿途查看,只要钦差一进入宁夏,他便曲意逢迎,暗中送礼,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个年轻的御史就想把这么大的事情办成,闹呢。   何锦义的计策还不仅如此,   他与手下的周昂商议,“朝廷要清理军屯,那么自指挥使而下,所有千户、百户、总旗之田都要一点点清退,自古以来,做此事者没有不掉脑袋的。你这边去传话,不止宁夏卫,还有中卫、前卫等等各个卫所的将校官员都落不得好处。朝廷这是要将手伸到我们口袋里了。到时候叫钦差看看众怒。”   “是。其实指挥使还忘了一人。要说宁夏真正占了草场、军屯田地的,那才是首屈一指。”   何锦义目色一闪,“你是说安化王?!”   “不错。”   这……   “不妥。”他说道:“边军与藩王勾连不清,此事极易误会。再者,安化王他有何实力能帮我们抵挡朝廷旨意?圣旨一下,除了接旨,他也别无他法。扯这一面大旗,看似声势壮大了些,其实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千户周昂略有失望,“没有安化王这面旗,难道要凭千户、百户?”   “你先去,我再考虑考虑。”   “何指挥……?”   “先去!”何锦义放大了音量。   其实他与安化王的关系不错,或者说安化王本身就与宁夏镇的大部分官员关系不错,但这件事,确实不适合牵扯进他。   朝廷正来人查你呢,你还露马脚,还有没有脑子?   ……   千户周昂离开了何府的大门,没走几步就有人跟上他。   “怎么样?”   “御史是真的,事情也是真的。但是何指挥使不同意,觉得不好,边军与藩王、这犯忌讳。”   “犯忌讳,总比犯命要好。朝廷以他为典型,旁人都有活路,唯独他没有活路。”   周昂点点头,“知道了,我回头再试试。”   说完两人分开。   而分开的这个人,并未回王府。而是穿过几个巷子,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在门口先轻敲两下,再重敲三下。一句话没讲,门刷一下便开了。   随后他迅速闪身入内。   “属下杨述,参见骆千户。”   另外一道声音响起,“你做得不错,宁夏卫何锦义侵占军屯,这事儿缇帅上奏了皇上。皇上对此分外看重。锦衣卫又立一功。得缇帅令,我来此暗中查探此事,而到此处的第一桩事,便是赏了你。自正德二年你入王府,也算是出生入死了……”   没错,此人正是锦衣卫内卫所千户骆承林。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一后六妃   医馆的葵儿大夫入宫以后受封敬妃。   没有什么盛大的仪式和礼节,敬妃本身也不喜欢。当然,皇帝还是通过礼部的。除此之外,朝廷上也没有什么动静。即便内阁、六部知道这位大夫常常入宫,这里面可能会有什么‘故事’。大概是因为有弘治皇帝在前,官员们都还是觉得皇帝还是后宫充实些。   所以东西过内阁的时候,四个老人家除了表示知道了,其余什么也没有。   至于剩下的人,   除了她的师姐辛蕙大受震撼以外,后宫中人大多是比较镇定的,仿佛那根本就是迟早的事。   毕竟这两个人‘偷情’的人不在别处,就在后宫,朱厚照胆子还大,叫人不看出来才是难事嘞。   夏皇后做主欢迎了葵儿,这事也就差不多了。   夏皇后还埋怨皇帝‘叫人苦等’。   不过,不管怎么说,总算结果是好的。   朱厚照现在是一后六妃,除了夏皇后,还有贤妃陈氏,淑妃沈氏,顺妃如其其格以及宁妃和昭妃两姐妹。   再加上新入宫的敬妃,恰好六人。   这里面,宁妃和昭妃都以诞育皇子,按照古时的算法,生下来就是一岁,那正德四年,这两个小家伙已经是三岁了,实际上两周岁还不到。   此外,淑妃沈氏在早春三月有喜,她是模样稍像秋云的那位,眼下肚子也隆起来了。   夏皇后近来在努力,很努力了。   其余如贤妃、顺妃亦没甚动静。   宫里的人都觉得贤妃存在感不强,平日里不说什么话,皇帝虽然没少宠幸,就是肚子没动静,与其他人相比,大概这是最没‘实力’的后妃了。   毕竟就算是顺妃,人家还是蒙古人,还有‘娘家人’作为依仗,寻常人也不敢欺负她过甚。   但实际上,皇帝朱厚照还是很喜欢贤妃的。   当时赐一个贤字,也算是碰着了巧,陈氏是真的很贤。   明代挑选后妃都是小门小户,但小门小户里也分高下,相比较而言,贤妃的父亲是个府衙同知。所以贤妃算是官宦之家出身,自有书香门第小姐的气质。   而贤妃之所以存在感不高,那是因为她平日里都在读书习画。   她性恬静而温柔,对于各种争斗、心思都觉得麻烦,每每和她相处,朱厚照就觉得和古代的才女在对话一般。   所以贤妃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比一般人想得要高。   趁着敬妃入宫的节点,朱厚照下旨将所有人都宣召在一起。   这种时候,即便其他人都叽叽喳喳,贤妃也是身穿华服,静而不争。   敬妃原来都给宫里的后妃瞧过身体,所以相互之间都是熟悉的,只是……当然害羞啦。   夏皇后坐在皇帝左手,今天特别,敬妃被安排了个右手的位置。   皇后说:“陛下今日有心,叫了妹妹都来,敬妃,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呢。以往身体稍有不适,便是老要操劳敬妃妹妹,以后都是一家人,那便更不客气了。”   “皇后姐姐哪里的话,入宫诊断,都不操劳的。”   顺妃胆子最大,捂着嘴笑道:“以往说不操劳,我们都当是客气。今日知晓陛下和敬妃妹妹的事,这才明白那定然是不操劳啦。”   这话说的,敬妃脸色刷一下便通红。其他人都用一种坏笑的眼神看着皇帝。   朱厚照其实并不觉得顺妃逾越规矩,尽管苛求起来可能有一些,不过他还是庆幸于娶了这么个蒙古姑娘,因为她性情率真,想到什么就讲了,慢慢的,后宫里其他人也都敢和皇帝开些玩笑。   这样气氛会变得很让他享受。否则就是面对一群僵尸,那也没意思。毕竟漂亮的僵尸,那也是僵尸。   “敬妃也不必害羞了。”皇帝抓上她的手,“她们这一个个的,都是知道当不知道,咱瞒也瞒不住。”   牵手的动作有些大胆,不过皇帝一向大胆惯了,平时也就皇后好些,毕竟要注意她端庄的仪态,其他人没少被当众袭击过。   敬妃尚不习惯,缩了下手,姑娘家的轻羞之感实在令人心头荡漾。   朱厚照暂且放过她,转头问道:“淑妃,你身子如何?”   “臣妾一切都好。以后,敬妃妹妹那便更好了。”   “嗯。”   恰好是七个人,这让朱厚照有几分韦小宝的感觉,“还是这样的气氛朕更喜欢些。虽说是天家,但天家也要过夫妻生活,用太监们的话来说,咱们还得过上万万年,所以说不能吵一万年,而要笑一万年。这一点是朕最为看重的。”   这番话多少是说给敬妃听的,因为她是刚来,想来她常在后宫出入,一些规矩还是听说过的。   现在没有争储的问题,后宫尚能清净,这是不容易的事,朱厚照不想丢掉。   而要说到立储,他还是略微的偏向雍正之后的秘密立储制,虽然说其实秘密立储选出的道光、咸丰皇帝也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君主。   但至少还有点选择吧?比完全的拼运气要好得多。   不过这样一来,有很多规矩都得改。   比如说明朝规定,皇子成年以后就要就藩,如果是秘密立储制,那么就要留在身边,一直培养、观察。这样一来就会带动整个藩王制度的改变。好在宗亲的规矩本来就要改,所以这倒也还好。   比较敏感的是,王爷这个群体在明王朝是比较特殊的。   原因自然也不言而喻。   一旦放开对王爷的种种限制,他百年之后说不准也会出其他的问题,这个就难以预料了。   这些思考暂时只在他的心中,他还没有讲出来,总归还是需要几年的。   “贤妃?”   听到皇帝忽然叫,这个身体纤细柔软的人才肯出声,“臣妾在。”   “就你身子骨好,鲜少见到敬妃,今日可认识了?”   贤妃微微一福,“认识了。臣妾对敬妃妹妹的医术慕名已久,若是得空,还想请教一番。”   敬妃还没来得及回,顺妃就笑称:“贤妃姐姐一定也是想问问,怎么样才能有孩子。”   贤妃鼓了鼓嘴巴,也不知是否说中她的心思。   朱厚照则疑惑,“顺妃为什么说‘也’?”   “呀!”   姑娘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惹得满堂哄笑,也让皇帝领略了一番姹紫嫣红、千娇百媚的春色。   今日高兴,朱厚照便多陪了她们一会儿,午膳便也一起用了,反正就是左一句右一句的聊着。中午最热时,聊着聊着还要脱上一两件衣服。   可以说,若不是皇帝的身份,他还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   但皇帝么,的确不能那么夸张。否则传出去,实在有碍观瞻。   而且他还是要顾及顾及夏皇后的脸面,她不是后世之人,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总不能跟着一起做出太过荒唐的事情。   然而尽管如此,朱厚照也不是很老实。昭妃怀颜从不会违逆他,他便把人抱过来,欺负老实人。   当然,也就只能这样了。   等到人都走掉了,只剩敬妃。   朱厚照才总算是可以放开手脚。   敬妃不是通过正经的选妃途径进来的,她的身材不像那几位娇小,而是非常高挑,偏米色的丝绸裙装简单的披挂在身,完全掩藏不住腰肢的凹凸,让人很容易浮想联翩。   朱厚照过了个青春期,因为时常锻炼运动,是长了个头的,便是站在一般高大的将军边上,他也不会矮多少,敬妃也不会矮他多少,目测是要后世的一米七几了。   入了宫,就是过了门,以往他尊重姑娘,从未猴急,但到今日便怎么做也不算过分了。   于是从后面抱住敬妃,轻轻一扯裙装,便露出纤细滑腻的香肩。   他贴着耳边说:“朕还是想要叫你葵儿。你便叫朕相公。”   “这……”姑娘捏着手指一圈一圈的绕着头发,小鹿乱撞,“这会不会坏了规矩?叫人知道,会说臣妾任性而不守礼节。”   “你便说奉旨而行即可。再说了,谁又会知道?”   敬妃还是懂的,偏着视线说:“陛下又不会只宣一人侍寝,到时候不就被其他姐妹听去了?”   额……   朱厚照捏着她下巴把头给转过来,视线里便有了靓丽的脸蛋儿,随后还轻轻晃了晃,“你平日里都是听什么人胡说八道?”   “事关陛下……”   “叫相公。”   呀,这可就害喜了。   但葵儿也只得遵旨办事,像是要淌出水的眼神只敢偏向别处,“事关陛下,哪个奴婢也不敢乱嚼舌头根子。是臣妾……自己撞见的。”   这样的话,还真就不好反驳了。   朱厚照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手则通过衣领去探寻未知的领地。   “相……相公!”怀里的姑娘惊叫出声。   不过很快嘴巴也就给堵住了。   柔软。   滑腻。   “她们也都有小名的。”松开了嘴巴,朱厚照继续说。   也许是觉得有许多只蚂蚁在爬,葵儿忍不住扭动身体,讲话中带着气声,“才……才不信相公,难道……皇后也有嘛?”   “有啊。”   “啊……”姑娘睁开了眼睛,胸膛一直起伏,她的眼眸离朱厚照极尽,“相公……”   “嗯?”   “我……我害怕。”   朱厚照想来想去没想到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害怕……害怕怎么办? 第五百三十章 波澜已起   朱厚照开始有些沉迷于某种特别的东西。   或许是古时候如葵儿一般的身型之人难找,又或许是唤醒了他上一世的点滴记忆,无论怎样,他都有些难以自拔。   一连几日,他都没再去其他的宫里。   若不是他心中还有一个明君、强国的信念,怕是真的要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皇帝对敬妃偏爱肉眼可见,令夏皇后都有些惊诧,毕竟以往从未见过这样。于是乎她也会忍不住会到长安宫去瞧一瞧。   长安宫,是内廷东六宫之一,嘉靖以后若见到景仁宫,那便是此宫了。嘉靖皇帝精于礼学,经常性的给各种东西改名字。   长安宫为二进院,正门面南,上有长安门三字,门内放置了一座石影壁,绕过去到达正殿之前,是一片四方场地,抬头便见面阔5间,东西有配殿各3间,都是黄琉璃瓦歇山式顶。   皇后一到,敬妃领衔跨门槛出,太监、宫女一行三十几人全都跪倒。   “拜见娘娘!”   “都起吧。”   夏皇后伸手去拉,不过等敬妃真的站起来,便高过她足足一头了,所以她都得微微仰着头。   皇后的身后,是两名宫女拎着木色的食盒。   “带了些点心,不知合不合敬妃妹妹的口味,总之先尝试着。”   葵儿也不敢托大,忙说道:“谢娘娘赏赐。”   之后夏皇后摒退左右,屋里便留了她们两人对坐。   夏皇后抻着脑袋看人都走远了,于是手掌探出袖口来,“敬妃妹妹,本宫月事迟了两日了,你号号呢。”   敬妃大约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先号了脉,然后略显结巴的说:“娘娘,陛下他……”   夏皇后也不是要来责怪敬妃,一来她不是那种善妒的性格,二来她也不敢胡乱造次。皇帝虽然平时脾气很好,但是有些禁忌是不能触犯的。   她只是想一探究竟。   “敬妃妹妹。”夏皇后探前身子,“陛下他是喜欢了什么?”   “啊……”   夏皇后解释,“陛下宠爱宁妃、昭妃,也十分喜欢贤妃,但却从未像……像对待妹妹一般。陛下又是雄才大略的皇帝,过往从未流连于温柔之乡,所以本宫心中却是好奇。”   “这……”   这要怎么讲?   ……   ……   正德四年七月末,张璁一路西行,顶着炎炎夏日终于抵达陕西都司境内。   洪武年间,朝廷设宁夏卫,隶陕西都司。   张璁并不知道杨阁老给陕西巡抚写信的事,所以他没有到固原去,而是直接入庆阳府。   宁夏的人怕他,   但实际上他也知道自己此行是九死一生。   兵痞哪里会和人讲那么多的道理,那么多的千户、百户,万一闹得不好,说不准就要掉他的脑袋。   所以要说逼反什么人,那张璁肯定是不愿意的。   这不就相当于自己搞砸了这件事么,闹成那副模样,万一朝中有人再奏议杀了他息事宁人,那便更加不美了。   所以这一路上,张璁可不是游山玩水,他是想了各种办法,也做了各种心理建设。   而与他当初在淮安府所听到的事情一样,他的车马一进入宁夏镇地界,立马便不一样了。   接队、送礼的人不断。   张璁问护送自己的侍卫领队刘跃先,“竟有这么多人注意到我们的行程吗?”   刘跃先也不是个傻子,“怕是沿路派了各种明哨暗哨,早就盯着张御史了。”   “盯着本官又有何用。”张璁在马车中边摇边晃。   这是天子的旨意。   若自己是对方,又该如何应对呢?   “走慢点。”   刘跃先是个工具人,说慢点,那他就慢点。   张璁在里面想,这么多人盯着他,说明此地问题严重。   于他而言,首先要将这些人所占的土地摸个情况出来,否则空口白牙,人家就不承认,那也麻烦。   但他单枪匹马,却也没足够的人手。   身边带的这几个护卫一样是人生地不熟。   情势并不明朗,那这宁夏镇的人,其实可以不见。见了又有何用?让他们找个机会来贿赂自己?不见,还可以摆一摆派头,威慑他们。   张璁摇头,若是为了此,他都不会来这里。   淮安府不知道要比这边疆苦寒之地富饶多少倍。   所以半路走到一个驿站的时候,张璁停下来不走了。   省的这么多人都来烦他。   而且一停就是两日。   结果弄得城里的人有些恍惚。   “这个新任的陕西监察御史到了却不入城,这是什么意思?”   周昂此时在王府之中,听到有人这样问。   从外面望去,王府的正殿里有数道烛火,以及烛火掩映出的人影。   “得让此人尽快进城,他不进城,就不宣旨,不宣旨,这丈量清退的事谁来推呢?”   这话中之意,倒像更期待张璁来搅弄风云一样。   先前的那位杨述,也立在场中,像一尊威武战神。   “是不是没那个胆子?御史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脑子肯定好使,可这越好使,便越知道清理军屯那是要掉脑袋的活儿,所以不肯来了?”   正常来说,便会是这种想法。   “这样可不行,王爷,还是要派人‘帮一帮’他。”   “如何帮?”   “告诉几个名字给他,明明白白的写好是什么人占田。他若是不管,那就是知情不报,京里那边便无法交代。若是管了,被他查处的这些人更有可能会归入王爷麾下。甚至那些与王爷为难的人,也可以说出去。”   说出去,就是借朝廷的手杀人。   如此来说,也算是一箭双雕。   “可以!”   边上的杨述心中大为震惊。   所谓内斗的坏处便在此时体现,竟然自己就捅了出去。   发生这种事,不仅是他大为震撼,就是张璁也完全没有预料到。   他本以为他这个从京师过来的‘搅局者’会在宁夏受到各种对抗,可没想到比较头疼的‘情况’问题,竟有人给他主动提供。   宁夏总兵姜汉、副总兵杨英……   这些名字他都是知道,孝宗皇帝后期,朝廷与鞑靼小规模战事最多的那几年,这两位将军还是立了些功劳的。   但是又有多少军中官员能免得了不犯这个毛病。   人还未到,波澜已起啊。   “张御史,外面来了个文官,说是要见您。”刘跃先掀了帘布进来禀报。   张璁不明白,他在军事重镇,会有哪位文官来见他,关键他自己也不认识什么人,“领人进来!”   “是!” 第五百三十一章 入城!   这处名为声谷驿的驿站像今日这样围聚这么多官员的画面以往是有过,但实在不多。   过往的赶路之人看到为官之人还带了守卫,大多不敢靠近,只以敬畏的眼神打个撇,随后便忙自己的事。就连马匹都要绑到稍远一些的地方。   万一哪里弄的不好,官府之人找你麻烦,作为百姓怎么敢抵抗?   因而张璁还是获得了一个安静的环境。   人与人见面,一开始的客套、礼节自不必说,表明身份、来意以后,张璁不敢怠慢,请人到屋子里摆上席做好。   因为所来之人,乃是陕西巡抚衙门的幕宾,就是类似于顾问团的感觉。   巡抚衙门中,往往有几名到十几名的幕宾,他们辅佐巡抚处理政务,至于说多重要,那便要看巡抚本身对他们的信任程度。   张璁还分不清这位易敦彦在陕西巡抚王廷相那里是什么角色,但易敦彦的确带来了巡抚的亲笔信,而且还有衙门印章,这样便做不得假了。   “阁老有命,中丞自然不敢马虎。原本在下已经在城中等候上差,只是上差忽然停下,因而便出城来接。”   “阁老有命?杨阁老?”   “自然是杨阁老。”   张璁官位不高,但见识尚可,他知道杨一清在西北十几年,其所用之人必定不少。   先按下这点不说,他解释道:“这庆阳城里,此刻怕都将在下这个钦差视为洪水猛兽,还未入城,便已经动作频频。在下原想摸清些情况再入城,没想到叫敦彦兄出城来接。”   说话间,眼底有一抹精光闪过,陕西巡抚衙门的人既然能来,其他人应该也能来。   想躲是躲不过了,既然如此,不如开门迎客。   易敦彦则心想,岂止是洪水猛兽,简直就是夺命之钩。   “上差……”   张璁抬手,“我表字秉用,这样称呼更好。”   “不可,张御史是陛下所遣钦差,在下不过一介幕宾,岂敢逾矩。应称上差合适。”   易敦彦的姿态摆得很低,并不因为眼前这个人十分年轻而轻视,况且除了钦差的身份,都察院御史也是个位低但权高的职位。   张璁是以往只当过知县,朝廷大事从没参与过过去的惯性太重。在这个瞬间倒第一次尝到了权力的味道。   “上差,阁老给中丞的意思,是要全力配合上差在宁夏的行动。但中丞有一言想请在下冒死向中丞请教。”   “直说就好。”   “好。中丞是想知道,这次清理军屯,是在宁夏,还是在陕西?”   张璁端在手里的茶杯慢慢放下,他明白陕西巡抚王廷相为什么很在意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查宁夏,那么就是如浙江贪腐窝案以及发生在淮安府的事情一样,个别人暴露出了问题,惹得龙颜不悦,那样查办了就是,无非就是一个何锦义嘛。   但真的按照清理军屯这个意思去理解,就不应该只是清理宁夏镇,天下卫所众多,只清理一镇,有什么意义?   然而真的清理整个陕西的军屯,作为陕西巡抚,就得特别小心了。   张璁想了想后说道:“军屯之弊已久,陛下欲除之而振天下。”   易敦彦明白了,他手掌有微微的颤抖,“如此说来,是风雨欲来。”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旨既到,谁敢不遵?”   先前他还没什么底气。后来也不知这庆阳城里是什么人在相互揭底,竟给他送来了何锦义、姜汉、杨英等人私役军士屯田的情况。   再加上又有陕西巡抚衙门从旁协助,自然是多了几分把握。   “敦彦兄,在下改了主意,这便入城如何?”   入吧,即便他不入,旁人也会找过来的。   “是!”   好了,这下庆阳府要开始热闹了。   ……   ……   在今日以前,张璁从未受到这样的礼遇。   一镇总兵,再加上镇守太监都将他列为贵宾般对待,他入城之时,行辕便已经安排好,当日更有晚宴。   宁夏镇上上下下入得了眼的武官悉数到场。   可是,他这个官方宣旨的人还什么都没说呢,这帮人便似全部知道一般。仅是这种为臣之心,他便看不过眼。   西北贫瘠之地,行辕却不破败,红墙黑瓦,绿树成荫,懵懵之中,还以为置身江南。   今日宁夏镇无它事,就是这个京里来的钦差。   院内有长廊,墙上雕镂着形状不一的花朵,一墙之隔,宁夏官员都在等待。   “有一种似鸿门宴的感觉。”易敦彦说。   张璁当然知道,他正了正官帽,“一筷子都不会动的。”   另外一边。   所有人都已准备好了。   大约十几人,陆陆续续陪着张璁进了门。   入座以后,姜汉还说呢:“张御史,略备薄酒,以表心意。您看,是不是可以开始?”   张璁略微点头,然后他谢绝了旁人,自己给自己倒酒,满杯以后端在手中,“诸位将军都不必喝。在下先敬各位。”   一屋子的武人,他这个文官倒气势不减,一下子便让人感觉有几分能耐。   “如何使得?”杨英也跟着站起来,“张御史是钦差,见钦差如见皇上,这酒应当我们敬张御史。”   “不!”张璁态度很坚决,他摆手说:“这酒我今日就得先喝。”   “那……”杨英也不好再讲,望了望姜汉,人家也叫他先坐下。   “在下是浙江人,平生第一次来到宁夏,想必诸位将军也从未去过浙江。便是去了,也肯定不认得我这个无名之辈。姜总兵、杨副总兵,张璁这个名字怕是也头回听说。所言者何意?便是我与各位无冤无仇。但……”   话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扫视这张桌子上的所有人,“但我们也都知道,今日为何有这次晚宴,各位知道我为何而来,我也知道各位为何而来。都说武人干脆,那我这个文官也不墨迹。陛下授意于我,要我清理草场、军屯。诸位,这是圣旨啊!”   张璁说出的话像是雷暴一样,一下下炸响在这些人耳边。他们本来是要通过巴结这种办法,暗中办事,结果现在都给放到台面上,这要怎么处理?   “但陛下一代明君,且比历代君王都更优待卫国戍边的武将,之所以下这道旨意,实在是局势破败,已不得不为!姜总兵,兵部在册记载,你应领兵五万余,可你真的有五万的兵马吗?没有吧,这里边逃得有多少?这些兵都是青壮可战之兵吗?也没有吧!其中多少老弱?为何?其根源在卫所屯田,士卒却无田可屯!天下疲敝至此,长此以往,我大明便会如之前的汉唐宋元一样!   弘治末年,鞑靼人年年犯边,大明则败多胜少,然而太祖太宗当年,边军驰骋,可有蒙古人抖威风的时候?!陛下深知侵吞军屯之害,因而才要清理,这其中没有人个人恩怨,乃是不得不为。此为一也!   再有,在下也想救各位将军一命。为国戍边,乃是忠勇之举。若是因贪一时之利而违逆圣意,丢了自己的前程不说还连累了家人,实在不值当。占了多少田,那便还了多少田,如此,本官上奏朝廷,讲明缘由,陛下说不准还会夸赞宁夏镇识大体、顾大局。若是隐匿所占之田,只想糊弄了事……便是糊弄得了我,难道还能糊弄得了陛下?   更有甚者,当日在大殿之上,有人担忧陛下此举引发边镇不稳,天下动荡,那意思,是诸位将军为了手中的这万亩田地要杀官造反!”   话到此处,姜汉不敢再坐着了,连忙起身,跪下说:“张御史明查,宁夏镇自总兵而下,没有一人说过这样的话,有过这样的心思!”   杨英也连连表态。   当今这个皇帝是什么风格,他们都知道。太过于强势了。   张璁一人,即便有护卫,带的也就这么几个。弄死到挺简单,但后面都别特么想有好日子过。惹毛了那个皇帝,他非得给你把账算到底。   张璁扶起姜汉,言道:“姜总兵请起。”   其实所谓大殿之上的话,也是他胡诌的,就是为了唬住这些人。   “当日,本官在御前已经替各位辩解过了。一来,天子是清理军屯,又没有要杀人,只要配合朝廷,自然无事。二来,诸位将军都是世代戍边,乃忠烈之后,岂会做那人神共愤之事?三来,圣君临朝,练精兵而败鞑靼,陛下有二十万精锐兵马,这天下如何能乱?尤其是宁夏这个地方,西接甘肃、北临朔方,更加是不可能。因此在下有胆子领下这个任务,便是我无论入何都不相信,有谁会杀官造反!”   最后的话有些威胁的味道。   但姜汉这些人也只能听着,人家打着皇帝的旗号,实在麻烦。   “是极,是极。张御史不必担心,为人臣者,抗旨乃是死罪,这一点我们怎会不懂?陛下怎么说,我等便怎么做。”   “好!”张璁这杯酒到现在还没喝下去,这次他转到姜汉面前,终于一饮而尽,“那么本官便开门见山了。”   “张御史请说。”   “请各位将自己所多占的田都清退出来。巡抚衙门今日也来人了,就交由巡抚衙门登记入册,本官看个姓名、数量,以便向天子上奏。”   这是明晃晃的提要求。   好些人脸色变得难看。   他们不敢明面上反抗钦差,但心中不痛快肯定也是有的。   张璁看也没人说不同意,但这事哪里会这么容易?   到时候无非就是占一万亩、交一千亩。如此也算交了,交个差嘛。   所以他留了一手,继续倒酒、继续举杯,“张某,在这里谢过诸位了。对了,陛下虽然说不杀人,但是对于阳奉阴违者,占十交一……那还是不会饶恕的。”   铛!   酒杯放下。 第五百三十二章 退田活命?田就是命!   张璁的一番话有软有硬,那些侵占屯田、战力下降等等弊端其实并未入人人心中,关键还是西接甘肃、北临朔方。   当然,还有一些心理因素。   譬如正德皇帝威名在外,关于他的各类事迹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了,若是主少国疑或是主弱臣强,反正随便来点什么标志着中央不稳的情形,那也还能有些其他的心思。   现在这种情况下,要来硬的而后能活的几率实在不高。   除非是落草为寇,从此逃避朝廷追捕,那还有些机会。   然而那种绝望的日子有什么好过的。   这顿饭,是谁也没有吃下去,就张璁喝了两杯酒。   然后回到给他安排的行辕,大门一关,谁也不见。   日期,定好了。   九月一日,限期交田。   这道令要是违了,就是违反圣旨。   宁夏中卫指挥使左真、后卫指挥使范成生、前卫指挥使葛柠等人都从驻地赶至庆阳城。   便是在他们商谈之际,还有镇守太监李增暗中来访。   姜汉不知其意,对着杨英等一众属将说:“你们先到后面去,听听他怎么说。”   屋里摆了个屏风,自可藏人,只要不出声,外人是听不到的。   李增有几分憨厚像,脸宽而肥,一看就是日子过得不错。   “李公公请坐。”   接待之间能见两人的熟悉。   “接钦差这一趟咱家没去,听闻那个御史当席宣了圣旨,还要限期退还。”   姜汉点头,“不错。李公公那边……”   “嗯,宫里也来了旨意。”   “刘公公那边是否有其他的消息?”姜汉问得暧昧。   文官那边他是不指望了,大明的文官一向压制武官。所以张璁那句正德皇帝优待武将,他是认的。   因为他妈的原先做得差,哪怕表现成正常,那都是优秀了。   “交田。”   李增讲完这句,屋里有一阵的沉默。   良久,姜汉才说:“那个御史有一句话是对的,今上优待武将。不过尽管如此,这些田亩都交出去以后,平日的花销也难以维持。”   在李增面前哭穷,这老太监马上就懂了。   就是给他的银子便少了。   但李增也有难言之隐,宫里来了信儿说交田,但明年的银子要还是不要、如果要能不能少一点却什么都不讲。   到时候万一孝敬不到位,平白惹了麻烦,丢了脑袋可怎么办。   对于姜汉来说倒简单,他可以直接当面就说明清楚。他这个宁夏镇守太监还能冲到宫里去么?   所以这个口他不肯松。   “姜总兵,咱家知道的,钦差可没说陛下要堵死咱们的路。”   姜汉心中大骂,那不就是用我的命给你开路嘛!到时候出了事,银子被你拿走,砍得则是我的脑袋!   死不要脸的太监!   “本官是觉得,陛下之言也不无道理。而且圣旨已下,还有什么可说?本官还在想,要上疏一封,自请罪责,并将那千余亩地分了就是。”   千余亩?李增心中不信。   姜汉的这番话,他也不信,谁这么舍得,这么轻易就将口袋里的银子交出去了,还要上疏自请罪责,一个闹不好皇帝真的治你的罪,又要如何?   所以姜汉这番话完全就是回击他的要求。说白了就是再要银子,那就摊牌吧。   唉。   老太监拇指摩挲着杯沿,轻笑出声,“圣旨当然是不能违抗。咱家本就是个无根之人,年岁本来也大了,不行的话,就去说说软话,换个舒服的地儿养老去。姜总兵要带武将的头儿,那咱家就东施效颦一回,带一次官宦的头儿,说不准也能领着一点赏。”   姜汉暗暗‘嘁’了一声。   正当两人这么谈的时候,外面又有人进来禀告。   “什么事情?”姜汉问。   “禀朱总兵,巡抚王中丞派了不少人到宁夏镇。”   “干什么的?”   “说是……奉旨,度田。”   听到这四个字又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度田,就是要量出来这块地多大、是谁的。你总不能不去认吧?要是这样倒好了,无主之地,朝廷直接领走了。   再者,对方必定是有备而来,宁夏镇那么大,肯定不是哪里都度,而是先从关键人物度起,比如总兵、副总兵以及王府。   这些办法,就是他们这些大老粗都想得到。   至于这个陕西巡抚王廷相的来路,他们也是清楚的,内阁杨阁老的人。   “知道了,下去吧。”   “是。”   人走以后,屋里的两人都急了。   “李公公,这阵仗不小,巡抚衙门那边必然是内阁打的招呼。”   “是。我们还是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李增说的很肯定,但听得人很糊涂,这特么不和没说一样么?那具体是要怎么做?   “公公的意思是退田?”   “怕是不得不退了,司礼监打了招呼,内阁也打了招呼,钦差还来了,这事已然定论。”   就是皇帝一定要如此,除了皇帝,又有谁能让司礼监和内阁都认真对待此事。   李增是看明白了,文官可以相互斗、武将也可以各种不满意,唯独他们,是根本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镇守太监看似位高,其实就是宫里的一条狗,狗不听话了,宰了换一条一点儿区别都没有。   那便让他们去斗便好了,斗不出个东西,丢脑袋的不是自己,斗出个东西,他们自然也会见风使舵。   ……   ……   “朝廷派了钦差,钦差奉得是圣旨,圣旨开路,现在宁夏城中没有一个敢明面上抗旨。不过要说开开心心接旨,那必然是不会的。等到真的开始度田、退田,不满之人必定会更多。”   说话之人是一个叫孙景文的生员,也就是所谓的秀才,此人面皮倒是嫩的,双颧突出,宽大额头,正经来说算是个奶油小生,只可惜也只是中了个秀才。   口才尚不错,到了王府里,还挺受信任。   不过这个时候,他奉承的这位王爷却在逗弄一只身绿嘴红的鹦鹉,“说话,再说一句。”   鹦鹉确实听话,一扭头就喊:“老天子,老天子。”   这是巫师王九儿献给他的,说是神鸟,一开口就会说老天子。   “殿下。”孙景文在旁等候,有些尴尬。他对巫师其实是不以为然的。   但奈何王爷喜欢,实在这鸟儿比人还会拍马屁。   “殿下天庭饱满!殿下天庭饱满!双臂过膝,日后必当大贵!”   “哈哈哈!”   年轻的王爷乐得哈哈大笑,一甩袖子转身道:“孙先生,你刚刚说到哪里了?不满是不是?”   “正是。”孙景文赶紧跟上,“周昂又去劝说了宁夏卫的指挥使何锦义。那个钦差说的好听,只要退田便能活命。可他哪里知道,田就是命。便像何锦义这般的人,平日里占田两万余亩,一切的开销便是跟着这两万亩的田来的。没有田,留下他的命,又有何用?”   “不错。周昂已经劝说了几次,此人也该早点识相才对。”   “即便他不识相,他的属下们亦不会跟着他了。下官刚刚的话没说完,眼下是没有人敢于第一个反对这清退田亩的恶政,下官敢说,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全城军民皆会欢呼而从之!”   “那就再等等,不是说九月一日是最后的日子么?到时候看看那些个总兵如何自处,也看看钦差还有什么招数没有。”   ……   ……   “城中,有些人心惶惶。”易敦彦到张璁的身边,把今日在外的见闻说了说。   “是得人心惶惶。百户在找千户,千户再找指挥使,可他们最后要找的人,总兵官姜汉都没拿定主意,下面的人自然更加六神无主。”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下官是说,宁夏镇各卫都有些不安,街上的人明显增多,一个边关之城哪里会这么热闹。姜总兵或许还能一退了事,但有许多人怕是退不了。而且,此事传播极快,下官怀疑有人在散播消息、挑动人心。”   张璁眉头一挑,挑动人心,意欲何为?   “上差,若是九月一日到了,却有许多人退不了田,怎么办?”   “按大明律办。”   易敦彦不知道面前这个弱弱的读书人做不做得到这一点,宁夏这地方,天高皇帝远,本身就让那么多人不满意,如果还要在这里抓人、杀人……这很容易会乱的。   巡抚担心的也是这个事,所以才让他打听此次清理屯田的范围。   “上差……”   “敦彦兄,你觉得他们无路可退。然而你仔细想想,你、我包括中丞,我们有路可退吗?杨阁老为何要写信给中丞?张某又是为何不远千里来到宁夏?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我们才是无路可退。”   易敦彦不理解,现在城中的气氛明显不对,“难道上面真的不担心,会有不测之事发生吗?!”   “发生了,又如何呢?”   “还有一点。王府的地,度不度?” 第五百三十三章 倒霉王爷   “王府的地度不度?”   易敦彦问的这个问题很关键。   张璁则很纠结,越纠结就越是觉得窝囊。   “本官接天子圣意,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而不顾生死。如今到这个时刻,却要连该度的田都不能度吗?!”   啪!   他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随后又握紧,“要度!一定要度!当初杨阁老说过一句话,圣君临朝,正德朝做不成此事,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上差,就是要同时得罪两个王爷了。”   王爷这个字说出来轻飘飘,但背后却很重。即便是当今天子,如果宗亲不是犯那种谋逆大罪,轻易也不会杀人多夺爵的。   天下人供养着皇帝,   自然也供养着王爷。   朱元璋夺了天下的那一刻,他的子孙就是不一样的。   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宗亲都是动辄打杀,那就是真正的残暴了。   尽管朱厚照总是忍不住要杀掉这些废物。   而张璁是想赌一把,就像他当初在淮安府那样,那种情形,若非是真的在意百姓的皇帝,他根本活不了。   迄今为止,正德皇帝杀过贪官、贬黜过淮王,在京畿之地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来分田地,他相信,皇帝和他内心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要维护百姓!   宁夏的这俩王爷都和天子出了五服了。   而且自正德皇帝登基以来,他对宗亲远不如弘治皇帝,更是一改弘治朝外戚嚣张的局面。   这些都是理由!   赌赢了,他张璁一定声名大振!到时候一个陕西道御史可不是他的终点。   可以说,这是远比他在淮安府所遇到的更为重大的一次政治投机!   “敦彦兄,朝廷和陛下的意思是清楚明白的,清理军屯不是为了查办一两个贪官,而是为了还田于军士,使人有田耕、国有籽粒,更为的是振兴卫所,增强边军作战之力,而且敦彦兄也说了,眼下城中民情汹汹,若我们不度王爷的田,这民情如何平?边军如何兴?!”   易敦彦知道自己再问什么都是无用,转而说道:“宁夏城中,庆王胆小、安化王狂妄,若是上差真要度王府的田,可以先从庆王着手。”   按道理来说,其实应该先难后易,因为搞定了安化王,胆小的庆王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但那只是理论上。   这毕竟是姓朱的王爷,先易后难、稳扎稳打,或许才是上策,毕竟庆王之田既然能度,那也是一个可以堵住安化王嘴的理由。   水无常形,就看如何判断局势、采取合适的措施。   “上差,此时手段,不宜过激,若是真出了坏事,朝廷震动,陛下怕也是会恼怒。”   张璁动摇了,他紧蹙着眉头,最后似一口气泄了出来,咬牙说道:“好。”   宁夏在明朝来说算是妥妥的边疆之城,这么大点地方却有两个王爷,也真是奇特。   那是因为朱元璋最早设置藩王的初衷,就是想让自己的儿孙们替南京的皇帝守天下。   嫡子坐天下,庶子分列边镇,拱卫中央,多么美妙和谐的局面。   只是没想到本该拱卫中央的藩王,把中央给拱了。   说起来这庆王,名朱台浤,他在弘治十一年袭爵,他的祖上,是朱元璋十六子朱(木旃),此人封庆靖王,就藩地为宁夏。   而安化王名朱寘鐇,在弘治五年袭爵,他的祖上,也是庆靖王。   庆靖王生了六个儿子,长子这一脉,传得就是正儿八经的庆王爵位,第四子安化惠懿王朱秩炵,传得就是安化王这一脉。   按照宗族来论,现在的庆王那是本家。   但是按照辈分来论,现在的安化王是庆王的叔叔。   而之所以说庆王胆小,那是因为宁夏城里的人,最是知道庆王两点:   其一,害怕鞑靼。因为宁夏地处边镇,鞑靼人又常常从花马池入关,所以他老是被吓,每每被吓就要在王府里发脾气。   其二,就是他那个叔叔安化王老是欺负他。现在的庆王软糯,没人当他是本家,老爹祖坟都被人扒过,这其实有些过分,但最后也没什么下文,安化王还常常以长辈的身份教训他。妥妥的就是一倒霉蛋。   最最倒霉的是,历史上的安化王最后还造反了!!   妈的,庆王知道的时候魂都吓没了!他俩就在一个地方,这要怎么自证清白?!   但怎么说呢,要说下场,庆王的下场好的多。   安化王造反以后,马上就冲到他的府里,王府财货多嘛,怎么会放过,庆王没办法,要说骨头那是一点也不硬,只能以臣子之礼拜见了安化王。   但是最后清算安化王的时候,他竟然活下来了!因为大伙儿都相信他是被逼的!   嘉靖年间,还有人污蔑庆王谋反,嘉奖皇帝听了满脑门子问号:庆王造反?是觉得我像我那个堂哥一样好糊弄吗?   随后下令清查,史书记载叫:台浤他罪有之,无谋不轨事。就是说,这个家伙其他罪是有的,但是不轨之事绝对不可能。   事后果然证明是被人诬陷。   但是这个倒霉催的,没被查出来谋反,被查出来其他的一些罪过,比如他陷害过当地的守臣。   反正就是老实被人欺,也没有什么人帮他,反而是感觉谁都能欺负他,所以莫名其妙又给折腾了一顿,   最后嘉靖皇帝下令撸掉他的王位,但是不杀他,就给他一笔俸禄圈禁在王府里。   但也不知怎么的,或许这样这家伙反而安心了,一直活到了嘉靖三十年。   这就是命。   所以碰上这样的王爷,先易后难,便不算什么蠢笨的法子了。   柿子先挑软得捏嘛。   张璁不能继续在行辕里待下去,不管怎么说,庆王也是朱元璋的后世儿孙,他要度庆王府的田,总归人是要去的。   正好,巡抚衙门的人也在,带着一起。   午后时分,   庆王府。   这个倒霉催根本根本不想和任何事扯上瓜葛,结果还是被人找上了门。   等到张璁一说明来意,他更是脸色惨白。   “皇上当真有这样的旨意?!”   这话反问的张璁和易敦彦都懵了,你说什么呢!   “庆王爷,假传圣旨可是死罪,事关皇上,下官不敢胡说。”   庆王慌不跌讲道:“庆王一脉,人多嘴多,所得俸禄仅够日常之用,皇上一向爱护宗亲,怎会下此旨意?而且本王从来安分守己,往日并无过错,你们说圣旨要度田,这……这叫本王怎么能接受?”   这……   张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草包王爷。   “王爷,王府的俸禄朝廷是会照常给的,只是王府多占了军屯之田,士兵没有田地耕种,吃不饱饭、打不了仗,长此以往,边疆危矣。”   主位上的年轻人眨巴着眼睛,也不知道他听懂没听懂,过了数息才说:“边疆怎么会危?鞑靼不是被打跑了吗?!难道……难道他们又卷土重来了?!”   张璁:“……”   “鞑靼人,没有卷土重来……”   “没有卷土重来,危在何处?”   算了。   张璁心一横,“庆王爷,下官奉的是圣旨,这田必须要度。若是庆王爷还有疑惑,自可上疏禀明陛下!”   恰在此时,外边儿传来声响。   一个似有威严的嗓音叫嚣着:“庆王是太祖高皇帝血脉,皇室宗亲,岂是你一个御史说要度田就度田的?!”   张璁和易敦彦同时向外望去,果然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走了进来,他身穿华丽蟒袍,却比庆王爷威武多了。   他一脚踏进来,挺着背,底气十足的问:“张秉用,你说奉旨度王府之田,旨意何在?!”   张璁眼神掠过易敦彦的脸,见后者点了点头,他心中是明白了。   城中两个王爷,这个人比庆王爷还年长一些,想必就是那个狂妄的安化王了。   正常来说,朱家的王爷么,臣子是要尊重的。但是明代的文官有时候还不甩皇帝呢,对于一些藩王则更加不屑。   庆王爷胆小,弄得他不好下手的感觉,然而面对这个狂妄的安化王,他可不是那种会发怵的人! 第五百三十四章 就度你的田!   “久闻安化王之名,下官正欲讨教。”张璁拱手。   安化王一手端在身前,另外一只手则甩了一下,轻哼出声,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张璁眼睛一眯,“安化王要讨圣旨,圣旨下官是有的。倘若下官真的拿出了圣旨,圣旨上又写着清理军屯四字,王爷是不是就没有二话了?!”   “本王要先看到圣旨,而且要看到度王府之田几字。”   “没有度王府之田!”   “那你便不能度田!”   “王府占的军屯的田地,皇上下旨清理军屯,不管是不是王府的田,全部该度!”   安化王斜嘴冷笑,“你有何证据证明王府的田是军屯的田地?这里是宁夏,你要是再乱说话,本王便向朝廷奏你的个污蔑宗亲之罪!”   张璁一看,还真来劲了。   “宁夏怎的了?宁夏是大明的宁夏!天子的宁夏!不是你安化王的宁夏!”   “你!”安化王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等着张璁,“你敢和本王这样讲话!简直就是乱臣、逆臣!”   “莫要吵了,莫要吵了。”边上的庆王听得心惊胆战,他可害怕搞出更大的事情来,“安王爷、张御史,先坐下,大家都是给皇上当臣子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的说?至于度田之事,如果……如果真的是圣旨,那么便度就好了,左右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安化王冷眼瞬间一瞥!   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跑到庆王府来,就是害怕自己这个没用的侄子给人家三言两语就带着走偏,到时候庆王府度了田,安化王府是度呢?还是不度呢?   那种局面很尴尬的,但是庆王绝对想不到。   现在还说这种‘度就好了’的话,只顾眼前不顾以后,度了田,朝廷再把这些军屯的田地拿回去,偌大一个王府喝西北风啊?   一边的张璁同样心情不爽,他到庆王府才多长时间?结果这个安化王跟着便来了。这说明根本就是派人来跟踪他的!   如此处心积虑的对抗朝廷清理军屯的计划,其用心实在令人厌恶!   “还是庆王爷识大体、顾大局!庆王爷可以放一万个心,说到底庆王爷和陛下连着血脉,下官岂敢诓骗宗亲,下官这脑袋可还想要呢!再者说了,谁也没有拦着王爷给朝廷上奏,是真是假,王爷自可求证!”   张璁说完这句话扭头目光狠狠地迎上安化王!   庆王府的田,度了。你呢?   “安王爷,圣旨乃是一视同仁,安王爷是高祖血胤,庆王爷也是高祖血胤,陛下更不会偏心于谁……因而自然没有度一庆王府之田,而不度安化王府之田的道理。到时候也请安王爷能够体会陛下的良苦用心,以朝廷大局为重!”   安化王捏紧了拳头,心中深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张璁。这些年来,随着他的经营,他在宁夏还是有几分实力的,一般人也要卖他的面子。所以今日情况,还真是头一回。   好在,他还算是有些脑子。   张璁,可是钦差。   “哼!本王记住你了,咱们走着瞧!”   安化王觉得无话可说,于是愤而离开,临走之前甚至都没有看一眼庆王。搞得庆王有些不知所措,还伸了伸胳膊似要打招呼。   “庆王爷,下官也告退了。今日冒犯之处,请庆王爷海涵。至于下官说的求证之事,王府之中有长史,庆王爷安排就好。”   “唉,张御史,你怎么也要走?”庆王走下台阶,略带不安的问道:“那……那接下来本王要做什么?”   当一个王爷是这种态度,张璁也就软化了,他拱手说:“庆王爷,陛下绝非残害宗亲之人,只要听旨而行,庆王爷是太祖血脉,又怎么会有事呢?”   话到此处,张璁也就不再好多说了。   易敦彦今日才算真正领教这个钦差的威力,面对那个安化王他能一点不怵,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不是一般人。   “上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找王府里的人问,先度庆王府的田,按照先前所说,全部登记造册。将来的分田敦彦兄也不必担心。京畿分田,天下皆知,朝廷已有成例!   至于安化王府的田地,那更是要度!大明对各地的藩王限制极大,若是他安化王还如往日那般狂妄,本官必向皇上参他!”   其实古代的官斗,斗到最后就是看皇帝的心意。   为什么一般人不敢向王爷挑战,因为王爷就是打他一顿,只要皇帝护短不追究,谁还敢说话?   可如果文官能争取到皇帝的心意,那王爷也就是个屁。   张璁的信心来自于安化王,不错,他敢确认,以这个王爷的作态,他必定是占田极多,甚至有残害百姓的恶迹,这样的王爷弘治皇帝会纵容他,可正德皇帝绝对不会!   ……   ……   “王爷今日做得很对,此人官位不大,但却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他口口声声都是圣旨,王爷确实不宜与其正面对抗!”   孙景文跟着安化王一路疾走,他害怕安化王此时冲动,因而才顺着说话。   结果安化王是越想越气,眼神之中像是要喷出火一般,“一个小小的陕西道御史竟然敢这样与本王说话!圣旨、圣旨,圣旨就是让他一个姓张的敢冒犯本王这个宗亲藩王吗?!孙景文!”   “下官在。”   “你立马想个办法,给他安插个什么罪名,然后参他一本,本王一定要和他算账!倒要看看,到底是王爷大,还是他这个御史大!”   “王爷冷静!”孙景文脑门开始流汗,“张璁是天子所派,必定得天子信任,况且天子极为聪明,这个时候上这种参他的奏疏,很难叫天子信服啊王爷!”   安化王大吼一声,怒道:“本王不管!他冒犯了本王,本王就是要给他颜色瞧瞧!对了,就用这个罪名!冒犯宗亲,有辱皇室尊严!让那个小皇帝自己去想,该不该杀掉这种狂悖之人!若是不杀,皇室的脸面、朱家的脸面何在?!”   “王爷慎言!”   屋外又走进来一个人,此人身着蓝色长衫,长着一对三角眼,看起来像是个有主意的人。   “孟彬,你来的正好!正好替本王筹谋筹谋,怎么才能除掉这个张璁!”   “王爷稍安勿躁。”孟彬安抚般说道,“即便王爷真的要上奏朝廷,先不说如何才能给此人安插罪名,便是今日就上奏,这一来一回也要月余时间。看今日此人与王爷说话,那是油盐不进的死心眼。这一个月内,若他真的开始度王府之田,王爷要怎么做?   来人便打出去?可他是钦差,是奉旨度田。   任凭他度田?到时候他一纸奏疏写明王爷侵占了多少亩田地,以当今天子的脾性,他会如何看待王爷?   再有,九月一日至今,不过二十余天,到那个时候王爷的田是交还是不交?交了,大势去矣,不交,就是抗旨。”   抗旨的帽子一戴,就是再多委屈也没什么好说的。   安化王果然逐渐冷静下来,陷害的手段一时没那么好使……这倒是个问题。   “但给他罗织些罪名,倒是可以的。”孙景文插话说,“有总胜过无,若是能让皇帝怀疑他,那便更好了。”   “嗯。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不过,到底有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孟彬上前,“这清理草场、军屯,是要从这宁夏城里所有人的口袋里拿钱。属下已经去找一些千户和百户谈了。过去天子查案,只要查到,就是砍头,首辅都不一定求得了情,他一个御史敢说皇帝不追究?谁信?”   安化王聪明的小眼神开始转动,“说下去。”   “许多千户对于这次度田殊为不满,这是要命的事啊。既然横竖是死,不如与这命运抗争一回,属下已经约好了,到时候王爷就这样说便好……至于那个张璁,就借他的头颅一用!”   “善!” 第五百三十五章 密谋义举   宁夏城略显得有些乱了,陕西巡抚衙门并着钦差一起,城里、城外的不少官府的人都在度田。清理军屯的话像动真格的,这就不一样了。   最后的截止日期更像是一种死亡闹钟。   这种时候,最底层的贫民是不会冒头的,他们只想弄点吃的填饱肚子,人都要饿死了,谁还管旁人怎么争斗,况且这场争斗中本来也没他们的戏份。   中层的将校最为着急,因为在传统的观念里,他们总觉得上面的人本事大,通了什么关系或许就能躲过此事,反倒是他们什么都靠不着最容易吃亏。   恐慌躁动的情绪在蔓延,九月一日交不交田是一个让人连觉都难以入睡的问题了。   人们通过各种关系找到宁夏总兵姜汉,但是却没什么确定的答案。   交了田以后能饶命,这是原先张璁亲自说的话。然而这年头官府哪有公信力,官府内部都不信自己的。所以说交田不仅是交田,还有可能是认罪,一认罪说不定就是丢命。   其中宁夏卫指挥使何锦义最为担心。   锦衣卫原先就查过他,现在他占田两万五千亩更是典型。   另外一边,安化王按照‘谋士’孟彬的建议,开始暗中见一些卫所指挥官,其中有些千户,但更为重要的还是何锦义这个宁夏卫指挥使。   宁夏镇有七卫,大约五万多人马,分别为宁夏卫,宁夏前、中、后卫,宁夏左、右屯卫以及最后一个靖虏卫。   这些人马不是都挤在一座城池中的,而是分处各地守卫。   实际上真正在城中的人马也就是一万多人,其中宁夏卫负责驻宁夏城,另有直接归属于总兵府的数千人马,他们都是总兵姜汉和副总兵杨英的亲信。   即便如此,何锦义这个人也依然是关键人物。   那边钦差动了真格,何锦义去了总兵府没有下文,求生的本能之下,他也没有再将安化王拒之门外。半夜能听到死神叩门了,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安化王本身也重视他,   在宴席之上将他安排在首座,完全居于一些千户如周昂、丁广的前面。   安化王这家伙天天听个神鸟说什么‘老天子’,心早就野了,此次朝廷派人清田于他心中反而是天赐良机,多年谋划到此刻,他还真有些按捺不住。   天空一轮弯月,四周静谧无声,这环境仿佛天生就适合密谋。   酒过三巡以后,   千户周昂首先开始,他当着安化王以及孙景文、孟彬的面忽然叹气,“今夜还有美酒好菜,却不知日后又如何。”   在座的都听得明白是什么意思。   “王爷,听说这钦差连王府的田都要清理?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王爷是天潢贵胄,当今陛下更是重视亲亲之道,难道真的会在圣旨里写了要清王府之田?”   孙景文先开口,他硬硬得哼了一声,“哪有这样的圣旨?!”   “那他这样做,根本就是有挑拨皇室之罪啊!”   安化王装模作样,“他是钦差,咬死了这一点不放你们说怎么办?即便本王立马向皇上求证,京师远隔千里,也是来不及了。”   难道杀了?   这话可没人讲,那得王爷自己来说。   “若是本王能例外,各位的田也必定少不了,无非就是挂到王府之下,实在不行退他一二成,此事也就过去了,可那个叫张璁的,坚持说皇上的本意就是要连王府的田也要退,这本王也没办法了。”   挂靠本来是个好办法。   只要有一个人‘免责’,就可以保护身边数十个人,这就叫保护伞。   像何锦义啊、周昂啊,这些人原本都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钻‘政策的漏洞’。   至于说安化王回头再给他们多少,一般而言,那肯定比朝廷留下的多。   而在席间,说着说着,周昂竟然哭诉了起来,其呜咽之声,最初还小,而后逐渐增大。   这一桌,大家平时都认识的,谁也没见过周昂哭过。   只听他抹着眼泪说,“王爷,何指挥使,你们都是知道的,我上有老母,下有三儿两女,族中之人也大多仰仗着我才混上一口饭吃。若是朝廷清退了这些田,还发给俸禄,那吃糠咽菜,无非就是过些清贫日子,为国戍边,能有此也满足了。   可我近来打听,天子处理此类案件,往往固执己见,手段凶狠,全然不念旧情,我只怕……我只怕到时候朝廷要治我的罪,我这脑袋一掉,家中妻儿也全都活不下去了呀,呜呜呜。可怜我那幼儿,才刚会说话。要是……要是将来周家给逼到卖女儿的份上,我便更是罪孽深重了。”   这些话说起来是一种绝望,也是一种可怜,他一个大老爷们,那泪花还真如小姑娘一般刷刷刷的往下流。不多时,就已经眼眶彤红,抽泣不止。   凄凄惨惨戚戚,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众人都是同样的遭遇,而且周昂家中有难处,其他人也是一样,所以这共鸣很难不发生。   一时间桌上的其他人也觉心中痛苦难以自抑,鼻头更是忍不住发酸……呜呜呜的哭声逐渐增多。   孟彬视线转向安化王,两人暗中点头。   随后就听‘啪’的一声。   原来是孟彬猛拍桌子,“满座大丈夫,尽作女儿态!”   这是当年曹操说的话。   曹操么,乱世之枭雄。   “各位都是七尺武夫,怎么遇到事情就只知哭泣?你们就是从天黑哭到天明,难道能把那个张璁哭死不成?”   何锦义原本也是从不哭泣,只是刚刚受情绪感染,所以才捏了几滴泪花,“孟兄此言有理,听孟兄的意思,难道可解局之法?”   众人哭声渐止,都眼巴巴的看着孟彬。   孟彬也终于说出长久以来的心声,“当年太宗皇帝奉天靖难,也如今日这般,幼主嗣位,信任奸回,横起大祸,屠戮宗亲!当此之时,正当应了《皇明祖训》中的话: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兴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如此,方可为大丈夫!若仅是在此哭泣,岂不为世人笑话?!”   兴兵讨之!   这四个字让众人心头狂跳。   而先前的周昂更会配合,他马上迎合道:“横竖是个死!倒不如拼他一回,若能跟随王爷起事,将来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也算不枉此生!”   周昂之后,千户丁广站了起来,“末将愿为王爷驱策!”   安化王不动,而是看着何锦义。   何锦义哭了半天终于知道今日这宴席是什么意思,他踌躇之间一下撞上了安化王那似乎看透一切的眼神,心中一咯噔:罢了罢了,不抗争是死,抗争也是死!   “末将,也愿听从王爷号令。”   他这话一出,孙景文、孟彬都面露喜意,此事成了!   “好!”安化王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事情到了今日这般地步,本王与诸位都已无退路。这胆大包天的钦差误传天子圣意,惹得民怨沸腾,既无退路,那便杀了那恶官,以清君之侧!将来大业一成,诸位都可封王封爵,此生亦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末将等愿为王爷效死命!”   安化王粗略算了一下,如果宁夏卫能跟随起事,再加上他原先已收服的丁广等千户,有近一万的人马,拿下宁夏城问题不大。   城中有王府、有府库,到时候开库放银,短时间内就可以拉出一只几万人的部队。   最关键的是,他的人已经渗透进宁夏前卫以及宁夏左右屯卫,除了略显偏远的靖虏卫,以及宁夏中卫,其他都可按计划‘行事’。   而且宁夏指挥使何锦义还关乎一个人,灵州所千户史镛。   灵州与宁夏隔黄河相望,这一段沿河的地形险峻无比,只在灵州城北吴忠堡一侧,有一片地势平缓,水流也不湍急之处,因此这里也有一处最为关键的渡口。   灵州北渡口是联通宁夏镇南北两岸物资人员流动的重要通道,在军事上意义也非常重大。   可以说,一旦起事,灵州和这个渡口都一定要拿下,这样可以将朝廷大军拦截在河东岸,也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只要形势稳住,进可望京城,退可守一地,而且这几年下来,正德皇帝处置了不少人,再联系联系其他义军,即便不能速取天下,也可占据一地。   当然,眼下的时机还不够成熟。   关键在九月一日,那个时候不仅是军中的千户、百户,更有一些个文官,甚至宁夏镇一些大户人家也一样心里担忧。   说到底各人心中都知道怎么回事,财富来路都不正,现在朝廷动真格的,这些人如何选择自不必说。   孙景文见孟彬谋划此局立下大功,心中也开始焦急,他把先前所想好的计谋抛了出来,说道:“王爷,属下以为可在九月初以做寿为由,邀请宁夏城中文官武将,宴席之间,王爷可正式举义,若是有识相的,收入帐下听用,若是不识相的,斩杀祭旗,此外,将这些头面人物一网打尽,宁夏城也可不攻而下!”   众人一听这个办法好,王爷邀请,一般人还是要给个面子的,只要来了,那便成了大半。   “好!” 第五百三十六章 提前应对!   这一夜王府内的一些人是既兴奋又紧张。   只有杨述无比冷静。   安化王总是要人称呼他为‘老天子’,上次他在出去时,已经将此事报了上去。   锦衣卫内部有自己的情报系统,想必这消息也已经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希望朝廷能够反应过来,安化王有不臣之心!   大约也就是在这几日,锦衣卫副使,掌握锦衣卫秘密情报科的韩子仁确实在向皇帝禀报此事。   王府里就有锦衣卫探子,所以朱厚照看安化王做的事就跟看电视剧一样清楚,一个一个人物跃然纸上。   韩子仁则低头立在边上,不敢多讲。   事涉宗藩,而且可能还是谋反之事,哪儿哪儿都看着像正德朝第一大案要易主的样子。   但实际上朱厚照看得却想笑。   当年汉王朱高煦也想造宣德皇帝的反,再来一出叔叔抢侄子皇位的戏码,可朱棣是什么人,他自己最知道藩王的弱点。   洪武年间,各地藩王还有三个护卫的亲兵,等到朱棣造反成功,他第一件事就是撤了这个东西。到明朝中期这个时候,每个藩王护卫最多就300人。   所以说这个造反,就像朱高煦造反一样搞笑。   “孙景文、孟彬,都是连举人都考不上的无才货色,到了王府里反倒成了心腹。稍微动下脑子也该知道是条死路,还干得很起劲的样子。”   “陛下所言极是。不过臣以为藩王谋反,影响极大,还是应当小心应对。”韩子仁温声说道。   “嗯。”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他在思索。   “陛下,要不要锦衣卫……”   “不要。”皇帝立马摆手,“不要自作聪明。”   韩子仁低下头去。   张璁在宁夏镇搞得很激烈,没有这个安化王造反,也还是会有很多人心里藏着愤怒,比如让最极端、最愤怒的那些人自己跳出来,省得藏在队伍里,坏以后的事。   尤其是,他作为后世人知道安化王包藏祸心已久,过往这些年,也不知道宁夏镇给他经营到什么程度了,若是‘擒贼只擒王’,其他人躲起来怎么办?   既然要除掉杂草,那就要除得干净一些。   宁夏镇还靠近朔方,只要清除一批虫豸,整理整理军屯,日后才能更好的焕然一新。   “周、王二人已经离京几日了,你还是派人追上他们,告知此事,请他们做好防范,万一真的举事,要快速反应,迅速平叛。”   皇帝说的是周尚文和王守仁。   张璁离京后不久,这两人便回京了。   清理军屯这事太大,朱厚照是一定要当面嘱咐、交代的,小小的安化王造反倒不是问题,当然,事情确定以后,消息该给还是要给的。   “微臣明白,下去后就安排。”   “嗯。其他的便先不要动,就让锦衣卫的探子继续藏在王府里,等到这个什么劳什子安化王真的起兵了,此人说不定还有奇效。”   清理军屯,是需要来一个劲爆一点的事。   只要朝廷的迅速扑灭,就可以震慑各个王爷以及军事重镇的将领。   同时也让朱厚照有借口进一步行事……比如说……宁夏镇查出这么严重的侵田问题,宣府、大同、榆林,是不是都会有?   朱厚照这次是要将钓鱼执法玩到最高境界了。   其实他对于这种影响不大的历史事件细节确实了解不清楚,只是记得有这个事,怎么起、怎么落的过程完全没有了解过,就像许多人对历史上大部分事件的印象一样。   现在么,真的知道一些细节才发现,确实不值得被详细记述。   不过,虽然他不打算提前‘叫停’安化王,但是并不代表他就这样让张璁去送死,其他人,并未显得多么忠诚,从张璁的行动并不十分顺利就可以看得出来。   但张璁他还是要救的。   皇帝有这番意思是在八月初,大约到八月二十日,杨述便接收到了这样的旨意:继续潜伏。   杨述不是什么高官,他想不通为什么安化王反迹已现,但是朝廷却仍然没什么动作。   实际上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不多,一条就够了,   就是在这二十多天里,周尚文、王守仁都已接到锦衣卫递来的消息,随后便是马不停蹄赶往各自的驻地,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二十四日傍晚,杨述逮到派他出府的时机,绕了一下路,随后到张璁歇脚的地方。   人在墙外,一箭飞入。   张璁见院子里落了弓箭还吓了一跳,刘跃先立马跳了出来不让他靠近。   “好像没事?还能追到吗?”张璁问。   “还是莫要追了,万一是调虎离山呢?”   保护张璁的安全,是他的第一要务。   “箭矢上绑着东西,拿来我看看。”   这事情说来其实诡异,主要他们猜不到是什么人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   纸条不大,仅在手掌方寸之间,张璁捻开一看,脸色顿时大为惊诧,头脑之中犹如五雷轰响。   安王谋反!   那个安化王要造反!!   “跃先,你跟我进来!其他弟兄守在正屋四周,不准任何人靠近!”   “是!”   张璁的呼吸一下就急促了,屯田之事弄成藩王造反,这在朝堂上影响就大了。   他得好好想想利弊得失。   “张御史,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莫说话,让我好好想想。”   花了点时间,张璁渐渐平复心情。   本来此等密事他还不愿同其他人讲。刚刚则在想,刘跃先能得皇帝指派,一定是被信任之人,既然如此说说也不要紧,况且,他还需要此人……   “你也看看。”   张璁负手背身,眉头紧蹙。   后面的人果然如他一样大惊失色,“他怎么敢!此事需尽快向皇上禀报!”   “是该禀报。不过要想应对,只等陛下旨意可能来不及了,安化王必定是利用此番屯田之机,这样算下来也就七八日的时间。跃先,你不能再在本官身边待着了,你得北上朔方镇,那里离这里最近。去搬救兵!”   “那张御史您的安危如何保证?”   “本官既然提前知晓,便知道藏匿保命,这宁夏城也待不下去了。好在这几日,应该还一切正常,我会寻个借口和易敦彦一起去固原府,就说拜访巡抚。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关键在于不能让此贼趁机做大!只是,我身上缺少信物,你要如何能见到总督河套的王守仁?”   “这一点张御史不必担心,属下是宫里的人。”   张璁若有所悟,随后放下心来,“好。那你速去。”   “是。不过属下还有一问。”   “你说。”   “安化王谋反,御史大人为何不向总兵求援?反而舍近求远,去固原和朔方?”   张璁说出了一句让人觉得分外阴寒的话,“安化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谋事。我们如何确定,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   这样一想,那是不能去总兵府讲这种事,万一这些人狼狈为奸,那他们就是羊入虎口!   刘跃先心中佩服,到底还是读书人脑子清醒,面对这么大的事情,考虑得还算周到。   至于王守仁,那不必说,人家本身已经简在帝心,将来前途无量,怎么会跟着安化王做这等糊涂事,所以王守仁是可以信任的。   同理,陕西巡抚王廷相也是一样,他这两年刚刚蹿升,正是重用的时候,碰上谋反这类事,不仅不会参与,说不准还会觉得这是个立功的机会!   只有宁夏城里的人。   安化王经营多年,这里的人一个都不可信。   这样的话,两人分头行动。   陕西巡抚王廷相手中也是有兵的,两方一合击,宁夏城就是再乱,那也按得下去。   至于屯田,再说吧,都什么时候了!   张璁临大事却不乱,第二天一早,他整理好表情,如往常一样出去,见到易敦彦便立马向他提出请求要去拜见王廷相。   易敦彦是阻止不了,明面上,他是王廷相派过来配合张璁的,他还得听张璁的。   虽然他也觉得这个要求很奇怪就是了。   因为张璁很谨慎,他连易敦彦都不说。   只是有一点,他在去固原的路上一直很疑惑:那一箭究竟是谁射的? 第五百三十七章 逆贼!   距离朝廷收回侵占军屯的期限越发临近,妥协与不妥协,总该是要有个选择。   总兵官姜汉是没得想,他虽然也很心疼自己到手的财富,不过身处高位的他看的清楚,正德皇帝权力稳固,非要硬抗是不智之举。   最关键是他本身也退路,一来不像何锦义有侵占两千五百顷那么多的军屯,二来他和杨英过往都作战有功,也因此才被皇帝步步提拔,只犯小错不至于死。   本身清理军屯也不是从上杀到下,所以不必太过担心丢掉性命。   这一点与眼下城中的气氛不同,只是他不好一个一个解释,解释了也没人会信,就算别人愿意相信他,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也很难给人以保证。   他是如此,其他各卫众多将领与部分士兵便没有这么大的退让空间,财富是个很复杂的概念,有的人看似有田,实际上说不准还在外负债,就靠着这些田苦苦维持。   这里面是一家一个情况,家家还不一样。   现在朝廷一刀切,全部勒令退回,确实是有部分人的正常生活要受到影响。   很多人都很不满,大家相互聚在一起,原先是私底下痛骂朝廷钦差,随着日期渐渐临近,这种不满和辱骂已经公开化。   这种情绪更便于孙景文和孟彬利用,十余天的时间里,他们四处奔走,暗中劝说,许多人本就怒火中烧,正不知该如何发泄呢。   这下好了,整个宁夏卫都被鼓动的犹如火药桶一般。   八月三十日这天,安化王突然在王府内摆下宴席做寿,并向宁夏城中大小官员发出邀请。   他这个日子很敏感,   但姜汉、杨英等人就是再发挥想象力,也想象不到自己碰上的是谋反这等大事。   安化王久居宁夏,他的邀请不能不给面子。   再有,好些人其实心里是觉得,九月一日就要到了,眼下宁夏城里最大的事到底怎么办还没个说法,趁着这次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机会,总归是要问问的。   姜汉、杨英、李增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怎么找都找不到,今晚他们是‘逃不掉’了。   这日晚间,整个王府张灯结彩,鲜花满地,官员们乘轿、武将们骑马,大门外被挤得水泄不通,客人鱼贯而入,当真是一番热闹景象。   “镇守太监李公公上锦盒四只,百年人参一株!”   “恭喜恭喜!”   “李公公里边儿请!”   王府内,   孙景文绕过王府的长廊,推门进了一间房,恭敬说道:“王爷,那个钦差我们始终没有到。”   “请帖递了么?”安化王张着双臂,任凭府中人替他更衣。   “递了,遣了专人递到固原府的。”   “递了?”他略带沉默,其实张璁此人,反而是盼着能来,正好报上那天的冒犯之仇。但是人家不来,当下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   只是……这怨是结得更深了……   安化王顿觉没有面子,怒不可遏的说道:“本王宴请,他竟然不来!目中无人至此,日后本王必手刃之!”   孙景文在一旁眯着眼睛笑,“王爷,属下以为他应当是没胆子来。他像模像样的给所有人划定一个最后的期限,殊不知不满他的人甚多,仅是今天这个晚上想要除之而后快的人都不知多少,既然知道如此,他又怎么敢呢?”   这个理由,逻辑是说得通的。   王府往年也宴请过,但也本次规模最大,很多人都是奔着‘那件事’而来。   不过今晚是谋大事,这个钦差无端不来,安化王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外边儿,一切正常吗?”   “回王爷的话,都按照计划布置好了。只等今晚王爷号令。”   “好!”有这个回答,安化王便安心多了,同时不忘冷笑嘲讽,“原来也是无胆鼠辈一个!”   不多时,外面进来个下人,“王爷,姜总兵和李公公都到了。”   “知道了。”   ……   ……   今晚的王府高官满地走,是真正的宾朋满座。   客人与主人之间的那番客套像规定动作一般无聊,也没甚可说。只等吉时一到,各自入座,安化王从侧房走出,带着几分意气风发当众说道:“今日是本王三十四岁寿,能得各位来贺,深为感谢。本王与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其他的话不多说,来者皆是客,今日各位吃好玩好!”   吃好玩好……   姜汉脸上有一丝黑线落下来。   这个藩王真是不学无术,这么一段欢迎的话给他说出了乡间小商贾的感觉。   “同住宁夏城,安化王府与各位过往之间或许有过交情,也或许争执过,不论如何,从今往后今日来者都是我安化王府的朋友!”   他双臂一展,架势上倒是有几分味道。   就是这遣词用句……   孟彬最近忙,没顾上,此时抱怨孙景文说:“怎么不给王爷写一段词?”   “……谁说没写?早已写了交给了王爷。”   写了?   背不下来么……唉。   “咳咳。”孟彬略显尴尬,“错怪孙兄了。”   “无妨。”   其实孙景文也觉得尴尬,这不是一下子就让人看出来胸无半点墨么。   好在,来人也对一个藩王的文化水平期待过高,而且本就无人在意这些。   宴会真正开始,自然开始敬酒祝词、推杯换盏。   只是进行到一半时,王府内又来一次如那天一样的‘自导自演’。   本身总兵姜汉也能够预料到。   安化王对姜汉说:“姜总兵,后天九月一日的截止期限就要到了。此番朝廷要宁夏镇上下官兵皆交回军屯,月余以来闹得是沸沸扬扬,本王看好些人甚至是哭天抢地。姜总兵,这事要如何处置?”   宴席两列都是宁夏主要官员,其实谁有心思吃这顿酒,此时全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听。   姜汉面无表情,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番是圣旨,我辈为臣,除了遵旨而行,还能有何处置办法?”   “好!姜总兵果然忠心。李公公呢,李公公也是这般打算?”   “是,宫里的话早就递到了。皇上派咱家到宁夏来,咱家得替皇上把这里看好了。”   总兵和镇守太监都这样讲,宴席下坐着的人开始有了骚动的感觉。   “田都给了出去,以后我全家老小都得借贷度日了!”   “我还惨,上月赌牌九输了钱,原想靠着田产抵押些银子再翻盘的,这下不仅翻盘无望,欠下的债还不知该如何呢!”   ……   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断。   那种人群的愤怒像是能肉眼可见的看到一般。   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装模作样都不需要了,既然下了决心,关键时候就不能后退。   “姜总兵和李公公都愿意退田,但是……”安化王站起身,“本王不愿意退!”   砰!!   一盏精美的白瓷杯杯他狠狠摔在地上。   便是那种经典的摔杯为号,一瞬间便有战甲披身的数百名精锐士兵冲了出来,他们从宴席厅两侧分别绕到所有人的身后,但凡想拔刀的,全给按住。   与此同时,王府外面也有一队人马出现,千户周昂领着部将把各路官员带着的护卫全都赶到府院里蹲下。   形势瞬间急转直下。   副总兵杨英性子急,他大感不对,起身质问道:“安化王,你欲行不轨之事?!”   “不轨之事?”安化王走到下面的人群中间,慷慨激昂的说道:“诸位将士都是抵抗过鞑靼、立下过战功的人!前年,花马池一战,宁夏镇死了多少弟兄你们各自都清楚!现在鞑靼人被打走了,朝廷就开始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   明面上清理军屯,实际上便是要我们的身家性命!当今天子心狠手辣、不讲情面,远得有浙江、福建,近的有北直隶和淮安府,哪个地方不是杀得人头滚滚?!哪个人是交了身家便饶他不死的?而现在,轮到宁夏了!”   轮到宁夏了!!   这句话喊得最为用力,其声音在大殿之中来回飘荡,直击人心!   “本王今日所为,乃是替天行道,彰显朝廷正统。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这是自古的道理。本王在此立誓,事成以后,各位可以尽享荣华富贵!姜汉、李增、杨英,本王劝你们早日迷途知返,免得在此丢了性命!”   姜汉惊得头皮直跳,怎么会有这种事,竟然在宴席之上逼着所有人表态?!   一旁的镇守太监李增更是惊怒不已,“呔!你这个乱臣贼子,竟敢妖言惑众,起兵造反!殊不知朝廷大军一到,立刻便能将你挫骨扬灰!皇上乃先帝嫡子、皇室正统,岂是你这个偏支小王所能比拟?!”   老太监气得不能行,他骂完安化王又一拍桌子,怒视所有人,“咱家今日就瞧好了你们!将你们每张脸都记下,看看是哪个没了良心的不顾皇上重恩,要追随这个逆王行叛逆之事!到了将来,朝廷天军一到,咱家要和皇上一一禀报,将造反逆贼诛了九族,世代不能翻身!!”   骂完这一通,李增是大口呼呼喘气,同时还直视安化王,全无惧色! 第五百三十八章 发懵的王守仁   李增皇帝派来的镇守太监,   太监么,会起贪念、想贪钱,金银珠宝、良田美宅都对其有诱惑,可他们是最不愿意谋逆的。   不是说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见识,也不是和朱厚照的感情深厚的不得了。   实在是他没有理由这样。   边疆小王对抗朝廷正统,双方的实力本就悬殊。   冒这么大的风险,必须要有足够的收益。   那帮跟着安化王造反的人,原先要么是无名之辈,要么就是犯了死罪,所以他们的收益是活命再加上当开国的功臣。   可他太监能有什么?   他已经是守备一方的镇守太监了,了不起做到那个司礼监的大太监。能有多大区别?   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在地方代表皇帝,就是最大,和司礼监掌印太监比起来,谁更舒服还说不好呢。   拼死拼活的,就为了这个造反么?   所以李增这账算得清楚,他才不会跟随偏居宁夏的安化王。   宴席之上,被他这么一骂,部分人也开始进退维谷。   安化王更加愤怒,“来人,将这阉货拖出去砍了祭旗!”   李增气血上涌,大声怒骂:“安化王,你今日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可想过将来的后果?咱家是皇上派到宁夏的镇守太监,你要是杀了咱家,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此再无后路可退了!”   “怎么,你怕了?”安化王眼中带着某种期待。   “呸!应该怕的是你!”   “哎呀呀!给本王杀了他!”   立马上前的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将李增给掐住,随后拖拽着他向外面走。   “逆贼!逆贼!逆贼……”   姜汉没想到安化王竟会当场杀人,他看今日也是要遭,不过一个没卵子的人都有此番气节,他又怎能落后,“安逆!你当真如此残暴,要将今日在场的人都杀掉?!”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姜总兵,本王希望你是识抬举的人!”   “荒唐!你身为臣子行造反之事,此为不忠,食朝廷之禄却举兵,此为不义,身为朱氏子孙却要坏祖宗基业,此为不孝,一言不合便要大开杀戒,此为不仁!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岂可为帝?便是你今日杀了我们,我等也不过是先行一步,迟早你也会身首异处!”   “不错!”副总兵杨英也跟上来骂,而且悔恨的说:“往日便见安逆有逾矩之举,只想息事宁人而坐视未礼,没曾想你这不忠不孝之辈竟包藏此等祸心!皇上,微臣对不住您呐!”   安化王心中烦躁,他没想到自己摔杯为号之后,主要的几个高官竟然都不归顺于他。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办法了。   “来人!将他们都给本王抓起来!”   李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监一个,但姜汉和杨英可不是,他们久征疆场,力气是有的,虽说已经深陷敌营,但束手就擒倒也不至于。   尤其姜汉,他先是装作不反抗的样子,在士兵接触他的一刹那,全身暴起肘击右边一人,顺势夺刀,然后劈向左边。   一瞬间,便是血溅当场。   且他脑子极为清晰,当此之时,只有挟持安化王才有脱身之机。   所以单脚踩上桌子,飞身而起,“安逆,纳命来!”   这真是一眨眼间发生的事。   另外一边的杨英一看总兵动了,他再想偷袭已然不成,因为士兵必定会加强戒备,于是只得提前出手,赤手空拳打退几人,随后抽身大喊:“安逆谋反!人人得而诛之!宁夏镇所有将士,与总兵大人合力擒了此贼,立功受赏!”   “王爷小心!”孟彬急得要死。   这两个不入流的谋士也是满瓶不响半瓶咣当,做事全是宏观,毫无细节,竟然没有考虑到会有这么一茬。   安化王一看姜汉持刀而来,吓得双腿发软,差点都要尿出来,情急之下,立马转身逃跑,并狼狈大喊:“啊!快!快!拿下此獠!”   大殿之内一阵混乱,   姜汉挥剑其实已近身前,只是短了几十公分,且安化王跑得是快的,像是为了逃生用尽了全身力气,一下子冲进己方士兵之中,就是跑得太急,撞到人后不慎跌倒。   “王爷!”   “王爷!”   孙、孟两人疾呼,立马手忙脚乱的跑过去将安化王扶起。   “可惜,差一点就能杀了这逆贼!”姜汉嘁了一声,满脸不甘。   “啊!”对面的安化王也感受到自己刚刚是多么狼狈,直接气成了脑淤血,有些失去理智的下令,“上!给本王杀了他!”   姜汉自知再追已然来不及,而且他身边也都有人将其团团围住。   “杨英!靠过来,我们杀他一番!”   “好!”   但实际上,他们自己也知道,错过刚刚那唯一的一次机会,今日想再活命已不可能。   于是有记载如下:正德四年八月三十日,宁夏庆府安化郡王寘鐇谋反,置酒召汉英等赴宴,席间汉英奋起自卫、怒骂不绝,遂被杀。   ……   ……   朔方镇。   刘跃先奉张璁旨意抵达时,王守仁便已经整军出发。   皇帝给他的消息不会有错,现在钦差遣使而来,事情便更加确信了。   虽说他将朔方镇的兵马调动到宁夏镇是无令不行,但皇帝先前打得招呼其实已经给了他行动的空间,反而按兵不动还要被怀疑。   所以这一点到没什么,只是他想不明白。   一个小小的安化郡王就敢起兵造反……他明明四周都是强敌啊,北边有朔方,西边是陕西巡抚驻地固原,南边是西安,东北是榆林镇。   哪个像是好打的地儿?西安地处关中,看着兵马好像不如其他几个方向,可那个地形你去打试试。   这还不提驻守河西走廊的平虏伯周尚文呢。   你说你实在不行的话,逃出中原也是个办法,可这明明就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啊。   “这个安化王以往未曾听说过,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到底怎么想的?”王守仁是真的想不明白。   所以问自己带出来的两个指挥使,也就是仇钺和韩十二郎。   他们两个也都摇头,“或许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吧。”   实际上,历史上的安化王造反,确实没有搞出太大的名堂。   前后一共十八天,正德皇帝收到消息的时候,当时任游击将军的仇钺已经将这次叛乱给平定了。   而且过程平平无奇。   就是仇钺欺骗了一下镇城中的叛军,说灵州北渡口比较重要,最好要去那边守着,防止朝廷大军打过来。   叛军就这样信了。   然后仇钺就领着一百来人把王府给端了。   再接着假传安化王令,让那些叛军回来,只要无人守渡口,灵州所的官军这不就过来了,仇钺是这个主意。   结果叛军回师的路上,听到安化王被杀了,然后一哄而散。   就是这样。   历史上就如此,现在的朝廷提前知晓,做好防范,那么这一路叛军的形势就更加危急了,危急到王守仁都看不到他们的生路在哪儿。   当然了,看不懂归看不懂,该平叛还得平叛。   八月三十一日,事发第二天,提前行动的王守仁已经驻军灵州所,灵州所有个千户史镛,本来他还被吓了一大跳,因为他这里是叛军第一个目标,结果眼见总督河套的王守仁领着仇钺、韩十二郎两名大将抵达,那安全感一下子就爆出来了。   与此同时,王守仁也听刘跃先说了,张璁到固原府去了。   这个决定,他没话说。分两路行动,自己到固原府,下属到朔方,他听闻原先只是个知县,关键时刻足够镇定,脑子也不乱……   皇帝选人、用人还是如以往一般准。   至于陕西巡抚王廷相王守仁是知道的,那也是个蛮厉害的明白人,他知道情况以后必然也有所行动了。   基本上,安化王连镇城都走不出。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于是乎也许是某种巧合,张璁、王廷相、王守仁,三个人竟然机缘巧合汇聚在了一个地方——灵州所所在的灵州城!   凭朱厚照的历史记忆,他认识其中两个,但其实王廷相也是历史留名的狠人。   二十七日,张璁先抵达固原。   随后王廷相快速反应,率领八千兵马往灵州方向赶来。   大家的眼光是一样的,这里的军事意义确实重大。   只是他的动作不如王守仁快,他是九月一日抵达的。   史镛才觉得莫名其妙的,原来他这里就三千人,结果一下子变到两万人,整座城都挤得是水泄不通。   王廷相一见此状,立马和王守仁商议,“兵贵神速,还是立马渡河吧?”   王守仁哪里会不懂,“昨日就已命人砍树造筏了。王中丞,这局势你看得明白么?安化王怎么会想到造反?还是宁夏镇有什么特别之处?”   边上张璁先说了句,“怕是恨下官恨得厉害吧。檄文不是说下官在镇城之中假传圣旨、作威作福么?大概是欲杀下官而后快。”   “打下来就知道了。”   王廷相心说劳资哪里知道叛贼怎么想,再说又何必想那么多,大军过去灭了这股叛军就没这个问题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不抢功劳就没了!   历史上的造反数量比我们后世人想象得要多,之所以我们觉得少,那是因为大部分都没扑腾几下就没了,这样自然就无人关注。   这里面,不是每一次都把军队、情报、粮草、兵源等等全部搞定才起事,很多人并没有那种见识。   汉王朱高煦算是和朱棣见过世面的了,最后还不是以荒唐收尾。   所以王廷相才懒得去想这个问题。   他去年在陕西处理平叛事宜,就是刚柔并济,对于犯事的人坚决的剿灭,对于普通的百姓则是安抚为主。   安化王连檄文都已经发出来了,那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大军开过去就好。   灵州城内,便是一般农户用的小船也被征用了过来,他要率军渡河。   这个巡抚大人,性子很急,一直催促灵州所千户史镛寻找船只不说,最后不等木筏全部造完就要领兵出征。   史镛劝说道:“朝廷大军已到,为稳妥起见,中丞是不是再等等?到时两路大军齐上,反贼必无逃脱之可能。”   王廷相不是温和脾气的人,他驳斥道:“杀官造反,事务繁多,前几日最为奔忙,其调兵遣将也必定急切。现在我们在这里等上几天,难道好让他从容安排、安抚人心、巩固城防吗?你莫要说了,听令行事!”   这家伙风风火火的,搞得王守仁都不好讲什么,不过他本身也不认为叛军能闹出多大的事端。   要渡……便渡吧……   王守仁对于这个人算是有些兴趣,所以在王廷相下令渡河的时候,他也到渡口观看。   这是陕西固原镇的兵马。   “应当是杨阁老当时编练之兵。”边上仇钺认得出,正德二年他与其并肩作战过。   从高处俯视,王廷相这一路兵马颇为齐整,在渡河号令的统一调度之下,后军跟上前军,紧迫有序,没有明显的混乱。   过河的军队也不耽搁,马上在河岸边摆开阵型,以免有意外之事发生。   从这里就可看出,固原兵马还是有纪律性的。   “渡口都不守。”韩十二郎也骑着马与仇钺左右守着王守仁,“到底什么意思?”   “是官军的动作太快了。”仇钺分析说:“八月三十日夜举事,这才不过三天,路上还要时间呢。”   “我们还继续造木筏吗?”   王守仁肯定应答,“造,他们渡河以后,我们也立马渡河。陛下是有交代的。况且……我倒不觉得连渡口都不守,兴许已经在路上,可以试试……”   这是一次功劳啊,王守仁本身是还好,他所得的圣宠已经足够了,不过他还得为手下的人考虑。   “仇钺,本官派你领左卫八百精兵闪击镇城,你可敢?”   仇钺粗狂汉子一枚,他豪气而应,“有何不敢?!”   王廷相领的是步卒,朝廷还没那么多的银子养这么多的骑兵。   甘肃有三万,河套有一万余。   近五万的骑兵部队,以一个中期王朝的国力,其实快到极限了。其他如宣府、榆林,基本就是两三千人的规模。   所以,仇钺一旦领左卫军出击,那么必定会抢在王廷相的前面。   虽然说温良恭俭让有时候是挺重要的,但是王廷相可是一点都不和他客气呢,这么着急,难说没有抢功劳的嫌疑。   这个时候,王守仁不能再软糯。因为你是一军统帅,军队里面都是气血十足的青壮,谁会服一个软绵绵的人。   当然,王守仁也不准备独占全功,他已经将木筏让给王廷相,让他先渡河了。   “那便去吧,若是能成,这个功劳可不小。若是不成,你也不可孤军深入。”   “末将领命!”   八百人这个数量,要渡河还是相对简单的,左右也就是几个时辰的事。   实际上,安化王是派人过来守渡口的。   这帮人经过一番商议,决定以何锦义为讨贼大将军,周昂、丁广为左右副将军,孙景文为军师,统率一万两千兵马,直奔灵州北渡口。   但的的确确是朝廷‘未卜先知’,动作太快了,三十号出事,转眼就有官兵进驻灵州所,仿佛就在等着似的。   何锦义也是走到半路,忽然听闻灵州所出现官军开始渡河。   帐下孙景文一听都有些慌乱,他急切的说:“大将军,渡口有失,则朝廷大军可源源不断而来!必须击敌半渡!”   “本将军知道!但根据奏报来看,渡河之兵已有数千,具体如何还应从长计议。”   孙景文听后都傻了,“大将军,时间紧迫,再从长计议渡河之兵只会更多啊。我军距渡口不足四里,正应冲过去,一击而溃!”   ……   另外一边,张璁领了一个人去见了王廷相。   “锦衣卫?”   王廷相惊诧的从主位上走下,略作思索之后问张璁:“是当初传消息给你的人?”   “正是小人。”杨述低头,恭敬的说:“小人奉命,潜于安化王府之中。”   这个事情其实有些不同寻常。   锦衣卫设北司、南司,北司掌境外,南司负责境内,这是寻常。但怎么那么恰巧,难道锦衣卫在各王府之中都派人潜伏了吗?   这次的平叛比他去年还要从容,朝廷官军调动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其中之关键,不是他王廷相,也不是王守仁,而是眼前这个人。   可这个人是皇上的。   王廷相脑海中浮现起入宫陛见之时所见到的皇帝的身影。年轻睿智、精力充沛,手段也不缺,每次问话中的那种威势,其实都让他有些紧张。   了不得啊。   “有什么消息吗?”   “有的。”杨述立马将见闻说了出来,“三十日夜,安逆杀总兵官姜汉、副总兵杨英,妄上帝号,举兵造反。此后,焚烧官府,释放囚徒,命逆臣孟彬起檄文、逆臣何锦义为大将军,此时,怕已不远了。”   王廷相和张璁都一惊,叛贼来了?   他们此时还在渡河,虽然叛军估计也是乌合之众,不过万一贼击半渡总归是不好的。搞不好还要叫王守仁看他的笑话。   “马上传令,令前锋营许冈前出两里,拿下镇边堡驻扎,防范敌军突袭。后续部队加快渡河,不得有误!”   不一会儿又有人过来禀报,   “朔方军也渡河了!”   王廷相心说真不是时候,“张御史。”   “明白,下官这便去见王守仁。”   不管怎么说,这消息是要递的。   但王守仁听后没什么反应,他觉得固原之兵挺有章法,而且已经渡河大半,基本不会成问题。   再者,骑兵本身非常有冲击力,正经的官军都抵挡不住,更不要提所谓的叛军了。   叛军非常容易溃散,因为他们是做风险很高的事情,所有人都是高度紧张,在局面稳定之前,千万不能遭遇逆风。   九月三日,从一早至午后,王廷相始终在紧张的指挥部队渡河,锦衣卫禀报了消息以后,他已派斥候去侦察,结果确实确认了有一路叛军,但令他疑惑的是,这帮人动作很慢。   仇钺则不管那么多,他是敢领兵和鞑靼骑兵对冲的人,一点儿叛军算什么。   所以招呼也不打,八百战马轰轰隆隆便出发了。   要说朱厚照在这次平叛之中有一点没应对好,就是没有统一军队的指挥。实在是,他不觉得还需要两路合围才能成事……就算单独行动,叛军也受不了。   王廷相眼看朔方军已经出动,更加按捺不住,旁人不缺功劳,他可是缺的!因为他提拔速度过快,正是需要立功来展现自己的时候。   所以二话不说,上马便出征。   一时间,两路兵马忽如疾风骤雨一般冲了过来。   纵马狂奔,平生快意!   何锦义听闻禀报之后,顿时开始出汗,但一仗不打,似乎也不对。   “将军!官军进攻了!”   “列阵迎敌!取本将刀来!”   叛军其实原先就是官军,作为普通军士来说,听令是一种习惯,反正被裹挟着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但真的拔刀开始打仗,又是另外一番情绪了。   何锦义之下,周昂、丁光两个副将也顾不上什么情绪不情绪了,两军距离已近,只要打赢,才有生路。   “大将军,末将愿领兵击敌!”   何锦义巴不得有人站出来,“好,周副将果然不愧猛将之名!”   北风阵阵,吹起黄沙漫天,士兵齐聚于野,便如一块大地上的黑疤。   王廷相战意正凶,他一个文臣却比武将还要来劲。   “擂鼓!!”   作为陕西巡抚,宁夏镇的兵马和固原府的兵马到底谁更精锐他还能不清楚么,他就不相信,这一路叛军能将他击溃。   一片山谷之间,叛军半推半就、官军则气势汹汹,最终在震天的呼喊之中如泥沙一般撞击在了一起。   一时间杀声震天,血肉横飞。   不仅如此,王守仁其实都已经到了,便没有在旁看戏的理由,大约也聚齐了八百精兵以后,他便下令韩十二郎率军击敌侧翼。   骑兵,是冷兵器时代的巅峰王者。   战马带着十几面军旗在大风之中狂奔有一股恢弘难挡的气势。   韩十二郎还是骁勇之将,从空中看,这一路兵马就如刀子一样,一下子插进叛军阵营之中,搅弄得叛军阵营大乱。   随后只见骑兵横冲直撞,长刀左右不停挥舞,收割着敌军士兵性命。   普通人看到一个人骑马冲过来,本身就容易有惧意,更何况还是一群。   所以韩十二郎这一仗打的,就是在追人杀,基本不会有人敢于靠近他们。   “是朔方镇的兵马!”不知哪个识字的认出了军旗,这么喊了一句。   韩十二郎颇为兴奋,“弟兄们,让他们瞧瞧什么是真正的官军!”   “上!” 第五百四十章 溃散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   叛军根本抵挡不了官军这样凶猛的冲击,而且叛军的人数优势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才刚交手,马上就有了倾覆之危!   孙景文一看苗头不对,马上向何锦义献策道:“大将军,朔方镇兵马也来了!骑兵动作迅猛,势如雷火,说不定已经派了一路兵马围攻镇城!皇上危险,咱们此时应以护驾为重,当快快回援才是。”   回援?   何锦义是坏,但是不傻,大战刚开始,只是稍露败绩,这个家伙就想跑了!   妈的!   你们这种胆小如鼠、见识浅薄的家伙既然造不得反,当初那么费力气劝我干嘛?起事是你!稍有困难便退的也是你!   何锦义真是后悔,他怎么就猪油蒙了心,上了这艘贼船!   “大将军!”   营帐之外,忽而冲进来一个人,乃是副将丁广,他面带慌色,大声说:“敌军攻势极为凶猛!而且,他们有一路骑兵!”   不要说丁广慌,就是何锦义自己也有些慌了。他造反可不是想着没过几天就战死沙场的!   “退兵!”孙景文惊恐说:“大将军,我们得赶紧退兵!退到镇城之中!”   这是常年生活在边镇的人下意识反应,原来鞑靼人也是靠着骑兵打他们的,所以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城里才安全。   可何锦义真想骂人,敌人明明有骑兵,还退兵?   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   所以孙景文这话的意思很直白了,就是把全军剩下的一百来匹马全都集中起来,他们几人骑了赶紧跑吧!   多余的人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了。   “不能退!此时一退,必败无疑!丁副将,你立马率军前去支援周副将!”   孙景文呼吸急促,他没想到,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候,这个何锦义意志还算坚定的。   丁广吞了口唾沫,他脑子转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随后应了,“好!末将遵命!”   其实出了营帐之后,他就在想出兵其实也是一个机会可以逃跑。   大家都是当兵的人,朔方镇的兵马是什么战力还能不清楚么,朝廷给钱给的最足的军队里面就有朔方镇,平日里,战士们在一起抱怨,当然也会骂他们,甚至还有说要去那里当兵算了。   现在丁广一看这一路兵马都来了,仅凭他们这些人肯定是毫无胜算。   而且朝廷,怎么会反应这么快的呢?到底怎么一回事?   营帐内,孙景文挤出尴尬而难看的笑容,“大……大将军。”   噗!!   像是电光火石之间,何锦义突然暴起,直接拔刀砍向孙景文。   伤口从额头开始往下,正正好好将一张脸分成两半,画面有几分恐怖。   孙景文根本反应不及,他入眼的只有何锦义愤怒的表情,“怎……怎么会……?”   刷!   何锦义大概是觉得不解气,直接挥刀一下便割了孙景文的脑袋,与这个笨蛋再多说一句话他都不愿意。   咚,咚咚……   头颅带着血,如球一般在地上画下血迹,之后身子也直直的倒了下去。   这么一幕看呆了在旁站岗的一些士兵,一帮人全都跪了下来,颤栗而不敢出声。   “此人与我有仇,我今日杀他是报仇解恨,你们若是想活命的话就跟我走!”   情势变化的太快,普通人根本没有那么能力做适当的应对。既然何锦义愿意带着他们,那就跟着吧。   “末将等,愿随大将军。”   “以后没什么大将军了。跟着这帮饭桶造反,是我犯得大糊涂,看看这些人,哪有成事之象?”   “若是……若是举事不成,却不知大将军要将我等带到何处去?”   “往贺兰山方向,躲着官军走,至于以后,也只能落草为寇了。”   这个决定不太容易,关键还有家人呢。他们自己是活下来了,但一家老小怎么办?   只是,确实也没什么办法了。   ……   ……   王守仁骑马来到王廷相身边,他们两个都是文官出身,正儿八经的冲锋陷阵实在不适合他们。   “叛军要溃散了。”   王廷相用余光扫了王守仁一眼,皇帝重用此人已久,满朝上下也知道其练兵之能。不过真的看到朔方镇兵马战斗这还是第一次。   与他带着几分急切不同,王守仁自从来到灵州所一直都很从容。然而其所属兵马,打起仗来却是凶猛异常。   那个叫韩十二郎的少年将军率部冲锋,杀敌则如砍瓜切菜一般。   统帅的云淡风轻和战将的锐不可当有一种强烈的反差感,仿佛这一切都还不值得他认真一般。   “仇钺的那一路兵马是何意?”   王守仁目视前方,说道:“为了防止安逆潜逃,自然应当出其不意之间,迅速拿下镇城。”   边上张璁看着这一切,真是有些想骂人,都这么厉害,还搞得我当初很紧张。这平叛之战还没开始怎么打,就已经开始抢功劳了。   还有那个脑子抽了的安化王也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几斤几两就谋划造反之事!   这其实会让他有些政治压力,毕竟直接原因是他强硬推行清理军屯。事后朝廷反应过来,说不定就会有什么人上疏挑他举动冒失之处。   至于王廷相,人家王守仁解释的理由非常到位,他也不好明面上莫名其妙就和他争吵。   王守仁还有个在朝当礼部尚书的父亲,不管怎样,基本的关系还是要维持。   但不开心是一定有的,没有王守仁,这份天大的功劳就是他的。   “伯安兄好本事!若非有你朔方镇的兵马,此次平叛之战应当也不会那么顺利。日后在下节制陕西,伯安兄总督河套,你我应当多走动走动才是。”   王守仁回礼,“中丞客气,奉旨守土,本是应尽职责。”   “中丞!赢了!叛军开始逃了!”   “当真?”   王廷相喜不自胜,立即引马向前。   这其实哪里叫打仗,根本就是闹笑话,稍有学识的人心里马上就能想到宣德时的那个汉王,然后还要在心里嘀咕,怎么朱家的子孙就爱搞这些事情。   与精锐的官军正面相斗,即便明末的那些流民军队仍然做不到这一点。   像是周昂、丁广这类人,不论他们个人再怎么勇猛,但只要手里的兵开始怕死逃窜,那便谁也回天乏术。   土黄色的山谷之间,原先还算成阵的叛军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逃命,不少人丢盔卸甲,把身上碍事的东西全扔了跑。   王廷相非心软之辈,对待这些叛军,他放任手中的士兵冲杀了一阵。   及至晚间,大军收拢,并各自带回数量不少的俘虏。   乱军之中,周昂这种高官尤为显眼,朔方镇的骑兵怎么会放过他。   噗通!   周昂被人推搡,因为双手绑在后面,不容易找到平衡,结结实实的摔了个狗吃屎。   王廷相哼了一声,咧嘴笑道:“此人本官倒有些眼熟,宁夏卫的千户。没曾想还是狼心狗肺之辈,竟敢联合安逆,举兵造反!”   “要杀就杀,何必废话?!朝廷不仁,天下人反之,有何不对?”   “胡言乱语!”王廷相不与多他废话,“来啊,拖到外面斩了!”   王守仁眯上眼睛,他算是领教了,这个陕西巡抚得手段刚猛的狠。   而皇帝特意选用这样的人据着陕西这处边境之地,或许是对草场、军屯被占已颇为不满。   安化王反叛之后,陕西各处包括大明各处边镇必定会大受震动。   这王廷相……应该会趁势狠辣出手。 第五百四十一章 王府末日   “庆王,你不必害怕,太祖皇帝生二十六子,你与朕本是同支,朕又是你的长辈,无论怎样也不会加害于你。”   宁夏镇城安化王府中,庆王爷被提溜了过来,至于他庆王府的一干下人,愿意三呼万岁的留着,不愿意的已经被杀了,不止庆王府,镇城之中都是这样。   庆王锦衣玉食惯了,本身胆子又小,几乎没怎么反抗便认了栽,所以安化王也愿意留他一条小命。   说起来,因为庆王爵位是继承长子而来,安化王是继承的四子,所以真的论起本宗,那还是庆王爷。   安化王此番留着他的命,也有在他面前显摆的得意之情在里面。   窝囊如庆王只能战战兢兢的傻笑,“多谢皇上宽恕之恩,臣、臣给皇上叩头了。”   “哈哈哈。”安化王一时开心而不能自已。   他就是这么大本事的人,干的是造反杀人的活计,但脑子还是囿于一家一户之得失。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炫耀这些事。   主要眼下镇城之中,明廷主要的官员被杀,剩下的老百姓都是保命要紧,大小事情自有孟彬料理。   城外,他也已经挑选了大将军和谋士去守灵州北渡口。   至于起事当夜所拟的檄文,他们是要传至各个边镇的,只不过这种事情总归是需要时间,急还是急不来的。   若说真有什么其他的心思,便是王府里少了一个人。   不久,孟彬过来禀报事情时,安化王还是不忘问及,“其他诸事项,你去做便好。只是有一点,杨述还未找到吗?”   言语之间多了几分威势。   其实也就是恐吓自己人,大概也是他称帝之后故意要摆出的某种姿态。而孟彬这种人,也会演几分配合他。   “陛下恕罪。臣已经派人去寻了。寻常之时,他与王府内许多人都相熟,臣已经派人问过了,从昨日早晨开始,确实无人见过他。”   这个事情让安化王有些不得劲。   杨述此人手脚有几分功夫,而且很是机灵,他还是在意的。   最为主要的是,为什么这个人忽然间就不见了?如果只是不愿意追随他造反,那也还好,可如果是别的什么理由……   这其实安化王很生气,身边之人在这个时候背叛,这样显得他很傻,没有面子。   “皇上……”   “朕知道了。”安化王带着几分不爽摆了摆手。   一边的庆王爷听他们对话,听得是心惊胆战,天下哪有两个皇上,造反的那个还在他面前,真的是倒了大霉,挺热的天气搞得他一直不停出汗。   他虽然没见识,但是这几年正德皇帝的厉害还是听说了的,打跑了鞑靼人这总不会是假的。   一旦朝廷大军抵达,这可怎么得了。   庆王爷现在满脑子都是朝廷大军的事,俗话说怕啥来啥,正慌着呢。   殿外边儿冲进来一个惊慌的将领,他不顾阻拦,远远的就开始呐喊,   “皇上!不好了!朝廷大军兵临镇城之下!”   “朝廷大军?!”庆王‘刷’一下站起了身,他上下嘴唇一下子都开始颤了,“皇……皇上,您看,这,这可如何是好?!”   安化王其实心里也一惊,但边上的庆王实在失礼,像是被蛇给咬了屁股一般,一下子弹跳了起来,令他不满,“慌什么?!自有朕在。”   随后还瞧了一眼孟彬,孟彬急忙解释,“应是刚到,先前臣还没有收到这个消息。”   “这是哪里的兵马?”   那名慌乱的将领说:“看模样,像是朔方镇兵马。”   朔方镇?!   安化王和孟彬的脸色一下子便难看起来。   “绝不可能!”安化王自己先否定了,“朔方镇离此处有数百里,他们难道是从天上飞过来的?!”   孟彬还是脑子清醒,“有多少人?”   “八百骑兵!”   “来得好!皇上!敌人仅有八百骑兵,臣以为此时应当出城迎战!”   “为何?”   “皇上刚刚拿下镇城,正应用一场大胜来安定人心。臣说句皇上并不爱听的话,城中不少人仍然心念京师小皇帝,若是皇上只是固守城池,难免敌军内奸潜入,蛊惑人心,挑动大乱!”   正常的造反逻辑应该是这样的。这关乎到人心,人心就是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这种时候,当然要取得一个开门红。   所以孟彬的说法也容易说服安化王,这样就是对的。   如果说八百人都不敢打。那不是孟彬决策的问题,是实力本身就不够。   安化王本身不学无术,只听到八百的数字,马上应了,“好!区区八百人而已,张猛,朕就派你去,领一千勇士击溃来犯之敌!”   张猛听完一愣,我?   他原本只是来禀报一下军情的呀。   孟彬差点骂人,“陛下!首战胜败关乎人心安定。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微臣以为应派三千王府之兵迎战!”   张猛听到这句话心中还稍微安定些,像是人说出来的。   安化王一想也有道理,“孟爱卿真乃朕之子房也。好!张猛,朕就将尚在城中的人马全数交予你了,你务必实心用命,打一个大大的胜仗!”   “是!末将遵旨!”   ……   ……   其实在城外,仇钺领八百勇士抵达宁夏镇城以后还在烧脑。   毕竟明军为了防御鞑靼,似这些节点性大城的防御工事修筑的还是比较到位的,至少绊马桩这类东西还是会让骑兵头疼。   防了半天,没想到防了自己。这也是万万没想到。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有办法。   仇钺没有无脑用士兵的生命去攻城,说到底,他也就八百个人,填不了多少。   他想,眼下安化王刚反,看似镇城被他拿下,但是其中尚不知多少是被他胁迫的。   人心不安,军心不安,而且其主力已经出城,剩余的估计也没多少。   这样的话,只要能找到内应,同时起事,基本就是大乱的局面。就像一座老楼,稍微晃动两下便不稳。   当然这个内应并不好找……   正在苦思之间,其属将来报,“将军!叛军出城了!”   “什么?”仇钺一愣。   “额,前方斥候来报,叛军已出城,数量约有三千。”   仇钺一时间有些凌乱,该不会是使了什么诡计吧?   “将军,我们怎么做?”   “先去杀他一阵。但是要注意,一旦情形有变,不可恋战,立即撤出!鞑靼人以往是怎么打的,应该都记得吧?”   “当然记得!”   “再有!记得交战之时大喊渡口已失,投降不杀。”   属将还惊奇呢,“将军得到消息了?叛军攻打渡口失败?”   “笨!管那么多干嘛,反正就让弟兄们这么喊。找几个会宁夏话、嗓音洪亮的,好好的喊。叛军心志不坚,只要稍显败象,大部分人就会放下武器保命!”   至于说鞑靼怎么打的,精锐骑兵在与步卒交战之时,便是高速猛冲,主打骑射,打不赢么就撤,反正这帮人也追不上。   仇钺比较狠,靠着这点才在最初得到杨一清的赏识,提拔为游击将军。   军令已下,所有士兵上马,仇钺也披上盔甲,他骑得是批黑得透亮的大马,其腿部的肌肉能用肉眼看到,非常有力量的美感。   “明军必胜!”仇钺使一柄长刀,举过头顶之时,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明军必胜!明军必胜!”   随后,这八百人分成三队,在主将的带领下迅速出击。这片高地离镇城大约两里路程,马匹高速奔跑,到看到敌军也就是几十息之间的事。   而对于张猛以及出城的兵马来说,却能更早听到轰隆隆的马蹄声,而后是看到一团飞扬的黄沙与尘土。再然后就是……   “杀啊!!!!”   入眼皆是披甲劲卒,‘朔方’两字军旗高高飘扬。   张猛心中一紧,朔方镇、这就是朔方镇兵马!   “众将士听令!随本将军接杀敌!杀一人,赏银五十两!”   这个价格高,将士们也都知道安化王抄了王府和总兵府库,肯定是有银子的。   于是弓箭手全部进入临战状态。   “放箭!放箭!”   骑兵的冲刺速度非常迅猛,一二百弓箭手射出的箭矢根本不会对高速移动的骑兵造成多少杀伤,而且还人人带甲呢。   况且朔方镇骑兵每日都在训练骑射功夫。   仇钺心中总觉得敌人可能有诈,不然不能使出这么蠢的办法,所以他没有像韩十二郎那样冲入敌阵,而是兵分三路,从左、中、右三个方向环绕奔袭,同时保持一定距离,   射箭!   轰隆隆的马蹄声如同地震一般,   咻!咻咻!!   张猛本想命令部将冲锋迎敌,结果没想到朔方军竟然分开,等再回过神来,耳边皆是箭矢破空的声音。   “啊!!”   这是骑兵真正的作战方式,不和你接触,你打我,我速度快,瞄准没用,只能靠运气。但是善于骑射的军队,平时是要练习的。   你要追又追不上,跑又跑不掉,相当于吊起来玩。   张猛身旁,阵型中的士兵不断的开始中箭倒地,便是他本身也躲在持盾的士兵之中,本是占人数优势的他们,竟然像个玩具。   仇钺战意越发酣畅,不过他仍然谨慎,没有命令部队冲锋,而是按照计划行事。   “渡口已失,投降不杀!!”   这样的呐喊声忽然响了起来,且越来越大,许多人的脸上甚至会有迷茫之色,他们是在造反啊!   仇钺观察了半天,与属将吩咐道:“宁夏兵便是假意露败,也绝不可能演得如此逼真。下令,所有人冲杀叛军!并伺机拿下宁夏镇城!”   “是!”   其实朝廷大军本身过来,就已经让士兵们觉得恐惧了,如果出城的那一路兵马还败了的话,以他们这些人想要对抗朝廷是绝对不可能。   这是一种绝望。   ……   ……   “皇上!”前方战事不利,恐慌蔓延得比病毒还快,王府之中已经有些混乱,“皇上!官军要攻进城来了!”   “不可能!!”安化王略显嚣张的咆哮,“朕有三千兵马!”   “是真的皇上!那八百朔方骑兵,便如杀神一般!皇上赶快逃吧。”   “来啊,给朕射杀此人!”   砰!!砰!!   突然之间,天空之中传出非常炸裂般的炮轰声。   好像墙被推倒了一般!   城外还在作战,而在城内,一处不大的一个小院子里,聚集了八十多人。   为首的乃是锦衣卫南司内情所千户骆承林,他已隐匿好久,此时终于可以现身。   “王府此时空虚,正是天赐的良机,我们现在攻进去,剁了那个逆贼!”   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还是和乌合之众不一样,八十多人动作整齐划一,刷一下单膝跪地,同时喝出声,“是!”   “出发!”   骆承林奉得是皇帝的密旨,当初杨述潜伏进王府,他也没闲着,早先两年就已经在这里布子了。 第五百四十二章 杀人诛心   正如历史上所出现的那一幕一样。   安化王将九成兵力全部外派,导致内部非常空虚。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其实也没多得人心,并没有百姓真正拥护他,也没有数量众多的死士愿意为了他抛家弃子、献出生命。   城外官军在打仗。   城内忽然出现了一队威武的锦衣卫。   骆承林骑马持刀,走到王府门口,好些个下人一看大势已去,便各自逃命去了。   仅遇的一点抵抗,也不是他们对手,可以说就是砍杀了二十多人,便走到王府正殿内。   只是他到的时候,正殿无人,空空当当。   “骆千户,人似乎逃了?”   “没逃,没逃!”正殿伪龙椅后方,爬出一个呆头呆脑但身穿锦衣之人,他面色惨白的跑过来说,“快!快!保护本王!本王是庆王,不是那个造反的安逆!”   “庆王?”骆承林略带几分防备之心,“那么安逆呢?”   庆王指着后方,“逃到后殿中去了!”   “追!”   “是!”   安化王到此时才信有人打进来了,他早已慌不择路,准备从后门逃窜。   后殿之中,女人哭哭啼啼,所有人都像是失魂落魄了一般,根本不知道应该干什么。   而逃其实是逃不掉的,因为王府的守卫没有给他争取足够多的时间,败退的太快,导致锦衣卫来的也太快。   砰!!   骆承林踹开一间房门,结果听得都是女人的尖叫声。   “全都带到院子里绑了!”   就这样一间一间屋子搜,有明晃晃的大刀威胁,所有人低着脑袋留着眼泪走了出来。   骆承林找了一圈找到最豪奢的一间房,其内仍然熏着香,屋里摆放了五把雕刻着精美图案的木椅,角落里放着的陶瓷看颜色就知道极为珍贵。   “千户大人,找到了!”   “在哪儿?!”   “床底下!”   “拖出来!”   安化王无处可藏,被人发现的那一刻,他仿佛心跳停止一般,再接着几个大汉趴在地上要拉他。   他则如疯魔般大叫,“不准碰朕!不准碰朕!”   “几个人抓不住一个人?!”骆承林呵斥一声,“把床给掀了!”   其实倒也不用。   锦衣卫中有个力气大的,直接拽着他的腿把人给拉了出来,任凭他怎么赖在里边儿也没用,随后再上两人便将其按倒在地,不得动弹。   “庆王爷。”   “在!在!”外面冲进来了人。   “这是安逆吧?”   “你敢背叛朕!!”   安化王即使这样,庆王还是觉得有些怕,低着脑袋不看他,只是点头,“是他,是他。”   骆承林嘴角弯出一抹笑容。   “朕是皇帝!你们这些乱臣,竟然敢犯上!”   骆承林抽出腰间的刀,慢悠悠的放在他脖子上,“你这逆贼,当了几十年臣子,怎么就忽然成皇帝了?皇上只有一个,在京师呆着呢。你自上帝号,才是犯上。”   “乱……”   “你小心说话。”   刀口忽然很贴近他的脖颈,甚至已经在压迫皮肤,丝丝的血迹也渗了出来。再动一下,就是人头落地。   没有人会觉得锦衣卫不敢杀人。   庆王吓的都不敢看。   “起兵谋反乃是死罪,锦衣卫乃天子亲军,代天子而行,杀了你,本官不仅不会受罚,还是大功一件。”   咕咚!   安王撇了撇磨得透亮的刀,死亡有一种特别的功能,它能让发热的脑子很快凉下来。   骆承林很满意,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除了几个硬骨头,大部分人都难以承受这份恐惧。   “来人。”   “属下在。”   “去开城门,放朔方镇的兵马入城。这些人都绑起来带出去。”   “是。”   他回身走到门口之后偏头向后加上一句,“包括庆王。”   “什么?!”庆王顿时双腿瘫软,“本王没有跟随安逆造反啊!!”   骆承林可不是什么心怀慈悲之人,“锦衣卫在城里已经很久了,庆王爷,你归顺安逆,多次三呼万岁,这一点,不是假吧?”   这就是大罪。   有人谋反,你应该跟他不惜一切代价拼杀,就像姜汉、杨英那样,这是应当的动作,而不是跟着一起喊皇上。   “庆王爷叫安逆为陛下的时候,不知道又要怎么称呼京里的陛下?”   庆王真是倒霉,偏偏这一点他无法反驳,只是因着求生的本能,一直辩解说:“上差!本王是被逼无奈,绝无造反之意,这一切都是安逆所为啊!”   没有用的。   这些个王爷,只要涉及谋反的,都活不了。   尤其现在的皇帝已经不是原来的朱厚照。他现在缺得就是杀宗藩的理由,谋反是绝对说得过去的。   留着一个庆王有什么用?宁夏两个王爷一宰,少说三十万亩的土地绝对空得出来,而且以后上下都会老实很多。   倒是安化王看得清楚,他放肆说道:“不要再傻了!你以为这样,那个小皇帝就会饶过你吗?”   庆王听他声音有一种歇斯底里般的愤怒,平生第一次破口大骂他,“这一切便是因为你!你这个背弃祖宗、不忠不孝的无耻之徒!便是在我庆王一脉,你也是偏支的郡王,皇上乃先帝嫡子,你有何脸面,竟敢自称为帝!太祖皇帝若是知道有你这么个不肖子孙,也定会立马将你打杀!”   “那也比你这个窝囊废强!”   “好了!”骆承林真不想听这两个废物在这里瞎骂,“谁再多嘴,劳资杀了他!”   这是锦衣卫的经验,他们遇到过的,嫌犯装作在互骂,其实是在传递些暗语,所以说骆承林才不让他们相互讲话。   但安化王其实也奇怪的,“镇城并未失,朔方兵马也没有攻入城中,你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这一点骆承林不介意告诉他,他勾着嘴角说道:“你以为你在宁夏做得事京里什么都不知道吗?平日里为人狂妄、做事更加不安分,养了只破鸟,天天听个畜生叫你老天子,你还能做得再明显一点吗……真当锦衣卫是个摆设。”   庆王更加生气,原来这一切早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如此愚蠢至极之人竟然还敢起兵!这不是老天爷要亡安化王,是要亡他呀!他真是给害惨了。   “陛下斗文臣、败鞑靼,掌控朝堂、宣威海上。其心计手段,岂是你一个小小的郡王所能比拟,就凭你还要清君侧,真是痴人说梦。也不怕告诉你,你派出去的那路兵马,应该已经败了。”   安化王不甘的抬头。   但骆承林泽则说了句杀人诛心的话,“杨述,那个你信任的护卫,他已经将消息递给了陕西巡抚。”   这个名字让他的瞳孔瞬间放大,如果杨述有问题的话……那他这里没有任何秘密。   这就是锦衣卫,这就是正德皇帝对他的手段。   “所以……所以朔方镇的兵马才会这么快的抵达。”   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有一点聪明劲,但不多。”   安化王只觉双腿瘫软,浑身冰凉,他从未恐惧过的,但现在有。   京师的天子什么都知道,但就这样一步步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这意思就是必定要杀他!   只可惜现在明白,一切都已经晚了。   王府之外,仇钺也骑着马赶到这里,他入城的时候已经听说了,锦衣卫在城内已经打下了王府。   马蹄撞击石板路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仇钺侧后,属将过来说道:“末将已经问过了,锦衣卫奉旨潜伏于镇城之中,皇上,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仇钺略有失望,主要是最大的功劳没了,这一点有些伤。   原本得不到也无所谓,可快到嘴的鸭子飞了,任谁也会在心里上有些落差。   “知道了。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翻出陛下的手掌心。”   仇钺还没见过皇帝。   到现在为止,他所有关于皇帝的概念都是听闻的,那些事当然不假,皇帝确实很厉害,所以他很想见。   “走,我们进去吧。” 第五百四十三章 名臣   仇钺在进城的时候也派人向王守仁递了消息,只有固原军和朔方军到了,平叛才算真正的稳当。而王守仁和王廷相得知镇城已破,且王府已被锦衣卫拿下时都有几分自嘲的感觉。   原先还想着怎么抢功劳,却没想到皇帝又领先一步。   张璁则长出了口气,安化王造反,这事给人的震撼不小,不过好在短短七日之内就已经剿灭成功。   “中丞、部堂,给朝廷的奏疏六日前已经递出,走得还是八百里加急,如今反贼已经扑灭,应当及时再上奏陛下,免得朝野担忧。”   “好。”王廷相没有意见,“就由张御史执笔,在下与伯安兄署名。”   王守仁没有其他的意见,但他考虑的更为全面周到:“出了此类事。要不要在宁夏继续清理草场、军屯,是不是也一并上奏朝廷?”   其实这个问题不该王守仁来问,严格来说是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他讲出这一番张璁多少有些意外,以这个王伯安的头脑,决计不会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要的。”张璁还是点了点头,对于他来说,这是他的主要职责,“下官还在想,平叛之事照实来说就好。关键在于清理军屯。下官以为,陛下的本意绝不是要逼反了边镇。可安王造反,天下震动,陛下和朝中各位大人是否会有改弦更张之意……这一点在下实在拿不准。这奏疏,也就不好写了。”   不错,就是这个症结。   王廷相和王守仁都点头,两人的眼中都流露出对于张璁的刮目相看之色,这个原先只是知县的人物,临大事仍然头脑清醒,这可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   这毕竟是藩王造反,就算是喜欢搞这种事的朱家,那也极不寻常。   至少皇帝的脸面挂不住。所以惹出这种事,朝中阁老、部臣说不准就会偏向于稳妥行事,甚至皇帝也会生出这种心理。   所以张璁才恨,那个蠢笨的藩王在军事上是没有影响的,但在政治上闹出的事却是极大。   现在的话,张璁不得不面对一个赌局,赌注就是他的政治生涯。   因为大臣之中肯定会冒出一部分人发出反对的声音,如果皇帝的心思仍然是继续推行,那么他们递上去的奏疏就要契合这一点,只有这样皇帝才好顺水推舟。   否则他们这些经手之人都说事不可为,这就是自己人给皇帝增加难度。   问题是,万一皇帝也改了主意,他们还说继续推行,这也是不合时宜的。   所以当官哪里有那么容易。   然而张璁没有料到的是他遇到了两个好官。   王守仁和王廷相不是要对他好,而是关心清理军屯这个事情。   所以王廷相同意联名上奏,而王守仁同意要把清理军屯之事一并写上。   其实这件事和他俩真的没有关系,但他们的意见很相同。   “必须要写,要建议皇上继续推行!”王守仁斩钉截铁的说:“军屯侵占过甚,致使卫所破败,几无可战之兵,一个安王造反便让此事折戟,但大明何日才能除此弊病呢?!”   王廷相更狠,“自古以来,清丈田亩都是人头滚滚,只想着顺顺利利、却不杀人而做成此事,我还没有见过类似的事。因而,本官也认为军屯清理绝不能停。否则宁夏如何能有更新之象?”   这两人可以说这大明西北的实权派人物。   张璁在京里待过,在淮安府待过,在内地他尚未见过如王廷相、王守仁这样的官员,以往那都是个啥呀,毫无抱负、满心都是一个贪字。   但在这一刻,他对这两个人有了某种共鸣的感觉。   不管是陕西巡抚还是河套总督,他们都可以想办法甩掉这件事的,但是他们没有。   这不仅是在现实的政治中为张璁助力,更是在理想精神层面给他以震撼。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世上是有这样的人的!   张璁颇为郑重的向两人行礼,“伯安公,子衡公之高义,下官今日方知!”   “莫要捧我们了,你张秉用(张璁字)在淮安府山阳县斗贪官、护百姓,牢狱而不能改尔之志,若论高义,天下也是有你这号人物的。”王守仁笑着说道。   人生难得知己。   这三人忽然开始惺惺相惜起来。   原先王廷相有些想抢功,可锦衣卫拿了头功,他也就没甚好说的了。   不管怎样,事情安稳搞定,皇帝不会少了他们任何一人的好处。   仔细想来,他们三人,哪个不是皇帝专门简拔、委派过来的。   这是一个具有某种历史意义的时刻——三个想做点靠谱的事情的大臣同时聚集在大明西北之地,且都受当朝皇帝的信任。   “下官这就来拟奏疏!向皇上报捷!”   ……   王守仁的思绪则被天边的晚霞带回了弘治十二年,当初他刚刚中进士,因为跟随王越到西北亲眼见识了军屯被侵占的厉害,所以愣头青般上了疏。   但当时,太子对他的处置却是贬到贵州龙场。   十年过去了,到此时他终于明白过来。   皇帝其实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在等待机会。   所以张璁觉得继续建议清理军屯是冒险,但王守仁则知道绝对不是。   因为他更加了解如今的正德皇帝。   与此同时,王守仁也暗下决心,不管如何,他一定会辅佐皇帝完成此事,宁夏造反,他则兵出宁夏,榆林造反他则兵出榆林。   十年磨一剑,他与他的兵便是皇帝磨得那把剑。   现在,宁夏也只是个开始而已。   ……   镇城之内,随着陕西巡抚王廷相的到来,原先的混乱开始逐渐消散,官府的主心骨一到,稳定城中秩序的工作便能顺利展开。   本着好奇的心态,他们三人一起去见了已经被押在天牢里的安化王。   一两天的时间过去,安化王逐渐认清了现实,随后就是以往的狂妄迅速消散,整个人变得像是颓废的哑巴,连话也不讲了。   王府所占的财产被找了出来,田亩、银两、黄金、古玩、字画……这个贪心的王爷搜刮了上百万两的财富。   “就让锦衣卫槛送京师吧。”   这是最后的决定。   第二日,也就是九月初九日,在巡抚王廷相的主持之下,官府张贴了安民告示:一、安化王聚众谋逆,其罪当诛,从其者,同罪;二、凡与谋逆案无关之百姓,皆无罪,只需安分守己,则官兵无犯;三、九月一日为官府所定退军屯之日,今安逆已伏诛,退田之日推迟为九月二十日,逾期而不退者,视为抗旨,当斩;四、城中百姓、商贾皆需维护秩序,凡有作奸犯科者,从重处罚。   原宁夏镇总兵、副总兵皆身死,特殊时刻,王廷相只能兼了,宁夏卫中有不少将校、士兵涉及谋反大罪,这不是展现仁义的地方,而且他没这个权力,造反是肯定要杀头的。   不过涉及军务,无需告知百姓。   朔方军和固原军都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协助官府善后。   宁夏镇原先有七卫,靖虏卫离得较远,不受影响。其余六卫:宁夏卫,宁夏前、中、后卫,宁夏左、右军屯卫,皆有数量不同的反叛人员。   这些没得说,肯定是抓起来,原来安化王拉起的一万多兵马,一是被杀了不少,另外也跑了许多,剩余的人绝对是惨的,谁也救不了他们。   王廷相选择将所有的卫所兵全部打乱,以此稳定局势,重新在宁夏镇城之中编出宁夏卫、宁夏前卫、宁夏后卫三个新的卫所,剩余的三卫番号是有,但人数已经凑不足了。具体怎么处置,还是要上奏朝廷后才能定。   叛乱初定,事务繁多。   因为杀了不少人的关系,一下子多出了上百万亩的田地。   只要他们上的这份奏疏,朝廷同意,那么宁夏镇就可以在新编练的三卫基础上重新分划军屯。   所谓破而后立,便是这个样子。   只是战乱之后,总是有破家的百姓。   这一点看得王守仁动了心思,他找到王廷相说:“子衡兄,河套地区倒是地广人稀,战乱之后,受苦百姓不少,我欲在城中吸纳部分百姓,将他们带到朔方去,这样子衡兄的压力小了,河套屯垦也能多些助力。”   开垦河套也是朝廷和陛下非常重视的一项政务。   “伯安兄要带多少人?”   王守仁也不装脸皮薄,“当然是能带多少带多少,也不枉朔方军来这一趟。”   “能带多少带多少?”王廷相咋舌,这是得多富,“大军开拔粮草不说。那么多百姓带回去,口粮亦不是个小数,伯安兄这是发了大财了。”   “哈哈,子衡兄说笑了,不是在下发财,是皇上发财。皇上费尽千辛万苦收复河套,便是因为那是一处真正的塞上江南。”   王廷相心中有些憧憬。   至于说吸纳百姓这件事,他是同意的。于公于私,都是个好事,没有理由不同意。至于皇上那边……他和王守仁也都算是高官了,有些事是能自己做主的,总不至于大事小情都要向皇帝禀报,京师那么远,许多事根本来不及,全靠地方官自己拿主意。   两人聊得蛮开心,过后不久,有人求见。   外面进来个士兵,他单膝下跪说道:“中丞,还有个庆王爷一直在狱中喊冤,说其是受安逆胁迫,这个人,不知要如何处置?” 第五百四十四章 七倍的产量   京师入了秋会有一种特别的舒爽感。   朱厚照在宫城里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但是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总是能让人心情平静。   在传递只能靠书信的情况下,信息就像是波浪一样,来了冲你一下,随后又安稳下来,下一波再来时又是一波冲击。   皇帝就是在这种信息波浪之中坐朝理政。   年初时,他将杨廷和提入内阁,令他专司红薯培育种植及推广之事。   春天时育苗种下去,到如今已经有长成的红薯了。   朱厚照对此颇为上心,因而还专门坐上马车,规规矩矩的出宫去看了。   杨廷和则在听说皇帝要来之后,费尽心思做足准备,他在这块地旁边临时搭起了一个亭子,从城里通往此处的路也略做了平整。   不过其实朱厚照并不怎么要求这些细节,他就从主干道之上顺着田间的小路走了下来。   而且,因为不是那种偷摸出城,他带的人不少。   神武卫许冠随身保护,二百人的队伍沿着路边两侧站着。   刘瑾更不必多说。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三位内阁阁老。   所以严格来说,这是一次皇帝出巡。   杨廷和领着孟求中、孟樱父女两人以及其它仔细挑选出的农户站在田边叩首迎接。   这里的条件当然不如皇宫,但这里的环境朱厚照却很喜欢。   面前的这块地是筑了篱笆围起来的,再抬眼远望便一片金黄麦浪,这个季节小麦是要收割的。   不过这里没有百姓,杨廷和选的地方自然是官田,附近的也都是官家所有。   红薯在种植过程当中,朱厚照开始给了一点提示,但他记得住的不多,半亩地,具体能种出多少,他心里也没底。   再有,现代农作物产量高,那是因为有农药、会除草、除虫,有时候一次虫害就能毁掉一季,所以不是说红薯苗往地里一插,马上就哗哗哗的全是红薯长出来。   基本上,半亩地,能有一两千斤,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跟随而来的杨一清、王鏊和王炳都没有见过这种作物,眼看皇帝蹲下去要自己摸的时候,他们还害怕,“陛下小心!”   刘瑾也眼疾手快,“陛下,这些物事脏,还是让奴婢来给陛下取。”   皇帝当得久了,朱厚照也慢慢进入了这种被伺候的角色当中,其实也是让其他人都舒服、都习惯。   于是点头说:“挖一块出来,看看大小。”   “是。”   接着又和自己的大臣说:“这些叶子应当也是能吃的,就是不知口感如何。”   “这般粗糙的食物,哪里能入得了陛下的金口。”刘瑾笑着拍马屁。   “若是能吃,微臣倒想尝试一番。”王鏊开口道。   在朱厚照的印象中,他上一世的父母吃过,但……似乎确实不好吃,反正他吃不惯。实际上,养猪的家庭都会喂猪。   但怎么说呢,他也是故意讲的。对于这个时候的百姓来说,没有好吃与不好吃,只有能吃与不能吃。   另外一边,刘瑾倒是挺努力,跟着杨廷和所指挥的人一起扒开泥土把出来了一颗。   杨一清早就听闻这个东西的神奇之处,此时忍不住凑了上去看,其实也是寻常模样:长条的椭圆状,表面形状很不规整,没有丝毫的美感,说颜色,没有被泥土覆盖的地方是一种玫瑰红,味道么……谁也没有闻到。   “带了水的,洗一洗。”   朱厚照话语之中带着几分激动,他不像旁人似的,眼神还迷迷惑惑,因为旁人都不认得,只有他明白这东西的重大意义。   刘瑾亲自上手,在内侍端来的盆里仔仔细细的搓下泥,一盆水洗污了便再洗一盆。   “这便是陛下所说之红薯。”王鏊也有几分好奇,刚从泥地里挖出来看得不真切,这下洗干净还真是满身的红色。   “拿刀来!切开!”朱厚照有些迫不及待。   红色的皮,切开以后里面的肉是黄的。   刘瑾看着皇帝眼色行事,动作也不停,一直切下了十几块,接着便见皇帝要伸手去桌上拿了吃。   “陛下!”刘瑾一慌,“此物初见,应找人试吃!”   “正是。”杨一清也拱手,“陛下身系江山社稷,岂可轻试?”   朱厚照心说,哪里要那么麻烦。   “让民女先吃吧!”   众人被这个声音吸引了过去,是孟樱。   她这样讲,在场的人也没多少反对的,反正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只要不是皇帝和自己吃,那便无所谓。   朱厚照也懒得去在这一点上和臣子们争执。   便让孟樱领了这个功劳吧。   至于她的父亲孟求中,那是一点都不急的,因为他在海外见人吃过。   孟樱也不多做犹豫,走了几步到刘瑾身旁,伸手捻起一块便放在嘴里咀嚼了、然后吞咽。   阁老、内侍目光全都放在她的身上,像是在等待什么神奇的变化。   实际上除了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其他什么也没有。   “孟姑娘,是何感觉?”刘瑾也急切起来了。   孟樱吃了下去,过程中表情没有任何不适,“脆脆的、有甜味,好吃。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这样众人心里稍安。   “奴婢,奴婢也为陛下试吃一块。”刘瑾也想沾一下这个功劳,动作有些快了,   “刘公公,这个……这个有点硬的……”   孟樱的话慢了半拍,随后便见刘瑾捂着呀痛呼,“哎哟!”   朱厚照却嗤笑,“岁数大了,没了一口好牙,吃不了这生红薯了。”   “听陛下的意思,这还可以煮熟了吃?”杨一清问道。   “试试看嘛,烤、蒸、煮,甚至磨成粉煮粥,应当都是可以的。许冠。”   “臣在。”   “阁老们牙口都不好。让神武卫的弟兄们都来尝尝吧,一人一口。”   杨廷和没老到那个程度,他等了这么久,于是忍不住拿了一小块,慢慢的吃了一口,心里的压力顿时减轻,惊喜道:“确实甜脆,与一般的果蔬都不同!”   “安排人将这半亩地的红薯都收了,看看大概多少收成。”   “是,微臣遵旨!”   于是亭子外的农户们热火朝天忙了起来,而亭子内,神武卫的士兵排队开始吃这个新玩意儿。   一个人说口感,没感觉,等到每一个吃过的人都说同样的话,内阁阁老们便不再怀疑了。   “陛下说此物可食用,看来果然不假,不酸不苦,反而有甜味,百姓接受起来必定更容易些。”   王鏊心痒的难受,他实在忍不住,让人用刀切了薄薄的一片。   杨一清、王炳也都是这般吃法。   一入口中,便立即知道这味道确实不假。   “就看多少收成。”朱厚照负着手,高高立于亭中,“这红薯在海外产量极高,若在我大明仍然如此,倒时推广开来……四位阁老可略微想象,会有多大的益处。”   “不错!陛下所言极是。”   所以这个数字要耐心等。   只是杨廷和可不敢让皇帝等太久,他是直接上‘人海战术’,挖、洗、称,一条龙全都准备好了,所以半个多时辰,基本全都搞定。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观看之人基本已经有个大概概念了,因为数量在那里……堆成了个小山,目测也不会轻。   杨廷和忙前忙后不停,某个时刻,他终于合好了数字,于是立马转身过来。   三个阁老也不淡定,纷纷站起身来。   “启禀陛下,这半亩红薯地的产量臣已核算完毕。”   “一共多少?”   “一共为十石五斗七升!”   明朝一石是150斤左右,杨廷和说的这个数就是近1600斤。   这个数字果然震惊众人,“半亩竟能有十石!那一亩地便是二十石了!”   其实朱厚照倒觉得稍微低了点,他印象中红薯不该是这种表现,但是初次种,没有经验,也没农药,完全靠运气,略微有些低也是正常的。   然而即便如此,还是让在场之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年头上等的水田一亩地也就是三石产量左右,这个不起眼的红薯却有七倍的产量!   “陛下!微臣以为应当速速推广该作物,如此不出三年,则大明可无饥民!自古以来,未有帝王能有此功者!”王鏊有些激动,说得也有些夸张。   “臣附议!”杨一清和王炳也全无意见。   朱厚照知道后续有改进的地方,不过这个可以私下里说,现在的成绩也算不错,还是以鼓励为主,“三位阁老,朕欲赏赐带回此物的老农孟求中,以及他那刚刚为众人试吃的女儿,你们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   “介夫。”   “微臣在。”   朱厚照微笑着说:“此时你该明白,朕为何单单以此事委你了吧?今后三年,你务必用心,让这些老农多种几次,积累经验。譬如可以多开几块田,用不同的方法试种,看哪一种办法最好,如此形成成熟的方法。有成熟的种植方法、再有种子,才可以大规模推广。三年后,朕要见到成效。大明的百姓饿肚子很多年了,不能一直这么饿下去。”   众臣跪倒,诚心拜服。   热热闹闹的时候,旁边的主干道上来了三匹军马,来人像是宫里打扮。   他们急急的冲了过来,高喊道:“启禀陛下!宁夏有军情上奏!”   朱厚照眉头一落,沉声道:“回宫。” 第五百四十五章 圣旨不是擦屁股的纸   有军情,其他的事也只得暂停了,不过朱厚照还是不忘带了一点红薯回宫。   这玩意儿不适合当主食一天三顿的吃,但是如果烤红薯仅作为零食之类的吃食,还是比较美味的。   穿越回到这个时代,他在地位上确实无与伦比,不过时代限制,许多事物都已经离他远去,能够找到一样熟悉的东西回味回味,当然不能放过。   只可惜现在在培育推广阶段,不能全都吃了,所以解解馋便也罢了,大约拿了10个,想着到时候再赏赐一些给后宫的嫔妃。   这不算什么,关键是被他揣在怀里的奏报。   听着啪嗒啪嗒的马蹄声,朱厚照移在车厢之内,掀着门帘静静的看着京师两侧的民房,至于思绪则已经飞到千里之外。   即便没有身处宁夏,但他基本可以确信这个安化郡王造反闹不出大事。   只不过藩王造反,实在不算什么增添光彩的事情。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思?”皇帝的马车外边儿,许冠骑着马随护左右。   “无事。对了,那个叫韩十二郎的,是不是与你有特别的交情?”   “微臣确实与他相熟。”   “他又立了新功。”   许冠欣喜,但嘴上说道:“那也是托陛下的福,若无陛下运筹帷幄,他也立不得什么大功劳。”   朱厚照无语,“你怎么尽和刘瑾学怎么讲话?”   刘瑾:┭┮﹏┭┮   “臣、臣说的是真心话了。”许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这个憨憨。   宁夏镇的总兵和副总兵果然死了,朱厚照原先以为这些个贪官当不得什么大用,没想到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算是能坚守底线。   大部分人或许都是这样,小贪小拿都是有的,但碰到大问题又不一样。   如此一来,过往不论,作为皇帝他要给这两个人追赠些死后的荣誉。   与此同时,宁夏镇现在还没有总兵。   有了朔方镇以后,宁夏镇的军事地位下降,军屯的地位反而更加重要。   此外,还要再派一个新的守备太监。   皇帝甩了甩袖子,脸色重新认真起来。   到宫里以后,他只留内阁四位阁老。   除这他们,只有刘瑾在拨弄香灰,舀出来倒掉些,再盖上那个金盖儿,随后一股熏香飘出,白色的烟缓缓上升。   穿堂而过的微风吹动皇帝黑色的长发,这种爽快感……秋天就是比夏天让他感觉舒服。   三个老人、一个中年人都在他的身后,一人坐着一个凳子。   安静的大殿中在某个时刻传出皇帝的声音,   “清理草场、军屯是朝廷的旨意,朕……”朱厚照侧过身,“与各位阁老当时都是想好了的。其中的利、弊……你们四位都是见识很深的大才,绝不至说出军屯之弊不该除的话。”   皇帝摆了摆手。   边上的刘瑾心领神会,将那份奏疏先交到杨一清的手上。   与此同时,皇帝继续说:“朕记得刚刚王先生说的一句话:大明可再无饥民。愿景极好,只不过这怕是不容易啊,红薯的产量再高,但如果百姓根本无田可种,那些也还是饥民。   你们往日都在朕的耳边说什么圣君、仁君,这些称号朕当然不会不喜欢。但在这些名号之外,朕最为在意的一是国强、二是民富,为了这一点,朕才走到今日。却不想……却不想现在宗藩之内,竟有郡王谋反……难到是朕做错了吗?”   阁老,毕竟不是一般人。   杨一清看到明晃晃的安王造反几个字,虽然眼睛陡然睁大,但在御前,他并没有失礼之举,一直等后面三位同僚全部看完。   “陛下没有做错。”杨阁老屁股离凳,弯腰回话,“便是同父同母所生,也有贤与不肖之别。谋反逆王虽是太祖血胤,但行谋逆事,乃是上天所不容。陛下又何必自苛?”   王炳心里也一样震撼,他说道:“杨阁老所言不错。陛下御极以来,万象更始,欣欣向荣,天下已现中兴之象。偶有反王,也是这些不肖子孙自己背弃祖宗天下。臣以为当此之时,朝廷应调派大军,雷霆平叛,以震宵小!”   “以震宵小?”朱厚照转过头来,“王阁老说的宵小是指天下其他的藩王吗?”   四位阁老听皇帝这个话,心头猛跳。   该不会是因为安化王谋反一事,导致陛下对天下藩王都心生疑虑吧?   这种事情,即便是作为阁老的王炳也不敢承担,他马上解释说:“臣是指不忠君父之人。陛下一贯重视亲亲之道,宗室之中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安逆,总是体谅陛下的藩王更多。”   “好。朕不与你去纠结这些。”朱厚照蜻蜓点水而过,算是先给他们一个暗示,“便说这清理草场、军屯之事,应不应该继续。这个,朝廷要拿个主意的。否则陕西的官员怕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王鏊说道:“陛下,是不是应该先平叛?”   “这得问杨阁老。陕西巡抚王廷相是杨阁老的人。”   杨一清不慌不忙,说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没有杨阁老的人,都是陛下的人。”   朱厚照笑了笑,“那杨阁老以为,平叛是否能行?”   “宁夏镇北接朔方,西临固原、甘肃,凭一个反王,难有作为。只是,臣尚不知清理军屯、草场引起了多大非议。”   “谁在非议?”朱厚照追问。   “自然是那些侵占军屯的人。”   “非议什么?”朱厚照仍然不饶。   但这个问题就没办法说了。   呼得一声,秋风又吹拂而过。   为什么没法回答,因为非议的内容,就是清理军屯,而清理军屯……是圣旨。   朱厚照下了几分狠劲,“朕下的圣旨,若是合了他们心意,他们便遵守,不合他们心意他们便不遵守?那这天下是谁说了算?!仔细想来,倒是那些人更像是个皇帝!”   咚咚咚四声。   四位阁老都跪了下来。   这件事从这个角度理解,问题就大了。   “陛下息怒,臣以为宁夏镇必定不会如此大胆!陛下的圣旨也无人敢违抗!只是安逆蛊惑人心,诓骗百姓,因而才有此事。”   朱厚照干脆的说:“朕管不得那么多弯弯绕绕。宁夏反叛,关键不在于朕怎么看,而在于天下怎么看。朕是别无选择的,只能告诉世人何为圣旨。杨阁老。”   “老臣在。”   “你给王廷相带个话。就说圣旨已下,万没有更改的道理,要他配合张璁,尽快办妥清理军屯一事。若是谁真的不满,那便让他学安逆事举兵造反!”   王鏊有一丝的忧虑,他默默说道:“陛下,臣只怕刚过易折啊。”   “先生这句话应该对那些反贼说,朕的圣旨都无用了,这是他们刚过易折。是他们要把朕架在火上烤,若是朝廷此事退却,以后不仅清理军屯之事,其他稍有难度的事都做不成。圣旨,不可违!” 第五百四十六章 限制藩王财富   大明有九边,由东往西依次为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太原镇)、延绥镇(榆林镇)、宁夏镇、固原镇(陕西镇)、甘肃镇。   为了防备蒙古人,九边陈兵百万,每年耗费军费数百万两,并且因为局势越发败坏,军费是渐次升高。   实际上到嘉靖二十一年,由于防务压力变重,嘉靖皇帝又在九边之外置了众多新镇。   再往前看,最早的北方只有四边,并无九边,九边本身也是因为防务压力变重而来。   这是一个循环,因为吏治、卫所败坏,所以可战之兵变弱,早期设想好的防务体系维持不了,渐渐地露出更多的缺口,于是只能加派兵马,多置边镇,加派兵马又导致朝廷压力更重,进一步削弱国力,国力被削弱,军务便更为不堪,如此循环下去,使得明朝早期基本没有多少的军费到中后期要占据每年岁入的一半。   这种恶性循环不给他打破,是绝对不可以的。   眼下鞑靼进入疲弱期,朱厚照誓要趁此机会整顿边镇,清理军屯。   宁夏镇,实际上只是开始。   不过正经说起来,确实已经很多年了。很多年没有藩王造反了。   消息传开的时候,京师哗然一片,大小臣工议论纷纷,内阁和皇帝收到的奏疏陡然增多。   再上早朝之时,其他的议题也很难摆到平叛之事的前面。   不过这一点到没什么好议的,现在的朱厚照不是那种只能号令京营的弱势皇帝,他肯定是一封圣旨,谕令固原、朔方兵马平定叛乱。   关键在于平叛之后的事。   在朱厚照看来,有两件。   其一为清理军屯,这个要小范围内讨论,所以他找几位阁老,人一多七嘴八舌的其实不利于事情的推动。   其二则是如何处置安化郡王以及庆王。   这件事就要放到朝会之上讨论。因为朱厚照占了理,而且涉及到一些道德,不能偷偷摸摸就做了。   反正是造反,这种事就是亲父子,也会相互见血。   奉天殿早朝之上,更无人可以改变这一点。   朱厚照端坐于龙椅,带着几分威严说道:“举兵起事、自号为朕,这等谋逆大罪,天所不容。安化郡王是首恶,不论是国法还是家法,朕都只能赐以死罪,这是他自己寻求的结果!”   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克制的,没有杀朱元璋的子子孙孙们。   现在逮个一个机会,那是绝对不会放过。   他的下方,文臣居左,武官居右,没有一个能说出不一样的结果。   “至于那个庆王爷,你们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左副都御史章懋说道:“微臣以为,庆王乃受胁迫,是逼不得已而为之,有此一节,则情有可原,虽有罪,却罪不至死。”   “是受胁迫不假。但他毕竟委身于敌。朕这样讲吧,”朱厚照的剑眉配合着他居高位日久的威严,给人的感觉是颇有气势,“这次平叛,朕是有绝对的信心能胜的,但若是朝廷败了,那他庆王爷,是不是就跟着那个安逆去了?!到那时,他会如他所说的那样忠诚、会记得朕这个皇帝吗?   叛逆之罪是第一大罪,天下人皆因抗击之,岂能轻易便委身于敌?若是王爷可以这样而活命,那么朝廷的大臣,朕的武将,是不是都可以用受胁迫这样的理由?”   朱厚照仍然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再者,朕查过往记录,这个庆王爷也不是什么贤王,更未见其有忠君、为民之举,怕是心术不正才能轻易便从了安逆。他既然愿意叫安逆为皇上,朕便成全了他,让他随着去。”   奉天殿有某种程度的安静。   庆王爷到底该不该死,这事情其实有说法。   辩论的话,有的辩呢。   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这个宁夏的小王,其实在朝廷中没有什么资源。皇帝的态度已经明朗化,接下来再烦,就是为了庆王而和正德皇帝纠缠不清,这样做究竟值得不值得?   这个就要所有人自己评估了。   一些老夫子如果还在朝,可能要和朱厚照理论理论的,什么血缘、仁义等等东西都要拿出来说上一说。   可时代已经变了。   这样的人,在朝堂之上难以立足。   朱厚照唯一可以让步的是,可以赐庆王全尸。   安化王是不可能了,什么车裂、剥皮,他死的一定很惨,最后是身首异处。   在这个年头,不同的死法也是不一样的。只是对朱厚照来说都一样,他只想把这些废物清除出去。   爵位他也不会再给了,出了这档子事,庆王一脉算是和他这个燕王一脉的结下了梁子,说不准后世子孙再搞个复仇的戏码其实也挺老套无聊的。   就在这里结束吧。   既然是叛逆,朱厚照处置的再重都是有理由的。   朝堂之上,再为庆王爷说话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但其实不仅如此,朱厚照继续说道:“此次安逆谋反,据说王府之兵便有三千。众位爱卿都知道,太宗一朝以后,规定王府护卫不得超过三百,这安逆却心思不轨,将这些人以王府侍奉人员的名义供养于府中。朕记得朝廷对于藩王府第的俸禄是个定数,却不知这安逆如何来的银子?能供养得起三千人!”   众人不解皇帝的意思,也不知他的目的为何。   “陛下,臣听闻王府占田往往数十万亩,如此日积月累,便可积累巨量财富。”   说这话的人,不是阁老也不是部臣,而是顺天巡抚顾人仪。   朱厚照蹙着眉头说:“喔?这样说来,王府财富增多,则野心膨胀。朝廷虽然控制了护卫军人数,但只要不安分之人以钱财利人心,总归是能招募到一些亡命之徒。朕以往便知道,一个藩王的用地,往往就要耗尽就藩之地一年的钱粮,此外朝廷还要发给每年一万石的俸禄。耗了民财便也罢了,最后还养出这么些不肖子孙,朕每每念及便痛心疾首!”   话,讲到这个地方,其真实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朱棣自己造反成功,马上就反应过来不能给这些藩王配上数量庞大的护卫军。明面上你给他一万人,你也不能天天守着他呀,趁你一不注意,他扩充为两万人。   现在,朱棣限制王府护卫的政策也失败了。   安化王造反了呀。   所以朱厚照要在政策上再加码——他要限制藩王的财富。   当个太平王爷是没事,可太平王爷太有钱,就有拉起反叛队伍的财力,这也是不行的。造反这种事不谈意愿,只谈能力。   就是我杀不杀你,不在于你会不会造反,而在于你能不能造反。   能,也是罪。   臣子们都是聪明人,一见皇帝是这番心思便都明白过来了……这应该也是考虑已久的打算了。   藩王本身在明朝就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弱势群体,加之明朝的政治环境也有一定程度的搞政治正确的感觉,占据大量财富的藩王其实并不受文臣群体的欢迎。   有些愣头青,如王鏊年轻的时候,根本就以对抗王爷为一种荣耀。   而要是哪个小官,为了老百姓和藩王斗上一场,那他在清流之中必定是有一席之地的。   所以说限制藩王的财富,似乎……有利而非弊? 第五百四十七章 朕不只做易事,还做难事   洪武年间,朱元璋最早设立宁夏府,并置宁夏卫,隶属陕西都司。   由府改卫,则在永乐年间,后来随着明朝放弃河套地区,宁夏镇在地图上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横线上忽然突起、刺入蒙古范围的一块领土。   这样就导致宁夏镇成了孤悬塞上的突破口。   这片塞上江南舍不得放,但是防务压力又陡增,于是朝廷只得在其侧后方设置固原镇。   这就是防务压力的变化导致边镇数量不断增长的具体事例。   朱厚照与其他帝王不同,他是积极进取的策略,而且想尽办法提升国力,有时候光想扩大领土,实力不够反而是得不偿失。   所以在不加重百姓负担的情况下而使朝廷财力不断增强,是一个始终不能放弃的方向。   皇帝向臣子们表达了这样的想法,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中如顾人仪者强烈赞同,王府用度豪奢,早就该裁撤人员、退回土地、节省用度。   不过安王造反,其实对皇帝是一种打击,隐隐中含有‘你自家人都受不了你’的味道。   似张敷华、韩文这类年纪比较大、喜欢求稳的老臣,便开始有些担忧了。   皇帝手段太过刚硬,弄不好也会使得藩王反弹。   “张爱卿说的反弹是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私下里来乾清宫见皇帝。   “安王造反,边镇震动,臣以为陛下当此时应行怀柔之术,若借此而罪天下王,岂不让人以为陛下手段严苛?”   张敷华年岁很大了,他讲话时老是有一种嗓子眼里的痰咳不出来的感觉。   朱厚照并不生气于臣子们提出反对意见,他知道一言堂并不是什么好事,只要不和他强词夺理,便不会像赶走林瀚一样赶走他。   “朝廷得了那些银子,要么用于振兴边军,要么用于赈济灾民,这于国乃是好事,张爱卿应当体谅朕才是。”   “非是老臣不体谅陛下。陛下可否想过,军屯清理已是……已是……”   老人家说话本就慢,朱厚照着急,“张爱卿,朕的性子你是明白的,有话直说。你过去也不尽是讲好听话给朕的,执掌都察院、为天下御史之首的你,怎么还有难言之隐?”   “是。”张敷华撩着官袍衣角跪了下来,“那臣今日便将肺腑之言、沥血上奏!”   朱厚照抬眼看了眼刘瑾,刘瑾微微弯腰,随后对殿里其他伺候的人说:“都下去吧。”   张敷华叩首起身,沉稳说道:“皇上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雄才伟略,天下臣工皆慑服之。登基短短四年,举百废而绝百弊,我大明粲然中兴可望,其中功绩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也,千秋万世以后,传之子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皇上清屯圣旨,飞传即到,虽有宁夏反王,但朝廷大军一到,四方宵小遁首,若陛下以此之威,徐徐图之,九边清屯非不可为,如此则焕然与天下更始,边军亦可复往日之威。但清屯所害者,夺将校之利,因而有从安逆者。若陛下此时再夺藩王财货,万一地动山摇,则臣不敢稍想矣。”   张敷华说完以后,乾清宫里有一阵安静。   朱厚照只能听得到耳边老人粗重的喘息声。   “刘瑾。”   “老奴在。”   “扶张爱卿起身,他年纪大了,跪一次不容易。”皇帝摆摆手,面色倒是平淡的。   听到他是这样的心情,不管是刘瑾,还是韩文、张敷华,心里头都安心不少。   “皇上!”张敷华情绪激动,又重重喊了一声。   “朕明白你的意思。”朱厚照说道,“你是想说天下人不能叫朕给得罪了个干净,对不对?”   “老臣肺腑之言,惟望陛下取一言以用之!”   “起来吧。”朱厚照拖了个长音,“你今日讲这番话,朕还是欣慰的。朕虽比不得唐太宗,但愿意与朕讲心里话的臣子,朕,都能容。”   这算是彻底解除了两人的忧虑。   皇帝行事与常人不同,张敷华原本以为今日就要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皇帝春风和煦,如无事发生一般。   仅是这点,古往今来便少有帝王能够做到。   “老臣,谢皇上宽恕。”   “没什么宽恕不宽恕,臣子的本职便是要向朕谏言献策。至于你说的这件事本身,朕又何尝不知?只是朕也很难。”   他当皇帝想做一些事情,这不是那么容易的。   虽然已经没有人可以命令他,但是他也受道德等因素的制约,并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   所以做事情,要讲究一个契机。   错过了这一次藩王造反,他可能就再也等不到下一次了。   因为天下总体上是被他治理的越来越好,藩王造反的基础就不在了。   虽然说原先正德年间确实还有一个动静更大的宁王造反。可一来宁王造反的时间是在正德十四年,离现在还有十年呢。二来,做事情尽量还是主动为好,被动的等待,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果按照张敷华的想法徐徐图之,到时候又找什么理由来限制藩王财富呢?   但是这其中的原因也不好直接和大臣解释。   总不能说,老子就是等着他造反,就逮他这个机会好借机行事。   这种事讲出口就不体面了。   至少不能明说,所以大臣们若不能自己体会,他也实在没好的办法。能自己体会的,你也只能体会,不能说出来。   说出来,皇帝就要翻脸不认人。无凭无据的,你凭啥擅自揣度皇帝心思?   张敷华和韩文倒算是聪明人,给他们点时间揣摩‘朕也很难’这句话,还是能有些眉目的。   皇帝则边叹气边说:“这天下的事,有些容易有些难。你我君臣不能尽挑容易做的事情做,难的事……若是该做,那么也该咬咬牙做了。轻飘飘的便有大明中兴,想来也不是真正的中兴。当然了,倘若江山万一有倾覆之危……那朕也不是提不起三尺青锋。朕相信,两位爱卿也不会弃朕而去。   宁夏的奏疏,朕已经批示回复了。军屯清理不能停,不仅不能停,还要更为彻底的做下去。安化王造反以后,其他各边镇亦有疑虑,但朕都已去旨强调,只要配合军屯清理,并不会砍头杀人。”   这些年来,各镇总兵官他都已经置换完毕,以往不是他熟悉的那些人要么致仕、要么换了职位,军队这个方面,本身就需要注意,朱厚照又怎会不知?   此外,朝廷在对待宁夏总兵姜汉、和副总兵杨英的方式上也显柔和,他们是为国殉难,虽然已经调查出确实占了一些田亩,但一样不予追究,死后荣耀全部配给,就是那些田也留给了他们的家人。   这是没有疑虑和犹豫的。   为国而死,本身就有抚恤。   这两人又都是高官,且在造反之时,他们始终维护正德正统。   如果对这他们皇帝还是不讲情面的话。换朱厚照自己当臣子,他也不要给这样的皇帝卖命。   绝对的公平本身就不公平,有的人贡献大,有的人贡献小,当然要不一样。这两位连命都丢了,那给点财富也是应当的。   只发奖状、不发奖金,在哪里都不能算合格的管理。   这些意见,皇帝和内阁已经商量完毕,其中意思已经写在圣旨之上,明发邸报。   包括宁夏镇本身配合的官员,也有‘勿予追究’的字样。   ……   张敷华走出乾清宫,抬头望了望天空。   他其实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本以为很难这样平静的走出乾清宫的……人人都说皇帝轻易不饶人,可只有他们这些常常接触天子的人知道,其实天子很少真正动怒。   像是今天他讲的话,换个皇帝大概率是要吃些苦头的。   “看来皇上……什么都考虑得清楚的。”   韩文点头,“一直以来便是如此。公实兄今日讲这番话,陛下没有动怒,便是明证。”   张敷华投来几分疑惑的目光。   韩文跟上解释,“没有动怒,是因为陛下认为公实兄说的对。”   但是对了,也还要做。   这里就能体现出不同决策者的决策水平了。   “或许正如陛下所说吧,自古成大事者,非是因为其做易事,而是因为其做难事。”   ……   “走了吗?”   “回陛下,都已出宫了。”   “给内阁递个话,藩王之事往后稍稍延迟,延迟到……正德五年大朝会之时再议。眼下先以平叛和清理军屯为要。”   出现藩王反叛这种大事,来年的大朝会朱厚照是要提的。   到时候仍然可以以此为借口,今年话稍微暂缓,也算是不要太过激烈,他是小年轻,不怕的,可朝堂上多是老人,老人喜欢求稳,所以还是要顾一顾他们。   但是做,是坚决要做的,这一点谁也不能改变他的意志。   然而也仅是几天以后,   内阁四位阁老又同时递了条子入宫,因为宁夏又来一封奏报——安化王已经被抓了。   原先还在想着怎么派兵布阵的兵部,马上就要开始考虑论功行赏之事。   固原镇的原先杨一清留下的兵马,朔方镇就更不必提了。皇帝现在所掌握的军事实力,并非不足以保护他推行一些难事。   朱厚照仔细看了奏报,除了锦衣卫的战斗经过他是知道的,其他的还不清楚。看完以后,他注意到了一个人,仇钺。   对此人,他有隐约的印象。   而且先前战事的奏报,他也都有看过,仇钺之骁勇善战是绝对假不了的。   现在九边从西往东,他有周尚文、王守仁、杨尚义、杨兴,似乎可以再加一个仇钺。   善战是一方面,关键是政治底色,他受杨一清提拔,现在又跟随王守仁,家底很是干净。   如此以来,五名善战的心腹将统领北方,他就不信,能有什么乱子闹出来。   只是这个人他还没有见过。   于是他召侍从室靳贵至身前,“拟个旨意,召朔方左卫指挥使仇钺入京,朕要见他。”   “是。” 第五百四十八章 何为国力强盛   关于宁夏镇的卫所,皇帝采纳了王守仁在奏疏中的意见,已经准允他们施行。   就是宁夏不再维持七卫的人员规模,只留宁夏卫、宁夏前卫、宁夏后卫以及原先的靖虏卫。   宁夏卫和宁夏前卫驻守宁夏镇城,宁夏后卫则驻守灵州城一带,此处是地势开阔,尽管因为复套已经不在边防一线,但这种具有军事意义的位置还是要有驻守。   裁撤三卫的原因很简单,复套以后,宁夏军事地位下降,另外,多年的军屯侵占已经导致卫所败坏殆尽,七卫人员根本都凑不满。   既然平时根本就没有七卫的人马,干脆就撤掉算了,朝廷还能剩下一笔军饷。   剩余四卫人马,共两万两千人,这就是宁夏镇的守军规模。   一般来说,重镇都有五六万人,现在数量直接腰斩以后,宁夏镇的防务地位也开始下降。   换句话说,这里的官员也要比其他处低配一些。   这样一来就要选择在宁夏镇放置一个相当于副总兵官阶的人。   具体来说,原先的姜汉,其实他的正式官职,是都督佥事、挂西征将军印、充总兵官镇守宁夏。   总兵,在明朝是没有品级的。   有品级的事前面的四个字:都督佥事。   这是正二品武官职。   副总兵杨英的官职是都指挥佥事,这是从三品武官职。   总兵官虽然没有品级,但要兼这个职务,基本上是要当上都督同知(从一品)、都督佥事(正二品)或者都指挥使(从二品)的武官。   所以原先的宣府总兵杨兴,现在虽然还是宣府总兵,但是他的官职从都指挥使升为了都督佥事。   杨尚义充蓟州总兵,这是他第三次当总兵官,但并非是一直原地踏步,实际上他第一次当总兵是都指挥使,后来当宁夏总兵则升都督佥事,现在再任蓟州总兵,已经是官当得非常大的都督同知了。   杨尚义跟随皇帝十年,是嫡系中的嫡系。   杨兴也早已向皇帝表明心迹,正德二年对鞑靼的战事,他一样尽心尽力。   所以朱厚照才将宣府、蓟州两处交予他们,这两镇是京师门户,绝对不容有失。   大同总兵则由在正德二年战事中表现亮眼的石奉充任,他以都指挥使(从二品)武官,驻守大同。   石奉是军学院、上直亲卫指挥使出身,第一次战败时,皇帝再次信任了他,所以他也是皇帝的自己人。   辽东总兵,则由常大成担任。   常大成是原先驻守大同的人,他一直跟随周尚文,也是当初和皇帝立下誓言的八人之一。   常大成善守,因为皇帝下一步要在西边用兵,所以在东边的辽东镇才派他驻守。   这些都是防务地位没有下降的边镇。   而在宁夏镇,朱厚照准备选择仇钺。   仇钺原先是朔方作为指挥使,这是正四品武官。   立有战功,正常提拔,也可以升任从三品的都指挥佥事,也就是原来宁夏副总兵杨英的官职,但皇帝不想他为副总兵,而要仇钺直接充任宁夏总兵官,统帅宁夏四卫人马。   地位同样下降的榆林镇(延绥镇)也是一样如此,接下来要裁撤掉一半卫所。这里朱厚照准备调甘肃镇副总兵马一槐为榆林总兵。   马一槐是周尚文的老部下,也是马荣的父亲,绝对没有立场和理由背叛皇帝。   按照朱厚照这个排列,边镇从西到东的各大军区的‘一把手’,可以说全部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武将。   这就是从弘治十二年到正德四年努力经营来的局面。   接下来,他就是要从宁夏开始逐渐清理边镇屯田之事,同时整备军队,提升战力。   到时候五十万边军、二十万京营,还提什么‘罪天下而不稳’的事?   ……   ……   在宁夏。   张璁有陕西巡抚王廷相和总督河套王守仁的支持,平叛事宜一结束,他便全力推动清理军屯、重新划界的工作。   不管怎么说,养兵而不病于农者,莫如屯田。   《明会典》记载:“每军种田五十亩为一分,又或百亩,或七十亩,或三十亩,二十亩不等。”   这里不等的原因,是因为土地肥沃、贫瘠程度不同。   但平均来说是每个军士50亩地是不错的,现在宁夏镇人数减少以后,军队规模为两万两千人,这就需要110万亩地。   原安化王府和庆王府共计占有二十八万八千亩军屯。而王爷占的地其中至少一半都是好地,地形平坦、地块方正,靠近水源利于灌溉。   所以仅王府所占之地,就可以解决一个卫所的屯田所需。   说起来两位王爷也算是手下留情,需知后来徐阶徐阁老一家便占了二十多万亩良田。   所以要说贫富差距,其实这个年头的贫富差距更为夸张,简直已经到了离谱的程度,像是无法想象的一家占有几十万亩田,这些竟然真实存在。   这样想来,抚恤姜汉、杨英家几千亩地,其实也没什么过分。   宁夏镇经此叛乱,可以说原先的秩序被破坏极大,许多原来的千户、百户被牵连下狱,再加上张璁作为钦差仍然重申9月20日需要交出多占军屯,   以至于官府所掌控的屯田数量猛升,尤其两个王府,再加上原来宁夏卫指挥使何锦义有两千五百顷也就是二十五万亩田(历史记载,非杜撰),所以刚一开始,张璁就有五十万亩可分之田。   这些田地去处自是没什么说的,全部分到宁夏卫、宁夏前卫和宁夏后卫之中。   一来这是最为主要的工作,另外分田到军士,可以快速安定人心,军队稳住了,局势就乱不了。   王廷相做官这么些年,也是最近这些天才最为畅快,他不辞辛劳始终跟随张璁一起推动此事。给耕牛、农具,教树植,复租赋,遣官劝输,诛侵暴之吏……这些都是他作为巡抚可以直接协调处理的事。   而由于军队本身就有屯垦的职责,所以量地、分界,也不用再劳烦他人,直接领着卫所士兵们就开始了。   王廷相在和张璁算账,“以目前来看,除靖虏卫的三卫人马,今年可获屯田100余万亩,且裁撤三卫所,宁夏镇军卒减少,各军所获军屯可适当增加。不论如何,按照朝廷所定每亩一斗两升之税,宁夏镇明年可收获粮米100余万石,可上缴籽粒数12至13万石。剩余的留由自用也是够的,此后也不再需要朝廷千里运粮,甚至还能有剩余。”   古时候,一名成年男子,一年要消耗600斤粮食,也就是4石。四卫人马再加上些随军人员,一年消耗主粮20万石。   但这是理论情况,首先收成看天,随便弄个什么区域性灾害,马上就减产。而且人不能只吃大米,他总得吃油、盐、糖,总得扯几块布做些衣裳,所以就需要再换些银子。还有除了人,马也要喂。   养一匹精壮的马所耗费的粮食,能养活四五个成年人。   所以真的粗暴的吃起来,加之官僚体系中难以根绝的贪腐问题,基本上连吃带拿,到最后能余个10万石算是不错了。   就这余下来的,还有人要打它的心思。   “靖虏卫的军屯也要清理的。”张璁补充说道。   虽然说靖虏卫没怎么受反叛的影响,但是张璁又不是来平叛的,他是来清理军屯的。   王廷相自然明白,也没有任何一道政令将靖虏卫给踢出去,“靖虏卫有些特别,虽每分田地有近200亩,但土地贫瘠,气候早寒,且相当空旷,原先是要朝廷岁调10万石粮米给养的,重新清田以后,至少要能自给自足。”   换句话说,靖虏卫实际上也相当于贡献了10万石的屯田籽粒,不需要再调粮了嘛。   宁夏镇是边关之地,稍作整顿,便有22万石的屯田籽粒。   仔细想想,大明一年才一百多万的籽粒数,宁夏一镇而已,这都要七分之一了。   可大明所设置的军屯之地,岂止七倍宁夏那么大?   除了其余边镇,还有广大的内地卫所,那些卫所也是屯田的!   只要把这些潜力都挖掘出来,不说恢复洪武年间一年屯田籽粒两千多万石的辉煌,至少一年让朝廷收个1200万石的粮食是没太大压力的。   如此,岁入便能大幅度增长至4000万石。   增长是一方面,许多卫所清理军屯以后,开始重新自给自足,不需要朝廷再调拨粮食。所以消耗还少了。   那个时候大量的粮食储存于预备仓,大明也能实现记述汉代强盛的那句话: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   而这,就是所谓的国力强盛。 第五百四十九章 屯田千户   王守仁还在宁夏没有离开,因为王廷相和张璁一直邀请他留下。   毕竟乱象之后有这样一支官军在,不管做什么,都会安心许多。   于是王守仁有了机会可以见证宁夏镇轰轰烈烈的清田之事,自从太祖皇帝下令各地屯田之后百年以来,大明还从未有今日这样的景象。   实际上,留下王守仁是很有必要的,军屯发展到如今,这项制度与社会上每一个人的关系错综复杂,现在朝廷要打破重来,其中矛盾如何能少?   张璁与王廷相商量,“下官翻阅前朝实录,永乐元年,朝廷下令各处卫所在每卫之中委‘屯田指挥’一员,每所委‘屯田千户’一员,管理屯种。因其效果上佳,永乐二年,朝廷又令各地都司卫所,凡屯军100名以上和不及100名者,委任‘屯田’百户一员。   其中道理,与陛下如今所说的‘责任到人’异曲同工。眼下宁夏镇要重分屯田,正可恢复此法,设提调屯田都指挥总辖之。”   王廷相捋着胡须点头,“其实以往一卫之中,都指挥使、指挥同知及指挥佥事便是一人统管司事,一人统管练兵,再有一人管屯田。按轻重缓急来论,此时应由四卫都指挥使直管屯田之事最好。”   “不错,屯田命令由其下达,卫所之中若缺耕牛、农具也由其上传,上传下达而无阻塞,宁夏镇屯田必能大有起色。”   这个办法是永乐年间使过的,借而用之问题不大,从卫、到千户所、再到百户所,一直有一个长官过问此事,那么重新丈量便总能做得出来。   当然,朝廷旨意已到,原朔方作为指挥使仇钺升任都指挥佥事,充宁夏总兵官,因而这件事便不能越过仇钺。   只不过……仇钺现在还紧张着呢。   镇城之外,一片草原之上。   王守仁端详着手中的红薯,这个物事也是跟随圣旨一并来的。   皇帝亲自赐予他两块,以及一封解释的书信。   这是给王守仁吃的,实际上懂得如何培育种植的人员,已经单独从京师出发前往朔方镇,当然了,携带了种子。   知道仇钺要来见他以后,王守仁便按照圣旨中所说的办法,命人蒸煮,去了红皮,露出黄肉,等着仇钺过来。   仇将军身材高大,四肢粗壮,脸呈国字形,其实他已经四十四岁,满嘴的胡子一看就很粗犷。   所以他的年龄比王守仁还要大。   但明朝武将不如文臣,王守仁是状元之子,进士出身,这比仇钺实在是高多了。   而且他脑子好使,虽然接触才三年,但在仇钺心中,王先生就是那种会读书、主意多的人。   他骑马而来,到了近处之后干净利落的翻身下马,随后到王守仁面前见礼,“末将仇钺,拜见部堂。”   “等你多时了,耽搁了一会儿?”   “是,王巡抚和张御史派人,说了些屯田的事。”   王守仁说:“是啊,你以后就是镇守一镇的总兵了。陛下还要你入京,这便不能耽搁了,何时启程?”   “后日吧,末将还想安顿一下。”   “是不是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单单召了你入京?”   “是,请部堂指教。”   其实其他人也都有赏赐,王廷相本身就是超速提拔,暂时再升官也不合适了,而且陕西本身就需要他。王守仁也是一样的道理。至于张璁,他是钦差,回京之后皇帝自有封赏。   这么多人,就指名道姓要见仇钺。很不寻常。   仇钺是个大老粗,他在卫所中长大,靠着一身勇武和不错的运气步步走到今天,京城去过,正德二年的时候。   但是皇帝……真没见过。   而且还是要他单独召见。   旁的不说,宫里的规矩是什么,他都搞不清楚。   而且听说正德皇帝挺厉害的,威严中还有严格……   这个事情带给他的压力,比让他去打一仗还要大呢。   “不急。”王守仁指了指面前放好的红薯肉,“尝尝。”   “此物是?”   “圣旨中所提的红薯。”   “喔?”   这,仇钺倒真是要尝一尝了。   去皮之后的红薯也是长条状,不过就有些糊糊的,嗯……像一种特别的东西。不过闻着却有香味。   仇钺夹了一块入口,那眼睛顿时便亮了,“甜的。”   “据说是从海外番邦带回来的,最初叫番薯,但是陛下一直叫红薯。今年春在京师试种,半亩便能得十石,还是不太会种的情况下。”   “半亩十石?!”仇钺震惊,“那若是改种此物,岂不是连粮仓都不够放了?”   “倒也没那么厉害。按照圣上的意思,此物不可作为主粮,说是吃多了胃酸。”   仇钺不置可否,他小时候是过过艰苦日子的,什么胃酸不胃酸,甜的、软的,能吃扛饿,你还想怎样?   “但总归,红薯一物非常之重要。由此,本官再和你说你入京之事。”   “是。”   王守仁起身负手,草原上的风吹得他脑袋上的方巾长带纷飞乱舞,“陛下是雄才大略之君,所谋者,绝不仅是败退鞑靼。行事也以务实为先,所以下旨调你入京,乃是因为你担任的这个职务——宁夏镇总兵。不管地位是否下降,宁夏镇都是西北重镇,陛下将此处交予你,是不是得见见你?此一也。   其二,宁夏镇是首个进行清屯的边镇。又是安王、又是钦差的,出了那么多事,源头还是清理军屯。所以此事尤为重要,陛下要是不是也该面谕你?其三……”   王守仁转过身,比出个‘三’的手势,“你再想想你吃过的红薯。陛下的确说了红薯一些缺陷,但你我都知道,寻常百姓之家,饱腹都是奢望,只要红薯吃了能饱,那些缺陷算得了什么?而此番陛下清理军屯、推广红薯,便是要储存粮食、振兴边镇,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仇钺读过的书不多。   王守仁便直接告诉他了,“陛下自比汉武、唐宗,汉唐之时,汉人王朝文治武功远超当今,因此过不了几年,陛下必定要对北部蒙古、西北哈密用兵,你连番立功,陛下所要取的,最为主要的也是这一点。”   风好像更大了。   “有空,可以多读读书,读了书你便知道,我们赶上的是什么样的时代。”   仇钺是个武人,他听得很是热血沸腾,“这么说来,几年以后,我大明铁骑便可马踏草原!”   皇帝的形象在他的心中也更加高大起来,这其实也让他更加紧张了一些。   “是。所以仇钺,你是很有前途的。”王守仁还是决定提醒他,“未来你所领的也许不只四卫,所以千万不可局限于眼前。尤其,不要学姜汉、杨英之流。本官相信,终有一天,朝廷会有二十万大军北征蒙古,到那时你也可有一席之地。”   如果能看到未来的可能,就不会被眼前的小利所诱惑。   “不要不相信,本官答应你,就算旁人都不举荐你,本官也要向陛下请命,由你做我军中大将!”   仇钺听后更加心情激荡,“末将谢部堂提赏之恩!”   话也说完,王守仁自己回身过去,又去吃了一口红薯,随后嘀咕着,“这么高的产量,要是能喂马,那便更好了。”   实际上,是可以的。   红薯的茎叶均富含营养,可以作为家畜的优良饲料,当然可以喂马。   “对了,练好这四卫的兵。你知道的,陛下喜欢。”   仇钺嘴角咧出一个肆意而胸有成竹的笑容,说见识、读书什么的,他的确没有自信,但是要说练兵,他却有几分心得,所以不需多说,就是简单的两个字,“明白。”   他有时候都觉得王守仁对待自己的兵有些‘仁慈’。   可能是出身不同,毕竟王守仁是文官,又不会真的舞枪弄棒。但是他仇钺可不一样,当兵杀敌,又不是逛园子听小曲儿,吃不得苦,那就去端别的饭碗。   初次当到总兵、独自负责一镇守卫,哪怕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心理,仇钺现在也很有干劲。   翌日上午,王廷相召集钦差、总兵,四个卫所指挥使以及十几个千户全部在总兵府齐聚。他们特意邀请了新官上任的仇钺,既然要设立屯田千户,这种人事任命最好不要越过镇总兵。   此外,因为王守仁地位太高,所以他也在邀请之列。   主位之上,两王分左右而坐,他们之下,张璁和仇钺各在一边,跟上的则是卫所指挥使和千户。   人齐之后,王廷相说道:“安逆起兵诸事俱已平定。本官奉皇命协助钦差办理清理军屯事宜,经朝廷裁撤以后,宁夏镇只余四卫,镇总兵为仇钺仇佥事充任。在此之前,上差已将分田事宜一一布置,今日召集各位前来,便是要听一听推进如何。钦差当前,尔等不可胡说。须知清理军屯一事,最为皇上重视,各位必定也不相信锦衣卫南司不在宁夏镇。且,本官食君之禄,必定也不会任尔肆意欺瞒,因而今日务必将详情禀明!”   讲完之后,四个卫所指挥使都没有要说话的。   既然如此,王廷相便点名了,“裴指挥,你那里如何?”   新任宁夏卫指挥使裴绩,他是三十多岁模样,被点到以后,表情有些不适的起身禀告,“启禀中丞,末将所管宁夏卫,在清理军屯之时,有人暗中阻挠勘界,破坏界桩。”   “查明是谁了么?”   他说不出话来。   要么是没有,要么是不该查。   但王廷相某种程度上也是个耍狠的愣头青,“查出来!你不敢杀!本官来杀!”   王守仁心说果然是这样,这个王廷相做事情就是往皇帝心窝子里面钻,甚至都要越过钦差了。   所以这个时候还要露头的人,不就是让他杀了好积累功劳用的么? 第五百五十章 怠耕   王廷相一脸杀气,但实际上裴绩的脸色却有些尴尬。   “中丞,末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廷相道:“钦差就在此处,你只管说。”   裴绩是新提拔的指挥使,他以往是个千户官,确实也跟风占了一些军屯,但以他的官职,实际上也占不了多少,此次朝廷要清退占据的军屯,他自然是跟着全都上交了。   所以他自己倒没有特殊的利益和要求,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中丞,末将所说的阻挠勘界,破坏界桩之人,并非其他人,而是分得田地的军士本身。他们不要得田耕种。”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诧。   张璁立马追问,“这是为何?天下有人得田而不愿者?”   唉。   裴绩本来不想反应的,但现在上司直接责问屯田的进展,他就是想拖也不行了。   做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他还是讲了,“分得了田地以后,就要缴纳屯田籽粒数。按照一般的税比,每亩田地要缴纳一斗两升的籽粒。但田地与田地是有区别的,朝廷为显公平,肥地每军50亩,瘠地每军200亩,然而在收缴籽粒时,耕种贫瘠之地的军士反而要缴纳更多的籽粒数。若是正常的年景还好,万一碰上个灾年,上面籽粒催得紧,又当如何?   各位大人都是知道的,如今边镇之中,本身就是逃亡军户,还在的人都想逃亡,又有谁愿意再进来?   再有,屯军除了要缴纳籽粒。还有各种差役,如养马、采草、伐薪、烧炭,另外还要被征用去修筑边墙、城堡、墩台。好在现在是没了王府,以往还要被王府调去营建宫殿、陵墓等等。”   随着他这些话说下来,众人脸色也都变了。   其实一个社会的制度败坏到一定程度,真的不是简简单单杀几个人就能解决事情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希特勒应该是最会治国的领袖。   裴绩还少说了一种情况,   屯军除了有官役,还要面对各级官屯官员,下自百户、千户,上至指挥使、镇守太监等官,这些人也经常性的‘役使屯军’。   屯军本身就是亦农亦军,有军队的色彩,但边境不是一直打仗,大部分时候还是生产生活为主,所以就有一种‘免费劳力’的感觉,需要做什么,完全就看官员的命令。   有的役军耕种私有的庄田,如原来的何锦义。   有的是修筑私第,甚至还有为他做生意、贩卖商品、私盐,不一而足。   这个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天生就在我们的基因里似的。   即便到了现代,也有很多人的工作内容被领导无限扩大,经常是工作秘书干成了生活秘书,他是指使你指使惯了,所以不在职责范围内的事也会开口。   身处下级的人也难说个‘不’字,即便确实某件事上纲上线起来,他不应该让你帮他做,但领导开了口,你怎么办?   屯军的地位就和这个有些类似,只不过古代的人更有尊卑观念,役使人更加的放纵彻底而已。   他彻底了,下面的军户自然就只能逃跑。   后来也会发生一种叫‘怠耕’的现象。   背后其实都是本经济账,看似我拿到了田,实际上后面的负担更重,所以历史上也有记载,军户得田以后,会“听其草生”、“弃地不种”。   这一点其实有些复杂和麻烦。   王廷相看了眼王守仁和张璁,   即便他们上奏给皇帝,可作为皇帝,面对这种问题,无非就是下几道政令,禁止xx和xx。但具体执行还是要靠他们,他们则要依靠千户、百户,百户呢?他也没办法,手底下的人在逃跑呀。   唉。   张璁叹气,真是有够难的。   王廷相皱眉思索着,“裴指挥,役军之事,朝廷是可以下决定杜绝的,陛下必定不会反对。巡抚衙门、总兵衙门只要以身作则,指挥使、千户一级想来也不太敢。只是军士对此已不信任,而且……”   而且人亡政息。   现在的巡抚、现在的总兵可以做到。后来者就不一定了。   这就导致上层官员与底层士兵之间更加没有信任可言。   “要不要上奏于陛下?”张璁带着疑虑问道。   “上奏可以,但我等要先有个解决的办法。”王守仁眉头一蹙,计上心头,“所谓的劳役或是籽粒,根本上乃是士卒的生活难以为继,用老百姓的话讲,好男不当兵。   因而私以为,为官为将,务必要爱护手中将士,承平之时,他们为朝廷耕种,战乱之时,他们为朝廷冒死,这样的人,为官为将者不爱护反倒要欺辱,就是朝廷立再多的规矩都无用。”   王廷相听着觉得有道理,又问道:“可是不是爱护将士,这一点又要如何保证呢?”   “本官在朔方镇是有一个做法。”   “请伯安兄不吝赐教。”   河套军管区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很多事都是靠王守仁自己去定。   王守仁其实也奇怪的,因为皇帝确实不怎么管他,都任他去弄。有的时候他自己都发慌,会上奏说皇上,我最近做了什么什么,您看看这样是否可行,不行的话,您给个话,我马上纠正。   但皇帝对此的回应总是一句话:知道了,甚好。   王守仁眼神一偏,透露智慧的光芒,“万变不离其宗,要想做到什么,就将其和政绩、升官儿联系在一起。我想让各级将领爱护百姓,却不知道怎么做,那么我便将士卒的生活情况也列入为将者的考核之中。凡士卒家家破败者,即便此人骁勇,我不仅不用,还要贬之。因为我始终觉得,将兵不和,打不了硬仗。”   这是很通俗的办法,一听就懂。说白了,你不能让你的士兵过的太惨了,太惨了人家肯定恨那个领头的。   “王部堂的意思,就是看结果。”张璁也开始点头,“或可一试。”   “裴绩,你可听明白了?”王廷相追问道。   裴绩打眼瞧了一下主位上书生模样、身形还有些瘦削的人,他心中有些好奇:这是什么人物?   “末将,听明白了。便是不可役使军卒太多。”   王廷相向京师方向拱手,“不错。此法本官会上奏朝廷,宁夏卫的将士不如其他卫,那是你的问题,宁夏镇不如其他镇,那是仇佥事的问题,陕西都司不如其他都司,那是本官的问题。”   “是。敢问中丞,若还是有人不愿呢?”   “恩威并施即可。这些道理,你要解释清楚。但是对于拒不服从者,也要略加小惩,事情一点点往下做,难道他们还能不当军户了么?这一点,谁能给他保证?”   裴绩低头,“是,那末将没有其他疑虑了,接下来必定全力做好屯田之事。”   王廷相和张璁呼出一口气,还好没有让王守仁走。   涉及每个具体的人的事情,确实错综复杂,政策制定也有很多未能考虑到的地方,这是无可避免的。只怕没有足够的应变能力,那是要头疼的。   “其他三卫呢?类似的情况不必讲了,依此办理即可。你们四卫,今后本官也是要看的,要是哪一卫的士卒穷到了要卖儿鬻女的份儿上,本官还要找你们麻烦。”   宁夏前卫指挥使周瑞站了起来,“中丞,末将这里有一大户阻挠清屯,他有宫里的关系……” 第五百五十一章 圣人王守仁   宫里的关系?   这个事情就暧昧了,即便是王廷相这种愣头青,也不会完全不在意。   “宫里的什么关系?”   周瑞乐得将问题上交,于是便一气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前日,末将带人清田,那一处原本是军屯,但几经易手之后,眼下已是平广记沈氏的私田,沈家有田契和购田时官府所出的勘印,加之又是宫里的关系,所以态度十分强硬。”   这么一说,确实显得复杂了。   张璁皱眉,“有人将军屯私相卖了是么?”   “不错。”周瑞点头,“卖田的乃是前任百户刘崇,眼下应已死于战场之上了。这且不去提,关键是买田的人,沈氏觉得自己出了银子,且是通过市价所购,现在官府要这样收回,任谁也不会愿意。”   这倒是个问题。   但道理这种东西在于人怎么说,黑得都能说成白的,还怕你一个田契?即便没什么好办法,略微查查这沈氏有没有作奸犯科之举,事情也能够搞定,就耍一点流氓嘛。   说到底,道理走得通,还是权力走得通?   所以关键在于那个宫里的关系。   “可知是宫里什么关系?”王守仁追问道。   “听闻……是沈淑妃的堂亲。”   沈淑妃?   唔。这大堂之中更加的安静了。   “能确定么?”王守仁还想再‘碰碰运气’,“会不会是有人假冒?”   周瑞谨慎的摇头,“部堂,这可是重罪,万一查出来是要掉脑袋的。”   “偏偏是沈淑妃麻烦。”王守仁介绍说,“各位有所不知,家父入京添任礼部尚书以后,宫里的封赏都要过手。宫里确实有周指挥提到的沈淑妃,且已身怀六甲了。”   那这就不仅仅是一个妃嫔了,还有皇子。   皇帝这个时候发难,万一惹得沈淑妃惊惧,动了胎气,这可怎么得了?   张太后那关都过不去。   张璁也不敢说重话了,“陛下体谅了我们为臣子的难处,为臣者也应当体谅体谅陛下的难处。周指挥使,这个平广记沈氏,一共涉及多少亩田?”   “十日前,仅六千余亩,前日再去已有四万余亩。”   “怎么还增加?”张璁惊得起身,“难道这短短的时间就买了这么多?”   周瑞解释说:“紧急卖掉或是挂靠,这两种情况都是有的。”   王廷相立马问:“谁允许他买的?丈量分田之时,宁夏禁止买卖,这是明发的禁令!”   这个经验是在京畿分地之时学到的。   官府动手扰乱土地市场,一些知道自己的田产来路不正的人,一收到消息立马便联系人卖掉,哪怕只有原来一半的价钱,但至少能保住一点,而且免于被朝廷追责。   至于说有没有人敢买……价格低了不可能没有。   一方面是有官府路子的人,他们有自信,收到手里不会出事。   另一方面还有二道贩子,这些人以超低价买到手以后,再转让出去,这种情况也是存在的。   我们广大的老百姓还是非常聪明的。   因而这次宁夏镇再开展这样的事情,自然就吸取了教训,官府的禁令也早早就发出了,不允许买卖!   周瑞不知道要怎么说,禁令?   清理军屯是最大的禁令——圣旨,沈氏不还是敢于阻挠吗?   “中丞,要不这一次便算了。”周瑞也看出来众人的为难。   “不可!”王守仁立马否定,“越是涉及到宫里,也是要小心处置。平广记是代表沈淑妃,沈淑妃是代表宫里,若我们漠视其不守禁令,任意施为,那坏的就是宫里的名声。这个干系,咱们谁能担得起?”   “但是……”周瑞有苦难言。   王廷相则赞同,“伯安兄说的对,此事万不可轻忽。但上奏给陛下、让陛下为难的确不妥,不如……不如由我给阁老去封信,请阁老婉转的去和陛下表达。”   王守仁摇头,“杨阁老是内阁首揆,他说了这件事,你要陛下如何表态?还是让家父代为传达。家父是礼部尚书,有办法和陛下绕到沈淑妃的话题,只要稍加暗示,以陛下之聪慧必能领会。”   暗示这个办法就让双方都有回旋的余地,是一种很聪明的办法。   王廷相不禁感慨,还好留了这王伯安几日,其智谋确实无双,也难怪皇帝对其分外宠信。   既然说定,王守仁也没更好的办法,当下便讲:“我这便修书一封。不过,王中丞还有周指挥,平广记沈氏购田也好、让人挂靠也好,这些举动都要阻止。”   周瑞不能理解,“这是为何?”   王守仁眼睛眯出一个笑容,“除非关乎性命的大事,寻常的这些事情,咱们不敢捅到陛下那边去,他们就敢捅到沈淑妃那里吗?即便捅了,一丁点儿的事儿沈淑妃敢和皇上提么?陛下不是宠幸后宫而不顾国事的君主,这一点谁人不知?正德朝以来,可有弘治时外戚跋扈之事?难道是那些人都识大体了吗?怎么可能。必然是陛下管束了起来。   而本官之所以要两位阻止沈氏,便是因为若咱们不这么做,万一沈氏行事更加肆无忌惮,而其他人皆从之,如此一来坏了宁夏清屯的大局,到时事不可为,陛下可是要龙颜震怒了。”   王守仁此番话一出,立时便与当场的其他人拉出了某种智商差距。   这么棘手的事情,他能考虑的不偏不倚,而且想到的法子不卑不亢,若非脑子非常清楚的人,谁能做得到?   仇钺在一旁腰背都忍不住挺直几分,仿佛有些与有荣焉:瞧瞧,这就是咱王先生!   “伯安兄高见!”王廷相起身拱手,带着几分敬佩说道。   “哪里。”   周瑞则更为心安,不管怎么样,上司能拿出个主意,这样他门下面的人才能知道要怎么操作,“谢部堂指点,末将明白怎么做了!中丞,除了此事,末将这里也没有什么棘手问题了。其余一些末将能处理的都已处理了。”   “嗯。”王廷相还是满意的,之后再将目光转到宁夏后卫和靖虏卫指挥使的身上,“靖虏卫应当不会有与宫里有牵扯的人了吧?”   靖虏卫指挥使是没有换的,此人名项思孝,这几日宁夏镇的变化吓得他不轻,他满脸恭敬的起身,“回中丞的话,靖虏卫土地贫瘠,便是达官侵占也不会选择靖虏卫,所以基本还是内部的问题。”   “内部的问题便是你的问题,你要负责解决。”   项思孝一凛,“末将明白!一定全力配合朝廷清理军屯!”   此次朝廷宁愿调朔方镇兵马来镇压,也一定要推行这个政策,即便一开始还有一些迷雾,但杀了这么多人以后,其实许多事情都能看的清楚了,所以他实在没必要继续硬抗。   毕竟多杀他一个也不是多费力的事。   以往的总兵、指挥使现在都没了。又怎样,朝廷一道旨意,立马就有人补了这些缺。   “如何配合?”张璁追问。   项思孝有些紧张,“末将、末将……必按照上差吩咐,分毫不差落实。”   “不要将这些虚的。靖虏卫是否有不愿意交田之人?是否有隐瞒侵占田亩之人?是否有将土地售卖、挂靠出去的人?项指挥,锦衣卫在的,你小心回话。”   “回上差,这些……也是,也是有的。”   “这么这些人呢?”   “末将、末将正在处理。”   这特么又绕回来了,问的就是如何处理。   “那些人是你的亲信?”张璁挑眉问道。   项思孝顿时慌了,“不是!绝对不是!末将与那些人绝无半点关系!”   “好,有项指挥这句话便好。明日我随项指挥一起去靖虏卫,陛下为了此事已经连发数道圣旨,项指挥说的这些人便交予本官,由本官上奏朝廷治罪!”   项思孝不管有什么花花肠子,面对这个办法也很难使得出来了。   而且钦差要跟着他回去,这一路上就是监视,免得他再找人顶罪什么的。   所以说他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是。”   靖虏卫没有受影响,就说明里面有一些人躲藏着,若不治一治,往后也容易出问题。   张璁原本就打了这个心思。   王廷相没有反对,转而问最后一个人,“宁夏后卫如何?”   咔。   一个二十七八岁,满脸正派的指挥使站着标准的军人姿态,非常简练的说,“启禀王中丞,宁夏后卫现有军士4184人,应屯地2800顷,实际屯地2432顷,积存粮料共有6万2千余石。末将恳请中丞再宽限三日时间,末将已将抗旨之人拿下,三日后宁夏后卫即可屯足田亩!”   此人的很是干练,气势也足,尤其看了前面三个人,那种对比更加明显。   仇钺也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蜂腰高挑的男子,他手有些痒,这个部下以后倒是可以找机会切磋切磋。   “你叫什么?”王廷相问道。   “末将姓麻,单名一个斌字。”   “好。宁夏后卫没有麻烦?”   麻斌双手一合,“有的。所以宁夏后卫方才四千一百余人。”   “无妨,朝廷军饷充足,少的人本官给你补上。”王廷相起身,“今日各位开诚布公,本官觉得很有成效。从今日起,宁夏四卫务必完成屯田划分之事,一月以后,本官会亲自检查!”   “是!” 第五百五十二章 宁夏在改变   宁夏镇共四卫。   宁夏卫指挥使裴绩,三十五岁,陕西延安卫人,以边功累升延安卫千户,后充宁夏卫千户,至此番升指挥使。   宁夏前卫指挥使周瑞,三十八岁,先前为本卫千户。   靖虏卫指挥使项思孝,四十三岁,平虏所军户出身。   宁夏后卫指挥使麻斌,二十九岁,是这四个指挥使中最年轻的一位,当然同样是军籍,他原先是左屯卫的一名百户,左屯卫现在已经不在了。   即便最为年轻,似乎还是麻斌最为受赏。   一个卫所应有五千六百人,算上一点空额,这个家伙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估计是个吃人的主。   因为这两点,其他三人都难有与他相交的欲望。   麻斌似乎也不善于和自己的同行和睦相处,始终冷着一张脸,只是冲着最后出来的仇钺点了点头,随后便离开了。   宁夏后卫负责驻守灵州城一带,那个地方黄沙厚土,就是山谷间的几块绿地才能生人,麻斌就在这里带着他的部队刨食吃。   总兵府外,   麻斌和自己十来个护卫汇合,这些护卫个个穿着草鞋,腰间系一把黑色短刀,着装简陋,但看模样却有一种山贼的凶恶。   就是麻斌自己也是穿了双破了几个洞的烂布鞋。   这十几个汉子就这样跟着他,马屁股一扭一扭的消失于地平线的尽头。   等到他回到灵州、自己所住的院落。   大人小孩儿,一下子有二十多人都冲上来围住他。   麻斌自己抓了一把豆子喂马,眼见太多人了,便平淡的说:“要么砍柴,要么挑水,都没有事情做吗?”   他一开口,院中的人皆不敢造次,就是四名妇女都忙着豆腐去了。   只有三个孩子,一个稍大,是个男孩,两个稍小,为一男一女。   “大哥,这一趟去镇城怎么样?可有好消息?”稍大的孩子,是他的弟弟,名为麻先,已经十四岁了。   “瞎担心什么?”麻斌对自己的亲弟弟也是一样的无表情。   “因为大哥杀了好多人。”   “那些都是坏人。你告诉大伙儿,一切无事。从今往后就按照原先分给的田亩种地。”   “当真?”   这院落其实原来也不是他们的住所,而是一个千户家的,但是他死了,就叫麻斌给占了过来,住了大概七八家人。   都是麻斌收容下来的。   其中有军户,按照每人五十亩的田地,这个院落里要能耕种600亩地呢。   不过这些穷苦人,即便拿着圣旨也很难从豪强手中拿到田亩,所以麻斌才把那些人都抓起来杀了。   当时杀的是痛快,事后一直很害怕。   继而有这次麻斌从镇城回来,所有人都如此关心的场景。   只有杀得那些人,朝廷不追究,这才能算平安了。   等他真的宣布没事,原先去牵马的、烧火生饭的男女老少又全都跑了出来,人们围着麻斌跪下,“快快快,谢大老爷救命之恩。”   麻斌有个妹妹,此时就站在他的右手边,仰着头满是崇拜的神色,不过她的脑袋很快就被自己的哥哥揉得奇形怪状。   “每人五十亩地,这是朝廷的旨意,这一点错不了,上边儿的大官都这么说。至于谢家多占屯军田,明天我们去拿回来。麻先,把弟兄们都叫上。”   “好!我听大哥的。”   麻斌已经把海口夸出去了,更准确的说,他拿到了上司的准许。   西北边塞,生活艰苦,麻斌的父母已经病死了,只能他带着三个弟弟妹妹讨生活。好在他有一身武力,再加上原先承袭的是百户,总算没有饿死。   但其实也没过得多好,因为他的妹妹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就要吃药,还因为体虚要吃那种昂贵的补药,这几年来几乎把他所挣的银两全部吃完了。   亲妹妹等不到钱抓药,与此同时,他又能看到那些真正的大户人家是如何的豪奢,仅此便也算了,这些势家之人从不正眼瞧一瞧普通人,欺负、辱骂、殴打甚至迫害,这些事情他都见过。   特别的生活经历和家庭环境,让他心肠狠辣的同时又有些悲天悯人的性格,实在是很矛盾。   大概是运气好,此次宁夏叛乱,他上面的千户、指挥使以及几个百户,战死的战死、逃跑的逃跑,落得他临时管制宁夏后卫,结果他杀得最狠,反倒因此留下个执行朝廷清屯令最好的名声。   便如这次在总兵府一样,也是他表现最好。   眼下朝廷正在大力推行军屯清理,上上下下都需要这样一个典型。   一个人,总不能一直倒霉,他也该走一次运了。   翌日。   宁夏后卫的‘草鞋部队’全都在院落里集结了,一共三百人,这是原先麻斌百户所里的老人,以及这段‘变动’时期紧紧跟随他,而受他信任的人。   院落里的老者妇人也在,部分人的孩子就在这三百人之中。   自家人在的队伍,总归是亲近些,所以他们愿意来分发食物,那是一块有些硬的面饼。   麻斌正在啃的也是这个。   “弟兄们,田刚刚分完,要等明年种出粮食,咱们才能过上好日子,眼下就靠着这个垫吧垫吧吧。”   “头儿,面饼俺们不嫌弃,不过能不能来点咸菜?!”   麻斌因为始终要省钱给妹妹看病,所以一直以来过得都很简朴,原先百户所里的弟兄吃什么,他就吃什么。算是被动的实现了官兵同吃。   后来麻斌发现,这样似乎所里的人更容易当他是兄弟,这倒是点醒了他。   这种世道,多点弟兄,那才有活路可走啊。   所以一些老人也敢和他闹上几句玩笑话。   麻斌不为所动,他把自己面前的白水喝完,又把剩余的面饼全部塞进嘴里,“劳资的脚昨晚没洗,现在肯定臭咸臭咸的,要不让你舔两口开开胃?”   “哈哈哈!”   众人一阵哄笑。   “头儿是指挥使了,可不能像原来当个百户一样,要讲究。”   唰。   麻斌把手中漂亮的刀拔了出来,“俺不在乎那些。俺在乎的是这个,弟兄们,还记得原先我们一起立过得誓言吗?”   “拿着刀!靠着兄弟!”   “出发!”   一声怒吼,满是热血。   之后就是三百人翻身上马,但他们不是土匪,麻斌毕竟是当过百户的人,他是朝廷的官军,奉的是圣旨,行的是王道。   谢家拒不交田,他今日要代表朝廷将被侵占的六十顷田地收回来。   这是当地的老地主,其子侄也有在其他省份为官的,因而才有这样的底气。   但他遇到的是麻斌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   三百战士,同仇敌忾,直接用武力的方式把谢府宅院给围了。   门口站岗的家丁出言不逊,麻斌便只两个字,“杀了。”   麻先这个半大小子一马当先,他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是家里面生活困难,作为男丁,早就开始分担一些压力了,杀几个手无寸铁之人,对他而言不算危险。   “我来!”   一人一马冲上前去,对着见状不对要逃跑的家丁背后就是一刀。   “杀人了!杀人啦!”   谢府顿时就乱了。   “头儿?”   麻斌明白的,“冲进去,一个不留。”   砰!   红色的大门被撞掉了半边。   谢家主听闻官军杀了过来,直接给激成了脑溢血,他立马让家丁结阵守住后院,而他自己也躲在里面不出,并大声喊道:“麻指挥使!你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杀我谢家满门,可想过一旦朝廷追究,会有何后果吗?”   谢家主说完在等,但根本就没有回话。   麻斌,不善言辞。   回应他的就是撞门声。   砰!   砰!   “守住!千万不能让那个麻疯子的人进来!”   这些家丁平日里应也是训练过的,只是武器缺乏,私藏武器的罪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所以大部分人拿得是棍棒之类的东西。   麻斌才不管那些,他命人找来梯子,强令道:“你们三十人,以三人为一组,爬进去!”   这种攻防是没什么悬念的,一个家宅而已,又不是那种几十米高的城墙。   落下去以后,也有人挨了顿打,但越来越多手持钢刀的官军出现在他们面前,还是很有威慑力,在付出几名伤亡代价以后,这处后院也能顺利拿下。   哒,哒。   麻斌骑着健壮马匹越过门槛,一张冷脸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后院之中,还有好些女眷的,他也没有要喊停的感觉,而在其身后,更多的官军冲了进来,他们见人就砍,一时间惨叫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麻斌!!”谢家主眼睛充斥着血色,“你怎敢如此残忍?我谢氏族人也有在官府之中的!”   麻斌连马都不下,他淡淡回应道:“我已到镇城总兵府禀报了详情,并且答应了朝廷要办好屯田清理之事。谢老儿,你占田不交就是违抗圣旨。聚私丁对抗朝廷官军,就是有意谋反。你说的在官府中的谢氏族人,我也会一并参奏。”   “卑鄙无耻,你竟想陷害我们谢家?”   麻斌不解,歪了歪脑袋,“拒绝屯田清理和组织家丁对抗,这不都是你做的事吗?我怎么陷害你了?还有你搞错了一件事,你死以后,朝廷不会来追究我的。真要说的话,我是奉朝廷之命来追究你的。”   “你说什么?”   “我说清理军屯是圣旨,知不知道啊你个蠢货。都杀了!”   这件事不过也就是半天的时间就做完了。   做完以后麻斌还不消停,他真的将谢氏谋反的罪名给宣扬了开来,而且没人能反驳,因为抗旨,就是谋反。这是一体两面。   通过这种动作,麻斌来震慑其他拒不清田之人,乱七八糟的世道,到最后还是这把滴着血的刀管用。   麻斌没读过书,但他已经决定凭着这把刀改变这里。 第五百五十三章 吾皇圣明   正德四年十月。   少府令顾佐亲自督查了淮安府到扬州府的修路工程以后回京。   现如今朝中最大的事情是宁夏清屯,但似乎很多人都忽略了,其实朝廷在今年开始分两期共投入八百万两白银修筑南北直隶之间的官道,   两地之间原本也有官道,但那些大多都是无人修缮管理的土路,路况实在堪忧。   这次朝廷意在修筑一种路面更加平整、且更为坚硬的道路,所以才需要那么的银子。   “黄熟土?那是什么?”   “回皇上的话,便是一种石灰、黄土和沙子的混合物。石灰一分入河沙,黄土用两分,随后配糯米、羊桃藤汁和匀,再以四方边竹固定形状,烧制以后极为坚固。”   朱厚照问道:“下了雨会成烂泥么?”   “不会的。微臣查阅《左传》,宋文公的陵墓便是由黄土和石灰烧制。自汉代后,因黄熟土坚固还会用来建造房屋,一场雨是塌不了的。”   朱厚照很小的时候,他见过那种泥土建的房子。   其实当时太小,没有想过泥土沾了水一旦软化,房子倒了怎么办。   他也懒得去管,古人也很有智慧,秦代就有砖了,而且制得还很好。   另外用砖石铺路也是个选择,古人也用过这个办法。   “有点儿意思。”朱厚照对顾佐说:“造路材料好的工程队,适当给些奖励。”   “是,微臣遵旨。”   “等少府修好了这条路,朕先来走一走。”   顾佐不知如何接,“陛下,这……”   “偶尔出宫一次,还是需要的。当然,这是后面的事了,再说吧。”   “是。”   先前因为淮安府的事情,顾佐叫皇帝给训斥了一顿,回家反思之后重新出山,第一站便去了淮安府,就是把改过自新的态度先展现出来。   少府内部也进行了一番整顿,尤其是工程清吏司,最初的少府郎中祝卫春等人全部被抓了起来。   这个机构,再花心思在用人之上,也容易形成贪腐,朱厚照已经让锦衣卫安插人手在其中。   这个事情,也只有顾佐知道,毕竟他更方便任命少府内部的官员。   朱厚照也没有一直生顾佐的气,有些事不是他的错,至少他本身还是一个很用心的官员。   “有一件事,朕先抛出个引子,你可以去想想。”   “是,请陛下吩咐。”   “便是这修路的事,这些工程花费甚多,若是不能形成‘回头钱’,往后就是朕有心再做,实际上也难以为继。”   顾佐心领神会,“微臣也想过这一类事。粗略的也想到两个办法。”   “喔?说来听听。”   “其一便是依托这些修筑好的官道收些银两,不必很多。不过此法一旦使用不当,极易造成恶劣的影响。”   朱厚照皱上眉头,“你的意思是,做事的吏员会吃拿卡要,层层盘剥。”   “陛下圣明。”   这种事情不难想,即便在电子支付的后世,还有一些地方的人员擅自设卡收钱。   放在古代,那还不是猛收钱。   “另外一个办法呢?”   “臣听闻陛下在清理军屯,往后籽粒数必定大幅度增长,所以……是不是可以改折色为本色?”   所谓本色,就是实物,如粮食。折色就是将这些实物折成现银。   这是社会自然发展的普遍规律,因为使用货币这个一般等价物,就是比实物交易更加方便。旁的不提,几百吨的货物,怎么来回来的运输?   朱厚照摇头,“往回改是不好的,还是要用银两。”   一般来说,古代的朝廷在治国的时候,老是手里有什么、改成哪样方便就怎么搞,因为权力没有限制,永远就是考虑自己。   大明在这个方面尤其如此,后来张居正改革,原先的粮税全部转为收现银,还好隆庆开关以后,海外流入了天量的白银,不然老百姓上哪儿去找足够的银子?实际上就算如此,也使得部分地区的百姓倾家荡产。   小农社会不是商品社会,商业交易在几个大城市是充分的,但在偏远地区则不足,朝廷改为收白银以后,老百姓每年交税还得把粮食或是一些土货去换银子。   这哪里是容易的,现在人走路走个五公里都受不了,古时候简单出趟门在道路条件不好的情况下更是要十几二十天,而且还有那么多的粮食,用什么拉?马?驴?这种东西可不是家家都有的。   所以其实加重了不少负担。   但是一条鞭法确实有其好处,全部折成银两收税以后,对于朝廷来说是方便不少的,效率也大大提高。   朱厚照本身也有意推动社会经济的货币化。   大明开海以后,货币化也是不得不走的一条道路,因为每年流入的白银以上千万两计,在现阶段大大缓解了社会上的银荒,促进了经济进一步活跃,这是不能放弃的。再到后面还涉及一些货币和金融改革,所以他不会如此短视。   “考虑考虑第一个办法吧。籽粒数究竟增长多少还不知道呢。”   顾佐有些期待,“臣听闻宁夏清屯颇有进展。”   朱厚照指着手边的一些奏疏,“湖广的谢于乔(谢迁),来了三道疏,除了向朕要粮,就是要朕免除赋税。都知道朝廷多了礼卿你这个财主,他们不好意思向你开口,便只能和朕说了。”   “湖广荆襄一带,流民成片,于乔公不忍百姓流离失所,这也是靠陛下所用得人。”   顾佐知道皇帝并不是真正的抱怨,实际上,只要朝廷还有余力,这些要求都会满足的。当初刘、李、谢三位都是清流名臣,皇帝费了不少心思才把他们派往地方,现在看来成效不错。   两人正在交谈间,刘瑾从外面进来,他低着脑袋走到皇帝身边,凑近轻说了几句。   顾佐则看向他处。   “东西呢?拿来朕看。”   刘瑾从袖口里掏出一片薄薄的纸。   这是东厂来的消息。   宁夏清屯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不仅锦衣卫去了,东厂也去了,为的就是让他这个皇帝了解到最真实的情况。   扫了一眼纸片儿之后,朱厚照不禁皱起了眉头。   “陛下……”顾佐不敢多问,尝试着说,“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事。礼卿,今日就先到这里,朕有些乏了,改日你再递条子入宫,咱们再谈。”   “是。”顾佐不好多讲,只能听话的离开。   人走之后,朱厚照叹气一声,他已经再三嘱咐,后宫中人不要掺和进外朝的事情中来,但似乎也难以避免。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侍从室靳贵来报,说礼部尚书王华求见。   “宣。”   王华在今年中入京任礼部尚书,已经六十四的王华在这个年头也算是老人了,他胡子已花白,脸上的褶皱极深,尤其是那个眼袋,鼓得厉害。   “老臣,参见陛下。”   “赐座。”   “谢陛下。”   “王尚书,这个时间你入宫见朕是有何事?”   王华双手按着膝盖,屁股轻轻沾了下凳子,“皇上,老臣是来报祥瑞的。”   “祥瑞?什么祥瑞?”   朱厚照:“……”   他本来正烦躁呢,结果给他来这一手。   “王尚书,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兜圈子。朕难道是那种听不得逆耳之言的君主吗?”   “老臣不敢。”王华立马起身弯腰。   “坐下,有什么就说什么。”   王华特别干脆,“老臣遵旨。”   一旁的刘瑾眼色之中闪过一抹特别眼神,这个老家伙是故意的。   “老臣上奏陛下,乃是因为宁夏镇清屯一事,宁夏前卫与沈淑妃外家……”   朱厚照看他嘟嘟嘟的讲起来一点儿阻滞感都没有,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了。这个王华……本来就有事情上报,只是跟他玩了小小的套路。   “陛下,此事涉及宫中,老臣等不知何以处置,特上奏陛下,请求圣裁。”   皇帝则叹息一声,“王尚书,是朕太过严苛了吗?让你们连将一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朕都不敢?”   “皇上误会了。老臣居于京师,日日能受皇上圣训,自然知道皇上赤诚之心,但远在千里之外的臣子则没有老臣的福分,况且此事非同一般,宁夏一众官员如此谨慎,也是为了陛下着想。”   朱厚照摆摆手,“算了,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朕知道。不过下次还是直接些,你与王守仁也说一声,不管什么事情,他原原本本的告诉朕就可以了,朕哪里会为难他?”   王华感佩莫名,皇帝对自己的儿子可以说是圣恩极重,“老臣代子谢陛下隆恩!那若无其他事,老臣先行告退。”   “告退?你说的这个事情朕还没有回应你呢。”   王华拱手,“陛下说为臣难,但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此事应也不急于立即要一个结果。况且,老臣相信陛下。”   “信朕什么?”   “陛下可比古之贤君,这一点老臣深信不疑。”   “唉。”朱厚照是吃软不吃硬,他不怕撒泼打滚的,就怕这种‘通情达理’的,   看着越走越远的老臣背影,他还是开口了,“回来。”   “陛下。”王华转身俯身听旨。   “你去和伯安说,把那一家先控制起来,但是不要伤害他们。所购买的土地是在朝廷已禁令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官府的勘印无效,交易官府也不承认。   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声张。若是沈氏一家愿意服软,此事就这样过了,若是不愿意,就把他们先关上半年,半年之后,朕便好办了。”   王华明白指得是什么,过了这段时间,沈淑妃生产就结束了。   遇如此天子,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全心用命呢?   “吾皇,圣明!” 第五百五十四章 故态复萌   “吾皇,圣明!”   不知道为什么,朱厚照喜欢这种感觉。   弘治年间名臣不少,到了正德年间因为一个刘瑾,导致不少人离开朝堂,问情于野。   这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尤其正德皇帝的皇位来的如此之正,而且明中期也不像末期那样病入膏肓。   如果真如历史那样发展就实在太可惜了。   正德皇帝也不知为什么还没有留下子嗣,导致皇位传承又换了一脉,上来的嘉靖皇帝极度聪明又极度自私,在位的时间还特别长。   明朝后期的党争以及政治环境的恶化,某种程度上就是从嘉靖开始的。   所以他才喜欢这种感觉,大局因为他而没有败坏,似王华这些还愿意做些事的大臣都能留在朝堂上。   “去吧,这件事先这样办。”   朱厚照没有立即就把事情闹大,也有想搞清楚的意思。   因为他在后宫再三强调过,而他也相信沈淑妃必定和家中人交代了,只是不是每个人都很懂事听话,很多人借用家人的身份作乱,这也是有可能的。   不管怎么说,这其实是一种趋势,随着他后宫的扩大,实际上的‘外戚’数量就会增多,数量一多,参差不齐的谁也不知道会出来什么人,指望所有人脑回路都正常这也不太可能。   “皇上……”   朱厚照起身,掐着腰扭了扭身子。   “沈淑妃那边还去么?”   皇帝有几息的沉默。   “不去了吧,安排一下,朕想出宫去。”   “是。今日陛下要去何处?”   “梅怀古修的那处酒楼,最上层不是空着么?朕许久也没去过。到那边去,记得不要和任何人讲。”   “是,奴婢遵旨。”   时近傍晚,不夜城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某种形式上呈现出了一种繁华都市的色彩。   但作为皇帝却是有些孤单的,他用了那么多心思营造起来的不夜城,其实他自己很难去逛一逛。   理智告诉他,沈淑妃娘家的事情,他应该处理的更加果决,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个人。沈淑妃和当初他那两个舅舅不一样,他与那两个蠢货是没有感情,与沈淑妃却有。   其实人应该都会害怕,就是当你对自己的亲人都很冷酷的时候,作为皇帝的这个人还是一个人吗?   高处不胜寒,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因为觉得有些闷,他才想着出宫透透气,而且也更加放肆,因为他要去一趟不夜城,所以才会想着要去梅怀古开起来的酒店——距离很近,大约也就一二百米的样子。   不夜城的构造,是横四竖三的街道,两边都是挂着灯笼的明亮店铺,路中央行人来来往往,有书生才子,也有外地商贩,有达官贵人也有普通百姓。   除了开业的时候,朱厚照还是初次踏入这里,他带了一个刘瑾和四个护卫,暗处还有三十几人,不远不近的跟着。   而他自己则身穿蓝色的薄衫,手执一把扇子,饶有兴致的东张西望。   以他的穿着在此处算是有几分吸睛的,不过不夜城来的高官子弟也不少,所以相对还好。   朱厚照穿梭于人群,看着有一路戏班子,围着看的人也不少,凑近看发现所表演的是武术,两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一人执双戟,一人执钢刀,招数应当是提前都对好的,但是两人出手极快,噼里啪啦的看着让人忍不住惊呼。   朱厚照也鲜少见到这样的表演,尤其看到拿刀的少年,连续翻了好几个后空翻,他也忍不住拍手。   “厉害厉害。”   可惜最高潮之处,两个少年同时停手,一左一右立于两侧向着观众鞠躬,随后一个中年人拱手执礼走了出来。   “我们师徒三人乃是山东人士,凭着些粗笨的腿脚功夫混口饭吃。各位看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王四在此一并谢过了!”   原来是要结束了,朱厚照有些意犹未尽,这年头的表演能让他看下去的,大概也就剩武术、杂技这些绝活儿了。   只能说不凑巧。接着他手掌一翻,几颗碎银子便出现了。   虽然有些遗憾,但散散心还是有用的,一进入到这里,其他一些烦心之事便似乎真的被暂时遗忘一般。   朱厚照继续往前走。   刘瑾在旁说:“陛下,若是觉得实在苦闷,不如饮几杯酒?”   “你安排就好。”   “是,奴婢明白。”   刘瑾招来身后一人,简单嘱咐几句,之后又将朱厚照领到醉仙楼中,他还是有路子,不从正门过,而从后门入。   后门虽然简朴,不似前门的喧嚣热闹,但是待遇却是极好。   醉仙楼的人过来,刘瑾只说一句,“有贵人前来。”   之后,这些伙计就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   过后门,走一小段林子间的石板路,随后就能踏上一段挂了灯笼的长廊,朱厚照跟着刘瑾,看着这家伙倒是轻车熟路的样子,不过这种时候他也就不扫兴了,跟着就好。   长廊之后便是一处墙壁上雕刻着精美花瓣的建筑,这里隐藏在竹林之中,具有某种私密的暧昧感。朱厚照是很久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刘瑾推开一处门,带着几分谄媚,“公子,就是这里了。”   朱厚照探头去望,屋子里地板磨得极为光滑,甚至连一丝灰尘也没有,正位之上一把很大的椅子,面前则是案桌。   屋内点着香,萦绕在其中,有一种醉生梦死的感觉。   朱厚照径直到主位撩袍子坐下,刘瑾则一边嘿嘿笑着,一边给皇帝倒酒,说道:“这酒都是提前温好的。”   近鼻轻嗅一下,确实有一股浓郁的酒香,“小酌几口,不能喝多。”   “公子放心,奴婢明白的。”   他轻拍两下,之后又有两路人光着脚端了八道菜上来,有冒着香气的鱼汤,也有精心装饰的素三鲜,看得出来,这都是会享受的人来的。   “公子,独自饮酒实在单调,不如小的找几个人给公子舞一曲?”   朱厚照终于停顿下来看了刘瑾一眼,吓得这个老太监急忙跪下,冷汗直流的颤声,“公子息怒。”   “一环跟着一环,你倒是会动心思,今日这般准备怕也是占了你不少心力对不对?你是朕的近侍,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每日就只会动这些歪念?你该将朕往这种地方领么?!”   刘瑾的确吓到了,他慌不跌的说:“公子饶命!奴婢……奴婢也没其他心思,就是每日看到公子神伤,心中实在不忍。但是事情却是一件接一件,令公子从来也没个休息的时候,所以……所以奴婢就是想着叫公子开心,其他的便什么也没有想。”   “滚!”朱厚照踹了他一脚,“你既然知道朕每日烦的什么,那为何不在办事上想着分忧解难?还为了我开心,今日在这里醉生梦死,明日问题就能解决了么?!无耻的东西,真是怎样教你你都不会!以为我不敢罚你么?”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往后再也不敢了!请公子饶了奴婢!”   朱厚照余怒未消,“这地方你倒是熟的很?是谁经营的?把人叫来!”   刘瑾心悔的要死,他是一直没放下过这个念想,总觉得少年天子、难免风流,再加上后宫事烦,以为今日是个极好的机会,若是讨喜成功,往后他便知道怎么做了。   但是他心里其实也害怕,所以采取抓准机会+步步深入的方式,慢慢的挪一步,没想到还是惹了皇帝生气。   此时他心中已经大为惊恐,皇帝说了叫人,他半分不敢耽搁,马上就命人去了。   在朱厚照不知道的外边儿,此时已经乱作一团,宫里的公公都吓得说大事不好,那么还有谁能担得起今日的事?   咚咚咚的声音动静不小,啪得一下,房门大开,随后三四个中年人低着脑袋小跑进来跪下,旁得也不会说,只是泣声道:“贵人在上,小的伺候不周,或有怠慢之处,请贵人高抬贵手,饶恕小的一命!”   朱厚照指了指下面的人,“是你的人?你认识他?”   刘瑾眼睛眉毛挤在一起,这个时候也只能点头,“奴婢……奴婢认识的。”   “那么这里是他开,还是你开?!”朱厚照声音更为严厉。   “此处确实为奴婢所开。”说完这句他连忙加话,“陛下饶命!奴婢真的知错了,奴婢今日便将此处关了,从此以后绝不再复开!”   “晚了!”   朱厚照很生气,像是这种地方就是宦官结交外人、腐化朝中大臣的温床,他不知道那没办法,知道了还不阻止,以后刘瑾便会做得更加放肆。   最关键的是,刘瑾犯了个忌讳。   “朕三番两次告诫过你,朕的旧人之中,就属你最是爱动些歪心思。今日开这处地方,朕要是不问,你不知何时才会禀报。不诚,这是朕最不能宽恕的,而你刘瑾,从始至终都是知道这一点的。……现在你这桩事不告诉朕,朕便只当你还有其他的事一样隐瞒不报!刘瑾,朕对你可是忍让再三了。”   刘瑾彻底慌了,他今日是看皇帝心情不好而献殷勤,没想到时碰上人家心情不好撞在枪口上!   “陛……陛下,请陛下看在奴婢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恕奴婢这一次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朱厚照轻笑,“留下你?留下你这种近侍引皇帝到这种地方来吗?” 第五百五十五章 皇帝真正的心思   石板路走到尽头往右,便有一扇涂抹了红漆的大门,大门横连着红色城墙,或者说是一面墙上开出来的门,门上有两个翘起的檐角,像是仰天的神鸟,两个檐角中央有棕色底衬着的暗黄字样,上书三个大字:司礼监。   几个小太监从石板路一路跑着,气喘吁吁的,毫不掩饰脸上的慌张神色。   过了门以后忽然开阔起来,两边都有偏方,正中央还有一间开了三个大门的堂屋,堂屋里摆了案桌和板凳,身穿红袍、又位高权重的太监们都在此处办公。   几朝以来,司礼监开始逐渐参与朝政,内阁票拟的意见得先过他们这里,一旦皇上懒政、怠政,那么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就是‘立皇帝’。   但今日这里却万分慌张,   “尤公公!马公公!大事不好了!刘公公惹了圣怒,这一次怕是饶不了了!”   尤址和马永成一听顿如雷击,   实在是事情来得突然,今儿早上还一切正常呢,怎么到了晚上就开始风云突变?!   尤址还好,他一直是皇帝放着挤兑刘瑾的。但是马永成和刘瑾那是老哥俩了,靠着刘大哥,他虽然不是掌印太监,但在宫里还是有几分威风,一旦刘瑾一倒,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所以万分急切的跑出来,指着跪趴在地上的人问:“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敢漏一个字,咱家割了你舌头!”   “马公公倒是好威风!”   正在此时,大门之外传来道含着怒气的呵斥之声。   马、尤二人一听,整个人都惊着抖了一下,尤址向里边招呼,“快出来接驾!”   石板路上,几个护卫拎着灯笼,皇帝果然在人群之前。   马永成真想扇自己一巴掌,他魂飞九天之外,一双老腿膝盖直直磕在石板上,“奴婢不知圣驾当前,误说了话,还请陛下责罚!”   尤址那边也令人跪迎圣驾。   朱厚照侧身指着已经被绑了的刘瑾,说道:“刘瑾是你的心头肉是不是?你马公公想知道他的事,朕来向你汇报!”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请陛下息怒!”   朱厚照抬眼看司礼监字样,心里头疑心大起,他原先是觉得刘瑾这个人是聪明的,因为聪明所以好用。   但与此同时也忽略了一些他其他的毛病,或者是说这个聪明人瞒的好,以至于让他也没什么察觉。   实际上的刘瑾权力欲重且为人嚣张,不说当个圣人,就是当个普通的有基本道德感的人都不合格。   他还记得最初有浙江巡抚王琼给他送过银子的事。   如果他发现有一人送,背地里应该就有百人送,要不然也不能空手套白狼的开出醉仙楼这种类似高端会所的地方。   刘瑾不诚,此事已经基本可以确定。   “尤址!”   “奴婢在。”   “自今日起,你暂摄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查一查刘瑾及其党羽……”   马永成身子一震。   “奴婢谨遵陛下圣旨。”   “马永成,你也暂交了司礼监的职,漏一个字便要割人舌头,朕在宫里这么些年,宫中内侍大错小错都犯过,可曾像你这样残忍?查查这个家伙,有没有人命的案子!”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今天是失言了,但奴婢没有一桩事情敢瞒了陛下!请陛下明察!”   朱厚照轻笑,“求饶倒是会求的,知道不诚是朕的忌讳,可到眼下才说已经迟了!”   说完话,他看了尤址一眼。   这家伙还算平静,其实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应该是等了很久了的,看来在宫里这几年,涵养功夫涨了不少。   “你跟朕来。”   “是。”   尤址尚不知前因后果,此时也不好去问刘瑾到底哪个地方触怒了皇帝。   他更加不知道,皇帝在白天就有些心烦。   到了乾清宫以后,大门关上,尤址非常自觉地跪好。   “刘瑾和马永成,平日里都老实吗?”   尤址回奏说:“刘公公不喜欢奴婢,所以做什么事都要奴婢回避。奴婢也知道陛下心急,具体刘公公做了什么,陛下宽限奴婢几日时间,容奴婢查后详禀。”   “嗯。你上任以后,一是要查刘瑾,二是给各地的镇守太监、守备太监都去个信儿,朝廷清理军屯,谁不配合,宫里就动谁。”   尤址忽然恍然大悟,喔,皇帝心思在此处。   果然还是一贯的风格。   “奴婢遵旨!”   “不要在宫里杀很多人,弄得人心惶惶的不是好事。上任以后,谁给你送了什么,你都记好来禀报,谁托你办的事情,你也来禀报,朕还是那句话,对于内侍朕只要两点,一是忠心、二是诚实,依朕看来,这两点你都是有的。   至于说收一点东西……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要你们个个都当章懋也不太可能,只要不收的太过分,朕几时追究过?这个刘瑾渐渐忘记了这个道理,你要牢记他的教训。”   尤址磕头,“奴婢谨遵圣上教诲。”   “用人的时候要睁大了眼睛,朕不可能天天盯着全国各地的太监,所以他们出了问题,朕只能找你。你也一样,哪里出了问题,你就处理哪里。不要等朕发现那些问题,那样就太晚了。”   “奴婢明白,刘公公爱逞些威风,因而只用些谄媚之人,那些人哪里是真心实意做事,有了不好的事情便不敢上奏,怕惹刘公公不高兴。”   朱厚照懒得再去细揪,“勾栏从来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不再说了,你下去忙吧。”   “是,奴婢告退。”   尤址出了乾清宫后,便有几个小太监凑到他这里来,低声说着:“恭喜尤公公,此番喜从天降,该是尤公公有这样的好命。”   “也可以这么说,赶上好时候了。”   月光绕过云层,照出尤址面前的人的表情来,是个宽平脸,细长眼的青年,“小的们给尤公公磕头!”   尤址没有拒绝,这件事来的太过突然,他正是用人之时,这个尤喜因为和他同姓,已经与他走近很久了。   “起来,跟咱家走。今夜事儿不少呢。”   “哎,好嘞。”尤喜走在边上,颇为积极的打着灯笼,“公公说赶上好时候,这到底是什么好时候?能否给小的们说说?”   “说了你也不懂。”   尤址在宫里小心谨慎惯了,所以心里的话轻易不和人说,况且那也只是他的猜测。   他回头要去打听一下刘瑾今晚因为什么事而惹了圣怒,不过不管因为什么,其关键还是刘瑾的运气不好。   因为皇帝要清理各边镇的军屯。   那些守备太监,按照道理来说都是要皇上指派的。   不过太监之间也有生态链,当你成为了太监,不可避免的就要去巴结那个传说中的位置——司礼监掌印太监。   再者,刘瑾能掌印司礼监,本身也说明他是听皇帝的话的。   正常的政治逻辑和用人原则之内,刘瑾的人就是可以用的。   这一点没什么疑虑。   而在这个时候换掉他,也就是把各个边镇守备太监的‘保护伞’直接给撤了。   尤址猜测,应该是宁夏镇的守备太监不是特别的听话。   皇帝对太监要求是很严的,但凡和宫里有一点不一条心,马上就会有相应的后果。   至于说皇帝怎么知道的,尤址估计大概是文臣们提及。   天子一手宦官、一手文臣,相互制约、相互揭露,就是最大程度的保证能够了解事情的真相。   而宁夏镇的守备太监不很听话,并不是表明这些人就不顾宫里的旨意,那想来也不至于。   但皇帝先前的确是叫了他们三个特意嘱咐过的:宫里的人不能给自己人设置障碍。   但结果并不好,所以这个事情就暴露出了另一个问题:下面的人因为舍不得自己的利益,导致刘瑾对他们的掌控力也有所下降。   为什么下降?   因为他们是刘瑾的人,他们会敬孝,他们阳奉阴违犯点儿小错,但是司礼监的刘公公能护一护自家人。   这里形成了一个‘集团’,那么自然就要敲掉头头。   这才是他命好的地方。   而皇帝解决这个政令不畅的方式也很绝,直接找个由头把刘瑾给撤了。   这个事情传出去,各个守备太监绝对傻眼,以往和刘瑾相熟有些难言之隐还能说一说,现在和他尤址怎么说?   要知道刘瑾对他严防死守,那些人和他都不熟。   而且刘瑾倒台,一旦查出什么问题,他们本身就容易害怕。   一帮惊弓之鸟,就是再怎么贪心大胆,那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顶风作案。   如此一来,清理军屯时在宦官方面遇到的阻力就会瞬间化于无形,与那几亩田比,等先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比较要紧。   当真是妙。   尤址边走边想,越想越觉得皇帝的心思真是深不见底,恐怕聪明如刘瑾这个时候也没想明白自己是倒在了哪里。   所以文臣们才说,伴君如伴虎。   现在的话,对他来说也简单了,朝廷要清理哪里的军屯,司礼监便向哪里去急递,那么当地的守备太监就得来巴结他。   巴结他就是巴结皇帝,因为尤址也明白,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和刘瑾的下场没什么两样。   至于刘瑾到底犯了什么罪,还重要吗? 第五百五十六章 影响   后宫不问前朝之事,刘瑾被皇帝拿掉,这件事后宫诸妃没什么感觉,不过拿掉的原因隐约间传了出来。   刘瑾这个家伙思路不正,竟想着将皇帝往那种腌赞地方引,实在令人恼怒。   皇帝是什么身份,天下共主,九五之尊,如此尊贵却去那什么劳什子醉仙楼,一听就不是正经地方!   夏皇后去陪张太后时,张太后还当她的面提及,   “后宫的人也该管管。有些人便似那个刘瑾,往日看着孝顺听话,实际上心里还不知道想着什么,亏得皇儿一身正气,否则堂堂帝王夜宿他处,成何体统?”   夏皇后也深以为然,“母后说的儿媳明白。后宫中便是有这样的人,儿媳也叫她不敢接近陛下!”   两人交谈时,皇帝从外边儿进来,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他还是规规矩矩的见礼。   “皇儿一切无事?”   “儿臣能有什么事?”   张太后满脸嫌弃的讲,“我与皇后在说那个刘瑾呢,皇儿这次做得极好,宫中可不能留这样的人。”   “母后是说这个啊。”朱厚照坐在边上,解释道:“因为前朝之事,昨日确实有些心烦。因而便出宫散散心,原本说是小酌几杯,这也不算什么。哪知道这个家伙一环扣一环,心思动得倒是深。其实儿子也奇怪的,刘瑾每日也在深宫,儿子与皇后、几位皇妃之间的感情极好,又怎么会轻易受他的引诱?”   夏皇后听到皇帝在太后面前讲这句话,忍不住喜笑颜开,那张俏脸之上也含着丝丝缕缕的羞意。她脸蛋儿极为白嫩,一双眼睛顾盼生辉,被选为皇后的人,更是有端庄气质。   所以说要说玩特别的‘感觉’,根本不需要刘瑾。   这种端庄秀丽的气质在怀里的时候索求甚欢,也是挺美的。   若不是张太后在,朱厚照这家伙怕是又要使坏。   张太后那边则老怀心慰,“皇儿总是如此懂事。看到你们琴瑟和弦,母后也没甚忧虑的了。”   “有儿子儿媳,母后每日享享清福就好。”   “还是不够呢。皇后,你得再加把劲儿,什么时候能生个皇子,那本宫这心愿便能了了。”   夏皇后有些惭愧,宫里的三位妹妹都已经有动静了,就是她一直不争气,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母后教训的事,儿媳现在每日就想着能早日怀上陛下的龙种。”   现在夏皇后只要一到这慈宁宫来,张太后必定提到怀孕之事,几乎没有一日间隔。   紫禁城的催生压力可比现代狠多了,而且才不管会不会给你造成心里压力,见面就要讲。   不仅如此,张太后这个人没什么头脑,她也会当着夏皇后的面直接就问:“淑妃近来身子如何?”   “儿臣刚去看过,肚子很大,已显怀了,莘大夫说一切正常。算着时间大概是到年底。”   “那也没有多久了。”   “是。”   张太后盘算着,“宫中再添一喜,本宫也得准备准备才是。”   她这么讲,在一旁听着的夏皇后就十分难受。   出了慈宁宫心情也不是很好,关键还不能和皇帝发脾气,只能自己一个人闷着。   朱厚照倒是喜欢逗弄逗弄她,趁着无人发现的间隙,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高兴了?”   “陛下!”夏皇后拽着皇帝的胳膊还是摇晃起来,她鲜少如此,只是实在难受了,所以一副撒娇的模样,这么一下娇憨显得非常可爱,弄得朱厚照心中一荡。   “好了好了,今晚在坤宁宫等朕。”   “好!”夏皇后的脸简直如多云转晴,瞬间便眉飞色舞起来,“那臣妾这就回去准备!”   所谓准备,就是要回去沐浴清洗,以迎圣驾。   等到晚上朱厚照再见到她时,她将盘好了的秀发放下,垂落下来正好及腰,黑色的长发、白净的面容,满是一股清纯温柔气质。   ‘老夫老妻’的相互都不客气,朱厚照坐在她对面,便是看着这妙龄姑娘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件月白软缎,上面绣着鸳鸯戏水图案,轻轻的悬挂肩头,使得一些风光若隐若现,软缎有几条私线分别绕在颈后和腰间,系紧之后前面便曼妙驼峰高高隆起,划出美妙的弧线。   朱厚照自然拉过她的手,也顺势撤下胸前的肚兜……   ……   ……   杨府。   兵部尚书齐承遂快马赶了过来。   他是三天一来,看守杨府的那些个护院个个认识他。   齐尚书进府入书房,推开门就说:“阁老,刘瑾叫陛下黜了!”   杨一清召手让他前来,还把手中的东西拿给他看,“陕西巡抚王廷相来了信儿,宁夏四卫的清屯之事有了起色,仇钺又被陛下定为宁夏镇指挥使,这四卫往后有精兵之迹象。你执掌兵部,这个事要用十分心,不能马虎。”   “喔?”齐承遂心思又被别人带走,他把信封展开来看,渐渐的面露喜色,“善!宁夏之事可成!就是这个宁夏后卫的麻斌,实在狠辣,望之不似好人。”   “可不要这么想,也许他平步青云就在眨眼之间。”   这且不去提,齐承遂就这么一说,实际上对这个第一次出现的名字没有半分兴趣,“阁老,刘瑾的事,您应该听说了吧?”   “嗯,上午便听说了。”   “刘瑾当真犯了糊涂要领陛下去那种地方?”   “皇上自个儿亲口说的,应该假不了。”杨一清点头,言语之外,神情之中还有一份得意,“陛下一代贤君,怎么会上这些奸宦歪门邪道的道路?”   “正是如此!”齐承遂也觉得分外激动人心,仿佛这不是皇上的胜利,而是他们的胜利,“刘瑾心术不正,遇到陛下这般帝王,雷霆震怒也是早就可遇见的了。”   杨一清奇怪,“陛下惩治刘瑾,是大快人心,可你也不必如此振奋。司礼监的那个位置,换了谁往后都是一样。不要觉得尤址好似容易相处些,便会万事大吉。”   实际上内侍外臣如果走的太紧,那才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陛下做事从来都不会任性而为,尤其是换掉司礼监掌印太监这种大事,若说没有特别的理由,你会信么?”   齐承遂一愣,他是激动过头,此刻稍微一想也觉得很有道理。   “特别的理由?”   杨一清也摇头,“还想不到。陛下心思深远,老夫也没有看明白,为何要在此时突然拿下刘瑾。算了,等等看,会有原因出来的。你来的正好,有件事正要托你去做。”   “阁老请说。”   “湖广于乔公来信,襄阳府宜城县去岁遭了灾,之后又有零星民乱。”   “要平叛?湖广那处地方,流民遍地,却是棘手。”   为什么流民遍地,还不是王府太多。   但这些不能说。   “平叛之事先不急,京师调粮地远,所以他在请求朝廷,附近的军粮是否能暂借一用。”   齐承遂心说也就前任阁老还这么提。   他略微忧心的说:“阁老,湖广老是这样也不是办法。问题终归是要解决。”   其实他说的这个东西,杨一清又何尝不知?   大明自洪武年间到处分封藩王,许多地方赋税都供了王府,除此之外王府还要侵占地方田地,湖广和当初的北直隶一样,也是官田比例极高,所以形成今日这般局面,也是难免。 第五百五十七章 藩王与藩王间的基尼系数   提起藩王禄米与地方财政这个问题,那真是有的说。   藩王禄米基本上可以认为是从朱元璋时就开始困扰朝廷。   洪武九年,朱元璋给亲王的岁禄是5万石,钞两万五千贯,此外还有锦、绵、冬夏布匹、盐和茶等。   这个时期,亲王的职责和权力远远大过永乐以后。因为朱棣造反,所以绝不能以永乐以后的藩王处境去想象洪武年间。   实际上,在明朝当王爷,不同历史时期、同一时期不同的人那真是完全不一样。   洪武年间,有九大塞王之说,便是因为朱元璋将各个儿子分封于边镇,拱卫中央。   九大塞王之中,比较厉害的像是老二秦王(西安)、老三晋王(太原)、老四朱棣(北平)、老十三代王(大同),以及最近那个造反的安化王的祖宗,老十六庆王(宁夏)。   因为朱元璋是开国的皇帝,第一代人少,而且他能管得住这帮龙子龙孙。所以他敢于赋予藩王更多的职责,让他们承担一些事务,为朝廷做做贡献,做事多拿钱多,还能将就理解。   另外一方面,人少,每人5万石对于朝廷来说也不是个事。   然而这个当时看起来还算过得去的政策,很快就演变成了一种负担。   从朱元璋时代就开始的负担。   首先要给出一个总概念:朱元璋坐天下三十一年,最初有24个王爷,1个郡王,至他驾崩时,各类爵位的宗室成员有58个。   所以在他生前,就已经感受到这个增长有些不对劲了。   洪武二十年九月,朱元璋下诏:亲王府岁给米五万石,其茶、盐、布、絮等物悉罢勿给。   到了洪武二十八年闰九月,朱元璋又认为现在‘子孙众盛’,而且天下军民开支较往年倍增,所以他下旨:量减各王岁给,以资军国之用。   具体来说,原先亲王的五万石禄米减为一万石,郡王由六千石降为二千石,后面的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等等,像什么奉国中尉,按道理讲,他也是朱元璋的子孙,但管不了了,一年二百石,打发了事。   这次‘降薪’还有一个特别的规定,就是郡王嫡长子,承袭郡王者‘岁赐比始封郡王减半支给’,就是说你不是原装的郡王,那就只有一千石。   如果仅仅是这样,似乎也还不错。   嘿嘿,哪里那么容易。   洪武二十八年的这次‘降薪’,是明发旨意,那么就给吧?   当时的户部尚书名为郁新,他上奏皇帝,说:亲王岁米既有定议,请令有司如数给之。   朱元璋一想,有些地方还是贫穷的,不能如数给啊!   所以下令晋王、燕王、楚王、蜀王、湘王,如数给与。代王、肃王、辽王、庆王各府民少赋薄,岁且给五百石。只有一个嗣秦王,因为他年纪小,不能饿着,所以下令‘有司月进’。   你看,老朱皇帝再残暴,他对老百姓还是好的,他知道各地情况不一样。   所以也有人认为,明朝宗藩消耗禄米不大,你瞧嘛写在旨意上是一万石,但根本没给齐,于是得意洋洋认为旁人史学功底不深,没有仔细研究。   可这种逻辑本身就有问题——如果确实消耗不大,那为啥不给齐呢?   实际上,朱元璋带头搞得‘拖欠工资’行为,使得自他以后各朝宗藩的禄米都有较为严重的拖欠现象。   从宣德到比较护短的弘治,再到出身宗藩的嘉靖,他们全都拖欠宗藩禄米。   道理很简单,给不起。   洪武年间有58个宗室成员,到永乐年间即增长为127个,80年后,正德年间的宗室成员数量为2980个。   为啥能精确到个位数,因为这2980人都是有记载的。   到嘉靖后期,宗室成员数量增长为3万,到万历年间,《明神宗实录》记载,万历三十三年,玉牒宗支共计一十五万七千余位。   听起来比较惊人,只看一个具体事例便明白了,弘治五年,陕西巡抚抚杨澄禀报:山西庆成郡王至今年8月,已生育子女94名。   到了正德年间,庆成王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生了多少人,甚至要上奏朝廷请求就自己这一家进行人口普查。   这种数量,怎么可能发得了足额的禄米?   然而这种欠饷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宗室犯罪问题。   所以在正史之中,翻开有关宗藩的记录,经常就是越级上奏、赴京请乞,哪怕皇明祖训已经明文规定,不许王府直接上奏朝廷。   再有就是擅改本折,勒索纳户。因为禄米是三分本色,七分折色。朝廷是严禁各王府擅自改定本色、折色的兑换比例的,但王府才不管这些,他们要么谎称米质低劣,乘机盘剥百姓,要么不遵官方定价折算,且往往会高出市价三、四倍。   更绝的是,有的王府不愿意要本色,更愿意要折色(也就是银子),所以强令百姓将本色折银。银子毕竟方便一些,可以当作‘酒食燕游之费’、‘赌博淫荡之资’,有的宗室刚刚领到岁禄,转眼间就能‘俱归债主’。   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抢劫,所以有王府的地方,百姓往往是苦不堪言。   而且不仅是百姓,宗室禄米拖欠也直接激化了藩王与地方政府的矛盾。一些宗藩开始冲击地方衙门,凌逼府臣,甚至冲进衙门里进行集体抢夺。   正德九年,沈府辅国将军朱勋沤、朱勋澧就曾‘率众入仓挞官吏’。   嘉靖三十七年,代府广宁等王府宗室因索禄米不遂,于是围攻布政使衙门,并打伤左布政使。   嘉靖四十一年,韩府众宗室也是以索禄米不遂,殴伤平凉知府。这件事闹得极大,嘉靖皇帝下令惩治首恶,要韩王把本宗犯罪之人抓起来,结果韩府宗人多有不服,公然驱赶押送人员,然后攻击平凉府衙。   这些史实都可以表明,   明代藩王在地方基本是无恶不作,啸聚官府,凌辱地方官员,抢掠百姓,造成百姓惊惧不安,甚至攻击府衙这些事情已经让社会不再‘四方安定’,成为动乱的因子。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宗藩已经成为财富的奴隶,自从宣德以后的大部分宗藩问题都是因为银子。   但是,确实也有过的好的藩王,比如弘治对待自己的兄弟就特别的好,动辄就是一万盐引、三百顷土地这种赏赐。   总得来说,和皇帝关系越近、越受皇帝宠爱的藩王,日子就过得很好,像万历皇帝赏赐福王的财富那也是个天文数字。   所以藩王和藩王之间的贫富差距非常巨大,这是个基本事实。   言归正传,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其范围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湖北湖南一带。   别的省份,藩王一个两个就已经是大祸害,湖广藩王还尤为集中,是明代分封建藩最多的一个省份。   洪武三年,朱元璋第五子楚王朱祯是最早受封湖广的藩王;   此后还有辽王朱植封荆州;   岷王朱楩封武岗州;   襄王朱瞻墡初封长沙,后移襄阳;   荆王朱瞻堈初封江西建昌,正统十年徙封到湖广蕲州;   吉王朱见浚封长沙府长沙县;   兴王朱祐杬封湖北安陆;   寿王朱祐榰就藩德安;   雍王朱祐枟弘治十二年就藩衡州,这家伙辟山移土建造雍王府,形成了一条繁华街巷,还好在正德二年死了,且没有子嗣,朱厚照直接除了藩。   上面只是亲王,实际上还有一些郡王之类的,比如华阳郡王,他是第一代蜀王的次子,按照降级袭爵的规矩,他就在澧州当了郡王。   再往下什么镇国将军,实在没有办法细数。   所以湖广王府、官府所占有的官田比例极高,成化年间,就有荆襄流民起义,一直到明末结束,明朝始终未能妥善处理好荆襄流民问题。   其中一个因素,就是明朝处理藩王问题就是隔靴搔痒。   而在杨一清看来,自从天子上次有了‘限制藩王财富’的念想以后,本朝倒是有可能大大缓解藩王给朝廷带来的财政压力。   因为本朝皇帝没有亲生的兄弟,关系一远,那就不一样。   但他也只敢用‘缓解’这样的词汇。   藩王子弟都是宗室皇亲,太祖血胤,哪怕皇帝也不会动辄就杀人除藩。弘治三年,皇帝命令宗室不得盗用别宗名义,冒支禄米,惩罚的措施是革去所支禄米十分之二。   这叫什么惩罚?   还不如不出,不出倒是可以灵活的给他定个罪名。   现在,正德皇帝也没有和他具体商量过怎样限制藩王财富。   但这个‘圣心’,好些人都知道,也有好些人在抓。   藩王凌辱地方官员,欺压百姓,很多文臣早就对其不满,只是碍于皇帝所以只得忍气吞声,现在皇帝态度有变。   这件事自然就成了又能迎合圣意,又能给自己出气,且还能造福百姓、留下清名的一项‘大好事’。   兵部尚书齐承遂以往从来没有提过什么湖广之事,今天却敢说‘湖广不能总是这样’便是有这样的背景。   杨一清是内阁首揆,自然也不会轻易将此美事拱手让于他人。   “你觉得应以湖广为契机?”自己人,他问得也就直接了。   齐承遂也不隐瞒心思,“湖广藩王最多,且又有于乔公为巡抚,只要将于乔公这几封奏疏做做文章,不愁此事不大。”   “老夫也有此意。”   谢迁这几封请粮的奏疏的确有一种瞌睡了递枕头的感觉。   按照皇帝的脾性,地方官只要说得出理由,请求调粮是会允许的,本身户部还有专门用于赈灾的银子,没有粮还可以买,这都不是问题。   但是粮朝廷可以调,湖广这些事情,朝廷也可以查。   湖广熟、天下足,这么一处鱼米之乡老是缺粮,朝廷为什么不能以堂堂正正的名义去清查实际情况呢?   只要查出来结果,这事自然就能闹大。   “有阁老的话,下官便心中有数了。回头下官便亲拟奏疏,请求朝廷如清理军屯一样,清查湖广借粮之事。”   “方法可以,不过时间再延缓些,陛下已经递了口谕,眼下宁夏正在清理军屯,又有安逆造反这类逆事,此事不宜再兴大案。”   这……   齐承遂有些焦躁。   “阁老,我们不上,其他人也会上的。”   杨一清背着手,说道:“你都是一部尚书了,还这么急躁,这件事你再抢先,也有人比你还先。关键在于圣心属意于谁。而圣心属意,一在其人品格,二在所用何法,所以这件事不在于快,关键是要点到穴位上。   陛下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以往藩王之事鲜少追根究底,大多都是虎头蛇尾。可陛下也会如此么?谁也无法确定。你的办法说的轻了,点不到穴位,说得重了,也不合适,所以倒不如后来居上,看看其他人都怎么提,陛下圣意又在哪一处。”   齐承遂听完恍然有所悟,“阁老之言,下官受教。”   杨一清其实心里有个方向,皇帝要此事推迟,其实这本身就说明这次下手不会轻,要不然何必顾忌清理屯田的事?   但那真就是大事了,他也没有很大的把握。   “不过说来奇怪。”齐承遂嘀咕一句。   “什么?”   “清理军屯是何等重要之事,其涉及人数众多,又都是军中将校,真要有个定论,仅是推迟的几个月又怎么能做到?”   杨一清说:“也不尽然,宣府总兵杨兴、蓟州总兵杨尚义、大同总兵石奉以及甘肃总兵,这都是陛下亲信,圣旨一到,谁敢不遵?”   “喔!”齐承遂忽然想通了,“若总兵无碍!必是守备太监有所阻挠,所以陛下突然拿下刘瑾!”   杨一清皱眉,如果掌兵的总兵和代表宫里的守备太监都能坚决执行圣旨,确实很难有谁再阻挡。   否则如齐承遂所言,守备太监从中作梗,总兵还是会有些顾忌的。   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太监都不知道和宫里怎么联系,万一表面配合清屯,实际上背地里暗中污蔑告状,在宁夏出了藩王造反之事、皇帝疑心加重的情况下,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坏事?   如果真是这样,杨一清就太钦佩了,皇帝真是太精明了。   ……   ……   实际上,这个时候的司礼监。   尤址已经开始掌权。   他也是聪明人,放着刘瑾、马永成暂时不审,摆了一张椅子专门看着手底下的人写好急递,这是给各地的守备太监的。   这是他做得第一件事。   “圣上旨意,刘瑾侍君不诚,今已下狱。我,原司礼监秉笔太监尤址自今日起掌印……   司礼监为皇上之司礼监,不论何人掌印,都以皇上为先。眼下宁夏反王眨眼而平,清理军屯大有进展,司礼监奉圣意,诫谕各边镇守备,自报所占军屯,如此过往不究,若仍心怀不轨者,则必惩之……”   “尤公公,您看这样如何?”   尤址把所有的急递都拿来一一的看,而且亲自指出其中用语的不当,一边改一边说:“咱们做太监的和当官不同,当官可以官官相护、报团取暖,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之时,就是皇上也不好过于随意处置,当太监则不同。你们的遣词用句还是过于轻了,似乎很害怕得罪他们?什么叫惩之?怎么惩?是罚些银子,还是流放砍头?”   “那……”   “写重一些!今日咱家就再教你们一招。宫里的生存之道,根在于皇上,刘瑾为人算是嚣张强势吧?他要用什么人,在哪里用,咱家可是一点儿都插不上手。而且,他还是府邸旧人,可那又如何?圣上一句话,顷刻间便化为虚无。你们可见有哪个官员为其鸣不平?   再往回说一些,孝庙在时,李广风光无限,但也仅是瞬息之间,人就没了。   所以记住,得罪外面那些人没什么要紧的,只要皇上满意,他们能怎么样?”   而且现在应该害怕的是他们。   刘瑾遽然去位,有些个人大概连觉都要睡不着了。   “对了,添上一句,就说咱家奉旨调查刘瑾,让他们将自己所知的刘瑾罪事,如实上禀,将来咱家还可为他们到陛下面前请功。”   这一招也是绝。   一方面立威,告诉他们刘瑾的案子还在查,你们谁和他有旧的,最好老实点,再不听话,无非就是多砍一个脑袋的事。   另外一方面也让他们和刘瑾决裂,毕竟掉脑袋的事,谁还管得了这么多。如此一来,他这个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便可迅速涤清前任的影响力。   那些名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甘肃守备太监黎宁,大同守备太监王胜,宣府守备太监赵淙……   “写好以后,天一亮便命人八百里加急送过去。”尤址伸了伸懒腰,这一夜他还没怎么睡,很累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咱家现在去会会刘公公。”   刘瑾现在还没死,皇帝留下了他的命,正关着呢,即便是出于‘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心态,尤址也要去一趟的。   “尤公公,还有一件事。”尤喜跟他提醒说。   “什么事?”   “便是醉仙楼,醉仙楼里的人都是以前刘瑾的,所以那些人都抓了,可这处地方,现在要怎么说?”   “你怎会想到这个问题?”   “不夜城寸土寸金,且是陛下所设,难道就封在那儿?”   尤址眼睛一亮,有些满意,“知道了,你干得不错。”   “谢公公夸奖。” 第五百五十八章 文盛   醉仙楼这处地方倒是出了大名了,天子在此留足,司礼监掌印太监在此留命,嘿,寻常人一听也觉得很有戏剧感。   ‘天子不好女色,故而雷霆震怒,随即下令捉拿近侍!’   这个故事,正正好好的印证了‘观众们’想要的剧情。   奸宦拍马屁拍在马蹄上,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呐!   不夜城闻香阁这座酒楼中,说书先生眉飞色舞,讲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刚有的事儿,这便出现在说书先生的口中,不愧是天子脚下。”讲话之人头戴方巾,身穿白衫,留着口子型胡须,颇有一番正气。   他说完,背后的人像是听到熟悉的声音,跨过一桌来搭话,“真的是天赐兄!你这是刚刚回京?”   “哎呀,廷实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不曾想今日在此处遇到你!快快请坐!”   两位老友相逢,恰又在此相遇,于是两桌并一桌,他们都是读书人模样,举止投足之间满是儒生味道。   再桌子中间,则几道精美小菜,面前到了茶,茶香伴着热气而起,久久不曾散去。   “天赐兄回京不往他处,就知道行至这闻香阁?”   “哈哈,闻香阁内有香味,在下自然是闻香而来。”   “饭香?”   “是饭香,也不是饭香。”说话之人视线偏向说书人。   这些文人骚客就是喜欢故弄玄虚,好在他说的话,对方听得懂。   “不错,近来上下皆振奋,便是因为此。”   “好!陛下一代贤君,仅此一事,也必可留名于万世!”   此番情绪激动的人,名为李梦阳。   便是与前阁老李东阳之只差了一个字的人。   李梦阳字天赐,庆阳府安化县人,其人出身寒微,但从小便有文才,二十一岁时中陕西乡试第一,次年,也就是弘治七年中进士。   因连丧父母,他回家丁忧守制,至弘治十一年出任户部主事。   那个时候,外戚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怙宠横甚,人莫敢问。   李梦阳却不畏权势,直言上书,写了有名的《应诏指陈疏》,   张氏兄弟因而对其深恶痛绝,并多番陷害于他,好在当时还是太子的朱厚照尽心搭救,因而李梦阳才免于灾祸。   后来李梦阳又再了解太子诸事,救命之恩加道德认同,使得他对朱厚照早已诚心拜服。   朱厚照也是知道他的,也了解过历史上李梦阳和弘治年间两个外戚相斗的事。在他的印象中,李梦阳这个人文才很盛,官做得其实不大的。   所以概念里更当他是文学家和书法家,他也没什么偏见,反正他们爱展示自己的文才就展示好了。   只不过任用清流他一直很谨慎。   所以要说李梦阳做官,从弘治十一年至今,他可以说是一路熬着。当了三年户部主事,又当过知县、当过知府同知、又回过头再当知县,而后当知府,如今期满回京,可以说基层经验丰富了。   之所以这样,一是因为皇帝朱厚照没太想过把文学家弄成多大的官,二来李梦阳这种文才很大的人,都是很有脾气个性的,他不是那种圆滑之人,经常性的也会得罪人。   再有一个,李梦阳和李东阳关系不好。   他们确实是师徒,最初李梦阳还很仰慕李东阳,李东阳《文后稿》中也称赞过李梦阳,说‘梦阳以文学为首解,登甲科,砥砺名行’。   但后来他们因“康海事件”反目成仇。   康海是弘治十五年的状元,与李梦阳以及王廷相等人合称“前七子”,这是文坛上的称号。   李东阳则是茶陵诗派的领军人物。   具体的事件无需详说,那是文人之间的龃龉,简单讲就是康海母亲去世不按惯例去请李东阳这个阁老、文坛领袖撰写碑铭传表,却请了李梦阳,李梦阳还答应了。   所谓文人重名、争名,无非就是这些事。   于是在官场上,李梦阳就吃苦头了。   李东阳在刘健去位以后,当过一段时间的首辅,不是说李东阳故意为难他,是没有人会再推荐李梦阳,其他人也不会顾忌敢于得罪他。   毕竟谁会为了他去得罪李东阳?   李东阳自己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特意提拔李梦阳,他只要不针对,问心无愧就行了。   好在正德四年,李东阳已经去职近两年,李梦阳终于也能回京了。   至于与他说话的这个人,名为边贡,字廷实,也是前七子之一。   现在当的是太常寺丞这样的职位,主要掌宗庙礼仪,就是碰到什么特殊日子、到哪里祭祀,皇帝、大臣是什么礼仪这类事。   太常寺最大的官是太常寺卿,至于太常寺丞么……小官、闲官、最早是从五品,后来改为正六品。   所谓的这个“前七子”也就王廷相当得官大,没办法,人家是杨一清推荐保举,后来也赢得皇帝赏识。   但真要论文才,李梦阳还是首屈一指,他精通颜真卿笔法,精于古文诗词,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强调复古。即便和茶陵诗派的李东阳有些不快,李梦阳仍然在文坛上有一席之地,这本身就不容易。   边贡确实也不知道李梦阳此番回京,他对于自己这位朋友的诗词文章还是极为钦佩的,说道:“天赐兄既已回京,怎可无人相迎?此事便由兄弟来做,三日后下帖邀请好友相聚,以为庆贺!”   李梦阳则摇头,“与朝中正事相比,一个小小的李梦阳回京哪里值得庆贺?不过廷实兄说召集好友,这倒是个好事。有些人,我们也许久未见了,每每想起,我还是觉得当初我们几人在一起颂古论今最为畅快!”   “天赐兄的意思是该为这说书先生之事庆贺?”   “奸宦落马,人人称颂,难道不值得庆贺?”   边贡没甚意见,“值!当然是值!天赐兄,那醉仙楼就在隔壁那条街,好些人都去看过了,我看呐,再这样下去是该有人在那里留书了。”   留书干什么?   自然是称颂当今天子的正义之举!   “是该留书,以为后人树立榜样!使我大明再不受宦官之祸。”李梦阳本身也是出身平民的文人,他早已对当今皇帝推崇不已,故而感慨说:“廷实兄,其实你仔细想来,古往今来能做得与陛下类似的又有几人?天子大德,社稷之大福啊。”   “不错!”边贡说着说着却开始愤怒,“便是有如此天子,竟还有安逆那样的不肖子孙,还要起兵反叛!”   “那真是笑话!”李梦阳握拳。   旁的他不管,这样有大德的天子还能换?那还得了。   据说还有檄文。   李梦阳真是不能理解,他原本不是逢迎之人,不过进了京,听说这样的事情,作为心怀正气的文人,他当然愤怒。   文人愤怒,笔就是他的武器。   李梦阳心中有些澎湃,不管怎么样他觉得自己也该写上几句,为天子在士人和百姓之间正名。   杀了一个安化王,不代表天子不顾骨肉之亲。   天下藩王、外戚坏到透的不知道多少,多杀几个又如何?   雄文一出,若能为天子赏识,说不准还能入宫面圣。   李梦阳越想越觉得手痒,“廷实兄,那么就约定三日后?”   “好!三日后,想必天赐兄必有好文章问世!” 第五百五十九章 己巳六子书   自古以来,盛世一旦开启则必定文盛。   所谓国大民骄,国力强盛,老百姓骄傲,文人则更加狂得没谱。   即便是现代也是如此。譬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日本人在辉煌岁月里忽然写出一本书叫《日本可以说不》的书。   实际上他能说个锤子不,全国上下都是别人的军事基地。   但国力一强盛,文人就是有自信。   这是规律。   朱厚照登基以来的成绩非常显著,贯穿弘治年间始终的鞑靼边患被一举清除,且大明骑兵重现天下,国库开始有存银,岁入钱粮开始增长。   尽管在微观上看,大明仍然问题多多,但在宏观上已经有人开始称其为中兴。   几年以来,各类文人士子、乡间野贤都越来越多的称颂那近到已能摸得着的盛世。   京中似太常寺丞这种微末小官,因为执掌祭祀礼仪,所以很少能获得朱厚照重视,如今的正德皇帝对于祭祀礼仪是完全的‘摆烂’,该怎么做,查阅前朝实录,如果没有成例可以参照,那么礼部拿出个意见,他只需同意就行了。   嘉靖皇帝争礼,是他从大礼议事件为起点,通过这种方式去争夺皇权。   朱厚照早就已经完成了制高点占据,而且他是弘治皇帝嫡子、唯一的儿子,要想在礼仪这方面做功夫来挑战他的权力合法性,那得把孔子的棺材板掀开才行。   但太常寺丞没有多少事务,刚过三十正值盛年边贡也不甘于整日无所事事,他是‘前七子’之一,当官当不出眉目,自然就要在自己擅长的文坛上闯荡。   前七子之中,除了李梦阳和王廷相。还有四人。分别为:   何景明,他现任中书舍人,这个官职在明代时地位已经大大下降,品级为从七品,可以认为是内阁书办,就是诏、册、制、诰等官方文书的抄录员。但何景明在文坛上地位不低,与李梦阳齐称文坛领袖。之所以文才高而官位不高,还是那个文人的老毛病:生性耿直。   徐桢卿,他是“前七子”中除李、何外文学成就最大的。但因为相貌丑陋,不入翰林,改授大理左寺副。属于协助寺正办理案件人员,从六品。   康海,弘治十五年状元,现任翰林修撰,熬着呢。   王九思,这个人有点意思,是刘瑾的陕西同乡,刘瑾后来招揽他,他推辞不受,现在就当个国子监博士,分管国子监教学。   前七子除了王廷相,其他六人都在京师,名气很大,同样的,当起官来也真是‘难兄难弟’。   既然如此,那么就只能相互安慰了,现在李梦阳这个领军人物回京,又有边贡亲自安排主持,一场‘己巳六子书’的文会便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所谓己巳,对应的是天干地支中的正德四年。   六子,自然就是他们六人。   原来的前七子变为六子——还是文人心思作祟,毕竟王廷相现在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六人相聚,那可不是为了为‘前七子’正名,以此来和王廷相扯上关系的。   如此一来,正德四年的这个秋末,京师里忽然热闹起来。   毕竟这六人聚集,虽说不是显赫朝官,但都带着官身。   不当官的百姓,羡慕他们的身份;当了官又没当大官的人呢,仰慕他们的才名,甚至还有一些名家子弟也要凑一凑热闹,刷个存在感。   ……   ……   “一个李梦阳,就能让京师众多文人才子趋之若鹜,这么看起来,以往朕还是小瞧了他们?”   朱厚照是从王芷的口中得知这个己巳六子书。   而王芷则是被邀请到天上人间这处御园之中的。   隔段时间,皇帝能听听京里发生的大事,其实也是一种消遣。   王芷虽是女子,也有才情,平日里练得一手好字,对于这种文会也是比较欢迎的。   “非是陛下小瞧,与天子相比,他们六人合在一起也不及陛下万一。”   “那不一样。”朱厚照背着手,悠哉悠哉的在花园里走,“术业有专攻,朕可写不出《秋望》这样的诗词。”   “陛下也知李梦阳诗词?”   “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他这首战场诗写的还是可以的。”   弘治年间,因为鞑靼入寇,李梦阳奉旨出使前线,路途之中作此诗。所谓郭汾阳,指的是唐代名将郭子仪,他曾任朔方节度使,以功封汾阳郡王。   所以这句诗便是在呼唤大明的郭子仪。   朱厚照再孤陋寡闻,也还是读过的。   王芷眼中闪烁着色彩,“听闻这次,乃是因陛下怒斥刘瑾而起。李梦阳一入京,便振奋于陛下决然拒内侍诱引,由此有那一句:天下有如此有德之君,竟还有宁夏安王反叛之事,诚然为千古笑话。”   朱厚照脸皮也是厚的,一点儿都不红,“文人说话就是喜欢夸张。放在千百年间来看,安王反叛不过小事一桩,哪里当得起千古笑话。”   王芷则用了几分认真,“当世之人是为陛下鸣不平。芷儿到是觉得,正德之年有君主如此,可文坛之上若无大才可配,那便是读书人丢脸了。”   朱厚照哈哈大笑,“罢了,罢了。叫他们说去吧,看看最后能有什么千古文章流传后世。”   “定然是有的。等到官军押着安逆进京,陛下正可用此文章以对天下万民。”   这某种程度上涉及到政治了。   具体的说就是舆论。   朱厚照浅浅笑了一下,这桩事来得倒也是凑巧。   两千年封建王朝,从来都是读书人写的历史,老百姓占不得几句话的。李梦阳这个文坛领袖若真有心撺掇起这样的事情,其实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目的就是为了宗藩之事。   宗藩之事之所以皇帝难以处理,就是因为它是国事,但也是家事,家国不分,祖制难违,弄得历代帝王都只能‘隔靴搔痒’,稍有手段的嘉靖皇帝偏偏自己就是藩王出身,所以也下不得死手。   说到底,龙子龙孙就是不一样的,这本身也是朱厚照作为皇帝合法性的一部分。挑出这些人来随意打杀,显得皇帝残忍嗜亲,六亲不认。   别的不说,带有血缘关系的人,你都可以下手如此之重,那么其他那些为你卖命的人也害怕,他们生怕哪一天触怒了皇帝而殒命。   但朱厚照也知道,历代文人对于宗藩的危害也是认识很深的,终明一代不知道多少人指出过天下税赋,宗藩占据一半的危害。   “芷儿今日说的事,的确有几分意思。”   皇帝心中有了心思,也渐渐想出手段的雏形,其实……倒不如,也来个正德版的大礼议。 第五百六十章 效仿宁夏,一鼓作气   朱厚照将目光转向李梦阳和他的文坛地位,自然是因为宁夏之事已经初见成效。   仇钺奉旨入京,大抵也就是这几日间的事情。   在这之前,朱厚照已经知道王廷相和张璁如何处理这宁夏四卫。既然如此,他也不再客气,十月十六日的午朝之后,他将内阁和六部九卿皆留宫中。   大明朝的卫所,一为边塞卫所,一为内地卫所,两者有所区别,比如说边地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内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种。   当然,这是大的原则,实际上这个比例还和一个地方的地形是否适于运粮有关,具体划分起来非常复杂。   但总的来说,时人对此是依边地、内地来划分的。   “宁夏清理军屯,上上下下掉了不少脑袋。此一事,应也在各位爱卿预料之中。不过清理屯田的效用显而易见,陕西巡抚王廷相和特使张璁都已上奏,宁夏屯田以后,仅其一地每年便可上缴20万石籽粒。况且,宁夏镇四卫兵马军粮亦可自给,即便稍有不足,所缺之数朝廷也不会太过为难。   如此说来,此番清理宁夏军屯之利又岂止这20万石籽粒?从此以后,朝廷省了调粮入宁夏之事,这个账也要算的。因此,朕以为,清理屯田一可解边镇缺粮之苦,二可减朝廷太仓之负,如若甘肃、榆林、大同、宣府、蓟州都能如宁夏一般,则朕可无忧,列位爱卿亦可无忧。”   朝中诸位大臣以杨一清为首,听闻能有这样的成效,纷纷欣喜而皇帝进贺。   不过宁夏毕竟只是大明广大疆域之中一块小小的地方。   王鏊领头说道:“陛下御极以来,治军颇有成效,其中又以周尚文、杨尚义、常大成等最为显杰。宁夏清屯既有成果,其他各镇也应跟随。不过微臣以为此事当遵循先急后缓之道,徐徐图之,各个击破。周尚文居甘肃,远离京师;常大成居辽东,人口不足。故而杨尚义所居蓟州可称合适,蓟州扼守京师东北,田亩连片,百姓稠密。清屯以后,既可比宁夏更见成效,也可稳住中枢!”   当初开始对宁夏‘下手’的时候,朝堂上的这些大臣整体上还是同意的,但也有个别人心存疑虑。现在宁夏终于有了效果,一上来也不是反对,而是明白他要将清屯范围继续扩大的意思。   对此,朱厚照还是有些满意的,尽管他心中的想法并不完全是王鏊说的那样。   “其他人呢?可有与王先生不同意见的?”   王炳闻言出列,“微臣以为,若论对京师的重要程度,则应以大同、宣府为先,且大同总兵石奉、宣府总兵杨兴战功虽不如平虏伯,但对陛下之忠心耿耿也是天地之所共见。”   这个王炳。   朱厚照多少知道点,石奉和杨兴都在两年前良乡一战中与他相识,过后似乎也就熟悉了。   其他人,如周尚文、杨尚义他们都有特别的‘渠道’,并不怎么稀罕王炳这条路子,但是石奉和杨兴并无上述几人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所以朝中阁老的关系,他们很难拒绝。   倒不是说京官与边将结交,只是在外为将,你总要朝中有人吧?这是一种必要的相互利用,否则你当什么官,不如回家种红薯。   朱厚照则不想在此时纠结这个东西,转而问道:“杨阁老,你以为呢?”   杨一清微微抬头,“微臣以为两位阁老之言都有其道理。但朝廷举策,应示公允,大明能设九边,便是九边对大明都重要。”   王鏊急了,“杨阁老,清屯事关重大,最好能分步实施,如此才能稳妥。”   “济之公,若要稳妥,不清屯,最为稳妥。”杨一清是领过兵的,又当了几年首揆,边军是什么情况,他还是清楚的。   因为是王鏊,他语气放软一点,说道:“济之公刚刚不是也说了,陛下治军颇有成效嘛?”   “那也尽量不要弄到兵戎相见的程度啊!”   杨一清不语,王鏊的想法也不能说错。万一其他地方也有兵将闹事,这种事情总不会给朝廷和陛下增光添彩。   “陛下!”兵部尚书齐承遂言道:“微臣以为,朝廷清屯之事已然天下皆知,便是分步实施,排在后面的边镇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时间一拖,反倒给了一些奸人、小人反应之机,到那个时候于朝廷则大为不利。且如此大事,正应当一鼓作气,以示朝廷决心,否则,说不准便会有人以为朝廷心志不坚,手段软弱。”   朱厚照已经第四次点头了,“朕是听明白了,你们各有各的道理。本来,朕也在考虑剩余边镇是该一起清屯,还是分步进行,但朕所忧虑的并非是稳不稳妥,而是边镇多了,会不会导致朝廷无暇兼顾,这是一桩极难之事,一旦做的不好,便容易乱了大局。”   如此说来,除了宁夏,其他各个边镇都已在皇帝心中有了‘结局’。   诸位大臣知道了圣心所在,也就不再‘谦让’,“陛下,微臣有一良策可解陛下之忧。”   朱厚照看了看反应迅速的杨廷和,他知道这家伙条理清楚,脑子转得快,但是这么短的时间……是什么良策?   “说来听听。”   杨廷和不慌不忙,“微臣之法也是脱胎于陛下。便是责任到人。大明除宁夏以外,尚有甘肃、榆林、大同等八镇,八镇同时清屯,确实事务繁多,无法顾及,因而臣以为陛下可挑八名重臣,各自负责,有才能强者,亦可一人负责两镇,总之,陛下将此务分解分配,一镇之事问一人。微臣相信,当得了朝廷重臣,总能理得清一项朝廷政务。如此,则陛下之忧可解矣。”   朱厚照听后眼睛一亮,这其实是后世的法子,但他在执政的过程中大量应用了后世的一些官僚统治技术,没想到还影响了当世之人。   “杨阁老。”   “老臣在。”   “你是内阁首揆,下去以后,你便召集阁老、部衙堂官议一议,再让介夫讲得更为细致些,三日以后,将分配好的八人名单禀报于朕。”   这么说的话,皇帝就是采纳了杨廷和的建议,这个速度真是极快。   不是因为杨廷和的建议有多好,而是皇帝一旦犹豫了,这种事很容易遭到反对。   因为大部分人都和这件事扯不上关系,现在出了八人名单之事,那就要多几个倒霉蛋,毕竟,这件事多么难做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朱厚照才马上表态。   这个‘马上’,就说明杨廷和一下子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皇帝也是这番意思。杨廷和可能命令不动人,但皇帝则不一样,再有人想反对就得掂量掂量。   杨一清都是老官僚了,自然明白这其中细微的差别,他也只能说孝庙真是生了个天生会做皇帝的儿子。   现在皇帝金口已开,直接对他下命令,他当着这么多人又能怎么办?   “老臣,领旨。”   “嗯。”朱厚照面若无事般的点点头,又对王鏊说道:“王先生,军屯清理之重要,先生必定清楚。这其中的难度,先生更加知晓,若是一个一个做,朕倒担心,越做越难,难到做不下去。”   “老臣明白。陛下之用意在社稷、在百姓,臣等必定全力辅佐陛下!”   “好!”朱厚照站了起来,“诸位爱卿,人生在世几回搏,这桩事要是做成了,你我君臣皆会留名青史,要是做不成,朕也愿提三尺青锋杀敌!” 第五百六十一章 奸臣严嵩   李梦阳在地方任知府,这个地方是湖广,湖广现在的巡抚是谢迁,谢迁和李东阳关系又好。   所以李梦阳这知府当的也是期满就走,无人挽留,也无人愿意留。   想来也没做出什么太大的成绩,客观来说,这不能怪李梦阳,毕竟湖广的问题不是一个在朝毫无根基的知府可以搞定的,他的那些文名,在碰到真金白银的利益时其实不太好使。   不过吏部文选司才不会管什么客观不客观,没有成绩就是没有成绩,能力一般,又没有大佬推介,最好也就是平调。   但李梦阳又与一般人不同,他毕竟还是文坛领袖,没有大罪的情况下把他弄去偏远地区或是实在难看的位置,也会引起一些非议。   国人在官场上的各种安排总是充满各种精妙的算计。对于李梦阳这种情况,吏部最后的调令是命其任通政使司誊黄右通政。   通政使司是由朱元璋在洪武十年以察言司为基础上创设而来,其长官为通政使,秩正三品,左右通政各一人,秩正四品。   其主要职责是掌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简单的说,就是一些奏疏递给皇帝看之前,先递到通政使司,这是体现权力的地方。   另外一个,就是通政使可以参与廷推。   所以在明朝前期,通政使的地位很高。   但随着时间推移,基本上从宣德以后,通政使的地位就一路下降。   原因是通政使掌四方奏疏,而且按照规矩,奏疏进宫之前,要在这里进行誊抄。之所以这样,一是为了保存副本,留作查照;二是为了分别归类,逐次呈览。   但这样一来,就导致通政使的权力变得很敏感:若是有什么人要些弹劾奏疏,通政使就会先知道。所以各种贿赂、钻营不绝史书,而且愈演愈烈。   内阁地位上升以后,这种权力自然会被分夺,宦官得宠也分得奏疏查阅之权,所以通政使在宣德之后渐渐沦为一个能参与廷推的摆设,有些时候,他还不如一个六科给事中。   但无论怎样,人家是九卿之一,通政使司也是中央‘一级衙门’。   李梦阳进的是这样的地方,若是有人觉得朝廷这样的文坛领袖不公,那可以闭嘴了,至少没有贬黜他。   但他所担任的誊黄右通政,又是在成化二年新设,其主要职责是记录武官贴黄、卫所官袭替缘由,以备征选。   仅此而已。   所以要说吏部违规提拔李梦阳,那同样可以闭嘴。   而且品级和知府一样,正四品。   只是眼下都已经正德四年了,同样都是四品,一个这样的四品京官代表的是什么,不用多说。   即便如此,己巳六子这样的人聚集在一起,也不敢明面上公开的贬低誊黄右通政。   宪宗皇帝设这个职务自有其理由,你乱说一通,碰到愣头青的人逮着不尊先帝来做文章也挺头疼。   所以,就这样吧。   李梦阳回京以后,略作休息就开始到通政使司衙门坐堂理事。   刚坐两日,便听四方同僚提起朝廷备选八重臣以承钦命之事。   李梦阳离京日久,不解其中情形,便问:“备选八重臣,是为何命?”   眼下通政使司左右通政分别为朱铁平、席献,他们都是三十来岁人,略小于李梦阳,在通政使都不受重视的局面之中,他们作为副手更有咸鱼心态,所以其实不怎么愿意得罪李梦阳这种文坛大家。   席献说:“便是清理剩余八镇军屯之命。”   “如宁夏那样?此应为好事!”   李梦阳也没想太多,这么敏感的事,就这么说了。   朱铁平则笑,“这哪里是容易的事?宁夏清屯牵扯出一个庆王,以及一个庆王系的安化王。其他如甘肃镇的肃王、山西镇的代王、辽东镇的辽王……凡此诸王,所得之田,又该如何处置?”   席献又言,“八镇之中,有有藩王和无藩王之别,既如此,则有难易之别,哪个负责难、哪个负责易,陛下请内阁议定禀报,但对内阁来说,本身便已极难。”   李梦阳听得很不理解,朝堂之上的风气已然如此了吗?   此事难道不应该是八镇军屯清理之后,国库所用日益丰、边军战力日益强的问题吗?为何关注点都偏了!   回家以后,李梦阳始终觉得心中愤懑难抑,可以说是终夜难眠。   几日之后就要开始己巳六子书,李梦阳先找到边贡,一吐心中实情。   边贡也是个愣头青,他捶桌而起,“在下与天赐兄相交,便是仰慕天赐兄为国为民之情,己巳六子书自然是因奸宦入狱所起,但一切有利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之念,又怎有相拒之理?”   “好!”李梦阳心中畅快,到底还是知己,就是能尿到一个壶里,“如此,那在下就撰文作章。司中同僚,都在说诸王土地无法处置。我便想从此处入手,天子大德,重惩奸宦,为的是百姓,朝廷清屯,藩王同处,为的也是百姓。”   边贡觉得可以,“若仅是歌功颂德,则不免有粉饰太平之嫌,但是论及朝堂正事,或可为天子一观,如此也算是天赐兄所做善事一桩!”   越想越觉得可以,李梦阳只觉得笔下文章已经就在眼前了,边贡那句‘为天子一观’也让他多了些念想,如果真的可以的话……   “廷实兄,己巳六子书之期不足半月,都邀请了什么人?”   说起这个,边贡还真的得意一下,“天赐兄,这次你可得感谢兄弟我了。”   “喔?”   边贡道:“威宁伯,天赐兄可知?”   “王襄敏公之孙吗?”李梦阳还没孤陋寡闻到那种地步,“正德以来,勋贵行为不检,屡次触及圣怒,但是威宁伯却异军突起,多为皇上褒奖。其人才能一般,但人品上佳。虽是勋贵,待人行事还胜过乃祖几分。”   边贡无奈发笑,王越当年品行有些嚣张,使得很多文人不待见他,李梦阳现在还要带一嘴。   “正是此人。”   李梦阳嘴上骄傲不说,心里则想,那他这文章得写得更加惊骇世俗才可。   ……   ……   宫里,朱厚照得知己巳六子书的日期以后也在安排人。   “陛下要臣参加这己巳六子书,便是要臣去抬杠?”说话之人一脸惊诧,完全的不理解。   皇帝却闷闷的哼了一声,“一个小小的李梦阳,四品官,入了京便能搅弄风云,朕要你去压压他的气焰。”   真的假的?   今上胸怀绝不至此。   “陛下之命,并不难做。只是微臣实在不解,陛下之本意,不就是要处理藩王土地吗?为何要臣去反驳李梦阳?”   “叫你去就去。多嘴作甚?”   所谓的争议就是要有争才有议,如果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致举手表决通过,那这事儿八成闹不出什么波澜。   就是要那种争的面红耳赤,吵得唾沫星子满天飞的,那争议的要点才会为人所注意、讨论。   但严嵩并不明白皇帝此番用意,被怼了一句之后只得老实的应声,“是。”   他有些脑袋疼,现在朝廷的风向是要处理这些藩王土地,他却要‘奉旨’维护那些个为非作歹的王爷。   这么搞下去,他不成奸臣了吗? 第五百六十二章 杀两王   严嵩满心疑惑的离开了皇宫,如果不是正德皇帝一贯以来的英明,他真的要怀疑几分的。   不过现在么,也只能回去以后自己再将清屯、藩王以及李梦阳这些事联系起来仔细想想。   也就是皇帝召见严嵩的第二天,仇钺终于入京。   安化王反叛时,仇钺第一个领兵攻镇城,也是除锦衣卫以外最先进入安化王府的。   论功行赏他直升总兵,单守一镇。终于从一个卫所指挥官直接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   军功,在任何时代都是价值千金的。   原先礼部还要做一个献俘仪式,不过给朱厚照给否了,打个鞑靼可以受降,平个叛,前后不过几日,就这还要弄大动静,像是没有赢过的感觉。   但基本的仪式还是要的。   皇帝为仇钺开了一次早朝。   秋日的京师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紫禁城巍峨雄壮,上直亲卫之中金吾左右卫奉命值守皇城,全身带甲的护卫从午门之后分两排站列,一直到奉天殿,奉天殿大理石的台阶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令人炫目。   天气如此好,皇帝也就不在奉天殿,而在奉天门召见群臣了。   他身穿明黄色龙袍,腰间悬挂玉带,头戴乌纱翼善冠,年轻的身形挺拔如松,有巍巍皇权傍身,无形间便给人一种不可违抗的威势。   仇钺带两个亲卫入宫陛见,这是他的第二次,但都两次了,还是不敢抬头细看皇帝的模样。   “臣,都指挥佥事,充宁夏总兵官仇钺,奉旨平叛,得胜归来,现将反王安逆缚首送上!”   “赏!”   “臣谢陛下隆恩!”   “安逆何在?带上前来,朕亲手杀之!”   “陛下!”礼部尚书王华出列,“反王不知忠孝,非人也。皇宫重地,若容牲畜咆哮,难免有伤圣德!臣以为应按律下狱,择日问斩,以彰天威!”   内阁大学士王炳有不同意见,“安逆举兵谋逆,是不可恕之罪,正因陛下当着群臣处之,此乃替天行道,如何能有伤圣德?”   朱厚照也想见见这个历史上的安化王。   于是转而向尤址撂过去一个眼神,这家伙也明白的。   “带安逆!”虽是太监,却给喊出了一身正气的感觉。   朱厚照抬头远眺。只见两名英武的侍卫掐着一个被白布麻衣裹着的落魄之人,他头发散乱,胡须极脏,走路跌跌撞撞的已然失魂落魄。   这个瞬间,他明白为什么王华会阻止了。   这种人带到这种地方,确实有些‘失礼’。   朱厚照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兴致,只问了一句,“安逆,你身为我朱家子孙,却聚众谋逆,杀我百姓,坏我江山根基,你可知罪?!”   这安化王多年谋划、下了狠心起事,结果转瞬间一切化为乌有,他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又被人从宁夏粗暴带至京城,不仅是精神崩溃,身体也崩溃了。   皇帝问话,他也迷迷糊糊的。   “狂悖反王!陛下问话,你安敢不答?!”左都御史张敷华训斥道。   “皇上……”安化王嘟囔了这么一句,然后抬头懵懵的看着龙椅上的朱厚照,接着他竟然笑了,“这就是皇上,哈哈,这就是皇上,本王要当的就是这样威风的皇上!”   !!   还算镇定的老臣知道,此人已经疯了。   年轻一些的直接被他这种话吓个半死,这是奉天门外、天子御前,怎么能讲这样的话。   朱厚照也蹙起眉头,   实际上心里却是另一番心思,正好叫大臣们都瞧瞧,这样的王爷难道不该杀吗?   “陛下!臣请诛此獠!”王华急了,他就是担心有这样的一幕发生。   但皇帝却不急,他起身离开龙椅,慢慢走了下来。   随着他的靠近,安化王挣扎的也更加起劲,弄得手脚的铁链哗哗作响,那眼神也不避皇帝,直直的这样看着。   “陛下。”尤址追上两步,他有些担心皇帝继续靠近。   朱厚照则摆了摆手,“无妨。”   这个时候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陛下,诛杀反王吧!”臣子之中,有人比皇帝还要急。   “朕秉承父皇遗愿,肩负祖宗江山社稷,今日若不杀你,则百年之后无颜面对太祖太宗。”朱厚照拱手向天,“大明先祖们,朱氏子孙厚照今日奉天意国法杀此不肖儿孙,一是为祖宗基业,二是为清理门户,此心之诚,天地神明,俱为见证。”   后半句声音不大,但是朱厚照身边站着的主要官员都能听得到。所以,他们也因此而下跪,而后陆陆续续跪了一大片。   戏做足以后,皇帝转身,伸手指向安化王,“将此逆贼推出午门斩首!并传宗人府,毁玉牒,除藩爵,从此以后,大明再无安化郡王!庆王。”   皇帝话到此处微微停顿,   众臣皆竖耳细听,生怕漏过一个字。   “庆王,是不是称了安逆为皇上?”   这件事只有从宁夏回来的仇钺才知,他才二次入宫,亲身感受君上的威势,根本不敢撒谎,只得回道:“庆王从贼,三呼万岁,此事在宁夏人人皆知。”   朱厚照忽然笑了,“朱氏自太祖至今已有百年,传世亦有十代,朕真不知是何处德政不修,竟在本朝出现了这么两个寡廉鲜耻的东西!庆王若称他为陛下,朕又是什么?不必说了,庆王与安逆同罪,处罚亦相同!这不仅是国事,也是朕的家事,望诸位爱卿知之。”   左都御史张敷华请旨,“臣斗胆上禀,庆王虽从贼,乃是为胁迫所致,其本意不在谋反,若处同罪,似有过重之嫌,望陛下明察。”   朱厚照歪头,“那么,张爱卿认为,庆王应为何罪?”   “不如夺其爵位,拘禁家中,令其回首思过。”   “张爱卿认为,身为大明臣子,叫旁人一句皇上,只需思过就行了么?”   张敷华一时失语,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不是因为他是庆王么,又不是一般人。   朱厚照反问了一句以后,冷眼一瞥,圣心仍为有所改变,“朕已经说了,这不仅是国事,也是家事。国法若是处其拘禁,那么朕之家法,便是毁玉牒,除藩爵。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儒家圣贤不是也常说仁义忠孝重于性命么?若是为了活命而不顾忠孝,这样的人,我朱氏就是不认!”   诸大臣不好再讲,但其实有些想法,外人帮着你饶家里人,皇帝自己却要下狠手。只能说老朱家都有个性吧。   张敷华灰溜溜的低头退下,他仿佛知道许多人怎么想陛下,所以他其实是想使皇帝免于某种道德困境,不过圣意坚持如此,那也没有办法了。   安化王是庆王的偏支,只处置安化王,其实庆藩还保留着呢。   可如果是庆王也是同罪,这个同罪可是包含除藩的,也就是说庆藩从此就拿掉了,主干都不在,其他的偏支更加难有活路。   从朱元璋时代流传下来的主要藩王们,大部分都像大树一样‘硕果累累’。比较大的周藩、韩藩,大大小小的宗室成员有上千人呢。   对于朱厚照来说,如果不是碰上造反谋逆这种事,实在也不好找到借口。所以他才揪住不放,哪怕付出一些舆论代价,他也愿意。   况且,他还有‘奸臣严嵩’呢。   此番杀两王,正好可在京中掀起议论。 第五百六十三章 赐刀   早朝之后,仇钺被皇帝留下,至乾清宫单独召见。   早朝这种仪式毕竟还是太过正式了,有些话不太方便讲。等到私下里,朱厚照便能轻松许多。   仇钺一时有些分不清,刚刚那个光明伟大的皇帝和现在这个是一人么……   “仇钺,你表字什么?”   “回陛下的话,臣字廷威。”   朱厚照赞了一句,“好字,谁起的?”   仇钺心里有些打鼓,先前他请教王守仁的时候,可没有提过会像这样‘聊天儿’。好在问题都不难回答。   “是臣的义父,原宁夏都指挥佥事仇理所起。”   朱厚照不太记得关于仇钺的细节,不过就眼前这个人而言,视觉上也相当的彪悍——身高臂长,且胳膊比寻常人都要粗上一圈,整个人也显得块头很大,这样的人领八百精锐骑兵……   尽管人数不是很多,但冲击力也很强了。   “你自己的父母呢?”   “臣出身寒微,父亲本为宁夏一军户,但成化弘治年间,鞑靼屡屡寇边,西北战事不断,臣的父母也已去世了。”   “可有妻儿?”   “臣有一妻两妾,育有一子,名仇昌。”   古代的规矩,大将领兵在外,妻儿子女都要留在京师的。   这个和谁当皇帝没有关系,便是将军自己也要这么做,否则不是给人口实,让人告发你谋反么?   “以你的出身,能走进奉天殿、乾清宫,应该是莫大的运数了。”   “臣有今日,皆是托了陛下之福。”   朱厚照笑了,“你是个没读过书的武人,不要学那些文人讲话。朕以前都不认得你,你托得什么福?”   仇钺君前奏对只能走‘公式’,皇帝忽然间和他不按套路出牌,他就不会了。   “陛下……陛下教训的是。”   “真是个憨货,朕几时教训你了?”朱厚照也不为难这个初入宫的新人,摆了摆手说:“起来吧,随朕出去走走。”   “是。”   仇钺已经四十多了,历史上好像是在正德十六年去世,这个时候身体好的很,威猛着呢,而且身形比皇帝高大了不少,站在边上其实有些突兀。   不过再猛的汉子,到宫里就矮了一截,跟在皇帝身后,还有些小心翼翼。   朱厚照是向自己平日里锻炼身体的练武堂去走,其实他刀剑啊会耍几手的,就是不太精通,而且没有实战,更多是一种兴趣和强身健体。   路上,他侧身对仇钺说,“继续刚刚的话,朕看了你的过往,杨阁老当时便已称赞你作战勇猛,十几年来也是战功卓著。所以若说你有今日,仅凭借运数也是不对,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用命。”   “陛下过奖,臣就是立了些小功劳。”   尤址盯了他一眼,是不是除了几句套路性的话,其他的便开始瞎讲了?   但皇帝似乎并未在意,“那么,廷威想立些大功劳吗?”   仇钺啪得一下跪下,“陛下尽管下旨,微臣绝不皱一个眉头!”   “不要整得一惊一乍的。你起来。”朱厚照虚抬一下手臂,缓缓说道:“朕明白下面人做事的难处,便是立了功,上面也不一定知道。这个得理解朕,朕只有两只眼睛,总不能什么都知道。但是对于你来说,朕召见了、记住了,以后有什么事情,用得到的,一道圣旨也就过去了。到那时,立得功劳朕全都知道,所以一个都指挥佥事不是你的终点,朕提你当了宁夏总兵,你可不要觉得此生有此成就已然足够了。”   仇钺忽然开始热血沸腾,皇帝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臣……臣愚笨,只是想着陛下叫臣做什么,臣便做什么。”   朱厚照语气很认真,“朕要你练出宁夏四卫精兵!可以与固原军、朔方军一战的精兵!”   仇钺一下便发现,这和当日王守仁说得一样。   如此,他便有信心了,“陛下放心,臣做旁得是粗笨了些,但领兵打仗那是吃饭的家伙事!绝不会出什么纰漏。”   朱厚照伸手。   他的身后,尤址小心的递上了一柄刀,刀柄呈黑色,但刀身却打磨的很是光亮。   “这不是什么名刀,但是是朕命人特意打造给自己用的。此番你平叛之功,仅升一级为都指挥佥事其实有些浅了,朕明白。因而特意召你入京,也是想以此作为补偿。收下它。”   仇钺一时无措,他不知道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尤址在旁提醒,“仇将军,圣上所赐,皆有深意,万万不能推辞的。”   仇钺这才跪下,双手高举,“臣谢陛下赐刀之恩。”   “没有什么深意不深意,朕就是希望你仇廷威能成为我大明的一把锋利弯刀。记住,西北还会用兵,你的前程不止于此,不要学那些短视之将的占田、欺民之举,好好练兵、好好治军,将来的赏赐何止那几亩薄田?”   君王赐刀,含义深重。   但朱厚照并未多作犹豫,毕竟这可是历史上的咸宁侯啊。   仇钺也没想到此番能有此收获,除了跪地叩头这个动作,他的嘴巴也说不出什么厉害的漂亮话。   朱厚照事情做完,便让他出宫去了,同时嘱咐,“杨阁老对你有知遇提携之恩,你离京之前,一定要去拜访。不要自己闷头就回宁夏了。”   “微臣遵旨!”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另外一边,严嵩已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天,基本也没理出什么头绪。   不过李梦阳那伙人真是明着搞,此时文会还没正式开始,在京中已经人人尽知了。   地点就选在京师一处新进的‘地标建筑’藏书园之中。   藏书园这个地方修的值,甭管是哪里的读书人,一到京师必定先逛此园,三五成群的,留下不少故事。比如说,某某在藏书园苦读一年,终得高中。   似这样的故事,使得藏书园被清流文人赋予一种特别的意义,任何人只要想在文人圈子里混,谁也不敢随意辱没、诋毁。   而以李梦阳在文坛的地位,他选这处地方一是不难,二是极为合适。   不过即便是他们也没想到严嵩也会前来。   严嵩是前侍从室侍从,皇帝的‘随身秘书’,他的地位还是有些特别的。   而且严嵩至今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还算是个正派人物,虽然说同他们走得都不近。   边贡还和李梦阳说:“这个严惟中与我等相交不深,原以为他不认同我们所提倡的文坛复古,没想到啊……恐怕还是因为人不对,便只有天赐兄的面子,他才会给。”   李梦阳稍有几分文人的得意,但嘴上说:“听闻其有几分实务之学,到时我等不可拿大,勿要以前辈自居。”   “明白明白,达者为先嘛。”   按照‘学术辈分’,李梦阳和边贡中进士都比严嵩要早很多。   这两个人入了社会几年,天天还抱着‘毕业院校排名’不放。   文人相聚,热闹非凡。   不过说起来,就是那些形式。   作为讲究人,首先得选一处合适的地方,也就是要有格调,即便没有真实的山水,也要以名家画作作为点缀,如此众名士济济一堂,谈玄论道,才觉得雅。   藏书园中正好不缺这些,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为了文人所打造的地方。   藏书园园正宋衡也是个读书人,是读书人就很难拒绝李梦阳、何景明这些人的邀请。虽然皇帝没有下旨明说,不过借书园,举盛事,也不违反朝廷规矩。   有了地方以后,就要有些必备的‘物件儿’,   所谓文人雅集,无外乎就是饮酒、品茗、赏花、抚琴、赋诗、作画等等,可不要觉得无聊,这种精神文明可不是一般的水平。   这些都有之后,配上桌椅板凳、文房四宝,只要到时相聚,或以游戏赋诗、或以清谈为乐,总归不会冷场。   正德四年十一月初一,这个日子选得好。   严嵩正了正衣冠,不出发也得出发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今天这一趟走下来,怕是明日的动静不会小。 第五百六十四章 严阁老与拍卖所的新情况   严嵩从侍从室离开以后,便遵了皇帝命令统管两淮盐场拍卖,至正德四年已近三年。   拍卖所每年固定上缴九十万两白银,其他不论,也不再有转运司、盐场、检验所等各类大小衙门之后,行政效率大幅提高。   此外,商人支付银两并不能支付给拍卖所。拍卖所要和户部一同处理经营权交割和银两支付事宜,由国库收钱。   唯一比较烦的,便是要处理盐场私人经营者和灶户的关系。   以往的灶户户籍是不能随便脱籍的,现在受雇于私营者,其身份就变得难以界定。   因为灶户清苦,使得许多人逃籍,导致盐场私营者的用人成本大幅提高。   毕竟朝廷是用权力剥削灶户,其他群体并没有这样的能力。万一闹出了人命,拍卖所还要管一管。   成本的推高,导致两淮地区盐价的上升。好在朝廷还维持着行盐范围的概念,也就是某个区域只能有某种盐销售。   只是这样一来就会导致南直隶等两淮盐区的百姓生活成本提高。   顺着正常人的逻辑去想,自然就是两浙、山东以及长芦盐会偷摸进入南直隶。甚至是两淮盐业经营者私下里直接自己购买两浙盐,然后当做两淮盐来卖。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正德三年,朝廷全面加速推进两浙、山东等地的盐场拍卖,把更多的盐场交给私营者,消除改革后其他地区食盐的价格优势。   然而即便如此,盐业这一领域似乎还是出现了某种乱象。有的盐场拍卖了,有的盐场还没有,改革阵痛期让人开始担忧。   整个正德三年,盐业一直是朝廷的主要大事。   但到年底的时候,更为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两淮盐的价格忽然降了!   直接的原因是出现了一个叫尤三春的寡妇。   此人经营一处安东盐场,一处清江浦盐场,丈夫去世以后,并无子嗣,她接手产业以后,首先解决用人贵的问题。   灶户之所以贵,就是早先会晒盐的灶户大多不愿意继续从事老本行,剩余愿意的也要价高。但是尤三春通过娘家帮助,制定了一套专门从事食盐生产的规范流程,随后招募连肚子都吃不饱的那些人,这价格当然便宜。   而后她又托了亡夫好友在官府中的关系,持续搜集证据,并向拍卖所举报,其他商家用其他地区的食盐假冒两淮盐进行销售。   这个是核心利益,如果不是行销区的优势,两淮盐又能比其他地区的食盐好到哪里去?   这样两个致命招打出去之后,尤三春所经营的两处盐场忽然间成本降了、销路有了,经营状况大为改善。   但实际上,是暗中有一双手在帮助她。   朱厚照当然不愿意自己推动的改革半路夭折,如果拍卖盐场的商人难以生存,那后面就没得搞。   因而严嵩上奏这些事时,他暗中指示拍卖所联合地方政府和其他地区的转运司,打击违规跨区的销售行为,正好也找个理由查一查另外几处转运司的腐败问题   其他区的食盐少了以后,市场出现真空,两淮盐又活了过来,这里头尤三春所销售的食盐价格最为便宜,于是两处盐场的食盐很快销售一空。   至今年,尤三春以及惠盐记在两淮地区迅速火热起来。   但是盐这个东西和地里长粮食似的,一年的产量是有限的,就算弄得再好,卖完了也就卖完了。两淮盐场原本有二十多个,总不能现在两个就把市场全占了。   正德四年,惠盐记红火了一年之后,尤三春也开始变得忧虑起来,说到底,她那套培训的法子,慢慢的会给人偷学去的。   到时候,她又怎么办呢?   所以她正在通过各种办法,联系严嵩。   一来今年拍卖再拿盐场,二来再要一个‘政策’。   朝廷原先防止单独的盐商做大,所以对于盐商之间进行盐场转让是严格限制的。不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后弄出个资产千万的大商人。   但是呢,商人也是聪明的,他们找到了这个规定当中的‘漏洞’。   就连朱厚照也没想到,严嵩估计也拿不准主意,才将情况写成奏疏递进皇宫。   “这种情况,拍卖所同意了么?”朱厚照问的是拍卖所的所副司徒昊。   “回皇上话,严所正还未同意。只是,这是惠盐记所请……所以严所正觉得必得上奏陛下,由陛下裁决。”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法律、规定没有完美的,聪明人总会在其中找出空子。   朝廷禁止的是盐商之间进行盐场经营权的转让交易,明眼人一看就是不想单独某个盐商占有太多盐场嘛。尤三春估计也是明白的,所以她换个思路提了个请求:盐场原先归谁经营就是归谁,这个死规定不动,但是惠盐记可不可以收购其他盐商的食盐?   这是个市场行为,而且是可以实现的。   简单讲,如果散卖是一斤5文钱的价格,那么按一斤4文钱的价格统一卖出一万斤,这个生意也是完全可以做的。虽然价格低了一点,但是省心省力,不用再雇佣其他人,绝对比原来更赚。   而对于惠盐记来说,它在正德四年大火以后建立了完善的销售渠道,但这种渠道是有成本的,每个店铺、每个掌柜都是成本,要分摊这个成本就要用规模来冲抵,不可能一家店一年只卖两个月,剩下十个月说没货了吧?   所以用低一点的价格购买更多的食盐,就是它为数不多的出路。   朱厚照算是佩服了,朝廷最初的目的就是要阻止盐商做大,但是市场经营的规律就是富者愈富、穷者愈穷。而且这个规律的力量很强大,游戏才一开始,就已经出现能吃其他鱼的大鱼了。   “若是朝廷同意了,那么经营其他盐场的盐商虽然会在短时间内以微薄的利润求得生机,但是省下的销售的成本,会以另外的价格再次出现的。   这个尤三春这样厉害,条件成熟以后她必定会压价,比如你司徒昊,你没有办法散卖手中食盐,一直购买你手中食盐的买家忽然向你微微砍价,你怎么做呢?”   比如她就让你比去年少赚十分之一,一点点割你的肉。   “那陛下的意思,是不答应?”   “不,答应她。”朱厚照摇头。   司徒昊有些不明白,“陛下不是说她会做大吗?这又是为何?”   “因为规律的力量很强大,只能顺应,不能逆规律而行。惠盐记对朝廷有所求,朝廷也可以提出自己的条件。这个你可以和严惟中再商议商议。一棒子打死,不给出路,更不是个好办法。”   不管朝廷再怎么限制盐商一家做大,到最终,市场上都会只剩那么几家,所以这个规律是要顺应的。你在这里阻挠了它,后面它为了活下去肯定又用各种明的暗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司徒昊不明白皇帝所要的‘条件’是什么,甚至连一个大概的方向都没有,于是就唬起来问了一句,“陛下,臣斗胆,敢问朝廷要……和一个商人提什么样的条件?”   他这么一问,立马换来了皇帝的黑脸,“所以说叫你和严惟中再商量商量,此事谨慎,朕一时之间也不能乱定。你明白么?”   ……   ……   “是该陛下对你黑脸。”马车一晃一晃,里面坐着的严嵩对着司徒昊也不客气的批评了一句,“今上无论说什么都不是乱说。既然讲了‘商议’,要么就是没想好,要么就是想好了但不便于讲。你倒好,竟直接问了出来。不对你黑脸,又对谁黑脸?”   司徒昊一想到自己在君前的表现不好便浑身难受,脸皮火辣辣的说:“下官也是怕会错了圣意,朝廷和惠盐记、陛下和一个商人,作为官府能和一个商人提什么条件?”   那含义,这事情根本上不得台面。   官府什么地位,商户又是什么地位,这两者谈合作,丢脸啊!   严嵩恨铁不成钢,有些急切的斥道:“你都觉得脸上无光,难道陛下会觉得脸上有光?!”   司徒昊一拍脑袋,一副顿悟模样,“哎呀!那是不该问!”   “往后还是要多多感悟,多多揣摩圣上的心意,否则很难有所得。”   “多谢严所提点。不过……陛下说了商议,关于条件什么也没说。这……”   “你明明都已经想到了。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区区一家商户,它唯一能给朝廷的是什么?”   司徒昊沉眉,想了数息,而后才忽然明白,“银子!是银子!”   “还算你有些脑子。”严嵩叹了声气,“尤三春已经到了京师,过几日你先去和她谈。本官便不出面了,记得,地位、荣誉、名声……它什么都提供不了,唯一能给的就是银子。但是朝廷也不要直接标出一个价格,陛下既然觉得脸上无光,那咱们就得聪明点,不能太赤裸裸,要换个方式,比如说要它一点干股如何?”   “是,下官明白了。”   讲完这些,藏书园差不多也到了。   马夫掀开帘子,扶着严嵩走了出来,“还真是又不少马车。”   “盛会难得,都想来凑凑热闹嘛。”   严嵩转头一看,竟是谢丕也来了。   “惟中,一起进去吧?” 第五百六十五章 刘瑾的下场   “陛下为何选了严嵩?”尤址替皇帝泡了茶水倒上,陪着笑问道。   “只是觉得有趣而已。严嵩是前任侍从,李梦阳是文坛领袖,谁胜过谁还真不好说。”   “那的确是,有些文人可是轴呢。”   朱厚照动作有一丝的停顿,若是以往的刘瑾,这混蛋肯定会说,文坛领袖算什么,当然比不了侍从室的侍从,那是皇帝亲信。   尤址的话……   太监当到这个程度,拍卖屁的功夫绝对不会差,大概是心里真的那么想。   “刘瑾,你查得怎么样?”   尤址回禀说:“问了,收受贿赂、任人唯亲、私授官职这些罪责他全都不认。”   “私授官职?”   尤址低头,“工部的一个主事,走了刘瑾的路子想为自家兄弟在陕西府谋一个知县的位置,刘瑾便利用大同守备太监王胜在地方的影响,做成了此事。陛下登基以后,知县、知府都是很为人争抢的职位,盯上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是啊,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尤其是在地方。   但这种事情,你说要怎么杜绝呢?   官僚系统自发的就会生产这些。   作为皇帝,他也不可能去管大明朝一千多个知县是怎么得到那个位置的。除了知县还有知府呢,加起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   他只能‘管出不管进’,看结果来选出知县当中较为好的,一层一层上去之后,对于朝廷来说,总能在各项政务之中选出能力较强者,毕竟作弊,总不能作弊一辈子。   “不要杀他,也不要给他酷刑,找个由头把他贬出京去。”   “要不要派去中都?”   中都就是凤阳,朱元璋的老家。   朱厚照摇头,他想着那些边镇的守备太监,如果刘瑾不‘惨’,估摸着他们也贼心不死,做事情不能在这个时候‘欲遮还羞’,弄得尤址不上不下,老是觉得刘瑾会东山再起一样。   “轻了。”   尤址听完心头一喜,有这两个字他心里安稳多了。   “奴婢明白。”   ……   ……   藏书园。   中央圣学湖畔。有书亭、有琴案、有文房四宝,也有茶香沁人,己巳六子今日终于齐聚,他们一人一案桌,呈分列的点状落在不同方位,除了他们六人,中央区域还有许多空余的座位,那都是给有头有脸的人物备着的。   在这个环形的中央区域外围还摆放有很多坐垫,但却没案桌的,今日来客较多,只能这样摆放的更为紧凑些,以免有人光是看到却听不到。   而在空间如此紧凑的情况下,最核心的中央区还有几颗梅花书作为陪衬,树下有三五童子,他们研磨展画,将各个事项整理的井井有条,便是举止行为也比一般人要更有礼数。   文会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流程,也没有人齐与不齐的概念,讲究的就是一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愿意来的来,不愿意来的,也不等。   而且没有宫里那么多的规矩,只讲一个由头,然后或是饮酒赋诗、或是游戏助乐,清谈之间留几分作品,讲几分道理,如此而已。   今日己巳六子书是边贡组织,他也十分熟练,起身说道:“今日适逢我们六人多年首聚,因而相约以文会友,不想有这么多的同僚、好友相聚,是为一大盛事。所来者即是有缘人,因而今日只论缘分、讲文才,各位以为当否?”   “应当,应当!”   按照道理来说,今天威宁伯王烜来了,严嵩也来了。如果是官场,那论资排辈要把这两人摆到台面上介绍介绍。   不过什么叫文人?捧显贵臭脚的文人那是为人所不耻的!   能给个比较好的位置,不至于在人群中拥挤已经是不错的了。   王烜被王芷提醒,到这里也没有拿大,而且以礼待友,碰上了就说一句某某先生,这样倒是很快刷了个好人缘。   边贡不特意提他也无所谓,现场就他衣着最为华贵,谁还注意不到他?   “……上月,有奸宦诱天子冶游,不想天子圣明,雷霆斥之,实为天下振奋之喜事。奸臣不能祸乱朝纲,贤臣则能日日见君,如此平生快意事岂能不为之贺?”   司徒昊有些意外,“文人清高,竟愿意以文会而颂天子。”   严嵩答道:“正德正德,是正己之德,也是正天下之德。陛下仁德爱民,功绩斐然,得几句文人赞赏,岂非小事一桩?”   “天赐兄,仲默兄(何景明字),”边贡转身面对剩余五人,“今日不如先斗斗诗才?”   “说斗不必,今日既是会友,何来斗之一说?”何景明地位也高,堪比李梦阳,他直接说道:“天赐兄此番回京,是有一番话要说的,该是写好的文章现世?”   李梦阳也不客气,“确是有的。既有平生快意事,岂无平生快意文?”   ……   ……   尤址提着灯笼,一个人去见了关在地牢里刘瑾。   地牢阴暗潮湿,还有一股咸臭味,如果不是刘瑾,其他谁也不能让他进来这里。   这个不久前还不可一世的掌印太监,现在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苟且偷生。   灯笼偏暗的昏黄灯光映照他半张老耳发皱的脸庞,稻草摩擦的声音告诉尤址,刘瑾知道他来并爬起来了了。   随后就是‘砰’的一下,刘瑾整个人撞向地牢的木柱,表情带着几分恐怖,   “咱家要见陛下!咱家要见陛下!”   尤址抬手在鼻前挥了挥,满脸的嫌弃,“你在陛下身边也许多年了,这个时候能不能见到陛下,还用问?给了机会你不要,既然处置你便是想好了的,你还是省省力气。”   刘瑾的眼神颇为阴狠,他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想办法除掉这个人!   “你来做什么?”   “来给你一个能活得好的生路。”   刘瑾沉默。   尤址继续说:“陛下为君是有极强的目的的,这个目的便是成为一代圣君,许多事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处置了你还有后面的藩王,哪里有空再理会你?   今日你去之后,不要再想宫中之事了。多读读书,哪一个圣君边上会放一个似你这样一个私心如此之重、权欲如此之盛的太监?”   “你要放过咱家?”他有些不信,随后又忽然想到什么,“咱家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哪也不走!”   但尤址又怎会如他的愿?   在这里死了人是他的问题。出去了死掉,那便不一样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第五百六十六章 大奸似忠   正德二年,江西饶州府一个秀才终于在乡试中中举,此人名桂萼,成化十四年出生的他在中举时已经二十九岁。   这个年纪对于一个举人来说算是正常。   可惜的是,正德三年朝廷举行了科举,但桂萼遗憾落榜。   桂萼最初蒙学是受正统、成化年间比较有名的理学家胡居仁的影响。   胡居仁终身布衣,在成化二十年去世。此人有个门生名为张正,张正便是最初教导桂萼的人。   胡居仁死后,张正这个学生只能算是平庸,没什么太厉害的见解和影响,只是痴于读书,朝廷修筑藏书园,还将园子免费开放给读书人,这算是击中了张正这类人的灵魂。   所以他极力劝说桂萼留下,按照他的说法,藏书成园之地,收揽圣学无数,若要学又所成,必得入园苦读。   桂萼确实也这么做了,从他每日在园中‘啃书’开始到这个己巳六子书的文会,已经过了大半年的时间。   人群的中央,是李梦阳、何景明这样的文坛领袖,是王烜这样的勋贵世家,便是人们口中提起的严嵩……也是陛下侍从。   说起来,严嵩是他的江西老乡,比他还小两岁,可人家在弘治十八年就已经中得进士,自那时起入朝为官已经五年了。   这叫少年成名,风光无限。   他这个三十来岁胡子一把,还手持一卷破书的中年人,只能在下面的人群中仰望天之骄子们的人生。   “日暮迎祥对御回,宫花载路锦成堆。藏书园内书声过,不夜城前扇影开!”   桂萼抬头,看到的是弘治十五年状元康海在吟诗。   不对,是词。   “奏舜乐,进尧杯。传宣车马上天街。君王喜与民同乐,八面三呼震地来。”   康海念完,一旁侍奉的童子也都写完。这些小家伙年岁都不大,但自小在大户人家读书,写得一手好字。   一篇词作写完,童子们便捧好宣纸走了两圈,今日人毕竟多嘛,这样好叫人都看得真切些。   “天赐兄,仲默兄,献丑了。”   严嵩也和司徒昊凑在一起品,“藏书园内书声过,不夜城前扇影开。这句哪里是写给在座的人看的,分明是写给陛下看的。”   那一边,李梦阳和何景明都夸起来了,“好词,好词。康德涵还是不愧状元之名。”   李梦阳则忽然感慨,“藏书园、不夜城,此皆天子功绩,这两者哪一个都极耗银钱,若非国逢盛世,又如何能建得起来?原来书院之中,济之公常以经世致用之说规劝诸士子,今日文会既盛,也不能只有清谈,难道诸位就满足于藏书园、不夜城了吗?”   “自然不会!”   “中兴才刚起呢!”   ……   “李兄拐弯抹角的究竟要说什么,既非清谈,便是朝政,李兄是要在这里妄议朝政吗?”   李梦阳寻着声音去找,是一个未见过面的年轻士子,人家也不避他,显得很有底气。   “当然不是妄议朝政,只是天子大德,仍有反王,是以愤慨难抑也!”   “反王以伏诛,还搭了一个庆王呢!还有何愤懑?”   “什么叫搭了一个?!”李梦阳最近就是为这些事情而觉得生气,“你是何人?可敢报上名来?”   “诶!”严嵩心说终于轮到自己了,他起身虚按手,“文会谈议,表达观点而已。李兄何必动怒?十年苦读不易,你叫人家报上姓名又是为何?”   有他出头,那个年轻士子也就‘躲’了起来。   严所正安排他的事情,到严所正自己亲自下场便结束了。   李梦阳算计不过严嵩这种老滑头,他不满的哼了一声,“维护君上,是为臣子之本。庆王之罪,天下臣民所共见。搭字是为何意?”   近来好些人对朝廷处置庆王的方式有些意见。   本来嘛,造反的是安化王,不是庆王,庆王是被逼的。所以皇帝大致上训诫一下便差不多了,哪想连命也保不住。   这样连两个人一起杀了,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心寒,毕竟这还是自家人呢。安化王造反几日就平了,剩余一个庆王难道还能对天下有何威胁?   而且庆王可是太祖直系血脉,何至于此呢。   说来奇怪,此类朝政一般而言是不能随便乱加评论的,但三天两头的,总要冒出个声音,朝廷也不加以处置,像是在纵容一般。   今天情绪到这儿了,有些人是要为皇帝打抱不平的,反对者偷摸讲,支持者如李梦阳那就公开说了。   此外,皇帝有意限制藩王财富,这个意向不仅阁老抓得到,一些中下级官员也想借此机会博得一个简在帝心。要不然,这么个简单的文会这么多人来?   所以这话头一开,立马便有人忍不住了。   “正是有这些人,拿着什么亲亲之道盲目套用。庆王被杀,一是因为从贼,其次也是因为其罪,庆王府占地千顷、所掠财货无数,平日里欺辱百姓也不是没有。陛下是为祖宗江山、天下万民,取此王府之财,造福的则是百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难道要靠杀王取财吗?藩王府第乃是祖宗所赐。”   “有何不能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是自古的道理。”   ……   严嵩看着李梦阳,感受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某个瞬间,他忽然开始领悟到了一点。朝政本是议不得的,可现在藩王这件事却能拿出来直接说,大概背后都是天子的影子。如今又要他奉旨抬杠……   原来如此,那他这个‘奸臣’当得也不是没有理由。   大概想得明白了些,严嵩也不再沉默了,他开口道:“李兄,何兄,己巳六子之名世人皆知。想必列位都知道,我大明根基在宗室,陛下之血亲也在宗室。藩王是否有罪,自有陛下裁定,李兄等几位今日公然在此谈及庆王该杀。这难道是要挑动皇室关系吗?需知,天下各处藩王若是听得今日的话,那会是什么感想?”   李梦阳正在情绪之中,他立马反问:“藩王安分守己,只要奉圣旨、守国法?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言及此处,他甩了甩衣袖,“怕是大部分藩王强虐乡里,侵夺民田,残害众生,如此才该有所害怕!”   边贡听完拳头一握,“不错!我等出仕为官,为的是大明江山,天下苍生,严所正你也是圣学出身,所做所说难道不该想想那些百姓吗?”   严嵩拱手向紫禁城,“出仕为官,不仅要为百姓,也要为陛下。照你们今日在这里议得这些事,惹得天下诸王不安,旦有祸事,还不是百姓受苦受难?!”   李梦阳和边贡对视一眼,这个严惟中以往没瞧出来,怎么一股子大奸似忠的模样?!   在他俩身后,   何景明出来站擂台,“在下托大,唤一声惟中兄。惟中兄受君恩厚矣,难道不该竭诚以效命吗?”   严嵩在众人视线之中没有任何的不适感,颇有当年刘邦进吕府的那种厚脸皮感觉。   他大大方方的说道:“正是因为要报君恩,所以才好心提醒。藩王皆为陛下至亲,也是太祖子孙,你们今日如此做法,岂不会惹来祸事?”   “什么祸事?”李梦阳追问,以为得逞。   但严嵩是什么水平,他怎么会中这种陷阱,“这是大事,不是逞口舌之利的地方。你问我是什么祸事,我便告诉你,逼王造反!到那个程度,谁担得起这个干系?”   哗!   逼王造反!   这个严嵩真敢说啊!   一边的威宁伯还一句话没讲呢,但他忽然有些后悔今天来这种地方。尽碰上这些无法理解的人。回头可不要闹出什么事情,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惹一身骚吗?   所以他凑近严嵩的身旁,说道:“惟中,此事不可胡说啊!”   严嵩却显得轻松:你们这些人在辩输赢,我却在夺圣意。   陛下既然要限制藩王,其中首要考虑的就是藩王是不是会造反的问题。   今天既然通过文会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开始辩论了,那就不要藏着掖着,全都拿出来说。说出来就有藩王害怕。揭露问题,总比掩盖问题要好。   再说的直白些,陛下估摸着还想亲自问问那些藩王是不是要造反。但这种话,皇帝问出来就太严重了,几乎就是要杀人,反而由臣子来替皇帝问会更好一些。   李梦阳则大感意外。老实说,他和严嵩以往属于不同‘领域’的两个人,一个在文坛,一个在官场。所以他并未怎么关注过这个严惟中,没想到今天却给他将了一军。   不过也不要小瞧了他。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若是怕死,今日我们六人便不会有一人来了。”李梦阳说的满身正气,并冲严嵩执礼,“严所正,你原是侍从室侍从,最该体会天子圣意。我们几人虽然官位不显,但入朝也有几年,天子执政以民为先,并且以身作则,宫中用度从来节俭,大兴土木则俱是藏书园、医馆、书院等惠及百姓的营造。   可以说,陛下御极,万象更新,北驱鞑靼,南开财路,然而经年以来,四川仍有灾情,湖广流民遍地,便是繁花如京师,亦有冻饿之人!何也?说到底不过那句话: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正德二年,陛下主持京畿官田、庄田重分,始有京畿各处炊烟袅袅。可大明疆域万里,除了京畿,还有河南、还有湖广,那里的百姓无田耕种却要缴纳赋税,民生之苦,已苦不堪言!我等今日所主张,藩王有罪,亦当处之,这若不是为了苍生,难道是如严所正那样,为了一己之私去挑拨皇室宗亲吗?!”   李梦阳到底还是成名已久的人,所谓的生死威胁、官场前途等等都吓不住他。他心里已有观点,且心志极坚,想吓退他是不可能的。   这番话一讲,现场的情绪为之一变。   众人纷纷点头。   因为他们不是庆王,也不是其他藩王,李梦阳要‘伤害’这些人,同时造福更多百姓,这样的善举从道义上来说是没问题的,从利益上来说,支持一下也可以展现自己为国为民的一面。   所以一时从之者众。   一直在园子里的张正也问桂萼,“你以为如何?”   桂萼蹙着眉小声说:“李天赐持身为正,他是为天下苍生所虑,藩王府邸各类祸事数不胜数,我以为是要雷霆处之。并且天子处置藩王,并非是为不仁。天地之间,有小仁,也有大仁。为一家一屋之利,而损千家万户百姓之利,这是小仁。小仁不及大仁,万一民怨沸腾,危及江山,到那个时候,说什么也都晚了。”   张正点头,“读书得之虽多,讲论得之尤速,思虑得之最深,行事得之最实。当年先生以此为毕生所得,将来希望你能高中,并做到今日所言之物,如此才是行事得之最实。”   桂萼这个时候还没那么足的心气,他就是听了听。   其实他不太明白,严嵩是皇帝侍从,怎么会讲起来老学儒的那一套。现在的朝廷,还是经世致用最得天子喜爱。   上面。   严嵩扫视一圈,没有半分怯意,他说道:“《资治通鉴》有言:天子之职莫大于礼。   宗藩之地位与平民有所不同,汉文帝时,梁太傅贾谊上奏说,天子的尊贵,就像是大堂,而臣下就像是堂下的台阶,百姓就像是平地。这便是礼,礼正,则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李兄,你说的那些,自三代以来还未有一朝那样做过,若真那般,到时候你叫陛下如何面对后世之名?又如何能对得起祖宗?”   还是在中央,另外一边。   有一人到藏书园园正宋衡耳边说了几句,随后宋衡量脸色一变,马上起身对李梦阳和严嵩等人说:“陛下有口谕。”   啊!   众人惊呼,这是大事了。   严嵩则低头浅浅一笑,天子一直在关注着这里。到这个程度是差不多了,话题抛出来,争议说个开头就可以了。   不能一直辩下去的,不然谁也不知道接下去会说出什么来,万一有什么实在大逆不道的话,作为皇帝就不好‘控场’了。   因而点到为止就是最好,反正之后会有一大批人上奏疏的。   而他,大概也要被骂得不轻,毕竟李梦阳的地位不是他这个官位所能比的。   唉。 第五百六十七章 必为奸臣!   “那个严惟中和李天赐当着众人之面吵起来了!真的是吓死个人。”   威宁伯回到府中便与妹妹这么说。   王芷弯小臂于腹前,灵动有神的眼睛颤动一下,“吵起来是什么意思?”   “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一句不让,若不是陛下口谕,怕是要吵得更厉害!”   “这两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会吵?”   “李天赐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虽是藩王,只要为祸,有何不能杀?严惟中则说宗亲为本,不可轻动,那等言论就是在挑拨皇室关系。”   王芷想了想,觉得奇怪,“不是文会么?”   “是文会,也没动手啊。”   边上的侍女给威宁伯这句话说得忍俊不禁。   “我的意思是,文会本该赋诗作词、清谈畅欢,就算李梦阳说了什么严嵩不同意,以此人往日行事来看,干嘛要和李梦阳当众争执?”   王烜皱眉、视线向上,像是思考,但不得要领,“哎呀,这也不重要。关键是虽有皇上口谕,文会散了,不过李梦阳那帮人义愤填膺,估摸着要上奏疏呢。   严嵩呢,看似形单影只,不过朝中对皇上杀庆王爷本就有些想法,必然不会任凭李梦阳穷追猛打。这样一来,就出大事了呀!”   这种形势的分析,并不是王烜忽然变得聪明了,主要是实在过于明显。   李梦阳这类文人的性格,不把这件事告到御前是不会罢休的。   王烜都能看得出来,其他人也都会明白的。   “蛮奇怪的。”王芷轻笑了一声说。   “是蛮奇怪的,我今日才知道严嵩那小子嘴也厉害的紧。”   “不是,我的意思是。似李梦阳这样的酸腐文人本该反对陛下,但不知为什么,现在的情况却是反过来了。”   “……难道是陛下在做局?”   “不仅是做局,天下事不是简单的一些小心思便能做好的。”   心计、权谋、手段,就是再聪明的人把这些都用尽,但也算不到李梦阳等这么多文人的头上。   关键还是过去实实在在做出来的事情。   天子尽管严苛、尽管杀人,但是他勤以治国,经常召见大臣,宦官没有一个能乱了朝政,并且通过分田、造园、修路等等事情让人看到了正德皇帝与前朝先帝不一样的地方。   事情说起来复杂,但本质上就一点:皇帝真的在为百姓谋一些利。   漂亮话没有用的,几年的时间那么多的实际行动,这才是酸腐文人们认同皇帝的原因。   至于说宗藩之争……   关于皇帝的这些亲戚,原本老套的故事是‘皇亲为非作歹、文臣为民上奏、天子昏庸护短’。所以酸腐文人的立场并没有变化,他们只是被利用了而已。   “二哥也上一封疏。”王芷侧身说。   “妹妹的意思是将今日文会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诉陛下,让陛下知晓?”   “陛下传了口谕,那就已经知晓了。”   “那我上什么?”   “上疏,骂严嵩。”   “啊?”   “严嵩可是陛下近臣。拍卖所还在他的手中。”   “因为是近臣,所以能挨骂。”   “可是……我骂他什么?”   王芷想了想,“就骂他……上不知报效皇恩,下不知善待百姓,故意讨好为祸的藩王,更是辜负了一身所学。”   “好!”   ……   ……   却说己巳六子书在文会之后颇为恼怒,原本他们的目的很清晰,就是要为庆王被杀一事正名,结果被弄成了这副模样。   至于说背后有没有向皇帝递‘投名状’这种心思,李梦阳这等人物也只能说或许没有,其他人就更不好讲。   明君在位,他们都是自认不凡的男儿,又是三十多岁的年纪,谁不想在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谁不想在变革之世中有所作为,千古流芳?   皇帝有惩戒藩王之心意。又有庆王被杀之辩在眼前,   他们的品级虽然都不高,但是都可以给皇帝上奏,只要声势鼓动起来,让皇帝看到他们,此事大约便能成了。   即便不提私心,就单对百姓而言,这也是好事啊。   “我等好意邀请,严惟中却毫不领情,甚至以‘逼王造反’这等罪名来陷我们于危险之境,这样狠戾的心思,实在是我错看了他!”边贡自己领错,“今日便不该让他来的。”   康海则道:“也不能怪廷实你,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他严惟中是这等人?”   李梦阳才不怕,“为臣死忠,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不管他严惟中的心计手段如何阴狠,我们行得是堂堂正正之道,又有何惧?关键,陛下今日口谕‘各自散去’,这又是什么意思?陛下知道今日藏书园之事?”   这么一说,其他五个人也不能不在意。   “说是各自散去,又没说不能争论。依我看,应当上疏参他严惟中一本。”何景明摇着扇子,确有文人风采,“不能因为他严惟中是天子近臣,咱们便怕了他!”   “不错!既然是圣明天子,便不会眼看藩王为祸而无动于衷,我们是为大明江山、天下苍生,这疏我看上得!”   ……   此时的朱厚照在阅读左都御史张敷华的请辞奏疏。   他最初任用的班底中,曾鉴已经年老去世,工部尚书的职位也由原应天巡抚何鉴转任。   刑部尚书闵珪身体不佳也已致仕,现在在湖州府老家养病,毕竟是八十的人了。过年之时浙江巡抚王琼来了一疏,说闵珪眼睛不好,基本上已经看不到东西,所以他为其请药。   现在又轮到了张敷华,他比闵珪小个九岁,算是年轻许多了,但这也是七十一的高龄啊。   正德四年春,他就病过一场。眼下即将入冬,天气在下了两场雨之后变得清冷起来,这个老人家一下子就变得熬不住了。   所以他进宫来见,朱厚照也都赐他软凳,并且专门为他搬了火盆,供他取暖。   张敷华感动莫名,同时也有些伤感。皇帝还真的是个好皇帝,遇上明君,舍不得啊。   “大夫怎么说?”皇帝问道。   “启禀皇上,臣主要是三样毛病,一是年老体衰,精神不振,接人视事,一日不到两个时辰,便会大感疲惫,难以支撑;二是有些眼疾,视线模糊,看不清字;三是气喘不止,随时而发。”   “唉。”朱厚照也叹气,“当初人人称赞的南都四君子,林瀚致仕了,你如今也要致仕,那个林俊更为倔强,至今称病不出,不愿为官。现在朕可用的,也就是个章懋了。”   “陛下青春盛年,天纵之才,必可再现大明盛世,臣即便身为布衣,也会日日为我皇祈福。”   “朕明白你的心意。对了,年初闵朝瑛也说有眼疾,赐他的药你也带些回去吧。”   “臣谢陛下,隆恩!”   张敷华要跪,但是朱厚照怎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缺少那一点‘仁德’,甚至亲自上去扶了扶他,“一般而言,臣子请辞要三请,但你身体确实不好,朕不能强留,否则就是熬你的身子骨了。朕欠你另外两请,便用这一扶还你。你为官清廉,官名极佳,若是身体再好些,左都御史朕是不愿换人的。”   最后的关口能得皇帝这样评语,张敷华是怎样都没想到。   而且文人重名,‘一扶还两请’这种特别的故事流传出去很有说头,他的脸上亦极有光彩。   清廉之臣,不要钱财,要的是名,这东西朱厚照很愿意给。   “臣只恨生不逢时,不能再陪陛下。”   “事总不遂人愿。不那么伤感了,张爱卿,你最后还有什么话吗?”   “臣还有一封奏疏,请圣上阅览。”老人家从袖口里把东西掏出来上呈。   尤址见状,去拿了过来递到皇帝手上。   朱厚照说:“朕答应你,会好好看的。”   “臣不敢。臣……”张敷华壮胆微微抬头,却又不敢看全,“告退!”   他走了以后,朱厚照才将奏疏翻开来看,眼睛一瞥就是一抹笑意。   张敷华酸儒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却送了他一样‘礼物’,他在奏疏之中大骂严嵩眼中无百姓,只知讨好藩王,此后必为奸臣! 第五百六十八章 无题   闵珪致仕以后,刑部尚书由刑部侍郎赵慎接任。   赵慎是原南赣巡抚,正德初年以来,官场在朱厚照的带领下掀起了一场‘京官、地方官’移形换位的重要变化。   这个变化并没有多么杀人流血,也没有改变重要的祖制。   皇帝只用了一种办法,就是大力提拔地方上做得好的官员。   赵慎是第一个。   此后如杨廷和、王琼,以及新任工部尚书何鉴,都是这类情况。   与此同时,皇帝又陆续将亲信之人派往地方,如现任四川巡抚费宏、河南巡抚彭泽、福建巡抚丰熙等等。   用脚投票嘛,现在的人京官、地方官哪个更香那还用说么。   赵慎之所以提拔迅速,还在于他以实务见长,在文坛之中并无显著地位,本身也不属于清流,如此背景使得他只得依靠皇帝。   当然,他还有个更加不得了的学生,严嵩。   但最近严嵩遭遇了困境,令他有些担心。   下朝之时,严嵩还避着他,仿佛知道自己是个‘瘟神’。   不过赵慎可不是那等势利之人,他自己在人群中找到严嵩的身影,快步追了上去。   于是皇宫高墙之下,石板路上,众多人都能看到师徒两人同行的画面。   “惟中,怎的今日走这么快?”   严嵩内心有些温暖,紫禁城是人走茶凉之地,没想到他这个老师还有几分情义,“学生……不愿给老师添麻烦。况且是不必要的麻烦,总归要等这阵子过去。”   “若真是那样,世人又如何看我呢?”   只简单的这样讲了一句,赵慎便不再多说了,他提步催促,“一起走吧。”   严嵩只得跟上。   一人红袍,一人蓝袍,缓缓而行。   “今日陛下借张公实致仕,暂且按住了此事。不过那些人来势汹汹,你我不在内阁,也不知道得有多少封奏疏,惟中,你这次是怎么了?”赵慎提起这个,还真是为他担心。   “老师放心,学生的事其实简单,不必为我忧心,只是,名声怕是不好了。”   这年头,名声和事情本身无关,看你站在谁的对立面。与李梦阳、边贡这些清流不对付,那么这帮人自然会给他冠以奸臣之名。   “倒是内阁要以八人名单呈于陛下,这八人,内阁必占四人,剩余四个人若出自各部尚书,老师和兵部齐尚书是必占其二的。”   内阁没得想,清理八镇军屯这么大的事,内阁作为百官之首如果躲在一边,那无论怎样也说不过去,兵部尚书齐承遂是杨一清的老部下,杨一清不好在这个时候护短。   至于刑部尚书赵慎,他的一切根基在皇帝。   所以这件事,他也脱不开。   关键是剩余八镇的屯田,哪个最简单。忠心和当傻子挑最难的是两码事,而且其他七人巴不得你挑个最难的呢。   “依学生所见,甘肃有肃王和韩王,大同有代王,辽东有辽王,山西有晋王和沈王,此四镇皆有藩王,也必定与如今朝中之事脱不开干系,自然的,要做成做好难度也最大。”   赵慎静静地往前走,“这样的事,人人都看得明白,陛下更看得明白。”   严嵩也明白,想在这个节骨眼耍小聪明是瞒不过皇帝,但选择总归有个偏向。   “陛下给杨阁老三日时间,杨阁老应已交了吧?没有人动心思?”   应该是这样,只不过这等事情是内阁首揆和皇帝之间的商议,到目前为止还没向外面透露罢了。   “动心思也没用。清理军屯有陛下圣旨,还有精锐官军,各镇再不愿意,也不能违抗圣旨,无非就是做起来难度大一些,而你这桩事,若是处置的不好,丢了乌纱帽都是小的。”   严嵩自信一笑,“老师应该更相信我,也应该相信皇上。”   皇上正在有条不紊的推进藩王和军屯之事。   李梦阳和严嵩之争,挑头已起,正在发酵,就连已经离任的张敷华都要站李梦阳一边,那就是说朝廷有重臣不满于藩王为祸。   这阵风声起了以后,正好又可推动边镇清屯。   朱厚照觉得,八镇的皇室宗亲很快便能接到朝堂风向变化的消息,所以他们的反应也要显现出来才对。或是自己解释脱罪、或是干脆老实配合,总该有个态度。   所以他现在要再等等。   当然,这是推论中应该会发生的事情,现实并不一定完全按照自己想象中的来。   所以朝廷还是得主动,选出八个人各自负责八镇,便是主动作为。   在此之前,八镇的守备太监也都来信了,毕竟刘瑾出事要早一点。   尤址或许是新上任,还不敢‘造次’,八处守备太监的回信,他都老实交到皇帝手中,一副绝不隐瞒的模样。   朱厚照一封一封的看完,之后说道:“刘瑾苦心养了一帮人,到最后都是争着抢着要巴结你的货色。便是朕,都替他觉得不值。”   “是,刘瑾教训,奴婢必不敢忘。其实似奴婢这样的人,便只一心侍奉陛下,这就够了。”   “这些人,你以为要怎么做?”   尤址低着脑袋,“不能全处置,也不能全不处置。”   朱厚照有些笑意,竟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道理呢?”   “不能全不处置,是因要回田亩便是夺人钱财,此事需得杀鸡儆猴才能做成,只一个刘瑾还是不够。不能全处置,是因为清理军屯的大局为重,当地的守备太监若是愿意配合,还是不换最好,毕竟也只有他们自己对当地最为熟悉,陛下派过去的外庭官员,还需要他们配合。”   “那就去做吧。不要超过两个。”   “是。”   尤址人走之后,朱厚照又把杨一清所上的八人名单拿出来看。所谓八人,其实就是内阁四名,再加九卿当中的四个。其中通政使地位不显,这样的大事不太合适。所以就是八人选四。   杨一清拟的名单,是兵部、吏部、礼部和刑部尚书。   兵部和刑部不必多说。   吏部尚书是天官,权力不小,使唤得动下面的人。   礼部尚书王华与王守仁是父子关系,所以离河套近的延绥镇,他也合适。   不过朱厚照却想把赵慎换成新任的左都御史,也就是章懋。   章懋为官清正廉洁,做这个事情需要一点儒家老头的刚正不阿,而且封他为新任左都御史,自然也想利用其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冲劲。   严嵩现在是顶着炮火前进,所以清理八镇军屯的圣旨也拖不得了。   略作改动之后,皇帝便传唤靳贵,“写个条子,让人递出宫。明日早朝暂免,让内阁和六部九卿入宫,对了,不要忘记少府令顾佐。”   “微臣领旨。”   之后的奏疏,朱厚照也不想看了,随意翻了几本之后就扔在一旁,“先收起来吧。”   要么是挺严嵩,要么是骂严嵩,全都是这些,再看下去也是浪费时间,现在所有人都要他这个皇帝表态,但他是不会表态的。   伸了伸懒腰,朱厚照披上一件衣服离开了乾清宫,外面清冷的风把脑袋里晕胀的感觉全部吹走,虽然冷,但是清醒了一点。   今日正好时间宽裕,他便从乾清宫往后走。   “陛下,今日要去哪里?”   朱厚照搓着手,他今日想要安静些,“还是去贤妃那里。” 第五百六十九章 臣有一计   贤妃最为安宁,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中,最终还是性格讨喜的人与皇帝比较长久。   为了使后宫和谐,朱厚照会尽量一碗水端平,只在维护皇后的地位时下点儿功夫。但在内心之中也是有偏向的,近来事情烦多,就乐得让贤妃来陪他。   贤妃爱弄些诗词书画,若是个男儿身,怕还要考科举呢。   多年居宫中,她的情绪总是不起波澜,但今天皇帝竟来了,还是让她有些惊异,连忙吩咐了下人准备些膳食过来。   朱厚照来这里就是逃那些规矩的,所以笑着说:“不必慌忙,贤妃用什么膳,朕便用什么膳。”   “臣妾以为陛下今日要到淑妃姐姐那里。”   沈淑妃,最近因为她那宁夏亲戚的事,皇帝还没找她麻烦呢,只因她身怀六甲,临产日也近了。   皇帝到了这里,不客气的找了个铺了软毯的躺椅躺下,上面满是清香味,似乎有种催人入睡的感觉,躺下之后他长舒一口气。   贤妃见状,多余的话也不再说了,皇帝操劳国事,现在就想图个清净罢了。于是她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自己上手替皇帝锤锤肩头。   “近来,有什么可乐的事么?”朱厚照挑着眉偏头问,但是眼睛也没有睁开。   “臣妾昨日命人在宫里辟了两分地,想种两颗桃树。”   这便是她的乐事了。   “赏桃花?”   清丽的姑娘点了点头,“一来是赏桃花,二来结些桃子,等到了时节,陛下就有桃子吃了。”   “那就多种几颗,免得不够吃。”   皇帝说着这种没营养也没脑子的话,贤妃便知道他累了,“陛下,要不歇息一会儿吧?”   “啊……好。”   等到了傍晚时分,太阳也快落山时,朱厚照被外面的雨声吵醒。揉着脑袋转头看时,正瞧见帘子另一边贤妃和几个宫女在擦拭木琴。   他精神好多了,掀开身上的薄被,静悄悄的走过去。   外面是屋檐上连线落下的雨水,雨水打在地上翻出泥土味,湿润的空气也给人一种清凉感。几个宫女上衣下裙,上衣为淡蓝色,下裙为深褐色,看年岁都不大的,侧脸都是还嫩俏人的肌肤,大概是觉得开心吧,在一起叽叽喳喳笑着。   至于贤妃,她披着黑发,身段柔软,是这群女色中最夺眼的一位。   “咳咳。”   朱厚照握拳轻咳,一下子吓坏了贤妃和四名宫女。   她们急忙回身,跪下说:“叩见皇上。”   “免礼,朕有些饿了,可有膳食?”   “一直备着呢,请皇上稍坐。”   窗户边,木窗被挑开,就着雨吃些精致的小菜,朱厚照总算是心情安逸些了。   等到吃完,他又开始不老实,把旁人赶走,把贤妃拖到怀里一件一件退她的衣裳,手伸进去一抚摸,很快僵直的身体就变得火热又柔软了。   事后,两人就这样依偎着。   贤妃这时才敢说:“陛下,国事固然重要,但陛下的龙体更为重要。每次看到陛下如此劳累,臣妾既是心疼,也是无奈。”   “那没什么。朕幸运的是,能有贤妃这样贴心的可人。诶,对了,朕从未听你说过家里的事,朕记得你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是不是?”   “陛下日理万机,还想着他们做什么。他们都在苏州府老家呢。”   “喔,苏州是个好地方啊,朕真想去走一走。”   再等等吧,等平定了眼前这几桩事。   外面还是雨声滴滴答答。   老人们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等到再下几场,那就该天寒地冻了。   宫外。   路面积水被人踩了几脚,有些水珠落地,有些沾在裤腿上被带走了。   严嵩在京师买了个宅院,当官五年,他的俸银是不够的,不过稍微拿一些,这也是寻常之事,京中只要不拿特别俸禄的,基本都伸手,不闹出大的问题,皇帝也不会追究。   今日严府的大门被屡屡叩响,所来之人穿着破洞的绸缎,明眼人都看得出的贫穷,但是腰直背挺,似落魄又不似的,叫人瞧不明白。   敲了几下之后,里头露出张老丑老丑的脸来,语气不善的说:“干什么的?”   外面站着的人收拢雨伞放下,拱手说:“劳烦通报,我们想见严所正。”   “有拜帖么?”看门的仍然不客气。   “喔,有的。”   说着就递出来。   “你们什么人?”   “韩王府奉国中尉朱偕泆。”   奉国中尉是个什么东西,看门的也不知道,但前边儿的词他还是听得明白的。   “喔,那你们先进来等着吧。”   于是只得回头去书房里找老爷。   哪知严嵩看了以后大怒,“宗室不得旨意私自入京,此乃大忌,你竟敢将他们放进府里来!是嫌老爷我活得命长吗!快!找人将他们绑了送官!”   严嵩知道一些个藩王因为近日的事情可能会有些‘喜欢’他,但他可不管那些人,尽管都是太祖后裔,但这些姓朱的和宫里那个可不一样。   成化、弘治以来,各地宗室不辞千里之遥,前往京师奏告,这其中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什么造反这类说法,已经不是主要的了,说了也没人信,因为这帮人真的穷的跟鬼一样,造什么反呀,就想要口饭吃。   所以主要的就是因为宗禄拖欠、一些爵位很低的宗室相当贫贱,所以不顾一切要到京师讨俸,甚至还有一些人相聚一起的。   这个韩王府严嵩也不了解,不过甘肃之地贫瘠,想来是本地税粮支撑不了宗室的宗禄了。   弘治皇帝也几次批示过,宗室成员有问题不得直接越奏,要通过王府的官员逐级上报。然而,吃不饱饭这个问题最大,都要死了谁还管那些。   真实的历史上,这个问题其实在在正德、嘉靖年间变得更加严重。   严府下人给严嵩这么吼一下,顾不上淋雨就要返回。   “等等!”   刚出门又听见严嵩叫了一声。   严嵩是在想,皇帝亲自授命于他,要他和李梦阳起些争执,闹些动静。   后果么,他是想过不少人估计要骂他。   但是没想过给自己争取这些了不少‘贫穷宗室’的盟友啊!   如果他现在狠决的将这些人全部绑起来送官,明日外人就会疑惑,你严嵩前几日不是还维护这些人吗?认为朝廷轻易动不得。怎么一夜之间态度又变了?   虽然他自信自己能找到理由解释,但他担心会坏了皇帝用心布好的局。   被旁人说些闲话反倒没什么,坏皇帝的事这才容易掉脑袋啊!   严嵩顿时觉得棘手,这帮宗室没什么本事,更没什么实际的用处,他见吗?见个屁!见了能干嘛?   “不要抓他们。请他们走,就说老爷我不在家。”   下人为难,“可是,小的刚刚和他们通报说来请老爷的命。”   “请什么命?老爷我去哪儿还得实时向你禀报啊?你就说老爷在你不知道时候出去了,这不就完了吗?”   “是,是。小的明白。”   人走之后,严嵩满脸愁云的在房间里踱步起来。   宗室的问题,相当的复杂。   有的人呢,因为和现在的皇帝关系还近,甚至个别受到宠爱的,那日子过得叫一个奢华。像弘治皇帝的几个弟弟,什么岐王、兴王,弘治皇帝都是几百顷田亩的赏赐。   可有些人呢,和皇帝已经出了五服了,像韩王,那还得追溯到第一代韩王时,那会儿和朱棣是亲兄弟,到这个时候都几代了?再加上家里的人又多,不要说皇帝不认识,就是韩王自己恐怕都认不全。   这些人的生活全没保障。   反正拖欠宗禄这事是朱元璋就开始干的,后面几个皇帝大家也都干了,正德皇帝当然也不会手软。   所以要说限制藩王财富其实也只是部分,还有些人他都没财富给你限制。   要不说它难呢。   不过越是难,严嵩就越有一种冲动要替皇帝把这件事办好,办好了,那才叫贴心人。   皇帝本来给他的任务,他已经完成了,他现在是想给出超出皇帝预料的成果。   宗室的问题,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国家的赋税养不了这么多人。养得起,谁会欠俸?   养不起,就得少养一些。   而少养,是不能够靠杀的,你今日找理由杀几个,败坏的名声还没恢复,那边又生出一堆了。   所以只有一个办法,有些人的俸禄就不能给了。   第二天,严嵩递条子入宫,他等了好一会儿。   因为皇帝在召见内阁和六部九卿,说的是下旨清理八镇军屯之事,所以耽搁的时间久了。   等到他进去,皇帝还在扶着腰扭动。   “惟中来了,来来来,坐。”   “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朱厚照扭得不停,“朕是见这些老臣。老资格多嘛,规矩大,坐着不能动太累了,你还是照坐。”   皇帝这般亲近,严嵩心里觉得踏实,“陛下,微臣今日是有一事要禀告陛下。”   “说。”   “昨晚,有几个韩王府的宗室到臣府上,要来拜见臣。”   朱厚照一愣,“韩王府?宗室见你?”   “正是。”   “你见了么?”   严嵩起身,“不得旨意入京的宗室,臣哪有那个胆子见?”   “其实见了也没事。正好听听他们想干什么。”   “臣斗胆猜测,是为讨宗禄而来。”   朱厚照脑袋瓜转了转,“先帝在时,似乎也有这等事。”   “不错。”说着,严嵩跪了下来,“陛下,臣有一计,想献于陛下。”   “喔?”朱厚照脸上带了几分认真,“来,说说看。” 第五百七十章 臣没有委屈!   “是。臣是这样想的,讨宗禄的宗室他们来见臣,无非也就是想要臣递个话,想想办法叫朝廷补上他们的禄米,或是五百石,或是三百石,总归是不吓人的。”   “不吓人?”朱厚照立马提高了音量,“你起了这个头,可知后面怎么办?宗室不得旨意便入京,还上告成功,他们身后还有数千个宗室呢,全都效仿他们,你叫朕到时候拿什么话应对?”   严嵩拱手又弯了一腰,“应对不了就该有解决之道了。”   朱厚照脸色一变,随后笑了起来,“你是要把这帮人给急坏了啊。”   “正是。陛下要解朝廷宗藩之困,只能是不得不解,可是如何不得不解呢?这个账得让人算,这个麻烦能让人惹,臣愿替陛下做这个惹麻烦的人。到时候按照旧制,朝廷解决不了这个麻烦,那么陛下就不得不改旧制了。况且他们一急,便也不会阻拦陛下了。”   朱厚照点头,“不错。一个座王府朝廷每年得给禄米一万石,眼下大明朝有几十个王爷,这就是几十万石,再加上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宗人府现有记录的宗室有近三千人,便是其余的宗室禄米少些,也要平均每人500石,这就是一百五十万石。合在一起朝廷每年要给禄米二百万石。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有几个省份一年的禄米能有两百万石的?   国库每年的税粮看似维持在高位,可消耗也不少啊,军饷、赈灾、官俸,那是处处要钱,朕就是翻修座宫殿那都舍不得。真要一年能剩个两百万石,朕就存个十年,弄他个二千万石粮食给朕的将军们。”   有二千万石的粮食,再多开辟几个马场,养些马,到时候他就敢喊出大明版本的‘三十万北凉铁骑’。可是它每年不剩这么多粮食啊,就这天下还饥民遍地,救也救不过来呢。   “陛下所言极是,眼下已近年底,下一年的秋粮还未解缴入库,上一年的则已基本消耗一空,只留一些应急,若是惹得天下宗室都来讨要禄米,户部必然是要急的。况且上百万石的粮米,就是户部有,拿出来怕也心疼,他们一定会说按照旧制,不必给齐。”   朱厚照给了几分笑意在严嵩的脸上,“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就更加的要恨死你了。”   “臣食君禄,是为陛下解忧,臣读圣贤书,是为做一名忠君之臣,至于长短,留待旁人去说便是。”   “嗯。不过,一年两百万石的粮食,朝廷不是给不起啊。你这个账得让他们算得更加惊心动魄些。”皇帝略有深意的这么讲了一句。   “陛下的意思是?”   “得有人去给大伙儿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皇帝掐着腰走上台阶,“一张纸永远无法对折七次的故事。”   这就是严嵩不能理解的了,“一张纸怎么无法对折七次?”   “当然不是绝对的,不过要找到能对折七次的纸在这里是不可能的。”朱厚照单手指了指他,“这件事可以找书院里的格物学院帮忙。尝试尝试,看看朕说的是不是真的。道理朕不与你讲了,讲了你也不懂。   但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开枝散叶’。你去算一算,太祖皇帝时不过二十几个宗室,到朕之时才一百多年,再有一百年又该是多少人?又该是多少粮?这么一算就会发现,此制不改,我大明不要说万世基业了,就是三百年都撑不过去。叫太祖皇帝知道大明还不如弱宋,你说他会不会责怪我们这些后世的不孝儿孙?”   “那,陛下要如何改?”   严嵩敢问出这个问题,他有这个自信。   朱厚照也觉得这小子很有奸臣之才,于是就和他坐下来慢慢说,“要限制藩王的财富,不法之财要清退,这是其一。其实朕不想杀人,都是自家人,杀了是叫外人看笑话。其二,宗藩承袭爵位,不论是不是嫡长子,都要降级袭爵。”   第二点才是真正的杀招。   清王朝就是这么干的。   大清呢,虽然有各种毛病,但是在封建王朝阶段的统治技术确实走向了巅峰,而且解决了过去数个王朝始终解决不好的问题。   王爷,就是一个典型。   在大清,你爹是亲王,你就得降一级,连降了几级之后,几代一过也就不剩个啥了。   所以后来北京城里姓爱新觉罗还一边在路边儿擦鞋的可不少。   一个亲王一年一万石,过一代,全成郡王,郡王一年才两千石,再降一年就是一千石,翻倍往下掉啊。   严嵩此刻方知皇帝真正的用意,不过这样一来会有一个问题。   “陛下,宗室降级袭爵,几代以后无禄米可领,那么宗室又该何以谋生呢?”   降级袭爵其实不难,圣旨一下,说定就定了,有什么的,难道他们还能到京师里来粮不成?   但是严嵩问的就关键了。   明朝为了解决藩王造反的问题,几乎就把王爷们当废物养了起来,干啥都不行。这种活法也就当王爷能行,不当王爷那总得找点儿事儿干才能养活自己啊。   可这样一来,有些祖制就得改了,有些事情就得让王爷干。   而且,你不能够说这个事镇国将军可以干,郡王不可以干,那很可笑,而且很难监管。   所以这个禁一解,就是全解。   “算你聪明。”朱厚照夸奖一句,“这事儿朕想过的。降级袭爵,这是往下,有往下就得有往上啊,如何往上?所以还要再加一个以功升爵。”   严嵩听到这里就跪了下来了,“圣上是千古明君,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太宗皇帝之所以定下这般规矩,也是为了防不忍之祸呀。”   “朕明白太宗皇帝的意思,但是时移世易,若是因循守旧,朝廷养不起那么多宗藩的。再者为了安抚宗室,朕决意设立一些‘宗人缺’。”   宗人缺?   严嵩不解,“请陛下赐教。”   “就是只允许宗室成员担任的官缺,其他人都不允许,算是给宗室的特权。”   这……   似乎有深意啊。   “敢问陛下,是什么样的宗人缺?”   “哈哈哈。”朱厚照开心起来,“你这个家伙油头滑脑,嘴真是刁啊。”   “陛下这是批评臣呢。”   “不,你还是懂朕的意思的。”   严嵩放下心来,看来皇帝并没有糊涂,不仅不糊涂,还很刁钻。   什么宗人缺,什么特权。都是名字好听,关键是要看这些缺是什么位置。   如果是镇总兵,那叫宗人缺,可如果是些不重要的闲散官职,只由宗人担任,看似是特权,实际上也是将他们的权力限定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干了事和没干事一个样。   要有这种效果。   皇帝到底不愧是皇帝。   “惟中。”   “臣在。”   “这件事,朕就交给你了。”   “臣领旨,请陛下放心,合适的时候,一定会出个大事的。”   “出大事好啊,事情越大,变化越大。”皇帝转身离开了暖阁,声音由近而远,渐渐消失不见,“成事以后,你要委屈一段时间了。”   严嵩高喊,“为陛下效命,臣没有委屈!”   正德皇帝是个护短的人。   从最初护张永、护杨廷和,到后来护顾佐。真心给皇帝办事的,哪个亏了?   就说王华,因为浙江的事撂到南京去好几年,这不风头一过,眼下又回到京师当着礼部尚书了。   外人都说正德皇帝心思深沉,严嵩却不这么想,昏君才乱来,该赏的不赏,该罚的不罚,完全凭着喜好和心情,根本摸不透。   明君都很简单的,你立功我赏你,不喜欢你也赏你,这还不简单吗?   出宫以后,严嵩回到拍卖所衙,正好撞见所副司徒昊从外间进来。   “惠盐记的情况,怎么样?”   司徒昊回禀,“已经谈过了,尤东家愿意让出些干股,六成。”   “六成?”严嵩笑了,“六成咱们就成打家劫舍的盗匪了。”   “低了她不干呐。”   “这是个聪明人。”严嵩揣手在袖口,一言说中要害,“要是低了,咱们不在乎这些银子,她其实麻烦多。高一点儿呢,官府就会觉得这是皇上的钱,不能叫人给欺负了,就会多出些力。唉,可惜是个女人,不然怕是不让于平海伯呀。”   司徒昊皱眉略作思考,很快也领悟了其中的道理,心里头也对这个尤三春更加的敬佩起来。   “严所,那咱们应该怎么办?”   严嵩想着一旦‘出事’,这个位置他就待不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可不能给司徒昊弄得乱七八糟。否则的话,他再回来可麻烦。   “寻个时间,本官见见这个人吧。”   “是,下官明白。”   严嵩没再说什么,他在想刚刚与皇帝的对话,于是乎自己去找了一张纸,叠……然后就发现了神奇。   “来人呐!”   “在!”   严嵩把什么司徒昊这些人都叫了过来,“都找张纸试试看,有没有能对折超过七次的?”   旁人与他的反应一样,从讥笑到加入……   “嘿!这真是个奇事儿啊!” 第五百七十一章 张璁升官   正德四年十一月初,钦差张璁回京复命。   宁夏杀掉了两个王爷,五个指挥使还有因造反之事而牵连的各类王府同党以后,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   军屯清理也大有进展。   张璁带着这样的成果回京,一回来便被拔擢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是侍郎一级的高官了。   张敷华致仕以后,章懋执掌兰台,左副都御史的职位就此空了出来,皇帝没有多想,以右副都御史毛澄接任。   此人是弘治六年进士,今年四十八岁,朱厚照还是太子时,他做过詹事府右谕德。   不过这些年来,他只在翰林院、詹事府、都察院三个地方待过,而且性格比较执拗不是很讨人喜,所以朱厚照理政以来,此人在官场上一直不温不火。   实际上,在后来嘉靖年间,这位老臣在大礼议事件中和嘉靖皇帝据理力争,坚决不服软,算是个又臭有硬的脾气。   这种人不能说不需要,当皇帝如果只有应声虫那是要出问题的,况且他又是詹事府旧人,朱厚照若不照顾也不太好,因而还是将其扔在了都察院。   今年初,原右副都御史谢光燮因为淮安府事件被贬去广东做知县,毛澄顺利晋位此职,至此番调整为左副都御史,他也算是时来运转了。   当然,比之张璁的升官速度,他算是慢的了。   顾佐之后,正德一朝又出现三个官场新星,陕西巡抚王廷相、总督河套地区的王守仁以及现在这位张璁。   对于张璁本人来说,他终于从一个默默无闻、轻易被人忽略的人变成了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而且他清楚,这一切是怎么来的。   年轻的皇帝做事情颇有章法,在宁夏有了结果以后,立马下旨由朝廷八位重臣分别负责,清理剩余八镇之军屯。   朝堂上的动静则更加吓人,一帮清流官员不断鼓噪宗藩为祸,欺压百姓,想来八镇内的几个王府应该是吓得不轻。   “那个麻斌……原先只是个百户?”朱厚照一边看着奏疏,一边问道。   张璁弯腰鞠躬,“回皇上,此人确是百户。”   “一个百户做得最好,看来并不是事情有多难,而是要看想不想做。”   “陛下所言极是,臣亲身体会、亲眼所见,朝廷的旨意的确是要得罪一部分人,但圣旨所在,谁也不敢违抗,只是主事之人究竟下几分功夫。”   “你以为其余八镇的军屯清理,会顺利吗?”   张璁脑子转悠了一下,禀着声说:“臣以为,不会顺利。”   “最不顺利的情况,是什么样?能描绘到吗?”   “仍有宗藩起兵造反。甚至,军士哗变。”   朱厚照合上奏疏,手背在后面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其实万历年间,张居正也清理过天下田亩的,因为要说这事威胁到江山社稷倒不至于。历史上的正德把国家祸害成那个样子,安化王和宁王造反也没掀起多大的波浪,所以藩王没什么好担心的。   况且,他手中的军事力量、文臣武将、以及在外界的形象,都算是比较鼎盛的。   大明朝历代帝王,能有他如今这样权势的,也不多。   可能朱元璋、朱棣他还无法比拟,毕竟一个是开国皇帝,一个是马上打下来的,至于其他人他便不服了。   “就是局部有兵乱,此事也要做。道理讲了,宁夏的例子也有了,要是还有谁反对,那就是铁了心要为了一己私利而挖朝廷的墙角。”   “陛下,圣明!”张璁能近距离感受到天子的威势,毕竟顶着兵乱而推行政务,这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   “光朕圣明没有用,还是得靠一帮大臣辅佐。秉用(张璁字),这次的事你办得极好,虽然说过程中有些波折,还有安化王叛乱之事,不过他早有不臣之心,也怪不到你头上。纵观此次办差的全部过程,你始终能以朕的用意为先,处置的结果也恰到好处,说句心里话,朕都没有想到你能做得如此好。   再有,宁夏军屯清理,来年就能上交二十万石籽粒,还能为朝廷省下百万石的粮饷,仅是这份功劳,朕虽然越级拔擢你为右副都御史,但仍显不够。最叫朕看重的是,宁夏清屯为其他各镇的清屯起了个好头,这才是你的头功啊。   朕,已经晓谕礼部,封你妻子为诰命淑人。就在你入宫之时,应已到你府中宣读了。”   “啊。”张璁一听满心震撼,又十分感动,当即叩头,“臣谢陛下隆恩!”   朱厚照则微微笑了笑。   赏赐,也是讲究方法的。   张璁这样的人,出身贫寒,要说银钱呢,他是缺,但是一旦由民变官之后便会特别渴望荣誉上的东西,说白了,要人尊重,所以此番才特意封赏他的妻子。   “好了,回府去吧。长途跋涉之后,再休整几日,过了年,朕还有要事要用你,也盼着你再立新功!”   “是,微臣告退!”   人逢喜事精神爽,说的就是现在的张璁。   而他走之后,乾清宫边上的屋子里,毛语文和韩子仁走了出来。   皇帝低着头继续翻阅奏疏,同时说道:“他说的,你们都听到了吧?”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   “锦衣卫最近下点儿功夫,盯一盯这八镇里的情况。”   “是!”   ……   ……   翌日。   张璁到杨府递上拜帖,请见杨一清。   杨阁老对他有提点之恩,陕西巡抚王廷相也是因为杨阁老才全力配合他,所以这一趟他是要来的。   “见了陛下了?”   “见了。”   “封赏不浅啊。”   “下官也是运气好罢了。”   “运气好?”   张璁坐在偏手处,说道:“陛下对下官恩赏重到令人侧目,无非是要告诉众臣,清理军屯一事至关重要,办得好重重有赏,办不好那就只能罚了。”   杨一清不禁点点头,这个一年前还是知县的家伙,倒是有些政治敏感性。   “陛下把整个朝廷都压了上去,八个人、八个镇,老夫领得是固原镇,西北三边嘛之一嘛,老熟人多,好办事。”   “有子衡(王廷相字)在,阁老可以放心。”   “老夫比你乐观一点,倒不觉得剩余八镇清屯会有多大的问题。自安化王造反一事过后,各镇总兵、副总兵都对辖地藩王加强了防范,就是有人成心作乱,最近也得夹着尾巴,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姜汉,至少到王府赴宴便不会有人去了。况且,近来京里的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   “阁老是指严嵩和李梦阳相争之事。”   “不错。朝廷正跃跃欲试要追究藩王过错,难道还有谁要以身试法?”   这两者之间有一些相互配合的味道。   要说不是皇帝故意营造的这番局面,他们谁也不信。   “陛下真乃人杰也。”   杨一清说:“你我为臣,为的就是这一天,去除弊病,中兴大明,指日可期矣。秉用,此番你升任右副都御史,之后可有打算?”   “下官听圣命而行。”   “老夫问的是你,你有何打算?”杨一清提点了他一句,“圣意为何,京里大小官员都在抓,却说最近这严李之争,多数人认为陛下是要和宗藩算账,于是一股脑的全去附和李梦阳,但奏疏到了宫里都被留中。再加上严惟中本就是陛下亲信。因而现在的圣意,许多人便也不明了了。”   “下官以为陛下革旧迎新之意还是坚决的。”   杨一清若有所思,严嵩那个人是不会违逆圣意的,所以这个事情应该有些隐情。   “秉用先回吧,这一趟也辛苦了。”   张璁拱了拱手,没再说其他的话。   之后两天,他又分别去拜访了章懋和毛澄,这两位都是比较刚正的儒生,与他说的都是场面话,所以也没什么要紧。   事实上,首揆的眼光还是比他要好的。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朝堂上因为辽王奏疏有了动静,辽王积极响应了朝廷的清屯旨意,退还了王府所侵占的民田,到月底时,肃王也遵旨而行。   朝廷也遵照承诺,过往之罪不咎,并下旨意肃王、辽王入京觐见。   有了两王做了榜样,其他的王府和宗室再装无辜也就没意思了。   因而在清屯方面,来自王府的阻力已经不大。   不过张璁知道,王府所占军屯只是一部分,而且王府更简单,因为就那几个目标,盯住了,他们就是再不满意也没办法。   但问题在于边军各卫检校官员本身,从指挥使到千户、百户、总旗……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吸附在这个犯罪链条上。   而宁夏镇之所以顺利,是因为一个安化王谋逆,这样的人被杀了不少,只要见了血,就能震慑住剩余的人,可其余八镇并没有这个过程。   张璁身在京师,一直关注着此事。   然而就在十二月初,京里都在等各镇消息的时候,京里本身出事了!   誊黄右通政李梦阳,在京师之中于傍晚被人袭击,当街打了一顿!!   这种事情是触犯众怒的,一时间满朝哗然! 第五百七十二章 提前落子   “荒唐!”朱厚照听闻这件事的时候十分生气,“这便是你口中出的大事?朝堂之争诉诸于街边暴力,传至后世,我大明的脸面何在?”   严嵩也十分惊恐,“微臣知罪,请陛下息怒!”   “朕息怒不息怒,要看你如何解释!”   严嵩无奈,他表情纠结的像是便秘一般,想来想去最后说,“臣只是和他们讲要互相帮助。谁知……谁知他们竟是这样的想法。”   他话里给朱家人留了点面子。实际上是要说,这些人的水平也就最多也就能干出这样的事!你还能指望他们能多有出息?   不过想想也是,打人又不打死,纯粹就是打一顿出出气,这种事确实太过于幼稚和愚蠢,哪里还是高大上的朝堂政治,分明就是村里头的两个流氓相争。   而且朱厚照之所以生气,就是这种风气很不好,以后相互之间有什么不和,就找人背地里打对方一顿,这是何等劣质的政治生态!如果不加以阻止,以后必定祸患无穷!   但是严嵩说的……唉,也有道理。那些宗室大概也就会逞这份能了吧。   “那几个人的宗禄之事,你办妥了?”   “办了。”   “如何办的?户部怎么会同意?也无人来和朕禀报。”   “靠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们的。国家正逢盛世,一两千石的粮食理应付给宗室,这是朝廷定的规矩,按照规矩做事,自然不难说服。至于上禀陛下……臣就和他们说,这么一点小事,干嘛还叨扰陛下。”   “嚯,你这个前侍从,面子倒是大。”   严嵩又伏低一个角度,“臣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   “行吧,起来吧。”   朱厚照有些不耐烦,但是这件事的确是他嘱咐严嵩去做的,而且不上禀皇帝,这才是好的。   皇帝不知道,都是‘奸臣严嵩’所为,这难道不好吗?   这个‘严阁老’,肯定是摸到这一点所以才敢和盘托出。   真是个人精,就是朱厚照这个后世来客,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思应该已经被严嵩给摸去了八九成。   皇帝的风格和大臣的风格是会相互影响的,其中主要是皇帝影响大臣,天底下没有绝对聪明的人,你再聪明,慢慢汰换之后,也会有些大臣比你还聪明。   只有这些人可以屹立于朝堂而不倒。   现在,这样猜准他心思的人终于出现了。   “好了,不要再一副要哭的表情,朕瞅着烦。”朱厚照觉得头疼,“一会儿章德懋肯定要入宫来和朕聒噪,你倒是显得轻省了。”   严嵩嘿嘿笑,谄媚的说:“不管怎样,惹得他们生气、生臣的气总也是好的。便于陛下顺坡下驴,办了宗藩这件事。”   “你想去哪里?”   “臣一切听从陛下安排!”严嵩说得很有感情。   “朕近日博览书籍,朝廷在贵州以封当地土司为主要制略,土司一制,在国朝之初对于迅速统一中原有积极的作用,但百余年来是否还如当初?朕其实有些疑惑。   土司首领假我爵禄,宠以名号,若朝廷调遣繁多,则急而生变,恃功怙过,侵扰益深。边疆之地,最易祸乱,朝廷若不注意,说不准以我汉族百姓最受欺辱。朕有个想法,意改土归流,你下去以后可琢磨琢磨。”   严嵩心想皇帝志向还真是远大,不过这种送到手里的功劳没必要拒绝,这就是一份圣意!   “臣明白了。”   讲完以后,他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朱厚照不解,“怎么了?”   严嵩忽然眼睛有些泛红,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说:“臣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陛下,心中酸楚一时不能自抑。臣失礼,请陛下责罚。”   这个奸臣!   真他娘会演戏!   但是一个大男人真的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朱厚照也不好讲什么。   这要是不配合,还容易拒了一个奸臣的心。   于是也只得叹息,“满朝文武之中,惟中最体朕意,朕也是舍不得你。”   “臣何德何能,竟受陛下如此抬爱!从此往后,唯有肝脑涂地已报君恩。”   “下去吧。李梦阳被打这件事,你抵死不认就好,之后朕会贬你去贵州宣慰司做个同知。若是你抵死不认却有人真凭实据告发你,那就去宣慰司做个佥事。”   佥事比同知要低了两级。   宣慰司的官职设置,宣慰使是土官之职,但是协助他的同知、副使、佥事等,是由朝廷任命的。   这是中央政府和当地土司达成的条件,也就是所谓的羁縻政策。这个政策明朝中后期开始逐渐瓦解,其契机就是贵州土司在万历、天启年间不断起兵作乱,被打服了之后自然就是赢家派官了。   到了清朝康熙、雍正年间,比较彻底的进行了改土归流,也就是当地的官员不再固定为土司之人,而是要朝廷派遣流官担任。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纳入版图。   因为清朝本来就是边疆少数民族,其统治者不像汉人皇帝有“内华夏外夷狄”的传统意识,认为中原正统,其他地区统治不统治无所谓,你服我,接受我册封,认我当皇帝,这就可以了。   满清皇帝天然就有‘多民族国家’的概念,不因为你不是汉族就对你进行特别对待,实际上在清朝统治者眼中西南地区的民族和汉族一样,都要归入我的统治。   否则西南地区可以羁縻,那么蒙古族可不可以呢?如果蒙古族也可以,汉族可不可以?这样弄下去,清廷的根基会受到影响。   尤其以雍正皇帝最为重视边疆地区部分土司纵恣不法、危害社会,与朝廷争夺土地、矿藏等资源,阻挠驿路通行与外来人口进入等严重的问题,认为“目前虽无大害,日久将为隐患”。   不过在明朝推进这个件事情却不容易,因为那里远离中原,属于边疆蛮荒之地,而汉人正统是不太愿意倾注资源到这个地方的。   朱厚照现在把严嵩派过去,也是给后面留一个子,到时候再说吧。   眼下,还是目前的麻烦更加头疼。   他所料不错,严嵩没走多久,章懋这个老头儿就怒气冲冲的进了宫,见到皇帝哭着喊着就跪下来了,大声泣曰:陛下!明君在位,盛世之期,竟有人当街行凶,殴打朝廷命官,致使李梦阳昏厥而生死难断,如此卑劣行径,老臣恳请陛下派有司详查,务必要将行凶者捉拿归案!否则天下士子之心如何保全?!朝廷煌煌威严又体现于何处啊陛下!”   趁着老臣痛心陈诉的间隙,朱厚照斜眼撇了一下尤址,那眼神之中多少有些无力。   尤址也回了一个:(ó﹏ò)。   “章先生,你先起来。朕也听闻了此事,已经命人传刑部和大理寺入宫,你不必如此痛心,这件事如此恶劣,朕一定会为李梦阳主持公道。”   章懋平常比较倔强,但皇帝说的话就是他的意思,因而也很听话,在内侍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老脸之上确实有泪痕,“臣,在此谢过陛下。”   “这何需言谢?章先生,李梦阳是通政使司的官员,私殴他就是违反是朝廷法度,只要查明朕绝不轻饶,不过你刚刚说他生死难断,这和朕听到的不一样,怎么,难道他伤势加重了吗?”   章懋抬手擦了擦眼角,说道:“臣入宫之时是听下人禀报,说李梦阳昏了过去。老臣心想,人都昏了过去,必定被打得不轻。”   朱厚照被噎了一句,尼玛,那你就是自己猜测然后在这瞎叫唤啊!他还以为真出什么事了,李梦阳给打了一顿,这他还能接受,要是被打死、打残,那就不一样了。   “催一催,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怎么还没到?!”皇帝不知咋的心情坏了些,“章先生岁数比他们大!腿脚都比他们快!”   尤址吓了一大跳,心里也腹诽了几句章懋,“皇上恕罪,奴婢这就去催催。”   皇帝如此作态,章懋总算是‘满意’了,“皇上,此番定要详查,已平士子怨气。”   “你以为是何人所为?”   “老臣斗胆,近来有严嵩和李梦阳相争,此事最可能是严嵩派人所为!”   朱厚照就知道,“严嵩会那么笨吗?都知道他们两人有仇,这个节骨眼做出这种事?章先生你虽然气愤,但还是冷静冷静。”   他们这里还算冷静,   外面什么己巳六子中的五人已经完全疯魔了,他们听闻李梦阳被打,一个个都捶胸顿足,仿佛是天塌地陷一般!   边贡更是狂怒,在李梦阳府上,当着他的家人拍胸脯保证,“在下这就给皇上上奏疏,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事就是闹到御前掉了脑袋也在所不惜!” 第五百七十三章 查案、众怒   朱厚照的两个耳朵啊,逃不过这一阵的聒噪,好在李梦阳倒只是被打昏了过去,人无性命之忧,否则还不知什么动静呢。   “朕知道你们气愤,朕也气愤,可乾清宫不是哭闹的地方。”   皇帝掐着腰来回走着,明明心中有些烦,但还是得耐着性子,刑部尚书赵慎还好,那大理寺卿吴角也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儒,满脑子的条条框框。   “刑部尚书也来了,此事便由你牵头,定要给朕查出个水落石出。有了结果,朕自会处罚,如此才算给了交代。两位爱卿,你们以为呢?”   章懋性子刚直,不避圣威,拱手道:“皇上,老臣以为不妥。”   “怎的了?”   “非是臣不信赵尚书,只不过赵尚书与严嵩乃师徒,此事京师人人皆知,若是叫赵尚书去查,老臣恐京师多有非议。”   赵慎一听这叫什么话,立马自辩,“陛下,臣虽然愚钝,却也知道君臣为大义,师徒乃小义,既领圣恩,又怎会以私而误公?”   大理寺卿吴角脸一横,“赵尚书,不是不信你。但做事总要讲个避嫌,这本身也是向群臣展示陛下的公正!”   这家伙高帽子给人戴的。   朱厚照原本也有意保一手严嵩,说实话如果当街殴打朝廷命官这种案子真的沾上了,还是非常麻烦的,因为这太恶劣了,几乎是人人所不容。   “吴卿,那就以你为主,赵卿为辅,如此,可以了吧?”   “陛下英明!臣愿领此职,待查明是何人所为,还请陛下还公道于天下!”   朱厚照回得干脆,“速度要快,此等劣迹想必不是什么聪明人所为,所留蛛丝马迹也不会少,不要耽搁太久,朕与你们一样心中十分气愤,得把这些恶徒找出来,否则满堂的愤怒不知道从何处发,都冲着朕来,朕可不当这个冤大头。”   “臣等不敢。”   “哼。”朱厚照虽然用章懋,但还是要点一点他的臭脾气,“章先生可敢呢。”   “陛下误会臣了,臣……臣一时失仪,请陛下治罪。”   “算啦。”皇帝摆了摆手,“只需记得,朕与你们是一边,也是要惩治凶手便足够了。动静稍微弄大一点,要让人都知道,朝廷不会吃下这个暗亏。”   “是。”   章懋和吴角领了这样的旨意,已经心满意足,再多的,还能怎么样?让皇帝现在就杀人嘛,那是不讲道理。   尽管如此,第二天还是有各个科道言官甚至一些其他衙门的官员给皇帝上疏,要求严惩凶手。   看着群臣如此激愤,朱厚照都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一番严嵩了,误打误撞的,倒是效果还不错。   大理寺和刑部也立马行动起来。   这个吴角非要在这件事上压赵慎一头,但真的到现场查案,那还是要靠赵慎。   人家毕竟是行家里手。   李宅。   李梦阳经过休息已经醒了过来,天子的一番圣意也安抚了李梦阳的亲友,毕竟刑部赵尚书已经在开始彻查此事了。   “……当日是在什么哪里?什么时辰?可还记得行凶人的模样?”   “在圣仪坊,大概酉时初刻左右,模样么像是一帮三教九流之徒。”   “只打人么?可有劫财?”   “有,有几两碎银被抢了去。”   李梦阳的那几个好友也在,他们都有些震惊,“地痞流氓竟胆大到劫财于朝廷命官?”   “没道理的。”赵尚书断言,“若是求财,选个别的地方、别的人,一样可以下手。天赐是朝廷四品官,一般的流氓哪里来这样的胆色?”   李梦阳头上绑着白布,其中一处渗着暗红的血,“他们还说话了,骂了下官。”   赵慎一听来了精神,“骂了什么?”   “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   此四字倒是令人不解。   “还有其他的么?”   “没了。”   赵慎觉得有些可惜,行凶的人很蠢,竟然会留下这么多的线索,但似乎也没蠢到直接报名来意。至于这多管闲事四字……   “……最近多管了什么闲事了?”   莫非还是因为藩王的事么?   ……   ……   严府。   书房。   “和为师说句实话,真不是你?”   严嵩暗中有些停顿,但他分得清轻重,“真不是我。”   “可外面的人都怀疑是你。”   “学生又不傻,真要和李梦阳一较高下,那学生会在皇上面前和他争,怎么会让人偷袭他?如此蠢事学生怎么做得出来?”   赵慎蹙眉,眼神里有一丝挣扎。   “若真的是那些人,此事也麻烦……”   “老师有线索?”   “行凶之人在殴打李梦阳的时候,骂他多管闲事,虽然字数不多,但也能隐约猜到,李梦阳最近除了和你因宗藩为祸之事而相争,哪里还管过其他的闲事?只是……若仅以这样的结果递上去,皇上的面子怕是不好看。”   严嵩眼珠子咕噜一转。   “其实不是没有可能!也只有皇亲宗室才如此胆大包天,要是换了其他人,谁敢呢?还有,有一件事学生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   严嵩装出一阵委屈,“京里确实有几个宗室,他们也找过学生。但是在您面前,学生敢以性命担保,即便是那几人所做,也绝非学生指使!”   “什么?”赵慎惊诧,“竟有此事?宗室不得旨意竟然还敢入京?等等。若真是这样,即便是为师信你,其他人也必定不会信你啊!”   所以说啊,不管这间案子办得怎么样,这一趟贵州他是去定了。   “还请老师为学生,洗刷冤屈!”   ……   ……   朱厚照今天正事没干多少,但前后确实见了不少大臣,藏书园的园正宋衡、少府令顾佐,以及礼部尚书王华等,他们不一定都熟识李梦阳,但都是为李梦阳之事而来,说来说去也不外乎那些话,这事儿啊,还真是引起了众怒。   甚至就连威宁伯也入宫为李梦阳说情。   威宁伯最近没有旁得差事,说完之后还想讨一分活做。   朱厚照因为觉得他没什么能耐,老是不由自主的将其忽略。   “你想做什么?”   “臣自知愚钝,只有对陛下的一片忠心,陛下说什么,臣便做什么。”   这种人是不错,如果太监里有一个,那干些端茶倒水的活计伺候人正好,可一个勋贵其实不太好安排。   他得想一下。   “陪朕走走。”   “是。”   冬天到了,天气已经有些冷,朱厚照裹了一层很厚的袄子在身上,手上还摆了个农民端的姿势。   “威宁伯,朕自登基以后,罚了不少犯了事的勋贵,以往英国公还掌着京营呢,现在也在家休养了。他们私下里说了什么你可知道,对朕有没有微词?”   “他们岂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况且依他们所犯之事,皇上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唉。”朱厚照带着些回忆的神色,“朕其实能感觉得出来,先帝待人宽厚,弘治年间的朝堂就是比现在多些温情,估摸着不少人怀念先帝呢。”   “先帝有先帝的好,皇上也有皇上的好。”   “你和他们能处到一起去么?”   威宁伯略有犹疑的摇了摇头,“陛下知道……臣嘴是笨的。”   朱厚照切了一声,“他们是怕你给朕漏底,无非就是那些心思,还能有什么?不过朕不在乎,威宁伯,你也不必在乎,倒要看看跟谁混更有前途。”   “陛下。其实他们……也是惧于圣威,而且都觉得陛下不喜欢他们。”   “外面是这么传的么?”   威宁伯点头。   朱厚照翻了翻嘴皮子,“紫禁城就是这样的地方,宫里放个屁,外面跟打雷一样,没事。不过,朕近来总在想,勋贵之所以为勋贵,乃是因为他们的祖上都是替我朱家的江山做了贡献的。从厚道不厚道的角度来说,朕这个朱家子孙得顾一顾勋贵的子孙。”   威宁伯王烜听了有些感动,他离‘祖宗’近,他这个爵位就是王越挣来的,而皇帝应该说还是很照顾的。   “陛下宽厚仁德,是圣君。”   “圣君不圣君留待后人去说。可话又说回头,治理国家不是儿戏,朕不如太祖太宗,勋贵的子弟也不复祖宗之能了,而国家强盛又始终需要人才,如此朕也只能挑选一部分以用之。正德一朝,勋贵略有式微,威宁伯。”   “臣在。”   “你费些心思,多多与各家来往来往,看看有没有头脑还算灵光的,推荐给朕,朕也记你一功。”   皇帝是孤家寡人,但是不能把自己真弄成孤家寡人,一边施威,一边就要施恩。尽管他已经封了靖虏伯和平海伯两个爵位,但是还不够。   威宁伯下跪,“臣代各勋家之后谢陛下隆恩!”   朱厚照摇头叹息,“大明九边,只有一个成国公的次子朱凤,这远远不够,朕希望有更多的勋贵子弟,这个事情,朕可就交给你了。回去以后,和你那个妹子商量商量,她有主意。”   “臣明白。”   朱厚照心情还算不错,“走,陪朕耍几招去,你是将门之后,不能手无缚鸡之力。当不了大将军,也要当个副将。”   威宁伯圣宠正隆,只可惜不能建功,否则哪里会挣不到一个侯爷。 第五百七十四章 喜添公主   朱厚照提到的朱凤,是成国公朱辅的次子。   朱凤在正德二年紫荆关和良乡的战事中都有建功,对于他这种勋贵之后来说,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领个职务,现在还立下了点功劳,那将来成国公的爵位肯定是他继承了。   皇帝看到一个还算能用的,自然也不会吝啬封赏,朱凤年纪年仅二十六岁,就在大同任副总兵。   他的父亲成国公表现的中规中矩,当了一段南京守备之后也被朱厚照调往京师,掌都督府事。京中十二团营,都由其统领。   相当于是顶替了原先英国公张懋的位置。   勋臣这个集团又好又不好,也只能敲打几个再重用几个。   除了上直亲卫由皇帝亲领以外,十二团营的首领也是个敏感职位,落在成国公头上,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算是占了稳当这一头。   总得占一头嘛。   不过朱厚照和以往的皇帝不同,以往张懋领京营时,实际来讲,因为勋贵地位大为下降,京营大部分掌控在兵部手中,但正德年间文臣不再那么强势,军队权力早就被皇帝一点一点夺了过来,涉及到其中的用人,他一是比较关注,二是把控的也严。   所以成国公比掌管京营二十多年的英国公更加有权势。   然而老话讲,清官难断家务事。   成国公本来是‘苦尽甘来’,不想他除了朱凤这个次子,还有一个长子朱麟。   朱麟此人可不是善茬,历史上他就曾因罪而被革除勋卫,自己多次请求袭爵但是都被拒绝,一直到嘉靖四年,才袭爵成功,结果干了三四年又死了,估计,身子虚着呢。   换句话说,因为他这个捣蛋鬼,成国公这个爵位有几年是没人干的。   现如今,眼看自己的弟弟打了仗立了功,他的亲爹在正德朝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他一方面是自命不凡,另一方面又愤懑不满。   成天在外面招惹是非,弄得成国公也头痛不已。   正德四年已近年底,来年的大朝会为期不远,按照惯例这要涉及人事调整,所以京中各地来的人,显然热闹,更何况,威宁伯忽然开始活跃起来。   稍微一打听,便知道威宁伯在做什么。   朱麟此人,也不觉得丢脸,揪着几个朋友竟然直奔威宁伯府,点名要威宁伯推荐自己。   弄得王烜很是难办,要说拒绝,他也不好拒绝成国公的儿子,可要说答应,把这样的人推荐到皇帝面前去,这办的叫什么差?   无奈,他只得去找了自己的妹妹,说道:“要不要把这事如实禀告皇上,请皇上裁定?”   王芷立马摇头,“当然不要。皇上日理万机,要听你讲这种无趣的事?再说了,你此番禀报一样是得罪了成国公,和直接拒绝有什么不同?”   “可我听说,成国公世子贪图享乐,平生两大好事,一是赌博,二是美女,这样的人,我难道推荐给陛下吗?”   这倒是个问题。   “陛下给你推荐之权,是要厚养威宁伯府在勋贵中的威信,但若是使得不好,也易反噬自身。偏偏似朱麟之流,既不能和他本人言明,也不能和成国公言明,着实难办。”王芷轻轻咬了咬嘴唇,这种被夹在中间的难事,她也会一筹莫展。   “二哥莫急,等我去见见陛下,探一探口风。”   “好!”   宫里近来其实也有大事。   因为淑妃即将临产,朱厚照的心情也逐渐紧张。而在这份紧张之中,忽然又传出消息,夏皇后有了喜脉!   这让这个冬天分外增色,毕竟皇后所出那就是嫡子。   十二月初二日的夜里,淑妃忽然开始肚子痛。   皇帝是在夜半叫人给惊醒的。   殿外下了鹅毛一样的大雪,风呼呼的刮,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朱厚照命人点了灯笼,自己又披了大氅过去,冻得是耳朵彤红,他也知道自己来了无用,但是什么男人能在这种时候还睡得着?   淑妃在里面撕心裂肺的喊叫,稳婆除了说用力,似乎也没其他词了。几个时辰过去,天都亮了还是如此,朱厚照也不淡定了。   敬妃陪了他一夜,此时也握着他的手说:“陛下放心,淑妃姐姐自从有了身孕,臣妾便一路号了她的脉到今天,不会有事的。”   敬妃,也就是当初的葵儿大夫。   她因为不是选秀出身,身材最是高挑,很合皇帝胃口。   “尤址。”   “奴婢在。”   “天要亮了,递个旨意出去,今日早朝免了,除非紧要之事,否则也不要递条子入宫了。”   “是。”   天空中有一抹鱼肚白,红色的紫禁城因为铺了一层雪而变得白茫茫。   朱厚照站在门口哈着热气搓着手,“这天气,风雪还是不减……”   话没说完,忽然间主殿有一声哇哇大叫。   敬妃起身,“生了!”   “淑妃如何?朕的淑妃怎么样了?敬妃,你快去瞧瞧。怎么听着没声音了?”   “是。”   皇帝不问是皇子还是公主,首先是问淑妃,所以她当初才义无反顾的入宫,天子便是这样的男儿。   那边稳婆也把孩子给抱了出来,簇拥着说:“恭喜皇上,是个漂亮的小公主。”   “好好好,来啊,都看赏!”   新生儿脸上皱巴巴没多么好看,但血脉相连朱厚照还是有一种亲切感,不管多么困难,他多番播种,总算是有儿有女了。   逗弄了两下,他便将孩子给了奶娘,然后进到主殿里边儿去。   敬妃也在,她号脉之后回说:“淑妃姐姐是力竭,累晕了过去。但无大碍。”   “谢天谢地。”朱厚照凑近了瞧,那张清丽的容颜上没有丝毫红润,完全的惨白,额头上的汗水是给擦干了,但湿漉漉的头发告诉他,这一定是不小的罪。   “将来,敬妃也要有这一遭。怕不怕?”   敬妃有些脸红,“臣妾,本来就是要为皇上诞育子女的。”   朱厚照抚摸着她的脸,身体上则是紧张之后的疲惫。   天家多了个公主,总归也是大喜之事,正巧天完全亮了,在皇帝嘱咐之下,后宫张灯结彩,以为庆贺。   夏皇后以及其他诸妃都到齐了,一群女人逗着新生的孩儿玩,叽叽喳喳的其实有些热闹。   淑妃后来醒了以后,虽然也看出来很喜欢孩子,不过多少有些在意性别问题。   皇帝在床边和他温存的时候,淑妃还低眉说:“臣妾未能给皇上生下皇子,是臣妾不争气,请皇上责罚。”   朱厚照则低下脑袋附耳说:“朕是要责罚!多少日子没有侍寝,待你月子结束以后,朕罚你用那个你最不愿的姿势。”   因为屋里还有其他妃嫔,淑妃一时间直接懵了,之后才闹了个大红脸,惹得朱厚照哈哈大笑。   夏皇后大概是因为怀了孕,看到孩子母性大发,又是个女儿,对她来说更加没有威胁,所以似乎喜欢得不行,“这可是陛下的长公主嘞,陛下想好姓名了么?”   “倒没有,但长公主不一样,朕已经让礼部的那些博学之士好好的想去了。”   “得有个能唤的小名儿。”   “小名儿?淑妃,你觉得叫什么?”   “臣妾听陛下的。”   朱厚照不着急,他把已经会走路的载垨和载壦叫了过来,指着说:“以后她便是你们的妹妹了,作为哥哥,要一直保护她。知道吗?朕其实有个奢望,就是盼着你们能够兄友弟恭、和睦相处。”   他可不希望正德一朝给后世提供宫斗争储的剧本。   而随着子嗣增多,他其实是要面对这一问题的。   “陛下,如何能叫奢望?”敬妃胆子大些,直接点了出来。   朱厚照则笑而不语。   至下午时,大臣果然没有给他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空闲的一天,尤址来报,说成国公求见。   “成国公?”   “是。”   成国公一般不会有什么事的。   朱厚照略作考虑,拍拍手离开了后宫,“宣吧。” 第五百七十五章 人证、事发!   “成国公,朕可是舍了刚出生的公主来见你的。你可不要说些不疼不痒的话来哄朕。”   成国公胡子已经花白,可毕竟是将门之后,身材还算高大,脸是又宽又横,其实有些凶,却又要在皇帝面前摆笑脸,平白弄得有些好笑。   “老臣先恭喜陛下,陛下敬天爱民,老天爷也看在眼中,宫里喜事连连便是明证。”   “就你会说话。”朱厚照一伸手,边上尤址就心领神会的递来了一个奏疏,翻开来里面就是薄薄的一张纸片儿,上面写着两个字:凤安。   他这俩儿子,名字倒是敢起,又是凤、又是麟的。   “昨晚刚来的,还没来得及递给你。放心了吧?”   成国公撩了官袍下跪,“老臣谢陛下照拂厚恩!”   “前年,朕处置了英国公,并将保国公降为抚宁侯,你们都在背后编排了朕吧?”   “没有!”成国公得了好,矢口否认,“那等大逆不道之举,老臣绝不为之!老臣一家对陛下忠心耿耿更,日月可鉴!”   朱厚照语气放缓,含着笑意说,“朱凤还是不错的。当年紫荆关一战便能看出他是个好男儿。成国公,你再等等,边关之地虽然艰苦,但是宝剑锋从磨砺出啊,再过几年吧。你也起来,不必多礼,说说今日见朕是为了什么?”   “陛下!”大概是被施恩了几句,成国公脸色分外认真,“臣之所奏确为要事。臣知道誊黄通政使李梦阳是为何人所袭击!”   “喔?”朱厚照的眼皮微不可查的抽动了一下,“被何人呢?”   “是被韩王府宗室奉国中尉朱偕泆等四人。”   这件事就有意思了。   “韩王府?是甘肃的那个韩王府?宗室之人不在封地待着,无旨入京,他们要干什么?”   成国公言辞灼灼,“是啊!此事干系重大,老臣不敢妄言,又因涉及宗室,一旦闹将开来……老臣怕陛下为难,因而一刻也待不住,立马便进宫来先向皇上禀报此事。”   “嗯,你这份心朕领了。不过成国公,你是如何知道的?你在场吗?”   “老臣不在。这事儿,其实是犬子告诉老臣的。”   “朱麟?”   “是。”   朱厚照不好意思说,你二儿子还可以,大儿子……   “具体说说怎么回事。”   “是,其实事情起因倒也简单。朱麟是先与四人结了些私仇,见他们是外地口音,似乎身份也不凡,所以便派人跟着他们,原是为了报仇的,不想撞见了这样的事。本来也没什么,但这几日眼见事情越闹越大,他心中也藏不住事,就来告诉了老臣。老臣听后觉得此事至关重要,几次三番向他确认以后,这才敢来向陛下禀报。”   “成国公府的少爷要报仇,不是当场报,还要派人跟踪?”   成国公脸色有些火辣辣的,“陛下训诫过,勋贵之子不可纨绔过甚,老臣也依旨意教训过他。现在略有收敛,略有收敛。”   朱厚照还听不懂那话的意思么。收敛个什么,还不是出去和人闹事去了,否则结得什么仇?   “因何事结仇的?”   “摇……摇骰子,赌钱。”   “这叫略有收敛啊?”朱厚照白了一眼,不过对于这种废物也懒得浪费心思去多管,“成国公,李梦阳被当街殴打一事,朕已经命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三司会审,你今日说了这话,之后要让朱麟当庭作证的,这事在朝堂上人人关心,万不能撒欢撒到这里来,到时候收不了场可是难堪。”   “陛下放心,老臣知道轻重。不仅是朱麟,他派去的那些府中下人,老臣也一一问过了,韩王府宗室打人,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就行。”   成国公闪过一抹特别的眼神,“还请陛下明示,何谓‘那就行’?此事涉及韩王府宗室,陛下……要什么样的供词?”   朱厚照眼睛一瞪,“你这叫什么话。事实是如何,就是如何。朕身为天子,难道还要欺瞒百官,欺瞒天下人吗?让你的人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再说了,凭他们那些脑子,想着东边、说着西边,能行吗?”   “是!有陛下这话,老臣就明白了!”   “成国公府的少爷能作证,也是仗义执言、嫉恶如仇之举。”   “谢陛下赞誉!”   成国公得了这话心中痛快了,两个儿子有一个不成事,他这个父亲总归是心中不痛快,不说都要人中龙凤,但至少不要太差,况且朱麟还是他的长子。   “那老臣告退。”   “等等。”朱厚照从上面走了下来,“韩王府宗室既然是因摇骰子结仇,这么说起来的话,他们来京中是来赌钱的?”   成国公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只是顺着点头,“应该是。”   “千里迢迢的、违反朝廷禁令跑到京师之中赌钱?”朱厚照摇着头轻笑。   “嘶。”成国公眼睛瞪大了,“陛下,要不要老臣去……”   “嗯。一并查清楚,还天下一个真相。”   “陛下英明,臣这就去!”   人走以后,尤址过来给皇帝递了一件大氅保暖,并说道:“成国公较以往懂事得多了。”   “你说的不错。人处高位,最易失矩,不知道如何把握进退。”朱厚照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尤址,看得这家伙心里一咯噔。   “陛下……”   “宫里宫外,朕都更喜欢一种平和的政治环境,你今日饶不过旁人,旁人日后如何饶过你?刘瑾就让他到中都去守陵,你只要记住忠、诚二字,还怕他做甚?”   尤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奴婢,奴婢一时祸心起,请陛下责罚。”   朱厚照伸手把他提溜了起来,“没有责罚。你够忠、还算诚,朕不处罚这样的人。眼里放不下刘瑾,朕能理解,换了朕,朕或许也会和你一样。”   “陛下恩威分明,乃古之仁君。”   朱厚照笑眯眯的凑近他,“你说说看,何为仁君?”   “仁君……仁君不杀人,只诛心。皇上就是仁君。”   “没文化,你个老太监就不要学外面那些文臣吊书袋了,朕告诉你,仁君既诛心,也杀人!”   皇帝说完就离开了。   而尤址再摸摸手心,发现已全部叫冷汗浸湿!!   难得的,最后还笑出来一点儿。   ……   ……   成国公回了府之后,便将儿子朱麟叫了过来。   “事情,为父已经和皇上禀报了。”   朱麟耐不住性子,急急问道:“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老国公故意停顿了一下,吊了他胃口,“皇上说仗义执言、嫉恶如仇之举,是应该做!”   “好!正好儿子也可以报那一拳之仇了!”   成国公恨铁不成钢,“这是大事,能不能不要老惦记着你那点私人恩怨?!”   “爹!我这好不容易得一回赏,你就别再扫兴了。”   “滚蛋!怎么和你老子说话呢!”   朱麟还是不以为意,“总之陛下是同意了,同意了就好,明天我便到大理寺去将那几人给告了,现在这动静,那些文人非哭着求着要陛下好好收拾他们一顿!”   “行了,不要动不动就得意至此,为父问你,这帮韩王府的宗室,他们为什么偏偏跑到京师赌钱,你知道吗?”   朱麟刚听完也没个概念,不过仔细想了想,“他们……他们好像是刚要到的钱,但是不够,便想着赢了回本儿,回了本再回老家。”   “刚要到的钱?京师里有谁欠他们的债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   “行吧行吧,你先去。”   翌日,朱麟像是纨绔子弟终于找到了一件可以显眼的事情,劲头十足的起了个大早,就差比大理寺的官员更早上值了。   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又说自己有李梦阳被打一案的线索。   大理寺卿吴角也不再托大,亲自出来见了他,随后又立马和赵慎、章懋商量。   他们这边商量着,自以为得了功的朱麟出了门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给宣扬去了。   到下午,皇帝还沉浸在喜得一女的欢乐之中,整个京师官员陆陆续续都开始听闻此事,主要是李梦阳那张嘴得罪过宗室,宗室再回过头来教训他,这逻辑自洽,一听就觉得很合理、没问题。   于是乎朝堂舆论如炸裂开一般,   李梦阳的好友边贡和何景阳等几人群情激奋,联合到大理寺陈情,即便不是李梦阳好友,其他官员也一样见不得宗室殴打了朝廷命官这种事情发生,今天可以打李梦阳,明天就可以打他们,这还了得?   朱厚照也感受到了什么叫文官系统对于皇帝的牵制,六部、五寺,甚至是地方官员听闻此事的都开始往上递奏疏,要求皇帝主持公道,严惩犯事之人!   内阁四位,杨一清、王鏊、王炳和杨廷和也都当面和他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其他官员求门无路还说虽然皇帝经常召见官员,但是早朝也不可随意免除,平白的还怼了皇帝一下。   其实阁老压力也很大,他们作为百官之首,关键时候是要发挥作用的。在这件事情上,如果还随着皇帝‘任性施为’,那些胆大包天的言官大概也要逮着他们不放了。   王炳更是给王鏊戴高帽子,入宫里陛见的时候,于路上就说:“济之公身为帝师,当此之时,应与陛下陈明道理。这桩事需得谨慎处之,否则众怨难平啊!”   王鏊也不惯他,主要王炳总是不老实,实在令他不喜,“听誉之之言,陛下像是不明事理之君?”   说完之后面色不改,向着乾清宫便去了。 第五百七十六章 忠臣!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胸,身边都是他的臣子们。   “韩王府的四人现在身在何处?”   赵慎禀告,“启禀陛下,臣已经着人去搜捕了。”   “户部的人在吗?”   韩文低头上前,“老臣在。”   朱厚照歪着脑袋,“这故事听下来,朕明白过来了。韩王府宗室的债主就是朝廷啊,是朕欠了他们这笔钱。所以说他们的赌资,应该是从户部来的是不是?”   “陛下恕罪,此事……此事老臣不知。”   “怎么不知?户部出去的钱你能不知?”   韩文心头发紧,“奉国中尉一年宗禄不过两百石,这个数额较小,臣,确实不知。”   “不知你管什么国库!”朱厚照忽然生气。   于是乎从阁老到尚书,再到各部赶过来闹一闹的侍郎,全都跪了下来。   “宗室的宗禄是先祖所定,是朕应该拨给他们的,”朱厚照挑着眉,指着韩文说,“所以要是真从户部出去的,那也没什么关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两百石嘛,四个人也就八百石,吓不着人。但国库里少了钱粮,你这个尚书不知道,这是你的错处,待了了这桩事,朕倒要查查户部账,朕不知,你也不知,那么大明的钱粮管在谁的手里,几个员外郎还是几个主事?”   “再说回李梦阳的事,你们今天都跪在这里为其请命,说到底这不是多难的事,谁犯了事,查明实证,朕今日就办了他!大明朕最大,还有你们这一众文武点头,还怕什么?”   “陛下圣明!”   这一声喊得响。   “遂了你们的愿那可不是圣明么?赵尚书。”   “臣在。”   “宗室未得旨意而入京,又殴打朝廷命官,此罪为何?”   “不得旨意,不可入朝,此乃祖宗圣旨,若是违抗,便是违逆圣旨;殴打朝廷命官即藐视朝廷,双罪并罚,罪,当斩。”   “这么说起来,你们是要朕把这四个人抓起来砍了头,这事就算了结了,是不是这样?”   “陛下!”右副都御史毛澄请旨,“成化、弘治以来,各王府宗室屡以贫难相告,尤以甘肃这般贫瘠之地,地方财力无法应对,以致宗室困苦饥寒、无门控诉,而后宗室擅离封地、赴京越奏之事俯拾皆是,然宪庙、孝庙二帝未有动辄杀之这般旨意。   弘治十三年,孝庙下旨,重申藩府奏事,除事干亲王或所奏系机密重情外,所奏大小事须先启亲王,无故私自赴京奏告者,所得宗禄,收回十之有二。彼时,陛下仍为太子,也是亲眼所见。   如今,旧制在前,何以仅几年的光景,便遽然而变?”   朱厚照就知道,他要以此事杀宗室,一些老儒必然是不答应的。   儒家向来是要仁义,杀同宗之人,即便是民间也是很少发生的事情,古来帝王一般也不为之,当然造反除外,而这类戾气重的帝王,老儒是不喜欢的。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急了,回到龙椅上坐下。   另外一边,阁老王炳出来讲话,“毛副宪此言差矣,此次事件,乃是因朝廷四品官员被当街殴打,京师之中,人人皆知,再过些时日,便是举国皆知,若是朝廷不来主持公道,那么公道又在何处?韩王府这几名宗室所犯的罪行,又岂是一件因贫越奏?再说了,这边拿钱粮,那边进赌坊,这要是贫了,还能怪得了朝廷,怪得了陛下?!”   “就是!”   “王阁老说的在理!”   ……   朱厚照知道装不知道,“韩尚书。”   “老臣在。”韩文上前。   “不是都说大明中兴了吗?怎么还欠着这么多宗室的宗禄?你给算算,朝廷能不能想办法把欠下的宗禄都给补上,这又得多少钱粮?”   这个要求,以往从没提过。   韩文也不会闲得没事去算一下国家到底有几个镇国将军、几个奉国中尉,其中哪些是给了宗禄的,哪些又是没给宗禄的,几千人呢,谁会去操心这事儿?   再说他都那么大岁数了,就是想去管,精力也跟不上。   所以他也只能框个大概,“陛下,国库每年付给宗禄大约要在两三百万石上下。”   朱厚照不满意,“你真是个富家翁,上嘴皮碰一下下嘴皮就是一百万石的出入,掌银钱的怎么能如此粗心呢?你的两个侍郎也来了,下去仔细核算一下,不说一石不差,但要相对准些。”   韩文连吃了两个批评,心里有些难受,带着些紧张退下了,而他身后,又跟着两个官员。   朱厚照又问:“可有谁知道,天下宗室成员一共有多少?”   侍从室侍从靳贵,他行礼后回禀,“皇上,具体的人数宗人府可查玉碟,一阅便知。不过,臣也大约知晓个数。”   “多少?”   “约有两千八百余人。”   众人惊呼,竟有这么多?   反正皇帝不着急,于是就任由臣子们相互交头接耳。   过了会儿,尤址附耳来说,讲:陛下,李梦阳来了。   皇帝是点头,没有摇头,尤址便懂了。   “肃静!”   大太监喊话,所有人又都面对皇帝低头站好。   “宣,李梦阳觐见!”   朱厚照也坐好,李梦阳不是严嵩,他得注意一下皇帝的仪态。   所来之人,头上仍然裹着白布,不过血渍是不见了,只在右脸上仍然有一小块皮肤呈青紫色,白布之下是一张正气十足而绝无谄媚之相的面庞。   “臣,誊黄通政使李梦阳,叩见圣上!”   “起。李梦阳,你今日入宫也是为韩王府宗室殴打你这一事而来吧?”   “启禀圣上!”李梦阳双臂平举拱手,目光平视前方,声音洪亮,“臣并非为此而来。”   “那你为何而来?”   “臣子见君,是为国而来!臣是为了大明江山而见陛下!”   朱厚照嘴角勾起,这些读了书的人,就喜欢起这种调调。   李梦阳朗声说道:“陛下可曾听闻近日京师之中的折纸说?”   “什么折纸说?”   “便是一张纸折不了七次。何也?乃是数字翻倍之快,远远出乎人的意料。敢问陛下,洪武年间,天下有藩王几何?”   “洪武末年,有藩王五十八人。”   “今日呢?”   “众臣皆知,二千八百余人。”   李梦阳马上说道:“三十年翻一番,三十年后大明有宗室五千六百人,再三十年就是一万两千人,再三十年就是两万四千人,由此可知,百年之后大明处处是宗室,到那时,想必因贫而入京越奏的藩王只会更多!天下钱粮赋税,也难以支撑宗室俸禄,即便百年之后尚能支撑,那么两百年之后呢?三百年呢?或者说,我大明还能有三百年吗?!”   这种话私下里可以说,当着皇帝的面讲有些震撼。   “放肆!”朱厚照也只能直接呵斥他,“这里是奉天殿!”   噗通!   李梦阳直接跪了下来,且面无退意,“臣罪宗室,宗室借此而报复臣,臣一无悔,二无惧,臣子为国尽忠,大义也,死有何惧?!因而,今日臣死事小,而大明万世之江山事大!宗禄之困,犹朝廷手脚之缚,不去,一日不可动也!其中种种,事关祖宗基业,事关天下苍生。请陛下!”   说到此处,他以头触地,竭力大喊,“明察!”   奉天殿中甚至响起了阵阵回声。   他这样一番陈词,便是杨一清、王鏊也是心生动容,   这才是忠臣呐!! 第五百七十七章 天下苍生,皆为子民   奉天殿里陷入了绝对的安静,除了龙涎香还在焚,便是呼吸声都轻了不少。   很多年了,真的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在皇帝呵斥了‘放肆’以后,仍然顶牛上奏的臣子。   如果不算先前的闵珪、张敷华等这类重臣,朝中三品以下官员之中,李梦阳更是数年来的头一个。   因为朱厚照了解他们,他们也了解朱厚照,这个天子不喜欢文臣逼着他做事,说句大不敬的话:智足拒谏、文足饰非。   不过作为主人公的李梦阳却没有面露惧色,他只觉得宗藩之困必须得解,若非有这份公心,他今日本有更好的选择。   这一点在场的人也都明白。   所以才说不愧为李梦阳。   也不知过了多久,龙椅上的皇帝忽然出声。   “看来,我大明朝的文脉还在,并没有断绝。”   言语之中并无怒意,其他一些大臣也卸下心中的紧张。   “陛下。”杨一清说道:“李梦阳此人出言狂悖,不过微臣觉其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天下宗藩日多,但钱粮却是个定数。有些地方已经不堪重负,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可还记得湖广巡抚谢于乔连上的那几封请粮疏?”   “记得。湖广本是天下粮仓,现如今却连年缺粮,实在是怪事。”   湖广的事,杨一清已经筹谋很久了。   “陛下,老臣想由内阁派一干员,清查湖广缺粮之事,还明白于天下。”   皇帝问:“查湖广,与李梦阳所奏之事有关吗?”   “有关!”   “怎么个有关吗?”   杨阁老掷地有声,“湖广封藩最多!”   就这简单的一问一答,看似容易,但能说出来却比登天还难。现在李梦阳把这座山给翻过去了。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好些人立马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王炳也急不可耐,言道:“除了湖广,还有河南,不是说河南诸王违反朝廷法度,实在是宗禄负担太重,臣居内阁,也曾听闻河南留存米粮已不足宗藩俸禄之事,中原之地尚且如此,甘肃这等边疆荒地会出这样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朱厚照还在继续听他们说着。   与此同时,离开了不少时间的韩文也领着自己的两个侍郎低头快步走了进来。   “算出来了?”   “回陛下的话,大致可以框出个数了。老臣部务不熟,请陛下治罪。”   朱厚照略过废话不提,直接问到:“多少?”   “朝廷每年需支出宗禄260余万石,至于宗禄欠发,自成、弘年间以来,已呈愈演愈烈之势,能发足响者,除非先帝所宠之亲王,剩余大部分皆不足数。”   “那么若要将天下宗藩俸禄全部补齐呢?需要多少?”   “因时间短促,臣来不及细细盘查,不过大致估下来仍需100万石税粮。”   “户部现在有么?”   “有。时近年关,户部存余不多,还剩一百三十余万石储粮。”   不要小看这个数字,能够结余而不是亏空,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主要是这两年海贸帮了大忙。   而且正德三年、四年连续两年不打仗,财政状况确实大为改善。   不过这笔钱送出去,那就真的是国库跑老鼠了。   朱厚照发出一声叹息,“朝廷总是欠人钱,这怕也是不好啊……”   “陛下!!”韩文侧身之后,户部侍郎温廷新急奏,“湖广之地流民问题并未解决,且旬月以前,山东、陕西都报了旱灾,照例,陛下是要拨粮赈灾的,时近年关,朝廷也该再发一笔官俸。照此看来,朝廷总归是要欠人钱。无非是选择欠宗藩的钱,还是欠灾民的钱。”   这家伙,倒是挺会攻心。   许久未出声的王鏊笑着说:“臣自小便听闻一句话,自古以来,昏君搜刮天下财富所以总是不缺钱,明君藏富于百姓,所以总是缺钱,陛下此时之烦恼,乃是明君之烦恼。臣要为天下苍生谢陛下爱民之心、爱民之举!”   王炳直翻嘴皮子,妈的,装得那么清高,拍起马屁来比咱还肉麻、还恶心。   “……此为其一。其二,朝廷的银子不够花,无非开源节流两个路子。开源之策,一为开海、一为清屯,此二项俱已在做了。关键在节流。老臣相信,陛下和在座诸位都被刚刚宗藩数量所震惊,更为震惊的是,百年之后,宗禄又该是多少?从何处出?   如今君明臣贤,天下万象更新,宗禄仍能负担,便是补上所亏欠的,咬咬牙也能过了这个年。然而古语有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陛下既为继往开来之君,应当为我大明之万世而谋!”   “杨阁老、王阁老以及各位臣工的意思,朕已经听明白了。就是这宗禄,朝廷总有一天会负担不起!啊……”皇帝掐着腰,摇着头自嘲般的笑道,“不要说总有一天了,就是今天朕也还是欠着不少亲戚的钱呢。但这日子总得往下过啊,这样吧,杨阁老。”   “老臣在。”   “湖广的事,由你来负责,湖广的确多封宗藩,但要说到今日这般地步,似乎也不至于。派人去瞧瞧,要派得力的人。”   杨一清心思一动,“陛下,眼前岂非正好有一人?”   李梦阳身子一紧,这就,时来运转了么?   朱厚照略作思量,心中想着阁老到底还是阁老。   李梦阳确实非常合适,因为经此一‘役’,李梦阳名声大噪,以他在士子中的名望,他是最不可能与藩王媾和的,他现在估摸着就是死也不会不顾自己的名声。   湖广的那些藩王要狩猎他,也最为不易。   对于朱厚照来说,任用李梦阳也能赢得士子之心。毕竟手伸向宗藩的时候,士大夫的心最好还是挽留一下。   “李梦阳,你可愿往?”   “臣,谨遵圣旨!”   “好。”朱厚照心中舒畅,毕竟能给这堆王爷添些堵,也是不错的事,不管怎么说都能敲出点土地钱粮出来。   当然,他不会像朱允炆削藩那样搞,他更不想大肆捕杀天下宗藩,那样是毁坏自己的根基,他只是想少出钱,所以有些话还要李梦阳私下里嘱咐下,此时这个场合人还是太多,不太合适。   按下心中这些想法,朱厚照继续说道:“再说回王先生刚刚提到那一点,要为万世谋。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中,朕不能眼睁睁看着它百年之后难以为继而无动于衷,宗禄的事得有个说法。三千人朝廷还供得起,但,这样下去确实有三万人、十万人的时候。这一点若是要解决,你们应当以为如何解决?”   其实众臣心中都有自己的想法,朱厚照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勾出来!   于是直接问:“李梦阳,你过去官位不显,但也应当知道朕的规矩,提出一个问题,就要有一个办法的。你以为呢?”   李梦阳不经意间已握紧拳头。   阳光从门口而入,在大殿之内形成一道四方形的光亮框框,他跪在光影交接之间,身旁两侧朝官俱在,抬头便是当今天下的九五之尊。   随着皇帝这句话的问出,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落在他的身上。   缓缓的、缓缓的……只见他双手按地,给皇帝叩了头,那‘嘭’的一声,似乎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微臣,斗胆!陛下不应以一家而当万家,而应以天下苍生为子民……” 第五百七十八章 圣意为何?   李梦阳说的这些话,太过无私,充满了明朝士大夫对皇帝提要求时的那种熟悉味道——即皇帝应当以天下为公、分文不取,但他们私下里还是田连阡陌。   好在朱厚照不是死脑筋。   士大夫此时是他要联合的对象,尽管味道怪异,但他还是没有要追究李梦阳的打算。   只是李梦阳讲得话太过惊骇世俗,什么叫不以一家而当万家?   厚养宗藩毕竟是太祖皇帝时就定下的规矩。   即便要改,也不能那么彻底的改。   大臣们心惊胆战的听完,朱厚照更没有打断李梦阳,只是待他说完之后,皇帝自己站了起来,径直离开了。   “退朝!”尤址适时大喊。   “陛下!”李梦阳仍然不放弃,高声喊道:“微臣乃是为祖宗江山所谋,若有一言不当,愿甘领死罪!”   皇帝都走了,他这么喊其实也没有用了。   王鏊走了过去,“起来吧,陛下没有因此而动怒,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另外一边,杨一清的身旁聚集了不少人。   此番他在皇帝面前推荐李梦阳,令李梦阳不仅能够保命,还能够以钦差身份办理湖广事宜,只此一条,杨一清在士子心中的地位那就不一样了。   而且皇帝也采纳了他的意见。   这个内阁首揆,真是稳当的很。   王炳是能领悟到这一点的,他跟着杨廷和追上去,“杨阁老,陛下这突然离开是什么意思?李梦阳说的话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先回内阁值房。”杨一清沉声说道。   冬天的风很大,吹得那一撮花白的胡子上满是冰渣。   入了房间,升起火盆,才有一丝暖意。   杨一清蹲下来捡了根小木棍在火盆里拨来拨去,“陛下没有惩治李梦阳,说明这件事还是契合了圣意。但最后忽然离开,想必是因为李梦阳说的法子不好。这样……”   火苗扑腾扑腾,起起落落,杨一清的眉头也缓缓舒展,“这样才能解释陛下的行为。”   “不错,便是没有否定,也不能肯定。没有否定是因为圣意如此,没有肯定是不好肯定。”杨廷和一点就通,一下子便说了出来。   王炳表情则更加的深沉,“近来京中的事,怕也不是偶然……”   这种话就不好瞎接了。   即便怀疑皇帝,但是没有真凭实据也不能乱说。再说就是说对了也没有意义,又能怎样呢?   恰在此时,大门吱呀一声,原来是王鏊回来了。   “那个李天赐竟还不愿出宫,费了一番口舌才劝得动。”   杨廷和道:“此人是个忠臣,但是操之过急。依我看,怎么样也要过了年。过了年还有大朝会,这么大的事情,左右不急这一两个月,等大朝会时再议也是可以的。而且,也要给天下宗藩一点儿反应的时间。”   “阁老。”王鏊冲着杨一清去,“宗藩之事到这个地步,陛下已是不得不为,但有些话陛下不好说,李梦阳又说不对,咱们得替陛下说出来啊。”   其余人一听王鏊这意思,也知道这家伙和他们想一块去了。   杨一清则叹气,“话是这样讲,但陛下所谋之事亘古未有,先代哪个帝王做过类似的事?况且涉及皇亲显贵,是重是轻、极难把握。便是如盲人针灸,还要一针下去正中穴位,这样的点穴功夫,实在难啊。”   “是这个理,所以应当找个人来点,我们几人点错了,陛下总归难办。”   “严……严嵩如何?”王炳忽然想到李梦阳的死对头。   “严嵩?”杨廷和有些诧异,“他与李梦阳所谋正好相反呐。”   “介夫,你还不明白吗?严嵩这个人什么时候违逆过陛下的圣意?再说了,陛下如今摆明了要处理宗藩,局势如此明显,他严嵩还能不知道如何做?”   嘭。   杨一清手中的小木棍掉入了火盆中,溅起了不少火星。   “派个人去,把严嵩找来。”   ……   ……   朱厚照回到后宫抱女儿去了。   其实李梦阳说不中要害他不责怪,毕竟这种千古难题非要一个受当代局限的人一下子说得又精准又恰到好处,实在不容易。   但他也不是故意要打李梦阳的脸,那个时候退朝是唯一的选择。   再有,此事的确涉及太广,不能操之过急,眼下又到年关,春节之时,亲友团聚,皇室却在向自己人动手,实在不合适。   政治上的事情,有时候还是要照顾一下这种情绪。他本人是不在乎这个节那个节的,但是天下人都在乎。   反正不着急,大明天下除了京官,还有地方官呢。   本身清屯之事也在推进之中,两样事情同时推得太狠,还是不够稳当,尽管他也想不出哪个宗藩有实力再来一次靖难之役。   抱了会儿女儿,又回过去批几分奏疏。   “严嵩,在做什么?”低头时,他问边上的尤址。   “回陛下的话,严所正这几日见了几次惠盐记的那个东家,其余时候都在拍卖所官堂坐着。”   “喔,是了,惠盐记的那个事情,得提醒拍卖所来和朕禀报一次。严惟中办事虽然稳妥,令朕放心,不过总归还是要知道一些。这你记住。”   “是,奴婢谨记。”   “今日百官下去以后有什么反应么?”   尤址带着点笑容,“杨阁老和李梦阳都赚了个大的,他们两边都挺热闹。”   皇帝此时要士子之心,杨一清作为内阁首揆能有这样的威望倒也是好事。   “知道了。”   申时(3点到5点)初刻。   侍从室递了话,威宁伯府王芷求见。   这可不是经常入宫的人。   “宣。”   上午的事情王芷也听闻了,但她一介女流,轮不到她操心这种事情,况且皇帝如果确实需要她,也会讲得,她是为另外一件事情而来。   “芷儿难得入宫,怕是又遇到什么难事了吧?”朱厚照站起身,也抻抻腰,“叫朕猜猜,是不是威宁伯的差事不好干?”   “什么心思都瞒不过陛下,我二哥正在家发愁呢。”   “愁点儿好,不愁不知道长大。”朱厚照觉得他那个是小事,眼下他手中有一件事才是大事,刚刚锦衣卫递来的。   “芷儿,你应知道朝廷在八镇清理军屯一事对吧?”   容颜清丽的姑娘点头,“已有听闻。”   “有个问题啊,宁夏清屯,出了反王之事,因祸得福说起来有些不对,不过确实通过平叛清除了一些军中将官,杀了一批、震慑了一批,如此才有宁夏功成。可其余八镇却没有,蓟州镇的兵痞……对朝廷的施策意见很大。你可有好办法?”   王芷听完似乎就已明白,她嘴唇轻启,“陛下,本来这件事,就应该配合将校调动方可做成。”   “如何调动?”   “朝廷不是在经营河套么?河套正是缺人之时,八镇与河套都是朝廷兵马,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这些人调入河套呢?河套不要人了,也可将东边的调到西边,西边的调到东边,调令一到,即刻出发,即便有人要谋划什么,那也做不成了。”   朱厚照觉得此法可行,“朕马上宣兵部和都督府的人进宫。不仅调人,朕还给他们升官儿,稳住了大部分人,剩余的也不足为虑。”   王芷浅浅一笑,“陛下思虑得周全,比我更周全。”   朱厚照其实已经看出来了,“你那是留着话让朕说的吧?”   姑娘笑而不语,这其实也是她聪明的地方了。   她只说:“陛下要做,最好要快,晚了便没有意义了。” 第五百七十九章 制衡之道   王芷入宫,成国公长子托请威宁伯向皇帝举荐的事情,还是要讲的。   本来其实不好直接讲,因为成国公现在隐隐有当初英国公勋臣之首的趋势,直接得罪总是不好。   不过王芷还是聪明的,她借朱麟作证一事,言道:“如今勋臣之后大多不复祖宗遗风,陛下慧眼如炬,看得总是准的。不过世家子弟与皇室一体,他们要为皇上尽忠的心还是有的。成国公府的长子,不是立了一功?”   朱厚照脑袋一歪,带着些疑惑问:“芷儿要说什么?”   姑娘也直言,“请陛下恕罪。威宁伯府有些话不好讲。就是……朱世子也到府上去过,带了几个朋友,与二哥相谈甚欢。”   “喔。是这个事啊。”朱厚照笑了笑,基本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威宁伯府露了怯,有了私心,请陛下责罚。”   这种事倒没什么好生气的,臣子事情难办,和皇帝讲明难处,本就是正常,不让人讲,以后臣子难道闷头瞎干吗?   朱厚照拖着长音,在王芷面前露出了几分疲惫之色,“无妨……起来吧。”   姑娘必定是入宫前已沐浴过,厚厚的头发被洗得柔顺发亮,几缕发丝落在脸颊之上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动,尽显肌肤的细腻。   “陛下,可是有心事?”   “没什么。”皇帝摆摆手,“只是觉得要任用几个人而已,但人心却如此复杂。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威宁伯推荐人才?”   “陛下待威宁伯府恩重,这是我二哥和王氏的福气,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陛下深意。”   朱厚照偏头笑了笑,“朕曾听过一段黄河长江论。说的是黄河泛滥了要治,长江泛滥了也要治。”   姑娘还是听不懂。   “清理军屯,处置宗藩……这都不是几道圣旨能解决的,朕这个皇帝其实是坐在文武百官之上的,既要依靠他们,但也不能允许他们一枝独秀。”   王芷眼神微变,原来如此。   都说正德皇帝不会随意做事,果然是没错。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了,处置宗藩,需要文官们的力量,因为他们掌握着‘道理’,而宗藩之事最大的障碍与后果,就是礼。   如今李梦阳一番慷慨陈词,清流在朝堂上占据了上风,李梦阳之后就是千千万万个士子。   但文官们的力量也要压制。   所以才需要勋臣。   成国公、威宁伯还不够,平海伯、靖虏伯又是新封没有底蕴。   说到底,这就是天子的制衡之道。   “陛下,我二哥虽然忠厚老实,不过忠心耿耿,哪怕能力有缺,总能蹭着几分爷爷的薄面,陛下但有需要,威宁伯府上下必定会为陛下助力!”   朱厚照微微笑,“心意是好的,你们兄妹俩朕都信任。不过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不管是京营还是边军,朕要是等着你二哥起关键作用,那……”   那这个皇帝也不用做了。   但这最后的半句他没说,只是给了一个特别的眼神。   王芷也看得明白,她是又想笑又有些尴尬,“陛下明鉴。”   其实皇帝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文臣和勋臣同时有起势,那么一切还是尽在掌握。   朱厚照拍拍大腿,“不聊这些枯燥无聊的事了,你难得入宫,陪朕下下棋吧?至于成国公的事,你让王烜还是照常推荐,任用不任用,那是朕的事,这总可以了吧?”   “谨遵圣命!”   心思没了,这句话说起来就欢快多了。   皇帝还向边上尤址吩咐,“去将《孝宗实录》拿来一份。”   “是,陛下。”   “朕记得,弘治五年时,孝庙诏曰:太庙配享诸功臣,其赠王者,皆佐皇祖平定天下,有大功。而子孙或不沾寸禄,沦于氓隶。朕不忍,所司可求其世嫡,量授一官,奉先祀。等推荐来了人,朕可仿先帝而诏,如此,名正言顺,此事可成。”   “陛下心智无双,芷儿诚心拜服。”   朱厚照有几分自得,像是形成了某种成就感,心里也开心起来。   方寸棋盘之间,两人捏着黑白子对弈起来。   ……   ……   十二月是冰天雪地的时节,越往北越是冷。这种季节,原本应是过节的好时候,日子过得好的军中将校都是打二两酒,切几斤带肥的肉,躲着呼啸的风雪过日子,尽量连门都不要出。   不过今年却不行。   朝廷来了圣旨,要算总账,以往侵占的军中田地得赶紧报上去,报完了就是交出去。   这可不是小事。   大到指挥使、千户,小到百户总旗,上上下下的人没一个是靠那么点军饷过活的,现在朝廷要对这一块下手,这怎么得了?   蓟州镇是京师的东大门,过了蓟州就是华北平原北部,如果蓟州被突破,那么京师以东就是无险可守。因而在洪武年间,这个区域就很为朱元璋所看重,只不过当时设立的是大宁都司。   蓟州镇的兵马规模在九边之中也是比较大的,只有大同、宣府可以与其相提并论。历史上比较有名的蓟州总兵,就是后来的民族英雄戚继光。   与宁夏最初的七个卫不同,蓟州镇有大小卫所二十来个,各种防御城堡两百多座,兵员规模达到八万多人,当然了,这是在册的,实际上宣德以后的军屯败坏之事人人皆知,跑掉的人数是不少的。   后世人考察过某个时期,兵员人数大约在5万出头,用现代术语表示,这个军事重镇,兵员满编率不到70%,这还打个鸟仗。   不过这里的将官们并不这样认为,说到底聚拢一些财富以后手底下还是有人。   “……几日前,几个指挥使轮番找过杨总兵,朝廷清屯是可以,但是不能这样清,弟兄们冒着风雪在这里守鞑子,到最后一个大子儿捞不着,道理不是这样讲啊。但是没用。杨总兵在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着了,正德二年的时候,军中都说陛下想着办法的要给杨总兵封爵,最后愣是功劳不够。”   “真不知是哪个狗官想出来的馊主意。帮着皇上把捞钱的手伸到边镇,就看着吧,这么整非出事不可。”   说到出事,这个大汉叫长官给踹了一脚。   “要说这话别在俺们左屯卫中说,去其他处说去!”   大汉委屈,“本来也不是我先说的。”   他另外一边的人讲,“赵千户,外面确有这个说法,现在总兵府加派了人手各地在丈量,量到了谁家的地,没人说话就领走,有人说话就问要不要交,这种搞法,怨气很大呀!”   “怨气大又能怎么样?!”   杨尚义虽然不是戚继光那个等级的神将,但他也不是脓包,到任蓟州以后早就开始训练士卒了,他是皇帝跟前儿红人,跟着他混没坏处,身边也有一帮人拱卫着,这些可以称为‘嫡系’的部队这些日子明显认真了不少。   “有宁夏的事在前,你们以为上面都是傻子?都睁大了眼睛瞧呢,这个时候强出头?嫌死的不够快吧?!”   风雪很大,   杨尚义的心思也很重。   总兵府来来往往的人并未因风雪而减少。   下面的人想得很对,这段时间最紧张的不是他们,而是总兵府,圣旨不能违抗,但坏事儿也不能出,不容易啊。   作为总兵的杨尚义如何能够放松?   “怎么样?丈量之事有人阻挠么?”   他的背后,有一个武人单膝跪着,“……有。” 第五百八十章 杀官哗变   “很多年以前,说起来还是先帝时,本官得了个大机缘,能够到王襄敏公帐下效力,当时军中来了一个举人,他被济之公也就是现在的阁老唤为伯安。”   总兵府中,杨尚义对着自己身旁的四五属将缓缓道来,这其中有他信重的副总兵,守备将军和游击将军。   蓟州是军事重镇,有各个卫所,各个卫所则以‘区’或‘路’的名义划分防守区域,以此来阻挡蒙古人南下。   所以总兵之下,各级将领也领着数量不等的卫所,分层管理。   杨尚义从军很久了,这些亲信收下都是他一手提拔,或者就是跟随很久一直带着的。   他过往的经历很多人都知晓,但说到这么个举人,还是首次。   “伯安?那不是河套总督王守仁的字么?”   “就是此人。”杨尚义转过身来,双手抱胸,“那会儿他还只是个举人,人很年轻,也很有才华。因为其父是东宫属官,他本人推崇襄敏公,因而能得在军中观战的机会。回去以后,他便高中进士,我原以为,以此人之家世、才学,之后必得皇上信重,未曾想到还没半年他就被贬到贵州去了,而且这一贬,就是六七年,你们可知是因为什么?”   在场都是军籍,去没去过京师还两说,自然无从得知京师里一个还不出名的进士之事,于是纷纷摇头。   杨尚义继续解惑,“因为当时他就劝皇上清理军屯。说他在边镇亲眼所见,军屯田地为各级将校、宫中宦官和皇室贵人所侵占,兵士要么无田,要么就是卖尽所有的力气为主家耕种,还吃不饱。屯军真正能耕种的田地已经十去七八,卫所败坏、兵士逃亡,朝廷能征得的籽粒数连年下降,边军士气低迷、根本不堪一战。”   说到此处,他抬了抬眼皮望向自己的几位将军,“你们说,他讲的对不对?”   “这……杨总兵,许多事它是有缘由的。”   杨尚义伸出只手摆了摆,“缘由且不论。人家现在总督河套,本事比咱们都大,眼光比咱们都准。咱们都是自己人啊,都说心里话,他说这些话对不对?”   众人纷纷点头。   “点头,那就是对?”   “对吧。”   “对的,虽然不好听,但确实是实话。”   杨尚义语气玩味,“但是,就因为他说了这么些话,就被贬去了贵州龙场那个偏僻的地方,几年不得入京啊。”   刚刚给杨尚义报告丈量田地情况的将军名为耿启,他人有些胖,肚子圆滚滚的,但四肢其实没多粗壮,同僚都说他是油水灌多了。   “杨总兵,若这么说起来,陛下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了。”   杨尚义在这种时候,花费时间和这些丘八费口舌,是有目的的,他扫视众人,说道:“应该早就知道了,可为什么贬了那个王伯安呢?”   “事关重大,若没有完全的准备,轻易不做。”另外一人说道。   “嗯。”杨尚义点名,“徐力,你认为呢?”   “俺搞不清楚皇上是怎么想,兴许就是当时没被说服,现在又叫这个河套总督给说服了。但俺觉得张老哥也有道理,这事儿看着就不小,不都说皇帝厉害得紧吗?这种大事肯定是准备了好的!”   “但是……”   杨尚义视线偏向声音来处,“怎么?”   “自杨总兵而下,到指挥使、千户……朝廷规定的俸禄很少是能拿到足额的,下半年的折色还算足,但是上半年的本色就不足了。”   折色之所以能足,是因为朝廷开了海贸,户部银两充足,但是本色、也就是粮食,这玩意儿还是收不上来。   弘治年间的税粮每年约2800万石,朱厚照治国几年也就多了一两百万石。   主要开销是三大块,一是官员俸禄,二是宗藩宗禄,第三就是军饷。   这几个都不太能动,支出不变的情况下,收入也没提高都少,自然就是和前些年一样。   当然,因为银两增多,饷银比例上还是往折色上去靠的,不过这也只能缓解罢了。   换句话说,朝廷现在要把大家的账都查清楚,但本身朝廷给的饷银就不足。这要讲起道理来,很多人心中是要有怨气的。   但这个问题怪不到朱厚照,也怪不到阁老尚书,封建时代的官场就是这么回事,就算户部多拨了粮食,那依然会面临一个问题:克扣。   这就和粮多粮少没有关系了。   杨尚义自然明白,但是他肯定一心要把皇帝交办的差事办好的,他是天子亲信,又是一镇总兵这样的大官。   下面的确有些人以后日子要难过,但他没必要为了那些人去干那种提着脑袋的买卖。除了一个长子,他一家老小还在京师呢。   再者,他还了解皇帝,今日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也是讲给他自己听,为什么皇帝在十年前不做这件事,现在又要做了?   就是算准了,而且造反也不怕!   军屯侵占、卫所败坏之下的蓟州兵马能有几分战力?   “这件事要做成,怕是要流点血了。耿启。”   “末将在!”   杨尚义下了决心,“你带两卫人马护卫丈量之人,凡阻挠者,全部抓获,按罪论处。其余人!”   众将面色皆肃。   “回去以后各自约束部众。本将知道,你们自个儿手里也有不少田的,甚至有些人私役兵士为己耕种,以往朝廷不追究,本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的话,还是都交出来为好。你们家中都有余财,过上几年不成问题。千万不要一时糊涂做了傻事。”   这话听得总是叫人难受的。   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口袋里的银子往外掏。   ……   ……   事情不好办,这杨尚义知道。   但难办的程度还是超乎了他的预料。   午后时分,一部将神色匆匆的小跑进来,耳朵都有冻伤也全然不顾。   “爹!不好了,遵化卫军士闹饷,已杀了官了!”   本来正侧睡着的杨尚义一听这话立马翻身而起,“遵化卫?”   “是!”   蓟州所属之地有蓟县本身,还有通州、密云、遵化、永平等(昌化镇在嘉靖年间划归蓟州镇管辖),近十万兵马分区防守。   作为杨尚义来说他也是分层次的,蓟县、遵化以及通州的卫所都是他所看重的。通州离京师太近了。遵化则离蓟县不远。   “东胜右卫和忠义左卫呢?”   这两处都在遵化西侧,遵化卫若有变,他们也极易受到影响。   “孩儿已经派人去打听了,要晚些才知道!爹,这事怕难善了,若是抓几个人、哪怕几百人也没关系,可这一次朝廷在挖自己的根基啊,千户、百户们领头闹事,咱们就是有再大的神通那也无用!”   “荒唐!什么叫无用?闹大起来,就是朝廷派精锐京营前来平叛,那些人还能有怎样的本事?!你快去,集结镇朔卫、营州卫兵马,咱们速去遵化,平息此事!”   “京里那边呢?”   “给王阁老去个信。”杨尚义走了一半又停下回来,“还得再给皇上密信一封。”   他说的王阁老,是指王炳。   蓟州是大镇,几十个卫所分布在这片区域,而且不像固原、辽东,这些地方毕竟离京师还有些局里,可蓟州真的很近。需要内阁阁老来盯。   杨尚义的儿子也有十八岁了,入营之后一直跟着他。   他打小还没见过这种动静,“爹,朝廷清理军屯,是连着镇朔卫、营州卫的千户百户们一起清理的,现在他们还不知道遵化卫之事,若是得知……这两卫兵马难道就能信吗?”   啪!   杨尚义写完之后,毛笔被狠狠拍在桌上,“现在已经不是清理军屯之事了,军营哗变,此乃死罪!痴儿,你是不了解陛下,似这种圣旨,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要说一个遵化卫哗变,就是蓟州十万兵马倒戈易帜,等来的也只会是平叛的京营!”   “那样就天下大乱了!”   “但京师已经做好这个准备了!”   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卫想必已经把守住入京的各个要道。   杨尚义也不信,蓟州镇里没有锦衣卫,别看现在风平浪静,实际上京里肯定盯着呢,尤其是离京师比较近的宣府、蓟州和大同。   外面寒风呼啸,停下来的雪似乎又有重新开始的意思。   杨尚义虽然较十年前已经老了些,但披甲还是没有问题。   府里上下已经全都紧张的运转起来,而在这片略显混乱的局势中,蓟州府的镇守太监陈密忽然冒雪而来。   “杨总兵,听说遵化出事了?!”   “陈公公来的正好,本将正要点兵出征。”   “有司礼监的急递,是陛下来信!说要杨总兵亲启。”   “喔?”   杨尚义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他快速拿过来扫视一眼。陈密则在边上一直踮着脚想看,但又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奈何他个头没有杨尚义这种将军高,就是踮了脚也看不到。   “皇上,说什么?”   “皇上想了个好法子。正常来说蓟州武官分属兵部,人员调动也总是要通过兵部的。不过非常之时,陛下允我们便宜行事,按照各卫反应程度……调任将官。”   陈密一下子也领悟了这份用意,“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毕竟调动一人,流程不短,陛下此举也算是信杨总兵颇深了。”   杨尚义明白了。“所以才从司礼监过来,就是为了能快一些。”   一般来说,武官要兵部任命,要下发文书。可蓟州,地太大,人太多,等着兵部慢慢反应,还要讨论他们推荐的人可行不可行,或者有什么其他势力想安排点自己的人,这一套走下来和现实的情况变化实在不相称。   所以只能因时、因势而变。   这是朱厚照根据王芷的建议,想出来的有实际操作意义的办法。   虽然说这个权力给得大了点,基本上就是任边镇总兵施为,不过先解决眼前的问题要紧,后面他还有操作空间,实在不行蓟州总兵一杆子叉到甘肃去,甘肃总兵再换过来都可以。   这种大胆操作,关键在于他有一些自己信任的心腹将领,他们所领的军队就是压舱石。   “陛下的这个办法好。各卫所指挥使和千户能互调的尽量互调一下,实在不行的就升个官儿。”   与一般地方不同的是,蓟州兵马的‘冗官现象’比较严重。   实际上一个卫,不止一个指挥使的。说起来可能比较夸张,难以让人相信,但……根据《明史·职官记》记载,蓟州指挥使最多的一个卫是密云中卫,它有19个指挥使,遵化卫,有16个指挥使……   但《明史》记载不会是恰好记载了正德四年这个时间点,只不过蓟州冗官一事确实贯穿始终,换句话说,也许遵化卫现在不是16个指挥使,但肯定不会是1个指挥使。   这个事情让杨尚义多了几分方便,不管有没有缺,可以先升官。升官的路不走,非要走造反的路,那就是老天都难救了。   这个办法虽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会让很多略微理性、胆小的人谨慎行事,不至于一股脑的都进行杀官、哗变。   对于杨尚义来说,这个权力的确是个及时雨。   陈密则着急,“杨总兵,你要出兵,但总得先将陛下信中之事安顿好再去吧?”   杨尚义收拾就好出门,他紧声道:“来不及了,陈公公。事情闹得越大,你我将来越难到御前交差,路上安排吧!”   外面,镇朔卫和营州卫兵马已经齐整,这是妥妥的一万人马。   杨尚义不是那种只会往兜里揣银子的脓包将军,他带过兵、会带兵,掌控军队的能力是有的。   镇朔卫指挥使正是徐力、营州卫指挥使则名马雄斌。他二人率领自己的千户已经在等着了。   杨尚义来了以后扫了他们一眼,“本来该过年的。”   “没那么丧气,不过年,去立功领赏也不错!”   杨尚义一笑,“来时,本官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说朝廷要这些将校占掉的田,他们便杀官闹事。可是他们占了普通士卒的田,叫士卒们往何处去呢?”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第五百八十一章 热油   遵化城位于京师东北方向,距离京师大约300里路。   这个数字多近可能还是不够直观。   那便说件后一百年的事:崇祯二年发生的己巳之变中,皇太极是在十月三十日兵围遵化城,次日,京师就戒严了。   骑兵的行进速度是很快的,又是华北大平原,这点路基本三五日就能走到北京城下。   所以杨尚义才如此紧张。   不要说真的出什么大事,就是有惊无险,事后都有可能被追究责任。   “遵化卫指挥使吴有宏是京师军学院出身,而且颇受重用,末将和徐力怎么都不会想到会是他……”马雄斌对着杨尚义说道。   他们的脚步不慢,原本军队出征是绝不可能这么快的,但这会儿特殊时候,半月前粮草就让备着了。   受惠于国家这几年国力还可以,皇帝又比较重视边镇,所以真要说短了蓟州钱粮倒也不至于。   打眼望下去,这一万人至少有三千人都骑褐色或是黑色的高大战马,杨尚义平时还是训练这帮人的,军容也算齐整。   行军时,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白茫茫的大地军旗在先,密密麻麻像黑点一样的军队随后。   “到了就知道了!”   杨尚义没空去想吴有宏,到了抓起来再说。   他现在在和陈密盘算着怎么调动其他卫所的中级将官以稳住大事。   一个个人名从他们的脑海里蹦出来,然后被定好去下一个地方,想好以后在路边破落的民宅休息时顺手将这份调令正式写好。   总兵和镇守太监全部署名。   事急从权,传信的人就用陈密的,   北边的密云左卫,东边的永平卫,西南处的通州卫……在他们收拾遵化的时候,总要稳住基本面。   商量间,前方有一匹军马快速而来。   “报!!”   杨尚义起身往外走,迎着斥候过去。   “禀告总兵大人,遵化卫指挥使吴有宏已被杀,遵化城中府库、府衙尽皆失守,此事是由遵化卫三个千户合谋起事,现在遵化城已在他们手中了。”   马雄斌本来还奇怪吴有宏怎么会这样,因为他们过去都是认识的兄弟,一听说是这样当即从对他的怀疑变成出离愤怒,“以下犯上!擅杀主官!莫要让劳资抓住这帮兵痞,否则非得活剥了他们!”   “再探!”   杨尚义大手一挥。他也不休息了,直接上马,并下令继续前进。   徐力在旁建议,“杨总兵,要不要调永平府抚宁卫和兴州右屯卫向遵化方向靠拢?”   杨尚义没有采纳这个建议,“隆冬时节,行兵不易,这个时候兵士的怨气本身就大,不能再调他们了。而且现在各个卫所都比较焦躁,实际上也不知所来之兵是友军还是敌军,我们自己的两卫人马没关系。其他的,以稳为主,都不要动。至于遵化卫兵马……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驾!!”   军情如火,耽搁不得。   按照这个时候的信息传播速度,他们所知道的,说不定都是前两天的了。   遵化城,这座边疆因军事而兴的城池此时已经陷入了黑暗之中,以下犯上则意味着秩序的失去。   起事的三个千户,首先合谋杀害了指挥使,随后占领府库,发放粮食,一方面加强对军队的掌控力,另一方面也安定人心。   老百姓和底层士兵又不懂的,暂时能吃饱饭,那也就没人闹事了。   这些都做了以后,他们把监狱也打开,以往被大明判罚有罪的,现在都是无罪赦免,并将这部分人也编成军队。   现在的问题来了。   三个千户,柳忠、陈疤子、孙雄,接下来他们能做什么?   以往的指挥使府衙叫他们给占了,作战时的地图被拿出来。   陈疤子伸手一指,“我们兵力不多,加上那些死囚也就六千多人,实际上可以信任的也就我们三个千户所的人,但是不满明廷政策的人不少,这个时候蓟州那个杨尚义一定领兵来了,我以为我们往东,走迁安县,到永平府,沿途招募其他卫所的众兄弟响应,朝廷不给我们好日子过,那就都别过!”   “人你联系了么?”孙雄问。   “部分联系了,劳资就不信,兴州右屯卫和抚宁卫的那些人就老老实实按照朝廷的旨意做了?做了之后他们就去喝西北风!柳哥,你说个话,抚宁卫有几个我老兄弟,他们的性子我都知道,回过头去过穷苦日子,那还不如让他们趁早死了,来世投个好人家!”   柳忠蹙着眉头,他手指粗壮,虎口还有很重的老茧,一看就是老兵了,“往东就离京师越来越远,离辽东镇越来越近了。”   “那又如何?听说辽东也在搞这什么劳什子清屯,山海关外的日子更苦,他们能受得了?”   “老孙,你以为呢?”   “我也觉得陈疤子说的有道理,先壮大实力,闹饷这种事,不能光我们几个扯着嗓子喊,得把别的地方的人也撺掇起来。”   嘭!   柳忠拳头狠狠捶下,“那就走迁安县!杨尚义手中有些兵的,我们不能硬碰硬,还是出去,出去搅它个天翻地覆!!”   ……   ……   杨尚义离遵化就是一天的路程,只不过风雪阻路,多耽搁了点时间。   行至离遵化还有三十里地时,忽然在前方出现一只锦衣卫部队。   这帮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锦衣卫凭令牌入内,进了军营就说:“杨总兵,乱兵朝着东边儿去了!”   杨尚义有些意外,“这种季节,他们不据城而守,竟然弃城向东?”   “是,他们认为不满清屯的人必定不少,所以出城招募响应之人了。”   “离这里多远?”   “六十里。”   “可以追!”   至于锦衣卫怎么知道的,这根本不用问,必定是里面有锦衣卫的人。   据说锦衣卫南司分化出来,专门负责国内的情报收集,蓟州这等重要地方绝对有人。   ……   ……   就在京师附近发生的这种事。   朝廷得知的也很快,王炳拿得还是八百里加急,急件一到,内阁无一人缺席,全部入宫。   即便此时已经是深夜。   “遵化卫那个叫吴有宏的指挥使,战死了。”皇帝先没说别的,而是先提及此人,语气中不乏可惜,“宁夏之事后,朝廷多番提醒各镇注意约束部众,不想还是有此等事情发生!”   王炳出言道:“陛下,蓟州总兵杨尚义已在追捕犯事之人,吴指挥使之仇必能得报。而眼下,臣以为应将在京十二团营和京营分散于各城门进行把守,京师之中也当戒严,严格检查进出人员,同时传旨大同、宣府,此三镇离京师最近,而京畿之地不能处处燃烽火啊!”   这是常规动作,没什么的。   “准奏。”   朱厚照隐约记得,嘉靖年间大同兵也闹过一次兵变。看历史的时候,他理解这些人,因为说实话明朝边军普通士卒的生活水平很低,但在经历历史,他就不能手软了。   不雷霆震之,那就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诸位爱卿,若是杨尚义战事不利,你们以为当如何?”   “陛下!”王炳不情愿事情再次扩大,他是负责蓟州的,“杨尚义久于战场,善于兵事,只要朝廷给他一点时间,必定能迅速平叛!”   朱厚照袖子一挥,坐下说:“朕知道。但料敌从宽是基本,朕的意思是,万一不利,朝廷总得有后手吧?”   杨一清回奏,“若是不利,老臣愿率京营支援。”   “那若是大同、宣府都有事呢?”   皇帝这么问,大臣就不会了。全境都是战火,那是不是朝廷的政策有问题?   不过这种话怎么敢问。   朱厚照的眼神却极为坚定,“不瞒诸位爱卿,朕早就知道清理军屯不会那么顺利。但无论多大的阻力,此事都必须为之,哪怕血流成河、哪怕京师被围,朕亦在所不惜!”   “陛下三思啊!”王鏊极力陈奏,“事缓则圆,若真是四方皆敌,臣倒以为可退一步,不必强推。”   朱厚照闭着眼摇头。   不可能的,   这件事软一点都做不成。   而此关又是必须跨过去的,跨过去,粮食、军队全都不成问题,携此势,中原腹地的什么问题他解决不了?北边残余的蒙古势力也可时时进剿。   跨不过去,其他问题都只能隔靴搔痒得处理,这皇帝当得也没意思,还不如关上门当万历。   ……   ……   京师的氛围开始变得不同,街头巷尾的开始出现越来越多披甲执锐的士兵。   张璁早就料过这一天会来,但没想到这么激烈。   这日从都察院回府,走过不夜城的时候,他有些眼花,因为他看到一个很熟悉的、又不太可能在京师中出现的面庞。   来人带三四随从,身穿厚厚的黑袄,留着粗糙胡须,拉着一匹马慢步走着。   张璁揉揉眼睛,确实没错。   “头儿,你看那边。好像是那人……”   黑黑的汉子看了过来,也有些惊诧。但既然撞见,他还是走了过来。   张璁此时才确信,“哈,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下官见过上差。”   “哈哈,现在我可不是上差了。对了,麻斌,你怎得在这里?”   “奉旨意入京啊。”   “奉旨?”   张璁记得皇帝确实问过一句麻斌是谁,难道事后就派人宣他了吗?   麻斌此人在宁夏镇杀得最是狠厉,如果那个时候皇帝就宣召他入京……看来皇上早知道八镇清理军屯会发生什么事。   “张先生,我们几个都是乡下粗人,别说京师皇宫了,这辈子连大城都没去过几座。我们这……究竟还怎么走啊?!”   张璁回过神来,也乐了起来。   同时心里想着,边军和京官不能结交过深,他得注意一点,但麻斌前程不小应当是确定的,所以这些忙要帮。 第五百八十二章 激烈应对   张璁在宁夏时只觉得麻斌这个人心狠手辣,别的才能倒没多见,泥地里翻起来的汉子,靠着一把刀开路。   这种人,在安稳的日子中是出不了头的,偏生他运气好,宁夏镇当时的情况王廷相和他都需要立一个典型,就是告诉别人,这件事是可以做好的。   不过他能走到京师的确出乎张璁的预料。   “麻兄弟,你妹妹如何了?”   麻斌听了以后心中感动,京里的大官人竟还记得他那个天生体弱的妹妹。   本不想麻烦人,不过为了自家妹妹,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他们几人之中,有个个头稍矮的‘士兵’,男人模样,但一看小脸嫩得很。   “带来了,听说京里有神医,便是路上辛苦,我也想带她到京师瞧病。”   张璁微微一笑,“兄弟若放心,令妹便交予我。你安心奔你的前程。”   麻斌抿了抿嘴唇,其实他和张璁并不算多么深的交情,只不过原来在宁夏见过两三次,这次最多再沾上写故人重逢之感。   不过……   “好!那多谢恩公!”   ……   ……   皇帝彻夜未眠。   蓟州这样的军镇离京师太近,很多消息都能陆陆续续传来,杨尚义给的只是一方面,还有在那边的锦衣卫,以及叫苦不迭的民政官员。   内阁则比他还要紧张,这次出乱子的不是鞑靼,也不是某个边境地区的一次兵乱,这就在蓟州,说不定还可能延伸到宣府、辽东这些地方。   锦衣卫给杨尚义的情报,很快也送到了皇宫之之中。   “按照这群闹饷兵的想法,他们是要搅乱整个蓟州,如此用心,实在歹毒!”王炳忍耐不住,“陛下,臣以为应当催促杨尚义速战!”   朱厚照其实在考虑的不是杨尚义该做什么,他不会是犯糊涂的人,做什么自己还能不知道?   他是觉得朝廷也应当做点什么。   “朕要出兵!”   王鏊和杨一清对视一眼,分明都有些不可思议。   “陛下,杨总兵以遵令前往清剿,陛下何故如此着急?只要等待些时日,想必会有捷报。”   “不不不。”朱厚照连连摆手,“他清剿是他的职责,但是朕也要出兵,朝廷要出兵!要派精锐之兵,先往蓟州,而后往宣府、大同!”   众臣心里都开始打鼓,皇帝手段如此激烈,就如在热火上浇油,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实在难以预料。   “陛下……”王鏊拖着老迈的身体,站起来都晃了晃,“陛下,治国治军本就是恩威并施,朝廷不能只露威,不施恩呐!”   “施恩?遵化卫的人都敢杀官闹事了,还施什么恩?他们有胆量做这种掉脑袋的事,朕还怕了这群兵痞?朕意已决,一定要出兵!在战事上,京营可以和杨尚义两路合围,迅速扑灭叛军,在战场之外,也要有安定人心之功效!”   到了这种时候,就是个魄力问题。   有他娘的什么不能干的?没干就会发现不得了,天塌下来了,干了发现其实也就干了。   若真的出现天下大乱的局面,   他才不会学崇祯不跑,肯定是带着人马往南京去,南京也有一套行政班子,他是正儿八经的皇帝,浙江那边还有平海伯,有银子,可以重新招募兵员。   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怕他个鸟。   “将张永叫来!”   杨一清一看难以阻止皇帝,马上说道:“陛下欲如何出兵?”   “选派三万精卒去蓟州,两万精卒去宣府,一万精卒往大同,居庸关、紫荆关这等要塞必不可失,同时宣令王守仁调河套之兵回援!”   “甘肃靖虏伯呢?”   “暂不动他!”   杨一清进言,“臣以为当此之时应再复三边总督之设!令靖虏伯节制甘肃、宁夏、固原三镇军马!”   “准奏!”   “陛下!臣以为不可!”王炳忽然大声说道。   杨一清转身面向他,“为何不可?如今八镇都在清理军屯,除了京师附近,离得稍远的甘肃、陕西也有动乱之忧,此时选派一主将为总督,正好主持大局,稳定西北边陲,如此方是良策!”   王炳走两步,越过杨一清,直直的对着皇帝拱手,“皇上!靖虏伯麾下仅骑兵就有三万六千人,放眼天下,谁能敌之?若是再授三边总督,难免其成尾大不掉之势!”   这话说完,乾清宫整个都安静了。   周尚文现在确实实力强大,仅骑兵就有这么大规模,再加上步卒,这支大明的西北军基本可以横行天下,如果这种时候还要再加三边总督……   王炳之意,确属真知灼见。   就是朱厚照也不敢说,周尚文就一定还是历史上那个名将周尚文。   其实总结历史就会发现,朝廷与边军这本就是一个很脆弱的平衡。   坐在朱厚照这个位置上,他自己能明白,边军太过强大确实是有问题的。几个王朝之中,大唐边军的战力比较突出,最后就闹出了个安史之乱。   但边军一旦羸弱,马上就会有外患的问题。   有些朝代,为了皇权的稳定,甚至故意去弱化边军。这样边疆是苦一点,但是中央很稳。   这没有什么对不对的问题,权力格局就是这样演化,其实不仅边军,权臣、奸宦、外戚都不能强大,只能中央强大。   王朝中兴之所以很难,这其实也是一个因素。   因为只有开国的君主,不仅仅是能力,而且有胸襟气魄,管得住那些强大的将军,甚至哪怕开了国,只要君主本身军事能力弱了一点,他也会担心。比如刘邦和韩信。   当然了,朱厚照作为后世人,必定不愿意看到大明在边境上一直处于弱势,哪有被人欺负过来的盛世?   所以他花费了很大精力来改出这种状态。   他做得越好,就会越快的的撞上中枢朝廷对于边军将领的怀疑这堵墙。   好在,朱厚照还可以相信王守仁。   王守仁练河套,这段时间也有万余骑兵,便是周尚文真的反水,他还可以依托这个军事大能。   “臣以为,不可在此时妄加猜忌边军将领!”   一直没说话的杨廷和开口。   他跪了下来,“陛下,靖虏伯多年征战,忠心耿耿,从未有过逾越之举,此番朝廷若是怀疑他,必会寒一众将士之心!”   “可若是事情有变呢?”王炳厉声质问。   “王阁老是当过兵部尚书的人,蓄养三万六千余骑兵,耗费几何阁老最是清楚。没有朝廷财力,西边贫瘠之地,粮草、精豆难道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朱厚照点头,杨廷和一向思路清楚,乾清宫吵成这个模样,大家都很紧张,他倒是镇定有余,脑子也在动。   王炳说的话则会让人心中蔓延恐惧,恐惧是会影响判断的。   朱厚照眉头紧皱,其心思深不可测。   “就依杨阁老之奏。”   “陛下!”王炳大喊。   “王阁老。”朱厚照虚抬手臂,稍作安抚,“任何人做任何事,总归是有一个理由的。你以为朕此次手段如此激烈是为了什么?为了这把龙椅?哈,不是朕说大话,明日收回成命,军屯不再清理,仅凭如今之气象,哪怕浑浑噩噩度日,你我君臣都不至于混到亡国的份上吧?但,朕若无德,不必朝廷的文臣武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姓,都会来反朕!”   “陛下言重了。”   朱厚照神情激烈,“不言重,朕说的是实情。之所以如此,乃是为了清除军屯破败之弊,为了让那些为大明而战的普通士兵能有个活路,为了大明千千万万的百姓!所以朕不愿只是当守成之君!哪怕为此要担些风险,朕也在所不惜!你们呢,你们可愿同朕一道?”   哗。   乾清宫内,阁老重臣、內侍近卫全部跪了下来。   天子如此气度,即便是杨一清这等大才也是要拜服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五百八十三章 出征   蓟州,遵化城。   蓟州是京师以东的重镇,遵化又是山海关内的一座要塞,拜朱厚照自己所赐,他令杨尚义驻守蓟州以后,还拨了款用于城池的修缮。   现在的遵化城,城墙高一丈五,上建有城楼,城楼之内还有瓮城,城周边修护城河,大概是最近出了事情,绊马桩也搬了出来。   不过如今这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护城河都冻起来了。   一路上过来树林倒是不少,但都是都光秃秃的见不到一片儿绿叶,只余不少枯黄的叶子在路面化开以后和泥土混在一起。   冬天,总归还是荒凉。   尤其在遭遇兵变之后,城内大官杀了不少,动乱之时,士兵抢粮抢银又祸害一遍,这个时候已经形似破败之城。   一路三百人的小分队自官道上来,没遇什么阻碍便进城了。   这是杨尚义分过来接管遵化城的人,而他主力已跟随锦衣卫的情报尾随叛军追往迁西县。   按照各个卫所暂时不动的原则,杨尚义已经传令迁西、永平等处各城堡、城池均不得开门让这路反兵入城!   一来是不让这些躁动的兵马合居一处,二来他要让这群反兵连个躲藏的乌龟壳都没有!惹出这么大的事情,杨尚义也是有火气的!   驻守迁西县的是兴州左屯卫,其卫所指挥使姓史名合,接到总兵府快马命令以后,他惊惧不已,于是匆忙下令,“快快!将我们左卫兵马全都召回城中,随后紧闭城门!”   上午这件事还一切正常,等到了下午却忽然突变。   原来,左屯卫两个千户早已收到陈大疤的消息,他们本来是要再看看指挥使的态度,但见他不折不扣执行总兵令,于是心中知道说服他已再无可能。   于是乎,当柳忠、陈疤子、孙雄率领五千人在城下叫喊时,迁西县城之内却忽然出了乱子,左屯卫军士主动开了城门,并引兵攻打官军。   史合拒不投降,他聚拢手下数百兵马,把守自己府邸,坚决不投降。   陈大疤恼羞成怒,带着一帮人走过现如今已荒凉空荡的街道来到府外大喊,“妈拉个巴子,几道门,这么点儿高的院子还费那么大的力气?!跟老子上!还有找点儿干柴来,烧了这鸟门!”   他作风大开大合的,实际上这群兵又不是什么百战百胜的精锐,里面的人反抗激烈,谁想头一个死?   但后来木门还是给烧了。   指挥使史合并两个千户和十几个百户身穿戎装迎战,外面则是汹涌而入的乱军。   但官军到来的速度也比他们想见的快。   一来朝廷早有准备,二来有锦衣卫引路,杨尚义如今已至迁西城十里处。   稍作休整以后,他领的一万兵马迅速开始合围这座边陲小城。   这种迅猛还是震惊了这伙乱军,陈大疤又顾不上史宅,急忙找到柳忠和孙雄。   “听说官军在城外?!”   他这下推门而进,眼睛冷不丁被一束强光闪了一下,定睛一瞧发现是一桌子的金元宝!!   桌子周围柳忠和孙雄都露出有些痞而得意的笑容,“有了这些,你我兄弟就是远走他乡,也足够过上富家翁的日子了。”   “哪里来的?!”陈大疤也惊呆了,他又笑、又不敢相信眼前是真的,抓起一块举在眼前像是见到了亲娘一般,“是真的金子!”   柳忠两只胳膊把两人的脖子箍住,自己也低下头,三个脑袋杵在金子前,“哥哥我说什么来着?富贵险中求!不走这一步,上哪儿发这些财去!”   “等等,等等。”陈大疤先醒悟过来,“柳哥,外面来报,官军就到了。那个杨尚义已经来了!”   “知道,一万兵马。”   “那咱们?”   孙雄又到边上,打开了两个木箱,指着里面的白银,说道:“一共五大箱,抬走了三大箱,都发给兄弟们了。钱财动人心,跟着我们才有银子花,还怕他们不用命?”   “那照两位的意思,打一仗?”   柳忠不是软弱之辈,恰恰相反,他平时就脾气火爆爱炫武力,胆子也大,否则这次怎么敢起事,“那个杨尚义我知道,他有三千的骑兵,我们跑不掉的,干脆据城,打它一仗!”   “那这些金子……”陈大疤真的头一回见,有些移不开眼。   为什么打这一仗,其实说服他们的不是另外的两人,而是眼前这些红白物,不打赢,拖着这玩意儿怎么跑?打赢了,才能从容运走。   “打赢了再回来看。”   孙雄说的三大箱银子抬出去,的确是真的。   哐哐哐的就在数千名士兵面前打开,看得不少人血脉喷张。   “一个人头换一个银锭子!杀了人、护咱自己,那这银子就是咱的,杀不了、打不过,这些都得送到京师,供那个小皇帝一人享受!弟兄们,你们说怎么办?!”   “杀!”   “杀!”   “杀!”   近几年冬天越发冷了,不过寒冷的天气冻不住银子的香味,有这玩儿意开路,迁西城的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都上去了三千人把守。   城墙上都结着冰,再加上走路又急,很容易摔倒,真的是个天杀的天气。   “哎哟!!”   “岁数大的就别上来了,一屁股跌死你!”   柳忠把原先的明军旗撤了下来,临时拉了个‘虎’字旗,就是有些单薄。   但城池外则不同,齐整有序的官军分左、中、右三军排开,前方是骑兵,后方是步卒,主帅居中,密密麻麻的,看着其实很有气势。   嘭!   嘭嘭!   某个时刻,有节奏的鼓声开始响起。   进攻了!   轰隆隆的呼喊声开始响彻这片天地,满天飞雨的箭矢像是从天而降。   有些很多年没打仗的士兵,看着箭矢越来越近,直到落下,脸色已经惨白。   “啊!!!”   柳忠从盾牌中间探出脑袋,发现下方是步卒集体冲锋,他下令,“石头,扔!”   这种碰撞显得很是猛烈,转眼间仿佛就添了遍地的尸体。   蓟州果然还是免不了这一天!   ……   ……   在京师,酝酿了一天一夜的兵乱消息,最后随着更为激烈的圣旨露面,刚一出世,立马就引起了震动。   守卫皇城的几个亲卫加强了巡视,十二团营也接管京师各城门,往来商贾进出开始受到影响,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要开始被盘问。   街头巷尾时不时能冲出一队披甲锐士,按照圣旨,朝廷要首先派三万兵马前往蓟州,三万是个概数,基本上就是六个卫。除了这些,还要有数千人的运粮队,以及马匹、车辆。   京师附近有京仓,建它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用的。   此外还有内帑,朱厚照在正德三年、四年攒得三百万两海贸银也拿了出来,一是作开拔银,二是发饷,花钱打仗他从不心疼,花钱给那帮贪官污了他才难受。   “兵部尚书齐承遂,熟稔兵事,才干甚足,可领兵出征,以奉王命。腾骧左卫指挥使常飞、威宁伯王烜可充副将,老臣相信,只要朝廷大军一道,乱兵必霎时灰飞烟灭。”   明朝文臣领兵早有先例,像王越、王守仁其实都是文臣。所以朱厚照倒不是觉得不行。   齐承遂这个人跟着杨一清也打过几次仗了,熟稔兵事确实不是乱说,主要这次作战不是大兵团决战,他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杨一清把这一段说完,静等皇帝声音。   朱厚照只是略作思考,很快也同意了,“拟旨吧。” 第五百八十四章 副使   京师里其实还发生其他的事,比如先前韩王府闹事的几个宗室被抓,抓了以后这帮软骨头根本还没用刑就一股脑的把事儿全说了,有种恨不得事情闹大的感觉。   这样一来,严嵩就被动了。   因为是严嵩通过自己的关系帮助他们打通了户部。   此类事原是要一片哗然的,但现在蓟州闹了兵变,仿佛也没有人去管了。   按照朱厚照的打算,冬天一过他就要贬严嵩去贵州,现在朝臣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这倒正好。还可以委派个大一点的官。   翻过年去,事实既成,不管怎么说也算处理了,那么到时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说三道四。   严嵩也知道自己未来几年的境遇,虽说有些难过,但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   临走以前,他还将与尤三春商谈的结果呈报于上,算是在这个职务上站得‘最后一岗’。   朱厚照还是召见了他。   严嵩叩头说:“边镇突起祸事,臣意留在京师,为陛下尽上绵薄之力。”   “惠盐记的事,算是你尽力了,朝廷以后多一道财源。真的打起仗来,总归底气再足一分。”   “陛下高瞻远瞩,谋划全局,边镇之事必可一荡而平。”   他要走了,即便真的出发不在这几天,但因为接下来事情多,不太可能再宣他了。   朱厚照心中这样想,随后向他招了招手,严嵩则指了指自己,“臣?”   “过来,坐下方那个阶梯。”   坐下以后,皇帝就拍着严嵩的肩膀,“惟中啊。”   “臣,臣在。”严嵩半转身拱手。   “朕没有其他的心思,就是要一个盛世的气象。西南的事你先去了解清楚具体情况,纸上得来终觉浅,奏疏有时候不一定讲得清楚。”   “是,微臣明白。”   “我们君臣之间不来虚的,什么笼络人心的手段,那是术、不是道,朕要用道来用人、治国。”朱厚照站起来指着他说,“道也简单,办好了朕心头大事,朕不为自己,为大明江山也要念你这份功!”   严嵩翻咕噜一下重新跪好,“陛下,臣也没有其他的心思,为人臣子,就是要君主效力。臣原本是布衣贫民,得陛下知遇而有今日,陛下千古明君,为陛下尽忠,臣心甘情愿!”   “哈哈。”   有时候,奸臣也挺好用的。   “尤址,尤址。”   “奴婢在。”   “想想,赏他点儿什么。”   “啊?”   朱厚照‘啧’了一声,“贬去了贵州,老远了,再说朝廷上下朕没几个贴心人,赏!”   “那……”   尤址很奇怪,赏什么你是皇帝,你讲啊,跟我这闹啥呢?所以两手张大,呆呆的看了好几秒。   “没用的东西!”朱厚照斥了他一声,“这样惟中,你下去以后找尤址,你们自己说,没有朕这个皇帝在场,那就放心大胆的说。要什么,朕都给。”   这种话之所以敢讲,是因为像严嵩这种超级聪明的人,他极懂分寸。   “臣谢陛下隆恩!”   其实皇帝的意思不好揣摩的,反正尤址就有些懵。   但下去以后,两人坐到一起,严嵩却能说得明白,他陪着笑,道:“公公,陛下虽然那么讲,但做臣子的,哪敢和陛下要赏。”   “严兄弟莫怪老哥,当时那情况,陛下的圣意,咱都没闹明白。”   “这不怪公公,公公也是头一回。”   尤址略停顿,随后点头,“啊,是啊。”   严嵩沉稳一笑,“自古权柄操之于上,赏恩降罪明君从不旁落于人,但陛下却让公公想。这不寻常。”   “有道理。”   “因为陛下知道西南的事不好办。严嵩本事再大,都不如公公、不如司礼监、不如皇上。但皇上次次出面,总是不便,因而便让严嵩领司礼监、您的赏,领了以后兄弟我就是公公的人了,那公公就不能不管我,也不能不管西南。”   尤址腰背一挺,这,这皇帝是这份意思啊?   但要说这份解释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皇帝确实以前没这样做过。   “陛下一心用于国事,想必也是为了国事才有此举,严兄弟放心,你是陛下的臣子,咱家是陛下的奴婢,我们心总归是要往一处使的。就是没有这回事,严兄弟的事,那也是我的事。”   严嵩起身,面色一正,“公公高义!”   说完这些,离开司礼监,结果一走之后他脸色就变了。   皇上到底什么心思他不管,反正把事情往利于自己办成事的方向解释。   说不准皇上就是累了。   毕竟听说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   最后是敬妃过来才拉走了他,其他人都不敢有这样的举动,敬妃有医术,她一顿忽悠又说脉搏偏快、又说脸色发黑,皇帝就没办法了。   就算他坚持,大臣不敢动了呀。   所以朱厚照还是去歇息了大半日,一直到午后才醒。   起身用膳时他问:“有什么消息吗?”   “回皇上的话,先前有军报。乱兵已抵达迁西,杨总兵追上他们了。但还未有捷报。”   朱厚照站起来扭扭身子神伸懒腰,“侍从室那边呢?”   “陛下,那个麻斌,等了很久了。”   “喔。是那个宁夏的麻斌吧?”   “是的。”   皇帝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走,过去瞧瞧。”   ……   ……   “臣,宁夏后卫指挥使麻斌,叩见圣上。”   麻斌双掌按地,他第一时间不敢抬头。   不过刚刚草草扫了一眼,那个天下皆有贤名的帝王竟然那么年轻,最主要是……那么嫩。   这和他们风沙里的人不同,在宁夏几乎就没见过这样的。   “平身。”   “谢圣上。”   “朕听下面的人奏报,你有个身体欠佳的妹妹,长途赶路,她身体还好吗?”   “多谢陛下关心我们兄妹,入宫前正好撞见先前的钦差张璁大人,他已替臣安排了此事了。”   朱厚照眉头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殿外还是昏昏的天气,虽没下雨,但总是感觉云层很厚,光亮不足,连带着里面也有些暗。   “正好撞见?”   “回皇上的话,就是在不夜城外正好撞见的。”   皇帝隐去了一丝不快,面色还是平常,“麻斌,朕的锦衣卫还缺个好的副使,听闻你在宁夏推进清理军屯一事颇为出色,有功要赏,因而朕意调你入京,你可愿意?   竟然是这个心思……   尤址听了也是觉得称奇。   不过皇上听说了张璁,竟然有些不高兴,转念一想他明白过来,皇上大概还是不喜文臣与其结交。   张璁前次立了功劳,圣意正隆,怕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微臣愿奉皇上圣命!”   “蓟州的兵乱,你在外面也听说了吧?”   “臣,听说了。”   “你怎么看?”   “陛下是对的,朝廷也是对的。再不清屯,军户就要跑完了。”   尤址脸色一变,轻声提醒,“御前不可胡说!”   麻斌不知道宫中的规矩,被这么一吓还挺害怕,“陛下,微臣说错话了!”   “多嘴。”朱厚照瞥了一眼尤址,回过头来笑着说,“你没说错话,而且你这没读过书的家伙讲不出那些文绉绉的话,反倒也好玩。锦衣卫副使你便担着吧,可能你以前没当过,熟悉熟悉,然后代朕去一趟蓟州。”   “臣斗胆,不知道……陛下要臣去做什么?”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胸,“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代天子行事,遵旨而行的无罪,抗旨不遵的死罪。明白么?”   “陛下说的很明白。”   “难么?”   “不难,很简单。”   朱厚照笑了笑,这个回答有意思。   “下去吧。”   “是。”   看着这个汉子的背影,朱厚照有些出神,他本来是要施恩的,这种职位、这种任务,需要施恩。   但是张璁忽然出现出现了一点变故。   这个家伙……   皇帝千里迢迢把这么个人调到京城里,不动动脑子想想为什么吗?   不对,这家伙还是聪明的,他应该是想到了,但是看出来麻斌高升,所以还是没忍住。   这就叫,有些不懂规矩。   这一茬不提,对于麻斌的安排,他还是照着原计划。   “是不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让毛语文来做?”朱厚照看尤址欲言又止的样子。   “奴婢愚钝,确实不解。”   “如果没有这个人,语文也可以。但是有了他,他就更好。从京师到蓟州他一个人都不认识,有时候,生人才好办事。”   尤址听了才醒悟。   看来皇帝是要此人一路杀过去。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杨一清和王炳拖着脚步到乾清宫求见。   朱厚照一见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不对,“怎么了?”   王炳赶紧跪下,“陛下,杨尚义在迁西先胜后败,现已退回遵化城了!”   “怎么回事?什么叫先胜后败?”   朱厚照马上打开递上来的东西快速翻阅,原来本来官军攻打迁西是势不可挡的,不过鏖战之中,忽然有一路偏军冲出,杨尚义一见情况不对,只得鸣金收兵,因为是突然袭击,撤退之时有些混乱。好在有骑兵保护,只损失了一千余人,算是主力未损,但也只能回到遵化重新休整。   “杨尚义轻敌误事!竟只带一万兵马!”   皇帝看完以后直接将文书掷地! 第五百八十五章 围魏救赵   出征!出征!出征!   齐承遂已知晓杨尚义那边的情况,那两路兵马都是从永平府过来的,整个蓟州情势,已然危急如火!   按照圣旨,他为平叛将军,两位勋贵之臣为副将,再有六卫指挥使以及监军张永,一共九人已经全聚集到他这里。   腾骧四卫一贯是禁军精锐,皇帝某种程度上崇尚武力,所以从来都未放松对他们的训练。再添燕山左右卫,他们的指挥使都是从军学院简拔。各卫之中也绝无老弱之人充人头,就是空额被抓到,都要严厉处分。   这是真正的军队。   而齐承遂虽不是大将,但属于战场上的老油条,他看看常力和王烜,再看看营帐中剩余六个健壮的指挥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保命保官要靠谁。   京师离遵化城只需几日就能赶到。   杨尚义听闻朝廷派兵,也干脆等了等,同时又下令通州左右卫向其靠拢。   正德四年,十二月十三日,遵化城。   张永、齐承遂、杨尚义,这三个是老熟人了,再一次并肩作战,配合起来也相对容易。   杨尚义压力很大,安顿好大军之后便升帐议事,   “齐尚书、张公公,你们路上的这几日时间,我已将蓟州府的各处情况都再摸了遍,并且按照皇上的意思,将各卫所指挥使和千户进行对调,但是眼下最需一场大胜!”   齐承遂问道:“乱兵还在迁西吗?”   “是的,不知为什么,这股乱兵多待了几日。”   “闹事的头头,柳忠、陈大疤,你可了解?”   “不敢欺瞒二位,出事以后才了解。闹事的头头是柳忠,此人性悍勇,好赌,也仗义。但到处联系,拉拢其他卫所的,应该是那个陈大疤,他交游多。至于最后一人,是他俩多年好友。三人之间互信很深,不好处理。”   杨尚义看他俩没其他问题,继续说道:“抚宁卫和东胜左卫支援了他们以后,应该不会一直在小小的迁西城里待着。这里地方小,粮食也不足,或早或晚,要么往东,要么往南,总是要出来的。大司马、还有公公,斥候我都已排出了,只要他们出城,拿下这股乱兵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是,出来打,咱们必定占优。但他们耗得起,皇上耗不起,我们更耗不起。”张永开始摇头,“其实,一股乱兵即便作战用命,也都是由利而聚,稍稍不顺,就会溃败。”   这个时候,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几名指挥使中有一人言道:“可以去打永平。”   齐、张、杨三人都抬头,视线落在一个留着‘口’字型胡须的汉子身上。   “继续说。”齐承遂下令。   “援兵是从永平而来,既然是远道的来援之兵,其家室、田产必然都在永平。永平出事,即便主将不回援,军心也会不稳。平叛之战,不在毁其身,而在平其心。”   屋子里的所有人眼睛都一亮。   是啊,为什么一直跟着乱兵的思路去走?来一招围魏救赵,岂不更好?   齐承遂向杨尚义介绍道:“他姓段名泉,是燕山左卫的指挥使。”   “见过杨总兵。”   杨尚义点头,说道:“永平府此时兵力空虚,且本来的卫所就比较破败。”   段泉一听就已经明白了。   “大司马,末将请命,愿令燕山左卫速击永平府!”   说实话,军屯败坏以后,边军战力全无,这个时候有一卫精锐过境,那用望风而降都不夸张。不过齐承遂还是想求稳。   “杨总兵,你那三千骑兵也归段指挥使节制吧?反正留下他们攻城也无甚作用。”   “是!”   齐承遂看向段泉,段泉像是懂了他的心思一般,“请大司马放心,燕山左卫绝不至败于几个乱兵之手。”   ……   ……   官军只在遵化稍作休整,第二日就出发。   段泉部为首,这一路八千人都是骑兵,他们故意过迁西却不停留,继续向东走,过了本地一条十几米宽的花河而去。   剩余官军则为主力,在迁西城外安营。   消息往城里递的时候,陈大疤很快就被来援的两个兄弟围住。   “来的是官军,他们绝对往永平府去了!!”   陈大疤也是多年行伍,他意识到其中的敏感,“先将此消息封锁,军心不可乱!我们一起去找柳哥,看看此时当如何!”   “走!这事儿不能不管!”   陈大疤领着两人刚走出门,结果三名士兵撞门而来,“大将军,官军开始攻城了!”   “妈了个巴子!”   上次杨尚义的确有些轻敌,这次则不同。   休整几日他可不是什么都不做,箭矢、云梯这些攻城的器械他都准备了不少,甚至也有圆木!   “全军攻城!”   一帮放在官军序列里都要抽调、重组的弱军,还能起什么风浪!   奋勇的士兵在军令之下扛着云梯就上前,被带走了八千人以后,这里还有三万。   三万打一座小城,那就是从四个城门同时打!   腾骧四卫这等精锐比之老弱边军那是悍勇的厉害,士兵们在盾牌的护卫下迅速冲向城门。   城门近处是攀爬杀敌的之人,   城门远处,投石机上的石头被裹上火油,点燃之后合力掀进城中。   轰!轰!轰!   如此猛烈的攻击,瞬间把城池变得如地狱一般恐怖。   柳忠是从府中赶来,结果到城楼下方的时候发现有一阵混乱,他远远的就看到一个个人头到处乱窜,连忙喝问:“怎么回事?!都不想活命了?”   下属来报,“就是都怕死才挤着,大帅,好些人都说朝廷精锐来了,不敢上城楼!”   “放他娘的狗屁,不上去的还用等官军来杀他们?现在就杀!”   嘭!!   “大帅小心!”   从天而落的一个火石头砸中了边上的一处房屋,于是那里立马变为一片火海。   “快!赶也要把他们赶上去,一定要守住!”   柳忠知道形势不好,但他不是软弱之人,直接自己带头往城楼上走。   而在城中,某处无人注意的角落。   柳忠还不知道有一则消息已经开始在传播,就是很多人都知道有一路官军也向永平府去了。   城楼之上,云梯被架了起来,因为城墙实在不高,零星的已经有官军冲了上来,他们往往三人一组,个个看着都身强体壮。   柳忠爬上来拨开人群就看到好几处是这样,关键围住他们的人虽然提着刀,但都很紧张的模样,轻易不敢上。   因为官军的脚下,有尸体,大冬天的血还没干。   柳忠等不了了,“跟老子来!杀了这帮冒头的!”   说的是容易,做着可难。   为首的官军士兵一把钢刀耍得极为顺滑,两三人近身之后,他边躲边挡,而且出刀很快,噗噗两下,就是两颗人头落地。   血,蛄蛹蛄蛹的从刀口处溢出。   这一幕看的柳忠都傻了,   “来者何人?”   那人弓着马步,脸色毫无变化,只开口,“腾骧左卫百户官左洞,奉旨前来取叛军之命!” 第五百八十六章 激战   嘭!!   猛烈的爆炸掀翻了城楼边数幢木制的房屋,翻飞的木头刷刷掉落,其中有几个砸中了柳忠的脑袋,这个大汉正在专心对敌,没曾想后边儿出了状况。   “怎么回事?!”   “好像是东胜左卫!”   “炮子往自己人脸上打?”   事情没那么简单。   隔了两条街道,街头两队人马聚成一团,一个长着三角眼的士兵用煽动的语气向身边人喊:“官军已经分了八千人前往永平府,我们一家老小那都还在永平呢!这座破城也在被围攻,小皇帝备练兵马很是用心,这是最精锐的禁军,铁定是打不赢了!   我们被骗来这里说是有银子拿。都是放屁!为今之计,只有拿了那些个反贼的头,向官军请赏才能保住我们这些人的性命!   再者说,从贼叛逆那是要诛九族的!”   街头的拐角处,又来一队穿着罩甲之人,他们像是在巡逻,一见有人群聚,立马上来喝问:“明军正在攻城!你们几人不听令守城,在这里做什么?!”   他这么一喝问,大头兵们就开始天生的害怕。   三角眼一看这样不成,上峰交代的任务很清楚,就是要他潜伏策反,若是此时被破坏那就是功亏一篑,而且这帮废物兵转脸就会把他给出卖。   生死时刻,没多长时间思考,他直接抽刀带头冲锋,“弟兄们,杀叛军领赏,救父母妻儿,此时尚不用命,更待何时?冲!”   对面的人脸色大变,“这些人想反水!杀了!”   三角眼的策略相当成功,这么一闹两方人马就是不死不休了,他身边的人一看这也不能站着等死啊,于是乎只能跟着一起上。   城内乱了,军心更加涣散。   而在城外,王烜、常飞再怎么被认为无用,此时也领了任务,正面强攻之时,他们各领两千锐卒分别到南门和东门守着。   按照大司马统一安排,因锦衣卫在城里安插奸细,到时会有人打开城门。   王烜这个世家子面对惨烈战事,这个时候也不觉得刀把寒冷了,他紧紧握在手中,口中呼出一团一团热气,转头看了看围聚在自己身边的将领士兵,他们也都很年轻。   “城门真的会开吗?”   “莫胡说八道!”   王烜也不确定,但是得等。   战事打到中午的时候,天气忽然开始恶劣,天空中的云团越来越厚,气温似乎也在降低,纷纷而落的雪花沾染血水,也覆盖尸体。   城墙因为炮火而开始残缺,厮杀声一直不绝于耳。   某个时刻,城门忽然发出吱呀的声音。   里面如地狱一般的画面开始在这路明军面前露出真容,   “开了开了!”   大门洞开,王烜立马领人往里冲,没走几步,有一百户官向他单膝下跪行礼,“参见威宁伯!叛军往西城方向逃了,我们的人正在追杀。”   “你们是腾骧右卫?”   “不错。”   “好!随队一起,不可放过一个乱兵!”   官军采取的策略很成功,致使东胜左卫在为谁而战这件事上反复横跳,本来大头兵就是墙头草,根本也搞不清楚情况。   他们把守的南城门最先被破。   叛军之中陈大疤对东胜左卫的两个兄弟破口大骂,但官军涌入,他们没有办法,只得且战且退,路上他与孙雄碰头,   “四面都被围了,得想办法出去!”   孙雄已经听说了东胜左卫又反叛的消息,他越过陈大疤,提刀径直冲向其身后的两人,“你们就是明军的奸细!!老子今天必定手刃你们!”   “放屁!不是我们来救,你们几天以前就被杨尚义那个狗贼给杀了!”   ……   城里的乱象不必提。   城外的杨尚义见城门已破,立马领着五千人马来援,他现在是又悲又喜,喜的自然是迁西之战一片大好形势,悲的是他自己作战不力。   京中军队一来,便如砍瓜切菜,他自己先打了一仗却先胜后败,估计皇帝看到了已经开始不满了。   但这种事怎么说呢,齐承遂带来的六卫兵马他都看了,那一个个虎背熊腰的,哪里是一般边军所能比的?换他带这些兵,他也能赢。   纵马到南城门时,抬头看到上面已有左卫士兵插上明军大旗,心中则嘀咕着,万事等打赢了再说。   “冲进城!!”   西北寒风吹得军旗猎猎,一列列举着长枪的士兵在前军战马的引领下怒吼着越过城门。   进去以后是东、西、北三个方向,各自分开。   东西两个方向,杨尚义分别给了耿启和马雄斌,他自己则沿着大道一路向前,不久就追上威宁伯王烜的部队,他们正一间一间房子的往里挤。   杨尚义拽着马头在原地转了个圈,“乱兵的头头在哪里?”   “往西北方向去了!左肩中了一箭!”   好,这就好找了。   这座小城城里面并不开阔,骑马再往前已经不合适,于是杨尚义下马,在身边两百亲兵护卫下继续往里冲杀。   反贼大概知道自己无处可逃,所以还在抵抗。   杨尚义见到一路,脚下立马加速,“冲!!”   他这个人军事才能不如周尚文,但是个人勇武还是不输的,魁梧的身材,熟练的枪法,长枪舞在他手中气势足得很,   乱兵们一见逃不了,便只能回身迎敌。   三人左中右分别夹击,杨尚义则不管,长枪对着其命门直戳,落空之后立马回收横扫,其力不小,面前之人直接被拍到了地上,身后的亲兵立马补上远远的掷出一枪。   “啊!!”   躺在地上的人眼睛睁得老大,但这种时候没人看他。   掷枪之人上前两步再握枪柄,直接就拔了出来,随后跟上主将继续冲杀!   先前有人说有个人左肩中了箭,此人正是孙雄,他害怕大出血而不敢拔出箭头,只一路奔跑,跑向先前那个让他们此生都难以忘记的屋子。   啪!   木门被一只血手推开,门上的积雪落在地上,而里面,空空荡荡。   “金子呢?!”   这一幕仿佛在孙雄的胸口插上了箭。   不会的,不会的,难道被柳、陈二人带着走了?   “找找,找找!”   孙雄忍着左肩的巨痛,在屋里绕了一整圈,在他万分绝望之时,陈大疤也满脸黑灰的走了进来。   要命的时候还同时赶往这里,这或许就叫心有灵犀。   “怎么空了?”   孙雄歪歪扭扭的从里面走出来,阴狠说道:“一定是柳忠,一定是他暗中派人转移了。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说他去抵挡官军一会儿,让我回来赶紧把金子带上,他知道有个暗道。”陈大疤一想不对,“坏了,金子不在了,他肯定自己独自跑了!”   嘭!!   “大帅不好了,那个杨尚义带人杀了进来!”   陈大疤和孙雄顿时心神俱裂。   “先逃出去!逃出去再找柳赌狗算账!!”   腾骧左卫的左洞一直都跟着柳忠,这个孬种原来和他在城楼上拼杀了一会儿,看着豪气冲天,没想到半路发现不敌,便让自己的部下用命替他拖着时间,自己溜了。   左洞知道他是头目,这种功劳怎么会听其逃跑?所以他也分了兵,只领了三十人一路追击。   这三十人都是他最得力的属下,个个都身高七尺,骁勇善战,其中还有人会使双刀这种绝技,乱军往往三倍于他们而不敌。   左洞自己则使一柄钢刀,不杀人时扛在肩头,看着极为嚣张。   他们一路追到一处相对大的一户宅院,门上着锁,进不去,他一个眼神,身后出来几人,相互之间很熟练的配合着,一人踩一人抬,直接就翻了进去。   这样一连进去七人,里面惨叫声响了一会儿,之后门就开了。   “干得不错。”左洞夸奖道。   “人在里面!有人往里边儿逃。”   下几个阶梯,这路人马顺着地上的血迹往右绕开面前的堂屋而向后院追去,或许是追得太急,从边上的小道露出脑袋时,忽然听到破空声。   左洞目色一凛,“小心箭!射手在正前方。”   “我来!”   这两个字是两个人同时说出,三十人本是一队,马上就有两人从后面快几步走到左洞两边,弯弓、瞄准!   另一边,柳忠一脚踹开自己的一名副手,“没用的东西,老子来射!”   结果他刚定睛,却是见到空中两支箭羽飞了过来!   这其实就是一刹那,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咣当!!   是他的帽子落地了!   “妈的!怎么出来个个头矮的?我瞄得脑袋!”   虽然没射中,但敌人吓得不轻,左洞也不会浪费这点儿时间,“左右两侧各八人,剩余人往后绕,看看这房子有没有后门。”   铁甲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很清脆,和脚步声一起越来越重。   柳忠命人堵着门,自己则去侧边把一个放着灵位的长条桌子全部推开,这里有处地道,不然他才不会在迁西留这么久。   “别动!”   正在他弯腰时,忽然脖子上有一道冰凉的感觉。   柳忠身形定住,他知道自己身后是谁,“蒋袍子,你要干什么?”   “朝廷的禁军太厉害了,我们就算跑出去也跑不了多远。这趟路,老蒋我跟你走到头了,想活路,只能学学东胜左卫那些人的办法了。反正兄弟们为你卖命了这么久,你就用你这颗人头,保我们一命吧!”   “叛徒!给我杀了他!”   “弟兄们都别动!京师的禁军就在外面,杀了我,你们都活不了。反而杀了他,我们弃暗投明才有活得可能。”   说着他的刀离那脖子由近了一分,“开门!”   门口的几个兵有些犹豫。   他又喊了一声,“开门!难道你们觉得你们能守得住?”   左洞在屋外听得清清楚楚,看到门露了缝,他和他的人直接撞门而入。   乱兵们慌了神全都围在蒋袍子身边,蒋袍子换上笑脸,“禁军大人,此人就是叛贼头目柳忠,他胁迫我们随其起事,但我们心中还是愿意效忠朝廷!”   左洞是右手拿刀,他用左手招了招,“愿意改邪归正还是识相的,你将他带过来。”   “哎,是!”   蒋袍子就这样压着柳忠,手上也用了不少力气,他心中害怕,但还是一点一点的往前走,到差不多一丈时候停下。   “再来点儿。”   “是。”   蒋袍子继续往前,面色带着些戒备,不过动作很老实,生怕引起误会,那就惨了。   左洞也笑了,某个时刻他手腕很细微的翻了下,刀调整了角度,随后就是刷一下的滑过。   蒋袍子只来得及喊一声‘啊’,但是没喊完,脑袋就已经在地上了,两颗人头。   屋子里血注喷涌,剩余的乱兵纷纷捡起自己的武器,摆出防御架势。   “关上门。”左洞头也不回的吩咐,自己则拎刀继续往前,并颇有些冷酷的说道:“叛徒,不值得原谅。” 第五百八十七章 用刀清屯   冬天蓟州真的很冷。   人一旦在这种环境下失血,那种体力和生命力的流逝感会非常明显。   “上直亲卫,真乃虎军!”   此番赞赏之语是大司马齐承遂自己说的,他原先在杨一清手下也见识过战阵之事,但这五个甲级卫还是震惊了他。   他派燕山左卫去永平,当时还觉得有些不放心,多给了段泉三千人,现在看来只需燕山左卫,就可以横扫一府之地。   边军的羸弱,他自己最为清楚。   先不说空额多少人,剩余的人里不少是老兵,年轻的兵也不怎么训练,稍微一吓就是一个跟着一个跑路。   “上直亲卫的训练、军饷、武器和将校官员一直都是陛下亲自关心,并且除锦衣卫以外的二十五卫本身是要常常演武的,一旦不慎落了等级,从甲级变成乙级,或是从乙级变为丙级,那军饷可是要少掉不少的。”   御马监掌管军队,协助皇帝管理这些演武事宜,所以张永非常清楚,“大司马以为腾骧四卫算是厉害了,其实燕山左卫更不简单,那个段泉来以前,这一卫是乙级卫。”   “他用的什么方法?”   “笨方法。”   “笨方法?”   “体力更好,战力更强,毅力更铁。”   齐承遂感慨,“因为笨,所以才更不容易被超越。”   过了会儿,城里来了一骑飞奔入营,“禀大司马!威宁伯、杨总兵已攻下迁西,杀败乱兵,请大司马入城!”   齐承遂心情舒畅了,“走!”   尸体、尸体从屋里一直到屋外,杨尚义被人只认了柳忠的头,但分不清哪一具是他的身子,因为此处都是无头的尸体。   陈大疤倒是抓得活的,另外一个孙雄因为又受了几处新伤,失血过多已经死了。   “你们是哪个卫?”   左洞低头面对杨尚义,回道:“腾骧左卫,我们一路追着此人到这个地方。”   杀得很残忍。   但杨尚义不好讲,“击杀贼首,本将会为你们请功。”   “谢杨总兵!对了杨总兵,据说有个密道。”   “派人下去看过了吗?”   “嗯,只抬了两个箱子出来,具体有没有人之前已经逃掉,那就不清楚了。”   杨尚义视线往左,果然看到两个大木箱,“打开!”   咔咔两声,这一打开不要紧,里面竟是金光闪闪的金子!!   就是左洞也有些讶然,他立马面向自己的属下,“鞋子、衣服都脱下,给杨总兵和其他弟兄们看!”   “是!!”   现场脱衣服,是叫人知道他们并没有私下藏匿。   其实军队在外打仗,偷偷摸摸的藏一些战利品是常有之事,就是杨尚义也不会故意去查他们。   现在的花,这些腾骧左卫的兵这样做法就让其他人也难搞了。   这和官场上你不拿其他人也不方便拿是一个道理。   “难怪贼首最后往这里跑,原来是为了这两千两黄金。”杨尚义目光中透露着赞赏,这位左百户是立了大功了。   ……   ……   官军在迁西城内找了一处还算保留完整的房子议事。   “此战,共计歼灭乱兵四千六百余人,剩余约一万一千人全部投降,三个贼首两个身死,一个活捉。只是还有一样,东胜左卫战中起事,大司马,这要如何处理?”杨尚义问道。   诸将军之中,左洞面色沉静,没有丝毫表情。如果给他,还不知道是不是要杀完。   齐承遂略作思量以后说道:“为大局计,这些人还是要留一命,不过不可再让他们同处一个卫所了。也不可让其回永平。”   他们这些人在乎一家老小,那就用这个东西控制着他们。   反正如此激烈的仗打败了,再反水那也不怕。   “分开来吧,一半去遵化、一半留迁西。这两座城池受损严重,浪费的都是朝廷的银钱,让这些人重新修筑。”   张永觉得没什么问题,暂时先这样,“该给皇上去个捷报,皇上在等着呢。而且接下来要去何处,还是要看看皇上的圣旨如何说。”   “应当是去永平吧。”威宁伯猜测,“永平有两个卫所反叛,其他的卫所呢?就算不闹事,清屯的事情做得怎么样?”   “不管如何先报捷。”齐承遂不作他响,“报了捷,皇上也会给旨意的。左右这里离京师也不算太远。此战头功为谁?”   “威宁伯先入得城。”   王烜立马不好意思起来,“这都是大司马运筹帷幄,那个城门不是打下来的,是直接开的。不能算我,就是算了我,陛下也不信呐。”   齐承遂哈哈大笑,“威宁伯真性情!”   王烜老实惯了,“末将以为此战头功当属大司马,内外结合、攻心为上,如此才能克敌制胜。”   “不管怎么说,斩了贼首头颅、缴获两千两黄金的左百户之名是要写上的。”此时齐承遂也知道这个人的姓名了。   这一点是事实,谁也不能因为人家只是个百户而否认,不然奏疏里就写贼首死了,不写怎么死的?   事后清理战场。   第二天的时候,城外又来一路人马,为首之人身穿锦衣,腰系绣春刀。   麻斌原本是要和上直亲卫一起出发的,但他是新任指挥副使,总是有些情况要熟悉,一些人也要认识,所以耽搁了几天。   他这一路一共四百人,主要是来找杨尚义的。   屋里。   麻斌向杨尚义行礼,“锦衣卫奉圣旨核查蓟州军屯清理之事。遵化、迁西的战事都已经结了,恳请杨总兵安排负责清屯的人员,在下好与其对接。”   杨尚义说:“清屯大事自然不会落下。不过战事之后,一切恢复从前尚需时间。按照大司马的意思,大军就要前往永平府了,麻副使不妨随我们一道。若是有乱兵,那是我们的事,若是有人清屯不力,那就交由麻副使。”   麻斌一听这倒可以,于是点头答应下来。   其实原本就应该是这样,大军用刀子开路,老实做事的活命,否则直接拿了脑袋。能有什么?他在宁夏不就这么做成了。   杨尚义并不了解麻斌这个人,这个新的指挥副使其实让很多人都无所适从。   没见过,不知道脾性,做起事情来不知道尺度如何,更不知道好不好沟通交流。   完事之后杨尚义去找了齐承遂,说起这新指挥副使的事。其实麻斌这个人,兵部尚书倒是知道的,这名字原先在军报里出现过。   齐承遂背着手,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此人原是宁夏镇的一个百户,后升为宁夏后卫指挥使。只是不知陛下什么时候调他入京的。”   “宁夏镇距离京师千里之遥,至少月余以前就该下的旨意。”   齐承遂点头,“必定是如此。听说……是个下手狠决之人。”   “所以陛下早先就预料到清屯之事会引起兵乱。”   首先齐承遂这个兵部尚书来得很快,其次这个新的、他们不熟悉的锦衣卫副使紧接着跟上。若不是实现统筹安排好,哪里就有那么凑巧的事。   “天子布局、谋划之能不让任何一位古来雄主,咱们呐就把事情做好就成。至于蓟州的军屯清理,那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难挡了。”齐承遂抱起官帽戴在头上,“本官出去巡视,杨总兵,你自便。”   这种官场上的老油条这个时候留他一人其实是有暗示。   杨尚义也知道不能耽搁了,立马回去关门写信,写好之后就派专人去递,“分送通州、永平、密云等处各个卫所,叫他们加快推进清屯。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们,语气要严厉一些,现在不清理,日后不准来向本官求情!”   最后的半句不好写在信件里,信件里就是催促他们清屯的话写一写,其他的写进去万一被截获,到时候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其实他是想完成朝廷的命令,尽量少死一些人,尤其是,那些他提拔起来用的人。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两千料大船   朱厚照之所以派出六个甲级卫,就是因为似这样朝廷新策之后的叛乱,必定要用雷霆手段一击毙命。   要是粘连不断、滴滴答答,后面还不知道多麻烦。   这也是杨尚义先胜后败之后他生气的原因,其余各镇都在看着,官军如此羸弱,难免会有宵小生出不臣之心。   好在朝廷调兵遣将算是稳住了蓟州的局势。   “杨阁老,大司马不在,战后事宜你要一并安排好,功奖过罚,这是最要紧的。”皇帝在看完奏报后说。   “老臣明白。陛下,还有一件事。巡视宣府和大同的兵马也已齐整,粮草再有几日就可完备。但如今蓟州之乱已平,大同和宣府还派兵马吗?”   “平了吗?朕怎么不觉得呀?杨阁老入了夜一点儿都不担心蓟州再有什么变故吗?”   皇帝这么问,除了杨一清以外其他人都不敢抬头。   就是杨一清自己,那话也难说,万一宣府和大同后面出什么事呢?   但是作为内阁首揆,他得考虑这样动用大军所耗费的钱粮和对百姓的负担。   古时候行军,大批粮草尽管有车马,但这些东西又不是无人驾驶的,还是要征用很多民夫的。   “等到朝廷清理屯田的旨意真的落了下去,那个时候再说乱象已平或许会更妥当一些。这两处兵马还是按照原来部署,一路出紫荆关、一路出居庸关,分别扼守入京的要道,一旦情况有变,要遵从大同、宣府两地的总兵官统一调遣。   朕已派了锦衣卫沿边巡视,此番重压之下,说不准还会有狂悖之人大胆行事。至于那些被俘的乱兵,你们按本来的法子处置吧。朕只一条,不能跟着造了朝廷的反,往后日子还越来越好过,这个道理讲不通吧?”   恩威、恩威,作为皇帝的确需要施恩于天下,但是不能光施恩,不降威。所以古人才说恩威分明,这样下面的人才知道服从。   实际上朝廷练了骑兵、又屯兵于河套,对鞑靼的作战也胜了两仗,在可预见的未来之内,边军的人数和卫所都可以削减。   说起来有些大胆,但事实是,在没有朱厚照以前,大明九边陈兵百万一样被撵着打,养这么多人有什么用啊?   所以不管是流放还是杀头,朱厚照都会照准,蓟州本身也可以不要那么多兵马。   留下部分人,更有利于现有资源的分配。   朱厚照就是不明白这个杨尚义是怎么一回事,或许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有些松懈了。让他根本没有一种京师东大门很放心的感觉。   杨一清侧身,王炳向前两步,“臣奉旨处理蓟州清屯诸事,却不想闹出了遵化兵变之事,此事是臣疏忽失职,请陛下降罪责罚!”   “王阁老平身。朕虽然被人背后说了严苛二字,但朕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蓟州情形你往日并不掌握,那些乱兵跟你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人本就是有善有恶,不能天下出了几个恶人,朕就让自己的心腹大臣跟着担罪吧?起来,朕没糊涂到那个地步。”   王炳听了几句温言,脸上的温度算是降了些。   其实这是一场戏,他捧着皇帝,皇帝也不会真的拿他如何。   “陛下恩赏分明,老臣感佩莫名!”   其实原本负责此事的大臣们心里头都有些担忧,若是在自己的手里有什么变故,那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现在皇帝能宽宥这一点,这压力小得多了。   实际上,在蓟州出事的同时,   宣府、大同已经开始较大规模的调换各卫所将校,西边是王守仁领兵回援,东边蓟州被朝廷禁军按在一处打,本身他们这两个地方也会有京营过来。   可以说是有软有硬,朝廷这次就是强压着要他们完成屯田的清理。   宣府总兵杨兴、大同总兵石奉也不能安心在衙门里闲坐了,本部的兵马粮草全都备了个齐,自个儿都打起了十二分的心思防范下面的人暗中起事。   石奉发明了特别的办法,一是各级将校在这段时间必须在岗,无令不得胡乱窜动、离开自己辖地,总兵看住副将、副将看住指挥使,并且有个更绝的,他要求指挥使每两日上报千户、百户是否在自己的地方。   将来哪里出事,他就追究哪个指挥使。   这是大明防范宗室越级入京奏事的时候采取的办法,因为朝廷光下旨意没有用,于是下令地方官对本辖地内的宗室进行点卯,点卯不到者,是有相应处罚的,基本上就是坐牢。   此时借鉴过来用,倒也不错。   大同的这个办法虽然有些一刀切,但是确实切断了各个卫所之间的相互联系,即便出事,那是一个地方出事,其他地方不能和它形成联系,弄成像蓟州那样。   第二个办法,石奉下令,大同镇各处兵马除非得其手令,否则任何人不能调动。其三,府库、粮仓这些地方则加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守。   他自己则带着人马到几个清屯有阻力的地方去。   如此严防死守,基本就差把连坐法拿过来用了。   如此,他才敢向皇帝上奏疏,说大同无事。   ……   乾清宫。   张璁在內侍的带领下前来拜见皇帝。   他这几日其实是沉寂了不少,不像原来负责宁夏的时候,朝中上下不少人关注着他。   这份沉寂其实和张璁的本意不符,所以他自己给皇帝上了一份谏言。   入宫的时候,皇帝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张桌子前摆弄着什么。   “微臣张璁,参见陛下。”   “时近年关,本想过年以后再召见你。不过朕看你言辞恳切,不忍拖你几日。秉用,当初派你去宁夏就是个人见人躲的活儿,现在八镇齐上,朝中上下反对之声从未消失,你仍愿意再出山吗?”   张璁从宁夏回来以后就换上了圆领红袍的官服,他三十六七的年纪,却在今年时来运转忽然走上高位,而随着位置增长的,还有他按捺不住的野心。   如果没什么机会,那倒也算了。但皇帝推行清理军屯这事,是不顾朝堂中的反对声音,用兵、用刀开路,其决心可见一斑。   他相信,哪怕是皇帝也会在这种时候感觉到一定程度的无力感,所以他要在此时助力。   过往的经历让他明白一些事情,官场上,有的时候就是一次对的投机,立马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臣也知趋利避害,但陛下赐厚恩于臣,若是不为陛下赴汤蹈火,臣岂不为非人耶?”   朱厚照在心里暂时按下张璁在麻斌事件上犯下的微小错误,决意以此时的大局为重。   “过年后吧。过年以后,你以右副都御使之职担朕亲使,赴各镇督办清屯事宜。朕已经派了锦衣卫作为第一轮,你为第二轮,第一轮要见血的,而且眼下天气苦寒,锦衣卫的人受得了,你这个文弱书生啊,还是现在先在京里过了冬再说。”   “是!臣领旨谢恩!”   “起来吧,到朕身边来。”   朱厚照搓着手,把刚刚在桌上理了半天的东西也拿给他看。   张璁双手接过,尽显恭敬。   “陛下,这是……宝船?”   他们捧在手里的是一个木制宝船的模型。   “这是平海伯给朕的新玩意儿。”朱厚照指着说道:“现在各地所用的战船都是四百料的座船,船长8丈6尺,宽1丈7尺,带双桅,用能用,太小了些。这个新玩意儿是两千料的大宝船,总长有21丈,宽4丈余,每艘船可装铜铁铳炮4座,火器百余支,不算舵工、火长、民稍这类人员,可载战兵150到200人。”   张璁略微一算就惊了,“那要是造上50艘,陛下岂不是能有万人大军行于海上?”   皇帝只笑笑,“这种船,造价在每艘两千两,朕要造上100艘,那也不过是20万两银子。主要是两万人再加杂役人员的饷银、粮食消耗,以及各类火器的花费,这才是个天大的数字啊。”   张璁眼珠子一动,“那陛下可分批先筹建,近期也有个一万人,也可无敌于海上了。”   从他这个反应,朱厚照能看出来张璁和一般的文臣有些不同。   基本上他和严嵩似的,什么都顺着皇帝的心意。   时间久了,他的身边就会越来越聚集这些人。   但朱厚照知道自己在做正事,所以他不在乎奸臣不奸臣的名头。   毕竟有些问题他回答不了……   因为他是后世来客,他无法解释大航海时代的重要性,所以只能以自己的意志去推行。   “朕也是这个想法,来来来,”朱厚照拉着他,说道:“你看这边上,都是可以装着火炮的。大明沿海各地,这些年一直都饱受倭寇侵扰,虽然是来自海上,但倭患也是患,朕要建一支强大的水师,直捣老巢!海疆一平,海贸才能稳定!   再有,平海伯一直在说,在外做生意和在大明不一样,在大明万事有朝廷做主,可到了海外,别的国主眼馋咱们财富,变得不讲道理,那就比较麻烦了。”   张璁点头称是,“如此说来,大明水师的筹建是非常有必要了。偏远小国,有时王道确实难以教化。”   “嗯。”朱厚照握着拳头,轻轻敲击桌子,“急不得,等北边的事情做完。”   但张璁却明白皇帝的意思,这么花钱的东西,到时候朝堂上阻力肯定不小,今天私下里拉着他说出一番心里话,那是要他以后能懂圣意。   “驱北虏,除倭患,陛下之功绩可追古来圣主了。”   “这话朕记得了,不过你等朕做成再说。如何?”皇帝笑了起来,显得分外开心。   “是!”   张璁心满意足的离开了皇宫,他呀,赶上了个好时代。 第五百八十九章 年关   不管怎么说,宫里的年还是要过的。   按照这个年代的算法,正德二年出声的载垨和载壦两个孩子就是四岁了。   四岁都已经可以看得懂父皇的脸色了,因为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所以两个孩子也一起养。   正月时,皇帝两只手一边拉一个带着他们去给张太后问安。   这俩宝贝可是张太后的心头肉,到了以后又是捏脸又是摸头的。   “叫奶奶。”   “孙儿给奶奶问安磕头,祝奶奶万寿无疆,长命百岁。”   两个孩儿一起说,明显就是先前教过得。   不过这么小的孩子能说的顺畅,也算很好了。   “好好好,”张太后一脸的慈爱,“都起来,都起来。到奶奶这边来。”   皇帝身边,夏皇后以及一众妃子都在,今天就是过来一家团聚的。   淑妃怀里还抱了一个。   那是朱厚照的公主,她得名秀玉,因为现在真的太小了,所以一直都在睡觉。   朱厚照到张太后侧下方坐着,说:“母后,平海伯也回京了。从弘治十二年开始,他几乎一年才归家一次,年年如此,不容易啊。难得回来,儿子想让宁妃和昭妃带着孩子回去住几天。叫梅府开心开心,也让两个小家伙见见外公。”   “哎哟,那得去几天?”   “七八天吧,儿子觉得这应该不成问题。”   张太后有些不放心,“那,会不会把载垨、载壦带出府?”   “母后放心,儿子让神武卫和东厂的人跟着,绝对不会出事。而且平海伯也知道轻重。”   宁妃一看皇太后不太满意,便说:“陛下,要不就……”   “外公还是要见的。”朱厚照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言,“这两个小家伙再过几年要开始读书学习,学学他外公的本事。海外还有许多国家,朝廷现在每年的岁入大半靠海贸撑着,所以说要多多与海外之国接触。朕还等着他们长大,代朕出使,收几个海外藩属之国呢。”   这话本身像开玩笑,毕竟这俩孩子才多大,等他们长大,那都十五、二十年后了。   不过皇帝这话的意思,似乎有派他们些差事的意思。   这与前朝传统是不同的。   “那皇儿得多生几个,生得多藩属国才多。你们各位,也都得争气。”   “是,母后。”   除夏皇后已有身孕外,另外的敬妃、顺妃都没动静,暗中偷偷瞄了皇帝一眼,清丽的脸蛋之上有些愧色。   “皇儿。”   “诶。”   “听说肃王和韩王,今年奉你旨意入了京?”   “啊,对,是有这回事。”   “都家里人,你啊,有空让他们来看看我。”   “好,这没问题。肃王叔和韩王叔两位带头作出了表率,配合了朝廷清理屯田,不过儿子确实也听闻王府开销不小,母后见了两位皇叔可以适当给些赏赐。”   配合的人要给糖,不配合的人要打大棒,这样才好。不可能一股脑全拎出来杀了,那实在太过无脑了。   ……   “平海伯今年又运了不少银子吧?”   梅可甲已经不太记得京师的春夏秋是什么模样了,他每年都是过年时回,大朝会之后立马走。已经连续很多年了。   酒楼高处能看到不夜城的雕楼画栋、鳞次栉比,再像远处则是一座高六层的佛塔,其实还是多了点冬季的破败,但时近年关,热闹还是十足的,下面街巷挤得都是来来往往的百姓。   “平海伯?”   梅可甲被人多叫了一声,连忙回声致歉,“走神了,请成国公见谅。”   “无妨,平海伯在想什么?”   “唉,海贸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怎么了?”   “满加剌国那边出现的佛郎机人,我们已经打听到,他们有逐步侵占吕宋岛的意图,这几年我大明大开海贸,吕宋诸岛已经慢慢转为大明的贸易中转站,但是……”   “何为中转站?”   梅可甲不知道怎么解释,稍微想了想说:“就像官道上的驿站。舟行海上,淡水除了靠岸是没有办法补充的。但是这些极西之国的人一旦真的占了吕宋,那便相当于控制了我们的商道,咱们再想赚那么多钱,得先将他们打点好。”   成国公忽然都明白了,为什么感觉梅可甲整个人的状态都怔怔的,不像往年那般意气风发,照理说封了伯,那是人生快意才对。   “平海伯,海贸之银不仅仅关乎朝廷岁入,也关乎诸多勋臣的分红,这……这可不能出问题啊!”本是私下里相会,成国公却说出了在朝堂上一般的严肃感。   其实这一点不用他提醒。   “成国公的话,在下当然理解。不过做生意本就是有赔有赚,过去三年,大明年年往回运了千万两白银,这等规模怎么可能叫人注意不到?海外极西之人又重利轻义,犹如山贼,他们见大明每年都获取重利,早已眼热,意图侵占吕宋便是他们要采取的措施,以此来控扼大明咽喉,与我们讲价,其目的就是分食我们海贸之利。”   成国公觉得不对,“此事必得禀报皇上。如今朝廷在甘肃、河套以及京师练得几十万精兵,尤其是骑兵,其军需粮草来源半靠海贸,若是这里出了问题,那便如东南财税之地不稳一样。”   “过了春节吧,到时在下会和皇上专门禀报。”   “可有法子?”   “也有。海外蛮人除了重利轻义,便是只认枪炮,不识孔孟,要叫他们心思安稳,那得……想办法教训他们一顿。”   “伍文定,”成国公还是记得的,“陛下不是任命了伍文定当水师指挥使么?他也来京师了吧?”   “来了。”   过了会儿,房间的外面有人敲门,是找梅可甲的。   “何事?”   下人恭敬的说:“老爷,府里传话叫回去。宫里来了人。”   梅可甲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于是向成国公拱手,“国公爷,再会。”   “好好好。”   成国公拍着大大的肚子,心里头始终是有些担心,现在皇帝对勋臣敛财之事看得挺紧的,大家原本都是指着年关之时在海贸银上得一笔分红。   结果现在这里却成问题了,这可怎么整?   “来人。”   “小人在。”   成国公吩咐,“明日去请定国公、英国公到府上,记得,务必叫他们都得过来。”   “是。” 第五百九十章 正德五年   不管怎么说,正德四年就这样过去了。   这一年总得来说有些喧嚣,年初的时候少府因为两京筑路之事在淮安府闹了个笑话,弄得少府令顾佐都吃了瓜落。   随后就是张璁奉旨出宁夏,清屯大事涉及太多人的利益和性命,搞了大半年,搞出了个兵变,到现在连成功的希望都没看到,逼得朝廷派大军和指挥使提刀杀人。   朱厚照算是朝堂、财源、军队都大权在握的帝王,结果还搞成这幅模样,难怪历史上这类改革大多失败,甚至有些人才搞个开头,就不知道死在何处乱刀之下了。   确实是太困难了。   现在其他几个军镇在重压之下虽说没闹出乱子,但也没听说清屯有什么大的进展,朱厚照估摸着还是阻力太大,怕是不少人在阳奉阴违,一个管理系统的中层出现问题,叫他们自己革自己,可不得阳奉阴违么。   现在碰上过年,天气也不好,除了平叛其他大事暂时都可以缓慢些。   不过朱厚照的旨意,京营和上直亲卫还是按照原计划调动,兵部尚书齐承隧所领部队进驻永平,理由也好找的,这里出现过兵乱,大过年的给百姓维持基本秩序去。   但实际上,是去清算去了。   当初有两卫人马主动联系乱兵,袭击官军,这太恶劣了,虽然说有些人半途中看形势不对又再次反水,但这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这可是造反啊。   跟着起了事,不成又立马走回头路,还有这种回头路可以走?   朱厚照让内阁拿出个办法。   反正全都杀了,是不妥当的,不然以后再有这类事,那不会有人反水了,肯定是一反到底。   所以这部分人还是不杀头了,家人也不牵连,不过家乡是不能待了,要么去岭南、要么去甘肃、要么去河套开垦荒地,反正自己选一个。   对于安土重迁的国人来说,流放也就比杀头轻了一些。   原来内阁还想把在迁西缴获的一些银两拿到京师里来,这帮贪官污吏,不知道伸手拿了多少钱,一场乱事闹下来,竟然闹出黄金四千两,白银十六万两的笑话。   看着这些白花花的银子,真不知道是该忧伤于以往的吏治太腐败,还是该满足于平叛的大成功。   先是腾骧左卫百户缴获了两大箱,后来又在城中搜出两大箱,满箱满箱的黄金这种事过于吸睛,现在估计整个蓟州镇都传遍了。   朱厚照在廷议时都被气笑了,由此而对臣下说: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竟有如此多的黄金,军屯是不是应该清理?不清理都不知道这帮人这么有钱!   不过这些银子都搬到京师来朱厚照不同意。   他的内帑有三百万两白银,尽管现在每年能存的钱下降了,不像原先动辄就是一年三四百万的,主要是勋臣集团和部分文官要分红,而且这两年他攒骑兵还是花了不少。   但这也够了。   况且眼下平海伯才刚入京呢。   一个皇帝不能搞成守财奴,私聚那么多银子干什么?他宁愿分给将士们,叫他们乐呵着继续打仗去。   圣旨一下,腾骧四卫、燕山左右卫作战有功,而且一战而定蓟州是大功,再加上还是过年,每个士兵都不能回家,所以朱厚照给了他们一个新的概念:过节费。   缴获的银两换成白银大约二十万两,一两都不用上缴,上下官兵按照一定比例给分掉。   正好给边军开开眼,什么叫上直亲卫中的甲级卫啊?   完完全全的皇帝心肝儿。   按照长官多拿,士兵少拿的基本原则,蓟州的上直亲卫大概每名士兵能得到六两白银的赏钱,上面的百户、千户那就多了,毕竟三万人分二十万两银子,百户能拿到二三十两,千户更有上百两。   这样六个卫所,上至指挥使千户,下至小旗士兵都不提不在京过年的事了。   最好,明年再来一次。   腾骧左卫的百户官左洞已经升千户,但是本卫所里是没有空缺的,上峰的意思,职位先提,银子先拿,等后面班师回朝再做具体调整。   永平府这处地方也就这么叫三万大军给占了下来。   杨尚义任命了耿启为清屯专人,他在六路上直亲卫的襄助之下分赴各地重画军屯田亩,同时登记造册,确权发证。   这样的力度来搞,整得麻斌都没人抓。   呵,可都老实的很呢。   所以抓人的不是锦衣卫,是另一批人——杨尚义的人。   主要是参与作乱的士兵和家属,这种谋逆大罪寻常人都不敢包庇,不少人家是阖家都被抓走,府内的百姓则大多闭门自守,相互间的亲戚往来都停了。   弄得上直亲卫的许多士兵手里攥着银子,却根本没处花。   除夕这日军营放假,左洞只能和自己的弟兄们跑出城到乡下买了几只鸡鸭和一头羊回来。   他们当中有个叫陈大脑袋的受了伤,是箭伤,正在治,军营了普及了酒精消毒以后,这些伤不像以前那么吓人,但是这种粗狂汉子糙惯了,竟吵着闹着要吃肉喝酒,这就不成了。   冬天升起一盆火,四只羊腿升起来烤,兄弟们围了四个圈儿,有酒有肉,有说有笑,就是陈大脑袋一人在桌上啃青菜,其实还不错,给他带了几个鸡蛋的。   “哇呀呀!左头儿,咱老陈忍不住!你们背地里吃也就罢了,非在俺眼前吃的满嘴油!怎么着也得给俺来一块吧?”   同伴笑他,“谁叫你走路不带眼被箭啄了,技艺不佳,怪得了谁?你要是敢不听军大夫的话,你就来吃!”   “有何不敢?俺不怕他!”   左洞才不理他,他割下一块羊腿肉,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同时瞪了他一眼,“皮痒?”   甲级卫中纪律极严,这也是卷出来的,不然哪有作战力?   他就俩字,陈大脑袋就不敢动。   “哈哈哈。”   有个人能调笑,这真是开心呀。   “不过这次真没想到皇上这么痛快,上面几位大人还说金子要往京里运,结果连运都不运。早知道是这样,俺们当初在迁西就该再掘地三尺,说不准还能再搜出两箱。我早先在京师就知道这帮鸟官日子过得好。”   “皇上真是豪杰汉子,那金子,啧啧啧,要换了我老宋,我肯定把这玩意儿带回家藏被窝。肯定一块都不带分的。”   左洞嘴里嚼着,脸上肆意笑着,看着他们胡乱吹牛,军营本是禁酒的,就这么一晚,就不管着他们了。   他自己也干了一碗,说道:“应该还有机会。清理军屯这事儿,就跟要这帮人命似的。我跟着出去转了几天,那真是刀架脖子上才干得动的事,所以说不可能这么安稳。就算蓟州被镇住了,还有辽东呢?辽东那边若是有变,估摸着还是我们。永平再往北就是山海关了。”   他部下一听这个两眼放光,“那感情好,这种仗多打他几回,咱好都成土财主!不过辽东清苦,不知道那地方有没有这么多金子。”   “这帮人也真是蠢,守着这么多金子,就算清屯又怎么样?明明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这下好了,命没了,钱也没了。”   左洞笑称:“他们要这么转得过弯儿,咱们兄弟升什么官,吃什么赏?”   “那是,那是!这仗打得真是痛快!”   甲级卫中也有军学院毕业的人,知识就是力量这话还是没错的,尤其在文盲多的时代,此人叫江准,他就说:“以前先生都讲过,军屯败坏,于是军饷无处可出,再加上官员腐败,层层盘剥,士兵连吃口饱饭都难,更别说什么战力了,拿到咱们这里,丙级卫都不如。   这道理浅显易懂,就是不明白这帮人为什么要把兵带成这样,这次果然如此,两万乱军一打就散。所以左千户说的不是没可能,哪里一乱,咱们去了之后平了就是,那赏钱还是大大的。”   “是容易仗,但也不能太轻敌。”   ……   大司马行营之处。   齐承隧也在和部将商量,“翻过年去以后,等天气稍好,咱们就将六卫兵马分散开,把蓟州境内各处全都巡视一遍,这是圣旨之意,也是保证蓟州再无乱象的手段。”   杨尚义点头,“唉,蓟州清屯之事竟然闹得这样大。”   “杨总兵可知道紫荆关两卫是一甲一乙,居庸关四卫是一甲三乙,上直二十五亲卫,就十个甲级卫,除了留了两个守卫皇城,其余能派都派出来了。可见皇上心中知道此事不易,所以倒也不必过于担心。”   “啊,怎么派出那么多?”   齐承隧解释:“大军巡视,说起来轻飘飘的事,一旦约束不严就是纵兵劫掠,而甲级卫的军纪是最好的,所以陛下才放心。就这,还有辽东、榆林、山西几镇呢,也不知这些地方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反正先过了这个年再说吧。   正德四年这样轰轰烈烈,他希望正德五年,这帮人能识相一点。   大年初六,歇了好几天以后,各路人员开始出窝。   锦衣卫副使麻斌还是逮着由头杀了两个人,仿佛不这样就不会干活似的,之后他率人跟随耿启先到永平下面一个叫高家坡的地方,这是一处低矮山坡下的平地,有山泉水从上面流下来,灌溉了数千亩的土地。   年前就知道这里最肥沃,而这种地寻常军户都种不到的。   侵占这里的是个千户,姓邱,倒是没参与闹事,但是要把这些都拿出来那也是心如刀割。   出了造反这种事,大家都好像变得会干活儿一样,耿启的人负责重新丈量登记,麻斌则把这位千户拿来的材料核对了一番,   “邱千户,你这上面是八千六百四十二亩地,都在此处了,没有隐匿的是吧?”   “是,都在此处了!”   “知道了。”麻斌面无表情,把东西递到一边自己则下去走了走,迎着丈量之人询问一番,知道数字准的。   回过头来对邱千户说:“邱千户是难得的老实人,放心,数字都对得上。不过这些田契就不能给你了。”   此人看着麻斌手上的东西还是眼热,但到处都是大兵,他只能低头。   麻斌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的说:“给你的兵一些活路,也给自己一条活路。这不是多难的事。”   “上差,教诲的是。”   麻斌对这条人命有些犹疑,“你过往的可是犯过罪的,不会想着以后再占回来吧?”   这话讲得阴森森的,吓得这个千户脸色瞬间惨白,“上差放心,绝不会的!末将一定遵照朝廷旨意!”   其实麻斌是想着杀了了事,不过朝廷肯定有更全面的考虑,如果这些人也杀,就没人愿意支持清屯了。   所以还是留着。   “无妨,朝廷还有第二轮巡视,我会让人重点关注你的。”   这……   “请上差饶命,请上差饶命啊!”   麻斌有些嫉恶如仇,这种官放在宁夏他的手下,他绝对是杀的。现在不能杀,吓唬吓唬也很合他的心意。   “等着丈量分田吧,只要不再有其他心思,你脑袋掉不了。”   按照这份命令,那么官军就开始全面接收这些田产了。   要说出大事也有好处,就是朝廷的意思传得到处都是,小到永平,大到蓟州,老百姓、商户、军户全都知道朝廷在捣鼓什么,为什么出这些乱子。   这样一来,最底层的士兵其实也不怎么愿意闹了。   不过永平这边清军屯田地,倒是把城内大户给急坏了,好些人开始求见麻斌,见不到的就是沿街呼号哭喊。   仔细问了才知道。   这帮人是钻朝廷的空子,把土地给投寄在邱千户的名下,以此来逃避赋役!   投献问题确实在明朝是个普遍现象,不过宁夏清理屯田的时候这个问题不突出,因为当时涉及王府造反,朝廷大肆追捕,好些人就是把田投献在其名下也不敢声张,万一给你定一个资助反王的罪名,那可就惨了。   但永平这里,邱千户始终老实的很,不存在这个问题。   一开始麻斌没当回事,他在宁夏没怎么遇到,后来发展到自己乘坐的轿子都叫一群富户给逼停了,他们其中也有不少岁数大的,眼泪鼻涕的哭诉。   麻斌后来觉得有些奇怪,但大街上不好说,于是就让人领到他下榻的地方去。   主位上坐他,两侧坐个八个人,全都是白胖白胖的。   “上差,我们这些人都是永平商户,或多或少都涉及高家坡那块地……那块地,那块地他不全是邱千户的呀!其中有不少是我们的!朝廷要清屯,那么查查那些被官员侵占的土地,我们可都是买来的呀!”   麻斌偏头,对着自己的下属说了四个字,“记录在案。”   “是。”   写完以后他拿过来扫视一下,随后传给众人,“都按个手印吧。都是你们刚刚说的原话。”   “啊?上差,这是……?”   “你们反映的情况,你们自己要确保属实,按了印本官去禀报。否则空口白牙的,你今天说是这样,等本官向上禀报时,你们又改了口怎么办?”   这倒也对的,办事情嘛,得按流程。   不过这些人胆子小,有些不敢。   麻斌也没办法,“本官说到底也是锦衣卫的副使,你们是什么东西?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让本官去为你们的事跑腿?!不按,不按就离开。”   “按!我们都按!”   麻斌只有冷笑,天下之人都是这路货色。   等到这八个人全都按完了,他又脸色变了,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此八人,投献土地,躲避朝廷赋役,罪状他们自己也认了,全部抓起来,择日,问斩吧。”   他的语气一直都很轻松。   而这帮人当然是急了,“上差!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啊!”   “太吵太吵,全都带走!”麻斌挥挥手,一脸的不耐烦,“躲避朝廷赋役的人,还敢言‘信’字,真是笑话。”   “便是如此,你怎敢定我们杀头之罪?”   麻斌本来就觉得没人杀而手痒,他这种粗鄙汉子根本不是正常套路来的,听到这话心里头就想起自己过去的悲惨以及对这类无良之人的愤恨。   他直接起身,手指勾了勾,“拿刀来。”   锐利的金属摩擦声让这几人冷汗直流,大概也回想起了锦衣卫的恐怖,原先抻着脑袋喊的那位开始觉得事情不对,“等……等等,你,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觉得你很会讲道理,所以跟你讲讲道理。”   噗呲一声,他竟直接当堂一刀把人给砍了,鲜血溅了他一手。   消息传到耿启的耳朵里,他都觉得胆寒。   民间投献土地之事确实有之,现在锦衣卫竟然以偷税漏税的问题来反查这些人。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件事从上到下都知道,但都不说,为啥?因为朝堂上站着的人,不少人自家都接受土地投献。   但都知道是一回事,正儿八经的当个事情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所谓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一上称千斤都打不住就是这个道理。   耿启不好直接讲,但再碰到麻斌的时候,他还是旁敲侧击的说:“上差,仅是投献土地之罪就杀了人,兄弟我总是觉得到时候上面追下来,会找咱的麻烦。万一砍错个头……这,这也不好解释啊。”   “上面是谁?”麻斌不解。   锦衣卫明明已经代行天子令了,还有什么上面? 第五百九十一章 新年新侍从   耿启被问得憋到说不出话。   锦衣卫的名头他也是知道的,直勾勾的问你上面是谁,好像在审问似的。   没有办法,他也只得接受了。   正月初八时北方下了一场大雪,蓟州、顺天都报了雪情。   漫天的白雪覆盖大地,天地之间都雾蒙蒙的,走出了城到乡下,田间地头都是枯败的杨树,冷寂、空旷。   雪停以后才在白茫茫之中看见一对对黑点。   虽然耿启对上次锦衣卫杀人提出了点疑义,但是隔天他再下乡,才发现遇到的每个人忽然变得客气了许多。   不似之前那般拖拖沓沓,反而带了好几个管家一样的人,主动把耿启这路人马往地里领,说话之间也满是热情。   “这片地先前存在私役的情形,是吧?”麻斌还是掌握了部分情况的。   “额……有是有的。不过上差放心,那是老黄历。现在朝廷说不允许,那末将便禁了这一条。”   这家伙听话的耿启都有些不习惯,不过他懒得管这些,自己走到田埂上远望,“以前的老人说,开垦这些荒地都不容易的。”   “末将一时糊涂,起了贪念。但总归没有糟践这些好地,现在朝廷要收回,不用烦心,明年开春就可耕种。正巧天降瑞雪,这是吉兆啊。”   耿启道:“时间紧张,得快些把这些田分到军户头上,以往的黄册也得重新弄。赵千户,你这里也是每户30亩?”   “是的,这块地力好。每亩能产两到三石粮米,30亩地一年能得七八十石的粮米,只要是丰年怎么也够了。”   麻斌哼了一声,“你也说了,得是丰年。若不是丰年呢?还有那些没有30亩地,要怎么活?”   而且这还只是税前。   “上差说的是,末将糊涂,末将糊涂。”   耿启也不啰嗦了,“就这两天,马上重分田亩吧。就按照每户30亩,要登记入册、给予田契。麻副使还是宁夏来的,宁夏分田之后还有个办法,就是不允许田产买卖。”   “不允许买卖?那要是有人私下卖了呢?这算谁的?”   “私下买卖朝廷不承认。换句话说,只要卖田的人告官,一告一个准,官府必须将田判给原主。因为是违反朝廷法度的购买,买田所花费的银子,自然也就要不回来了。所以赵千户要是想买,尽可去买。”   麻斌还添了一句,“也可以买通官府的人,将田不判给原主。”   赵千户是怂,但是好赖话还是听得出来的,锦衣卫的杀神和你说贿赂官员这个办法,那你能信?   所以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敢不敢不敢,末将一定按照朝廷旨意办事。耿指挥说的事,我们最多二十天,必能分好,这都是熟田了嘛。”   这样耿启就骑马前往下一个地方了。   其实这样做起来很慢,蓟州那么大,这要跑下来得到什么时候?   不过随着范围的扩大,总兵府那边肯定还会再派其他专员,谁让现在上边儿要求高,锦衣卫天天看着。   现在还传出个要第二轮巡视。   这个人人都有压力,麻斌也有。   如果第二轮巡视,巡不出什么太大的问题他还可以交差,可万一找出一大堆毛病,那皇帝到时候要怀疑他的作用了。   “耿指挥,今儿比前几次轻松了吧?”   这么一上午已经看了三处地方了。   “仰赖麻副使襄助,确实没那么难了。”   麻斌拍了拍自己的刀,“有时候,还是得靠它。”   “还有一事。”   “怎的了?”   “虽然我明白朝廷的意思,不过买田的钱都不退,这也未免不讲道理。”   麻斌轻抬眼皮,“但这样管用。”   ……   朱厚照在春节后收到了关于蓟州屯田清理推进情况的奏疏。   心中感叹,看来还真得杀几个人才管用。   “侍从室有人吧?叫一个来。”   “是。”   侍从室现在变成三个人了,靳贵当然算一个,他像屁股沾了胶水儿,好几年没离开侍从室,而后就是谢丕。   不过他们两个人实在是不够,忙得是脚不沾地,所以朱厚照也一直在考虑增加一个。   一直到今年过了除夕,宫里递出圣旨,调翰林院编修景旸(音同‘阳’)入侍从室。   景旸是正德元年朝廷加科的榜眼。   中第之后在翰林院也熬了近四年了,朱厚照偶尔会关注一下翰林院这个储才之所,看看到底有没有真的大才。   不过没看出眉目来,毕竟才华都在肚子里,实在也不容易看出,他又不会仅凭一些文章就胡乱任用,但景旸这个人,还是入了他的眼的。   因为这家伙是个拼命三郎。   朱厚照曾经吩咐过翰林院,要他们整理唐宋之时的军事建设史料,尤其是唐朝。除此之外,其他方面的各类资料,他都会要求翰林院整理,以供他阅读。   每次速度都挺快的。   他嘴上夸过几回,后来偶然得知每次这类任务下去,景旸都是不惜身体、连续通宵的阅读整理。   就冲这份认真,朱厚照就得记住他。   之后就让锦衣卫仔细探听这个人,发现景旸孝顺母亲,也算是严于律己,这样就在春节之后决定调其入侍从室。   这么一调就是一飞冲天,从此就为天子近侍。   “伯时(景旸字),蓟州上的这份奏疏你誊抄一份,后面应当还会有,每一份你都保留。这是第一份具体禀报分了多少田亩的奏疏,其中田地多少顷,士兵多少人这些数据都很重要,你要仔细记录,到最后的时候朕会让蓟州上一份总的,数据对一对,对不上,要马上提醒朕。”   景旸是成化十二年生人,如今也三十五岁了,其身形瘦削,脸长而黑,下巴还有一颗黑痣,其实不太好看的。   “微臣遵旨。”   “军屯田地每亩收籽粒数一斗两升,朕估计蓟州应有五万多顷田地,这样的话一年的屯田籽粒就是……”   朱厚照在算,亩百为顷,500多万亩,取550的话……   “陛下,应该在60到70万石左右。”   “嚯,你瞧瞧,与往年相比,应该要增长10倍了吧?”   景旸回禀,“去年蓟州镇上缴籽粒数六万八千余石。不过重分田亩有些地方可能会来不及,到了正德六年就理应有60万石往上了。”   “所以说这军屯怎么能不清理?你初入侍从室,便从整理这些数据入手。太多,朕有时会记不住”   “微臣领旨。”   其实六十万石还是少了,基本上总数也很难达到洪武后期和永乐早期两千万石的规模。毕竟后来永乐、宣德、正统几帝都减税了。   为什么减税也很简单,就是军屯侵占军户活不下去,不得不减。只不过前几任皇帝还有减的空间,到朱厚照这里,一年就收个一百多万石,那还减什么?   再减干脆全部免了得了,还能落个好名声。   对于现在的朱厚照来说,他对籽粒数的目标是能达到八百万至一千万石的规模,除此之外,军屯清理以后,军屯本身供养军队的功能也应该恢复,换句话说,军饷里面本色的部分,不应该再叫朝廷承担多少了。   最多就是再发一些折色银。   而且他还有裁军的念头。   所以军粮这部分要是在正德五年以后还成为朝廷的负担,那朱厚照就得找一些人的麻烦。   不仅如此,上缴的这些屯田籽粒,可以让大明岁入一举突破三千万石的桎梏,考虑到军粮支出也节省出来,官俸、宗禄、军费三去其一。   那么保守估计岁入一半,也就是一千五百万石以上的税粮是可以调配使用的。   当然了,宗禄是另一桩事。   这样一来,不管是国内赈灾还是国外出征,至少都能拿得出粮食来。   治国多年,才算大见成效。   心中始终有一个盼头,朱厚照这皇帝当起来才起劲,攥着手中的奏疏,他又在想,“蓟州之乱这次死了不少人,流放也不少,十万兵马能剩七万就不错了,嗯……”   朱厚照手指有规律的点着桌子,“先不要通过内阁。侍从室私下给蓟州总兵杨尚义去一封信,请他考虑一下,蓟州镇兵员减少以后是不是能结合实际干脆再将人员精简一番,边军总是一冲就散,那养着有何用?伯时。”   “微臣明白,拟好以后臣再请陛下过目。”   “喔,先让靳贵看一眼。”   “是。”   因为初次召见,朱厚照想着多说几句,“伯时,你在翰林院时朕便听过你的名声,说你做起事来认真仔细、勤奋刻苦。这本是好的,朕也赞赏你这一点。不过侍从室不比翰林院,翰林院的事做完也就做完了,但在这里,你第一件事没做完,第十件事可能已经来了。所以,万不能再按照你以往的风格,否则不出两个月,朕就得为你召太医了。内心确要有激情,但外表还是要从容不迫,记住朕的这句话。”   景旸初次面君,听到这样关心他,心中无限感动,“臣粗陋之体,不敢让陛下为之忧心。陛下教诲之语,臣都记下了!谢陛下关怀。”   “行,去做吧。”   有这个人在,靳贵和谢丕当然轻松许多,毕竟翻过年后大朝会就要来了。侍从室要把以往那些人给皇帝承诺的话翻出来,还要记录他们今年说的,这可不是件轻松的活儿。 第五百九十二章 新年盼头   西边的晚霞泛着红,晚霞之下连片的红色宫阙在白雪的掩映下生出了某种圣洁的高贵感。出宫的路途上有脚印,脚印的尽头是个穿着圆领蓝袍,头戴乌纱帽的壮年官员。   这是景旸第三天走这条路,也是他正式到侍从室的第三天。   前两天熟悉了一下,今日一下便领了许多事。   不过作为天子近侍,最麻烦的事情其实不在宫里,而在宫外。   若是不认识的一些外人倒还好说,好些相熟之人也变着法儿的要进他的门。   一开始他还招待招待,一直招待到囊中羞涩,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别人要给他钱他也不要,就只能躲着了。   明朝的皇帝在极端的时候连大臣前天晚上在家吃的什么菜都能掌握,景旸这般处境,朱厚照怎会不知?   不过他没有更加干预。   上任时的众星捧月和卸任时的门前鞍马稀那是官员必须要习惯的。   而且他也懒得干预,过年期间还算清闲,朱厚照自己还想得空换换脑子,乾清宫外的场地上都铺上了厚厚的雪,   闲着无聊,他也去抓起来、搓成个雪球玩儿,雪景之中的散步同样是一件雅事,可惜的是近来局势不稳,他出不了宫了。   毕竟是危险时候,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实在没必要,即便不出事,真遇到个刺客也一定是满城风雨,这样他很不喜欢。   所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在宫里转转得了。   “你给朕的两千料宝船,朕看了。没对外人说,但朕觉得还是有些小。”   梅可甲是丈人,但也是臣子,他低着脑袋,说道:“陛下见谅,如今船厂只能造出这样的船只,但臣已经下了悬赏,鼓励船工造出更大的船!有一种四千料大船,已经在试制了,但臣没把握,就没敢拿给陛下看。”   “你还是明白朕的心意的。”   “陛下过奖。”   朱厚照与梅可甲的关系越发紧密了。   梅可甲这个人其实很重要,所以他也不可避免的用上了封爵、联姻这些方式。   “载垨、载壦都看了吧?”   聊起家事梅可甲略微放松些,“都看了,两位皇子虽然年纪还小,不过也都知礼了。”   “夸自家外孙?”   “那也是陛下的皇子嘛。”   朱厚照哈哈一笑,一脚深一脚浅的随意踩着雪,“今年海贸银降了些,还要再拿出去分红,留到朕手里的也只有一百二十多万两了。”   “陛下,臣……”   “诶。朕没有责怪的意思。朝廷现在清理军屯渐有起色,钱粮的压力不大。只不过海外的事确实得想个法子,成国公、定国公、英国公他们的祖上都是立了大功的,   正德二年,朕软硬兼施叫他们交了田入了股,这还没三年,收益就下降,说不过去。再降下去,朕要成言而无信之君了。这南洋,是出了什么事?”   梅可甲也如实相禀,“陛下,大明开海以后,除了官方的,还有各地的商户都在出海,这佛郎机人也不傻,他们知道大明赚得银子极多,加之又可以从其他处购得,所以就开始往下压丝绸、陶瓷的价格,同时他们私下里对吕宋等岛国威逼利诱,愿意配合他们的就联合起来向我们提条件,不愿意的,估计还会诉诸武力。”   嘭!   朱厚照将手中的雪球扔向结了冰的湖面,像是和自己较劲一般,说道:“朕一定要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当年太宗皇帝还曾在那里设置旧港宣慰司,一百年了,他们应该都忘了。喔,对了,先前提过,让你派些人,去学说佛郎机语的事,你没忘吧?”   “陛下交办,臣岂敢忘记?一共二十人,臣已经选派好了。都在学,不过学一门外语非一朝一夕之功,还得请陛下再等等。”   “能否找个老师来?最好能请到京师,长时间的那种。条件你去谈,给些钱都不算什么。”   梅可甲有些没闹明白,   “陛下……要请其到京师?陛下也要学那些语言?”   “朕是顺带学学,”朱厚照摆手,“主要是载垨和载壦,朕想让他们都学会。”   “啊?这……”   “技多不压身,你难道不希望他们多会一些?”   梅可甲也知道涉及到皇子的事情敏感,当即道:“臣当然也希望他们将来都能成才,可按祖制……两位皇子将来都是要就藩的。”   是要就藩,那要看就在什么地方。   “朕自有打算,你先去把这西洋先生寻来了再说。”   其实载垨和载壦反而合适一些。真要是皇后的孩子,然后不专心孔孟之道,而捣鼓这类东西,你看朝堂上的那些个老头子和不和你拼命。   庶出也有庶出的好处,皇帝真要折腾也没关系。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说一口流利的外国话,那以后该当王爷还是当王爷。   所以说朱厚照做事都有理由的,这俩孩子的年岁也差不多了。他要这个西洋先生帮助载垨、载壦拓宽视野、增长见识,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大明还有其他几十上百个国家。   梅可甲也知道皇帝都是新招怪招,所以也不好说太多,只能称是领旨。   “臣……其实还真的认识一位,他倒是提过要来大明。”   朱厚照一听,心中欣喜,“那么你让他来呀。”   “当时臣并不敢擅作主张,而且他不是一人,而是一家人,长期逗留中原腹地,臣怕会引起百姓观瞻,影像不好。”   “多心了,你出宫以后就派人把这一家人都接到京师,这么大个地方,住一家人住不了?”   梅可甲心想话到都这里了,那干脆再请示,“陛下,臣还有一事。便是海外诸国,其中有些国家欲遣使来大明,拜见陛下,这是否能行?”   朱厚照不假思索的点头,“可以,你叫他们都来,大臣、子女都可以,大明与邻为善,当然欢迎他们。但是得派说得上话的,不要讲了半天不能决定事情,一来一回又耽搁一年,朕可耗不起。平海伯,这事儿你该早和朕提的,哪怕在信中带一句。”   梅可甲也有些不好意思,“陛下恕罪,臣是觉得海外之人不识中原王道教化,而且很多都是为利而来,真要如此,臣担心会惹陛下和朝中诸臣不快。”   “你是个生意人,怎么还这么多条条框框?”朱厚照不说那些了,“冬天这个时节不合适,太冷,也没有生机,你这一趟回去就可以答复他们,只要心怀诚意,那朕都欢迎,挑个夏天或是秋天,把他们一起领来。”   梅可甲有些高兴,“微臣遵旨。如果是这样,那么臣也可以施展合纵连横之术,未必不能对抗佛郎机人!”   “对他们还什么合纵连横?造好船、造好炮就行了。”   “陛下说的是。”   “那说好了,朕今年可就等着你了,可不能叫朕失望啊。”   梅可甲提高了点音量,“是!”   好,大明逐渐变得繁荣起来,这个时候应该万国来朝,甚至鞑靼人若是要来他也愿意。   原先没和达延汗打那一仗他还不愿意,因为没打赢就是纯粹吃喝,那没意思。打赢了,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到时候可以提些要求嘛,不答应,什么时候可以发兵再打一下。   “好!”朱厚照心中畅快,今年有盼头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不是生意,是人情   平海伯听皇帝话里的意思就知道成国公、英国公等人就已经找过皇帝了。   他们还真是急,年前年后那么多事情,皇帝本身礼节性的活动堆着的时候,还见缝插针要见皇上说出来。   如果对待皇帝都是如此,他这个伯爵就更不够看了。   有些人的确是这个德性,去年能拿到两万两的,今年少个三四成立马就不乐意了。   所以他回府以后就假意称病,闭门谢客。   把个成国公急得团团转,等了几天便是生病也不顾了,一定要见到他。   逼得梅可甲没办法,只能装出一副感了风寒的样子,咳还咳得不像。   成国公一样是老狐狸,但他也不戳破,只是‘讲道理’,“平海伯,非是老夫纠缠于你。你应当知道,正德二年时,好些个公、侯都是我从中劝说他们才拿了干股。现在好日子没两年,就成了这般模样,成国公这三个字,不知道在背后叫人怎么骂呢。”   “国公爷的意思呢?”梅可甲气息微弱,“其实海贸公司的账都是可以查的,一年出多少,赚多少,按照原先预定的规矩每一家该分多少,这是我找了30个老算盘核了又核的。我也知道这些银子牵涉到公侯伯爵,还涉及皇上,连弄错的胆量我都没也有,难道还敢私吞了些?   真要是谁不信,自可一笔一笔账去查,我绝不阻拦,不仅不阻拦,若是有看不懂的,还可从旁为其解释。”   “哎,也不是这个意思。”成国公闷着,不高兴,但也有些一筹莫展,停顿一会儿又忽然着急,“但是这事情它总得解决呀!你这病难道能一直好不了?”   梅可甲也不绕弯子了,他勉力拱手,“请国公爷指条路。”   “那老夫可就说了。”   “明示就好。”   银子这事,要说大,它也不过就是些阿堵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但要说小,有些少爷过日子根本就没什么奔头,不想着什么功臣名就,就靠这物件儿让日子舒心些,成天念着的就是这个。你要让他在这方面不开心,他就敢跟你过不去。   成国公一方面是为了自己,一方面也是有些压力。   “好,那便不藏着掖着了。现在到老夫这里聒噪的,无非就是一个,银子少了。为什么少,你跟老夫说的也有道理,做生意嘛,有亏有赚,那么就有人问了,这生意谁在经营?”   梅可甲这么一听眉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成国公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硬着头皮说:“其实本来也还好。但你说你偌大的梅府,宅院高大,假山园林样样不缺,做生意原应是一把好手,你说这怎么忽然就不行了?平海伯,老夫话说直了点,你不要介意。大明朝最会做生意的就是你,你说你亏?这……这事儿它怪呀!”   公侯占的干股比例在49%。   皇帝今年收了一百二十多万两白银,比之去年少了四十万多一些。   换句话说,各家公侯加起来也少了这么多。当初参与此事的还有一些朝廷官员,这就没数了。   反正一共是六十多位,不过公侯当初占得比官员干股多。   不管咋样吧,平均每家差不多少了一万两银子。   在一个官员俸禄一年就百十两银子的年头,这算一笔不小的钱了。   最最主要,他妈的去年是增加的。   这一增加就会有预期,现在不仅预期完全落空,还往回掉,如何能不失望?   但梅可甲心中的失望更大,“成国公,我梅可甲不敢说什么立功不立功的话,为皇上办事更不提辛苦,皇上封了我一个商人为伯爵,就是辛苦死了,那又怎样?不过人的能力总有边界,要是朝中各位公侯觉得我不能胜任,我自可向皇上禀明,辞了经营之职,请陛下另选贤能。”   成国公一瞧这不对,“平海伯,你这话也讲得重了。陛下勤政,为了清理军屯之事已经劳心劳力了,咱们这事儿还要闹到御前?”   “那国公爷你究竟什么意思?”   成国公长长叹气一声,“这也是众人的声音。反正也不怕你笑话。不少公侯就是觉得他们过得差了,梅府还是红红火火。且是你经营到最后少了银子,那么就念叨着要你把这些差额给补上!”   一听这话,梅可甲差点没气昏过去。   他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至少没给这帮人亏钱吧?还是挣到了吧?怎么到最后还惦记到他的头上?!   所以说他都气得笑了,“国公爷啊,这天下从来没有这样的生意啊。”   “我的平海伯,你还不懂吗?这不是生意,这是人情!”   梅可甲当然懂,   如果这份人情他不顾,   梅府在京里就算是得罪了人了。   虽然说不是你主动为之。但是直接原因是你,你还过得特好,这帮人没银子花你说骂谁?   今年一年应该也还行,   等到明年还这样,肯定有人找事情,要么参奏梅府不法事,要么就是直接上奏疏要说些平海伯怎么怎么不好的话来。   等到这种声势起来,皇帝会为他一人,而与满朝的公侯为敌吗?   不知道。   天子的心意谁能知道。   但梅可甲并没有这样的底气和自信。皇帝对他是很好,但有没有好到那个程度,这怎么好讲?   “明白了吧?”成国公憋了半天的话,最后还是讲出来了。   他反倒是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   “花钱消灾。”这四个字,梅可甲一个一个的说的。   成国公却不认同,“这哪叫花钱消灾,这叫与人为善。你做了这事,人人都念你的好。平海伯,老夫再提醒一句,你不是商人,是伯爵,是勋贵。可惜你虽然为朝廷做事多年,但都是商事,似乎并不懂官场之道。”   梅可甲无奈的轻笑,“官场之道是什么道?”   “说到底两个字,中庸。不可木秀于林,不可与众不同,而要和光同尘,不动声色,融入其中。你尽是好处,旁人尽是不好,这是犯了忌的。”   梅可甲‘刷’一下掀了被子起来,颇为恼怒的说:“可我得了什么好处了?”   “你还不好?!你梅府家资百万,以一商人而封伯,两个庶出的女儿是皇妃,陛下仅有的两个皇子都是你的外孙,你若不好,还有谁好?”   “国公爷要这么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请皇上换个人来。换个人看看是不是就能从佛郎机人的口袋多掏出银子来。反正要我出钱,我就不出,这是违背商业原则的,也破坏了当初订立的规则,最后受损的就是所有公侯自己的利益!再说了。”   梅可甲眼神灼灼,盯着成国公,“真要补四十万两银子,是先补几位国公爷,还是先补皇上?!”   “你!”成国公指着他,“老夫给你指了路,你不走,你将来要后悔的!”   这话要说一点不影响梅可甲的心,那也不对。他知道,京师的水还是深的。   没谈拢,两方都很闹心。   梅可甲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感。   他常年不在京中,也一直告诫家里人在京师要低调,毕竟有钱嘛。   就是添了皇子作为外孙,他都没敢过于嚣张。   也许是脾气太好了,好些人便觉得他软弱可欺!   一连两天,梅可甲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出门。   到了第三天上午,他把梅怀古叫进了书房。   梅怀古其实鬼灵精一个,他知道外面的风声,进门的时候都小心的不行,生怕老父亲挑出他这个‘纨绔子弟’平日里的错处,或是拷问他什么学问,那就抓瞎了。   “爹……?您,您叫我?”   “进来,关门!”   “诶,好嘞!”   啪!   梅怀古动作麻溜的紧。   关完之后,小嘴一抿,老老实实站好。   “前几日,为父在宫里,陛下提到一个事情,为父要交予你办,你务必尽心。”   “诶,是。爹交代的事,孩儿哪儿敢马虎?”   “不仅是我交代,此事还关乎你那俩外甥。”   外甥,   梅怀古脑子一动,“爹的意思是,宫……”   “嗯。”梅可甲点头,“陛下要我去找西洋先生来教授两位皇子外语以及一些西洋诸事,最主要是开阔眼界,了解海外之事。”   “啊,那这事应当不难办,让出海的人仔细留意一下不就行了?”   “事儿是不难办。但这事儿来得蹊跷。”梅可甲背着手,望着院落里的梅花,“我们家虽然是皇亲,但他们两位毕竟不是嫡出啊。庶出的皇子领旨就藩即可,为何要学海外语言,还要开阔视野?”   关于这一点他想了很多。   京师这种地方从来就是暗流涌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被人搞了一下。   所以能有的资源、条件、可能,他都得要。   “孩儿听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梅可甲蹙着眉,“陛下是古往今来最为独特、最有气魄的君主之一,在陛下眼中没有规矩,一切的规矩都是他定的规矩。而且他还提到太宗时的旧港宣慰司,所以为父猜测,陛下要两个皇子学习佛郎机语,必定是要派用场的。将来……说不准就不是仅仅当个闲散王爷那么简单了。”   梅怀古听后震惊,如果真是这样,那梅氏和现在那又不一样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是沈王,还是代王?   蓟州的情况不断的传来,从永平到蓟县再到密云、昌平这些京师近郊,原本归属部队的军屯逐渐被收回。   不可避免的也有人上报锦衣卫为祸甚重,甚至杀错了一些人。   这些都被朱厚照无视。   蓟州到这个程度就该是打破旧的,立个新的。   原先侍从室给杨尚义的信已经有了回音,皇帝看到杨尚义有办得成的条件,便准备拿到内阁里和这几位正式商议了。   王鏊元宵未过就受到皇帝宣召,在他看来天子勤政,甚至还要胜过当年的太宗。朱棣那说老实话是个会偷懒的人,所以才把内阁给弄了起来。   朱厚照其实是内在有动力,他想把这些事做好,左右待在宫里也无聊,还不如议事。   王鏊出身于苏州府东山镇,在当地也算是个望族了,但这个望是起于其祖父经商,包括其父辈几人大多也是以此为业,只有王鏊的父亲有功名,做到了知县。   如此几代努力终于出了个王鏊,这一出就不得了,高中探花又为帝师,东山王氏的地位一飞冲天。   王鏊自己还有四子五女,可以说枝叶繁茂。   不过,要说特别有出息的倒也没有,只是其次子王延素因为喜好兵事,所以想了办法去了军学院。   照理来说,他爹是内阁阁老,这个事情本不难解决。   但王鏊这个人比较不那么讲情面,要他去和皇帝打招呼,他不愿意,要他去和兵部尚书打个招呼,他也不愿意。   一度还让王延素和他这父子关系有些紧张。   这事儿也是一年前才解决。   是朱厚照听说了,所以放了一个关系户的名额给他。   王延素尤其开心,他还以总督河套的王守仁为偶像,而且自己觉得他的路数和王守仁差不多,毕竟都有一个牛逼轰轰的父亲。   王鏊接了圣旨以后准备沐浴入宫,还在更衣时,王延素就来找他,见了礼以后说:“父亲,年前陛下圣旨宣召阳明先生入京,孩儿想着他一定会过府拜见父亲。”   “你又动什么心思?”   “孩儿也没其他心思,就是想跟随阳明先生,哪怕当一小卒。”   “陛下恩旨,准你进了军学院,这才一年,你学得精了么就要入军?”   王延素有些不服,外人都以为他们是阁老之子,实际上这位老父亲才对他们要求严格呢。   “当年阳明先生入军时,便连一天的军学院也没读过呢。”   王鏊脸色不快,“九边诸事王伯安熟稔于心,排兵布阵他更有无师自通之能,岂是你这小辈所能理解的?你若是实在闲的,就去藏书园把兵书多读一读。”   “爹!”   王延素已经二十四了,这属于年轻人中的高龄,但他还没什么功绩。关键他有心,他这个老父亲老是压住他。   “回去!”   王延素那个气啊。   回到后院儿冲着木桩子撒气。   他的生母姓胡,胡氏除了生他,还有一子王延陵以及两个女儿。   胡氏是王鏊第四个娶的人,所以这家伙那么大岁数,王延素才二十出头,包括王延素的两个妹妹王惠、王依也都是排第四、第五的。   “二哥在气什么,爹呢?”   王延素面对木桩,头也不回,道:“宫里来了旨意,议事去了。”   “啊,这么突然,可有说什么时候回?”   “皇上议到什么时候,谁能说得准?”   王惠看他讲话有些冲,便关心道:“二哥,是不是又和爹多说了两句?”   王延素本来就憋着火呢,“我自请差事随军入伍,又没借着阁老之子的身份要什么职务,都说了只当一兵卒就可以,结果还是说不行。到底要怎样?”   老五王依讲,“二哥在军学院才一年,何必如此着急?”   “你们女儿家见识短。皇上清理边镇军屯,最要紧的就是今年,能建功立业无非也就是今年,等到收拾的天下太平了,我就是学成大唐战神李靖,无用武之地又有什么意义?”   嘭!   王延素又捶了一下木桩。   王惠、王依确实不怎么关心朝堂大事,只知道天子年少有为,当然也听说些事迹,但具体却不懂的,所以一时也讲不出什么。   “……那,那怎么办?”   “二哥。”王依最小,也不懂事的,她就是从袖口里掏出一把精美短匕,“这个二哥收着吧。”   王延素拿过来端详上面的图案,“五妹,你这好东西哪里来的?”   “是我跟二姐央来的。”   王鏊的长女嫁给了徐缙,此人是个庶吉士。   次女嫁给了一个叫朱希召的人,他也做官,做的是都察院兵科给事中。   王延素看匕首之上图案精美,做工精细,有些以后,“二姐夫能有这种好东西啊?咱家都见不着。”   “也是旁人送的。但是二姐夫喜文不喜武,便没在意,恰好我在,我便替二哥要来了。”   “喔。”王延素听得眼睛眨巴着似懂非懂,“成,那便承了五妹的情。”   等他把匕首拔出来,之间刀身线条流畅,刀口锐利而生光,“确是个好匕首!”   看着看着他又起疑。   “怎么了?”王惠问,“哪里不对?”   “啧。就是觉得他竟能有这么好的东西?”王延素心中称奇,解释说:“这一大家子就我好舞刀弄枪,你们看了是不觉得有什么,可我在家、在学院包括在外面接触到的,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的匕首。我已经是阁老之子了……五妹,你可知是什么人送给二姐夫?”   “这倒没问。”   “怕是宫中之物。”   “可二姐夫……未曾得过陛下召见吧?”   王延素皱眉,“所以才说奇怪啊。”   说着他又拿起来翻看了下,说来更怪,这匕首之内竟掉出一张薄薄的、仅一纸宽的纸片儿。   “咦?这是什么?”   王延素弯腰捡了起来,一看不要紧,看完顿时头皮发紧,因为上面写着八个小字:二月起兵,依计行事。   这几个字多少冲击了一下他的脑袋,让他都有些愣神。   二月,起兵?   啥意思?   朱希召要干什么?   真有这种事,他二姐怎么办,他们一家怎么办?   “爹……爹呢?!”   王惠道:“二哥你糊涂了,不是你说的爹入宫了么?”   “哎呀!”   王延素不管那么多了,转身就跑,他得去追。   同样的时间,宫里也有一些动静。   朱厚照本来是要见内阁诸员的,却叫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给临时打搅了。   他呈上的东西,皇帝一页一页翻过去,暖阁里则越发安静。   “是沈王,还是代王?”朱厚照面色也变了,变得沉浸下来。   “还不能确定。”毛语文瞧了一眼皇帝脸色,“不过,微臣也觉得,倒不重要。”   这家伙也是个妙人,不重要,就是说沾上都一起收拾掉。   “先不要声张,看看能出什么动静。”   “是!”   “斗斗法也好,朕就不信,做不成这件事!”   说到底就八个军镇,一个一个也收拾掉了。   “派人去看看,王守仁还有多久到京师。”   “微臣遵旨!” 第五百九十五章 王守仁禀奏!   事情其实出的很奇怪,不管是代王还是沈王,这两个山西的王府中都潜藏了不少锦衣卫内卫所的人。   虽然说的确是‘有压迫就有反抗’,但压迫了的几个地方,凡有不稳当的,朱厚照都是命人严加监视。   难道是都被骗过去了吗?   朱厚照不能确定,毛语文并没有给他确切答案,但可能性还是有的。   当初朱棣在北平也被人看着,身边肯定也有南京的探子,还不是被他蒙混过关了。   王爷毕竟还是王爷,监视的人只能寻个机会瞅瞅,也不能时时刻刻接触他,知道他和每个人讲得每句话。   暂时按下这份疑虑,朱厚照还是先去见了自己的四位内阁阁臣。   眼下,他们四人应当都没有收到相关的信息,他们不知道,朱厚照也有了点涵养功夫,面上平静如水,就算是他们也看不出来。   “元宵未过,便宣四位阁老入宫,辛苦你们了。”   杨一清也担不起皇帝这样讲话,更别提其他人了,于是纷纷执礼弯腰,不敢承受。   朱厚照表面上心情装得不错,他笑着搓手,“尤址,天很冷,除了介夫,其他三位先生年纪都大的,搬火盆过来。”   “臣等谢皇上体恤之恩!”   朱厚照优容老臣,体恤臣下这种事做得还是蛮到位的,凡是见过他的臣子,都会觉得皇帝其实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很难想象那种人头滚滚之事会是这位做的。   正德三年的时候,有一次皇帝召见顺天府主要主政官员,毕竟正德二年分田了,一年过去,朱厚照想看看情况如何,所以下令顾人仪拎着这些人一齐入宫。   当时新任的良乡知县陆恭肚子疼痛难忍,实在是撑不住,于是要去解手。   此事被一帮御史言官揪着不放,十多天上了四十多份奏疏要皇帝治他君前失仪之罪。   朱厚照能理解,皇权嘛,就是要威严,不能太随便。   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以他如今的权威来说,已经不需要这些了,所以他对这些奏疏全都不予理睬,并写下朱批:人皆有三急,尔不急乎?   这件事对陆恭触动颇深,毕竟他原先也很害怕,害怕真的被治罪,那段时间更是终日惶惶,没想到皇帝出来亲自为他这个知县说情。   对旁人这是小事一桩,对他而言就是如天一般厚的恩情。   陆恭本人也始终记得这件事,当旁人叫他三急知县的称号时,他也欣然接受,还逢人就感叹:由此而知我皇仁义。   皇帝一方面严苛,一方面又宽厚,这就是老话讲的恩威并施。   杨一清、王鏊等也都是一样的感觉,皇上待他们是好的,除非在正儿八经的事情上犯糊涂。   “……今日宣几位过来,主要还是蓟州的事情。”朱厚照给大臣赐了座,但他自己一直搓着手走来走去,“蓟州历经六个卫所的动乱,再加上朝廷官军这一方在战斗之中不幸战死、受伤的人,仅是这样直接损失,就有三万余人。本身呢,蓟州兵马还有不少老弱,因而朕便琢磨着,把蓟州原来的二十余卫精简为十卫,大约五万余人。总得来说就是这个意思,朕想与各位阁老商议一下。”   一个王朝两三百年间,会在不同时间段冒出一些比较厉害的精锐兵马,比如明朝的戚家军、关宁铁骑。   不过王朝中后期冒出来的这种军队基本都是募兵,而且有些游离于主要军队之外。   要说大明,这个时候应该有至少两百万军队。   但几乎没什么用。   即便练兵,也是老的不管,重新编练。   满清后期也是编练各种新军。   便是因为老的军队其中的利益关系已经理不清楚了,它就像是一群寄生物,与主体血肉相连,但本身已经腐化不堪,切掉会痛,不切就死。   所以这一次的动乱,是朱厚照唯一的机会进行剜肉除疮,利用秩序的混乱期重新建立秩序。   不过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精简人员简单的四个字。   被精简下来的人去哪儿?   朱厚照知道这四位经验老道,一定也能想到这个问题。   “陛下……是想让蓟州如宁夏那样。”王鏊首先说,“不过宁夏原本只七卫,除去伤亡之后,精简为四卫,并不多难。但蓟州却不一样,需要裁减的士卒要多得多。”   “是。”   “陛下。”杨一清上禀,“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直言就好。”   “臣以为,陛下不必强求各边处处都是腾骧四卫。陛下亲领二十六卫,最是清楚一个甲级卫需耗费多少银两,此其一也。其二,卫所之军也分步卒、起兵,更有驻防、野战之别。请……陛下恕老臣昏聩,老臣以为蓟州之兵,若有两万精锐,足矣。但两万精兵不足以守卫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城池,因而边镇也是需要‘丙’级卫的。”   啊,这倒是个不能轻易否认的观点。   军队建设这种事,再富裕也要考虑成本问题,否则拖垮了财政,这就叫穷兵黩武。一味加重国家和百姓负担,最后反而让这个坚固的堡垒从内部被攻破。   杨一清继续说:“老臣算过,陛下在京师有精锐至少二十万,西北有甘肃兵、宁夏兵、河套兵,如此又要十万。若是剩余军镇,每镇有两到三万之精锐步卒,则我大明可拥精锐之兵五十万,其中又有超过五万的骑兵。千百年来,能有我大明此时之强盛者,也不多了。”   这的确不是假话,封建王朝不管宣称有多少兵马,实际有战斗力终归是少数。   “你们以为呢?”朱厚照问道。   “臣附议。”杨廷和最先说。   王炳和王鏊更没有其他意见。   “好,那就依杨阁老的意思。但蓟州裁减人数之事还是要做,只不过所余十卫也按照亲卫甲乙丙的分级方法,三四三吧,三个甲级卫、四个乙级卫、三个丙级卫。”   尽管如此,边军的甲级卫肯定是不如上直亲卫。   杨阁老心中长舒一口气,这种做法,虽然没有皇帝那一声‘五万精兵’来的气势恢宏,但它有一个更大的好处:做得下去。   三个丙级卫就是缓冲地带,用来安置那些不好直接清除出去的人。   而且蓟州真的不需要五万精兵,两万能战之兵,足以应对一些突发情况,即便再有什么大乱子,边上就是宣府、辽东以及京师精锐。   再说了,蓟州如此,之后大同、宣府也如此,各个都有这等实力,难免有不稳之忧。   朱厚照不会一味坚持己见,也是要看情况,关键他以后的主要依靠不是蓟州兵马,所以给一个便于他们操作的政策也没什么问题。   但他对杨尚义有些不满意。   于是后面缀了句,“传旨给杨尚义时要和他说清楚,他是领兵数十年的将领,最懂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这三个甲级卫一万八千人马,要是还练不成一支虎贲之师,朕可就没有客气话给他了!”   两万兵还带不好,那特么就不要带了!   皇帝这句难听的话没讲出口,其实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阁老们明白圣意。   蓟州最终的结局,就是三点。   第一,军屯要清理到位,这毋庸置疑。   第二,借此机会整顿蓟州各卫所,其中之关键就在于这三个甲级卫,剩余的,说实话蓟州多处城池、关隘都需要守军,屯田也需要屯军,这部分将就就行,一旦分为乙、丙两等,军饷就会下一个台阶,国库的压力也小,如此才能细水长流。   至于这第三点,也是一个总的,就是由乱到治,突出一个稳字。   内阁回去以后,杨一清亲自执笔拟旨,拟完了以后他送呈朱厚照阅。   这是老政治家,在考虑事情方面比朱厚照这种没实操的可能还更加全面,所以看完以后皇帝如往常一样满意,“如此可称妥当,用印,颁给杨尚义吧。”   “微臣遵旨。”   “杨阁老,还有一桩事。”   “王守仁此次回京,还带了两卫朔方军,人不多,不过当时是考虑若是何处不稳,可以令其随时出动。这一万人到了京师以后,如何安顿还需杨阁老仔细考虑、妥善安排,且其中有骑兵,精豆也要准备的。”   杨一清领兵多年,哪里还想不到这些,他点头称是,“臣年前就接到奏报,知道王伯安要入京,一应准备都已开始了,请陛下放心。”   “嗯。”   朱厚照伸了伸懒腰。   有几个得力内阁阁老还是不一样的。   杨一清文官、武官都当过,打过仗、治过民,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有杨阁老在,朕可以少操心不少。”   “为君分忧,乃为臣之责。”   “今年没有科举,主要的就是三月份的大朝会。安稳了两年,今年事情明显多了,杨阁老怕是又得辛苦了。”   杨一清执礼,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这种时期对于无能之人那是折磨。   但是对于杨一清来说,则是他干大事的时候。   ……   朔方镇是一路骑兵一路步卒,分散有序前进,行军月余才过了紫荆关,抵达京师脚下。   这里没什么无旨大军不得入城的阻碍,因为圣旨早已催促王守仁加快行军,不得拖延。   正德五年,正月十八日,元宵之后,节日气氛逐渐散去,朔方大部兵马入城,王守仁入宫面圣,片刻都未曾耽搁。   他着急,除了是因为圣旨,还因为另一件事。   朱厚照见到这一位是开心的,锦衣卫禀报的事情语焉不详,但似乎又确实存在问题,现在王守仁回来了,在他看来不管什么问题已经解决一半了。   本来他还想寒暄两句,哪知道王守仁到严肃的很,“陛下!臣有要事相奏!”   “什么要事?”   “臣请陛下召见一人。”   朱厚照没有拒绝,王守仁往后看了看,随后就是一个小内侍带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此人头戴方巾,身穿淡蓝衫,留着‘一’字胡须,四十出头的模样。   “微臣山西提学严毕云,参见陛下。”   朱厚照不认识这官员,但还是知道提学是干什么的,这某种意义上也是地方上的监察官员,“伯安,山西提学怎么叫你给带来了?”   “皇上,此事便由臣来回答吧。臣原是弘治十二年二甲进士,十年前就曾听闻王守仁之名。此次也是知道皇上圣旨召其回京,因而在路上等候。”   “你等他?为何?”   “为了保住一条老命,好向皇上揭露一桩谋逆案!”   朱厚照先前听毛语文提过,所以是有心理准备的,他喝退想要来上茶的内侍,认真道:“起来说话。伯安,你也平身。”   严毕云哪敢起身,他不仅不起身,还在地板上重重磕了下头,“陛下,臣要参奏山西都指挥使田则暗中勾连平阳卫、汾州卫、潞州卫等密谋起事!”   “可有证据?”   “臣还没有证据,臣是听到的,没有一字半句在臣手中。”   王守仁拱手,“陛下,臣知严提学品性,愿为其作保,若非确有其事,他也绝不敢在御前口出狂言!”   “那你在哪里听到的?”   “都指挥使司!”严毕云说得很坚定,“臣是受邀前往,参加宴席,过程之中内急出门,结果迷了路,无意之中听到这密室之谋!”   “你提到了潞州卫,是沈王吗?”   第一代沈王是朱元璋第二十一子,洪武二十四年受封沈王,就藩沈阳,永乐六年,朱棣将其迁藩至山西潞州。   这个潞州在山西的东南部,大概就是今天长治市的位置,离最北边大同的代王那还远着呢。   “依照臣听到的,他们并非以沈王为首,但是要以沈王之名为名。”   说到这里朱厚照忽然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锦衣卫打听的消息没有打听到点子上,听到有风声,却不知风从何处来。   原来是搞错了重点。   还是原先宁夏安化王造反之事,使得锦衣卫的注意力被各个藩王给吸引过去了,另外就是本来明朝防藩王就是老传统了。   朱厚照略作思考之后又问:“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封山西的奏疏跟朕禀报此事,哪怕风闻奏事的都没有,这些人竟能将山西控制的滴水不漏嘛?你还听到了什么,都一一说来。”   “是!”严毕云深吸了口气,“按照臣当时听到的,他们是想利用两个乱,一个是清理军屯的边镇之乱,一个是反叛之案而引起的朝堂之乱,双乱之中,他们趁乱起事,再联合其余各处乱军。至于陛下说山西一点动静也没有,臣与伯安也探讨过,或许是朝廷平蓟州之乱的雷霆之势令他们有些忌惮,所以他们暂时沉寂,准备先等朝堂之乱。”   “朝堂,并没有要乱的迹象,更没有反叛之案。再说谁要反叛?”   严毕云眼睛射出一道精光,“陛下,请恕臣直言冒犯之罪。”   “你说。”   “陛下清理军屯,边镇都有动乱之象。这个时候,陛下可能会怀疑任何一个人有反叛之可能。”   这是要利用天子的疑心了,有点水平。   朱厚照目色开始不一样了,这帮人似乎比安化王要能耐一些。   王守仁也说道:“此时是军屯清理最为关键的时候,万一京师掀起大案,牵连甚广,致使人心惶惶,必会使边镇不稳,到时候朝廷就会进退维谷。这份用心,确实歹毒。” 第五百九十六章 应对之策   哒,哒,哒。   皇帝的脚步声一直回响于乾清宫。   王守仁和严毕云都保持沉默,他们不敢打断皇帝的思考。   多年以来,朱厚照一直都很注意地方官员的任用,巡抚山西的官员自然就在其中,这个职位在宣德五年始设,还有一任名臣——于谦。   正德三年,朱厚照仔细斟酌以后,他选择了右副都御史王璟巡抚山西。   王璟,字廷采,山东人士,成化八年进士,到现在也是三朝老臣了,过了年就是六十四。   历史上,这个人活了八十七岁,一直到嘉靖年间才病故,且明史对其评价很高,其一生多次担任负责盐务、田赋、科考以及吏部官员考核这些肥缺,但最后还是能得为官清廉四字,便是因其从来都是两袖清风,务实强干。   弘治十四年,当时的弘治皇帝命他巡视两浙盐务,恰逢浙东水灾,又命他兼赈灾事宜,王璟措施得力,有条有理,展现了不俗的管理能力。   弘治十七年,当时已经是朱厚照监国了,他考虑王璟从未有过在京任职经历,主要是不够‘心腹’,所以调其任右副都御史,这样放在身边,多有召见。   直至正德三年,外放巡抚这样的高官。   巡抚在明朝秩从二品,朱元璋对于一品官是很吝啬的,所以没有血脉之力、普通人能当到从二品,那真的要到触摸到天花板了。   而且品级只是一方面,另外还要看权力。   身为一省巡抚,必定受皇帝信任,平时奏疏往来也不少。都和皇上交流了,这岂是一般人。换到后世,好些人连镇党高官都见不到。   其实这个人朱厚照还是了解的,他有正气,轻易不屈。山西哪怕出这样的事,也绝对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   此外,王守仁和严毕云说的蓟州强力弹压按住了反贼几分冲动,也有些道理。   换句话说,这个时候山西明面上还是稳着的,王璟仍然是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的上级。   这等事,虽然严毕云没有证据,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样办吧……”   皇帝开口,   王、严二人都严肃以对。   “朝廷下一道旨意去山西,宣山西都指挥使田则进京。”   这是个阳谋。   接到这旨意,来与不来他都很难受。   除非,   王守仁想到了,“若是其称病拖延呢?”   严毕云:“还有,微臣此时并没有证据,朝廷一旦打草惊蛇,这些反贼仍有可能继续藏匿!反而不好处置!”   朱厚照却不担心,“他们想利用朕的疑心,朕也要利用他的疑心。称病?就是抬也要将其抬来,且仅仅宣召一个都指挥使当然还不够,朕会谕令山西巡抚王璟,一旦田则奉旨入京,立马将潞州卫、汾州卫、平阳卫的指挥使、千户、百户全部调动开。如此莫名其妙的突然调动,他们会做何想?”   “事已败露。”王守仁脱口而出,“但田则已在路途中,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果是真的密谋起事,他一定不敢来的。”朱厚照笃定道。   严毕云知道自己那日听到了什么,他很确信,“陛下,朝廷也应早做准备。”   “朕的准备已经做完了,就是将你身边的人召还。”   朱厚照快速说道:“伯安,你趁这段时间在京里抓紧休整,五日后,朕再给你两卫兵马,并紫荆关已经派驻的两卫。一共四卫两万人,全部归你节制。   你去以后,挂西征将军印,不止山西,北直隶西北部凡有乱象,都要及时平定,至于紫荆、倒马等险要关隘如何防守,你可自己仔细斟酌后决定。”   王守仁哪有二话,坚定说道:“微臣,领旨!”   严毕云仔细想了一下,皇帝的处置算是很妥当了。   因为他没有证据,从朱厚照的角度来说,不能立马就下旨抓人,打草惊蛇是一方面,万一最后整件事都是乌龙呢?   现在一方面召其入京,一方面排兵布阵。   前者是逼迫他、打乱他们的计划,后者是以防万一。   而且假如最后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也没有任何问题。   天子下旨召一个都指挥使入京,这有什么问题?   调动几个卫所的将校也不能证明什么。   至于王守仁,调他入京的旨意年前就下去了。   所以这样处置可以应对任何一种情况,基本上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   只是还有一点……   “陛下。”   “嗯?”朱厚照已经回到龙椅上坐下,“怎么了?”   “大同镇之兵,是不是也要防范?”   王守仁解释,“陛下已经防范了,大同至京师,紫荆关是必经之路。”   因为走宣府那一条路,那还没到京师先要被宣府之兵拦一下。   严毕云是一个提学,不懂这些也是寻常,朱厚照没有纠结太多,他是奇怪,“边镇因屯田之事而哗变朕尚能理解,山西都司的各个卫所并不在清屯之列,他们为何起事?”   王守仁宽慰道:“陛下何需为几个反贼苦恼。便是同母所生的亲兄弟亦有贤与不肖之别,因而有时出几个野心之辈想趁乱行事也是难免。陛下德行仁厚,官民皆知,仅靠这几个狂徒,掀不起什么风浪。”   “行吧。”   王守仁看皇帝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他略微考虑之后还是决定自己说,“陛下,还有一事。”   “什么事?”   “沈王。”   “啊,沈王……”朱厚照长叹出声,一直摸着下巴。   “臣以为,既然已事先得知,应当派人加强沈王府守卫,以免天家血胤,落于敌手。”   唔。   朱厚照哪里会想不到,   他是装糊涂,想着干脆狗咬狗,还能给他解决点麻烦……   但是王守仁那是历史留名的人,肯定不会遗漏。   “啊,要是朝廷忽然加强了守卫,惊动了反贼又怎么办?”   王守仁也装糊涂,他只劝说,“若是事后天下之人知道陛下护卫了沈王,必定会称赞陛下为君之仁。”   他还有后半句没敢讲:免得背上对藩王严苛,而不顾亲亲之道的恶名。   所以说有时候历史也挺有意思,一个人做出一件事,真的是因为他本来想做吗?   朱厚照不好多做反驳,反驳多了好像给人一种恨不得朱家王爷快点死的感觉。   “朕可从来没有说,不护卫沈王。”   “微臣妄言,请陛下恕罪!”   朱厚照被人说中心思,而后还强行厚脸皮否认,即便是他这样不要脸的人也有些尴尬,主要是他觉得以王守仁的聪明,肯定心里和明镜似的。   于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好了,起来吧。许久未见,不要一开口就说什么治罪不治罪。咳咳……”   说话间连眼神都有些躲闪。   看得一旁的严毕云目瞪口呆。   王守仁总督河套,必然是皇帝心腹之臣,这一点严毕云也是知道的,不过他没想到皇帝和王守仁之间的关系竟然给他一种亦君臣亦好友的感觉。   而且整个应对山西事件之中,给了他极大的兵权。   这份圣宠,当真是令人艳羡。   “严爱卿。”   “啊,臣在。”   这家伙开了小差,冷不丁的有些反应不及。   “你还有事否?”   逐客了。   严毕云心领神会,“回陛下,臣无事要奏,先行告退。”   “好,那你退下吧,一会儿会有锦衣卫找你,你不要露面,无论是亲朋还是好友,一个都不准见,一句话,除了今天见到你的,不允许有人知道你回京了。   此番你也算立功,就算最后无事,那也是拼死传递了消息,这份护主心切朕会记得的,正巧路途辛苦,便趁这段时间好好歇息歇息。”   “臣岂敢居功。”   皇帝点点头,就这么看着他离开。   不过严毕云有些不明白了,我走了……怎么王守仁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那当然了,朱厚照是要留他的。   果然,人走之后,皇帝走下台阶,亲自搀着王守仁,“伯安,你可叫朕想得苦啊!”   额,王守仁自知恩重,尤其回想刚刚自己竟然让皇帝都不好意思起来,关键皇帝还全然不在意,于是心中愧疚,   “臣粗陋之才,不堪陛下如此重信。”   朱厚照心说,那可不成。五千年历史就两个半圣人,王守仁还不是那个半,是完整的一个,他要不重信,那堪比赵构杀了岳飞,他这个皇帝就是再差么,也不能和宋高宗齐名吧。   至于刚才的事,王守仁确实占理,他那样考虑……确实是更有大局观。   朱厚照承认了这一点,而且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不如王守仁,这多正常一事。   不过这会儿靳贵忽然从侍从室里小步迈进来,他不算特别镇定,而且也很少这样突然进来。   “陛下,王阁老在殿外跪求召见!”靳贵双手举过头,手中是一封奏疏。   “哪个王阁老?”   “济之公,他还领了四个儿子。”   这唱得什么戏?   朱厚照奇怪,眼神示意了一下尤址,老太监迅速去拿了过来。   一看奏疏,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还真有人在京中挑拨谋逆案,“火盆搬来。”   “是。”   朱厚照把奏疏合起来,就着火盆中的火苗点燃,火焰跃动,照亮他沉静的脸庞,“去告诉王先生,朕已经知道了此事,奏疏也烧了,让他就当没有这回事,他没入宫,朕也没见他,其中之事一字不许透露,原来该如何,之后还是如何。”   靳贵不知道里面写得什么,所以也听不明白,反正原话转述就行,“是。”   王鏊其实吓得不轻,他本以为会有雷霆之怒,没想到会是这般结果。他的长子腿都打颤了,最后也被闹得一头雾水。   “爹,陛下这是何意?”   王鏊也摇头,天子心思深不可测,就算是他也不是全都能猜透的。   “遵旨,回府吧。” 第五百九十七章 秉烛夜谈   朱厚照和王守仁谈了很久,当初那个抻着脖子一定要上疏的热血青年现在已完全成熟了。   而如今的军屯清理其实要说追溯,确实是追溯到王守仁当年的那封奏疏。   弘治十二年,王守仁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个时间。   朱厚照觉得王守仁知识渊博、见解独到,而王守仁则觉得皇帝高瞻远瞩,十年前就筹谋此事,可怜他当时那么不知轻重。   以如今推进此事的难度来看,弘治十二年若要真的遵了他的谏言,各个边镇都该乱了,而最终的结果就是好一点,那也是半边天下大乱。   因为那会儿并没有这么多的精兵强将弹压着。   想及此处,王守仁万分羞愧,他对皇帝说,“臣当年年少而意气用事,险些误导陛下酿出灾祸,数月以来臣每每想起,既觉得羞愧,又觉得痛心。陛下当年不纳臣之谏,才是圣明之举。臣,臣差点误国啊!”   能得王守仁一句吹捧,朱厚照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小舒坦的。   不过公正的说,王守仁是受时代局限,他呢,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所以要说高明那也不见得。   只小小得意一下就好了。   “伯安在贵州待了六年还是七年?刚开始时,应当很不理解吧?”   “臣不敢。”   朱厚照深深叹息一声,“其实朕今时今日做许多事,还是不被理解。以往也是,便说开海,阻力何其大也。朕还记得,是派了王先生总督浙闽两省,并着剿匪、抓人多种手段才强推了此事,当年浙江士绅哪里是朕想得罪他们,而是不得不得罪,你就是浙江人,怕是当地现在提起来还不服呢吧?”   王守仁知道皇帝在他面前肆意了一些,但他不敢肆意,“就算当年有,但是看到开海的好处,现在也都理解了。”   “是啊。若不是开海,骑兵、京营每年多出的那一百多万两银子从何处出?没有这些,怎么打得败鞑靼人?打不败鞑靼人,北方边疆不稳,咱们君臣还想清理军屯?哈。”   朱厚照笑着摇头,“说不准明天就传来一个内外勾结的消息,那种时候才叫真正的乱呢。”   这些话,朱厚照几乎没和谁讲过。   因为他身边的这些老头子,你讲了他也不理解,还不如不讲。再者他毕竟是皇帝,身份上有悬殊,叫他这么说‘心里话’其实有些别扭。   但与王守仁似乎就没这种限制,回忆起过去也很顺理成章。   王守仁却是第一次听到皇帝自己讲述过往的这些事件和经历,这么草草一听,他才发现皇帝所谋根本就不简单。   一环套一环啊,而且一谋划就是十年,他真的要心里感慨的。   “陛下布局谋划可为古今第一人,微臣心中感佩。”   “不是我要布局,而是做成一件事,它真的不容易啊。”朱厚照开始换用‘我’这样的自称了,而且似乎有难以抑制的表达欲,又或是想把这几年堵在心中的话全都讲了,反正他就是要说,“说到底,开海是要从走私的士绅手中抢银子,清屯是要在大明自己的军官、地方官和大家族的手中抢银子。开了口都是忠君报国,但是做起事情来却是只认钱不认人,以至于,除了杀人,我这个皇帝也别无他法。所以,那就只能杀了。”   王守仁说道:“陛下杀得对。”   “喔?你这个文弱书生也这么有杀意?啊,我糊涂了,慈不掌兵,你带兵这样好,想必绝不文弱。”   “臣只是以为这个杀意、文弱这些都没有关系。便如强军则必须明纪,明纪有时候便是要翻脸不认人,甚至是六亲不认,这和陛下不得不杀人其实一样。但该杀的人,确实要杀,不杀屯田只能一直被侵占,卫所也根本不会有战力。”   “我很庆幸,因为你是真的理解我的。我想喝酒,来啊,上些酒。等喝上酒,你再和我说说你在河套怎么样!”   天子有旨,那自然有好酒上桌。   搞得王守仁很无措,和天子喝酒,万一他酒多失言怎么办?   军中禁酒,他的酒量只能算是一般啊。   “陛下,臣不胜酒力,若是君前失仪,冒犯了陛下,臣就是不赦之罪……”   “诶,你少说两句。”朱厚照对着太监做手势,“都倒上都倒上。一会儿倒上了,我就让他们都出去,今天你不管说什么,就只有我听到,等我喝醉了,明天也全数忘了,那这世上就没人知道了。你自己都不定知道,你还怕什么?”   尤址在一旁心想,皇帝连这种歪理都能讲正也真是不容易。   他咕咚咕咚倒完,确认了一下,“陛下,那奴婢等就先出去了?”   “出去,出去,把门带好。冬天冷。”   “诶,奴婢遵旨。”   ……   ……   朱厚照的确有想找人说说话的冲动,他太久没和人放松的聊过天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先喝酒,先把这家伙喝到有那个劲儿,才开始问。   “河套,河套,说说河套。”   王守仁两边儿小脸颊有些泛红,他的酒量确实不佳。   朱厚照在宫里,有时候赏景小酌一杯,有时候消愁又小酌一杯,再加上宴饮、娱乐,喝酒的时候还是不少的。   但王守仁确实因为军中禁酒,而且他是个蛮自律的人,对自己有要求,不会放纵,所以酒量一般。   他了嗝几下,让朱厚照觉得挺有意思。   于是又多灌他几杯。   等到差不多了,这家伙就开始上头,“河套啊……风吹草低见牛羊,那确实是一块宝地,黄海百害,唯富一套,古人诚不欺我也。臣在前套和后套两地组织内地百姓屯垦荒地两千余顷,牧养战马八千余匹!”   “还知道自称臣,说明还是能喝,继续继续。”   “当然要自称臣!我是臣,你是君!”   “可两千余顷土地,也就是20多万亩。不是很多啊。”朱厚照略微算了一下。   “陛下!”王守仁站了起来鞠躬行礼,“请陛下恕罪!”   “喔,不不不,你还是坐下,别摔倒,坐下吧。”   “臣,遵旨!”   哎哟。   朱厚照要皱眉头了,这家伙到底清醒还是不清醒,老喊什么?   坐下以后,他说道:“陛下,臣不止恳田,还养了马呢,那都是最好的西北战马!再有,移民的人数不是很多,陛下可趁着此次整顿边军给臣一些移民,只要人够,今年臣可再垦荒五十万亩!”   “那么马场呢?”   “一样翻倍!三年内,臣让河套变为一个有良田百万亩,可牧马两万匹,备兵五万的屯兵重地。还有陛下给的那红薯,那才是个宝贝,一样的田,粮食能翻十倍,如此,还有何事可愁?!”   朱厚照都开始做美梦,“真是那样,朕到时候要再北征草原。”   “臣王守仁愿提五万兵马,为陛下荡平不臣,为大明开疆拓土!”   男儿大概都受不了这等刺激,尤其是这些还掌握在自己手中,朱厚照给他吹得连喝三杯,喉咙烧得火辣辣的。   “有你当然是好,可惜草原之上应该没什么英雄了,衬不出你王阳明的赫赫威名。”   王守仁摇头,“臣不在乎,臣是汉人,是大明一臣子,平生能为国建功,这是最为重要的。再说了,陛下这是在抬举我,王阳明哪里有赫赫威名?!陛下才有赫赫威名!”   “你不知道而已,你的威名大了去了。”   “陛下是说草原吗?臣在河套两年,草原之上,臣是有些名气的。”   朱厚照眉头一动,下意识的问:“怎么?他们还会来骚扰?”   “是臣骚扰他们。”   这家伙,喝了酒说话还大喘气。   “是该骚扰。”朱厚照端起了酒杯,“堂堂华夏,岂能为一帮蛮夷所欺辱?来而不往非礼也,弘治时,他们年年犯边,现在是正德了,咱年年犯他们去。”   “陛下真乃雄主之气魄!”王守仁敬佩,“河套周围,阴山之南,凡是肥美的水草地,臣都派军巡边,就是我们没有养马,那也不许鞑靼人放牧。臣现在是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不教胡马度阴山’,古往今来能做到此的帝王,不多矣。”   “阴山算什么?要想办法翻过阴山,再往北。饮马翰海,封狼居胥,西规大河,列郡祁连!”   古文有一种越说越强的气势,都是四个字,朱厚照说到最后确实很有感觉,仿佛他们已置身于西北大漠,直面感受到了那种厚重感,甚至他自己的动作都起来了。   也是在这一刻,他定了一个决心:要亲征,一定要亲征!   只有亲征,才能一睹西北之广袤,才能一抒满腔之热血,才能抚慰他心中一些遗憾,才能真切的感受到何为中兴。   他的性格里其实有些求稳,因为他毕竟是独子、毕竟没太子,毕竟有土木堡之惨烈教训在前,所以不愿意和大臣闹得鸡飞狗跳,也不愿意冒险。   虽然心中老是想,但从来都是说等下一次,就像后世那些想旅行的人,从年头说到年尾,最后还是推到下一年。   怕是也只有在此刻,借着酒劲才能下此决心。   朱厚照把两个人的酒都斟满,“伯安,你我君臣要有个约定,一定要一起去征服大漠!” 第五百九十八章 赴山西   王守仁最后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宫的,反正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家的府里,扶着头绕一圈之后撞见一个府中伺候的下人,下人告诉他,老爷已经去礼部衙门了,晚上等他回来。   弘治年间朱厚照整顿过一回京官迟到早退的问题,从那之后,虽然也还有部分官员该上班不上班,但似王华这类礼部尚书,实在引人瞩目,所以除非确实有事,一般也不会授人把柄。   他这便宜儿子则不一样,从外面回来,也没有办公场所,而且本就是要他休整几天,所以大概可以自由行动了。   王守仁还是放心不下自己带回来的朔方左右卫,所以首先去了军营,一切正常以后,他又利用接下来的时间去拜访王鏊,再见见原先认识的一些好友,这样日子也算充实。   那天在宫里和皇帝讲的话,他记的是断断续续,不过天子豪情他是印象深刻的。   为了这份豪情,也为了那份君臣相得,他得把山西的事料理好了。   五日后。   王守仁率领朔方左右卫和十二团营中的扬威、振威两营出发。   扬威营统领为鲁瑾,振威营统领为梁正,他们都是边军出身而后考入军学院的,而且是弘治年间就入院学习,算是比较早的一批人,前些年随着十二团营的更新,这帮人也开始逐渐走上重要岗位。   总之,两万大军已经浩浩荡荡出发,不知道的还以为又和鞑靼发生战争了,否则何必要这样兴师动众?   而先于大军的是皇帝圣旨,旨意由八百里加急直接递到山西巡抚王璟手中。   其中要点有两条,第一是调山西都指挥使田则入京,听候任用。第二是王守仁大军要入境山西,督办太原镇、大同镇军屯清理事宜,而大军的军需供应由其负责。   不过王守仁兵马并不入太原,而是要卡住倒马关、紫荆关这类要隘,换句话说王璟得运粮过去。   山西的事情,朱厚照相信王璟,王守仁也相信这个在朝几十年的老臣,但料敌从宽,为防万一太原他还是不进了。   巡抚衙门内。   接到旨意的王璟不敢怠慢,他一方面令人快马通知田则,另外一方面则开始抽调粮食、精豆等物资。   这些自然不在话下,但是王璟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等田则启程入京以后再调动山西境内数个卫所的将校?   便是他的幕僚,虽然一个个苦思冥想,但也不得要领。   其实他们这点困惑不足为虑,现在真正感到麻烦的是田则。   突然遇到此事,他府邸之中聚齐了团聚在他左右的人,个个都觉得棘手,就是他自己也万分纠结。   这京师,去,还是不去??   “……这个时候忽然来这样一道旨意,实在蹊跷,好端端的,这是需要办什么事?怎么叫人入京?”   田则坐在主位,他两侧手下都是他信重之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来自各个卫所的军官,还有一些是他招揽的幕僚。   说起来他们都是内地的卫所,不属于边镇,似大同镇、山西(太原)镇则在九边之列。如果套用明朝早期的概念,可以理解为他们属于山西都司,而那两镇属于山西行都司。   不管怎么样,此次朝廷清理九边军屯,涉及不到他们。   但人人也都知道,朝廷收拾了边镇,接下来就轮到他们了,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才如此急切。   一来是为自己,二来也是看准了正德‘倒行逆施’,必为天下人反对。   乱世一到,就是出英雄的时候。   武人没多大脑子,胆子也大,反正跟着田则也就算了。   但幕僚大多都是中不了进士的举人和秀才,无非就是小有名气罢了。   正经的进士有坦途大道在眼前才不会理会他,二来孔孟读多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纲常伦理脑子里一大堆,田则倒是想找,但没有一个人愿意。   要说心眼,文人心眼更多,便是稍微擦边球的事,都会躲着他,最终也就只能这样了。   田则是山西都指挥使,能当上这个官,便是因为他原本也是京营军官,在对鞑靼作战时有功劳,所以累迁而至今日。   可惜没有见过皇帝。   “田指挥,要不要让我们的人打听打听?京里现在是个什么动向?”   田则摇头,“来不及了,圣旨已到,最多三五日,巡抚王璟就会派人催促,这么点儿时间咱们的人还没到京师呢,又打听个什么?”   “要不称病,拖上几日?”   是个办法,但也是治标不治本。   “总不能真的去吧!!”有一人大喊道,“一屋子的聪明人,难道看不出这是个圈套吗?怎么早不宣晚不宣,偏偏这个时候宣?再说正德怕是自己都说不出来山西的都指挥使是谁,这太明显了!”   这话是对,也不是人们不愿意相信,只是相信了以后要再相信一件更恐怖的事情。   “是不是我们当中有叛徒?走漏了消息,所以才会特意召田指挥进京!”   田则大吼一声,“不要吵!”   这些人觉得烦躁,他自己还烦躁呢。   “田指挥,得早做决断啊!”   “本将知道!本将怕的不是丢了性命,而是轻易葬送了局面,若是正德确已提前掌握消息,那这京师就不能去了,否则就是坑害了我们所有人!”   其中一个幕僚搓着自己下巴那颗痣上长出的毛说:“为今之计,只能拖延入京。但山西巡抚王璟不是那么容易诓骗的人,也只有……只有让田指挥吃点苦头了。能不能真的受上点意外之伤?把伤口切切实实的给王璟看,那样他就无话可讲了。”   田则算个硬汉,他点头,“若是有用,就是吃点苦头也是值的。”   这的确是个办法,但让其他人都心慌慌的。   先前反对入京的那个络腮胡汉子道:“现在是何等关键的时候?正要田指挥主持大局,鼓舞人心,却要他受伤卧床?再说卧在床上无非就是个拖,拖下去是什么结果?要么是拖不下去只能起事,要么去了京师安全返回,但返回也还是起事,有什么区别?咱们都是带把儿的男人,做大事怎能这样犹豫不决?能不能干干脆脆的,要反就反了他娘的!”   黑痣幕僚立马反驳,“话说的容易!王守仁带得是精锐来的,蓟州那场仗你没听说吗?正德此人是手段暴了些,可骂他什么的都有,你见过有骂他无能的吗?”   “照你这么说,那还干个屁!干脆各自回家,等着正德来把田一收,以后过清苦日子去得了。”   “田指挥。”黑痣幕僚冲田则拱手,“不管如何,两三天内总是要给巡抚衙门一个答复的。”   “本官知道。”   ……   ……   王守仁在行军途中一直在看山西的资料。   这会儿可没有数字化手段,边镇究竟屯田有多少,其实鲜少有人知道,更多人就是说个大概,但那是虚的。   幸运的是,弘治年间,孝宗命人修著过一本书,名为《大明会典》,此典于弘治十五年成书,参考了《皇明祖训》、《大明集礼》、《诸司执掌》等一系列百司籍册。   会典文职衙门有226卷,武职衙门仅仅只有2卷,但就是在两卷之中,列了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各官职之下的一些统计数字,如田土、户口、驻军等。   《大明会典》就记录:山西镇屯田地三万三千七百一十四顷八十八亩七分,大同镇屯田两万八千五百九十顷三十四亩四分。   这合起来就是六万两千顷土地,也就是六百二十多万亩,除去零头不算。   这比蓟州多,也比现在才开垦了二万多屯田的辽东要多,同样,比山西四万多顷也要多。   大同山西两镇是军屯的大头!   就算是内陆地区,亩产量低些,算它两石,那么这些田一年应该也能种出一千二百万石的粮食,应该缴纳籽粒数80万石。   80万石啊,福建省一年的税粮也就这么多!   而本身这千万石的粮食又可以养活多少士兵?   其实山西本身并不是一个产粮大省。   但是军屯的发展和镇城的建造具有强烈的军事和行政色彩。   大同这个地方,在军事上极为重要,所以在洪武二年朱元璋占领之初,就掀了大规模的建造城强和屯田运动,洪武二十五年则是第二次屯田高潮。   简单的说,就是朱元璋、朱棣包括后来的朱瞻基都极为重视大同这座边疆要塞的建设,因而在这里广置卫所,而置了卫所,就得屯垦田土,那么日积月累之下这个数量就多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山西确实不是江南那样的产量地,所以大规模扩张的屯田其实有部分外溢到了相邻省份,河南、北直隶都有隶属于山西卫所的屯田,其数量大约在四千余顷。   这种跨行政区的事情实在复杂,多说无益。   但清理军屯,山西、大同是个重点这应当是确凿无疑的。   王守仁这些天来一直在研究这些书籍资料,越研究他其实越兴奋,若是能在这里施行较为彻底的屯田清理,可以说它是另一个河套也不过分。   “来人。”   咵咵两下,外面军卒入营,“在!”   “大军入紫荆关后停驻,派人急递两封书信至大同、山西两镇,要他们速速回禀辖区内清屯缓慢之处!”   名义上,他不是为了山西反叛之事而来,而是为了两镇清屯。   实际上,王守仁也没有多把那些叛军放在眼中,平叛本身也还是为了清屯。   所以一边静观其变,一边不忘主责,这是他的目的。   至于说叛军真能闹出什么乱子……那也不太可能,皇帝的布置应该已经乱了他们阵脚了,即便不乱,他还有三万精兵在手。   所以他更想等到两镇总兵开口,到时候就将大军开过去,武力清屯! 第五百九十九章 宫内闲情   所谓的太原镇或是山西镇,原本是叫三关镇,所驻守的也是一个关隘——偏关,并不是真的在太原。   三关、大同、宣府,这是大明北边数千公里防线的中段,也称“中三边”。   尤其是大同这个地方,它北部山地较为平缓,属于易攻难守的地方,但是又不得不守,大同不守,太原就危险,太原有失,那中原腹地就向游牧民族打开了。   既然不好守,就只能屯重兵了,洪武年间这里有13万兵马,其后略有减少,到了弘治年间,边患加重,大同屯兵又超过10万人,下辖卫所17个。   其中包括西边的平虏卫、威远卫,西北的玉林卫、大同右卫,东北的阳和卫、高山卫以及各类千户所。   修筑的大小军事城堡也有四十余座。   是个切切实实的军事区域。   这种地方,军既是民,民既是军,总兵掌握着所有人的生生死死。而除了军屯,还有民屯、商屯,当然商屯因为盐的事已经没落,总之就是一个字:乱。   现在朝廷一声令下,要把这里烂事儿全都翻出来说清楚,这片地是哪个卫所、那片地是哪个卫所,这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些田地基本都被17个卫所大大小小的将官全部分食了。   大同镇总兵石奉是靠着点卯、调换、禁令等一系列的手段才控制住了局面。   但你不能一直有禁令吧?所以听闻朝廷派了京营压阵,他没有产生那种自己不被信任的感觉,尤其看到杨尚义在蓟州的狼狈,反而是更加庆幸。   于是飞书要王守仁尽快入大同。   石奉只认字,自己的字却写不好,边上的文书问他报哪里清屯有困难,他想了一下,说:“除了大同周边区域,都有困难。”   “这……”   “就这么写。你不这么写,他要是先去了西边儿怎么办?”   真他娘的有道理。   大同的副总兵朱凤也在,都到这个时候了,再怎么迟钝也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我还是去巡视吧。”   镇城的各个门,已经城内的府库、王府都是朱凤亲自巡视的。   就是担心出什么乱子。   ……   ……   京师。   朱厚照那日喝多以后反倒觉得舒服多了,有时候人还是需要醉一场。   之后几日批阅奏疏的心情都比较平静,尤其是他看到有御史言官在参奏梅可甲。   “世上之事总是迷雾重重,若是没有一双心眼有时还真难以看清。”   尤址低头过来,“陛下,是说什么?”   “说这些忠臣们呐,朕今年少进项四十万两银子,可是把他们给急死了,恨不得要把梅可甲大卸八块。”   人家都说文人心眼多,的确有那么些人,张嘴仁义道德,闭嘴道德仁义,但实际上为的是什么呢?   也是有意思。   “外臣们体会皇上的难处,皇上应该高兴才是。”   朱厚照哼哼笑了笑,没多讲其他,而是吩咐道:“你闲着也无事,给你找件差事,将这边两大摞整理一下,涉及平海伯的放一边,不涉及的放另一边。”   “奴婢遵旨。”   两个人看起来稍微快了一些。   整体上更快,因为尤址拿三本就发现有两本是关于平海伯的。   而这些奏疏朱厚照是不看的,全部留中,来一封就是泥牛入海,非得急死他们不可。   只有他们急到一定程度,才会支持朝廷的水师扩编计划。   这样一来,今天奏疏批阅的倒是快了许多。   天还没黑,这些就都完事了。   “什么日子了?”   “回陛下,今天大耕了。”   大耕,也就是正月二十日。   朱厚照眯着眼,揣起了农民端,到门口叫人开门。   尤址则在后面细心的给他披上大氅。   外面没有雨雪,只有冷风,呼呼的,吹起来有一股刺耳的声音。   朱厚照缩了缩脑袋走到外面去。   这个地方,其实他就是他前生所看的故宫的模样,虽然细节上略有差异,但整体都一样,看了这么些年,便是原先的细节也忘记了。   凭栏眺望就是连片的宫阙,红色的城墙、白色的石阶。   不管看多少次,他还是觉得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大风吹得他眯起眼,“尤址。”   “奴婢在。”   “刘瑾怎么样了?”   尤址一愣,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环境的原因,皇上竟开始想念老人了。   “遵照陛下旨意,已派人送他去中都了。”   大概是因为心中不稳,所以多问了句:“陛下……此番刘公公也遭了惩戒了,是不是要宣其回宫?”   朱厚照视线一偏,落在他的脸上。   尤址吓了一跳,立马跪下,“奴婢失言,请陛下治罪。”   “起来吧,”皇帝只动动胳膊,给双手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地上凉,你这个年纪,寒风当头的,腰不酸,腿不疼么?”   尤址吓得失了魂,他刚刚的试探实在有些鲁莽了。舒服久了,有时候会忘记眼前这位其实恩威难测。   “是,奴婢谢陛下宽恕之恩。”   朱厚照是懒得和他计较,刚刚他那个眼神去的快,收得也快。   “大耕日……过些日子递个旨意给杨廷和。也一年了,今年红薯播种面积应该不小,跟他说,第一块地,朕要去看。”   “是,奴婢记住了。”   朱厚照自己顺着台阶往下走,他是这里的主人了,溜达溜达,缓解缓解乏味单调,尤址就一直这么跟着他。   一行人,缓缓行走着。   “地方上的官员,有已经先到的么?”   “现在还少。为了赶上大朝会,大部分地方官员都在元宵之后就启程,现在应该都在路上了。”   “嗯。”朱厚照自顾自的说着,“大明疆土辽阔,离京师近的还好。远的几个,过完年就要启程,三月份大朝会结束再赶回去,都是盛夏了,待了不到半年又得赶路,这样舟车劳顿不谈,但一年的时间是半年干活、半年赶路。朕去年就觉得这样不好了。   正德五年之后,大朝会还是改为每两年一次,明年就算了。除了路途遥远,有些政务本来一年也干不出个眉目来。实际上,每一年的议题也有重叠,议来议去还是那样。”   尤址道:“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下个圣旨,便这样定了就好。”   “嗯。”朱厚照轻轻笑着,之后冲后面喊了一句,“景旸。”   后面队伍之中,景旸快速向前,“陛下。”   “前面就到了文华殿了,朕当太子时在这里蒙学开课,今日得空,你给朕讲讲课。”   景旸微微弯腰,“陛下读书甚多,学识渊博,微臣不敢言讲课二字,只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不知陛下想听什么?”   “朕没什么想听与不想听,天下事都得知道啊,不过要说今天,朕还是想听盛唐。盛唐的疆域可是辽阔的很呐。” 第六百章 忆昔正德全盛日   整个二月,朱厚照应该都没什么事,虽然蓟州、大同、陕西以及西北三边都闹得热火朝天,但外紧内松,作为皇帝他能安排的基本都已经安排了。   除了山西作乱之事。   虽说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比较信任王守仁能够掌控局势,但还没有心大到把叛乱当做一件小事。   他心里有一个预期,若是到了二月中下旬,该入京的不入京,那么他就要采取措施了。眼下的话,先让下面的人蹦跶去。   相比较而言,蓟州传来的大多是趋向好的消息,在钢刀的加持下,丈量土地也就不是那么难的事了。   清屯之事做到这个程度,朝堂上更没有人继续和朱厚照烦,无论怎么说清理军屯的正当性还是很充足的。   国家在皇帝强力的掌控下维持着稳定。   二月以后,天气渐暖,朱厚照把‘户外’活动又捡了起来,天气好时,就和梅怀古以及神武卫指挥使许冠等人玩一玩蹴鞠。   负责他护卫的神武卫现在被带的一步步向‘大内高手’的方向转变,这帮人身体倍儿好,每天闲着才容易闲废。   基于这样的考虑,朱厚照最初组织了拔河比赛,后来又进行了跑步比赛,最后觉得都不尽兴,干脆就放开手脚让他们舞刀弄枪的打上一仗,并对最后前三名优胜者进行金钱奖励。   除了个人还有团体,毕竟军营不是讲究个人英雄主义的地方。   若是天气不好,皇帝就在屋里升起火盆,找翰林院、书院的人坐而论道,一方面是关心朝廷储才的情况,一方面也是打发打发时间。   至于大部分的常规政务,他已经放给了杨一清和王鏊两人商量办理,由他们拿主意以后向皇帝禀报一声即可,这类政务,朱厚照朱批最多的就是:知道了。   有些相当于后世的‘已阅’二字。   比如说河南一县报了雪灾,这些事便不再需要皇帝和内阁诸臣商议,该怎么赈灾、派谁去赈灾,内阁拟好一个应对之策递上来,朱厚照看一眼,知道就行了。   国泰民安的时候,皇帝当得都轻松。   多出来的时间,朱厚照开始耍刀和枪了!   那日和王守仁一顿酒喝得他热血沸腾,心中也下定决心要亲征。   那么基本的三脚猫功夫还是得会两下,保命是其次,如果沦落到保命,那就是玩过头了,主要还是激励人心以及让他自己有些参与感。   先前的比武大赛,前三名分别为高盘、黄三和以及张剑。他们都是很高大威猛的汉子,朱厚照这个皇帝反而肩膀窄了他们一节。   所以说成为高手是不可能了,入门就好。   有的时候折腾一身汗,再洗个热水澡,那还是舒坦的。   后宫里还如往常一样平静,不过这日皇帝在带自己的闺女玩时,其生母沈淑妃忽然跪地请罪。   朱厚照一直心里记着她的事呢。   好几个月了,宁夏的事再怎么样也该传到她耳朵里了。   所以他一直在等,好在沈淑妃自己讲了。   事情倒也简单,宫里皇妃的亲戚,凭着尊贵身份阻挠宁夏屯田清理,当时她正值临产期,朱厚照压下了这件事,还圈禁了那一家人,现在估计也放出来了。   他怀里的女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咿咿呀呀的长得又嫩又好玩儿,“说是你堂兄家,吓得当地官员和朕得钦差都没敢动手。”   “臣妾罪该万死!”   天子有威严,只是平常不在后宫逞威而已。   “你事先知道吗?”朱厚照还在用食指逗弄闺女。   “臣妾不敢隐瞒陛下,陛下三番两次嘱咐,臣妾也早和家里人交代过。至于这件事,臣妾先前确实不知。”   朱厚照把女儿举高高,其实心情还可以,只回过撂了一句话,“不知者不罪。你约束好自己家人,下不为例。”   虽然皇帝讲得轻飘飘,但是这几个月以来沈淑妃确实比其他人侍寝的次数更少。   原先她自己都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知道了则分外着恼于什么家中的亲戚。   朱厚照呢,也不是要把那点儿脾气向女人头上撒。   只不过后宫毕竟不是单纯的民间后宅,感情是需要,却也不能少了规矩。   之所以稍微冷落沈淑妃,不是生她的气,而是要把规矩这条线也亮给其他人看。   这样,从夏皇后开始,一个个都该知道皇帝的底线在哪里。   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再恢复平常的样子,如此和风细雨、但是同时也把规矩伸张了一遍。   其实这段时间比较受到皇帝宠爱的还是敬妃和贤妃。   夏皇后毕竟怀了身孕,现在肚子也大起来了,许多事都不方便。   贤妃性格娴静,敬妃身材极好,除了看看闺女,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在这两个人身边。   至二月二十日的时候,各地官员开始陆续进京。   内阁和六部九卿的门槛儿也要被踏破了。   就连侍从室的几人也闲不住。   最早的侍从丰熙,现在已是福建巡抚,郭尚坤最初外放是在应天府做参政,三年以后,朱厚照调其入广东,做了布政使。   还有一人——汪献,他的外放不在别处,而是一直配合着少府官员做新入京城百姓的房屋安置等事项。   汪献在正德二年末升为少府郎中,与南北直隶大道项目平行的项目,就是京师的民房建造,他这个郎中就是做这个。   早几年的时候,很多流民涌入京师,木制房屋乱搭乱建,造成巨大的安全隐患,所以朝廷下定决心解决这个问题。   几年功夫下来,围绕着藏书园的南城已经是民居、私塾、商业街都很齐全的成熟功能区了。   可惜最早最早的靳贵一直被皇帝留在身边,舍不得让他走。   因为靳贵做事仔细,各类文书、奏章他整理得井井有条,主要他还记得住,差不都就是朱厚照的‘度娘’了,这种人走掉,皇帝都会有些不适应。   所以要说重要性,那还真讲不好。   外放担任巡抚当然是一片坦途,可一个皇帝都离不开的人,那还能差了?   再加上靳贵本身年纪最大(47岁),弘治三年就及第的他也比其他人都早,还是第一批进侍从室的,所以这些人相聚,怎么样都是以他为首。   靳贵也讲究,人人都要请他吃饭,最后他干脆把这几个人全都邀请到自己家来。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就不好拒绝了。   于是约好二月二十四日晚,靳府开门迎客。   景旸对此是很重视的,他已经穿好了官服,但还要回到家请府里的人再仔细的整理一番。   他的夫人因为熟悉他的作息,本来已经给他熬了鱼汤留待午夜时喝的,结果现在也用不上了。   景旸的父亲在广州做过官,门当户对嘛,他的夫人也是官宦家子女,不仅气质绝佳,而且也懂得世事,在他出发以前还鼓舞:“夫君虽然有才名,也有翰林院、侍从室这样难有人匹敌的经历,不过今天晚上,夫君却是最新的新人了,而且那些老人们皇上将来都要大用,说不准要在朝堂上共事几十年。”   景夫人这么说是有理由的,   因为景旸少有才名,有他父亲的关系所以他的文章能得一些当朝大佬点评,据说梁储和当时的程敏政都曾夸奖过他,再加上他二十来岁就中进士。   所以景旸其实是很骄傲的一个人,不骄傲,他也不会有那种不睡觉都要干活的脾性,这么做就是为了要争最好。   “为夫知道。靳贵得皇上重信,丰熙则有开海之功,他们为夫都是打心底里敬佩的。”   言外之意,汪献、郭尚坤等人也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至于谢丕,他是谢迁的儿子,更不必提了。   景夫人就是担心这个,“其他人也都很有才的,夫君难道怀疑皇上的眼光?”   景旸一笑,“不必担心,便是心里有什么想法,我难道还是囫囵不管都说出来的蠢笨之人?迎来送往的客套话嘛,不难。”   景夫人白了他一眼,随后说:“不过夫君的想法还是对的,与他们交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惜今晚的书便读不了了。”   就是上次皇帝要他讲盛唐,因为很突然,没有提前准备,其实讲得没什么问题,但他自己下来以后一回想就觉得还不够好,于是又开始自虐一般的自我要求。   现在他每日回家都要读书的。   “今日的事也重要,便是少读一晚也不打紧。夫君尽管去好了。”   对于景夫人来说,这便是相夫教子、岁月静好。   景旸身有功名,还入侍从,每日得皇上召见,并且朝无奸佞,外无强敌,这是多少年来都难得的盛世光景。   她本人也是托付得人。   嘭!   人在院落,便能看到外面烟花升起。   每次大朝会前,便是京里最热闹的时候了。   “娘,我们都收拾妥当了!”   走出屋子的是她两个孩子,大的是哥哥,十五岁,小的是妹妹,十四岁。   今天景旸允了他们到不夜城去热闹一圈的。   不夜城的灯火更加灿烂,挂在墙角的灯笼那都要连线成网了。   每年这个时间点,差不多要开始到最热闹的时候了,因为各路官员入京虽说不能拖家带口,但是一些随从还是要的,而且经过几年的发展,除了官员,一些商人也开始凑大朝会的热闹,商机多是一方面,另外也是想获得最新的消息,正德皇帝颁布了不少新的政策,其中踩对了步子发财的人也不少呢。   所以当景家一行人入不夜城所看到的景象,那真是叫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表演喷火的卖艺者一再的提醒路人要往后靠。   除了这些玩的,不夜城中的新奇事物不在少数。   其中有一家海外展馆是梅府的产业,它主要是展出一些海外事物以及航海当中所遇到的一些东西。   因为海贸的利润巨大,导致大明这个小农经济体一样能分化出上层人物对于海贸的高需求,而有这个需求就得有人,如何才能有人?   那当然是多管齐下,让内地的人增加对世界的了解,激发他们的兴趣。   海外展馆一共四层,其中有船只、火炮模型,还有一些介绍外海岛情况的书籍,以及一些画作,画上的人深目高鼻,画上的海洋一望无际。   景夫人还好,她来过,她的儿子也来过,但她那深居简出、养在闺中的小女儿景宛却是第一次看。   这一看,便被深深的吸引。   “妹妹要是想看,便看这本《海外图志》,这是花了好些心思,请了不少画师绘出来的,其中提到的海岛都是有图的。”   景宛立马拿到手中,“它多少银子?”   这个问题逗笑了她哥哥,“这个只用来展,不卖的。”   景宛失望,还追问,“为何不卖?”   “说是这么多的插图制作起来不易,成书一本就已经耗费了不少心思了。而为了让更多人看到,就不能被一两人买走。”   景宛觉得不对,“如果为了让更多人能看到,就该卖的。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来京师和不夜城。”   “嗯……好像也是。管它呢,反正你先看完。”   景宛只觉得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上面提到的许多事都与大明不同,很新奇也很有趣。   可惜她不能够待太久,得跟着她的娘亲继续往下走。   路过一处小食店,便能抬头仰见对面二楼的酒楼之上,有三五‘狂生’纵酒论道。   以往她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听到是说些海外的事,于是央着她的娘亲到这间小食店的二楼找个桌子坐下。   现在不夜城是厉害了,街道两旁的店铺原本沿街平行而设,但现在在合适的地方已经建起了悬空的木头拱桥,上面再挂上灯笼,人也可以行走,当真是繁华。   这热闹所在,缺不了肆意的年轻人们。   天空的烟花照亮这些人的豪情,景宛坐在对面,就听到有人说:“天子有言,既是天朝上国,何惧与海外之国接触?既是施行仁政,何惧百姓受其蛊惑?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我泱泱大国,处处优于人,如此盛景,民心向背还需多言吗?”   啊,这话当街能叫出来,其实有些令人震惊。若是在开海前,谁要这样鼓吹,那肯定是要打倒的。   至于这份自信,也是最近两三年才有。   时间尚短,因而有人坚持老传统,“既然处处优于人,又何必与其交往?海外夷民不识教化,动辄言利,这样的民,交往多了有何益?”   “不交往也成,出银子买咱们东西也是可以的嘛,哈哈哈!”   景宛听了觉得有意思,至少比她在家里天天做女工有意思。   于是她就想着可以拜托自己这便宜老哥,到时候多找些这类东西给她看。外面的景色美丽又震撼,若不能看,岂不可惜?   ……   ……   靳府今晚也热闹非凡。   北直隶分田以后,几十万户百姓、上百万人又能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了。   其实当人活得像个样子以后,就会有肉吃。   这是个规律,你要兵荒马乱的,人都啃树皮,哪家还养鸡、养鸭?但是百姓的日子好了,那家家户户都围个小鸡圈。   好养,还可以下蛋,下了蛋又是一笔银子。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原本的流民变成了劳动者,劳动了就会有收获嘛。   所以一个社会的流动就是这样。   到正德五年,就连一向清廉的靳贵也能用鸡肉、鱼肉招待客人了,那一盘盘菜油光满面的。   院落里摆宴席,院落外赏烟花,   丰熙坐在轮椅上仰望着,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京师,比去年又看出好来了。”   “原学(丰熙),等你过两年再看,看京畿百姓种了红薯便知道什么叫更好了。至那番场景,就是诗圣来了,也得让他再念一句: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说话之人是汪献,见到许久未曾谋面的丰熙,他也是十分开心的。   丰熙因为腿脚不好,所以只能坐着,“红薯一物,我也听说了,据说还是福建一老农带回来的。不过真有那么神奇吗?”   “哈,真有那么神奇吗,这话原学你可不能出去问,否则可有人笑话你呢。去年陛下收了一块红薯的试验田,你知道产量是一般稻米的几倍么?七倍!”   郭尚坤也到了,他在广东更远,不过他与友人书信时听到过这个事,“是真的。等到红薯推广开来,想必你念的那两句诗的前两句得改了。”   “改成什么?”   “当然是改成‘忆昔正德全盛日’了。”   “哈哈哈。”   廊檐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后生,在这帮中年人里,谢丕这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一下子就鹤立鸡群了。   那张脸啊,太嫩了。   “见过三位前辈。”   “喔,以中来了。”汪献上前客套,“于乔公(谢迁)身子还好吗?”   “劳烦时维公挂念,家父身子骨还硬朗着。”谢丕心里惦着后面跟着的一位,继续说:“三位前辈,今年正月,陛下下旨选了一位新侍从。”   景旸从廊道的阴影处现身,面对三人恭敬行礼,“晚辈景旸,有礼了。”   “不必多礼,我知道的,景兄弟是正德元年的探花,身兼大才,颇有贤名,如此才有此番皇上重用。”   和景旸所预料的一样,他们这几人相见,必定少不了那一番互相吹捧的客套,还有几分热闹。   不过等靳贵坐上主位,那又安静下来了,这个‘领头大哥’做事仔细,性格也平静。   最初在詹事府,靳贵给人的感觉是话少,不管外面多浮躁,他始终是平静如水。   大哥这样,其他人也都略有收敛。   “……年前,惟中因一些错事,叫陛下给贬去了贵州,因而今天还是少了一人。”   靳贵提这个事,大家的心头还是有一层阴霾,不管多么受宠,总是不能得意忘形啊。   其实他也不是要扫众人的兴,但这话不得不说,以示不忘严嵩之意。   “看来,陛下是很生气了。”丰熙道。   “倒也不能说陛下很生气,”靳贵捧着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杯,说道:“只是陛下理政是有其思路的,这话老夫与旁人说,他们不懂,但你们都身为陛下侍从定是明白的。偶有错事,其实都没什么大事,关键是不能与陛下的思路相逆。方向不对,陛下就是喜欢一个人,也会贬他去天涯海角。”   众人点头,这句总结倒是很精髓,不愧是跟了皇帝这么久的人。   郭尚坤说道:“充遂公这话,总是让我想起王伯安当年那封清理军屯的奏疏,眼下的事,王伯安在弘治十二年就提了,十年前、十年后,陛下的态度可是截然不同。”   “确实如此。”   汪献则多问一句,“张璁此人,你们以为如何?”   结果他刚问出口,就遭靳贵阻止,“吃宴就是吃宴,咱们不提旁人。陛下要用人,你拦不住,陛下要贬人,你也挡不住,旁人有旁人的路,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路,背后,就莫议他人短长了。”   汪献有些不好意思,“充遂公见谅,今天我放松了些,这嘴便把不住门。”   “无妨。”靳贵一点儿也不在意,“话说清屯之事到今天已经难以善了,老夫想与陛下建议,广东、福建两地远离中原,何需丰、郭二位兄弟?”   这倒是个正事。   北方的确是重点,反观福建、广东离京师太远,出点什么事儿皇帝都不关心。   而且天子好兵事,可福建乃兵家不争之地,所以尽管都是巡抚,其实也有不同。   尤其郭尚坤,他还在广东呢,“我们都是陛下心腹,深知陛下之意,若在下在山西,早就提着脑袋跟那帮人干了!”   丰熙调笑他,“山西巡抚王璟那也是一代能臣。”   “能臣不一定管用。旁人不知道,咱们还能不知?陛下这些事,非以命相搏不可成,这位能臣搏命了么?”   角落里的景旸大受震撼,他以前都不知道这些人是这样讲话的,看了才明白什么叫天子近臣。   这些人自知深受皇帝信任,并以此为骄傲,动不动就是一副‘我和皇帝一同考虑一个问题’的态度,讲起话来也很强悍。   可要说简单鲁莽,那也不是。   刚刚汪献一句话看似说得错了,其实哪里错了,伺候过皇帝的人、在君前奏对过得人会到这靳府上来就说句错话?   怎么可能嘛。   什么叫‘今天我放松了些’,那就是自己人啊,说完之后就是他本人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份亲近感。夫人说这些都是有才之人,还真是不假。   “大朝会之后本就是有人调动,”靳贵琢磨着,“陛下看如今的局势,想必会有要二位北上的心思。不过上去容易,下来难,这件事,不好做。”   不一会儿,有府中下人低头走了近来,准备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靳贵躲开了,“都是自己人,大声些。”   “是!启禀老爷,山西的消息,山西都指挥使田则反了。”   一听这话,众人皆惊,“什么?!”   郭尚坤都想抽自己的乌鸦嘴,“是不是我说了一句王璟的不是,说的他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了?都指挥使不是他的人吗?”   丰熙第一时间想到宫里,有些忧心,“陛下估计又会是一夜不眠。”   除了他二人,就是年轻些的谢丕和景旸也稍稍有些不安,热热闹闹的平白出这种事,多晦气啊。   只有靳贵平静反问:“没了么?不应该吧?”   “老爷神机妙算,有的。乱已经平了,前后也就两天的功夫。”   “王伯安平的。”   “正是。”   “下去吧。”   靳贵扫视了一圈众人又慌乱、又震惊的眼神,似乎都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弯弯嘴角说:“不是只有我们在成长,陛下也在成长。铭之(郭尚坤字)提到弘治十二年……陛下可再也不是弘治年间那个无将无兵的监国太子了。”   郭尚坤拍了拍胸脯,“虚惊一场,还以为是大事,现在只需写份贺表就成了。”   众人噗嗤一笑,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要是反过来说,那可不就是写份贺表的事嘛。 第六百零一章 巡薯御史   朱厚照在宫城之中也能看到盛放于空中的烟花,大朝会的确不适合一年一次,不过由此而来的遗憾则是这样热闹的盛景也不能年年绽放。   得想个法子。   “陛下,外边儿还是凉的。”   “朕知道。”   朱厚照手中攥着的是军报。   心里还在想着山西。   这种提前知道消息的小叛乱最终是这样的结局他一点儿也不意外,不过虽然没有意外之喜,可王守仁、严毕云毕竟帮助朝廷控制住了一场叛乱的影响。   本来按照这帮人的计划,先在京师中掀起重臣反叛案,在外则名义上拥戴沈王而自立,真要成了,其实还是有些麻烦的。   虽然说最终的最终也不会有好下场,但这种影响会扩散到其他边镇,到那个时候朝廷怕是要疲于平叛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严毕云得赏,王守仁也得赏。   说起严毕云这个人,他和王守仁同年,弘治十二年的进士,年纪么四十左右,在古代这个岁数可不敢叫中年人,那再活几年都可以说是较为长寿的了。   至于他原先的官——提学,这个官职的全称为提调学校官,正统元年初设,其诞生的主要背景是越来越坏的官学教育,使得朝廷认为有必要针对教育系统设立一个专门的监察官员。   在南北直隶,提学由监察御史兼职,十三省则由按察司副使或佥事充任,职级要么是正四品,要么是正五品。   所以严毕云在山西不属于都指挥使司系统,而属于按察使司,但两者之间相互往来频繁,有赴宴一事倒也正常。   再翻看其过往履历,朱厚照发现严毕云做过知事、推官,这些职务的共同点就是都是一个衙门内的辅助官员,且几乎没有当过一把手,而都是二三把手。   一个四十岁的人如果说要培养,那也迟了,不可能人人都是大器晚成的张璁。   不过他立下的功劳不小,势必要进行一次重大提拔以此来表彰其功,并示范给更多的人看,什么叫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这个严毕云,你要说赏他点什么合适?”   尤址偷偷瞄了一眼,也只有低头,“陛下圣明烛照,奴婢不敢多言。”   “朕饶你失言之罪,放开了讲。”   这些奴婢,非得要走这么个形式,仿佛不如此,天子就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是。以奴婢愚见来看,严提学忠心耿耿、胆大心细,此次山西之事更是冒死传递消息。因而奴婢以为为显我皇仁义,连升三级可为妥当,他本是正四品官,连升三级就是从二品……”   从二品已经很大了,地方布政使、按察使是正三品,巡抚才是从二品。   而在京,从二品就是侍郎官,大理寺卿其实不过正三品。   但品级是一方面,明朝因为内阁大学士低品级、高权力的运作模式,实际上使得品秩成为了衡量一个官员重要性的其中一个因素而已。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这个职级要升上去,那就是一飞冲天。   踩对一步,人生改变,严毕云就是现实的例子。   “……从二品的话,奴婢以为可授侍郎官。”   朱厚照沉吟着点头,侍郎官其实不错,再熬个几年,把上面的那人熬走,那么就可以接任尚书,那就不一样了。   不过他总是觉得这样有些不够。   严毕云拼着性命不顾也要来向他告密,实际上能力还在其次,关键在于这份忠心。   作为皇帝,他要用好这份忠心。   翌日,内阁六部尚书全都入宫,他们都是来给皇帝上贺表的。   朱厚照翻了几本,平稳开口道:“山西的事轻拿轻放,朝野都不要讲太多,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过犯案人员不能轻放,此事交由王守仁全权处置,他跟朕说河套的移民不够,这便正好,全都流放过去垦荒吧。此事简单,你们还是议一议如何给他们二位嘉奖。”   杨一清言道:“陛下,臣以为王守仁调兵遣将、迅速扑灭叛乱,当为头功,山西提学严毕云冒死带话,忠心耿耿,当居次功。王守仁可授太子少保、都督佥事,继续总督河套军管区,严毕云可授刑部侍郎。”   太子少保和都督佥事都是正二品,问题倒没什么问题。   不过朱厚照感觉王守仁扑灭一个小叛乱对他来说太容易了。   “陛下,臣以为不妥!”   “喔?”   提反对意见的,不是旁人,正是王守仁的亲爹王华,他言道:“严毕云身为提学,愿意为分外之责冒险而行,由此可见其胆识,且,若非有其密报,则朝廷不知山西事矣。因而臣以为严毕云应为头功。至于王守仁,他虽领兵平叛,但一来陛下早有布局,二来其帐下皆朝廷精兵,他的功劳实在不足道,因而恳请陛下温言嘉奖,如此足矣。”   这家伙唱什么戏,屋子里人都看的明白。   不过他唱戏,旁人也得跟着唱,左都御史章懋说:“大宗伯之言不偏不倚,不以私情而乱公心,君子之风矣。”   朱厚照头疼,礼部尚书和左都御史,这两个是最喜欢跟他念叨君子小人那一套的。   “这样吧,太子少保就算了,朕盼着他再立新功,到时候再赏也来得及,都督佥事还是兼着,他毕竟总督河套,那么大片区域,又有民、又有兵,职级低了行事不便。大宗伯,你以为如何?”   皇帝这样两边兼顾着,都给点面子,算是寻常操作,王华也没甚说的,当即道:“陛下圣明。”   其实王守仁的赏倒好弄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信任这父子俩,就算这次不升,下次也会升。   难的是严毕云。   朱厚照也是考虑了很久,“只要为朝廷立功,朕从来都是不吝赏赐的,更莫提是这等忠心耿耿之臣。此外,朝廷此时正是用人之时,似这样愿意用心的官员,朕又岂会亏待?不过朕却没想过六部侍郎这等去处。朕想授其一巡视官。”   天子的想法总是有些出人意料。   王鏊忙问:“不知陛下要其巡视什么?”   朱厚照嘴角一弯,“红薯推广。”   这四字从皇帝嘴里出来的时候,杨廷和心里一震,这种巡视是对其不信任?   然而即便有这种想法,他也不好直接讲出口。你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巡视?   其余人也都没想到是这个去处,以往是巡盐的有、巡河的有,这巡红薯,谁能想到?   但话说回头,盐重要、河重要,以如今红薯的这个产量来看,也一样重要,巡一巡,倒也错不了。   关键这个职责严毕云是可以胜任的,所谓巡视,就是代替皇帝下去看看这事到底办得怎么样,只要有基本的素质,不要被人哄骗的太彻底,这也就行了。   严毕云毕竟也是当到了按察副使,而且他长期在衙门内部担任官员,反倒是懂得这基层官场的小九九。   所以他很合适。   “介夫。”   杨廷和听到叫他,身子一震,“臣在。”   “正德四年应该育了不少种。正德五年、六年就要进行大规模的推广了,这先期推广的省份你都要先安排好,官员、农民、种子、种植方法等等事务,都不少呢,再加上一旦规模铺开,你一人便分身乏术,就是有人糊弄那也是疲于监管。   因而派人巡视并非是要去挑你的错处,实际上是要从旁协助你,有这么个人在,推广的效果才会更好,产出的粮食才会更高。你眼光要放长远些,红薯关乎甚重,是朕最为关心的政务之一,于大明社稷、天下百姓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你可明白?”   杨廷和不敢多言,“臣明白,臣一定履职尽责,绝不会坏了陛下心中大计!”   他和杨廷和这么几句话的时间,其他人也趁此机会慢慢反应了过来,红薯这么重要,确实需要一个巡视官。   挂钦差,加侍郎衔,虽无实职,但从此也是举足轻重的官员之一,以往那个提学则一去不复返了。   杨一清思来想去也觉得这样更恰当,将升赏与政务相衔接,而不是扔给他一个侍郎了事,好像是在给外界一个交代一般。   其实所谓治国,有的时候就是这些诸多的细节拼凑起来的。   他也合适,你也适合,那么国家的各个事项有条不紊,在没有大的战事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就会聚拢起越来越多的财富。   严毕云现在还不知道,他现在是被解了‘禁足令’,因为乱事平了,他也不必一直躲在屋子里。   正好各地的官员都在入京,他这个弘治十二年的进士也有许多好友。先不管宫里对他怎么个奖法,憋了几天总归先找几个好友相聚。   所以他接圣旨之时其实是在与几个好友的宴席之上。   等到一宣布,这些人的反应也与诸大臣一般,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们这严兄从此以后怕是要平步青云了。   “去年八月,红薯收成之时天子率众臣亲至田垄之间,由此可见满朝对此物的重视。严兄此番升了这‘巡薯御史’那便是简在帝心,坦途一片了!”   严毕云被人吹捧着自己也觉得心中火热。   这个奇怪的职位先前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不过正如他的好友所说,陛下这番安排,看重的就是他这份忠心。   人生起落还真就在眨眼之间,现在这机会,他挣来了! 第六百零二章 宴席   大朝会的确会有很多老友相聚,靳贵摆了一席,朱厚照也摆一席,他请的是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人。   除了本身因为他们都是先帝托孤的重臣以外,这三位在湖广、应天以及山东都是尽心竭力。   朱厚照有时会看锦衣卫给他的密报,他看到的情况,不管是税赋缴纳还是升堂断案,这三位老头虽然迂腐,但基本上的正义感还是有的。   尤其是山东,刘健巡抚山东已经四年了,四年间他关心百姓,振兴教育,兴修水利,惩治恶吏,山东各府一时大治,省域内匪盗明显减少,再加上朝廷这几年确实有钱,所以水利工程做的也不错。   朱厚照在山东还尝试了免除一部分徭役,不过,这是正德四年的事了。   与现代不同,古时候老百姓出工,这属于‘役’,是没有工钱的,不仅没钱,还要自带干粮,所谓服徭役就是指这个。   赋役一词,也是两个部分,交纳赋税和服徭役都属于百姓的义务,只要国家有需要,是必须要服从的。   所以为啥一旦发生战争,老百姓的负担就重?   因为运送兵粮就属于服徭役的一种。古时候一般老百姓从年头忙到年尾,能把肚子填饱就很不错了,如果被拉出去几个月,还没收入、还吃老本,那是肯定要饿肚子的,这叫‘役夫频差,百姓困于转运之苦’。   轻徭薄赋这个词,也是这么来的。   其实朱厚照正在进行的军屯清理,这里面的问题,除了普通士卒田亩被占以外,徭役滥派也是一个突出的点,是造成军户生活困难的主要原因之一,比如拉过去修筑城池。   但是徭役问题并不贯穿于整个两千年的封建社会。有一段时间,徭役制度从无偿征发,变为了有偿征发。   做到这一点的,还真就是被后人诟病许多的满清王朝。   也许是满人自知是外族统治,所以从顺治末年到康熙初年,清廷对于各地上报的‘滥征夫役,大害于民’的现象颇为重视,尤其康熙皇帝在平三藩的过程中,相当的挣扎,一方面他屡发上谕严禁私征滥派,另一方面战事焦灼,财政紧张又不得不无偿征用劳役。   所以在三藩之乱结束以后,康熙皇帝自我检讨,说‘每一轸念,甚歉于怀’。   这个时期的清廷,主要是通过上谕严格限制这种滥征,以此减轻百姓负担。   到了雍正摊丁入亩之后,但凡公事,就变为要付给一定的银钱,也有了‘兵差’、‘河差’、‘工差’以及‘皇差’这些说法。   当然,略微懂官场的人都知道,上面的政策是一回事,下面怎么执行又是另一回事,这些钱给多少、怎么给、给得够还是不够咱就不知道了。   总的来说,估计是有给、也有没给的。   比较有意思的是乾隆三十三年,乾隆皇帝在刑部看到一桩“图免本地差役,谋求执照”的案件。他立马反应过来,差役本来就是付钱的,怎么还要求免?他接着就想到,肯定是下面的人胡搞。   于是他立马降旨,要求直隶总督详查明奏,同时要求各省自查据实奏闻。这件事折腾了直隶总督一番,可见在康乾雍时期,徭役问题还是得到相对妥善的处置的。   相对,自然就是对的前面不好的时期。   朱厚照也知道不好,不过他不敢一道圣旨就全改了,历朝历代都要百姓服徭役,肯定是国家有需要。   但从另外一方面说,满人的皇帝能做到,就说明这件事能做成。   刘健就是他的‘试验田’,因为他打算让刘健在山东很久。   首先要做的,就是在派徭役的时候,能不能不叫老百姓自带干粮?不发银子,至少管人家肚子饱。   当时正好红薯也在推广中,朱厚照便想着以后种出来的粮食多了,其实可以把这一部分的百姓负担减免掉。   正德四年十月,刘健给应天巡抚李东阳写信,在信中他盛赞此为仁政。   这家伙也再不复以前的那种耿直,这几年年年入宫,一年比一年温顺,今年就更温顺了,昨夜听说朝廷平乱成功,他也连夜上了一封吹捧圣君的贺表。   叫朱厚照都感觉稀奇。   宣召他们时,刘健哪怕撑着老迈的身体也要给他行个完整的跪拜礼。而新年,他都已经七十八了。   “都平身吧,入座。”   不是宫中大宴,朱厚照就只弄了一张小桌子,摆了三个白色的瓷酒杯,几样精致小菜,主要是顾及老年人的口味,他这肚皮在宫里什么时候挨过饿。   “谢陛下。”   “之所以请三位,是还朕的一个愿。”朱厚照一直摆手,因为他们不太敢坐,还让后边儿太监去扶,这才让他们三个坐下,“你们都是三四朝的老臣,年纪大了,原本都可以致仕颐养天年,但因为朕,又不得不去管一省的事务,劳心劳力,堪为表率,所以一顿餐朕得请你们。”   他们都是许久未见皇帝的人了。   李东阳老目酸楚,“陛下有优容臣下之心,但臣才疏德薄、未有寸功,心中总是愧对陛下厚恩。”   朱厚照张大嘴巴笑着,“好了好了,咱们君臣都不客套,吃吧吃吧。”   “是。”   他自己带头,但就不给他们夹菜了,否则笼络人心之举太过明显,用来对付聪明人实在不智。   吃了两块豆腐以后,他眉目一抬,开始说话,“有件事得先和三位老先生说一下,上谕本身也在拟了。从今年开始,大朝会就不一年一次了,路途远,你们年纪也大,赶路不容易,所以今年再回去,那便得等到正德七年,咱们君臣才能再见。   相见一次不容易啊,所以有什么话,都要尽情的说。古人讲六十耳顺,七十从心不逾矩,咱们君臣之间,应该是既不相疑,也互相了解了,又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陛下但有所问,我等知无不言。”刘健放下筷子,声音沙哑的说道。   “嗯。”皇帝点点头,捻了一块小点心在嘴里,“你们这三地,百姓到底过得怎么样?”   李东阳说:“应天府是鱼米之乡,稍行善政,则百姓可温可饱,臣也曾像陛下一样担心,所以亲自下去看过。大部分人家一天能喝两顿小米粥,因为水网稠密还可在河中捞些鱼虾。再加上,朝廷这几年行开海之策,每家每户出个劳力到作坊织布也是一笔收入。”   “朕去年批过一道奏疏,魏国公府在常州与百姓争地,这件事后来应当落实了,可有反复?”   “未有。”   “嗯。”朱厚照点头,这样他更放心一点。   “只不过苏淞两地赋役颇重,吴中百姓有家贫而无食给者。”   这是当初朱元璋定的政策。   “实在困难的话,要注意赈济。”   接着他目光转向刘健,“山东应当也不差。”   “仰赖圣上支持,臣这几年竭力以减轻百姓负担为要,一是办了好几桩侵地案;二是修缮大小河道130余条,可新灌溉80余万亩良田;三是山东东北部有十八县涉及民牧,至去年已完全取消;四是试行了部分有偿徭役;五是赈济旱灾两次。由此,数年以来,山东已无成片饿殍。此皆陛下仁政也!”   山东大治的事,确实传进了好些人的耳朵里,刘健说起来底气也足。   朱厚照道:“当初朕要留刘先生,其中一条便是要为山东百姓造福,现在看来,他们福气不浅呐。”   “陛下圣君临朝,关怀百姓,这才是天下万民之福。”   等到谢迁要说什么,朱厚照先拦住了他,正德四年湖北要了朝廷不少赈灾粮,靠着这个接济,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   “湖广的情况朕知道,朕已经在想办法了。”   他们三老头儿在一起交流,其实也知道这里面就是湖广情况最不好。   谢迁立即起身鞠躬,“臣辜负君父期望,实有罪也。”   “朕知道这事不赖你,坐吧。朕答应你,若是今年湖广仍有缺粮之事,朝廷仍会救济。山东的百姓是百姓,湖广的百姓也是百姓啊。不过赈济灾民是朕的事,运过去的粮食被层层截留,到不了灾民的手上,那就是你的事了。”   谢迁丹田用力,朗声道:“陛下放心!老臣就是再迂腐,也不至于纵容各级官员侵吞灾民的救命粮!”   “行,你谢于乔说这话,朕信。”朱厚照长舒一口气,“不过,要彻底解决湖广的问题不是那么容易的,得等等。天下之治,在德在仁,这道理朕明白,这等好人朕也愿意当,前提是有能力当。都正德五年了,三位应该都能理解朕了是不是?”   这当然不用说,就算他们不理解,眼下国泰民安的光景也足够说服他们了。   “陛下!”李东阳鼓起几分勇气,“山东有偿徭役之事,臣也听闻了。臣以为以应天府的资质也可试行此法。因而想求陛下准允。”   “可以!”朱厚照毫不犹豫的应允下来,“能给百姓的好处,朝廷都给。所谓盛世,开疆拓土是一方面,但百姓的丰衣足食也同样重要啊。甚至于说,朕不要一个饥饿的盛世!”   这便是正德皇帝。   所以七十八岁的刘健不管是见面还是离开,始终不愿意少了一分礼节,他行礼是由心而发的。 第六百零三章 天子心思深   进入二月底以后,各地的主政官员开始纷纷入宫。   和山东、应天的情况类似,随着四川巡抚费宏、河南巡抚彭泽、福建巡抚丰熙、浙江巡抚王琼以及顺天巡抚顾人仪等一大批正直而精干的官员主政地方。   各地的政治环境均得到一定程度的净化,恶性事件频发的势头得到遏制,关键是土地、水利这两方面至少没有‘乱政’了。   没有人折腾老百姓,这比什么都重要。   坐镇中央的皇帝没有向全国摊派额外的赋税,不仅如此,因为开海,中央政府的财政状况大为改善,还会反哺一些遇到灾害的省份,除此之外对于那种明显侵占土地案,朝廷也加大了处罚力度。   应该说,除开一些特殊省份,其他地方都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安宁的太平盛世。   不过太平盛世的背后,是大部分省份的主要官员至今没有动过。   至正德五年,费宏已经在四川主政五年,短的如河南巡抚彭泽也有三年,浙江巡抚王琼如果算上他之前在浙江任布政使,那也快六年了。   朱厚照最初的想法是保持人员的稳定,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稳定地方。   不过随着时间的拉长,调动的心思一直在他的心里萦绕,且一年强过一年,至今年基本已经到了不得不动的时候了,再拖下去,有些人深耕地方,其实会有些不好。   浙江巡抚王琼原先和刘瑾还有私下往来,这家伙政务能力很强,不用可惜,用,却要小心的用。   所以至少这个人,他是不打算继续让其待在浙江。   王琼年过五十,和杨廷和同岁,历史上这两人也不太和,如果说杨廷和是从翰林院熬起来的清流,那王琼就是一层层干上来的实干家。   也因为经历太复杂,王琼不可避免的沾染些官场习气。但另一方面,浙江在他的手里又焕发出勃勃生机。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税赋无非两种,一是以土地为基础的地银、一是以人丁为基础的丁银。为此,大明开国以来,以路引而控制人员流动。但微臣以为路引之制在内陆省份都尚可为之,唯独浙江,却不适用,尤其近几年,更不适用。”   朱厚照一边听他说,一边在从头看他上的奏疏。   一贯优容大臣的皇帝没有让王琼起身,所以他一直是低头跪奏。   “是因为开海?”   王琼拱手,“陛下圣明,正是因为开海。开海以后,海贸在浙江湖州、宁波、嘉兴等地快速兴起,百姓以利而聚,且经商无侍田之辛劳,甚至有一旦开张,数月无虞之说,因而浙江各府商业大兴。而商业所赖者,人流、货物要各地贯通,如此一来,土地与人口的联系便断了。”   朱厚照眉头蹙起来。   王琼说的,已经是封建社会经济中比较深刻的一面了,土地税、人头税,这里面的学问足够养活数不清的现代历史学教授。   其实古代一定要以农为本、以商为末,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为了收税的稳定,根本上是为了国家财政的稳定。   因为人老是乱跑,人头税收起来就特别的麻烦,比如你的土地在嘉兴,但人在杭州,那么土地税应当嘉兴收对不对?人头税呢?谁收?   杭州收?杭州官府如何界定在杭州只收你的人头税而不收你的土地税?如果要证实你的土地在嘉兴已经交过税了,那么要去和嘉兴官府核实,这怎么可能呢?   而且一个人还好核实,满大街都是这样的怎么办?   现实就是以古时候官员行政能力,根本做不到把这些都分得清清楚楚。就是朱元璋搞的鱼鳞图册十年更新一次,都做不好,更何况是这么复杂的事。   而且就算分清楚了,收税效率也会大大降低,之后就是不可避免的会带来国家税赋的降低,如果蔓延至全国,那财政会在几十年内崩掉。   所以说,人和地在一个地方这事儿才简单。   社会政策很多都是因为背后的经济政策,以单纯的统治者很坏为理由其实是有些肤浅了。   如果以更长的视角来看,唐朝中期两税法改革以后,中国税收经济一直有两个大的趋势。   其一,就是税收从实物化向货币化转变,也就是将以前收粮食、收布帛、收棉花的税收体系改为统一收取货币。   其二,就是两税合一,也就是将土地税和人头税合成一种税。所谓摊丁入亩,就是将丁银(人头税)合到土地里去。   这两种趋势,根本原因是因为土地兼并。因为兼并了土地,使得无地百姓逃亡,那么这部分人的税收便消失了,可朝廷不会轻易宽恕收不到税的官员,那么地方官只能向剩余的百姓加征税赋,这就会导致更多的人逃亡。   但我们祖先也不傻,都看得到这种弊端的。所以唐朝有两税法改革,宋朝有王安石变法,明朝有一条鞭法,清朝有摊丁入亩。   这些税法改革,本质上都是税收体系逐渐崩解以后,中央政府为了挽救国家财政、减轻百姓负担所进行的求变之法。   现在王琼向朱厚照提到这个问题,应该是他确实看到了浙江在开海以后,现行的税收体制已经不适用了。   所以朱厚照才用他啊,尽管有些官僚习气,但王琼本身的能力是有的。   “嗯……”皇帝拖出长长的鼻音,“这倒是个问题,你以为眼下就应当解决吗?”   朱厚照有些疑问,经济形式改变以后,税收体制必须要跟着改,不过这才几年,浙江能变到哪里去,所以他对立马就变有些疑虑。   不过王琼听到皇帝这样讲,心中却带着还有几分激动。   入宫之前,他去拜访了福建巡抚丰熙。   福建和浙江有类似。   而且丰熙是皇帝侍从出身。   所以他想去探探口风。   实际上,他向皇帝的这个问题是有风险的,旁的不谈,路引制度是当年太祖皇帝定的,说重一点就是祖制。   现在皇帝并没有立马否决,就说明有戏。   一种新法提出来,一旦对上皇帝的胃口,那就不得了了。   很多人都证明了这句话。   “微臣以为应当及时解决。”王琼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为何?”   “因为陛下坚持开海,朝堂也坚持开海,就是浙闽沿海的百姓也尝到了开海的甜头,既然如此,浙江的税赋会随着时间日益流失。若是现在不解决,往后势必成为更突出的问题。”   朱厚照略作思量,随后点点头,“那么你以为要如何解决?”   王琼既然提出,心中早有腹稿,他说道:“微臣以为鉴于浙江之实际民情,为今之计便是统一各个税种,将商户也纳进来,统一缴纳税赋。”   朱厚照继续问:“如何统一?”   “以土地为依据,人可以动,土地却不可以动。土地属于谁,朝廷便向谁收税。”   “商业兴盛以后,商人的资产不体现在土地,而体现在各种商铺和作坊上,这怎么办?”   “一样的,商铺和作坊也不会动,一样可以征税。”   好吧,其实王琼看到的是很多王朝中期所能看到的问题,所提出的办法,大致也类似于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   不过早了几百年,他的概念还很粗糙,算是有其可取之处。   “缙绅土地呢?”   王琼一愣,没想到皇帝会这么问,“陛下,缙绅优免赋税,此乃本朝传统。”   那就不必谈了,   按照他的办法,就是要让现在还缴纳税赋的人多缴纳,以往能逃掉人头税,现在也得缴。   可如果士绅仍然优免,那最终就是要普通百姓缴纳更多的税赋。   这种做法在官府的角度来说有一定的道理,毕竟该缴纳的人头税,你为什么不缴纳?   不过真的作为政策推行下去,却没有意义。因为你是向这个社会中的穷人征税,下手轻了没钱,下手重了没命,能有多大意思?   所以同意王琼的做法,他必定能增加税赋,不过不彻底的税制改革属于鸡肋,这玩意儿朱厚照并不需要。   当然,这并非是王琼的过错。   士绅优免,的确是寻常人难以跨越的时代局限。   皇帝从上面走下来,说道:“税制是个大课题,说是江山社稷的根基也不为过。朕倒以为,浙江的人员流动,官府先不要阻挠,你也说了,商业本身是要人货都通才行。其实现在各地都设有一定的钞关,这些钞关朕以为都不需要,一年下来税银不过五十多万两而已,要其何用?”   这话王琼不敢说,“陛下,既然钞关所收银两不多,想必于商人负担也不重。”   朱厚照摇头笑了笑,一般的深宫内长大的皇帝就被这句话给忽悠了。   钞关的设置,是没给朝廷带来多大的利益,但是却给了地方政府收税的借口,每年国库收到是五十多万两,可他们真的只收了五十多万两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全部撤销试试,保证一帮人起来反对。   他这意味深长的笑容,笑得王琼头皮有些麻。仿佛皇帝已经看穿了似的,他心中有些害怕,如果真是这样,那天子的确不简单……   朱厚照其实是了解他,懒得和他再去计较,“德华。”   “臣在!”   “你到内陆的身份再替朕去牧守几年吧?临海的省份、不临海的省份都去过,这样一来你对税制的优劣之处或许能看得更加明白。你我君臣相约,到那时,我们再继续今日的话题,如何?”   额……王琼心里头有些意外。   他这几天一直在活动,想到中央来呢。   只不过皇帝已然开口,他也就不好拒绝了,“臣,臣谨遵陛下旨意!只是浙江税制已不合时宜之事,还望陛下能早日圣裁!”   其实浙江商业在海贸带动下刚刚起步,所谓的不合时宜,无非就是税收制度跟不上,导致一帮人可以偷税漏税。   这当然要改,但在军屯清理的当下,还是不合适的,再有,要改肯定和士绅优免一并改,可那就更不适合现在搞了。   所以朱厚照只是点头,“朕会着重考虑的。”   话说回头,浙江受海贸影响而出现这种变故,这就导致新任巡抚人选变得异常关键了,若是应对不了或是胡乱应对,搅乱了大局,甚至破坏了海贸,那这个影响就太大了。   皇帝望着外面略有些发怔,其实严嵩挺好的,可惜他去了贵州。这种听话、聪明、还会办事的奸臣找起来也还真不大容易……   回过头来,他忽然发现王琼还跪着。   “平身吧,德华。”   “是,谢陛下!”   “随朕去外边儿走走。”说着他向外去。   王琼弯身跟在侧后方。   出了乾清宫以后,皇帝只让尤址远远跟着,其余就没人了。   这是比较特殊的安排,不过皇帝状若无意,“正德元年,朕下令免了浙江很多士绅的功名,当中还抓了不少宗族子弟,现在杭州、嘉兴等地应当还有不少经当年之事的人,他们私下里可还老实?”   王琼左右两侧看了看,没人,就几名公公远远的跟着,还低着脑袋不敢乱动,他眼珠子一转,大概知道皇帝对这件事的‘特殊态度’。   “老实的。陛下有所不知,浙人,胆子小的。”   朱厚照嘴角直抽抽,妈的,他前世就是浙江人。   这话说得他很不服,一个侧身叉腰,“你倒是说说,浙江人怎么就胆子小了?有什么根据?”   王琼就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皇帝身体里藏着的是另一个灵魂,还嘿嘿笑说:“其实也不是贬了浙江人,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浙江毗邻江南,是好山好水之地,那百姓看着婉约,自然就显得软弱胆小。”   “你们山西人就好?”   王琼立马拍上马屁,“臣说错话了,请陛下勿怪。总之士绅的事,臣替陛下看得紧着呢,就怕一帮想不开的闹出什么事,到时候可别连累了臣的这颗脑袋。”   那件事之后,王琼帮着皇帝办了几件案子的。   只不过这种案子比较不那么正大光明,所以几乎明面上从来都不提。   这种事也只适合王琼干。   “……而且,陛下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浙江许多读书人见做官无望,只得经商,他们识文断字、见识广阔、脑袋也灵光,不少人都在海贸中赚了不少银子。   这文人雅士有了钱却不能做官,闲着整日也无聊,便在雅趣娱乐之上又有新追求。可惜陛下不能亲眼见到,浙江比之前些年可是热闹不少。”   “这都是你的功劳,朕记着呢。”朱厚照心情畅快起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历来重视地方官员的选拔任用,选中了一个就舍不得放手。所以说,你们这一批都在地方很久了。不过朕不能私心太重,做官嘛,谁愿意只在一个地方做官、一直做一样大的官?所以说不让你在浙江,不是因为你做的不好,你做得不好,朕会一直把浙江交给你?但王琼不能一辈子只是一个浙江巡抚。”   这话分量不轻。   王琼撩了官袍不顾地上寒冷,直接叩头,“臣出身贫寒,能得陛下简拔已是偷天之幸,不要说一个巡抚,就是一个知县,臣也会心甘情愿,替陛下治理好一方百姓!”   “你能这么说,朕心里感到宽慰。不过浙江四方安宁,也不需要你了,朕赐你太子少保,允你自己挑一内陆省份,喔,除了山西。”   “臣谢陛下隆恩!”王琼在意的是太子少保这个名头,这玩意儿可不好挣。   至于说除了山西,那是因为朱元璋定的‘北人南官、南人北官’的规矩。   当然实际上这个规矩后来变为仅仅限制不在本省为官。   其实在朱厚照看来,清廉之官也可以回到本省。   但王琼,还是算了。   派他去山西,那得一天到晚盯着他,累的。   而且他的一众亲朋好友也都在山西,这不是故意去考验人性吗?   王琼本身也能理解,朝廷任免官员本身就有这些讲究,能让他自己挑,这都不错了。   “臣,臣愿往陕西。”   “陕西,为何?”   “陛下一代圣君,曾经说过要恢复汉唐故土!”   这句话讲到朱厚照心里去了。   陕西再往西,是将来用兵的方向。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放一个八面玲珑的王琼,确实不错。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体会到这一点。   “陕西……有一样事情很重要。”   “陛下是指马政。”   “嗯,经过几年恢复,陕西有十六处官牧马场,这些虽然是直接受太仆寺管理,不过地方官毕竟能直接接触,这些马场你得给朕看好了。”   “微臣办事,陛下尽可放心。”   “好。”   忽略他的一些习气,朱厚照还是非常欣赏他的。   真实的历史上,王琼也当过三边总督。   不过这家伙当过得多了,他在工部、户部当过主事郎中,治过河,理过财。什么参政、布政使、都御史他都当过。后来走上高位,户部、吏部、兵部尚书也都当过。   就是在他任兵部尚书期间,提拔并重用了王阳明。   其实这个人很厉害,之所以评价不高,是他品德有些问题……他善于结交权贵,不管是勋贵还是宦官,皇帝面前谁红,他结交谁,而且为了权力会用一些比较恶劣的方法斗争。   这样的人,无非就是要权力,要个人仕途成功。所以逐渐的满足他就好了。   这种有欲望和弱点的人,其实好应付。   大概又说了几句,王琼便告辞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朱厚照将尤址招了过来。   老太监快步小跑,“陛下?”   “给你个机会,敲他一笔银子去。敲到多少,你拿三成,朕拿七成。这买卖划算不划算,做不做?”   尤址现在反应越来越快了,他马上说:“奴婢哪敢和陛下做买卖,更不敢拿三成,只要敲来,那都是陛下的。”   “算你会说话。不过金口一开,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就给你三成,当是赏你的。”   “诶,那奴婢谢陛下赏!”   尤址把耳朵竖起来,准备仔细听着。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笑得很畅快,“王德华这个人呢,什么都好,就是不干净。你等着吧,不出三日,他一定会想办法邀你做客。你呢,先推脱他几下,然后再答应……”   “陛下!”尤址大惊,“奴婢可不敢犯忌讳,结交外臣,这是奴婢想都没想过的事。”   “啧。不要打断朕说话,朕要你去的,你怕什么?到时候你就答应他,宴席之间你就和他说,当初刘瑾落马的时候,交代过一些事情,与他有关。另外就讲,还瞒着朕,朕还不知道。”   “陛下这话说的,奴婢可不敢瞒陛下。”   朱厚照却觉得有意思,“就是这么个说法嘛。”   “可奴婢无凭无据的,说出来,他会信么?”   “刘瑾收过他两千两银子。”皇帝直接说出口,“正德元年也是两千两,二年三月收五千两,三年三月收五千两,去年收了两笔五千两。这时间点都对得上,且他以为除了刘瑾没人知道,又怎会不信?”   尤址真是服气了,皇帝怎么什么损招儿都有,这么一说,王琼还不得吓个半死啊。   “这王琼……比奴婢有钱多了。这么多的银子奴婢也不敢拿呀。”   朱厚照暗暗哼了一声,“你放心拿。浙江啊,富商多,他在浙江这么多年,身家没有五十万,也要有个三十万,朕只是看他办事还算得力,而且他毕竟是外臣,外臣嘛,不像内臣这么亲近。”   反正,他本来也没指望自己当了这个皇帝,就让大明处处是清官了。尤其浙江这种富商云集之地,一个五年的巡抚下来,收点儿银子不要太正常。   换那种一点儿银子都不收的人,完全不通人情,其实也办不好浙江的事。   “陛下的心思,奴婢懂了。那奴婢就代陛下去吓吓他!”   朱厚照眼睛眯了眯,多少有些更深的思考在其中,“纯粹的吓他也没有意义,而且他这种人也吓不住,不过他就是明白,也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然后送银子进来!”   “陛下英明!”   “往后他和你私下里讲得事,送的东西,你看着办。”朱厚照嘱咐。   尤址心说,刘瑾那些事你都记在心里,我还敢动什么歪心思,“奴婢明白,不论他说什么,送什么,都要告诉陛下。陛下让奴婢拿的,奴婢才拿。”   “嗯,你还是明事理的。”朱厚照转身离开,留下最后一句话,“就让他觉得,他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关系很好吧。”   尤址一直等皇帝离开以后才起来,   心里想着,天子,还是心思深呐。 第六百零四章 圣君临而天下治   和皇帝所料的差不多。   王琼在京并不安生,他与原先任浙闽总督的王鏊相熟,王鏊现在是内阁次辅,因而他也上门拜见。   不过王鏊这个人清高廉洁,最初不知道王琼,但时日一久就明白他是个什么货色,所以对其分外冷淡。   不要说王琼了,早年间弘治皇帝的老丈人他都敢不给面子。   不过老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王琼遇冷以后自然对其心生不满,于是又想走司礼监的路子。   这时候的司礼监虽然和大权在握的大太监们不同,不过无论怎样那也是皇帝身边的人,哪怕就是嘴边露出点什么消息,那也有极大的用处。   尤址头一回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还真是有些不习惯,所以出宫之前,又到御前请示一番这才敢走。   大朝会之前,这等走动在京师只多不少。   上下隐约在传,皇帝要较大范围的进行各地督抚调整,世上的事都不稀奇,北边的清理屯田搞得乱事频发,那么东南几地的天子心腹极有可能北上。   再有王琼离任浙江已成事实,所以猜测倒不难的。   但关键在于具体怎么调整以及谁能影响到天子的决策。   尤址出宫也得做得像些,他选在午后,出去了就说天子午后小憩,因而能得到机会。   京师南城繁茂,但贩夫走卒不少,还是要西城才有格调,因为有特别设立的京师规划司,似西城这般集中了书院、医馆以及国子监的地方,便是地面的砖石都冲洗的很是干净。   几个街道上,新式建筑、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春天盛开的花朵、绿了的树枝儿点缀其中,三两路过的官宦子弟一身白净,出入女子医馆的各家女眷大多也举止优雅。   西城像是镶嵌于此的人间净土,它的高贵气质让京城看起来真的像京城。   似王琼这样的上层人物,真的拿出来招待客人的场合也颇为不凡,郁郁葱葱下的私人宅院,精美而不失雅致的花园布置,其内植桃花,假湖养鲤鱼,主人家的风雅之趣展现在每个细节之中。   “尤公公。”王琼大老远就从堂屋里走出来迎接他,“拨冗前来不胜感激!”   尤址不与他废话,“德华公,陛下午间小憩,最多一个时辰时间,这是大事,可不敢耽搁了。”   “明白,明白,岂敢耽搁公公的大事?请。”   尤址走到里面一看,这家伙前后伺候的都是年轻貌美、身段颀长的姑娘,再说这上的东西,虾去壳,那是极嫩,蛋去黄,那是极白,鱼肉去刺,那是又嫩又白。   太监想到皇帝的嘱咐,于是上来就吓王琼,“德华公,陛下登基用来常常教诲宫里内侍,吃穿用度务需节俭,今天既来做客,那便客随主便,不过下次,下次可千万不能如此啊!”   “是极,是极。平常我哪里会这样精细?还不是因为公公要来,那怎样也不能招待不周啊。”   ……   ……   “陛下真就这样放心,尤公公去和王德华媾和在一起?”   朱厚照穿着舒适的常服,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而他的身边则是被其宣入宫的王芷。   趁着尤址不在嘛,这也是个好时机。   “你想说什么?”   “那……可是两个聪明人。”   朱厚照明白了,“啊,你是担心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王芷不说话,大概是默认了这一点。   “其实……你若不提,朕压根不会去想尤址和王琼会谈什么、怎么谈。”   “为何?”   “因为没甚好想的,一个八面玲珑的太监和一个八面玲珑的官员能谈出什么新鲜事儿?”   “依我看,此人颇有野心。”   “有野心才好用。”朱厚照地下脑袋去,他手中攥着的是费宏上的奏疏,介绍去年四川的情形,不过他有些看不进去,“啧。王德华走了以后,浙江用谁呢?”   这个王芷不敢乱说。   她所谓的胆大其实是很会拿捏的胆大,一旦涉及到真正关键的东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拿奏疏,有规律的轻敲自己的胸口。   “……那,要看陛下想让浙江变成什么样。”   皇帝一扭头,“说下去。”   “外面都在传陛下要将南巡抚北调,传言之所以很真,是因为陛下要北方诸省,更加听话。若以这般想,陛下想让浙江变成什么样?”   朱厚照觉得有些意思,他眼睛眯了眯,“朕想让浙江通过海贸与外界接触更多,成为大明与海外的窗口。”   “那陛下正该用懂得夷情的人。”   “对啊。”朱厚照顿时大喜,“你这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朕原先一直在考虑此人要懂官、懂商还要长衫袖舞,不能是个死读书的,但要这个要那个,最终要的就是要通夷情。”   “陛下过奖了。通夷情说的简单,但却不容易找吧?”   “是不容易找,所以要退而求其次,找一个愿通夷情之人,这还是好找的。”   所谓愿通夷情,用现代话语表述就是坚持开放的态度。   这个人却是有的,便是现任的福建布政使章黎。   章黎此人,存在感不强。真要说起来,得追溯追溯。   弘治十八年末、正德元年初,朝廷在浙闽两省推动海禁开驰,为此朱厚照派了王鏊担任浙闽总督,丰熙担任福建布政使,章黎担任福建按察使,于子初担任福建都指挥使。   原先的那个福建巡抚是个颟顸的人,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说当时基本上是把福建上层官员全撤换了。   丰熙不提,于子初是当初起誓的八人之一,天子心腹,也不必说。   而之所以派章黎,其实不是朱厚照定的,是王鏊推荐的。   章黎是王鏊的学生,准确的表述是王鏊在宣传经世致用学说时的学生,所以他并非迂腐清流。   对于朱厚照来说,他肯定是派个王鏊的自己人,否则去拆他这个总督的台,事情还怎么推?   然而到这里,章黎还是没太引起皇帝的注意,所谓存在感不强就是这样。   不过王鏊推荐他,必定是有理由,至少脑袋瓜子得灵光吧?后来,丰熙转任巡抚,章黎就接了布政使。   接了布政使以后,章黎开始着力推动福建的海贸,结果这家伙就在泉州开始规划建设港口。朱厚照觉得有些意思,港口嘛,当然不是坏东西,所以就同意了。   现在想来,不愿意开放、不愿意与海外接触的官员,怎么会去修港口呢?   朱厚照心中有了计议,但先在嘴上卖了个关子,了了一份心思他这个心情就变好了许多,整个人一下子从躺椅上起来,   “算起账来,朕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宫了,可惜眼下仍不是个好时机。芷儿,朕听说现在京里可是热闹了是不是?”   “政治清明,生活富足,京师自然就会热闹。这都是托了陛下的福气。”   皇帝并不完全自满于此,他扭了两下身子,闲走了没几步,又有太监从远处而来,他们低头轻步快走,“陛下,河南、四川巡抚求见。”   “瞧瞧,没个歇息的时候。”朱厚照手指着笑骂,“回吧,回吧,你们先走一步,让他们在乾清宫等着朕。”   说完他又抻了两下肩膀,“当皇帝啊,在臣子面前得注重仪态,所以大臣见得多了,朕这身骨头都要僵了。”   王芷看着也笑着,天子平易近人,又勤政爱民,她自小读书最是崇敬这样的帝王。而且,她自己觉得正德皇帝,做得更好。   乾清宫外,   皇帝越过门槛,人未到,声先至,“费爱卿,彭爱卿,许久不见了!”   费宏和彭泽,这是与王琼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官员,他们洁身自好,注重清名,粗暴的概括,可以说是偏向传统概念里君子的那一类。   其中彭泽年纪大些,他与王琼、杨廷和同岁,今年五十二,费宏年纪小些,因为他少年成名,二十岁就中状元了,今年四十三岁。   “臣彭泽(费宏)参见陛下。”   “平身,平身。”   皇帝从外面来,带了些冷气,搓着手仔细瞧瞧一年没见的两位大臣,开口就点到他们去年的亮眼之处,“四川风调雨顺了一年,几年的水利兴修终于有了成果,朕都看到奏报了,是个丰年,税粮都超过150万石了。河南也不错,你彭杀神不徇私情,不惧权贵,办得那几桩案子都很好嘛。”   “谢陛下赞誉!”   “赐座,赐座。”   彭泽坐下以后,说道:“陛下,臣办案不是单单为了杀人,而是要为百姓伸张正义,主持公道。河南地处中原,百姓以土地为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本就是艰苦度日,如何还能受得住欺扰?”   “朕都看到了,开封知府项儒监守自盗,与几个知县狼狈为奸,侵吞修河公款,再把自己那些有决堤被淹的危田强压给当地百姓,他敢做此等人神公愤之事,朕就敢要了他的脑袋。此案还在办理之中,说是还有其他人员涉及?”   “是!”彭泽不卑不亢,没有丝毫隐藏之意,“微臣已查明,有周王府宗室牵涉其中。”   周王,第一任名朱橚,是朱元璋第五子,袭封开封。   明代有些王府的人出奇的多,其中代表之一就是周王府。   朱厚照负着手,说道:“朕自小生长于宫中,幼时于先帝身旁听政时就老是听人讲,此事涉及太广,若追之过深,恐难收场。先帝待人宽厚,即便有心要为百姓主持公道,也很难不顾大局。但直至朕成年,仍不解‘恐难收场’四字。   仿佛把这件事捂着,君臣上下都当做不知道,不管百姓哭天抢地哀嚎,这才叫可以收场。但当其不存在,它便不存在吗?咱们不深究,咱们收了场,百姓那边的场怎么收呢?回过头来再想,怎么就收不了场了?朕就不信这个邪,就是要看看到底能出什么事儿!彭爱卿!”   “臣在!”   “这次,朕支持你查下去,而且要一查到底,让咱们大伙儿都瞧瞧这里面是什么可怕的事,又能吓倒谁!!若是有人来威胁你,你把腰杆儿给朕挺直了,你也别管他们的后台是谁,因为,朕当你的后台!”   彭泽本就是一身正气、不屈不挠之人,他听到皇帝这样讲话十分提气,直挺挺的跪了下去,高喊道:“圣明天子在上!臣代开封百姓叩谢圣恩!”   “平身。”   “谢陛下。”   彭泽年纪大,在成化末期当官,所以他经历过成化末年、弘治初年的那种政治黑暗时期。他自己也完全能够体会成化、弘治、正德三个皇帝的区别。   要说畅快肆意,真的是没有比这几年更畅快、更肆意的了。   正德四年,宁夏有安化王之乱,蓟州还有遵化治乱,到了年末更有山西叛乱,在这整个过程中,有人对皇帝强推屯田清理有些怀疑,毕竟叛乱此起彼伏。   但河南巡抚彭泽是不停的上奏疏要为皇帝正名,便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好皇帝。   此次一年未见,一见面又是这样一番态度,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他看来,这就是上天赐给天下苍生的仁义之君!   “喔,对了,子充。”   费宏立马抬头。   “四川本是天府之国,不过受制于人口,耕地不过一千三百余万亩,要知道浙江可有四千六百余万亩呢,由此弄得税粮也不足,这次北边得发配不少人,朕已经下了旨意了,其中一部分就到四川垦荒去。”   费宏抬手称,“若是能去自然最好,不过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人去少了无用,人去多了,所耗费钱粮又不知几何了。”   先前他们还想过吸引流民去垦荒,比如说你自己恳的,就归你,而且前三年免赋税都行。但这没那么容易,流民都快饿死了,哪有命迁徙那么远。   所以只能官府帮着做,但就是慢。   四川在唐宋很繁华,但自宋以后一直没有起来,其中一个原因是战乱导致人口少了很多,又加上道路崎岖,外来补充根本没那么容易的。   所以说这是需要时间的地方。   李白虽然说了一句蜀道难,其实很多人还是不理解,真的去走了一趟才有感触,基本上属于能活着走到目的地都不容易的程度。   然而朱厚照不会因为它难就不做了。   “……前两天,少府令顾佐入宫时与朕忽然谈到这个事,这也是少府内部在想的一个办法。就是商屯怎么样?”   “商屯?”费宏思索了下,快速回味过来,“商屯的话……卖给谁呢?百姓大多自给自足。”   “当然是卖给官府。”朱厚照笑了一下,“喔,朕可能没说清楚,少府之下有粮商,可以由它去进行商屯,所种出来的粮食,卖给官府作为军粮。这样,还可以省去运输之耗费。”   “可四川眼下并无战乱。”   朱厚照嘴角弯了弯,没有战乱?发动一场战争不就有了。不过这涉及到西南土司,是以后的布局。   “再说吧。再过几日就是大朝会,可以议议这个事。”   “是!”   ……   ……   正德五年,三月四日。大朝会正式开始。   皇帝和在京各大臣全部在天未亮时就已经起床,宫里的太监们动得更早,负责开宫门的早早就在等候着吉时了。   经过几年的发展和优化,现在的大朝会与以往是有些不同的。   因为持续几日,所以每天都在奉天殿互相吵来吵去意义不大,所以朱厚照将会议的议程做了不少修改。   首先四日一早,所有官员一齐朝拜皇帝,三呼万岁,这是没有改变的。   在这场会议上,皇帝是主角,他会回望过去一年取得的成绩、得到的教训,并展望未来。   所谓展望未来,就是提出未来几年的目标与主要任务,这些任务不是一个两个,通常都是五个以上,尽量包含社会主要方面。   这个结束以后,则以省级行政区来做区分,各设分会场。   皇帝以及皇帝委派的官员分别出席不同省份的分会场,所讨论的内容主要是两大部分,第一当然是该省实际情况,第二大部分则是针对皇帝提出的未来任务,立足于该省的情况,各自提出意见,能或者不能,有什么特殊的、区别于其他地区的旧例,这都可以讲。   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说不定未来还会增加,所以仅依靠朱厚照一个人是顾不过来的,因而他会指派杨一清、王鏊这样的内阁要员代替他出席一些省份的分会。   其实有些省份的重要性并没那么高,本身也不需要皇帝都去听。内阁首辅、次辅完全可以代替皇帝处理一些事情。   三个人会加快不少进度,基本上两到三天的时间,这个阶段就可以结束。   第三个阶段呢,是合并起来一起讨论,尤其是前几次会议难以做出结论的地方,再拿出来说。不过就是不是所有人了,只有内阁、六部九卿和各地督抚,大概三十人左右。   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关门会议。   这是更小范围内,只有皇帝、内阁以及掌管京营的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可以参加。   哪怕是巡抚,一样没有资格入内。   因为先前已经有两次表达意见的机会,最后一次就没有什么表达不表达的问题了。皇帝和阁臣综合考虑之后做出决定,这个决定就是圣旨,巡抚领任务就行了。   所以最重要的是第四阶段,也是朱厚照最看重,并坚定要求加上的。不管是多少人讨论,最后一定要有个结论,否则就是看着热热闹闹,但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这样一来,便抬升了阁臣的地位,所谓的凌驾于百官之上,也有了具体的体现。   就正德五年而言,朱厚照所在意的不多,三件事情。   第一,军屯清理;第二,红薯推广;第三,水师筹建。   当然,这是他重视的,还有一些是臣子们怎样都不肯放弃的事,比如说监督各地官办的教育,治理为患的河道等等。   这些也都可以加进去讨论,没有问题。   奉天殿内挤满了官员,甚至有人不得不站到外面去,为了避免这部分人听不到皇帝的讲话,毕竟这会儿没有扩音设备,侍从室会将提前准备好的讲稿,印刷好后进行分发,听不到,可以看到,这样保证皇帝的意志能够传达。   这都是一些很小的改革,或者只能称之为改动,已经正德五年了,这些小的改动朱厚照动起来都很随意,不像当初,连一个早朝的上朝时间都不能动。   这样严肃的场合,他身穿圆领黄色龙袍,腰间系着玉带,虚岁已二十的皇帝年轻而身形挺拔,尤其腰间玉带一束,少年天子的英武之气一览无余。   自他而下,文官依次而站。   等到了时间点,就由尤址上前高喊:“正德五年大朝会,开始!请陛下!”   朱厚照目光扫视一圈大臣,这些就是他掌控全国的纽带,而下面的人则全都跪下叩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尤址再喊。   这些礼仪程序原本不需要的,不过礼部的官员放不过他,朱厚照后来觉得这也不是核心问题,加了就加了,便允了他们。   等到这些结束,就轮到朱厚照这个皇帝了。   到目前为止,大朝会制度是他很满意的一项改动。世上的事,不怕做得慢,就怕没人做。通过这个机制他推动了一些事,并且系统的推动了一些事,而不是让他这个后世来客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想到什么弄什么,所以哪怕动作慢一些、效率低一些,但事情总归在做,几年下来慢慢也见到成效了。   “每一年的大朝会,都是朕最为开心的几日,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英才齐聚,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福祉出谋划策。今日以前,各地的主要官员朕都见了,从你们的口中,朕得知各地百姓的负担有所减轻、各地的匪患有所缓解,正德四年的大明是海晏河清,四方安定,继而逐渐听人说起山东大治、浙江始富……朕心怀大慰……” 第六百零五章 强力推进   “……京里的官员不提,地方上,或许仍有少数人并不理解朝廷为何要在九边重镇清理军屯,毕竟先清理了宁夏,宁夏反了个安化王,再清理蓟州,蓟州又出了个遵化之乱。朕也知道,有些人在心里想,皇帝年少,心急气切,不懂得事缓则圆、徐徐图之。”   朱厚照就站在上面,居高临下的训话,“说这话,想必还是不了解朕。清理军屯若能事缓而圆,朕岂会弃良法而不用?实际上,缓也好、急也好,丈量田地就是丈量田地,没有只丈量一半的道理,而且搞个半吊子,看不到太大的成效,还会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不是更加愚蠢?   当然,现在再谈这一点为时已晚。朕已经下定决心,再花一年的时间,势必要将九边军屯清理干净,大同要反、朕就镇压大同,陕西要反,朕就镇压陕西,要是九边联合起来一起反朕,朕死,亦不悔矣!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秦皇汉武再威武,也都作了古,汉末唐末再黑暗,百年之后一样会有大英雄救万民于水火。这大势之中,朕掀不起什么浪花,你们也都掀不起,既然如此,那清屯这件事还怕什么?做下去,没什么大不了!”   皇帝撂出的话掷地有声,根本不容任何一点质疑。其中的决心也很清楚,一句话,谁要造反那就造好了,造得赢,砍了皇帝头去,造不赢?那就是皇帝砍你的头!   不过朱厚照没提到内地卫所清理军屯的事,九边一搞定,内地卫所的战力更加不堪,这帮人既不会团结农民,也不敢自己拼命,哪里像边军至少还打过几场仗,所以这已经是不用讲的事了。   上午的群臣大会结束以后,很多大臣都相对沉默。   皇帝那种君临天下的强势让他们很有些压力,清理军屯针对是那些想要作乱的人,在场之人还好。但是红薯推广,涉及到好多个省份,那就是对主政的官员说的,推广要是不力,也没好果子吃。   再加上水师筹建、地方断案剿匪,这任务可是不少。   陆续出奉天殿时,王鏊看到王琼跑过去和王炳凑得近,顿时有些冷眼不屑,后面干脆看也不想去看了。   他的身边围绕着丰熙、章黎,这些是原来在福建便认识的,还有王璟、费宏、顾人仪以及彭泽,这帮人都仰慕王鏊的人品道德,所以对其有认同感。   而首揆杨一清的旁边也不少人,现任陕西巡抚王廷相、回京参会的兵部尚书齐承遂、右副都御史张璁,甚至杨廷和本身也和他走得较近,除此之外还有些面孔,真要数起来也不少。   当然,也有独立于这些人之外的刘、李、谢三人。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反正一个人总是会靠这个近些、靠那个远些,朱厚照并没有特别在意,对他来说,必须要掌控的就是内阁四人和边军将领。   ……   ……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到了下午,也不知陛下会挑哪一个?”   “陛下岂是那等鸡肠大小的心思?孔明都说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陛下又怎能不懂?因而必定是想办法轮上一边。”   “阁老说的是。”王琼在王炳侧后跟着,“不过即便如此,也有个先来后到的区别。况且,后面的省份说不准还要等到下一次大朝会。”   “顺序倒在其次,主要还是这些事情。军屯、红薯都不是新鲜事,所以正德五年就要看谁把事办得好,办得敞亮。”   天子其他的事不提太多,现在的态度就是停下来、就是盯住地方看怎么落实,哪怕花上一年甚至两年的功夫,也要把两件大事给办好。   他们都是聪明人,皇帝的这份心思还是听得明白的。   “可惜靖虏伯为了稳定三边不能回京,否则咱们却可以和他好好商议一番陕西清屯之事,只要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那陛下也能见到这份用心。”   王琼受此提醒觉得很对,他还是有一份干练的,立马说:“没有靖虏伯,还有王廷相,就是没有王廷相,下官自己也要拿出点真材实料!”   “嗯,这是少不了的。”   另外一边。   “蓟州,应当都平稳了?”杨一清简单的问了一下兵部尚书。   老齐想了想那个嚣张的锦衣卫副使麻斌,表情复杂的点了点头,“平稳了。”   “说是杀了些人。”   “是,要么以与乱军有染的名义,要么以违抗圣旨的名义。阁老,这样杀下去,只怕会激起更大的变故。”   杨一清含着胸,揣着个农民端,他嗓音沙哑,笑得像出痰却又出不来的那种感觉,“你以为陛下为何纵容他在那里杀人?啊……咱们这位陛下,溢美之词不必说了。你有没有想过,清理了军屯其实就是分田给一个一个普通的士卒?这些人不识字、也许还不辨是非,所以最初会被那些乱军头子忽悠。   可事情闹得越大,军屯清理就越深入人心,蓟州已经杀得惊天动地了,现在应该是家家户户都明白军屯清理四字了吧?说到底就是给普通的军户分田。还更大的变故,没分得田的军户在等着分田,分得田的……谁跟着那些指挥使和千户去变故?”   齐承遂有一丝明悟,“……只怕普通士卒还是听命于千户和指挥使。有时候激励糊涂便从了贼了。”   陕西巡抚王庭相说:“大司马多虑了。即便真是这样,那也是一群乌合之众,起得越快,摔得越狠。而且朝廷不是一定都要杀人,只要好好配合,不也留下命了吗?这种选择之间,极少有人愿意去做那诛九族的事。”   “要不这样,我与那麻斌还算有几分交情。”张璁抬手说道:“遵照陛下的旨意,大朝会结束以后,我便要赴各边巡视,察看清屯进展。到时候,我可从中撮合,请大司马和麻斌都到场。”   “啧。还撮合什么?”杨一清眉头一皱,“老夫都说了,麻斌行事背后乃是陛下圣意。你是想要麻斌违逆圣意,还是要将陛下的圣意改过来?!”   杨一清这个内阁首揆有些不快,下面的人还是都老实的。   张璁一时也不敢讲话了。   “秉用,你要巡视,那么就做巡视这件事。他要领兵,那么就做领兵这件事,相互之间合力这倒是可以的,但不要自作主张,胡乱安排。老夫只问一句,不杀这些人导致蓟州的清屯不及预期,到那个时候,这事要怎么说?”   没法说,   到那个时候皇帝要是还知道他们私下里做过这种撮合的事,估计要把他们一起吊起来抽打。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便是如此了。   “阁老言之有理,下官,受教了。”   杨一清长叹一口气,语气稍软了点,“陛下是与以往帝王都截然不同的君主,你们要用心体会。”   外界都说他这个首揆容易,反正皇帝说什么,他照做就成。   但实际上,就是这一点才很难。   谁都会有自己的想法,越是能耐大的人,越是如此。   可叫他杨一清侍奉弘治,其实比侍奉正德要容易。   因为弘治皇帝施政主要依赖于大臣辅佐,便像当初的刘大厦,皇帝的许多意思其实是问过他才最终决定的。   这虽然也难,但杨一清自问自己有那个能耐。   可当正德皇帝的首揆却是另一种当法,因为正德皇帝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善于谋划、布局也十分细致,落到他这里就是个执行的事。   但他杨一清不是万岁阁老,遇事只会三呼万岁,他也有自己的见解,可同时又不能突破皇帝的边界。   这件事,极难极难。   从结果上来说,当正德的臣子能留下来的痕迹不多,反而处处都是皇帝。   或许是张璁、齐承遂没有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因而体会不深。   然而杨一清也不好把这些略显大逆不道的话拿出来讲,最终也只能是一句‘你们要用心体会’。   众人表面上都称了是,最后能做到几分却是各人的机缘了。   杨一清多看了两眼张璁,其实他是有些担心这家伙,齐承遂接触这么多年他了解,呵斥两句也就够了。   但张璁有一鼓冲劲,这个冲劲有时候是好事,比如说帮助他从淮安府那个漩涡中一飞冲天,但有时也会让他铤而走险,万一触碰到了天子底线,那也是危险的。   唉。   这些话现在并不好讲,他也仅是看到一点端倪,或许将来什么也不会发生。   按下这些念头,杨一清继续说:“清理军屯之事陛下已经说到了这个程度,想必山西、陕西、顺天巡抚都会拿出具体的做法呈给皇上。不过他们毕竟都只是一域,秉用,陛下以你为第二轮巡视官,就像先前的巡署御史,你便是巡屯御史,正德五年,你二人最是要沉心用心。老夫的意思你可明白?”   “下官明白的,下官已有腹稿,到时也会向陛下和朝堂百官奏禀。”   ……   ……   朱厚照确实在思考他下午应该先去哪一个省。其实他的方法很简单,大朝会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推动这些事的解决,谁让他感觉到解决的力度更大,那就升谁的官,如此而已。   哒,哒,哒……   皇帝来回转悠着,思虑半天他还是定了个老套路,“政务是政务,但说到底是政治。尤址……”   “奴婢在。”   朱厚照回身拿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午后,宣该省相关人员到朕这里来吧。”   尤址探着脑袋快速瞄了一眼,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第六百零六章 新的凤阳巡抚   皇帝选的是山东。   是个和军屯清理没什么关系的省份。   所以才在尤址意料之外。   不过确实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刘健地位一直特殊,山东如今又是大治,论情、论功,朱厚照应当将这个殊荣给到刘健,给到山东。   虽然说山东的事情实际上已经不需要皇帝再去花费很多心思了,小农经济本身就是一个稳字,只要不去折腾它,它很多年都会保持这个状态。   但务实重要,却不能说务虚一点儿都不要,政治还是需要这些。   当然,山东也涉及红薯这个新东西。   至于杨一清和王鏊,分别被派去了陕西和福建,王炳以及杨廷和则只能跟随皇帝。   这样安排层次很明显,就是令刘健有些受宠若惊。   等到消息慢慢传开来,大小臣工大多也是点头,刘希贤治山东卓有成效,是该如此。   就是讨论的实际内容没有多少,朱厚照听得多、说得少,哪怕是红薯推广也有杨廷和在。   在宫外,费宏找了少府令顾佐。   费宏没有从京里外放时,他们就认识了,这么一算也好多年了。   外面都说费宏这四川巡抚是要到头了,不过这些都是传言,费宏基本都是不听,他还是以四川巡抚的身份来考虑事情。   京师里有项事情做得极好,便是不允许在主干道和次干道上再随意撒尿泼粪,京师规划司一方面是建了许多旱厕,一方面又将之变为一个生意,虽然很难听,但屎的确有施肥的作用。   京师规划司隶属少府令管辖,费宏见到顾佐时对此相当推崇,“人人都说京师大变样是不夜城的热闹,却未见得这份有味道的功夫下得极深。现如今走遍江南江北,也少见如京师这样恢弘而干净的大城了。”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子充兄,京师规划司也有五年了呀。”   “是啊,五年了……”   从他们所站建筑的二楼望南城,那里是一片成群的低矮房屋,当中能看出私塾,在幽静的角落里忽然多了许多树,那便是藏书园了。   因为离得远,看不到一条条巷弄里走的是男是女,但行人来来往往却能分辨得了。   “先前入宫时,听陛下谈起商屯,不过陛下太忙,说得语焉不详,礼卿,可愿为我解惑?”   顾佐摆摆手,“那有甚好解惑的。川府缺人,那便以利诱之,有能赚钱的事,财聚还怕人不聚?不过,子充兄,等此间事了,你怕不在四川了。”   费宏刚刚在思索,所以停顿了一下,而后方才回神,“礼卿还信这些乱传的话?”   “即便是传言,也不会空穴来风。听说……是凤阳巡抚兼督漕运、河道。”   明制,凤阳巡抚一般会兼漕务和河道,这是老规矩了,倒没什么。   关键是从顾佐这样份量的人口中说出来,费宏还是觉得有些震惊,弄的他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礼卿……不管如何,还是等陛下旨意再说此事。”   “已经基本定了,所以也不是不能讲。”顾佐手背在身后,“去年初,两京直道淮安扬州段的那个案子……还是让陛下颇为不满,朝廷花了这么多的银子,到最后弄成这副模样,确实有愧圣恩。这桩案子后来往下查,多多少少还是牵涉到原凤阳巡抚兼漕运总督陈泰。   不瞒子充兄,陛下换子充兄,兄弟我高兴都来不及。按照现在的规制,少府虽然全权负责两京直道的修造,但毕竟路要通过地方,所雇佣的人也都是从沿线地方百姓当中来出,老百姓的事有多复杂,子充兄一定比我更清楚。”   费宏点头,“不错。许多事都需要当地知县、知府倾力配合,全力协调。”   “但我与这个陈泰尿不到一个壶里,他十分狡猾,做官也过于精明,再加上原淮安知府落马,惊动了他,所以始终都没什么好的契机。后来还是陛下定了,不与他磨了,合适不合适换了再说。”   这么听下来,费宏还真的相信自己要换地儿了。   而且这个任务不轻: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   巡抚凤阳、漕运以及河道,每一个都够他忙活的。   当然,算是升,毕竟以前都是巡抚,现在有个总督的名头。   “做臣子的,自然是听旨行事。多谢礼卿,实话实说,我还确实没有考虑过凤阳这里的事,万一陛下问起,我一问三不知倒也尴尬。”   “子充兄可是状元公,何必谦虚?凤阳巡抚辖凤阳、庐州、淮安、扬州四府及滁、和、徐三州,只要有子充兄在,想必山东大治的下一个就是凤阳大治。”   “还有河道的事呢。”   “河道陛下自会支持。”   费宏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其实有些压力,升官是升官了,但这个官不那么好当的呀。   顾佐见此,像是明白了什么,宽慰他说:“子充兄,路虽远,行则将至啊。”   又能有多难,这些地方都不是贫瘠之地,只要认认真真治理几年,必定又是一片生机。   其实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做,等到正德十年、十五年,那天下是个什么光景?   而像是这样的变动,京里传得的确不少。   朱厚照也没有严令不准透露的意思。   因为这样的严令会打折扣,这些事情太多人关心了,就算真的什么都不说,外面肯定也是假得满天飞。   再有,人员调动规模较大,提前让他们知道也无不可,心里头有些准备嘛。若是有人实在不合适,那也有调整的空间,毕竟又没有正式发圣旨。   这样等到最终全部宣布时,朝堂内外接受起来都比较顺理成章。   至少顾佐对此是开心的。   乾清宫中。   皇帝还在倾听,现在是杨廷和和刘健在商议红薯推广之事。   “育苗我们已培育了很多了,山东离京师近,便先选运河两岸几个州县先行试种,今年的话……可先试种一万亩。”   朱厚照眼皮子一番,“少了,不要轻视了希贤公在山东的威信,其他地方官府的话老百姓一般不信,但刘先生的话山东老百姓还是信的。他只要开口,就只种一万亩?刘先生,你该记得朕与你约定的徭役之事,多种出的粮食,正好可抵差役口粮啊。”   刘健对此极力欢迎,“能增产,相信百姓绝不会拒之门外,陛下放心,老臣会将此事当做正德五年的头等大事去做!”   高产作物普及这种事,没有官府推广也会慢慢散开,因为它确实高产,但那会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就像历史上那样。   所以还是需要官府从上到下主动的去推。   朱厚照说道:“红薯在山东种开以后,希贤公可在当地挖个超大的地窖专门存放,如此一来,不敢说山东以后再没有一人会饿死,但不管哪里有灾,只要救灾及时,灾民至少有一口红薯能吃。”   刘健也在憧憬着,憧憬着那如天堂一般的人间真的会出现。 第六百零七章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阁老不知怎的,今天发这样大的脾气。”   傍晚时分,两个身穿红袍的官员自午门而出,远远的望,城墙高大而人影显得很小,因而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看动作还是有几分激烈的。   张璁摊着手说道:“阁老再怎么样还是内阁首揆。圣意若是不能理解,向皇上禀明,这还是可以的吧?”   齐承遂眼底抹过一丝奇怪的神色。   他与杨一清的关系世人皆知,张璁竟在他的面前讲这样的话,按下一丝疑虑之后,他提到另外一桩事,“浙江巡抚王琼要远赴陕西,你知道么?”   “听人说过。”   “八九不离十了。”   “那福建巡抚丰熙北上山西,你知道么?”   张璁眨巴了两下眼睛,“那又怎得了?”   “王琼此人不为王鏊所喜,就是阁老也不喜欢他,于是他便转投王炳,以他为京中靠山。那个丰熙则是王济之的左右手,换句话说,北边山西、陕西两地往后有什么关键的事,不是阁老出面,而是要那两人出面了。”   这话张璁是理解的,天子似乎也会运用这种‘人际关系’。   比如他出使宁夏,天子应该就是故意将他推到杨、齐二人帐下,同时利用王廷相和杨一清的关系,让王廷相全力协助他。   简单的说,皇帝也在用臣子的人脉。   如果这一个逻辑成立,那现在就是反过来了,王廷相出走以后,杨一清在西北便说不上什么话了。   可山西、陕西肯定涉及到清屯之事,不提大权独揽,作为首揆要代替皇帝摆平那里的事,说不上话怎么能行?   至于要说为什么皇帝要这样做,各人有各人的猜测。   最直接而普遍的猜测,便是皇帝要扶起后面的王鏊、王炳两人,是不是意味着天子对杨一清有所不满?   齐承遂不敢说,他看不明白。   张璁也只看到一个趋势。   但不管如何,这番人员调动对张璁是个好消息,因为杨一清为了不在清理军屯之中被‘边缘化’,那就只能更加依靠他。   这个并不难猜,齐承遂也知道。   也因此,齐承遂觉得张璁有些不老实,所以敢当他的面论阁老的长短,不过为了大局,他还仅是提醒,   “阁老与陛下相知多年,他这样提醒势必有其道理。况且你我二人本身也身负重任。蓟州的事我要给陛下一个交代。剩余八镇,秉用也要给一个交代啊。”   说着这话,这老家伙还轻轻拍了拍张璁的肩膀。   所谓老狐狸便是如此,他这话讲得张璁心中的气焰顿时消了不少。   皇帝派他巡视边镇,这个事情可没那么好干,上边儿天子不好随意糊弄,下边儿兵痞也不是任你欺负。   “大司马,所言极是!”张璁落后一个身位,拱手言道。   说是当朝阁老更重视他,实际上,他这个‘巡屯御史’要想当得舒服,又岂能少了内阁首揆的助力?   张璁只是担心,皇帝这一手动王廷相……不是随意而为之,而仅是针对杨一清的开始。   这样的话,跳船可得及时。   局势不清,只能战战兢兢,官场之上从来都是如此。   三月五日,皇帝分别去了陕西、福建两个会场,至傍晚时,宫里递出圣旨,并由吏部尚书梁储并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传旨。   调浙江巡抚王琼任陕西巡抚、福建巡抚丰熙任山西巡抚。   三月六日,卸任的王廷相和王璟两人也分别有了新职,王廷相巡抚四川、王璟巡抚顺天。   王廷相还十分年轻,他才三十七岁,入京还是太早了,所以要他南下四川,继续牧守一方。   王璟替换的是顺天巡抚顾人仪,这个六十多的老臣名望重、地位高,接下来的两年局势更为激烈,顺天府需要这样一个镇得住场面的人。   顾人仪略显年轻,早几年是用他的冲劲,好将京畿分田之事的尾巴扫清。现在,时移世易,自然就要调整。   京里各类传言满天飞,倒是连着两日终于开始证实其中一部分,而且和先前传得几乎都差不多。   这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过现在还不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候,毕竟这几人只是平调而已。   三月七日晚,最后关门会议的前一天晚上。   很多人都难眠。   按照前几日的情况,明天会议之后,天子一定会将剩余的人调动到位。   而明天的会,除了大都督,就只有内阁的四个人才说得上话。   所以说他们的府上人都不少。   王琼还带了浙江布政使叶书安一同拜访。   其中心思不言自明。   不过王炳却什么都不敢答应,“可不要看陛下着重于北边,以为南边不重要,实际上浙江关乎到平海伯和每年几百万两的海贸银子,想必浙江巡抚归谁,圣意已经定了。”   这几年大明出口了不少茶叶,到京里进贡的也不少,阁老的府上所用的更是最上乘的、只取清晨沾着露水的那一片。   王炳抿上一口便觉得有一起清香流连于齿间。   “王阁老所言极是,正因如此,阁老才该更重视浙江才对。”   王炳心说难怪王鏊不喜欢这个老小子,权力欲比他们这些当阁臣的还重,人都到陕西了,还挂念浙江干什么?   王琼察言观色,像是注意到什么,马上说:“下官这也是为了王阁老考虑。”   “你是想说王廷相调离陕西,王济之的人也到了山西,咱们机会来了是吧?”   “阁老明鉴。正是如此。”   如果他王琼以王炳为靠山,自然就希望这个靠山更强大。   但王炳不以为然,他开始频频摇头,“如果陛下调开王廷相是要拆杨应宁的台,那么调你离开浙江是为了什么?”   王琼心中一震。   内阁还是内阁,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王炳继续闻着茶香,慢悠悠的说:“老夫知道你舍不得,不过浙江的事,你不该再记挂了。”   简单,却直指要心中要害。   而且还说的好听了些,他在浙江能有个屁事,关键是浙江的银子。   浙江还是自己人的,那他王琼财路就断不了。   不过他这份心思,骗骗其他人还可以,但骗不到王炳。   “阁老,提醒的是。”王琼有些难受。   他在京师左冲右撞,但似乎都求门无路。   实际上背后的根本原因很简单,因为皇帝过于强势,不管他求谁,都护不住他。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王炳根本就不看那个叶书安,“如果你不能想透这一点,老夫劝你趁早辞官致仕,也能保住你那颗头颅。”   !!   边上的叶书安听得云里雾里,本来是给阁老想办法的,怎么一副脑袋都要掉的感觉。   他本想说什么,但看向王琼时,后者朝他微微摇头。   王琼想了想,便问道:“浙江的事便不提。阁老欲如何应对?”   “应对什么?”   “王廷相已离开陕西了。”   王炳表情不变,“王廷相离开陕西为什么要我应对?”   这个晚上,王琼一无所获。他只感觉这京师的官场好像完全变了个样,变得他一点儿都不熟悉。   他离开以后。   王炳书房里走进来个年轻人,二十多岁模样,刚刚开始蓄起胡须,人微微的有些胖,看着还有几分憨厚,倒一点儿不似他的父亲。   “爹,刚刚在外面撞见了德华公,他好像……兴致不是很高。”   王炳一直低头在书写,“兴致不高?找死没有找到门路,不甘心吗?”   “额……他不是刚刚转了陕西巡抚么?这是陛下委以重任的表现,何谈找死?”   “那你怎么看?”   “孩儿以为,王德华封疆重臣,他既有此心,咱们不妨结个善缘。况且,他说的王廷相之变,确实有几分道理。”   “有个屁的道理。”王炳直接爆粗口,一到家他便开始这样,“杨应宁出身西北,当过陕西巡抚,力推兴复马政,后来总督三边,他这几十年官宦生涯一大半都在西北,天子动手解构他在西北的影响力是必然的事情,区别只在于时间而已。这算哪门子变?我再问你,王廷相能任陕西巡抚是为什么,你还记得?”   他这儿子怔怔的,不过记忆力好似还行,“陕西恰逢泾阳、咸宁有百姓造反。”   “那不就是了,王廷相再任陕西巡抚已是为了局势不得不为之举。物极必反,仅此而已。为什么都把杨应宁当做那般蠢笨之人,这么容易就得罪了陛下而招致变故?”   “那既然如此,爹何必又再见这个王德华?”   王炳叹气,他这个儿子是没什么天赋了,官场上特别需要敏感度,对政治的敏感度。   若是旁人,他都懒得讲,但自家儿子说一点是一点,以后没有大的成就至少可以保命。   “身在朝堂,这些事是不得不为。天子既有心要拆解杨一清,为父与王济之都得表现得配合。内阁之中,辅佐首揆是生存之道,威逼首揆也是生存之道。所以人人都说,行走于官场之上,就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明白吗?”   小胖子摇头,眼神很真挚。   王炳都叫他看愣了,一下子也没忍住自己的脾气,骂道:“滚回房读书!以后不要与此人走得太近!!” 第六百零八章 重振大明国威!   白天最热闹的皇宫,到了晚上又分外的安静。   忙碌之后突然的安静其实会让人有些难以适应,严重的甚至会失眠。   沐浴之后,朱厚照穿着白色绵软绸缎,身上再披一件毛绒外衣,这样其实就不冷了。因为要就寝,所以头发没有束,就这样随意披散着。   当皇帝有一个好,就是哪里酸了、胀了,总不缺人揉按。   皇帝这样和衣躺靠在软塌之上,几个宫女轮番伺候,边上则站着几名太监。   这样的话,朱厚照的觉能好睡一些。   “尤址。”   “奴婢在。”   “今晚,谁府上的人最少啊?”   尤址低着脑袋,微微弯腰,“刚刚去问了一下,小王阁老的府上,最冷清。”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又揉了一下,心中闪过几个念头。王炳其实不是这样的人,但他这几年越发聪明,开始‘爱惜羽毛’了。   这样的话,这个人就比较‘好玩’了,否则太不聪明,其实没什么意思。   他有预感,王廷相调离陕西可能会在朝中引起一些微微的波澜,不过如果王炳这样沉得住气,其他人是不够份量能搅动什么的。   这样的话,他心里又松下一口气。   正德五年以及六年是很关键的两年。   这两年不准备打仗,而是要好好的修炼内功,积攒国力。   不管是严嵩在西南,还是周尚文在西北,只要局势没有剧烈的变动,那么就是维持现状。   草原上先前火筛逃了回去,但至今仍未敢再次犯边。   海上的威胁虽然在酝酿,单本身大明也需要一段准备期。   所以这两到三年内,是难得的安稳时期。   心里逐渐放松,他也就沉沉睡去了。   三月八号,最后的关门时间。   成国公并内阁四人坐在皇帝的暖阁里。   “……之所以遣王琼和丰熙北上。直接缘由就是山西都指挥使作乱,这件事算是给朕、给朝廷提了一个醒,虽说现在只是九边清屯,但内地相邻卫所也有野心之辈。朕换人就是为了应对可能还有此类事,王琼、丰熙二人是极有经验的。”   皇帝的话很有意思,极有经验?极有什么经验?是当初镇压那些反对开海的而积累的经验吗?   不过天子要用人,内阁是没有插手的余地的。   最会反对的人可能是杨一清,但他没那么大能耐,因为这两人一个关联着王鏊、一个关联着王炳,他屁股后的两个人都支持。   “王、丰二人都是一时能臣,必不会辜负陛下圣意。不过浙闽两省,关乎海贸,也需能人接手才是。”   王鏊这话叫王炳有一丝丝的在意。   他在意的是皇帝怎么回,虽然王琼希望他的人能接手浙江,不过王炳自己却是反对。剪不断、理还乱,留下那些人,对王琼反而是个祸害。   朱厚照伸手从尤址的手中拿过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纸,他原先写好的名单。   “这不是圣旨,也不是口谕。你们瞧瞧,如果有更好的想法,但说无妨。”   四个老人轮流看了。   因为王廷相转任四川,所以费宏就得有新去处——凤阳巡抚兼漕运总督。   保定巡抚也没有‘假手他人’,郭尚坤也一样北上。   这样一来,摊开地图就会发现,北直隶周边重要的疆臣几乎被这帮皇帝提拔起来的大臣全部塞满。   顺天巡抚王璟、山西巡抚丰熙、保定巡抚郭尚坤……即便再往南去一点,河南巡抚彭泽、山东巡抚刘健……   这是摆了个铁桶阵,以往说防范北边,哪怕现在南边哪里有乱,离京师也是十万八千里。   看完之后,杨一清还是和以前一样,很难讲出什么。   天子极有主见,安排也滴水不漏,即便和他们每个人想得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可能也是因为天子还有其他考虑。   总之就是……他这个首揆不想当万岁阁老,但很多时候也只能口称万岁。   然后继续往后看,福建布政使章黎竟然巡抚浙江。   “陛下。”王鏊这个正人君子先要说话,“章黎年未至四十,功未立,德未积,如此而以疆臣托付,臣恐其难以胜任,到时坏了陛下东南大计,此罪深矣。故而请陛下三思,择一德高望重之能臣而居!”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着胸,“先生,浙江是海贸,海贸所接触的海外之事都是新的,年轻其实是优势。”   “那也可以先让其辅佐一老臣,如此搭配,方能行稳。”   “不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总归会有第一次的。朕记得你说过此人心怀正义,机敏干练,如此也就够了。”   “那福建布政使呢?”   朱厚照随口说:“让浙江的布政使去接替。再调少府郎中宋衡补浙江布政使的缺。浙江按察使应是姓郑,那人也不错,调他转任山东布政使。”   皇帝这样安排,王炳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浙江官员都不留给王琼,明显就是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而最后皇帝忽然提到山东布政使,那是因为这个职位有空缺了,因为原来的山东布政使,被调至福建担任巡抚。   此人姓文名顺友,是刘健提拔任用的人。   山东今年亮了相,出了风头,虽然刘健居功至伟,不过他说到底也就是个将近八十的小老头,再精妙的主意,也要下面的人一样一样去做才行。   如此一来也有一个好处,山东的官员更多的务实起来。   刘希贤现在在清流之中地位极高,因为他官声佳、官位重,天子又多次照顾他的‘脸面’,其地位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官场就是再怎么凶险,那也凶险不到他,除非他自己要和自己过不去。   可刘健不是那样的人,他原本性情就刚直,再加上这个岁数,不可能不重视身后之名,所以执政为民、清正廉洁、奉公守法那还真不是说说。   因而他这个巡抚亦不会埋没省内人才,在位几年除了为民,同时也为朝廷简拔了一批正直之臣,且从不抢夺下属功劳——那些功劳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倒是好事,他带出来的人,朱厚照可以直接就用。   王鏊杨一清对这个任用也说不出话来。   有刘健和山东的民政成绩作为背书,无论怎么看,这种安排也错不到哪里去。   这样一来,全国督抚的结构基本被整轮重塑。   只有一个漏掉了。   杨廷和左看右看都没看着,“陛下,顾义山(顾人仪字)卸下顺天巡抚,似乎未有任用?”   皇帝点点头,“他再等等。”   顾人仪最初是费宏从四川带出来的,这个家伙有点当官不要命的感觉,什么问题他都敢参。颇有点像二十年前的王鏊,他还没想好具体要再怎么用。   “……除了各地督抚调整,今年的大朝会最后还会宣布一样事情,便是往后将大朝会改为两年一次,正德六年不再设置,正德七年再入京吧。当然,若有旨意宣召,无论是谁,无论多远,该进京还是要进京。   人员调整以后,若是涉及清理军屯的省份,自当要确保局势稳定,即便有乱也要注意迅速平叛;其他涉及红薯推广的,介夫,你一一与他们讲清楚方法和要求,按章做事即可。”   “是!”   “内阁继续保持稳定。内阁有辅弼天子之责,今年乃至明年,这两样事情朕都要见到成效。过程中可以诉说理由、困难,但到了节点时间,那便不是理由,而是借口了。这些丑话朕说在前面,希望四位都能体会朕意。”   “臣等谨记圣训!”   朱厚照最后起身,“因为明年就没有大朝会了,所以朕今日想多啰嗦几句。正德五年、六年是非常关键的两年,现在正在做的事,若成,则岁入可四千万石以上,且边军军饷大半都可由军屯籽粒所出,天下流民亦有红薯充饥,到那时盛世之说,更加实至名归。若不成,咱们君臣以往的许多努力,都还只是隔靴搔痒,或许还会有些问题卷土重来。   为此,朕会拼尽全力,朕也要内阁以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务必把这两件大事办好!行百里者半九十,朕穷数年之功谋划至今,绝不可半途而废!”   内阁四人都抬头看到了皇帝的视线。那种认真绝对没有任何一丝作假。   王鏊更是思绪飘回了弘治十一年,那一年他和太子约定一定要中兴大明,再一次让四方宾服,万国来朝!   这么许久过去了,终于要到了最后的关口。   正如皇帝所说,这一关跨过去,从此以后大明兵精粮足,内地亦可轻徭薄赋,那样的天下,想必文景、贞观也不过如此吧?   说起来都有些酸楚,王鏊情绪难抑,高声道:“老臣愿辅佐陛下,重振大明国威!”   “好一个重振大明国威!”   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   略微平复心情以后,朱厚照准备结束这次大会,问道:“你们可还有其他要事?”   坐在边上的成国公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插嘴的机会,一看要结束了,顿时有些着急,“陛下,老臣有话要说。”   “讲!”   “是。老臣听平海伯言,海外贸易之事或有变故。因为老臣想请陛下再定筹建水师之事。”   听到这个,朱厚照忍不住勾起嘴角,这事儿现在他不急,这帮人倒急了。 第六百零九章 卫我海疆!   历史上隆庆开关(1567年)以后,世界各地流入大明的白银以千万两计。充足的货币供应会在一定时期内促进经济的繁荣和商业的活跃。   在那之后几十年,明末出现了我们在课本中学习到的‘资本主义萌芽’,就是因为海外一直在输入白银,催生大明出现更多的商人甚至商帮。   大明的生丝、瓷器、药材以及茶叶都是压倒性的贸易优势。   更多的商人会促进手工业发展,催生就业和消费。在这个过程中,沿海地区的小农经济会向市场经济转变,经济也会大步伐迈向货币化。   经济是底层的东西,底层开始变化,对整个社会的冲击是巨大的。   对上层人士来说,他们能凭借财力过上奢华生活,不必做官也可以拥有很好的生活,于是有了一批‘思想家’,他们本身生活无虞,所观察到的社会和人也开始和以往不同,这就有了明末有限的思想启蒙。   对于底层百姓来说,随着国家税赋全部统一缴纳白银(1581年),那么百姓只能用粮食去换白银,可白银一直输入,银价一直降低,那么老百姓的负担就在一直加重。   对于大明这个朝廷来说,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大量的货币是从海外输入,那么就是变相的失去了货币的发行权。   到了明末,西方发生了三十年战争(1618~1648),战争导致他们本身对白银的需求激增,而且打仗太久还打出了经济危机,原本的商路也被破坏,各类需求全部降低。   西边已经不亮了,好死不死,1633年日本德川幕府开始全面转向闭关锁国政策,日本流入中国的白银骤减——东方也不亮了!   这一整套的货币、贸易、地缘等等逻辑关系还是非常复杂的。   对此,朱厚照已经考虑了很久。其中一个概念,就是这一类改革和国家行为,其背后必须要有经济动因。   如果没有经济动因,而仅以一纸命令去对抗千千万万人的利益,实在不智。   现在,成国公在这个场合下,一定要提水师筹建。   这句话给朱厚照的信息,不仅仅是建一支水上舰队那么简单,而是进一步印证了他心中的这一想法。   另外,国家强盛,军事强大当然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面,但真正的天朝上国一定是站在经济巅峰。他这个后世来客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带领军队横扫全世界,那最后会把自己也打得满身伤痕,但经济统治就是另一个概念了。   所以有些问题就值得深究。   比如说……他迎着成国公的请求问出了一句思虑良久的话,“成国公,你以为朝廷筹建水师,目的是什么?”   四个阁臣全低着脑袋,但心里则在想皇帝用意。   天子心思不同寻常,以成国公的应变能力,也不知道能不能说得准。   不过他们四人也是瞎操心,成国公这么急切,肯定是带着目的的,他马上回道:“老臣以为应当确保吕宋岛这个海上驿站不被佛郎机人所掌控!”   朱厚照忍不住一笑,海上驿站,明朝的人开始理解海上贸易,是会用这种说法进行类比的嘛?也不知是哪个讲的,还确实有几分神韵在其中。   “你的意思是佛郎机人会攻占吕宋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据平海伯所言,大明开海以后所获白银数千万两,佛郎机人狼子野心,眼热心馋,必定会冒险行事。”   朱厚照再问:“大明的丝绸与瓷器主要就是通过佛郎机人卖往极西之地的。如果他们进攻了吕宋,咱们介入将他们再打一顿,这样两方交战,就像大明与鞑靼,这个时候丝绸和瓷器再卖给谁呢?卖给和我们打仗的人?”   “额……”成国公只是听平海伯渲染其中的危险,但是他也没接触过海上的事,这么一问反倒把他给问懵了,“请陛下明示。”   朱厚照轻轻笑了笑,挑着眉头说,“要与人开战,就要先准备好没有他我们也行。否则战事一旦焦灼,打个三年五年的,两方贸易断了,谁去和那些桑农说,啊,我们今年的丝绸都卖不出去了,你们留着自己穿吧?”   “对啊。”   “不错,不错。”   ……   御座之下的五人纷纷点起头来,皇帝此番考虑确实更为全面。   “兵者,国之大事。本就应当慎用,陛下此番教诲,臣等受教。”   这样拍马屁的话,王炳说得最多。   成国公则听不明白,这啥意思?水师不建了哇?银子不要了吗?等到佛郎机人真的控制了吕宋,把一匹丝绸的价格从十六两压到十两,那个时候可怎么办?   人呐,就怕关心。有自己的利益在其中,成国公早就和梅可甲仔细了解过了,什么商品单价、贸易的关节、对方通过什么办法来卡住他们等等。   这么一想,他更加急了。   这件事从梅可甲入京就开始折腾,本来大家都有个底线,就是觉得反正三月开大朝会了,大朝会上可以讨论的嘛。但今天是关门,如果带着这个结果出去……那怎么能行?   “陛下!海贸之银年入百万,这便是又一个东南,朝廷振兴马政,又编练骑兵,其中半赖海贸银,若是水师不建,海上但有风云,只怕到时悔之晚矣!”   “朕几时说过不建水师了?你慌什么?”   “啊?”   内阁四人也都在苦思皇帝的圣意,最边上的杨廷和像是一下子想到什么。   “朕,是想你们都弄清楚,大明筹建水师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佛郎机人蠢蠢欲动,所以就建一支舰队击败他们?仅此而已?”   话到此处,谜底终于要出来了。   杨廷和拱手,“还有倭寇、还有海盗,打败了佛郎机人也还有其他人。最为重要的是,大明的商路也不能由佛郎机人掌握,而应该由自己掌握,否则今日来一贼,明日来一贼,日日有贼,这要防到什么时候?”   这番话,能说出来极为不易。就是杨一清和王鏊也都有一副恍然的神情。   “只有这样,朕才同意建这一支水师。”朱厚照顺着接话,同时呢喃道:“当年三宝太监的舰队何其强大?到最后就这么烟消云散了。朕今日重建水师,若是找不到理由,想必朕百年之后也会不复存在。   回到刚刚那个如果佛郎机人不和大明做生意,又当如何的问题,朕的意思,大明的商队要能自己向西,一是寻找能代替佛郎机人的人,找不到替代者也要找到能买下这么多商品的地方,二是自己向西开拓,把商品卖到吕宋、满加剌甚至更远。而水师的意义就在于,大明的商队到哪里,水师就到哪里。愿意和咱们做生意的,那友好相处,秋毫不犯,不愿意甚至要侵犯大明商队的……就得用当年陈汤说过的四个字了——虽远,必诛!   如此,这支大明水师筹建得才有意义,海贸银也才能年年平稳,即便咱们都不在了,后世儿孙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便不会轻易的再让三宝太监的悲剧重演!!”   皇帝这番话说得并没有慷慨激昂。   不过其中蕴含的道理很是深远。   只是……内阁四人都不知道自己不是听错了,‘不愿意甚至侵犯大明商队的虽远必诛’,侵犯还能理解,不愿意贸易,也要必诛?   这种话,总不至于是皇帝说错了。   成国公则没注意,他是听完了皇帝的话心中激动,忍不住高呼:“陛下明鉴万里!以我天朝上国之姿,正该如此!”   “嗯,朕有四位大学士在这里,你们给水师想一句口号,从正德五年开始,大明水师每建一艘船、每养一个兵,每前进一步都是为了这个目标,且这个目标要自上而下,层层传达,尤其水师官兵本身,更要知道他们为何要在风高浪急的海上与人作战。   照着这个意思筹建水师,杨阁老,你以为如何?朕是否有遗漏之处?还有……花费银两扩军,说不准还会有人给朕戴上一个穷兵黩武的帽子呢。”   成国公抢话,“朝廷此举,哪里是穷兵黩武?若不扩军才会损失更多的银子!”   杨一清叹息,天子的手段太高明了。   海贸银两在上关乎国库丰盈,在中关乎京中大半勋臣和文臣的分红,在下又关乎沿海百姓、商人的生意所得,这种形势之下,反对之人怕是要引起众怒了。   天子的这道旨意,不过是顺应了这个大势。   当然,他心中感慨并非是不赞同,当初他与刘大夏关系不和也是在于他坚持支持朝廷出兵。兵者,是国之大事,但不是无底线的罢兵休战。   “陛下要筹建水师保护大明商队与百姓,此乃天子之责,确实不算穷兵黩武。老臣以为,不如就以‘保国安民、报效朝廷’为号。”   朱厚照嘴角一抽,其实倒也没错,封建时代报效朝廷更是第一号政治正确,但总感觉是怪怪的。   “其他人呢?”   王鏊是个大才子,他蹙起眉道:“陛下,用卫我海疆代替如何?”   “代替哪一个?”   “代替保国安民。保国安民体现不出水师,便是陆上之兵,也可用保国安民。”   朱厚照:“……”   怎么这个大才子也要留下报效朝廷四个字?   “杨廷和,你以为呢?”皇帝流出求助的眼神。   “臣以为,当兵之人大多不识字,因而越简单反而越好,不如就叫护商军。”   朱厚照:???   他迅速决断,“不争了,还是用卫我海疆吧。取其‘疆’字。”   “疆字?”   “是,从今往后告诉世人,海疆也是疆土!”   到了几百年以后,就让他们用这个来当做自古以来的根据吧。他还可以多占些地方,看看是哪个不孝儿孙漏掉自古以来的地方。 第六百一十章 圣旨飞赴   正德五年四月十六日,江南之地,暮春时节,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官道上两旁杨树连片成林,翻飞的白絮弥漫于空气之中,令人生厌。   中午的阳光还是温暖,漏过斑驳树影,偶尔有些鸟类在看到人类的车队时一下子惊恐散开,溅落了一地的无名花瓣。   树荫下有歇息十数人,他们都是农家装扮,粗布麻衣还带补丁,手腕上袖口翻着,听到北方有官府车队往南,想看又不敢看的倒生出许多敬畏。   “……苏州府有商家收生丝,这些都是当地的桑农,他们肩挑背扛,想着到城里能换些银子。”   这话是骑着马、护着一辆马车的带剑青年所讲。   他说完之后,马车里传出声音,“倒是和福建的茶农不同,苏州不种茶是不是?”   “少。苏州特色是其他物件儿,比如吴中西山有一物名为枇杷,其肉白而嫩,味甘而甜,中丞既然到了苏州,不妨一尝。那姜雍姜知柏怎么样也要几日交接时间。”   “不了,我们是客,不要在应天府的地界上寻吃寻喝。”   “……是。”   安静了一会儿。   马车里又传出声音,“听闻白石翁去岁去了,看看他墓碑何处,我去拜祭一下。”   外面的青年身着长衫,头戴方巾,虽然执剑,但动作却有几分书生的优雅,缓声应下来,“是。”   白石翁,是吴中名人。姓沈,单名一个周字,字启南,号石田,晚年自号白石翁。此人是吴门画派的创始人,擅长山水、花卉,尤以水墨浅绛山水著称。   可惜正德四年,沈周因病去世。   而为他写墓志铭的便是当朝次辅,王鏊。   沈周虽然不当官,但他在诗词、绘画上的造诣颇高,文徵明、唐伯虎都算是他的学生,所以才有‘祭拜’一说。   一番打听之下,方知其故里和墓位于相城西笺圩,这地方就在阳澄湖边上。   于是这一行人改去码头,找了个船家,坐上乌篷船。   船行碧波之上,一眼望去不见尽头,清澈碧蓝的湖水之上只有几艘同样摇晃着的小船,烟波缭绕,时光静谧,所谓江南婉约大抵如此。   船头摆了一张木案,木案后坐着身穿青色长衫的中年人,他手指纤细,面色白净,一看就是读书出生。   湖景实在开阔,震撼人心,于是他也有兴致,掏了一支洞箫吹奏,其声呜呜然,久久飘不散。   不久之后,另有一条船靠了过来,从那边过来个龅牙、面丑的青年。   他身着蓝色官袍,手提着官袍下角跨上船,脑袋一低船篷那头到这头,随后见礼,“下官苏州知府姜雍,见过章中丞。”   洞箫声歇,继而传出话来。   “既然急匆匆赶来,必定已经知道了。知柏,你再自称苏州知府,似乎有些不对了吧?”   “承蒙中丞看得起下官。中丞提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章黎转过头来,仔细瞧了面前这个苏州知府。   此人年岁不大,新年也不过二十六,为官不超过四年,前三年在浙江德清任知县。去年初,淮安府出了个丑事,龙颜震怒之后,知府入狱。   恰逢那个时候礼部尚书林瀚致使,朝廷为感其德,便调了其子林庭(木昂)转任淮安知府,淮安是个通衢之地,重要着呢。   这样,林庭(木昂)本来任的苏州知府便空出来了。   而为姜雍争取到这个职位的乃是少府令顾佐。   如今一年还不到,顾礼卿又来为他当说客,把姜雍推荐到章黎的巡抚衙门做参政。   如此看重,如此提拔……但实际上看起来又其貌不扬,甚至因为龅牙还显得有些丑。   章黎心情复杂,他其实也没有招揽此人的念头,或者说他们都该想想怎么投顾佐的所好。   “不必感本官的恩,在吏部推荐你的另有其人。既然来了,就坐下吧,随本官去祭拜一下白石翁。”   “是。”   船行水上发出哗哗哗的声音。   两个人并排盘腿坐着,姜雍的位置稍稍靠后些。   “路上本官瞧见不少,你在苏州府推动一些百姓将稻田改为桑田,据说颇有成效。”   姜雍微微低头,“赶上这个好时候,开海以前丝绸只在内地售卖,每匹七八两银子,运到海外少则翻两倍,多则翻三倍,桑田原本就比稻田更加赚钱,生丝价格走高,种桑田就更划算了,大概每亩地每年要多赚二两多。”   章黎听后点头,顾礼卿之所以推荐他,便是说他有度支之才,现在听其口若悬河的,不管怎样,当这个知府应当是用了心的。   “三月大朝会后,陛下已经下了圣旨,两京一十三省,各有个的职责,北方的事你也知道。所以南方是千万不能出任何状况,不仅不能出,浙江还要逐步撤销以往设置的所有限制百姓参与海贸的各类规定,钞关也只允许府设,不允许县州再设。与此同时,为免浙江产粮下降,少府所经营粮商在浙江极其邻省设置购粮、销粮点,平衡粮食需求。   正德四年末,浙江海贸银较去年短了八十万两。海贸已经比每年二百多万石的粮米更加重要了,尤其红薯在各地推广。陛下可以不要这粮食,但是不能不要海贸。知柏,本官知道你精于经济之才,此去浙江,还需你尽心而为。”   他不说姜雍也会明白的。   三月的大朝会人人都知道,消息传到江南大约也有半月了。   今年天子已经和军屯杠上了,连续出了好几个乱事也让朝廷有些紧张,这个时候谁也不愿意去触那个眉头。   而此时对浙江提这样的要求……人人都觉得是朝廷要用兵,所以最受不得缺银子。   但姜雍却不这样想。   “中丞,下官以为,朝廷不缺银两。”   章黎偏过头来,一个刚刚还是知府的人和他谈朝廷,还谈得这么笃定,很少见。   姜雍继续讲:“正德三年、四年皆有海贸银入库,今年虽少了些,但听闻也有一百多万两。再加上去年的,仅陛下存银就有两百余万两。而随着军屯清理持续进行,朝廷要支付的军饷会显著下降,同时籽粒数还会增长,推广红薯更会让内地粮仓也逐渐充盈。   除此之外,朝廷边患已除,军屯又正在清理之中,以天子做事之周到稳重,正德五年朝廷应该不会有大军远征的计划。所以哪怕年底海贸银继续下降到不足一百万两,也没有关系。下官敢断言,今年国库必有结余,甚至会是数百万石的结余。   陛下是极聪明之人,下官看得到这一点,陛下肯定也看得到。所以陛下即便要求浙江鼓励商业,也不会是为了海贸银。”   这番话说完,章黎就有些刮目相看了。   所谓人不可貌相,不能看人家长得丑就有轻视之心。   “那么你以为陛下期待浙江的什么?”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姜雍能看得懂一些经济,但他离皇帝太远,至今就见过一次,所以皇上想什么,真不好答。然而巡抚过问,他也只能尝试着说。   “下官只能确定,陛下所谋往往都是全局而非一域。”   “何为一域?”   “每年多几十万两银子。”   “几十万两还是一域吗?”   “十年前不算。但在正德五年,对于现在的户部、现在的陛下来说,算。”   “那何为全局?”   “下官不好说。但陛下筹建水师,或可窥视一二。”   或者再给他一点时间也行,毕竟接到去浙江当参政,也才几日时间,姜雍还没来得及细想浙江的事。   说话间,船只快要靠岸了。   章黎带着一行人走上码头,因为是祭拜,所以他要正一正自己的帽子,然后继续走,“顾少府推荐得人。知柏,浙江这巡抚衙门,还真需要你。”   姜雍弯腰拱手,“下官不敢当。”   “哈哈,走吧。咱们再一路悠哉,回过头来就得赶夜路了,还得多耽误一天。到苏州府接上你,本就已经延后上任了。”   大朝会后,圣旨飞赴各地,好些人摩拳擦掌,章黎这个浙江巡抚也不例外。 第六百一十一章 彻查陈泰   官场虽然是个很复杂的系统,也有一些根深蒂固的顽症,不过官场会受核心的影响,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   反面典型就是嘉靖皇帝,因为他太聪明又太自私,在治理国家时每用一个首辅,就在他后面放一个年轻人,然后撺掇年轻人去攻击前面的人,以这种方式鼓励臣子互斗,确保自己的超然地位,导致明朝中后期的党政在几十年间迅速劣质化。   也因为他自己修道喜欢青词,于是涌现出一帮善于写青词的大臣。   现在的朱厚照对于官场的影响在本质上和嘉靖是一样的,因为他们都大权在握,他们的喜好就会有具体的表现形式。   皇帝问赋税,问匪盗,问军备,问商业,那么经过这几年的自然演化,当然就会涌现出这样一群大臣。   这也是皇帝自主选拔的结果,因为不给他正反馈的主要官员,根本出不了头,后者干脆就是被贬。   比如前任凤阳巡抚陈泰。   在这个过程中,只有一件麻烦事,就是朱厚照接收到的正反馈是假的。   拜祭完白石翁以后,章黎想着回到太湖边自己的行辕,不过先前一直跟在他左右的护卫,毕卓向他来禀报了一桩麻烦事。   章黎看了纸条以后无心再在苏州流连。   两日后,姜雍完成交接,跟随队伍继续南下。   大朝会以后,浙江从巡抚到布政使、按察使全部被撤换,现在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又出了那样的事,怎么能不急?   从苏州到杭州可坐船经京杭运河前往,客船的房间里,毕节禀报目前已掌握的消息,   “……前任凤阳巡抚陈泰原本是要回杭州老家,不过在行至通州时竟被锦衣卫追了回去。”   章黎笃定道:“既然是锦衣卫动手,那必然是圣上的意思。我们回到杭州以后,要立即控制陈泰同族之人以及他的亲属。配合朝廷,彻查陈泰。”   这是他先前收到的讯息,陈泰要被彻查。   一旁的姜雍听了心里一惊,不管怎么说凤阳巡抚已经是比较大的官员了,这么几年来,天子还很少动这个层级的官员。   “去岁,淮安府的事情,下官是知道的,也因为此下官才被调至苏州担任知府,不过那应该是前淮安知府田若富自作主张,贪心大起,凤阳巡抚陈泰似乎并无牵扯?”   章黎脸紧绷着,“具体情况还尚未可知。今年大朝会期间,皇上调整各地督抚,一开始也有人去旧职而无新职,但后来事情渐渐不对,兴许那会儿便有征兆了。”   毕卓也点头,“除了前任顺天巡抚顾人仪,现在已经没有谁还未获新职的。从京里的消息来看,陈泰应当还是与贪墨有关。”   “知柏,你先前在浙江做过知县,这杭州的陈氏,你可了解?”章黎想起这一节。   姜雍微微点头,“在下官印象之中,陈泰是一时能臣,且清正廉洁,到如今更是只有一个糟糠之妻,从未听说有广置田地之类的事发生,贪墨,从何谈起啊?”   这些事,现在他们急也没用,回到杭州会有人告诉他们的。   但这件事在京师已经不小了,能引起皇上重视,便是旁证。   遵照圣旨,刑部已经将案卷全部交由锦衣卫处理。   陈泰则被暂时控制,以便调查。   因为它这不仅是一桩贪墨案,陈泰这个凤阳巡抚的位置是朱厚照点头他才上去的,朱厚照既然点头,就说明陈泰以往的官声不错。   换句话说,有人在这个事情上欺骗了天子。   “……陈泰浙江的杭州老家,以及中都凤阳、淮安、扬州、庐州,臣都已经派了人过去。按制,巡抚每年都会向陛下禀报当地田土、人口和税赋情况,这些数据侍从室已经给了臣,只要回头一一核实,应当会有线索。”   比如说,你上报田地100万亩,这个数字怎么来的?如果是县里报上来的,就追溯回去,清江浦县报了20万?那么这20万又怎么来的?还可以往回追溯。   这个案情刚刚开始,毛语文有这些安排,朱厚照还是满意的,“注意侧重点,今年锦衣卫的主要任务还是麻斌那边。陈泰的案子不必急,但不急不是不重要,而是要慢些查,往仔细了查,好好挖一挖他在任上都做了什么。”   “是。微臣遵旨!”   话虽如此,朱厚照其实不太明白,“据浙江那边的初步消息,陈家在杭州田地不多,他本人也比较节俭,他拿这么些银子做什么去了?”   毛语文不敢说,其实这几年以来,各地督抚都收敛许多了,当然所谓收敛并不是不干那些事,而是不在明面上做那些事。   上面皇帝在逮呢,有多愚蠢还会顶风作案?   “陛下,田地的事,除了要查陈氏自身,还有他的许多亲戚,眼下也有许多人以亲戚的名义来占田。因而到底有没有多置田地,还不是定数。”   “行吧。”朱厚照轻呵了声,“几年过去,现在朕的臣子们都学聪明了,和朕玩起了猫捉老鼠。有意思,真有意思。语文,这件案子你要派一个得力之人,专门来盯,一旦查明他是通过谎报政绩这个办法来向上晋升,朕饶不了他!”   毛语文心中没什么怜悯之情,他都已经习惯了。   关键是皇帝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陈泰有贪墨三十万两银子的事的?   厂卫之中如果有这样的消息,一般绕不过他的眼睛。   而朱厚照在意的是,一个他也认为是清廉有为的官员,竟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大行贪墨之事,他无数次强调过,主政一地的官员最为重要,如果这个人出了问题,那么他管辖的地方的民情是不是都是假的?   这就是触犯底线。   之所以严查也是因为陈泰可能触碰到这个底线。   如果上报的民情都相对客观,符合实际,朱厚照还会从轻处置,因为说句实在话,官俸低微,官员伸手拿一点确实很普遍。   眼巴前不就有一个王琼还不老实呢吗?   但人家王琼勤政干练,没去浙江之前是治漕河的,这条河道的干流支流、古今变迁、修治经费他给梳理的分毫不差。   到了浙江以后,浙江的新安江被他修整加固,尤其开海之后,浙江略有混乱,亟需迅速恢复社会秩序,王琼做得相当可以。   这样的人,拿点银子没有问题,朱厚照自己也知道。   但陈泰属于超出他的预料,搞得他现在摸不准这个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能让锦衣卫去各地核实他在民情这种关键问题上是不是有造假。   而一旦查证为实,朱厚照要是不把他的皮扒下来,算他陈泰死得够早够及时!   案情如火,一触即发。   大朝会后忽然出现这样的事,还是令官场有些震动。   尤其接任凤阳巡抚的费宏,他最尴尬。   到了淮安以后,各地知府以及漕运上的相关官员来拜见他时,一个个都苦着脸。   费宏哪管得了陈泰,皇帝对他这个巡抚也有要求,后来干脆他自己把这些人全都召到自己的总督署里,摆了两桌。   其中就有淮安知府林庭(木昂)。   “前任巡抚的事,你们或多或少都有耳闻,本官也收到了旨意。”费宏绕着桌子走,一个一个拍他们的肩膀,“朝廷要查,那谁也拦不住,你们都是各自负责一府的官员,回去以后诫谕下属,谁也别想着拦。”   “费部堂!”   费宏话说一半,忽然有个官员哭腔就出来了,“部堂,我等都是冤枉的!请部堂向皇上禀明实情,救救我们呐!”   “是啊!请费部堂救救我们!”   ……   陈泰忽然这个时候出事,最害怕的就是他们,因为他们是直接属下,到底是不是陈泰的同党,这件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   “你们若是奉公守法,造福百姓,何需我来救?若不是,我又如何能救得了你们?”   “费部堂!只怕到时候有小人攀咬,我等便是百口难辩了!”   费宏听他们讲得可怜,但他也没有办法,锦衣卫已经来了。   “淮安府、扬州府、庐州府和凤阳府四个府的知府,以及滁州、徐州、和州三个州的知州,皇上派了锦衣卫正在核查陈泰上奏的历年数据,包括田土和人口。   明天你们分别去回答锦衣卫的提问,锦衣卫也会从府再至县,如此往下核查,若是数据相差不大,各位都会相安无事。若是差距极大……”   费宏不好再讲下去了。   而且他不能让这些人离开,以免他们连夜做出什么造假行为。   林庭(木昂)起身行礼,然后问道:“费部堂,下官乃淮安府知府,斗胆请问,陈泰此次出事,是他谎报了这些数字?”   费宏无可奉告,主要他也不知道,但他大致能摸到一点逻辑,“陈泰是不是谎报,这并没有明旨,本官也不敢断言。但陛下登基以来,尤重各省、府、县之主政官员,你们大多数都是从知县当到的知府,这应该都是知晓的。所以每次大朝会,必会询问民政诸事。   如今锦衣卫在核查这些事项,想必是觉察到其中有不符之处,兴许,确实是为此而来。”   这么一说,在场官员大多面色凝重。   即便林庭(木昂)这种清流官员也是如此。   因为哪怕他自己没有谎报,但是有可能下面的人会谎报给他们,万一里面有什么遗漏或是错误,导致对不上,比如说他报了15万亩,结果几个县加起来不等这个数,这就麻烦了。   最关键的是,上面的人为了升官,会让一些数字一直‘增长’,这个增长,应该会是核查的重点。这里面万一有点什么,这可怎么得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案情原委   朱厚照一页一页翻了毛语文递过来的陈泰的口供,同时问道:“那三十万两银子呢,找到了吗?”   毛语文低头回道:“按照陛下给的地点,已经挖到了,锦衣卫也已经封了那处宅院。”   “是不是有些不明白,朕是如何知道的?”   毛语文单膝跪地,“锦衣卫是陛下耳目,事先却没有半分察觉,此乃微臣失职,请陛下治罪。”   “起来吧。陈泰那是老狐狸一只,他这个清官的名声不要说你,就是朕也给他瞒了几年。”朱厚照把那些否认罪责的口供扔在一旁,其实是有些恼火的,到这个程度还在嘴硬。   “尤址,你去把他带过来。他不是要见朕吗?看看他能说出什么鸟来!”   “是。”   宫里人走了以后,朱厚照去将毛语文扶起,说道:“这个事起初是从浙江来的。谷大用叫朕给扔在浙江好几年,难得他有孝心,两个月前奏了一桩侵田案。不过这案子并不是普通的侵田案。   说是当地一个富户许氏,因为触犯朝廷律法而被下狱,留下了家中百顷良田。另外一个当地豪情名为李赐,眼见许家不行了,渐渐就把这百顷良田据为己有。许氏有一子,他眼见家产无法获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田契找出来一股脑全部投献给几个官员之子。”   说到这里,毛语文就听明白,“这是宁愿破财,也要报仇。”   “是,就这么一刀借刀杀人之计,这几个官家子弟全都接了,因为他们觉得李赐不过就是豪强,根本没有官府的背景。但是他们没想到李赐却有强大的靠山,这个人就是陈泰,还是凤阳巡抚、漕运总督的陈泰。   两强相斗,谁也不让谁,最后发展到互殴,搭上二十多条人命。到这个程度,各自都要找靠山了,否则谁也逃不过去。其实原本朕也没有特别在意,不过在谷大用的奏报里忽然出现了陈泰的名字,这与朕对他的印象不符,于是便让人把李赐抓起来盘问了一番。”   毛语文听后恍然大悟,“那这事还多亏了谷公公。”   朱厚照自然也知道。   刘瑾离开之后,他们这些老人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艰辛。虽然尤址也被他提醒过,不过政治斗争的两方,一旦对立,就不是一句话可以解决的。   即便尤址不针对他们,他们在现有的体系中也混不开。   没人搭理你,因为没人想因此得罪尤公公,这个作为皇帝有办法吗?没办法。而且谷大用没有达到要他这个皇帝花费那么多心思去维护的地步。   不搭理都还是好的,有的时候还会欺负你,以此作为投名状。   不过朱厚照却留下了他们当中的几个人,谷大用和张永都是。   他发现留下了之后有奇效,现在的谷大用对于皇帝比之前还要贴心,他是一定要在皇帝这里争宠的,否则他就不是活得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活不活得下去的问题。   谷大用也知道天子关心什么,于是就把自己的见闻频繁的上奏给皇帝。这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   朱厚照觉得蛮好,就鼓励他继续,一直到此次看到陈泰的名字。   “……朕当时想着,是不是有人故意打着朝廷命官的旗号,为了他的清名着想,便没有立即让内阁办理此事,而是让谷大用在办。没想到,查着查着竟还有三十万两银子的事。”   “所以陛下才令微臣去把陈泰给追回来。”   “不错。跟你,朕可以说说心里话,这件事,令朕着恼的地方在于陈泰欺君,其次便是浙江的官员,谷大用都知道向朕禀报,当地的知县、知府却隐而不报!”   第二点其实没什么办法,因为那些姓许的就是把田投献给当地官员之子的,出了事当爹的肯定是隐瞒不报。儿子是传宗接代的心头肉,这年头应该还鲜少有人大义凛然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能理解,但也仅仅是理解,这次还是要和那些人算账的。   过了一会儿,身穿囚服的陈泰被带到奉天殿外,他手脚都戴着铁链,狼狈是狼狈了些,不过弘治十二年开始,诏狱的酷刑就被很大程度限制,所以陈泰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   见到皇帝和锦衣卫指挥使从远处渐渐走近,陈泰规规矩矩的跪伏在地。   “罪臣陈泰,叩见圣上。”   朱厚照的身后,内监迅速搬了一张椅子过来,阳光之下,天子坐着审他。   “听闻你在狱中一直嚷嚷着要见朕。是想说什么吗?”   “是,罪臣是想与陛下鸣冤!罪臣自任凤阳巡抚,勤勤恳恳,效忠王事,绝不会有贪墨欺君之事!请陛下明察!”   说完之后他又重重叩头。   面对这样厚颜无耻、死不认罪的人,朱厚照真是有一股恼火直冲脑门,“无罪?!你敢说那个李赐不是你的人?你敢说那三十万两银子是你这些年的官俸?到了奉天殿,朕的面前,你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可见你胆大包天,无所不为!”   陈泰不知心里是什么想法,但在表面上还是分毫不惊。   这的确是个本事。   朱厚照都气笑了,“还不承认是吧?无妨,你那银子朕已经找到了,脏银既在,朕可以名正言顺定你的罪!要是朕错怪了你,就是朕这个皇帝有眼无珠,错杀了朝廷的栋梁之臣!”   陈泰微微握紧拳头,他的嘴唇有一丝颤抖。   “你还有什么话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家伙双掌撑地,再叩了一头。   “带下去,给朕彻彻底底的查!陈家及其亲属到底做了哪些不法之事,一桩一件全部给朕查清楚!朕就不信,你那张嘴比事实还硬!”   朱厚照要把这桩案子办成正德年间的铁案、大案,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有多头铁!   ……   淮安府。   锦衣卫发现了个有趣的东西。   “正德三年淮安府有水田二十八万亩,旱田十六万亩,这是侍从室所留的数据。为什么与淮安府自己所记载的不一样?”   林庭(木昂)很紧张,他赶紧起身去看,一看还真是奇怪,淮安知府本地有一本账册,上面分明是写着水田二十四万亩,旱田十四万亩。   “可有……可有当时的公文?下官是正德四年才调至淮安府,上一年的事,下官确实不知。”   “不知?”锦衣卫呵呵冷笑,从边上拿出一纸公文,“正德四年,你也是这么报的!”   外面费宏也迅速走了进来,他把锦衣卫提到的几份材料一一对应起来看,发现确实存在前后不搭的问题。   再看林庭(木昂)面色有些发白。   费宏知道他是前礼部尚书林瀚之子,应当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巴结陈泰,因而问道:“利瞻,你自己上报的数,你都不核准的吗?!”   这话一问,稍微为他争取了一下。   边上的锦衣卫也都经验丰富,他们听得懂的。林庭(木昂)的身份,更是他们早就查过的。   不过身在局中林庭(木昂)其实已经呼吸急促起来,“上……上差,部堂,这个,这个数是赵同知所呈,下官问过一句,是否和各县核验,他说,都……都对得准的。往年也是这样报,所以下官才同意的!”   “赵同知?”锦衣卫发出疑问,“应该在吧?”   “在的,在的。”   费宏让人去找。   不一会儿就有个留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慌不跌的过来下跪,“下官赵宇,见过上差,见过部堂!”   锦衣卫差人把事情又说一遍,然后问,“你在此位置有几年了,这个事你应知道吧?”   “是……是!这个数,是前任知府田若富所定!”   林庭(木昂)这么一听自己还有救,便急问:“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与本官禀明?还有那田若富为何虚报?!”   赵宇缩在角落里,委屈达到顶点,“此事皆因前任巡抚陈泰,不止是淮安,他也暗示其他府、州多报。田若富一直在找机会巴结他,更加不会在此事上违逆。想着二十四万亩,改成二十八万亩,也没有多大差别,那么大的田地,应当不会有人一亩一亩的丈量。于是就……于是就……   上差,部堂!下官所讲句句属实,此事皆是陈泰要求,他是上司,我们做属下的岂敢违逆他意?此事还请上差明察。”   这种求情林庭(木昂)都看不过去。   “可你正德四年,还是这样报了!”   赵宇哭诉,“下官是觉得,数字忽然下降太过明显,倒不如就写得和去年一样,反不容易看出来,也能省却一桩麻烦事……”   “可现在却成了更麻烦的事!”   锦衣卫才不管这些,听他们演了这么久的戏都听腻了,“费部堂,谎报民情数据最为陛下所不忍,这个人我们得带走。至于林知府……”   锦衣卫不是不敢抓人,但是林庭(木昂)是林瀚的儿子,真要捅上去,他们也不知道会不会让皇帝为难,因为捅上去就有一种逼得皇帝不得不处置的感觉。   而且费宏的意见也可以听听,所以问了一句。   费宏道:“今日之事,本官会在给陛下的奏疏中如实陈奏。林知府就算不知情,也有为政不细、过于疏忽之责,身为知府,丝毫不见为君为民之心。至于具体如何定罪,朝廷自有说法。”   “是,是。就听费部堂的。”   两方默契的把选择权给到皇帝。如果天子认为林庭(木昂)不可饶恕,那么他们也没办法,这桩案子到这个程度掩盖任何一个细节风险都很高,如果天子觉得他只是被下面的官员蒙蔽,那他们也给了皇帝选择的空间。   就是不管怎样处置,皇帝都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起来,才叫聪明。 第六百一十三章 盛怒   进入到四月份以后,除了突发的案情以外,便是催促清理军屯的旨意全都到了边军将领的手上,各个新任的巡抚也迅速赴任,确保治下内地卫所的平静。   蓟州镇被兵部尚书齐承隧带兵从永平到遵化再到密云这样犁了一遍,原本这里的十来万军队说起来不少,但分散在各地镇守,面对朝廷精锐几乎没有任何办法。   杨尚义的人在前,麻斌领着锦衣卫在后,配合清理军屯的活命,然后在蓟州重新整编的过程中重新获得一个职位,不愿意或是被查出来阳奉阴违的先斩后奏。   确实会有些人不满,毕竟有个杀神,这事在京里都传得广,但那也得憋着。   清理军屯最困难是在起步阶段,一旦部分区域开始铺开,事情的真相逐渐展露在所有人面前,朝廷真的把三十亩或五十亩的田分到每户士卒手中的时候,局势又会逐渐平稳下来。   这事儿本质就是皇帝用强力的手段洗劫了一波中层军官,的确引来了叛乱,但后面这些军官也失去了作乱的基础。   于是朱厚照同意齐承隧班师回朝。   但麻斌却没有整队回京,他获得了几日休整时间,之后按照京里来的旨意越过宣府,去大同找王阳明,所做的事情当然还是一样。   另外,总督甘肃、宁夏、榆林三边的周尚文在圣旨催促之下加大了力度,严令各地加快军屯丈量工作。   随着矛盾的激化,四月六日,他接到军报,榆林镇几个卫所的将官围聚哗众,要求上面在清理他们名下屯田的时候至少留下五百到一千亩。   局势稍显不稳。   即便如此因事关兵乱,周尚文也不敢马虎,免得出了丑,惹来皇帝责备。   不过真要说大乱,他也不担心,王守仁就在大同镇和三关镇一带,他们两个,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这帮兵痞还能上天不成。   他这样一走,弄得陕西巡抚王琼只能半路改道,向北也赶往榆林。   西北春末夏初时冬日的寒意开始逐渐远离,层峦起伏的山脊上偶尔能见到几片绿意。   陕西巡抚有一点不好,便是头上还有个三边总督,就像王琼原来在浙江,也有一个浙闽总督。   在他看来,这个周尚文还真是有点意思,大明自宣德以后,渐由文官领兵,像王守仁、杨一清都是文官出身,只有这个周尚文,封了靖虏伯不说,还以武官的身份总督大明西北。   这背后,除了皇帝重视武将以外,应该也与此人能耐有关。   路上接近周尚文亲率的两万精骑时,王琼开了眼了,两座山谷之间,漫山遍野的战马和军旗,而人虽多,行军却不乱。   巡抚也有提督军务的职责,所以说他能感受到这支西北的边军与浙江那等内地卫所之兵的区别,这些人看着个个精悍,全然没有垂头丧气或是军容不整的情况。   周尚文也知道原来王廷相被调走,新来了个王琼。   他对这些人没多大感觉,只是按照正常的流程带着他一起去了榆林。   在眼下的朝堂上,他们都算位高权重之人了,相见之后一番客套自然少不了,随后王琼便说:“今年大朝会,周部堂必定已经知道了,陛下对军屯清理已下定决心,也因此,下官一天不敢耽搁,半路听闻榆林有事,便是固原也没心思去了。”   实际上,王琼比周尚文要大上十几岁呢。   但军功无敌,周尚文对鞑靼作战屡立战功,现在已经是伯爵了。   “蓟州那边,是怎么做的?”周尚文略有听闻,不过他毕竟离得远。   王琼一愣,随后讲,“凡反对者,皆以抗旨论处。”   营帐里另外一位将军听后讲道:“那看来榆林……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军屯清理有莫大的好处,便是再难,也要做下去。”王琼强调了一句。   周尚文也自有主张,“马荣。”   “末将在!”   “你先领三千人,快马赶到榆林。将那几名闹事的将官先行控制起来,以免夜长梦多。”   “是!”   这件事,不杀人怕是弄不成了,这里还不像甘肃,甘肃那些菜兵,几次拉出来更他的骑兵一练早就没其他想法了。其实效率比榆林高的多。   孙希烈是周尚文手下老人了,他有些惴惴不安的问,“榆林也要杀得血流成河吗?”   周尚文撇了他一眼,“现今的大明不是十年前的大明,皇上是何等气魄你也一样清楚,如果情势需要,不杀,怎么做?”   ……   ……   京师,乾清宫。   因为离大朝会结束已经要一个月了,通过安排这些强力的地方文武官员,南边北边都热闹的很。   不过朱厚照在京师之中仅能从奏疏之中感受那种激烈。   已经入夜,皇帝所住的暖阁之中升起烛光,纸张翻阅的声音不绝于耳。   就在这片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暴喝,   “简直是畜生!朕要剥了他的皮!口口声声说什么君恩深重,背地里却尽搞虚假的一套!”   啪!   皇帝把几封奏疏全都扔在地上,其中两个还弹跳了几下随后无规律的散在地板上。   毛语文躬身站着,大气都不敢出。   朱厚照则已怒极,“这么大个官,管理的还是中都凤阳,当着我朱家祖宗的面骗了朕好几年!不过就是叫他们如实禀报民情数据,即便情况不理想,朕又何时苛责过任何一个官员?他倒好,为了讨好朕意,编造这些谎话来骗朕!关键是四府三州上上下下的官员,竟然没一个吭声的!要么是糊涂颟顸没有发现,要么就是惧其淫威,毫无气节!朕养这些官员何用?!”   皇帝站了起来,把桌上最后的一张案卷抖落着扔到毛语文脸上,“还有你,你派的人都是猪脑子啊?!不知道谎报这些数据的行迹有多恶劣?竟然还以林庭(木昂)不知情为理由而酌减罪行!一个当了一年的知府连这都不知道,那和朕在知府衙门养了条狗有什么分别?!”   毛语文心颤,连忙禀道:“陛下,微臣知错!只是,林庭(木昂)之事乃费部堂,便是林庭(木昂)本人也认了失察之罪。”   “他认朕不能认!”朱厚照大手一挥,最后叉腰嘿嘿冷笑两声,“你派的那几个人和费子充是什么心思朕清楚的很。林庭(木昂)嘛,林瀚的次子,林家更有其他族人在朝为官,这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犯了点事,但不是主动为之,或者可以说成不是主动为之,如此把朕这个皇上的差交了,把林家这个朋友也交了。林瀚虽然不在了,林家还有其他人呢,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要留个好脸,是不是?”   这话说其他人行,但是说锦衣卫就是诛心之语。   锦衣卫怎么能和文官搅在一起做这种犯忌讳的事?   毛语文顿时肝胆俱裂,“陛下息怒!微臣万不敢有此等念想,请陛下容微臣这就将这几人下狱!等臣治了他们,再请陛下治臣之罪!”   “哼!”朱厚照重重哼了一声,他的胸膛也有略微的起伏,粗粗喘了几声之后他说:“侍从室下一封旨意申斥一下费子充。做官可以聪明,但不要精明。都当到漕运总督了,还不敢做决定啊?再问问他,朕是哪里德政不修,让他误以为朕会不秉公办理?让他明白回奏!”   “是。”   皇帝没有休息,侍从室四人全部在岗。   为的就是这种时候。   今天旨意不能拖到明天,于是他们赶紧动笔,明天天一亮就递出去。   “这个奏疏,尤址你明日将其送回内阁,朕没有朱批,也不留中,你就问问他们,一个知府当的迷迷瞪瞪的,这个罪到底不好定在哪里!”   “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处理完这个奏疏,朱厚照再向下看了看跪好的毛语文,没好气的说:“起来吧。”   “是,臣谢陛下宽恕之恩。”   “浙江那边情况如何?他的亲朋好友查得怎么样?”   毛语文有些尴尬,“陛下,浙江路远,请稍待两日……臣必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皇帝心情好他这么说还行,现在讲这个心都悬着……   不过朱厚照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他逐渐平静了下来,“知道了,有消息第一时间回奏。还有那三十万两银子,明日……景旸呢?”   听到皇帝叫,景旸忙不迭奔了过来,“陛下,臣在。”   “明日你与锦衣卫去,把那三十万两银子取出来装箱封好,封条上写查为陈泰赃银,然后给朕全都抬到户部去入库,并拨十万两给藏书园,拨十万两给书院,再拨十万两给少府,让他们给南城私塾的教谕涨俸,给所有学生加餐!”   “是!”景旸多了个心眼,问道:“陛下,这几处原本就有拨银,要是他们问起来,臣应如何作答?”   “就回答他们贪官陈泰请得他们!”   汗。大伙儿都没见过这种招数,这是要将陈泰这家伙往遗臭万年去打了。   朱厚照的内帑才不差这点小钱,弄的皇帝折腾一个大臣来敛财似的,这些银子就要这么花,三十万两买他一个为查办贪官拍手叫好! 第六百一十四章 派使出国   宫里的晚上仅有几盏灯亮。   当然,还有一轮月色迷人。   天黑之前,原本皇帝是宣了敬妃的。   不过等到敬妃真的来了,却叫值守的太监提醒,叫她等一会儿。因为皇帝正在召见锦衣卫指挥使。   涉及公务,敬妃不敢造次。   只不过站在外面能听到里面皇帝在咆哮,这让她心揪了起来,怒极伤肝,肝气机逆,人如果不能是一个温和的状态,而总是大喜大怒,其实是不利于身体的气血调节的。   不过她在这件事上也无能为力,前朝政务在她们这些后宫之人面前就是禁忌。   既然要等,那也就只能等,敬妃双手交叉,直挺挺迎着月光,月影之下的美人轮廓镶嵌于深宫亭苑之中,给人一种朦胧美感。她身形苗条又高挑,脖颈如天鹅,瞳孔如碧波,望之令人着迷。   不久后,尤址从里面踏门槛出来,行礼后说:“禀敬妃,已经好了。请敬妃入内。”   尤址的身后毛语文等人神色匆匆离开,虽说没有直接关系,但这样被骂了一顿估计也是吓得够呛。   敬妃提着裙摆走到里面,才发现皇帝掐着腰在扭脖子。   原来束着的头发也被他解开。   敬妃入宫前就知道皇帝勤政,不过没想到就寝前竟还召见大臣。   “等久了吧?”   太监们走后,皇帝伸手把她的柔荑握过来。   “不久,臣妾等陛下是应该的。”   她声音有些小,大概是觉得皇帝可能气还未消,所以收得有些紧。   朱厚照也没解释那么多,扶她到床上坐下以后,自己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同时把脑袋枕在她柔软的大腿上。   敬妃也很懂,青葱手指立马就抚上了他的太阳穴,一按一搓,很是享受。   朱厚照也闭目养起神来,“梅府送了一点儿荔枝入宫,这些水果都得新鲜着吃。朕让他们各宫都送了,你可以尝尝。”   “嗯,”她轻柔答应一声,“谢陛下赏。”   朱厚照翻个身,这样方便手搭在她的大腿上,而后就开始不老实,不过表面上还很正经,“听闻你最近在搜集药材,要熬药给我去火气,辛苦敬妃了。”   “陛下每逢夏日便炎热难耐,加上陛下又是不愿意耽搁政务的性子,臣妾们看着都会心疼陛下。”   可他并不是火气大,他是习惯了吹空调,忽然没了适应不了。   敬妃话真说着,忽然身体有异样的感觉,手掌握住嘴惊呼了声‘啊’。   这之后,朱厚照顺势起了半身然后将其压倒。   消火。   ……   ……   一大早,内阁除了杨廷和因红薯推广去了山东以外,其他三个都被昨晚那封退回去的奏疏给整得七上八下的。   所以很早便递了条子要面圣。   不过朱厚照其实懒得为这件事情再去和几位老臣置气,关键置气没有用,官场之上,自保是本能。天天这么气,能把自己气死。   再说了,现在也被他逼着在这表态了。   但他主要是烦,所以三两句便终结了话题,“此事由王阁老负责吧,案情明朗、简单,该怎么定罪就怎么定罪,办理以后具折陈奏。吏部尚书呢?”   尤址很有眼力见儿,“奴婢这就去宣。”   朱厚照微微点头,然后还是对着三位阁老说话,“受陈泰影响,凤阳巡抚之下,有几人怕是不能再用了,但知府、知县极为重要,不能空置太久,杨阁老、王先生,你们两位与吏部梁尚书到内阁商议商议,看看挑几个称职的,顶了那里的缺。至于朕,就不和你们一个一个去商议了,老规矩,报朕阅知即可。”   杨一清和王鏊俯首,“是。”   “还有一事,顾人仪应该尚无新职呢吧?”   知府、知县朱厚照不会全部关心,他会关注其中几个重点,只有到省级层面他才会每个亲自决定。   这样有的放矢,否则实在是管不过来。   哪怕今天在这里装模作样和他们确认那几个知府谁当,过段时间也会忘记了。因为太多太多了。   “回陛下,确实没有。”杨一清附了一句。   “喔~”朱厚照恍然的点头,随后问道:“这一个月他在做什么呢?”   “臣听闻顾义山与人说以往政务繁忙,这次终于得了空闲,所以最近一段时间都泡在藏书园。”王鏊脸上带了一点笑容,“若是有人劝他尽快活动活动,给自己觅一新职,他还不乐意,说读书乃平生一大乐事,舍不得,哈哈。”   朱厚照也被逗笑了起来,“这个顾义山,就是一个倔驴。”   王炳又开始灌迷魂汤,言道:“倔驴脾性的人自古以来只为圣君所用,陛下是圣君,因而才能叫他心服口服,心甘情愿为皇上效忠。”   朱厚照背着手,来回踱步,“当时之所以留下了他,确实是朕还没有想好。但这个顾义山,朕印象深,他可是敢在朕的面前说民牧撤销几年,但仍然饿殍遍野的人。你们以为应当委其何职?”   现在各地的巡抚大多已经安排定,当然还有广东、广西、云南这些地方人没有换,不过把顾人仪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则没必要。   “臣斗胆直言。”   朱厚照:“先生请说。”   “臣以为可授其詹事府詹事一职。”   因为皇帝没有太子,所以詹事府詹事一职一直都空缺着。现在忽然提到,大概是因为夏皇后的临产期也近了。   倒是恰好。   詹事府詹事其实这个位置很重要,这个时间点安排顾人仪当这个职务,基本上是为了将他培养成下一任皇帝股肱之臣的。   说起来,此人气节确实可以,顺天巡抚当得也不错,朱厚照没甚意见。   主要这个时间点把王守仁调回来当这个詹事实在不合适,而且王守仁有一点很可惜,就是他寿命不够长。   “……詹事府詹事倒是可以,不过得给他再兼一个,不然让他这么闲着每天看书那也不行。”   “不知陛下欲兼以何职?”   朱厚照说出多日来的一个想法,“朕欲遣其为使,再从六部、少府及翰林院中各挑一定数量的年轻官员,随平海伯商队出访海外诸国!”   此言一出,三个老头全惊了,这是砸破他们脑袋也绝对想不到的!   杨一清脸色已变,忙问道:“陛下是要仿当年郑和七下西洋之事?!可是当年之事劳民伤财……”   “诶?”朱厚照立马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三宝太监宣国威于海外,是立功之人。不过朕之所以欲遣人出使,并非是为了寻什么海外的奇珍异宝,也不求长生。朕是为了大明的海贸。你们想啊,我们每年一船一船的货物出去,但只见商人,不见官员是不是缺了什么?   朕以为朝廷还是应该出面的,一来是与海外诸国建立联系,尤其是与他们的国王确定好稳定的贸易关系,让他们明白我们的利益就是贸易状况稳定;二来也是为我大明的商人提供支持,要告诉他门,我大明商人做生意绝对守规矩,所以他们要协助保护我们的人不受海盗、匪徒侵扰。”   当然了,这一路过去,肯定有一些人会不待见明朝的使臣,那么到时候动武就有借口了。   而且要求贸易状况稳定这个词范围很广,比如说,对方政局不稳,导致我们贸易不稳,那也可以说是危害了我们的厉害。   原来那些海盗民族用的就是这一套。   再比如说,平稳的政权交接之后,因为政治人物换了,导致贸易受阻,这算不算呢?   说到最后朱厚照叹口气,“朕还是听说了一些的。商人一到海外,一旦遇到当地人欺负他们,便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毕竟本国的人肯定还是护本国的人,要么就银子,有的时候使银子还容易被骗。   说到底,国王也好、国主也好,不是那么容易见的,还非得朝廷命官不可。如此,你们说这使臣应不应该派?大明的子民应不应该去保护?”   其实朱厚照还有个其他的想法。   詹事府的詹事将来辅佐太子的人,那么就应该拥有‘全球视野’,不能拘泥于中原之地。   顾人仪之后,他还要一波一波的有计划、有节奏的派有进取心的官员们出去,去看看到底海贸到底是怎么做的,不能坐在家里边儿闭着眼睛瞎定政策,万一将来还是只会从大明的角度出发看问题,而看不到大航海时代各国联系紧密的趋势,说不准再来个闭关锁国。   不过,这就和他十年前在为军屯清理布局一样,他现在考虑的这些情况要发生,那也得是多年以后了。 第六百一十五章 听闻有银子?   京城规划司原司正兼少府郎中宋衡叫皇帝一纸命令调到浙江去当布政使去了。   没有办法,顾佐只能临时调整人手。   他这个少府令之下,有两个副手,官名少监,少监之下是工事署、官办署、住屋署、不夜城以及京城规划司。   工事署的一把手为郎中,前任是祝卫春,因正德四年牵扯淮安府贪墨案,已被除功名,并判六年刑期。截至目前,工事署唯一的项目就是两京大道,新任郎中名周铮。   良乡之战时,他是当时的知县,属于顾人仪推荐的人,战后他因功升职,去年祝卫春被抓,这个职位出缺,经人推荐便进了少府。   少府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皇帝特意成立这个机构,京师里各类新事物都在这管着呢。   官办署,它主要是管理皇家兴办的粮商、船厂以及后来从工部划过来的军器局,其郎中为原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公孙备。   住屋署负责统计、管理、审批京师之中的各类建筑物,其郎中就是皇帝原来的侍从汪献。   乍看起来,它与京城规划司的职能有些冲突,但其实不一样,京城规划司的职责范围更广,涉及道路、京仓修建与维护、京城未来规划图景以及紫禁城周边区域管控,还包括一些特殊或是标志性建筑的规划建设,比如藏书园。   朱厚照还允许京城规划司自营创收。   原来宋衡和张池攒起来一个以左宗吕为头的团队,修筑了几个特殊的建筑。比如梅氏投资的那座高六层的悦庄酒楼。   这样的话,其他商人如果要进行类似营造也可以委托他们。   这件事已经形成金钱推动的正向流动,并不需要朱厚照特别关心,有钱就做,没钱就不做,就这么简单。   最后的不夜城,其实原本并没有‘署’这样的地位,最早负责人是五品官,不过开业几年越发热闹,而且后来发现,如果要管理这个地方经常要协调京里各类达官贵人。   于是乎不夜城的负责人官位一提再提,最终锦衣卫、刑部以及司礼监等几个衙门共同成立了一个管理小组,少府派一人过去,自己这里也留有一个牌子。   但主要的管理任务后来移到了司礼监的手中。   当初皇帝在筹建不夜城的时候就承诺过安全,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不惜一提再提,现在不夜城是有司礼监秉笔太监兼管的。   这样,上上下下的人到里面都老实了。   少府本身也找了块地方,修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公署。   今儿个一大早,这里便迎来一名客人,其人身穿圆领红袍官服,虽不是少府中人,门口守卫也不敢阻挠。   而在他身后,正好又有两个蓝袍官员指挥着好几个守卫搬几个大箱子,嘴里还说:“轻点儿放,放整齐点儿吧,一会儿要请你们顾少府查收。”   这些人身边,还有两个锦衣卫力士。   不久之后,顾佐从里面出来,“义山?你怎么……难道皇上命你亲自押送这些赃银?”   “我?”顾人仪立马往边上站,连连摆手道:“误会了,误会了。在下只是与他们一同进来而已。”   说着他示意顾佐先办赃银的事儿。   顾佐也冲他行礼,“义山请稍待。”   院落里,景旸领一名户部主事和两名锦衣卫上前,“在下侍从室侍从景旸,见过顾少府。”   “不必多礼。”   “顾少府,这些便是犯官陈泰的部分赃银,一共二十万两,陛下口谕,其中十万两应用于私塾教谕涨俸、学生加餐,另外的十万两拨给藏书园。顾少府可派人清点,随后在接收单上签署姓名,用上少府印章即可。”   因为是侍从宣旨,顾佐的身后,两位少监,以及周铮、汪献等人都出来了。   “好。”顾佐挥挥手,身后自有人去开箱,“是两份接收单?”   “是,”景旸点头,“这些银子已经在户部入库了,所以一份给户部俞主事,一份给在下放入侍从室留存。”   这也对的。   只不过皇帝忽然发这笔钱,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精彩。   “清点银子还要一会儿,里面请。”   顾佐说完,又叫来周铮,“你把顾义山领到我书房,我马上就来。”   “是。”   少府正堂的西会客房,顾佐请那两位先坐下,自己到边上提笔签了字,“等清点完毕,我便让人取印。”   景旸客气道:“无妨,涉及银两,原本就是应仔细点。”   因为汪献也在,所以他还打了个眼神招呼。   顾佐回到主位坐下,笑着说道:“能有银子总归是好事。十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给几十个教谕涨俸,那也得花上好一阵子呢……还真是,估计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辈子能用上贪官的赃银。”   “哈哈。”   屋子里的人全都轻笑出声。   这事不管怎么样还是会觉得大快人心。   “劳烦顾少府,”景旸拱手说:“此事是陛下亲自吩咐,这些银子也不寻常。靳侍从交代,望顾少府最好能有个账本,把这些银子的去处记清楚。”   这个提醒的很到位。   靳贵的风格,事无巨细,用心认真,皇帝用这么久还不愿意放手,便是因为这点了。   也许这些银子皇帝再也不会问了,但万一问起来呢?靳贵有这些账本,他马上就说得出来。   事事交代下去都是这样,那有什么理由不用他?   顾佐没做多想,也很配合,“景侍从不必担心,我会交代下去。”   “多谢顾少府,其他的话,便也没什么了。”   正事谈完,他们又开始说些别的,   “听闻一共是三十万两?另外的十万两拨去了书院?”   “不错。”   “这个陈泰,没曾想是这样的人。”汪献摇头,“我一直还以为他清正廉洁呢。这样的话……估计那四府三州的知府知县都要受其牵连。”   有一少监插话,“何止啊,此事牵涉原来礼部林尚书的次子,我听说费子充都因此被皇上申斥。”   “费子充一般不会如此糊涂。此案涉及民情,而皇上又最为看重此节,其他一些小事还能求情,这类大事怎可能还踌躇难决?”   ……   周铮也在和顾人仪说同样的话。   顾人仪原本是费宏从四川带出来的,他还是了解了一点的。   当初他进京路上,一定要向皇帝禀报北直隶各县百姓生活的惨状,最开始的时候费宏就不太同意。   理由当然还是那一套,官场之上,不够圆润是不好的。   顾人仪叹气,“子充公为人正直,为官勤勉,便是有的时候总有顾忌。”   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正直而略微软弱。   周铮笑说:“这才是大部分人。有几个是如你顾义山一样,当起官来跟不要命似的?也就是碰着当今天子是圣明贤君,否则你那仕途还不是得布满荆棘?”   顾人仪被‘揭了底’也只能笑笑,他们原本是好友。怪脾气对怪脾气,要不是他周铮也不会获得良乡知县的位置,后面一连串的遭遇就更不提了。   “对了义山,你今日怎么想起到少府来了?难不成陛下明确了你的新职?咱们以后又可以同室而处了?”   “是可以同室而处,不过不是在这里。”顾人仪先卖了个关子。   正说着,顾佐走了进来,那边的事就是收钱嘛,简单,所以倒也没耽搁太久,“义山,藏书园的张池和我讲,你近来是日日造访他那里,怎么今日不去了?”   顾人仪瞥了一眼周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是问顾少府要人来了。”   “喔?”   “要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周铮周郎中?”   “是。”   周铮心想,坐到现在半个字都不吐露,这是故意让他惊讶的,迎着顾佐疑惑的眼神,他也只能摊手,“顾府,他还没说,此事下官也不知。”   “还是在下来说吧。陛下已经有了旨意,命我选派数名青年官员出海为使,一是宣扬国威,二是探访海外各国民情,三是代表朝廷为各路商队正名。我头一个便想到了周铮。”   顾佐一听脑袋瓜子就嗡嗡疼,“出海为使?那么周郎中这一去不是得一两年?”   “不止,”顾人仪说得很平静,“海上风高浪急,分布于岛屿上的诸国又多蛮夷,说不准……还回不来。”   顾佐肃然起敬,他没想到面前的人竟然是存了丢失性命的决心。   但是吧……   “义山你也真会想,京城规划司的司正宋衡刚刚被调走,我本来还在苦恼无人可用,这倒好,你还要要一个人。”   “若是实在不方便……”   “喔,不。”顾人仪立马摆手,“既然是陛下下旨让你挑人,你还是带走。我这里,再想办法吧。”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还是一脸麻烦样。   周铮才发懵,几句话的功夫他就得跟着去海上飘荡。   “怎么忽然要出海为使?陛下这是要仿郑和旧事?”   顾人仪也说不准,“陛下用意一向高远,此次也必是如此,等我挑好了人便入宫陛见,想必陛下会交代的。”   他们在这里聊着,外边儿忽然传来一声兴奋的高呼。   接着就有人冲进来向顾佐告歉。   “怎么回事?”   “是,是张园正来了。”   那个高呼的人就是张池,一路奔过来,嘴角都笑到了耳朵根子了,略微还有些得意忘形的说:“听闻有十万银子入账,属下是从藏书园一路飞奔而来!顾少府,属下唐突了,主要是正好缺一笔银子翻新一部分书籍,这还真是瞌睡了给送枕头,陛下这贪官抓得好!哈哈!”   等他说完才发现自己的领导有客人,于是脸上的表情立马顿住,老老实实又回到外边儿重新走一遍,“下官张池,求见顾少府。”   “装模作样。滚进来!” 第六百一十六章 仁君未报头先白   兴奋的不仅是藏书园的张池,还有南城十一座私塾的师生,以及那些孩子的父母。   不过他们不是从上司那里获得的,而是从告示上。   没错!   这三十万两银子的去处,皇帝命人写了告示贴出来!   既然是要杀人诛心,那就做绝,弄得满城皆知,天下皆知!   要是搁朱厚照刚穿越那会儿,肯定还会有些酸儒说什么不够端庄,于理不合,或是有损朝廷威严,说到底还不就有些贪官自己担心自己会有同样的下场吗?   朱厚照才不怕揭露这些丑事,好在经过这么几年整顿,京师官场风气正常不少。   很多愿意做事的人,通过各种渠道慢慢冒出了头,就像周铮,哪怕朱厚照不认识他,但是他还可以通过顾人仪。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现在京师里,好些官小权大,或是身处热门衙门的人都和明面上的那些皇帝宠臣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   尽管还有害群之马,但风气改善,却也不是假话。   这三十万两银子,在书院、藏书园、私塾这些地方,都是奔着读书人去的,士人之间自然一欢腾。   李梦阳在大庭广众之下仰天大笑,私塾的先生们大多也都是举人,看了告示以后个个都拍手击额,连连叫好。   “贪官的赃银我还是第一次花,可得试试是什么个滋味!哈哈哈!”   十万两银子,几十个教谕而已,除去那些给二百多孩子加餐的银子,剩余的估计每个人都得有个几两。   差不多是举人小半年的凛粮了。   不过边上看热闹的一个商贩却说出了更有见识的话,   “银子倒还是次要,关键在于皇上能记着私塾的师生,这才不容易!”   “是了,是了。不然这银子为什么不给旁人?”   啊,这么一说还真是。   几名私塾教谕立马倍觉荣耀。   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等到他们三五人寻个酒楼吃饭时,那以往认识他们的店小二都不一样了,一张脸上洋溢着小脸,手中抹布把板凳擦了又擦,“几位老爷快里面坐,今儿吃点什么?”   京师南城呢,大多数是穷苦百姓,之所以官方营造私塾也是考虑他们生活穷困,说白了就是为穷人建的私塾,给教谕的薪俸同样不高。   所以说去这个地方谋生活的人那也是透露着一股子寒酸劲。   大部分就是考科举考了好多次一直都考不上,精气神没了,家底儿也没了。   但一夜之间,现在皇上关注到他们了。   坐下之后,就有老先生忍不住流下泪水,分外遗憾的念起了范仲淹的名句,“仁君未报头先白,故老相看眼倍青。可怜我等年老体衰,再无少年了,唉!”   “仁君未报头先白、仁君未报头先白……”同桌之人一直重复他的话,语气之中真是无限感伤。   看得边上的店小二直挠脑袋,这特么的,是他脑子不好还是这帮人脑子不好,平白得了赏钱,不高高兴兴的喝一盅,跟这儿抱头痛哭是什么意思?   但他也不敢打扰,只能回过头去去找掌柜的,说:“那几个私塾先生不知道为什么都抱一起哭呢。”   啪!   掌柜的是个年轻人,有些书生样,“你懂个屁!干活儿去!”   怪事传得快,恶名传得也快,陈泰之名很快就成了京师中人挂在嘴边的名字。   就差那些顽皮的孩子给他编歌谣了。   ……   尤址挑着皇帝爱听的,把宫外的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朱厚照饶有兴致的听了一会儿,不过这家伙清一色都是皇帝怎么怎么圣明,有时候还特别夸张,导致失了真,那就没意思了。   尤址倒也会察言观色,说着说着忽然低下头,“陛下,奴婢又失言了。”   朱厚照略过不提,而是指了指里面的御案道:“快去把那些奏疏送到内阁,正事不要耽搁。”   “哎,是。”   那都是上午送过来的内阁票拟,朱厚照基本都已经朱批过了。   常规的政务花不了太多时间,尤其杨一清和王鏊都是能力很强的人,所以很多都是写知道了。如果是大事,便不是用笔写几个字的事,得找过来商量一番。   难得的,朱厚照得了点空闲,他原地扭扭腰,做了几个动作之后,便自顾自的出去了。   靳贵抬头望了一眼,因为皇帝没叫他跟也就没敢动。   于是朱厚照就这么一个人在宫里散起步来,这个季节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从乾清宫往后就是后宫了,走不远就是皇后的坤宁宫。   但他没想去,而是找个小道往西走,跨过一个门槛便是长廊,这些地方宫女太监走得多,进进出出的人见到他,大多都是吓一跳,然后跪在地上,口称万岁。   朱厚照一开始还说两句,后面太多了,就只摆摆手,让他们离开。   难得的,有自己的一份安静。   从这里往前,会经过御花园,再过去往西就是皇家西苑,西苑有一处平静碧蓝的湖泊,岸边建了一座亭子。   朱厚照一直走到这里,到亭子里的躺椅躺下。   朝堂、边疆、海外,能安排的事他都安排了,在等待的这些时间里,他其实很想出宫去玩一玩,但是大明朝正在进行激烈的屯田,去年底一下子搞出三次民乱,希望今年有经验能好一点。   就这样躺着,躺着,某个时刻,他忽然意识到视线里多出一个宫女模样的姑娘,她梳妆的是少女头发,从侧面望去鼻尖有一点翘挺,脸颊肌肤洁白如玉,便是一丝微瑕都没有的那种,再看身段又是纤细如柳枝,此时正拿着一根树枝在水面上够着……一只手帕,看起来像是掉水里去的。   “哎哟,陛下,您在这儿啊,奴婢找不着您,可是急死了。”   朱厚照坐起来,然而等他再转头回去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个姑娘没了,“咦?那个人呢?”   尤址顺着方向看过去,也疑惑,“陛下您说谁?”   “刚刚那边不是有个宫女吗?”   “有……吗?奴婢倒没注意到。”   “难道朕看错了?”朱厚照甩了甩脑袋,“算了,内阁那边有什么事吗?”   “有。”   “什么事?”   “平海伯上了一折,先前陛下交代过,允许各国使臣入京。平海伯到了浙江以后,将圣意传达给那些外国使臣,他们都很兴奋,纷纷求情,欲见陛下。”   朱厚照点头,“好事情啊。让……礼部负责吧,挑个日子,朕见见他们。京城里也置办置办,虽说有铺张浪费之嫌,不过有些国家的使臣,你不给他展示展示大明的繁盛,难免还会有不臣之心。省小钱,花大钱,实在不明智。”   “四夷宾服,万国来朝,陛下终于可以实现毕生的抱负了。”   “好话留着后面说。那奏疏朕不看了,这事就这么办。”   “是。” 第六百一十七章 蕃朝来朝仪   礼部平日里常规事情多,各类祭祀台面上是很重要,皇帝从不否认这一点,就是这大部分的事情引不起皇帝的重视。反正该怎么办翻翻前朝实录就有,实录查不到就再往前面的朝代倒腾。   礼这个字,嘉靖皇帝怕,而正德皇帝是最不应该怕的,放眼千年历史,他的皇位合法性也属于第一梯队了。   但正德五年的这个春天,礼部尚书王华却接了个‘大活儿’——接待外国使臣。   明代早期尤其是朱棣时代,藩国来朝的情况比较多,还仿照南京的会同馆,在北边也修建了一个。   而在诸多的礼仪中,其中一条是要所有的外国使臣先学习明代的宫廷礼仪,熟悉了这一套礼仪之后才可以入宫觐见。   朱厚照手里拿着王华所上的《蕃朝来朝仪》,本着外交无小事的原则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看完了之后就对其中这一条有些‘小想法’。   “大宗伯,何为熟悉宫廷礼仪?”   王华倒也实在,说了句关键,“宫廷之礼,主要就是君臣之礼。陛下乃天子,是天朝上国的君主,这些海外岛民远离中原,若不加以训导,臣恐其入宫以后有僭越之举。”   “嗯……”朱厚照拖着长音,他是在思考。   这个问题其实蛮难解决的。   所谓君臣之礼,就是要跪拜。   你要说王华讲的没道理吧,那也不是,霸道虽然是霸道了点,但本国的臣民见到皇帝都得跪,外国的人来了不跪?外国人是本国人更高贵?   可你要说他有道理,这种硬杠杠加在前面,肯定是会影响大明的对外交往。   大明现在说到底就是个东亚霸主,又不是地球球长,琉球、日本使臣来了,那的确该跪还得跪,但葡萄牙、西班牙以及后面的荷兰,那也是称霸一方的,谁给你跪?   实际上,历史上我们的祖宗为了避免这种尴尬的问题,他们采取更为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你他娘的别见了。   一般来说,也有不在紫禁城召见外国使臣的办法,不过国与国交往,仪式感很重要,不在紫禁城似乎也不大对。   这左右为难得朱厚照也开始挠头,所以他也直接问了,“若是个别国家的使臣不愿意跪的,怎么办?”   王华眉头都不皱的,“那便不能入宫向皇上递交国书,大明也不认其为藩属国。”   “能不能改为单膝下跪?”   王华抬了抬眼,“陛下,礼不可废啊。”   “只是朕和你论一论,若是真的出现那种情况,能不能以单膝下跪作为一种办法。难道,大宗伯要因为使臣不向朕下跪,便兴兵伐他们吗?”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莫非王臣,不行跪拜之礼的使臣,大明要怎样称呼他的国?兄弟之国?那么,谁是兄,谁是弟?”   朱厚照开始脑袋瓜子疼,他就害怕老儒跟他论这些没有用的道理。   而且,这我居中原为正统,尔在边疆为蛮夷的思想,真的是十分霸道。它的内在逻辑就是我高你一等,你不该和我讲道理,你能被允许得皇帝接待那是无上的荣光。   这叫什么?   叫君恩!   因为是第一次,朱厚照也就不去改太多了,后面如果交往多了,再将一些不合时宜的做些删删改改。至于刚刚争论的,他也是‘举手投降’。   “先这么着吧,听平海伯的意思也很快了,你的这份奏疏朕都同意,下午以后早些做准备。就是会同馆以往是兵部主管,礼部协管,朕觉得不合适,还是由礼部主管吧,这些使臣的安全由兵部协管便好了。”   “是,微臣遵旨。”   朱厚照食指点了点御案,“还有一条,差点忘记。朕要派顾人仪出海,大宗伯也听说了吧?”   “是,老臣已有耳闻。”   “商人出海、官员也出海,日后我大明与西洋诸国的交往会日益增多,这一应事务朕肯定会加在礼部。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也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孙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咱们虽然不和他们打仗,但与其交往总要了解他,知道他们国家的情况,明白这些人与咱们汉人的脾气秉性有何差异。   朕以朝贡贸易为例,为什么早年间琉球国和日本国频繁的向咱们这里派使者进贡?因为他们了解我们,知道大明好面子,他们进十两,咱们要还三十两、五十两,这种买卖谁不愿意做?反过来也是一样,琉球国、日本国又是什么特性咱们也要知道。   朕讲这番话什么意思,大宗伯不必妄自揣测或心生不解。朕可以告诉你,朕,不会拿本国的民脂民膏去结外国之欢心。不管你们儒生眼里朕是怎么样的,反正朕话撂在这里了,有那多余的钱财,拿去喂养喂养大明自己的百姓不好吗?”   王华也要挠头,不过他一抬头发现皇帝一脸傲娇的仰头偏向一方,这……   这叫他怎么办?   一个皇帝,忽然开始不管不顾起来了,那表情很清楚,就是反正随你们说,老子就不干。   “陛下,朝贡的事,也是有祖制的……”   “欸?”朱厚照连连摆手,“你别提祖宗的事,等朕到了地下,祖宗要是怪罪让他们怪罪我,不怪罪你们任何一人。”   真到了地下能见到那些前朝皇帝,朱厚照还管那么多?直接摊牌,老子又不是你们朱家人,你们爱他妈花钱买个好名声,那是你们的事,老子不愿意干!   王华无奈,“臣斗胆进言,望陛下恕罪。我大明为天朝上国,不谈仁义道德,仅论上国风采,是不是不应拘泥于一些钱财?若是……若是小气了,与以往不一样了,不免叫外国使臣觉得大明反倒不比当年,如此若生了轻视之心,岂不遗祸无穷?”   “大宗伯的意思是,花钱买平安?”   “这……”王华傻眼,“老臣,老臣并非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呢?”   “老臣意思,朝廷要有威严,陛下也要有威严。从永乐至宣德直至成化,我大明凡有别国上贡,历来如此,老臣以为他们此次这有这番目的,若是忽然更改,臣恐影响难料。   “难料?不给会抢么?”   “陛下!”   “好了!到时候再议吧。你也不必如此着急。”朱厚照笑着走下来,他不准备在这个点上吵,反正他就按自己的做,他是皇帝,国库里出去一两银子只要他不点头,看他谁敢,所以这个时候和王华倒没什么好争的,   “这件事呢,你照常准备,也可以去和顾礼卿再谈谈,外国使臣来了,要让他们看看大明的繁茂,不夜城允许他们进,不要就把人关在会同馆学礼仪,既然是天朝上国,就要有上国的自信与大方,让他们瞧瞧,出不了事。”   王华无奈,但也只能领旨谢恩。   他走之后,朱厚照噗嗤笑出声,他这一笑边上的尤址了‘嘿嘿嘿’起来,结果这家伙皮笑肉不笑,跟个阴森的鬼一样。   朱厚照瞪了他一眼,他立马就僵住。   “朕是笑他憋着气也没办法,你笑什么?”   “奴婢看陛下乐,就跟着陛下乐了。”   “笑得太难看了。去,把顾人仪给朕找来。”   尤址被骂也开心,毕竟皇帝现在心情好。   朱厚照当然心情好,没有陈泰这种混蛋气他,他能多活十年。   “顺便再去催催毛语文,浙江的事情到底能不能有个结果?”   “是,奴婢遵旨。” 第六百一十八章 紫禁城里老套的戏码   王炳上了一道奏疏,早先朝廷以八人分别盯住八镇时,他是负责蓟州的,随着杨尚义等人不断禀报蓟州清屯已有进展,所以他请命以钦差身份再去一趟。   在他之前,杨廷和也已经去了山东。   内阁现在就剩杨一清和王鏊两个人了。   王鏊岁数大些,已经六十一了,杨一清还小他四岁。不过两人都是极有精力的,每天都是从早到晚的阅读奏疏。   “……蓟州、大同、榆林、宁夏,清屯之事几乎是镇镇有事,这宣府总兵杨兴倒是与众不同,人、田、军一样不乱。”王鏊手里掂着本厚厚的奏疏。   杨一清放下毛笔把东西接过来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数字对得上,朝廷在大朝会后下旨催促,他们也颇有进展。”   “阁老真不觉得奇怪?”   杨一清鼻腔嗯了一声,“不管是真的假的,他都不能在宣府久待。不过,老夫倒希望他是真的。有一镇能相对顺利,陛下那边总算能宽慰一些。至于你的担心,不足为虑。”   王鏊的担心也很简单。   清理军屯这么难的事杨兴在宣府能推得下去,那还有什么命令他下了以后,那些将官会不执行呢?   杨兴在宣府待得太久,已经不得不防了。   “就算不足为虑,也该防患未然,此事等陛下再召见,我们是要和陛下说的。”   杨一清没有反对,也没有不反对,他是在边疆待过得人。   其实以大明此时的局势,不太可能有边疆将领能够作乱,造反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只在京师里想象外界的人,大概是不明白这一点的。   不过这并不重要,如果要调动那就调动吧。   其实皇帝把王廷相调离陕西,怕也是有这种心思。   “济之。”   王鏊见他忽然称字,有些意外,“怎么了,阁老?”   “近来,老夫每每在想,能与济之共居内阁,也算是一种好运。”   “阁老哪里的话。”   “不,我是在想,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咱们有没有刘李谢的结局。”   王鏊心思微动,皇帝稍稍针对了一下杨一清,看来他是有些害怕了,不过他也不说明,只是笑着讲,“那一天,我还没有想过。只不过,陛下其实是宽厚重义的性格,绝不会亏待为国立功之人。”   “今日就我们两人了。”   王鏊心领神会,“阁老请说。”   “你原本就是帝师,在朝三十年,先帝对你也极为看重。记得弘治十一年,陛下以一句‘明年春暖以闻’挑动了那封东宫出阁讲学疏,后来,先帝便简拔你入东宫。”   王鏊谦虚起来,“哪里,这都是先帝厚爱,每念及此,我还心中有愧。”   “他,你怎么看?”杨一清直接指向王炳的座位。   王鏊沉默了一下。   杨一清则不客气,“老夫便直说了吧,老夫还在,他与你坏不到哪里去,老夫若走了,他与你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这话洞若观火,其实王鏊难以否认。   “阁老,明鉴。不过属下一直以为,阁老是真正的做事之人,属下虽不才,但也立了此志。再说阁老才五十七,离八十还早着呢。”   “哈哈哈。”杨一清叫他这句给逗笑了,“怎么能有那么久?你不急,我不急,那也还有其他人急呢。”   “只要皇上不急,其他人急也没用。”王鏊多说一句,“阁老,属下以为陛下还是不急的。而且军屯清理,西北用兵,甚至再征鞑靼,哪一样能少得了阁老?”   话到这里越来越直白了。   杨一清也就不藏着,“我知道济之的心,朝廷的这几样事就是豁出去我们这把老骨头不要,也一定要办好,否则怎么对得起陛下?怎么对得起天下苍生?可等到我们做完了,都交出去的时候,又是交到谁的手上呢?上次陕西王德华的事,你也看得清楚。”   王鏊心里明白,王琼先是投他不成,再去了王炳那里。   而这个时候杨一清提到这一点……几息之间,他的心里有些明悟。   “……阁老,陛下倒是与属下谈过一些。”   “喔?怎么说?”   “陛下说,朝堂之上,意见不合原属正常,只是不能以朝政为代价。”   杨一清手指微微一动,“喔,陛下一向如此。”   其实他的确是有些看不过眼了,陕西换了王琼,王琼去拜王炳的码头,若仅是这样其实都没关系,但世上的事不会那么简单。   官场就是一群墙头草。   王琼之后,还有很多人也在跟随,仿佛内阁里一个新的中心点又要形成了。   其实原本王炳要干什么,他管不着。强势的君主坐在龙椅上都看着他们呢,王炳又能如何?   但身为首揆,有些事是不得不做,其中第一条就是不能太软弱,否则跟着你都受气,没有好的前程,谁还跟你?   你得做给下面人看!   现在皇帝稍微动了他一下,许多人就觉得首揆是不是出问题了。一开始他自己也觉得是,可大朝会结束已经一个多月了,皇帝并无其他动作。   这个时候,杨一清应该有所反应。   这是政治演化的必然,是必须要做的,这和人好人坏、君子小人等等道德无关。如果他不做,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首揆,就统率不了百官。甚至,你下的命令,下面也是听到十分但做个六分。   那还干什么?不如致仕回家。   这个世界,对没脾气的老实人从来就不友好。   所以格局推动着他要打压一下王炳,要让人看到他的地位仍然稳固,别那么急着改换城头!   而今天忽然和王鏊说起来,并非是闲聊,他哪有闲工夫闲聊?他是要告诉王鏊自己的意图,换句话说,我是针对王炳,不是针对你。   王鏊也很懂,跟他说了皇帝的底线。这是两个经验老到的官员之间的相互默契,有些话没说,但意思都已经懂了。   就是杨一清再怎么样,不能拿蓟州清屯的事情开玩笑,否则皇帝才不会管你什么私下里的恩怨。   得让王炳顺顺利利的把这件事办完。   其实办法多的很,根本不必已朝政为代价。   杨一清从自己的书桌上拿了一份奏疏,递到王鏊面前,“敢看吗?”   “敢。”   杨一清笑了,“打开看看。”   王鏊还真没什么不敢的,不过看了以后他也眉头开始锁起来,“阁老,这是……?”   “没有影响朝政。”杨一清眉头一挑,“具体的情况,老夫也请吏部私下里核实过了。陛下心是好的,不过总是有那么一群不懂得感恩的人在那里胡作非为。”   那是一份名单,官员的名单。   王炳现在不在京师,他顾不上这里,这个时候有人上奏疏参他的人,他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王鏊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可能本来紫禁城里也都是这些没有新鲜感的老套戏码。 第六百一十九章 朝政是底线   “陛下,杨阁老,王阁老求见。”   皇帝本来盘腿坐在类似炕的上面,就着搬到床上的矮桌看些奏疏,听到尤址进来禀告,于是躬身要穿好鞋子。   尤址眼疾手快,跑过来伺候上,“陛下,还是让奴婢来。”   “没事,你让他们进来吧。”   这两位是重臣,朱厚照脱鞋不太合礼仪,显得不尊重人,不仅如此,他也不会随意翘二郎腿,是正正经经的坐好。   这些事在儒生看来很重要,对于朱厚照来说又很简单,所以他通常都会注意。   没多久,两人联袂而来,“臣杨一清(王鏊)恭请圣安。”   “朕安。”   皇帝一伸手,边上太监就已经把两个凳子搬来了。   “谢皇上。”   “朕在看顺天巡抚王璟的奏疏,”朱厚照从矮桌上拿过来,“正德二年北直隶经分田一事以后,老百姓总算有个安生日子过。记得分田以前,每年税粮只有十多万石,但自正德四年开始,已经翻了两倍还多。但他说日子好了以后,反而于推广红薯不利,这真是……到头来怪我们君臣理政太过勤奋了是不是?”   皇帝语气里含着笑意,显然是在调笑。   杨一清和王鏊也都还算轻松。   王鏊接话说:“穷则变,不穷则不变。王廷采之言,倒也不无道理,不过这不能算陛下之过,而应是陛下之功。至于红薯,它产量高又耐旱,许多老百姓尚不知其特性,等到两三年后完全知晓了,那便不会有难度的。”   “顺天府今年要种十万亩红薯。”杨一清拱起手,“陛下放心,老臣会时时盯住他。”   “嗯,那么他奏疏种说的请求呢?以免除部分税赋为饵,鼓励百姓更多种植。”   王鏊说:“臣倒以为可以一试。军屯清理以后,大明岁入会大幅增长,本身也有财力支撑。这样的奖励既可以藏富于民,还能推动红薯更快普及,一举两得。”   朱厚照本来也觉得不错,不过他想到山东刘健正在做的事。   “……朕原则上还是同意先生话中的意思,咱们君臣所思所想,说到底就是让老百姓日子过的好些。不过减免钱粮是不是太过复杂?到底减免多少,是减免部分还是全部减免?依朕看倒不如这样,每家愿意试种两亩的,免除家中一人徭役,愿意试种五亩的,免除两人徭役。   这样的好处就在于易于执行,谁家试种,县官今年征徭役时,就划掉他的名字,而且老百姓也易于理解,一听就明白。”   杨一清和王鏊两人想了想全都点头,这样的话,又是一个善政。   一个接一个,慢慢来,总归能把国家治理好。   朱厚照看他们没意见,便提笔了。   自他登基以来,朱批的权力还没有让给过任何人。   写完之后他还吹了一下,接着交到杨一清手上,“这个口子都开给他了,坚决不能再有其他的借口了。这句话私下里带给,朕就不在奏疏里写了。”   “是,皇上圣明。”   “徭役如果有缺口的话,内阁回去以后和户部商量个办法,拨一笔银子,改征用为雇佣。刘希贤在山东做得效果不错,老百姓反响很好。”   这些都是有奏疏呈上来,他看到的。   至于说真假,朱厚照并不觉得刘健还有骗他的理由。   王鏊心中宽慰,“其实,微臣倒是觉得这些……姑且称作为‘损失’吧,今后会在红薯推广以后朝廷收取的税赋中再补回来的。”   确实有可能,红薯推广的快,产量高,朝廷收到的税粮自然也就高了。   “提到这个,你们两个心中记个事情。”朱厚照慢慢皱起眉,“朝廷在过去收的税赋都是本色,稻米、小麦、布帛,现在又加个红薯,可红薯其实不太容易储存,不过主要也不是因为这个。其实朕早就在考虑,能不能将税法稍作改动,最好统一收取折色。   你们再想想运输,运输五十万两银子和运输五百万石的粮食,哪个更方面,哪个更节省?这些都是为政之中可以改进的地方,不过眼下这样改法尚不合适,要等海贸每年输入的银两再积累的多些。朕今日先提一嘴,趁这段时间你们也可以考虑考虑。”   杨一清和王鏊听后稍有意外。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嗯。”朱厚照一拍脑门,“瞧瞧朕,明明是你们来找朕的。说吧说吧,有什么事情么?”   “还是杨阁老说吧。”   杨一清从袖口里掏出来东西,“是保定府的事。陛下刚刚说顺天府的税粮在正德四年以后翻了两倍还多。可保定府前年是大幅增长,结果去年却稍有回落。”   “朕,记得这个事。不是因为盐河洪涝,朕免除了两个县的赋税吗?”   “两个县而已,加上去,去年也没多多少。可按理来说,保定府也分了田,去年还是完整的春秋两季,应该增长更多才是。本来也只是老臣疑惑,不过陈泰的事情倒是提醒了老臣。于是老臣便派人将保定、真定、河间、顺德、大名、广平六府所上报的数字都仔细与往年做了核对,也派了人下去暗访。”   朱厚照有不好的预感,“有不对的地方?是虚报?”   “是否虚报,老臣尚不确定。不过,顺德、保定两府,有官员与当地豪族勾结,又开始侵占土地了。”   皇帝的语气立马就变了,“有确凿的证据吗?”   “其中两桩最为典型,臣已如实写明。不过具体取证,还需陛下吩咐锦衣卫。”   “记吃不记打!”朱厚照狠狠将东西摔在桌子上,“尤址,去把人叫来。”   “是!”   接着,他真的开始翻看杨一清给他的东西的时候,心中又觉得哪里有不对劲。保定府路士誉、许子礼,以及顺德府穆复阳……   这些名字好像……   朱厚照心中升起疑虑,所以抬起视线看了看杨一清,但这老家伙一点表情都没有。   至于王鏊,头也低着。   没人说话,但气氛就是明显的不一样了。   今天少了一个人,但是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想到了那人。   “陛下。”   朱厚照听到王鏊忽然开口,状若无意的问:“先生有话要说?”   “是,老臣在想,内阁是不是再以陛下口吻发一道上谕至全国各省、府、县,以陈泰之案为教训,喝令他们任何人不得虚报数字,同时朝廷不以税粮多寡为唯一的政绩考核标准。”   “喔,这个没问题,先生拟就是,你们两个看了没什么问题,朕同意发。不过就怕收效甚微啊,为了这点田,朕杀了那么多人,可看杨阁老的奏疏,还是有人胆大妄为。”   “那陛下的意思,这些人就……”   朱厚照点点头,“朕不管他们是什么原因,涉及国政、民生,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杨一清拱手,“陛下圣明!”   “好了,杨阁老的东西留下,你们先回去吧,后面的事,朕会交代锦衣卫。”   ……   ……   乾清宫外,   王鏊追上步伐稍快的杨一清,说道:“阁老觉得陛下看没看出来?”   “应该,还是看出来了。”   “可陛下什么都没说。”   杨一清意味深长的说:“没说吗?济之再想想。”   “阁老,咱们就别卖关子了。”   “好吧。老夫其实是听到了陛下在说,谁管你们怎么争?” 第六百二十章 圣旨落地   臣子之间相互争斗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更加不是洪水猛兽。对于朱厚照来说他只是看,这是于国有利,还是于国有害。   如果臣子之间相互以检举对方的为政之失来作为争斗的手段,这其实还有积极意义。   他只是不希望看到那种故意破坏某个人职责范围内的事,来造成他政治上的失败。   这其中比较恶劣的是,两方相斗,一方领兵抵御外敌,另外一方却要扯他的后退。毕竟打了败仗这种罪,还是蛮重的。   而朱厚照看到的是,杨一清不拿蓟州的事做文章,他是另外找了个条路子。   这就说明他还是知道轻重的。   虽说皇帝的圣意已经被揣摩了透,但不重要,他们明白这是圣意最好,免得自己的行为越了界。   至于锦衣卫,对他们来说,这不算多大的案子。   朱厚照唯一会有些疑虑的地方,是王鏊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带到了。”   “让他进来。”   “是。”   皇帝大致把事情说了说,也把那封奏疏给他了,“去查查这两桩侵占田地的案子。查到以后,若有涉及超过两府范围的官员,动手之前记得先禀报。”   这个要求有些特别,毛语文记在了心里,“是!”   因为朱厚照搞不清楚里面是不是只涉及所谓的侵地。   如果杨一清要借此来将王炳也一同整下去,那他是不同意的。   因为那样一来,内阁里的氛围就变了,变得‘人人自危’,从此之后争斗只会越来越激烈。   从弘治二年徐溥入阁开始的那种内阁相对和睦的基调就再也没有了。   作为皇帝,他必须要有控制大局的能力。   这些都不是儒家的帝王之道里会教的东西,所以一个皇帝有智慧和没有智慧真的会是很大的差距。   事情简单,也就没留毛语文太久。   于是朱厚照又回过头去继续把那一摞内阁已经票拟的奏疏拿过来看。   这期间,威宁伯回京后也到宫里来觐见述职,吏部梁储和户部韩文分别来了一趟。   批批奏疏,与大臣交流交流,这样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   天气不再寒冷之后,朱厚照开始把蹴鞠和武术捡了起来,因为之前定下了要亲征,所以武术和马术的练习一直没断。   在外面奔跑跳跃了一阵,虽然会满头大汗,但人反而会更有精神。   之后再泡个热水澡,当真是一番享受。   至四月中下旬,到晚上时,穿个单衣外面再披上一件,只在屋子里就已经不冷了。朱厚照乾清宫暖阁里摆好的软塌上,沈淑妃已经等候了一会儿了。   自从上次出了那个事,皇帝还是第一次召她侍寝,所以她既有些欣喜,也有些紧张。   等到皇帝过来时,她很迅速的过来要扶着朱厚照。   “秀玉怎么样?”   他说得就是自己唯一的女儿,秀玉公主。   “托皇上的福,秀玉很好。”   这年代的婴儿夭折率高,即便是皇家也是这样,所以说还真得注意,这不是开玩笑的。   “过些日子,朕再去看她。”   沈淑妃是选秀入宫,所以身材不像敬妃那样高挑修长,不过能过得了选秀,肌肤如玉、圆润爽滑这些那还是有的。   朱厚照身着单衣,她也身着浅粉色的单衣,凑近了,会有一股清香。   只可惜,因为那件事,她的动作已经不像最初那般轻松,反而顾虑很多,显得生涩。   朱厚照也不愿多提,省得越描越黑。   所以就靠在她的腿上,又看了会儿书,看着看着,他说道:“淑妃。朕刚刚在来的路上,还命人去召了昭妃(怀颜),今日你和昭妃一起侍寝吧?”   沈淑妃心中一个刺痛,好不容易来一次,还得和旁人一起。   “是,臣妾遵陛下旨意。”   其实一起侍寝这种事,先前也有过,除了夏皇后,其他人、各种排列组合朱厚照都试完了。   所以要说针对她那也不是,只不过她现在机会少了,自然就会有些可惜。   但等到真的盖上被子,她才管不了边上是不是又多了一个人,反正是极力迎合,不管何种羞耻的姿势,她都想满足皇帝。   ……   浙江杭州,巡抚衙门。   章黎到任以后首先办了两件事,第一是配合对陈泰亲属的调查,因为涉及的人多,所以巡抚衙门也是出了力的。   第二件,就是传达皇帝旨意,取消自景泰元年始设的杭州钞关。   所谓钞关就是官府在一些商运中心设置的征收商货税款的税关,杭州钞关实际上也是运河钞关,就是设置在京杭大运河上的。   具体的做法,就是对过往船只、商品征收一定比例的税收。   京杭大运河上除了杭州钞关,还有临清、济宁、徐州、淮安、扬州和浒墅关等。   所以杭州钞关取消,只是开始。   我们后世人都知道,内地设置关卡收税,肯定是伤害商业的。本质上海关也是一种关卡,为了促进贸易,现代国家还不是互相约定减税?   对于当下的明朝来说,钞关并不能说完全的坏,毕竟它还是带来一定收入的,而且针对商人课税本来也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但问题就在于,完全的管理不善导致地方官员巧立名目,增加各种苛捐杂税,造成了商人的负担大大增加,而这个地方完全成为了贪官的温床。   不管上面的规矩怎么定,下面的人就是乱收钱。尤其京杭运河一路北上,过个关交个钱,做一趟生意能挣几个钱?   朱厚照是觉得反正朝廷收不到这些银子,干脆取消了算了。   章黎则是想把这个举动作为一种标志性的事件,来鼓励浙江的商人更多的出海。   所以今日的巡抚衙门是济济一堂,官员代表,商人代表全都来了。   开海以后,因为丝绸和瓷器的大量出海,已经开始在浙北区域形成了一些具有特色的‘产业区域’,这个词用到大明还真是头一回。   不过事实确实如此,至于道理也不深刻,仅仅就是赚钱而已。   与此同时,杭州城里也有各种各样的织布作坊应运而生,他们收桑农的蚕丝,雇织机的工人,一条从原材料到加工再到出口的产业链已经完全成形。   以依附于梅可甲的大明南洋公司为主的几个商家,都已经是拥有上千织机的大商人了!   章黎代表的是远在京师的皇帝,他对今天的来客宣布,“自朝廷开海以后,每年数百万两的海贸银已经成为朝廷最重要的国库来源之一,朝中上下也都认识到开海、贸易对于大明的重要性。本官新任浙江巡抚,被嘱咐的首要职责,同样是要维护好海贸逐渐向好的大局,这是圣上的旨意!不仅如此,朝廷还准备筹建水师,用以保护我大明商人的商路安全!所以各位尽可放心,往后大明与海外的贸易只会日益繁盛,各位也会有赚不完的银子,还有,还有……陛下也曾嘱咐过本官,有一句话要带给浙江的商人。”   这句话是用写的,章黎双臂一张,两边大字条幅落下,是一句白话文:不管你们把商船开到哪里,大明永远都是你坚强的后盾!   商人们大概这辈子也没感受到朝廷对他们有这样的重视,反而全是陌生感。   “陛下,真的要保护我等?”   人们将目光投向梅可甲,毕竟这是老熟人,章黎刚刚才来,都不了解。   梅可甲也是点头,“此事千真万确。陛下说,大明的商人也是大明百姓,只要遵纪守法,不做危害朝廷之事,凭什么不保护?”   其实出海做生意,倭寇、海盗还确实是个问题,如果朝廷真的有意要筹建水师,商人肯定是举双手欢迎。   “原本朝廷在福建泉州也有水师,不过船小人少。但自今年开始,大明就要开始建造两千料大船了。”   章黎点头,必须得这样,这官当起来才过瘾! 第六百二十一章 越发繁荣的杭州   朱厚照本人并不懂得棉纺织业中的相关技术原理以及如何改进,虽然的意识里类似珍妮机这种纺织设备都代表着落后,但他还是造不出来。   不过这并不致命,改良织机这并不是什么只有外国人会而中国人不会的天顶星科技,技术能否发展,其关键在于需求。   就像一场惨烈的战争可以促进火枪火炮的技术进步。   一旦开展贸易,那么贸易本身就会自发性的产生改善生产技术的动力。   再说了,仅仅把织机改良其实只是一个很有限的改变。   剩余的,例如航海技术要不要提升?造船技术要不要提升?烧陶瓷、制茶叶这些有没有改进地方?   这些如果都靠朱厚照自己点科技树,那他得带个人工智能才行。   而且如果商业的环境不改变,贸易的理念不改变,生产力提升的动力消失了,那怎么办?   商业嗨是个竞争的事,你不可能改良一次后面就一招鲜吃遍天了,后续的改良谁来做?   所以最根本的方法肯定是从底层逻辑对大明的商业环境进行重塑,发动人民的力量,让出海贸易开放到民间。   这是区别于海禁以前,明朝早期的朝贡贸易的地方。   过去三四年,凡是王琼、梅可甲送往京师的奏疏,朱厚照都会强调,浙江、福建多山少地,商业虽为末业,但对农业是重要的补充,要注意鼓励并规范。   浙北的乡村老百姓慢慢的也把织绵、织布当做是种田之外的重要副业。   杭州城里挂起了好多织机作坊,从最普通的织机工匠到经营作坊的大户、小户,街头巷尾的热闹景象已经将正德元年开海时的血迹擦洗的干干净净。   巡抚衙门里传出了消息,杭州钞关取消、朝廷要建水师保护大明的商船……这些以往听着都有些科幻的说法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没有资格进衙门的小户们也派了人在门口探听消息,一听说是这样,满大街的家丁哄一下散开,随后各找各路,各回各家。   “你说的可是真的?”   一座平常的一进院落里,一个老人家扶着拐杖站起来。   这家人姓宋,也有十多架织机,在这杭州城里不算小,当然,也不算大。   “小的不敢撒谎,现在外面都传开了。”   宋老头一辈子经验丰富,对于这种纯粹的好消息总是会怀疑,“那么建水师的银子呢?官府有没有让商人认捐?”   禀报的小厮这下傻眼了,支支吾吾的,“这……倒没人说起。要不小的再去打听一下?”   “好,你去你去。”   宋老头的边上还站了一个他的孙女,二八年华,眼睛水灵灵的,皮肤特有江南女子的白皙和软嫩,给人一种非常干净的感觉。   “爷爷的意思,官府是借此机会让商户出银子?”   宋老头略有叹气,“只是说有这种可能。不过如果那些水师真的是保护商船的,认捐些银子倒也无妨,只怕最后这水师再向咱们收一回保护费。”   话这样摊开来说,确实有些像官府以往的作风。   “应当不至于……孙女听说圣上英明神武,绝对不会允许下面的官员这样胡乱作为。”   “大明朝啊,大着呢,圣上是好心,但揣着坏心的人多的是,有的时候顾得了北边,便顾不了南边。不过操那等心也无用,朝廷既然鼓励丝纺经商,咱们这生意就还能做。现在一切都还好吧?”   “爷爷放心,桑丝、匠户都一切正常。只要今年南洋公司还照常出海,那咱们的货也都卖得出去。只不过孙女觉得也不能一直就这么守着这十几台织机。”   “你心倒是野。你爹要是能守住,我死也瞑目了,多少人连守都守不住。”   姑娘名宋温雪,她生得一双黛眉,跳动起来有种智慧染出的锋利,“爷爷,孙女儿自从接手经营这织机作坊,便时时刻刻心都悬着。果不其然,正德四年的收益就照去年下降了两成,若是孙女儿经营不善倒也罢了,可大明南洋公司的收益也下降了,虽说现在还行,但这生意……总是有些令人担心。”   “做生意就是这样,步步都不容易。不过又能怎么办?”   “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咱们家织出的丝绸和别家不一样?”   “什么意思?”   宋温雪伸出素手从袖口里拿出个不一样的东西,“杭州城里也有海外来的人,听他们所说,那边的建筑、街道、城市都和大明不一样。那咱们可不可以织出一些他们更能接受的图案?”   他们两人讨论的时候,刚刚出去探听消息的人也回来了。   小厮气喘吁吁的,又过来回禀,“老爷,钞关取消肯定是真的,绝对错不了。至于筹建水师是否认捐,现在是自愿原则。官府不强制,不过也有人与老爷是一样的想法,主动认捐了。最多的是张佑容家,认捐了五千两银子。”   宋老头嘀咕起来了,“自愿?”   “嗯!是这样。”   “啧。”   这就讨厌了,别的家认捐,你说他们认捐不认捐?不认捐的话,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情,官府不给你保护,那不是歇菜了。   当然了,官府还是会说话的,这叫自愿,没人强制你。   ……   ……   巡抚衙门里,章黎、梅可甲以及谷大用都在。   他们是蛮开心的。   “……商户反响热烈,主动纳捐,襄助朝廷。”章黎手中提着毛笔,笑着说:“这封奏疏就这样写如何?”   梅、谷二人都觉得没什么问题,“陛下此番降下善政,商户们感念君恩,合情合理。”   “接下来,便是今年的商船出海了。”   现代人可能不理解,在风帆时代,人类要在大海上航行,一定要注意一个东西——季风。   所以明朝的倭患很多都集中于三至五月,因为这个时候从日本出发可以借助季风抵达中国沿海,抢完一波之后,季节转换,风向改变,倭寇又能直接回去。   对于贸易来说,大明现在的路线主要是两条,一条是在上半年这个时间段出海,往日本去,然后在冬季风向再改变时回来;   另一条是在10月份,长江口以南开始吹东北季风,这个时候商船满载货物可以一路向南,甚至能够穿越马六甲海峡。等到来年的夏天开始刮西南季风的时候,就可以起航北上。   所以再过两个月回来的船队,就是去年出去的。   章黎将最后的字落笔,然后说:“这也是封报喜的奏疏,还是得快些递给陛下。至于接下来的事,平海伯,什么时候咱们去看看那两千料的宝船?有了商人纳捐以后,这银子便更加充裕了。”   为了筹建水师,皇帝在大朝会上已经先期拨下四十六万两白银,其中二十万两用于建造大船,这些船只的售价在两千两一艘,已经不便宜了。   不过皇帝现在有钱,大手一挥就是二十万两,先造100艘再说,这要是拉到海上去,那船队的规模光是吓就得把倭寇吓死。   当然了,有钱是一回事,花三年还是十年才造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原料、工匠、船坞数量都是限制因素,章黎提出这个时候要去看,也并非只是参观。   如何有效的缓解各种限制因素才是关键,所谓务实而具体的工作指的就是这些。   “只要中丞有时间,随时都可以去看。”   “那就后日?到时候让布政使司的人一起,那宋衡原先是掌过京城规划司的人物,咱们都去见识见识。”   “好!”   梅可甲走出巡抚衙门以后还是有些不习惯,毕竟换了人了嘛。不过……章黎似乎也并不逊于王琼多少,无论怎样,这也是个实干家。   在他走后,巡抚衙门里也牵出一匹骏马,随后带着那封奏疏迅速北上,被它一路甩在身后的就是那座所有人都身在其中,又眼见着它越发繁荣的杭州城。 第六百二十二章 正德理政   顺天府在解决以免除徭役而推广红薯的事,保定府在查当地官员侵地一案,北边宣府、大同、榆林、蓟州和辽东都在不停的通过文书和皇帝交流清理军屯之事。   这些事情和问题的矛盾都很清晰,朱厚照要做的就是持续加大推动的力度,同时对于反扑力量予以镇压。   清屯最初的激烈反抗在年后已经渐渐不成气候,因为朝廷反应过来了,而且多番防范,力度空前,比较大的动乱并不容易发生。   至于其他各省份的事大体也是如此,例如河南巡抚彭泽仍然在查周王府涉及的官员强行置换良田一案,四川在开垦新的土地,湖广仍然为流民的问题而焦头烂额,山西整顿了那些作乱涉及的相关人员,丰熙到任以后最重要的事是推广红薯,因为他首先想解决很多老百姓饱腹的问题。   这些都是朱厚照的日常,除了这些,还有某地上报了祥瑞或是报个贞洁烈女之类的事,抑或一些令人震惊的要案,这也不难办。   总归就是秉持着为民、不扰民的原则,然后用人得当,让他们去做就是了,并不值得事事详细书写,当然,国家那么大,每年都会有地方遭灾,如果是比较大的,还要派钦差过去。   不管怎么说,内阁和六部都是有能力的大臣,以他们的经验辅佐朱厚照,各项事情都还是有条不紊。   但浙江和福建的事却不一样。   在朱厚照的认知里它不一样,比查几桩案子或是推广多一万亩红薯还要重要。   浙江社会产生的变化王琼先前已经提过,他还要对税法进行改动,朱厚照没有同意,他还是觉得当地商业的力量仍然不够强,商业的影响甚至还没有走出浙江,社会上对于大航海、对于海外诸国的认识还是不足,这个时候就去收果实,实在是有些急了。   基于这种想法,杭州的钞关也被他取消,胡乱收费这种事,在信息时代都解决的不好,眼下是什么模样朱厚照真的不敢想。   反正中央政府也收不到什么钱,取消了就取消了,受损害的仍然是那些要在大明躯体上吸血的人。   而他看到的那封章黎上的奏疏,不是一个意见,也不是一个问题,单纯的禀报了朝廷的善政在当地所取得的一个良好的效果,因此内阁的票拟也很简单:宜抄邸报,宣朝廷善政于天下。   不过朱厚照在朱批的时候下笔犹豫了,几番想写知道了,但总是觉得哪里不对,所以放在一边,并吩咐,“将两位阁老请过来吧。”   “是。”   这样的画面也经常在乾清宫的东暖阁里发生。   平常的治国理政,其实比兴兵打仗还要难,它难在没有战争的刺激与胜利的热血,只有日复一日的枯燥但仍需坚持,难在一年十二个月,月月如此。   但也没办法,朱厚照不能当个战争狂,而且领土的扩张并不困难,难的是经营得好。   杨一清和王鏊来了以后,朱厚照也不废话,当即问道:“你们都认为商人为朝廷纳捐,建造战船的建议可行?”   这话问得两人一愣。   “老臣……确实不知,有何不可?请陛下示下。”   “王先生呢?”   王鏊如实说:“商人多金银,他们愿意拿出来襄助朝廷这是好事,朝廷也不能驳了人家的好意才是。”   “嗯……”朱厚照上手交叉抱胸,苦苦思索着走来走去,“捐来捐去也就六万多两银子。”   王鏊表情僵硬,“陛下是嫌少?”   “不不不,朕不是嫌少。”朱厚照摆手,“朕是觉得这银子,朝廷可以不要。朕已经拨了四十六万两银子了,如果有需要,今年国库仍然可以支出,少府经营粮商、船厂以及多家商铺,一年匀出几十万两银子难度同样不大。况且,朕的内帑还有近三百万两银子。难道,就差这六万两?”   这么说着,他自己的思路其实也慢慢可以理得更清晰些。   “你们真的再仔细想想,真的需要这六万多两银子吗?”   杨一清和王鏊对视了一眼,“陛下,臣等以为,倒也不是缺不缺的问题……主要这是浙江商户的一份心意。或者内阁再向浙江去一道询问函,问问他们到底有没有明示或暗示商户都要纳捐。”   “不必了,就六万多两。浙江巡抚的面子也太不值钱了吧?浙江的商户也没那么穷,真要暗示了绝不止这么一点儿。朕想问个问题,如果朕下旨给章黎,要他把这些银子原数退回,那会怎么样?”   这两个老头儿的表情很惊诧,就连一旁的尤址也不禁抬头,他入宫也几年了。很多人都在想,为什么正德皇帝治国几年,国家就能有这样的改变。   开海、练军,这当然是一方面,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数万封奏疏的批示、处理,数不清的各类事件的处理……   实际上,是一次又一次微小的决策,最终汇聚到了今天。   杨一清和王鏊都还没仔细思索皇帝所提的意见的时候,皇帝已经自己想到了答案,“对,应该这样!这样那些商户就会真的相信,朕是真的要建水师来保护大明的商船,而不是一次官府的捞钱行为。”   他们还是不解,“陛下本来就要做这件事,不退回这些银子,终有一天他们也会相信的。”   “不,不够立竿见影得增强信心。”朱厚照不知道怎么去解释,他只能很直白的告诉他们,道:“杨阁老,王先生,商业是非常需要信心的一件事情。若是商人相信,那么他们才敢下本钱。而且,即便从小的方面来说,退回去,也可以让朝廷的善政更加震撼人心,就六万多两啊。”   好吧,杨一清和王鏊接近被说服,主要纳捐的银子确实不多。   皇帝这是要花钱买名,牢牢的把握住这些浙江商户之心。   “既然陛下有意退回,那臣等便这样回复章黎,本身纳捐也是有名单的,让他对照名单来办,应当是不难的。”   朱厚照想了一番,很快做了这个决定,接着便回到御案之前,动手写朱批:尔能按照旨意办事,很好。但纳捐之银,需逐个退回。朝廷本就有保护子民之职,这是应尽之责,不需假手他人。已纳捐之商户,尔务必代朕一一嘉奖,并阐明朕护民之决心。   “杨阁老。”   “是。”杨一清起身从有旨手中接过奏疏,“陛下若无其他要事,臣等先行告退。”   “嗯。”朱厚照若有所思的点头,同时多问了一句,“威宁伯是不是回京了?”   “是回了,跟着大司马一起回的。”   “退回纳捐银这事有些特殊,仅靠一封信写得再详细可能还是不被理解。最好能派个人去。依朕看,就派威宁伯过去。内阁再下个旨意给伍文定,让他也到宁波,筹建水师要做个仪式,最好还要让平海伯造出一到两艘的两千料宝船,这样气势更足些。威宁伯就代表朕吧,尤址,你……今天就算了,明日把他叫进宫。”   皇帝这一番话说的快,内阁和尤址都纷纷点头,各自对照,领好自己的任务。   “再去问问礼部,各国使臣入京的具体时间定了没有。见水师的仪式可以邀请他们一道去,算是个见证。”   “是。”杨一清又建议,“陛下,既然是这样大的仪式,是不是朝廷也派个分量足的官员?”   “有道理。一事不烦二主,让礼部尚书……以及兵部尚书,他们两人过去吧。”   朱厚照明白他的意思,这么大的事,只去一个不靠谱的威宁伯似乎不大对劲。不过他说的本身也有道理,文官是要过去人的。   其实最好是他自己能过去,可惜啊,得先把太子生出来,再让局势稳当些,他才好离开紫禁城。   杨一清和王鏊都没想到,本来是一道关于纳捐的很简单的一道奏疏,最后竟然弄出这么多事。不过仔细想来,这些安排确有其意义。   只是王鏊有些老古板,他拱了拱手说:“陛下,各国使臣来京觐见,朝廷却邀请他们参观水师筹建仪式,展示武力,这会不会旁生出不必要的枝节?似乎像是在威胁他们似的。”   朱厚照脑袋直摇,“没有啊,水师筹建是要威胁倭寇、海盗,确保海上贸易路线能够自由航行,谁说威胁他们了?”   额……   杨一清在对外用兵方面其实并不迂腐,所以他也声援皇帝,“老臣也是此意,不想陛下先说了。”   “王先生。你要注意啊,大明与各国世代友好,此类话以后千万不能说了,万一叫那些人听了去,那可如何是好?”   王鏊吐血,到最后还是他说的不对了?   但怎么办呢,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老臣……老臣谨遵圣训。”   “嗯,行了,你们退下吧,有事再叫你们。”   等这两位离开了以后,朱厚照再想想章黎的这封奏疏,他确实做得对。   因为给将来的那些水兵饭吃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商户,而是他这个皇帝。 第六百二十三章 以国家力量进行商屯   紫禁城这样的忙碌会让时间的流逝毫无感觉,若不是有人提醒,朱厚照大概都意识不到时间已来到五月。   这段时间,王守仁已经从三关镇移师大同镇,在近乎半年的时间里,他这三万兵马的军需供应都是从京师运过来的。   皇帝以这种宁愿多花钱粮以维持军队的方式来展示决心,震慑不愿意执行皇帝命令的将官。   而两镇的军屯清理都是王守仁在做,他一个总督河套的官员,在这段时间已经事实上节制了三关镇和大同镇两镇兵马。   他一个文官也亲自带兵到乡下去查看,这其实并不是皇帝要求。   但清理军屯这个事,是王守仁十年前就提过的。而且真正会带兵的将军,一定是爱护士兵的将军。把田真的再分到士卒手中,这是他始终都想做成的事。   而通读历史的人也一定知道,这件事要办成,那有多难。   所以王守仁是以一种和时间赛跑的速度来推动每一个卫所进行重新的土地丈量。   十年间,各卫所的底层的腐烂已更加触目惊心。   在两镇各个卫所之内,他都发现有不少的军户因难以忍受生活的困苦而逃亡,士兵的口粮不够、卫所的武器已经破败。   大同左卫几个千户所的千户在迎接他们的时候,自己倒是军容齐整,毕竟是要来见上司,不过真的把部队集结的时候,没有一个千户所能把人给凑齐。   就是剩下的那些士兵,也有不少皮肤松弛、胡须半白的老头儿。   王守仁看完之后颇为唏嘘,他对着大同镇总兵石奉和一众将领说:“幸得陛下坚持,拼着哪怕九边皆反都要做成此事,否则再过几十年,又该破败成什么模样?到那个时候,鞑靼人兴兵再犯,怕是中原之地都要成了鞑靼人的放牧场了!还有你们这些人私占的耕田吗?!”   石奉多有惭愧,“去年底到今年初,陛下已经连下数道旨意催促,不过时至今日大同也不过清理了四个卫所。军屯田地太过复杂了。”   他说完,剩余的几个千户都有些惴惴不安。   “蓟州、宁夏、三关、榆林和甘肃都在做,又能有多复杂?无非就是占了田的将官、本地大的宗族以及王府不愿意吐出吐出来。宁夏之时还有宦官牵涉其中呢,也一并解决了!本官以为,陛下已经网开一面,凡配合丈量土地,交出过往侵占的就不杀头,这是写在圣旨中的,就是这样还不愿意,那我们也别无选择?”   王守仁默默想着,这件事的难度他十年前提出来确实不合适。不过皇帝谋划十年,所积攒的力量交予他使用,他的底气也足了许多。   大同左卫的进度偏慢,不管是什么理由,这个时候都已经变成了借口。   王守仁懒得再去和他们废话,他今天亲自到这个千户所,既然来了,就是要把这些的职给撤了,并由其他人代替。   其他几镇的经验都是一样的,不动一点人,这事情做不下去。   “部堂?”他手下有个很年轻的指挥使,便是韩十二郎,而所带的两千护卫兵马,更是个个凶悍。   “拿下吧。”   王守仁平淡下令。   门前的几个大汉惊惧于这一番变化,纷纷高呼,“部堂,石总兵,这是要干什么?我们都已配合土地的丈量了?!为何还要拿我们?!我们冤枉!”   石奉并不好讲话。   实际上来之前就已经查明了,这些人不敢造反,不敢违抗上意,但是就是舍不得自己的那点不法之财,所以上面旨意来了,他们也量田,但量来量去都量别人的田,反倒是把自己的通过各种名目转移,或者是贱卖,最后捞一笔。   这叫什么配合?   副总兵朱凤则怒斥,“你们几个还敢喊冤?难道不知道陛下派的锦衣卫已经到大同了吗?你们那点事还当锦衣卫查不出来?!”   王守仁背身挥手,他是不想再和这些人废话了,大同左卫的情况他是亲眼所见,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些人身上,倒不如快点分田,因为相当数量的军户一直都饿着肚子。   “将抓这几人的消息散出去,从明日开始,大同镇各卫所仍阳奉阴违者,立斩不饶!本官也不怕他们糊弄,陛下已经派了锦衣卫副使进行首轮巡视,动作快的,蓟州已经进行二轮巡视!这些情况都告知各卫所,看看是否就有这般胆大之人!”   同时王守仁还下令,总兵和副总兵要分别率领兵马到各卫所督办,他带来了三万六卫人马,分别派给他们一卫,再加上石奉和朱凤自己带的人,这样确保不会有不满之人乱来。   兵痞和文官不一样,老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书读多了容易胆子小,但是兵痞不一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识几个大字,很容易凭着情绪乱来。   但他王守仁是干什么来了?   五月之后,他抵达大同便暂时不准备走了,剩余的两万精兵由他亲自率领坐镇,倒要看看这事是有多难。   晚上一个人时,   王守仁在行辕书房给皇帝写奏疏,禀报清屯的具体进展,同时阐述自己对于重新整兵的一些想法。   从三关镇看到大同镇,军户的逃亡是一个普遍现象,导致堡不成堡,所不成所,到目前为止,他就没见到一个千户所是完整的。   而且这样的改革,肯定会埋下不满的种子,所以三关和大同也需要趁此机会重新整编。   ……   京师,乾清宫。   皇帝拿着奏疏,对着自己的大臣念起来:“王守仁认为,军镇兵马的精简和重新编练势在必行,他建议此事由兵部牵头,但同时各镇因地施策。同时,他建议不将蓟州、榆林以及宁夏将部队规模缩减的策略用于大同镇和三关镇。   因为蓟州西侧有宣府,宁夏和榆林在河套收复以后不再是最前线,但三关镇和大同镇则不同,大同是山西门户,离河套远,离京师近,如同一个人的脊背,如果大同也缩减规模,就会造成两头重而脊背轻,一旦鞑靼人以此为突破点,则必定震动京师。换言之,边疆防线就有缺口,因而大同反而应该重点经营,继续筑造堡、城等防御工事。”   兵部尚书齐承遂也回来了,皇帝召他前来,必定涉及到九边现在的清屯和军备整顿。   王守仁的确是一代大家,他没有囿于现在朝堂上弥漫着的缩编的氛围之中,而是仍然提出自己的看法。   其实朱厚照的本意是要转防守为进攻,始终维持规模较大的骑兵部队,随时对鞑靼进行清剿。   不过从长治久安的角度来说,继续巩固防线一样重要。   这一点,王守仁提醒得倒是对的。   “你们以为如何?”   齐承遂已经回京,他今天也入宫了,“微臣以为可行,只不过大同三成军户已然逃亡。先前几镇,都是规模缩减,还可以多中选优,可大同要扩充,要新增军户这必然不易。”   “是啊。”朱厚照叹气,“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谁又想去当个军户?”   皇帝这样讲内阁和几任尚书,都说不出话来。   这就要涉及明代的户籍制度了,而户籍制度牵涉就广了,朱元璋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一个角色,并且一个人的户籍一旦确定,其子孙都轻易不能改变,所以非常的僵化。   不过要改起来也不容易,尤其是眼下这个多事之秋。   “若是人数不足,则只能用募兵代替,朕是反对为了凑数而将身体、年龄都不合格的士兵也招纳进军营之中的。礼卿前些日子提了一个想法,朕觉得可以是有效的补充,蓟州、大同等地在军户逃亡之后,此番清屯一定会有多余的土地,这样一来朝廷可以在那些地方招募流民进行商屯。”   顾佐今日也在,他拱手称:“商屯之事,臣已经安排了下去,臣计划在四川、河套、蓟州三地进行商业屯垦,少府已各拨二十万两银子,计划耕种五十万亩土地,可产粮100万到150万石。”   朱厚照琢磨着,在他的概念里,新的商屯和之前大明商人为了盐引而进行的商屯完全不一样,这次他们是以国家的力量在进行,所以准确的讲,这是一种集中力量办大事。   “分了三个负责人?”   “是。”   朱厚照跃跃欲试,“朕,还真想去看看,看看成片的金色麦浪。”   众臣一听大惊,“陛下千金之躯,再不能轻易涉险,万一有些闪失,臣等万死莫赎!”   “礼卿……”   “陛下!”顾佐跪了下来,“臣知陛下忧心国事,心中装的是天下、是百姓,但阁老们说的对,陛下的肩上也系着江山社稷,因而恳请陛下三思!”   “那这商屯之事……”   顾佐连连磕头,“陛下放心,臣无论如何将此事办得妥当!”   “朕可惦记着呢,不能出纰漏。”   “是!”   众臣心中长舒一口气。   不过朱厚照本身也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们,这是他可重视着呢。   虽说仅仅五十万亩有些少,不过这才刚刚开始,和造船一样,这不是花钱就能办到的事,那么多的地,得找到足够人耕种,这才是要害所在。 第六百二十四章 皇建有极   之所以这样推进商屯,赚钱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一个因素。   再者说了,哪朝哪代靠他娘的种地能赚到钱?   朱厚照毕竟也是有些见识的人,他当然懂得这个道理。   但是他还是同意了顾佐上奏的,关于以少府的资金进行商业屯垦的建议。   因为土地不耕种是个浪费,多产出一些粮食对于整个国家是好事,而且招募而来的老百姓也算有个生计。   这两点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地方,至于那一百多万石的粮食,说实话就是没成本,全拿出来卖,又能卖多少钱?   另外,当朝廷掌握的粮商能够有这么多的粮食产出,紧急关口调动起来肯定是比从民间加税要来的更快,也可以尽量避免刺激老百姓。   最后,政府掌握着粮食,可以对粮价有影响能力,当某个地区粮价过高,调节起来是有手段的。   基于这三种影响,他同意少府粮商扩展产业链条,不要只当个倒买倒卖的中间商,而要回到源头。   同时这也是解决四川人口不够、湖广流民遍地以及河南等中原地区人地矛盾突出的一种手段。   而缺点就是,一旦后面贪腐不能控制,那寄生于朝廷商屯体制下的那些老百姓便要辛苦了。   这也没办法,一件事不可能每一面都很好。   这件事他是交予顾佐总负责,本来也考虑过或许应该让一位阁臣总领,但后来想着这种有些新的东西还是让年轻人来,杨一清和王鏊多多少少带一点老古板和老套路。   至于大同,以现有的卫所兵为乙级卫,以招募兵为甲级卫,以两种方式结合的办法,实现将大同进一步打造为军事重镇的设想。   朱厚照和朝臣商量了一番之后,决定以这样的办法来回复王守仁。   至于那些因为阳奉阴违被抓起来的人……   皇帝一边写着朱批一边对大臣说:“说来也巧,前些日子,靖虏伯也向朕上了一道奏疏,请示那些抗命之人如何处置。朕觉得可以统一回复他们两位:朕明白他们虑及所抓之人有千户甚至有指挥使,这些人都是品级不小的朝廷命官,要是不上奏就先斩了,总是不太好。   但他们两位都是总督职,靖虏伯挂兵部尚书衔,王守仁挂兵部侍郎衔,朕也都赐予了他们王命旗牌,本就有先斩后奏之权。清理军屯又是朕强调再三的国策,阳奉阴违、不遵圣令,等同兵败弃城,有何理由不斩?”   天子这样讲话,大臣们都是以往从未听过的。   他们只晓得,天子会告诫大臣要慎用手中权力,没想到还有觉得他们的动作尺度仍然不够的。   实际上,朱厚照也真是温和派,   按照道理来说,只要侵占的土地,交不交都该杀,凭什么你认了错,过去的违法事实就不追究了?   法理是这样。   只不过他为了更便于推动军屯的清理,所以后退了一步。   但这一步也是最后一步,如果给了活路还不走,找死怪谁?   朱批的最后一字落下,本来想画句号的,结果想来想去还是多加一句给王守仁:上述等人既已明确是藏匿土地、躲避清屯之罪,为何还要上奏?大同军屯清理缓慢,来往公文是不是又会拖延一月?尔身怀王命旗牌,应敢于决断,何以优柔至此?今后再奏,朕要听闻清屯进展。   写完之后,他自己又看了一遍,接着觉得语气不够重,下意识的对王守仁温柔了,所以再写八字:切记切记,不得有误!   “尤址。”   “陛下。”   “这道疏朕批好了。事情急,不要再走流程了,直接让人快马递给王守仁。”   “是。”   而后朱厚照又和众臣子议了一下宣府的情况,宣府总兵杨兴推动屯田清理倒是得力,如今各卫所的土地丈量均已接近尾声,这倒是出乎他们意料。   由此也可见到杨兴对宣府掌控力度之强。   而王鏊、杨一清、齐承遂自然也都说了他们的顾虑。   不过朱厚照还是有些固执,“朕不顾各种反对之声,坚决要清理军屯田地,如今终于有个总兵能够做得好,朝廷却又开始担心,这是不是不够君子而显得小人呢?”   杨一清心说,陛下是担心这一点,而不是真正对杨兴放心吗?   “陛下不必有此顾虑,老臣几人的意思还是要对杨兴进行褒奖,甚至加官进爵。”   “加官进爵……明升暗降?”朱厚照轻轻笑了起来,“哪个不是聪明人?哪个看不出来?朝廷出了个人才,咱们就用高高的荣誉把他挂起来,让他在不到五十的年纪就颐养天年?不够聪明。”   不够聪明?   大臣都听得懂。是这种处理方式不聪明,但并不是说不该按照这个意思去处理。   但朱厚照绝对不会承认,他摆摆手,“朕不猜忌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做得好,就大大方方的赏。侍从室还要去个人……喔,不,去人倒是会吓到他,去一封信,让杨兴给咱们说说为什么宣府能行,为什么他推得动。”   该给的荣誉都给他,不要怕把这种人抬起来,就是要抬高,才好看看是什么心肝脾肺肾。   大明朝的天下没到亡的时候呢。   所以这件事只要不庸人自扰之,就不会横生许多麻烦。   而等到人都走掉的时候,朱厚照果然开始收回笑容,“这个杨兴是个文官吧?”   靳贵凑近回答,“是文官,他在弘治年间历任山东道御史、山东左参政,河南按察使等职,因其带兵有才,行事果决,弘治十六年授宣府副总兵,后来陛下又按例授其总兵。”   “知道了。尤址。”   “奴婢在。”   “带个话给宣府的镇守太监,今日宫里的话允许他透露出去。”   朱厚照在外臣面前展示的是道,私底下又要用术。   道,是他不能拿一个清屯有功的人下手,至少不能承认。   但他确实也得看看杨兴自己要怎么应对朝堂上对他的这种猜疑。   文官与武官不同,文官一定是看得懂兴衰之道的。   如果他应对无措,那他可能不够格玩这套游戏。   “陛下,”尤址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要不要奴婢再加派东厂的探子过去?”   朱厚照深深看了他一眼,差点没把老太监的汗吓出来。   但最后,皇帝没有冲他发脾气,而是转头问自己侍从室的人,“你们呢,你们以为要不要?景旸你说。”   景旸心里一抖,略带紧张的说:“回陛下的话。微臣以为,要。”   朱厚照则摸了摸鼻子,眯着眼睛说:“不仅要要,而且去露个破绽,让他知道东厂来了。”   针对不同的人,他是不同的办法。   王守仁他是相信的,但是杨兴……当皇帝不能天真。顾大局归顾大局,有些安排还是要做。   杨兴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不是朱厚照一手提拔起来的。   所以没有什么寒心不寒心,皇帝与领兵之将之间本就是一场互相之间的演戏,你演忠心,我演恩重,尽管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谁也不能说破。   这,也是一种政治戏码。   所以他做得这些就是要刺痛他一下,看看他究竟怎么应对。   应对得当,没问题,朱厚照会把他当做懂规则的人,这个戏就能继续唱下去,应对不当,就是很致命的错误。   其实就像历史上嘉靖皇帝对严嵩那样,他一直给严嵩各种恩宠,给他独相,暗示他已经权势滔天,但严嵩就是不上当,就是不给你小辫子抓,这就叫棋逢对手。   朱厚照毕竟是后世人,所以总归是带些个人情感。实际上,这才是皇帝本来的生活面目,而伴君如伴虎,也是这么来的。   尤址很懂事的退了出去,已经不需皇帝多说,该安排的他会安排好。   侍从室的人都熟读史书,更加明白帝王二字的含义。朱厚照不说话,他们也不敢讲话,各自退回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的事。   只留下皇帝一个人站在御案之前,并默默地写下了四个字:皇建有极。   极是指中道,法则。皇建有极是说,天下中正的最高准则由天子来制定。 第六百二十五章 商学院   五月底的江南即便下了小雨也已经不那么冷了,甚至还会渲染出一种烟雨如波的感觉。京杭大运河上的船只如林,其中一艘乃是京师来的官船。   遵照皇帝旨意,威宁伯、礼部尚书王华和兵部尚书齐承隧来到浙江。   而码头之上则是章黎和平海伯梅可甲率领众官员迎接。   这是一幕很正常的迎来送往的画面,只是威宁伯的身后跟了一个素装女子,她并不说话,也没人介绍她,只站在侍女的纸伞之下等待着官员们互相客套完毕。   章黎原本只是福建的布政使,提了浙江巡抚以后,任务明显加重,整个人似乎也到了朝政更中央的位置,以往他何时一次接过两名尚书?   一番寒暄以后,他将人领往钦差行辕。   还在路上,王华就在问:“想必平海伯和章中丞俱已收到陛下旨意,陛下要扩大水师,举行仪式。其中关键便是那两千料的宝船,现在船是不是造好了?”   这事平海伯回答,“去年末我们给陛下禀报两千料宝船之事,当时就已经可以建造了,所以大宗伯不必担心,船必定还是有的。不过陛下要各国使臣共观……”   “怎么了?有问题?”   “没有问题,不过要等。三月份日本国和琉球国使臣已经到了,但南洋诸国要等到七、八月份才能到。”   齐承隧眉头一皱,“这么说来,我们要在这里等上两个月。”   王华是没什么大事,但他兵部可急,眼下九边各镇大多都在整备军队,其中人员增减、调动以及王守仁部的粮草供应等事,都在那堆积着呢。   “海上不比陆地,没有风,是到不了的。”梅可甲再奉承一句说:“而且这又是涉外之事,少不得大司马。想必陛下派大司马过来,也有此意。”   威宁伯其实倒知道皇帝的意思。   针对这些使臣,陛下是礼仪备足,武力也现足。前者是对心怀善意的人,后者是震慑心怀野心的。   朱厚照把这些都已经告诉他了,不然的话,他担心威宁伯领悟不到。   不仅如此,浙江人无法理解退还纳捐银他也考虑到了,所以才有这么些人来到浙江。   抵达行辕之后,章黎果然问起当时宫中情形,怎么就要退还捐银。   王华只一句话便点醒了他,“章中丞可曾想过立木为信?”   “立木为信?”章黎沉吟几分,似有明悟。   所谓立木为信,就是商鞅变法怕民众不相信,因而悬赏出来说谁将南门的木头搬到北门,他就将出五十金给这个人。   这是个很简单的典故,哪怕是威宁伯这等不精通于学术的人也在小时候蒙学听过。   王华继续解释:“陛下说朝廷建水师、护商船,这等事寻常人难以相信,纳捐这银子说不清楚,还容易为滋生腐败,再说就六万余两,倒不如买浙江商户一个信心。”   “信心?”   浙江布政使宋衡说:“商业经营核心在于信心,只有预期今后会继续赚钱,商人才会继续投入资金,购买更多的织机、雇佣更多的机户,市场才会久盛不衰,杭州这样的商业之城才能持续繁荣。   若是商人没有信心,赚一笔就存起来,再赚一笔又存起来,那流通的货币始终不足,就如同人体血流不够,那始终是虚弱的。”   出身少府的宋衡这样一讲,在场之人多多少少都理解了信心二字的重要。   章黎也明白过来,“因而陛下是要借此而立下朝廷的姿态。”   “是。”宋衡点头,并赞曰,“陛下每每有出人意料之举,不过事后看来确实是个好办法。”   接着他向京里来的三位拱手,“大宗伯、大司马、威宁伯,圣旨到浙江以后,布政使司衙门已经按照纳捐的名单,逐一将捐银退了回去,并且布告全城,朝廷决不会借建造水师之名而向商人敛财,不管捐银还是不捐银都是大明的商人,都受大明水师的保护!”   “嗯。反响如何?”   “极为热烈。”宋衡也有几分激动,“下官为官多年,也接触不少商人,鲜少见到今日这般,托关系也要给官府纳捐的。”   “这个口子不能开。”王华立马提醒。   “下官知道,圣上旨意说不收,那肯定一两也不敢收。”   梅可甲道:“也有人来找了我。他们之所以要托关系纳捐,便是因为此次朝廷不仅退还了六万余两捐银,圣上还朱批嘉奖那些商户。商人最缺官府关系,有了朝廷嘉奖,他们以后就可以多出许多便利。”   不过这种机会事后肯定没有了。   所以托关系显然无用,只不过总是有人想要试一试。   商人虽然不直接为朝廷效命,但朱厚照从一开始就很注重商人的某些情怀,亲朝廷、为朝廷的,肯定会有优待。这没甚好说的。   王华和齐承遂听下来,还是觉得没什么问题。   浙江还是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皇帝在此任用了不少年轻官员,圣旨在这个地方落地的情况很好,所以宴席的氛围很好。   可惜这样的宴席王芷没有参加,她毕竟还是不方便,不过她那二哥回来也基本和她一字不落的讲了。   听完后,姑娘有几分惊奇,“这么说起来,杭州已然是大变样了。”   “应当是。要不明日出去看看?”   姑娘捏着手指,优雅的点了下头,“那就劳烦二哥。”   “自家人不必客气。”   翌日。   兄妹俩找来一辆马车。   其实眼下的杭州城街头,最多的是各类绸缎庄和瓷器行,很多非本地的商人会选择在杭州找一个落脚点,一是方便他们和大明南洋公司进行业务往来,二也是参与到海贸大发展的趋势中。   尤其令王芷印象深刻的是,杭州街头的乞丐很少。   她坐在马车里,时不时的就要往外看一眼,行人来来往往,甚至还有日本国人,但确实是乞丐很少。   “陛下说过,商业是农业的重要补充,看来确实如此。开海以后,各类物产出海贸易,家家户户的织布作坊需要人,而四海汇聚的商人增多,也让客栈、酒楼乘势而起,只要不是懒汉,找个营生应该并不难。”   “是,他们昨日在席间说,宁波也像这般,而且洋人和日本国人更多。而且现在最最赚钱的,不是这些大小织户。”   王芷好奇,眨着大眼睛,“那是什么?”   “是精通各国语言之人,因为数量不够,一个译员往往有几个主顾。只有像平海伯和以朝廷为背景的南洋公司才有财力雇得起全职的译员。”   “喔?”王芷又有惊奇,“先前也听一个少府官员说过,商业的发展会催生新的营生。”   反正正德五年,这里的光景已经远远超过之前。经过开海之后四五年的培育,杭州、宁波这等以商业为主的城市完全展现出了不一样的风貌。   接下来王芷还会有更加震惊的地方。   因为银钱催人动,商业的繁茂还会吸引周边的人聚集,更多的人就需要更多的粮食、更多的住房,说句不好听的,还有更多的酒和更多的姑娘。   商铺林立、人头攒动这只是初步的变化,接下来就会有些在他们眼中显得奇怪的机构诞生。   因为商业是一种需要各种各样配套的活动,比如说需要银行提供金融服务,需要更贴合现实变化的另一种当铺提供更好的抵押服务。   甚至支付也需要配套,毕竟大商人相互之间的交流增多,就不可能一直用正儿八经的白银交付,否则满大街都是拖着白银跑的马车。   如此说来,银票的防伪技术也要更新,因为经济活动量太大,不像以前,出一点问题就是天大的事。   而这些都是需要人来做的。   “二哥。”王芷一路看下来,也一路想下来,她觉得有件事可以向皇帝谏言,“你还记得原先陛下为什么设立军学院么?”   王烜也在里面待过的,他是王越的孙子,这个名额肯定争得到,“听当时的授业之师说,直接目的是为了培养更多懂得应对鞑靼的人。”   “就像今天的商业一样。”王芷抿了抿嘴唇,“皇上既然派了你来,那咱们就仔细的看看杭州的变化,看完了以后你可以向陛下谏言,仿照军学院,在杭州设立商学院。”   王烜觉得不靠谱,“谁家会将孩子送来学习当个商人?”   “有人当将军,就有人当士兵。二哥信我一回,你瞧这短短的几年,杭州就已经有许多当初难以预料的东西,其中有好有坏。将来有一天,谁能讲得清楚其中的事情,陛下就会委其以重任。你要知道,大明和过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王芷虽然也被人夸赞有几分聪慧,但是以她的见识,确实想不到开海之后,杭州会有这些变化。最初她也和许多人一样,只是以为海禁一解,就是卖出去的东西多了。   哪里想到,世界上的各个事物都是相互影响的。   她见自己的二哥还犹豫,便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若是怕自己说不清楚,那便我去说。”   她本意是要激一激自己的二哥,哪想到这个憨货竟然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的笑起来,“那好,还是妹妹去说。”   王芷一时无言,这个家她要是不多费心思怎么能行! 第六百二十六章 皇帝强势   宫里还是那般安静,但内里却从不平静。   毛语文在傍晚时分入宫,背对着皇帝下跪,“陛下,保定府、顺德府的案情查明了。”   “这次倒是快。这也才一个月多吧?”   “是,杨阁老提供线索的时候,此案可以说已经被查了大半,所以臣办起来便也容易很多。”   毛语文已经把案卷上呈,尤址放在了皇帝的手边。   但朱厚照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看,“杨一清做事稳重,他既然出击,必然一击即中,也就是说……”   “确如陛下所料,保定、顺德两府皆有官员侵占百姓田地的情况。”   这件事,杨一清显然攻击性很强。   不过朱厚照却并不会对他有什么不满,他是首揆,有时候有些事不得不做,相比起来,你王炳为什么要向朝廷推荐这种人?   这个时候的王炳已经回到京师了,回来就发现其实已经天下大变。不过他基本的官场素养还是由的,见了两次皇帝始终面不改色,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朕登基也有五年了,抓得侵占土地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几次三番的提醒似乎还是不起作用。内阁怎么斗,朕懒得去管。”皇帝一甩宽大衣袖,声音在偌大的殿里回荡,“但涉及这些根本问题,朕就是不答应。语文,你说是不是刘、李、谢三人去了以后,部分人便觉得内阁的形势稳了?”   毛语文低头,“臣以为应不至于有人敢这样大胆,只不过文官贪墨确是顽症。”   “不要那么乐观,也不要惧怕这个顽症。”朱厚照眼神之中隐隐有些愠怒,“朕就‘上一次杨一清的贼船’,这船上去不可怕,朕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这些人,哪些是底线。今日之后,这桩案子锦衣卫便不用管了,你已查明了案情原委,朕要记你一功。后续便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毛语文自然没有二话,“微臣,遵旨。”   这样安排其实就很绝了。   因为在正德四年的职责划分中,刑部在王炳的分管之下。   换句话说,皇帝把犯官交到他的手下,这可不是让他便于操作的,可是要看他究竟怎么处置,这其中有一种逼着他,自己动手把自己人拿下。   当然,你也可以不拿下,重罪轻判,轻罪不判,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胆量。   而且这样安排,并无明显不妥,毕竟锦衣卫只管查案抓人,真的审案定罪还是需要刑部和大理寺。   毛语文只能说,天子还是那个天子。   王炳这次是打碎牙齿也要往下咽。   朱厚照在第二天召集内阁和六部的时候宣布了这件事。   有些人会想看看王炳表情,但朱厚照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就这样宣布,就这样安排,接下来就看你怎么做。   至于说又进一步加强了杨一清的地位,这其实没什么,能给他的,也可以拿回来。而且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杨一清自己也明白。   皇帝动了一下王廷相,立马就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说到底,天子十分强势,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所以稍有风吹草动,才会有那么多下面的人去捕捉这些风向。   内阁值房里的氛围倒是如往常一样。   王炳再咬牙切齿,还是装出被抓的那些人他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只有略微耿直的王鏊夹在中间有些难受。   这一日下值,他便追上王炳,两个身穿红袍头戴黑帽的老男人并排而行,王鏊问道:“景文,刑部保定府的案子……你要怎么定?”   王炳面色诧异,“当然是依大明律审、依大明律断。济之为何有此一问?”   王鏊没想到人家倒回过头来反问他。   其实杨一清有句话是对的,他在,王炳就不会让他自己和王鏊的关系差到哪里去。   所以王鏊一直觉得他们相处的不错,也因此才关心了起来。   但这一刻对他也有些震撼,他知道王炳心中肯定不快。   “那些人都是你推荐的人。”   “我推荐了他们又如何,我又没有保他们荣华富贵。自己犯了错误,这还有什么可讲?”   王炳回到府中,赵慎已经在等他了。   结果被他直接给撵走,甚至还发了一通脾气,骂了赵慎两句,道:“陛下转了新的案子过来,你不去办案,守在老夫的门口做什么?!”   “下官知道这个案子,下官也正是为了这个案子而来和阁老打个招呼。”   “打你妈的头!滚蛋!”   满朝重臣,也就他会这样。   王府的大门也啪得一下关上,完全得拒赵慎于门外。   但是回到自己书房,王炳却万分痛苦,拳头捶得桌子啪啪作响。   好,这样也好,反正他的手能伸到刑部,他也要看看是不是杨一清的人就都没有问题。那些人难道就都是清官?!   而他想象中的杨一清此时已经独自去见皇帝去了。   锦衣卫也将他在府外的种种表现禀报给了朱厚照,而朱厚照甚至不加掩饰的给了杨一清看,“这件事,朕是如了你的意了。”   杨一清心头一震,好在他有急智,“陛下不是如臣的意,而是臣知道陛下对于臣子的要求,臣也时常自省,以免因一念之差而辜负陛下厚恩。”   朱厚照觉得这些老家伙也挺有意思的,话讲的那叫一个有水平。   “记住,替朕约束好百官。还有,这个王景文想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朕不管。内阁是朝廷最高的办事机构,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大小事务都要从内阁过,杨阁老,你还是首揆,你要记得自己的主要职责。”   杨一清沉吟以对,“老臣谨记陛下教诲。”   “不要觉得朕只压给你这个首揆,谁让这件事是你挑得头?后面的事自然交由你解决。朕的底线你既然已经摸准,那就该明白朕的意思。”   杨一清略微有些压力。   说到底皇帝还是不喜欢自己的大臣分出精力暗斗,这件事的的确确是他摸准了皇帝心思,但由此而来的另外一种后果也要他来承担。   说不准天子已经有了杀鸡儆猴的心思,动他们两个,好让后面的人好好瞧瞧争斗是什么后果。   不过这个瞬间,他看出来这一点其实已经晚了。因为他已经入局,已经身不由己,从此以后,王景文会不断的挑动一些事情,   从此以后,杨一清也必须守住不影响朝政这条底线,否则皇帝就有理由动他。   天子把他们像棋子一样玩在手中,关键这种自断根基的事,全都是他们自己做的,人家不过就是顺势而为,借此给他们都划下了‘朝政’这条底线,   唉。杨一清有时也会生出一种无力感,因为皇帝实在太过于强势。唯一让他还算宽慰的是,他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影响朝政。 第六百二十七章 三十万亩   朱厚照没有对保定府和顺德府的犯事官员网开一面,刑部和大理寺审定了侵占土地的事实。   最终他们不仅要吐出自己所霸占的财物,还面临五到八年不等的刑期,与此同时《大明报》上也多了几个名字。   刚刚穿越那会儿,他觉得惩治这些贪官应该会非常具有爽感,但这几年皇帝当下来,这种感觉已经一点儿都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痛心,是可惜,每一个能走上知府职位的人都有可能是下一个能力很强的官员。但最终他们成为了残害百姓的恶官。   以至于吏部尚书梁储和少府令顾佐在奏对时,都能感受到皇帝的情绪变化。   朱厚照自己也渐渐明白过来,以往觉得这样很爽,那是因为他从一个小老百姓的视角去看,再加上那么多电视剧的渲染。   可真的是皇帝的话,哪一个还会把杀贪官当做一种乐趣不成?   “……如果没有这些事,你这个吏部尚书就不会操这么些心去挑选补缺的官员,更不会为了一个四品官,还要和顾礼卿相争。”   “陛下不必痛心,即便是贞观之治那样的罕见盛世,天下也总是会有三两贪官,陛下惩治了他们,为百姓讨回了公道,这正彰显了明君的贤德,相信天下百姓也会感念陛下之恩。”   “也许吧。”朱厚照甩甩脑袋,不去想太多,“说说你们吧,具体怎么回事?”   “微臣先说吧。”顾佐作揖,而后讲:“陛下说与梁学士相争,倒也不是。只不过少府里一个官员,微臣原本是要派他去行商屯之事,恰好与梁学士的名单有些冲突。毕竟……是四品官,还是要禀报陛下臣等才敢定。”   朱厚照明白。   因为梁储报的名单,他已经批准了。   任命什么人做什么官,这是皇权的具体体现之一。如果说顾佐发现上面一个人不能给他,那梁储也不能说换就换了。   朱厚照觉得有意思,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办了几个,似乎又冒出了个人才。   “能让你们两位到朕的面前来争其去留,想必此人很不简单。叫什么?”   “回陛下,此人姓吕,名恩。是弘治十五年进士,不过当年中第以后,他却拒绝了朝廷授予其礼部官政之职。”   “既然拒绝当官,为什么又回来当官?”   “应该是为了家中的老母亲。”   又是那一套,“孝子?”   “孝子!”顾佐重重的点头,“弘治十七年,他拗不过家中的母亲,托人在通州找了个县丞当,三年后,恰逢陛下在北直隶分官庄田地,他因此而得到显露才华的机会,通州四万余亩官庄,便是他一人一亩一亩分下来的,分到最后不差一分、不欺一民。按照规矩,似这样的干员,吏部考核之后必然有所升赏,不过直至正德四年,他还是县丞。”   朱厚照本来觉得是老套路,听到这里来了点兴趣,“为什么?”   梁储补充,“吏部当时升了他一级,不过他仍是拒绝。说要侍奉母亲。不仅如此,八品的县丞他仍然觉得大,还自请要当九品典吏。”   “这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要当官,还是不当官?”   顾佐解释说,“此人性格孤傲怪癖,平时少言寡语,不喜与人接触,也不习惯官场之上的人情往来,所以想把官越做越小,这样,便不会有那么多人找他了。”   朱厚照指了指梁储的名单,“那么你们还让他当知府?热脸贴了冷屁股不说,关键贴完了,人家屁股还是冷的。他不愿意上任,那有什么用?”   “这是顾人仪与他说的。前阵子,陛下派遣顾人仪乘船出使,这个吕恩丁忧结束,便去找了顾人仪说要一并出海。但是却被拒绝了,除非他真正静下心,做一任好官。”   “既然是个人才,顾人仪为何拒绝他?”   顾佐笑了笑,“便是因为他的性格,桀骜不驯,藐视权贵,朝廷授官、升官皆拒,这样的官员连遵朝廷令都不懂,带出去以后岂不是给陛下丢脸?”   朱厚照点头,“顾人仪还是知道朕心思的。天下千万人就有千万个模样,有人是官迷,也有人不想做官,既然不想就不必勉强,坐在衙门里尽积攒怨气了,那有什么意思?大明朝也不是缺了谁就倒了的吧?不至于。”   顾佐大概也知道皇帝的脾性,所以他最初是想让梁储自己决定,这等小事、小人物不必详禀。   不过梁储知道正德皇帝的规矩,都已经定好的人,不能他自己偷偷就换了。   “陛下,”顾佐想为其求情,“自古有才者,脾气禀性多与旁人不同,其人做事仔细干练,且一心为民,廉名在外,虽略有狂悖,但瑕不掩瑜。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臣想请陛下当一回伯乐。”   “千里马也有烈与不烈的区别。这个人你们留给朕,你们都回去重新选人,朕还是那句话,大明朝不缺他一个吕恩。”   顾佐和梁储的心里都诧异起来,皇帝要这么个刺头干什么?   一边嘀咕着,一边领旨退下。   而等他们一走,朱厚照直接下旨,“去把人带进宫,到后面运动场去找朕。如果去的早了,就让他等一会儿。”   “是,奴婢遵旨。”   见完了这两位大臣,朱厚照便宽衣,带领自己那一帮侍卫到开辟出的运动场蹴鞠去了。   这是例行性的,所以梅怀古早就换好了衣裳在这等着了。   见到他们跪一地,朱厚照抬抬手,“都起来,怀古,你过来。”   “陛下。”   皇帝掐腰扭身,一边热身一边说:“找西洋教习的事,现在有结果了没?”   “陛下放心,臣已经在找了,快些的话,下个月便能到。到了以后,臣要教会他们宫廷礼仪,之后便带来让陛下考校考校。”   “怎么算起来少说还得三个月。”   他自己也知道急不来,所以就没再讲了。   ……   顾佐回去以后继续操心他那商囤之事。   这事在之前就有商人这么做过,所以没什么难的,而且大同本身也是商囤之地,当年纳盐而换盐引的时候,很多商人会选择这样的边境地区进行屯田。   所以大同其实还有些基础。   这两个月王守仁在那里丈量田亩搞得很迅速,他一封信过去,很快就有回音。   周铮被顾人仪要走以后,他现在人手更缺,想来想去只得把汪献找过来。   道明原委后把这封信交到他的手上,“王伯安是务实之人,他说大同有三十万亩可屯之地,那绝对少不了。原本这是并不需要你,不过万事开头难,一开始还是要理顺才最好。种子和耕牛,本官会去和户部讨要,最多出些银子,而雇佣之人,你必定也清楚。以及……朝廷商囤和商人商囤的不同之处……”   汪献的能力不必多讲,“顾府放心。我明白的,朝廷商囤,并不是为了赚钱。”   有他这话,顾佐便放心许多。   商人一定要有利可图,但他们不是。在大同附近商囤,所产出的粮食不必担心没有市场,卖过去当做军粮就可以了。   这种供军粮的情况,他们甚至可以承担一定的亏损,因为都是朝廷自己的钱,无非是从左手到右手。这样一来,他们不必压榨那些种地的老百姓过甚。   还是那句话,赚钱是商囤最不重要的目的,其根本目的在于用国家力量进行组织,组织一群贫困的人伺候好一片土地,种出来的粮食多与少都算是给整个国家增加的产量。   至于在河套,那赚钱就更加不重要了。这其实也是把一部分军屯的任务从军队的身上卸下来,军队这种东西成为既得利益阶层,不是那么好处理的,但是经营一些生意的少府文官却不具备那种力量。 第六百二十八章 道心破碎   这个吕恩是个才三十的人,这么说起来,他中进士时应该也是意气风发。不过等尤址真的把人领过来的时候,朱厚照只瞥了一眼,除了感觉他很显老以外,别的也没什么。   吕恩穿着蓝色的官袍,头戴幞头,见到皇帝远远的看了他一眼,这才行大礼跪拜。   朱厚照没有搭理他,就这样把他晾在一旁。   在吕恩眼中,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被传唤进宫,而且进了宫就领了个看皇帝蹴鞠这样的差事。   闲暇之间,他还多看了两眼,内心品评了一下皇帝的技术:身手敏捷、步履矫健。   渐渐的等得有些着急,他便一直去和尤公公使眼色,不过老太监是个油得厉害的笑面人,只冲他笑,却不理他任何事。   就这样不知多久过去,皇帝气喘吁吁下场,“今日就到此,偶尔玩物,不能丧志,都回吧。”   “是!!”   吕恩一看皇帝结束了,立马绕开陪在自己身边的小太监,转而小碎步一迈到尤公公身后,趁着他迎接皇帝的时候,自个儿也跪下,“臣吕恩,叩见圣上。”   朱厚照擦了一下汗,只撇了他一眼,“平身。跟着。”   “啊?”吕恩诧异抬头。   “啧。”尤址佯怒,“皇宫大内,不得放肆!”   “是!皇上恕罪。”   朱厚照只是自顾自的往前走,他要去沐浴更衣。   这下好了,吕恩又只得在外面干等。   热水提进去一桶又一桶,就是不见人出来。   后来他实在急了,“尤公公,下官从听候宣旨到此刻都快两个时辰了。陛下也见了下官,到底是要下官做什么?”   尤址只动眼睛不动脑袋这样斜斜得瞥了他一眼,“急啊?”   “下官不敢。”   “行了,少装了。听闻你只愿当小官,不愿当大官,怎么想也该是个硬骨头。怎么倒显得油头滑脑?什么意思?想装模作样骗过去?”   吕恩皮笑肉不笑的说:“尤公公说下官是什么样,那下官就是什么样。”   这话软中带着几分顶的味道,让尤址气得牙痒痒。   “等着吧你!”   吕恩低着脑袋不再说话了,不过倒也看不出是闷气,反而还偶尔抬头冲着尤址皮笑。   朱厚照就靠着门,其实看到了,也听到了,他心中若有所思,这吕恩大概已经不满尘世现状到了一种绝望的地步,所以用一种玩世不恭、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应对世上之人。   “来人,更衣。”   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候着的尤址立马上前,“陛下,奴婢命人准备了鲜桃,陛下可要享用?”   “一并端来吧,走,咱们去乾清宫。”皇帝一边走一边吩咐,“把内阁的票拟都拿来给朕阅。”   “是,奴婢遵旨。”   这个时候吕恩又尴尬了,他不知道是要跟,还是不要跟,如果就这么走了,他又不敢。   其实尤址都不明白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更加令人迷惑的是,皇帝沐浴以后出来似乎像忘了吕恩这么个人似的,看也不看,提也不提。   吕恩双手呈一个抱球的姿势左看看、右看看,茫然之间最后还是小跑了两步跟上。   乾清宫侍从室里还有人,皇帝习惯性的会在傍晚到天完全黑之前批阅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的奏疏,所以他们都不能走。   这会儿可没有什么劳动法来保护他们。   其他内侍也完全懂皇帝的习惯,几年以来,一套流程都已经固定下来了,点灯、研磨、倒茶,静待皇帝。   “参见皇上。”这是侍从室的三人。   朱厚照头也不回,只挥挥手,他们便熟练的退下。   等到他坐在御案之后,尤址说的鲜桃也削好了,朱厚照拿起一个吃下,又喝几口白开水,随后便将手放在一本奏疏之上。   这个时候,他终于抬头。   吕恩本来在偷瞄,撞上皇帝视线他吓了一大跳,立马整理好仪态,“臣吕恩,叩见皇上。”   “在边上站好。尤址。”   “奴婢在。”   “若是他内急,就带他去。”   “是……”   这之后,这宫殿里便安静了下来。皇帝在灯火之下,全神贯注投入奏疏批阅之中。   吕恩已经完全糊涂了,他根本不知道天子打的什么主意,就让他这么站着,还有比这更无聊的吗?   东张西望一会儿,他最终也将目光投在皇帝身上。   今日来以前,他还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见到皇帝,当然以往听说是很多了,什么圣明贤德、雄才伟略……   而就眼前来说,天子确实有一番勤政,他身前御案上的奏疏有三摞,每摞都有二十多本的样子,皇帝就能有这样的耐心,一本一本的看,看完之后再起朱笔写,而过程之中几乎并不会表现的很烦躁。   某个瞬间,他听到声音。   “让靳贵来一下。”   和他站在一起的尤公公似乎也要睡着,立马惊晃一下,“是。”   接着便是边上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员,恭恭敬敬的出现。   吕恩听皇帝问,“充遂,朕记得去年河南归德府上了个奏疏报灾,朕下令给归德府的几个县免了钱粮的,是不是?”   “确有此事,陛下一共免了三县的钱粮。”   “那个归德府的知府名字叫什么来着?”   靳贵也一惊,“喔,对了,便是此次出了事的保定知府路士誉。”   “恩。”朱厚照有些皱眉头,“本来朕还没想到。但彭泽的这一封奏疏跟朕说起归德救灾之事正好提醒了朕。”   内阁这次的票拟还是救灾。   但朱厚照觉得情况可能会有些复杂,“充遂,你草拟一道旨意,给河南巡抚彭泽,要他仔细注意归德府之事,话说的直白些,灾民数量不减,不会只是一个知府的问题,上下官员都要梳理一遍。另外,去把去年奏疏的原话找出来抄一遍附在后面。告诫他,此事重要,再拖下去解决不了,要拿他是问!”   “是!”   靳贵领旨立马去了,像这样的急递内容会有些多,朱厚照自己写的话时间会很久,所以他会让靳贵代写,这不叫偷懒,叫提高效率,靳贵写完以后给他看。   看完以后他觉得,恩,这就是我的意思。那他就会在上面简单的朱批两句,告诉该员这也是皇帝朱批,赶紧他娘的做。   以这种方式,皇帝理政的效率可以提高许多。   其实这就是另一种票拟,本身内阁也就是在奏疏上贴上自己拟的意见供皇帝参考,现在朱厚照只是把那种需要长篇大论的单独拿出来而已。   这些对话吕恩在旁想不听都难。   之后皇帝也找了几次侍从,内容涉及百姓民生、涉及边防马政、涉及钱粮税赋,也涉及风土人情。   而皇帝基本都是嘱咐各地官员要奉公守法,爱护百姓,并且皇帝很聪明,能从很多奏疏之中找到一些官员不小心留下的漏洞。   就这样,一个多时辰眨眼而过,皇帝开始伸起懒腰,并扭了扭身子,   “尤址,收拾下,就寝。”   “是!”   这个时候,天子终于走到他的面前,正眼看了他。   “陛下,微臣吕恩今日奉诏入宫,不知陛下有何事要吩咐臣?”   皇帝露出玩味的表情,“朕吩咐你什么,你就会做什么吗?”   “臣听不懂皇上的意思。臣是大明之臣、皇上之臣,当然是听从皇上吩咐行事。”   “什么都听?”   吕恩心中没底,但还是只能点头,“什么都听。”   就在他略微紧张的等待接下来是什么时,忽然又听到天子说,“今晚先出宫去吧,明日午时入宫,要是误了时辰,朕就让你吃牢饭!”   吕恩彻底糊涂了,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他这一天站得小腿都酸了,结果什么事都没捞着,就听了几句很莫名其妙的话。这不是折腾他么?   其实朱厚照对他还是不错的,让尤址去送他出宫。   一路到宫门口,吕恩始终没放弃,“尤公公,陛下究竟是何意?”   尤址也不搭理他,“记得明日准时入宫,咱家会命人去接你的。”   吕恩气得想骂娘,等到了宫外他直接露出道心破碎的一面,“就没人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嘛!” 第六百二十九章 有才之论   到了五月之后,北边的奏疏忽然增多起来,张璁、麻斌、各镇总兵以及王守仁和周尚文,再加上相关的陕西、山西等省份的文官,这群人的数量实在不小。   不过实际上很特别的事情很少,大多还是围绕清屯来进行。   原先朱厚照也知道榆林镇有些骚乱,不过自从周尚文去了以后,再向他禀报的奏疏就简洁了很多,基本上一两句话,所说的内容就是一个词:进展顺利。   正德五年已经来到年中,半年的时间过去总算是从混乱到逐渐平息。   这样的话,其实朱厚照心也基本定了,但后续的事情其实更重要。比如说如何切实的把田分好,把百户、千户这种大量的中下层将官的调整做好。   这个过程是很长的,比大部分人想象的要长,哪怕现代政府进行改革,等到全部完成也要三四年的时间。   而且这些事情他这个皇帝并没有完全放手,基本上每一个卫的变化都要送到御案上,这也是效率下降的一个原因,可像卫所将官调整、各地整兵计划这种事情他怎么能闭着眼睛让下面人去做?   因而在吕恩的眼里,皇帝每天就像陀螺一样忙着。   第一天来的时候皇帝在蹴鞠,他虽然表面上全是笑容,人在宫中也满脸恭敬,但心里是不屑的。   他不觉得皇帝这样接见臣子是符合礼节的行为,而且也有些贪玩的嫌疑。   不过两天以后,他的想法开始有所变化。   因为皇帝除了在舒展身体的锻炼之外,基本上不是在接见大臣就是在批阅奏疏,当然后宫里是什么情况他就不知道了。   而且所有和臣子商量的内容他都可以听到,亲耳听到国家大事,他大为震撼,甚至有的也超过他的想象。   但他和朱厚照的接触也仅此而已。   后来,朱厚照在和顾佐单独会面商议商屯之后,忽然提了这个人,问:“那个叫吕恩的,确实是有很有才的人吗?”   顾佐笑了笑,笃定的说:“有大才。”   “就是分田分得好?”   “陛下,臣斗胆说句冒犯的话,分田分得好,证明此人切切实实将百姓放在心上,并且愿意为之付出艰辛的努力,把陛下的旨意逐项落实,这样的官员难道还不有才?   况且,现在朝廷九边推进清屯的旨意都下去了,更有十万大军在各边坐镇,可靖虏伯也好,王守仁也好,他们总是要回去的。回去以后,数千万亩军屯的田,谁去一一的分完?其实陛下心中也知道,所以才让锦衣卫一轮巡视,再设二轮巡视。”   所谓一语点醒梦中人。   朱厚照恍然醒悟过来,并深以为然的点头,“这种‘斗胆’才能说的话,也就礼卿才敢于朕进言了。你说的很有道理,于国于民都大有好处。朕听了并不觉得你斗胆,反而觉得很欣慰。   至于这个吕恩,朕看他也不是眼中全无君父之辈,且大明千万百姓是靠着一亩三分田过日子,把田分得清楚的才,就是最大的才。”   顾佐心中动容,天子每每有惊人之语,正德,确实不同于他从史书上了解的任何一位帝王。   “陛下圣明。”顾佐讲话的语气中带些感动,“其实微臣以为,要把田分得清楚,不仅是要有勤勉干练,更需为民而争的气节。君子当如竹,气盖冰霜,风骨不改。”   “真要那么好,你便只让人去做商屯?”   顾佐尴尬,“陛下,商屯也不易啊。”   “诶,”朱厚照一伸手,“这你可别和朕诉苦,朕就要了你这么一人,其他的都给你了。”   他们君臣之间还是有几分相得的。   过去当然也发过脾气,但没关系,谁还有那个脸不让皇帝冲他发脾气啊?   等到顾佐离开以后,朱厚照再回到乾清宫,发现吕恩这家伙还在站着呢。   其实他本来是要来和他交谈两句,但走近身前,这家伙还没反应,仔细再瞧瞧,发呆都发到迷迷糊糊的了!   尤址都佩服这家伙,心都大到没边了吧!   “哼。”   皇帝鼻腔闷出一声,随后继续不理他,自顾自的去了御案坐下。   “臣失仪,请陛下治罪!”吕恩总算反应过来,略微慌乱的下跪。   “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朱厚照像是抓住别人的小辫子一般,直接搬出儒学经典,“这是《礼记》里的话,你既然能考中进士,想必也是学过的。是不是这些年流于荒嬉而忘记了?”   这话有些侮辱人,尤其侮辱很有自尊心的读书人。   吕恩心中只觉得刺痛,但却难以自辩。   朱厚照则继续吩咐,“尤址,去给他找本《礼记》过来看看。让他学学为什么君臣之礼为什么重要。”   “陛下!”吕恩伏地曰,“陛下不必找了,《礼记》俱在臣的心中。”   “那看来也没什么用嘛。”   朱厚照继续挖苦。   “臣冒犯陛下天颜,确为死罪,请陛下降旨。”   “那不成,你是忠臣,是能臣,举世皆浊你独清,众人皆醉你独醒啊。朕降旨杀了你,天地之间岂不是多了一个死不瞑目的鬼?”   话到此处,皇帝忽然严厉,“跪到一边去!别挡着朕见大臣!”   天子威严十足,吕恩是内心孤傲,但不是不要命,还是老老实实的退到了一边。而且他也自认没有守住君臣之礼,按规矩,是要受些惩罚。   之后乾清宫里恢复平日的样子。   吕恩也就这样一直跪到了晚上,这期间内阁官员来了两趟,在京的各部尚书也有进宫的。   朱厚照一直没搭理他,直到准备出去的时候,才吩咐尤址,“去把他拉起来,看看能不能站稳。”   “是。”   不用尤址自己动手,吕恩听到以后,自己开始撑地艰难起身,只不过摔了一跤,搞得很难看。   至于朱厚照,他是要去文渊阁。   文渊阁在文华殿之后,是明代皇帝的御用库房,所保存的都是皇家的重要档案,包括赐封功臣、名将和藩王的一些诰封底簿。   为了防火,文渊阁外墙都是用砖石砌成。   其实藏书园也应该这样,不过藏书园的规模远远大于文渊阁库楼,所以代价太大。   之所以来到这里,朱厚照是要查一查河南开封周王府的一些旧事。   “彭济物(彭泽字)在河南和周王斗得厉害,一人为百姓诉苦,另外一人为自己叫屈还,跟朕说他那些地都是朕的爷爷和祖爷爷赐给他的。靳贵,你带人找找,英宗皇帝和宪宗皇帝当年都赐了周王府什么。竟然和朕翻旧账,好啊,现在就查查,如果先帝赐了他五百顷,而他占了五百零一顷,那就是他借先帝之名,行残害百姓之实。这就不是多占几亩田的事了!”   身边人一听皇帝这样的话,心头不禁也凝重起来。   或许是北方清屯、浙江贸易占据了太多人的眼球,许多在京官员其实不大注意河南巡抚和周王的这场相争。   更多人也会下意识的以为哪怕最后要处置,也不过是写严厉的惩罚罢了。而且这类案子也没什么新意。   但侍从室的人是明白的,皇帝一直在跟彭泽的奏疏,每一封来都会认真批示,批下去以后还要再去询问现在是个什么进展。   但靳贵也没想到,皇帝竟然是这种‘损’到家的路数。   如果以这种标准来查,周王府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到时候就是浑身都是嘴那也讲不清楚了。   而且如果是冒用先帝之名,辱及先帝,那正如皇帝所说,这个罪可轻不了。   “陛下,”靳贵带着几分保守,谏言说:“若是翻出这般旧事,臣恐于朝廷颜面有损。”   “为何?”   “周王乃是宗藩,陛下的本家,宗室之中争辩到这样的程度……”   靳贵说得很委婉,实际那意思就是说,你们自家人赏赐东西,然后又为了这些钱财的数量对不上而当着全天下的人面前来争,那是不是很丢脸?   关键是即便皇帝争赢了那也会显得很小气,毕竟你对自家人在这个事情上这么苛责。   靳贵不是那种迂腐的人,提出这样的建议,不是没有道理。朱厚照这个皇帝也没有当到让身边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的地步。   “吕恩!”   队伍最末尾的壮年人浑身一激灵,一瘸一拐的往前走两步,“罪臣在。”   “你说说,靳侍从讲得有没有道理?”   吕恩吞了两口唾沫,“罪臣以为,靳侍从说的很有道理。”   “喔……”   “但是。”   朱厚照眼皮一抬,“还有但是?”   “但是,罪臣也觉得,治理国家,安抚百姓,不在其外而在其内。朝廷面子好看,还是普通老百姓的人命,这是个取舍问题。”   尤址脸色一惊,“莫要胡说!维护朝廷脸面何时需要以人命为代价了?!”   朱厚照正想笑。   结果没想到吕恩还有惊人之语,他有些阴阳怪气的讲,“尤公公非要这么说,那当然也是可以的。”   这家伙,真实的过分,竟然还有反讽。作为皇帝他也不能放纵他过多,所以原本的笑脸也立马拉下来,冷眼瞥了他一下就离开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留。 第六百三十章 它并非是一个选择   皇帝谁也没管直接快步走了,这让文渊阁的气氛有些凝固。   靳贵也才有空仔细端详端详看近来宫中出现的怪人。   其实京师里大小臣工都在议论着呢,为什么皇帝要把这么个人放进宫。   而且这样的对待方式又是做什么?   这些问题,哪怕是靳贵这个皇帝身边人其实都想不明白。   吕恩大概也知道自己又冷场了,甚至成为了别人眼中的怪人,不过他……似乎习惯了,依然一副自得的模样。   靳贵看他,他就冲着人家皮笑肉不笑。   “下官是胡言乱语,请靳侍从见谅。刚刚那些也不作数,下官就是个八品末流官员,讲什么都不作数的。”   靳贵摇摇头,既然是君子,那说话都是驷马难追的,而且还是对皇上说的……怎么有这么痞癞的人出现在宫里。   “在紫禁城,没有人可以胡言乱语,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关乎着你的脑袋。”   吕恩虽然表情不变,但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宫里的大人物们说话似乎都有玄机,在他看来更有些无趣。   一个个的,笑都不敢笑。   不过他也承认,或许这个侍从描述的紫禁城才是真实的紫禁城。   靳贵走了以后,吕恩的身边就只跟了个小太监了,姓史,尤址安排他跟着吕恩的。   “走吧!早点送完你,咱还能早些睡觉!”   吕恩被推了一下,不过他没在意,翻了白眼整整衣冠,之后才迈开步子。   史公公则冷笑,“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跑这儿装象来了。还让陛下在朝廷颜面和老百姓的性命之间做选择,你怎么不在死无全尸和五马分尸之间选一个呀?”   出乎史公公的预料,这吕恩胆敢在皇帝面前说大话,按理来说是个‘大人物’,可对他这种小人物也颇为平易近人。   尽管他出声讽刺,可吕恩似乎毫不在意,还跟他嬉皮笑脸的说:“公公,您就别跟我生气了,我一个八品的县丞哪里懂宫里的规矩,只听说皇上叫咱回话,那咱就回话,也没那脑子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啊,是不是?所以说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再说,公公在司礼监尤公公的手下当差,不值当为我这个八品的县丞生气,以后吕某还要多仰仗公公呢。”   这番话还算是有几分受用,“看你也是个懂事的人。以后记好了,在宫里话不能说。还好今天尤公公救了你一把。”   “是是是,”吕恩谄媚的笑着,随后他忽然又问:“还没请教,不知公公还没入宫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那种冬天里漫天大雪,老父亲冻得脚指头都要掉了,但穿着单衣还是要背着生病的儿子去求医的场景?”   “咱家自小就在宫里。没见过,怎地了?”   吕恩笑着摇头,“没事,吕某想再问公公。有没有见过,旱灾之时,赤地千里,饿死的百姓的尸体成堆,连埋都来不及埋,腐烂得不成人形的画面?”   这个画面光是形容就有些震撼。   吕恩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继续笑眯眯的问:“公公肯定知道溺婴,对,宪宗皇帝已经下旨,所产女子如仍溺死者,许邻里举首,发戍远方。不过这种事很难说的,一个婴孩长成成人本身就不容易,他会生病,会忍受不了寒冷、饥饿,朝廷如何界定孩子的死是父母的故意行为而非意外行为?”   说到这里,他语气幽幽,音量也降低,“比如说我没照看好,一个疏忽孩子死了,或者就是抱在手里一不小心没抓稳,摔死了,这怎么界定?可万一……吕某是说万一,有没有可能不是一不小心?而是故意?如果是故意,朝廷禁止溺婴的旨意怎么从纸上走下来落到地上??”   姓史的太监僵硬般的看了一眼仍然是笑着的吕恩的双眼。   “你……你什么意思?”   吕恩嘿嘿笑,“没什么意思。如果史公公都见过我说的这些事,就不会厌恶吕某,因为吕某和陛下说朝廷的颜面、百姓的性命这是一个选择,可实际上,它并非是一个选择。”   如果这还需要选,他不敢想象这就是人们说的圣君、仁君。   不过这一番话史公公是听不懂了,他只觉得吕恩有一种读书人的气质,好像在说一种很高远的东西,让他看不透,所以反驳的底气也就不足了。   到了第二日,他还是如常站在乾清宫的角落里,听着皇帝和自己的大臣商量军国大事。   ……   ……   而在浙江,从福建赶过来的伍文定,也终于抵达宁波港外围,早年间,皇帝下旨建造了数量不等的四百料战座船,这些船只长大概25到30米。   而如今新建造的两千料大船,船身要长达63米,宽也有13米,这个年头没有排水量的说法,实际上它的排水量应该有一千一百余吨,作为军舰其实是合适的,而且在这两三百年间,这也是一艘很大的船了。   站在上面看着先前修筑的船只,就有一种在楼上往下瞧的感觉。   所以伍文定看到真船异常兴奋。   这样的船只可以承受一百到一百五十人的战兵,除此之外还可以配备一些二十名后勤辅助人员。   用后世的概念,基本上就是一艘船一个连队的感觉。   原先的四百料战座船只能乘坐几十人,所以朱厚照也没有下令造多少,但两千料的船能造以后,以一艘船一个百户作为军事单位,就有实际意义了。   所以这种船要造很多。   “……多少艘?”伍文定眼睛似有火一般。   梅可甲给了他答案,“第一批是三十艘,所以还需要招募三千水兵。”   “何时能造第二批?”   “要等第一批下水以后,根据实际的使用体验进行改良,比如说火炮安装的位置、大小等等,这样有了改良版,再造第二批。第三批也是如此。”   今天他们看的就是第一艘,这种船上下分三层,各层均有登梯衔接,上层是宫殿型的建筑,中层则是卧房,最下面摆放一些物品,这是船体内部,船体外部两侧各置火炮8尊,并设四根桅杆,还配以不少卧桅。   这艘船已经下水,只等着伍文定和他的士兵上船接收,至于现代战舰所需的海试等等则完全没有,他也得有设备试才行,最多就是装火药,打几炮试试。   兵部尚书齐承遂是一个西北长大的汉子,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船,“如果要一次性建造三十艘,如此规模的战船队行于海上,岂不是黑压压的一片?”   梅可甲笑称,“既是天朝上国,就该有这样的气势。只不过火炮的造价稍稍超出,原先和陛下说是两千两一艘,现在肯定是不止了。”   “你是财神爷,多几两银子不是问题,而且银子花在这些地方,陛下也必定不会在意。”齐承遂的视线被这样的大船吸引,钱反倒成了次要。   伍文定从下面到上面跑了几遍,非常满意的说:“大司马,属下可要把这船领走了!”   “本来就是要给你的。陛下曾经说过,海疆也是疆土,等真的建起这样一支海上雄师,那佛朗几人再和咱们做生意,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心思了!”   伍文定也心中火热,以前那小破船他在刚刚见到这艘船的时候瞬间觉得坐腻了,而且他心中忍不住想象自己率领这样一支舰队的画面。   从今往后,那些个藏在外海的海盗怕是得绕着大明的商船抢吧?   如他一样,很多人沉浸在接收大船的兴奋之中,而浙江也在朝着朝廷预设的方向一步步前进。   经济这个词,在当地官员的眼中有了更加具体化的表现,比如说朝廷为了修筑这些船,就逼得船厂不断扩大规模、不断雇佣更多的工匠,甚至就连木材,也要从内陆的省份运过来,于是带动更多的人参与其中。   王琼离任浙江时,在宫里和私下里都说过,浙江已和过去不同,现在人们渐渐发现,这人还是有些才华的。   他当时说的,正是浙江的现在。 第六百三十一章 就让他去当典吏吧   翌日,皇宫西苑,史公公跪在皇帝面前。   “他说这不是一个选择?”   “回皇上话,那吕恩确实是这么讲的。”   朱厚照若有所思,“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奴婢遵旨。”   天下有奇人。作为皇帝他可以恩服,也可以威服,但实际上还有一种人,他始终都是表面服从,而内心桀骜不驯。   人家要当越来越小的官,你怎么恩服?   人家对你恭恭敬敬,开口即万岁,你还怎么威服?   不过史太监转述的这段话其实有点儿意思。   吕恩这种人,虽然玩世不恭,但绝不至于蠢笨,姓史的又和他没多大的交情,何必在紫禁城讲这些敏感的话。   想必他还是算到宫里的太监会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告诉皇帝。   换句话说,他始终不放弃自己当时在文渊阁库楼的建议。   这种聪明人,总是自以为将所有人都算了进来,真是令人生厌。   朱厚照躺在竹制的躺椅上,一边揉着眉头,一边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个事情。   “皇上……”边上的尤址陪着小心轻声说,“要不要唤敬妃来?”   敬妃便是葵儿,她一手医术了得,皇帝的身体一直是她仔细调理。以前朱厚照多少有些虚火怕热,现在倒好一些了,眼看已经六月,太阳一天骄过骄过一天,但朱厚照也没有往年汗如雨下的感觉。   不过他自己不承认,他觉得是慢慢习惯了没有空调的日子。   “不必了。”朱厚照歪过头,闭着眼睛,“朕只是乏,又不是病。”   尤址也知道。   其实正如皇帝所说,正德五年确实比较繁忙,南边、北边、中原没一处省心。剩下湖广还老有流民。   不仅如此,西域也总是传来不好的消息,其实这个消息从正德初年就开始陆续续传来,主要的一点就是原来统治新疆的东察合台汗国分裂了。   东部分裂成了吐鲁番汗国,西部仍称为东察合台汗国。   原来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叫曼苏尔。   曼苏尔有个弟弟叫赛义德。   赛义德害怕自己的哥哥杀他,就带着人到处乱跑。然后双方打得热火朝天。   边疆乱成这个鬼样子,偏偏这个时候统治哈密的忠顺王拜牙即是个昏庸无道的人。   朱厚照刚穿越那会儿,王越镇西北,他极力建议,大明不能放弃哈密,也不能放弃陕巴,这个陕巴就是上一代忠顺王,也就是拜牙即的父亲。   弘治皇帝有个好处就是听劝,所以他复封陕巴为忠顺王。   总之,哈密一直就是明朝的领土,至少名义上是。   可陕巴在弘治十八年死掉了,现在的忠顺王拜牙即没什么能耐,后来他向吐鲁番汗国的满速儿速檀归附,并留在吐鲁番汗国,没有回来。   这样一来,吐鲁番汗国竟然开始‘名正言顺’的派遣大臣去治理哈密了!   此外,除了北疆地区的吐鲁番汗国,在南疆地区,那个上文提及的赛义德运气加实力都有一点,他成功建立了叶尔羌汗国。   叶尔羌汗国在短时间内扩张过,在嘉靖年间,这个汗国领土的东端就是哈密。   而在他们的更西边,也就是今天的中亚地区还有一个更强大的汗国——布哈拉汗国。   这个布哈拉汗国把赛义德的表兄巴布尔打得抱头鼠窜,迫使他向南逃窜。   巴布尔往南去以后,对于南方土人的弱小非常吃惊,最后秋风扫落叶一般建立了那个汉人相对熟悉的莫卧儿帝国。   这是远离汉人视角范围内的、那片遥远的高山草原上各部落相争的故事,实际上过程更加的复杂,大明的人似乎也不是很有兴趣。   朱厚照现在能收到的消息就是一个乱字,他还不知道大明的忠顺王会内附吐鲁番,因为那是正德八年才发生的事。   而他这个后世人,对于西域历史的了解也远远没细到那种程度。   其实真实的历史上,这一次哈密被吐鲁番国吞并后,一直到清康熙年间,这个地区才又被中原王朝所统治。   不过虽然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但局势变差、有些失控这一点,朱厚照还是掌握的。   作为大明的皇帝,他起码的底线是哈密不能失,虽然说之前也丢过,不过弘治年间明朝还有甘肃巡抚许进收复哈密、复封忠顺王的盛事。   难道到正德年间,还走下坡路?   绝对不行!   只是时间不凑巧,这个时候周尚文还在榆林坐镇,看着那帮人做屯田清理。   朱厚照躺在这里,也是在静静的思考。   边上,吕恩和尤址一起站着伺候。   不久,内阁杨一清、王鏊和王炳都过来了。   “臣等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   朱厚照忍着一点疲惫起身,“甘肃巡抚的那封奏疏你们都看了吧?”   三位文臣心情都低沉,“臣等,看了。”   “说说呢。”   王鏊首先言道:“边疆之事,无非战、和两策,自正德四年始,陛下将靖虏伯调至甘肃,所为者,西北之稳定也。但陛下也说过,今年乃至明年,是清理军屯要见到实效的关键两年,现在要战……实非良机。”   朱厚照不能说他错,战争这种事,不是两个孩子斗气,因为气不过、忍不了,所以我打你,这他娘是什么决策水平?   真正厉害的战略高度是要像教员一般,我永远只在我想和你打的时候和你打,战争的选择权在我,不在敌。   现在的大明就不在最佳状态。勉强出兵,如果胜利还好说,可万一兵败,那种士气上的影响会非常巨大。   “杨阁老呢?”   “哈密历来向大明称臣,也向大明上贡,吐鲁番国现在与哈密忠顺王颇多来往,在臣看来,是挑衅行为。但吐鲁番国毕竟还没有真正侵犯哈密,所以臣也同意王阁老所说。   然而战虽不可取,却也不能一切都视而不见。所以臣以为大明应降旨忠顺王,申斥其不端行为,同时强调大明与哈密的藩属关系,并警告吐鲁番汗国不可轻举妄动。   我大明自陛下御极以来国力蒸蒸日上,想必有此态度也可震慑他们几年功夫。几年以后,那等狼子野心之辈必然不听劝告,但那个时候对于大明来说出兵也就言名正顺了。”   “恩。”朱厚照觉得有道理,这里思路理得很清楚,可以说是有礼有力有节,“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恩?”三人都抬头。   “勿谓言之……”   杨一清听明白了,他接上,“勿谓言之不预也。”   “不错!就是这句话,在旨意中加上去!”   朱厚照强烈要求。   只不过三位阁老并不理解皇帝为何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可能是他们的谏言恰好到位吧。   杨一清说:“陛下,那臣就照此请旨了?”   “可。”   “陛下,”一直没开口的王炳说:“今年秋,陛下要设宴接见各国使臣,能否将忠顺王也叫过来?”   “为何?”   “臣觉得,既然杨阁老是要用大明国威震慑忠顺王。倒不如让他到京师来看看这几年大明的变化。如此,他便知道轻重了。”   “朕不喜欢那个忠顺王。”朱厚照直接表达了倾向。   杨一清也有办法,“可让忠顺王遣使。”   这就是玩政治,直走不行就绕一下。   朱厚照没有反对的理由了,“那就让他们来,正好,朕也可以交代几句。”   “是!”   “好。你们下去吧,这件事暂时先这样办。至于真正用兵,有空也问问靖虏伯的意见。”   皇帝挥手以后,他们各自退回。   在吕恩的眼中,这个场景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一旦是这种大事,天子就会召集相关的重臣入宫。   儒家学说里所要的盛世就是这样来的:皇帝不辞辛劳的和自己的臣子共议国事,如果还能做到听闻纳谏,虚怀若谷。   那没得说了,历史上必有这么一号人。   他听说周王的事也没按照靳贵那样讲的那样草草的了事。皇帝还是把先帝的旨意找了出来……   “尤址。”   吕恩正想着,皇帝那边开口说话了。   “奴婢在。”   “朕累了,过来给朕敲敲腿。”   “是。”   吕恩看得有些动容,他想说什么,不过尤址一直给他使眼色,并且微微摇头。   过了一会儿,躺着休息的皇帝开口,“吕恩,你回去吧。”   “额……不知陛下要臣回哪儿去?”   朱厚照长叹一口气,带着半分慵懒说:“你愿意回哪儿去就回哪儿去,随便你吧。走吧。”   “是。”   吕恩跪下谢恩,后退两步的时候又停下,“陛下,臣斗胆问一句,明日臣还要不要来?”   他这话说出口,稍稍等了一会儿。   但没动静。   吕恩没感动弹,又等了一会儿,还没动静。   于是他忍不住抬头,而他视线中的年轻的皇帝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   “……皇上?”   尤址狠狠瞪了他一眼,脑子抽了吧,皇帝睡着了还叫,你能有多重要的事,于是他立马示意左右,大手一挥,那意思:把这混蛋给咱家抬走!   吕恩撅着嘴巴,稍稍显出些无奈后离开了。   ……   ……   “人走了么?”   尤址吓一跳,他确实以为皇帝睡着了,“回陛下,走了。”   “明天他入宫的话,吩咐人给他开门。不入宫的话,随便找个县,让他去当个九品典吏吧。”   说完这句话,朱厚照身子往下又瘫了几分,“朕眯一会儿,不要让人打扰朕。”   “是。”   尤址小心翼翼的,他有些害怕,但他有时候在想,皇帝的这些心思、手腕,当初的刘瑾肯定也害怕。 第六百三十二章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吕恩今天离开皇宫时,连天都没有黑。   在这之前,近半个月的时间他可是每天摸黑回家的。   所以就是他自己也都有些不习惯。   好在,他在官场上没什么朋友,也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这次入京,他原本只需到吏部报道一下,然后到顺德府就任,也因为如此,他自己的妻小全都没有来京师。   所以更没个正式租下的院落,而只在吏部提供的官方客栈暂时落脚。   等到他从皇宫回来,大门一关。   一切都安静下来。   吕恩回身去打开窗,窗外向右看是繁华的不夜城和高耸的悦庄酒楼。左侧一直向南是延伸到远方的朱雀大街,以及镶嵌于一片民居之中的藏书园。   看到那里,他心中一动。   来京师前,他就有到藏书园的计划,只不过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到皇宫里站了那么些天,而且天天早出晚归,直到此刻才有时间。   于是吕恩也不拖沓,到楼下买了几张面饼揣着就过去了。   藏书园和往常一样,里里外外不少的读书人,这其中有身穿官服之人,也有书生模样的孩童。   到了里面是建筑和树林相互掩映,路途之上许多石桌石凳,虽是人流聚集之所,但其实非常安静。   不少人都抱着一本书站着或坐着细啃,最多的声音是翻书声,而最大的声音,大概就是被书里什么事逗笑的书痴吧。   吕恩一走进去就发现此处的不同寻常,这里这么多人不受打扰的读书,如果不是太平盛世,那怎么可能实现?   自藏书园成立以来,除了最早的圣学殿,后续还逐渐扩展了农学、医学、兵学、天象学以及水利学,甚至还有算学和格物学。   大明并没有一个大牛统一规划,反正就是涉及到,就立了建筑把书放进去。   而书籍本身,经史子集这类书是好找的,但其他方面则要慢慢积累。这么几年下来,不敢说藏书百万,但一个人要想把这里的书都读完,那少说要花十年的功夫。   吕恩刚刚走进圣学殿就被其中的恢弘所震撼,不知哪里来的能工巧匠打了一排排高大又精致的书柜,里面的书按照不同的分类方法整整齐齐的摆放。   不仅如此,圣学殿里挤满了人,书柜和墙壁的角落里都有人席地而坐,而柱子旁这种都算是好位置了。   吕恩再等不及,急忙提步往里走。   汉、唐、宋……对应下来有不同文人的著作。   吕恩越看越兴奋,他顺着这个规律一个个找下去,最后找到宋朝的范仲淹。   范仲淹的好文章太多了,《岳阳楼记》、《与唐处士书》、《答手诏条陈十事》、《灵乌赋》《上执政书》等。   可惜的是,范仲淹名字下的几个书架隔间都是空的,只有几篇还在。吕恩看到边上也有人手中拿着,心中明悟。   这都是被人拿走的。   吕恩最喜欢《灵乌赋》,可惜找了一会儿没发现,只能先用《上执政书》解解渴。   拿到以后,他找了个墙根直接坐在地上,还不小心碰到边上人,只得再投去告歉的眼神。   书中的时间过得很快的,尤其吕恩更是沉迷于此,他甚至都没发现,太阳已经逐渐西下,而屋里的光亮渐渐不足。   直到有个人渐渐向他走来,并向他递了一本薄薄的小册,上面正是灵乌赋三字。   吕恩见后立马大喜,他急忙抬头,“是灵……中丞?!”   “嘘。”顾人仪示意他小声。   吕恩也把手里的书放回原位置,然后跟着出殿。   令他有些惊奇的是,按照规矩,他不能带书出来,但是顾人仪却大摇大摆的拿走了。   “中丞,这些书原来是能带出来的?”   顾人仪领着他走在石板路上,“你好好的当官,当到了大官,不仅能拿走,缺什么书还能让园正去给你搜罗。”   吕恩先是惊诧,但很快也觉得这很正常。   “还有,不要再叫我中丞了,我已不是顺天府巡抚,更不是你的上司。”   “那我叫中丞什么?”   “可以叫义山兄。”   “下官不敢。”   顾人仪挑眉,露出调笑的神色,“这天下还有你吕弘达不敢做的事?你不是在宫里跟陛下说朝廷的脸面和百姓的性命只能二选一么?”   吕恩尴尬,“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都传到您耳朵中了。”   “所以还是叫义山兄吧,你是个什么都敢做的人,忽然不敢,反而虚伪了。至于说这些传闻……你在皇上身边多日,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大臣,就是再怎么不关心你,总归也要问一句那人是谁。”   吕恩稍微一想也反应过来。   确实是这样,这么说起来,他还出了名了呢。   “可惜……和许多人想得不一样,陛下每日只叫我站在边上,什么都不问,甚至都不看我一眼。唯一一次问话,便是中丞……义山兄刚刚听到的那样。”   两个人边走边说,顾人仪有马车,后来还邀请他上去。   吕恩确实是个大胆的人,他真的敢坐。   马车一晃一晃的驶入内城。   “你那么讲话,确实惊骇世俗,陛下不再问你也正常。你还能扛着脑袋到藏书园看书,已经是格外开恩了。”顾人仪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不过下个瞬间他又想到奇怪的事,“不对啊,今天你怎么有空?陛下不叫你站着了?”   “恩,陛下今天乏了,早早的歇下。便让我回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吕恩和顾人仪是旧识,甚至于他还能好意思和顾人仪自荐他自己出海,所以吕恩敢问:“这事儿还得向义山兄请教。陛下今日只让我出宫,却并未交代明天是不是还照常入宫。我本来也问了……”   顾人仪惊了,他直接瞪大了眼睛,“你还问了?”   “问了啊,但是陛下太困,睡着了。所以我现在也不知明日还要不要进宫。”   “不瞒你说,自我为官以来,还从未见过陛下如此行事。而且其中种种,我都没有经历,所以陛下究竟何意……还真不好讲。”   吕恩略微有些失望,更有些无措。   “算了!不管如何,总之我明天先去。让我进宫我就进,不让我进就不进。”   “那么明天让你进了,后天你还进不进?”   吕恩一顿,随后回,“还是一样,让进就进。”   “可你不能总这么拖下去。你当陛下的皇宫是什么地方?常年的让你想进就进?即便陛下这样宽宏大量,但你身为臣子,应当么?”   哎呀,这倒也是。   所以吕恩急躁呀,“我就是不明白陛下是什么意思!陛下要是觉得我还行,那便让我去当个小官儿,我还能为朝廷、为百姓做点事,若是觉得我不行,那便罢了我的官,让我自生自灭。可现在这样每日只让我站在旁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这究竟是什么用意?”   翻遍史书都找不到做这种事的皇帝。   所以说,顾人仪也是皱眉头,天子圣意,哪里那么容易揣测?   最后他也只能摇头,“弘达,这件事你只能自己把握。我敢说,哪怕是杨阁老、王阁老来了,也不能笃定说出皇上真正的用意。所以这件事最终还是在你,是好是坏也都关乎你自己,旁人说什么你都不应该听。”   大概是觉得自己没有帮到他,顾人仪看看手中的东西,“看到你在找范仲淹的作品,就知道你肯定在找《灵乌赋》,先借你吧,记得还我。”   “那多谢了。我到地方了。”吕恩这倒不客气的,不过他把书握在手中时忽然念叨出了一个句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这是《灵乌赋》里范仲淹的原话。   顾人仪则一句一句背了出来:凤岂以讥而不灵,麟岂以伤而不仁?故割而可卷,孰为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的确写得极好。   吕恩心中像是想到了什么,但没有头绪,他想一个人再仔仔细细的前后再捋捋。   不过在他下车的时候,顾人仪最后缀了一句,“听你说起陛下今日困乏,我这心里……也有几分惭愧。”   吕恩听后没再继续讲什么,但隐隐约约的,他似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实际上,吕恩自己是个极自信的人,因为不在乎旁人眼光,时间长了,旁人说什么他都无所谓,但这一瞬间的幡然醒悟,令他整个后背冷汗都要下来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痛骂   正德五年,六月十六。   夏日午后,天降暴雨,雨水打在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皇帝开着门,随雨而至的风吹得他鬓发直往后飘。   大殿里,吕恩跪在他的身后。这画面似乎定格了一样,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变过。   “你说你想明白了,但朕,真恨不得杀了你!”   吕恩头伏得更低,“臣有罪!”   “你罪在何处?”皇帝忽然转身。   “臣自命不凡,藐视朝廷,是不赦之罪!”   “不错!你的罪不在其行,而在其心!你自以为清高,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还什么官要越做越小,仿佛整个天下就你一个为民请命的大善人,便只有你看得清这世道?   睁开你的眼睛瞧瞧,自朕而下,内阁、六部,巡抚、知府,再到边疆将领,哪个不比你立得功劳大,哪个有你的牢骚多?!稍稍有些见识,就各种不满抱怨,你扪心自问,自己又做了什么!”   吕恩心头如遭重击,他一个大老爷们也忍不住落泪,“陛下教训的是。这些日子以来,臣亲眼看到陛下之勤政可追先贤,且日日殚精竭虑,为天下苍生所做的事远远胜过罪臣。”   朱厚照心中稍稍宽慰,天天把他撂在一边让他看的用意,他总算能说出来。   至少不是太笨。   “大明疆域万里,生民百兆,北边还未出冬,南方就已入夏。在陆上有北蒙西域,在海上有倭寇西洋,在内部还有贪官污吏,那么多的百姓要养活,那么大的疆域要安定,你能耐大,你说有什么简单的办法,一夜之间便将这些问题都解决了?!   朕不知道在你心中,什么样的人才是英雄。但朕以为,无论面对再难的境遇,始终咬着牙一点一点改变它的人才是英雄。而你呢?现状不如你意,便蒙头睡去,睡便睡了,还要讥讽世事。朕告诉你,这种人绝不是什么英雄,反倒恰恰是狗熊。所以哪怕顾礼卿、顾义山再怎么推荐你,朕本也打算就让你去当那个典吏去,大明朝没了你就倒了?   呵。朕偏不信那个邪。朕才不像你,朕愿意吞下委屈,一步步实现心中的抱负!朕就是这样的汉子!至于你,轻轻松松当个典吏,顺便骂骂当朝者而已,一介庸人!”   吕恩砰砰砰的开始磕头,“陛下骂得好,骂得透彻,臣现在是全明白了。天下事,没有容易事;天下人,也没有容易人。臣就是……就是以往太糊涂,碰到了就躲,躲起来就骂,但仔细想想确实一事无成!臣,知错了陛下!呜,呜!臣知错了!”   朱厚照回身走过来,并蹲下身子,他声音放轻了一点,“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八个字说到,也做到,所以范仲淹才为范仲淹。你没他的本事大吧?”   “范文正公一代名臣,臣尚有一点自知之明。”   “好。你既然喜欢读他的书,就追随他的信念而走。朕有时也想不明白,你说你在躲,你为什么躲?怕死吗?”   吕恩擦了擦眼泪,他的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臣不怕!”   “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这句话他大概一时也不知怎么答,朱厚照一时怒气到此时也消了,“行了,起来吧。”   “谢皇上。”   到此时,吕恩心中防线已被消解,他身上的桀骜之气退掉不少,走起路来还带着微微的弯腰。   而外面,夏日的暴雨来的快,去得也快,此时竟慢慢又出了太阳。   朱厚照没有其他的话讲了,“雨停了,你出宫去吧。朕还有事,你莫要跟着。”   吕恩轻轻回,“是。陛……陛下?”   “怎的了?”   “陛下也说过,大明之强盛非一朝一夕之功,请陛下节牢!”   “呵,朕还能听到你的好话,也是不容易。”   讲完以后,皇帝便自顾自的离开了。   其实朱厚照自己也觉得不能够太劳累,干工作嘛,一张一弛才是王道。   有时候有些辛苦是事儿赶事儿,都是大事,他不能不急。   后宫里,夏皇后也快要临产了,天家不比寻常百姓。从皇后有孕的那一天起,似稳婆之类的需要准备的人和物,全都已经备好等着了。   就等那么一天。这一天也越发的近了。   皇帝现如今见她,也得搀扶着她。   “今年是有大喜事的。大约在八九月份,朕打算在京接见大明各藩属国的使臣,东边的西边的南边的都来,那是一大盛事啊。”   夏皇后听后也觉欣喜,“那臣妾得争争气,再给皇上添一皇子,叫外邦之人都看看,大明不仅明君在位,而且子嗣繁盛。”   “哈哈哈。”朱厚照也被她这话逗笑起来,她拉着这个少女一般嫩得皇后坐下,就像是拉家常一样,也算是一天朝政之后,缓缓心情。   “皇后和朕想一块儿去了。”今日恰好敬妃也,朱厚照话里拉着她,“敬妃,你是不是也要有喜?”   因为前两日叫她侍寝,但她借月事不调而躲了。   她怎么会月事不调,从小跟着神医长大的人。所以大概是担心自己有了身孕,所以还是节制一下。   夏皇后轻轻‘啊’出一声,惊喜说:“真的?怎么都没听敬妃妹妹说?”   敬妃闹了个大红脸,“因为,因为脉象还不是太确切,所以臣妾便没有讲。这……还不一定呢。”   朱厚照今年二十岁了,完全的成熟了,恩。   “可有什么征兆?”   敬妃摇头,要是有,她自己反而就能确定了。   朱厚照却调笑,“怎么能没征兆呢。不侍寝了,对朕来讲,这便是很明显的征兆。”   “陛下!”   两个娇滴滴的女人同时叫皇帝给说得害羞了。   主要现在还是白天呢。   “敬妃妹妹,这不是小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归是先注意起来。陛下……”皇后转过头来说,“臣妾想做主,多赐敬妃一些伺候的人。不知陛下可准?”   “啊,这你做主,朕没问题。”朱厚照走过去,先后把两个女人的手抓起来揉一揉,“你们相处融洽,互相关心,朕很喜欢。朕是个大老爷们,女人的心思不精通的,今后有什么就和朕说。”   两人相视而羞,同时甜甜的回禀:“谢陛下。”   他们之间感情虽然很好,不过一个临产,一个疑似怀孕,都是不能够侍寝的,朱厚照坐着陪她们说了一会儿话,最后还是到顺妃那里去了。   顺妃,也就是如其其格。是永谢布部落首领亦不剌的女儿。   亦不剌在正德二年归顺大明,朱厚照则将大同城外的一处水草地赐给了他们,当时是要他们和驻守大同的周尚文一并抵御鞑靼。   后来周尚文离开,亦不剌则在大明的支持下继续向北迁徙,占领更多的草地。   毕竟达延汗被打败,草原有了权力真空。   现在是火筛继承了当时达延汗的一步领地。除了火筛,还有鄂尔多斯和土默特两个部落,规模比较大,甚至在达延汗不在以后,他们的规模更大。   亦不剌曾去劝降过另外两个万户部落,但是都没有成功。   朱厚照一直记着,再有这些人都是他留给王阳明的。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算,如其其格嫁给他也要有三年了。   皇帝对她的态度一般,这里面当然有政治因素,不过如其其格本身的个性爽朗,一点儿都不讨人厌,所以其实朱厚照和她隔一段时间都会见一次。   这次还有个好消息。   云雨之后,他怀抱美人,说道:“朕今日收到你爹的奏疏,今年朕召见各国使臣时,他准备亲自来京师,朕想,他估计也有几分想念女儿。”   如其其格一听立马半撑身体,露出一片霁月风光,“当真?”   “当然是真的,汉人的皇帝都是金口,不真实的话不能讲的。”   如其其格果然高兴,“臣妾谢过皇上恩典。”   “朕给的恩典还有呢。”皇帝思索着讲,“朝廷要重新调整哈密卫的将领人选,朕计划选一汉臣,再选一个蒙臣,到时候你去和你爹说,你的那些哥哥们,他愿不愿意让朕派过去一个。只要立了功,朕和汉臣一样赏。”   这是个大胆的尝试,上一次用外族大臣是唐朝,后来有一个安史之乱。不过如果大明不想只固守汉地十八省的话,那外族的人总归要用的。   反正像现在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实在是脆弱的很,这些人今日投降,等他一死可能就反叛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不是恩服,不是威服,而是心服   共同召见各国使臣的大事已经由杨一清统一安排,这件事的重要性上升了。   不过在日程上没有占据皇帝和大臣太多的时间,又不是迎接什么不得了的天上人物,大致上可以朱厚照就能接受了。   他的心思还是在为朝廷找一个能接手周尚文和王守仁的人,让他们回归自己本来的位置,同时也免得朝廷一车一车的往那边运粮食。   这个人从目前看,就是吕恩。   张骢不是不行,但张骢大概也没有实实在在的到一个县分田的经验,他起步就是钦差,实际上做的也就是下令、监督这等面上工作。   而麻斌,只会杀人。   旨意从紫禁城出来是一大关,这个关朱厚照过。从紫禁城出来以后,正儿八经落在各个县,又是一大关,这个关朱厚照能做的有限。   吕恩原来的官是小了一点,不过这个年头皇帝提拔大臣不讲究什么逐级、还要按年限。   而且吕恩已经在乾清宫站了好多天了。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这个乾清宫门前的人,其实已经名满京师了。   那日,这家伙被痛骂一顿过后,终于算是醒悟过来,他去找了顾人仪、去找了顾佐,并与他们二人陈诉心惊   说完之后,他们二人都不禁赞叹起皇帝的手段,也终于明白,原来让吕恩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   就是要让他看,看看治理这个国家的实际情况有多么的复杂和困难,看看作为当政者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而不是简单的一句‘亲君子、远小人’就可以了,看看治理好这样偌大的国家是多么的不容易。   看到了,听到了,他才知道,朝中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奸臣满地的情况。   有了这些认识,皇帝将他狠狠痛骂一顿,他自然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么可笑。   当然,他也有可能死性不改,那朱厚照也不会客气。   这样十多日过后,皇帝又有旨意,宣吕恩进宫。   这次,这个家伙老实多了,而且他心里有预期,这一次皇帝肯定是要给他安排实际的职务和差事。   皇帝双手交叉抱胸,在殿里来回踱步,并打量吕恩,“朕的大臣都和朕说你是有才的人,不过你以往只当过一个县丞,仅主持过一县民田的丈量划分……你的才到底有几分呢?”   吕恩那天的眼泪完全擦干,现在神情也变了,“臣不敢妄言自己之才,只是幸得陛下提醒悔悟过后,现在只有决心,便是不管什么困难,心中始终记着要做好陛下交代的事。”   “你以前应当对官场、世事很不满吧?这些天有没有想过,假如你也管了数百名官吏,你要怎么去对付那些你看不惯的人和事呢?”   “还是范文正公那句话,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不管旁人如何,臣心志已明。”   朱厚照稍做停顿,他仔细的感受了一下吕恩的语气,以及看他的神态,的的确确有一股子坚定。   “通县的田地分得最好,你应该有心得吧?”   吕恩不再谦虚,他说道:“分田之事,关键在两点,其一皇上支持,这样臣就有了底气,其二,便是坚持。”   “坚持?”   “是的,田是死的,人是活的,朝廷已经支持,为臣子的就是不管谁阻挠,都要坚持着把这些田量好、分好。路虽远,行则将至。”   “坚持,说着容易,做得还是难。还是让你去分田,你可有信心?”   “回陛下,有。”   朱厚照有些怀疑,“带一千兵和带一万个兵可不一样,你以前只分过一个县的田,真的有吗?”   吕恩磕了一个头,然后说:“陛下,天下乌鸦一般黑。那些不愿意把田分给老百姓的人,都是一个嘴脸,一颗一样的黑心。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分一个县的田,县丞是够的,再大的地方,县丞就不够了。陛下……得封臣一个大一点的官。”   尤址微微抬眼看了一下皇帝。   毕竟讲这种话的官,一年都遇不到一个。   “怎么?你不想把官当得越来越小,反而要当得越来越大?”   吕恩有些羞愧之色。   现在想想以前多可笑,一方面觉得上面当官的碌碌无为,自己也在心里鄙视这些人,但另一方面自己又什么都不做,反而要当小官,远离这些人。   “陛下,臣以后再不提那话了。”   “知道就好。那么你想要当多大的官?”   “陛下要臣分哪里的田,就把臣封到哪里,并且要让臣的命令,没有人敢明面上违抗。”   “明面上?”   吕恩解释,“因为不管陛下怎么强调,暗地里他们都会违抗的。”   “可朕想要让你把九边的军屯都一亩一亩的分下去。”   吕恩心头瞬间有一块巨石落下,他敢要官,但不敢要这么大的官。   “这样的话,臣不能再胡说了。”   他不说朱厚照要说,“朕为了清理军屯的事,已经派出了两轮的巡视官。你就做第三轮,先易后难,先去蓟州,挂兵部侍郎衔,任蓟州副总兵,专管军屯丈量划分之事。蓟州现在的情况,有些地方已经分了,有些地方应该还在过程中,需要时间。你去以后,把事情一一理顺,蓟州有几个卫所几个人、多少亩军屯全部给朕弄清楚,最后上的总的奏疏上来。”   “是!臣必定不负陛下重托!”   朱厚照微微叹气,并带着几分期冀,“如果蓟州做的好,你也有了经验,朕就把其他几个镇的军屯都交到你手上。吕恩,这件事你要辛苦个好几年才行,说不定……还会有危险。”   “正如陛下所说,臣死都不怕,还有什么需要怕的?”   “恩。”大事了定,朱厚照神情轻松许多,“起来吧。这些日子你先不要出京,第二轮巡视还没结束呢,连续做也没有必要。所以你在京等等吧,等到这次的万国会之后。算是给朕一个机会,让你这个笔端锋利、嘴巴更锋利的人看看,朕这几年当朝有没有那么不堪。”   吕恩脸垮了下来,“哎哟。陛下,您这话臣万不敢受。请陛下饶了臣吧。”   “这算什么。记住朕的话,朕这个皇帝,治国是用道。何为道?便是朕不屑玩那些驭下之术,朕用人就一个目的,就是让你们为了百姓好、为了朝廷好。做到这一点,你有罪朕也会从轻,做不到这一点,朕罚得你后悔当大明的官!”   这话说得虽然狠绝了一点,不过朱厚照也是看人下菜,这个吕恩既然那么嫉恶如仇,那这段对他一定受用,因为他当官,有部分因素是要为民当官。   吕恩退出乾清宫以后,还回身规规矩矩的给皇帝行了大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是恩服,不是威服,而是心服。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万国来朝(一)   在中海西苑有一片狭长的地带,中有驰道,可以走马,走到尽头便是一片平地,大约也要有四五亩大小,平地再往前便是紫光阁。   紫光阁向来用于皇帝接见藩邦和外国使节,建筑形式为上下两层的楼阁,前设5间,后设7间,总高18米,总占地面积400余平,屋顶为庑殿顶,覆绿琉璃黄筒边瓦。   历史上,嘉靖皇帝躲在西苑炼丹,闲暇之余就喜欢在这里校阅禁军弓马,后来上了瘾还在背面造一高台,不过现在是没有的。   现在这里便是两道汉白玉的阶梯,不高的,也就几步,走上去便是紫光阁。   正德皇帝朱厚照今日身穿黑冕服,腰系白玉带,威严十足的坐于龙椅上,他的视线尽头便能看到‘奇装异服’的人在内侍的引领下按次拜见他。   紫光阁门口,小太监双手平放腹前,端着姿势,中气十足的喊:   “宣日本国使者,觐见!”   “宣吕宋国使者,觐见!”   “宣满加剌国使者,觐见!”   ……   前来拜见皇帝的使臣都已经经过礼部的一些‘训练’,比如说他们知道觐见明朝皇帝不能直视,这会被视为冒犯的举动。   按照当初所教的流程,礼部铭赞官会高声唱名,然后使臣上前跪地,“日本国足利将军大使麻答二郎,奉上日本国国书和贡品,并诚奉大明正德皇帝陛下,万安!”   朱厚照有些滑稽的看着眼前这个日本人那又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造型,他实在是欣赏不来,“朕安。起。”   “谢大皇帝陛下!”   因为是正式的接见场合,这都是有礼仪规定的,不是皇帝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否则你置国家威严于何地?你自己都荒唐,还指望别人尊重你?   因而这样正式场合的对话其实没什么意思,都是走一个形式,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先前都已经定好了。   而因为人数多,毕竟还有朝鲜、琉球以及亦不剌、哈密、吕宋国等,所以这样的仪式大概进行了小半天,再加上之前的准备工作,朱厚照从一早起身就被按在这里折腾了。   第二日傍晚时分,皇帝在紫光阁前的大片空地上摆宴席、放烟花,招待各国使臣。   边上的湖面飘着各种花灯、烛火,空地的中间还摆了一个高台,请了外面的人入宫演唱节目。   今日来此热闹的除了外国使臣,还有重要的大臣,特别是国公、侯爵这些勋贵都要作为皇族的延伸簇拥着皇帝。   总而言之,载歌载舞,灯火辉煌,而这样的盛况总是让人忍不住回忆起永乐盛世。   年轻的皇帝端直腰背,看着绚丽的烟花‘砰’一下飞入天空,隐约之中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样与各国同乐的画面,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上并不多见,只可惜没有足够的技术手段定格、留存。   因为夏皇后即将产子,在皇帝身边站着的是王芷,她是与威宁伯等人,伴着这些使臣共同入京的。   而在皇帝两侧,便是那些使臣。   宴会刚开始,永谢布部落首领亦不剌率先起身,他端起了大大的碗充作酒杯,冲着朱厚照说:“大喜之日,臣要代表部落子民敬奉大皇帝陛下一杯!感谢大皇帝陛下恩赐牛羊和器具!”   这是自己人,朱厚照当然给他面子,一杯酒饮完后,他搓着手问:“亦不剌统领,欢迎你回到京师。咱们两年不见了,朕一直牵记着你,还有你的部落。话说回来,火筛大败以后,逃到草原上现在怎么样?老实吗?”   亦不剌鞠躬施礼,“回大皇帝陛下,臣亦不剌听说其满含愤懑,正在多占草地,训练兵马,准备向大明复仇。”   对于亦不剌来说,他肯定是希望明朝再去消灭火筛。   否则火筛坐大,第一个便要消灭他这个叛徒。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问题,反倒是他们本身的共同利益。   “恩。”朱厚照点点头,他挑着眉轻描淡写的说着重话,“朕已经在考虑了,估计最晚明年朕会派一支十万的大军扫荡草原,要是有必要的话……你说要不要也顺带把那两个不愿意投降的万户部落给消灭了?”   亦不剌心惊。   大明的皇帝,言语之间充满自信,十万兵马似乎轻轻松松便能拿出来。   关键他说的是真的。   这样的大明,是真的可怕的。   “全凭大皇帝陛下做主。”   朱厚照忍不住笑了起来,而后说,“朕觉得还是要的。不成体统嘛,朕派你去说降,他们连个回应都没有。两个部落,那么多的兵马常年在长城边缘游弋,什么意思?总不会是拿着刀剑来给朕问安吧?”   额,亦不剌想说,达延汗死后,他们也不会带兵在长城游弋的……不过他不可能在这种场合纠正皇帝。   “你若是有渠道就告诉他们,他们这样,朕不安。”   “是!”   面带笑容,暗藏杀机,这就是现在这个年轻的帝王给人的感觉。   人群中的王鏊望着这一幕,不禁想起当年他与太子在撷芳殿立誓的情景,十二年来,他们从未忘记。   不久后,龙椅主位上传来声音。   “各位使臣。朕花了那么长的时间,静心准备了这个宴席,不是为了咱们吃吃喝喝,朕意想,你们各位也都是国王或是将军的重要之臣,所以你们的时间也很宝贵。所以实际上,朕今日代表大明有两件事要和各位说。”   “第一,大明海禁的政策已经完全解除,从此以后大明就会积极的拥抱海洋,并愿意和各国友好相处。允许本国人出去,也允许外国人进来,允许贸易,而且要鼓励贸易,如果可以,朕甚至愿意帮助你们修建港口,哪怕在财政、军事上支持都不是不可以。   这是大明一个非常重要的政策转向,如果你们愿意和大明做朋友,那要仔细把握这次转向。具体转变了什么,和以往最主要的区别在哪里,有不明白的你们可以现在就像朕提问,或者问平海伯以及朕的任何一位大臣。朕做这件事已经几年了,这项国策也已经深入人心。   朕只提其中一个显著的要点,就是朝贡贸易或者勘合贸易从此便不需要了。这一点,最为影响日本国。麻答二郎,你要把朕的意思准确的传达给足利将军,从此以后大明与日本国官方、民间都自由往来,通商贸易不是问题,而遵循的原则是双方自愿,任何一方不得强买强卖。”   麻答二郎在来的路上就听说了,他最不赞成这一点,因为勘合贸易对日本来说是很赚的,他们拿几把破刀,就想换不少金银、丝绸回去。   如果勘合贸易停了,那还玩个鸟?   他也曾使过贿赂的法子,不过所有人都告诉他,现在大明的皇帝变了,这种政策性的事情,皇帝一言而决,还贿赂个什么?   “大皇帝陛下!”麻答二郎从席间起身,“足利将军很敬仰大皇帝陛下,此次派臣出使大明,最希望是能和大明帝国修复关系,加强往来,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勘合贸易啊!请大皇帝陛下收回成命,我日本国愿奉大明帝国为天朝上国,世代友好,永不背叛!”   朱厚照笑眯眯的,“还有吗?一并说了。”   麻答二郎也不客气,“还有一请,请大皇帝陛下恩准。大明开海以后,我日本国许多商人纷纷出海到大明经商,为了能使日本国民能在海上漂泊以后得一处落脚地,足利将军恳请大皇帝陛下能赐一海岸港口,以造福我们两国百姓!”   朱厚照的脸色立马拉了下来,甚至带点冷笑,“你要我赐你土地?呵,祖宗的土地岂能予人?再说,你们日本国放任倭寇袭扰沿海的账朕还没和你们算呢,还想染指我大明的土地?是不是觉得在宁波看到的船不够大?”   皇帝威严出声,麻答二郎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当然不会多满意,但朱厚照才不管他,他站起来叉起腰,居高临下的指着他骂:“没关系,你回去以后告诉足利将军,朕会再造更大的船。朕也不怕倭寇多,多有什么关系?一个一个杀嘛。   啊,这些年来,朕看他也没有要管管这些倭寇的意思,朕同样不予计较,大明是日本国的上国,他不管,朕可以代他管,冲到倭寇的老巢代他管!!”   麻答二郎心中憋屈,他听着这些傲慢的话甚至有些想暴怒,不过慢慢也冷静下来,说道:“请大皇帝陛下息怒。” 第六百三十六章 万国来朝(二)   日本这个国家历史上有各种各样的时代,从早期的弥生时代、飞鸟时代,到后来的镰仓时代、室町时代,甚至还有战国时代,但中国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战国。   实际上,明朝正德年间,恰好就是日本的战国时代。   室町时代也就是室町幕府,是因1366年(洪武元年为1368年)一个叫足利尊氏的人在京都室町建立的幕府而得名。   足利家传了好几代,一直到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在位的时候,因继承权问题爆发了应仁之乱(成化3年~成化13年),相当于君主权威下降,导致各方相互拼杀,所以叫战国时代,可以简单的理解为一个省里面,各个村子之间相互打杀。   战国时代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大致上要到万历后期。   这也是为什么明朝的倭患那么严重的直接原因,因为日本现在就是地狱,大量的老百姓都因为战乱而出海。   而现在的这个幕府将军,名为足利义材,是室町幕府的第10代将军。   一般皇帝传到第十代,那会是什么能耐想必不用多说。   不过现在的朱厚照并不了解的那么细,哪怕是前世他也不会去仔细研究一个日本的幕府将军。他只知道现在日本没有德川家康、没有丰臣秀吉,而是足利家族在位。   但足利家族经过应仁之乱,实际上也衰败不堪。   换句话说,朱厚照今天在这个使臣的头上拉屎,他也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这就是国家衰弱的代价。   甚至于他不想浪费太多的口舌在他身上。   至于勘合贸易,这是当初永乐皇帝定的,那会儿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为表诚意,命军队捣毁了许多倭寇的巢穴,并于永乐三年献俘20余人。   注意,他献的是日本人。   因为是朱棣要求的。   这是很没道理的事,但他们做了。   所以今天朱厚照要把勘合贸易这种不利于大明的交易方式改掉,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要讲出道理来,他还真的讲不出来,毕竟这玩意儿是他自己祖宗定的,还好并不需要讲。   勘合贸易之所以要叫勘合,便是因为明朝规定十年进行一次贸易,并以明朝发给的勘合进行检验。   但实际上,因为极度不平等的贸易原则,日本人从来没有遵守过十年一次的规定,高峰的时候甚至一年一次。   并且也从来不遵守对于使团人数规模的规定,往往都是成群结片的船只靠岸。   而且这些人的费用都由明朝支付,《明会典》记载,日本使者的菜谱是这样的:每十人羊、鹅、鸡各一只,酒二十五瓶、米五斗、面十二斤八两、果子一斗、烧饼二十个、糖饼二十个。   等到他们回去,返程费用还是明朝支付的。   这种贸易形势,谁会不来?   这种贸易形势,朱厚照又这么会允许?   如果是第三国、完全不熟悉的人过来仔细的看这种贸易方式,他都分不清楚谁是上国,谁是属国。   到了后来的嘉靖年间,还在宁波发生了著名的争贡之役,就是因为日本两方人马都说自己的勘合是真的,结果一言不合在宁波动刀真打了起来。   本质上,这是战国时代的日本缺少统一的代表,导致两方人马都想讨勘合贸易的便宜,最终酿成了严重的外交事件,日本人甚至沿途烧杀抢掠,还导致部分明朝将领战死。   这个事情朱厚照还是了解的。   所以不论是现实还是感情,他实在对这个二郎喜欢不起来。   所以呵斥他到一旁,也不给他再求情的机会。   从此以后,贸易就是贸易,你卖的有人买,拿石头换得到金子,那是你的本事,但朝廷官方不会再进行不平等的相互交换。   朱厚照比了个‘二’的手势,“朕接着要说第二点。大明与各国开展平等贸易以后,各国会有不少商人来到大明,朕会明发上谕,外国人在大明只要遵纪守法,那么理应受到官府的保护,若是作奸犯科,那朕也只能以大明律处之。这中间,是有差异的。比如说,他不是朕的子民,却辱骂朝廷,甚至辱及朕躬,如果这事发生在大明的地界,那朕必定降旨杀之。   同样,朕的子民在你们各国,也要遵纪守法。只要他们不违法,你们也要保护他们的安全,这个安全包括生命安全和财产安全。不要让朕听到某一个大明商人在当地被抢了却报官无门,更不要让朕听到,有大明的商人在海外死于非命。朕已经答应了朕的子民,不管他们身在何处,朕一定会保护他们。这就是你们在宁波看到的那些船的用处。”   皇帝拍拍手,视线掠过日本国、琉球国、朝鲜国、吕宋国等诸国使臣的脸,“朕话讲话,你们谁赞成?谁反对?”   这实际上并不是过分的要求。前提都说了,不违法嘛。   吕宋国使臣,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名为利荣,他问道:“大皇帝陛下,若是我国无法保证一次杀人事件都不出,不知能否得到大明的谅解。”   朱厚照笑着道:“出了恶性的事件,你们国王要亲自过问,亲自去查凶手是谁,查到了,最好能送到京师,这样朕好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若是时常发生恶性事件,你们确实无法维持安定,那么可以让你们国王修书一封,咱们既然友好相处,相互帮助也是应该的。朕可以派兵,帮助你们稳定局势。如果你们既不查案、也不修书求助,与此同时朕的子民总是在那里出问题,那你们是让朕没有退路了。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使臣也不傻的,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怎么能轻易相信?   “好了,还有不同意见吗?”   朱厚照左右再看一遍,又等了一会儿,没人说话,“好。看来朕这两点意见还是深入人心的。从今往后,咱们各国该贸易的就好好贸易,以和为贵,睦邻友好,方为正途。朕有些乏了,你们尽兴就好。”   皇帝起身,同时嘱咐身边的人,把哈密派来的使臣阿麻黑给他找过来。   天子往紫光阁后殿人少的地方去,他与王芷在前,阿麻黑和尤址在后,等到了房间里,皇帝推开窗,一边赏着烟花,一边慢慢等着。   “臣哈密使臣阿麻黑参见大皇帝陛下。”   “唉。”朱厚照双手交叉抱胸,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你是他的下属,你和朕说。拜牙即的脑子里都是什么,他是不是不想过了?”   使臣差点没吓一个踉跄,“大皇帝陛下……误会了。忠顺王还是心中记挂朝廷的,也始终忠于陛下。”   “你既然这么说,那朕就信。不过不要做出的事情和你们说的不一样。知道么?”   “下臣明白。”   “行,去吧。”   “是。”   人走之后,刚说完信的皇帝转头就对王芷讲,“你觉得先收拾他们如何?”   “只派一个将军,两卫骑兵,足矣。”   朱厚照点头,“西域可是比陕西和河套更好的养马之地啊。祖宗开疆拓土,将那里都纳入了版图,做子孙的,不能越守国越小。”   “陛下治理的大明,国泰民安,兵强马壮,现如今已经是万国来朝了。”   “是,但还不够。” 第六百三十七章 万国来朝(三)   诸国的使臣之中,唯有满剌加国使臣诚意最足,因为他带来了诏书和诰印,这都是永乐皇帝赐予他们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明朝官方自己也有记录。   因为永乐元年,满剌加国的缔造者拜里米拉苏跟随过一个叫尹庆的人来到京师拜见朱棣。   这个尹庆是在郑和之前代表明朝出使的太监,他分别在永乐元年和三年出使过满剌加国、苏门答腊国等。   拜里米拉苏当然也不是心向中原,而是因为他的国家刚刚建立,为了求存,他必须每年交纳40两黄金给暹罗国,而南面又有满者伯夷国的威胁,所以他才寻求域外国家的支持,这就和今天的蒙古国夹在中俄之间,总是要和另一个强权国家眉来眼去一个道理。   后来在15世纪的上半世纪,因为和明朝的良好政治关系,而明朝又有强大的郑和舰队七下西洋,所以满剌加国也就是今天的马六甲走向了和平与繁荣。   当然,明朝的影响力只是一部分,满剌加国的国王自身励精图治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因为宣德以后,明朝也迅速走向衰落。好在15世纪的下半世纪,满剌加国迎来她的第四代君主,他拒绝向暹罗继续纳贡,并在战争中击败暹罗。   当时郑和舰队已经绝迹于海洋,但满加剌国利用了郑和舰队建立起来的贸易网络,所以在下半世纪,满剌加国迎来了鼎盛时期。   不过当在这个鼎盛之下也有黑影。同期的西方人在15世纪开始了大航海时代,第一任葡属印度总督将葡萄牙人的活动足迹带到印度洋沿岸,第二任比第一任更加的具有扩张性,他设计了把穆斯林完全从香料贸易中排挤出去、并控制3500英里印度洋的计划。   可以说经历了几十年的初期酝酿,到目前的正德五年(1510年),西方人已经向东方伸出了魔爪。   所谓穆斯林,就包含满剌加国,因为它并没有选择儒家文化,而是选择了穆斯林文化。   而香料贸易的原料地香料群岛,就是东南亚的大部分岛屿,包括马来群岛的大部分岛屿、婆罗洲、西里伯斯、爪哇、新几内亚及苏门答腊几座主要岛屿。   香料贸易的利润实在惊人,西方人早就想寻找到香料群岛、自己掌控这条贸易线了。   所以在这种侵略政策之下,繁荣的满剌加自然是首要目标,而且这里优越的地理位置,让葡萄牙人垂涎三尺。   可以说控制了这里,就控制了香料贸易。   正德元年,明朝忽然放开海禁,这件事起初在满剌加国并没有引起特别的重视,无非就是每年多来几艘明朝的商船。   量不大,更没有军队,所以一切平静。   但是1509年,也就是正德四年,葡萄人开始抵达满剌加国,这些西方人准备不足,被满剌加国猛烈的袭击击退。   不过来往贸易的船只带来的各种消息都表明,葡萄牙人不会轻易放弃对他们的入侵,具体的军事准备行动都在进行中,印度总督也一直在宣扬,满剌加国人不能这样拒绝他们。   在这样的背景下,随着明人的重新回归,满剌加国才在今年派遣使者前往大明。   实际上,就在1511年,葡属印度总督阿尔布克尔克就率领一支由18艘舰船、1200名葡萄牙士兵及200多名马尔巴拉援兵组成的舰队到达马六甲。他们向满剌加国提出了释放战俘、赔偿以及割让一块土地来修建要塞的要求,并引发激烈的战争。   这个事件最终导致了满剌加国的灭亡。   所以说外国使者的诚意,都是来自于严峻的形势。   而非常非常凑巧的是,朱厚照这个后世来客虽然不了解很多边缘小国的历史,但他却在前世看一些南洋历史文章的时候刷到过葡萄牙人和满加剌国的战争。   总得记住一样吧?   这就是先知的好处。   这位叫利亚沙使臣在宴席间隙特地找到朱厚照,详细禀报了母国的现实情况,基本和朱厚照的记忆相契合。   利亚沙也在宁波看到了明朝所建造的两千料大船,他见大皇帝在思索犹豫,于是又出声,“大皇帝陛下如果觉得有不便之处,下臣可以代苏丹向大明购买在宁波的大船,请求大皇帝陛下准允!”   朱厚照其实是在等靳贵把实录拿来,“朕记得永乐元年,你们初代君主就曾向我的先辈们进贡,太宗实录记载的更为清楚,永乐九年,满剌加国王拜里米拉苏还曾率领妻子、陪臣来到京师?这朕倒不知道。”   利亚沙满口称喜,“正如大皇帝陛下所说,满剌加国苏丹和大明是世代友好。”   “国王……苏丹,你们原来叫国王,现在叫苏丹?”   利亚沙一顿,还是点头,“是,我国现任苏丹是苏丹马哈茂德沙阿。”   苏丹,是穆斯林文化中首领的意思。   “朕还是觉得叫国王顺口,苏丹听都听不懂。不过正如你所说,我们两国世代友好,这是你们的决定,朕不会横加干涉。至于你说的要大明出兵防备佛郎机人,依朕看,大的原则上没有问题。不过满加剌国离大明太远,即便是两千料的大船,也只能乘坐两三百人,所以三两年之内,是做不到有效的帮助的,这一节你要清楚。”   朱厚照知道他1511年要出事,所以才要拖他一会儿,实际上把各种商船全都征用,往那里运个几千士兵也不是做不到。当然,成本也高就是了。   最关键的是锦上添花,永远不如雪中送炭。   你不让他经历一次灭国的恐惧,他就不知道大明对他的帮助有多大。   利亚沙当然也能察觉皇帝话中的漏洞,所以他提议道:“只需要大皇帝陛下派遣二十艘舰船就可以了,抵御佛郎机人,我们满加剌国是有三万士兵可以作战!下臣听说大皇帝陛下的船厂第一批要建造三十艘舰船,这完全足够了。”   朱厚照也不慌,他言道:“三十艘不是一两天就造得出来的,即便造出来也还要招募数量足够、又敢于作战的士兵,并对他们进行训练,如此才有战斗力,否则就是送朕的士兵去死。此外,我大明海疆万里,三十艘于自身还是杯水车薪呢。”   利亚沙一听立马就急了。   朱厚照抬手,示意他稍缓,“大明与满剌加的世代友谊朕不会忘记,你说要求援,朕答应你,三年五年,肯定做得到。你实在等不及要购船,朕也答应你。大明的船厂现在是自负盈亏,他们亏了钱,朝廷是不补的。所以你只要在价钱上说服平海伯,朕不会有意见。甚至朕也可以颁发谕旨,再次强调满剌加国是大明属国,任何人不得擅自侵犯。这,还不够吗?”   平海伯就在旁边,也是他领得人过来,他劝说到:“利亚沙,赶快谢恩吧,陛下已经在尽力帮助贵国了。”   没办法,利亚沙只能跪地叩头。   朱厚照则要狠下心,这样操作,满加剌国自然会死更多的人,因为他们要和葡萄牙人拼得更惨,但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释放可笑而愚蠢的仁慈。   利亚沙退下以后,平海伯仍留下。皇帝本来笑眯眯的眼神很快拉了下来,看得梅可甲心中一颤。   “干嘛让他知道大明船厂准确的造船数量?” 第六百三十八章 万国来朝(四)   梅可甲被皇帝质问的一时无言,主要先前也没有人说不可以。   所以朱厚照也没责怪他过甚,只讲了一个简单地道理,“他知道了,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了,南洋诸国甚至佛郎机人也都算得清楚大明能建造的战舰数量。可我们知道他们有几艘船、几个兵、几个港口吗?”   梅可甲明白过了,“臣明白了,以后臣便将战舰数量列为保密内容。”   “还有造船的技术,每一个零部件的图纸都要封存,没有相应的权限不得查阅。另外,那些造船的工人你想过没有?朕今日是答应了他们的,若是不答应他们,他们会不会暗地里用重金利诱大明的工匠?那些没提出够船的日本人,有没有也动了这些心思?”   这些问题都说出来,梅可甲顿时觉得有些严重了,不怪皇帝忽然要对他严厉起来。   “记着朕的一句话,国与国,既要相合,也会相争。海禁开驰以后,与大明接触的国家会数不胜数,不会每一个国家都像满剌加一般因为需要大明的帮助而对大明友好,有的国家,也满是狼子野心之辈。”   梅可甲作揖,“陛下今日教诲,发人深省,臣必当铭记于心。”   “嗯。”朱厚照点点头,“今天盛会之日,朕便不说太多。你也去热闹吧。”   “是,微臣告退。”   他走之后,朱厚照立马往边上,上楼梯,并对王芷说:“随朕来。”   紫光阁是上下两层的建筑,所以他要去的是二楼。   人在高处,能更清晰的看到下面的热闹景象,臣子们相互敬酒作乐,平台上舞女身姿翩翩翻飞,而时不时爆起的烟花又能将宴会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   登基五年了。   朱厚照仰着头,烟花的炫彩灯光映照他的脸庞。   王芷偷偷瞄着,却不知皇帝在想什么。   朱厚照其实是在回忆,他回忆起了自己刚刚穿越那会儿,仗着弘治皇帝对自己的放任和宠爱而屡屡做出大胆之事,他在想,弘治皇帝应该能在天上看到他。   他在心里对弘治说:父皇,希望你可能看到今日的大明,儿子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他也想对明太祖朱元璋说:我虽在心理认同上并不觉得自己姓朱,但好歹身上血脉还是朱家的血脉,所以你在天上不必发怒,你且等我再干几年,好把一个比洪武还要强盛的时代交代你的子孙手上。   他还想对明太宗朱棣说:你通运河、征漠北、下西洋,作为帝王追击蒙古败军至狼居胥山下,杀青牛白马祭告天地,然后勒石记功凯旋还朝。朱家自己人还记着你手上沾了宗族之血,但对于我们这等普通的汉人而言,你就是伟大的帝王。   这样想着想着,朱厚照心中忽然无限感慨,充满了穿透历史的豪情与兴奋。不自觉的,他闭上眼,似乎能看到先代那些伟大的帝王,能看到秦军压城,能看到汉军威武,能看到唐军屹立。   砰!   砰!!   烟花升起,在紫光阁的上方盛开。   皇帝睁开眼睛又能看到身边站着的美人,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阻滞,极为自然的去拉上王芷的洁白素手。   姑娘家不习惯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有这样的举动,不过她无法拒绝皇帝,只能害起羞,低下头,任君施为。   ……   ……   宴会结束以后,杨一清没有马上回家,因为他收到了王守仁的奏疏。   不管外面再怎么热闹,他是不会忘乎所以的,王守仁的奏疏一般都比较重要,他不会仅仅一个祥瑞就给皇帝上折子。   所以为了明天就能让皇帝看到内阁的票拟,杨一清决定先不回家。   恰好,王鏊又看到他离去的身影,意识到方向不对以后,也决定跟着去到内阁。   宫里刚刚大宴,很多人都去休息了,以至于内阁的值房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杨一清自己点起蜡烛,结果一不小心还碰翻了摞起来的奏疏。   王鏊跨过门槛,急急说道:“阁老,我来,我来。”   杨一清半弯着腰转头,一看是王鏊便继续捡了,“济之啊,你不必和老夫客气,你比老夫的年纪还大呢。”   王鏊没来得及,于是走到边上扶一扶他,“阁老今日吃酒了吧?怎么独自回到内阁?”   “大夫说最近要忌酒,所以只敬了皇上一杯,醉不了。”杨一清拍了拍奏疏上的灰尘,抬起眼皮说:“离六十越来越近,觉便越睡越少。回去也睡不着,不如把这些票给拟了,明日一早好给皇上呈送过去。”   “阁老如此辛苦,要爱惜身体啊。”   杨一清坐了下来,缓缓的说:“济之,你看到皇上在紫光阁二层的样子了吗?”   “看到了。”   “皇上是雄才大略的君主,老夫那一刻忽然明白,皇上绝非只是要大明中兴,而是要开拓一个堪比汉唐的盛世王朝。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但每每冒出这个念头,也还是会忍不住热血翻涌。”   王鏊听明白了,“难怪阁老会觉得睡不着。”   杨一清算是默认,“济之先回吧,老夫是内阁首揆,陛下的首揆,要对得起首揆二字啊。况且,只是多干一会儿又算的了什么,济之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也是一样的勤政。君主尚且如此,臣子便更加应该了。”   王鏊听后搬了一张凳子坐到旁边,“阁老持廉秉公,殚忠竭力,是为臣楷模。能与阁老同朝为官,是我之幸,朝堂上虽波谲云诡,但鏊愿与阁老同进退,共同辅佐皇上实现抱负。”   杨一清笑着说:“老夫从来就没怀疑过济之的为人与心性,都说过去的刘希贤刚直,你又何尝不是直言之臣?千年历史就如滚滚波涛,奸佞小人总是不停的粉墨登场,你我当此盛世,正应如济之所说,尽心辅佐,以慰天子意。至于是非功过之评,皆不足惧。”   这一刻他们两人的关系似乎更加紧密起来。   而后便是眼下的着急的政务了,他们一直聊,一直聊,聊北边的清屯,南边的贸易,河南的反腐,四川的屯垦……聊河套、红薯、马政、官吏、盐法……他们是阁臣,自然面面俱到,而整个天下之务也都在这两位重臣的笔尖划过……   后来,也有人和皇帝禀报,内阁杨、王二人还在值房。   朱厚照沉吟不语,他只默默念了一首词:   东阳四载,但好事、一一为民做了。谈笑半闲风月里,管甚讼庭生草。瓯茗炉香,菜羹淡饭,此外无烦恼。问侯何苦,自饥只要民饱。   犹念甘旨相违,白云万里,不得随昏晓。暂舍苍生归定省,回首又看父老。听得乖崖,交章力荐,道此官员好。且来典宪,中书还二十四考。   …… 第六百三十九章 正德十年   正德十年四月,已完工两年的两京大道上行人络绎不绝。   往来南北的诸多面孔之中,有一身穿一袭长衫、头戴四方巾的书生青年在路边杨树下的茶馆内歇息。   他面容俊俏,双眉如剑,端茶的手如女人一般纤细,一看就是从小便不做一点重活的官宦子弟。   他在此处不久,岔道上边忽然之间来了好几辆车马,马车极为精致,窗户上还有花瓣样的木雕,缝隙之处露出一个眼角略带皱纹,但仍然精明的眼神。   来人打量了一下茶馆里的书生,又听身边人说了‘确是此人’四字,于是便不做犹豫、急忙下来了。   这是个女人,三十多岁的模样,头发挽了起来,显露的皆是一个成熟女人的风韵。   她带着婢子和下人来到青年书生的面前,大大方方的行了一个礼。   “民女尤三春,见过杨侍从。”   不错,此人正是杨慎。   杨慎是杨廷和之子,今年二十八岁,正德六年时,他参加科举最终一朝登科,状元及第。   因为他曾经在皇帝还是太子时当过伴读,而且还是当朝阁老杨廷和的儿子,所以考虑到这些因素,他大概率是不会成为状元的,以免无聊之人说闲话。   不过杨慎的文章实在是写的太出彩了,一方面是他家学渊源,一方面他也曾追随王鏊学过经世致用的学说,所以不论是阅卷官还是皇帝本身,都觉得若不把他点为状元,反而是因噎废食,没有以才为先。   还是朱厚照最终果断,就点他为状元。   原本阅卷官们还有些担忧,他们觉得这个皇榜贴出去肯定会引起议论,哪想到京中没有任何的杂音。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杨大才子的才名竟然真的让人觉得,他就该是状元。   或许,这就是公认的明朝三大才子之首吧。   在四川有一句俗语叫,相如赋,太白诗,东坡文,升庵科第。这个升庵科第就是杨慎。   杨慎,字用修,号升庵。   正德六年,他高中状元以后,按照惯例先去翰林院,授官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正德七年,他升为翰林院侍读,正六品。   正德八年,皇帝任命他为藏书园副园正,从五品。   正德九年末,杨慎奉旨入宫,列侍从室侍从。   而此番他出现在两京大道上的淮安山阳,是因为要执行一项重要的政务。   在尤三春的眼中,杨慎是如天上一般的人物,他出身贵、才气高、还与皇帝关系匪浅,年纪轻轻就是状元,尚未三十,便已经是侍从室侍从。   这便罢了,这等人物家教还极严,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优雅,只怪她不够年轻,否则就是钻也要钻到他的被窝。   她还眼尖,看到杨慎的脑门上有几滴汗珠,瞬间便觉得心疼。   而能让这般人物俯首称臣、在这样的季节不辞辛劳连日赶路的,怕也是那个还要再高的帝王了。   “……也不知怎的,陛下好像知道尤东家变着法子都要大肆铺张一样,早先便已经传旨,而后还不放心,命本官沿途查看天子行宫。尤东家来得倒巧,我们便一起瞧瞧去。”   “是。”   这个尤三春是惠盐记的拥有者,正德四年以来,她极力维持和官府的良好关系,以听话、能办事的优势获得皇帝信任,所以迅速成长为天下皆知的大盐商。   至正德十年,大明各处盐场均已拍卖完毕,以惠盐记为首,另有七个盐商共同经营着大明数百处盐场。   这些盐商的背后都有皇室的背景,而且还有数量不等的干股直接为皇室所持有。   他们承包盐场、雇佣灶户,生产食盐,行销天下,现如今,两淮、两浙、山东、长芦等盐场每年的拍卖银两收入就高达四百万两。   这还不算这些盐商本身获利还要再给皇帝分红。   真要算起来,盐之一项给国库带来的岁入就要一千万两以上,当然,这是今年的目标,实际上也是过去几年逐年增长的结果。   平均下来,八家盐商每家每年分给朝廷的利从最初的三十万两,已经逐渐增长到八十万两。   这个数字极大,便是因为这几年随着海贸的发展,海外流入的白银蹭蹭往上涨,而且盛世之年,人丁增多。是个人,就得吃盐。   此外,当然也有人觉得舍不得,因为皇室通过拍卖收一轮银子,通过分红再割一刀,一头一尾连割两刀,最后留下的都不剩多少了。   为此,部分盐商选择保留后一刀。   这也是可以的,朝廷并不明令禁止,不过他们的规模难以做大,比较好的盐场通常不会拍卖给他们,以压缩他们的利润空间。   经过几年演化,基本上已经是皇商占据主导了。   盐税,在封建王朝的千年历史中,历来都是排名前三税源,朱厚照当然也不会放过。   似尤三春这样的人,她的今天全部来自于皇帝,自然会以奉承皇帝为能事。   京中传来消息,正德十一年,皇帝有可能会出京,赴江南巡视。一听说是这样,几个盐商纷纷动起脑筋,想各种办法希望皇帝能通过他们这里。   以至于很多地方尚不确定皇帝的行程,就开始大肆为皇帝铸造行宫,这种铺张浪费在前一段时间被于是上奏,惹的皇帝有些恼火,立即朱批他们停止。   但这种朱批没什么实际的效用,他可以换个名义建啊,建好了皇帝不用,还能贿赂其他重臣,总之有它的作用。   再后来没有办法,皇帝只挑了淮安、苏州和杭州三处地方落脚,其他就不去了,除此之外,他还派出身边人到各地督察,要求营造的标准坚决不能无限提高。   因为盐商之间会互相比较的,生怕自己怠慢,而别人胜出。   这也才有了杨慎此行。   一路上,尤三春一直在旁说:“陛下登基已十年,陛下之仁德也深入人心,现如今国家又适逢盛世,哪怕是平民百姓之家的房屋也建得好了。所以请杨侍从从宽考虑,江南膏腴之地,有些算不得浪费。”   杨慎不为所动,他的成长背景和皇帝深度绑定,所以皇帝的意思就是他的行动,这样他的前面就是坦途大道,他是不会为了几两碎银而胡来的。   “尤东家若是真有钱,不如献一点给皇上,也比在此营造行宫要好。陛下的原话是说,造得那么好,也住不了几次,实在是一种浪费。”   这女人倒也会说:“这应当还好,陛下……可以多来住几次,这不就好了。再说,我们也不是没给陛下献过银子,可陛下说生意就是生意,干股占多少便拿多少,否则便不成规矩。”   “那便存着,等朝廷需要用钱的时候再献,那个时候就不是分红了,陛下当然也不会拒绝。”   杨慎的话中有玄机。   皇帝要用钱?   难道是传了几年的用兵之事么? 第六百四十章 前情回顾   正德十年,皇帝周岁二十四,虚岁二十五,可以说来到了一个男人身体素质的巅峰时刻。   一般而言,这个岁数的人总是缺乏经历,不过朱厚照本身就和寻常人不同,另外到这里也过了十几年,还当了十年的皇帝。   所以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体力,经历和经验都可以称得上丰富。   对于朝堂的掌控也更加游刃有余。   五年以来,他仍然维持了内阁的稳定,杨一清虽然已经六十二,但他身体很好,日日早出晚归,也极少生病。   这是留名历史的名臣,机敏负责,除非鸡蛋里挑骨头,否则朱厚照找不到让他不干的理由。   不过,内阁之外的六部九卿倒是变化蛮大。   首先是户部尚书韩文,他没有出错,只不过实在老迈,在正德五年时他就已经七十岁了,老眼昏花的,万一把账记错了,朱厚照都得头疼。   所以正德六年,皇帝同意韩文致仕,并将一向仔细的工部尚书何鉴调为户部尚书。   新任的工部尚书再由原来的户部右侍郎毛纪担任。   毛纪今年五十三岁,他是成化二十二进士,在翰林院苦修了好多年,一直到正德初年,皇帝调其至浙江任布政使,时间不长又分别至山东、长芦等地巡盐,结果都还不错。   正德五年末,他回到京师担任户部右侍郎,至此番转正。   毛纪有学有识,居官廉静简重,有古名相之风,在历史上是杨廷和内阁的重要成员。   朱厚照在史书上见过他的名字,对其印象是他在历史上干过阻止皇帝迎接活佛的事,当时乌斯藏(今西藏)入贡,来使对武宗说,乌斯藏有活佛,能预知人祸福。武宗最迷信佛教,听说后很高兴,拨出白银100余万两,命太监率锦衣卫130人、卫卒数千人前往迎接。   这件事毛纪是坚决不同意,并且最终还确实被他阻止了。   除了新的户部和工部尚书以外,大理寺也换了人。   皇帝动了一点小心思,把心胸不那么宽广的张璁转为大理寺卿,张璁能力强,却不能容人,算是他掌控朝局的一个术。   吏部、礼部、刑部仍然不变。   兵部尚书也被皇帝换掉了,现在的兵部尚书为原顺天巡抚王璟。齐承隧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他在正德八年暴病,虽然还吊着命,但身体已大不如前。   除此之外,京师里还有多了一个新的衙门。   正德七年,皇帝考虑到大明与外国联络逐渐频繁,事务也多,原本的六部职责是上千年的历史惯性,他就算再怎么苦口婆心,但能听到的最多就是尚书、侍郎,众多中下级官员并不能有统一而高效的行动。   由此,皇帝新设总理外务部,部务大臣由顾佐领。   顾佐原为少府令,他当得当然还可以,少府的发展极为迅猛,不过他性格中少了一些强硬,当初淮安府贪腐案的发生就已经初现端倪。   而少府又是特别容易出现贪腐的领域,所以再三考虑之后,皇帝将顾人仪放到少府令的位置上,而让顾佐去协调处理对外贸易的各个事项,本身他也是经济上的技术官僚,肯定是擅长的。   这样的格局调整,大约在一年前基本定型。   至于各地督抚的汰换自然也不必多说,原则也很清楚。   已经治国十年的皇帝,偶尔会用错一两个边疆大臣,但总体上还都是有能力之人,当然品德问题,那没办法细说,因为他本身也不是到处要找‘孔子’来治国。   总的来说,朝堂、地方算是能臣辈出,虽然还有君子小人之争,但不能够耽误正事这是众多臣子都明白的皇帝底线。   用人只要对了,   事情当然也能做得下去。   正德五年时,清理军屯已经取得初步成效,皇帝大胆提拔吕恩在更深层次推动屯田的丈量,正德六年,周尚文和王守仁一前一后分别回到甘肃和河套,吕恩走上更高位置,成为统管清屯大臣。   到了去年,边疆军屯已经焕然一新。每年上缴朝廷的籽粒数重新回到八百万石这个数量级,并且各镇本身的军队口粮也足以自给,只余个别贫困干旱区域扔需朝廷统一调度,但那也影响不了全局。   在此背景之下,正德八年,皇帝曾有意亲征,但为诸臣所反对。   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没有太子。   夏皇后虽然曾经怀有身孕,但正德五年她生下的是公主。这,就让朝堂上多了一个隐藏的不稳定因素。   好吧,朱厚照等了两年,顺便再练两年内功,但现在已经正德十年了却仍然没有动静。   他便再按捺不住了,所以又在今年年初提出,要亲征扫荡草原。   而内阁也退让一步,私下里和皇帝说起时,泣乞皇帝至少要留一个监国的皇子!   朱厚照现在纠结的就是这个事情,因而最近也时常召见杨一清和王鏊。   杨一清的头发白了不少,王鏊更是不见几根黑丝。   今日再一并入宫,他们也都知道皇帝的心思,临走前,杨一清还关照,“若是有王守仁的奏疏,不得耽搁,要立马呈递。”   皇帝要亲征蒙古,河套的王守仁意见也很重要。   如果能有他劝谏,想必皇帝会打消一点念头。   入宫的路上。   王鏊同杨一清说,“阁老,下官有预感。陛下经过几日考虑必定会在今日下定决心。”   “唉,陛下也不容易……”   历朝历代,皇子争储都难以避免,现在夏皇后没有儿子,这就是个大问题。随着皇子们年岁渐长,有些事也开始冒出苗头。   皇帝之所以不愿指定监国的皇子,就是担忧一旦倾向于谁,导致庶子之中有人因此而冒出念头,那今后对于后宫和朝堂都是贻患无穷。   所以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亲征,再等几年,除非夏皇后真的生子无望,那个时候再说不迟。   但天子自小就立下宏大志向,重走太宗皇帝之路的念头都要成一个心结了,如果不能早日实现,想必也十分痛苦。   所以杨一清才说皇帝也不容易。   他们两位抬脚跨过乾清宫的门槛,一抬头发现皇帝在另外一侧,于是又低头过去行礼,“臣杨一清(王鏊),参见陛下。”   皇帝背对着他们,正在仰头看着地图,他身形挺拔,年轻而有活力,正处在一个青年帝王最好的年华之中   “你们来了,朕不瞒你们说,王守仁给朕来了密信,朕原先问他,粮草、兵马是否齐备,是否能随时出兵。他回答了一字:可。”   不出他们所料,正德十年从开年到现在,皇帝一门心思就是要开疆拓土。   “至于监国之事……”   朱厚照右手拿着奏疏轻轻的敲击左手,作思索状。 第六百四十一章 皇子序齿   正德十年,皇子序齿已经来到第四位,如果算上女儿,那他现在就是四子三女。   前些年或许是皇帝和妃子们年岁都小的缘故,子嗣添起来没那么快,正德六年以后各个妃嫔都分别来了喜。   皇长子名朱载垨(音同守),正德二年出生,现在已经九岁,生母为宁妃,也就是梅怀笑。   皇次子名朱载壦(音同熏),正德二年出生,同样是九岁,生母为昭妃,也就是梅怀颜。   随后朱厚照迎来两个女儿,大女儿起名秀玉,生母为沈淑妃,二女儿名为秀荣,便是夏皇后所生的那个公主。   再后面是皇三子,起名载垚(音同摇),有山高的意思,他是正德六年由陈贤妃所生,现在才刚五岁。   皇四子朱载基,正德七年出生,生母为顺妃。   敬妃葵儿也给皇帝生了子嗣,不过是个女儿,才刚刚两岁。   这个格局,基本上可以保证正德之后的皇位传承无忧。   不过结构不太合理。   梅可甲虽然现在是伯爵,但是商人之家出生,皇长子、皇次子的母亲还是他的妾室所出。在讲究地位的年头,载垨和载壦天生就矮了一截。   这种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并不以朱厚照的个人意志为转移。   皇四子的母妃顺妃是个蒙古人,所以他是想都不要想。   剩余皇三子载垚,他的出身没什么缺点,但也没什么亮点,母妃贤妃在后宫之中虽然为皇帝所喜,但毕竟不是皇后,更不是贵妃。   现在皇帝还年轻,妃嫔们也年轻,等到今后年老色衰会不会有今日这样的地位还说不好呢。   朱厚照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天下的幸运的事,总不能被他一个人占尽了吧?   朱元璋的儿子倒是结构很合理,一个大哥地位、能力无人能够挑战,格局稳定的很,结果最后还比朱元璋早亡呢。   所以这种结果没什么好抱怨,接受、然后再想办法吧。   “……监国的皇子,你们以为谁更合适?”   皇子们都不大,所以实际上的事情肯定是内阁决定。但不要说九岁了,就是三岁,也得找个皇子在上面坐着。   杨一清回禀,“臣以为当令皇长子监国。”   “为何?”   “不偏不倚,方正公道。”   朱厚照明白,既然没嫡,那就是长,常规做法,中庸之道吧。   “嗯。”他点点头,随后摸了摸鼻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君臣相得将近十年,有些话,他也是愿意这两个亲近之臣说的。   “两位阁老要体谅朕。永谢布亦不剌去年和今年都上了同样的话,火筛回到草原以后一直在积攒力量,朕原想正德八年就去进剿,现在又拖了两年,再拖不得了。”   “陛下言重,臣惶恐。”   “诶,不必如此。咱们君臣之间聊聊嘛。朕知道,有些御史言官不断的说朕是好大喜功,这一点呢,朕认一半。”皇帝摇晃着脑袋,一副不占理犯错、但是还厚脸皮的样子,“可话说回来,不喜功的皇帝那还有什么志气和志向?你们希望朕毫无斗志,回到后宫夜夜饮酒作乐?朕就是要开疆拓土、远迈汉唐这份功。有什么不行?   至于他们说的第二个词穷兵黩武,这朕不认,说什么也不认。”   说着还继续强调:“而且今天不认,以后也不会认。朕登基十年了,军屯籽粒长到了八百万石吧?盐税今年上得了千万两吧?整个国家的岁入从不足三千万石,连续跃了四个台阶,已经到了七千余万石,而且少了边疆军饷开支,国库现在每年都结余,甚至还给官员涨了薪俸,京城多盖了六个京仓,粮食还是满得往外溢。   有人说这是红薯的功劳。嘿嘿,红薯还不是朕力主推广的?这要是还算穷兵黩武,那他们得翻翻史书,看看哪个打仗的帝王还做得比朕好!”   朱厚照插着腰,多少有些犯起了牛脾气。   反正他不管,这次再不收拾收拾蒙古人,以后拖下去更麻烦。他本来就有嘉靖年间,土默特部落首领俺答又进犯中原记忆。   杨一清也知道这次和先前不一样,皇帝总是有出兵的冲动,像当初要打哈密,那次他听劝了,正德八年时考虑了太子尚缺的因素也听劝了,可几次三番的……看来这次是真的阻止不了了。   其实他当内阁首揆,从来都不会不管不顾的反对用兵,而且国家的形势一片大好,哪里就到了蒙古人做大的程度。   正德七年,王守仁坐镇,指挥账下一众部将对蒙古部落采取了扰、袭、驱的坚决打击。西北方向,关西七卫不成军,靖虏伯周尚文便派遣马荣领两卫精锐骑兵驻在哈密,瞪着眼睛看忠顺王是不是要和土鲁番汗国眉来眼去。   这些都是杨一清同意并且力推的。   但这次不同的是:皇帝要亲征。   朱厚照也知道很难,毕竟他有个‘伟大的’英宗祖爷爷。不过从正德八年提到现在,大臣的嘴应该是要有所松动了。   杨一清没办法,叹气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调兵遣将?而且即便陛下今日就下圣旨,大军开拔,要做好各项准备没有半年也是不成的。冬季行军更为不妥,所以只能明年。可陛下明年还要巡视江南呢。”   朱厚照佯装思考,道:“这不是问题。巡视江南可以等到朕凯旋而归……喔,要不这样,朕今年先到江南巡视,待明年春天一切准备妥当以后,直接出发!”   杨一清:(⌒⌒*)   王鏊: ̄皿 ̄。   难怪杨慎这个时候南下打前站去了。   皇帝这些小九九早就计算好了。   说什么正德十年亲征、十一年巡视江南……原来都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而且得逞之后还丝毫都不藏着脸上的得意之情,让他们两位有些哭笑不得,其实他们君臣很熟悉了,相处的很好,所以也只是腹诽几句。   皇帝大步迈向自己的御案,整个人喜形于色,“杨阁老、王阁老,你们可还记得平海伯前段时间上的折子?他说现如今船厂、火炮火枪厂的势头都很猛,这些都是大明对外交往的底气所在,可惜为了降低运输距离,它们不都在京师,甚至大明水师筹建至今,朕也还没有检阅过。所以说无论怎么讲,朕这个皇帝都该去一趟吧?”   皇帝是这样的语气,杨一清和王鏊也就不再力阻了,这也是他们这么多年君臣之间的信任,他们相信正德皇帝从来都不会做出于民有害、于国不利的事。   边上尤址已经是很熟练的嘿嘿笑了,哪怕心里知道皇帝在鬼扯,他也是这个表情。   平海伯之前确实有这个折子,不过他记得皇帝当时念出来的句子并非什么船厂、火炮厂,而是杭州十里长街,繁盛之极…… 第六百四十二章 西学皇子   “……早期的航海者会沿着大陆沿岸前行,他们能够通过陆地上的地貌特征来判断自己的航向是否准确。那个时候没有一个船主敢冒险到望不见陆地的海上去。   人们还认为碰到暗礁和浅滩的船难的危险程度,不如沉没在大海里可怕。因此在远洋航行中辨别航行方向永远是第一位的。而一望无际的大洋之上,迷失方向又特别的容易。白天只能依靠太阳,晚上只能依靠北极星,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王子殿下们,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回答,“因为天气不好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西洋教师在做出夸赞时表情总是那样的夸张,他将嘴角勾到耳朵根,给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喔,三殿下回答的非常正确!那么这个问题人们又是如何解决的呢?”   阿维罗循循善诱,拿出一个罗盘,“三位殿下请看,这个叫罗盘,也叫指南针,大约在三百年前,罗盘的雏形从东方传入西方,后又经过西方航海家的改良,做出了更好的磁罗盘。它不受天气影响,始终能够指向北方,是不是非常的神奇?”   载垨有些怀疑,“真的可以嘛?一个小小的罗盘为什么能够指向北方?”   “这就需要依靠殿下们的聪明才智去发现了。如果能解释这其中的道理,想必皇帝陛下也会为殿下们感到骄傲。”   “啊,原来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大殿下。迄今为止,人们只是发现并利用了这个规律,但神奇的大自然为什么会留下这样一个规律,东西方都没有一个具有足够智慧的学问家能够解释。甚至,在西方许多航海者一开始会害怕它,觉得它具有魔力,便是那些大胆的船长要偷偷的使用,也是将其放在一个小盒子里不让其他人发现,免得引起恐慌。”   “恩……原来是这样。”载垨蹙着眉头思索,他转头问一直沉默的载壦,“二弟,你说它到底是因为什么?”   载壦有些面嫩,秀气的如姑娘一般,他摇摇头,“不知道。”   皇子们正在上课。   朱厚照本不想打扰,但下人们一见到他,纷纷下跪,口称:“参见皇上。”   这样里面的人就都听到了。   载垨、载壦、载垚立马走出来,他们都还很小,尤其载垚,短手短脚的,也学哥哥们下跪磕头,“参见父皇!”   “喔,好好好,都起来。”   朱厚照走过去,摸摸老大的头,捏捏老二的脸,又把老三抱起来转一圈,“告诉父皇,今天认识世界这门课,有没有好好的学习啊?没有人不认真听老师讲吧?”   载垚小手掌,小小得张开还没有菊花大,他说道:“今天阿维罗老师和我们讲了罗盘。”   “父皇,阿维罗老师的国家远在万里之外,而且远隔重洋,想必也是有了罗盘才能成行吧。”载垨九岁了,讲起话来像模像样。   “是,要想航行海上,没有罗盘是特别容易失去方向的。”   “可是罗盘为什么能指出方向?请父皇解惑。”   皇帝过去总是给他们解释生活中的各种现象的原因,再加上儿子对父亲的依赖,所以载垨就这样习惯性的提出来。   朱厚照当然也知道,这是常识问题。不过这个解释起来就麻烦了。   要怎么解释呢?告诉他地球是一个磁场?那么什么是磁场?为什么有磁场就能有方向?   他看了一眼阿维罗。   阿维罗也只能告歉,“陛下见谅,这确实还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皇帝拉上儿子们的手,“就像父皇曾经说过的,这个世界上的问题都有答案,只是我们这一代人还不知道,所以我们要不停的追寻答案,等你们长大,也要不停的问下去。”   “为什么?”   “因为大明的人回答不了。而其他国家慢慢有人回答得了,日积月累之下,他们会懂得比我们更多,那一天大明就落后了。”   载垨和载壦能多少听明白些,他们正色道:“多谢父皇教诲!”   “恩。”   皇帝再低下头,“三儿,你今天有没有学西洋话?”   “回父皇,小三儿学了,两个词呢!”他比出‘二’的姿势,露出小小的、洁白的牙齿,笑得很讨喜。   “好,都很好。来,你们跟朕来。载壦,你牵着点三儿,不要让他摔倒。”   “是。”载壦糯糯得应了一声。   “朕今天呢,要和你们交代些事情。”皇帝瞥了一眼尤址,这老家伙识趣的退远了些,之后朱厚照蹲下,放低了声音,还有些神秘,“这个事情不能告诉旁人,只能偷偷的和父皇说,你们明白吗?”   这是哄小孩的做法,故作神秘之类的。   三个娃儿果然兴奋起来,“父皇请说。”   “这个,父皇呢,因为政务繁忙,所以啊要出一趟远门,大概要有几个月见不到了。在这段期间,咱们立约,只要做到了,父皇回来陪你们好好玩一玩如何?”   “好!好!”   朱厚照这便开始了,“载垨,你读书很好,胆子也大,但是呢不肯静心,好玩儿,父皇就和你约定,你要是在这段时间内书法能有明显进步,到时回来父皇专门派人带你出宫去玩一趟不夜城,如何?”   载垨大喜,“谢父皇!孩儿一定好好练字!”   “恩。”皇帝又面向载壦,“老二,你不要那么腼腆嘛。父皇是知道你很聪明的。但是皇子除了学识要好,身体也要好。等父皇回来,你要熟练的学会骑马。”   “是,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三儿嘛,多认识几个字就行!”   载垚仰着圆圆的脑袋,“儿臣也遵父皇令。”   “哈哈哈。”   朱厚照的这几个皇子,都受教育。   但都还没有受纯正的帝王教育。   这就和身份有关系,比如说他小的时候,那是太子,出阁读书可是有不少规矩,从教授的老师到授课的地点、程序、内容,那全是有一套礼节的。   但他们仨都是庶出,那就没办法了。   朱厚照也懒得去纠结这些,正好他可以安排些其他的老师和课程给他们,比如说这个阿维罗便是找过来的西洋教习。   除了传统的识文断字、学些经典以外,朱厚照就会让阿维罗教授他们外语、天文、航海以及数学等等知识。   这个时候的西方科学也不成体系,所谓的天文、航海大多也没有多深奥,所以放在一起学,内容也不会多到受不了。   通过这些课程,载垨和载壦现在应该对大明之外、海洋尽头的诸多国家有不少了解了。他们还是孩子,从小灌输给他们这些知识,等到他们长大了自然就会知道大明之外还有很大的世界。   “臣妾参见皇上。”   一声娇喊唤醒了沉思中的皇帝,他抬头一瞧便发现是个靓丽的容颜,“是贤妃啊。来接载垚?”   “是,皇上,那个西洋的老师怎么说,载垚上课乖不乖?”   “你让他告诉你吧,虽然五岁,能说着呢,哈哈。”   天子心情不错,那看来结果算是好。   朱厚照看到她又想到了什么,想了想就脱口而出,“啊,对了,贤妃啊,这次去江南你……随驾吧,给朕做个伴儿,怎么样?正好你娘家也在那里。”   陈贤妃一向守静持重,性格更是云淡风轻,但听到皇帝这么讲,似乎也有些欣喜难抑…… 第六百四十三章 皇帝南巡   正德十年四月二十日,京师之中宫门大开,浩浩荡荡的锦衣卫队伍护着天子龙撵而出。   此前半月,皇帝已经下旨要展开南巡。   南巡期间,由内阁杨、王二人辅佐皇长子监国,除了重大军政事项仍需由快马送至皇帝行宫以外,其他诸多政务便由皇长子和内阁四人决定了。   但处理的结果要原样留存,以便皇帝回京查看。   内阁里其他两位也就是王炳、杨廷和,要跟随皇帝南下。   众多大臣之中也有不少随驾的,主要的有侍从室靳贵,总理外务大臣顾佐,少府令顾人仪,以及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等。   后宫之中有贤妃、敬妃随侍。   贤妃是老家在江南,皇帝御赐回乡探亲。敬妃则是张太后和夏皇后一并要求的,因为她们担心皇帝在外碰上生病这种特殊情况。   朱厚照没有反对,这么多人都带了,不差这么一两个。   这样一来整个队伍就非常庞大了,仅负责皇帝护卫的神武卫就有两千人。   要么说朱厚照尽管一直想到各地看看但还是不得不等到正德十年呢。   没有一定的财力,他是走不出紫禁城的。   明面上,正德皇帝此次南下有两件事,一是到中都凤阳以及南直隶孝陵举行祭祖一类的祭祀活动,二是到宁波检阅大明已经建好的水师。   也有臣子建议到泰山封禅,不过被朱厚照否定了,还没有开疆拓土,不要这么着急的做这类事。   实际上,朱厚照是有休闲游玩的目的在其中。   穿越到古代至今,他的活动范围一致局限在紫禁城,最多就是到北京城周边在走走,但那只是偶尔。   天知道作为一个后世人他是怎么忍耐过来的。   此外,考虑到历史上的落水事件,朱厚照没有选择做船,而是从两京直道经过,走陆路。   天子出行,这是重大事件,两京直道上许出不许进,锦衣卫的队伍把路开到三里地前,路两边全是骑马的侍卫,以确保不会有任何人能冒犯到皇帝。   这一类事都有内阁王炳一力操持,并不需要朱厚照操心。   这个时候的他整个人都摊在了巨大的马车内,因为没有政务处理,忽然之间闲了下来。   看了一会儿书又觉得眼睛酸,于是在出发的前几日,皇帝一直在睡觉,他得把先前没睡的补回来。   直到御驾抵达济南城外,他的精神才达到最佳状态。   朱厚照撩开帘子看向路两边,树木、麦田以及偶尔会看到点缀在其中一些规模较小的山峰。   “刘希贤八十了吧,他还好么?”   骑着马在皇帝车架旁伺候的尤址回道:“回皇上,已经八十二了,不过听说身体很硬朗,还时常自己巡视各地呢。”   皇帝嘴里捻着小食,一边咀嚼一边思索,不就说道:“停。”   “是。”   尤址夹了夹马肚子,往前一点儿然后扯着嗓子大喊,“停!!”   他这么一喊,王炳、杨廷和、顾佐和顾人仪等臣子全都从自己的轿子里出来,跟尤址一起站好。同时还有內侍去替皇帝掀帘。   尤址这时候才喊:“请皇上下轿。”   这段时间,朱厚照得等,等这些年纪不小的大臣站好才行,这就叫礼。   所以当皇帝的麻烦就在这里,其实就像演戏,还必须得演好。   朱厚照搓着手走出来,很随意的说:“都起身,朕是看这两边的麦子长势喜人,忍不住想去看看。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治国十年,百姓究竟过得如何,仅看奏疏是不够的。朕是想亲自去看看,不过,咱们这一大帮人怕是会吓到老百姓,那就扰民了。”   王斌等人听他说前半句还害怕,后面心才稍稍稳了一点。   “这样吧,充遂(靳贵)、义山(顾人仪)。”   “臣在。”   “你们两位代朕走一趟,看看沿途百姓生活如何,回头到济南来会和。记住行事低调些,不要暴露身份。”   “是!”   皇帝又对王炳招手,“你来把控,给沿途的巡抚、三司和各知府、知县都下一道旨意。叫他们管控好自己衙门内的属官,任何人不得截留百姓拦轿,但有触犯,以抗旨论处,其主官则以失察罪在吏部记过。”   王炳领下旨意,“臣这就去办。”   交代完这些,朱厚照到旁边让一个侍卫下马,然后自己爬了上去,“朕轿子坐累了,骑一段马吧。”   经过这许多年的练习,他的骑术已经很好了。   而古时候的自然环境也不必多说,随便一处景色都有旅行的感觉,又或者是他憋在那个城里太久所致,总是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外面景色,他觉得很享受。   “礼卿。”   “陛下。”   “前段日子,浙江来了一疏,说有几个日本浪人在宁波闹事,那个事情后来还转到你这里。现在情况如何?”   顾佐现在已经是总理外务大臣,他言道:“正德五年以后,大明和日本国的贸易逐渐增多。不过陛下下旨停了勘合,也因此日本国从过去的每次出海大明必获利的局面,逐渐变成年年不能获利的局面。臣听去过日本国的商人说过,日本国国内现在有仇恨大明甚至反明的情绪。这些人来了大明,稍有不满便会行事极端。现在的话,臣已经下令将他们关押了。”   “你让市舶司整体梳理,待朕去了以后将所有重要的涉外案件一一详禀。朕以往在奏疏中基本也批了,他们是不是照办了?办得怎么样?都一并拿出来看看。”   市舶司在总理外务衙门成立以后,已划归该衙门负责。   “是。”   “路上无事,你自己也可想想。朕是觉得大明朝得有一部专门处理涉外人员的律法,借着朕这次巡视宁波,便在那里颁发了。”   顾佐知道,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多少年来,皇帝做事始终就是那句话:他盯上的事,一定要有一个结果。   虽然他是一直强调过朝廷的规矩,不过海贸这事来往都是以万为单位的银子,之前淮安府的案件过后,他其实并不怎么相信市舶司会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如果哪件涉外的案子处理的不好,牵扯出一些事情来,那怕是要遭。   朱厚照才不管这些。   几日以后,御驾抵达济南城,山东巡抚刘健携各地主要官员见驾。 第六百四十四章 皇帝宣见   皇帝已经下过旨意,天子南巡,一切从简。   刘健才不管是不是‘沽名钓誉’,反正圣旨来了,他就照做。他找不到那么多银子去拍马屁。   “臣山东巡抚刘健,躬请皇上圣安。”   有他这话,朱厚照才从马车里动身下来。   人在宫外,他没有穿非常正式的黑色冕服,而是穿了红色的冠服,胸前绣的是龙,腰间系的是玉圭。   他目色一扫刘健及其身后之人,总数大约才十几个,“朕安。平身吧。”   “谢皇上。”   “嗯。”朱厚照径直往前面走,“山东省境内知府、知县没来齐吧?”   刘健的确老了,但也的确不糊涂,他说道:“今日接驾,为免惊扰圣上,臣便没有让他们全来。但都已遵照旨意在济南静候了。”   “喔,无妨。你通知下去,明天一早,朕见他们。”   “是。”   皇帝慢两步,等等已经八十的刘健,他背着手,问道:“怎么样?你身体还行吧?”   “臣老迈之躯岂敢忧劳圣上挂念。托陛下洪福,臣如今目能识字,耳能辨声,虽老迈,可堪用也。”   “哈哈,朕看你应答如流,是老当益壮啊。”   皇帝身后的臣子也跟着大笑起来,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   “谢陛下嘉许。”   “咱们君臣老熟人了,不用这么客气。你算算,在山东几年了?”   “十年了。”   “十年啊,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十年来,你清廉为官、勤政爱民,朕来的路上都看了,只要是村庄炊烟袅袅,外面则处处沃野。朕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啊。”   刘健心中震动,有一种被理解的感动,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惶恐,“陛下言重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朱厚照心中想给刘健加点封赏,不过仔细再想还是等等。   不要今天赏下去,明天后天出什么丑事,那就是个大乌龙了。反正这么些年都等了,不在乎这几天。   翌日。   巡抚衙门内,自刘健而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挤在院子里等。   某个时刻,听闻一声‘皇上驾到’,这些官员纷纷下跪,三呼万岁。   朱厚照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的高处。   尤址则看有眼力见,马上给他放了椅子。   “都平身,抬起头。”   这些官员大多没见过天子,所以一时之间有些害怕。   朱厚照则笑呵呵的强调一声,“朕赐你们无罪。行了,都抬起头。”   大小官员都先左看看右看看,之后慢慢把脸露了出来。   而皇帝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完完全全的给他们看了个遍。   天子,还是不一样的。对于千万普通人来说,能见到就是荣幸,哪怕是一些低品级的官员也是如此。   “朕今日心情好,从京城出来先到山东。首先要嘉奖的也是山东的官员,尤其是你们的巡抚,刘希贤。他是个本事大、脾气倔的人呐,就是朕有时候也得让他三分。”   刘健这样的老资格,最是受用皇帝给他面子,一时间又是舒坦,又是不好意思,“陛下言重了,臣岂敢冒犯天颜。”   “瞧瞧,做了还不承认,都说你刚直敢言,什么叫敢言?”   刘健还真是个耿直的个性,他辩解说:“臣敢言是为朝廷、为苍生,最终乃是为陛下,因而不算冒犯天颜。臣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陛下。”   对待一个辛苦十年,牧守一方的老臣,朱厚照不会吝啬任何赞美,“敢言也好,冒犯也好。朕不计较这些,朕只计较你是不是守土尽责,是不是真正的为民做官。前些日子,各地听闻朕要南巡,便争相要大兴土木,以逢迎圣意,朕今日第一站到济南,就是要给天下一个树立一个榜样。   既然是逢迎圣意,那就得弄明白什么是圣意,朕的意思难道是要你们铺张浪费?笑话。朝廷早已下了旨意要各地立即停止。这次到山东来,朕心甚慰,因为巡抚刘健没有给朕准备富丽堂皇的行宫,这是一大功,这才是真正的逢迎圣意!朕要赏也是赏这样的臣子!   还有你们各位,也都很好。没有给朕张罗什么奇珍异宝、奇珍异兽。朝廷呢,现在是不缺银子、也不缺粮食了,天下承平、四方安定,但不管如何,不能忘记本心啊。何为本心?民之所忧,我必念之,民之所盼,我必行之。当官,还是要为民啊。”   刘健拼着八十岁的身子也要跪下给皇帝行跪拜之礼。   “皇上盛德如春,仁慈如海,自登基以来,德政斐然,泽披苍生,天下万民无不感恩上天降下一点贤明圣君,臣等也无不感恩于皇上恩德!”   巡抚之后,一众官员则齐呼,“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今日叫你们过来呢,一是让朕见见你们,另外一个,也叫你们见见朕。要见见你们……”朱厚照说到这里起身下了台阶,“是因为朕自登基之初就说过,天下官员,最为重要的其实就是你们这些知县、知府,朕也在挑选上费了一番心思,所以今日在座的各位都是优中选优选出来的。要你们也见见朕,是让你们都看看,自己卖命的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的品德如何、长相如何。有些人,当了一辈子官,还没见过皇上,那岂不是很亏?”   “哈哈哈。”   皇帝口才很好,也说得有趣,他们纷纷笑了起来。   “好好,”朱厚照探出头,仔细的瞧了瞧这些人,“你们,哪些是知县呐?站出来。”   哗啦啦的,大概有几十个蓝袍官员全都走了出来。   大部分都是年轻的,朱厚照挑了唯一一个看着最年轻,像是刚刚蓄胡子的一个人,指着他,“你出来,出来。”   “臣遵旨。”   此人走上前,一撩袍子跪下。   “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县任职?”   “启禀皇上。臣乃临朐知县关延卿。”   “嗯。临朐有多少户、多少口、多少丁?”皇帝语速极快。   此人拱手,朗声而对,“禀皇上,全县两万七千五百余户,十万三千九百余口,在册丁壮三万八千二百余人。”   朱厚照继续,“有多少水田、多少旱地?”   “全县水田六万八千八百余亩,旱地三十一万五千六百余亩。”   “嗯。”皇帝满意的点头,“希贤公,他说的准确与否啊?”   “回皇上,关知县所言句句属实。”   “看来不是个颟顸、混日子的知县,朕虽看不到全貌,但管中窥豹,可知全县各类事务均在你这个知县的心中。”   刘健立马自得的说:“陛下,山东各府、县官员臣都一一考校过,若是无德无能,臣不管他是何背景,断然不会容他。因而,陛下可一一提问。”   朱厚照心惊,“每一个都是这样吗?”   “每一个都是。”   “是你说的,朕就信你,朕就不一一考问了。看来山东之所以为山东,还是有些道理的。”   刘健继续上前,“陛下,臣在奏疏中上呈过,在济南,臣动员百姓建了一处成片的万亩红薯田,陛下若是有意,臣愿领陛下一观。”   朱厚照微微转过头。   杨廷和心领神会,“当初推广红薯山东力度最大,希贤公所说的万亩红薯,也是真的。”   “那是要看。盛世的天下是如何的壮美,朕岂可不看?” 第六百四十五章 君臣观礼   正德五年以来,红薯在大明朝走进千家万户。   按照最新的种植面积,全国已有超两千万亩,而亩均产量已经随着种植技术越发熟练达到了25石。   虽然离现代农业每亩6000斤也就是40石的标准仍有距离,不过在没有化肥的年代,农作物的产量上不去,这是无法跨越的自然规律。   实际上现代农业的高产很大一部分靠的就是化肥。   其实每亩25石也很不错了,如果是按照十取一的税比,这就是5000万石的岁入。   当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一是因为收税过程不可避免的存在贪墨、损耗,甚至有的时候某个区域遭灾那么还要减免;二是国家并不需要收这么多红薯……   红薯的热量低,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缺点。   其实朝廷并不需要多少,但该收还是要收,如果不抵税,那民间种植的动力就会减弱。   收上来哪怕吃不了,也可以卖、可以赈灾,另外,其实很多人不知道,红薯和红薯茎都可以喂马,   红薯富含膳食纤维、维生素和矿物质,适量的喂马,对马的健康非常有益,属于优良饲料。   所以朝廷还是会收红薯。   当然,两千万亩的土地种出来的大部分的红薯还是被民间吃掉了,老百姓没有那么多好日子过,尤其是西北一些干旱区域,能有吃的,已经是很不错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朱厚照从北京一路走来,没有遇到那么多的流民,红薯是起了大作用的。   所以刘健才花力气搞了万亩的规模。   这是一种底气,一旦遭遇灾祸、荒年,不至于把人饿死。   朱厚照也是到了古代,才逐渐理解古人对于荒年的恐惧,因为生产力不足、运输条件不够,一个区域千里旱灾,上百万的人一旦饿肚子,去哪里找那么多多余的粮食?又得多少马、多少人、多少车才能运过来?   所以说刘健提议要去看,朱厚照还是很愿意的。   作为皇帝他应该为地方官员实施的这种工程站台,地方也不远,就选择济南府下面的历城县。   朱厚照答应了后天去。   今天就算了,毕竟是皇帝,在宫外临时出行哪里那么容易。   而且他今天也有今天的事情要做,毕竟让那么多人过来了,总不是听他絮叨这么几句就马上让人走。   实际上,在朱厚照的概念里,他应该是听众,地方这些官员才是主角。   反正是出了宫了,时间富余,他便想着……那就花些时间吧。   于是他对着在场的官员说道:“两年一次的大朝会,你们当中许多人都没机会。这次朕既然来了山东,各府、县的主官也都在,那么朕就耐心些。听一听各位知府知县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刘健,你说这些大小官员都是干练之臣,那么朕就随意点了。”   “陛下当然可以。”   “好。那……还是先让这个临朐的关知县说完吧。不限范围、不限内容,也不要考虑你只是个七品官。就将你心中最想对朕这个皇帝讲的,说出来。”   随驾的大臣们都已经习惯了。   正德皇帝出招,从来都是意料之外。   就是这个关延卿自己怕是也没想到他还有直接向皇帝进言的机会,所以他很是紧张,嘴唇哆嗦的看向刘健,“中……中丞,下官这……”   “陛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事君以诚即可,这有何难?陛下一代圣君,你不必害怕。”   朱厚照含着笑意撇了一眼刘健,这高帽子给他戴的,等下要发火也不好发火了。   “好。那陛下,小臣今日就斗胆进言。”   “直言即可。”   砰。   关延卿磕了一个头,随后直起上半身并拱手,“小臣以为,陛下登基十年,国力蒸蒸日上,天下流民年年减少,尤其山东一地,更是如此。所以要说最想与陛下言的,不是田地、不是断案,而是礼教。”   “礼教?”朱厚照有些意外。   “是。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臣观陛下治国,富民、强军之策,未有帝王能出陛下之右。但正如《礼记》所言,人之所以为人,而不为飞禽走兽,乃是因礼。臣……臣窃以为,陛下重物质而轻礼教,长久下去,或为之患。臣品阶低微,见识浅薄,若有冒犯之处,请陛下责罚。”   “恩……”   朱厚照眺望着远方,也是在思考了。   关延卿仅是个知县,不过他说的好像也不能说不对。   因为他来自于一个信仰物质的年代,十年的时间,治国的各个细节肯定处处展露着他的信仰。   “你们以为如何?”皇帝问身边人。   王炳回禀说:“臣以为此人胆大包天,狂悖妄言。陛下治国并未重物质而轻礼教。岂不闻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陛下让老百姓吃饱了饭,接下来才好谈礼节。”   “关延卿你对此作何应答?”   这个青年说道:“山东历经十年大治,更有红薯奇物,虽不敢说十成,但八九成的预备仓都装满了粮食,八九成的百姓也都不必有饥饿之苦。可山东作为孔庙之地,礼教并未大兴。”   “陛下,此臣之过也。”刘健立马告罪。   朱厚照则摆摆手,他不在意,“朕多年来一直强调务实,不过这几年来渐渐觉得有时也该务务虚,务实是低头干活,务需是抬头看路。今日诸位可畅所欲言。”   他自己觉得关延卿的话有些道理。   物质是重要,但在物质当头的年代里,人活着要有一种精神。否则吃饱了开心,开心到饿了就吃饱,那是猪的生活。   而他那会儿有十二个词、二十四字的价值观,那么这会儿他作为皇帝应该引导大明的子民具有哪一种精神品质?   精神。   这两个字的力量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   它在那种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候,往往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比如说,他是不是应该给予‘汉’这个民族更为具体的内涵,完整的构建民族的概念,主权国家和领土的概念。这些是一个现代国家的基本要素。   但在16世纪,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这种精神上对同一概念的认同,在现实中可以增强一个国家的凝聚力,在可预见的未来,或许还可以避免汉人再一次丢失中原的悲剧。   而关延卿一听皇帝并没有震怒,心中安稳了一些。   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基本都害怕正德皇帝,因为威名太盛,不过亲眼看到之后又觉得不愧有圣德贤君之名。   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真的指出皇帝施政可以改进的地方竟然还能活得好好的。   这就是盛世给予皇帝的自信,因为我的功绩是实实在在的,你说两句就没啦?只有嘉靖皇帝,一辈子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所以叫海瑞一揭,直接抓狂了。   于是这一天,济南城的巡抚衙门,几十位臣子在皇帝面前争辩的极为激烈。朱厚照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听得很仔细。   而更多没能参加、只是听闻的乡贤文人,则将这场盛会冠之以‘君臣观礼’四字,并且迅速深入人心。   其内涵就是文人们对于一种圣君的期盼,从秦始皇到现在都很少有这样的场景发生。   也许到了几十年后,会有人留恋当初,追忆过往呢。 第六百四十六章 何为中华?   如果是正德三年、五年,有人谈到礼,这个词可能会在朱厚照的脑海里闪烁一下,但不会有太多的重视,可眼下已经正德十年。   说一句物质极大丰富,这肯定不对,但国力确实有较大的增长,而与此同时,一个新的问题也出现了。   就是之后是什么?   朱厚照在行宫里和臣子们宴饮的时候,就在说:“朕每读唐史,都会觉得安史之乱尤为可惜,繁华鼎盛的王朝一夜之间变得破败虚弱。与此相比,汉初经历了文景之治以后,并没有这样的内乱,不过武帝开疆拓土,功绩自然彪炳史册,可国力确实也耗费大半。似乎扩张、衰败这就是答案?   所以也许没有安史之乱,大唐也会一天天将国力消耗殆尽。这个问题往深处想……各位爱卿,你说我们汉人究竟是个怎样的民族,所建立的又是怎样的王朝?是不是永远这样演进下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那么我们君臣今日所积攒这些军力、民力,是不是也会在一场大战之后消耗一空?”   这一点就较为深刻了。   有时候还不能这么想,就像一个人一样肯定都会死的,生老病死这是规律,但不能就此消极下来。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诸位爱卿,大明朝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有些问题是需要思考的。这涉及真正的国政,比如说西域、蒙古,明军去将那里打下来,朕可以自信的说不是难事,这是一种功绩。不过朕今日听了关延卿等一番讨论,忽然觉得除了君王和将领的功绩这个理由,咱们应该再挖出一些理由来。”   王炳、杨廷和、刘健……大臣们听了以后也都纷纷冥思点头。   王炳道:“臣在当兵部尚书的时候,如何击败鞑靼是最要紧之务。当时就有人和臣探讨过,草原上也存在同样的循环、或者说是困境。”   朱厚照抬头,“喔?是什么?”   “草原人天生都是逐水草而居,一地吃完则去下一地,若是水草丰盛,则人丁滋生,牲畜繁衍,于是走向兴盛,可繁衍到一定的程度,水草的消耗赶不及生长,于是部落与部落之间开始争斗、这样人口又迅速减少。换句话说,老天爷赐予他们的那片地,天生就有一个承载的上限。”   杨廷和等人听了纷纷点头,“当年太祖皇帝洞见万里,也曾说过胡虏无百年之国运。”   朱厚照则借此提出一个问题,“草原有上限,咱们汉人有没有?两京一十三省耕地是有定量的,盛世之时人丁滋生,一旦到了上限,大明的子民又将如何?”   “恩,陛下今日所言确实发人深省,其中蕴含的道理事关王朝兴盛,不可不察。”王炳奉承道。   “这都是今日山东替我等找到的契机啊。”   刘健谦逊表示,“此皆陛下励精图治之功。”   “总之,朕今日是有所得的,山东没有白来,京师也没有白出。所以说你们就不该天天把朕关在紫禁城中。这个,介夫啊。”   “臣在。”   “这件事你来办。什么意思呢?朕是觉得关延卿所说的‘礼’之一字,确有必要引起重视,这是个好建议啊。所谓听闻纳谏,他虽然说的辛辣,但对的话,朕不得不听,也不能不听。但重物质,朝廷可以开垦更多土地,种下更多粮食,可要重礼,究竟要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才够,这些问题都需要探讨和思考。   关延卿借用了《礼记》的话: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朕觉得要与时俱进,更具体一些,比如说西洋人,他们的礼就和咱们的不同。所以这句话今日应该这样讲,今汉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   杨廷和一向脑袋清醒,他点点头,“陛下的意思,是要朝廷明晰汉人应遵守的礼节。”   “不,不,不要用遵守这个词。”朱厚照仔细思考一番,“用民族特点,能区别于西洋人的民族特点。比如说忠诚、孝顺,这是古之先贤便推崇的,我们这些后人同样不能忘记,不仅不能忘记,而且要继续宣扬下去。此外,还有儒家、道家,这些都是西洋所没有的。   如果说坚船利炮那是看得到的具体成果,那么这些文化概念,以及汉人同样所形成的共识就是无形的资产,是这些无形的共识将我们紧紧的绑在一起。西洋人他们的记忆里没有华夏、没有孔孟,没有秦皇汉武、没有唐宗宋祖。”   ……   这样的话题越是往下讨论,越是觉得是很深的内容。   但朱厚照觉得很有必要。   为此他还在济南多停留了几天,就是要借着这股劲头……哪怕不能一夜之间就把问题说透,但至少有个方向。   而这个问题的高度被皇帝一再拔高。   因为现在的大明和历史上的已经不一样了。   开海之后,大量的大明百姓走了出去,也有大量的海外人进来。   其实我们中国人没感觉,因为我们的文脉够长,文化够强,可以抵挡得住文化的冲击,尽管有许多地方也败下阵来。   实际上,有的国家和民族已经被冲击的七零八落了。   比如说韩国,他自身没有底蕴,在儒家文化影响他的时候,他就长得像儒家,在西方文化冲击他的时候,他又在各个领域努力呈现出西方的样子,整个国家在这个层面败下阵来。然后在转换的时候搞得乱七八糟,现如今自己人看不懂自己的历史,在极度自卑和莫名其妙的自负中逐渐扭曲。   其实在我们自身的内部也存在这样的案例,比如很多少数民族即便暂时在军事实力上强过中原王朝,但它统治集团的内部总是忍不住要汉化。一旦汉化,等到它再衰弱,这个民族可能就消失不见了。   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所以大明今天面对这种变化,需要朝廷重视需一点方面的建设。   构建自己的民族概念,强化自己的文化自信,在这个过程中让数千万大明百姓形成一个共同的信仰和认识,从此以后作为一个凝聚力强大的族群出现在世界的舞台上。   这是个很大的课题,朱厚照一个人无法包揽,此外还需要和16世纪的现实结合起来。所以他让杨廷和来主抓。   “这件事……就放到南直隶来做吧。”皇帝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纲举目张啊,朝廷先颁布一个纲领,先把大明的事说好说完整。当年太祖皇帝提出过,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这个中华,具体又是指什么?”   杨廷和自是知道皇帝越发重视这一点,因而不敢大意,说道:“值此内外交流日益频繁之际,陛下今日之所为不仅恰到好处,亦会造福于后世!”   王炳也道:“臣以为可以再论述一下背景。今日之寰宇世界,也是国与国、民族与民族相争的世界。”   所谓相争的世界是现实。   而应对这种竞争的现实,自然而言的演进就是要争抢民族生存的空间,只是王炳暂时还没那么讲或者他自己也没想到。   “不错不错。”朱厚照满意的点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那么此事便先这样定?介夫你来执笔,到南直隶的时候向天下宣读。等之后回到京师,再具体商议细节、路径和目标。如何?”   两个老臣同时行礼,“是!” 第六百四十七章 五分闲情,五分操心。   济南有一座大明湖,便是大明湖畔的大明湖。   湖边种满了树,在春天时绿意盎然,碧波像是躲藏在此处的天池,两相交映之下宛如天境。   有湖中半岛往里延伸,长廊也随着修到里面。   朱厚照要在此处等着下去为他探寻消息的靳贵和顾人仪,所以便在济南停下了脚步。   这日下雨,皇帝在湖中央的塔楼上闲坐,看着杨柳依依,春雨如油,竟隐隐有一种江南的感觉。   木门推开,外面雨水打着湖面,微微升起的水气让湖面变得雾蒙蒙的,偶尔有一只飞鸟掠过,这便是人间胜景。   塔楼上,有济南最好的琴师演奏古曲,余音袅袅,缠缠绵绵。   这种时候就是他这一趟南巡的目的之一,穿越一回,哪能一辈子困在城里?   刘健还如前几日一样候着,他问身边的顾佐,“……前几日,关延卿所论述之事,不知陛下有何计较?”   “希贤公有所不知,陛下已经交代了内阁,不过这等事要见成效绝非一日之功,所以希贤公不必着急。只是那关延卿……希贤公怕是要忍痛割爱了。”   刘健略微震惊,“关延卿出仕不到三年,任知县不到两年。虽然说一朝得宠,便会青云直上,不过……”   顾佐是知道的,刘希贤以做冷板凳为名。   当初从内阁身退,在山东十年仍然勤勤恳恳,便是性格中有这么一条。   “礼之一字,朝中的确有许多饱学之士颇为精通。但这份功劳在关延卿,赏罚不可不明。至于资历……希贤公可知道吕恩?”   吕恩在正德五年突然受到皇帝的拔擢和重用,在清理军屯的第二阶段,这个人在其他人的眼中就像横空出世一般。   要说他根基浅,是的,不错,他的确没什么自己人,但他的背后就是皇帝,这还叫浅吗?   这几年来,吕恩甚至超过了他顾佐的风头,在皇帝面前是红的发烫,便是因为能把事情做得好。   刘健不好再说什么,他性格耿直,但不是处处要和皇帝作对的人,关延卿只是一个小节,有人给他解释那也就算了,不过皇帝在上面听琴听了半天,这他是要说上两句。   左等右等,他真的等得急了。   结果遭到顾佐的阻拦,“希贤公,陛下未召见,这是要做什么?”   刘健说:“陛下一代圣君,岂可在靡靡之音中虚耗光阴,老夫要去进谏。”   顾佐哭笑不得,“不是晚辈多嘴,希贤公担心什么,也不该担心陛下的志向。您老要是实在等不及,回衙门里处理事务也可以,何必去打扰陛下?”   “皇上在此处,老夫哪里能走?”   “唉。您就理解一下陛下吧。十年来,陛下没有一日是不辛苦的,此番南下得了机会,总归要清闲清闲。至于说玩物丧志,那绝对不会。圣旨都下了,明年朝廷要北征大漠,军需粮草、马匹供应一切的准备都已开始了。”   他们正在‘吵’着的时候,朱厚照忽然从上面走了下来,他双手抱着胸,脚步倒很稳。   “礼卿啊。”   “啊,臣在。”顾佐立马上前迎上。   “你去打发一下上面的琴师,赏人一点银子吧。”   “是。”   皇帝交代完这件事,又向刘健靠近,他挑着眉道:“朕之前传了旨意,严令各府、州、县的所有官员不得擅自阻拦百姓拦轿。这旨意,山东巡抚衙门收到了吧?”   “回陛下的话,收到了。”   “往下传达了么?”   “传达了。”   “好。”皇帝的脸色不是很好,“那你派人去问一问,这兖州府东平县有一徐家寨的山贼是怎么一回事?”   刘健脸色微变,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不知陛下所言,是否为山贼危害百姓一事?”   “正是。”   土匪、山贼那是普遍问题。   而且是历朝历代的问题,盛世也会有,因为有些是那种逃避官府追杀的亡命之徒,他不是吃不饱饭,他就是犯了事,所以除了落草为寇没有活路。   也因为是普遍的问题,所以朱厚照不打算追究刘健,只是这桩事情得解决,“皇帝来了一趟,山东的老百姓都是知道的。朕不能光在你这里吃吃喝喝呀。这也不是朕对你严苛,山东大治、路无盗匪的话也喊了几年了。总不能只在嘴上说说吧?   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这伙贼寇还在两京直道上劫过人,当地的百姓深受其害,听说天子要来,有村民联合要拦轿,却被当地的知县挡了回去。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回陛下,臣知道东平县徐家寨,但确实不知道东平知县劝阻百姓之事。”   “好。为何知道徐家寨而不剿灭?”   刘健说:“臣知罪。陛下有所不知,臣自去年,已开始进剿这伙盗匪,但当中亦有高人,官军又无京营和边军之精锐,几次出师都战事不利,因而迁延至今。再者,老臣以为君子怀仁,臣听闻许多匪帮也是被诓骗上山,并非本意,徒然增加杀戮也无必要。所以近来在商议若是能够招抚,岂不是两全其美?”   也就是说正在解决中的时候碰到了皇帝来了。   但具体是怎样的解决力度,这就不得而知了。   刘健这两句回答的让朱厚照有些怀疑他的水平,不过细想下来,剿不掉,确实也只能安抚。   这么多年来,他也不会轻易的嘲笑古人,那些看起来很不明智的决策,或许是最终无奈的选择。   但有一点他是庆幸的——这种迂腐之人,还好把他从内阁撵出来了,否则天天面对他,那是要着急的。   朱厚照略微显得不满,他伸出食指来,并不客气的快速讲:“东平县的知县是谁朕还不认识,这个人你去抓,抓了以后以抗旨罪来定,这是先前圣旨中说过的。天子金口既开,岂能更改?其次,盛世亦不免匪患,这并不能否认你在山东的功绩,所以朕不会无限扩大这个案子。至于这个匪患,朕会让神武卫去剿。就这样吧,你现在就去抓人,审问清楚,看看是否朕冤枉了他。”   “老臣遵旨。”   朱厚照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叹气。有些时候,封建官僚系统还是会有某种失能的状况。   “尤址。”   “奴婢在。”   “靳贵和顾人仪到济宁以后第一时间告诉朕,他们一来便启程,去淮安!”   “是。”尤址的声音低了一点,“那让神武卫剿匪之事……”   “朕都拿火炮炸跳蚤了,难道还要等他一个月不成?”   在尤址的身后,顾佐也把琴师带了出来,这是个女的,下来了以后不肯走,坚持跪在朱厚照的面前,说:“皇上仁德无双,民女代一县之民谢过皇上天恩!”   听到她这些话朱厚照又觉得有些安慰,也有些自省,“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对朕来说,一伙山匪实在不足为虑,但对你们来说,这是性命攸关之事啊,朕既是天子,是天下子民的君父,又怎么能以小事而看待子民的性命?尤址,一会儿神武卫指挥使许冠来了以后,你不要和他说朕着急过,让他稳妥、彻底的剿匪,免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顾佐听后大为动容,对于正德皇帝他是真不知要说什么溢美之词才好。 第六百四十八章 物质决定精神   正德五年,皇帝将费宏调为凤阳巡抚,但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三年后入京转为吏部侍郎。   本来韩文致仕,费宏毕竟状元出身,外加两任巡抚,所以应该当得了户部尚书这一职,历史上这个年头他都入阁了。   不过皇帝没有‘钟情’于他。   费宏什么都好,学行俱优,才望茂著,谋国尽心、持重大体,也算是个老臣、重臣,而且还跟随皇帝多年,当初朱厚照还在太子府时,就认识费宏了。   但他偶尔会让朱厚照觉得持重有余,而特点不足。   就有点像萧何后面的曹参,张居正后面的申时行,但朱厚照是要萧规曹随的萧,不是萧规曹随的曹。   现在的正德之年和历史上也有区别,   历史上因为武宗荒嬉,所以很多大臣纷纷远离了朝堂,正德十年,杨廷和已经是内阁首辅了。   可现在不一样,杨一清还在,甚至刘健仍然活跃,在他们之后,王守仁、王琼、王廷相、王鏊、张骢、杨廷和、梁储、彭泽、毛纪……全都在。   朱厚照自己还培养、提拔了一些大臣。   那么多干练之臣同处一朝,费宏再想入阁,难度已经非常之大。   所以吏部侍郎做了二年,今年又转为礼部侍郎,另外书院、国子监也一并叫他兼领管辖,算是仍然重要,但容易被替换的一个角色。   不过费宏本身并没有大的缺陷,所以朱厚照从未想过要替换他。   去礼部对他来说也挺好,当初他在詹事府的时候,上司就是王华,现在近二十年过去,两人又重聚首了。   而说回凤阳巡抚。   正德八年以后,天子调了另外一个人,便是原来在浙江当布政使的宋衡来巡抚凤阳。   已经登基十年了,新一代思想更开放、思路更活跃的大臣逐渐走上主要职位是必然也应当的一件事情。   当初朱厚照命王鏊在书院之中传播经世致用的学说,改良文风官气,那一批走出来的官员之中,宋衡就是代表。   此外还有章黎、陈季、张池等。   凤阳巡抚衙门在淮安。   这日,侍从室侍从杨慎登门拜访,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宋中丞,御驾已从济南出发。出发之时,陛下严令路途各府、州、县不得阻挠百姓拦轿鸣冤,为此,陛下已经在济南抓了一人了。今日特地拜访,告知此事。还望宋中丞管束好臣属,以免惹怒了圣上,为祸自身。”   “陛下圣旨,又岂敢不遵?”宋衡听了以后不敢马虎,“本官这就传达下去。杨侍从,除了这些,陛下可还有其他的吩咐?”   “行宫的事,有盐商极力要求,陛下已经允了,所以宋中丞不必多忧心。陛下此次南巡是要查看各地民情,淮安是淮河、京杭运河和黄河三河交界之处,陛下已经明旨要视察河务。知道宋中丞想问什么,不过陛下的意志为臣子的谁能左右,因而到时看哪一段河堤都有可能。”   凤阳巡抚还是河道总督。   这些他都逃不掉。   宋衡心想还好他历来不在河堤这种大事上开玩笑,所以现在心中才能安稳,“多谢杨侍从提醒。”   杨慎走后,宋衡立马点兵将出发。   皇帝要看河堤之前,他得先看一遍。   有底归有底,但不能够躺在衙门里睡大觉,否则态度就是不对。   除非你有绝对的把握,不管皇帝看哪里,那都没问题。说实话,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保守一些,自己先去看看。   古时候的大臣总是要千方百计的阻止皇帝出宫。   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像现在这样,皇帝一旦出门,那各地的官员大多都得鸡飞狗跳一阵。   自宋衡这个河道总督之下,各地官员全叫他给发动起来了。因为不知道皇帝到时候具体会看哪一段河堤,所以只能一一排查。   这就是领导视察的用处。   朱厚照不想走一路抓一路人,所以他明着告诉这些人他要去视察河堤。实际上就是要他们查漏补缺,赶紧把活干好。   作为皇帝,最终的目的是要事情办好,而不是以抓几个贪官发泄情绪为主,他前世看了十年,今世又当了十年皇帝,早就看明白了,天下的贪官是杀不尽的,如果每天囿于这一点,那事情到最后谁来干呢?   所以古时圣贤也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皇帝基本是半躺在自己宽阔的马车里,车身有些轻微的晃动,但他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没有减震的感觉。   路边休息的时候。   赶回来的靳贵和顾佐将自己看到的情形和皇帝禀报。   山东的情况的确好很多,有了红薯以后,大部分百姓还是能吃得饱,这是好的一面。   坏的一面,各地心黑为祸的乡绅并没有因为盛世而减少,所以他们也能听闻一些某某员外家名声很不好的具体事例。   朱厚照一边抻着腰一边说:“你们没在的时候,朕还听说了山东有匪患。依朕看来,这类恃强凌弱之事要杜绝,怕是要很难了。”   即便是他生活的年代,这些也难以避免。   “所以陛下才和当地官员观礼?”   “那倒也不是。”朱厚照视线落到一旁的杨廷和身上,“这个事,有空你们去和介夫探讨吧。喔,对了,那个关延卿……”   王炳上前禀报,“启禀陛下,这个关延卿臣仔细了解过了,要臣说,赐其一个大胆狂徒之名也不过分。”   “想来敢指摘朕的不是,那也不是胆小的人。”朱厚照轻笑,“你说说,他怎么就大胆了?”   “是。”王炳一眯眼睛,“此人是官宦之后,他的父亲官至河南提学,所以他自小便饱读诗书,每每有惊人之论。后来进士及第,到兵部观政一年,当临朐知县两年,至今也不过三年的宦海生涯。他说朝廷重物质而轻礼教,更并非是第一次、第一天说,这段话其实还有另外两句,第一是文人重孔孟而轻奇技,第二是武人重西北而轻东南。换句话说,朝廷、文武都叫他给评论了,如此算不算是胆大包天?”   “哈哈。”面对这种带些‘大逆不道’的话,皇帝却笑了起来。   大改变了大明的现实,而这个现实又会回过头来再影响人的思想。这是唯物主义哲学中的‘物质决定精神论’。   世界总是联系着的,确实存在的物质会作用于人的精神。   能说出文人重孔孟而轻奇技,大概是因为他看到了现实世界的发展,比如跨海贸易,确确实实需要造船术、航海术甚至火药术。   只要他确实有见识、敢思考,自然就会觉得,恩,仅仅依靠孔孟是不够的。孔孟也没有任何的理论,能指导后人怎么去发展航海术。   这很大胆,在没有这些现实变化的时候是相当的大胆,但当物质存在,那千百万人中就会出现那么一两个奇葩。   所以这个关延卿,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只不过似杨廷和这些老传统们听着就都‘害怕’,皇帝叫他负责此事,可别把关延卿这样的人给他弄来,所以他进言道:“陛下,此人之语惊世骇俗,臣以为便是要用,也要用之且慎。”   “啊……这的确是有些为难。”朱厚照佯装头疼,他仔细思索一番,“虽说他的确有些离经叛道,不过朕前日在济南之时还夸赞过他,刘希贤也说,他为官还是可以的。所以此时突然改变,总是显得出尔反尔,且老百姓也失去了一个好的父母官,朕心中不忍。依朕看也不必太担忧,他才几品,掀不起什么风浪。这样吧,升他一个杭州知府如何?啊,就这样。”   皇帝一言已定,那就没什么再好说了。   而朱厚照回过头要上马车的时候,脸色又正经起来,他在车前对着低头的尤址十分认真的小声说:“你替朕记下这个人,一年之后看他知府当得如何,到时派人禀告朕。”   “是。” 第六百四十九章 龙颜大怒   朱厚照前世就听说盐商的豪奢,所以去时的路上他也有些好奇,惠盐记的东家尤三春如此用心,还能再造出一个皇宫不成?   不过事实上的建筑并没有金碧辉煌的土味,而尽显古色古香的端庄。   这处落脚点环湖而建,院外是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入眼处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而且原以为是建在湖边,到了内里发现是与湖成了一体。   湖水清澈见底,将青砖绿瓦、斗拱飞檐描绘得栩栩如生,湖面上,荷花簇拥,随风摇曳,如同诗画一般的景象。   越过一进的院落到达后院,便见一座假山屹立,它应是中心镂空,再有奇特的竹制管道将水流引下,再分散成数股细流,似瀑布一般充满了灵动与自然。   入正堂后但见木雕工艺精湛,无论是柱子上的龙凤呈祥,还是横梁上的祥云瑞兽,都刻画的生动真实。   这一路下来,假山、湖水、荷花、木雕,没有一处金银,却处处显得贵重。   哪怕是伺候皇帝坐下来的杯具,也洁白细腻,宛如羊脂。   等到坐在窗边,便感觉微风徐徐,碧波如洗,再定睛细看,还有船夫驾一叶扁舟与水天交映成趣。   朱厚照这个后世之人,体会了一把古代文人雅客的顶级美感。   而拿出了这么多好东西的尤三春,此时来皇帝落脚院落的门都不能进。   这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过了会儿,尤址来到院外,说道:“尤东家,准备见驾吧。”   尤三春心头颤动,她冲着尤址行礼,“多谢公公。”   “不必多礼。皇上一会儿还要召见朝中重臣,不管尤东家说什么,都要言简意赅。”   “是。”   以她的身份,能走到今天,还见到皇上,大概是做梦也没想到的。   所以多多少少会有些紧张,不过为了准备好这一天,仅是一些礼仪她在请教人后已经练习了几十次了。   跟着尤址低着头往里走,到了地方,她也不敢看,噗通就是一跪,“民女尤三春,参见陛下。”   “隔着窗见到的那些船夫,是原本就在此处生活的渔民,还是你特地找来的人?”   尤址已经低头搭眼侧站于边,接下来是什么运势,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尤三春则没想到皇帝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而且这有什么打紧?   不过普通人轻易不敢欺瞒皇帝,她顿了一下,讲道:“回陛下的话,是民女宅子里的使唤下人。都是用了多年的老人,否则民女也不敢用。”   “喔,那让人家回去吧。朕看过了,意境还是不错的。”   “只要陛下喜欢就好。”   “本就住着人家的地方,哪有喜欢不喜欢。”   “陛下若是喜欢,民女自当送献于陛下。”   朱厚照没接这句话,“不管怎么说,叫你费心了。杨慎先前应该也找过你了,朕只不过住几天,银子不要花得太多。”   “是,杨侍从已经一切都与民女说了。民女不敢违逆圣意,不过陛下毕竟是万乘之尊,民女不敢怠慢。”   “恩。你那个惠盐记经营得应当还是不错的吧?可有什么问题?”   朱厚照觉得尤三春之所以这么费心,总归还是有所求。   “托陛下之福,民女经营的那点儿营生,近日来还能维持。”   “真的没有问题?”   尤址现在见缝插针越来越娴熟了,他上前一步提醒,“尤东家,陛下心里装着万民,尤东家也是大明的子民,若有切实的困难,禀明陛下即可。”   尤三春还是不敢,“民女低贱,些许琐事,不敢烦扰圣上闲情。”   尤址看了一眼皇帝一眼,看到皇帝点点头,他也就不再多讲了。   “没有就没有吧。尤址,让杨慎去送送她。”   “是。”   又过了会儿,众大臣鱼贯而入。唯独缺少了顾人仪。   朱厚照便问:“顾义山怎的了?”   “回陛下。”靳贵上前,“他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思来想去之下,刚刚来的路上又回去给刘健写信去了。”   “写信?写什么信?”   “便是臣等禀告的那些县乡之间的大户欺人之事,他写信给刘中丞,要其主持大局,还公道于民。”   朱厚照没想到是这样。   顾人仪还真是顾人仪。   皇帝转向宋衡,“朕这一路下来,看到了山东大治,也看到了乡间仍然无序,你这里估计也少不了。”   “微臣明白,自今年开始,微臣必定遵照旨意,逐步排查清理。”   “说了就要做到。”   “陛下放心。”   皇帝笑着双手抱胸,随后意有所指的说起另外一事:“都看看这里的陈设,咱们今日算是开了眼了,从此处开始,之后的扬州、应天、南直隶、杭州……一路下去想必是人文荟萃,百花齐放。百年江南富庶地,天下人杰出此间。   朕这一路走来一路想。老祖宗优待了士绅,朕这十年还优待了富商,士绅富商享尽天下繁荣富庶,但大明朝国库的银子可是老百姓一块一块碎银锭凑起来的。”   这话说出来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天子又动什么心思。国家厚养读书人,这有什么问题。   “陛下之意,是要给百姓再降赋减税吗?”   “不,”皇帝摆摆手,“朕是想到刚登基那会儿,朝廷的国库还不如今日丰盈,而几番改革下来,总算见了成效,但难道诸位爱卿没有发现,我大明朝土地兼并之病,已病入骨髓,侵占、买卖、投献,每一个人都在通过各种法子来规避朝廷的赋税。   尤其是近几年,海禁开驰以后,江南富户大大增加,有了钱,就可以供自家子弟读书,读了书有了功名,那便是既有钱,又有功名,然后还可以不交税。”   有一份奏疏在朱厚照的怀里已经揣了两个月了。   那是浙江布政使姜雍所呈。   其中内容让他忧心不已。   历史的演进,从来都是动态调整的,这个时候的大明已经不是朱厚照记忆中的那个大明了。   海量的白银流入,对江南一地的冲击极为巨大。而国人发了财就是喜欢置办田产。现在多出了许多有钱人,那又该是怎样的景象?   没有专门的人去调查过,但想来土地的集中在这几年是大大加速的。   所以他忧心,也因为忧心,他一直在等机会,等着在恰当的时候提出来。   “朕原以为朝廷优待,总算是能让这些人心存感恩,可你们看看,连顾义山都忍不了了,何况于朕?”皇帝忽然语气转重,“地方的官员从来不向朕禀告,也不知他们知道不知道富户、大族一边享着朝廷优待,一边又欺朕百姓。”   砰!   皇帝抓起桌上的两本书,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他们过了线,就不要怪朕不仁义了。”   几个臣子瞬间全部跪下,“陛下息怒。”   ……   皇帝心情不佳,很快就把所有人又撵了出来。   尤址去伺候的时候只能挑着好话讲,“陛下消消火,本是来消遣的,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奴婢听闻这尤东家还备了舞曲,再尽一份孝心。”   皇帝怒视了一眼,看得他小腿微颤。   “你派人去侧面打听一下,这个女人究竟要什么。”   尤址不解,“陛下今日已经问了,她不是什么也没开口吗?”   “不开口才是最贵的。朕看他们极尽豪奢,说不准胃口也大起来了。”朱厚照的语气变得不客气起来,“若是合情合理,朕自然不会多言语,若是欲壑难填,那就神仙难救。”   按道理来说,人家准备了这么好的地方,即使有什么,那也不应该起这样大的杀意。   没错,从做人上来说,是这样的。   但从做皇帝的角度来说,却不能这样,翻脸不认人的事,有的时候不仅要干,而且要干脆利落的干。   从来也没有一处宅子,就把皇帝的心给收买了这种事。   皇权巍峨在上,高大刺眼,实际上都是血反射的光。 第六百五十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天子御驾在淮安停了好几日,因为那日发了火,杨一清和王鏊都不在的情况下,没有真正分量足够的大臣接得住这份怒火。   几日之后,凤阳巡抚衙门升起案堂,所审的也不是什么具体案件,而是恃强凌弱四个字。   宋衡既然当着朱厚照的面应了下来,那便不能什么都不做。   鸣冤鼓擦得干干净净的,再加两个高大的衙门护卫在旁守着,旁边墙上的告示也贴了,路过的百姓听一先生读起:   朕闻乡间,霸者横行,为害甚烈。斯辈恃权怙势,或以财货,或以权势,或以力大,或以群众,欺压善良,无所不用其极,而贫弱之人,一旦受害,生活无宁,惧其威逼,如履薄冰。斯辈之害,有如洪水猛兽,肆虐乡间,民间怨声载道,哭诉无门……   ……   “刘先生,这写的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皇上下令,要整治为祸乡里的强人、恶人。”   “怎么整治?”   “喏,巡抚衙门开了门了,鸣冤鼓就在此处。”   ……   “陈兄,你以为此事是为何?”   书生模样的人摇扇说:“天子要鼎盛的文治,这不过其中一环尔。”   “这个在下知道。听说是天子派了人暗中探访,发现连山东都有匪患,估摸着出了山东以后,此类事更多。因而才有此节。”   这家伙说得逻辑更通些,旁人更加相信,可能是家里有做官的亲属,知道些内幕哩!   ……   现在紧张的是宋衡,答应皇帝么,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简单的。可天子盛怒之后,把矛头直指那些为祸乡里的人,这就不一样了。   此外,顾人仪给刘健的信已经写了,他现在是要说服第二个巡抚,他在衙门内指着外面的鸣冤鼓,“宋中丞,陛下都明说了,乡间士绅一方面有朝廷优待,一方面又欺压当地百姓。这份怒意,不会凭空而来。老百姓已经被欺负怕了、惯了,你仅在门口擦亮鸣冤鼓是没有用的,必须要真的抓上几个人,而且是要抓那些平日里动不得的人,如此才有效果。”   封建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等级社会。在这个等级社会中,真的找出几个劣迹斑斑的大家子弟绝对不难。但不管如何这种事做起来总是有压力的。   “义山兄不必忧虑,我既已答应了陛下,那就必定要做到。不然的话,如何向陛下交差?”   顾人仪心中稍安,还好有个皇帝在上面压着,不然猴年马月能让老百姓赶上这种好事情。   “只不过……”   “怎么?宋中丞有顾虑?”   “义山兄也知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说到底也就一个山东。陛下如今正在盛怒之中,真的把乡间的事送呈上去……”   皇帝登基日久,权威日盛。   下面的人害怕呀!   原来天子没有生气,那么他们做个五成,基本上也没有问题。可现在的架势,这事情要不能做个八成以上,绝对是过不了这个关。   可真的以这种力度来做,到时候送给皇帝看的,不就到处都是某某员外、某某公子所行不法么?山东少,可不代表这里少!   那岂不是让皇帝看了更生气?   而顾人仪只说了一句话,“你若真的害怕,就更不该问这个问题。”   宋衡明白的,他只是矫情了一句,很快也下定了决心,“如果横竖是死,那不如死的壮烈!”   “好!”   ……   ……   朱厚照把杨慎召了回来。   杨慎这个人,才气太大,但历史上他并没有在做官上显现出特别惊人的才能,所以目前是放在身边先用着。   “这几天,凡是要见朕的,都给朕拦了回去。这外面,包括淮安当地的人都怎么看天子震怒啊?”   皇帝和杨慎相对而坐,两人都很年轻,都身着绸缎。   朱厚照当然没有杨慎的才情,但为人君主,他一举一动自然放松,杨慎就局促了些。   “微臣只知道,尤东家惊吓了两夜未眠。”   皇帝眼神微转,“朕又不是冲她。”   杨慎也不敢直接质问皇帝究竟冲谁,那太无礼了。   “陛下说的是,不过陛下天威,她一介民女又怎能不惧?”   “其他人呢,又是如何议论的?”   “微臣不敢隐瞒,这几日确实也有向微臣打听,不过圣心又岂是臣所能揣测。而依臣来看,外面惴惴不安的不在少数,尤其是当地的官员。”   朱厚照两眼向天看,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这个时候,尤址又进来禀告,“启禀皇上,王阁老、杨阁老求见。”   “不见。让他们回去。”   额……   尤址尴尬得看了看杨慎,不过后者并没有给他任何的助力。   他们这些当奴婢的是有些搞不明白皇帝的脾气,多大事啊,连内阁的大学士都不见了。   关键一直不见,王炳和杨廷和没办法对皇帝说什么,可把他这个太监给逼死了。   “陛下……”杨慎也是这般考虑,他觉得不至于如此。   不过他刚开口,朱厚照就伸出手来了,“求情的话不必说。朕办事,有自己的道理;朕生气,一样有道理。朕出京的时候,都以为朕是来玩的吧?呵,朕倒是也想。可还得看这帮人的脸色呢!   朝野、君臣这几年来没有一个不辛苦的。不说朕,也不说旁人。你便看看你自己的父亲,头发白了多少了?不容易吧。可到头来老百姓获利最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还得挨欺负。朕发愁,这个问题不好解决啊,朕也心寒,那不少都是朝廷优免的人。”   从优待到优免,   一词之差,好像点到了一些什么。   杨慎说道:“微臣明白,陛下并非是生王阁老的气,也不是生任何一位随驾大臣的气。陛下是气这个世道,为老百姓气。不过微臣不明白的是,既然不生他们的气,为何不再见朝中大臣?”   “乡间恶霸、大的宗族往往以财、权二字压人。”皇帝深深叹一口气,眉头皱得发紧,“用修啊,那些财、那些权都是朕给他们的呀。朕,才是最后的罪人。”   杨慎再怎么和皇帝亲密,也不敢接这种话,他和尤址一并跪在地上,“陛下夙夜孜孜,勉于国家之政,十年以来,民安物阜,祥和满溢,朝野同庆,天下臣工无不颂皇帝圣明仁爱。然人人有居有食,其政非一朝一夕所能得,陛下更不必妄自菲薄,言罪及己。”   “你这些话朕听了千百遍了。总之,朕不见他们。尤址,你出去和他们说,叫他们不要每天都在这里跪着,有事朕自会宣召。”   尤址无奈,只能把原话复述给两位大学士听。   王炳和杨廷和又能如何?   他们刚走,顾佐也来了,结果一看他俩的脸色,便什么都明白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往日发怒,也没有到个隔绝臣子的地步啊。”   杨廷和缓几口气,天子这样的确反常,不过细细想来,也不是无迹可寻,他还未讲,王炳就已经先说了。   “你们可还记得此事是怎么出的?”   杨廷和点点头,“下官与阁老想到一起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凤阳巡抚?”顾佐也想到了。   是的,皇帝生气的那件事,只有凤阳巡抚宋衡才能给皇帝一个交代。   这样的话,他们三人也没办法了。天子现在摆出这个面孔,他们除了去压一压宋衡,还能如何?   “走吧,到巡抚衙门瞧瞧去。” 第六百五十一章 尽在掌握   尤址想来想去也还是觉得要么他自己走一趟,反正尤三春本来也邀请他了。正好皇帝在要他摸清楚尤三春究竟是想要什么。   其实几日来他也捉摸不透。   一个守寡的妇人,把夫家的家业做到今天这样,还有什么所求?   是不满足于商人的身份,还是觉得要为自己膝下的小女儿所谋。   说来也巧,他们还是同姓呢,就是收起银票来,那都感觉顺畅许多。   人与人有的时候更加奇怪,就是送银子的人都觉得对方收了,关系似乎都近上一些。   “说起来,咱家有一事不解,当日在御前,咱家都提醒你了,有什么需要就和圣上提,你怎么始终就不肯开口呢?”   “谢公公照拂,奴家感激不尽。”妇人低眉顺眼,虽然已经年长,但仍有几分半老徐娘的风韵,语气轻柔的说:“只是圣上所忧都是国之大事。奴家这点心烦事,又怎敢扰了圣上?”   “你这心思倒也不能说错。无妨,咱家这些做奴婢的,就是要为皇上分忧,让皇上不为一些琐事缠身。尤东家,你这次给皇上献了礼,皇上也将你视为自己人,有什么不方便在御前说的,还可以告诉咱家。”   尤址还端了一些样子货,“咱家虽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但总是能办一些事情的。”   “公公折煞了奴家。听说皇上现在还气着,连大臣的面儿都不见。奴家做生意的一些仇敌,怕是偷着乐了。好些人都说是奴家献的宅院不合陛下心意,因此天子震怒。”   “这可不是小事。”   万一人家觉得慧盐记出了这等问题,那不知要多出多少麻烦。   “公公可听过山阳方氏?”   “朝中连一个姓方的重臣都没有,怕是这里的小宗族吧?咱家不曾听闻过。”   “于公公而言当然就小了,但在当地可就是地头蛇。”   尤址缓缓听下来,渐渐明白她的心思,“不要用地头蛇这个词。在咱家眼里这世上就没有地头蛇。你只说这方氏做了什么?”   “公公恕罪。方氏起家于官宦,现在方氏一族的话事人,他的父亲便是原来浙江督粮道。”   尤址眉头一挑,“督粮道?姓方?”   “方明永。”   老太监摇头,在他的认识中督粮道这种四品官满大街都是,除非做出些特别的事,否则他实在是不知道。   所谓的督粮道,就是督运粮草的官员。   其职责有些类似于后世的农业厅厅长兼粮食局局长,明朝在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中都分别设置一个,一般会由布政使司衙门中的参政进行兼任。   所以它不算主官,不算高官,但是职责不小,权力也不小。作为督运粮草的官员,一般都是肥缺。   而职责重,是因为明朝是包税制。   就是这个府、这个县,今年的钱粮应该缴纳多少,那么负责的官员要把这个数给凑齐了。   但具体怎样凑齐实际上就可以操作。   而且税收自诞生之日起就有各种避税的手段相伴而生,收哪些人的税,收多少,这就有说头。   所以一些人为了逃税,往往就会去贿赂这些官员。   当然了,官员手中的任务肯定是完成的,只要钱粮足了,上面亦不会追查,只不过最终倒霉的就是另外一部分人了。   ……   ……   “这么说起来,这个尤东家是与这方家有仇。”朱厚照大约是听明白了。   “奴婢是个无根之人,看不明白,不过外面人是说,早年间尤东家也有几分姿色,就是如今也不失味道。方家的人最初是想人财两得,但最后现实是人财两空,这样双方便结下了梁子。   尤东家毕竟是商户,方氏则有官府的背景,也就是皇上的威名护着,否则一般人无论怎样都坚持不住。”   这种经常出现在历史小说中、用来给主角救人装逼的桥段朱厚照是一点都不陌生。   不过他是皇帝,站的位置太高,所考虑的事情可不是简单的惩恶扬善。   他其实没那么多的热血,而是一边摩挲着滑腻的瓷杯,一边盯着翻飞的茶叶思索。   “这么说来……这个妇人还是识得大体的,至少没有借刀杀人,借到朕的头上。天子被人利用,用以报仇,这个事情可没那么好听,也没那么好玩。但这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词,具体是不是这样也不好说,总之你再瞧瞧吧,暗中去查一下这个方氏,你不要出面,身份太敏感了,联系个东厂的暗子吧。还有,这件事要闭上嘴巴,哪怕是那两位大学士那边也不要去伸张。”   “是,奴婢晓得的。”   这不是因为朱厚照心狠,无动于衷,而是因为他作为皇帝,能达到目的的手段实在是太过于多了,哪怕事实就是方氏一直不敢人事,那也一点儿都不用急的。   直接下场,为了一个掌管盐商的寡妇把一个官宦宗族抓起来,这事做得并不聪明。而且本身也有被诓骗、利用的风险。   实际上,如果方氏真的有什么问题,那么巡抚衙门那边鸣冤鼓也亮出来了,所以这一家理应跑不掉。   要是没跑掉,那么作为皇帝来说,在无形中不就把这件事做成了?   润物细无声嘛,层次高到一定程度,就是这样的。   要是跑掉了,而尤三春、尤址这条线给他的信息都是方氏为非作歹,那么皇帝大概就知道巡抚衙门的那帮人在搞什么花头了。   要是跑掉了,最后又确实查证,方氏其实也没做什么。   那就是尤三春在胡说八道。   总之信息是很多的,相互之间要对得上。   朱厚照眯着眼睛,神色寻常,看似是在喝茶赏景,也没有说什么,但其实已经有一种尽在掌握的从容。   “后来他们去了巡抚衙门了吧?”   尤址常年在皇帝身侧,对于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他靠着一半猜测也能够听懂,所以立即点头说:“都去了。”   “瞧,朕的大臣们聪明着呢。”   “在聪明,那也翻不出皇上的手掌心。”   朱厚照嘁笑了一声,事情在他的脑子里有条理,他也就有些闲心,调笑的问:“你刚刚说你这无根之人连女人漂亮与否都认不出来,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尤址略微尴尬,欲哭无泪的说:“陛下就饶了奴婢吧,奴婢头发都白了,就是好人那也不行了。”   朱厚照看他老脸哭就想收拾他,“去去去,别在朕的眼前晃了,把朕交代的事办好。”   “诶,奴婢这就消失,让陛下净净目。”   此次是要去中都凤阳祭陵的,那里还有一个他们的老朋友呢,也不知道尤址心中会不会多些想法。 第六百五十二章 李东阳病书   “中丞,王阁老和杨阁老来了。”   下属这样禀报,宋衡不敢托大,连忙安抚住里面的人,他自己迈着四方步迎上行礼。   结果还没来得及,略微有些急性子的王炳就摆摆手,他是一点儿都不耽搁,甚至都懒得到里面坐,直接就问:“外面一个敲鼓的都没有,这个事现在究竟要如何办?”   宋衡有些发怔,这是怎么了,稳重的阁老都这样急切。   王炳身后的顾佐抬起袖子,一边虚点,一边也说得很快,“陛下龙颜大怒,至今仍然不愿见阁老。宋衡,你这里务必加快。”   “陛下是生下官的气?”   杨廷和也加入进来,“倒也不能这么说。不过你告示既然都贴了出去,这件事无论怎样也要给陛下一个说法。”   “不要说那么多。宋衡,本官问你,你现在具体要怎么做?”   “下官已经派人去抓了。抓几个典型。”宋衡也知道着急了,但是他有些无奈,“但是这件事三天五天必然是做不成的,贴上告示要等各地的百姓都知道,这总是需要时间的。”   这确实是个理由。   毕竟这个年头的信息传递速度有限。   但这种时候,王炳才不管他那么多,“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还有各府、州、县的衙门都贴了这样的告示吗?”   “贴了!”宋衡点头,“下官不敢有半点耽搁,令都已下了。”   杨廷和想着说:“为今之计,只能先抓上几个突出的了。”   “给本官在巡抚衙门搬个凳子!老夫不走了!”   众人一听这也没必要吧。   知道你王炳喜欢‘逢迎圣意’,但也不必到这样的程度。   不过王炳坚持如此,顽固的像个石头,他在这里官最大,其他人也就没办法了。   杨廷和还劝,“以阁老之尊,坐在巡抚衙门,这事情不免就要闹大了。”   王炳不管,“你们还不懂么?陛下就是要闹大。”   否则干嘛发这顿脾气呢?   其实这种事情毕竟不光彩,虽然不是要粉饰太平,但是皇帝来了一趟没看着好的,尽是出这种案子,这叫什么事?   对于宋衡来说压力就更大了,这不显得他治理地方不力么?   “杨阁老。”宋衡眼神里有求助的意味。   杨廷和也没办法,“搬!给本官也搬一个!”   宋衡差点没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就这样,王炳和杨廷和都离开后堂,往前衙去了。   等到人走,刚刚躲在屋子里的人屁滚尿流的跑了出来,他脸上有个大痣,本身还是着官服,但此时已经形象全无,哭诉着道:“宋中丞,下官求求你,一定要救犬子一命啊!下官是三代单传,上上下下就指望着这么一人,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下官也就不活了。”   宋衡本来就恼怒,这种家伙竟然还敢来找他求情。   刚刚是那几位都不进屋的,要是进去了,他就是黄泥巴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滚!!你那个败家子,老子警告过几次了?你不是都说他已经一心向学了吗?现在你自己管不住,这个当口谁又能救他?!”   “中丞!”老家伙惊惧慌乱,全然不顾礼仪,竟跪着要去抱宋衡的腿,“中丞,下官求你了。下官跟了你这么多年,别无所求,可中丞不能让我徐家绝后哇!”   一个老父亲这样哭出来其实也比较可怜。   但现在的这个形势,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来人!拖徐立给本官拖下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就是真实的体现。   或许是以前没有做过这件事,所以巡抚衙门最初的反应有些慢,本身臣子也把握不准皇帝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现在明白过来了,于是衙门所属的千户、百户等武官也都出动起来。   一扇扇门被强行踹开,那些往日里恶名在外的大鱼最先倒了霉。   “徐松云,巡抚衙门参议之子!你自恃身份,到了淮安府以后常常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犯在你手里的人,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了!带走!”   何为典型?   这就是典型?   找几个员外的麻烦当然也可以,但皇帝态度都亮明了,这种时候不抓几个宦官子弟难道能绕得过去?   本身,似顾人仪这种正直之臣也很难打招呼。   外面的这些情况,其实朱厚照都清楚。当皇帝这么些年,对于自己说过的话究竟会产生什么影响,这哪里会不了解。   但哪怕外面哭声震天,他也依然在尤三春准备的雅致别苑里煮茶听琴。   茶香随着升腾的热气弥漫四溢,如果以同样的时间来论的话,或许他在这里每斟好一杯,外面就多一个人被抓入狱。   期间尤址也过来禀报过,他说:“巡抚宋衡已经在遣卫所之兵大索全城了,老百姓受了惊吓,不少人家闭了户。”   “动静不小。”   “是的。”   “可不要胡乱抓一些人来充数。”   “陛下放心,王阁老、杨阁老都看着呢。”   “抓人不是小事。再说,应该被抓起来的这些恶徒,个个都是自家的心肝宝贝,否则也不会任他们胡来。想来各种小心思也多得很。”   尤址又说:“就算这样,也只会抓错一小部分,奴婢听他们说,这次抓人也是为了给百姓壮胆,叫老百姓都知道,皇上是真心要为他们做主的。因此后面等百姓鸣鼓告发的,那些应当就假不了了。而如果都抓百姓充数,这个目的便达不到了。”   朱厚照若有所思,随后点点头,“你这个脑子,有的时候也挺管用的嘛。”   “跟了陛下那么久,总归也能和陛下学到一些皮毛。”他憨憨笑了起来。   朱厚照故意调笑他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朕平常很会算计人吗?”   “奴婢哪敢有这份心思。奴婢是说,天下再大,也都在陛下掌心之中呢。”   也就是他,因为离皇帝很近,时间也长,所以大概知道什么时候朱厚照是真的生气,什么时候是假的生气。   正聊着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急急禀报。   “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陛下稍待。”   朱厚照重新坐下,不一会儿尤址就捧了份奏疏进来。   “从哪里来的?”   “回陛下,是南直隶来的疏。”   “喔,拿来。”   皇帝接过以后,才看一两眼脸色就有变化,随后不禁锁眉……   尤址知道,这和刚刚与他笑谈可不同,于是立马站得小心起来。   “唉。”朱厚照深深叹气,“李东阳身体不好了。”   李东阳生于正统十二年,今年六十八岁,历史上就是在正德十一年病逝的,年近七十,其实也是高寿了。   朱厚照记不住这些名人具体去世的时间,所以忽然间看到这样一份奏疏心情还是有些沉重的。与刘健和谢迁相比,李东阳是比较惨的。   因为他几个儿子都先他而去,现在只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养在膝下。   所以明史上有记载,正德七年的时候,李东阳致仕,皇帝准许,并赐敕褒誉李东阳,恩荫其侄李兆延为中书舍人。   因为他已经没有儿子了,只能恩荫他的侄子。   尤其是他的长子李兆先,颖敏绝人,有一目数行之资,写文章下笔立就,文名甚高,时人称其比李东阳还要厉害。   但是他年仅二十七岁就去世了。   “去给王炳和宋衡传个旨意,朕再给他两天时间,如果到时候仍然拿不出说服朕的东西……”低着头的皇帝眼皮一抬,“那就让锦衣卫和东厂接手。”   尤址心中一顿,“奴婢遵旨。” 第六百五十三章 事急如火   和刘健一样,李东阳的应天巡抚,朱厚照这么些年一直也没有动过。   他本身是茶陵诗派的核心人物,江南之地又是文风繁盛之所,这些年他在江南是如鱼得水了。   治政、治学、治人,都有不俗的成就。   当然,这是在读书人圈子中的评价,实际上的社会现状以及底层逻辑并没有多么取决于他李东阳。   因为红薯的推广、贸易的红火,这个时候放谁在江南主政,那政绩也差不了,只要不折腾老百姓就够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果子’皇帝怎么不愿意旁人摘,偏偏给了李东阳呢?   除了他过去已经赢得的名声,更主要的原因还是皇帝信任他。   总而言之,现如今李东阳在江南的地位是一时盛极,他就像是当世大儒一样作为一个标志性的符号高高悬在那里了。在他的文位下低头拜礼的读书人不知凡几。   所以朱厚照当然要重视这一封信,李东阳的文坛地位越高,他作为皇帝只要稍加优待,那便是万人归心。   这种赤裸裸的东西,倒也没有必要客气。   以至于王炳和宋衡在收到旨意和知晓缘由的时候也不好撒出什么怨气,不是皇帝忽然间要把他们往死里逼,是事儿赶事儿,撞在了一起。   不管是这里的事情放一放,还是先不管病重的李东阳。这种取舍谁都没有胆子去让皇帝做。   还是那句话,都难,那也只能勉为其难。   不过司礼监尤公公的话很有意思,什么叫‘拿出说服皇上的东西’,到底要怎样才能说服皇帝?   这种时候便能看出阁老‘稳定军心’的作用,他将杨廷和拉到一旁,颇为坚决的说:“事到如今,陛下的心意介夫应当也看得清楚了,陛下就是要把这些丑事都揭出来。”   杨廷和疑惑但是也点头,“陛下……总是会出人意料。只是始终不懂,为何偏偏就要如此?”   王炳想到一些,但他不敢确定。   “为何偏偏如此……老夫是仔细想过的,但……实在不合常理。”   杨廷和不放过,“阁老既然已有所得,倒不如说说看。”   王炳背起一只手,他皱眉凝望远方,随后缓缓出声,“介夫,你觉不觉得,皇上……似乎对于优免很不满意,会不会是要士绅也如百姓那样纳粮?”   杨廷和心中一惊,“何至于此?”   “因为陛下说过,大明太仓库的那些银子都是老百姓一点点凑起来的,陛下既然讲了,就是对此不满意。”   “可免除读书人的赋役,这是太祖皇帝便……”杨廷和说到一半也不讲了。   正德皇帝是什么气象?   恨不能要自己开宗立派了。   哪里管过什么以前的规矩。   “若是按照阁老这样说,那数量反而是其次了。”   “倒也不是,数量也很重要。普遍如此,才是陛下想要的。”   王炳说完之后就啧了一下,他其实有些纠结的,因为他并不能完全的确定,不过他是阁老,这里又需要他来拿主意。如果不能完成的话,两天以后天子龙撵是不是起驾都成问题,那还得了?   思来想去以后,王炳下定决心,他握拳虚空一捶,“就这样办吧。陛下所要的就是士绅、大户们名声落地。所以数量不是其次,而是至关重要。”   “可只余两天时间,又怎么凑起足够的数量?”   “让凤阳巡抚宋衡想办法,绝对数量是来不及了,但要覆盖的广,其他府这次先算了,主要是淮安府的各个县,每个县至少要上报三人。”   “强制摊派?”   这个时候王炳不想听难度,他笃定道:“一定不难的,一县一县找过去,每个县找三个大善人那是不容易,可要找三个为富不仁的,哼,容易的很。”   商量定计以后,他们将宋衡找了过来。   王炳亲自给他出主意,“这样办。你马上派出快马,持你宋中丞的手书直接命令各个知县,要他们报出三个人来,不要只有人名,那太假,而且到时候陛下问我们,我们还回答不出。要把这些人的生平、背景、事迹都写清楚。当场写,然后快马再回。   淮安府的事情,我们这样禀报,关键是要一县不落。至于扬州府、凤阳府,时间来不及,想必陛下也不会深究,不过具体已经开始的打算,你要和陛下讲得斩钉截铁,不能有一丝犹豫。”   宋衡觉得很奇怪,甚至有些乱搞的感觉,“这样……能行么?下官本身已经捉了一些人了。”   王炳深吸了一口气,“就这样做吧。”   他有大概五成的把握。   皇帝这一次就是要把这些人的名声搞臭。   然后让天下大小官员都看到,朝廷优待读书人、优待士绅,但是几乎每一处地方都有一些人欺压百姓、鱼肉乡里。   既然是这样,朝廷正好就可以提出,从此以后就不再优待这些人了。   其实在他看来,天子本不必绕这个弯子。   他是正德皇帝啊。   从秦汉开始历数,没有哪一朝十代以后的帝王仍然有当今天子的权势的。   就连清理军屯这么难的事情都做成了,现在朝廷手握雄兵五十万,真要压着这些人纳税,又有什么不行?   边上,杨廷和冲宋衡做手势,“时间紧迫,快去吧。”   人走以后,他走到王炳的身后,“阁老。”   “嗯?”   “我们要不要建议陛下回京?”   王炳一愣,微微转过头来,“你是说,陛下会有危险?”   “只是以防万一。”   “不会的。”王炳摇头,“以陛下的手段,做任何事都是循序渐进,最后才一击必中。这件事刚刚开始,要一直酝酿,酝酿很久,最后顺理成章的做出来。那个时候,陛下已经回京了。”   是的,他觉得皇帝不会在南巡路上宣布这种重大的决定,别的不说,总是要提前让杨一清和王鏊知道的吧?   不可能半道儿临时决定,这不是正德皇帝的作风。   正在商议的时候,外面又有人进来禀告,定睛一瞧发现是尤址。   两人同时收拢衣袖,上前行礼,“公公。”   “两位阁老快随咱家走,陛下召见。”   王炳和杨廷和讶然,这还真是意外中的意外。   尤址低头靠近了点,“甘肃来的军报,哈密情势有变。”   “喔,多谢公公。”   王炳心说原来是这样,不是这里的事……那他就不担心了。   还是那句话,循序渐进、一击必中,西北方向的准备肯定早就做足了,只有这样才符合他印象中的正德皇帝形象。   当然,因为是紧急军报,表面上该有的紧迫感还是要表现出来的。   与此同时,王炳心中腹稿已经打好了,一会儿皇帝不管说什么,只要让他开口他就两个字:出兵! 第六百五十四章 开疆拓土岂为空?   王炳和杨廷和匆匆赶到皇帝住的院落中时,顾佐、顾人仪、靳贵等一众官员皆已到了。   尤址快走两步到皇帝面前,“陛下,两位阁老来了。”   朱厚照摆摆手招呼他往边上站,等这二人向他行礼以后,他先问道:“那边的事料理的怎样了?”   “陛下放心,老臣已经仔细交代了宋衡,两日后必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赐座。”   “谢陛下。”   “既然人齐了,那就开始。杨慎,你将兵部的急奏念一遍与众人听。”   “是。”   杨慎现在还年轻,站在靳贵的身后,只要不提到他,便是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的那种。   “……臣甘肃总兵、靖虏伯周尚文跪奏圣上:正德十年二月,哈密卫指挥使凌卫锋上报,哈密忠顺王拜牙即密会吐鲁番国使臣,双方密谋于室,互相勾结,虽表面波平如静,实则暗流涌动。二月末,有吐鲁番汗国一路两千人骑兵抵近哈密为之造势,经我军将士喝斥而不退,足见其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三月初,拜牙即勾结吐国,以士兵假扮为匪,欲接其出逃。双方短兵已接,哈密卫杀敌五十余人,己方亦有伤亡十余人。   哈密王拜牙即者,天性狡猾、深谙阴谋,以言辞蛊惑人心,行如蛇蝎,事迹败露即矢口否认,世受大明天恩而不知图报,反而在哈密处处维护吐鲁番汗国使臣。臣谨记陛下圣训,祖宗之地一寸不可让人。今内外奸贼行事愈发猖狂,兵锋已至城下,是可忍,孰不可忍。是故臣恭请圣上,秉持大义,准臣出兵以征,剿灭奸贼,收回故土。我军之将士,亦必奋勇杀敌,誓死以待!”   朱厚照看着表情平静,其实他心里的火比前些天还要大。   “出了这等事,想必后续还会有军报再来,但兵部转来的这份奏疏,基本也够咱们君臣看个大概了。朕的确出巡在外,但这等军国大事不可耽搁,今日叫诸位前来,就是要做个决断。刚刚杨用修念得很清楚,我大明有十余名将士伤亡……”   皇帝眼神掠过他们的脸庞,“杀我士兵,这是没将明军放在眼里啊。”   “臣以为!”王炳忽然开口,“朝廷应当同意靖虏伯所请,支持其率精骑出河西走廊,收复哈密,震慑吐鲁番国!”   朱厚照笑了起来。   大明朝的这些个臣子,经过他这些年不懈的‘改造’,总算不在这件事上和他闹别扭了。   其实王炳想得也很清楚,杨一清和王鏊连皇帝亲征都同意了,他在这里表态支持周尚文出兵,这又有什么问题?   “好。”皇帝笑了起来,“那这份旨意的基调便这样定了。出兵?”   “出兵!”王炳作揖行礼。   “其他人呢?”   另外的文臣也全都站了起来,“臣等也同意,应派靖虏伯出兵!”   靳贵补充禀报,“微臣记得,去年甘肃镇有存粮四十余万石,军粮应急足够了,不过臣以为应当再命陕西巡抚将宁夏等地的存粮再调拨给靖虏伯。军需粮草,总是越多越好。而所需的开拔银两也可从陕西府库临时调用,事后再由朝廷补齐。”   这是具体的方略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朕柄国十年,几乎鲜少和诸位爱卿谈论过这样一个议题,今日来了,也不得不讨论了。靳贵刚刚说的,朕都同意,战端一启,是该如此。不过朕还想请诸位思考一个问题……这场仗,准备怎么个打法?   是将来犯之敌从哈密赶出去,惩戒拜牙即,废了忠顺王,还是允许周尚文继续往西?再去攻打吐鲁番国?如果打下了吐鲁番国,朝廷又要如何治理?”   换句话说,这是一次简单的防守作战,还是以此为借口长驱直入,真正的拓边百里。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王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道:“臣以为朝廷定的方略,应当不止于哈密,而应同意靖虏伯继续向西开拓疆土。有两个理由,其一,吐鲁番国侵犯我大明在先,他不仁,岂能怪我不义?其二,朝廷限定了停止线,反而令官军难以完全施展,这等自缚手脚的做法岂可为之?”   “如果是这样的话……”顾佐插话道,“那便有可能是灭国之战了。未虑胜,先虑败,万一靖虏伯行军不力呢?他会不会勉强为之?”   “可令靖虏伯便宜行事。”顾人仪建议道:“臣以为刚刚靳侍从所言不错,甘肃镇虽有应急之粮草,但战事一旦开启,便无法控制,因而朝廷应当自今日起往西北调拨军需,以备不时之需。只要朝廷供应的军需不断,便让靖虏伯依据战场行事灵活调整……”   朱厚照接过话头来,眼睛中也闪烁着光芒,“能打下多少,就打下多少。至于打下来以后……”   王炳磕头,“治理有何难?到时候老臣愿为陛下牧守边疆!”   “好!”   他有这样的话,朱厚照就不吝啬称赞了,便是眼睛里也有赞赏。   王炳的确是在杨一清、王鏊之后,可这么些年他也没掉下去,除了自身有些滑溜以外,他还是抓住了一些关键的东西的。否则又怎么能立得住?   商议的中间,外面又递来新的消息,   这等事情,一个个都不敢拖沓,第一时间往屋子里皇帝的手上送。   朱厚照看了一眼,忽然间喜笑颜开,“虽说今日咱们都被这要紧的军情急报给惊到了,事情也不算什么喜事,不过朕却依然很高兴。因为朕的四位阁臣、大学士竟然都是同样的意见。”   他晃了晃手中的东西,“杨一清也是两个字,出兵!王炳、杨廷和,朕都不太记得上次你们四人同时拿定一个主意是哪一天了。”   “君臣一心,朝廷、边镇也是一心,臣敢说,我大明此战必定能克敌制胜,大扬国威!”王炳先把马屁给拍上。   “好!”朱厚照也升起了几番豪情,他转悠了两圈,理了一下思路,“传朕的旨意,封靖虏伯周尚文为大军主帅,挂西征将军印,加兵部尚书衔,率甘肃镇步卒及精骑四万五千人荡平哈密不忠之臣。   朕要尤为强调的是,这是国与国之战,不是剿匪、也不是平乱,战事一旦开启,自朕而下,所有人都应以击败敌人为首要,无论是谁,凡行止不利于战,朕必加倍罪之!!   再有,依靳贵、顾人仪所请,临近甘肃的几镇虽然没有出兵,然同为明军,应当全力支援,不管是粮食、武器,还是药品、战马甚至衣物,都要按甘肃军所需供给。   最后,甘肃镇以外的边军各镇、京营各卫即日起要加强戒备及整训。”   最后的半句话不必讲,大家也都知道这是正德皇帝的风格,虽然周尚文失败的概率不大,但战争这种事说不好,之所以要其他兵马这个时候做好准备,就是说万一战事不利,那要能立即接上。   一切也正如王炳所预料的那样。正德五年到正德十年,皇帝一步步的在准备着应对西北的局势。如今时机一到,哪怕是在南巡途中,那也不能让皇帝的决心有所改变。   正德十年的这次出兵,也比正德初年要顺利许多。   尽管如此,顾佐还是建议,“陛下,战事突发,御驾是不是先回京师,以稳定军心民心?”   “朕让其他边镇和做好准备,这叫做好完全的准备,但南巡并不停止,这是必胜的信心。这个时候匆匆回京,反倒显得朝廷措手不及。”   朱厚照端正的坐在上方主位,沉声道:“出了这扇门,你们所有人都要对外人讲,朝廷对于西北用兵早有准备,哈密之变也尽在掌握。正德皇帝亲口说的开疆拓土,更非空话!” 第六百五十五章 旨传、纵奔   1206年,蒙古乞颜部首领孛儿只斤·铁木真在斡难河河源称成吉思汗,并建立大蒙古国。   统一的蒙古帝国一共有四任可汗。   铁木真之后,是他的第三子窝阔台汗。   而后是窝阔台长子贵由汗。   贵由汗仅在位三年,他去世以后,黄金家族开始经历一定程度的内争,最后是铁木真幼子托雷的长子蒙哥胜出。   1258年,蒙哥汗在进攻南宋的时候于四川钓鱼城下受阻,数月不能攻克。次年,突然暴亡。   因为死的实在太过于突然,根本没来得及指定继承人。   蒙古帝国又一次经历内乱。   蒙哥的二弟忽必烈、四弟阿里不哥为了汗位而内战五年。   内战的结果是忽必烈胜利,并在东亚地区建立元朝,然而由于忽必烈的自行即位及行汉法主张,引起蒙古大多数宗派的强烈不满。   于是蒙古帝国分裂出察合台汗国、金帐汗国和伊尔汗国。   忽必烈建立的元朝在在1368年被朱元璋攻灭。   察合台汗国在1346年分裂为东西两部,西边的形成了帖木儿帝国,在中亚地区也很有影响力。   东边的形成了东察合台汗国。   1365年,已经分裂的东察合台汗国再次分裂,东边是由羽努思汗建立的土鲁番汗国。大致区域就是今天的吐鲁番市。   西边仍以东察合台汗国自称,并在1514年也就是正德九年,被叶尔羌汗国吞并。   这时候土鲁番汗国已经传位到第三位大汗速檀满速儿。   满速尔(亦称曼苏尔)在位时间较长,以汉人的纪元来算,就是从弘治十七年一直到嘉靖二十四年,正好完全覆盖正德。   其人聪明睿智,处事谨慎。对内镇压异己,对外积极扩张。   历史上,同样是正德九年,忠顺王拜牙即突然反叛归附满速尔,哈密国被灭。之后满速尔又多次兵犯肃州,致使嘉靖皇帝最终将关西七卫迁回内地,并放弃嘉峪关以西全部土地。   所谓的关西七卫是明朝在嘉峪关以西设立的七个羁縻卫所,因为卫所的首领都是蒙古人,实际上就是国中之国。   嘉靖皇帝将他们迁回内地以后,这部分‘蒙古难民’基本上是乐不思蜀,史书记载:种瓜放债,生计百出,皆不愿回故国。   整个就是把甘肃视为人间天堂。   所以历史上明朝想要依靠这些当地人恢复哈密国,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儿。   而因为关西七卫有羁縻统治的传统,所以根本不为当下的朱厚照所重视,他可不想再来个国中之国。   正德五年以后,他逐步派遣汉人军队,以他们作为哈密卫,进入哈密城。   这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满速尔的野心,但似乎也没有天兵坐在那里,敌人便望风而逃的效果。   这,就是此次周尚文突然有此奏的全部背景。   十年治国,明朝早已不是当初的明朝,甘肃远离中原,而且人口仅有百万,环境又比较恶劣,本来是难以聚拢力量的。   但如今,周尚文不仅有四万余精兵,而且在其后方,朝廷有力量渊源不断的运送各种物资。   一句‘加倍罪之’,更是莫大的政治支持。   朱厚照又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当年封锁鞑靼,内地仍有商户私通资敌的,那都是全家抓起来砍头。   京师。   内阁是杨一清和王鏊同坐,这日午后从淮安府传来消息。   王鏊安坐不住,他起身急问:“陛下怎么说?”   杨一清一字一字念出来:哈密者唐伊州故地,屯田旧郡非若珠厓可捐也。国家大一统之盛,珠厓尽入编户,而谓伊州外之为可乎?此不可弃之名义也。陛下的意思是说,汉唐故地,不可失。   这是开宗即明的核心原则。   而后还有。   王鏊接到手里来,“……保哈密所以保甘肃也,保甘肃所以保陕西也,若曰哈密难守则弃哈密,然则甘肃难守亦弃甘肃可乎?因弃甘肃遂弃临洮、宁夏可乎?西北二边与虏为邻,退尺寸则失寻丈,是故疆场弃守之议不可不慎也。”   这是皇帝回应那些西北边陲,人烟稀少,加之无益,失之无损,而且本身就难以防守的说法的。   到这里,意思已经全部出来了。   后面便是封周尚文职衔的意思。   杨一清没有丝毫拖沓,他说道:“我等即刻遵照圣上旨意而行,济之,你亲自拟文,而后我们一同向皇长子禀告用印,再以八百里加急递给周尚文。”   “是。”   “来人,”杨一清冲着外面喊,“持我手令,传兵部尚书王璟、户部尚书何鉴和礼部尚书王华到奉天殿待命。”   这种大事,他们要在奉天殿当着监国的皇长子的面宣布。虽然实际上只是个流程,因为远在淮安府的皇帝已经大的方向都定下来了,但这个流程不能缺少。   载垨已经九岁了,基本的道理能懂,但小孩子有些难以忍受一连几个时辰都坐在上面一动不动。   然而今天气氛不对,內侍已经告诉他,今天是军国大事,皇帝亲自下了旨意,千万不能失仪。   王璟、王华和何鉴到了以后,一看只有杨一清和王鏊两人,便觉得有些忧虑。王华道:“便只有我们五人?出兵与否,乃是大事,要不要再召其余人共同商议?”   杨一清回答了他,“无甚可商议的了。军报前几日以抵陛下行宫,陛下的旨意到了。周尚文为征西大将军,自今日起,朝廷正式在西北用兵,震慑不臣。遵照陛下旨意,兵部要负责协调陕西镇、宁夏镇、朔方镇等,从旨到之日起,向甘肃运送存余军粮,并命令太仆寺向甘肃输送战马。不过各镇的存余军粮只能应急,户部要紧急调拨一百万两库银让陕西以购买、自筹等方式持续供应军需。此事交由陕西巡抚王琼全权负责。”   这样周尚文在前,王琼在后。   武的是一代名将,文的是一代名臣,朱厚照是要把西域那群废物的天灵盖都掀完。   “一百万两?”何鉴听了吓一大跳。   杨一清眼神一撇,“户部应当有足够的存银的吧?”   “有是有的。户部尚有余银三百余万两,可是西北各地本就有储存的军需粮草,武器、战马年年都耗了不少银子维持,小小的哈密国,为何还要一百万两?而且陛下还在准备明年的亲征,征西北就要一百万,明年再征蒙古,国库便不剩多少了。”   国库是不剩多少了,还有少府和皇帝的内帑呢,而且银子只是一方面,这几年时间粮食的储存已经多到要腐烂的地步。   不过何鉴也有理由,他只管到国库,其他的又管不到。   杨一清自然也知道花费似乎有些多了,但怎么说呢,“老夫能理解陛下的意思,西域势力混乱,南北两方还有瓦剌和青海诸部,所以这一仗,是要大明的国威!”   他说的话比较文雅。   实际上朱厚照想表达的意思是汉人又他妈的回到这片角逐地了!   王鏊将自己已拟好的文字拿了出来,便是皇帝说的那些封赏周尚文的话,几个老臣一一看过,核心意思与天子说的相同,于是都没有意见。   最后杨一清拿在手中,其他四人跟在他身后,他们一同向坐在上面皇长子下跪。   这是最后一步,请命用印。   古代为了防止这种重要命令丢失,所以都是分几路、数拨人马一起送的。所以傍晚时分,京城之外向西的官道上开始不停有飞马追风纵奔! 第六百五十六章 科学院   圣旨虽然已经下达,但朱厚照并没有仅是安心的等待消息。   前阵子来淮安府时,他就已经明确传达过要视察河务的旨意,所以今天终于走出了门,在滚滚黄河岸边,与臣子们纵论千古。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涛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   朱厚照指着当下算是平静的河面说:“朕幼时在文华殿读书便念过这首李白的《公无渡河》,今日见了黄河,才知河为天堑,何为‘虎可搏,河难凭’,宋衡呐。”   “微臣在。”   “你也管着河道,河务可不能掉以轻心。”   “是!”   朱厚照心有感叹,“千百年来咱们汉人就在长江、黄河岸边生活,大江大河喂养了百姓,也给我们出了个大难题。所谓国泰民安,其实相当脆弱,一场大水便能夺去千万人生命。而眼见这黄河之水,朕也忧心,西北故国之地,处处风沙,难以耕种,咱们今天应该可以将她打下来,就像当初的汉唐一样,可汉唐如今又在何处呢?”   打下容易治理难。   朝堂之上,也有很多人说耗费颇多,却无利可图,不划算。   但账不是这么算的,你如果不把这些周边的强权打掉,那么他们率兵掠夺,甚至灭杀边疆百姓,这个损失要怎么算进原来的账本中?   杨廷和回道:“陛下之问,发人深省。”   “仅发人深省是不够的。”   皇帝面朝黄河背朝大臣,河边的大风吹得他鬓发乱舞,众人簇拥之间显得至高无上。   朱厚照忽然觉得他也有些多愁善感了,而且妄念太多。   他要做的是在他的手下拓展大明的生存空间,至于后世子孙守不守得住,他又怎么管得了。本身一盛一衰就是自然规律。   花开堪折直须折,他在的时候先扬眉吐气再说。   这样想着,心里稍微轻松一些,他转过身,指着顾人仪说:“此次大明开疆以后,朕不会再设关西七卫,朕会派驻汉人军队、汉人大臣去治理西域。朕知道,有人说那里不适合耕种水稻和小麦,养不活人。或许吧,但汉人也不就是靠着土里刨食的那点本事吧?汉人做生意很差吗?   你想想看有什么好办法,把少府的生意做过去。思路打开一些,不要只卖丝绸和茶叶,海贸如今这么兴盛,陆路运输不一定有海贸赚得多,到时候老百姓不乐意,容易做不起来。可以卖点别的。”   顾人仪也研究过的,“草原上的人,其实物资匮乏,生活艰苦,他们缺茶叶、缺盐巴、缺布帛,什么都缺,只是可能没那么多钱买。”   “你说有道理。”皇帝迈开步子往前走,边走边说着,“不过只要互市,总归是有贸易的需求。有贸易就有钱赚,有钱赚就有汉人要过去,汉人在的地方,朕就得保护。到时候可以专门筑造一座城池,让东西方的人在那里互相贸易。而且你还得再想想,朕说了不是只卖这些,朝廷不是每年都要求军器局制造更好的火器吗?那么汰换下来的,一样可以卖出去。”   众大臣被最后的这句话有些震惊道,“陛下,火器可是战场利器,岂能卖人?”   朱厚照反问:“你不卖,这些火器就不会流入到西域么?”   文化和技术的交流是很难阻挡的,当然,他只是举这么个例子。   “朕只是说可以,没有说一定。”   顾人仪脑子还是活的,他说道:“微臣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是要重建商路。其实汉人也有许多好东西,只要朝廷开放和鼓励贸易,想必是会有繁荣的那一天的。”   “前提是,要让这些人知道,只能与大明贸易,不能与大明开战。”朱厚照摸了摸下巴,“西域尚且还好说,蒙古草原则是麻烦,他们逐草而居,就算赶到极西之地,也有回来的一天。”   这一切其实就是科技发展问题。   如果肉类能够保鲜储存,那草原就是后院,朱厚照肯定会发动人去商牧,养牛、养羊供应全国甚至还能出口。   边上,杨廷和这些大臣还在说着什么北方游牧和南方汉人的历史根源,朱厚照不仅一句没听进去,而且他已经想到了别处。   “……诸位爱卿,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肉可以储存,经长距离运输而不会发霉变质,那大明一样可以在草原上放牧;如果大明的火炮火枪能打的更远,威力更大,那便不需要残酷的砍杀;如果船只能造得更大,那一次就可以运送更多的货物;如果纺织机可以优化,也许缠丝织布便能用人更少而产出更多……   前段时间那个谁,有一句话叫重孔孟而轻奇技。朕仔细想来,这话也许有道理。孔孟当然还是要重,但奇技或许也不可少。你们以为呢?”   王炳和杨廷和们不敢苟同,“古来先贤,皆是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奇技淫巧,未免沦为末流。天下大德不兴,如何才能大同?”   “修身齐家当然也是重要的,朕从来没有要轻忽于此。但朕自始至终都讲过务实二字,重奇技是要解决问题,不是要辩驳先贤。”   朱厚照想到便也做了,他下令到:“此事让平海伯来办,让他找出当初设计两千料宝船的工匠,一个人也好,一个团队也好。朕要亲自接见他们。再有,义山。”   顾人仪上前弯身,“臣在。”   “你在少府中安排几个人,到藏书园的边上划一块地,再营造一处新的场所,将原来格物学院的人主体搬迁过来,并更名为科学院。”   朱厚照又对着王炳说:“朕所说的奇技都是有实际效用的,比如活字印刷术,它总是个好东西吧?因而朕以为朝廷应当鼓励更多的人最大程度的优化我们平日中用到的每一样生产工具!”   天子执意如此,王炳即便作为阁老也没什么办法。   顾佐则落后两个身位与他解释,“阁老不必忧心。其实这些事,平海伯本身都有在做。正如陛下所说,实际需要,当然要做,商业本身也有这样的推动力,你不做,旁人做,那便要亏本亏死。陛下如今也只是顺势而为,不会引起异议的。”   朱厚照的计划是要赐予这些人才以官身,如此才能真正的有刺激的作用。   不过他可不会傻乎乎的把这句话说出来,他会等到真的有这个人出现,然后再封他个官。那个时候这个人必定是有贡献的,有了贡献皇帝赏赐,这有什么问题? 第六百五十七章 拦轿   西北之事,朱厚照其实焦急,但他远隔千里,很难直接做点什么。   开战之后的政治影响他也完全感觉得到。   尽管正德十年的朝堂,已经不会有很强大的反战声音,偶尔有一些科道言官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基本上也掀不起什么波浪。   不过明朝的文臣即便当到阁老也没有不被骂的。   哈密以及更西边的土鲁番在一部分人眼中,总归逃不了‘不毛之地’四个字。   朝廷一下子要花那么大的代价去回应那里仍然算不上严重的挑衅,是不是有必要仍然有待商榷。   尤其这个时候,皇帝依旧没有回京主持大局的意思。   可现实是,内阁几乎在没有任何‘反抗’的情况下赞同了皇帝的决定,并立马让兵、钱、粮、马迅速向西北集结。   而一旦这些奏疏涉及到杨一清和王鏊本身,他们虽然辅佐监国,实际上也不好处理,所以不得不和军报一样转呈皇帝,甚至还要加上一封请罪疏。   正德十年五月初,京师的朝堂上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部分言官都觉得内阁至少要做到请圣驾回京。   如果无法达成目的,便有一些人直接上疏痛骂内阁的首辅和次辅。   杨一清和王鏊自入阁以来,还很少看到这么混乱的朝堂。   吓得皇长子载垨都有些心有余悸。   第二日,他见到自己的舅舅梅怀古时说:“昨日朝会,百官们爆发了激烈的冲突,相互之间意见相左的程度很深。外甥有时觉得这人说的有道理,转过头来又会觉得那人说的有道理。舅舅,外甥还没见过像那样的场面呢。”   边上的载壦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载壦长得向他的生母怀颜,所以五官非常的精致,但作为男子汉有时候也失去了锐气,脾气糯糯的,小时候很可爱,但大人都知道长大了以后作为皇子是不行的。   反倒是载垨有时候虽然大条了一些,但至少开朗外向一些。   只是梅怀古也没想到载垨今天会说出这般话。   “觉得不知所措?”   “……有一点儿。”   “嗯……”梅怀古还是继续给他夹菜,脸上始终笑着,“记得,应该在弘治十二年。当初皇上也因为一件事与臣子们爆发了较为激烈的争辩。你知道皇上怎么处置的么?”   载垨摇头。   “皇上才不怕他们呢,单枪匹马的去了左顺门,以一人喝令众人,那真叫一个威风。殿下,你也一样。你是皇子,他们是臣子,你不能够怕他们,而是他们怕你。你只需记得,皇上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君主,皇上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哪怕做错了,皇上也会为你撑腰。   摊开来说,他们今天争得这么厉害,可皇上都已经有了旨意了,你能违背?还是那些阁老能违背?舅舅敢说,就是那些人自己也不敢违背。”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吵?”   “啊……”梅怀古如今也蓄上胡子了,眉宇之间多了一丝沧桑和沉稳,“世上的事很复杂,但最复杂的是人,有人为了名利、有人为了道义。”   载垨继续问:“那哪些人是为名利,哪些人是为道义?”   梅怀古一挑眉,“这是个大学问,也是个大难题,即便是大人有时候也弄不清楚。不过殿下不必着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载垨眼神之中还是有疑惑,不过他说出来以后心中放松不少,“好,谢谢舅舅。”   “一家人说什么谢谢。”   “至少舅舅让外甥明白一些。明天再上朝外甥就和他们说,此事父皇已经定了,谁再非议就是抗旨!到时候,让父皇收拾他们!”   这话有些令梅怀古意外,他颇为赞赏的说,“殿下这般气势,是皇长子该有的气势了!”   载壦还是闷闷的,一句话也没说。   ……   ……   此时的朱厚照仍然在现场视察河务。   天子大驾临河,河岸边是黄旗招展,侍卫列队,当了皇帝以后,他还是头一回踩这么多的泥泞路。   仔细看下来,朱厚照还是觉得有些问题的,虽然他不是治河的专家,但前世偶尔也涉猎一些,“河岸边的杂草都是要清除的,这你们知道吗?”   没人说话,皇帝只得追问宋衡,“你是管河道的官员,你知道吗?”   宋衡有些战战兢兢,“臣、臣这就派人除草。”   “这些岸边的杂草在水位上涨以后,容易与上游漂流而下的水面漂浮物缠绕,从而形成大块的团状物,这类团状物多了,就会阻塞河道,影响泄流,甚至还会积蓄水流力量,威胁大坝。再有,这么多的草长在这里,覆盖了土层,你能看得清楚堤坝上是不是有缝隙吗?”   皇帝这样一讲,众人恍然大悟。   “不要老想着糊弄朕,觉得朕不懂。”   “臣等不敢!只是以往确实无人提出这般深刻的见解,今日听皇上一眼这才觉得分外有理。”   王炳建议道:“防洪是大事,既然有此隐患,还是早派人手消除为好。”   朱厚照也不算刁难他,讲了一句为宋衡开脱的话,“好在时间还来得及。再有,这个季节水草本就容易生长,来不及清除可以理解,江淮地区又河流众多,总里程有数百公里,沿河两岸都要去除的话极为耗费人力。宋衡,朕把这个交给你,具体怎么除,你和当地的官员商量着办。”   自然环境太好,有的时候也是个问题,刚刚经过的一些地方,那芦苇都长了一米多高,全部去除其实也是难以做到的。   所以只能挑些重点区段,但这一点皇帝就不要管那么细了。   回去的路上,朱厚照还是对着宋衡提要求,“依朕看,专门设个河道的衙门还是有必要,你给吏部去个疏,叫他们简派一些懂得河务的官员到你这里听用。这是长期的事,不是朕今天看了就算了的。你也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陛下要求,微臣句句铭记在心。”   “嗯。”朱厚照今天没有要处罚任何人,他也不想太过压低宋衡的权威,好像到了淮安府处处都不满,那以后宋衡这个巡抚就不好当了。   这之后,圣驾回返。   朱厚照坐回马车,走在泥土路上是一晃一晃的,至半路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些似有似无的嘈杂声,随后不久,马车还停下了。   尤址马上来禀报,“陛下,有百姓拦轿。”   “喔?”他还记得在山东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些小事都是一个个家庭天塌一般的大事,“杨慎呢?”   “微臣在。”   “你和宋衡去了解情况。朕在这里等你们。”   “是!”   杨慎的形象最好,他年轻、富有才情,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那些高高在上的皇上身边的臣子就该是这样的。   宋衡现在是焦头烂额,唯一的安慰是至少老百姓还拦得到轿,万一还有阻挠之事发生,那更完蛋。   道路上,一个个身着灰布的百姓跪在地上哭泣、乞求,嘴里嚷嚷着要皇上做主,有老人、有妇孺,看着其实还行,虽然个个衣服都有补丁,但至少不是那种灰头土脸的狼狈流民。   宋衡按下心中焦急,拨开挡在面前的侍卫,气沉丹田,大声喊道:“各位乡亲父老!各位乡亲父老!本官是这里的巡抚,奉皇上命来倾听你们冤情,不管有什么冤情都可以对本官讲,本官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朱厚照从车里出来,站在上面眺望了一下。   不算黑压压,但数人头大约也有五六十人。   作为来自底层的人,他非常清楚的了解有时候所感受到的那种无力感,所以今天那在这个中央的位置,那就不能一走了之。   “陛下,依奴婢看,这事怕是要耽搁些时间呢。”   朱厚照摆摆手,然后指着他说:“你把事情弄清楚了,不弄清楚一个都不准动。” 第六百五十八章 当皇帝的意义   “陛下。”   朱厚照一直没走,听到声音以后他从马车里出来,“怎么样?是什么事?”   杨慎和宋衡对望一眼,虽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这个时候也只能说了:“拦轿的百姓都是附近盐场的灶工,大约有七十余人。他们要状告一个盐商,名为周淮。”   “嗯,”朱厚照沉吟着点头,“理由呢?”   杨慎回答这个问题,“据这些百姓所言,周淮是心狠手辣之人,他们大多都被哄骗至周淮承包的盐场。而后才知道周淮对待灶工残忍,他每日似对待牲畜一样奴役他们,动辄凌辱打骂,鲜有人敢反抗,到目前为止,已有十余人死在周淮的手下了。”   他们两个一直看着皇帝的脸色。   朱厚照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的心情。   “按照朝廷的规矩,周淮作为盐场主,与灶工只是雇佣关系吧?他为何可以欺压灶工至此?”   “陛下有所不知,灶工都是生活最为艰苦的人,之所以要忍受,一来他们是没有其他谋生的手段,另外盐场主往往蓄养不少家丁。据这些百姓所言,明面上他们是按照官府的规矩签订用工契约,但私底下周淮极为霸道,他在当地又有些势力,只要敢于对他表示不满,离开他盐场的灶工,他也会暗中寻找他的麻烦。”   朱厚照眉头皱了起来,这么说开的话,他其实就可以理解了。   社会上的底层群体,一旦得罪上面的人,不管朝廷怎么规定,他都有各种办法收拾你。   而官府很难面面俱到。   甚至这些人本身也会行贿官员,获得保护。   间隙之间,他又抬头看了一下宋衡,“能核实么?确实为真?这个周淮又是什么人?”   宋衡额头有些冒汗,“启禀陛下,周淮乃周雍之子,其父便为盐场主,臣到任时也曾听闻其名,不过未获其面。后来听闻是被人于半路袭杀了。当年,周淮仅十七,这几年确实也有他治理严峻,手段苛酷的说法,不过商业竞争本就有各种泼污水之举,至于他如此霸道、甚至还有命案,这确实是臣所不知之处。此为臣之失职,便是刚刚,臣已命人去核查了。”   朱厚照心里一直忍着,“怎么核查?那么多人跪在前面,都得等你的人核查好了?”   皇帝语气不善,诸臣立马开始揪心起来。   宋衡更是跪倒,“陛下息怒。”   “唉。老百姓冒着被杖责的风险拦轿,这有多大可能是假的?”   是的,截拦官员和皇帝的队伍,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情,从隋朝开始,官府就会阻止这件事。基本上你只要拦轿,那不管什么问题先打上一顿板子再说。   如果你告的事实,那还好,回去养养屁股。   万一不是事实,或者告得不成功,那下场可就惨了,搞不好还会丢掉性命。   朱厚照没有看过相关分析的史料,但他总是会不自觉的认为这是整个官员系统忽悠皇帝颁布的这么一条法令。   拦轿告状当然也有各种负面影响,比如说助长了百姓的以下犯上,这就和越级上奏一样。   再比如说,让老百姓随意的接近官员和皇帝的队伍,容易造成刺杀这类危险的事情发生。   但因为有这些缺点,就压制百姓陈诉冤情,这不是因噎废食么?   等到这些冤情积压到一定程度,老百姓就不是拦轿了,而是把天都给你掀开。   还得是朱元璋,他就规定老百姓上访告状,沿途官员坚决不能阻拦,为此还残忍的杀过一些官员。   现在朱厚照也算是钦承祖训了。   说两句话就要打板子,没他点头,谁敢?   这个时候,王炳和杨廷和也都过来了。   杨廷和建议道:“只在这里等待核实的结果必然不可取,不说旁的,万一聚拢了越来越多的人,致使皇上身陷险境,臣等就是万死也难赎。但百姓聚集,冤情陈诉令人泣下,也不可不抚。臣以为不如先将周淮此人拘押,其盐场的生产暂时停止,这样这些灶工才敢回去。拘押以后,官府可详细调查,以确认此案的真实情况,到时再做判决不迟。”   朱厚照左思右想,也觉得这样应当比较适宜。杨廷和的思路一般还是比较清晰的。   “就照此办吧。”   宋衡又言:“陛下,暂时拘押周淮臣当然会做,但只恐百姓心中犹疑,若是他们没有见到周淮,迟迟不肯离去又当如何?”   王炳道:“圣上已经开恩,若他们仍然蛮不讲理,朝廷的法度那也不是假的。”   朱厚照撇了他一眼,没讲太多,只是对着杨慎说:“他们人太多,虽然朕想见他们,但想必各位爱卿都不愿意。你去交涉一下,挑一到两人,检查一下他们身上是否携带利器,然后带来见朕。朕来和他们讲。”   “陛下!”王炳一惊,“乡野之民,不懂礼仪,万一冒犯陛下……”   “照朕说的办!!”朱厚照吼出一句,他今天本来就是有些压抑着心情,“你们要是真的怕东怕西,那便努力消灭这些事于萌芽之中,也省得老百姓把状告到御前!”   “陛下息怒!”   一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   “哼!朕真的不知道你们每日都在想些什么,就当是发发善心好了,你们可怜可怜这些人行不行?算是朕这个皇帝拜托你们!还有杨慎,你还跪着等什么呢?”   杨慎算是被连累的,倒了个大霉。   不一会儿,他领着两个卷起袖口的壮汉子来了,这两人敞着衣领,就连裤腿儿也卷起来了,那衣服穿在身上晃荡晃荡都漏风。   肯定是藏不了什么武器。   朱厚照身边还有亲卫,有危险的可能性极低。   这两个大汉胸肌都发达的,看着蛮粗狂,到了以后见皇帝马车边上跪了好几人心中还犹疑呢,但听边上的人提醒,“见了圣上,还不赶紧跪下磕头?”   于是扑通两声,   “小人宁河、宁山叩见皇上陛下!”   “要么就是皇上,要么就是陛下,没有连起来说的。”这个时候的朱厚照又换上了笑容,他坐在马车上,对着两米外的这对兄弟俩说道:“依朕所看,这次拦轿就是你们兄弟俩组织的吧?”   “不敢欺瞒皇上,确实如此。”   “嗯。还算实诚。朕这个皇帝呢,是爱民的皇帝,只要你是良民,谁欺负你们,朕就收拾谁。这话是包含了前提的,说谎、污蔑,这个可不是良民所为,所以你二人老实交代,那个周淮确实在官府规定的契约之外奴役、虐待甚至威胁你们吗?”   当头的应当是大哥,他眼睛里射出怒火,“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皇上,周淮的父亲原本就有恶名,而他更甚于他的父亲,小人一个侄女就是被他强占,最后虐亡的!等到家中人去理论,周淮还会命令手下家丁将人殴打一顿!”   “简直就是畜生!”朱厚照也不禁握紧了拳头,“宁河、宁山,朕已经派人去将他暂时拘押了,他的罪行官府会一桩一桩罪来查。这个人是凤阳巡抚。”   他指了指宋衡,“就是你们这里最大的官,朕今天当着你们的面下旨,周淮的案子不查出个水落石出,朕连带着重重办他!”   兄弟俩听这话提气,连忙磕头,“谢陛下!陛下就是上天派下,拯救我们老百姓的大恩人!”   “是君父。”尤址轻声提醒,他心里吐槽着这两人的大白话。   朱厚照却不在意,“无妨。你二人现在让这些老百姓都散了吧,叫他们不要怕,如果这个时候还有人敢挟私报复,那就是冲着朕这个皇帝来了。”   “好,小人听陛下的!”   “还有,周淮被拘押之后,盐场可能也会被查封停产,你们这些人怕是会领不到工钱,生计有没有问题?”   宁河宁山不知道怎么说,或许是感动,或许是不敢讲。   但朱厚照一看他们的表情就明白了。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希望有人给他做这样的主。   “尤址,带银子了么?”   “回陛下,带了。”   “发钱。”   听到这个词,宁河、宁山两个大老爷们竟然开始眼眶发红,随后忽然支棱起来,拒绝了尤址,并说道:“陛下,小的们虽然穷,但我们爹娘从小就教诲我们,干了活儿才能拿钱,不干活不能拿钱。今天陛下已经为我们做主,我们却什么都没能为陛下做,这个钱我们兄弟俩不敢拿。”   朱厚照被他们说的鼻子微酸,“拿着吧,看你们的年纪也知道,家中一定还有旁人。你们不往家里拿钱,他们吃什么?”   说完之后他便回身去了马车里,以免让人看到他情绪化的一面。   他也曾在网上骂过很多昏君,所以即便这些小事,他也要做好,这其实也是当皇帝的意义之一。   等到车队重新启动,被拦在路边不让靠近的那些百姓纷纷自发跪下磕头,他对宋衡说:“你要记得这一幕。老百姓或许不知道,但周淮有此恶性仍然逍遥法外,必定是有官府庇护。”   也就是说得抓些自己人了。   “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第六百五十九章 民心   遵照皇帝的旨意,官府衙役迅速动起来,当天下午就将周宅围了起来。   或许是姓周的在当地有点儿势力,所以这个动静还是引起了一些轰动,老百姓惧于他往日淫威,不敢围观嘲笑,但私下里讨论的都起劲。   等到宁山、宁河两兄弟带着人从黄河边回来,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连带着跟随的七十余人纷纷被老百姓围住。   他们眉飞色舞的讲解着拦轿的遭遇。   其中宁山、宁河更是得到了皇帝的接待。   沿街的商铺老板、卖肉的屠夫全都盯着他俩,“官府已经来人把周淮抓走了!你们行啊!”   “宁哥儿还见到了皇上呢!”   “真的,皇上长什么模样?都说了些什么?”   宁河一直感受着乡亲们拍在他身上热情的手掌,他确认了一遍,“周扒皮真的被抓走了?”   边上人纷纷应和,“真的!来了好多人呢!而且下巴都高得很,临走还撂下话,说你们这回找谁都过不了这一关!”   宁河和宁山兄弟俩对望一眼,他们心里是明白的。   “这样,先都别慌,”宁河尽量冷静下来细细思考,“接下来官府还要审。审定了才能定罪。大伙儿帮忙,要想法子告诉那些有家里人遭了周家毒手的,让他们知道皇上在给咱们老百姓做主!然后都来找我们兄弟。因为官府开始审案之后一定会来要证人!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这次非得让周家把新仇旧债一起还了!”   “好!”边上的人全都自告奋勇,“我去找老张头,他恨大了,儿媳妇和闺女一起被掳走的!”   “我不用找,我本人就在这儿,宁哥儿,我到时候和你一起去!”   ……   这顿群情激昂的,立马点燃了老百姓的热情。   那边官府则是由皇帝推动的,没多久就来人宣布:周淮案明天就审!   多耽搁一天,连巡抚都受不了。巡抚不高兴,他手下的人哪个能好过?   山阳县的百姓还没像今天这样开心过、团结过,整个像过年似的。   到了晚上,仍然有许多人围在宁家的破落院子里不愿离去。   因为他们约好了明天一起去的,反正先凑活睡一晚,结果没想到完全睡不着。   大家窝在一起,激动的同时有些忐忑。   不知道谁提了这么一句,   “……宁哥儿,反正都睡不着,要不您和我们讲讲,皇上是什么样子吧?”   宁河不太愿意,从今天白天到现在他一直没说。他是担心,自己这帮没文化的乡民讲话当中各种粗鄙之语极多,万一哪个愣头青‘辱’及皇帝,那他可难受。   不过他那弟弟宁山性格欢脱一些,乡民们崇拜他,他忍不住心中的那骨子骄傲,所以也撺掇着,“大哥,要不说说?”   宁河没动静。   “大哥!陛下也没讲不让我们说嘛。”   “是啊,宁哥儿,这里二十六人连个知府都没见过,就你俩见过皇上,跟我们说说吧。或者老二你说。你也去了。”   “还是我来说吧。”宁河心想,让他弟弟说更不靠谱,“但是听故事归听故事,你们谈到皇上,客气点儿。”   “那没事,这又没有外人。”   “不是外人不外人。皇上是个百年难得的好皇上,咱们这些人不要在嘴上给他败德。”   “喔……”   众人没想到宁哥儿还想着这条。   之后,宁河就从皇帝召见他们最开始讲起,“……我和老二被带过去的时候,皇上就坐在马车的前面,很年轻,比咱们都年轻,身段儿瘦瘦的,但看着也有些力气,身板很正,但一开始我们哪里敢看啊,就低着头,然后就下跪。”   宁山也眉飞色舞起来,他乐道:“我来给你们再演示演示!”   宁河直接踹他一脚,“演示下跪磕头啊?你准备拜谁?缺心眼是不是?”   这话说完,顿时哄堂大笑,“哈哈哈!我们都不介意!”   宁山憨憨的挠脑袋,他其实就想显摆显摆,年轻嘛,都有这个虚荣劲。   “宁哥儿,你快和我们说说,皇上都讲什么了?”   宁河吸一口气,“皇上……皇上声音很沉稳,他说他是护着百姓的,谁欺负老百姓,他就收拾谁!”   众人听后一凛,皇帝将这话,那真是朴实又提劲。   “然后又说……我们不能污蔑、冤枉好人。所以他就这么指着巡抚!”宁河渐渐也起了劲,“那可是个巡抚,二品大官,皇上就这么指着他,然后对我们兄弟说:巡抚是这里最大的官,此事就交由他查个水落石出!查不出来就重重的办他!”   屋子里的人跟要捶胸顿足似的,一个个咬着后槽牙,“好!”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皇上要给我们银子。”宁山忍不住了,“皇上说周家的盐场可能得关停几天,怕我们领不到工钱,饿肚子,所以要给我们钱。”   “皇上赏的钱,一定少不了吧?是不是金子?”   “不知道。”宁山一摊手,“因为我大哥没要。”   ……   “啊?”二十多人全都傻眼,“为啥不要?”   “宁哥儿你当时是不是慌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连钱都不要?”   宁山两只手端着下巴,视线也斜着看自己大哥,一脸的无奈和无力。   “我是这么想的,我们本身就为这件事麻烦了皇上,给皇上添了乱,本身就是欠了恩情,再说什么活儿也没干,这银子我实在是接不了。”   “你是不是傻?你又能给皇上干什么?”   这话问得宁河说不出话来,他的确也想不到皇上做什么还需要他。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回来了。”   “啊……钱真没拿啊?”   “没有。”   这是事情的经过。   紧接着,旁人也还问:“宁哥儿,皇上是什么架势?是不是特别的气派?”   “宁哥儿,那些大官是不是到了皇上面前都乖得跟小鸡仔似的?哈哈。”   ……   反正聊得很开心。   他们这也算是见了世面了。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知道、没见过也不会去想,但见过了就不一样了。   宁山始终心神荡漾的,等到讨论到高潮的时候,他就说:“兄弟们,我看那皇上身边的侍卫都很气派,戴个大大的帽子,那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的,特威武。看完我就想,以后咱不当灶工了,晒什么盐呐,咱给皇上拿枪去,哪里有危险,咱上前护着,保管谁也不敢靠近!那多厉害,还长脸儿!”   他说得倒不害臊,但其他人还是要嘲笑他,“那能轮到你啊?你去了最多倒马桶!”   宁山不服气,“那个有人倒。再说怎么就不能是我?我有力气!”   “你长的丑,皇上身边要好看的。”   这话有些攻击人。   “你才丑呢!你眼睛都斜的!”   “哈哈哈。”   后来宁河也笑了起来,其实自己二弟的话也勾动了他,世道艰难呐,他们遇到了愿意为老百姓做主的人,如果真的能有给皇帝卖命的那一天,他就是舍了这条命那都值,总好过天天在这个鬼地方翻盐水。   聊得火热起来以后,大伙儿紧张的情绪能稍微缓缓,而一放松逐渐也就困了。   但宁河始终睡不着,后来他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坐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看漫天繁星,但最后却是自己嘲笑自己,身份低微,痴心妄想什么呢。 第六百六十章 审案   朱厚照到了淮安府以后,明显不如在山东的时候省心,原本是要在下江南散心,不过事情总是不断。   而另外一边,贤妃和敬妃却是真的逃离了皇宫的枷锁,她们结伴而行,今天观湖景,明天拜庙宇,尽情的感受了一番紫禁城外的纷繁世界,还不忘献上一些诚心给神明以保佑皇帝身体康健,福运绵绵。   前几日走在外面还不觉得,不过今天再过街时,两边的百姓忽然热烈和虔诚。   她们两位并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听内侍解释说,“陛下昨日下了旨意,为老百姓抓了个十恶不赦之人,百姓们又知道是娘娘的轿子,这才如此。”   “陛下……总是会为民做主的。”   “是呢,听说今儿上午就在审这桩案子。”   朱厚照本来并不想出面,不过昨儿回到行宫以后陆续听了禀报,知道山阳县的百姓基本都惊动了。   左右无事,他便提前坐轿进了巡抚衙门的后厅之中。   下江南,除了看景,也是要看看民间本来的样子嘛。   就是弄的宋衡有些压力。   朱厚照一边摇扇子,一边提醒他,“你可以当朕不在此处,该怎么审就怎么审。祖宗又没规定当皇帝不能到你这巡抚衙门来是不是?”   “臣岂敢阻拦陛下,只是……臣担心一会儿有些狂悖之徒出言不逊,再惹恼陛下。”   “朕被惹恼的次数还少吗?你莫要再说了,带嫌犯和证人,开审吧。你也是个干臣,好好审,做出点表现,朕回头赏你些好东西。”   王炳和杨廷和都不说话坐在一旁。   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皇帝在紫禁城好好的,磨着磨着下江南,再磨着磨着竟然和他们一起坐到这里来了。   怎么就到今天这一步了?   “陛下,那臣这就去了。要是臣一会儿又不当之处,还请陛下宽恕微臣。”   “去吧去吧。”   朱厚照心情还不错,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作为皇帝现在的行为已经超出这些大臣的想象了,因而便不再要求他们过多。   “王阁老,杨阁老。”   “臣在。”   “你们不要挂着一张脸嘛。今儿个说不定会有罪首归案这等大快人心的戏份,应当高兴才是。”   杨廷和抿了抿嘴巴,他还是把扫兴的话咽到了肚子里,他的记忆里,还没有先代的皇帝这样做过呢。   君臣现在各自有心思,直到外面响起‘啪’的一声,他们的注意力才被吸引过去。   “带人犯!!”   随着这身喊,朱厚照也开始捻起桌子上的桂花糕,一点儿一点儿的吃着玩。   不久,就听到铁链子拖在地上的刺耳声。   “啪!”   “嫌犯周淮,你为何见官不跪?”宋衡端正四方而坐,怒指着下面那个留着短须,脸色偏白的青年。   “学生幼年时也曾入学,直至廪膳生员,正德四年,学生参加淮安府大考获第二等。虽才学有限,举人不中,但也勉强忝为秀才。”   他昨日忽然被关押,在牢里也没有遭受刑罚,一天的时间更饿不到哪里去,所以状态还是很好的,尽管身上的衣物看起来有些脏了,不过面容之间不减傲气。   “学生还想向宋中丞求教一事。”   “说!”   “不知学生究竟犯了何事,竟要巡抚衙门出动如此多的人,不问原委径直就将学生抓进了大牢!”   宋衡直说:“你突然被抓了进去,没有人告诉你也是正常。但本官这就可以和你直说,是你盐场中的灶工聚众揭发了你。说你虐民得利,抢占良女,甚至迫害他人性命。因检举你的有近百人,因而本官下令拿人。”   “什么?那都是一帮刁民,难道仅凭他们三两句话,中丞就可以拿人?”   “你先莫慌。”宋衡偏向右边,“带证人!”   事情演进到这里,基本上原先就预料得到。   不过等到证人一上场,一下就乱了起来。原来是一对老夫妇,他们看到周淮立马就变得非常激动,直接挣脱开衙役的手,整个人扑向了周淮,“就是你这个畜生!你还我儿子命来!”   周淮毕竟年轻,手脚利索,他直接将来人推到,“拿开你的脏手!谁见过你儿子?!”   啪!   “周淮,你莫要伤了人。此老者姓赵,人称赵老三,他本是个卖草鞋的,家中有个幼子名为赵大雨。你有没有用过这样一个人?”   “赵大雨?没印象。”   宋衡没想到他这么难缠,当即怒道:“你手底下用什么人,知道的人不少。本官随便找人一问便知,你何必在此胡搅蛮缠?!”   周淮正了正衣领,“啊,学生想起来了。是有叫赵大雨的,不过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这对老夫妇的儿子!”   “中丞,这可不一定。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在我这里的赵大雨一定就是他们的儿子?再说了,学生用的这个赵大雨,后来也不再给学生卖命了,他离开了周府,至于去了哪里,或者是不是死了,学生又哪里知道?总不能每一个过了周府的人出了事,都是学生的事吧?”   后厅内。   朱厚照放下手中的瓷杯,并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王炳尬笑,“陛下,请勿着急。”   “带下一个人证!”   这次是宁山和宁河,以及昨晚被他们聚集起来的人。   周淮一看他俩,目光之中就有阴狠射出。   “小人宁河、小人宁山,参见中丞!”   “起!”   “周淮,你可认得这两人?”   周淮脑袋一昂,“看中丞的意思,是要说他二人是我盐场的灶工。”   “难道不是?”   “不,中丞说是那就是。不过我那盐场之内有灶工两百余人,学生记性不好,可不是一一能记住的。”   “你不必记住我!”宁河怒怼道,“你只需记得那个叫小荷的姑娘,她是我的侄女儿,今年四月初被你强占,夺回府内。你敢说,这也不是真的?”   “哼,证据呢?”   宁河眼神中冒出一股子怒火,“你掳走她、并对她用强的时候,她在你胳膊上抓了口子,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你敢把右胳膊亮出来么?”   周淮面色一变。   “不错,我们兄弟曾设法营救过她。但她被你奸污,已无求生之念,只想着杀你而后快!四月中旬,你还休养过几日,想必身上也有伤吧?”   宋衡不再废话,当即下命令,“脱他衣服!”   “慢!!”周淮这家伙也算是镇定,他拱手冲宋衡,“中丞,学生这胳膊是有伤,但是……仅凭几道伤口又能说明什么?难道不能是他事先知道,然后编造了故事来污蔑学生吗?他又怎么证明,这伤口是那个叫什么荷的女子所留?!”   宁河一听顿时有些急,他没读过书,不如这个家伙嘴巴利,只能强调,“你从来都是嫌弃灶工的,我们这些人不可能提前知道你有何处伤口。”   “那可难说,万一你处心积虑,谋划已久呢?”   “中丞!”宁河急了。   周淮乘势再起,他说:“中丞,在下虽为末流商人,但也不是此等灶工可以比的,在下家中还有叔叔在浙江为官,时常告诫我这个侄子要为人谦逊,绝不可自恃身份,胡作非为,学生此生虽然中举无望,但心中总是向往宗族之中的前辈,以他们为榜样,又怎么会在公堂之上颠倒是非?反倒是这等卑贱之民,怕是觉得盐场太过辛苦,心中惦记其学生那份丰厚的家财才是真的。”   后厅之中的朱厚照听了以后眉头一挑。这段话寻常老百姓绝对听不懂,但其实极有玄机,而且说得很厉害。   此人实际上是拐弯告诉审案的官员,我有官府的背景,还有不少的家资。只要偏向于他,那么结交了朋友不说,银钱上也同样不会亏待。   反过来,再看这几个身份低贱的老百姓,你给他们做主,能得到什么?   所以,这是公开的行贿行为。   只是比较隐蔽。   如果是一般的品德比较差的官员,肯定心中贪念大起,然后被其利诱。   而不贪的人呢,大部分也比较胆小,胆小就会害怕他那个浙江官府的关系会不会再找回来。   所以唯有‘不贪、且不怕死’的人才会使得判罚结果对他不利。   可这样的人,全天下有几个啊?   也是仅凭这一点,朱厚照就可以断定此人有罪,哪怕不是这些人证说的罪,他肯定也犯了别的罪。因为他手法太娴熟老练,而且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不可能是什么好人。   还有一点,这个混蛋有些气人。   唰!   朱厚照把手中扇子一甩,“两位阁老,你们都听到了吧?”   王炳与杨廷和也是八面玲珑般的心思,“回陛下,都听到了。”   “听到了就好。”朱厚照站了起来,渐渐的笑容僵住,开始面带寒霜,“朕可没心情听无赖在这里扯皮。这个案子朕也不想听了,尤址,随朕出去。”   “是!”   王炳和杨廷和面容一惊,“陛下!”   可惜他们这俩六十岁的老头儿哪里跟得上年轻皇帝的步伐。   他一出现,宋衡看到以后屁股立马离凳让出位置,朱厚照没有半点儿客气,直接坐了下去。 第六百六十一章 陛下真性情   当朱厚照现身,这已经不是审案了。审案是宋衡的事,他只是听不得这家伙在这里鬼扯。   不过皇帝亲自到这种地方来,其实不太合规制,所以就是宋衡也不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从后面一路慌忙追来的两位阁老也提着袖口急得胡子乱窜。   王炳忙对宋衡说:“快将人都带走,尤其这个不知礼仪廉耻的家伙,留他在这里不怕污了圣上的眼吗?”   “慢!”朱厚照淡淡说了这么一句,“阁老莫要急。只需三两句话的时间,此间事必定了了,谁的眼也污不了,而且还会清一清这世间的浊气。”   宋衡无奈,他在主位侧边匍匐在地,不敢动弹。   这一幕看得周淮大吃一惊,别看他嚣张,但是对他来说巡抚那也是天大的官了。   与此同时,边上的宁河、宁山也跪了下来,高呼道:“小人参见皇上!”   皇上?!   周淮腿肚子一软,惊得愣神了会儿,而且还下意识的、好奇般的和朱厚照来了个直视。   数息之后才忽然惊醒,立马瘫了下来,哆嗦着说:“参、参见皇上!”   朱厚照又侧坐过身面向宋衡,一副看都不看周淮的样子,“宋中丞,朕今日越俎代庖,希望你不要介意。”   “微臣不敢。”   “这案子你审得很好,有始有终,有理有据,朕会记你一功。”   宋衡心里狐疑,“臣不敢,臣寸功未立,岂敢受陛下恩赏?”   朱厚照翻了一下白眼。   尤址上前提醒,“中丞,陛下说了,这案子你审的好,有始有终,有理有据。”   宋衡这才恍然大悟,“微臣愚钝,陛下说的是,微臣也是这般意思。”   “是这意思就好。”朱厚照还是不看下面的人,而只是对着宋衡说:“既然案子已经审了结了,朕就代你宣判,这应当可以吧?”   “当然可以,请陛下定嫌犯之罪!”   “好。朕在后面听了半天,有人说他家在浙江有当官的叔叔伯伯,你负责去将这些名单全部找出来,然后书信一封,不管朕在哪里,给朕送过来,朕要用,不能错一个,也不能漏一个,听到没?”   “是,微臣遵旨。”   周淮跪在下面,脸杵着地。他心里自然知道这些名单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其实有很多辩解的话要说。   但是他不敢。   那是天子!   天子不和他说话,他能插嘴?!   “恩,第二件事,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既然是沾了命案,那就抓起来择日问斩,也不必报今年的勾决了,朕就在这里,什么都能定。”   朱厚照比出‘三’的手势,“听闻嫌犯颇有家财,你派人去全部抄了。正好国家在西北用兵,边疆的战士是为我们汉人与异族而战,若非他们,早就国破家亡了,也轮不到妖魔鬼怪在这里自己残害自己的同胞。所以你将抄出的现银全部封存装车,写上嫌犯的姓名和罪行,交由锦衣卫。由锦衣卫运抵边疆。”   周淮在下面听得肝胆俱裂,他再也忍不住,颤着声喊道:“陛下!陛下!小人冤枉啊。”   朱厚照不耐烦的闭上眼睛,并微微后仰。   “瞎了你的狗眼!不看看这是谁,轮得到你说话?来人,掌嘴!”   尤址还是很懂皇帝心思的。   他这一声令下,边上出来两个衙役,按住周淮的嘴巴就是啪啪两下!   打完了,朱厚照睁开眼睛继续说:“还有嫌犯的家人,原本这是不需要累及的,不过朕听下来,觉得此案涉及人命不止一条,属于极为恶劣的情形,所以处罚没钱财、降籍灶工,且终身不得再脱籍。以后就在盐场翻晒一辈子盐水,告慰亡灵安息吧。”   “唔!唔!”周淮被按在地上死命的蠕动,但是朱厚照甚至都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宋衡,你还有什么疑问之处吗?”   “启禀陛下,没有。”   “好。”朱厚照站起身,俯视着强调,“没有就去办。办好了以后来一封奏疏详奏。”   “是!”   “行。尤址,咱们走。”   皇帝这样审案的法子实在是惊了所有人的眼球,其实也根本不叫审了,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和周淮讲过一句话。   不过在走下台阶的时候,朱厚照忽然想起来什么,他后退两步转身,“宁河、宁山。”   “小人在!”   “你们是那么多百姓的代表,可有什么要说的?”   宁河没别的,就是磕头,“小人代山阳县百姓,感谢陛下天恩,陛下今天惩治了此贼,不仅帮许多人报了仇,而且也救活了我们所有人!陛下对我们的恩情,就如同再生父母!”   “皇帝为民做主,这也是天经地义。以后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   这是最后一句,说完以后,朱厚照脚步再不停了。   等到他离开,巡抚衙门公堂中的所有人都默默擦了一下汗,宋衡也有些气喘,但还是不忘办正是,“来人!”   “在!!”   这一下喊得很大声。   “陛下刚刚的话都听明白了吧?去周宅,抄家!抓人!”   这种大的洪流之下,周淮那张嘴就是再能说,那也没有意义了。   朱厚照就是这个目的。   他和自己的两位阁老略作交流,问道:“知道朕为什么如此吗?”   “陛下是觉得,周淮此人不配。”   “一方面是不配。另外一方面,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人,不必想也知道肯定是仗着财势欺压人惯了,朕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欺压。这案子审完了吗?没审完,朕知道,但朕就是要一句话让它审完了!而且他前面噼里啪啦说那么多你们也听到了,真是个能言鸟啊!哼,既然如此朕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他!憋也把他憋死!”   王炳这才算明白过来,他笑了笑,说了句‘心里话’,“陛下是真性情。”   “不要说朕任性才好。”   “臣等不敢。”两人连连拱手。   朱厚照面色一改,随后也略微冲他们拱了拱手,“两位阁老,今天朕以天子之尊突然驾临巡抚衙门公堂,多多少少有些不够端庄稳重。不过事急从权,面对这等欺压百姓的恶徒,朕恨不得手刃之!所以一时没忍住,你们二位可不要与朕见怪啊。”   “陛下为民主持公道,老臣等只觉得是万民之幸,大明之幸。”   这下好,三个人互相让礼起来了。   作为皇帝,朱厚照能说不要见怪,他们也就不好再多嘴了。   最后一下屁股擦完,朱厚照心情大好,“那咱们就择日尽快启程吧?再待下去,那位宋中丞不知道得积多少活儿。”   “是!”   等到天子走了。   王炳和杨廷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相视一笑。对于他们来说周淮这等人家破人亡不算什么,天子总算保留了一点‘礼不可废’的念头,这才是重要的。   “正如阁老所说,陛下是真性情呐。”   杨廷和说完,随后两人心有灵犀的哈哈大笑。 第六百六十二章 一箭三雕   皇帝帮判了周淮的案子以后,原先宋衡在巡抚衙门外贴的告示也终于起了大作用。有了这样的示范,举报乡间豪强为恶的人也多了起来。   算是在最后的两天时间内完成了朱厚照当初交办的任务。   当然,递上来的东西是有些难看的。   山阳县、清河县、安东县……等到各地都凑出来名单,又何止一个周淮啊?   朱厚照一点一点的翻看,   边上等候的王炳等人心里都打鼓,皇帝说过,不让他满意,圣驾就不会动。   屋子里只有纸张翻页的哗啦啦声响。   某个时刻,皇帝忽然开口。   “……那个周淮,家中抄出了多少银两啊?”   宋衡身子一抖,回禀说:“启禀圣上,共计八十余万两。”   “没有百万吗?”   额……   “现银确实只有八十余万。还有些古玩字画,典当了以后应能凑足一百万。”   “这么说来,他在这南直隶一带也不是特别有钱嘛。本来看他那架势,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陛下为天下之主,在陛下眼中,周淮确实不值一提。”   “那些古玩字画能够典当的,赶紧当了,然后将银子尽快装箱。”   到目前为止,皇帝的语气一直都很平静。   那份写了很多人名的奏疏似乎并没有惹出什么惊涛骇浪。   王炳心中稍安,看来皇帝确实是他猜测的那份心思。   “陛下放心,微臣已经安排了人。不过急卖的话,价格上大抵是要让一些。”   这朱厚照自然知道,“王阁老、杨阁老。”   “臣在。”   “咱们收拾了一个盐商,倒是发了一笔横财。用兵,虽说有了军饷能解决大半的问题,不过银锭子也不能杀敌,这么多钱得有个更大的用处才行。这件事,你们想过没有?”   “微臣想过。”杨廷和沉声道。   “说说看呢。”   “是。首先,朝廷多了一笔银两,于战事来说总归是好的,不论是粮食、军服,或是武器、战马,都能有更为充足的保障,所以其一,更能保证不缺粮、不欠饷。其二,似这样的突然之财要用好,臣觉得可以从三个方面入手。”   “哪三个方面?”   “用壮马、穿重甲、配火器。这三样,没有哪一样是不花钱的。”   朱厚照并不心疼钱,“这样装备的部队,不多,只要有个两卫,明军便是天下无敌!”   “臣正是此意。”   王炳则说:“但西北之战迫在眉睫,临阵汰换却是来不及了。只能先进行筹备,这样的话,这银子就无法用于西北了。”   “无妨,事就怕做,做则能成。朕又不是缺这姓周的一点家财,先照此备上。”   大臣一想,那倒也的确不差这一点。   “给兵部去一道旨意吧。让他们着手谋划,并尽快有个章程。”   “是!”   朱厚照掂量着手里的奏疏,“至于这些事……宋衡。”   “臣在。”   “朕也不可能天天在这里给你断案,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宋衡跪了下来,“此番淮安府有这类逆事,扰了陛下清闲,此皆是臣之过错。微臣必定谨记教训,详查案情,还百姓一个公道,也给陛下一个交代。”   “不要有太多杂念,你且当好你的凤阳巡抚,正德十一年还有大朝会,朕到时候听你禀报。”   “微臣,遵旨!”   ……   ……   从淮安府继续南下要经过扬州,在这里天子没有太多停留。   李东阳都已经病倒了。朱厚照不知道他是明年去世,所以心里有些担心见不到最后一面。   扬州的话,也只能下次再看了。   过了扬州才不算是凤阳巡抚管辖的地界,而应该是应天巡抚。   而越是接近江南,越是有杨柳依依、百花齐放的春景。   朱厚照把贤妃和敬妃都叫到了自己的马车里,路上多几分清谈,也是不错。   至于他的臣子们……也是各找个的。   杨廷和心里头一直有件事。   天子没有因为淮安府上了那么多豪强名单的事而大怒,那便说明王炳猜测的大抵也接近了。   也别看他们这里没什么动静,实际上,突然查出那么多这种破事,对于其他各府甚至其他各省的影响那可不小。   说到底,哪里没有这些事情呢?   如果都照这么个处置办法,得砍下多少人头?   而且下江南还带查案,官员本身估计也担心着呢。   这样一发酵的话,皇帝的某种目的也达到了。   “……等到咱们到了应天,不知多少人打听这些事呢,事都出的不大,一些个豪强而已,但名气闹得太大、影响也太大,便是普通的老百姓也知道皇上抓了许多这人。等到有样学样……就是应天的官员多长两只眼睛,他们也看不住下面的豪强和百姓。”   王炳抄着手,看着一个普通的小老头,实际上对局势洞若观火。   “所以,陛下只要到了应天,必定民情沸腾。”   “老夫原来觉得其实也不必这样,陛下要做什么,下道旨意就好。但这两天仔细体会下来,还是觉得确实有必要,名正言顺、顺理成章,能够好接受一些。”   杨廷和道:“阁老是说朝中大臣吗?”   “是,也不是。还有天下的这些乡间的士绅豪强。”王炳半睁眼睛,手指虚点,“杀一批、抓一批,杀一儆百,剩下的才老实,朝廷的政策推起来想必也容易些。此外,也确实能净一净天下风气,救一救老百姓。如此说来,陛下这是一箭三雕。”   并且完全使之于无形。   在此之前,他们还真的觉得这一次皇帝就只是下江南而已。   王炳笑了笑,“尤其是亲耳听了周淮案,便更觉得陛下多绕一个弯子是必要。大明,不能叫这些人给毁成一个四不像。是不是?”   “这样说来,陛下回京以后便会力促此事。”   “应当错不了,你我是亲历者,等时机合适,便找个言官上疏吧。”王炳心情还算轻松。   这真是个大事情,如果他为皇帝立下此功,那在内阁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而杨一清和王鏊总有离开的那一天。   转过头再看杨廷和,王炳状若无意的讲,“当然了,也不一定非得是言官,令郎也有锐气。就看你这个当爹的允不允了。”   这是一个功劳,杨廷和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犬子?”杨廷和只能先谦虚,“他为自己的才名所累,现如今能不能体会到陛下和阁老的这番深意都还两说呢。”   王炳不再多讲了,以前他会的,不过人总得要有点长进不是?   这个事情现在只是个苗头,不急的。而且他是做了他该做的,至于旁人究竟怎么想,他不期待,也不多管。 第六百六十三章 太祖高皇帝!   作为朱元璋的七世孙,朱厚照如今再进应天府,首要大事却不是见李东阳了,而是要到明孝陵祭奠先祖。   这是道德伦常的基本要求,也是朱厚照自己的意愿。   明太祖以一只破碗起家,不仅仅是个人建立功业,更重要的是驱逐了蒙古人,恢复了汉人天下。   其实仔细想来,南宋灭亡是1297年,清朝是1912年灭亡的,这中间一共是615年。   所以朱元璋最大的、根本性的贡献不是什么创建了制度或是打了什么胜仗,而是在元和清中间插上了一个汉人的王朝。如果没有他,或者没有其他的汉人皇帝,那神州大地上的后世汉人再追忆先祖,得回溯六百多年去寻根。   六百多年啊,还寻得着吗?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管是谁横亘在元清之间,都值得被祭奠。   明孝陵在应天府东郊紫金山南麓,整体上呈北斗七星状,并且是三进院落。第一进院落为具服殿、御厨,第二进院落为享殿和东西配殿,第三进院落为方城、明楼、幽宫等。   祭祀的礼仪和流程自不必多说,包括皇帝本人需要着衮冕,衮衣通常是青色的,上面绣有日、月、星、山、龙、华虫等图案,寓意着皇帝是天下的主宰。   宫廷礼仪对这些都要严格的要求,比较方便的是,应天府保留了一套完整的行政班子。   所以有太常寺负责准备祭祀所需祭品,光禄寺负责预备御膳酒饭供具,教坊司负责准备大有翰林院负责撰写祭告文,有兵部负责把守各处要到,还有随扈护驾军……   朱厚照在四月份时就已经离京,现在已经一个月了,应天方面完全有时间把这些事项拿出来梳理准备。   所以当圣驾一抵达,这个活动很快就开始了。   便是祝版也由太常寺官员交道了朱厚照手中。   所谓祝版就是就是一块写上文字的长方形木板,上面的文字又叫‘祝文’,通常就是写上先祖创业艰难等等,就是先赞美一下他的功绩,而后写子孙兢兢业业,就是写后人如何做,最后再写上一些祝愿的话,同时希望先祖在天之灵来保佑我们。   这都是礼仪的一部分。   朱厚照从来不做改动,因为文官们很擅长这些。   到真正祭祀的地方,需要通过明孝陵的神道,神道很长,而且弯曲幽深,两旁会放有各种石刻。   一百年来,明朝的几任皇帝都没有再到孝陵祭奠,所以朱厚照此行很特别,也表达了一种不一样的政治内涵。   一方面是血脉、是正统、是孝道,另外一方面也是明继承先祖余烈之志。   所以朱厚照本人也非常的重视。   神道的尽头是棂星门,棂星门下的石碑坊是一座三开间的石牌坊,额坊上刻“开国规模”四字,这是由明太祖本人亲自写的。   后世朱厚照也去过明孝陵,但当时见到的是治隆唐宋四个字。   因为治隆唐宋这是康熙皇帝写的,算是对朱元璋功绩的赞誉。   再往前走,就能看到大金门,门额上横刻“明孝陵”三个金子,过了大金门就是四方城,城内有一座“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其高度大约有三层楼那么高。   在下方祭祀台,朱厚照仪态庄重,并在众官员的见证下行初献礼。   接着太常寺官员将祝版焚烧,皇帝再行三拜九叩大礼!   而他的旁边,除了从京里带来的人,还有魏国公、应天巡抚以及应天的六部尚书等。   皇帝跪,他们也全都跪下,可以说是一片浩荡,全部都要向朱元璋敬礼。   年轻的皇帝气沉丹田,声音洪亮,仰头言道:“七世孝孙嗣皇帝,臣朱厚照,今日敢昭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自古圣帝明王,创业垂统,皆由天锡智勇,克定祸乱,以开王业。臣膺天命,承累朝之基绪,托皇考之遗业,兢兢业业,罔敢怠遑。今以眇身,托于兆民之上,永思厚报,有如临深履薄……   ……恰逢西北奸逆构祸,多番扰乱,叛逆之臣,相继蜂起。今命将出师,肃清沙漠。望天地祖宗之灵,护佑天下汉土,惟丑虏逋诛,僭恶悉殄……”   文言文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气势,朱厚照越说越是起劲,仿佛已经提三尺青锋,去勘定祸乱了。   不过这份祭告文到这里并未结束。   重臣们听着听着似乎觉得皇帝又在念当初太祖皇帝的讨元檄文了: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自宋祚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国,四海以内,罔不臣服,此岂人力,实乃天授。彼时君明臣良,足以纲维天下,然达人志士,尚有冠履倒置之叹。自是以后,元之臣子,不遵祖训,废坏纲常……”   “我太祖高皇帝,起自布衣,当值乱世,立言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此为不世之功也!今我中原之民,乃为唐宋汉民、华夏族类,中原之土,乃为唐宋汉土,华夏之地,大明所立者,复汉官之威仪也!”   这一段话,皇帝重新强调了一边大明得天下之正统,同时突出华夏、汉这类字眼。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若不愿称臣者,非只朱明之敌,乃汉人之敌也!”   这一段话前半句仍然是讨元檄文中的,但后半句是朱厚照自己加上去的。   总体听下来,这篇祭告文很是特别。   全部念完以后,朱厚照再行大礼,随后在太常寺的官员引导下返回皇宫。   应天留下的皇宫。   这里也有奉天门,也有奉天殿。   在这里,朱厚照召见应天的文武百官,并明言昭告天下:   “今日,朕祭奉先祖,以告朝堂百官、天下万民。大明乃为我朱氏先祖所创之国号,所承者,刘汉、李唐、赵宋,此皆为我汉人正统。今日之后,凡汉家子弟皆应守我汉人之地,护我汉人之民。千百年来,王朝更迭,无人可挡,将来有日,我大明亦会奸佞横行、小人当道,天下百姓可争此王道,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乃汉人命格之途。   唯有勾结外族,出卖先祖之辈,不可饶恕,今日你我君臣在此立誓,但有人使中土再污膻腥,则不仅是我朱明之罪人,亦为华夏之罪人。天上地下,万千英灵,必生咒此人,纵死而魂不可安!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   …… 第六百六十四章 君臣造膝   李东阳拖着病体坚持陪皇帝走完了全部的祭祀流程,等到下来以后一连两天,他还是难以平抑心情。   正德皇帝的气象已经是他不可想象的。   自古以来,哪一代帝王自己会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   为他诊治的大夫出了门,对人说:李中丞病势稍去,脉象回暖,有痊愈之可能。   一家人欢欢喜喜。   李东阳的继子李兆蕃颇为开心。   李东阳因为没有儿子,所以待继子很好,父子俩感情一直很好,有时候喂药,都是李兆蕃亲自服侍的。   他本来有些害怕,此番跟随皇帝到孝陵一顿折腾会不会加重病情,没想到竟然还好了些。   “大夫怎么说?”他进去的时候李东阳问道。   “大夫说父亲有可能痊愈!”   李东阳轻声喔了一下,随后伸手,“扶为父坐起来。”   李兆蕃急忙上前,扶他半躺,“父亲是不是自己也觉得好一点儿?”   “脑袋是轻了一些。陛下那边有没有什么吩咐?”   “没有旨意传来,父亲放心吧。”李兆蕃猜测,“父亲想必是因为圣上驾临,这才是真正的药方。”   “咳咳。”李东阳握拳轻咳,眼睛略微空洞直视前方手掌,“老了。但是……不想老啊。今天……见了陛下,青春盛年,精力无穷,令人羡慕。”   “父亲一定能看到的,看到陛下的四方武功。”   父子俩正聊着的时候,外面有人传话,圣驾到了门口。   李东阳顿时有些激动,他连忙搀着儿子的手就要下床,不过他动作太慢,朱厚照已经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就躺着,躺好别动!”   “啊,陛下!老臣,老臣给陛下……”   朱厚照快走两步,直接按住他的肩膀,“你的心意朕都知道。身体要紧,躺好吧。”   边上的李兆蕃由此能近距离的看到皇帝的侧颜。   确实很年轻,皮肤光嫩,没有一丝皱纹……正在欣赏之间,忽然觉得这样是极度失礼的行为,于是立马跪下:“臣李兆蕃参见陛下!”   朱厚照还是第一次见此人,“朕若没猜错,这是你的儿子吧?”   李东阳缓缓躺下,声音都有些沙哑,“正如陛下所说,犬子名兆蕃,字东伯,是族宗兄弟过继给臣,这些年来也算孝顺。且,蒙陛下恩典,在太常寺荫了一缺,东伯,快谢恩。”   “是。臣南京太常寺少卿李兆蕃,谢皇上钦赐恩典!”   “平身。你喂完药了吗?”   李兆蕃头都不敢抬,“回皇上,喂完了。”   “那你先退下,朕与你父亲虽是君臣,也是相识多年之友,容朕与他说说话。到了外面以后,没有朕宣召,也不要让人进来。”   “是!”   李兆蕃低头后退,最后把门关上。   他因为是继子,再加上李东阳管教又比较严格,所以成才另说,但确实成人。   李东阳地位很高,有皇帝单独召见,对他而言也是好事。   屋内。   朱厚照说:“朕看你这个儿子,面相平和,应当有一颗良善之心。”   “可惜才能受限,不足为陛下立功。”   “莫要这么讲,继子也是子,在朕的面前,你倒是给人说点好话。”   李东阳听着皇帝亲切的玩笑话,心中感到温暖,“陛下劳烦政务,夙兴夜寐,本就已经颇为辛苦,又何必为了老臣区区贱体而废光阴,老臣惶恐之至。”   朱厚照则笑了笑,“听闻你病了,朕把淮安府的一众人等逼得够呛,就是想着与你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你可是当过朕的首揆的,不是随便一个小官。而且朕还是太子时,就与你相熟了。虽然十几年来我们君臣有过争吵怄气,但朕始终是相信你的,你是先帝留给朕的辅政之臣,朕真心希望你身体能好起来。”   李东阳心情复杂,他反正是没想过,有一天天子能来到他的病床前。   “老臣,老臣心中一万个愿意、愿意遵陛下旨意。但是生老病死,此为天道,请陛下恕老臣无能为力。”   大概是觉得自己大限将近,李东阳言语之中有一种悲鸣。   听得朱厚照也叹气,“不管怎么说,朕今日就是想来看看你。门已经关了,也不在北京,咱们说说心里话。朕、朕将你们三人遣出京师也快十年了。其中因由并非是觉得你们不堪阁臣之任,只是朕欲推行多项新策,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你应当理解朕的吧?”   李东阳何等人物,一下子就听懂了,说到底就是一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必须是把这些老人打倒,把位置让出来,好让新人有奔头,同时坚定的为皇帝做事。   因为看懂,所以理解,李东阳毫无怨言,他诚心说道:“皇上不必解释,老臣都明白。而且,陛下能待我们三人如此,这已经是历朝历代最为宽厚的君主了。用道治国这个词,皇上的确说到做到了。”   “难得你还能体会谅解。这几年来,朕看山东、南直隶和湖广等地是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可以说,你们三位不仅没有辜负朕的期望,也没有辜负先帝的期望。”   李东阳谦虚道:“这一切都是陛下之功,十年以来的功绩早已让臣心悦诚服,只是臣已老迈,常常觉得担忧,担忧看不到陛下今后开创的盛世光景。陛下,老臣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尽管说。”   “上月,陛下对西北用兵,老臣以为以大明之国力,靖虏伯之勇武,西北边陲之国,旦夕可下,便是北虏也不足为惧,靖虏伯帐下不缺良将,陛下可挑一两人,配以数卫精壮,则北虏必定远遁。而大明今日之患,不在陆,在海。   其一,开海十年,江南之地商贸兴盛,与海外之国往来频繁,朝堂、地方之钱粮,半赖海贸,这断不能有失。其二,臣居应天十年,以臣之观察,海贸商业之国,其扩张之性比北方游牧之族更足,其心也更黑。”   “为何?”朱厚照饶有兴致的问。   李东阳道:“草原人是不居中原,物资贫乏,所以时常抢掠,但并不持久,危害也大多止于边疆。可商贸不同,首先是连续不断,断一年则可能损失殆尽,其次是贪欲永无止境,这次占你十两,不仅不会感念恩德,反而觉得你软弱可欺,下次还想占你百两的便宜!其三,是各国全力逐利,且从不满足于已有获利,反而总想吞并他国之获利!”   朱厚照心有感触,“听你这一番话,便知道你在应天也是用了心的。所以你该明白,朕为何有汉夷之别那番话了吧?”   李东阳惊呼,“原来陛下早有准备。”   “朕的准备是一回事,你能说出来是另一回事,朕听了心里总是宽慰的,值此大争之世,各民族都是以团结同胞,抵抗外族为核心,有朝一日,后世子孙或许会觉得正德十年的这次祭陵才是朕最大的业绩呢。”   李东阳不知要如何想象皇帝口中的‘那种后世’,不过用更加长远的视角来看,似乎确实有一种特别的意义。   “陛下,老臣真是觉得,大明能有陛下是上天所赐,是中原万民之幸。”   确实是的,没有后世人的这份超前眼光,这些老祖宗们在黑夜中也一直摸索不到门道。 第六百六十五章 立誓寻根   李东阳自觉时日无多,说起话来更加跟随本心。早年间,皇帝刚刚登基时他还有各种担忧,但十年间,岁入、吏治、百姓、边军全都大为改观,事实已经说服了他,并让他信任皇帝。   于是乎,他便只有全了自己忠臣之名这一条心愿了。   除此之外,还有他的样子李兆蕃……   皇帝走了以后,他这孩儿走了进来。   “父亲,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要不要孩儿扶您躺下?”   李东阳半倚靠在床头,他的胡须稀疏花白,眼袋深重,老年斑也明显,不过今天看起来面色还行,“……送走陛下了吗?”   “是,遵照父亲之意,儿子送了陛下到门口。陛下,比儿子想象的要平易近人,也并未多说什么。”   “东伯,你性格平和、心地善良,咳咳……”李东阳带着某种放不下的牵挂,“为父知道,或许会有人和你说,你的仕途不应只步于此。”   李兆蕃笑眯了眼,“是有人这么讲,不过那要劳烦父亲向皇上开口……儿子,不愿意这样。能有个谋生的差使,儿子就已经很满足了。”   李东阳微微摇头。   这不是他这个老骨头的面子问题,向皇帝开口他也不怕,天子不是那般计较之人,相反……   “你误会为父的意思了。”李东阳叹息,“陛下,不是因循守旧之君主,也非如寻常人说的那样刻薄寡恩。相反,陛下待为父这等老臣极厚。我死以后,以陛下之宽容优厚,说不定会恩荫你更高的官位。可是……可是你如此平和善良,官场这条路对你而言是祸非福。你也莫要看皇上是这般平易近人,若是惹了皇上,要皇上算计你、对付你……许多人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李兆蕃心中凛然。   他当然听过正德皇帝的威名。   不过……初次见面,天子这样年轻、讲起话来只是威严,却并无高深之感,这不免让他有些判断错位。   现在听老父亲这样讲……想必又是自己的老毛病犯了,就是把人想得过于简单、过于美好。   “儿子愚钝,叫爹担心了。”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天下也没有嫌弃儿孙的父母。你虽然不适合官场,但你与人为善;虽然没有城府,但也恰恰叫人没有防备。陛下说不准也会很喜欢你呢。”   李兆蕃略微的有些脸红,“这些……儿子不敢想。而且就算是真的,以儿子的这点心思,也办不成什么事。”   所以这几年也都是在床前尽孝。   “哈哈……”李东阳轻轻笑了两声,“也不尽然。”   李兆蕃带着某种期待,“爹,是不是陛下和你说了什么?”   “陛下说当今是大争之世。你在江南这几年,应当也接触过不少,色目人、东瀛人还有南洋诸多的岛国。陛下认为大明开海以后,与各国开始交往,同时也与各国开始竞争。这是我中原之民过去从未遭遇过的挑战。”   李兆蕃并未听太懂,“……所以呢?”   “恩……便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若是国与国的竞争大明败了,汉人败了,那会不会有一天像蒙元入主中原一样,有色目人再染指中原?虽然近几十年还不可能。不过你也知道,陛下天纵之资,远见卓识非一般人可比,所以陛下想到了。既然想到了,就要有办法应对,所以陛下说朱明是汉人正统,守得是汉人故土,而汉人之土,夷狄皆不可占。”   李兆蕃皱起眉头,“爹的意思是……陛下是想告诉世人,汉人要团结一致。”   “比较浅显的话,可以这么讲。但从史学的层面来说,陛下是要将百姓脑子里一姓天下之争霸扭转为一族天下的争霸。”   李东阳看了一眼李兆蕃的表情,“你瞧,你都不能全然领悟其要意,百兆生民又怎么能完全听得懂呢?”   “那陛下要如何做?”   “应当是已经在做了。昨日的祭祀是一个信号,但具体如何做,陛下却并未明说。这也是为父想与你说的,你可以在这件事上做出一番成就。”   “我?”   “是。你既然不擅长与活人打交道,那就与死人打交道。陛下所说的‘族别’不只会是一个称呼,而没有内容的支撑。汉人,究竟怎样才能被算作是汉人?一个族群需要有共同的祖先,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礼仪,这些都是很深刻、需要大量阅读甚至实地去察看才会获得答案的问题。   我们家中藏书很多,你可饱览群书,也可利用留余的家财作为你远途之资。终你一生,若是能回答好这个问题。那为父今日的这份成就,便压根算不上什么了。”   李东阳先说出自己的一些思考,“为父以为,族别一词,当然要用汉,但最好不要只用汉。否则西南土司那些大山里的族群,朝廷要如何对待呢?他们不是汉族,便不能算作汉人,不能算作汉人,便不是大明的子民,那怎么办?舍弃吗?舍弃了人,要不要舍弃他们的地?所以这是自缚手脚。   再者,更不能靠血统。中土汉人历经五胡乱华以后,很多北方的汉人都有胡人的血统,再者陛下要征服四方,新征之地的百姓不是汉人血统,朝廷又要如何对待呢?其实,太祖高皇帝在讨元檄文中已经明言: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   因而为父以为,只要遵孔孟、知礼仪、明忠孝,愿为我大明之臣、之民,那皆可入我族。只有这样,大明才有越发壮大的土壤。这些话你听不懂没有关系,先记好。多读书、多观察、多思考,而后写一本著作出来,这恐怕比让你为官更合适。”   李兆蕃撩起衣角,恭敬的跪在床边,“爹这一番肺腑之言,孩儿听懂了。”   “听懂了,你可愿意?”   “愿意。孩儿在父亲面前立誓,从今日起,孩儿一定以此为终身之业,有违此誓,便让孩儿……”   “诶。为父年纪大了,便不要说那些词来吓我。知道你心意,那便够了,你一直是听话的孩子。”   李兆蕃很孝顺,不让他说,他就不说。   他自己其实也不是说的假话。没有任何一个思想还正常的男人不想做出一番事业,大部分是做不到所以放弃,现在李东阳已经给他指了一条路,且的确不需要他再受官场烦扰,这还不好? 第六百六十六章 一夜   朱棣迁都北平以后,应天的皇宫就这样空了出来。但并没有完全荒废,而是改为由皇族和内侍进行管理。   到了仁宗朝,他一度想过要再迁回南京,并且令皇太子朱瞻基居守应天。   这个时期,朱瞻基就是住在皇宫之内的。   不过仁宗登基只有十月便即驾崩,迁都这等大事是来不及做了。   当时他驾崩的突然,朱瞻基匆匆从应天赶回北平。这才有朱高煦要在半路拦截他的故事。   到宣宗朱瞻基登基以后,他仍然对应天皇宫的部分宫殿进行修葺。   但自他以后,这里就渐渐被淡忘,再没有修葺或是其他的什么人来住,最多就是几个太监负责平日的打扫,而且数次的火灾还让许多宫殿损坏严重。   从那时起,到今天,等了这么许多年,正德十年这座几乎无人问津的皇宫终于又有天子造访,城内百姓对此颇为热烈,家家户户都等着一观龙撵。   最里面的皇宫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因为平时一直有人打扫,所以基本上还是干净的。   走在外面看,这里与京师的紫禁城外观几乎相同,比如说都是红墙、黄瓦以及传统皇宫建筑的飞檐等设计风格。   结构上也类似,都是前朝后寝。   但也有不同之处,比如说朱元璋在盖南京皇宫的时候一并置了诸王府,他像个农村爱护幼子的老头儿,而北京的紫禁城却没有这些。   不管怎么说,因为是朱厚照住。   所以内臣外臣都是用尽了心思的,从床铺被褥到宫殿门墙,全都焕然一新。包括贤妃和敬妃入住的后宫也是一样。   所以早上睁开眼睛时,朱厚照都有种恍然的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师。   尤址一直没有走远,含着笑在床脚问道:“皇上,昨夜歇息的可好?”   朱厚照坐着反应了一会儿,之后才讲,“看出来用了心,永乐以后,这座皇宫一直这么空着,能让这红墙依旧,也是不易。”   “皇上喜欢就好,这样他们这些当奴婢的才算没白费心思。”   “是叫包善元吧?朕记得是。”   “是他,算是他命中有福,皇上竟然记得他的名字。”   朱厚照说的这个人是南京守备太监。   迁都以后,这里的皇宫就交给了南京守备太监管理,这个职位有关防,负责管理南京内官二十四衙门,地位极重。   不过因为不怎么参与朝务,正德一朝太监的地位又低,尤址都到只有磕头的份儿上了,其他人更不必提。所以太监名字朱厚照不太容易记住,也只有南京守备太监这等重要的位置才不一样。   皇帝今日不必穿冕服,而只用穿常服。   更衣的时候,这个包善元也来了,长得矮矮的、瘦瘦的,岁数是不小了,脸上褶子多,但一双大眼睛、板正的脸型是看出来年轻时模样还是不错的。   他难得见到皇帝,态度上表现的比尤址更加谄媚。   “……朕觉得,这里还是不错的,当年太祖皇帝花费了不少银子,好不容易建造起来,就这么浪费了实在可惜。虽说朕没有迁都的计划,不过以后啊,也必定会再来,善元,你负责宫廷管理要细致些,平时注重打扫,并且要管束一下手下的人,不要私下里做出些偷鸡摸狗的事来。”   包善元一听皇帝有可能再来,当即兴奋起来,连连答道:“陛下放心,奴婢把这双眼睛放亮,一定替陛下守好宫城!”   “唐朝有西京和东京,本朝有南京和北京。朕算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来了南京才觉得留一陪都确实方便许多。”   更衣结束后,朱厚照带着内侍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说:“南京有太祖孝陵,朕即便不能每年来拜祭,也应当时时记着。并且海贸兴起以后,东南地位更重,南京离着近……”   这段话像是说给旁人听,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他心里计划着,或许以后是该隔个两三年就到这里来一趟,处理处理南边的事,鞭打鞭打南边的大臣。   随着今后局势的发展,南重北轻是必然现象。   以往还能说军事在北方,因为主要的威胁在北方。但以后可说不准,或许如李东阳所讲,真正的隐患在海上。   “善元。”   “奴婢在。”   “到宫外,把朕随驾的臣子叫进来。”   “是。”   朱厚照搓了搓手,他带着某种回望历史的心情再一次看了一眼这里的宫城,红墙在烈日阳光的照耀下是那么耀眼,这不仅是一处宫殿,是宫殿群,成群连片,极为恢弘。   若是细看,那琉璃瓦覆盖的屋顶、精美绝伦的飞檐翘角、汉白玉石阶细腻而有光泽,这一切不仅是建筑的美感,也有皇权的巍峨。   当年,朱元璋就是在这里号令天下,当了三十一年皇帝。   “朕,该早几年就来的。”   尤址道:“陛下是不是又想起太祖皇帝了?”   “是啊。”   “南京也好,北京也好,都是祖宗留下的,陛下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是该多来几次。   好好的皇宫,完整的行政功能,也该发挥发挥它的作用。   不久后,王炳、杨廷和、顾佐、顾人仪全都来了。   在奉天门,皇帝给他们一人搬了一个凳子。   “南京的官员,朕还一个没叫,咱们自己先商议商议。两件事情,第一个筹划一下什么时候去中都凤阳,那是祖宗之地,不可不去。第二,朕在祭告文中已经说了,汉人守汉地、护汉民,但这桩事不能只留于口号,得有具体的做法。反正是集思广益,各位都可以说说。啊,对了,外边儿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们也要及时向朕禀报。”   这其中关键在第二点。   塑造一个民族概念不是简单的事,甚至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观念的成形往往是在一个较长历史时期内才会完成的,除非是激烈的战争年代,因为那种时候什么改变都很剧烈。   但再难,总要有个开始啊。   所谓现代民族概念,起自于十八至十九世纪的欧洲,那里诞生了民族国家,一部分思想家开始对这个问题研究,基本上,相对比较受认可的民族概念内涵包括共同的地域、共同的语言和文化、共同的经济生活方式以及共同的价值观。   这些内涵其实我们也有,所以我们对于西方的这种民族概念接受起来很快,也很容易,甚至并不觉得有什么两样,因为我们本来就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有人说而已。   现在朱厚照就是要把它说出来。   比如说,语言这个方面就有很多工作可以做,这个时期人们将统治阶级所使用的语言成为官话,地方上就是方言了,这相互之间的交流其实是有些难度的。   如果要塑造出共同的语言概念,就要定义官话,比如说可以将其称为汉语,汉语包含官话和方言,同时还要有语言学家去研究官话和方言的发音演变和相互之间的影响。这些事情看似没什么经济价值,但做了以后就会有一种概念,即跟我讲同样语言的人就是我的同胞,他的话我听不懂,但也是汉语。   这只是语言方面,其他的还有很多。为什么汉人就是要种地?西方人就是要贸易?草原人就是要放牛羊?有区别了,就体现出共同的价值,这些共同的地方可以让每一个个体找到自己的归宿,并自发的形成内心对族群的归属感。   到这个程度,你想当外国人也做不到,因为你不认同他们的方式,也忘不掉自己的根,这个观念不断的被互相强化,再加上族群内诞生的英雄等等真实存在的榜样刺激,凝聚力就起来了。   有的时候,这种精神、概念、认同,并不比蒸汽机来的那么不重要,因为技术相互超越,这个世纪你厉害,下个世纪他厉害,但精神是永恒的,用后世文化人说的话,这就叫文化的力量,这是真正强大的力量。   朱厚照今天是要讨论这一点。   不过在此之前,王炳还真有事要禀报。   他还特意站起身,“……皇上,圣驾过淮安府时有周淮一案,这是惊天一案,现如今已是天下皆知,受此影响,南直隶之臣大多惶恐不安,生怕治下有逆事惹怒皇上,此外,各地百姓也多躁动,使得局势略微不安,臣以为当下之务,是不是以稳定民情民心为要?”   朱厚照语气一变,“怎么?南直隶如周淮者难道更多吗?” 第六百六十七章 文武相辅   正德十年五月中旬,京师的飞马终于抵达了甘肃。   历史上的正德后期一直到嘉靖,明朝甘肃镇的防务压力主要来自于三个方向,嘉峪关外方向的就是土鲁番汗国。   此外还有小王子,就是正德二年和明军作战的小王子。历史上,河套地区失守,导致小王子可以从宁夏入关,除了向东、向西威胁中原腹地,他还可以向西兵掠河西走廊。   当然,这一条压力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第三个就是青海方向的亦不剌部落,也就是投降的那个亦不剌。真正的历史上,他在小王子征蒙古右翼三个万户的战争中失败,于是一路西逃到青海附近驻牧,自那时起就一直与明军交战不断。   这一条现在也不存在了。   青海方向当然存在一些蒙古部落,不过这几年随着边军的强大,敢于冒头的早就被周尚文顺手打了。   现如今,甘肃镇的防务压力就是嘉峪关外,一个以国家之名存在的土鲁番汗国。   甘肃这个地方土壤质量较差,大部分都是沙漠和戈壁地带,这种地质条件并不适合农耕文明生存和发展,有明一代在这里也人口稀少,即便是盛年,也就一百多万人。   这是发动战争和进行实质性统治的不利因素。   而且出了嘉峪关这种情形也没有明显的变好,否则先人早就去抢过来了。   基本上,西北地区只能够在一些河流沿岸和绿洲地区进行区域性的耕种。   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外运物资。   正德年间就是这样,即便有了红薯也需要外运,红薯的热量低,而且对于土地的消耗很大,并不能仅靠它就让甘肃变成江南那样的宝地。   毕竟除了主食,还有盐、铁、布帛以及战马吃的精豆等等必须物资。   朱厚照是通过区域调节,从宁夏、河套等地区调入,形成对甘肃的支撑。   再经过周尚文几年整备,甘肃镇也进行了兵力的精简,他的总兵府位于甘州(即今天的张掖市),城内设甘州左卫、右卫一万精锐步卒,和一万大明骑兵用来防卫镇城。   在最西北的端点肃州,设肃州左卫、右卫,共一万精锐步卒,用来威慑哈密和土鲁番。   此外,马荣率领五千大明骑兵也驻肃州,数量是有些少,不过再多,后勤压力就更大了。   在甘州后方,或者说东方,原山丹卫已经建设了一处范围巨大的官牧马场,并有五千骑兵驻防。   再往东也就是原来的永昌卫、凉州卫等,也有千户所驻防,不过在战力上已经降为类似乙级卫的那种概念。   凉州卫的北方是镇虏卫,属于宁夏镇的防务范围,如果这个时期河套有失,那镇虏卫实际上并不能提供什么帮助,连带着凉州卫也很危险。   但如今并没有这样的忧患。   大明整体的思路都是精锐在外,次精锐在内。   现如今,只要朝廷下令,周尚文是可以调动两万精锐步卒和两万余骑兵这样规模庞大的部队的。在西北,与各部落、汗国争斗,这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巨大力量。   此外,甘州城也因为朝廷这几年富裕,所以进行了扩建和加固,城墙周长达到了十二里三百五十七步,高三丈三尺,厚三丈七尺。城墙东、西、南、北正中各开一门,各门上镶刻横额。同时,在城墙上修建了大量的敌台和角楼,形成了完整的防御体系。   城内,生活着西北区域最多的汉人,同时也是中原与西域进行贸易的重要节点城市,包括甘肃镇总兵府、甘州卫指挥使、镇守太监府等军事色彩的设施都在此处。   可以说,连续几年的军事建设,带来的人、物和安全等稀有要素,已经使得甘州城重新生机勃勃。   此次皇帝下令可以对外用兵的底气,也来自于此。   周尚文接到旨意之后,颇为振奋,他将马上叫人请来了甘肃巡抚曹观平和甘肃镇守太监李力。   帐下的副将、几个卫所指挥使当然也全都集结。   曹、李二人到了以后,周尚文便对二人说:“两月前的奏疏,皇上已经批了,旨意就在此处。”   翻开来看,其实就五个字的核心意思:   “……哈密,不可失。”   “李公公,曹中丞,圣旨已到,圣意已明。这甘州城本官是待不下去了,最迟十日后,总兵府便会传令大军开拔,还望两位早做准备,到时与大军一起出发!”   曹、李二人都不与皇帝直接相熟,但都是通过近臣推荐而得此位,皇帝如今是这番意思,他们自然没有二话,不多表现,怎么能进入皇帝视线?   “我等愿与靖虏伯并肩作战!”   “好!”   周尚文心中畅快,现在已经不是以往了,都正德十年了,敢在政治上对军事行动进行掣肘的官员只要报上去,皇帝肯定是遇到一个杀一个。   所以战场之外的这份舒爽感,是周尚文这几年来的巅峰。   至于这十天的时间,他们要等待一些物资。   周尚文得到消息以后自己也派了几路兵马前去迎接,   陕西固原镇运来了先前存放的库银,可以一解开拔银以及后续需要的抚恤银等燃眉之急,宁夏镇和河套朔方镇运来了大批的军粮。   那运粮的队伍在山谷间成纵队,一眼都望不到头。   大概是各大臣也感受到皇帝在旨意中的坚决,所以自然纷纷重视此事,以此来表现自己。   军粮,王守仁是让朔方左卫指挥使韩十二郎亲自押运,而陕西巡抚王琼为免库银有失,连本人都来了。   甘州城这几日就是城门洞开,一车一车的往里面运东西。   这样的动静,就是老百姓也知道要打仗了。   甘肃总兵府去前,周尚文亲自迎接王琼,谁他娘的不欢迎财神爷啊?   “靖虏伯!靖虏伯!”王琼也不是稳重的性格,他的得意和邀功跃然于脸上,“陛下旨意还未到,我便让人打开银库装车,就等旨意。旨意一到,两炷香的时间银车便出城了!这一次,靖虏伯可得还陛下一个大大的胜仗才行啊!”   “多谢中丞!中丞援手之恩,周尚文必定不忘!中丞里面请!”   周尚文以盛礼迎接了王琼。   坐下后问:“中丞何以知道陛下会让中丞先用陕西库银?”   “靖虏伯有所不知,”王琼脑袋凑近些,“正德七年、九年,两次大朝会,陛下都对我说过,西北一旦有变,陕西便要打头阵,我便要打头阵,银子、粮食都要提前备好。所以靖虏伯是不知,你每次巡边、打个小仗,我这里都得集结一番。”   “哈哈哈!这是陛下高瞻远瞩啊。过几日,河套、宁夏的军粮该也到了。”周尚文冲着北京方向拱手,“陛下此次是压下了朝堂中的反对声,如此信重,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是罕见。”   文为王琼,武为周尚文。   为了这个格局,朱厚照几年都没动王琼。   王琼是会贪些银子,但他办事能力很强,他说道:“甘肃镇兵马出征以后,甘肃兵力空虚的问题陛下也考虑到了,我已命陕西各卫所按旨意备战,并适度向甘州方向接近。除此之外,此次军粮虽没用到陕西,但亦有准备,靖虏伯你只管冲锋杀敌,后方有我,就算我不行,还有宁夏的仇钺和朔方的王守仁。喔,对了,兵器、药品缺不缺?这些我都也准备了。”   “连药品都有?”周尚文略微意外。   王琼又得意的笑了笑。他在这贫瘠之地都几年了,这次是最大的机会,弄得好直接就能调入京城。能不用心?   这家伙在浙江就操心海贸,到西北就操心用兵,转悠来转悠去就是不离圣意,做官,他可精着呢。   周尚文也会察言观色,他颇为默契的说:“此番若是得胜,我必向皇上上奏中丞的功劳。”   王琼一边得意一边‘谦虚’,“哪里哪里,这都是圣上旨意、也都是圣上的功劳啊,啊?是不是?”   说到最后还是收不住嘴角笑。   周尚文心领神会,也哈哈陪笑起来,“是极,是极!” 第六百六十八章 出征   边境地区外族与汉人交流频繁,甘州城这样大的动静,城内的藏在暗中的探子不可能注意不到。   街角饼子铺里面坐着两个面相憨厚的赶车马夫,他们在喝了一碗浓浓的羊肉汤后吃干抹净默契离开,走到门口时,发现勒在手上的布条沾了几块肉沫,于是伸出舌头舔进肚中。   饼子铺门口的大街有很多黄土和泥沙,这是赶远路过来的那些车马和人留下来的。   一辆一辆盖着布的马车在士兵的护卫下,从他们眼前经过。   饼子铺里面的几个老伙计低声说:“……那些都是啥?五十多车过去了,不可能都是粮食吧?”   “不清楚,反正都说要打仗了。”   两个赶车马夫面无表情,之后沿着商铺向城外走去。   路过一个路岔口时,坐着喝茶的一个青年放下几枚铜钱,然后拍拍肚子也跟上。   这一路前面的人越走越快,后面的人也越跟越快,直到翻进几座低矮房屋之间的小巷弄。   青年怕跟丢,所以由走为跑,刚拐一个弯忽然发现视线里多出一柄飞来的大刀,那距离,几乎都要贴到他的额头了。   “妈呀!!”   紧急之间他迅速矮身,随后就是一身的冷汗。   这个时候巷弄尽头,左右两边出现那两个车夫的身影,“这样的身手与反应……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着我们兄弟?”   青年似乎对自己的身手也很有信心,以一对二仍然不惧,“应该问,你们是什么人?藏在甘州城这么久,为了谁卖命啊?”   “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们仅是做苦力活的赶车马夫。”   “莫装了。想去通风报信是吧?”   大明已经决定出兵,这是个很重要的信息。   若是不能提前知晓,提前准备,有可能会是一个措手不及的效果。   看那些物资的量,他们还推测这次兵力是十分巨大的。   马夫兄弟眼看已露马脚,于是不再犹疑,立马又做了动手杀人的决定。   不过就在他们身后,忽然飞出两道箭矢,箭矢在空气之中高速旋转,几乎是一瞬间,砰砰两声没入两人胸膛。   “这种时候还与他们废什么话?”   巷弄的尽头,两边的屋顶上各出现一个锦衣卫打扮的人。   另外一边的青年则收起战斗架势,“本来还想听听他们的遗言。”   “上面传了旨意下来,凡卖国求利之人,一律杀无赦。这种人,你要听他们说什么?跟我们走。从今日起,锦衣卫全面收网,捕杀各路暗探。”   “是,下官遵命。”   铿锵一声,他那把刀入鞘,才走两步上面又扔下两个白花花的东西。   青年一看,当即高兴起来,“大人,这份银子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人是你一直跟的,奖赏钱。”   “啊?真的,多谢多谢,以往也没这么多啊!”   随着他们一路奔跑声音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最后只留有余音,“皇上重视这次出兵,给的银子多……”   “还有这等好事?那得多挣些。”   除了他,   甘州城内的各卫士兵也都陆陆续续领到了开拔银。所谓开拔银,顾名思义,就是在战争期间发的银钱,其实也算是饷银的一种。   为了激励士气,军队在战争期间会提高待遇,这算是一种常规做法。   一般来说,是每月二两到二两五钱,这是正常情况,其实究竟有没有那么多,会受财政状况影响。   但周尚文目前没这个忧虑。   王琼运抵的库银有三十万两之多,四万多人的队伍,足够了。   这是物资中比较重要的一个,当兵就是为了混口饭,普通士兵连字都不认识,谁管你什么信仰不信仰,要说真信点儿啥,那就是信银子。   所以说钱发下去以后,那积极性一下就起来了。   出征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会有成亲洞房、留下子嗣的现象,在这种长期承平年代相对来说不多,但也有。   年轻的士兵们把到手的饷银留在家里,搂着新妻睡一个晚上。   天还未亮时便不得不离开温暖的被窝。   纪山就是这样,他是甘州左卫的一名步卒,其实才刚当兵一年,去年是觉得现在朝廷给的饷银都足,饭也管饱,所以就去了,心里头倒也没怎么想过真的会打仗。   但当军令来的时候,他一个旗里面那么多口,没有一个退缩的,他也得当好这个兵。   小媳妇虽然被他欺负了,但是和他还不熟,所以有些放不开,好在摸着五更天的黑聊天什么也看不着,正好方便他们相互交代最后的事情。   “昨晚的那个盒子你还记得吗?那是俺半年的饷银,都省着呢,没舍得花。你是俺媳妇了,现在交给你,你要收好,把俺爹娘也照顾好。还有,不要替俺担心。”   小媳妇已经眼中噙泪,“你让奴做的事,奴肯定给你做好。只是,你一定要回来……”   “恩!”   纪山也不知再该说些什么,两人就这样又耗了一会儿,感觉到时间差不多了,纪山说:“你再让俺抱下。”   “好。”   这一次也许就是生离,所以都没那么扭捏了。   抱着个女人在怀里,纪山觉得真的好好,他都有些不想去吃那些黄沙了,“……真该早些成婚的。”   “怎么了嘛……”   “很软。”   “莫乱讲……你回来以后,还是一样的。”   ……   “要是不打仗就好了。”   纪山知道自己不能再温存了,他摸了摸媳妇的肚子,“要是你能给俺生个儿子,那这仗俺就得去打。打的那群狗娘养的不敢再欺负咱们,他就有好日子过。不说了,走了!”   这糙汉最后抓了一手软腻,然后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屋子。   到外面以后,越是接近营地,赶过来的人就越多。   旗里面的几个大哥都开始调笑他,说他肯定舍不得女人怀抱。   倒是一片欢声笑语。   不久,管他们的小旗吴永飞到了,手里捧了好几个烤熟的红薯,“一人一个,都来拿。他妈的,红薯现在都弄成了红薯干,硬得崩牙,咱吃点软的。我从老伙夫那里要来的。”   与此同时,红薯干也配了不少,每人都要背一袋的,这是平时训练就要习惯的重量。   纪山也嫌红薯干硬,所以连忙凑上去拿了个新烤的。   这一抢吴永飞登时踢了他一脚,“就知道你小子嘴馋。这玩意儿现在多得很,急啥?”   “哈哈,没吃早饭,饿的。”   “听说是从宁夏运来的。”   “看到了,好几十车啊,天天吃这玩意儿拉屎都难。”   吴永飞则鄙视,“等你出了甘州、再出肃州,那荒郊野岭连他娘一棵草都没有,你就知道这是能救你命的东西!”   他们这一边吃一边聊着的时候,外面开始有人呼嚎,“全部出营列队!总兵大人来了!”   “列队!列队!”   纪山把最后的那一点全都塞进嘴里,烫得他嘴冒热气儿。   吴永飞动作极快,帽子、弯刀全都塞到这些兵的怀里,“快戴好!走!”   这些都是饷银很充足的精锐兵,列队已经训练过无数次,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所站的方位,从一个小旗、到一个总旗、到一个百户,一名一名士兵出现在自己熟悉的位置上。   纪山也能看到,一列、两列、到一片,五个千户站在自己方队的最前面,而后视角调至高高的演武台。   那里就是甘肃镇总兵,皇上亲封靖虏伯周尚文!   他抽出宝剑,剑指天空。   “出征!!”   纪山跟着队伍异动,耳边是响亮的踏步声,以及战马的嘶鸣…… 第六百六十九章 魏国公府   朱厚照在前世的时候也曾到过南京,更走过秦淮河,不过当时的秦淮河显然没有今时今日这般韵味。   皇帝的身份其实是个大问题,寻花问柳实在有碍观瞻,而且他也没那么恶趣味,如果是要女人,对他而言实在容易不过。   只是前世这类东西可不能光明正大,因而心中多少想着坐上花船,沿河浏览一番。   为此朱厚照还去翻过实录,实际上,宣宗皇帝在位期间也曾三次南巡,他观赏戏曲、游览园林,就是没有夜游秦淮河的记载。   这样的话,他就只能控制控制了,实在不行以后再来,第一次南巡就留下这样的丑事,怕是有些不妥。   但南京城内还是可以走的。   那天,王炳禀报了应天府、常州府、苏州府和松江府的一些民情民事,基本上还是如在淮安府一样,既然是同类型的事,处理的方式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异。   不怕多,朱厚照占着为百姓做主的大义,杀得多那也是做好事。   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一直随驾,皇帝到哪,他到哪,所以南京城里的锦衣卫多了起来。   朱厚照今日从皇宫而出,一路乘坐车马直邸魏国公府。   现任的魏国公名为徐俌,他除了这个爵位,还担着南京守备,可以说权势极重,而且他的名声其实不错,只可惜今年已经六十五岁,身体也不大好。   他有个儿子早亡,现在全部的希望落在孙子头上,便是那位获有‘草包将军’之名的徐鹏举。   朱厚照并不了解这一段历史,只是从已有的信息来下判断——徐俌还行,徐鹏举大概也没有乃祖的气象。   皇帝驾临,魏国公府蓬荜生辉,便是连花坛里落下的枯叶也全都收拾得干净。   王府占地广阔,府邸宏伟壮观,一入门便是一片宽敞的庭院,直道越过王府内的假湖,湖内皆是荷花,两边还有长廊,长廊上镶嵌的雕镂花纹每一个都不同,尽显江南院落的婉约。   魏国公徐俌携一家老小跪地迎驾,这是徐家多少年来都没有过的荣耀。   朱厚照也是初次见他,所以没有和他客气,让他行了完整的礼节,最后站在他的面前说:“平身吧,魏国公。到里面去,朕有事和你说。”   “是,老臣谢过陛下。”   在边上扶他起身的相对年轻一些的小伙儿应当就是徐鹏举,方方的脸,瘦瘦的身材,朱厚照只看了一眼,之后他‘变客为主’,走在前面,魏国公一直跟在身后。   “朕自离京之日起就想着,到了南京以后怎么样也要来一趟魏国公府。当年中山王辅佐先祖定天下,这是立了大功的,先帝也有过类似的旨意,所以你这里朕得来啊,来看一看功臣之后。不过也有大臣说,朕一路南下,从未入过臣子府邸,忽然造访恩宠过甚,尤其魏国公一门已经尽享荣华了,但朕转念一想,皇族与勋贵本为一体,哪有什么过甚不过甚。魏国公,你说是不是啊?”   皇帝这一番话道明来意,就是政治目的也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这让徐俌有些讶异,毕竟这种实在话,你心里想就行了,还拿出来说做什么。仿佛就是我并不想来,但是得给天下人传达一个政治信号,所以才来了。   不过后面倒也讲到了皇室勋贵为一体的话……   总的来说,既显示了荣宠、也保留有一些距离,这个距离就会让他们保持对皇权的敬重。   其实朱厚照也不是刻意要这么讲,只不过当了十年皇帝,这些都已经是下意识的行为了。   徐俌年老成精,隐隐有所感觉,天子盛名在外,这可不是假的,“魏国公府一切恩荣皆赖陛下赏赐,老臣时常感念天恩,更不敢自恃先辈之功。”   “恩。还有一桩事。”朱厚照将右手的扇子缓缓敲击左手,整个人一副放松的模样,“南京的皇宫朕觉得很好,隔上一段时间或许可以过来住上一阵,当年太祖皇帝就在这里定鼎了大明天下,来一次,也提醒提醒朕,祖宗创业不易。所以这南京城你得给朕守好了,孝陵、皇宫、大报恩寺这都是至关重要的所在,千万不容有失。既然魏国公府与皇室为一体,皇室的这些事……魏国公,你是一丁点儿都不能躲。”   徐俌自然没二话,“皇上教诲,老臣谨记。魏国公府上下,都愿为皇上效命!”   到了屋里以后,朱厚照视线又转向一边,“这是你的孙子么?”   “正是,鹏举,还不赶快拜见皇上?”   朱厚照前世倒也听过此人一些名字,不过印象不深,此刻看他么,觉得像个未长大的孩子,大概是得皇帝召见,所以脸上满是欣喜之色。   “臣徐鹏举,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   “谢皇上。”   朱厚照一直笑,不过他心里要藏的事,可能会吓他们两个一跳,但事情该办还是要办,“魏国公啊。”   “老臣在。”   “朕今日来还有另外一桩事,不知如何启齿。”   “请皇上明言,但有所需,老臣必竭力而为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朕在淮安府办了一桩案子,听说也传到了应天府这里,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各地的鸣冤鼓接二连三的响了。这里面,似乎有和魏国公府相关……之人?”   徐俌一听这话,那张老脸直接吓白,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说,“陛下饶命!老臣、老臣却不知有这等事!”   “不必如此,小事一桩罢了。朕今日私下来就是想着不要将事情闹大。”朱厚照起身,去将这六十五岁的老人家扶起来,可不要他来一趟就把人给吓死,那就尴尬了。   不仅如此,他还安慰着说:“朕这个皇帝比之当年亦有进步,知道这为官之人啊,有时候就容易为一些亲朋好友所害,什么小妾的娘家、管家的亲戚……这等人沾上了你,便要不顾一切的攀上你。魏国公的为人,朕是清楚的,你说你不知道,朕信。但事情确实有这么个事情,现在闹到朕这里来,朕不能不给老百姓做主,所以……”   皇帝的笑容绵里藏刀。说得都是软话,做得事情是一点儿都不软。   徐俌别无选择,“陛下放心,不管是谁,敢于打着魏国公府的牌子招摇撞骗、欺压良善,便是朝廷不收他,老臣也断断不能容他!”   “那好。朕今日就是提个醒,也免得下面的人蛇蛇蝎蝎,乱嚼舌头根子。行了,你们都起来吧。”朱厚照笑得露出了牙齿。   他不愿意到南京来和魏国公闹出什么笑话来,这一家子的身份有些敏感,除非真的是很重的罪,否则都是他这个皇帝过分。   但魏国公府在这片地界的影响力不小,王炳和锦衣卫那边来的消息,隐隐约约都要扯上徐家,既然如此,那也只剩这么个办法了。   政治玩到最后可以说是无聊,也可以说是精妙,无非就是这么点事。   可怜徐俌吓了一大跳,皇帝恩威难辨,真的有什么把柄叫满城的锦衣卫给抓到,就是不动他根基,但是作为皇上,想让他们一家难受那还是很容易的。   现在断尾求生,也算是及时止损。   而朱厚照三言两语之后,便不再提这事,转而和徐俌谈论起南京守备等防务之事。 第六百七十章 大礼   应天这个地方,大事小情绕不过魏国公府,如果不是朱厚照亲临,怕是事情要难办一些,所以他得来和徐俌说上这么几句话。   这也是此行的第二个目的。   此外,徐俌的年纪太大了,徐鹏举的父亲还不长寿,前些年就已经去世,也就是说不管怎样,徐鹏举是要继承这这个公爵之位的。   所以他也想自个儿见一见未来的魏国公,毕竟心里头总是有些不放心。   左右闲暇无事,也就在魏国公府多留了一段时间。   徐俌是过去,徐鹏举才是未来。   一盏茶的功夫一过,朱厚照便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状若无意的问道:“今年可满二十了?”   这家伙锦衣玉食,生得嫩着呢,不过到底是勋贵之后,礼数是不缺的,面对着自己回话,“臣今年恰好二十。”   “你倒是也不必担心,以后袭了这魏国公的爵位,准备一辈子安享太平了?”   徐俌见缝插针,“启禀皇上,老臣这孙儿虽然行事略鲁莽,但也有几分胆色,若皇上不嫌弃,或许可以赐他一样差事历练历练。”   朱厚照不答这个话。   他是皇帝,怎么安排臣子,他心里会定。   关键在于这个人自己是什么货色。   “江南这几年海贸很是火热,不管是原来的浙江王琼,还是现在的李东阳,他们见朕都有提过一些具体的表现。魏国公府是首屈一指的公爵府邸,那些生意,你们也都有参与吧?”   爷孙俩不知道皇帝提到这茬是什么意思。   不过徐俌觉得还是不要骗这个正德皇帝了,他既然说出来,肯定是知道的,“皇上洞若观火,老臣羞愧难当。”   这件事朱厚照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   反正朝廷现在赚钱,那么要勋贵阶层一两都不赚,那也不太可能,而且有些不近人情。   不过王公贵族在参与商业活动的时候,利用权力寻租是不可避免的现象。   所以今后会发生什么,真的不好讲。   “朕不是洞若观火,朕也是猜的。徐鹏举,你这年纪应当也做些正事了吧?这件事怕是也关乎着魏国公府不少的银子,你怎么看?”   徐鹏举一听顿时傻眼。他平日里只管花钱,哪里管过挣钱?   徐俌也发蒙,他们没有任何准备,他这孙儿肯定答不上来。   果然,只见徐鹏举马上就支支吾吾起来,“微臣……微臣……”   “皇上……”徐俌按捺不住。   朱厚照只是摆摆手,面无表情的说:“多教教吧。”   “微臣知罪。”   作为天子本不必和他问话,一两句已经是最多,是不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所以多的朱厚照不会再问了。   “魏国公,这些日子,朝中诸臣都在论我华夏族类归属的大礼,你也费费心,上个折子来吧。这桩事,总要有个勋贵之家开口,朕还恰逢就在南京。”   “……是。老臣遵旨。”他现在忧虑的不是其他,反倒是自己这孙子问题。   堂堂魏国公不会只有一个孙子,万一皇帝不满意要换人袭爵,那就是个大事了。   不过朱厚照到目前为止什么都没表示。   “朕已经下了旨意,要为我华夏一族的历代雄主、名将的生平整理成书,以供后人翻阅。中山王作为一代名将,是绕不过的一环,若是有涉及到的,你务需全力配合。”   所谓的塑造民族概念。   带领民族强大的帝王和赢得对外战争胜利的将军,都是一个标志性的符号,是这个民族群体共同的神圣记忆。   这个事情他以前就命令过,所以相对来说简单,只不过需要文采出众之人执笔,还要校对、刊印,想必年底之前就能出来。   徐俌大概也知道一些。   但因为徐鹏举意外的一点儿墨水都没有,导致朱厚照失去了兴趣,所以就只能硬找两句话凑上,给大家一个台阶,而后圣驾便离开了魏国公府。   并在宫里召见了王炳和杨廷和见驾。   对着两位老臣,他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差使,朕也有朕的差使,而且朕办完了。王阁老,那些闹出来的、影响恶劣的地方豪绅你便尽管去查。如果想后面简单一些,那边先将那几个和魏国公府有染的抓起来,以做震慑。”   “皇上放心,老臣也定会办好老臣的差使。”   “介夫,你的差使呢?”   杨廷和禀报说:“陛下说的语言家之事,应该便是钻研音韵之人,也就是所谓的训诂学。”   “训诂学?”朱厚照眨巴了下眼睛。   “便是专门研究古书中词义、语法的学说。”   “喔?这么说来,我大明也有这样的人才?”   杨廷和肯定的说:“盛世之期,自然不缺。”   “好。这样……”朱厚照摸了摸鼻子,稍做思考,“你将这些人集中起来,南京也好、杭州也好、京师也好,总之选出地方,建个专门的汉文馆,将前代的研究成果进行整理汇总,将当代正在研究的也让他们分门别类,大明那么大,方言有成千上万,将其中影响较大的进行定义和命名,并和官话的区别和关系都弄懂弄透。”   杨廷和禀奏,“陛下所交代之事都不难,不过却不知要研究到何种地步,研究起来……又用作什么?”   “朕想让汉文馆出一版词典,用于推广官话。至少要让考中进士的读书人先学会讲官话。”   这是很浅显直接的目的。   实际上是去润物细无声的进行影响。   语言不通,一旦有战乱,族群就很容易分裂;语言只要通,就是两边打得热火朝天,但每个人下意识都知道,对面和我同一族的。   便如南韩北韩,互相打得再狠,实际上都想统一对方。   可惜在眼下的这个条件下,全民推广是几乎不可能的,但作为皇帝他可以在权贵和官僚阶层提出要求。这样一来,就会营造成一个现象:会说官话的身份尊贵。以此来诱导更多的人学会讲。   至于什么为官话,什么为方言,朱厚照希望有一帮学者为其正名,由他们出一版真正的词典,国内国外的都可以学。   所以这关键就是词典。   杨廷和并不陌生,前代也有大文学家做过这类事,“微臣明白了。”   “这个可能会比帝王和名将传记慢一些是不是?”   “是,或许需要两年的时间。”   朱厚照微微沉吟,除了语言、重要的文化符号,其实还有一个,“既然做了,那便专门拨一笔银子好好的做。能不能再绘一份地图?”   共同的生活着的地理区域。   这也是一个民族群体形成共同认识的重要因素。 第六百七十一章 汉家文脉   盛世修书,乱世修典。   所谓的典,是指法典,就是说世道混乱之时要施严刑峻法。   而之所以要修书,一方面是盛世时期整个国家的凝聚力较强,缔造这个盛世的帝王一方面是想彰显功德,一方面也有留下具体例子教育嗣君的目的。   大臣也有这个动力,因为但凡是个文人,就想着自己也留一份经典的传世之作。   所以自隋唐以后,就有了这个习惯。   永乐皇帝修永乐大典,同样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文治。   不过朱厚照这次成体系的进行文化建设,却并不想用‘正德’二字来冠名。   第一,他所要进行的文化建设活动是超顶层设计,正德这两个字实在够不着涉及到民族之根、民族之魂这个层面。   第二,因为有永乐大典在前,再来个正德大典,极容易让世人误解,以为他只是想弄个永乐大典第二,所以还得花费很大的功夫去解释,而且还解释不好。何必呢?   第三,他没有那么狂妄自恋。   第四,你干得好,后人会把‘正德’二字赐给你的,子孙后代对于有贡献的祖宗非常的宽容,唐太宗、明太宗,都是杀过自己亲人的人,那又怎样?但你干得不好,用上这个名字也就是个笑话。   连日来他和王炳、杨廷和以及杨慎等人讨论的都是这些事。   而从第一天开始,他便不同意使用自己的年号。   关于地图的设想,也不是凭空而产生,在南京皇宫的奉天殿前,朱厚照和自己的大臣坐而论道,他说道:“此次对西北用兵,从京里的奏疏来看,不就是有人觉得哈密乃不毛之地吗?这其中不乏饱读诗书的朝廷大臣。朕以为这很危险。   南洋那个地界发生的事难道不足以令人警醒?土地、一定是不能耕种就不重要吗?十年前还可以这么说,十年后的现在作为朕的辅佐之臣还能这么短视吗?为什么佛朗机人就是要控制那条水道?”   地理决定经济,经济决定生活方式,生活方式决定文化观念。   农耕文化就是要温带区域、土壤肥沃、水流充足的地方。商业文化就需要掌控商路上的关键节点。   十年前朱厚照和他们谈这些,满朝的大儒生会把他给吵死。   但现在,应该是朱厚照的话给他们以震撼。   “所以说要绘地图,要让治国辅政之臣都懂得地理,哪些是唐汉故土,哪些是影响大明命脉的土地,朕现在还在,他们忽悠不了朕,但后世之君却不好说,辅政之臣自己满脑子浆糊,这岂不是误国误民?”   不过在古代绘地图也算个大工程了。这需要很多人一起制作,但太多的人也不行,人一多素质参差不齐,提供的信息乱七八糟。   最最关键的是,它需要一个领头的。   朱厚照思来想去的,“介夫啊,红薯的推广大见成效了,朕听说这次给甘肃运了不少过去,这种关键的时候,它就是救命的。自今日起,你主要精力便放在大礼上来,建文馆、修词典、著传记、绘地图,这里面每个方面都需要一个专门之人,但朕不去管那么细,你自己挑去吧。先搭班子,后办事,三个月内人要到齐。”   杨廷和很庄重,“微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这件事他是要谢恩的。   因为给谁做,就是让人千古留名。   后人也许无法想象这对于古代先贤的诱惑有多大,实际上盛世修书的其中一个效果,也可以激发大臣的动力。   杨廷和十九岁中举,也是有才子之名的,还有他那个儿子杨慎,更加胜任这样的事情。   王炳用余光瞥了一下这位同僚,人家是要后世之名,但他要现世之利。   “陛下,微臣有一言上奏。”   “说。”   “微臣斗胆,陛下金口说过,要让进士会言官话,这倒不难,开口便知,但要让进士都识地图,这如何做到?臣不解,请陛下赐教。”   朱厚照眉头落下思索起来,“阁老提的这个问题很好。按照道理来说,只需在会试之中加入考校地理的题目便好了。不过这怕是会显得不公平,世家子弟买得起地图,甚至有条件游览山河,但普通百姓家的读书子弟怎么办?”   “微臣有一策。”顾人仪拱手道,“此事可由朝廷来办,就在各地乡试结束以后,可以针对所有举人进行集中式的短期教授,因为举人的人数已经少了,且两京一十三省,临摹十几份地图一样可以做到。如此一来,陛下要在会试之中加入这类考题,便能公平许多。”   王炳再问:“既然如此,为何不在会试之后进行呢?”   “那时就有些晚了,已经中了进士,他们学得好与不好,朝廷是用还是不用?用,那这学习就是流于形式;不用,那不仅是人才的浪费,也极易造成士人的不满。如果强制要求必须学好才用,那便是会试之后又加一试,总归是牵扯更多的。”   朱厚照满意的点点头,集思广益,确实是个好成语。   王炳替他考虑到,顾人仪替他想办法。   “就照义山所言。不过更为具体的细则,你们再仔细商议一番。”   皇上已定心意,所有人都不再啰嗦,同称道:“是!”   朱厚照站了起来,“朕希望诸位爱卿能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咱们君臣是要给汉夷之辨定个性,定的好,铺好了汉人的大道,后人铭记我们、赞扬我们,定不好,那贻害无穷,也许我们所有的功绩都不足以弥补我们的过错。所以这件事一定要用尽十二分的心思。   朕要每个蒙学的孩子,走进私塾不仅是记文字,而且要懂得这些文字是从秦汉时便流传演化至今,不仅是学历史,而且要明白秦皇汉武是中原汉人的伟大英雄。到那一天,不管世界有多少国家、绝对不会再有人能奴役我们汉家百姓。文脉不断,所以精神永存,精神永存,所以不管我们传承了几个千年,仍然会焕发活力。”   这一番话就是帝王之气象。   杨廷和只觉得肩上的压力极大,不过他却没有半点退却之心。   出了宫以后,杨慎便去找了自己的父亲。   父子相见,多余的话不必说。   “孩儿想要助父亲一臂之力。”杨慎跪了下来。   这其实没什么不好,杨氏父子嘛。   “只要陛下答应即可。” 第六百七十二章 借势行事   南京作为陪都,几乎完整的保留了一套行政班子,虽说有近一百年没有使用过了,不过朱厚照在这里略微待上几天,官僚体系很快便开始正常运转。   六部尚书要按照规矩坐衙,坐了衙是朝廷的官员,朱厚照就不好让他们闲着,至少面子上要召见他们、吩咐些事情,这是一种象征。   这些官员自己也得往前凑,否则容易招致言官弹劾。   反正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南京的六部衙门竟然人头攒动起来。   他们大概也不习惯皇帝的办事方式,但不敢去叨扰朱厚照,只能围着王炳。   有件事,很大的事。   现在仅应天府一地,老百姓就告了二十八人。虽说没有杀人放火,但是联合胥吏欺压百姓、利用权力称霸一方的事还是有人干的,而且不少。   如果仅是二十八人就算了,且不知背后还涉及多少人呢。   所以一个个都丧眉搭眼的。   王炳可不是什么好讲话的人,一连两天看不到进展以后,他便威胁说:“陛下的规矩都是清楚明白的,这些人不管犯了大事还是小事,都要有个说法,你们这样屁股不动……到了陛下那里,陛下就会怀疑是不是你们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   “王阁老!”这些人也都是胡子花白的老学究,并不怕他,“你无凭无据,可不能胡乱讲话!我们这些人何时屁股不动了?这每一桩案件都涉及不少人家的性命,总不能武断定案吧?您习惯了撂高帽子,我们脑袋小,可接不住。”   能被弄到这里来当个闲职的,基本都不被皇帝重视,而且多多少少都是脾气性格有些怪异的人。与王炳顶撞之人名谢体中,在南京做工部尚书,脑子不开窍,喜欢和天子顶撞,总是要坚持自己的那一套,还美其名曰刚正。   这些人,要想像王华一样再返回北京,那可得生个王守仁这么个儿子才行。   王炳其实心里瞧不上这样的人,“十余天了,没有半点儿动静。这就是谢尚书说的不武断定案?”   “十余天又怎了?我等都在仔细问案,只是这些案件大多都是几个老百姓的一面之词,没有确凿的证据,阁老难道敢轻易定罪?这可是许多条人命!”   皇帝在淮安‘轻率’的断了一案,但那是皇帝,不代表人人都可以。其实按道理来说,皇帝都这样办了,下面的人也容易有样学样。   不过那看碰到谁。   王炳的脑袋上青筋忍不住开始跳,难怪皇帝要将他们扔到这里来,是谁面对他们都得头疼。   没办法,他转身就得去向皇帝禀报。   倒也没有抱怨,也不敢抱怨,当然了,气得不轻。   朱厚照一看就笑了,“怎么了,除了朕,天下可没几人敢把王阁老气成这副模样啊。”   “陛下言重了,臣岂敢生陛下的气,倒是臣有时愚钝失措,惹了陛下生气。”   “那到底是怎么了?”   “陛下,老臣是想……应天府、常州府等民情民事,能否不叫南京的各部尚书插手?”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胸,他略微一想渐渐明白过来,“他们阳奉阴违吗?”   “臣以为是的。”王炳才不客气,就说难听的话,“他们个个都说人命关天,不可轻断,连日来毫无进展,臣是惟恐坏了皇上的大事!”   “恩……”   朱厚照开始在踱步,并慢慢的思考,“淮安府那边的情况,你有没有再问问看?朝廷在那里抓了不少豪强,现在反响如何?”   王炳却不敢说实话,所谓豪强,其实大部分就是地主,地主多多少少和官员都有联系。   十多年前皇帝拼命要查案的时候,就有人说过士绅是根基。   所以这种规模较大的行动,实际上是有怨言的,在官僚体系内部就有怨言。   这是统治的基础。   忠君那一套对于九成的人来说都是骗人的,一旦开始伤害自己的利益,那肯定是换了一个脸色。   只是朱厚照不在乎,朱元璋杀得更狠,他又没有像杨广那样不惜代价使用民力,就是士绅集团内部不满意,他们也不能动摇大明这天下。   “陛下恕罪,臣还没仔细问过。要么今日臣便去信一封询问询问。”   “还是问问吧。”朱厚照点头,“这件事宋衡做着不容易的。在南直隶估计也不容易。至于你今天说的这些人,他们的脾气朕领教过,朕很想帮你出气,但朕的话‘不管用’啊。另外,自古以来聪明人都是借势行事。他们既然脾气硬,你就和他们吵吵。吵得越大,朕越喜欢。”   王炳开始琢磨起借势行事这四个字来。   “微臣斗胆,恳请陛下赐教。”   “恩。”   王炳在他身边很多年了,算是有缺点的忠臣,其实可以讲。   “朕想要让这件事闹得大些,但在淮安府和济南府都没人做这件事,虽然抓了些人,外面大概也只会说天子动了真怒。可这里有这些人呐,他们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既然如此那就放开了吵一吵。士绅嘛,朝廷的根基,是大事,所以有得吵。吵得越是厉害,那些畜生做的事就越是有更多人知道。”   王炳渐渐明白了,这样大闹一场,其实也是给皇帝后面的事情找了个借口。   “那老臣就……”   “他们不查,你去查。没有张屠夫,也吃不了带毛猪。”朱厚照话说到这里其实也有些严厉了,天子的旨意竟下不去,这件事本身就不能纵容。   左右王炳也是这样的人,就让他去和他们争,又能怎么样?几个欺负老百姓的土豪还抓不动了。   王炳这得了旨意以后,行事就大胆了很多。   那些人要仔细查,还是让他们查,王炳不管,他们也是从京中带了人的,尤其还有锦衣卫在。   应天府二十八人,便是从那个隐约有人说和魏国公府有关系的张春开始抓。   南京城的街头飞鱼服开始公开的成对出现在街头巷尾,哪怕是一些高门大院也是直接踹门而进。   等到最新的消息传过来,王炳便‘放不过’那个叫谢体中的,他摆张臭脸就过去了,到了就骂:“那个张春畏罪潜逃了,你们知道吗?!”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有些人一下子想到什么又羞愧得低下头去。   “还跟本官说什么详查,等你们查明白,黄花菜都凉了。”   谢体中多少有些不敢相信,“……那么他一家老小呢?他这样一走了之,置魏国公于何地?”   王炳听他问这个话也有些傻眼,书生思考问题就是这般的,用正常的逻辑去推演,但眼看要丢掉性命的人谁还管那么多。除了活下去,他别的什么都不会想。   皇上要他和这些人吵,这也是个切入点,不抓,等着他们逃? 第六百七十三章 朕是铁骨头!   王炳瞧不上南京的这些六部尚书。   实际上,这些人还瞧不上他呢。   他们这些老学究,名气都大的,以前基本也都干过一些高官,甚至谢体中原本还是北京礼部的侍郎。   再加上和李东阳这种文坛巨擘走得近,所以士林声望说是超过王炳也并不夸张。   南京城这个地方,江南之地,人杰地灵,文风很盛,文人才子更如过江之卿一般,而老老少少的读书人一提到谢尚书,那也得要有几分尊敬。   虽说人人也都明白到了这里当尚书,几乎是没甚前途,当今天子并不怎么从这里提拔官员。   但事无绝对,   王华已经北上。   另外,当朝内阁首愧杨一清,二十多年以前,也在南京当过南京太常寺卿。当时他认识皇帝宠臣刘大夏,所以说关键在于上面的人一念之差。   即便不提这些,明面上一群重义轻利的君子,又怎么会把官位看得太重?   当初皇帝要南巡,很多人反对,但南京有些人其实心里是赞成的。   天子现在在南京皇宫住下来了,权力中心又来到了这里,他们是各部尚书,趋势上自然也就不一样。   至于张春忽然逃跑,算是在本不平静的水面又砸下一块大石头。   此人与魏国公府有些关系,这就有点意思了。   “……陛下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于魏国公?”   以谢体中为首,他们开始商议这些事情。除了他以外,还有兵部尚书罗仲远、户部尚书石宾贤等。   这罗仲远原来还在北边儿做过太常寺卿,但是朱厚照觉得他名气大,但干实事的意愿不足,而且逮谁骂谁,属于元祖级喷子是,所以也懒得理他,就给扔到南边来。   “陛下会不会迁怒于魏国公我却不知,但是他王时维一定会抓住魏国公不放!为了逢迎圣意,他现在便是连人命大案也不顾了,如此草菅人命,为的是什么?现在张春逃匿,他无法交代,难道不会和魏国公有嫌隙?”   谢体中摆手,“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皇上还专门去过魏国公府,王时维不敢如此大胆。”   “正是因为去过,所以才致命。”一直在角落里的石宾贤如此说道。   这话有些一语点醒梦中人。   后面难听的脏心思他们不讲,但其实心里明白。   皇上是去过了,但是一定管用吗?   明面上是的。   背地里,谁知道魏国公自己干了什么?他还是南京守备,张春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本身已经有嫌疑的情况之下忽然没了,至少也是渎职吧?   甚至,有没有可能在某个环节得了魏国公的照顾才顺利逃脱的?   这些细节都不好讲。   关键在于皇帝信什么。   所以才说正因为去过才致命。   这是很阴险的一种用心。   这种情况下,王炳和魏国公都难办。   魏国公要想办法自辩。   王炳呢,若是不往魏国公身上推,他总归是办案不力,要是往上面推,那说不准更加严重,因为圣上不欲让魏国公牵涉过深。   都说朝廷的水很深,深就深在你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仿佛哪个方向都是死路。   昨日里,王炳是那样的态度,所以他们自然也不会客气。   罗仲远轻声说,“张春的案子,现在主要是两条,其一是侵占民田,其二是霸占良家妇女。此类事,若是没有魏国公替他撑腰,他如何压得下来?”   “找个御史上一道疏吧。”石宾贤说道。   至少先看看情况。   风闻奏事嘛,也没什么。   但是他们本身是不会出手和露面的。   这一道疏先将张春和魏国公扯上关系,然后看王炳如何解决。   还有一点对他们有利,那就是士林声望,王炳一旦处理不当,很容易在这里丢掉乌纱帽。   ……   ……   另外一边,魏国公府也稍显混乱。   “张春跑了?”   魏国公一大早听闻这个消息,连更衣都急急忙忙,对着自家的下人发火,“抛妻弃子而逃,这岂不是畜生所为?!赶紧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除了他以外,那个小妾张氏更加的惊恐。徐俌都这个岁数了,张氏不可能有孩子,似她这样的人只能以色娱人,这是最没有根基的。   所以当下肯定是没有好日子过,但即便如此,她也要为家人求,所以连番向魏国公哭诉,“老爷,张春便随他去,朝廷要抓要杀妾身不敢奢求,但妾身这不成器的弟弟有个独子,那是张氏唯一的香火,求老爷开恩,求求圣上不要绝了张氏的嗣啊!”   魏国公就是老了,没力气,否则肯定是一脚踢开她。   “滚开!不成器的东西,平日里难道没有提醒过他吗?整日这就知道打着魏国公府的名义招摇过市,现在还有脸求情!滚!啊……”   魏国公怒急攻心,差点就要站立不住。   旁边徐鹏举连忙来扶,“爷爷!”   “快、快备马,我要入宫求见皇上!”   魏国公一把年纪了,颤颤巍巍的来见朱厚照,哪怕拼着双腿发软,也要跪在地上磕头。   这种事,他非常容易说不清楚!   而且皇帝先前还和他打过招呼,怎么能让人跑了呢!   所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皇上信任他。   可即便是朱厚照这种疑心不重的皇帝,心里头也会有些打鼓。   背着身子听他啰嗦了半天,朱厚照都不知道该不该信,只能是有些叹气,“这个张春,是你纳的小妾的娘家人?”   魏国公肝胆俱裂,缓声道:“启禀皇上,确系此人,老臣,老臣惭愧。”   “还是说说现在要怎么办吧?现在人跑了,畏罪潜逃,换句话说他的这些案情也不必怎么审了,那些事他都做过。”   “请陛下放心,老臣入宫以前已经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找,是肯定要找的。”朱厚照皱起眉头,“但是你这个娘家人可要坑惨你了,原本朕是希望……唉,算了,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关键是,若是一直找不到呢?”   “请皇上为老臣做主,皇上入府,老臣阖府上下都感怀陛下之恩,又岂会再行如此不义、不智之举?”   朱厚照落下眉头,从这个角度来说,魏国公的确没有动机,否则就是平白的给自己惹麻烦。   但他的政治经验也丰富了,问题在于后面,在于这种缝隙漏了出来,肯定会有苍蝇来叮的。   “朕……姑且信你所言。你下去以后,要全力搜查此人,若是让朕知道你背后护着他……”   魏国公当即保证,“陛下请放心,若是那样,老臣便自己割头来见。”   这件事作为皇帝,他得有自己的底线,如果轻易放过去,那以后但凡有些官府背景的人都可以运用这个办法,跑路就是。关联人到天子面前说一番我与其无关的话就好了。   “割头的话不要说得太早、太绝对,否则将来要翻都难。此人跑了以后,他的家人和家财都难以保全,这先和你提个醒。其他的也没什么,你先回去吧。”   魏国公有些还是有些担心,“陛下……”   本来这种事是小事,但是其中涉及到皇帝的大计,那就是大事,他怕呀!   朱厚照则加重语气,“先回去!”   这种破事还不是他们自己搞出来的。   本来已经给了他一个台阶,让他主动和这些人划清界限,结果自己的人不争气。这能怪得了旁人?   “是……”魏国公音量低了下去。   人走以后,朱厚照的脾气还是没有完全消解。   他尽量不下这个老臣,万一吓出个好歹,那个徐鹏举更加不靠谱。   “尤址。”   “奴婢在。”   “去将王炳和毛语文叫来。”   这并不需要多久。   等到他们到了,朱厚照开始要展示皇权的力量,“南京这个地方和山东、淮安不同,这里人心更为复杂,所以不要久拖。你们自己瞧瞧,就是朝廷抓几个欺负老百姓的地方豪强,这么简单的事却生出这么多的波折!至今还悬而不绝,干什么,和朕打擂台吗?!”   王炳和毛语文都严肃起来,“臣等办事不力,请陛下治罪。”   “毛语文,”朱厚照大手一挥,他决定走个非同寻常的路,“这件事就由锦衣卫做,今天便将应天府剩余的二十七名嫌犯全部抓了!再跑掉一人,朕就打你十个板子!”   “是!”   “王阁老。”   “臣在。”   “你贴出告示,谁敲得鸣冤鼓,谁来现身作证,现身作证的要自报籍贯和姓名,人数不限,越多越好。审案的案卷要这些人全部签名,不识字的要按下手印。若是有几十名百姓同诉一人,这类豪强是什么货色那还用再查?二十七人,每日两名,半个月后必须给朕一个结果!”   不怪皇帝有此怒火,圣驾都抵了南京了。   竟然还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逃了一人,这叫什么事?   王炳自然也做得了这件事,不过他担心的是另外的部分,“陛下吩咐,老臣岂敢不遵?只是如此激烈行事,必会招致言官上奏,朝野更会议论纷纷。”   朱厚照怒哼了一声,“抓几个小贼,他们还要将朕如何?扭扭捏捏,这里不行,那里不好的,说到底不就怕查深和自己牵扯上吗?正德皇帝不是那等软弱可欺之主!朕是打过鞑靼、斗过百官的铁骨头、硬汉子!叫他们来好了!倒要看看,朕能不能斩断这些人和各路黑心官吏的联系!”   这一路下来,确实是越来越难的趋势,山东不需要他多费心,在淮安则要警告,你不办那就让锦衣卫来办。现在到这里可好,但那也没事,就锦衣卫来办! 第六百七十四章 解释解释   每当锦衣卫开始加强存在感时,文人大抵都不会用什么好词来道这桩事。   聒聒噪噪的声音通过奏疏皇帝就能听到。   南京的两名阁员没有时间来给皇帝票拟,这些奏疏大多简化的送到靳贵和杨慎这里,由他们拿给皇帝看。   朱厚照带了火气,索性这件事是要往大了闹的。   “将靳贵叫来。”   尤址立马遁去。   不一会儿靳贵前来见驾,“微臣参见皇上。”   “起。”朱厚照正低着头奋力书写着什么,“有个叫御史名为樊至和,他给朕上了一疏,教着朕又学了一遍《论语》,说夫人不仁,则民无德;民无德,则乱。朕也回他一句,你看看这样可行?”   尤址双手将皇帝批示过的奏疏拿了过来。   靳贵定睛一瞧,朱批同样是《论语》: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圣学经典,一定是要熟读之人才看得懂的。仅这十个字的意思是说自古以来人总是要死的,如果老百姓对统治者不信任,那么国家就不能存在了。   其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但这句话也是截取,完整是子贡问怎样治理国家,孔子说了三点:粮食充足,军备充足,老百姓信任统治者。   子贡问如果一定要去掉一项呢?孔子说去掉军备。子贡再问,再去掉一项呢?孔子说去掉粮食。   就是说老百姓对国家的信任是最重要的。   反正人生老病死,没有谁不死的,但是信任不能丢。   靳贵当然是熟读儒家经典的,一看也明白过来,“陛下是说,百姓已经检举了这些恶人,若是朝廷没有行动,便是失信于民。”   朱厚照也不是最开始的那些朱厚照了,前世他不学无术,今生他得和这些文人交流啊,只能去读书。   否则别人给他来一句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弄不好是骂他,还当是好话,那不是丢人丢大了。   “将这朱批还给他。他不是说要仁吗?你亲自去,将这个家伙带到审案的现场,让他瞧瞧老百姓是怎么指证那些恶贼的,这两方,要怎么宽仁、怎么厚待,并且要他明白回奏!”   “是,微臣遵旨。”   不仅如此,朱厚照在靳贵将要转身的时候说,“等等,你得关照他,叫他好好写。这封回奏的奏疏,朕可以是要公之于天下的。”   御史言官往往会‘重视’自己的名声。   朱厚照不打这些人板子,不削这些人官职,要么就是不理他,憋死这帮喷子,这种是比较轻的,另外一种就是逮住他们的痛点,你要扬名?哪有这么容易,整不好就让你扬丑!   这种事情要看他怎么狡辩。   如果他仍然坚持己见,朱厚照就用老百姓切切实实遭受的苦难,揭露这家伙的沽名钓誉。   如果他又改变主意,那也还会嘲笑他一句:赵括之流。   意思就是纸上谈兵,根本就不懂得何为国政。   总而言之,朱厚照这些年和这帮人斗也有经验了,那就是不要囿于文字上的缠斗,这是他们擅长的。   而要离开文字,用事实、实践说话。   比较精彩的一件事发生在正德七年。   当时国家一切正常,天子和大臣们也和和睦睦。   结果忽然有个言官上疏,说皇帝让西洋教习教授皇家子嗣有违祖制,而且于礼不合,接着说上一道不得了的影响,并且还讲大明文盛,不仅是朝中有诸多大学士,乡野之间也有很多遗贤,何必求助于几个夷人?   这种建议背后多多少少会有一个目的:就是觉得接近皇长子的机会给旁人拿去了。   再者为天下读书人叫个响,也能挣些名气。   结果没想到皇帝批示的那叫一个绝。   皇帝表示,这封奏疏非常好,既然你说有很多乡野遗贤,那就限你三个月时间给找出五名来。要求当然是一样的,西洋教师能教授外文,那他也得会,还有算学、航海学以及要有足够的见识。   这下这家伙傻眼了,这上哪儿找去?   没办法,他只能上疏说他相信大明有这样的人才,但他不认识。   这叫什么?这不是对着皇帝胡说八道吗?于是朱厚照羞辱了他一番,并将他降为九品县丞。   人就怕过于真诚。   现在靳贵就将这份真诚带给了樊至和,口谕自然也是要讲的,而且还有两名侍卫一起跟着来了。   樊至和当即傻眼,他就是风闻奏事上疏一下,这是要干什么?   “走吧,听闻阁老那边已经开审了。”   审案子的现场可没有读书人那种红袖添香的温馨闲适场面,敢于签字画押也要告这帮有些势力恶霸的百姓那基本都是有深仇大恨的,   靳贵带了人还没走近,就听到有人撕心喊叫,“……你还我儿子命来!”   樊至和应该也听到了,他开始吞咽口水。   靳贵则没有感情的提醒,“樊御史,只是看、听这还不算什么,皇上口谕是要你明白回奏,解释解释你在奏疏中所说的夫人不仁,则民无德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要怎么仁?是对哪一方仁?这些可都是要讲清楚的。”   “靳侍从。”樊至和上下牙齿都打架,面带霉色的说:“还请靳侍从赐教,陛下……陛下这究竟是何意?为何一定要下官来观这等场面?”   “陛下的意思,就是要樊御史解释一下何为仁。”   樊至和头皮发麻,“仁就是仁啊!行仁政而民不聊生,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皆仁也!”   “你说的这些陛下都知道。陛下是要你解释解释在这里,怎样才叫仁?”   樊至和实在是要疯。解释啥?孔子、孟子、荀子都解释过,仁,是最基本的概念,这要解释什么?!这明显是刁难他!   靳贵见他没再问,所以也就不再说了。   他让其他人在外面等一下,然后他进去与王炳交流了一下,这之后樊至和就被带到了审案子的现场。   ……   皇帝这样行事,实在让南京一众大小官员感到震惊。   谢体中等人都在论议,皇上的确是没有违反不杀言官的惯例,可他不杀人但诛心呐。   外面街头一个一个人被带走,御史言官似乎也没好的效果,没有办法,他们只能扣响宫门,求见皇帝。 第六百七十五章 游刃有余   天子怒以后,南京城里的气氛果然不一样,很快朱厚照就开始收到消息,他才不管那些人是什么背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涉及到谁都得抓。   尤址来禀报外面谢体中等人求见。   朱厚照一抬眼皮,虽然未见真人,但是已经可以预料得到他们会说什么。   “宣。”   所来一共三人,以谢体中为首,还有南京的兵部尚书罗仲远、户部尚书石宾贤。   他们都是几十岁的老头儿了,不过在这里当个闲职应当日子过得不错,身子骨都好的很。   “臣南京工部尚书谢体中,拜见皇上!”   其他两人一如他这样行礼。   朱厚照没有立马让他们起身,而是保持了数息的沉默。   当年他们在北京也都是见过的。   “三位爱卿,都老了不少,朕也长大了。”   谢体中再俯首,“皇上青春盛年,自非臣这等老朽之人可比。”   “历代帝王之中,朕继位的年纪算是小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之家,家主也不放心自己十几岁的儿子操持家业。可朕没什么选择,祖宗留下的江山,朕得守好。   这些年来,朝堂算不上平静,阴险诡诈、惊涛骇浪、权谋算计,朕见的一点儿也不少。时至今日,朕已经能看透人心了。”   皇帝微微笑着,他就在三人的耳边轻声说。   讲完这两句,他才说:“行了,都起身吧,不要跪着回话,说说是什么事。”   “谢陛下。”   谢体中再看皇帝背影,其实是有一种压迫感。   这可是正德皇帝。   远非之前的弘治、成化所能比。   弘治完全信奉他们所说,成化则比当今圣上少了些权谋。   刚刚那一番话……让他有些摸不清楚圣意。   天子年方二十,不过气度从容,面色沉稳,从他以往所知的来看,天下大势几乎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这其实就是一种气场。   以如今朱厚照的权势地位是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谢体中略微失神的时候,边上的石宾贤率先出声。   “说。”   “老臣斗胆,敢问陛下可知近日锦衣卫大索全城,在城中已抓不下百人之数!老臣自知陛下曾下旨先行拘押先前那二十七人,只不过现如今实际所抓人数已五倍于陛下之要求。且臣闻听有重典刑之议,臣窃以为非宜。”   “为何非宜?”   石宾贤双臂平举,直面天子,正气凛然的说:“凡治国者,首要在于安抚人心。若用重典刑,百姓将闻风丧胆,惴惴不安。久而久之,民心生怨,社会动荡,国家危矣。再者,重典刑之行,易使臣子离心。臣子离心,则忠言难闻;忠言难闻,则陛下难以明察国情,国家将陷入危境。故臣愿陛下深思其虑,不可用刑过重,以免人心不稳。”   “臣附议。”罗仲远也跟上,“圣主之治,应以仁德为先,刑罚为辅。若以仁德化人,则百姓自知敬畏;若以刑罚治人,则百姓心生怨懑。愿陛下明察此理,去重典刑之弊,行仁政之道,使国家昌盛不衰。”   朱厚照转头望向谢体中,“谢尚书,你以为呢?”   “回陛下,臣也以为,盛世之治应当宽刑罚以安抚人心。”   “朕……知道了。”   谢体中:??   石宾贤:???   “皇上……”   “朕说,知道了。”朱厚照又重复一遍。   石宾贤明白过来,皇帝是任他们随便说去,但基本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会去理他们。   确实如此。   朱厚照还是太子的时候是会和臣子去争论的,当上皇帝以后逐渐减少。   皇帝还是很特殊的一个身份,总是和臣子争论,影响会很恶劣。   现在,他十年为君自然更加没有兴趣再做这些事,除非真的有人不识好歹。   再说了,这几个人什么脾气他早就清楚了,何必在这里浪费感情,反正他的人在外头做了。   不过谢体中三人今日之行却不想一无所获。   谢体中忽然跪了下来,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老臣心知陛下不愿听臣等逆耳之言,但臣忧国之心为切……”   “谢尚书。”   “陛下!”   “你真的当朕是什么糊涂君主吗?”   “老臣不敢。”   “你这个工部尚书是有南京皇陵和宫城的维修之责的,你知道吗?”   “老臣知晓。”   “但朕这次来,南京宫城可不是没有损坏之处的。你可否先将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做好、做实,然后再来教朕怎么治国?”   霎时间,宫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辩道理,他不是辩不过,只是实在没意思。   说一千道一万,这就是渎职。   谢体中这么大年纪一下子被说得一点儿面子都没有,这等人自尊心还极强,所以立马说道:“臣才浅德薄,有负圣恩,心中羞愧难当,请陛下革臣之职,治臣之罪,以儆效尤。”   “罗尚书?”   兵部尚书罗仲远还没说话呢。   “臣在。”   “南京兵部尚书也有整训南直隶守卫兵马之责,可内地卫所之兵与朕下旨训练的边军相比孰弱孰强?”   这可不能睁眼胡乱说。   “自然是边军强。”   朱厚照都懒得挤兑他,继续问石宾贤,“石尚书,南京宫城的维护自仁宣时起就没有断过,朝廷每年都有相应的银两用于此,钱呢,花哪儿去了呀?”   石宾贤自然也难以辩驳。   朱厚照则翻有白眼,随后叹气一声,懒得瞧他们,“你们都想想自己的正事好不好?还是说你们的正事就是给朕添堵?”   “皇上息怒,臣等不敢!”   “呵,敢不敢朕自个儿心里有数。至于动怒,那也没什么好动怒的。朕哪里还猜不到你们要说什么?”   相比于他当太子时,现在他已经能更加游刃有余的应对这些人。   当然能应对和想应对是两回事,谁也不想天天和人吵架。   皇帝的话难听,三位老臣一时无言,倒是惹得朱厚照很意外,“还不走啊?还想听朕说点什么?”   “是……臣等,告退。”   朱厚照忽然又想到什么,掐着腰走了下来,走到石宾贤的面前,语气幽幽的讲:“你刚刚说,重典刑之行,易使臣子离心。臣子离心,则忠言难闻;忠言难闻,则朕难以明察国情。你为何这么讲?什么意思啊?”   石宾贤低着脑袋,“臣的意思是陛下应行宽仁,以开言路。”   “所以……你的意思是,忠臣会因朕的典刑而闭口不言。”朱厚照用手划了个圈的手势,随后哈哈笑了起来,笑到最后却是脸色一变,“哪个真正的忠臣是害怕君主威怒便不吐忠言的啊?是像你这样的,忠臣?啊,朕知道了,朕今天要是骂你两句,你便真话都不敢讲了是不是?你是这样的人啊。”   石宾贤心中顿时一沉,这个帽子他可不敢戴。   “陛下!臣……”   他一要开口辩驳,朱厚照就立马转身往里走,“尤址,送他们出宫!”   他是皇帝,永远都是占据主动的,愿意让你说话的时候自然什么都好,可也有办法什么都不让你说。   “是,奴婢遵旨。”   石宾贤仍然在大喊,“陛下!”   但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没办法,尤址将他扶了起来,“石尚书,您说您何必呢?” 第六百七十六章 天子气度   尤址遵照皇帝旨意将他们三人带出了奉天殿。   奉天殿外的广场之上,近处是汉白玉石阶,远处是红色宫墙,就这么大的地方,有一种难以一眼看穿的历史厚重感。   三位老者缓缓前行,临别之时,尤址对他们说:“三位大人,皇上从来都知道需要做什么的,不需要做什么,十年来,皇上心怀熙洽,意欲治世,勤勉政事,旦夕不遑,天下谁又不知皇上是怎样的皇上?”   “不知,尤公公此言何意?”   尤址微微一笑,他与这些人又没有特别的交情,所以到此为止,转头离开。   罗仲远望着他的背影,发怒似的甩了袖口,“小人得志。”   石宾贤道:“虽说是小人得志,但是不可轻视此人。他的意思是,皇上的圣名在外,所以警醒我们不可轻言乱说。”   “现在要如何?”   “管不了的,想到办法也是没办法。至于说这份警醒……我们三人的嘴好封,但万千悠悠之口又如何封呢?”   南京城这个时候是躁动的。   其实他们说的对的,最初是要抓二十七人,可这些人会招供啊,一个牵连一个,最后抓了一百多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最初是豪强,而后涉及到胥吏,不管是豪强和胥吏,都会有官员扯上些关系,一百多人,就是一百多户家庭,这些家庭是生活很优渥的家庭,家中不乏秀才、举人……士绅就是这样为一体的。   他们拿皇帝自然没办法,可是却可以将气撒在王炳和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的身上。   一边是审案的大堂,一桩一桩罪行被交代,一个个牵连之人进入监狱,一边又是官场震颤,人心浮动……   正德十年,五月末。   南京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左都御史等人一并开始给皇帝上奏疏,弹劾王炳。   奏疏中言:……臣左都御史岳孝文禀奏,近日臣风闻南京城有奸臣王炳者,其狂悖之行如狼疾风,肆虐朝廷,逢迎君主,巧言令色,未尝尽责。又滥用重刑,痛加百姓,致使良善之人无罪受罚,无辜受戮。其人如狼似虎,荼毒生灵,人怨天怒,而奸臣之行不止……愿陛下重惩奸臣,以正朝纲,以安百姓,复我国家之安宁。非如此,国无宁日,民无安生。天地不容,奸臣当道,痛心疾首,臣不胜忧虑,谨此上谏……   似此类的话一直不断,还有人也不管的事实的,似‘无辜之人,受其牵连,含冤受屈,悲愤填膺’这样的话也向皇帝跟前送。   这就是所谓的风闻奏事,我听说了就可以。   这样的动静甚至惊动了连日养病的李东阳,许多人登门拜访,托其出面,或是求情救人,或是规劝君主,总之热闹的很。   不过李东阳自知大限将近,加之这些年许多事也渐渐看得清楚了。所以他连连称病推辞。   即便如此,他的府前还是络绎不绝。   李东阳是重名之人,所以派李兆蕃一一耐心解释,不要怠慢了上门的客人。   官场之上,什么都不好讲,现在这些人看似地位不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一朝登龙门呢。   正在热闹之间,府外忽然来了一队人马,看服侍和车马应是宫里人。   到了门口以后,有个内侍模样的人上前,“李公子,宫里的旨意,请令尊接旨吧。”   同样一幕也发生在审案的公堂。   这几日王炳是忙坏了,所以圣旨只能到这里来宣。   ……   李府。   李兆蕃一听是旨意,放下了手中所有事,忙道:“公公先请入府,在下这就去请家父。”   “西涯先生身体如何?能否下床接旨?”   “可以的,公公稍待。”   李兆蕃急急入府。   接旨可不是从床上下来,听一下就完事的。这是有一套完成的礼仪和流程的。   首先他得换上自己的官服。   所以说好赖要等上一会儿。   尤址也不急,等到一切准备妥当,他便迎着李府一家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闻,李东阳忠诚贯日,才略盖世,俾应天巡抚,实乃朝廷之福。惜乎疾病缠身,难当重任。今免去其应天巡抚一职,特赐致仕,以示眷顾。   又感其勤政务本,德政频施,振风易俗,治安一方。昔在应天,屡有殊绩,宜为百官表率。朕心念功绩,复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少保殊荣,以彰其功。钦此!   李东阳跪在地上久久不愿动身。   历史上他是加少傅、柱国的,不过这一世,他在正德初年就被撵出内阁,实际上也就是到太子少保。   近八年的时间,皇帝剥夺了他过去的所有荣耀。   刘健、谢迁都是如此。   但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   皇帝还是将这一切又还给了他们,虽说只有衔,没有职,只有荣誉,没有权力。但毕竟名分还是给了。   这一刻,是李东阳自己都不曾想过的。   “李少保,你怎么了?为何不接旨?”尤址是做个好人,提醒其他人,是不是李东阳身体问题,站不起来。   毕竟卧床那么久。   其实李东阳是鼻头微酸,这些年他渐渐积累的一些后悔到此刻达到了最高潮。   他没有履行好对弘治皇帝的承诺,那个辅佐当初皇太子的承诺。   十年了,他都干了些什么呀!   如今这个大明盛世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后悔、惭愧和痛苦几乎将他淹没,一个老人家在此时留下泪来,“臣、臣不敢接旨,臣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先帝,也对不起大明这江山社稷啊!”   尤址能听得出这种时刻,一个人是否说的真心话,他其实都有些感慨,“事到如今,李少保又何必如此?至少陛下与李少保仍然算是君臣相得,而且八年巡抚应天,也算是一段佳话。”   “微臣尺寸之功,难当陛下恩赏!”李东阳确实流了泪。   “接旨吧。不要辜负了陛下的良苦用心。”尤址转头,他点的是外面的那些人。   只要李东阳还是巡抚,这些烂事他都逃不掉。   所以皇帝此时免他的职,其实是免除他的一些麻烦,都病成这样了,受不了这些事情折腾。   这一层,李东阳是想到的。   不管如何,圣旨不能不接,所以他还是艰难站起了身。   同样的另外一边的审案大堂,也有人在宣读圣旨,这份的旨意大意同样令人震惊,大意是:内阁大学士王炳,才识卓越,品行方正,今特命其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此职权重任重,宜深思熟虑,慎行权谋,恪尽职守,夙夜匪懈,以使政通人和……   没有错,皇帝让王炳兼巡抚应天。   这当然是个临时过渡。   不过子在这种关口忽然卸去李东阳的职,而让王炳来兼任。   这就是一种态度。   王炳毫不犹豫的接下了这道旨,他现在还是应天巡抚,许多事做起来就更可以名正言顺了。   皇帝说他是铁骨头,这就是。   “缇帅,从明日起,咱们这审案的大堂要地儿了。”   毛语文拱手,“下官先恭喜阁老,职虽不大,但重,且是陛下信重的。”   “这不是老夫之功,这是皇上的决心,天子的气度!”王炳晃着手中的圣旨。   同时心中在想,读史是一回事,那不过是几段文字几篇文章,但真的侍奉天资聪颖、英明果断的帝王又是另一番感受,它是鲜活的,是读文章所不能体会的。 第六百七十七章 薄冰肌莹   留下王炳以后,正德十年六月,天子起驾前往中都凤阳。   ‘凤阳’二字是洪武二年由朱元璋所赐,取“丹凤朝阳”之意。   朱元璋曾下令调集百万工匠,准备修筑一座前无古人的豪城。   所谓中都丰镐遗,宫阙两京陟。千里廓王畿,八屯拱宸极。   中都的凤阳皇宫是比北京故宫还要弘大,还要巍峨。   当然,实际上中都凤阳却是并未完工的建筑,它在开工六年后被朱元璋下令停止,因为它实在太耗钱。   这是一个解释。   也有人认为,当时大兴土木工匠太过辛苦,所以暗地了用自己的信仰来下诅咒。朱元璋知道以后当然大怒,并且杀了很多工匠。   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工匠是被杀完了,但诅咒说不定还在。   所以也就停止了。   但六年时间、百万工匠再加上无数的银钱,还让一座宫城的大部分显露于世人眼前。凤阳皇宫的建筑技艺、材料和宫殿的艺术性都已登一时之极。   朱厚照的前世已经看不到完整的凤阳皇宫,但在这里他还有这个机会。   古代皇宫的规划建造,总是逃不过几个原则,比如说对称、比如说前朝厚寝、左祖右社。   凤阳皇宫也是这样。   远远的望去便能看到那种高大而需俯视的宫墙,   朱厚照从马车上下来,从宫墙内部的两侧楼梯拾阶而上,他踩得这些都是巨大的整块石头,有时候连他都无法想象这种工程要怎么做。   凤阳皇宫之外的凤阳城同样面积很大,走上城楼,一边行走一边便能看到下面那些错落有致的坊市。   “当年太祖和太宗皇帝都曾多次到凤阳巡视,朕此行也算是缅怀先祖了。”   皇帝的身后,杨廷和、顾人仪、顾佐以及靳贵都在,至于王炳则留在了南京。   朱厚照目眺远方,眼神深邃,“传旨。”   众臣脸色一凛。   “令中都留守司正留守以及江西、湖广、河南三地巡抚明日见驾。”   “是!”   中都留守司是朱元璋在这里设置的一个军事机构,隶属中军都督府,其下设八卫一所,主要的职责就是守卫皇陵。   至于另外的三个巡抚,是朱厚照之前就让人宣过来的。   一般而言,皇帝到中都就两件事情,其一祭祀,其二处理一些政务。   除非皇帝乱来,否则超脱不出这两条。   祭祀是礼节性的活动,朱厚照已经让礼部安排了祭天仪式和祭祖仪式。   后世人往往将此作为‘形式主义’的一个典型进行批判,实际上祭祀是古代政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项政治活动。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其实朱厚照当然知道这是假的,但他一个人认为是假的没用,整个朝堂上都认为这是真的。   所以为了一定的政治目的,他需要去做这件事,这是作为皇帝的职责与本分。   哪怕是后世也会进行类似的活动忆苦思甜。   这类事,奏本都已经递了上来,是靳贵在负责,他随着皇帝在城楼上边走边禀报。   最后当然就是熟悉的四个字,“俱照施行。”   “是。”   朱厚照随后又去了这里的承天门,并过午门而入宫,凤阳皇宫有宽阔也蜿蜒的湖面,从前朝到后宫一路延伸过去,很是特别。   “你们也是第一回 看吧?”   顾佐回道:“臣以往在《中都志》中读到过,见却是第一次见。”   “一朝建了三个皇宫。”朱厚照陈述了一下这句话,没有流露出好坏之意,不过他也不打算再花太大的代价来翻建了。   “今日就先到此,你们下去吧。”   这里的景色不错,但与这群大老爷们逛就没意思了。   他将贤妃和敬妃宣了过来,三人走在修筑于湖面上的石道,看着傍晚阳光下照耀着的波光粼粼的水面,开阔、秀美,再点缀以精美的宫殿,确实令人陶醉。   “……陛下,便不打算续建了?”   “不建了。秦朝阿房宫想必比这里还要富丽堂皇,但最终也归为尘土了。朕或许是在宫殿群里太久的时间,所以没有多余的想法。”   皇帝端着敬妃的下巴点了点,“你以为如何?”   敬妃娇声说:“国家大事,臣妾可不敢多嘴哩。”   “那你们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   “就是跟着陛下见识了很多宫外的景色,还有到寺庙烧香,为陛下祈福。”贤妃端着洁白细长的小胳膊,她面容甜美,身子娇软,皮肤白腻的发光,叫人怎样看也不生厌。   朱厚照搂着她们,道:“这是个好地方,朕的祖籍便是这里。只要心中虔诚,和先祖们乞求一番,说不准还能求子呢。”   贤妃上手捂住皇帝的嘴,她弯弯的黛眉轻轻一蹙,“陛下,言及先祖,不可轻佻。”   “不必紧张,朕是朱氏子孙,孝顺藏于心,先祖不会怪朕,不仅不会怪朕,他们还希望朕子孙满堂呢。”   皇帝说这些话当然是有目的。   两个女人同时羞红了脸。   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是白天。   “到前面去吧,再传些膳食,朕饿了。”   晚风徐徐,吹得人有一丝舒服的凉意。   贤妃、敬妃二人一左一右依偎着皇帝而坐。   贤妃手掌还有一些清凉,摸上去很舒服,朱厚照有些舍不得放手,“这次出来也快两个月了,也就是到今天朕才多少有些游历的感觉,以往啊,呵,还不是头疼的事一桩接着一桩。”   “是,国事虽重,却重不过陛下的龙体。也该注意节劳,有事便让臣子多担着些。”   “朕记得,敬妃当初时常入宫,便是因为那会儿朕隔三差五便要病上一场。登基之初,事情太多现在,朕是明白了,磨刀不误砍柴工,歇息不好,国也治不好。所以说,该是两位爱妃陪朕取取乐、解解闷了。”   贤妃头往皇帝的身上靠,“陛下恕罪……臣妾,来了月事。”   “喔……”朱厚照再看向敬妃。   这么一看看得她直接大红了脸,因为意思太直接了。   “敬妃妹妹还害羞什么?”贤妃笑她,并抬眼看皇帝说,“陛下可知易安居士的那首《丑奴儿》?”   朱厚照失笑,“怎会不记得?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敬妃听不懂的,只是觉得似乎不好,“什么……什么意思?”   “便是说敬妃妹妹薄冰肌莹啊。”贤妃捂嘴笑了起来,一时间有些百花绽放的感觉。   朱厚照则慢慢躺了下来,头枕一个,脚敲一个,极为惬意,“当皇帝再勤奋,也不能天天泡在政务里,其实啊,朕早就想像今日这样了。”   敬妃伸出素手替皇帝揉着太阳穴,而时间也似乎在此刻静止了下来。   当皇上,就是有这个好。 第六百七十八章 初次试探   南巡有其政治目的,不过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方面确实是把劳逸结合的逸也给撑起来。   连日赶路的疲乏在温柔乡之中逐渐消解。   朱厚照入夜时携妃嫔入睡,贤妃身体不适没有办法,敬妃则是给他把玩了小半夜。枕上云收,分明一副娇艳之景。   这一夜极为香甜,一直到自然状态醒来。   年轻的身体有这样一番休息,一下子便神清气爽,仿佛往日的疲惫也随着昨夜都去了,体态似乎都轻盈不少。   无甚烦心事,朱厚照又来了一回帝王不上朝般的放肆,怀抱这好人儿静数时光流逝。   敬妃与旁人不同,旁人都是选妃选了近来的,哪怕是怀笑怀颜也是阴差阳错,敬妃却是他自己召进宫的。   所以他还是爱惜的。   “臣妾听到皇上肚子响了,是不是饿了?”   “不,不要叫人打扰。”朱厚照手指在她的肚子上慢慢的画圈儿,身体则贴合一处。   “陛下。”   “恩?”   “不知陛下什么时候回京城?”   “怎么?想家?”   “没有,只是觉得天快热了,陛下总是怕热的,回到京城臣妾还有办法,在外则总是不便。”   “无妨,他们会尽量想办法的。”   敬妃半撑身体,露出一片雪白,“臣妾打听到,杭州西湖有极佳的纳凉之所,陛下要是觉得热,便尽早启程去杭州也是好的。”   “这倒可以。葵儿,你以前去过杭州吗?”   “没有。”   “凤阳呢?”   “也没有。”   “趁着这一次好好的看一看。”   敬妃说:“臣妾想给母后、皇后娘娘和宫里的姐妹都带些礼物。她们也都没来过呢。”   “这些地方应当是有好东西的。江南的水土养人。”   或许是这句话说得有歧义。   惹得敬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朱厚照疑惑,“怎了?”   “臣妾……还听说,江南的小娘鱼更好呢。”   朱厚照哈哈大笑,“葵儿竟还吃醋了。”   “臣妾不敢。”敬妃也是开玩笑,她可不敢背上个善妒之名。   不过私下里,确实听闻有些人心怀不轨。暗地里搜罗各地的美女,就等着献给皇帝。   “陛下会不会喜欢?”   朱厚照惊奇,“你还问朕这种问题?”   “贤妃姐姐说要问的,但是她不敢,臣妾便替贤妃姐姐问了。”   “贤妃?你们为何聊这些?”   “因为……”敬妃想了想,索性也就说了,“因为贤妃姐姐这次回娘家,便想带个人同回,这样以后能多个说话的人。她是与臣妾这样讲的。”   但是这往皇宫里带人,男人是不可能,女人么,就得是皇帝的女人。   “往宫里带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朱厚照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当初能那么容易,因为你有谈大夫作保,而且母后和朝中大臣都是知道你的。其余的来历不明的人……”   “贤妃姐姐认识的人,怎么会是来历不明的人?”   朱厚照想了想,这倒也是。   “她的确有这等想法吗?”   “有说过一两次。”   “喔。”   ……   ……   朱厚照一直到快中午才起身,因为实在是饿了。   臣子们也不着急找他。   今天并无其他要事,祭祀安排在了后面。最为主要是与湖广、河南和江西巡抚见面,听他们禀报各自的政务和军务。   但一见面,朱厚照却单刀直入,他说道:“朕自离京以来,也就是山东好一些,其余的到任何地方,都少不得会碰到民间的一些怨气。地方上的大族、豪强、士绅等等,不管叫什么称号,总归是有势力的人,他们欺压百姓,欺压的不可谓不厉害啊,你们呢,应当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河南的巡抚仍为彭泽,朱厚照在几个地方用了时间很长的巡抚,效果较好,所以官声很好的人,他就暂时没动,彭泽就是一个。   这样给他们以较长的时间来抚平一个地方。   湖广的巡抚是谢迁,也是这种情况。   江西巡抚是正德八年上任,叫荆少奎,是从知府、布政使这样一路坐上来的。   皇帝这些年主要提拔这类官员,荆少奎算是其中冒出头的,大概四十岁出头,但形象并不好看,有些矮,脸还圆,因为这个原因,当年进士始终考不上。   对,他还只是个举人。   但没关系,只要确实是个干员、能臣,正德皇帝是敢大胆任用的。   一个封建王朝,到了这个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土地兼并,解决好了农民种地的问题,基本就能续命半个世纪。   荆少奎的特点就是官当到哪里,就把这个问题解决到哪里,这是个意义很重大的事,朱厚照一直相当重视,也一直背地里撑着此人,撑他到了如今的巡抚位。   彭泽、谢迁和荆少奎三人都算是皇帝的心腹之臣,但面对这个新的问题他们却是没有底气。   彭泽说:“臣在河南听闻此事,也暗中了解了一番,河南各府的情势……并不乐观。”   谢迁、荆少奎也说不出不同的话来。   朱厚照叹气一声,“所以朕这几日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这些人当中,不少都是当地士绅,朕看那些案卷,其中土地投献的问题已经是触目惊心,在这桩事上,朝廷反而是帮着他们的。”   谢迁疑惑,“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因为他们可以免去钱粮,普通的老百姓就想要把土地挂在他们名下,这是要求人的事,怎么能不给点好处?一家如此,则家家如此,长此以往,不就是朝廷助长了他们的威风?”   荆少奎很是赞同,“陛下此言争切中要害,微臣记得,正德九年的大朝会朝廷也曾议过土地投献的问题,不过此事杜绝起来尤为困难,这是民间的私下行为,官府往往鞭长莫及,因而正德以前,其实朝廷也知此情形,但却难以有效阻止。”   “不瞒你们说,朕这一路来,始终都在琢磨这个问题。”朱厚照原本背着他们,此刻忽然转过来,“关起门来讲。你们说,要是朝廷取消了士绅优免如何?”   三人同时大惊,这可是天大的事。   “陛下,此事万不可轻率!”彭泽很认真的说。   “朕知道。但士绅都是有钱的主,朕按照土地收他们一点税,他们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家财,便和朝廷硬抗到底吧?”   谢迁言道:“只怕,若真是如此,会使得士绅与朝廷离心离德。民间,尚有升米恩斗米仇的说法。”   这是朱厚照第一次试探臣子,而这一步也总归要走的,“难度总是有的……但利弊相伴,其利的一面是不是也不小?” 第六百七十九章 朕岂能留患于后?   明朝士绅优免这件事,见于《太祖实录》所载: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   这其中有我们后世人难以理解的一句话: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   朱厚照作为地位最高的人,实际上他也收益于这句话,其内涵在于:官与民就是地位不等的。   等级制度是深入人心,也是王朝得以维持稳定必不可缺少的。他本人所有的优渥与奢侈也都来自于对最底层民众的压迫。   既然如此,士绅群体就该有其优待之处,这是经济上的优待换得的政治上的拉拢。   不管圣人经典如何强调‘民为邦本’这件事多么重要的,事实上正经的统治逻辑其实是要老百姓你就安安稳稳当老百姓。   所以这里面的根本逻辑就是扭曲和自相矛盾的。   嘴上喊着的是民为贵,实际上历朝历代都处处打压民。   就如同之前不允许百姓拦轿告状是一个道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彭泽讲‘不可轻率’就是谋国之言。   这件事要做成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和智慧的。   当然,人们常以雍正推行了士绅一体纳粮纳粮从而提高了对他的评价。   但这里面有几件事需要明确,第一,士绅一体纳粮当差并不是在雍正朝提出的,实际上是顺治后期一系列改革的结果。   第二,清朝与明朝不一样,或者说与历朝历代都不一样。明朝的统治基础在士绅,清朝则不是,他的根基是八旗贵族。   第三,任何一个历史事件都有起始、酝酿的过程,它不是孤立的忽然就从雍正的脑袋里面冒出来了。   江南士绅群体在清朝入关、军事上彻底失败以后,仍然试图保留自己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的权益。   尤其顺治年间,清朝不断恢复旧制,弄得这帮地主老爷觉得‘old days’又回来了,所以他们从顺治朝开始就和清廷开始了相互试探。   所谓的清初三大案,就是清廷打压江南士绅的具体表现。   在这几十年,清廷先是处决了一个叫陈名夏的官员,后续又连带处决了一千余名官员,就是打碎南方官员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在此之前,大量南方官员投降进入清廷,他们与满人官员的价值观相左,并且试图以过去那种方式来影响朝廷,若是能像明朝后期一样,声音都是他们的,那就更加美好了。   但事实证明,军事上的胜利才是政治胜利的根本保证。满族人在顺治年间也压根不在乎什么儒家的政治传统,以及礼教两字之下隐藏着的读书人的特权。   后来,清廷禁止各种‘盟社’,就是剥夺了这个群体在民间的政治影响力。随后又有文字狱,从而瓦解他们在思想层面的影响力。   这些连续不断的措施,基本上把江南士绅的政治地位完全踩碎,所以我们从未觉得清朝的文人有明朝那样嚣张。   自此以后,他们不再有政治特权,那么到后面失去经济特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这关乎一个帝王的勇气,又超越一个帝王的勇气。   朱厚照所面对的情形和雍正皇帝完全不同。   他要在乎儒家的政治传统,他要受礼教的约束,他的基本盘是士绅。   但是他今天之所以又和大臣提出这个问题,在于他手中的军事力量的财政支持有一半来自于新兴起的商业;他手中的政治力量,有相当一部分已经非常认可他所开创的王朝中兴。   “朕在凤阳会说,到了杭州也会说,所以彭泽你先宽心,这件事朕不会鲁莽从事。”朱厚照说这件事的时候相当的平静,且冷静。   他甚至不要尤址在边上,而与三位心腹之臣在殿外,湖上的凉亭里促膝而谈。   彭泽则像是明白了什么,“陛下在淮安府、应天府查处之事,想必也是为了……造势?”   这么一说谢迁和荆少奎也都明白过来,看来皇帝已经下了初步的决心了。   “洪武年间,定了太祖成法,以包税制框定了天下钱粮,新增屯垦之地亦不再起科,陛下若是要改此法,仅是这一点也阻力极大的。”荆少奎补充道。   他说的是历史史实。   朱元璋当然是个伟大的帝王,但他有一个不好,就是他以静态的眼光来看待事物,他觉得自己设计好了一切,从此以后就不需要再变了。   就像户籍制度,你爹是工匠,你以后就当工匠。你是农民、你是军人,我们朱家是皇室。好,就这样,从此以后咱们就这么过日子,都别闹腾。   因而还有《皇明祖训》警告子孙的那句话:“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毋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   “朕,当然明白。但你们也都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百余年来,民间不断通过藏匿、投献等方式缩小朝廷的税基,就像军屯的萎缩一样。而就如荆少奎所说,土地投献都是私下行为,朝廷难以监管,若是不改,总有一天天下八成的土地都不交税,剩余的两成不仅要自耕农交税,还要他们服役,以供养如此庞大的上层。到那个时候,就不是改法,而是改朝换代了。”   朱厚照的语气并不激烈,他不是要教训人,而是以一种深深的忧虑来论述,“朕,不是那种要留下什么好名声的帝王,朕在意的是百姓,是江山。朕的目的也不在于多征一点税,而在于消除后世巨大的隐患。再自夸一句,三代以来的帝王之中,朕也还算个强势的君主,朕若不做,难道留给后嗣的软弱之君?”   凉亭里安静了会儿。   直到某个时刻又响起皇帝的呢喃,“……湖广荆襄一带的流民问题目前还只是疥癣之疾,等到朝廷逼得老百姓没了活路,逼得他们成为流民,到时候会不会天下皆是流民呢?”   忽然之间,荆少奎撩起了官袍,他跪在了坐在石凳上的皇帝脚下,“陛下德才兼备,刚毅果敢,担当社稷之重任,心系万民之福祉,十年来,内修政理,外拓疆土,振王师之威,守四海之土。治水患,抚百姓,兴教育,种种惠政,实乃宗社之幸,万民之幸。臣今日在此起誓,愿追随陛下,忠心耿耿,竭尽全力,以成陛下之大计!”   他这样带头,谢迁和彭泽自然也会跟上。   不过谢迁还是担心,他再忠心之言的末了加上一句,“……臣惟愿陛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天下士绅与朝廷离心离德,致使社稷有动荡之危。”   “明日就是祭祖,朕会向祖宗明此心迹,若是祖宗不许,将来到了地下朕再请罪,但朕知道,想必祖宗也知道,你们都是大明的忠臣。”   三人再次深深伏地,皇帝能讲出这番话,那是极少极少的。似乎很多年前,还是太子时便显现了他的那种担当。   不管怎么说,经历了英宗、代宗、宪宗以后,大明能再出这样的帝王,他们作为正直臣子,其实是能感受到‘幸福’两个字的。 第六百八十章 应天巡抚兼南京守备   凤阳的六月初连下了两场暴雨,屋外雨滴噼里啪啦的敲打竹窗,大部分则落在地上弹起一个旋涡,伴随而来的风将升起的丝丝水汽带进屋内,打在屋内远道而来的江西巡抚荆少奎身上。   他与主流的官员总是格格不入,始终很难容易。   官场之上讲师生,可他没有中进士,当得了会试主考官的那些高官和他有关系的一个都没有。   再加上他为官的风格也没那么和光同尘,导致整个朝堂之上可能是皇上还和他熟悉一些。   皇帝在窗前观雨,并和他说:“……朕不会在中都太久,祭祖既已结束,过几日就会去杭州,你随驾同去,这江西巡抚也不要再任了。”   荆少奎微微低头,“微臣遵旨。不知陛下……要给臣派什么样的差使?”   “应天巡抚……”朱厚照面对着窗外,微微蹙起眉头,随后又加一次,“兼南京守备。”   这个职责就重了。   几乎是将半个江南压在了他的肩上。   荆少奎深知这个职位的重要性,“微臣谢陛下隆恩!”   “你不是科班出身,但二十年风霜至今,应当明白朕的意思。王炳任应天巡抚毕竟只是暂时,他还是要回京师的。现在的南京守备魏国公年老体迈,而且牵扯上了那桩案子,朕就算不打算重处,但做做样子也是要的。”   荆少奎当然知道,“陛下之意,臣明白的。不仅仅是两位不适合,更因为士绅纳粮之事万分凶险。”   “其中凶险自不必说。谢迁还说从此以后,天下士大夫便与我朱家离心离德了,朕觉得他的话其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那陛下怎么还……?”   “请客吃饭总得有个度,朕愿意拿出东西赏给他们,但不能拿大明江山、百万生民的命来拉拢他们啊。”   荆少奎安慰道:“值此太平盛世,陛下也不必如此忧心。所谓事虽难,做则必成,当初清理军屯并不比这件事简单,但陛下还是做成了。”   “恩,也不知西北的战事如何了……”   朱厚照虽然不讲,但是这么些天,他心里一直记挂着的。   他做那么多事情,并不是为了要穷兵黩武,但必要的开疆拓土还是需要的,至少不能留一个不友好的敌国在嘉峪关外虎视眈眈。   河套地区只能算收复,这一次才是对外扩张。   可他四月下了旨意,到六月还一份军报都没有。   战争这种事,谁也不敢保证一定就是胜利。   在荆少奎看来,皇帝就是始终忧劳、始终勤政,不过西北军务他并不太懂,所以很难说什么。   朱厚照摆摆手,“今后,西北和东南都是多事之秋,你到了应天以后是要稳住大局的。估计会有不少人不服气你这个举人身份,所以你要立得住,不要贪墨、侵占,记住,管好自己!打铁自身硬,做到这一点朕给你撑腰。”   这话提气。   “是!微臣必定不会辜负陛下重托!”   南京城里的动静才不小呢。   王炳抓人的数量已经上升到两百余人,甚至涉及到一些官府衙门内部。   但闹出这样的动静,好处也是有的。至少各府各宅全都老实了许多,现在的大街就是两架马车撞得主人家受伤,那也是下车相互敬礼,没有大事,都是小事,三两句话揭过,绝不会再往大了闹。   天子已经动怒,锦衣卫都介入,定罪之后的这些人审案极其快速,砍头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一个一个以往嚣张跋扈的人被烤上铁链子排队上刑场,没有任何人敢破坏城内的秩序,这个时候不听话,那就是多砍一个人头的事。   所以黑压压的百姓老老实实的站在路边亲自送这些犯人上路。   囚车里蓬头垢面的人仰天大喊:“臣冤枉,臣冤枉啊!”   囚车的后面,犯人带着枷锁排队向前,一个个都像失去了魂魄一般。   随队而行,有吏员沿途高喊:“应天府高淳县萧荀龙犯强抢民女、霸人田产罪,罪当诛!”   “应天府高淳县典吏犯包庇袒护、戕害人命罪,罪当诛!”   “应天府倪廷香犯丝聚帮众欺压百姓罪,罪当诛!”   ……   这个队伍是在南京城主干道上游了两圈,而且喊声不停,就是要让老百姓知道这群人的恶!   不仅如此,王炳还授意要让那些受害者沿途喊骂,这些都是真实的,官府只是提供便利而已。   所以多少白发的老父老母,他们是哭喊到撕裂了声音指向当中的某个人,连哭带骂的喊些‘还我女儿’、‘畜生不如’之类的话。   二百多人呢,涉及到受害者百姓几乎是以万计。   这么多的数量之下,即便是没和这些人有过瓜葛的百姓也都相信,这帮人就是真坏!   于是乎满城百姓都挤满了刑场,像看热闹似的,看着官府杀这些人!   “杀得好!!杀得好!!”   这样的声音响彻满城。   而后王炳快马向朱厚照禀报具体情形。   朱厚照看到这里心里才稍觉满意。   正好荆少奎就在旁边,所以看完以后就递到他的手中,“冒雨送来的。你看看。”   荆少奎一目十行看完以后,颇为振奋的说:“陛下此举乃是真正的得民心之举!”   “可这样的事为何就非得朕这个皇帝来做呢?臣子就是杀几个这样的罪犯,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陛下是何等样人,做臣子的哪里敢与陛下相比?又哪里会有陛下的胆魄?现在此事能有个了结,也多亏了陛下。”   “奉承的话讲几句就好,不要一直讲。”   “臣知错。”   朱厚照重新坐下来,王炳的奏疏算是消除了他心中一个忧虑,所以略微有些畅快,所以即便是不好的事,也说得开心,“……咱们觉得是个好结果,估摸着南京城里不少士绅并不这么想。但不管他们是留下文字编排朕也好,还是私下里挤兑朕也好,朕都不怕。朕的功绩,岂是几个酸儒的几句酸语所能抹平的?”   “若真有这样的人,臣知晓一个便会为陛下捉一个。”   “你放心,肯定会有的。”朱厚照眯着眼睛,哼哼笑了一声,“朕现在只等西北的军报,到时候将这些酸儒全都充到西北去,让他们在朕的功绩上为朕效命,岂不痛快?明年朕还准备亲征瓦剌,这样将来有一天到了地下见祖宗,也不至于只能说出自己改了祖宗的哪些成法,至少也要让祖宗知道,当年太祖太宗拿下的疆土,朕又拿回来了!”   大丈夫当如此轰轰烈烈、快意恩仇,这种感受是他上辈子所没有过的。   渐渐的暴雨停下,阳光也落了下来。   朱厚照也驱赶了心中阴霾,做大事、成大事,没什么他娘的好担心的。   “传旨!”   尤址从十步外赶至。   “起驾,去杭州!”   “是!” 第六百八十一章 一种新火炮的可能   正德十年六月。圣驾的队伍、足足三千余人自凤阳而出,浩浩荡荡,气势恢宏。   夏天的嘉兴郁郁葱葱,繁华盛景不绝于路。   在县城东南部有一处平静美丽的湖泊,名为南湖,南湖中心有一湖心岛,上面有一座烟雨楼。   但这已经不是当年杜牧笔下的那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烟雨楼了。   这是正德四年,当时在嘉兴为官的姜雍仿照被毁掉的烟雨楼旧貌重建的。   到了夏日以后,上楼倚栏远眺,湖中接天莲叶无穷碧,体现了一种江南文人的雅,因而很快便恢复了江南名楼的地位。   今日皇帝亲自驾临,为其又添了几分特别的内涵。   朱厚照也算是‘附庸风雅’,在几个选择之中,挑了这里当做行宫,而浙江的官员也更加到位,包括巡抚在内,都已经前出迎接。   既然来了,朱厚照就带着一起了。   湖心小岛不大,树很多,因为没有高大建筑阻隔,走在上面风一直很大,吹得他发丝翻飞不止。   他拉着梅可甲说,“朕在山东遇上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人,说朝廷施政重孔孟而轻奇技。一言出,四方惊,好些人和朕说此人离经叛道,要立即革职,还要下旨拿问,可是让朕头疼了一番。”   “这件事,微臣也有耳闻,可是君臣观礼的关延卿?”   “喔,你们都知道,不错,就是他。”朱厚照啧了一下嘴巴,“但是呢,朕仔细想想,他说的并非丝毫都不可取。尤其到了浙江、到了杭州。梅可甲、姜雍,朕和你们说,朝廷已经决心要在京设立科学院,此次到你们这里来,朕首要见的便是当初动了脑筋、造出两千料宝船的那些工匠!朕要嘉奖他们!”   姜雍已经是浙江巡抚了,他最早是顾佐发现并推荐的。   这些年来,颇有经济之才,所以在这里为官且一路高升。   “陛下放心,臣等已经遵照旨意,都安排好了。”   朱厚照并不腻烦于再做强调,“写是写了,但朕要当你们的面再说一遍。另外,有一个事情,朕要问你们二位。”   “皇上请问。”   “除了这些能工巧匠,这几年以来,是否有新的、意义比较重大的生产技艺改良?比如说火枪、火炮、织布等等。”   姜雍和梅可甲面面相觑,皇帝问的这个是末流。   也许有。   但即便有,他们也不会知道的。   整个圣驾队伍中,或许只有皇帝自己才重视。   所朱厚照也不意外,只是讲道:“看来关延卿之语,并不为过。”   “皇上恕罪。”   “朕的目的从来不是治罪。今天就算了,今后你们可以考虑考虑这件事。此次南巡朕是做些了解,明年反正是有大朝会,到时候再说。”   “是!”   朱厚照不轻不重,总归是叫他们开始重视这件事。   其实他觉得本身应该是有的,因为商业逻辑中蕴涵着这个动力,降低成本、提高效率嘛。   “……朕此来第二件事,便是要看看大明水师。伍文定呢,这次他也来了吧?”   “回皇上话,没到嘉兴来,但已经在等着陛下了。”平海伯禀报,“每年这个时节是倭寇活跃之期,伍提督得知陛下要来,便率领水师众将士巡视外海去了。”   朱厚照随意坐下来,眉头一挑的问:“怎么?倭寇还敢闹事?”   “明面上当然是惧于朝廷天威,但汪洋大海之上,总有零星的亡命之徒,这也是难免的。”   “恩。喔,还有一桩事,正德五年,满剌加国使臣到京师求援,说佛朗机人意图侵犯他们,当年也是一言成谶,现在如何了?”   平海伯道:“此事臣正要向陛下禀报。正德八年,大明已经警告过佛朗机人,不过这些洋人狼子野心。九年,共有两千余人进攻满剌加国,大明在当地并未有驻兵,因而未能直接加以干预。但战事危急,最终只能出了一笔银子从吕宋国借兵三千以支援,现在看来……”   “怎么样?”   “因为季风之期未到,所以派去的人还未回来,具体如何尚不得而知。不过据臣所看,佛朗机人火器强大,有可能满剌加国不是对手。”   朱厚照倒没露出什么太多的表情,只是说道:“满剌加国是主动向大明称臣的,而且是从太宗一朝便开始的。南洋小国遍地,很多也都接受了大明的册封,既然是宗主国,这件事就不能不管啊。否则大明的商队走了出去,也难保不会有人生出觊觎之心。这件事等见了伍文定以后,咱们君臣再详议,而且本来也要等一等确切的消息。”   “是!”   “有一点要让你们明白的是,朕对外一定是积极的,不管满剌加国胜与不胜,这都不会改变。另外还有一点,满剌加国太远了。”   皇帝最后说得很无奈。   这也是事实。   “是的。”   “劳师远征总是不好。因而朝廷要有个长远的计划,从浙江出海到满加剌国不是有那么多的停靠点么?朕以为要加强一些据点的建设,台湾、吕宋……最好是每一处都维持一些大明的水师,如此连网成线,确保掌控这片区域。那样的话,今天的形势或许会好上许多。这方面,过往几年朝堂上总有争论,所以便耽搁下来,这是朕的过失,这次借着满剌加国之事,要好好的推一推。”   其实也没什么过失不过失。   你要跑到人家的领土上建军港、码头,这可不是上嘴皮碰下下嘴皮的事。   别的先不谈,大明先得把自己的水师建起来,拳头在这个时候是真理;其次,扶着满剌加国打一仗、打赢了,给人家做了主,后边儿修筑、驻军才顺理成章。   所以其实是时机未到。   但必要性就不需论证了,不显示一些军事存在,海上的生意那真的是要提心吊胆的做了。   臣子们也知道皇帝其实是急的,少府顾人仪在在心里琢磨着一桩事,这件事还没正式禀报,但他是掌握些情况的。   “陛下……”   朱厚照抬眼,“恩?”   “方才听闻陛下与平海伯论及海外满剌加国之事,臣想到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是。”顾人仪措辞很小心,他言道:“臣在出京之前,去过一趟少府军器局,臣确定的是,军器局仿照了海外佛朗机人的火炮重新设计了一种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火炮,而且已经进行过一次试射。”   朱厚照听到这里心头大动。   “试射成功了么?”   “第一次是成功的。”   朱厚照现在是稳重性子了,以前非得跳起来不可,“成功了为何不报?”   顾人仪就知道会是如此,所以才小心,“……据说还是有些不稳定,本来是想着趁陛下南巡这段时间再加以改进,等陛下回去以后再向陛下报喜的。但似乎南洋局势迫人……”   “立马去个急递,问问情况!”朱厚照搓起手来,“如果仍然是不稳定,看看可不可以牺牲部分的效能先拿来用。水师要的急,哪怕是一点提升,那也是战场上的一个优势。”   “陛下所言不错。”平海伯更急,他想确认一下,“顾少府,这火炮是上舰的吧?”   “当然,本身就是为了水师造的。”   陆地上,现在没有蒙古人说话的份,大明骑兵已经扫平诸部了。 第六百八十二章 省亲   之所以要到嘉兴,另外一个原因便是贤妃的娘家就在嘉兴,此次让她随驾,这也是目的之一。   她算是生于富裕优渥之家,早年间祖上是商人,但到她爷爷这一辈基本已经不太有经商的才能,唯一比较庆幸的是购置了很多田地,这两代人也没有过度挥霍。   所以她从小算是生活得很幸福。   完整、稳定的家庭和吃喝不愁的成长环境,才使得她现在不那么热衷于争抢。   自她入宫以后,陈氏在当地地位一下子便提高了。   五年以前,她又诞下皇三子载垚,这就更不一样了。   不过与沈淑妃不同,贤妃时常告诫娘家,像他们陈述利弊、好坏,规劝他们在家乡多行善事,多结善缘。   所以陈氏在嘉兴的名声是非常好的。   不然,朱厚照怎么会让圣驾过嘉兴?   听闻贤妃要回娘家省亲。陈氏一家早在月前就已经忙里忙外的准备了,为了营造一个好的氛围,陈氏在当地又开始多行好事,比如说捐建书院和私塾。   粥棚是不需要的,嘉兴这个地方,并没有那么多吃不饱肚子的流民。   现在这里还饿肚子的只有懒汉。否则你到杭州、宁波,随便哪里找个营生还不容易?挣多挣少另说,饭肯定是吃得到的。   等到天子圣驾真的入了嘉兴城,这地方便是一片欢腾了。   “来了来了!小的看到省亲的队伍了!”   陈父听到下人禀报,即便那么大岁数也坐不住,陈母倒是比他好些,只是捏着手,显得很紧张。   院落里也有不少亲戚,除了这个女儿,他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都盛装在这里等着呢。   此外,陈父自己还有两位兄弟,总之是不少人。   至于外面被拦着的邻居,那更加少不了。   轿子里的贤妃有些紧张,所谓近乡情更怯,十年前她离乡之后就再没看过自己的父母兄弟了……   “……外面聚集的很多人,有不少是陈氏的邻居,小的时候偶尔也见过的。月儿,你将咱们带来的这些钱都发给他们,虽说是俗气了些,但对平常老百姓来说,这才是要紧的。”   贤妃是觉得施点东西,以后陈氏在邻里之间才有更好的人缘。   同时也为皇上挽回一些。   因为南巡实际上是要花不少钱的,这一点其实还是有人批评。   即便不提这些,她也无所谓,她又不那么需要这些。   “是。”   婢女听从吩咐,出去以后又召集几人一起把这件事给做了。   贤妃读过书,不是那等没念过书的、没有见识的人,所以都是吩咐人说是‘皇上、娘娘所赐’。   如此一来陈府的外面自然是挤满了热烈的老百姓。   而在府内,也是相似的气氛。   家人们都在想,按照身份来说,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已经是皇帝的妃嫔、皇子的生母了,亲情要顾,但礼节上更要顾。   不过贤妃觉得生父、生母毕竟不同。   而除了这个小小的烦恼,其他的便都是团聚的感动了。   ……   “……身份不同了,不可如此,不可如此。”陈父虽然感动,很想亲近亲近,毕竟十年未见了,甚至都想过此生都可能见不到,但女儿已是皇妃,他还是要注意的,不仅是他,其他的男性都得注意。   倒是陈母,刚刚镇定着,这会儿叫贤妃一挽,便忍不住哭起来,本来也想过说很多话,但这个时候只有一句了,“这些年,过得如何?”   贤妃眼里也噙着泪花,“……很好,都很好。”   ……   这一大家子围绕着这么一人。   女子的眼神复杂,有的羡慕、有的是被感染而哭泣,男的不少还是热切的期盼。   贤妃看向站在她大姐身后的一个穿着鹅黄小裙的纤瘦姑娘,“我没认错吧?当年我走的时候,晓莹应该还只有七岁?还记得二姐么?”   十年的分别其实有些生分了。   大姐晓慧推着小姑娘出来,“不是说想你二姐么?叫二姐?”   小姑娘眼睛很大瞳孔很黑,天生一个晶莹剔透的眼眸,面容肌肤特有江南女子的白皙,眉毛如远山般淡雅,修长而弯曲,与她的眼睛搭配得恰到好处,更增添了几分秀美。嘴唇则娇小且略带樱桃色,笑起来时两颊露出淡淡的梨涡,让人心生怜爱。   “二姐。”   “哎。过来。”贤妃还是能认得出的,虽然变化很大,但有当年的模样。   除此之外,她还有两位哥哥。   男子的想法更多一些,只是他们自己不敢提。   都是央求着陈母,看看是否有些机会什么的。   所以住家这几天,陈母私下里便讲了一些,无非就是看看能不能向皇帝讨个差事什么的。   贤妃听了以后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后来她和自己那单纯无邪的三妹打听,问道:“这些年,大哥、二哥都在做些什么?”   “大哥啊……就是帮着爹打理打理家里的庄田吧。”   “二哥呢?”   “二哥厉害,中了秀才呢,现在准备要考举人!他说下次一定可以中!”   贤妃自己都二十多,她二哥基本近三十了,而中秀才是她在的时候就有的,相当于几次乡试都不中。   其实这才是大多数人。   不过这样的话,真要讨一份差使,她就不好和皇帝开口了。   晓莹不知愁恼,她怯生生的问,“二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   “二姐。”   “恩?”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晓莹嘿嘿笑了一下,尽展一个少女的天真烂漫,“皇宫,是什么样子啊?是不是很大很大?”   贤妃笑了起来,“是很大。”   “有多大?有十个我们家那么大吗?”   “估计……会有五十个。”   “那这么多房间,皇上怎么睡得过来?”   贤妃盯了她一眼,“不可太跳脱,对皇上不敬。”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小女子最崇拜的就是你,一时失言,勿怪勿怪。”她自己叽里咕噜说了一阵,然后又问道:“二姐,皇上是什么模样?我听人说皇上可厉害了,还有,皇上对你好么?你们生的那个孩子呢,为什么不带回来,小妹还想和他玩玩呢。”   “你到底要我回答哪个?”   姑娘吐了吐舌头,“我话太多了。”   “……皇上待我很好,但倒不是因为我,皇上性格温柔,待谁都好的。”   ……   又隔一天,贤妃去找了自己的父母。   “……女儿知道大伯二伯还有两位哥哥的心思,也理解爹和娘。本来的话也不是不行,女儿是皇上的妃嫔,陈氏为皇上多效力也属应当,但总归要合适才好。”   陈父一听便有些不知所措,“这……难道不合适?”   “恕女儿直言,大哥和二哥会什么呢?大伯和二伯更不必说了,他们急吼吼的,只是想捞个官身风光风光吧。”   陈母问:“是皇上吩咐了吗?”   贤妃摇头,“那倒没有。皇上是宽厚仁君,而且本就爱才惜才,若是真有本事的人,那也是好办的多。”   他们还算是理解女儿的父母,既然讲了,便不强求。只不过家族里会有些人失望。   贤妃其实还是不忍心的,她绞尽脑汁的也尽量想了想,“娘,大伯家的儿子……不是说挺会读书的么?这次怎么没见?”   “朝瑞吧?”陈父拍了拍大腿,“举人实在考不上,在家中受不得气,跟随商队出海去了,三年了,都没什么消息。现在生死都未卜了……”   贤妃心中一揪,“那好可惜,女儿倒是觉得他还有几分豪气。”   “太平盛世要才气,要什么豪气?原来在家的时候聚集了一帮不知哪里来的好友,差点把你大伯家底吃没了。虽说也有几分聪明,但终归不上正途。”   陈父的话倒也没错的。   那贤妃就没办法了,这些人她无法向皇帝开口。 第六百八十三章 贤贵妃   和大部分人想象的不同,其实任人唯亲才是一个人的本能。   有特别的关系才会让一个领导者觉得安心,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拍马屁的人容易上位。用现代话语来描述,就是你的领导在上班时见了谁不重要,下班见了谁才重要。   哪怕是朱厚照这种自身素质还不错的皇上,也会把梅可甲的女儿娶进宫。   而且作为领导人来讲,一个熟悉的人和一个不熟悉的人,用哪个更好?   贤妃是落在一个贤字上,她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不愿意给皇帝添麻烦,且没有实际的为政经验,圣人说了任人唯贤,那么便是任人唯贤。   实际上朱厚照还等着她推荐一两个家族子弟呢。   否则将来有日,江南就是梅家的天下了。尤其魏国公的继任之人看起来并不靠谱。   皇三子载垚虽然还小,不过朱厚照在他小时候便觉得这孩子遗传了贤妃了聪慧,想必也不会是颟顸之人。   所以贤妃回来以后,朱厚照在烟雨楼和她闲话的时候便问及她家中的情况。   贤妃不解这最深层的意思,只实话实说,“臣妾有两个哥哥,大哥敦厚老实,只是在家协助父亲打理家业,二哥虽然读书也用心,但天资有限,举人不中……”   “这样的话,是否会有家庭的矛盾,比如分家什么的?”   “他们,或许还不敢吧。”   “不敢?”   “臣妾也是听小妹说的。”   “便是你昨天带着游湖的那个?”   “是。”   “喔。他们应该也与你央求了些什么吧?”   贤妃对于皇帝的聪明并不意外,她老实承认,“……陛下明鉴万里,小民之家,见识浅薄,还请陛下宽恕。而且,臣妾已经都与他们解释了。”   “朕知道的,你的家人一直是最守规矩的。你也不必紧张,朕就是问问,并没有其他意思。”朱厚照拉过她的手,“况且嘉兴当地的官员也和朕说了,说陈氏深得人心,百姓也很是爱戴,这便是好的例子。贤妃听旨。”   最后这四个字,听得贤妃一愣,好在她反应很快,立马退后两步,动作款款,跪了下来,“臣妾听旨。”   “贤妃陈氏,淑德良才,克尽妇道,今特封为贵妃,赐居翊坤宫。今后宜当勉力以副朕望。钦此。”   陈氏宠辱不惊,叩拜曰:“臣妾谢皇上恩赏!”   “平身。”   后宫之后,除了夏皇后就只有这么一个贵妃。   明朝的后宫等级中,皇后和贵妃之间还有一个皇贵妃。   但实际上除了皇后的头衔,其他的意义也有限,明朝宫里不管是太监也好,妃嫔也好,真正的地位就看你和皇帝的关系远近。   宪宗皇帝还为了贵妃把皇后废掉呢。   “朕之所以升你为贵妃,还是贤、德二字,不仅是你的德,还有嘉兴陈氏之德。所谓赏罚分明,陈氏在当地的好名声,也就是朕的好名声。因而除了你,朕还要再封赏你的家人,不过朕不居民间,你说说他们想要什么?”   贤妃立马道:“陛下恩赏厚重,臣妾已知足。万不敢再要什么了。”   朱厚照脑袋一翘,“你不要的,朕偏要给。不过功名之类的东西,不可轻赐。朕想想……贵妃,你们家就算没有适合做官的,是否有谁兼具些偏才的?什么算写绘画,这些都可以。”   陈氏心中感动,皇帝对她们一家的恩情确实很重。   “臣妾也问了,不过那人出海三年未归,至今也没什么消息。”   “出海?叫什么?”   “叫朝瑞。”   “陈朝瑞?”   “是。”   朱厚照眉心一动,他伸出食指挠了挠眉头,若有所思的说:“知道了。”   ……   ……   皇帝并没有在嘉兴耽搁太多的时间。   烟雨楼虽然很秀美,但却不能久居。   圣驾在次日启程,朱厚照坐在马车里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翻着手里的闲书,翻着翻着他忽然动起心思,随后轻轻敲了敲木窗。   外面传来尤址的声音,“陛下有何吩咐?”   “吩咐一声靳贵,将锦衣卫这两个月给朕上的密疏都找过来。”   “是。”   这些都是有留存的,且靳贵极为仔细,找这个东西也不难。   不多久,几十本奏疏便堆在他的面前。   朱厚照拍拍手,掸掉手掌上的点心碎屑后便开始翻找起来,嘴皮子也轻微的动,顺着手指默默念着,“陈、陈……”   他是先找姓。   连续翻了四个奏疏之后,他手指顿住,“陈朝瑞。”   啪。   朱厚照一拍奏疏,“传旨,停!”   “停!”尤址喊了一句,随后马上到车前撩帘子。   皇帝年轻着呢,腿脚硬实,不要说人扶了,他连扶马车都不必,直接就跳着走了下来,步履欢快的有时候叫尤址这样五十岁的人都跟不上。   一众臣子也是如此,虽然已经很急,不过都来不及做动作。   朱厚照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捏着手中奏疏挥了挥,“毛语文随朕来,其他人各自活动。”   毛语文接旨后,迅速跟上。   “陛下。”   “语文,你两个月前的这份疏还记得吗?”   朱厚照把东西展给他看。   毛语文一看就明白,“臣记得。这是锦衣卫一份请功的名单。不知陛下有何疑虑?”   “这个陈朝瑞你了解多少?”   “他……是吕宋国那里锦衣卫的负责人,早年间也是从大明过去的。平海伯从吕宋国借兵能成,他立功不小。”   “做事如何?”   “据闻是不拘小节、粗中有细,不过性格有些涣散,有时候自视甚高、目中无人。”   朱厚照听明白了,就是有些才能,但同时也有些自负。   “涣散的人,你怎么让他做锦衣卫的活?”   “臣不是说他不听令,只是他个人的主意太多。陛下要是觉得他不合适,臣这就换人。”   “不,朕是结果导向,他既然立了功,干嘛要换人?吕宋国的情况咱们并不清楚,也许那里需要一个这样的人。还有,你说的这个陈朝瑞,是哪里人氏?”   “好像……是湖州府人氏。”   朱厚照有些怀疑,“去确认一下,贤贵妃有一位亲属,也叫陈朝瑞,几年前也出海了。应当不会那么巧……”   毛语文心领神会,“微臣明白。”   他也知道,皇帝刚刚把贤妃封为贵妃,后宫之中好几年没有这样的变化了。   “锦衣卫里的人,底细都要清楚的。如果查出来确系此人,他你不要为难,但锦衣卫内部你自己要有个数。”   “臣疏忽了,请陛下恕罪。”   “无妨,朕说了,只要立功什么都好谈。”朱厚照抿了抿嘴唇,“尽快查清楚吧,不要叫朕等得太久。”   “是!”   既然已经决心要在海外扩张据点,那他的这些孩子以后他会派出去的,所以有一个亲属在身边会更好一些。   虽说几百年后可能会像蒙古帝国那样分裂,但几百年后的麻烦轮不到他去考虑解决,他尽全力建立当时的功业就好。 第六百八十四章 任他百般来,我只一路去   正德十年七月。   西北嘉峪关外,明军自此而出,一路西进。   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峪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写着‘明’字的大旗随西风的风起舞,发出猎猎响声。   他们这一路绕过了天山山脉,翻过红山垭口,再从巴里坤草原向南,就可以到达哈密。   西北外的距离概念和内地不同,这里的两座城池可能相隔数百里,而且沿途所见大多都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   长途行军最大的挑战和困难来自于物资保障,所以四万战兵之后其实是庞大的辎重队。   这就是为什么只有国力强盛的时候,中原王朝才有力量向西域投送力量。   近两个月的时间,周尚文就是领着兵马赶路、赶路。   直到巴里坤草原快要走完,才遇到了第一波明军。   大约是斥候那一类的人。   哈密卫提前已收到消息,所以派了人出来迎接。   “末将哈密卫百户蒋道齐见过大将军!”所来之人将一封信举过头顶,这也是他身份的证明。   周尚文一早听到有人来了以后非常激动,所以立马在帐中召见此人,“起来。”   “谢大将军!”   这些都是劲卒。最早皇帝派出的就是甲级卫,每月军饷有7.5两银子,是寻常士兵的2.5倍左右。   朝廷给银子、给装备,而且从指挥使、到千户、百户全部都是用的军学院的人。   所以别看蒋道齐这么个小小的百户,他可是见过皇上的。   “你们的指挥使凌卫锋在何处?哈密城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啪。   蒋道齐双手一合,“禀大将军!凌指挥现在正在哈密城内,哈密忠顺王拜牙即反叛土鲁番汗国以后,城中曾有该汗国与拜牙即所蓄养的死士发动的内乱,凌指挥使率领众将士前后激战六次,至今仍然守卫着哈密城。不过哈密城内汉人不多,而且土鲁番汗国并不死心,他们的大汗也在积极调兵,兵锋所指,正是哈密。”   “呵!”周尚文豪气的拍了一下桌子,“来的正好。打了这么多年北虏,最头疼的就是找这帮人。他竟敢主动送上门。可知他们有多少人?离哈密城有多远?”   “大约有两万多人。”   此话一出,营帐中大部分将领的神情都轻松起来。   马胜按捺不住,“大将军!末将请领一万兵马出战!”   “不急。”周尚文是主帅,下面的人再轻敌,他不能轻敌,“等见到凌卫锋再做计较。蒋道齐,你先下去休息,明日随我军一起!”   “是!”   “地图拿来!”周尚文走下来到沙盘前。   弘治年间,吐鲁番汗国也曾掳掠过哈密,这个时期皇帝虽然软弱,国力也比较疲敝,但是好歹弘治皇帝是分得清是非的,他任用的大臣大部分也有点良心。   所以当时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力劝皇帝,说西北这群外族根本就是桀骜不驯,必须出重拳打击。后来甘肃总兵许进率领四千明军发起进攻。   当年是四千!   二十年过去了,明军又回来了!   这次是四万!   朝廷拨银一百多万两,运几百辆车的粮食。   虽然没有明说,但周尚文哪里不知道皇帝的意思,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帝王不可能出兵一次什么都没有,这么大的代价他回到朝廷也无法交代。   所以周尚文先把基调定下,“弘治八年,甘肃总兵进攻哈密时,土鲁番汗国选择了退兵,留给咱们一座空城,结果等明军一走,他们又去而复返。所以这一次,咱们不可能再给这帮人这个机会。这两万人要是接战,咱们就陪他打这一仗!若是他们退,咱们便追着他们、追到他们的王庭,无论如何要消灭这两万人!”   “是!”   马荣也在队伍之中,他是周尚文手底下四个将军之一,“大将军,咱们终于汉人又回来了!末将看陛下的意思,根本没有要重建关西七卫的意思,所以末将在想,陛下会不会是要仿照汉唐建立都护府!”   这家伙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   周尚文则不想那么远,“那是陛下和朝廷考虑的事,咱们就是打赢!”   两日后。   数量庞大的明军气势汹汹的入城,哈密城内除了少量的汉人,还有回回、畏兀尔、哈剌灰三个部落的人,他们虽不是汉人,但明朝一直会封他们为官,他们的首领也会遣使赴京城朝贡,实际上也就是归顺的小部落,基本可以理解边疆少数民族的感觉。   哈密这种地方本就是多个部族聚居,所以这也正常。但要说多么心向明朝倒也没有,原来哈密就是羁縻统治。   而且这些人之间也不团结。   历史上互相争个不停,也是导致土鲁番汗国能入侵成功的原因之一。   但数万大军入城的时候,那他们对明朝的忠心还是有的。   其实凌卫锋在这里就已经让这些部族的一些人很‘忠心’了,他们以放牧为生,善于骑射,作为战士是很合适的。   周尚文不管这些,他到临时将军府就两件事。   第一见凌卫锋,第二商议何时出战。   凌卫锋不到三十,他与一般的明人不同,他非常高大,整个人身高八尺有余,非常的壮硕,当年个人比武赛中,他是受过皇帝口头嘉奖的。   一番客套之后,周尚文开门见山,问道:“凌指挥使,你与这些人算是相互了解了。朝廷的意思,大明这次要收回哈密,斩断土鲁番人伸出的黑手。你觉得这一仗要怎么打?对方的主帅又是怎样的人?”   凌卫锋行了礼,随后说:“大将军,率领这路敌军的将军就是满速尔本人,末将不是长他人志气,满速尔虽然不是什么战神一般的君主,等他登上王位已有多年,而且积极进取,果敢坚毅,其手下部将基本都对其忠心耿耿。所以这一仗,首先是不可轻敌!   另外,大将军此次率领四万余兵马,再加上末将手中四千人马以及回回等三个部族的三个千户所,我军此次的兵力是大占优势的!”   “哈哈。”周尚文展露了一番豪情,他骄傲的道:“这就是国力强大的好处,二十年前,朝廷只能派四千人。这次,陛下是给足了银子的,所以咱们才能在这千里之外打一场富裕仗。没道理总是叫他们人多欺负我们人少,这次要换过来打打看!”   “哈哈哈!”   房间里一众将军全都笑了起来。   凌卫锋心中也大定,“既然是富裕仗,那末将觉得不如以稳为主,堂堂正正。大巧不工,无懈可击,任他百般来,我只一路去。”   “我只一路去?”   “是,只一路去,推到他们的王庭去!”凌卫锋握起拳头,说得斩钉截铁!   周尚文思考之后点点头,但他有另外一个一问,“另外那三个千户,能信吗?”   “能。”凌卫锋说。   “你有几成把握?”   “大将军没来之时,末将只有五成,时时得提防着他们。大将军来了,末将有八成把握,他们原本就是接受朝廷册封的,和吐鲁番汗国并不属于一个部落,没道理这个时候为满速尔拼命。”   “恩,那就带着他们吧,把他们单独留在这哈密城更加危险。” 第六百八十五章 末将愿往   土鲁番汗国大致上是起于十五世纪,亡于十六世纪。   这个期间,恰好是明代的成化、弘治、正德和嘉靖年间。   当王朝的国力较弱时,史书关于这一段的记载是很难去读的,哪怕朱厚照自己翻阅前朝实录也会觉得头疼。   首先是名字很怪,都很难记。   其次是土、明两方之间来来往往的攻击不断,很容易把人绕晕。在正德十年这次满速尔侵犯哈密以前,他前面的两位速檀(苏丹)阿力和阿麻黑已经四次染指哈密。   但土鲁番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超级王朝,四次染指他们又四次失去了。   在此过程中,双方互有胜负、互有死伤,可以说是结了大仇,但与此同时土鲁番对于明朝的进贡却一直并未停止。   甚至也有过相互欺骗、辱骂的行为,比如骗取明朝信任,说你们封赐什么,我们就退还哈密,实际上又不退还。   但土鲁番汗国新立,总体上是占据优势的,除了前两任速檀,第三任的满速尔也是个较为强势的领袖,他在正德、嘉靖年间最终占领了哈密。   甚至因为哈密的丢失,引起了嘉靖初年朝堂上的‘封疆之狱’的政治斗争。   总之,这就是个相对混乱,互相之间又争斗、又和平的大背景,之所以如此就是任何一方都没有决定性的力量。   但这一次不同了。   正德十年七月初六,休整了三日的明军开始吹号出征。   远征在外,周尚文最终采纳了凌卫锋的建议,便是以稳为主,战机不现,轻易不会莽撞出战,更不会派遣小股部队孤军深入,如此先可立于不败之地。   哈密城他留了肃州左卫五千六百人马,由他账下旧将孙希烈率领。   这是定海神针,防止满速尔带领自己的人马兵行险招。   哈密城外向西,他以马荣为前军,又以马胜居左、黄杨居右,自己则率领甘州左右卫并凌卫锋哈密卫以及那三个千户所居中。   如此是四万大军浩浩荡荡现于这片争斗场。   这样规模的大军只要一动,按理说没有不被发现的可能,不过西北荒凉之地,绿洲与绿洲之间相隔遥远,明军在肃州和甘州内部又收网清剿了不少细作,因而满速尔也是近几天刚刚得知明军有了如此大规模的行动。   消息一来,满速尔之下他的两个兄弟,一个妹夫全都大为惊讶。   这些蒙古人以部落群居,统治手段保留了大量的家族统治,主要的实权人物大部分都是亲属,少部分才会有别的身份。   原本的忠顺王拜牙即投降了他们以后。满速尔是想着再将哈密夺回来了。   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实际上,因为这个消息太过震惊,他的妹夫也是他最为重用的爱将牙木兰根本就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断然道:“明朝最西边的肃州离哈密有至少40天的行程,那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有这么庞大的军队!这难道不会是那个哈密卫的明军指挥使使出的狡猾的计谋吗?!”   的确有这种可能,因为太违反常理。   满速尔保持住了镇定,“这件事要让人确认一下!”   “我去!”一名年轻的将军站了出来。   “记得,要小心。明军这几年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速檀放心,在荒原之上,明军拿我们的勇士没什么好办法。”   “好,速去速回!”   这是一个大前提,要准。   满速尔接着问第二个问题,“明军既然已经出城,他们的行军方向是哪里?”   这个问题暂时没有人能回答,因为四面八方,他们可能都去的。   这几年,土鲁番不止是对哈密,实际上对南方的关西七卫也进行的骚扰,其中有几个卫所还被他们给灭掉了。   这些卫所的主体都不是汉人,在这种高山草原地带,实际上也是以部落的形式存在。   但名义上,这些人仍然归属明朝统治,有可能明军也会去那个方向。   所以说不好讲。   但两日以后,形势逐渐明朗起来。   牙木兰捏着军报顶着呼啸的狂风从远方归来,他冲进满速尔的大帐,大声道:“速檀,明军要去土鲁番!”   “什么?!”满速尔瞬间转身,“探查到他们了?”   “远远的看到了,不敢接近,规模确实很庞大。看行军的方向,他们就是去土鲁番!”   满速尔紧皱眉头,这就不好了,土鲁番有女人和孩子,有牛羊和美酒,有他们的一切,关键他还率领了两万多将士出来了!   “我们怎么办?”牙木兰深喘着气,他也算是与大明战斗了一辈子了,“要不要袭击这路明军!阻拦他们的步伐!”   “打是肯定要打的。”满速尔握紧了拳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去。不过大战……不能轻率,先试探一番。”   “夜袭吧?”   满速尔考虑了一下,“可以。把人都叫来,好好商议一下……对了,明军将领是谁?”   “甘肃总兵,周尚文。”   “周尚文……”   因为镇守了甘肃很都年,所以周尚文的名头他们还是知道的。   而且周尚文很强硬,这些年来他和北边的瓦剌、南边青海的诸部落都有过一些‘小接触’。   在这片地界上、他们的心眼中,这是明朝内部一个崛起的很有实力的将领。   满速尔也感到压力山大了。   “牙木兰,咱们得做好两手准备。”   “速檀的意思是?”   “遣使向明朝的皇帝进贡,我再写一封称臣的奏表,汉人皇帝好大喜功,好面子,就喜欢听这些,只要我们愿意接受他们的册封,他们很快就会退兵的。以前,都是这样的。”   “好!”   危急已来,躲避是躲避不了的。   不到最后的关头,他们不会缴械投降。   “……要不要向赛义德汗求救?”   赛义德是满速尔的兄弟,兄弟分家以后,赛义德经过自己的奋斗逐渐在西南部地区建立起了叶尔羌汗国。   这两个汗国之间还重新修好,维持了和平。   “暂时不要。”   ……   沙漠、骆驼、驼铃……   汉人一进入这里,就忍不住要对这些起兴趣,仿佛从远处飘来的风里都带着驼铃声。   行军路上他们也遇到过一些商人,但一看大军大多被吓得屁滚尿流的跑了。   凌卫锋说:“哈密也好、土鲁番也好,这些都是为数不多的绿洲地带,从汉唐时起,西域与中原的商人在往来之中都以这些地方为中转之地。”   马荣说:“不仅是他们的中转地,隋唐时土鲁番称高昌。贞观十四年,侯君集率兵击灭高昌国,所以这里就是陛下所说的汉唐故地。”   他读过些书,其他人倒不知道。   黄杨就是头次了解,“唐太宗也打过这些鞑子?”   “不仅打过,而且和今日的理由一样。当时哈密称伊吾,高昌王麴文泰阻遏西域各国通过其境向唐入贡,并发兵袭扰内附的伊吾。故此,唐太宗决心灭掉高昌国。这与今天土鲁番袭扰哈密难道不是类似??”   这样粗暴的类比或许不太准确,不过这帮武夫不在意那许多细节。   马胜豪气的很,“那咱也去把这个什么劳什子国家灭了,唐太宗俺不认得,俺只认咱大明的皇上!”   周尚文也知道当初的历史,侯君集是什么人?   唐太宗亲封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与长孙无忌等五人并论功第一,后封潞国公。虽说最后自己反叛,下场不好,但其取得的成就是极为耀眼的。   所有人都不去想这一战的封赏,但所有人都知道,灭国、拓疆……   “轰!!”   正在畅聊间,外面忽然传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帐内将军全部站了起来,   “谁他娘的吓人?!”   主位上,周尚文一人坐着不动,他面色沉静的说:“既然是要交手,最初的试探是免不了的。马胜,你可愿出战?!”   马胜大喜,“末将愿往,请将军下令!” 第六百八十六章 凶悍之军   周尚文领兵几十年,值此初次突入苍茫西域之机又怎么会不防着一手偷袭?   四万兵马散在这片黄色沙地之上其实是很广阔的,一个点儿上有动静,另外的部分可能还没感觉。   马胜登上人造的塔楼远望,在黑暗之中看到西南方向有点点星火和厮杀之声。   这个时候周尚文帐内的将军也都出来了:各回己营,相机接敌!   砰!!   忽然之间,西南方向有烟花升起。   “就在那里,那是暗哨的信号!”   马胜当然认得。   大军在外,为了防备偷袭有两个基本的预防措施。   其一,暗哨。   这些人都散在军营四周,潜伏着,一旦听到动静,立马释放信号。   其二,巡逻队。   顾名思义,就是有专门的小队彻夜巡逻。   马荣在临走之前,和自己的大哥马胜打了个招呼,“大战将起,哥哥注意保重身体!”   “不怕!不怕!”   过了一会儿,有三个年轻些的青年全都跑到他的面前,“马将军!”   马胜当然认得自己的部将,“来的正好,回去把兔崽子们都叫起来,上马,跟俺走!”   “是!!”   偷袭不怕。   之前就有过预演。   对于正在巡逻的吴永飞这个10人小旗更加如此。   黑夜之中看不到什么,只有三口铁锅里燃起的熊熊火焰照亮了士兵的身影。   渐渐的,就有‘轰隆隆’、‘轰隆隆’的声响。   是马蹄声!   呛!   吴永飞将刀抽了出来,他什么都没看到,只是战斗经验告诉了他该怎么做,“小心弓箭!!”   这话落地,其实并没有什么下文。   不过数息之后果然是有‘嗖’、‘嗖’的破空声传来。   “举盾!举盾!”   吴永飞踹了一脚自己边上正在发呆的士兵,“所有人,听我讲!信号已经升空,大将军肯定是知道了这里有敌军偷袭,我们要做的就是全力迟缓敌人,争取时间!不要慌、不要乱!”   这是有经验的精锐部队,不会傻乎乎的迎着敌人初期的箭雨而不知闪躲。   不管是挡、蹲,还是寻找掩体,这些人是想尽各种办法,想让他们轻易的把小命丢在这可不容易。   不仅如此,初期的危险过后,立马出现两排举盾的人,而在他们的身后,弓箭手也已准备妥当。   “放!!”   敌人肯定是骑兵冲锋,所以时间很紧张,黑夜又如何,瞄也不瞄了,快速将箭全部射出去才是真的。   随着一声声惨叫声,明军们也判断出了敌人的距离。   黑夜是一个掩护,这些人像是从地狱之中忽然冲了出来,他们驾着马匹,挥舞弯刀,直直的冲了过来!   “杀敌!杀敌!”   纪山多少有些紧张,不过此时的氛围已经容不得他想太多,周遭的战友没有一个慌乱、害怕、退缩的,所以他也不能那样。   砰!!   人流与火流终于撞击在一起。   与此同时明军营帐之中开始出现‘咚咚咚’的鼓声。   所有的热血在这一刻爆发。   纪山是比较高大的士兵,应该说甲级卫的士兵身体都不弱,敌人引着马要踩他,纪山迅速翻滚躲开,同时弯刀一旋割了马腿!   “干得好,我来!”吴永飞为期叫一声好,同时飞起一脚踹开想偷袭纪山的吐鲁番士兵。   纪山再站起身,似乎觉得浑身都活动开了一样,“俺杀了一个!爽!”   男人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觉醒。   ……   牙木兰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和明军这刚一接触就觉得很是不一样。   这些人不是草包,这些人很骁勇善战!   他是打了多少年仗的人了,一看就知道人家应对偷袭的手段是条理有序。   不仅如此,他们还唤醒了这四万人。   站在远处的石壁略高处,他能看到两条快速移动的火龙。   那应该是举着火把的明军士兵,他们从后面绕了出来,正在迅速地向这里靠近。   没错,正是骁勇的马胜和他的三千骑兵。   “来功劳了!来功劳了!”   踏踏踏的战马渐起一地的黄沙,苍茫的荒原响起汉人的呐喊,士兵们跟随将领在这里任意驰骋。   牙木兰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支明军是这样的,哪怕是哈密卫也一直在城中不出来的。   明军何时有了这样带着某种狂野感觉的骑兵?   马胜奔着火焰最甚的地方去,他很快看到了火光中映照的敌军。   多日不动,手痒的很,于是他在马上便开始弯弓搭箭,细细瞄准,随后手掌一放,咻得一下远处一名敌军应声到底。   “将军好箭法!”   “俺们也来!!”   “上!慢了没汤喝!”   这是真正用银子与战火堆起来的部队。   敌人就在眼前,而他们除了冲锋,就是冲锋。   也不知道这一路袭扰的土鲁番军队有多少,反正入眼也有一片,马胜很快率领人马冲了进去。   进去之后便是血火碰撞。   巡逻队中的步卒纪山已经抢了一匹马,他身穿重甲、如一头猛虎在敌军之中挥舞长矛。而在他身后似乎还有数不清的战士冲了过来,逮着他们的人一个一个屠杀。   明军的悍勇、凶狠在这一刻具象化了出来,没有多久便将原本偷袭的土鲁番军队压迫回去。   牙木兰很快紧张起来,“准备撤,准备撤。”   明军的反应实在太快,偷袭已经失去意义。   不过要撤也不那么容易,明军一样有马。   大军中央,周尚文用了千里镜筒观察了一番西南方向的战情,对着身边的凌卫锋说:“你不是讲,速檀满速尔是个强主吗?难道他之才,不在领兵?”   凌卫锋不知道说什么好,谁知道您手底下都训练的都是这么凶悍的骑兵,遇到敌人不慌,冲锋起来又锋利无比。   这在任何一处,都是一支虎军了。   “是大将军领兵有方,胜过满速尔一成。”   周尚文对于这样的奉承话只当是听听,他还在镇定下令,“黑夜于我们不利,而且这里地形奇特,很容易迷失方向,传令马胜,让他不要孤军深追。就说本将军说的,脑子再热,也给老子静下来。”   “是!”   凌卫锋则对周尚文手上的东西感到好奇,“大将军,这是什么?”   “喔,陛下赐的,有一次陛下和格物学院的一些人探讨,说是有这么个东西。已经致仕的兵部尚书齐承遂听了以后觉得制成此物于战场大有好处……不过,第一次用,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试制品。但大战当前,能起一分作用是一分。”   说着他也给凌卫锋试了试。   后者往眼睛里一看却大为惊奇,“竟有此等奇物!如此一来,远在此处也可及时看清战场动态了!果然是个富裕仗!”   “这等宝贝都送来了,足见陛下之期望。”周尚文默默念叨着,随后紧紧握住拳头,“卫锋,你的人更熟悉这里,今晚他们既然现身,就一定要摸到他们的主力所在。”   凌卫锋不敢大意,“大将军放心,末将既然猜到满速尔会偷袭,事先的准备肯定是做足的。”   “好!本将信你。”   汉人其实是很优秀的,因为我们组织能力很好。只要中央王朝往这里放足够的兵、足够的物资、正确的将领,轻易我们是不会失败的。   更何况,现在还有这样一支虎贲之军!   “土鲁番退了!”   周尚文依旧面无表情,他转身进了营帐。   只在无人的地方他是偷偷欢喜的,初次接战,他已有些了解了,这个什么满速尔也就在这里称王称霸,实际上应该根本无法阻挡他手中的明军。   “大将军!”马荣和凌卫锋都走了进来,“确实都退了,应当是小胜了一场。”   “知道。”周尚文转过身来,“不过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明日大军继续向土鲁番进军。诸位,咱们也去看看那高昌古国!”   凌卫锋不解,“不是要去寻找土鲁番主力么?”   马荣笑着解释,“用兵之道,虚虚实实,不可捉摸。我们现在就追着他们去,那过于直接。就让他们以为我们是去土鲁番,等到他们真的相信了,回过头再给他们一击!”   大巧不工,不是说就完全不谈如何用兵。   周尚文的这个打算才是叫对方难受,你要是不信我,那明军真的能去,你要是信了,那就给你来个真正的出其不意。   名将,名将,这个词又岂是那么轻飘飘就能说出来的。   不久后,马胜杀了一场得胜归来。   这个人的性格有些鲁莽的,凌卫锋看他完全听从军令,便知道大将军治军之严。   有这样的主帅,还有这样的军队,何愁不胜? 第六百八十七章 靖虏伯的靖虏   马荣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不知不觉间又多了一道裂口。   从哈密出来以后,荒漠和戈壁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   对于他们来说,饥饿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因为他们带了很多红薯干,但缺水就不行了。   在这里作战的艰苦程度确实与内地不一样。   历史上,哈密失去以后,明廷曾想依靠原本的回回人等几个部族再收回,但这些人内迁到甘肃以后竟然乐不思蜀,以为到了天堂。   甘肃本就是个自然条件不算太好的地方,由此可以看出西北的恶劣。   不过再恶劣,这片土地上各种势力的兴盛与衰弱从来没有停止过。   按照周尚文的部署,明军一不分兵,二不主动出击,就这样在寻找水源、持续赶路中逐渐接近吐鲁番的门户、天山南麓的一座小城堡,明人称之为必残。   这个地方连接着哈密盆地和吐鲁番盆地。   在这种大山、荒漠遍地的地方,离开这些分布绿洲的盆地而行军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哪怕就是完全暴露行军路线,也必须要通过这里进入土鲁番盆地。   明军这一次的行动让满速尔感觉到了不妙。如此精锐而规模庞大的军队冒着酷暑从哈密直插土鲁番,他生平还未见过。   他走在前面,率先一步回到必残,同时命人迅速加固城池,并组织城内的物资和老人小孩开始撤离。   另外一方面,他又派出使臣。   他的臣子们说,明人花了这么大的代价,绝对不会同意议和。   但满速尔不是头脑简单的人,他需要的是时间。   ……   ……   “将军!”   马荣把手指从嘴唇上拿了下来,转身去寻找喊自己的声音,“怎么样?”   过来向他禀报的士兵同样有些嘴唇干裂,而且他将袖口全都撕开,露出了全部的胳膊,这里实在是太热了,“最前面的部队已经看到了那座城堡,不大,最多就放个三千人。”   马荣从怀里掏出地图,用手指着说:“应当就是这里,过去就是土鲁番城。”   “将军,城里派了人出来。”   马荣抬起头,“什么人?”   “自称是满速尔的使臣,想见大将军。”   马荣砸吧了两下嘴巴,阳光射的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都已经偷袭我们了,还要来议和吗?”   “会不会是投降?”   “那你想得太简单,他有两万多部众,仗还没打,怎么肯甘心投降?”   “那要不要向大将军禀报?”   马荣考虑了一下,还是点头了,“要。看看大将军怎么定。”   “那必残这座小城堡呢?”   “以千户为单位分别行军,把它给老子围起来。北面不必围。”   北面是天山。地形陡峭,进去就是个死。不是说会摔死,而是会干死。   他们这一路是前军,   实际上离周尚文也没多远,也就七八里路。   骑上马很快就能赶到。   两个时辰后,周尚文就见到了曼苏尔的使臣。   这是个单刀赴会、不卑不亢的人,至少很有胆识。   “来者何人?”   “土鲁番满速尔速檀帐下之臣即别,见过大明靖虏伯。”   “所来何事?”   “奉满速尔速檀之命,向宗主国敬献美酒和牛羊,希望上国将军能够退兵,以便我们双方重修于好。”   “做梦!”   这种时候不需主将亲自开口,明军帐下的将军就可以喝斥他,尤其是哈密卫指挥使凌卫锋,“自本将入哈密,可有修书满速尔,言及修好之事?他是如何处置的?暗中支持拜牙即,在哈密城内发动内乱,杀我将士,辱我百姓,这个时候提重修于好?他那张脸竟也好意思?”   马胜跟上,“就是,他想打就打,想和就和,当我们大明是什么。你赶紧滚回去告诉他,除非解除兵马,自缚双手,自个儿到北京去向我们的皇上请罪,否则他想都不要想!”   即别神情镇定,他望向周尚文,“大将军,我们速檀已经向大明遣了使臣,而且这些年一直遣使进贡,也多次说过我们愿意接受大明大皇帝的册封。虽然说,过去也有过一些不愉快,不过草原上相互之间争斗其实很频繁。重修于好以后,哈密归大明,吐鲁番也向大明称臣,这不好吗?”   “大将军!”凌卫锋急了,“满速尔是个野心勃勃之辈,不能听信他这些话。”   周尚文一摆手,他很平静并且从自己的桌面上翻出一份奏疏,“满速尔速檀的意思,本将军明白了。为了你们这些事,大明朝野上下也在激烈争论。我是大明之将,奉的是大明皇帝之命,你想知道最近的一次争论,我们的皇帝陛下是如何回应议和一说的吗?”   北京太远,即别完全不知道,“外臣愿听将军一说。”   “好。”周尚文端坐于上,展开奏疏,念道:“成化九年正月,土鲁番之国第一任速檀,阿力突然犯哈密,夺忠顺王朝廷所赐的金印;   成化十年闰六月,大明宪宗皇帝陛下派遣使臣调解哈密被占一事,遭速檀阿力冷遇,并扣押三月有余;   成化十二年贡使赤儿米即致书甘肃总兵官,声称只要明朝使臣前往吐鲁番宣谕,就愿意归还哈密城池与金印,事后则出尔反尔。   成化十三年,速檀阿力入寇嘉峪关、劫掠肃州;   弘治元年,上一任速檀阿麻黑诱杀我大明忠顺王罕慎,再夺哈密城;   受困于我孝宗皇帝的朝贡制裁,弘治四年速檀阿麻黑遣使臣入贡,并归还哈密,刚刚得逞,又于弘治六年进攻哈密,并掳走忠顺王陕巴。   弘治八年五月,镇守甘肃总兵上报,沙洲等多地屡被土鲁番阿麻黑抢杀;   到了现在的满速尔,该国一样嚣张如初,正德九年,仍然劫掠肃州、攻占赤斤卫……”   周尚文这一段话读下来,越读凌卫锋等将军就越是怒火中烧,而即别就越是底气不足。   “这个时候你和本将来说议和?怎么议?说你们会不再兴兵侵犯哈密,换了你,你信么?或者,你以为本将靖虏伯这‘靖虏’二字是白封的么?”   即别不能就此认输,他硬着头皮说,“请周将军三思,若是两军交战,难免互有死伤,这难道是周将军想看到的吗?”   “好了!”周尚文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我们汉人做事从来都是名正言顺,你们不仁在前,我们自然不义在后。本将军不杀你,放你回去带句话。就告诉他说,汉人又回来了!”   黄杨明白主帅的意思,“将军,下令吧!”   是,周尚文就当着这个使臣的面下军令,“传令给马荣,本将给他三日时间,三日后,拿下必残!”   即别听后心中大乱,他慌不择路的赶紧跑回去传信,走到帘子前还不小心跌了一跤,惹的大明一众武将哈哈大笑。 第六百八十八章 开疆拓土第一战!   满速尔并没有争取到太多的时间。   即别走后第三天,人还没回来,明军先是围城,随即就开始攻城。   攻城之战在早上即告开始。   熟悉的鼓声又一次响起,这座石头城内立马躁乱起来,满速尔在部将陪同下登上城楼。   睁眼一看,他简直要吓昏过头。   他指着一座一座高耸的、带着轮子的像座椅形状的车子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牙木兰呼吸声重,道:“那个叫攻城塔,是明军专门用来攻城用的器具,下面四个巨大的轮子,可以用人力推行,轮子上面设四层,每一层都有士兵躲在里面!”   “明军竟然有这种奇物?”   所谓的攻城塔在先前唐军攻灭高昌国的时候就已经使用了。   士兵躲在里面,免受箭矢的杀伤,与云梯相比,可以明显的降低伤亡率。   这种东西,对于现在的大明朝来说并不存在技术难点,因为大多都是木制结构,只不过比较费钱,毕竟不仅需要工匠、木材,还需要后期的维护,以及建造一定的数量,否则三五个的拿出来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速檀,明军这次太不同寻常了,他们有一种叫红薯干的食物,可以随身携带。再加上这些攻城的器械……我们得早做打算。”   满速尔有些不服气,“这是多少人?”   “这次进攻,大约是一个卫,五千余人。”   “五千多人就敢围着我们攻城?!我们这里有一万人!”   原本他有两万五部队,不过他已经将主力后撤,就算要死战,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小城堡中死战。   即便如此,这也是一种侮辱。   不过话音还未落。   天地之间又有一声巨响传来,随后便见一个巨大的黑球从高空之中飞来,满速尔仰着头观看,看着它划出抛物线,看着它落下,随后就是‘轰’的一声!   房屋木屑、人体骨肉一瞬间全部炸开!   “那又是什么?!”   明军一边。   马荣也算是体验了一把当年神机营火器的威力。   放炮的部将也大感畅快,对着他说道:“将军!这火炮还真是个攻城利器!”   “继续放!”马荣勒住缰绳,“让他们尝尝这红夷火炮的威力!”   “是!”   轰!轰!轰!   又是一轮齐射。   大炮只有三门,路途太远了,能带过来已经很不容易。   不过效果应当不错。   就是不炸死,也要把这群人吓死。   “击鼓!击鼓!”   鼓声催着满腔战意的士兵奋勇向前,这座石头小城西面的城墙边几十座攻城塔被推了过来,城墙上的绞杀当然避免不了。   血肉之躯与弯刀长枪在一起对抗,明军向不要命的魔鬼一样扑到城墙上。   武器是一方面,更关键的是要有战胜一切敌人的勇气!   吴永飞和纪山背靠着背,两人是一起上的必残城墙,在他们面前是两队二十多人的土鲁番兵,不过他们没有丝毫惧意,迎着敌人就上前砍杀。   纪山颇具勇武,三两人长枪刺来,被他一下拨开,左砍右劈之下即将他们打翻在地。   几个回合下来,他也不甚胳膊上带伤,但是始终力战不退,“来啊!上啊!”   土鲁番士兵第一次面对到这种明军,似乎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一般。   不仅如此,塔楼上还不断的跳出更多的敌人。   这是一种气势,虎军不可能被战胜的气质。   不仅如此,纪山锁定一个衣着明显不普通的人,大叫一声,“吴哥,那个鞑子大官要跑!”   “哪里?!”   吴永飞杀了一个过后赶紧来问。   纪山急得很,从边上一个尸体身上抓来一支箭,数息之间便已张弓,没有仔细瞄准,反正先放出去。   破空声极为悦耳。   甚至、还有入肉的声音。   吴永飞却一拍大腿,“被人挡了,走!咱们去追!”   “等我!”纪山也不管什么伤不伤了,杀个大官,赏银至少二十两。   长官们都说这次叫富裕仗,吃的喝的用的,都比前几次好。   就是将来赏,那肯定也赏得多。   这是一方面,另外哈密卫的兄弟也都和他们讲了,这些混蛋,他妈的欺负我们汉人,这就不能忍。   砰!!   马荣指挥着部将,把必残城的那座破门给轰开了。   他顿时大喜,举着长枪招呼兄弟们,“大明骑兵无敌!大明骑兵无敌!!”   士兵们无聊了这么多天,士气已然旺盛得不得了。   “冲!!”   马荣骑着自己的坐骑冲在最前面,后面则是一千名的精锐,扬起的风沙似乎都要迷了眼。   战马很快突入城内,他们都是骁勇之士,这些人聚在一起的那种震慑气势简直令人生畏,兵力不占优又怎么样?   这是一种感染力。   等到明军冲到城里,后面放炮的将军都忍不住,反正现在也不能放了,免得伤了自己人,所以他也拉了一匹马过来,“留几个人把炮看着,其余人跟老子冲!!”   “明军无敌!明军无敌!”   士兵们一边冲锋,一边喊着这样的口号。   马荣到了城内以后首先在一个街道遇见敌军,这时候已经杀红了眼,管不了那么多了,长枪一挥,就是一个字:杀!   ……   “报!马荣将军已经率攻入城内!”   周尚文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些许笑容,他哼了一声道:“这些家伙想得挺美,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和,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凌卫锋听令!”   “末将在!”   “命你率哈密卫并三个千户所绕过必残城,在满速尔后撤之路埋伏。记住,不可深追,以免遭遇埋伏。必残是座小城,他的主力肯定不在此处。”   “是!”   “马胜听令!”   “末将在!”   “命你率肃州右卫立即入城支援,凡执武器而不放者,皆斩!”   “是!”   周尚文自己也站了起来,“诸位,这是开疆拓土的第一战,十数年的整训、两月余的远征,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皇上,为了大明,也为了我们自己,一定要胜利!”   他是咬着牙恶狠狠的说着这句话,最后用一种蛮不讲理似的强调语气再说了一次,“记住,我们一定要胜利!!”   战场上的男人就是要有这种狠劲,没有道理可言,就是要告诉敌人:这是我的,这是我的,那也是我的,你,要么投降,要么死!   周尚文手下的明军也是这种狠!   “各自领命出发!”   轰然一下,将军出营,各自上马带上自己的部队远去。   这个时候明军像洪水,而天山山脚小的这座小城堡就像浮萍一样被冲击的摇摇晃晃。   所有人跟随这马胜部的‘明’字大旗出发,战甲汇聚,形成一股流动的气势灌入城中。   他们自血海中杀出,登上城楼,插上明军旗。   这一幕看得马荣分外激动,他情不自禁的念道:“百战始取边城功,不许驰驱逐狡狐!今日是开疆拓土第一战!” 第六百八十九章 复名西州?   正德十年七月下旬,必残城破以后,周尚文率领明军继续向西,兵围了土鲁番汗国王庭,突如其来的兵凶战危,让上至速檀下至普通牧民都没有任何准备。   孤悬西北荒漠的这处苍茫之城成了这一支蒙古人最后的绝唱。   周尚文先是命其投降,但遭到满速尔的拒绝。   于是明军开始修补之前被破坏的攻城塔,并于七月二十八日正式进攻。   速檀满速尔率领主力进行防守作战,但明军使用的火器和各种新式器具给了普通士兵太大的震撼,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结果当然也是明军毫无悬念的获胜。   这并不是什么意外的结果。   吐鲁番汗国地域狭小、人口不多,土地也贫瘠,而且他们这一支脱胎于东察合台的蒙古人连年征战,和十年休养的大明如何能比?   这还不提国力的巨大差距。   此外朱厚照在这些年对于整兵备战尤为重视,这些新组建的骑兵部队战力已是顶尖,搬到西北来自然就是横扫。   如同当年侯君集灭高昌一样,周尚文这一次出兵的过程也没有太多的波澜。   明军在二十八日傍晚就已进城。   抓获酋首、俘虏士兵、安顿百姓、维持秩序,这些事周尚文都已一一命人去做。   他自己则入了满速尔居住的皇宫,向着这位速檀的王座走去,身上甲胄随着他的行进咔咔作响,而他的视线是落在了那个王座上的虎皮之上。   边上马荣、马胜和凌卫锋等人都眼热的看着。   原以为周尚文会坐,不过周尚文到了坐前是用自己的佩刀将虎皮给挑了起来,然后举过头顶,宣示于众!   “大将军,坐上试试看!”马胜语气中有隐隐的激动。   但他的二弟却没说一句话。   周尚文则是走到满速尔的面前,说:“听闻再西边的叶尔羌汗国的头儿叫赛义德,是你的兄弟?”   满速尔此时已经一身的狼狈,不仅衣服肮脏破败,就连脸上也有伤口,而且整个人被绑着,“是!他听闻你们这样倒行逆施,一定会与你们斗争到底的!”   “哪有人像你这样坑兄弟的?”周尚文把虎皮放下,交给身边的亲兵,“你这张虎皮不错,还有这几把宝剑,本将想带走献给皇上。但拿人太多东西,本将军这心里也过意不去,这样吧,你挑个人,除了你的儿子女儿和女人。本将放了他,让他去给叶尔羌汗国的赛义德带个话,就说大明皇帝陛下亲封征西将军周尚文命令他,自传话到之日起,立即投降大明,否则……就和你,满速尔的下场一样。”   满速尔自觉心中屈辱,极为愤怒,“你们汉人不是自称礼仪之邦!怎么如此蛮横、不讲道理!”   “这个和汉人没关系,大多数人汉人都是懂得遵守礼仪二字的,只是恰好我不是。本将自小在军中长大,那会儿的大明……可是轮番受你们这些人犯边掳掠啊,我自己亲眼见过的就不下数百人死在蒙古骑兵的刀下。所以你不必和本将说这些,尽快选个人吧。”   周尚文弯起嘴角笑了笑,“至于你这王座,看起来小的很,一点儿也不威严,本将也不想坐。马胜你把它抬出去,看看什么人想坐坐的,都让他们试一试,战士们都很辛苦,就当是本将给他们找得乐子。”   马胜一听还有这好事,当即答应下来,“谢大将军!俺回头就把它搬走!”   “恩。”周尚文又将马荣招过来,“给皇上报捷,就说幸不辱命,已灭土鲁番汗国,并俘速檀满速尔及一众重臣、亲属百余人。”   “是,末将遵命。”   “皇上的用意,你们或许不清楚,但是几次大朝会,皇上都对本将说过的。”周尚文叉着腰、低着头来来回回的边走边说:“皇上要再现丝绸古道的繁荣,所以不管是哈密还是这座城池,既然战事已结束,那就不要做太大的破坏。过了这几日,你们就要开始约束部下,抢,不可避免,但要有个限度。这是第一。”   “是!!”   “第二,按照陛下旨意,那些像虫一样爬的文字要全部消灭掉,一个不留。从今日起,这里只允许出现汉语,听清楚,本将是说所有出现文字的地方,必须是汉字,官府建立以后,招纳的从属人员必须会说汉语。总之一句话,这里是汉唐故地,不是什么汗国。”   这一点有些意外,马荣问道:“大将军,若是有许多人不认识汉字,听不懂汉语怎么办?”   “那个不做硬的惩戒,但是要做软的排除。简单的说,私下里这些人相互之间说可以,但是官方不能说。还有就是,所有不以汉字书写的银票、状纸等纸质物,一概不认。”   这应该解释的够清楚了。   “第三点,他们这边信仰宗教的寺庙也好,其他的宗教类东西,我们不毁、不改、不碰,同时官方不拨款、不修缮、不维护,但是要禁止主动性的传教和不报官府的聚会。”   西北地区正在进行伊斯兰化。所谓的‘速檀’这个称呼,其实又叫苏丹,就是伊斯兰教国家的君主或领袖的意思,代表着真主阿拉的意愿和统治。   其实蒙古人哪里有这种文化,像鞑靼、瓦剌这些部落,他们还是叫大汗。   这里面就是宗教的影响。   而且宗教这个问题很敏感,所以朱厚照特意嘱咐过。   处理它需要一点智慧,你要完全的灭绝它,呵,不要自大,不管你是什么神仙般的人物,你绝对做不到,尤其是这种传承了千年的大宗教,它们各个都被世俗权力追杀过,但结果呢?   极度的排斥,最终就是恶性的宗教战争。其实咱们也有这种宗教符号,谁要是把那些东西破坏了,中国人记他一辈子。   所以还是新中国的办法好,我允许你存在,但不能进入政治。世俗政治,这是最后的底线。   “……陛下最终也是要在这里修筑城池的,所谓的丝绸古道,就是要一座一座像驿站一样的城堡钉在西域。”   凌卫锋说:“是不是也得改个名字?”   马荣道:“这应当是陛下和朝中大学士们定了。”   “但是我们也可以建议吗,我是很不喜欢听土鲁番这个名字。”   “恩。”周尚文觉得有道理,“马荣,唐代这里是高昌?”   “高昌也不是汉人的名字。后来唐人将其改了。”   “改叫什么?”   “最初叫西昌州,后来就叫西州。”   “不好,不好。”马胜那大脑袋摇个不停,“这还不是最西呢,那边儿不还有个什么叶羌国吗?这里叫西州,那再西面叫什么?更西州?难听的很,而且西州听着像稀粥,不饿也把人说饿了。”   “哈哈。”   这家伙说的搞笑,众人不禁捧腹。   马荣也是服了他了,“好吧,好吧。其实唐人还有个名字,叫前庭。”   马胜一翻嘴皮子,“前庭?这什么破名字,还不如叫后院好,以后这里就是咱大明的后院,想来就来!”   其实这不是他们该考虑的事,只不过大胜之后,说起这些总是畅快。   所谓新的名字,背后就是新的土地,旧土地都有名字都不用操这个心了。 第六百九十章 为后世儿孙所留   七月下旬时,朱厚照已经过了杭州到达宁波。   这也是他此次南巡的最后一站。   在这里,他召见了大明水师提督伍文定,并且已经宣布了荆少奎任应天巡抚的事,同时将王炳这个临时‘代班’的人又叫到宁波。   在宁波,阅大明水师当然是一个重要的活动。   但这个仪式性的东西不是为了摆出来好看的,而是为了再次接见外国使臣,并与他们明确国与国交往的一些规矩。   朱厚照很重视这项工作。   中国人是不太容易会完全推翻祖宗的东西的,大明开海,中原第一次与这么多外国交往,他虽然称不上这方面的祖宗,但他可以创立一个法律性的规定,那么后人再做这项工作时就有了前例可循。   顾佐被调任总理外务大臣以后,最为重要的也是这样工作。   当然,首先是要从水师开始。   正德十年的大明水师,已经不是那个只有几条破船、几个水兵,有时战力还不如海盗的军队了,经过几年的建设,现在伍文定有战船一百二十余艘,可用之兵近一万五千人。   此外,还有宁波、福州、泉州三处军港。   因为皇帝要检阅水师,所以半数战船集中于宁波港,从远处望去那真是桅杆林立,没有尽头。   这,是朱厚照接见外国使臣时的底气所在。   宁波行宫,   皇帝正在听浙江巡抚姜雍和宁波市舶司符一辉禀报典型的涉外案件,这是他早就吩咐顾佐去做的事。   而且不仅是最近,是要这几年,最为典型的大案、要案。   其中有一桩案件,自去年到今年闹得是沸沸扬扬。   而起源则要再往回追溯,   话说正德七年春末,有一个叫日向谷的日本国商人登岸宁波,他大概也是逃命,所以最初的目的就是想办法留在大明。   因而到岸以后,根本就无心于生意,反而是到处找门路贿赂官府官员,最终他是找到了负责这方面的主管官员,名为易仁泽。   易仁泽首先是为他违规延长居留证期限,然后就帮助他开具通行证。   因为是逃命,所以日向谷不愿意留在宁波,可以说哪里都行,就是别在沿海。   后来他跑啊跑,就到了河南。   对于易仁泽来说,大明朝那么大,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怎么样,那么多银子摆在眼前,不要是王八蛋。   本来他也不知道日本国遍地大名,碰上的概率不小。   可哪知这个日向谷是什么大名之子,他就是逃到大明,也有人要他的命。   这就坏事了。   一个贪污案件便成了外交事件,那边的人觉得大明在保护他们的死敌。所以多次派使团前来交涉,甚至扬言要告到京城。   提到京城,易仁泽便慌了神。万一他们这些人贪墨的事情捅了出去,那可怎么得了?   这个时候有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这个叫日向谷的人抓起来交给人家就完了。   易仁泽也是这么做的。   他知道日向谷跑去了哪里,派上手下十几人一路赶到河南,对他来说抓个人实在是小事一桩。本来市舶司也会和地方政府联系,共同抓捕偷渡的外国人。   算是有惊无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易仁泽还是想得太简单,日本人是什么人?   正德八年,这帮人又来了。   到了宁波直接就找他,说先前我们丢了日向谷,现在我们查实日向谷还有两个弟弟也跑到了大明!你要马上交出来!   这次,易仁泽就傻眼了,交人?他哪里去交?   根本就没有啊!   可日本国人不管,不交人那就还是去年那一招,他们让使臣到北京去和大明皇帝交涉!到时候,日向谷贿赂的那些事情肯定是瞒不住!   易仁泽这时候才醒悟,这帮人是知道他的软肋,所以来敲银子来了!   可他又能怎么办?   捏着鼻子、忍气吞声的也只得把钱给交出去。   在正德八年,这只是银子的事情。   但背后是什么?   是大明市舶司的一个官员被日本人拿捏在了手里。   后来,日本人就开始向养蚕、缫丝这些技术伸手,如果说这是关乎经济,那后来两千料宝船的资料被泄则是关乎军事了!   案子在正德九年末爆发出来,包括梅可甲在内,大明一众官员都搞不清楚,怎么日本国最近是开了天眼了?   生丝、纺织都叫他们学去了!   再后来,锦衣卫暗中摸查才逐渐有了些眉目……   这种案件,朱厚照这个后世来客听闻怎么会不生气,所以专门的叫他们就这些涉外案件一一详禀。   现如今,易仁泽已经被抓了起来,他已经提供了当初敲诈他的那几个日本人的名字,这些都在他的面前。   以及从去年末开始爆发,到如今半年的时间查出的结果一并放着……   朱厚照捏着拳头,简直就想把易仁泽的九族给灭了,但是仔细想想,这件案子还是需要他,而后再杀也不迟,“日本国,有使臣在宁波么?”   顾佐小心答道:“有的。不知陛下,可否要召见他?”   朱厚照没有回话,而是问宁波市舶司的符一辉,“你们刚刚说的这些是易仁泽的招认?是否核对过?实情确实如此?”   “回皇上,臣核对过,此案确实因此而起。”   “欺人太甚!!”朱厚照狠狠拍了桌子,他猛得站起身,“大明的臣子犯了错,朕自会处罚。但这些日本国人竟敢做出如此无耻、大胆之事,一样是断不能容的!先前还有人和朕说,确实是咱们私藏了人,放屁!从今日起立一个规矩,从今往后日本国再向大明要人,一律都是没有!谁要敢开这个口子,朕要他的脑袋!!”   顾佐、姜雍等人全都吓得跪伏于,“陛下息怒,切莫伤了龙体。”   “息怒?碰上这样的事,你们不生气才是好本事!尤址,去把那个日本国使臣带来!现在轮到朕问他们要人了!”   “是,奴婢这就去。”   “还有伍文定,朕问你,大明的水师能不能打到日本?!”   伍文定直起上半身,傲然道:“回陛下,当然能!”   “能不能拦截日本的商船?!”   “回陛下,当然也能!”   “好!”朱厚照断然道,“你说的话,朕信!这件案子,朕在来宁波的路上还琢磨呢,怎么读圣贤书的大明官员和倭国之流能合谋闹出二十万两银子的贪墨案,不曾想里面还有这些猫腻。   朕先知会你们,商业竞争各种手段都有,这暂且先不管,但刺探大明军情属于特别重大的案情。所以朕先将丑话撂在前头,宁波这地界儿外国人多,谁要是出了这个门,私下里瞎答应他们什么,到时候别怪朕翻脸不认人!”   朱厚照有些气急攻心,脸色都涨得彤红。   靳贵看着害怕,捏着手心汗道:“陛下旨意,臣等均会照做。请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王炳。”   “老臣在。”   “修书一封去京师,让他们做好准备。”   王炳不解,准备?什么准备?   “老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朱厚照紧皱着眉,一字一句的说:“做好东征日本的准备!”   “陛下!”杨廷和赶紧开口,“朝廷刚刚在西北用兵,此时再征日本,未免有些冒险,即便要征,臣也以为似应再等几年?况且明年陛下还有亲征的计划。”   朱厚照此时渐渐平复下来,他说道:“无妨,必要的时候,亲征可以稍缓。”   这……   皇帝对这件事是怎样的态度,他们这些人都再了解不过了,如果能讲出这句话,那就说明其实已经没得劝了。   所谓亲征的准备,就是筹集粮草,准备各种作战物资。   反正已经在过程之中了,用到另一场战争之上也是一样的。   朱厚照很认真的说:“国与国之间有时候需要这样一种意气之争,这是一口气,朕争得就是这一口气!也是给后世儿孙留下这么一口气!” 第六百九十一章 年产三百八十万两的银山   日本在这个时期处于战国时代,这是它们的叫法,实际上的套路中国人并不陌生,就是一个统一的王朝因为一次内乱失去了对全国的掌控,导致群雄并起,四方征战。   大致上就是这样。   这个原本统一的国家叫室町幕府。   这次内乱叫应仁之乱,发生在1467年—1477年,也就是成化三年到成化十三年。   而直至今天,日本国还是一片群龙无首的处境之中。   不过多年的大鱼吃小鱼的过程中,逐渐诞生了以大内氏和细川氏为代表的大名,幕府的将军对这两方没有任何掌控能力。   而对于明朝来说,朱厚照停止了冤大头似的勘合贸易以后,就改为一并和所有到达明朝的商人做生意。   对于他们处于哪个实力,并不进行区分,也很少参与他们之间的争斗。   实际上这两个大名也是同样的处理方式,他们都会和明朝开展贸易,所以在宁波他们都有使臣。   尤址要传召也是一次传召两人。   朱厚照在行宫里一边等待,一边听平海伯讲述和日本的贸易形势。   勘合贸易停止以后,明、日双方的贸易开始逐渐以明朝占据优势为主,实际上勘合贸易本身也不是什么正常的商业贸易,而是以政治赐予占据大头的一种异化的贸易往来方式。   日本那个地方,国土狭小、人口稀少,能给大明提供什么?   这是朱厚照一开始的想法。   不过梅可甲提到一个词,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富庶?你是说日本国富庶?”   梅可甲不知皇帝在疑惑什么,他再一次肯定的说:“去日本国再回来的商队都会有这样的说辞,尤其是大内氏,他们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财富,不管是购买刀、枪、甲胄,还是购买丝绸、陶瓷,大内氏往往会出高价,而且会给出统一熔铸好的五十两白银。”   朱厚照一下子就懂了,“那不是搜刮出来的财富。”   那是从银矿上挖下来的。   日本这个地方的确资源贫瘠,而且处于地震带上,导致多山、多灾害,但是这也让其拥有丰富的金、银、铜等金属资源。   明朝中后期,开始大面积和日本开展白银贸易。   清朝时,还与日本广泛开展了铜贸易。   不管是白银还是铜,实际上明清两代都比较稀缺。   铜钱是民间贸易的日常所用,就像是零钱一样的感觉,不可能每个老百姓都是五两、十两这样进行交易。   而且日本不仅有铜,铜的质量还特别好,《天工开物》中给了它一个专属的称号叫东夷铜,又称紫铜。   至于黄金、白银那就更不必讲了,欧洲人最初就是把日本称为金银岛的,巅峰时期,日本的白银出口占据全世界的三分之一。   仅仅一个石见银山,每年就可产出白银38吨,这就是三百八十万两白银。而整个日本,每年白银的产量大约在200吨,也就是2000万两。   当然,这里面有一部分是其国内需要自用。   尽管如此,这也是一笔非常巨大的财富,更不要说还有黄金。   虽然这些金属本身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它并不是财富,而只是衡量财富的货币符号,但在世界贸易都大量使用白银的年代,手握白银可以换取巨量的物资。而且足够的货币供应,会促进商品经济的发展,让整个社会充满活力。   可以肯定的说,一个上百年的繁华盛景是没有问题的。   货币过量供应以后的问题,那就是后人要思考的。   在朱厚照的记忆里,日本白银的繁盛时期确实差不多就要开始了,但似乎应该没那么早。   实际上他不知道的是,石见银山第一次有开采记录那是1306年,这么长的时间尤其是这十年来,大明大规模的开展贸易,而且就认白银黄金,在勘合贸易被中断以后,日本人是想尽办法来搜集白银,这就是促进了当地大明对于石见银山的开采。   且因为这个矿脉过于庞大,也在当地引发了各方争斗。   明朝的人并不关心当地的村斗,可若真的注意,就会发现他们这几年从大明进口的钢刀、长枪、甲胄都在呈现上升的趋势。   朱厚照的食指持续有规律的敲击案桌,   他可不是这个时代被圣人经典洗脑的人,放着这种银矿不谈,谈什么仁义道德、他甚至都愿意放缓自己的亲征计划。   “平海伯,你先退下,回去以后替朕找一些大内氏与大明开展贸易所用的白银,拿上几块地递进来,朕需要。”   “是!”   接着朱厚照屏退身边的人,并将毛语文宣到身前。   望着这个办事还算用心的锦衣卫指挥使,他说道:“语文,昨天朕在行宫大发雷霆的事,你应当都知道了吧?”   “是,微臣已知晓此事。日本国人手段卑鄙,毫无廉耻之心,莫说陛下,换了任何一个大明子民听了以后都会怒不可遏,臣也恨不得率大军讨伐!”   “这件事朕自有主张,锦衣卫在日本国是否有人?”   “回陛下,有的。正德六年以后,为掌握各国情况,维护大明贸易,陛下下旨让锦衣卫往各国派驻暗子,是时,日本国、朝鲜国、吕宋国等都有锦衣卫的密探。”   “之前让你查的那个陈朝瑞,如何?”   “陛下明鉴,他似乎确实为嘉兴人氏。”   “为何隐匿籍贯?”   “似乎是为了躲避一桩案子。”   案子?   朱厚照眉头一挑,虽然有疑虑,不过这个时候他就不管这些细枝末节了,“算了,这件事你之后再问,若是掌握了情况就来禀报朕。陈朝瑞这个人,你将其调往日本,负责锦衣卫在日本的一切行动。”   “是!”   过后不久,尤址回来了。他迈着小碎步在门外禀报,“陛下,日本国使臣到了。”   “让他们到正堂等候。”   “是。”   屋内,朱厚照将毛语文扶起来,声音略放轻,“朕欲彻底解决倭患,语文,这件事你用心。”   说完他拍拍毛语文的肩膀。   “是,臣愿随陛下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勋!”   “去吧,好好干。”   ……   ……   正堂内,两个秃掉半个脑袋的日本人惴惴不安的等候着。   某个时刻,房屋侧边的屏风后传来一个声响,“永乐九年,室町幕府的足利义持派使告知:本国开辟以来,百事皆听诸神,灵神托人谓曰:我国自古不向外国称臣,今后无受外国使命,因垂戒子孙,固守勿坠……朕尚且不知日本国竟有这样的将军,他要是在世,朕还真想见见他。”   随着声音逐渐接近,大明正德皇帝的身影也显现出现了。   这两位使臣看在眼里,其实心中有些复杂,大明不是日本,不仅统一,而且强大,正德皇帝也不是足利家的那些废材,他果敢坚毅、为政强势,手握百万兵,统御百兆民,他们心中是既羡慕又惧怕……   至于正德皇帝的话,那更是兴师问罪的语气,他们可得小心应付着。   “外臣大内正一(细川枫)参见大明皇帝陛下!皇帝陛下能到宁波,外臣倍感振奋,多日以前就已向市舶司申请,希望能够拜见皇帝陛下,代传大名对皇帝陛下的问候和祝福。”   …… 第六百九十二章 你们不懂!   朱厚照引用的永乐九年的这句话是室町幕府第四代将军足利义持的原话,见于史书,明确可查,绝对没有半分作假。   足利义持不敢明面上不称臣,便假借神明之口,实在有些可笑。   这些话,往日里大家不提也就算了,现在真的提起来那便不一样。   大内正一和细川枫是各自家族的本族之人,由此可见这两个大名对于维持与明朝的关系是重视的。   现在么,他们被顶着脑袋问,只能硬着头皮否认,   大内正一说:“大皇帝陛下有所不知,足利家的先祖不是我大内家的先祖,足利义材说的话,我们大内氏不认。”   细川枫也跟上,“是,细川氏一样不认!”   “不认?”朱厚照蹙着眉头,神情威严,“足利义材说,灵神托人谓曰:我国自古不向外国称臣,今后无受外国使命。照你二人现在所说,你们是连灵神的话一样否定了,是也不是?”   皇帝的话语中气十足,而且带着不容质疑的强势。   对这两位日本人而言,他们不知道什么威严,只是觉得大明皇帝仗着‘万千桅杆’的军力压着他们说话。   这就是《资治通鉴》里所说的,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是!正如大皇帝陛下所说!”   朱厚照弯起嘴角,这的确是他印象中的日本民族性格,竟然连自己灵神也不认了。   “好。既然向大明称臣,那么朕就是日本之君,你们皆为大明之臣。大内正一、细川枫,你二人速将朕的旨意带回去,三件事,第一,将当初要挟、敲诈我大明市舶司的所有人一并绑了,交大明处置,记住,不可漏掉一人;第二,朕不管是大内氏还是细川氏,你们自己商量个办法,将偷学我大明养蚕、缫丝、织布的匠师全部统一起来,由大明派遣船只运离日本国,从今往后南洋诸国再不许日本相关商品出现,否则朕就让大明水师攻击日本商船!”   “大皇帝陛下!”朱厚照还没说完,大内正一就已经慌了,“外臣恳求大皇帝陛下,我日本国偏据海外,心向中原正土文明,向大明学习也是各地大名共同的信念,即便真要惩罚,也诚心请大皇帝陛下换个方式,不要断了小国求生之希望!大明疆域万里,人才源源不断的涌现,且千百年来都是日本国的上国,希望大皇帝陛下开恩,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我们这一次的错误。”   朱厚照指着他,“你说你心向汉人文明,但是却只学个皮毛,君为臣纲,这你都不懂吗?礼仪二字又是何意?朕乃天子,朕说话时,岂有你开口的份?!”   “外臣知错!请大皇帝陛下息怒!”   “……第三,朕听说日本国偷学了大明建造两千料宝船的技术,和第二条一样,那些船和那些工匠都给朕送到大明来。你可以说朕霸道,但朕对待你们这种小人,是不会讲道理的。”   说到这里朱厚照的语气开始越发严厉,“通过敲诈、勒索、偷窃这等令人作呕的方式暗中偷学我大明的先进技术,明明东窗事发却还有脸开口求饶,如此恬不知耻的你们,在朕这个统御万民的上国天子看来当真是可笑至极!”   大内正一和细川枫心都要裂开来。   一国君主竟然用如此恶毒的话语来辱骂外国使臣,这在他们的印象中还从来没有过。   他们更加不明白,为什么正德皇帝对他们的恶意如此不加掩饰。   但作为使臣,他们也有自己的权力边界。   大内正一说:“大皇帝陛下提的这三点要求相当苛刻,大内氏原本一定是照陛下旨意而行,但也请大皇帝陛下理解,日本现在是战国时代,大内氏并不能控制日本全境,所以即便答应,也有力而不从心。”   细川枫更加不要脸,他说道:“大皇帝陛下,您说的这个案子,细川氏并没有参与,此事必定与细川氏无关,请大皇帝陛下不要将怒火撒在我们头上,并继续与我们保持正常的贸易。”   朱厚照冷笑一声,“朕管你什么大内氏还是细川氏,你们没人能代表日本国那是你们的事,自家出的凹糟事还指望朕给你擦屁股?朕只管一条,只要有日本人在种桑树,哪怕不是出口丝绸,而只是出口生丝,朕也会派兵兴师问罪,同样的道理,日本国只要敢再造一艘两千料的宝船,必定遭大明天军来伐。从今往后,也不要说什么心向中原,诚心学习,你们是学了,怎么学的?足利、大内、细川,有哪一个人给朕上过一道奏疏说要求学?!”   气氛不对。   大内正一明显感觉到了。   如果是几年前,他无所谓,明朝对日本做不了什么。   但是这次看了伍文定的大明水师,再加上今天这件事,他忽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于是他心一横,立马道:“大皇帝陛下今日所指出的,确实为日本国犯的错。为了消除大皇帝陛下的怒火,也为了展示我们的诚意,不知道大皇帝陛下能否同意大内氏以一定量的金银上贡,来让我们之间的关系修复如初?”   朱厚照略微沉吟,   听这个大内正一的话,看来大内氏确实掌握了一些银山。   不然的话,哪里来的这个底气?   大内正一心中焦急,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位强势的大明天子一定在心中动了那方面的心思,眼看没有回音,他便再加码,大声道:“……外臣再次向大明皇帝陛下请饶,大内氏愿上贡白银五十万两!”   “朕的要求里,没有提到银子,朕富有四海,也不需要你的银子。如今正直七月,恰是季风末尾,到时朕会让大明水师提督伍文定护着你们回日本。”   “大皇帝陛下!”大内正一噗通一下跪了下来,“饶命啊!细川,还不赶紧跪下,请求陛下宽恕日本,免除此灾!”   但朱厚照却并不稀罕他们跪这一下。   “这件事,你们做得过火了。其实这几样技术又有什么重要?日本国的那点产量,规模上永远追不上大明,而两千料的宝船过不了几年也会成为旧技术。但朕每每想起有日本人在大明的土地上,趾高气昂的威胁大明的官员,这颗心都要气得裂开来!朕将之视为大明的耻辱,朕的耻辱!”   朱厚照走下来,怒视着说,“所以你们不懂,不懂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过错!朕发誓,一定要让日本为此付出代价!绝不姑息!”   这……   大内正一直面到了一种恐惧。   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后才慌忙道:“陛……陛下,大内……大内氏愿意倾全力为陛下捉住这些犯错之人,并……咳,并将他们的家人也都交给陛下,这些,这些都可以做到,请大皇帝陛下饶恕日本!若是金银不可以,其他的任何条件,只要陛下开口,外臣,外臣一定想方设法做到!”   朱厚照到这里却是忽然平静下来。   他长舒一口气,淡漠道:“来人,让他们退下!”   十几年来,他在宫廷之中运用过各种心计和权谋,甚至情绪也被用在其中。   但这一次不是,这就是他的情绪。他是真的不能接受日本人昂着头在大明的土地上吆五喝六。   ……   …… 第六百九十三章 征不臣之心   大明皇帝以极为严厉的语气教训了日本国使。   这件事在宁波很快传荡开来。   满剌加国的使臣利亚沙也在,可能旁人大多觉得大明皇帝对日本发怒与自己无关,但利亚沙算是不愿意见到这一幕的使臣了,因为满剌加国正在与佛朗机人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迄今为止,大明已经给予他们多项帮助,但这并不包括把大明水师派往满剌加。   而这,正是他最为需要的。   因为在永乐一朝他们就与大明有友好交往的基础,朱厚照也将其定为‘听话即好好对待’的典范国家,原本利亚沙是抱了期望的。   现在碰上日本国的事,这真的算是倒霉了。   而除了他,其他如朝鲜国、吕宋国对于大明天子忽然要惩罚日本国的行为深感恐惧。   在集体拜见过朱厚照以后,他们纷纷上表要敬献各类财宝与美女。   内阁王炳和杨廷和的意见是都要收。   这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大明,为了朝廷,商业的开展需要稳定的环境,在惩罚日本国的关口拒绝其他属国的敬献,这是什么信号?   这些使臣把大明皇帝拒绝的消息带回给自己的国王,那些国王岂不是吓破了胆儿?   相反,把东西收下,再温言抚慰一般,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效果。   这些话,倒还不是爱拍马屁的王炳说的,而是一向以正人君子示人的杨廷和所讲,而且他让皇帝收礼的一番话说的是振振有词,一本正经。   朱厚照也得配合着把戏演好,他讲道:“杨廷和说的有理,既是属国所赠,上国岂有拒绝之理?往后朕再还回去这个人情就好了。朕看,朝鲜国、琉球国都是很有诚意的,可以与他们修书一封,朕准其选派贵胄子弟到大明书院和军学院进行进修。”   礼尚往来虽然不错,但朱厚照可没有美女可送。   众臣子听了倒是有些奇怪,一时不敢答应。   “怎么了?”朱厚照问。   王炳小心讲,“臣等只是不解……为何陛下又主动提出让他们派人过来学习,本来陛下不是正因为此而训斥了日本国使臣么?”   朱厚照背着手,“朕之所以发怒是因为日本国无耻偷学,并不是因为大明不让人学。你好,旁人才愿意与你学,否则学你做甚?况且,咱们既然自称中国,称外族为蛮、虏、夷等,觉得其不识教化,那么反而应该有帮助、提携周边之族的意识与责任,礼仪二字其内涵不就是有助人为乐么?”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杨廷和拱手,“陛下是堂堂正正行事,而不喜欢蛇蛇蝎蝎的小人。而且此番主动与他国提及此事,也正好可以衬出,此乃日本人之过,而非大明穷追不舍!陛下这是一箭双雕之举!”   朱厚照笑了笑,其实不仅是双雕。   还有第三雕。   他要把中华文化灌输进周边属国贵胄子弟的脑海里去。   最好是能让他们以汉化为荣。   这与经济发展程度相关,富了,谁都想学你。   “不管是几雕,总之对外日本国之外的便这样处置。这些都简单的,本身也并不需要将你们都召集于此处。”朱厚照语气顿了顿,随后才说:“朕召你们前来,是要商议东征日本之事。”   这个事情,不管是内阁二人,还是顾佐、顾人仪都不敢马上言语。   在传统文化中,东瀛小岛从来都是不毛之地,劳民伤财的去征那里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而且几乎没有哪一朝哪一代去打过那里。   君臣沉默良久,顾佐先讲,“陛下,日本国远在海外,距中原千里之遥,其民情、地理皆不熟悉,征了那等蛮荒之地,要来何用?难道……难道……”   “难道什么?”朱厚照追问。   顾佐跪了下来,以头触地,“微臣深知,陛下从来都是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微臣实在不行,陛下真的是以意气之争而发兵渡海远征?”   顾佐讲这些话,略微有些冒犯。   但朱厚照并不生气。   一来,他了解古代文人对于海外岛国的看法,他们从来都不重视那里。   二来,人啊,得听得懂好赖话。   顾佐之言,不是为了这个国家坏,不是为了他这个皇帝坏,你说你和他置气干什么?   “顾礼卿,你先起来。”   顾佐身子微颤。   “臣不敢。”   “朕说了起来你就起来。”朱厚照缓缓走到正堂门口背对着这些大臣,“你顾礼卿是为国而谋,所以朕并不生气,也不会加罪于你。朕知道,不少人都说朕过于严苛,不讲情面,或许吧,朕懒得辩驳。你的话前半句是对的,朕从来都是为了社稷、为了百姓,哪怕东征日本国也是。你可愿意相信朕?”   顾佐心中感动,大声道:“臣当然相信陛下!”   “既然相信,那便不要反对此事。”   “可是陛下……”   朱厚照转过身来,虚抬手势,“如果你们真的需要一个理由,朕给你一个。大明在台湾、吕宋等地都有港口和驻军点,唯独在日本没有。这是不行的。此外,南洋在打仗,战争影响了丝绸等生意,日本国还偷学了些技术,朕难道还能允许他们继续恶化原本就不乐观的市场环境?   而且这些东瀛人做的事你也看见了,畏威而不怀德,说的就是他们呀。所以朕要在当地驻军,一来是进一步开拓商路,言语无用,刀枪总归是有用的,第二是要控制好这个偏据的小岛国。”   这两个理由说实话有些勉强。   但朱厚照也不好讲,说那边有银山,咱们去抢吧。   这样太不好了。   将来发现了可以做,但是天子不要直接说。   顾佐抿着嘴唇,他并没有被皇帝的理由说服,但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讲,愿意相信皇帝。   “……若你们还是觉得不够,那朕也只有那句话,日本人在宁波欺辱了大明官员,这一点毫无为人属国之心,所以朕征得不是那些不毛之地,朕征的是他们的不臣之心。”   众臣面面相觑,说实在话,相比于前面的利,这最后一个理由倒还更像那么回事。   王炳眉心一动,“陛下,老臣提请,圣驾尽快择日回京。陛下离京已久,现今又要两处用兵,为显稳妥,宁波已不适宜再待下去了。”   这个倒没什么。   朱厚照可以答应。   “回了京,日本国该征还是要征的。”   “……陛下误会了,老臣只是觉得国家多事,陛下回京以后更利四方安定。”   “回去的事好定。伍文定那边也需一个得力之人相助,你们觉得谁好?”   皇帝吃准了一定要定下此事。   所谓金口既开,难以更改。只要真的经皇帝的口说了出来,要改却是不那么容易的。   “伍文定近些年已逐渐熟于海战,臣等不知陛下所说的相助之人是何意?”   朱厚照说:“打仗不是目的,打赢之后的事更不容易。朕需要一个能将贸易、货币都算得明白的人。”   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顾佐,要么就是浙江巡抚姜雍,但他们都身兼要职。   “陛下,臣有一人可荐于陛下。”一直没说话的姜雍说。   “谁?”   “臣不敢欺瞒陛下,此人乃是臣的好友,自进士及第后,他曾在京中部衙观政,之后出为知县、漕河河道总管,后来督过盐场拍卖事宜,现为宁波知府兼宁波口岸总管,名为邢观。”   朱厚照快速说道:“举贤不避亲,你姜雍也不是不重清名之人,想必这个邢观也不是庸才。好,朕准你所荐。即日起免去他宁波知府和宁波口岸总管之职,任其为伍文定帐下参军,之后随军出征,不得有误!”   皇帝铁了心,那他们也没办法。   王炳连回京的话都说出来了,不过这等心思谁也骗不到。 第六百九十四章 那也是百万人的市场   大内正一和细川枫在后来再没机会见到正德皇帝。   其实他们还做了不少事情的,比如说见不到皇帝那就想办法见内阁或是皇帝的近臣。   但他们这样一找反而让这些大臣很难受,他们在天子面前许多话就不好讲了。   因为有言官会说闲话,比如说是不是日本的使臣给你们贿赂了什么呢?   贿赂这两个字现在可是个敏感词。   某种程度上,这次的事件最初就从贿赂开始的。   七八月份是每年去往日本最后的机会,过了这个时间点,那就要等到明年。   这也是朱厚照不愿意听从臣子说的回到京师再议,等回去了,那还议个蛋,议来议去也得到明年,说不定吵来吵去再搁置了。   所以他要先将此事办结,然后再听从回京的奏议。   姜雍推荐的那位邢观早先和顾佐也认识的,这些年来他不如姜雍的官运好,不过这一次却是一下子进入天子的视线。   朱厚照在傍晚无人时分召见了他。   而且不在正堂,反倒选在了不那么正式的行宫假湖畔。   邢观小心的近来行了礼以后一直低头跟随皇帝的脚步在湖畔边闲走。   “……前些日子,平海伯说过一句朕很在意的话,你既然在宁波任职,或许你也听到过。”   邢观身子一矮,“请陛下明示。”   “平海伯说大内氏富有金银,往往出价不低,这是真的吧?”   邢观初次面君只敢实话实说,“回陛下,确有此事。”   “这就奇怪了,日本国国土狭小,土地贫瘠,就是朕都不敢说的富有金银四字,他们是怎么用得上的?”   “陛下富有四海,大内氏的那点金银又如何能比?”   “富有四海是众人说的凑热闹的话,大明的家底朕清楚,你应该也清楚。要说日子,也就这十年好过一些。但这还是朕在先帝十八年垂拱而治的基础上得来的。日本国呢?国内战乱不断,百姓想必也是民不聊生,任何一个国家,久战必敝,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邢观心中开始冒泡泡。   他逐渐领悟过来,为什么皇帝昨日要指定那样的参军……   “细说起来,陛下所言确实有理。大内氏这富有金银四字,来的蹊跷。”   “恩。所以你此次随军出征,朕不要你杀敌,不要你冲锋陷阵,而只要你解开这当中之谜,关键是寻找出当中对大明有利之处。你明白么?”   “是!微臣定不辱命!”   朱厚照觉得自己以往应该在哪里见过邢观这个名字,毕竟他也做过不好重要的岗位。但估计也没太注意,正德朝是人才济济,不是尤其出色或特别幸运,的确不容易冒出头。   而邢观这个人,他想多说两句。   “邢观。”   “臣在。”   “你如何理解战争与贸易?”   这是考校了。   邢观心中一下子紧起来。   考他的人是皇帝,这一句答案甚至可以说会决定他的一生。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幸运的是皇帝也没有着急追问,而是等了他一会儿。   数息之后。   邢观开口,“回陛下。微臣理解陛下之国策,与前代雄主最为不同的地方在于,陛下以战争为辅,贸易为主。秦皇汉武是开拓汉人之地,但也打得国库空虚,百业凋敝,而陛下迥异于此,反倒是要用战争促进贸易,使得百业兴旺。”   “你以为朕为何有此国策?”   “微臣猜想,应当是与海贸有关。正德初年,朝廷海禁开驰以后,海贸银大量涌入大明,国库顿时丰盈,便是朝中勋贵、重臣也从其中分利,陛下的绝妙之处也在于此。从此大明离不开海贸,但海外诸国各坏心思,如此,欲稳定海贸,必要时就要进行战争。”   “也有人说,朕征日本乃是冲动之举。”   “日本有数百万人口,他们即便穿戴不起丝绸,也有夏布、棉袍可以卖给他们。”   这句话他算是答的对上了路数。   姜雍说他有些才干,看来是不假。   朱厚照心情略微轻松,开玩笑说,“夏布和棉袍他们当地也有的,难不成人家之前都不穿衣服么?”   “他们主要穿的是麻布,棉布较少,丝绸就更少了。”   这是指出他的错误,但朱厚照是在思考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眨了眨眼睛问,“你调查过?”   “是,臣……臣想,陛下若有时间,可否容臣详禀?臣自数年前就已经在思索此事了。”   “好,朕给你个机会,你说。”   邢观强自镇定,他用袖口中藏着的手狠狠捏了一下自己。   疼!   疼完之后就是清醒!   像是忽然之间,他变了个脸色,不再那么紧张慌忙。   “陛下,臣自就任宁波口岸总管以来,便一直在想,要如何才能将更大规模的商品卖出。丝绸、瓷器虽然也很好,但这些好东西都太贵,哪怕是富裕之国,也最多只有一成的贵胄用得起,甚至一成都不到。那么剩下九成多的人呢?他们的生意谁做?   所以臣便想,最好能有一种商品,要便宜,让大部分人承担得起;要人人需要,所以需求才大;最后还要易于运输。譬如红薯等食品就不是很好,因为食物容易变质,而除了吃,便是穿,所以臣想到了棉布。   棉布,顾名思义便是由棉花制成的衣物,在元代以后,大明就有这样的技术。但大部分人还是穿麻布、葛布,麻、葛虽然有气干爽、舒适排汗这些优点,同时也有质地粗糙、纹理粗狂、不够柔软、刺激皮肤很不舒服这样致命的缺点。这些缺点,棉衣恰好都没有。”   邢观最后一句话说的极有特点,字字强调,仿佛成竹在胸。   朱厚照则略微有些震惊,他第一次听一个大明人和他讲产业发展,“……棉制成品恰好符合你说的这三个要求,便宜、需求大且易于运输。”   邢观再讲,“不止如此,臣还专门去研究过棉花。棉花一物在太祖高皇帝时便已推广至全国,而且棉花适应性强,中原、北方地区大部分都有种植,所以原料来源广泛。其次棉花耐寒,耐涝,干旱与多雨都能生长。还有棉花生长周期短,大约120天到150天就可成熟。”   他的发现应该不算是偶然。   因为到了明朝后期,棉纺织业确实成为一种主导产业了。   它各个方面都没有明显的、致命的缺陷,它不主导谁主导?   实际上工业革命也是从棉纺织业开始的,因为它需求确实太大了,是个人都得穿衣服。这种巨大的市场,刺激着企业主想尽办法提高产量,各种创新也就来了。   而现在,邢观的话提醒了朱厚照,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用政府的力量对产业发展进行扶持和培育。   “看来姜雍推荐得人,你确实是个人才。”   邢观心中大喜,“臣不敢当陛下赞誉。”   “邢观,这件事朕交予你来做。你说的对,不管怎么样日本也有百万人口,那也是百万的市场,但你刚刚也说,大明也有许多人穿麻布,大明的市场更大呀。”   邢观现在轻松了,“那样当然更好,商业一事,不怕要的人多,就怕没有人要。陛下放心,臣既领了陛下的旨意,就一定全力促成此事。”   原料、运输、制作、销售……   朱厚照已经在想,巨大的市场刺激出现在这里或许会让改良织机的契机出现在大明也不一定。   将来的事不好说,会产生什么也不好讲,他不会制作珍妮纺纱机,相信也没几个现代人会,但作为现代人,他可以去构建底层逻辑。   可以这样说,珍妮机不是一个起始,而是一种结果,是产业大发展倒逼出来的结果。   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使不出现珍妮机也没关系,因为这种倒逼的力量,一定会倒逼出另外一个东西。   邢观后来离开了,他现在多了一样最重要的感悟。   皇帝征日本或许是意气之争,但其中也是有利可图的。   而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银山的事呢…… 第六百九十五章 返京   朱厚照对召见邢观的过程很满意。   甚至有种觉得这样的人才发现的晚了。   因为产业、市场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因素。   后世人都记得英国诞生了蒸汽机,然而在出现蒸汽机和珍妮纺纱机以前,英国人已经有了百年的产业发育期了。   简单的讲,蒸汽机今天提高了生产力,短时间内产出大量产品,可卖不出去有什么用?这样的机器第二天就会被商人扔进仓库,变得无人问津。   所以从大机器到大发展,这不是完整的逻辑链条。   全部的逻辑链条应该是稳定的政治环境、重商的社会环境、庞大的市场需求、成熟的销售网络,之后才是大机器的产生,然后大发展。   因为大机器的发展,所以带来了各类工具的革新,提升了军事力量,军事力量又保证了市场的稳定。   更为关键的是,大生产需要精密的协作分工,需要各类人才,这个过程中又完成了人才的训练。   如此是一个正向的循环。   英国人当年是如此,美、德的工业化也是如此,直至后来的数个成功工业化的国家无不是如此。   否则,蒸汽机这种老掉牙的机器都诞生几百年了,为什么到了二十一世纪全世界还是只有少数的国家实现了工业化呢?   令朱厚照感到振奋的是,竟然有一个大明的官员在向他灌输发展棉纺织业的重要性。   说明他用开海的实践所带来的社会变化成功影响到了新一批当代的官员群体,海商、贸易以及带来的改变开始动摇人们最初的观念,并逐渐认识到,这也是一种强大的途径。   这次南巡他本以为只有一个喊出‘重孔孟轻奇技’的关延卿,没想到最后在宁波还有一个和他大谈产业的邢观。   此外,这些远不仅仅是观念这么纯粹,其背后是一群实实在在的利益群体。   十年以来,上至皇帝,中至平海伯等一众勋贵、当地以仕途进步为目标的众多官员,下至具体的每一个商人、平民,大量的白银流入让这个群体变得富裕,并依赖于这条商路。   “……朕记得当时离开山东时,是让关延卿任了杭州知府是不是?”   皇帝在宁波行宫里一边摘落花瓣,一边和尤址闲话。   尤址则没想到皇帝竟然还记得那样一个小知府。   “是,陛下还交代过,若是过了一年他干的不错,便向陛下禀报。”   “嗯……”朱厚照少见的纠结起来,他生出一种心思就是将邢观带回京城。   可伍文定的身边确实需要这么一个人。   英国人搞左手大炮,右手贸易,这两只手缺一不可。所以伍文定和邢观也是少谁都不可以。   关延卿呢,还是年轻,先前是知县,现在还只是杭州知府,拔苗助长也不是什么好做法。   所以说朱厚照略微显露出愁容。   心情不佳,再加上出来了这么多时日。   正德十年八月四日,皇帝下旨回京。   这期间路上再不做停留,大概八月底就可以抵达京师。   在天子圣驾离开后的第十天,伍文定率领四十座战船,共六千余名士兵正式自宁波港起航。   他们方向是东北!   ……   ……   京师八月末、九月初已经入秋。   杨一清和王鏊在夜半时分被人敲醒,来人提醒:皇上明日简行入京,不得过分扰民,同时在京大员一律于午后入宫,于奉天门外候旨。   朱厚照在今天起了个大早,他选择凌晨入城,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   因为他的队伍实在庞大,光是一路护卫他的神武卫就有上千人,此外还有外国使臣所献的十名美女呢。   刚刚回京,诸事繁多,朱厚照的心思还不在她们身上。   这种季节早上已经有些微微的冷了,冻得他整个人睡意全无,“靳贵啊,你辛苦点,把谢丕和景旸叫过来,捡这两个月重要的奏疏拿来给朕看。一批一批的拿来,这样朕可以马上开始看。”   靳贵自然应下来,不过他还是缀了一句,“陛下,也不差这半日,是不是待歇息好了之后再阅不迟?”   朱厚照搓着手,“不,朕不想睡,快去吧,朕已经传旨午后要见大臣,所以该看还是要看。啊,尤址,早膳除了给朕的,不要忘记他们。”   “是!”   身边的两个人随即都领旨而去。   朱厚照自己在乾清宫的暖阁里转悠两圈,多日不见,竟有些想念起来,接着他爬上自己的软塌,随意的翻了翻上面的东西,外面呢,渐渐有些光亮,想必天也快亮了。   他估计今日奉天门之议,大部分还日本国之事。   所以依然呢喃着:要是邢观在就好了。   实际上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更激烈一些。   皇帝出巡一次,宣布了两场对外战争,几乎没有和朝中大臣进行过仔细的商议。   这总是不免草率之嫌。   太阳逐渐升起,至正午时,午门外已经聚集不少在京大员。   在等着开宫门的时候,内阁王炳、杨廷和,少府令顾人仪,总理外务大臣顾佐全都被击中起来‘猛攻’。   杨一清、王鏊虽然不说话,但不理会他们也是一种态度。   便是如性格比较耿直的工部尚书毛纪,那就不客气了,风凉话直接说了起来,“兵者国之大事!陛下又一向是稳重谨慎的性格,西北用兵尚可说是汉唐故地,怎么到了宁波便忽然间要因为一桩案子而伐日本?!原先本官还不知为何是这几位随驾,现在明白了,最为迎合圣意嘛!”   顾佐会比较闷一些。   但是顾人仪才不惯他,“毛尚书此话何意?!你是说陛下东征日本,做法轻忽吗?!”   “不要给本官扣这等罪名!本官说的不是陛下,而是你们!你们有没有尽到为人臣子、辅佐君主的职责!还是整日里唯以邀君主之欢为上?!”   “你!”   顾佐拉住了他,微微摇头,“义山,不必如此争吵。无愧本心就好。”   “好一个无愧本心!”毛纪继续开炮,“东瀛岛国远在千里之外,海上风浪更是无情,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本官第一个便要参奏你们这两位问心无愧之人!”   宫门在此时缓缓打开,露出尤址的面容,皇帝就知道外面不太平,所以才叫他来,“诸位,皇上已经在等着了,要么擦擦嘴上的唾沫,随咱家进宫吧?”   “哼!”   毛纪怒哼一声走在前头。   落在后面的杨一清对身旁的顾佐问:“陛下为何要再派宁波知府邢观为参军?”   这件事是有些奇怪的,武将出征,身边有个监军,这个是正常的,或是找一个文臣节制武将,这也是常规,唯独把这么个知府塞成参军。这有些奇怪。   杨一清政治经验丰富,所以敏锐的注意到这一点。   这种场合来不及说得太细,顾佐讲道:“与陛下所说的产业二字有关。”   “产业?和日本国也有关吗?”   “有。”   “喔……”   这样看起来,皇帝是有更为深层次的通盘考虑。   虽说没有和他们商量就开始直接做有些不妥,不过这种想法心里冒冒就行了,直接对皇帝表达那是嫌命太长。   皇帝召见的是在京大员,基本就是内阁和六部九卿。包括户部尚书何鉴、兵部尚书王璟、吏部尚书梁储、工部尚书毛纪、礼部尚书王华、刑部尚书赵慎等。   初秋的午后温度宜人,朱厚照这次没有给他们每个人都排个坐,而是让他们站着。   行礼以后,皇帝也和他们开门见山,“靖虏伯那边可有军报?”   “回陛下。”兵部尚书王璟回禀,“三日前有过军报,我大军已出哈密、抵土鲁番门户必残城外,此战由副将马荣率领,我军锐不可当,半日克城,俘获无数。”   “这是个喜报,靖虏伯不愧为当世名将。”皇帝笑了起来,不过他视线扫了下众人,发现他们都没什么动静,“……朕知道,你们是想说东征日本之事对不对?毛纪,你很不理解?”   毛纪也不是什么小人,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的想法干嘛不敢承认,他当即站出来,道:“微臣斗胆,确实不甚理解。日本国孤悬海外,乃是无人愿往的不毛之地,且陛下为何在须臾之间执意定下出征之策,臣连日来每每沉思,都不得其解!”   朱厚照坐于龙椅之上,他轻笑一声,“朕代你说好了,你想知道朕到底是不是意气之争。你是个虎胆,自己的话自己认,朕告诉你,朕也不是什么脓包,意气之争这四个字,朕也认!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十六字好听也是好听的,但不过是咱们自己说说,有些人就是不认,为首的就是这日本国!   在你的话里,那是不值一提的小国,呵。就是这样的国家竟敢对大明生出觊觎之心,朕就是为此而征它,这有何错?!难道靠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就能保证日本国从此不再用卑鄙的手段敲诈勒索我大明的官员吗?你可知那些人对我大明的官员做了什么?他们自恃拿捏住把柄,便颐指气使、不可一世,朕每每想起就会怒不可遏,这难道不该征?!”   皇帝语气极为严厉,他是真的说起一次生一次气,“朕已经忍了一路了,日本国在宁波的使臣都是地方大名的人,室町幕府足利家的使臣在北京吧?好,朕今天就要下旨,向室町幕府递交宣战书!”   这句话也不是随便说说,地方大名并不是日本国的官方代表,中央虽然弱势,但毕竟是中央。这个是要讲究的,不能乱来。   毛纪没想到皇帝更来劲,“陛下!!”   “不要再说了!”朱厚照大手一甩,“朕告诉你,这件事就是你们都不同意,朕也要办!而且还要办成!” 第六百九十六章 议产业   天子展现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甚至可以说展现出了多年以前才见过的那种固执。   如此执意的要征日本,很难让人相信没有其他的理由。   到这个程度,不管其他大臣怎么说,事情其实已经没有商议的余地,难道还有人敢于抗旨不遵么?   这是正德十年,可不是弘治十年。   所以奉天门外的议政也很难持续,毕竟都已经是这个氛围。   但令朱厚照没有预料到的是,礼部尚书王华忽然脱冠而跪,正气凛然的说道:“陛下承天命而临宇内,富国强兵,垂拱而治,为天下百姓所敬仰。然东征日本一事,事起突然,且牵连甚广,切为震撼。不止如此,陛下用兵西北、驾临江南,还欲北征大漠。臣等不知陛下用意,妄自揣测又殊为不敬。   只能以为大明至今,国稍强,民稍宽,陛下便肆起战火,是否有心急好功之嫌?臣等并非不体圣意,实在是心忧国家、心忧陛下。且,圣王务和,以平民政,今陛下统天下之众,居四海之广,自当以和为贵,以养万民。而盛威于边陲,陈兵于四野,非所以和民之意也。此臣切心之语,惟望陛下详查!”   说完以后,一个老人家噗通一下把脑袋磕在地上。   作为四朝老臣,他这样作态,使得周遭都忽然安静下来。   这些老文臣,似乎总有一种特别的勇气要把皇帝拉回他们以为的正轨。   “王华,你这段话软中带硬,扎得朕真是疼。”   “老臣不敢。”   “你这意思,朕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忽然要建立自己的功业。朕且问你,若是西北用兵能胜,你以为朕会让礼部怎么做?”皇帝继而扩大范围问:“你们都在心里想想,是不是都觉得朕要模仿汉唐,设个什么都护府,沉醉于开疆拓土的伟大功业之中,就此满足了?”   众臣不敢说话。   “王华,你讲!”   “启禀陛下,老臣以为陛下恢复汉唐故土,重现祖宗伟业,这是万世不灭的功绩,这也是后人敬仰之处。老臣只是担忧,四处征战,耗费国力无数,会使得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消失殆尽!”   “不要绕着弯子说旁的。朕告诉你,朕绝不是只顾着打天下的武夫皇帝,原本也是要与你们议及此事的,既然如此那便索性说清楚。哈密城,从此以后纳入大明版图,原来的忠顺王拜牙即既然已经反叛入吐鲁番,那便按照叛贼处置,朕也不会再于哈密封忠顺王。   嘉峪关外、哈密周边,朝廷要新设三司进行管辖,取名为新疆,意为新归之疆土,等到战事平定,三司使要对那边进行汉化管辖,要筑造新城,在中原通往西域的路上依次修建,作为商业据点,其目的不仅是重现古丝绸之路,更是要让丝绸之路更加繁荣!   你们要是不理解,便看看东南,海贸以后,浙闽两省是不是逐渐富裕?那么你们想过西北没有?那里土地贫瘠、气候干旱,和浙江那七山两水一分田虽然完全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不适宜农业耕种的省份。这些你们到底有谁又想过?!”   朱厚照拍着自己的胸脯,“朕想过!朕想以西安、甘州为起点,重建陆上的商业走廊,使得大明的商人可以到西域,西域的商人也可以入大明,这样增加人员流动、带动商业发展,让西安再现当年古都长安之辉煌!   在宁波,一个小小的知府跟朕大谈商贸与市场,他和朕说做棉纺业是如何的合适,如何可以让更多人有个营生,这还仅仅是个知府,就知道战争的目的不在于战争本身,而在于开拓市场。这一点,你们作为朕的股肱之臣为何就不能明白?!”   除了毛纪和王华,其他也都自觉地跪了下来。   顾人仪最先说了,“臣等愚钝,不理解陛下苦心,今日听陛下所言,方才醒悟!”   朱厚照年轻的嫩脸一阵红一阵白,“宣战书,谁来拟?”   这种事大学士都可以。   不过答应了拟这个宣战书,实际上就是默认支持了皇帝。   有些人知道自己没资格,另外一些也有疑虑的……   “老臣愿拟。”   朱厚照视线偏过去,他本来以为那边有动静会是王鏊,没想到竟然是杨一清。所以他神色稍缓,内阁首揆愿意的话,算是给他不少台阶。   “好,此事交予杨阁老。”   “陛下,老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   “老臣想请陛下为臣等解惑‘产业’二字,或许百官们听了以后,也能理解不少。”   朱厚照道:“若是平常多些思考,不至于一丁点儿也谈不出。内阁先召集人员议一议再说,朕有时候讲了,反而会令你们先入为主。但产业二字的确极为重要。”   产业?   好多人脑门上开始冒问号。   可惜皇帝不愿意多说,不仅不说还准备离开了。   反正日本的事已定,朱厚照也懒得再和他们废话,说那么多干什么,听话,做就行了。   杨一清倒是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但他的确对此事有些兴趣。   奉天门前的听政结束以后,他没有让这些人走,想了想他说:“既然陛下下了旨,那么便都到内阁去吧。此事也是与东征日本有关的。”   ……   ……   “这件事只能麻烦礼卿了,你与皇上论及此事最为频繁,还请与我们众人讲讲。”   “是。”顾佐冲着杨一清行礼,随后站起身。   他的两边坐着两排当朝大臣,正位则是杨一清和王鏊一左一右。   “诸位有所不知,此次陛下在宁波召见的叫邢观的那人,我早前便已认识,他的确是有个有才学之人。其实他所说的有关产业之事,早先也与我们几个好友一同论过,当时只是作为一种新事物觉得有趣,没有想过会令他以此简在帝心。”   “礼卿不要卖关子,还是快些讲吧。”   ……   ……   朱厚照不是不愿意自己教,他说的那个理由是真的,最好还是让这个时代的人自己先做些思考才好。   尤址回来向他禀报,内阁确实在谈议此事。   这让他原本发堵的心稍稍得到些宽慰,“能让他们都坐下来谈这件事,朕也算功劳不小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起点   大明是小农经济,最初的发展总是要依靠外部的,这和朱厚照所在的后世差不多。   但这个时代的主题并不是和平与发展,这就倒逼大明先要自己动手挣来和平。所以并不能说浪费了前十年,相反,前十年的国力培育绝对不可或缺。   而西北战事的终点,确实就是按照朱厚照所说的那样设计的。   所以在这个阶段,推动内阁和朝廷的一众大员开始讨论产业二字,确实恰如其分。   其实如果没有邢观,朱厚照本来也准备这么做。   区别在于,他不是生意人,并没有很强的商业概念,所以只是想着创造好一个环境,然后利用民间的活力,任其自由生长。   但邢观通过自己的研究与思索,与他分析了棉纺织业的优劣。   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仔细去在意过麻布和棉布的区别,因为朱厚照本身的生活条件优渥,当了皇帝更加接触不到穿麻布的人,既是真的碰到,又有谁会坐下来莫名其妙的和他这个皇帝说这种材质的衣服穿着如何如何的不舒服?   因而也才拖到现在。   而有邢观的话作为引子,朱厚照又能很快理解,因为只有他知道英国人当年就是靠着棉纺织业独霸全球的。   产业这两个字实在太重要了,当我们说某个地方经济发达,它的背后一定是一个或几个优势产业作为支撑。   对于现代某些小国家和地区来说,往往就是一两个优势产业便能让整个国家跨入发达国家的行列。   比如澳门和摩纳哥的博彩业。   所谓的经济竞争力,其实也可以狭义的理解为产业竞争力。   “……这产业一词,最初不是由邢观所说,乃是陛下听了邢观之言总结得出的,继而慢慢传开的。”顾佐在众人注视之中,一手背在后面,一手又不断做着手势,“邢观的本意,乃是要扩大的海贸的规模,这是他作为宁波口岸总管的职责。以丝绸为例,要想扩大规模,不仅在于浙江种多少桑树,有多少织工、织机,每年又能产多少匹丝绸,更在于产出来的丝绸会有多少人买。   丝绸在江南的价格大约是七到十两,即便是生活无忧的数口之家基本也舍不得买,更何况本朝对于丝绸穿戴还有祖制限制。而丝绸出了海以后,价格更贵,即便是便宜的劣等丝绸,每匹也要达到十六两以上,这样的价格又有多少人能穿得起呢?那等蛮夷之地的百姓难道比大明百姓更加富裕?想必也不太可能。”   内阁四人和六部尚书听完纷纷点头,这个道理并不难懂,他们也都是聪明人。   户部尚书何鉴说:“在这个条件下谈规模,丝绸的规模便很难做大了。即便能产,也不能卖。倘若真的增产,反而会使得价格下降,最终伤害到大明自身。”   “便是此理。”顾佐强调,“不仅是丝绸,瓷器、茶叶都是如此,瓷器为我国所独有,其中一些精美的瓷器尤为西洋人所热衷,可吃穿都愁的普通人,或许能有一个陶碗就不错了,哪里用得上瓷器?基于此,邢观在数年前就开始在宁波与各国商人进行交流,多方打听求证,才有今日的简在帝心。”   “等等。”   顾佐转头面向声音的来源处,“阁老有何疑惑?”   王鏊捋了捋胡子,“说了半天,老夫还是不懂为何二字如此重要?杨阁老还说这与日本相关,竟重要到如此程度?”   顾佐抿了抿嘴唇,刚刚的话他心中都是有底的,因为他们已经与邢观、姜雍等讨论过很多次了。   但接下来的话就不是那么有底气了。   “阁老,接下来便是在下与其他几人的猜测了,因为海内外迄今为止并没有哪一国、哪一朝真的实现了产业的兴旺。”   王华惊奇,“汉唐也不算?”   “严格来讲,不算。”   杨一清说:“让礼卿先说。”   顾佐点头,“按照设想,产业一旦发展,就会催生海贸的规模迅速扩大,各位不妨想一下,若是突然有一国有这个财力,每年向大明购买一千万两的丝绸,那么大明会有怎样的变化?”   他比出‘一’的手势,“首先,朝廷会有大量的进项,民间的商家也同样如此。而为了供上这么大批量的丝绸,大明就得增加织机,织机多了,就需要雇佣更多的织工,同时也需要更多的原料,如果原料不够,就会导致价格上升,原来老百姓卖一担丝2两银子,今年忽然变为4两,收入增加不说,也会促使民间种植更多的桑树。”   “可是桑树种得多,稻田也就少了。”   顾佐立马道:“有银子啊,可以买粮食。向邻省买,这样邻省百姓即便没有营生,但是种地也能换得银子。再有,不知各位想过没有,织机怎么来?”   于是他又比出‘二’的手势,“丝绸产业的发展,就会带动织机需求的增长,织机的制作同样需要工人、原料,这是我们知道的一个环节,实际上这样的环节更复杂、链条也更长,比如说更多的货物运输,就需要更多的船只、更多的水手,造船本身同样需要原料和工人……   如此生生不息,依附于这个链条求存的人会达到数万甚至十几万人。这些人不种地,而在城镇里生活,他们又需要基本的吃穿住行。最终,仅一个产业之威,就可以让杭州、宁波这样的大城繁荣兴盛。”   “第三,这是陛下所考虑的。起因是商人重利,既然重利,他便会想要节省成本,如何节省成本?用更少的人织出更多的丝绸,怎么办得到?改良织机、优化生产流程等等,这个过程就会激发创造力,谁也不知会诞生什么。就像汉代之时人们用竹简,而现在用纸,技艺的进步会让民间的生活更加方便。   有这一二三点,不知各位是否可以理解产业为何重要?这根本就是一个城镇、一个国家的兴旺之基啊。这些事,想起来都很容易,而那个邢观之所以能让陛下在诸位面前提起,便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将这些想法变为现实的产业。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在下先前说过,丝绸并不是合适的产业。”   杨一清抬了抬眼皮,“那什么合适?”   “棉纺织业。”   “棉布?”   “是,可以这么理解。原料来源充足,因为棉花是很好种的;生产过程简单,将棉花制成棉布,这样的工匠并不难找;运输过程也简单,既轻又不会变质;最后,需求量极大,因为价格比丝绸便宜,而人人都需穿衣。刚才在下是以丝绸举例,现在换成棉布,若棉布每年能卖出一千万两,那一切不都可以成为现实?”   其实一千万两他都说少了,因为是随便说的。   不过尽管如此,还是让人心惊。   “原来陛下心中是这样的大局。”   杨一清沉稳异常,他用那稍微有些沙哑的嗓音说:“不止如此,国库丰盈,则兵精粮足,大明就可无往而不利,那时的繁盛,亦可远迈汉唐。可惜这个邢观去了日本国,否则真该让他进京一见。”   “征下了日本国,这个棉纺织业就可以起势么?况且如此行事,有如……有如……”毛纪还是有些难过心里那一关。   好在他终归没有说出那最后的两个字。   实际来说,征日本确实和棉纺织业无关,这不过是一个借口。但怎么说呢,虽然无关,但仍有利可图。然而大家都是文明人,所以有些话就不要明说了。   王炳本来就对他先前的话不满,所以也不客气,“毛尚书,你是陛下的工部尚书,大明官员,不是日本的官员。”   这话可是难听。   “再说这些已是无益。”王鏊及时制止,“阁老,既然事情讲得清楚,陛下的圣意也已经明晰。下官以为,是不是该由内阁给陛下一个奏表?”   这是摘果实的行为。   杨一清当仁不让,“自然应该,为人臣子,本就该为君分忧。日本国的情形尚不可知,但西北战事顺利,很快便是战后的处置,按照刚才所言和陛下的长远打算,内阁应集众人之力,为陛下呈上一个具体可行的章程,以便快速实行,使大明国力再上台阶。列位,这不是杨某一人之事,而是我们众人之事。”   “是!”   首揆发话,自然再没什么废话可说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捷报   西北的战事的确进展迅速,土鲁番比鞑靼人好打。   朱厚照当时仍在睡梦中,他是被人喊醒的。   尤址也不敢进来,傍晚时他便知道天子召了从江南带回的两名朝鲜国女子侍寝。   如果不是什么重大的事,他才不愿意这个时候打扰皇帝,万一天子正在办事被他打断,那不是尴尬又致命?   好在朱厚照折腾了半天以后身体疲惫,所以便沉沉睡去。   尤址一连叫了几声他都没感觉,朦朦胧胧之中听了连续好几声,   某个瞬间他忽然清醒:深夜叫起,必是要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皇帝忽然坐了起来。   “陛下稍安。”尤址跪在地上,道:“是西北的捷报抵京了。奴婢自知事情重大,不敢耽搁,打扰陛下……”   “别废话了。捷报在哪儿?!”   朱厚照从帘帐后面走了出来,光脚在地,头发披散着,身上只有白衣。   而尤址则立马举起。   “……臣西征将军靖虏伯周尚文谨报:四月以来,臣遵陛下旨意,发兵讨贼,荡涤边疆,赖陛下神威,至正德十年七月,大军已破土鲁番汗国,汉唐故国已复,俘彼王公大臣甚众……”   朱厚照在蜡烛之下快速阅了这份奏报,本来还有几分睡意,但整个人越看越精神,“好!好!好!”   皇帝一连大声说了三次好。   这是一种久久期盼得到兑现的喜悦,他甚至在寝宫来回转悠,而不知该干些什么。   “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朕要大大封赏这些为国出征的将士!尤址。”   “奴婢在。”   “天一亮,你就去内阁和兵部将此捷报核实,核准之后回来禀报朕,朕要再开早朝,为我大明将士庆贺!!”   “是,奴婢遵旨!”   热烈之后并没有什么狂欢,暖阁里只有天子一人心中激荡不已。   多年付出,终有收获。   开疆拓土又是举国振奋之事,他如何能不欣喜?   碰到这样的大捷,是要祭告祖宗的。   以前朱厚照会觉得这样的祭祀活动实在没有意义,但是身在其位则不同,他心中的这些话,不与朱元璋说、不与朱棣说,还能有谁能真正的懂?   “陛下,”帘帐里传来悠远、轻腻的温言软语,“外面冷的。陛下莫要着凉。”   朱厚照心中豪情骤起,他回到床上用食指挑起美人的下巴,“你叫什么?”   “臣妾名为李善儿。”   “你的口音完全就像是一个汉人。为什么?”   “……臣妾不明白,自小便是这样教了。”   朱厚照想或许是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的,就是为了送给他。   “你呢?”他转头问另外一个。   “臣妾名为金玉。”   两个女人挂着半边的丝绸巾,露出满片白皙风光。   朱厚照渐渐躺下去,枕在温柔乡之中。   他得好好的感悟、回味一下,这一刻或许就是所谓的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即便是他这种一向心静如水的性格,此时也不禁美了起来。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陛下念的是词吗?”   “不仅可以念,还可以唱。”朱厚照拉过一只白藕臂弯放在鼻尖轻嗅。   ……   ……   东方既白时,雪片一样的奏疏还是飞入宫中。   无一例外,都是贺表。   朱厚照翻了几篇,最初当然是很美的,不过渐渐习惯了,后面也就不想再翻了,总归心情是大喜。   不久,内阁入宫。   朱厚照首先召见了王鏊。   他不是内阁首揆,却排在第一,其中的缘由只有他自己知晓。   王鏊进来以后,随即就是一个大礼,“老臣恭贺皇上!老臣已闻,靖虏伯承天景命,一战而定,如今疆土尽归,不仅再复洪武永乐之盛景,且陛下所打下之疆土更胜远祖,此为不世之功也!”   朱厚照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他微微探头,“先生,可还记得当年与朕约定的誓言?”   王鏊心中顿觉动容,“老臣一字不曾忘!今日便是誓言兑现之期!”   “先生做到了,快请起!”   “谢陛下!”   朱厚照站起身,“更胜远祖这样的话,讲起来过于自大,不甚合适。朕已经晓谕礼部,要在太庙之中祭告先祖,此次大明开辟疆土,是一盛事!所以祭祖之事,不可轻率,定要慎而为之!”   “应当的,应当的。”王鏊一向稳重,但在这一刻他也不禁有些情绪的起伏。   “朕这个皇帝,不敢说没犯过错,不敢说没杀错过人,不过治国理政始终是勤勤恳恳,十年来,先败鞑靼,再收故国,古往今来帝王之中,朕也算排得上号了吧?”   皇帝挑着眉毛,丝毫不掩饰那份得意。   这就是他的作风,敢杀人也敢承认错误,会得意也会因为说的不对而尴尬。这所有的一切合在一起是为正德。   王鏊说:“自秦汉以来,历代皆是开国之君主雄才大略,十代以后能有陛下这般君王的,唯有大明了。虽汉有宣帝,唐有宪宗,他们或多或少中兴了国家,但陛下之功绩已远胜于他们。”   汉宣帝就是刘病已,这也是一代明君,唐宪宗被称为小唐太宗,确实也有过一些作为。不过要和现在朱厚照整个扭转王朝的颓势相比,他们确实是不如的。   “先生说这些话,朕是信的。前几日工部尚书毛纪说朕不惜民力,礼部尚书王华说朕炫耀武力,朕可没糊涂到那等程度,不瞒先生说,要是大明周边各个国家全都友好相处,朕也不想打仗。但现实不是,你看那满剌加国,不就是被佛朗机人欺负,大明要是弱了,同样被他们欺负。朕现在是越来越理解始皇帝了,你看没了他,北方的匈奴是不是就在汉初为祸了?   不过没关系,朕从来都是做了就不后悔的性子,朕不会像唐玄宗那样从此满足,朕还年轻,还不到三十,以后还有更多的时间,要建立更大的功业!所以让他们说去吧,有这些功绩在,后世儿孙即使不耻于我,也该留三分敬意!”   王鏊心中震撼,正德就是正德,厉害的很。   “好了,叫他们都进来。”   内阁另外三人,杨一清、王炳、杨廷和都来行礼,他们自然也少不掉恭贺之语。   朱厚照就在他们面前站着,“朕已经说了,此次收复的疆土要列为大明的第十四省,并设第十四个承宣布政使司。不过这是目标,却不是现实。新疆初定,估摸着不少部落仍在观望,因而仿照河套近期为军管,设总督,节制三司。这几个人选,你们议一议,最好今天都能出来,拖着也没甚意思。啊,提前说一下,王守仁不要考虑在内。他,朕另有任用。   具体要求么,做事情要干练些、果断些,那个地方各族聚居,初期形势必然混乱,若是没些雷霆手段怕是镇不住那些人,同时还要有些大局观,这是封疆之任啊。当然,忠心、德行这些都是不必多说的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圣君忧边患,河岳见军功   捷报抵京,京中顿时震动,民心如雷,朱厚照就是在这皇宫之中也是听得到的。   接下来要做什么,自有皇帝和内阁商议。   在他们之外,朝野和民间同样兴奋。   当年杜甫写过一句‘忽闻官军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这就是文人情状的写实。   捷报之后,大才子杨慎在《明报》递上自己的文章,文章名:汉车师、唐西州、今复归。   杨廷和接了皇帝关于重塑民族内涵的差使,杨慎是协助他的父亲的,所以这篇文章乃是有意而为之,突出一个‘汉唐故国,领土不可丢失’的味道。   京师之中载歌载舞,不夜城更是连日狂欢。   正德九年,入京参加会试但不幸落榜的夏言便约了几个好友一同庆贺。   他们这些人都是在落榜之后不愿意返乡而留在书院苦读的举人,若是有些路子,还可以到国子监就读,夏言便是后者。   不过即便在国子监,大部分也都把时间都耗在书院之中。   书院在平日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不过这次捷报却不一样,夏言也是‘被通知’的群体之一。   便是一个寻常的读书人,忽然间冲进书院对着他们大声宣布:官军胜了!!   读书虽需静心,不过听闻这种消息,他们这群人立马击节欢庆!   “再收西域,我大明中兴之局已成!”   “皇上十年治国,终有所成矣!可贺!可贺!”   “公谨(夏言字),你怎得呆滞住了?说两句?!”   夏言礼貌性的回笑,“说便不说了,同贺吧!”   之后便是众人约着,三五成群的,各自为伴。   京中各酒楼这几天也迎来了好生意,把酒言欢嘛,没酒怎么能行?   店掌柜也不知西域是个什么劳什子地方,但看到天天客满,他也跟着高兴,连带着店小二还得了赏钱。   于是这些最普通的人也加入这场欢庆,夏言听那店小二说,“以前也没听说这什么土鲁番是哪里的国家,一点儿消息都没,忽然之间官军就打了个大胜仗哇!”   “你当然不知,官军今年春天就出征了!”   店小二也不在意,只讲:“小的们都能跟着领赏,这肯定是大大的好事!最好官军年年都胜,咱们也能年年发财!”   喲,这家伙会说。   “嘴甜,看赏看赏!”   其实人家是故意的,店小二伺候到现在早就知道什么好话这些人爱听了。   他这点小聪明也瞒不过满屋子的读书人,但还是有人愿意赏。   “公谨你瞧,那人叫黄维,听闻他有一叔父在军中任职,此次如此开心,怕是觉得黄家要受些封赏了。”   夏言微微点头,开辟疆土,这是莫大的军功,自然是人人领赏。   热闹啊,   怎么能不热闹?   可惜他去年落榜。   不然今年怎么样也能捞个观政的差使,这是最差的,他的父亲当年在浙江、山东都任过职,在山东任得还是临清知州,属于比较重要的官职。   所以只要他及第,一份像样的差使还是谋得到的,那样的话,他也可以为天子效命了。   夏言生于成化十八年,官宦子弟,生活优渥,但如今他已经三十四岁,几乎无所成,心里头说不憋屈那是不可能的。   国家强盛,官军大捷,他当然开心。但外界越是热闹,他的内心就越是孤寂。   酒肆盛况之后,他一人来到河岸边,河面上倒映着接连成片的灯笼,京师繁华盛景如同梦幻。桥下的转角他又遇到那个得了赏钱的店小二,人家此刻在咬着银锭,享受着喜悦呢。   大概是注意到自己在看他,店小二戒备的收起钱,故作一番傻笑。   夏言轻笑,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扔过去,“刚刚在里面没有给你,这是补的。补你那句吉祥话。”   店小二从戒备转而大喜,“多谢老爷,老爷升官发财,多子多福,长命百岁,连撞大运!!”   连撞大运都出来了。   “你是不是就会两三个词?”   “嘿嘿。”店小二还是傻笑。   不过这样一来距离稍稍拉近了些,店小二问:“老爷,好像看着不高兴?”   “高兴,大明强盛,故土新归,满京城都高兴,我如何能不高兴?”   “喔……”他想说看着不像,但不敢。   夏言叹息一声,“只不过……这天大的喜事,却只能旁观。”   说话间桥上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有文人士子酒后吟诗,他们抓着这段短短的时间疯着、乐着,有一头戴方巾的年轻人大喊:“马映汉阳雪,旗包陇右风。圣君忧边患,河岳见军功。”   “好!”   之后有人重复高唱:圣君忧边患,河岳见军功!!   店小二挠了挠头,“老爷,他们说的是啥意思?”   夏言解释道:“他们是说,皇上关心边疆形势,决心平定边疆乱事,所以有了今朝这样的大胜。”   “喔~说的好说的好,小的也是这样认为的!”   夏言噗嗤一笑,“你也这样认为,你怎么不说?”   “嘿嘿,没读过书嘛。但我知道老爷一定会说。”   夏言都不知道他与这个小厮在这里废什么话,不多久,桥上的人又下来,其中一人对着他大喊,“公谨!公谨!如此盛景,需你赋诗一首啊!可不要以为躲在那里,我们就会饶过你!”   于是乎一帮人又下来,撺掇着要夏言作诗。   既然拗不过,那就应了。   夏言略作思索之后开口,“入幕推英选,论兵迈古风。卷旗收败马,锵佩揖群公。紫塞金河里,天山弱水东。晚风吹画角,残日让雕弓。”   他这四句说的是整个过程,第一句推选将领、论兵法战略,第二句是战场获胜,所以‘收败马’,敌人的败马,第三、四局是胜利之后感叹边塞的壮丽景色。   尤其那句晚风吹画角,残日让雕弓颇为有感觉。   原本到这里众人都以为结束了,因为完整的逻辑已经出来了,正要叫好之际,夏言望着灯火辉煌的京师又吐出两句:庙略占黄气,精神贯白虹。丈夫期报主,看取宝刀雄!   最后一句最为震撼人心。   与他一同欢庆的这些人都是科举不中的举人,人人心中都压抑着同样一个念头。   “丈夫期报主,看取宝刀雄!!公谨好诗!!”   ……   如果说这些人是旁观者。   那么周尚文的家人大概真是要泡在喜悦之中了。   周老太太把佛珠都要捻秃噜皮终于求来了这个福报,他把三个孙子都叫过来,全部提溜到祖宗灵牌之前磕头。   周老太太说:“你们要记着今日,并在祖宗的灵前起誓,从今往后要效仿你们的父亲,学得本领,忠心报国!还有,这几日不要到外面去吸人眼球,彦章在为国争光,你们三个不能为周氏丢人!”   “是,孙儿们记住了。”   此战之后,周氏在正德一朝必定举足轻重,不知道会不会封国公,但是由伯进侯是铁定的了。   然而在弘治年间,他们全家还窝在西安无人问津呢。   这当中当然有周尚文的个人奋斗,不过周氏受恩之中也被人瞧在眼中。   越是如此,周老太太这种历尽沧桑的人就越是冷静。   ……   ……   朱厚照也确实在和内阁四人论及封赏之事。   王炳就觉得要么干脆就让周尚文担任新疆总督,“勋贵之家戍守边疆,这本就是寻常之举,且周尚文治兵、作战都可为一时之选,必定可以胜任。”   朱厚照也在考虑,“王炳这话也不是没道理。那边多少还是会有些战事的。土鲁番汗国之西,不是还有个叶尔羌汗国吗?”   杨廷和心惊,“皇上,连番作战,官军必疲啊。”   “朕知道,朕不是让他立马再战。”   杨一清补充,“皇上的意思是要靖虏伯镇于新疆,只要时机合适,便可再立新功。至于时间,三年、五年皆可。”   “微臣也觉得,新归疆土当此之时应用武将而非文臣。”   说这话的是王鏊,朱厚照听后心中宽慰。   “……不过武将之选,是否以靖虏伯为总督,则可另议。”   “近几年还是要他。”这个朱厚照不会多事,人家打下来的,让其他人享受胜利,他不允许,这是心里的想法,嘴上还是说:“既然他能打胜仗,咱们君臣就不要多事,临阵换帅万一换了个不争气的,朕不气死,靖虏伯坐在家中也要气死了。”   这话说的有些滑稽,几个老臣都有些没忍住。   “……还有,靖虏伯这称谓得改改了。”   众人一听就明白了,大胜之后的封赏这是应有之义。其中头功,自然非周尚文莫属,问题在于封到什么程度。   朱厚照想都不用想,此时的朝野、民间必然已经是欢庆一片,人们也都等着皇帝要给外出征战的将士什么样的封赏,这种时候他当然要迎合了。   “开疆拓土,此为青史留名的不世之功,靖虏伯确实已不相称。此外若是要委其以新疆总督之任,或可以国公封之,以示我大明皇室与勋贵共荣共损之意。”   朱厚照咂摸着,主要是周尚文后面还有可能再立大功,“他是不是还有三个儿子在京中?” 第七百章 纳谏   周尚文有三个儿子,分别为周君佐、周君佑和周君仁,历史上他们都曾随自己的父亲连续作战,也算是战场上的骁勇之士。   皇帝忽然在此时提到他的儿子。   臣子们也都明白,天子不想在这个时候封周尚文为国公。   杨一清想着,这里面可能是两个考虑。   一来,永乐以后,几乎再无国公之封。想要这个封赏,那基本是要在天子打天下的过程中有重大的立功表现。而周尚文虽然有开疆拓土之功,但始终还是少了一点。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本身也不足以封国公。   其次,天子仍然有让周尚文西进的意思,换句话说,这次封了,后面就封无可封了。   而不封国公,那么就改而荫其子嗣。   这都是很简单的想法,其他三位阁老也想得到。   其实这些都不影响大局,大捷之前,只是封赏多与少的问题。   所以这番圣意,他们都没有二话。   继而杨一清开口,请封靖虏伯为靖虏侯。   次日,内阁携六部九卿再次面圣,议定祭庙仪式,皇帝宣布大宴群臣。   这场大胜的气氛也被推至高潮。   后宫之中亦是如此,三个皇子见到朱厚照都会说一两句祝贺之话,便是夏皇后这等不问政事的妇人也要讲上一两句。   即便如此,朱厚照还是觉得不够。   又过两日,朱厚照找来杨廷和和礼部尚书王华,见面以后直接便讲,“朕先前曾经也下过谕旨,朝廷要编修名将录,其目的是要汉人始终铭记那些为国征战的将士,其视角是要超过一朝一代,哪怕不是为我朱家效力,也值得被铭记。”   王华和杨廷和相互对视了一眼,“陛下,武将悍勇,且朝廷封侯之旨意已经下达,赏罚已然分明。陛下此番再赏,臣只恐……贻祸无穷。”   “不,以前朕说过,既然说到了就要做到。而且朕在江南已经明言,如今的局势已经进入大争之世,内阁不是也在争相进行产业之议?朕可以先说一个暴论,产业是否兴盛,武力是最为重要的保证!”   下面那句话他就不好讲了,因为这两人都是文臣。   实际上朱厚照是要改变那种武将被压制的风气。   这个事情要分两说。   武将是不是该压制?或许该,以几百年的视角来看,重文抑武为几个朝代所接受自然有其道理。但最终给这片土地、这个民族带来了太大的伤害。   大明在他的带领下已经开始广泛的和周边国家进行交往,关键是这部分利益群体被他养出来了,底层逻辑也慢慢通了,再想往回改其实已经不那么容易。   所以再重文抑武,他觉得不合时宜。   这是他的个人判断,好与不好,真的难说,历史上并无相同的情况可以参考,只是他觉得后面的战事怕不会少。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有两层,一,名将录上应该有周尚文的名字,而且撰文记述的时候不应该局限于强调他对大明的贡献或是为朕立的功。他的功劳要放在汉夷之争的角度来看,他争得不仅仅是大明的疆土,也是汉人的疆土。”   这段话对两个人是有震撼的。   即便有这样的评价,一般的习惯也是给死人比较多,在世的时候就开始‘著书立传’确实少见。   “陛下。”   王华颤颤巍巍的行了个礼,“陛下可还记得侯君集?”   朱厚照沉默不语。   侯君集灭高昌国,立下的功劳万世不灭,但也因为如此,他后来自恃功劳、忘乎所以。   唐太宗因为他贪了几万金的事对他进行惩罚,结果这家伙心生不满,最终导致他反叛。   这种也是有可能的。   王华语重心长的说:“臣不是要揣测谁,只不过有的时候赏其太多,不一定是好事,或许也会害其不浅。”   朱厚照微微沉吟,“朕确实也不想看到那一幕。”   “那老臣建议,皇上可暂时按下此心,人有生老病死,陛下也比靖虏侯年轻的多。”   这话就是体现一个老如狐的臣子心思了。   作为皇帝有时候要固执,有时候要听劝。   他当然是更想激励人心一点,不过做些平衡似乎更加理性。   王华的意思很简单,周尚文会死的,你一定要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可以在他死的时候给,急什么呢?   “嗯……”朱厚照摸着下巴来回转悠,“但是朕是想传递一个讯息,告诉世人,朝廷以及朕一定会铭记为国征战的将士的功劳。”   王华又追上回:“陛下,这样的话,那些战死沙场的人更应被铭记啊。”   朱厚照最后的‘心理防线’被攻破,他言辞恳切的冲着王华说,“那就依礼尚之议。是朕略显急躁了,礼尚的安排更显谋国之大。”   王华不敢承受这样的话,双臂一抖,“此臣职责所在也,况且陛下听闻纳谏,虚怀若谷,是仁君风范。”   朱厚照想了想,说:“那就这样吧,这次除了祭祀先祖,礼部也组织一个烈士碑的纪念仪式,朕亲自参加,并且以礼部的名义订立法度,从今往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任何人不得有辱没烈士及烈士碑之举,违者,斩!!”   王华立马行礼,“皇上圣明!!”   其实他们这些老儒臣,对天子并没有太大的意见,虽然皇帝也有些武断强势,有时候也会苛责于人,但是武断归武断,并没有人真正说过皇帝从来不听臣子意见。   国家大事,不是天天都打打杀杀的,也有很多平常的民生之事,或是像今天这样的商议,只要臣子能说服得了皇帝,给出足够的理由,皇帝是会听的。   甚至可以说,内阁管着大部分的朝务,阁老的意见天子都会听,只是碰到是否出兵、是否办什么大案这类事,天子才会乾纲独断。   不过杨廷和到是挺意外的,两人离宫之后,他冲着王华深深行礼,说:“实庵公,以公为先,此番谋国之语,确实令人敬佩。”   王华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王守仁和今天的周尚文一样,他也有机会得皇帝此番殊荣。   那是他的儿子啊。   但是为了国家、为了大明,王华全力相劝,促使皇帝不要那么激进,这不是以公为先,又是什么?   甚至于杨廷和都觉得,王华之所以能劝成,这也是重要因素,要是他来讲,还不一定是什么结果呢。   王华则仍然自谦,“哪里哪里。”   古时候为免信息传递有误,似这种重大的捷报都会有几路人马来传递。而自那日之后,后续的消息与先前捷报无半点差距。   所以此事为真几乎已经没有异议。   自此后,天子祭先祖,列新疆,封武将,宴群臣,大明的正德十年似乎比以往都更为恢弘。   朱厚照则因为王华的高风亮节而想起王守仁,他本来是要明年亲征的,不过因为日本国之事,计划有变。   这样的话,他就不能再等了。   王守仁经营河套多年,明蒙的实力已经使得那边不需要一个这么厉害的人物了。   所以他想着将王守仁调回来。   一趟江南之行,让朱厚照对礼仪二字有了重新的认识,而归根结底这属于文化建设,它看似捉摸不定,但却非常重要。   在军事、经济都发生变革的江南,似乎也该需要一个人对他们进行思想解放,否则就该上下失衡了。简单的说,社会现实变化会改变人的观念,比如说会有关延卿这种人出现。   这种变革时期,如果没有人能好好的引导,那最后也不知道会酝酿出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想到就做。   但这种调动有一个缺陷,就是剥夺了王守仁握在手中的不世之功,这就很不厚道了。   思来想去以后,朱厚照决定给王守仁去一封书信。 第七百零一章 再用张骢   朱厚照快步走向边上的侍从室,喊道:“景旸,将前几日大同总兵石奉所上的奏疏给朕拿过来。”   他这一喊,连带着靳贵和谢丕都得站起来。   景旸也连忙称是。   他记得石奉有禀报,火筛部在大同有零星的纵兵入寇之举。   这其实也不是火筛胆子大,实在是草原物资匮乏、生活困苦,不指着抢一点儿,基本是不能成活的。所以很难完全杜绝。   朱厚照这个时候是随意找个理由,然后自己回到御案之下写亲笔信:他要让王守仁自己派兵巡边,北驱鞑靼。   河套三镇本身就是兵精粮足,王守仁绝对有这个实力。   只不过原本是要等他这个皇帝亲征,但一直等下去也不是个事,若是因为他自己的私欲而放任蒙古部落逐渐恢复实力,最后酿成相对严重的后果,这就是大事了。   朱厚照允许自己在小事情上任性,比如充实一下后宫,但这种大事还是不能胡来。   没有他这个皇帝,征漠北就不需要组织三十万、五十万这种大军,王守仁手中的骑兵就足够称霸草原了。   虽然有些遗憾,不过以后还是有机会,王守仁也不会一下子就打到狼居胥山。   天子正在书写之间,尤址悄悄的靠近,稍等了会儿,眼见天子端起纸张吹了一口,他便上前说道:“陛下,西北大捷以后,京里是好一番热闹。才子们各显神通,可是出了不少佳句。”   朱厚照一边把信折好,一边说道:“又有什么稀罕事了?说来听听。”   “诶。据奴婢所知,这几日以来京中各处酒楼全都是人满为患,才子们凭酒作乐,共庆封疆大事,其中有一首词,奴婢以为最好。”   “你什么时候也爱好诗词了?”   “附庸风雅嘛。”   朱厚照嗤笑一声,“好,朕索性也无事,你念念看。”   “是。”尤址摆了个相对正经的脸,嗓音也沉了沉,“马映汉阳雪,旗包陇右风。圣君忧边患,河岳见军功!”   这后两句嘛,旁人念朱厚照还有些感觉,偏偏从这个老太监的嘴巴里出来然他有点别扭,“难为你了,为了拍马屁,还得背首诗。”   尤址故作冤枉,“陛下,这可不是奴婢说的,是外面才子们所公认,还都说写的好呢!”   “便只有这一首?”   “自然不止,另有一句,倒也传得广。庙略占黄气,精神贯白虹。丈夫期报主,看取宝刀雄。”   “有志气,比拍马屁的好。是谁写的?”   “好像……是叫夏言。”   朱厚照微微一顿,“谁?”   “是叫夏言。”   这个人,一般还是知道的。   嘉靖年间,或许是这个皇帝太过于精明,所以诞生了一批很厉害的名臣。   夏言就是其中之一。   夏言为官一是廉字。与他同朝为官的张骢因为有嫉妒人、不容人的老毛病,所以曾经想过收拾夏言,但是始终找不到夏言犯罪的证据,哪怕在贪墨成风的政治氛围中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其次是硬字。夏言的脾气非常火爆,与人讲话从不客气,在他之前的张骢手段比较狠,比如说整治吏治、清查田亩,夏言不仅全盘继承,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也是他后来被陷害,但无一人为其说话的主要原因。   总得来说,也是一心想做事的一代大臣了。   “这个夏言,现在是……”   尤址接话,“是举人。”   “喔,那可惜。”   “要不要奴婢……”   “不要多事,让他自己去考。”   “是……”   夏言这个名字,让朱厚照忍不住想到张骢。   这两个人都是嘉靖年间非常有能力的大臣,张骢现在是大理寺卿,这个职位很高,但大概与他期望不相匹配。   尤其是在正德朝,因为正德皇帝要做许多事。   干好那些皇帝交代的具体的事的大臣才会受到重用。   比如说杨廷和,看似不温不火,但先是推广红薯,然后重议礼教,本身还是阁臣,这种人对于那些在他下面的人来说,就很绝望,你怎么才能翻过这座山?   他的地位也比一个大理寺卿要稳很多。   但张骢有此结果,也是性格使然,正德五年,他与锦衣卫副使麻斌相交过密,引起天子不满。   继而从原来的青云直上变得像如今这样可有可无。   而且他一朝得势之后,为人较为嚣张,在朝堂上猛打猛撞,虽说都是奔着皇帝的心意去的,但朱厚照也得顾全大局,朝廷又不是为他张骢开的。   正德八年以后,不论是皇帝召见的次数还是具体负责的事情,张骢都逐渐落于人后。后来更是让他去做了大理寺卿,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   要知道原来作为军屯的直接参与者,他可是经常与皇帝直接交流的。   张骢本身也有些苦闷,但他这种人,回过头来再找杨一清为他站台,那是不可能的。   杨一清又不是笨蛋,只需要一件事就能看透其本质。   失去天子和首揆的青睐以后,张骢在朝中举步维艰。   直至此番,也冷落了他近三年了。   人有的时候是需要教育教育的。   朱厚照把靳贵叫了过来,问道:“充遂,那个张骢最近老实么?”   靳贵不知道怎么答,“陛下说的最近,是指近半月?”   朱厚照:“……”   “怎么?这半月又不老实?”   “臣以为倒也不能这么说,只是近来朝中有产业之议,张骢似乎很有兴趣,微臣知道的有数人都被他拉着讨论此事,不过大多并不愿与其为伍。”   朱厚照叹息,这个家伙人缘是真差,连靳贵都不愿意讲他的好话。   但不管怎么说,张骢还是非常有能耐的人,更关键是他有几分公心,做事情是考虑这个国家的,这很难得。   想了想,朱厚照还是决定召见他。   张骢接到旨意以后分外重视,沐浴更衣的时候都十分认真,没有一点敢糊弄的心思。   便是在侍从室外等着的时候,也正襟危坐。   在他之前,朱厚照见的是成国公朱辅,商量的是军学院之事,人走之后,朱厚照在门口瞄了他一眼,斜着眼睛说,“让他进来吧。”   张骢得到旨意,小碎步似的快些迈进来,而后行大礼,“微臣大理寺卿张骢,参见陛下!”   朱厚照也不叫他平身,就站在他边上说:“张骢,朕在江南办了几件案子,你都知道吧?你怎么看?”   “微臣都知道,陛下为民做主,惩治凶恶,此乃圣君所为。”   “大理寺有审讯重大案件之责,也是三司会审最后一道关卡,你可得给朕守好这道卡。”   “是!微臣谨记!”   “平身吧,跟朕进来。”朱厚照说完之后,转身向御案,“张骢。有件事,朕要和你明说。”   张骢在后微微弯腰,“是,臣躬聆圣训。”   “朕听闻,你想找个人议议产业都没人搭理你。当皇帝嘛,喜欢孤臣,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定是知道的,所以朕,是不讨厌你的。不过皇帝喜欢孤臣是一方面,像你这般弄得满朝上下没一个朋友,朕要是用你,就得安抚除你之外的一大帮人,这个两难,朕不好抉择啊。”   张骢心中的痛被点到了,他诚恳道:“陛下,臣知错了。”   “你的能耐朕是知道的。但就是看不得他人好,这得改改。如今这朝堂之上,人才济济,且各有特点,不是只有你张骢才能辅佐朕治理好国家,杨一清、王鏊他们哪个不是三朝元老?顾佐、顾人仪也非胸无点墨,那怕就是毛纪,虽然总是和朕顶牛,但是他敢言、直言,且一心为公,更不要提周尚文、王守仁为国戍边,屡立战功。这么多人,这么多事,都叫你办,你办得过来?办得好么?”   张骢顿觉羞愧。   性格是于天生,有些人能受得了头上有人,比如王鏊,杨一清在他头上那么多年,他也懒得计较。张骢就是觉得圣宠最好都落在他头上,那才好呢,这就有问题。   “听陛下之言,臣愧不能当,请陛下治臣之罪!”张骢也跪了下来。   “惩戒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朕花上这个时间与你费这些口舌,不是为了收拾你,真要收拾你一道旨意即可。朕的目的,还是希望你能为朕效力,一方面替朝廷做几件实在的事,另外一方面也为你自己赢一些功名。你可明白?”   张骢听得懂,“蒙陛下不弃,若臣尚有一丝机会,定不会再辜负陛下今日点拨之恩!”   “好。这件事正要用上你这个人缘不好,希望你不要再让朕失望。” 第七百零二章 核田归税   西北确实打胜了,朝廷也定下了战后的各种事宜。   从百官到后宫都很很兴奋,不过朱厚照可不会沉浸在这份喜悦之中以为从此就天下太平了。   从江南回来以后,他心中是藏了事情的。   便是士绅优免。   内阁在进行产业之议,那是他们的差使,朱厚照也有自己的差使。   而之所以会选择张骢,一是他在军屯清理时确有一种果决,其次便是他这个坏人缘,士绅优免一旦被停止,不知多少人会想着走后门、托关系,以此来取得豁免。   如果这个人是张骢,那他们就比较头疼了。   不过朱厚照唯一有些担心的是,张骢在军屯清理之中表现优异,虽说当时也升官了,而且是几年时间从知县骤升为朝廷高官,但被他冷遇这也是事实。   而人都是会变的,如果这一次他记吃又记打,开始变得有些私心的话,也不能说没可能。   这也是今天有这样一番谈话的缘由,他想尽量打消张骢的顾虑,所以很明确的说出朕并不讨厌你这样有些奇怪的话。   只希望他有私心,但不要太重。   朱厚照是皇帝,臣子有些小毛病,他不可能哄着、惯着,必要的管束和教育是肯定需要的,如果他要因此而心生隔阂、选择相背而行,那也只能怪他自己没想清楚了。   这样的话不好讲,只是在心中放着。   但他期望着,张骢能和他君臣相和……所以并不愿意他挑错了路……   于是乎还是忍不住提醒,“张骢,圣人都说人无完人,朕今日点拨你本意还是爱你之才,你万不能走向极端,负朕之望,明白吗?”   张骢心中微颤。   他忽然间害怕了。   皇帝讲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是,微臣……谨记陛下教诲!”   朱厚照最多最多做到此处了,虽然心中还有些隐忧,不过……也就算了,后面再看好了。   “尤址,搬张凳子来。”   张骢谢了恩以后坐下。   “今日朕告诉你的事,你在京中先不要声张。除了南巡时与各个巡抚商议,朕回京之后还未讲过。”   “微臣明白。”   朱厚照背着手,“朕此次下江南,见到了许多为祸乡里的恶霸,他们要么是当地大的宗族,要么是寄生于当地官僚的豪强,当年太祖皇帝为示对读书人之优渥,所以准其免赋,这本是一项善政,但百年来却已完全异变,以至于到了威胁朝廷根基,社稷稳定的程度。你是个很有才干的官员,应当明白朕在说什么。比如,投献。”   张骢微震,陛下竟然要动这个!   “投献之事朝廷早以得知,在朕之前,宣宗、英宗时都有臣子上报过此事,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实际上,投献之害,颇为巨大。一则,它让朝廷的税基不断缩小,但本朝的包税制之下,税收总额并不减小,如此一来官僚与豪强联合,继续压榨越来越少的自耕农,导致朝廷的岁入不增,但自耕农的税赋却在增长。   如此,逼得越来越多的百姓放弃土地,这几十年来的流民大多由此而生。而等到天下处处都是流民的时候,天下就该大变,朕这个皇帝也该做到头了。所以你说,这是不是要命的害处?”   天子说得也太吓人了。   张骢忙道:“陛下不必如此忧虑,自正德初年以来,百业兴旺、四方安定、边军更是焕然一震,四方诸夷皆臣服,如此盛世之际,绝不至有惊天之乱。”   朱厚照则依旧认真,“朕听说过一句民间的谚语,说的是天晴的时候就要修房子,等到下了雨就来不及了。士绅优免是太祖所定之策,朕当然知道祖制不可更改。但现实的弊端摆在眼前,若是知道却不更改,等将来到了地下,才会被祖宗所责骂。   反过来说,你所言不虚,但也正是这样的盛世光景才能容许做这样大的变动,况且,朕虽比不得太祖太宗,但百年之后,古来帝王之中胜过朕的又能有几人?朕若不做,后嗣之君更不可能做,甚至想做也做不成。因而朕决心已定,士绅优免不可再继续!   张骢,朕与你说实话。重新让士绅缴纳钱粮绝不是简单易行之事。你若心生退意,朕也理解,你此时就可与朕讲,朕不会对你做任何的责罚。但你若不讲,领命之后阳奉阴违,坏朕大事,这就说不过去了……总之一句话,朕可以容忍你胆魄不足,却不能容忍你破坏大局,你要想好。”   张骢握了握拳头。   当时军屯也是这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是难得不得了的事情。   反观杨廷和之流,现在要么是跟人考察古献,追寻文字起源,要么就是三五成群相聚,品评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还要给人家做盖棺定论的评价,真不知凭的是什么。   而且不仅接着简单的活,还有阁老给当着,儿子又是天子钦点状元,侍从室的侍从。   这些事想起来当然令他难受。   但天子亲自问询,他也不敢不接这件难事。   什么容忍你胆魄不足这种话好听是好听,但伴君如伴虎,真要做了这个选择,他的仕途也就结束了。   另外他苦闷了三年,本身也是要等个机会……   心里一番挣扎以后,他跪了下来,正式道:“皇命在上,臣敢不奉承,愿以此微躯,尽瘁国事,虽赴汤蹈火,臣亦不辞!”   “想好了?”   “想好了!”   “想好了就行。这件事,必定会引起朝堂震动、天下震动,想要做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臣以为有一个难点。”   “什么?”   “陛下要收士绅的税,就要先弄明白士绅有多少田,这就需要清丈田亩。”   这四个字说得简单,可自古以来就没几个人能做得成。   当然,朱厚照知道有一个猛人做成了,至少是部分做成了,这个人就是张居正,史称万历清丈。   其实古代的改革说到底就是四个字:核田归税。   这在建国初期是可以的,一百年后土地开始兼并,如果能在中后期重新进行核田归税、哪怕是部分成功,那么延续半个世纪的王朝寿命一般是没有问题的。   这是最最本质的改革,道理也很简单,整个国家就是农业国,所有的人都靠种地,地的问题解决好了,剩下的都是旁枝末节。   张骢说的其实也是这番道理,所谓的免除优免,就是重新归税,而它的前提就是核田。因为你要收张三家的税,你得首先知道人家到底有几亩地才好收吧?   这个数据在正德年间官府已经完全不掌握了,洪武年间留下来的什么鱼鳞图册早就对不准了,上面写着的人名可能都死了几十年了。   “……此外,清丈田亩一事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张骢低着脑袋,讲得话却尽显他个人的实干和经验,“若是半途而废,便是只管破坏民间之序,却不负责重新建立,留下的烂摊子极易造成土地的进一步兼并。”   因为动乱之时,最容易让一些原本就占据实力优势的一方获得更多利益。   朱厚照感叹张骢抓问题的能力,“看来朕所托得人,才与你说上这么一点,你便能思考得到关键所在。至于你说的不能半途而废……朕何时半途而废过?朕可不是宋神宗!” 第七百零三章 英灵永在,永镇山河。   正德十年十月初六日,天子龙撵自午门而出,走向西城的烈士碑。   在此之前,朝廷已经正式下发旨意,以祭告上天、先祖的方式宣告西北之战的胜利,并宣布设新疆总督,节制嘉峪关外各处卫所。   对于朝野文武百官来说,开疆拓土不再是他们写在纸上歌功颂德的字,而已经成为事实。   对于更多人来说,正德皇帝在烈士碑前虔诚的纪念就像是一个符号,标志着如今的大明已与土木堡之战后的大明完全不同。   人们的观念变了,再也不必担心有什么边患,或是什么人打进来。当年蒙古人屡屡掠边,令人头痛不已,现在则是大明的骑兵隔三差五的巡边,驰骋于大漠的明军将士越来越多。   对于民间的影响就是阴阳怪气的少了,大部分开始逢人吹牛,展露着那国大民骄的心态。   而在西北方向,朝廷已经决定对哈密和土鲁番城进行整体扩建,同时在土鲁番设立马市和茶市,尽最大的努力、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构建通往西域的商路,同时鼓励民间商人参与其中。   战马不仅是运输工具,而且是军备物资,西域的马本身是非常优秀的品种,当然要要,而且要多要,所以朱厚照已经同意扩大购买的规模。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最为关键的点。   便是武将的地位的提高。   好男不当兵,这个观念并没有在老百姓的群体当中改变,但在勋贵子弟之中,进入军学院、随军征战捞上一点战功,这条路子还是很受欢迎的。   本来这帮家伙也没那个耐性去读书。   所以军学院的名额非常的稀缺和抢手,如今出征的将官之中,大半来自军校,这些以往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很多都已经立了军功,出人头地。   这种事情就和哪里赚钱,立马就是无数人趋之若鹜一样。   周尚文当然是其中最大的代表,在他之下也有不少武将是青云直上。   这也是‘丈夫期报主,看取宝刀雄’这句简单的诗词在京中广为传播的原因,诗词这类文艺作品都是看社会氛围的,它本身不会发光,是人们的广泛共鸣让它发光。   反正战场之上,活着是建功立业,就是死了……至少可以让家人获得烈士家属的身份。   朱厚照对这两次的祭祀仪式很看重,祭祖不必说,纪念烈士他同样要求在京大小官员全部到场,并在仪式之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一条杀头之罪:   从今往后,凡辱没烈士者,斩!   且光说是没有用的。   刑部和大理寺经过仔细查证,抓到了三个欺辱烈士家中老幼的恶徒。   这三人,一为屠夫,一为举人,一为盗贼,他们所犯的具体罪行不同,但结果是一样的。   就在碑下,在所有人的眼前,皇帝下旨斩头!   朱厚照虽然杀过不少人,但亲自看到脑袋从脖子上滚落下来的次数还是不多,鲜血喷洒了一地,多少带着些血腥。   不过他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所谓的强大的时代、铁血的时代从来都不是嘻嘻哈哈就能达到的。   皇帝身穿冕服,在他之下众臣依次排列,场面恢弘,气氛严肃,斩了这三个脑袋以后,天子宣布道:“今日,朕以此鲜血祭奠战死的将士,告慰他们的灵魂!竖匾!”   随着他的命令,烈士碑两侧各有一个匾额被揭开,它们是被四根石柱固定的。   左边是四个字:英灵永在。   右边也是四个字:永镇山河。   天子以这种肃穆到极致的方式告诉天下人,为国战死并非毫无意义。   而这里终将成为这个民族精神力量的源泉之一。   那日仪式之后,仍然会有人时不时的来到这里。   大部分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要么是老妇带着孙子,要么是妻子带着儿女,他们手捧鲜花,到这里放下,说上几句话,然后离开。   每日都是这样,可能来的人不一样,但没有哪一天是鲜花不更新的。   不过有一天有些特别,因为烈士碑前来了一队人马,轿子光鲜亮丽,一看就不是寻常之人。   百姓们不敢靠近,只敢远远看着。   杨一清虽然年纪已经大了,但到这里他不该继续坐轿,所以每一层阶梯都是他自己爬上去的,边上只有他的儿子杨质庵扶着他。   杨一清没有家人在朝为官、更没有人从军。   这一趟他是为了纪念自己当初的好友。   他曾任三边总督,也是与鞑靼打过仗的,手底下曾有一参将名为左和,曾经救过他的命,但最后不幸战死。   杨一清无比虔诚,他在碑前自言自语的说:“左兄为国殒命,幸得圣天子在朝,有此碑,望左兄能在九泉之下含笑。”   说完以后他叩首再拜。   临走时,望着一个一个登梯祭拜的人,杨一清若有所思。   天子此事行的方正,虽然营造石碑费了不少钱财,不过能让那么多人在此心怀忧思,也算是一桩功德事。   为国战死被上上下下的人所纪念,当然会更加激发前线将士的士气,同时有天子主持,这也是一种荣耀。   大明百年来的以文抑武,似乎已经不存在了。   杨一清自己都能感觉到,因为皇帝的支持,不少勋贵现在也开始重温‘旧日时光’了,他们一手拿着从海贸上分得的银子,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手安排家中子弟进入军中,赢得战功。   而在朝堂之上,以成国公为首,又支持天子进行各种各样的军事活动。此外,像新封靖虏侯、平海伯和威宁伯这都是在朝堂上能发出声音的勋贵。   正德十年的气氛,已经和当初完完全全的不一样。   “阁老,回府还是去内阁?”   “去内阁吧。”   “是。”   杨一清越来越明白了,天子是又要文治、又要武功,文治方面自然是百业兴旺,武功则仍不止于目前的疆界,这其中的纽带就是先前提到的产业二字。   到内阁的时候,关于这两个字的会议正在进行之中。   他从门外径直走进去,见到众人迎接他,他直接摆摆手,“继续。”   是少府顾人仪在讲,他说:“……发展产业无非是三个环节,种植、制造、售卖。前两个都好说,棉花不够可以买,工厂不够大,少府可以出资扩建,关键在于一定要能卖出去。将来,我等与陛下禀报,这肯定也是其中的关键点。”   “顾少府可有良策?”   “在下已经命人试制了棉布,在内陆虽说商业氛围不浓,不过几个大城仍然有一定需求,再者,在下以为能否向陛下申请,将棉布列在此次西域贸易使团的外销物品之中,试一下。”   是的,天子已经在筹备向西域派遣两路人马。一路是修筑、扩建城池的人,那里要进行汉化建设,语言是一方面,其实建筑也体现了一种文化,所以周尚文很缺这种人。   另外,天子要向西域派遣贸易使团,将大明的茶叶、丝绸都带过去,想办法换回西域的战马。   商路通了,那就做生意,各取所需,商路不通,周尚文再他妈给老子打。   杨一清听了几句,随后说:“要不要请平海伯也在南洋试一下?” 第七百零四章 产业部   顾佐站了起来,面向杨一清和王鏊,“阁老,平海伯那边已经开始试售棉布了。”   “喔?成效如何?”   “棉布更便宜,更柔软,当然是效果很好。正德九年首次出海,已售出二十万两。”顾佐看了眼顾人仪,“当然在大明和西域尝试一下也是好事,不过棉纺织业的潜力在下以为已经是确定的了,不需再过于谨慎。所以,应该议一议在何处扩大棉花的种植,同时又该如何扩大出海的规模。”   这实际上就回到了邢观当初的设想上来。   扩大种植、扩大出海规模,这都是说得很容易的事,实际上要想增长的速度快,就要人为的干预。   民间并不知道海贸之中棉布也很赚钱。等他们知道,再考虑是否投资,然后真的筹建作坊、想办法再出口,实际上要个两三年的周期的。   但是以官府的手段来运作,则要快很多。   少府这边马上就可以招人开厂,棉花么,也可以加紧从各地购买,同时还要协调船只运力。   这些事做起来顺理成章,看似不难,但如果没有一个统一的声音进行调度指挥,效率就会下降很多。   “既然如此,倒不如专门设一布商。”杨廷和出声建议道,“政令多头,总显得混乱,如同粮商一样,少府之下可再设布商,不管是什么事都从一条路走、听一个声音,这样会不会好些?”   恩,杨廷和脑子总是会清楚一些。   王鏊赞同,“这个建议不错,理应纳入章程之中。”   ……   ……   内阁为了棉纺织业已经商议了小半个月。   十月,皇帝吩咐侍从室专门空出一个下午的半天,随后内阁携领主要官员入乾清宫。   朱厚照就在这里等着他们,他是听说已经议出几条不错的做法了,所以特意来和他禀报。   见礼之后,照例赐座。   “谁来说?”朱厚照问。   这个事情顾佐逃不掉,其他人都不觉得自己有他说得好,“回陛下,臣来讲。”   “好。”   到皇帝这里应该就不像之前在内阁那样叽叽喳喳了,而是有几个比较精炼的观点出来。   顾佐冲着众人拱手,最后面对皇帝,“陛下,连日来,内阁各大学士先后召集臣等共议产业,力推产业之共识如今已不成问题,关键在于如何使其兴旺。经过几轮商议,臣等共有三点建议禀告于陛下,望陛下采纳。   其一,设业部。如今吏、户、礼等六部和少府之中,并无既有的与推动产业有关的职责,即便有,也是户部沾一点儿,工部沾一点儿,如此混乱不堪,并不易于政令通畅。设业部以后,可专门负责产业之事,譬如引导和规范产业,专门解决产业之中的各类疑难杂症等。   其二,设布商。此为仿照粮商所设,由朝廷出本钱,购棉花、造工厂、雇织工,最终行销海外,如此速度最快,效率最高。   其三,定商规。这个商规并非是大明自己与自己定,而是大明与外国定。以往丝绸、瓷器都是上等贵重之货,为各国贵族所欢迎,自然不成问题,但棉布却不一样,它必定会对各国本身的商业产生影响,因而需要早立规矩。”   朱厚照听了以后还是略有欣慰,十年来,这些家伙总算逐渐开窍了。不过,第三点他不是很懂。   “关于商规之说,你是否陈述的不够具体?所谓的影响是指什么?”   顾佐迟疑了一下,他本来以为大家都会懂的。   “臣斗胆,陛下说过此番朝廷征日本和西北,最终的目的是要重建商路。既然如此,战胜之后,两国商规如何议定,这都要先前讲好,免得日后再有摩擦。”   朱厚照忍住了笑意。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朕准了就是。”   “陛下圣明。”   臣子们也领会到这层意思了,这就足够了。   所谓的定商规,说的冠冕堂皇,就是要外国同意即便将来棉布的规模很大,也不能阻止。   顾佐说的很对,丝绸、瓷器不是问题,那些外国的贵族自己就喜欢,但棉布的售卖说不定会影响这些贵族自己的利益,那就难说会发生什么了。   竟然能考虑到这一点。   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就是这三条吗?其他是否还有?”   顾佐道:“陛下,这三条是臣等共同商议的,就是这三条了。”   朱厚照笑道:“很不错了,这三条说的很简单,不过要总结凝练出来并不容易,爱卿们都费了心了。尤其是再设一部的建议,朕觉得相当之妙,说明朕的大臣们不再局限于固有的套路,而真正的开始思考怎样才能迅速的解决当前的问题。   设立产业部是一个高招,由官府引导、官府规范、官府监督,如此一来既快速又有序,确实不错。但当前谈的是棉纺织业,产业部可不要局限于这单单的一业,其他的也要囊括进来。实际上,朕在想,大明今日岁入半靠海贸,海贸之下,各类作坊、公司越来越多,官府要想办法对这些进行有效的管理。”   他摸了摸下巴,想了个招,“差不多也可以开始了。产业部对各产业进行一个编号吧,譬如棉纺织业为甲,盐业为乙,以此类推,然后让每一家公司都有一个单独的编号,同时任何人要成立一个新的公司要到产业部进行申请,否则就是违规交易。”   这样,臣子们就不理解了。   “这是为何?”   “为了监督、为了管理,任何的交易都要以这个编号为基础,倘若任何一个公司出了问题,朝廷可以根据编号寻找当初申请的人,以此进行调查、追责。更为关键的是,为了今后收税。”   随着这些商业活动的兴旺,初期为了培育进行免费,但不可能一直不收税。   借着他们提到新设产业部,朱厚照自然就开始为将来做铺垫,他做事很多时候都是要考虑以后的。   而且这是和六部并列的一个部,那么大的衙门,不得有点儿正经的这职责?否则部衙增减岂不成了笑话?   不过他贸然提出,这帮人大概不是特别理解,“这个先按下不提,总之以后有了产业部,朕也就知道找谁办这件事了。”   臣子们心里嘀咕,不知道皇帝又会给新派什么差使。   “……至于所说的布商之设,朕以为完全可以,设在少府之下,还是在产业部之下?”   杨一清道:“应当设在少府之下。否则产业部有监管之责,臣只恐亲疏有别。”   就是对自己的布商宽松,对其他的布商胡乱上强度。   “准。何时成立?”   少府令顾人仪站了起来,“陛下旨意一到,立时即可!” 第七百零五章 王炳突病   如果说产业之议是为了未来,那免除士绅优免就为了纠正过往。   与这两个大事相比,甚至东征日本都是次一级的事项,因为这两个事做好,日本那一个小岛又算得了什么?   到时候的征途就是星辰大海。   张璁回府以后也开始思索皇帝的这番用意,这个时候举目望去,朝堂之上几无‘盟友’,这样的大事情他不能与杨一清讲,不能与王鏊讲,甚至一向拥有清名的顾人仪都不会搭理他。   过往之中,他本来也将这些人都得罪了。   如此一看,唯有孤军奋战。   京里因新疆复归而热烈吵闹,张璁却一反常态非常安静。   几日以前,他就已经准备研墨提笔,士绅优免其害莫深,这样的道理并不难说。   税基越来越小,百姓的税负越来越重,这是多难懂的事啊?   但是……朝中难道就没有人意识到吗?   张璁瞳孔之中忽然射出精光,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提到?   皇上说过,南下江南的时候已经和一部分人讲过了。为什么一份奏疏都没有,一声响都听不着。   闲窗之内,灯影晃动,张璁这样已经好几日了。   最终他还是决定去找一下王炳。   皇帝南下是带了他的,许多事他都该知道的。   不过他递了拜帖以后,却被管家告知王阁老病了。   张璁心中一揪,以为是又被拒绝。   但实际上王炳真的病了。   朱厚照也听到了同样的消息,他本来正在批阅奏疏,听到尤址这么讲,还很诧异,“病了?前几日还很好,怎么忽然就病了?请了大夫去看了吗?是什么病?”   “便是昨夜忽然病倒的,像是重病,据王府中人报,入睡前一切平常,到了早上下人叫起时忽然间便病到不能起身,最初是有些呕吐,很快又不能言语,此时王府都已经慌乱了。”   “你说什么?”朱厚照完全震惊,本来生病倒也正常,尤其这帮阁老都那么大的岁数,偶有不适根本没什么,但听到这种描述,他还是有些不能接受,立马道:“快传太医去王府瞧瞧。”   “是。”   尤址低头退出。   “用跑的,慢吞吞的像什么样子!”   老太监听闻屁股撅起来猛跑。   朱厚照皱起眉头,老人忽然不能说话……这怎么有些像是脑梗啊。   这种病一般是会突发,关键是……比较要命啊。   王炳今年也六十出头了,本来还觉得他在内阁中算年轻的,不过仔细想来,古人有这个岁数算是很长寿了,到这个阶段身体机能在哪一天出问题都不奇怪。   主要是这种病在现代医疗条件下都要抢救得及时,放在此时……   朱厚照也不好说他结局会如何。   但无论是好是坏,想来朝务是得放下了。   本来王炳还挺派得上用场的,看起来他不起什么作用,实际上王炳很会迎合皇帝心意,而且他与杨一清明里暗里的不合,对于避免杨一清‘权倾朝野’是一种重要的牵制力量。   从京师到地方,对于众多官员来说,不是只有走得通杨一清的路子才能升官,王炳本身也挺有实力。   毕竟王鏊属于清流中的清流,几乎是倒向杨一清的,可以称之为‘绥靖阁老’,他没有自己特殊的政治诉求,只是尽到自己次辅的职责,别人主动和他拉帮结派,他也没什么兴趣。凑巧杨一清也不是什么小人,他的品德在王鏊眼中是合格的。   他们的关系就是刘健、李东阳、谢迁的延续。   现在王炳忽然不在了……   朱厚照就得考虑如何应对这个变局,王鏊不用多想,杨廷和自然前进一位,但他还是年轻了些。   这是单纯的政治方面。   本身王炳也负责一些具体事务的,他在当初的职责分工中负责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所谓的三司就是这些。   而有一个迎合皇帝圣意的人管着这片儿,都察院就不会闹太大的幺蛾子,皇帝也能省事不少。   现在换个人的话……   朱厚照考虑着,哪怕是让杨廷和接,估计半年之后就开始各种清流上些怪异的奏章了。   “唉。”   他这一声叹气,一方面是为了一个跟随自己多年老臣的悲惨结局而唏嘘,一方面也是为忽然变动的朝局而烦恼,之所以这个内阁从正德五年到十年一直不动,还是有其道理的。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他安排朝局的本事再大,但是身在其位的那个人熬不住,那有什么办法?   就像当年的兵部尚书齐承隧,本来跟着杨一清也是前途无量,但半路倒下,现在还在家养病。   “靳贵啊。”   侍从室中出来一个头发也以花白的中年人,“臣在。”   “等今日太医看过以后,你择时先代朕去看望一下王阁老。人这一生啊,功名利禄总难放下,直到身体出了问题以后,除了健康,其他的便什么都不想了。王炳总是立过大功的,虽偶有过错,但朕不是凉薄之君,你去宽慰宽慰他。”   “是。”   正德皇帝一般都是如此。   毕竟人都这样了,你还揪着他那些错误干什么,肯定是尽可能放大他的闪光点。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处理,所以靳贵也明白。   而且对活着的大臣来说,这也是一个安慰和保证,就是不管怎么样,只要不弄得想刘大夏那样,天子一般还是会成全臣子的身后之名的。   就是家人也会受到较好的照顾。   所以满朝文武,那么多人愿意顺从、愿意卖命,不是没有道理的。   ……   ……   “真的病了?!”张璁满脸讶异。   他用的下人笃定的回答,“是的,小人已经确认再三,说是忽然之间连话都讲不出来了!现在只凭着一些名贵草药吊着一口气。”   张璁并没有因为早上错怪了人家而自责,他是想到了别的。   王炳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皇帝下江南,怎么不带旁人呢?为什么随驾臣子以他为首?   这其中都是有理由的。   现在他忽然病到话都不能讲……   张璁心中微动,四个阁老少了一个,皇上是不是得考虑再挑一人?   “张福。”   “小人在。”   “让人来给老爷研墨。”   “好嘞。”   如先前所讲,奏疏本身极为容易,因为道理就简单,不够简单的是也可以说的很严重,张璁这一夜未睡,仔仔细细的斟酌了一下用词:   大明之天下,藩王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皆由百姓所出,百姓不堪重负,以至卖地供赋,如此兼并,将来有日国库必会一空如洗,百姓也会一贫如洗,再不改制,便就要改朝换代了!   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之在众,断之在独!臣请皇上圣心独断,事必专任,若不如是,不足以定倾而安国也!   臣大理寺卿张璁谨奏! 第七百零六章 皇帝仁厚   靳贵从王府回来以后忙不迭的就去和皇帝禀报。   哪怕仅从可怜一个老人的人道主义出发,朱厚照也不得不急,靳贵还未跪下他便急问:“怎么样?太医怎么说?”   “回皇上的话,太医说王阁老的病重而急,如今风邪已客居半身,且内居营卫,营卫稍弱,则真气去,以致邪气独留,发为偏枯。”   朱厚照更他妈急,“说点儿朕听得懂的,朕又不精通医术。”   “便是气血瘀滞,痰浊内蕴,阻塞经络,脑髓失养,因而眩晕呕吐,语言謇涩、肢体僵硬。”   坏了!   听这个描述就是中风了。   原来他急,但事已至此,他也逐渐冷静下来,“天,不遂人愿呐。太医有没有说,王阁老……王阁老还有多少时日?”   靳贵无奈摇头,“太医说王阁老轻则偏瘫,从此失语,重则……重则三五日便去了性命。如此重症,乃是天意,人力已不能及。”   朱厚照回到龙椅上坐着,静而不语。   良久,靳贵劝说:“陛下,人有生老病死,此为天理寻常,还请陛下珍重龙体,切勿忧思过甚,以致气淤于内。”   “王炳,可有子嗣?”   “有两子,长子壮年病去,幼子夭折,如今仍有长孙女侍奉于床前。”   哎。又是一个晚景凄凉的。   毕竟已经正德十年了。   实际上,一般从这里开始他就要接连不断的送走当初的老臣了。   因为他继位之时能冒出头的一般都是前朝的老人,这些人混到今天岁数不可能小,像李东阳,大概也是不久于人世了。   之前的闵珪更是几年前就走了。   熬到正德十年,杨一清已经六十二,王鏊六十六,杨廷和五十七。   这都是高龄,别说旁人了,他自己能不能活到五十都还是个问题呢。   “传旨。”朱厚照一扫心中的阴霾,很快振作起来,“加封王炳为武英殿大学士,授太子少保,另赐金一千两,银一万两。”   “皇上圣明仁德!”   “可惜他只有一个孙女,那个孩子多大?”   靳贵也是见过的,但是他一个老头子问人家姑娘多大岁数,这实在不合适。   还是尤址机灵,他马上补上说:“陛下,王阁老的孙女今年十四岁。”   “喔,还很小呀。是否许了人家?”   “额……”靳贵继续尴尬。   还是尤址讲,“还没呢。”   朱厚照又吩咐,“这件事……尤址你记着,若是哪家有合适的少年郎要提醒朕,朕来为王阁老做媒。”   靳贵和尤址听了都有些动容,皇帝算是服务到家了。   其实本来他又是赐金、又是赐银的,就是考虑到了嫁妆这一层。   王炳为官尚算清廉,许多人都以为是靠拍皇帝马屁,这当然是一个因素,可拍马屁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他拍出来了呢?   人到了这个关口,朱厚照就要各种成人之美,他虽然提倡清廉,却不可能让自己的阁臣在死后弄的家人都过得不体面。   消息传到内阁,众人不禁唏嘘。   此外,皇帝已经展现了自己的态度,   杨一清先前还抻着,现在也得展现自己的大格局,不能够仍然放不下以往的一些嫌隙。   于是他领头,各路官员纷纷登门探望。   王府的门前也开始络绎不绝起来,   ……   “皇上也真是厚道人。按理说王炳虽是阁老,大部分也是沾了当年良乡一战的光,可这些年来并无建树,就是这样,还加太子少保,授武英殿大学士。”   “少说两句,背后编排一个重病的老人,显得你多大能耐?”   “下官是说皇上厚道。”   “皇上厚道用你说?你要是但凡做出点儿成绩,皇上也会赐你金银。”   ……   王府之内,主要的当家人都成了女人。   便是他的儿媳和一个孙女。   这是个可怜之家啊,断绝香火可是很大的悲剧,朱厚照之所以赐得略丰厚,也是迎合这种人们的怜悯之心。   圣旨自宫中而出,   王炳儿媳领头接旨,荣衔加身,金银也送了进来。   传旨的尤址也没有马上走,而是到病床前再看一眼,“王阁老,陛下命咱家带话,陛下希望你尽快好起来,大明还有许多事,陛下想着和阁老一起做。哎……不过阁老放心,陛下不是寡恩之主,且已下旨要为你那宝贝孙女儿寻个好人家,并赐金银以为嫁妆,阁老安心养病就是。”   或许是错觉,尤址忽然看到王炳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然后竟然眨了一下!   他心中一惊,“孙太医!你快过来看!阁老动了!”   太医听闻立马冲进来,他皱着眉头搭脉,折腾了半息却仍然是摇头。   “你别丧眉搭眼!你看阁老那眼神,是要说话啊!”   确实如此,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呆滞了。   “爷爷哭了!”   一声娇嫩的声音响起。   于是众人都瞧见,确实有一滴泪花从王炳的眼角流出。   他仍然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做什么动作,但眼泪先是冒出,一旦出了眼眶瞬间就划下一道泪痕。   尤址也不知具体情形,他首先一口咬定,“阁老定是被皇恩所感动!方才咱家和阁老说,皇上升他的官儿,还要为他的孙女儿指婚,阁老感动了!”   “皇上仁德无双,阁老又如何不感动?”   可惜的是,人在病魔面前确实过于无力。   尤址临走前去见和王炳的儿媳说了几句话,他是太监,不必避讳男女之别,“方才咱家说皇上要为贵府千金寻个好人家,这是千真万确的,还请王夫人将她的生辰八字告知咱家,咱家好回去复命。王夫人只管等将来皇上钦赐就好。”   毕竟是阁老家的儿媳,还是见过些世面,立马说:“臣妾叩谢皇上隆恩!”   “若是可以,回头不要忘记托人递个谢恩的折子。”   “是,多谢尤公公提醒。”   “好说好说。”   ……   ……   两日后。   内阁再次面君就剩三个人了。   王炳仍然无法开口说话,他的职务仍然在保留,不过保留不了太久了。朱厚照也没有撤他的凳子,现在就是空在那里,摆出等其归为的架势。   但根据太医的说法,基本已是不可能,只是不做太过让人寒心的事罢了。   “王阁老忽然病重,这也是无奈之事,先生这段时间就先辛苦些,暂代一下他的职责吧。”   王鏊当仁不让,“臣岂敢言辛苦二字。”   “恩,特殊时期,内阁要和衷共济,有什么事情原本是王阁老协调的,你们都要关心关心。再添阁员之事,今年先不要提,等到明年再说。”   “是。”三人同称道。   “可有什么其他的要紧之事?”   略微沉默几息之后,杨一清出声,他从袖口里掏出一份奏疏,“陛下,内阁今早收到一份奏疏,臣想请皇上圣览。”   “拿来。”   朱厚照接到手中,还未翻开,看到封面是张骢他便眉头一动,等到真的翻了细看,面容也渐渐紧肃起来。   “你怎么看?”   杨一清起身弯腰拱手,“臣以为,士绅为社稷之根本,一动,天下乱也!”   这件事,了解皇帝圣意的王炳已经躺在床上了。   如果他在,内阁之中就是固定的有一个重要的支撑力量。   这就是作用,看似没做过太过具体的大事,但他始终坚定的支持皇帝啊! 第七百零七章 激烈   这么多年过来,皇帝了解大臣,大臣也了解皇帝。   从山东到淮安再到南京,抓了那么多豪强,声势搞得那么大,杨一清就是想不知道都难。既然知道了,实际上背后的目的也不难猜。   因为他很清楚正德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其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   到今天看了这份奏疏,一切就都明白了,是张璁,是免除优免。   初次的会面不欢而散。   下去以后,杨廷和总是逃不掉的。   王炳现在已经卧病在床,那杨廷和就是陪同皇帝南巡、知道一切事情的那个人。   “皇上确实已经下定了决心了么?”王鏊也怀着略担忧的语气问。   杨廷和无话可辩,“臣不密则失身,这件事事关重大,无旨下官也不能兴风作浪,还请两位阁老理解。”   “王炳便不提。”杨一清眼神灼灼的看着杨廷和,“你杨介夫难道就没想过劝劝陛下?不要说陛下心中已定乾坤,周尚文如此受宠,王德辉还不是将陛下劝住了?!”   杨廷和抿了下嘴唇,他反而道:“杨阁老、王阁老,你们先不忙反对,张璁在奏疏中所言虽有危言耸听之嫌,不过士绅优免本身自有其缺陷,若非是陛下、这几十年该是什么光景,难道很难想象吗?”   王鏊心说我可没坚决反对,他转而面向杨一清,“阁老,你看……”   “济之,你该知道此事牵涉多广?正德四年,朝廷清理军屯,当时是西北乱、蓟州乱、山西乱,可以说九边处处震动。如今要夺去士绅优免之权,这可不仅是九边,而是要乱及两京一十三省了!而且大明优待读书人这是本朝的祖制,这要是改了,天下士子对朝廷寒心,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咳咳。”   杨一清越说越是激动,竟是一口气没顺好,咳嗽的满脸通红。   “阁老,你也不必如此激愤,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嘛。介夫,你也要理解阁老的用心,这桩事,初次听闻确实心惊啊。”   杨廷和作了一揖,“杨阁老,王阁老。不是下官要多言,但这句话陛下也会说的。”   杨一清不客气的说,“你讲!”   “士绅优免之制,使得朝廷岁入愈减、百姓负担愈重,几十年以后,到那时两京一十三省乱不乱?大明天下乱不乱?!”   杨一清和王鏊有些震动,他们心里都知道皇帝应该已经和他们都仔细说过了。   “这话是皇上说的?”   杨廷和非常聪明,“阁老,陛下从来都是坦荡之人,先前在江南提起只不过事发当时,如今回銮也是和两位阁老在商议此事。虽有先后,但事出有因,并非只对下官讲,而不与阁老讲。”   “放肆!”   杨廷和是揣测了他们对天子心意的揣测。虽然有些绕,不过杨一清确实该有生气的理由。   “阁老息怒。”   这件事在现代人心中是难以理解的,只是大家都交点税嘛,这有啥。   实际上在古人的心中,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读了圣贤书、有了功名,就是和你们这些狗腿子不一样,我可以见县官不跪,可以不纳税,我高人一等。   这叫优待。   而尊卑等级制度又是一切的基础,不公平才是正常的,是朝廷想要的。   就像朝廷还规定,什么人可以穿丝绸、什么人不可以穿,这是赤裸裸的不公平,而且被所有人接受,公平才不被人接受。   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在维护统治秩序。   如果现在把读书人的这个优待拿掉了,他们就会变得和狗腿子一样。他们就会想,这个朝廷把他们当做狗腿子一样对待!   这是大部分人会有的想法!   到那个程度,天下士子寒心,谁还会想着忠君报国?!还会有人喊出那句‘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嘛!   杨一清并不怀疑皇帝能够做到。   十年治国至今日,天子大权在握,还有什么是办不成的?说句难听的话,这个心思又不知在天子心中琢磨了多少年,今天提出来就和以往一样,肯定是各种准备都做好,甚至是下旨杀人,以血铺路,这些他看得到,以往也都有过。   但他真的不觉得朝廷以这种方式来将士绅屠戮一遍是什么好事。   将来有日,会有人记得的。   天子明明是一个圣德仁君,何苦要将自己弄成一个暴戾之主?!   杨一清的确是不太理解。   ……   ……   奏疏现在在朱厚照的手里攥着。   内阁票拟当然是全部驳回,甚至还要将张璁革职法办。   这一切就看他这个皇帝同意不同意。   “王先生在内阁吧?去将他召来。”   “是。”   朱厚照给了他们一点儿时间讨论,待王鏊来了以后,他直接问道:“内阁可有一个准话了?”   王鏊望着台阶之上的皇帝,略微有些失神。   “王先生?”   “老臣失礼,请陛下责罚。”王鏊立马惊醒过来。   “怎么了?”   “老臣是有些恍然,陛下圣威天赐,光照耀人,非老臣所能仰望。”   “你觉得不好?”   “老臣是觉得很突然。”   “杨应宁是不是发了牢骚?”   到这里王鏊要跪下了,他说道:“回皇上话,杨阁老也是心忧皇上,心忧社稷。”   “心忧社稷……社稷得厚养这些人呐,朕得罪不起他们。但朕……心意已决,先生,天下不能有不纳税的人,哪怕是藩王也得纳,否则不管是谁,这部分不纳税的群体就会占有越来越多的田地。所以说朕仅针对读书士绅是不对的,朕是要所有的田全部纳税,税制必然是越简单,才效率越高。况且,朝廷的税率并不会很高。”   “陛下这样做,自然有陛下的理由。但如今朝廷岁入仅粮食就已超四千万石,这是远超当年洪武之时的,这还不含每年海贸近千万两的本色岁入,大明如今之国力,可以于西北开边疆,于大漠驱蒙古,于海上征日本。老臣唯恐,天下人不理解陛下为何还要多加税赋,老臣、老臣也不明白,陛下说过,朝廷不能当成守财奴,君臣施政的目的,便是为了天下百姓富足!”   朱厚照骤然而起,他厉声道:“可天下百姓并不富足!富足的是那些欺压百姓、为祸乡里连赋税都不必缴纳的豪绅劣士!”   王鏊心惊,这句话就是显现出屁股坐在哪里了。   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这是自古的道理。   “若是如此,陛下可以轻徭薄赋,甚至免除部分税赋,与民休息,如此则天下更加兴盛,这难道不比杀得人头滚滚更好?”   “先生说的对,如果要当个老好人皇帝确实可以这样。这里面的问题,与税钱有关,也与税钱无关。朕以后也仍然不会当守财奴,甚至可以继续降税,这都可以,可朕要改的是这个规矩。”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皇帝不能一边说着这种话,一边又在制度上帮助豪绅欺压百姓。   或者改掉包税制也行,就实际点儿,能收多少收多少,不要强制要求一定要收足某个数。可那样就是摆烂式治国了。   其实谁都知道国家岁入很重要,也都知道隐田越来越多,就是默契的不提起那个问题,说到底就是那句话:苦一苦百姓。   朱厚照不是佛祖脾气,这样相争下来,他也难掩情绪,而且心中的决心越来越强。   凭什么那帮人不纳税,一定要纳,能给满清交税就不能给大明交税?!他当这个皇帝不是为了身边几个臣子嘴边几句好听话的!   其实一条鞭法,就是所有税赋全部折算为白银缴纳的方式还更好一些,毕竟统一起来易于收税,总比一车一车的粮食、布帛好。   可惜大明海禁开驰仅十年,并没有达到白银普遍被使用的程度,所以才要等等。可等白银货币化还要很久,一体纳粮不能再拖了。 第七百零八章 朕会怕他们?   正德十年十月,内阁首愧杨一清入宫再谏皇帝,请罢张璁,并驳斥其疏。   皇帝不许。   于是事情开始发酵。   事情传开之后,顿时满朝哗然,众臣纷纷递奏疏入宫,要么请见皇上,要么请开早朝,共议此事。   甚至有臣子直接在奏疏中明言:陛下临御之初,讲学修德,敬天勤民,无所不知,天下之人皆以为尧舜之治可指日而俟矣。然近年以来,视朝渐迟,或日高数丈,殊非美事。   这就是直接拿朱厚照不上朝来生事。   其实明清以后,早朝已经成为一种仪式,就是勤政的象征,正儿八经的事哪轮得到那么多人七嘴八舌的说一通。   而且乾清宫那么大点的地方,站不了几个人。   大会办小事,小会办大事,本来就是这样。这次就是急了,无非就是想要一起朝见皇帝。   不仅如此,张璁因为人缘不好,也开始为人所攻讦。   朱厚照翻开一疏,就是说他‘骄纵肆意,纵容亲属夺民田庐’。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反正风闻奏事。出来一个人说自己是张璁的亲戚,然后胡作非为也不是不可能。   放下一本,再打开一本,满篇又是骂张璁‘诱君以利、心怀不轨,’   还说‘陛下深居九重,言路之臣皆畏罪默隐’,希望皇帝能够‘复奏事之朝,远邪佞之人’。   啪!   边上尤址吓得一抖。   只听皇帝愤怒的把奏疏全部推倒,道:“不看了!全拿走!”   “快点儿的,”尤址脑袋微微偏向后边儿,手上做着动作要求几个內侍把这里收拾好,他自己上前陪笑,“陛下息怒,国事虽重,也不可不注重龙体。再说都批了两个时辰了,便放一放,出不了什么大事。”   朱厚照揉了揉眉心,“尤址,你说朕有的时候是不是待他们太过优厚了,以至于他们敢随意开口,便是不过脑子的话也敢送呈御前!”   “陛下……自然是宽厚仁德,奴婢是陛下或许是宽了言路,大部分时候都不在言辞上苛责臣子,以至于他们越发的胆大妄为。”   是有这个可能,因为朱厚照毕竟不是真正的皇帝。   他给人顶撞两句,或是说两句难听话,不会马上就翻脸。这个是上辈子带来的,他总觉得说说嘛,又能怎样?   实际上,宫廷生活之中,对皇帝说错一个字都可能掉脑袋。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了,习惯使然,这种时刻再细究这个也无意义。   “你将这些奏疏全都收起来,送到侍从室,让他们去鉴别,把与张骢无关的挑出来,其他的朕一概不看!”   “是,奴婢遵旨。”   “还有,明发旨意,明日召张骢入宫奏对,其他人,朕一个不见!”   气人谁不会,他妈的气死你们。   “今天就到这里吧。”朱厚照指了指这一大摊,“你命人收拾好。朕去一趟坤宁宫。”   不看了,到后宫放松去了。   没有天子的旨意,这些奏疏上骂得再凶,难道还能有谁自作主张把张骢给抓了?   他不是什么幼年弱主,几十上百个官员闹出一点儿声势就想吓住他?   这怎么可能。   就是这些人全部辞官罢任,朱厚照也同样不惧。   朱元璋都把官员杀到不够用了,一样没事。   前世的经历告诉他,官僚系统中最为重要的一定是事务官,就是具体办事的人,头头有用,但缺一段时间的头头是可以的,唯独不能缺下面办事的人。   这些人都是不怎么冒头的小人物,轻易不会放弃自己的官职。   只有那些清流,干不出什么具体的事,还觉得离了他就不行了。   反正这个准备他是做好了。   而且有这个可能。   历史上,刘瑾祸乱朝纲的时候,很多大臣就引愤而去,现在人人都觉得张骢就是个忽悠皇帝的奸佞,如果天子始终不听劝,那么估计也会有大臣递上辞呈,以示决心。   没关系,他现在就要召见张骢,还要看在他就不答应的情况下,这帮人能做出什么来!   侍从室里,靳贵着急,谢丕、景旸则有些不安,他们两个都还年轻,没有见过这种如洪水一般的奏疏。   结果惹来皇帝的两句教训。   “朝堂动荡,自有朕在前面给你们顶着,你们慌什么?”朱厚照不客气的说,“如果你们要加入这帮人来劝诫朕,趁早收了这条心,要么就当弃官而去的第一人,否则就安安稳稳做事。朕这个皇帝还怕这些?!”   “臣等不敢!”   “起来,干活儿去。”   “遵旨。”   朱厚照掐着腰,快速的来回踱步,想了想去觉得还是等明天见到张骢再说。   张骢自己当然知道那份奏疏上去的影响,但他同时也知道,正德皇帝不是一般的软弱之主,几封弹劾的奏疏要不了他的命。   但并不是说接下来就万事大吉了。   其实才刚刚开始。   皇帝提出了免除优免,这是一个目标,不是一个措施。   这个目标为什么来找他?   为什么不找旁人?   因为仅仅是天子支持,‘不管不顾’似的下个命令,是做不成这件事的。   这个目标之下,你得有具体的措施,至少要有个粗的方向。   这部分内容就需要他来提供了。   这就是为什么找他而不找旁人,因为皇帝相信他能办成。   所以听到旨意要传他入宫觐见以后,张骢便顿时紧张起来。   明日见君,他一定要说出个一二三,然后皇帝断然决定:好,咱们就这么办!千难万难、哪怕杀出一条血路,反正冲着这个目标就去了!   这才是一个办事的样子。   不过张骢其实内心之中也觉得奇怪的,   这么大的事情,皇上怎么就相信他张骢能办成?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这就是朱厚照的先知记忆在帮忙,因为张骢的后世评价不仅仅是政治家,还是改革家,是有明一代非常有能力的首辅!   《明史》对他的记载是说:清勋戚庄田,罢天下镇守内臣,先后殆尽,皆其力也。   就是说都是他的功劳!   基本上,可以这么讲,这个时代、这种高难度的政务上,如果张骢做不成,那找旁人也就是碰碰运气。   翌日,京师的街头还如往常一般,秩序仍然在,不过暗流涌动,私下里不少人都在互相传递消息,每一家也都会派人盯住着宫门。   当然了,也就少不得知道张骢入宫,而那一身穿红袍缓步前行的场景可是不少人的心头只恨。   天子还是召见了他!   而在宫内,   朱厚照却给张骢赐了坐,一副将其封为心腹之臣的架势。   “今日朕召爱卿来,宫内宫外诸事不谈,只谈一件事,如何做。”   张骢是有备而来,他从袖口中拿出东西,“陛下当日晓谕微臣以后,微臣便日夜苦思,几日以来,倒也有所得,今日愿上呈皇上,以供御览。”   “你准备怎么做?”朱厚照面容紧着。   “一,定法规。如臣先前所说,若要除优免,必要清田亩,而清田亩又是千古之难事,因而必得朝廷下清田令,强令各地官员配合,并且要明确清丈的范围、方法、程序以及责任人。”   责任人这个词,朱厚照老是拿来吓唬人,现在这帮人也会讲了。   “恩,接下来呢?”   “二,定人员……” 第七百零九章 百分面试   说一千道一万,先要把田给丈了。洪武年间天下有八百多万顷田地,现在估计只有一半。   能把这件事做成,重新梳理好,哪怕税制不改,天下也会焕然一新。   但这件事难度太大,首先就是没有足够的人手。   毕竟天下那么大,一块一块地的把形状、亩数、土地等级都给重新查一下,光是想便觉得这是非常大的工作量。   而且在中原地区还好,到了一些偏远地方,要是谁去量大户的田,人不给你打出来才怪。   所以不管是定法规,定人员都有其现实需求。   “……微臣需要五千个、懂得土地测量、掌握清丈流程的测量人员。只有让他们进入全国各县衙,和知县、县丞互相配合、互相监督,才能真正推动土地的丈量。从根本上来说,这需要银子。”   朱厚照觉得钱能办到的事,都问题不大,“每人每年20两银子作为俸禄,5000人的规模便是十万两。不是不可以。”   张骢道:“微臣想再提高些。二十两……”   “二十两可不低,朕知道寻常人家一年的花费都不会到二十两。”   “陛下,这些人手中都握有权力,很容易为人贿赂,臣当然会命人监督他们,不过不可能面面俱到,若是给的银两不足,会有更多的人铤而走险。再者,会丈量、会记录,这至少也要是个秀才,绝非一般人可以胜任,因而……陛下觉得四十两是否有可能?”   这么大的事情,朱厚照不想纠结于十万两银子,这叫‘干大事而惜银’。   实际上朝廷也可以让各地官员来负责这件事。   但效果会很差。   一来古代的官府职能并不像现代那么大,像这种事情他无力为之,光是下命令有什么用?朱厚照自己当过下属,知道会有那种领导,下个命令恨不能让你解决世界和平问题。这是没有意义的。   二,如果不顾这一点而强行下命令,那么地方官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只能想尽办法增加开支,这些钱最终会从什么地方出还用想么?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有的时候上面是好的旨意,但到最后却成为恶政。   最后一点,地方官本身就已经和当地的豪绅利益勾连,让他们主抓,这能有多大意义?   所以既然国力强盛,既然花得起银子,就不要在乎这么几个大子。   朱厚照觉得,以张璁的才能必然是想过依靠地方官,可最后到他面前说的是花钱重新招募人员,说明他必然也是考虑过的。   经过这样一番思虑以后,他点头,“可以。但是需要培训吧?这又是一笔银两,想必二十万两还不够。”   张骢点头,“正如陛下所言,而且招募、挑选、培训,这至少也需半年的时间。”   “磨刀不误砍柴工。银子的事也不难,拨个专门的款项即可,你将费用报上来,只要合理即可。”   “谢陛下谅解。臣现在要说这第三点了,便是要定流程。这个事情牵涉的广、人员又多,必须要有一个固定的、清晰的流程,规定好没一个环节所需做的事情,从测量、到记录绘制、到核实汇总,最终上呈,每一步都不能乱。   此外,每一页数据、每一张图纸,必须要求测量人员、当地知县、县衙直接经办人员和田主四方共同署名确认,若是田主不会写字,由测量人员代签,并按上田主手印。”   朱厚照眉头一挑,四方确认?   这其实是他上辈子接触的东西,为的是避免哪一方暗中操纵。   所有人的都署名,只要一方出问题,剩余的三方连带追责,这样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不规矩的事情。   此外,这些资料可以长期保存,以后也便于核查。   朱厚照有些意外,张璁果然是有些才能,不能小瞧我们聪明的老祖宗。   “多方署名,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样会不会太过于繁琐?”   “不繁琐的,陛下想一下,仅是写自己的名字能有多繁琐?而且微臣以为这个册子从知县出来到知府衙门,要有知县的署名,从知府衙门到布政使司衙门,要有知府的署名,层层上报,逐级负责。最终到了京里,要入库,便由臣来署名!”   嚯,这个决心下得蛮大的。   “你要署名?你有这个胆量?”   张璁跪了下来,义正言辞的说:“既然是为朝廷做事,为陛下做事,臣自当奉公守法、廉洁自律。且臣自己要署名,也是要谢绝那些想走后门的人,毕竟这是要掉脑袋的,除了陛下,谁能拉下脸让臣自愿的把脑袋交到他的手上?”   “嗯!”朱厚照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虽然他不是很相信这句话百分之百的真实性,因为张璁肯定算定自己不会杀他,不过能有这份决心,也很不容易,“张璁,你既为朕拼上了性命,朕又岂会负你?”   看来他的职务是要动一动了。   张骢道:“陛下稍待。臣还有第四条。”   这已经完全超出朱厚照对他的预期了,甚至都乐了起来,“好,你说你说。”   “是,第四条便是定罪名。”张骢带着特有的一丝狠绝,道:“这个过程之中想必会有人借机敛财、甚至弄虚作假、欺上瞒下,重新清丈以后的数据,朝廷要有专门人进行核查监督。若是查出了什么,却不知定以何罪?”   “这事很简单,朕现在就可以答复你。直接犯罪者本人定死罪,其后世子嗣代代不许科举。”   张骢马上说:“有此四条,陛下再予臣三年时间,臣有把握做成此事!”   “嗯,张璁,要么,你入阁吧?”   “啊!”张璁忽然惊恐,“臣谢陛下厚恩!但此事此时万万不可!”   “如何不可?!”   “如今朝野上下恨不得生啖臣之骨肉,陛下如此行事,岂不为百官所反对?”   朱厚照大手一挥,“自古以来,用人权柄操之于上,朕拜什么人为阁老还要听他们的,那么到底谁是天子?”   “天子自然只能是陛下!但是……”   “没有但是!遵旨而行!”   张璁行大礼,“臣张璁,谢陛下隆恩!微臣此次必定竭力用命,以报皇恩!”   拜下去的时候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毕生所念在这一刻成为现实,正德皇帝不吃别的套路,就是一点:根本不管什么文臣反对。   龙椅上的朱厚照也露出笑容,这个世界上最难搞的不是有欲望的人,而是什么都不想要的人。他掌握天下,富有四海,官位、名望、财富……一切都是资源,都为他所用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陛下,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是,非常之事,臣也就行非常之举了。微臣想问陛下要一个人,从旁辅佐!   “谁?”   “便是靳贵,靳侍从。”   喔?朱厚照偏了视线看了看靳贵,他一点儿脸色变化都没有。   张骢解释说,“靳侍从辅佐陛下多年,两京一十三省大小官员以及各地地理民情皆在其心中,若得其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朱厚照语气放软,“靳贵,朕不强求,你可以说心里话,是否愿意协助张璁?”   靳贵虽然也觉突然,但他经验太丰富了,立马道:“陛下有命,臣自然在所不辞!”   “那么清丈令,你们谁写?” 第七百一十章 缺德的一招   朱厚照真有胆子让张璁入阁,而且想到就做。   隔天,他将内阁和六部尚书再加左都御史、少府令和总理外务大臣全都宣进宫里。   开门见山的对他们说:“这几日京里发生了什么,你们都知道。不是都要见朕吗?今天都见到了,该说什么就说,也不要再避讳着了。   还有你们心里大约也都在嘀咕着,朕昨日只见了张璁。到底谈了什么呢?结果如何呢?也不必到处托人打听了,朕从来行事方正,敢做敢认。朕来告诉你们,昨日张璁入宫禀报了清丈田亩的具体措施,共4条,朕都已经准了。分别为定法规、定人员、定流程、定罪名。   其中内涵也很简单,清丈一事由朝廷下令,全国施行,测量的人员由朝廷招募培训,并派遣到地方,清丈的流程也依朝廷规制,最后便是抗旨之人的罪名如何议定。这些事都已经在具体的施行过程之中。并且,朕已经答应,调张璁入阁。”   杨一清听后心中忽然一阵绞痛!   这是把他的脸面完全的拍在了地上,没有半点考虑啊!   他先前进宫劝谏,皇帝不准。   这尚且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廷议、还要讨论。   现在好了,天子看内阁首愧不同意,那么便绕过内阁!   从他的角度当然可以这么理解,而且这其实是很屈辱的。   但从朱厚照的角度就是另外一番意思,你不答应,我当然可以再派其他人,难道皇帝行事先要得到你大臣的首肯?你不同意这事还得延宕在这里,专门等你?   这是哪朝哪代的规矩?当他是什么,汉灵帝吗?   至于说什么面子不面子,他向来是对事不对人。   在这一刻,天子和首揆的矛盾一瞬间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的瞧见。   到这个程度,杨一清是没有办法了,他只有一个选择,若不这么做,想必会叫人骂他贪恋权位,如此必定有损清名。   于是他晃悠悠的起身,脱下管帽,跪于君前,用特有的带些沙哑的嗓音说:“臣叨举成化八年进士,蒙列圣累加超擢,进至今秩。臣受三朝大恩,如天地之大,如山岳之高,如江海之深,常愧报之涓埃,惟省躬淬砺,务精白一心,始终一节,以求无负。今臣忝居首揆,具瞻重位,于陛下可谓近矣,却不能深体圣意,分君之劳,解君之忧,臣有何面目再为百官之首?因而今日冒死为言,望陛下革臣之职,准臣去仕,以使赏罚得当,绝未起之祸,安百官之心,则不胜幸甚!”   他讲完以后,乾清宫静得可怕,简直是落针可闻。   因为正德皇帝是最忌讳臣子一言不合便和他提什么致仕的。   实际上,朱厚照确实面容紧肃。   到了这个程度,其实再去讲投献的危害,改革的优势已经没有意义。   这不是对错之争,这是权力之争。   哪怕你对,我也不能支持你,除非完全放弃自己的目标。   对于杨一清来说,这个目标就是安稳的首揆之位,因为他今天不这样讲,以后也是一个把柄,会有很多人想着把他弄下来,与其到那个时候不好看,还不如这个时候自己主动提,好歹也留下一个好的名声。   关于这一点,明朝的文人是想得很清楚的。   名声不坏,将来还有机会。   名声坏了,你被人打做奸佞之臣,这就没办法在官场之上立足,除非是像张璁那样剑走偏锋。   就像历史上,正德一朝刘瑾作乱,李东阳没有和刘健、谢迁一同离开,这就是牺牲了自己的名声的。后来人们觉得他是为了维持这个老大的帝国,但那会儿人们发现他的良苦用心,他人都死了。   对于朱厚照来说,这个目标就是把事情做成。   别的,他是不在意的。   包括,这个时候如果他同意杨一清就这么致仕走了,那么大体上文官会在各种文章词句之中编排他的不是,一份恶名是逃不掉的。   他深吸一口气,“杨阁老,你既是三朝老臣便知道,君前不可戏言。你当真要弃朕而去?你该知道朕是什么脾气。”   杨一清心中更痛,天子对他并不客气,而且话风一转立马就是‘弃朕而去’四个字。   “启禀皇上,老臣当然明白,老臣说的正是心中所想。”   “好!”   朱厚照转身,压着声音说:“都已经正德十年了,朕做什么一开始没被反对过?海禁开驰之时,说大明沿海百姓易受倭寇侵扰,结果呢,大明水师现在在海上追剿他们!   清理军屯也说九边震动,怕生出不忍不之事!什么不忍之事?不就是起兵造反?让他们来好了!朕岂会怕了他们?当初若非朕坚持,屯田籽粒、边军战备能有今日的光景?   诸如此类,征鞑靼、西北、日本,哪一样事不被反对?平日都说皇上圣明,但是到了大事当前的时候,偏又各种说朕糊涂、说朕被蒙蔽!你们扪心自问,从洪武到正德,天下的隐田是不是持续增加?土地的兼并是不是愈演愈烈?!百姓的负担是不是更为繁重?!朕做这些,难道就是为了收几个税?早日收了这份心吧!朕虽不是秦皇汉武那样的千古一帝,但也没有狭隘短视到那样的程度!”   但朱厚照讲这一番话不是单纯的为了发脾气。   尤其是‘从洪武到正德’之后的三问,这是权力之争没错,但对错不能轻易让给他。   要让人知道正德皇帝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杨阁老,朕再问你一句,你当真要为此致仕?”   王鏊觉得有些不对,皇帝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并不受任何规矩所束缚,这个时候这样问就是最后的机会。   而且不要说你嘴硬,不好改口,你的嘴硬,难道皇帝软姿态的来和你讲好听话?   “陛下!”王鏊略微焦急的讲,“杨阁老一时冲动,且他本身就是心直口快之人,还请陛下息怒。”   “朕没有问你!”   杨一清握紧了拳头,他心中自问:难道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了吗?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叩下头去,“请皇上成全老臣。”   朱厚照脸色忽然平静下来,他不再有任何的愤怒了,连神情也放松下来,“那就……照你所言。”   按照道理来说,杨一清为国辛劳多年,并且原先也是立过大功,哪里能不念旧情?   但还是那句话,他当皇帝至今,到底是不是刻薄寡恩的君主自有公论,王炳最后的结局也摆在那里了。而且就算要送他这四个字,他也无怨无悔。   “臣叩谢皇恩!”   杨一清心中酸楚。   朱厚照也同样不开心,而且他要破除致仕背后的利益逻辑,杨一清既然已经得罪了,那就破罐子破摔。   “你这个谢恩朕不知是真是假,朕也顾不上了,因为朕当这个皇帝就是一定要恢复大明的国威。   还有很多年前朕就说过,既然心有不满,弃朝廷而去,那往日恩情不必再提。借着你这个事,朕要给吏部定个规矩,从今往后,因个人原因主动递交辞呈,乞求致仕的,若要再起复,推荐之人要说明原因,同时获得吏部尚书,内阁阁员一致认可,最终交朕批准。若是没有圣旨,擅自任用,那朕要找吏部的麻烦。”   王鏊心中一叹,果然如此,这就是他想到的,正德皇帝眼里哪有什么规矩?一切的规矩都是他定的规矩。   朱厚照捏准了这些人的痛点,动不动就要辞职,不就是显示自己抗争一下,博个直名嘛。   有利可图,所以才会趋之若鹜。   现在他就一次性把这个事情的代价拔高,有本事你就拿十年苦读的功名来赌,皇帝怕什么?每年都有进士,还怕没人做官?   这样一搞,杨一清必然受连累,自己利益受损,不会人人都顺着他说话的。   再者,这样操作以后,真的选择辞职的那些人反而高风亮节的可能性更大!   这就是缺德的一招。 第七百一十一章 把这乾清宫让给他们   杨一清作为内阁首揆,他的忽然离去必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即便是王鏊也没有预料到会激烈到这样的地步。   平心而论,这也多少有些过激。   实际上这代表着,基本已经谁都拦不住皇帝了。   乾清宫的气氛从未像此刻般压抑,但站在上方的皇帝携得是开疆拓土之威,中兴之主的盛名哪怕是最偏心的文臣也很难否认。   或许,   或许这就是天子故意而为之吧。   西北的大胜,让皇帝的声望达到鼎盛,清丈田亩之事又难如登天,所以用朝堂上的这种重大变故给所有人以警告: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这就是强压着他们所有人低头。   否则,哪怕你是首揆一样会败如家犬。   不过……   朱厚照也不是都用的趋炎附势、胆小怕死之辈,他的心腹之臣中大多刚正敢言,人们不愿意看到皇帝如此与臣子决裂,这样的恶劣影响在他们看来于国不利。   既然认定于国不利,又怎会苟全己命?   最先站出来的就是顾人仪,哪怕是被冠以恃宠而骄的名声他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陛下!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臣相信,杨阁老今日之言乃是出于公心,如此为国为君之忠臣,若是轻易去之,便是不提有伤天下士子之心,同样也是朝廷的损失,陛下的损失!臣请陛下,三思!!”   砰!   乾清宫中,顾人仪脑袋直接磕在了地板上。   在他之后,工部尚书毛纪也随即跟上,“臣附议!请陛下收回成命!杨阁老博学机敏,心系家国,尤晓畅边事,为官几十年来,治马政、督三边、拒鞑靼、清吏治,始终勤勤恳恳,对陛下更是肝胆相照,此为人所共见!如今稍犯小错,便如此重处,臣恐有伤圣德矣!”   毛纪后面,   外务大臣顾佐、吏部尚书梁储,礼部尚书王华也跪了下来。   倒是兵部尚书王璟、户部尚书何鉴以及刑部尚书赵慎,稍微慢顿一拍。   君臣之间似乎也在此时僵住。   朱厚照也在深度的纠结之中,他的本意是要推动田亩丈量和免除优免,倒不是对杨一清有什么太大的意见。   明明是杨一清自己和他耍脾气。   “顾人仪、毛纪。朕来问你们,今日从早朝至今,朕有说过一句责备杨阁老的话没有?说!”   天子怒斥,顾人仪仍不改色,“回陛下,没有!”   “毛纪,你说朕那样处置有伤圣德,其实是想说朕刻薄寡恩吧?可朕一没有过于责备杨阁老,二没有主动革其职,怎么就刻薄寡恩了?”   毛纪更加肆无忌惮,他说道:“杨阁老乞求致仕,乃是不得已而为之!陛下熟读经典,通晓史学,自该知道,大臣于此时请辞,乃是无奈之举!”   他就剩没说皇上你就别自己装傻了。   “他无奈?”朱厚照继续不承认,“他有什么无奈?朕要丈量天下田亩,是让他操了这个心,还是让他去得罪人了?”   “陛下!”毛纪一向知道皇帝善于‘狡辩’,他只能把脑袋扣在裤腰带上说直白的话,“自古明君,都是与臣子共议国事,集思广益、博取众长,如此才能做到兼听则明。今停止士绅优免之令,杨阁老力劝不得,陛下仍自强推,并要绕开内阁。臣乞圣上稍想,任谁是首揆也再无脸面留下!”   “胡说八道!”朱厚照从御桌上拿个奏疏直接砸他的脑袋,“你还让朕好好想想,绕开内阁是不是令他无奈!你自己好好想想,何为圣旨二字之意?朕的旨意,一个大臣不同意,令朕不得不绕开内阁,这是谁无奈?!”   奏疏是不疼的,但还是砸的毛纪脑袋一晃。   “朕若不是委屈求全,就该以抗旨之罪要他的命!怎么?照你毛尚书的意思,朕想做的事,就是一定要阁老同意,阁老不同意,便是再找其他人也不行,否则就是让他无奈,让他不得不乞求致仕,就是朕刻薄寡恩!好啊!哈哈哈。”   皇帝已怒极,他指着毛纪厉声质问,“那你来告诉朕,现在杨阁老不同意停掉士绅优免,朕应该怎么做?!你也是盛名一时,博学多才的聪明人,你想个办法!还有顾人仪,你也说!”   这个就比较难了。   复杂的问题被皇帝简化成到底听皇帝还是听阁老的了。   毛纪和顾人仪都不讲话,他们的确是聪明人,这个问题不能答的。   所以一时都只能跪着不说话。   但朱厚照又岂是一般人,他得理不饶人,直接下旨,“君前奏对,难道可不回天子之问吗?!你们到底还有没有将朕放在眼中?!毛纪,朕命令你!现在就说!”   毛纪没办法,“陛下,《论语》有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主和大臣各司其职,各守其道,《尚书》则有‘言无不尽、言无不通’,皇上与阁老有争执,自可以礼为先,忍让宽容。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如此可矣。”   读书人的嘴就是这样的,噼里啪啦一大通,说了和他妈没说一样。   朱厚照则有部分小流氓的气息,他不屑一顾的说,“杨阁老。”   “罪臣在。”   “听毛纪的意思,咱们之间应该充分沟通,你现在就告诉他,朕有没有和你沟通?”   毛纪心中一沉。   杨一清也知道关键所在,他不愿意卖掉毛纪,便讲:“微臣曾向陛下奏谏,为陛下所驳。”   “糊弄谁呢?!把话说的清楚点,沟通了,还是没沟通?”   杨一清叹息,“陛下,此皆罪臣之过,更与旁人无关,陛下不必如此动怒。”   “啊,朕今天才知道你杨一清也是如此油滑之人呐。对朕的问题答非所问,其用心不就是不愿意挖坑给毛纪么?明白了,这应该就是官官相护四字吧?”   “陛下!”王鏊大声疾呼。   “闭嘴!”   朱厚照是真烦这些长了十八张嘴的文官,他妈的,今天就一定要把这些人逼死。   他走了下来,指着杨一清的脑袋再问,“事实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能回答?你到底什么私心?”   杨一清伏地泣曰:“皇上圣威之前,罪臣岂敢有半分私心?!”   “那朕现在令你回答,这件事朕到底与你有没有沟通,有,还是没有?!说!”   这样逼迫一个老臣的景象让人心惊。   毛纪知道他是保不下来了,他一狠心,刚要开口。   皇帝却转过身来指着他,“你不要想自揽罪责,相互作保,你的罪责,朕会给你!急什么!”   “杨一清,你再让朕等你,莫怪朕不念往日旧情!”   杨一清被逼无奈,只能回答,“陛下,陛下与罪臣,沟通过……”   这话落地,很多人的心中就像敲了一声闷钟。   朱厚照回过头来再逼毛纪,“你听到了吧?那么他现在不同意,这件事又当如何办?”   以前他提出过一个叫《霸臣传》的东西。   就是如刘大夏这类官员,跟君主意见相左,看似谏言,实则就是逼迫,因为皇帝只剩两个选择,要么听闻纳谏,要么就是背上恶名,他们会说你固执、说你刻薄、说你严苛……等等,都是这样一个套路。   毛纪没办法,他也脱下官帽,痛心的说:“陛下,微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哪敢呐。”朱厚照阴阳怪气,他咬着牙讲,“朕的大臣们可真是厉害,朕想做的事,大臣们得同意,不同意了便不能办,强行办了就致仕。朕同意致仕就是刻薄寡恩,好好好,都是忠臣,都是忠臣呐!   当真是无趣的很,也好,朕这个皇帝不当了,你们来定吧。从今日起,你们人不要入宫,奏疏不要入宫,朕什么人也不见,什么话也不听。你们这些霸臣,不就是要朕当个傀儡嘛?朕成全你们。   杨阁老,你还是内阁首揆,朕得收回成命,不收回成命,朕圣德就该没了。毛纪,你还是工部尚书,在你的话里,朕还能干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干,就该使劲浑身解数征得你们同意才能办事,否则就是违背了君使臣以礼了呀。朕现在给你个痛快的,什么都照你们商定的办那多简单。”   朱厚照起身就走。   他今天如果强行以官官相护的名义收拾了这两人,那受害者是他们,施暴者就是皇帝。不管生拉硬扯什么罪名,肯定很多人会说皇帝苛责了。   现在朱厚照不按套路出牌,被你们逼得没办法,所以不干了。这样施暴者就是他们。   舆论场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能丢,因为那不仅是评价,更是权力。   这是权力的斗争。   但他这番话是吓坏了这些臣子了,   尤其是杨一清,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首揆是不是又回来了,而是焦急的劝道:“皇上!国之大事,不可任性如此,不可任性如此啊!”   朱厚照却拉着尤址直接出乾清宫,并说:“无妨!无妨!满朝的忠臣,还不够么?国家大事在你们手中难到会坏?那你们算个哪门子忠臣?尤址,咱们走!把这乾清宫,让给他们!” 第七百一十二章 新一代的霸臣   暴力与残忍从来都不曾真正起过作用。   朱厚照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不想像自己的祖父一样,明明有扫除犁庭之功,最后却还是逃不过文人的那张嘴。   他这一步退后,是选择让他们留在原位,自己缩回手中的刀。   这有一个好处,就是避免了成片的官员选择致仕。   这帮老学究还是很难对付的,你以‘致仕后,不可轻易起复’来威胁他们,长期来看是打破利益逻辑,肯定是起作用的,但短期会刺激一部分人激烈行事。   而且朝堂上都是趋炎附势之辈,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这些年来朱厚照自己所任用的人,虽不乏严嵩、王琼之流,但大多也都是品德端正些的。   长江、黄河都要有,少了一个,另一个就要泛滥了。   所以要少些刺激,以免局势超脱掌控,而朱厚照不喜欢那种感觉,他要一切尽在手中。   现在杨一清的职位都保留了,其他人自然也不必再请辞,而且这个时候请辞,朱厚照也只会是一个批示,四个字:内阁阅办。   如此,对于朝堂整体的影响降到最低。   至于继续占据舆论高地,当然也是最为重要的目的。   皇帝这样走了,乾清宫众多官员面面相觑起来,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走吗?必然不行。   这个时候王鏊得拿主意,他说道:“皇上如何能不见臣子?臣子更不能不拜见皇上。今日这宫,是出不得的。”   “对,陛下一时之气,绝非是真的要撒下手来。”顾人仪也赞同,“我等与诸位阁老一起在宫前跪请,陛下不见,我等万不能离去!”   对于他们来说这个选择是显而易见的。   这可不是谈恋爱,对方不理你,你一生气也不理对方。现在必须是骂骂不走、撵撵不走的态度。   但对于杨一清和毛纪来说就有些尴尬。   按照道理来说,皇上最后亲口说了,杨一清还是首揆,毛纪还是工部尚书,但他们真的能自己以这个身份来行动吗?   “济之,介夫。此事皆因老夫而起,自然是由老夫一力担之。陛下那边,老夫去请罪,哪怕是拼了性命不在,也一定将陛下请出来。”   毛纪也不能脱身,“下官也惹怒了皇上,下官陪阁老一同去。”   什么官职暂先不提,这个时候不能出宫,这个共识还是有的。   不过等这群老头儿起身、腿上的麻痹感稍好些,尤址竟然又在宫门外出现。   “各位大人,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杨一清拱了拱手,“臣子触犯龙颜,犯下大错,自然是要去君前请罪。”   “陛下口谕,各位大人立刻出宫,不准逗留!”   “尤公公!”顾人仪急了,“九州万方、百兆生民皆系于陛下一身,陛下一时动怒,我等都能理解。但如何能让君臣相隔、不再相见?这种时候我们是万不能离宫的。”   尤址还算平静,他淡淡的反问:“那顾少府决定怎么做?再逼着陛下改变主意?”   顾人仪脸色一变。   这叫什么话,怎么又是逼?   “这不是逼,而是示君主以忠心、诚心!”   “这如何不是逼?照顾少府的意思,自此时不再出宫,除非等到陛下回心转意,这不就是以自己的性命逼迫皇上?”   “我等绝无此意!”   “你没有此意是你的事,陛下便是会觉得你是以性命想逼。便如毛尚书所言‘乞顾少府稍想’。”   故作摆手,“总之,我们今日不能出宫!”   “顾少府是要抗旨?!”尤址的话开始严厉起来。   “公公!”王鏊上前劝说,“公公侍奉陛下多年,一定是了解陛下的。陛下一代中兴之主,平日里最看重国事,又怎么会忽然之间诸事不问?这定是陛下的气话。公公也是深明大义之人,当此之时,应当与我等协力,尽快的让陛下消了火才是。”   “如何消火?如顾少府所说,这个时候再抗一次旨,逼着陛下把刚刚的话给改了,这样消火?”   众人略微沉吟起来。   火上浇油似乎也不对。   王鏊再动心思,“公公常年在陛下左右,一定有办法。”   “做奴婢的只有听命的份儿,能有什么办法?陛下交代了,如果各位要问,就说:既然皇帝自己拿主意的事情不能做,一定得征得各位大人同意,那不必再请见于朕,各位大人自己商定着办吧。杨阁老,西北扩建诸城的事,都办好了?没办好就赶紧回内阁去。王阁老,小杨阁老也都有各自的差使吧?其他各部尚书,既然一心为国,忠心耿耿,那便听旨出宫,回部衙办事。”   尤址又招了招手,这乾清宫的外边儿一下来了不少侍卫,“若是各位大人仍然执意强留,陛下下旨,就是绑也给各位绑出宫。”   “这!”   所有人傻了眼,没想到皇帝决心到这种地步。   朱厚照才不会留着他们在宫里长跪呢,王炳的事情给他一个警醒,这帮人平时看着嘴挺利索,脑子也很精明,但毕竟岁数大了,现在这季节天气也冷,万一跪死一两个,那又是他比较被动了。   现在就是争抢‘受害者’的位置。   “不行!我要见陛下,我不走!”   尤址视线一偏,“来啊,把毛尚书抬回工部。毛尚书,您可得可怜可怜这帮侍卫,陛下交代了,出了宫跪在宫门前也不许,你来一趟,他们就得抬你一趟,不容易的。”   说着就开始动手。   几个大汉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么一百多斤的肉给抗了起来。   毛纪急了,“怎可如此?怎可如此!这有辱斯文呐!”   喊是没用的。   “得罪了,毛尚书!”   尤址再回过头来看其他人,他也劝了一句,“陛下如今正恼火,说什么都是无用的。还是别为难咱家这个当奴婢的了,难道真要一个个抬出去?”   朱厚照这个做法和那个万历闹脾气不上朝不是一回事,那老小子是真的铁了心不见大臣,但在他这里,这只是一个手段而已。   以此来让人知道,朝堂上的某些人也有‘霸臣’的作风。   事情传到外面,倒是让很多人大吃一惊。   尤其是没有参加此次朝会的张骢,原本他以为总要有几个人会动动的,当然他没想过杨一清直接‘折’了,但到最后的结局竟然是无人受伤,这就奇怪了。   等到再听下去。   张骢猛得一下怒拍案桌,“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忠臣?!哪有这样的朝廷?!天子不能任其心意做自己的事,不答应便要被说有伤圣德,便是刻薄寡恩,这些人眼中还有君臣之别吗?!必须找人参他们一本!杨一清、毛纪之流和当年的霸臣刘大夏有什么不同?!说到底就是逼迫皇上都得听他们的!”   张骢春风得意起来,他立马开始联系那些愿意依附他的,不入人眼的一些小官。小官归小官,只要有上奏疏的权力,那就是一份力量。   这些人看准张骢在此时撞了大运,于是在他将起未起之时迅速抱上大腿。   此外,还不仅仅是霸臣的问题。   还有官官相护。   这也很恶劣。   宫里特意有人主动跑出来告诉他这一点,张骢一下子就明白了,哪怕当时没有发作,但任何一个天子对于官官相护都是极为痛恶的。   臣子联合起来了,哪个君王忍得了?   杨一清和毛纪都已经在君前奏对了,结果言语之间相互打配合,那不再君主面前的时候又该是什么模样?   这个,是很严重的。严重到朱厚照会真正的翻脸。帝王也没什么旧情不旧情,唐太宗最后对魏征多恨?万历最后对张居正又多恨?功劳再大,你真的触动逆鳞,管你什么功劳。   张骢则笑了,此番他虽没有成功入阁,但是杨一清被逼迫到这样的窘境,落下个这样的结局,他的未来已不成问题。   倒是现在这个内阁首揆和工部尚书,虽然坐在自己的官位上,实际上屁股之下已经是熊熊烈火。   事情已经这样,再想其他也无意,张骢亲自交代给几个‘自己人’,授意他们弹劾奏章要具体如何来写。   他以为要从三点来论述。   第一,是礼字。所谓礼,还是君臣之礼那一套,谁是天子?谁是大臣?天子能不能按照自己的本意命令臣下?别的都不提,旁人难道有理由对于皇帝授意张骢之职而生气?并因此而辞职?   礼是根本,第二点,则是参奏他们‘霸臣’的一套做法,这也简单,把以前的事拿来类比,一下子就显现出来。最后则是回到官官相护这一点上。   因为他们是霸臣、因为霸臣之间官官相护,最后竟逼迫的天子没有办法,深藏于宫。   …… 第七百一十三章 乱了套   “陛下……难道真的不准备再见外朝的大臣了吗?”   皇帝瘫在躺椅之上,身上盖着软绵绵的毛毯,双腿伸直,两个美人一下一下给他敲着。   这日子要过的享受谁还不会啊?   “前朝的事你们后宫莫问。”   他的手摆了摆,于是一颗冬枣递到他的嘴边。   蹦脆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的口感舒服的很。   他现在这种极端的方式估计在外朝是吵翻了天了。   莫要指望那些人有多少好话,或是真的理解皇帝的‘委屈’,大概率仍然是责怪他任性而行,不顾社稷百姓。   不过杨一清并非一手遮天,同样也会有人逮住他‘霸臣’这一点来不断弹劾。   这就够了。   对于天子来说,不怕大臣反对、欺骗,而最怕大臣粘合为一体。就像满朝只有东林之时,皇帝其实已经很难再做什么了。   现在两方相斗,皇帝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杨一清看似仍为首揆,但根基已坏,尤其这个皇上以往是有圣贤之名的,在很多人心中多少有些地位。   过上一夜,事情在京中传开。   不少人最初极为震惊,朱厚照当初是叫这些人各自回衙办事,但实际上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人心已经乱了。   内阁、六部,大小官员说什么的都有。   “……现在还是要想办法见到皇上。”内阁之中,杨一清和王鏊都不讲话,也就只能杨廷和开口了。   他们把人挡在外面,但都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   “入宫面圣的条子当然都递了,但现在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半分动静。”   杨一清面容紧肃,像是在等着什么。   不久,外面来了人,“阁老,宫里的消息,今早靳贵等三位侍从也被皇上撵了出来。”   其实还有第四位,就是杨廷和的儿子杨慎。   这些人在普通人眼里那是前途无量,又是什么文曲星转世啦这类说法,但在皇帝眼中那根本没什么特别,会读书的才子哪里还少了?   “皇上……这是真的决定君臣相隔了吗?”杨一清呢喃自语着。   王鏊则道:“阁老,你莫要乱了心志,皇上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弃国事于不顾?”   “不错,下官也以为皇上只是愤怒以极。只不过……只不过也不知要如何才能让皇上息怒。”   正聊着,外面又传出惊天的消息!   “阁老,工部毛尚书自缚手脚,去宫门之前了!”   “胡闹!”   王鏊‘唰’一下起身。   这个毛纪就是性子烈,这么闹不是火上浇油吗?   按照道理说,天子有令,不允许他自己到宫门前长跪,不过这个毛纪也真是个狠人。   他回到家中以后,自己脱下官服,然后让人找来绳索,自己给自己绑了,同时威胁那些个侍卫,谁要近身,他就咬舌自尽!   事关当朝要员的性命,其他人当然投鼠忌器。   于是乎毛纪最终得以成行。   而王鏊之所以说他胡闹,是因为一人能行,必是多人效仿,果然在他们赶到的时候,承天门外已经陆陆续续跪了几十人。   他们也不是单纯跪着,而是一边跪,一边哭喊。   大抵是臣某某,忠于大明天下,陛下不能不见我等,否则就活不下去了之类的。   又或者就是对天大叫,说上些太祖、太宗显灵之类的话。   王鏊还没下轿,就听到这些动静。   他立即提醒杨一清,“阁老应当记得当年左顺门之变,这种事于陛下而言无半分作用,万一闹得君臣之间僵起来……最终是逼得陛下不得不采取雷霆举措。当年朝廷损失了吴宽等一众忠臣,难道今日还要再重现吗?”   杨一清当然知道,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唉。”   没办法,再难的局面,他也得接着。   于是他在人搀扶下下轿,走到承天门之下。   与他们一同到的,还有各部尚书,侍郎,反正都在这里了。   红衣服的、蓝衣服的,挤满了视野。   “杨阁老!此番应当如何是好,你给拿个主意啊!”   杨一清眉头紧锁,一脸愁容。   王鏊则已经去到毛纪的边上,蹲下斥责,“毛维之!你怎可如此轻率,如此糊涂?!看你做的好事,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毛纪则道:“若非如此,难道还有他法?或是就任由皇上藏于深宫?下官自知罪责已重,此番不求苟活,只希望能以下官之命消,换陛下回心转意,如此便也值了。”   他们在这边讲。   另外更有激烈的人,他们直言骂道:“杨一清、毛纪,确为霸臣也!天子一代圣明之君,待臣子从来宽厚,若不是被你的霸道逼得束手无策,又怎会有今日之结果?!陛下虽然恢复了你们的官位,但你们真有脸继续坐下去吗?!”   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也是高官。   竟然有人直斥,不免令人心惊。   再定睛一瞧,原来是给事中庞仲文。   说完之后,他还不惧各种目光,算是破罐子破摔了,再次大喊:“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为强权之奴,还有你们便是连几句真话也不敢讲?!”   “庞仲文!你莫要信口雌黄,难道还嫌此事不够乱吗?!”   毛纪也忍不住,尤其霸臣一词,真是辱他清名,“我毛纪为官,从来都是无愧天地、无愧皇上、无愧百姓,哪里是霸了?而且从未贪恋官位,今日本官正是来向皇上请辞!倒是你庞仲文,在此刻挑起是非,才像是求官之举!”   “哈哈哈!”庞仲文大笑一声,“果为霸臣也!真是会给人戴帽子、按罪名,只讲几句异见,便是求官!可笑可笑!昨日在朝堂之上,你便是也这样对皇上霸道的吧?!   各位,毛尚书在君前奏对你们可都是知道的,毛尚书的意思,皇上要做什么事,事先都得和阁老商议,阁老不同意,这事便不能做。这便是你说的无愧天地,无愧皇上?!再者,天下不是只有你敢请辞,我庞仲文也不惧!”   毛纪气极,他指而怒骂,“竖子,安敢辱我!”   “庞仲文,我等为臣,为皇上敬献良策而已,这哪里是霸臣?”   庞仲文以一对多,丝毫不惧,“献策不成,或是致仕、或是阻挠,这就是霸臣!”   “啊!我一生清名毁于一旦,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说时迟、那时快,毛纪竟然对着城墙冲撞了过去。   “快拦住他!”   因为太过突然,这第一下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导致毛纪‘砰’得一下撞在了上面,好在最后被侍卫扯一下一脚,但脑门依然是撞出了血的。   如此情状,激得更多人逐渐失去理智。   然而就在此时,宫门已开了。 第七百一十四章 争清名   “撞墙自杀?”朱厚照还真是有些意外。   “是的,而且在他领头之下,好几个大臣都前赴后继的,好在有侍卫阻挠,倒也没有闹出人命,只是毛尚书确实撞伤了脑袋。”   朱厚照吐出冬枣核,“他是一心想不过了啊。你现在就去告诉尤址,将毛纪关进大牢。”   “是,不知……陛下要以何罪名关他?”   “擅离职守、重清名而轻国事,以渎职罪抓他。”   太监心道,这也是妙。   “是。”   其实这个时候天子已经过了午门,就在承天门之后,听说这件事情以后他就来了。   就是要看看这帮混蛋能闹多大的事。   承天门之外,   尤址的出现让这里安静了不少。   他端着手,捏着嗓子说:“陛下有口谕。”   杨一清立马率领众臣下跪,“臣等接旨。”   “陛下说:朕不知尔等为何意,具体为何事见朕。”   杨一清答:“臣等无意忤逆圣意,此为请罪而来。”   尤址继续担当皇帝的传话筒,这些都是先前就教他说的,“朕赦你无罪,你也不必再请罪了,速速回内阁处理政务。再有,内阁首揆有统率百官之责,国家政事也都赖以百官,你叫这些人都散去吧。”   皇帝的话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杨一清继续道:“士绅优免之事,老臣的确与陛下意见不一。但君臣名分已定,老臣绝不敢以臣子之意代替圣上之意,因而还有许多其他事,要拜请圣上以为决断,请陛下降恩,准臣一见。”   “具体是什么事?”   杨一清说:“靖虏侯周尚文来奏,叶尔羌汗国欲遣使朝贡,他不知圣上是否愿意降恩。”   尤址道:“杨阁老的意见呢?”   “老臣以为我朝为礼仪之邦,朝贡和使理当召见。”   “照阁老的意思办即可。”   众臣一听,心里泛起嘀咕。   皇帝还真是有招。   杨一清的话当然也是没错的,国家那么多事,总有需要请示皇帝的,所以他的本意是以这种方式来达到见皇帝的目的。   结果一句‘照你的意思办’又给退回来了。   之后杨一清又说了几件事,尤址都是一样的回答,就是杨一清自己也明白过来了。   之后,尤址的身后来了一个太监,他附耳说了几句,尤址默默点头。   “来人呐。”   几个侍卫到他的身前。   “在!”   “工部尚书毛纪擅离职守,重清名而轻国事,不思处理部衙要务,却在此冲撞承天门要地,着下狱看押。”   毛纪一怔,他倒是不怕坐牢,但是怕安这种罪名。   而且这明显是皇帝故意的,   要说擅离职守,今儿在这里的全都擅离职守了。   皇帝现在故意揪他这一点,属于‘没事找事’,可他也否认不了。   “微臣触犯天颜,死不足惜!但天下大事,皆系于陛下一念之间,陛下纵使盛怒,也不可不见臣子啊陛下!陛下!”   “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毛纪渎职之罪。审清以后交内阁决议。”   这句话是较为艺术的。   皇帝真是要收拾毛纪不会是渎职罪,随便扯一个抗旨不遵,还不是要了他的命?   但真要这样,这会儿这帮官员反应定然不小。   反而是不轻不重的渎职罪,让很多人进退维谷起来。   毕竟天子没有下死手,他们也不好太过激。   《大明律》中有明确的记载渎职罪的处置标准的:凡官不奉公法,擅离职守,轻则杖一百,徒三年;重则斩监候,以其犯罪情节论。   这种交由内阁决议的,肯定是轻一些的渎职罪。   再考虑到他不是真正的渎职,可能就是几十板子的事。   但量刑多少,都是上面的人一句话,万一给你弄个‘徒三年’,那也挺难受的,说到底,他们现在都是渎职。   “杨阁老。散了吧。”   杨一清当然不肯,皇上这番脾气是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他也不能让这种状况持续下去,朝中大事他又不敢自己真的做决定的。   “还请公公转达圣上,杨一清身为大明之臣,对陛下之忠心,天地可鉴。老臣愿去官、也愿令死罪,只求陛下回心转意。”   尤址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王鏊起身,“所有人都各回部衙,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各司其职,政务为要,不可轻忽!”   毛纪被抓走了,少了这么个乱事的源头,众人都安稳不少。   是天子和杨一清闹起了脾气,可别最后弄得他们都领上几十个板子。   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   杨一清还是在原地看着承天门三个字,他在想他初入宫的那会儿,又想到回京开始担任阁老……   正德天子是难得一遇的圣明君主,在这两天以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所遇得人,因而才能此生建功立业,怎么最后就成了这番模样?   事情来的太快,变故也太快,让他这个老人有些难以反应。   而说到底问题还是那四个字,士绅除优。   “济之。你说,会不会陛下这次仍然是对的?”   王鏊也不好讲,“下官只知道,陛下认定的大事,千军万马也难以阻挡,坚毅果决,这绝非说在嘴边的颂圣之语。”   “哎。可老夫也真是担心,自古以来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朝廷不再优待读书人,这个祖制一坏,天下如何不乱?”   说到这里,杨一清忽然好奇起来,“济之,你准备如何做?”   “下官自知难以劝服陛下,因而若陛下执意如此,那便尽全力辅佐陛下,平了天下的乱局。”   杨一清心头微颤,“或许你是对的。”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自己是很难回头了。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君子的世界中,是非观是很分明的。   不可能两天前认为是错,两天后就认为是对,那他妈的还活不活了?   那是小人才会做的事。   所以顺从皇帝推行这个士绅除优之事是已然不可能了,尤其到这种状况下,剩余给的他唯一的路就是离开。   但现在怎么离开,却是难题。   “都怪那个毛纪,阁老本意只是请辞,虽然也恼了陛下,但不至于是今日这样,依下官看,陛下以渎职之罪将毛纪关了起来,也是觉得他总是坏事。”   所以这会是皇帝的一份‘善意’吗?   他们都接触不到皇上,已经无法确定了。   “济之,你以为老夫该如何做?”   “唉,事到如今,阁老还是只能致仕。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得以让陛下满意的方式致仕。”   “明白了。”   让皇帝满意的方式,就是不要弄的你致仕是因为反对皇帝的士绅除优之策,然后皇帝真的同意了你,显得又很无情。   这真的可以叫做霸臣。   什么叫霸臣?霸臣为什么会被提出?   归根结底,是皇帝要和臣子争清名。   这是皇权的一种扩大,就是皇帝不仅要控制臣子的仕途、性命,而后还要控制你的名声。   这当然也不是朱厚照首创,当初唐太宗为什么那么恨魏征?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有人告诉唐太宗,说魏征生前会把自己写的谏章拿给史官看。   这什么意思?   就是到史官面前去当显眼包:哎,看我看我,我忠心事主、不畏风险,劝皇上多干好事,你多给我记点儿,而且要记准了,我是这么劝的……   所以唐太宗最后恨不能‘亲扑其碑’,你让史官这么记你,那怎么记朕这个皇帝老子?合着皇帝糊涂,全靠你这个大臣劝的。   有此先例在前,当今天子有此心倒也不算太过于离奇。   杨一清也知道了自己错在何处:致仕可以,但不能让致仕留下的那一滩恶臭的东西让皇帝给你背。真要论起来,这不是忠心,而是忠于自己的名声。   然而明白归明白,如果读书人最后连名声都不珍惜,又珍惜什么呢?   ……   ……   “依奴婢看,杨阁老他们可能这会儿得一筹莫展了。”   朱厚照继续悠闲的晃着,当了那么长时间的正德朝的臣子,连这一点都弄不清楚,这怪谁?   “让他们愁去。”   “可是陛下,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朕没给他们弄出一个宦官乱政就算好的了,逼急了就找个王振第二,看他们能如何。”   尤址被这话说得没脾气,立马跪下说:“陛下,宦官……也不都是乱政的。您这么讲,奴婢这心,慌得很。”   朱厚照给他逗笑,“你慌什么?就是给你这机会,你有那能耐?”   “哎,是是是,陛下骂得好,奴婢就是有心,力还不足呢。再说也不要操那心,一心一意侍奉好皇上,这就已经天赐之恩了。喔,不对不对,奴婢便是连这颗心也没有。奴婢掌嘴,奴婢掌嘴。”   这拍马屁的能力反正是够了。   “好了,莫要卖拙了,朕知道你乱不了政,只是打个比方。”   尤址心思被看穿,也就只能嘿嘿笑。   “但你说的也对,戏总归要有唱完的时候啊,收不了场也是不行的。”   朱厚照其实才懒得去争清名,别人如何评价他,他是无所谓的,他争的是权力,或是为了权力才争清名。   不能皇帝是对是错,都让大臣说完了,如果这些人可以简单轻易的定义你的对错,这本质上就是对皇权的侵夺。 第七百一十五章 终局   又是几个难熬的夜晚过去,时间已经接近十一月中旬,天气仍然如常,京中各处似乎也显平静,然而在这份平静之中,杨府摇摇欲坠在京中已是人所共见。   所谓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   当初皇帝已经同意了他的致仕,虽然最后留任留的多少有些奇怪,但天子这个决心是下了的。   皇帝与内阁首揆之间的关系是千万不能有裂缝的,一旦有了,就一定会有野心之辈想要利用。   这都不关张璁的事了,现在想要杨一清出事的人多的是。   南京城,李府。   北边的事儿今儿刚刚传开,官府中人大多都觉不可思议,甚至还有的觉得是谣言。   但应天巡抚荆少奎还是信的,他曾听皇帝说起过士绅除优之事。   因觉事关重大,所以立马前往李府。   李东阳早已老迈到不能下床,只是养在床上,每日靠几口稀食和一些人参汤吊命。   他眼袋重,上眼皮又耷拉下下来,白色的眉毛更长,给人一种眼睛一直闭着的感觉。   “近十年来不是没有人弹劾过杨一清,不过自希贤公与老夫之后,都没有人成功,可知这是为何?”   “请老阁老赐教。”   “因为不合圣意。”   老人家短短的六个字,似乎道尽了朝堂之事。   李东阳长长的呼吸一下,然后继续说:“许多人鹦鹉学舌,总喜欢说皇上过于苛责,但实际上,皇上乃宽厚之君,而且是堪比宋仁宗的宽厚之君,宋仁宗不过小恩小惠,但我大明皇上乃是示宽仁于天下,若不是心怀大仁大德,又怎会将黎民百姓都放在心中?”   “老阁老,这与不合圣意四字有何关系?”   “正因为皇上的宽仁,所以只是微小过错是不会让皇上下决心撤换阁老的。皇上,只会在真正的大事面前做这样的决定。平常时候,朝政平稳为最大,杨一清纵使有不当之处,皇上也会略过不论。”   “这么说来,杨应宁这一次是走到头了。”荆少奎听得明白了,他拱手行礼,“多谢老阁老赐教。”   李东阳的眼皮子动了动,他将视线落在此人脸上。   本来想说些什么,但后面还是忍住了,只讲,“不必客气。”   李兆蕃在送走荆少奎之后又回头。   “想来他是回去写弹劾杨阁老的奏疏去了。爹,杨阁老是不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只要他不做绝,皇上也不会做绝。为父刚刚说皇上宽仁是有两层意思,所以他若聪明就不该弹劾的过于重。”   李兆蕃不解,“那……父亲为何不名言?”   “看看此人是何心性。”   李兆蕃感动。   他觉得他父亲肯定是不用了,本身已经病入膏肓,不管荆少奎是什么心性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大概还是在为他考虑吧。   “孩儿多谢父亲。”   哪想到李东阳直接说:“莫要误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陛下。陛下将南京守备和应天巡抚这样的重职相托,自然需要更看清楚这个人。”   李兆蕃:“……”   原来是这样。   荆少奎是和皇帝明过心迹的人,他一定要协助天子做好士绅除优这件事。   也是因为那样才得以升此高位。   若是在这个斗争的时候不表现表现,将来怕是要被皇帝记住。   因而从李府回去以后,立马开始拟疏。   没别的,弹劾杨一清和毛纪等人的霸臣行为。   从京中到地方,从督抚要员到科道言官,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上奏疏反对杨一清。   这种情况下,终局肯定是不远了。   当然,士绅除优这件事本身是有很多人反对的,所以痛骂张璁的人同样不少。   不过大势难违。   杨府。   “阁老。”   王鏊站在门口呼唤。   “是济之啊。进来吧。”   王鏊仔细看了一下杨一清的状态,“阁老,又是一夜未眠么?”   “在……想济之的话。”   “下官这点水平,能有什么值得想。”   杨一清转身看了一眼王鏊,他忽然有些羡慕起来,“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句话还真是不错。济之天生被人认为重义轻利,加之你鲜少与人相争,到最后竟可以出淤泥而不染,这看似简单,实则不易,让人神往。”   王鏊说:“几日以前,阁老也是这样。几日以后,说不准下官也会和阁老今日一样。”   这话有些意思。   杨一清听来听去的,其实也听明白了。   就是一切,都超脱不了皇上的手掌心,看皇帝最后会如何对你罢了。   “皇上那边……”   “下官递了条子了,皇上不见。”   “像王时维那样忽然病重,有时候也挺好,免得连晚节都保不住,更好过现在被人说是霸臣。”   杨一清知道,再拖下去他就会显得贪恋权位。   就是这样嘛,皇帝给你气得深藏于宫,这个时候你该赶紧认错,不要为了自己那点东西死撑着。   但想了一夜他明白过来了,什么叫以皇帝满意的方式致仕?   就是要把体面留给皇上。   但是如果按照皇帝心意,那他不仅是丢官,那基本是身败名裂了。   这一夜他未能突破这个心障。   所以他的案桌之上放了一本辞呈。   “济之,将来有日,你代老夫将这封奏疏转交于圣上吧。”   王鏊面色一变,“阁老此话何意?事情尚有转机,可不能在此时走了极端啊!”   “陛下躲避臣子,毛纪被抓入狱,我堂堂皇明,有此等局势皆因我一人而起,我若死,便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阁老!”   正说着,府里下人在门口禀报,“老爷,宫里来人了。”   两个老人家面色当即一变。   来人确是宫里的内侍,而且特意是挑选的晚上时分。   尤址没想到王鏊也在。   “公公!”王鏊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公公深夜造访,可是带来了陛下的旨意?”   “陛下不知道咱家来找杨阁老。”   他们两人又都意外起来。   紧接着看到尤址袖口之中一晃,显现出一坛酒。   “虽然没有圣上的旨意,但咱家来都来了,而且还自备酒水,杨阁老你该不会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按道理来说,他这种人本不屑于和宫里的太监有过多交集。   但值此关键时刻,尤址又是唯一一次造访,所以还是该见见。   “公公请。”杨一清这边说着,又吩咐下来,“去拿三个酒盅。”   “是。”   一张八仙桌,两盏小烛火,三个白发人。   门关上以后这里便只剩他们了。   尤址咕咚咕咚的倒上酒。   “杨阁老,这几日来京里大大小小弹劾你的官员,不在少数吧?”   杨一清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目的,总该不是为了帮他出主意来的吧,而且上来就是一句问话,似乎要堕他的名头,“当内阁首揆十年,不是今天被人弹劾,就是明天被人弹劾,这本是寻常。再说,这总归是皇上一句话。还是尤公公想说,本官已时日无多?”   在大臣看来,皇帝身边的太监的话意就是皇帝的话意。   这也是尤址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   所以他这一句是反问尤址皇帝的意思,同是也是小小的顶他一句。   因为他断定尤址,不敢讲。   果然,   尤址立马笑了起来,“咱家一介内侍,如何说得了当朝的阁老?也怪咱家嘴笨,让杨阁老误会了。咱家的意思是,杨阁老得为今日这局面想想法子,不能总也这样僵下去。不说皇上,就是咱家看着也难受啊。”   王鏊道:“公公此话有理,本来老夫也是与阁老在商议此事。但现在皇上铁了心不见我等,这该如何是好?”   “皇上为何不见你们?并非皇上生气,而是因为皇上自己觉得自己做不了主,于是干脆便不做主。可你我都知道,大明的家还是要皇上来当。杨阁老又岂能真的便抛开陛下,独自拿主意?所以说,这桩事有个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阁老顺了皇上的意思,以内阁的名义下一个天下清田令,再向皇上上一封请罪疏,想来再请皇上出山不难。”   不等杨一清摇头,王鏊便先讲了,“公公,事情不能这样办。”   尤址像是完全预料到一样,“那就只能请阁老离开京师,但不离开朝堂了。”   这句话现在是好理解了。   就像当初刘健、李东阳一样。   离开京师,便是丢掉阁老之位。   不离开朝堂,就是仍然保留一点位置。   前者是要扫除皇帝继续行事的障碍,后者则是要保有皇帝清名,就是即便你犯了错,但我考虑你立下的功劳不重处你,而且仍然认可你的能力和品德,继续对你委以重任。   “杨某老朽之身,能去往何处呢?”   “阁老从西北来,自然也可回西北去。在那里,清丈田亩、士绅除优不必动刀杀人。”   “新疆。”   “如何?”   周尚文打下的疆土,原来都没几个汉人,自然也就不存在士绅,还的确不必动刀杀人。   但杨一清不确定,“尤公公当真可以决定督抚大员之任?”   他这句话是要试探,他觉得尤址虽然嘴巴上说不是皇帝的旨意让他来的,但那应当是假话。   尤址则不动声色,“司礼监总是能说上话的。只要阁老同意。”   “新疆已经有靖虏侯了。”   “靖虏侯善于战阵,在筑城、整备方面当然不如当年的三边总督。西域疆土历来被视为汉家王朝兴盛的标志,苍茫大漠也是历代文人武将魂牵梦绕之地,阁老在那里若是能留下业绩,一样是青史留名,一样是万世称颂。”   “那毛纪呢?”   “毛尚书?等他挨了板子,看看是不是能有些改变,到时再说。”尤址说到这里又加一句,“阁老,各人自有各人福啊。”   那意思,你别特么管太多了。   王鏊听下来其实也觉得是皇帝的意思,否则尤址凭什么和当朝大员商议这么重大的事情?   说完了得算话才行,要是不算话,将来被捅出去让皇帝知晓,这事情可不小。   再说了,他今天处处考虑皇上、考虑朝堂、还考虑杨一清,那么他的利益在何处呢?不合常理。   继而可以确认,就是皇帝派他来的。   他不愿讲,或许是有特别的理由,或许就是皇帝交代的,但总之是错不了。   杨一清那边,他一时无言,看起来纠结于这个结果。   “杨阁老?”   “喔。”杨一清回过神来,他说:“身为臣子,自然是听旨而行。皇上当初就可以一道圣旨,将杨一清调至新疆,又何必如此麻烦。”   “杨阁老若是能和皇上同向而行,那就更不必这样麻烦了。”   所以说这个时候讲当初是没什么意思的。   他就不好讲,你闲得没事非要给自己惹一个霸臣之名,这下舒服了?   “杨阁老,今夜咱家就是这些话,要是杨阁老觉得咱家说的还行,那您点个头,咱家就奔着这个道儿走,总归不能这么继续折腾下去。皇上与您,总得一个先低头。而皇上……那是皇上,争起来,阁老难道还想皇上先低头?”   “那自然是不敢。”   王鏊也觉得这样算是最好的解决了,虽然说在转任他为新疆总督之前,圣旨上肯定写下一大段他如何如何霸道的话,但就像尤址所说。   你不低头,难道要皇帝向你低头?   “杨阁老,下官倒是觉得不错。刘希贤在山东是美名传于天下,将来有日,新疆也定然处处留有杨阁老的美谈。再说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笔下的那种塞外风光别有一番意境,如何能不好?”   杨一清本是想求死,没想到皇帝竟然不让他死,再说有前例在前,他跟着去走似乎也没什么,最终他抬了抬手,“那就一切有劳尤公公。”   “好。”尤址大喜,总算是办好一桩差使,“那咱家这就回宫,杨阁老可以收拾收拾。还有一节,阁老要注意。”   “公公请说。”   “咱家自然相信阁老与毛纪没有相互配合,但陛下最忌官官相护,毛尚书的事阁老不要再讲了。如果真的是为了毛尚书好的话。”   两人将这个太监送走,相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在想些什么:就是皇上派来的。   在这件事情上,皇帝始终光荣正确,最后拿掉了他的首揆,反而还尽显仁义,杨一清明白,这就是王鏊说的,得按皇帝满意的方式来。   而且最后的提醒也是,他不为毛纪求情自然就是无情无义。   反正这清名,他就是要不得。   “阁老在想什么?”王鏊问。   杨一清眼神幽幽的说:“今日老夫离去,并非终局。张秉用是心胸狭窄、难以容人之人,这次这么多人为了老夫开罪于他,将来他一朝得势,必然会不择手段,借机报复。济之,你得小心。”   “阁老不是说了夫唯不争的话?”   “但有些人,你在他前面便算是与他相争。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像老夫这样待你的。”   王鏊笑了笑,“阁老确有容人之量,可称国之柱石。所以陛下是为了做事,却不是为了针对阁老。老夫心想,陛下并不会特别气愤于你反对士绅除优,毕竟陛下自己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更是早在江南便已开始铺垫,但陛下一定很气愤于阁老与毛纪那番奏对。皇上是争了清名,但皇上从来没有对不起阁老。阁老保重,下官先行告退。”   他这番话说得倒是潇洒,但是说得杨一清懵掉了。   皇上从来没有对不起阁老……其实还有下半句,阁老真的没有一点对不起皇上吗?   杨一清忽然开始心痛起来,到最后的最后,皇帝没有选择杀他,也没有选择将他关起来。   这一夜,   尤址还去了大牢里看毛纪。   问了几句,仍然出言不逊。   尤址也不免生气,临走前说了句杀人诛心的话,“杨一清至少是柱国之臣,几十年来为社稷、为百姓呕心沥血,你又做了几桩事?”   这家伙屡屡犯上,自以为是刚正,但过了头就没意思了。   这和刘健、李东阳那会儿不同,出了这么大事,都走脱那也不成。毕竟,两个都饶就是软。 第七百一十六章 皇帝不一样了   “天下督抚大员,一半皆反,是因为杨一清往日罪人过多吗?非也,是因为杨一清才能不足吗?非也。官场无朋友,朝事无是非。天下之事,对会是错,错也会是对,一切不过利害二字尔。你以往圣贤书读的多,历经此事应该能明白了点儿吧?”   杨廷和这番话是对着儿子杨慎所说。   他对其寄予厚望,只不过杨慎从小便接触皇帝、接触圣贤,少了些人情练达,倒是这次杨一清的事情能让他看看清楚。   但杨慎内心震撼,一时难以接受,“皇上,真的会因为此事而舍弃自己十年的首揆吗?”   “你以为朝局为何会像今日这般?”杨廷和背过身去,“这一切不过都是皇上推动。杨一清反对皇上士绅除优之策,那么他必定得走。他不走,他的旧部便不会倒戈,便会摇着他的大旗与张骢作对。再精妙的施策,能力再强的官员,若是有当朝首揆暗中掣肘,什么事能办得好?”   杨廷和跟随皇帝几十年,他有时候难以断定皇帝究竟是宽厚仁德还是刻薄寡恩,总之对你好的时候,那是一切都好,一旦翻脸,那往日恩情从此就一笔勾销。   这种心性,实际上也让他们这些人不得不留一手。   因为看得清楚,所以他一开始就和杨一清划清界限,现在看来,还算不错。   人都是会变的。   原来杨一清作为击退过鞑靼,在重大出兵决策中支持过皇帝的宠臣,近十年的时间把着首揆一职,他不会有太多的想法。   因为杨一清真的很厉害,当初整顿马政就可看出,他不仅有圣宠,而且本身能力颇强,手段、城府都堪称一时之绝。   但是这次朝局突变,杨一清自己没转过弯来,弄得君臣决裂,那便是神仙难救了。   这样的话,有些心思和想法就在他的心中生了出来。   内阁四人之中连去两位,他这个老幺,一下子似乎要当次辅了。   不仅如此,他在心中更敬畏杨一清,对王鏊却不是那么仰视,王鏊当然是品行高洁,文章盖世,可内阁不是做文章的地方。   他原先是次辅,可能不引人主意,身边没有党羽甚至还为其赢得清名,但一旦成为首揆就不一样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惦记他的人应当会有许多。   而且他这种作风当不了内阁首揆。   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左右,王鏊必会退出内阁。   这样一来……   杨廷和捋起胡须,眼神眯着。   他是太子府旧人,功劳卓著,凭什么就不可以?   “爹,你在想什么?”   杨廷和回道:“爹在想毛纪毛维之。杨一清劳苦功高,皇上再怎么样不会不念这一节,但毛维之几次三番顶撞陛下,平日里这都是小节,天子本就胸怀大度,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但如此固执之人在大事当前之时执意而不肯回头,留之何用?!”   杨慎听而大惊,“爹!维之公居官廉静简重、克己奉公,乃为一时君子。”   “你错了,能用之人方才有用,不能用之人,再怎么克己奉公,但于朝局无益,那有何意义?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这道理你也要明白。”   ……   ……   朱厚照在皇宫之中也听到一些声音。   “朕关了毛纪,这的确是多年不曾出过的事了,朝中要员若不是得朕首肯,也上不了这样的高位,既然上来,必然也有其道理。”   尤址乖乖答道:“皇上一向仁义,此次是毛维之做得过了头。”   “不,”朱厚照摆手,“不必说这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他若是个愚不可及之人,朕岂会在短短几年之内升他做工部尚书?毛维之为官清廉,官气、家风都是一时之选,这一点朕是不会看错的。”   “那陛下……”   “不明白?你应当明白的。”朱厚照握拳轻轻捶了捶脑门,“大明朝可以少得了毛维之,但是少不了士绅除优的国策,若是一定要朕做取舍,这个决定就是难下也得下。天子承天命而驭万方,事已至此,那便只能进,不能退!”   士绅除优是天大的事,是救万民于水火,也是救大明于水火的关键一招。为了这一条,不要说牺牲一个毛纪了,就是贬黜了王守仁,他也在所不惜。   而且,本身他就已经赶走一个杨一清了。   朱厚照不知道杨一清是什么人吗?   当然知道。   不然他用其为首揆这么多年?   与之相比,舍弃一个毛纪更显得不是什么大事了。   “陛下,切莫感怀过甚,伤了心,便不好了。”   “伤心?”   朱厚照忍不住笑起来,这皇宫之中越是孤寂,他便走得越是坚定。   当初继位的时候,他也想过,跟王鏊、杨一清这样历史上名声很好的人和谐共处,同建一段君臣佳话,但朝局迫人,到最后相互之间算计不断,最终还是像现在这样。   天下聪明人多的事,自己玩的这些手段骗骗一般人还可以,那些最终走到他面前的人都是精得和妖怪一样。   他以这样的方式送走一个侍奉了十年的老臣,即便再怎么玩心机,怎么用手段保留自己的宽仁之名,真正聪明的人在面对他的时候也会留一手。   因为以往的刘健、李东阳可以说成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杨一清其实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这一步踏出,他似乎朝着历史上的那种孤家寡人似得帝王又进了一步。   但是圣旨要拟,这个不同意士绅除优的人得敢,那个在牢里的人甚至还要夺其官身。   尤址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朱厚照也不犹豫,拿过笔来就开始写杨一清的调令。   朝中那么多的奏疏弹劾他,从冰冷的政治计算来看,火候是足的。   既然要写,既然要做,当然不必扭扭捏捏,大笔一挥而就,朱厚照转头就走,半眼都不多看,“告诉杨一清,他官官相互这一节,暂且饶过他是念在他还有几分公心。但请他记着,到了新疆以后,驱逐外族、护我汉民,要是失了一寸的土地,朕一定砍他的脑袋!”   尤址心惊,或许是错觉,但他确实感觉到,皇帝不一样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皇权巍峨,逆之者亡。   其实要说弹劾,张骢也被不少人弹劾了。   当初刚传出士绅除优的事,就不少人向皇帝禀报说他恃才傲物、目中无人,或者是性情暴戾、纵家丁作恶等等。   但如同大多数朝堂争斗一样,事情本身是什么样是一回事,皇帝愿意相信它是什么样又是一回事。   朱厚照决意要用张骢,那谁也拦不住。   内阁再有人时,   便只余王鏊和杨廷和两位了。   圣旨已下,杨一清不再是阁臣,朝野震动,之后则是几天的安静。   王鏊和杨廷和挑了一样皇帝无法拒绝的事再次入宫。   便是王炳那个孙女出嫁。   当初天子答应了人家,那这个事就要说到做到,女子青春就这么几年,万一拖了过去那太坑人了。   再说王炳现在还在世,孙女嫁个好人家,冲冲喜气,说不准身体还能好转。   这件事不能闹脾气,更不能假手于人,只能朱厚照亲自来定,由此宫门也终于是打开了。   但朱厚照没有在乾清宫,而是在外面的亭子间见了两位大臣。   “……王家儿媳自己有没有提过什么要求?她想女儿找什么样的人家?”   王鏊道:“老臣托人问过,说是不求大富大贵,不攀高墙深院,只要是个读书子弟,安分守己即可。”   “这是人家谦逊的话,你也信?为国征战一普通士卒朝廷都要给以抚恤,安顿好其家人。王阁老是朕股肱之臣,他的孙女,朕岂可轻率?便是真有那不忍之事发生,朕也要为王家孙女撑一撑,不能叫她给人欺负了。”   “是,皇上重情重义,王府上下都对陛下感恩戴德。”说着王鏊看了一眼杨廷和,   杨廷和说:“陛下,听太医所言,既是喜事,那便抓紧去办,讨点儿喜气总是好的。就怕……就怕男子一家在意,所以老臣倒有个唐突之请,请陛下恩准。”   “说吧。”   “由老臣来收王阁老的孙女为义孙女,如何?”   朱厚照有些意外,“义子义女倒是有的,还有义孙女么?”   “非常之时,非常之法。”   “王府要是同意,朕也没有意见。”   “是。”说完,杨廷和赶紧从袖口之中拿出东西,“陛下,这是臣挑选的几个青年才俊,家世、年龄、品性都是不错的,可为阁老孙婿。”   “恩,朕先来瞧瞧。”   所谓门当户对,皇帝又特别为其站台,那么这个男方之家地位便低不了。少说也是巡抚之官。   但朱厚照看了以后没感觉,“有没有条件让朕见见真人?”   两个老臣面面相觑,“陛下,名单上的四位虽然都是官宦之家,但陛下召见他们,是不是恩情过重?况且若是选不上的人……”   “有道理,你们考虑的更为周到。有了,朕让贤妃将王家儿媳和孙女叫进宫,女人与女人之间总归能说上些体己话,到时候这四人便让她们选,她们选好了朕再指婚,免得闭着眼睛乱点鸳鸯谱,到最后好心办了坏事,朕岂不是对不起王阁老?”   恩……   这样虽然有些复杂了。   不过并非关键之处,王鏊和杨廷和懒得多说,之后便也同意了。   这君臣相隔之后的第一次君臣相见,便在这样不温不火之中结束了。   有了他们开这个头,后来其他人也渐渐学会,开始找一些特别的事和皇上来一个破冰之旅。   而这个时候杨一清也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   许多事说起来如天崩地裂一般,但真正接旨的那一刻,后面皆是平静。   从万人追捧到门可罗雀,虽然尽显世态炎凉,但杨一清不是初入朝堂的毛头小伙子,自然见怪不怪。   宫里锦衣卫也给朱厚照递来了消息。   皇帝道:“他这一辆车马出城,跑到远远的大西北快活,有马奶,有羊肉,躲得真是清净。这宫里的喧嚣他是再也听不到了。”   “臣相信,杨应宁即使表面平静,内心也必然翻涌不止,陛下一代圣君,他应当是舍不得离去。”   “哈哈。”朱厚照短笑两声,“这等好听的话朕可不信。但新疆有此人,朕也放心不少。那个地方在很多人眼中乃是不毛之地,被扔到那里,想来惦记他的也不多。”   “是,现在的关键不在于杨应宁,而在于毛维之。他一生清名传遍天下,为官多年,亦有不少至交好友。想必过不了多久,又是一波声势。”   “恩。”朱厚照毫不意外的点头,他双手交叉,“靳贵,你以为应当怎样办?”   “微臣不敢说,微臣有私心。”   “有私心不怕,谁没有私心?”   “是。微臣斗胆,想请陛下饶过毛维之。”   朱厚照眼神之中透露出过往较少见过的凶狠,“你是侍从室首席的侍从,跟随朕十几年了,朕做事一向有理由,为什么要办他,你不知道?”   “微臣知道。但微臣也知道陛下之聪明,放眼天下也是难寻,因而微臣觉得陛下一定有办法。为一个为国为民的清廉之臣动这份脑筋,微臣觉得值。”   “值个屁,朕要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天下人都当正德皇帝是个没脾气的主!”   靳贵又说:“可是陛下,朝堂历经一乱,刚刚平稳,如今若是再起波澜,殊非善事。臣以为陛下可先暂且忍耐,避了风头,后面有事再处置不迟!”   朱厚照脸色变了,他虽然语气平缓,但似乎又充满力量,“朕避他们风头?朕看你是昏了头吧?”   “微臣唐突了。”   “你说了这是你的私心,所以朕不怪你。你现在去,将那些给毛纪求情的人头都点点,都谁递了条子,再给他们合一合挑个时间让他们一起来见朕。”   朱厚照摸着下巴,道:“喔,不对。你怎么还在这里操心这等破事?让谢丕代你做。你不是要到张骢哪里去吗?去协助他制定丈量流程、招募并培训人员,这件事才是大事。至于这朝堂,朕在,谁也翻不起风浪!”   “是,微臣遵旨。”靳贵叩头,“陛下,微臣今日之言虽是私心,但还是请陛下三思,毛纪乃是难得的贤臣,不用,是为朝廷之撼,陛下之撼矣!”   朱厚照只淡淡的摆摆手让他离开,随后自言自语的讲,“什么贤臣,贤与不贤有时候由不得他们。”   他就是要用毛纪来告诉天下人,皇权巍峨,逆之者亡。 第七百一十八章 还不快去传旨?   一段时间以来,朱厚照也会倾向于使用品性相对过得去的人,比如顾佐、顾人仪这都是他大力提拔起来的。   甚至包括毛纪本身,他在清流之中同样名声不小。   这种风格在过去一段时间是好的,比如拉住了刘健、李东阳等人,那么就是笼络了天下士子之心,现如今朝野上下都将正德皇帝视为一代圣君,也是当初这种作风的一个结果。   当然,在推进士绅除优之时,这种双方之间的美好时光必然会逐渐消解,所以得罪他们朱厚照是不怕的。   而毛纪的遭遇很容易引起朝野诸多臣子的同情,在他们的眼中,毛纪虽然冒犯天颜,但其情可免,且绝对出于公心,   对于这样的臣子,圣君当然是不该杀。   大抵是朱厚照并未这样处置过,所以大臣们也敢于谏言,替毛纪说一两句求情的话一方面满足自己的道德欲,另外更没什么坏处。   但他们显然错误预估了正德皇帝这一次的态度。   哪怕是有梁储、何鉴、王华这样的重臣相劝,天子的态度也未见软化。   暖阁里,他们说出的道理总归就是那么几条,毛纪一心为公,清正而有贤名。   朱厚照没有太过于轻薄,更未做出什么不顾仪态的举动,而是很端庄的听三个大臣说完,但他心里其实是有些脾气的。   “……天地君亲师,再有贤名的臣子,若是眼中没有君父,朕又要之何用?朕知道,你们会辩驳,说毛纪心中必然是有朕,只不过忠言逆耳利于行,但朕看到的是,他毛纪将自己的清名看得最重,重过朕,也重过大明天下!他要的,是你们、还有朝外的百官说他是忠臣,而不是真正忠于朕的忠臣。这其中是有区别的。”   梁储听明白皇帝的意思了,“陛下,此为误解,毛维之的确珍惜名节,可凡为君子,哪个能不看重自己的名节?这并非是过错,这反倒是品性高洁的体现啊!”   朱厚照摆摆手,“好了,你们都不必再说了。朕不想浪费口舌与你们辩议他究竟是怎样爱惜名节的。朕只知道,为君者,承天意、祀宗庙、爱子民,士绅除忧就是爱护子民之举,不知道在毛维之的眼中,我大明百姓过得如何。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朕看来真是误国误民也误臣子的两句话,士绅不过拔一毛以利天下,在他眼中就是动摇了根基,失却了人心的举动,好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才子。他的去留,朕心中已下定决心。但你们放心,朕不会要他的命,但朕会除去他的功名,官职自然也是一点儿不留,将他打回原籍,做一个耕种田地的普通老百姓。他是哪里人?”   “陛下啊!”梁储还想说。   朱厚照脸色开始变,重重的问,“他是哪里人,回话!”   梁储无奈,“是,毛维之是山东掖县人。”   “毛氏在当地算是大族吗?”   这话他是问尤址的。   因为朱厚照不相信这些臣子会说实话。   他们总想救一救毛纪的。   尤址低头答曰:“回陛下,毛氏在掖县算是大族,所谓崇儒毛氏,在当地,这也是书香门第了。”   “果不出朕所料。家有小资,所以才能一心只读圣贤书啊。这件事透过司礼监来办吧,也省得你们这一个个清名之臣害怕得紧。”   “请陛下吩咐。”   “司礼监递个条子给山东守备太监,让他直接到掖县县衙亲自主持此事,毛纪冒犯天颜、重名轻君,外有公心之名,实则私心极重,为朕所不喜。既无忠心,原本是要判处死罪的,念及诸臣为其求情,免其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今日起夺其功名,免其官职,掖县毛氏不分老幼,人人戴罪。记得‘为朕所不喜’这句要写原话,不要改动。”   朱厚照指着尤址的脑袋说。   内阁里大臣只能跪而静听。   天子这一招是绝的。   至少没杀人,算是给他们这些大臣一个面子,你们求了情,保住了人命,拿出去交代去吧。   但是另外一方面,处置不可谓不重。   不仅自己功名没了,而且连带家族都跟着遭殃,多少还是有些让人心惊的。   “……喔,不仅仅是姓毛的,还有其亲属一并算上。只要是五服之内的,不可错漏一人。”   “是!”   “但朕也不会虐其过深,让当地官府按照每人五亩土地的额度,留下供他们耕种的土地。”朱厚照眼皮一抬,“从此以后,就让他好好当一个自耕农吧。”   臣子们听了这话心里开始冒泡。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本来的意思是要人人读圣贤书,行圣人之事,但在明朝的现实环境中,它已经异化为一种‘成功学’、‘做官学’。   就像我们受教育其目的就是为了谋生一样。   所以王守仁小时候发出了那个最质朴的疑问,他的老师说读书是为了科举,将来出阁入相、光宗耀祖,但他说读书难道不是为了成为圣人?   总之一句话,如果让一个官员回过头去成为自耕农,这或许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陛下。”王华想了想说道:“陛下的本意乃是要毛纪亲身体验民间之疾苦,但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天下势利之人不在少数,若是毛纪以这样的罪名回到原籍,臣恐欺辱之人极多,不论怎样,毛纪仍是朝廷九卿之一,是工部尚书,是陛下亲自简拔的臣子。一旦为人所辱,不仅是朝廷颜面尽失,而且还会与陛下的本意相冲。”   朱厚照不为所动,“这种话就不要多讲了。朕下了一趟江南,看到不少百姓为士绅所欺辱,他不是说士绅是朝廷的根基吗?让他自己去感受感受好了。王华,你不会以为老百姓的生活之困,只在于耕种辛苦、物资短困吧?你敢说官僚、胥吏、大族的欺压不是百姓生活的寻常吗?如若不然,那些家破人亡的人是怎么来的?”   王华被皇帝反问一句,有些吃瘪,也就不再多说了。   其实朱厚照也不是故意要质问他,他其实有些生气的,都说皇帝是‘何不食肉糜’,这些人又好到哪里去,“还不快去传旨?!朕还等着瞧呢,看看处置了他,会不会天都塌掉!” 第七百一十九章 噤声   入了12月以后,气温陡然下降。   今日不知怎的,天上飘了雪,红色的紫禁城在这一刻染了白,各处飞檐给雪撑起了特别的形状。   雪后的宫城,安静,也肃穆。   几个红袍的老人自皇帝寝宫中的暖阁内出来,踩出了长长的、歪歪扭扭的脚印。   风雪之中,他们大多心情沉重。   “……当年,记得也是一片雪,毛维之任钦差,督办两淮、长芦盐务,捷报回京以后,皇上欣喜。这才短短几年,实在是想不通,皇上这次为何要如此重处?”   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三道背影在两面墙间越走越远。   面对梁储的感叹,户部尚书何鉴言道:“圣意不可猜。皇上君威日重,不论是杨应宁还是毛维之,处置的手段日益有雷霆之感。此等转变之下,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所有人事先觉得杨一清可能没有太好的下场,毛维之应当还好。   在这种预期之下,当杨一清结局还算不错,本来众人都觉得雨过天晴,那更该没事了。哪曾想皇帝不仅不放过毛纪,而且加倍重处。   所谓圣意不可猜,不就是这样么,紫禁城里来了个厉害的主,谁也摸不透他的脾气。   从此之后,只能小心行事了。   事物都是相关联的,当朱厚照要这么做的时候,官员群体必然有这样的反应。   官场在此事之后必然要多出几分安静。   当初为毛纪求情的奏疏堆满了天子的御案,但最后他出狱回到在京的家中,却是门可罗雀,只有寥寥数人前去看望。   毛纪此时已经一身粗布麻衣,他已经不再有穿丝绸的资格了。   甚至因为过往的清廉,导致他的生活其实会在很快变得拮据。   像顾人仪、顾佐这些人去见他的时候,当然也会做些接济。   皇帝并未明旨杜绝。   但是毛纪怎么可能会接受呢?   他在家中以一壶淡淡的茶水招待以往的同僚,天气太冷,水汽化作一缕青烟,环绕升腾。   其实是相对无言的。   说什么呢?   朝堂之事?毛纪不会自讨没趣。   说以后吗?   哪里还有什么以后,以后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两位的好意心领,不过若是还看得起在下,便将这些收回吧。”   顾人仪说:“预料到你会如此,但东西还是带来了。维之与我等相知,该知道我们不是那等意思。”   “当然知道,但在下还是不能受。”毛纪推了推桌上的东西,“拿回去吧。我本无意于黄白物,皇上既然赐我耕种自给,这便是圣旨,拿了,也是抗旨啊。”   “这……”顾人仪不知如何反驳这句,转而面向顾佐,“礼卿,你倒是说两句。”   “怕是说破天,以维之的脾性都是不会受的。我们二人也是明己心志,既是此时不愿意受,那今后再说,维之回乡以后,若遇到什么困境,可以给我们写信,我二人一定倾力相助。”   “多谢两位。”毛纪真心诚意的作揖,“患难见真情,陛下宽仁,虽然不会因此而怪罪两位,但能在这个时候还屈尊降临,这份恩情我毛纪终生不忘。只是以后……怕是难以报答。”   正在聊着的时候,内院传来声响,原来是毛纪府中的下人收拾细软,全部准备离开。   很少见到的他的夫人子女也换上了黄灰色麻布。   这地方,他们一家是留不了几日了。   “唉。”顾佐一声叹息,而后还是尽力安慰,“陛下此番处置,虽说重了些,但其目的似乎也是要维之感受一番民间之苦,等到将来有日,说不准还会召还回京。维之回乡以后,只管读书修气,温养精神,总是还有作为的机会。”   毛纪是有些不敢想的。   他想过被杀头,想过被贬黜,但是没想过自己的功名都被罢了。   在人前他并不表现出什么,   但是提着行囊冒着风雪离开时,他的脸上便再也掩饰不住那份伤感与悲痛。   难道是他真的触怒了皇帝,伤透了皇帝的心吗?   而一想到回乡去面对自己那些族亲,他便更加痛苦。   尤其是他的发妻和不曾懂事的儿子。   “夫君回去以后,怎么打算?”妻子问道。   毛纪摇头,“不知道,为夫现在心中是一团乱麻。”   “他们……他们都说还有机会。”妻子抿着嘴,眼神之中满是期冀。   毛纪是少年即中举,而且书香门第,所以她这个夫人出身也不差,但这次连累她娘家受此灾祸,也被夺去了一切功名、田产,旨到之日,她直接都昏迷了过去。   什么时候皇帝能够回心转意,那是她最为关心的事情。   所以她很希望从毛纪的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哪怕只是可能,哪怕是骗她。   但毛纪不敢说:“皇上这次是动了肝火。为夫……为夫对不起你,但是我们回乡之后除了叩头认错,万不能轻言许诺。我这心里,没底。”   “呜……呜……”毛夫人立马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也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孩子呢?孩子才十多岁,朝廷夺了你功名,将来会不会连孩子也读不了书?”   毛纪捏紧拳头,强忍着泪水,但仍显固执的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当时,为夫只能如此。”   ……   ……   顾佐和顾人仪静静的远望着离去的马车。   顾人仪说:“礼卿,你真的觉得毛维之有起复之日吗?”   顾佐肯定的说:“维之不仅有学识、而且为官清廉,颇有政绩,这样的人,皇上即使盛怒,但总有气消的时候,又怎么会连起复的机会都没有?”   顾人仪却没什么信心,“陛下是要告诫所有人,又怎么会轻易绕过他?”   “不会如此!”   “礼卿的愿望总是好的。温养精神……唉。”顾人仪深深叹息说:“受陛下简拔之前,我曾在四川做过知县,老百姓的日子我曾亲眼看过,哪怕一年到头辛苦劳作,饱腹已是苛求,怎么读书?如何温养精神?”   朝中官员,自小家中尚算优渥的人可能会觉得皇帝只是惩处惩处,但稍微能多想几层的人都知道,毛维之以这样的身份回乡,不死也得脱层皮。   就算能吃饱,就算乡间士绅能遵守朝廷法度不对他们怎么样,但族亲会绕过他?   连工部尚书毛纪都是这样的下场,其他人更加不必高看自己。   不久,宫里又传出皇帝即将颁发天下清田令,这次各种声音都小了很多。   正德朝某种宽松的政治氛围在正德十年末似乎消失殆尽,朝野上下都匍匐在君威之下噤声。 第七百二十章 张阁老   这一波的朝堂之变,以张璁的入阁为终点。   这个从浙江温州府走出的读书人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   正德十年,他四十一岁,比当年杨廷和入阁还要年轻,而且年轻的多。   为了给他站台,朱厚照特地进行了一次早朝,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参加。   皇帝刚刚重重处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臣子,刚刚赶走一个违逆圣意的阁老,朝堂风气一改往日慵懒,就连三呼万岁都响亮不少。   大明皇帝身着冕服,明明年轻,眼神却是沧桑,明明稚嫩,手腕之间则全是老练。   天子端坐,文武百官低服,大明如今之朝气就如东升的太阳。   朝会伊始,要进行必要的礼仪。   之后讲述一些常规的朝务,而后就是宣读圣旨,封张璁为东阁大学士,入阁,预机务。   随后朱厚照让人宣读《天下清田令》:   夫田地者,国家之根本,百姓之命脉也。自洪武以来已过百年,鱼鳞改易,黄册不符,致使天下税赋混乱,官不知户,民不知赋。朕思此乃国家之大计,民生之根本,不可不慎重其事,以安我大明之基业。且,朕承祖宗之遗命,荷天下之重任,为江山社稷、大明百姓,欲行天下清田令……   这一道令是朱厚照第一次面向大明整个天下下令。   他暂时还没提到士绅除优,而只讲记载人口与土地的鱼鳞图册已经和事实严重不相符,到了必须要梳理的时候。   开篇以后,他又以圣旨的名义,定下当初张璁所建言的四点。   这也是张璁极力陈述的。   一切光是他说没有用,要写下来,写在圣旨上!   一道道巍峨的声音传下去,透过奉天殿,越过奉天门,然后是午门、端门……而百官不敢多有言语,阻挠皇帝颁布命令。   宣读结束以后,朱厚照站起来,他的虎目扫视过众人,威严道:“天下清田令是朕面向大明各地所下之令,包括在京的各位臣工,从今日起,自内阁至六部不得有任何一人阳奉阴违,暗中阻挠天下清田令,若是让朕知道,谁为了一己私心自己或是帮助他人隐瞒田产,朕重处不饶!”   “臣等,遵旨!”   皇帝眼神示意,将这道旨意交到张璁的手上。   张璁执圣旨,顿觉权力在手,他转过身举过头,“圣旨在此,我张璁在此起誓,若清不了天下之田,辜负了圣上皇恩,便立即献出项上人头!”   这一幕也算是他一生的高光时刻了。   说起来,士绅除优和清丈田亩,虽然是两个事情,但必须要同时开始做。   因为大明有各种投献的土地,为什么投献?就是要挂在别人的名下,以躲避赋税。如果没有士绅除优,那么清丈田亩就是个笑话,因为那只会促使更多的百姓更有动力去投献。   因为清丈田亩这个时候就是侵犯他们的利益,毕竟被朝廷查实自己名下的土地,那就得缴纳赋税。   而这个时候朝廷进行的‘确权行动’反而是将地主的兼并行为给合法化了。   因为丈量清楚了就不可能改了,以后都得按照这个来施行,不然丈量个锤子呢搁这儿。   只有在清田的时候释放出以后要士绅除优,这样一来才能迫使‘被投献方’拒绝投献,因为查出来的土地越多,赋役就越多。赋还只是一方面,就是钱粮嘛,吓不到他们,关键是役,服役谁去?   这其实也是明朝包税制下,老百姓负担很重的一个方面,因为大户人家往往能和官府勾连,把这个役弄到别人头上去。   但那是朝廷不追究的时候,现在一块一块地查清楚,这事就难办了。   所以这件事对朱厚照来说没有转圜的余地,就是铁了心一往无前,把挡在面前的所有人都搬开!   ……   ……   早朝之后,朱厚照把张璁留在了宫里。   “招募人员的事,你尽快让人去做,现在朝廷的这点儿变动你不必管,把事情最好才是要紧。你跟朕说要人、要钱、要时间,朕都给了。甚至朕还把不配合的人给你打包在一起送走了,那从今往后朕就要看到成绩。   大明的国势如今愈发兴隆了,这种时候只能继续胜利,一旦失败,你这件事情做不成还是其次,断了这个上升的大势,那就是罪过。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明白吧?”   张璁跪了下来,“陛下放心,微臣现如今是什么心思都不想,想得就是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把天下的田亩给丈个明明白白。”   “恩,”皇帝摸了摸下巴,伸出食指,坚定的说:“如果有人向你打听为什么清丈田亩,你就直接了当的说,为了以后一体收税,士绅也纳税,纳多纳少搞不清楚,但肯定要纳。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要东躲西藏,搞得不像样子。要是有一人反对,你自己对付对付,要是有百人反对,你懒得理,就让他们来找朕,要是有万人反对,没关系,举起义旗,兴起义兵,把朕从龙椅上赶下来,这个皇位朕让给他!”   张璁也有些感觉到了,皇帝自这一次事件后,越发的有些霸气掩藏不住。   一般情况下‘让皇位’属于比较忌讳的词,但他说起来轻松无比,且毫无顾忌。   “臣断然不会让这一种情况出现的。”   “哈哈,不妨事。屁股决定脑袋,天下隐田那么多,不管是谁,不管他多么反对朕,只要他坐上这个位置,他终究会和朕一样,否则他就不是个好皇帝。到那个时候,朕虽死,但在地下手里能花的纸钱也比他多!”   朱厚照掐着腰,感叹说:“现在不是洪武那会儿了,土地兼并,国家破败,朕只能这样啊。喔对了,朕得给你配一队锦衣卫暗中护着你,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可得小心啊。”   “臣不怕,陛下重恩义,就是臣死了,陛下也会照顾好臣的儿孙。”   “话不能这么说,朕希望你活着,好好活着。你以往领过特别俸禄么?”   张璁摇头,“还没有。”   “那朕赐你。”   “臣尚未立功,不敢受赏。”   “该受的,朝廷在西北打仗,在东海也打仗,靠得是这几年攒得银子,但疆土扩充,打坏了要建,而且后面战乱必定不少,到那时还是得依靠雄厚的国力,所以你受得。”   “是!微臣谢过陛下!”   张璁是胆子大的,性格也比较野,换旁人还真不一定敢受。   朱厚照不在大事上在意这些小节,不过尤址冲过来说了一句话让他变了脸。   原来是说毛纪回乡途中,受到沿途官员礼遇,这些知府、知县不仅不以罪犯待他,反而将他视为刚直受难的名臣而接待。   “都说文人相轻,但在惹朕这件事上他们倒是联合得殊为紧密。”   尤址试探道:“要不要惩戒一下这些官员?”   朱厚照抬眼看边上人,“张璁,你以为呢?”   “臣以为,这些官员贪图虚名,不仅不以毛纪霸臣之行为戒,反而为一击私利胡乱攀人门楣,心中无君父,行止无底线,更加……没有将天子放在眼中,若不严惩,岂不人人与毛纪这等霸臣之流为伍?”   尤址倒也没反对,但他说了一点,“可朝中重臣也有走近毛纪的。”   朱厚照眨巴着眼睛,“有吗?朕怎么不知道?你为何不向朕禀告?”   尤址一听,略微错愕之后,迅速明白过来。   “是,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收拾这些官员!”   “等毛纪走了以后再抓人,查他们点儿别的事,莫要因这个罪名抓他。”   张璁微不可察的眯了眯眼睛。   这才是他想象中的正德皇帝,天子气派!   为什么在他们之后抓人?   就是告诉世人,你毛纪见的人也不怎么样嘛,一查他妈的一个准! 第七百二十一章 世无英雄,令人孤独。   事情交代完,朱厚照也就懒得再和他们耗时间了,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们都各自出宫办差去吧,张璁,从户部拨银手续繁琐,还显得小家子气,出宫时让尤址领你先从内帑支10万两银子,花完了再和朕讲。”   两人双双领旨,“是。”   要说张璁这个人,他娘的肯定是不算王鏊那种十足的君子。   知道尤址这次是去对付那些捧毛纪臭脚的官员的,他绞尽脑汁的给出了个馊主意,说:“公公,刚刚陛下有句话说得倒有意思,不知公公想过没有?”   张璁是新进宠臣,尤址这个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不是王振那类手握大权的人物,所以还是很客气的回了句,“请张阁老赐教。”   “赐教谈不上。”张璁微微一笑,“陛下说文人相轻,这些人不知好歹,把皇上的宽仁当做纵容,肆意行事,说不得还会有些狂悖之语,但这等事却不需公公亲自出手,只需找个懂得他们的小臣,那便万事皆定了。”   尤址咂摸了一下这句话,眼神放出亮光,“文人相轻?”   张璁肯定的点头,“文人相轻!”   “妙极、妙极,他们列出来的罪状,必然比我这个不通文墨的人来得更为精准。”   “公公谦虚了,常年侍奉皇上,哪怕原先不通文墨,现今也该精通文史了。”   “哈哈哈。”   这两人倒是谈得开心。   后来张璁还愿意为他引荐这样的人。   对于张璁来说,毛维之是曾经不顾一切反对过士绅除优的人,这种人固执得像茅厕里的石头,如果就这么看着他声名渐隆,那自己又成了什么?   逢迎圣意的奸臣?   仅是这一条理由,就足够张璁对付他了。   不过他自己动手总显得上不了台面,尤址一介宦官可能做得也粗糙,所以说这事情还是得文人自己来。   万一有意外收获,弄出个什么辱及圣上的大案,哪怕毛纪与之没有关系,那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么想着,张璁离开皇宫,心里则是得意满满。   而在皇宫之内,朱厚照身边没人,左右闲晃觉得无聊,忽然想起来什么。   “来个人!”   殿外低头跑进来一个小太监,“皇上。”   “去把少府令顾人仪给朕找来,喔,再给朕备好车马。快去。”   “是!”   顾人仪来的时候肩头带着雪花,行礼说话僵硬的像个木头。   朱厚照瞧了觉得奇怪,“怎么了?你这是被冻僵的,还是给朕摆脸色?”   “微臣岂敢。”   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朱厚照一想也明白,“朕知道,收拾了毛纪得罪了你们这些清名之臣,压着各类反对的声音下了天下清田令,说不准又会弄得天下动荡。所以,你是觉得朕做错了?”   顾人仪跪了下来,“皇上圣明之君,自然不会有错。只是微臣天生胆小,一直以来做事情也是循规蹈矩,不敢有违半点朝廷法度。所以臣是被吓到了。”   “唉。”朱厚照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走近他,“朕知道,你这番表现是想告诉朕,朕如果想用权力、大刀压服臣子,那么现在做到了,你现在服了,但只是口头上。”   顾人仪被说中心思,小头一扭,他说出痛心的话,“微臣是替皇上考虑,在此之前,众正盈朝,从内阁到小小的四品主事,都深感皇上为仁德之君,都愿为皇上效死命。可皇上因为几句口舌之争,赶走了杨一清,革了毛纪的功名,从此之后谁还不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放肆!”   砰!   顾人仪一脑袋磕在地板上。   “皇上乃圣明之主,微臣早已立誓,必用此生辅佐皇上立下不世功勋,再造大明盛世辉煌,这条命也从来不曾在乎过。所以哪怕皇上不爱听,微臣也要说几句真话,士绅除优的背后考虑微臣明白,不过一定要以杨一清和毛纪作为代价吗?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朱厚照顺了顺气,他是明白了,古来圣君面对这种连命都不要、同时你又有些爱惜的那种臣子时是什么感觉。   顾人仪说话大胆,但其心不坏。   “顾人仪啊,动士绅的利益不是小事,杨一清为什么反对?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事不是改朝换代时,几乎都很难做。你说别的方法?哈,难道朕与你们在这里煮茶品茗,说说笑笑事情就能办好?”   顾人仪自己也精通历史,他当然不敢说。   “你还说,官员都会留退路。他们是有退路。天下百姓,当皇帝的总归就那么一姓,老朱家还是老宋家没什么分别。反正进了皇宫,叩头就拜,给谁磕头不是磕啊?”朱厚照再凑近一些说,“但皇帝是没有退路的,要么做成,给后世儿孙再多百年的国运,要么失败,眼看大明朝就像汉唐宋元那样逐渐凋零。”   这话讲得鞭辟入里,某种程度上还带着一些残酷。   皇帝就是以一家对万家,这件事没有商量。   以顾人仪的聪明,他应该能听得懂。   “……至于到底是失败还是成功,做与不做每个帝王的选择不同。有的人情愿当个守成之主,差不多么就行了。有的呢,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朕,就是后一种,所以在你们看起来都有些不可理喻,明明天下太平,怎么就不能安生过日子呢?哈哈哈。”   说到这里朱厚照的声音有些唏嘘,“所以朕时常感慨生不逢时,可惜啊,朕多么想拜拜太祖皇帝,想跟着徐达大将军千里驱北元,亲自打下大明的疆土!朕也想见见太宗皇帝,永乐大帝一生的功绩,真是令人向往。太平盛世缺少气吞万里的英雄,不免让人孤独。”   这些话他是有感而发,自内心说出来的,说得甚至有些伤感。   “但是不管怎么说,朕算克制的了吧?从来没有打仗打得天下凋零,民不聊生。”朱厚照拍了拍顾人仪的肩头,“人生短短几十年,行止由心,这才畅快。朕乃天子,上天之子,岂能为世人评说束缚手脚?哪怕是你也不要。”   顾人仪心中震撼,“微臣,明白了。”   朱厚照故意摆了个脸色,“光明白不行啊,你得理解朕。”   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明明皇帝在强人所难,还要理解他,“陛下,臣没有觉得被束缚手脚,臣是汉人,自然以汉人的强盛为平生所追求,至死不悔。”   啪!   朱厚照重重拍了一下,“说得好,有志气。所以说不要天天叽叽歪歪的,三宫六院百十来个娘们叽叽歪歪就算了,事儿都做了你个男子汉叽歪什么?”   顾人仪也脑袋晕晕,好像被忽悠了一番似的。   “对了,不知陛下召臣何事?”   “喔,在南京的时候,你不是和朕说过朝廷军器局弄出了一个威力更大的火炮吗?带朕瞧瞧去。前几年朕虽然重建了神机营,但是用的火器还是旧的,现在的工匠手艺不如过往,说不准都没有永乐时的厉害。所以朕心里一直记挂着,如果这个火炮好,朕就让神机营换装。”   顾人仪的确说过这回事,他讲道:“可是陛下,这都是为了水师做的,是放在船上的。”   “让工匠想办法,船上的都能做,地上又能有多难?”   “好。那请陛下容臣准备一番。”   “准备个什么,车马都备好了,陪朕看看去。”   朱厚照直接把他提溜起来,跟着自己一同出宫,向军器局而去。   车马轧过雪地,留下深深的印记,皇帝在一晃一晃间肯定了顾人仪,“你想得是对的,军器局是要建得远一些,火药么,不长眼睛,万一出现意外的爆炸,在人口稠密区这就是悲剧了。”   顾人仪嘀咕,“陛下也知道危险,那就该让臣准备准备,陛下可是万乘之躯。”   朱厚照才懒得理他,“火炮这个事朕也仔细看过,在骑兵对战之间,确实算是威力比较大的重器。不过下雨天不能发,炮身又过重,不便移动,这些都是缺点。军器局要以利于作战为核心,给这些工匠下任务,要他们从各个方面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   实际上,社会需求是最大的动力。有需要自然有人去琢磨。而我们这片土地,其实需求不是很大,因为宋元明清一连近千年都是完整的统一王朝,没有出现魏晋南北朝那种几百年的战乱,缺少战争的刺激,实际上火炮就容易落后。   一切只在于皇帝重不重视,比如永乐皇帝是马上皇帝,他就很重视,所以组建了神机营,到了后面皇帝不重视了,仅剩的一点刺激也就消失了。   “微臣知道,这次靖虏侯在西北用兵,火炮就派上了用场,从前线的战报来看,西北边陲的那些小国见识浅薄,往往大炮一轰,人没死多少,胆先吓没了。”   朱厚照想了想,接下来的战事还是不少的,西北那边,周尚文说那什么劳什子叶尔羌汗国不仅不投降,还要为他的兄弟满速尔报仇,真是脑子不大好。   “有了杨一清以后,新疆就不需要周尚文了,朕会下旨召还他回京。明年,正德十一年有大朝会,以火器作为一议题吧,让周尚文来说说。” 第七百二十二章 火炮   “砰!!”   朱厚照将手掩在双眉平齐之处,看着黑色的炮弹呼啸而起,落在一处覆盖了白雪的泥土之上,炮弹落地,砸起的泥土足有三米高。   “这能打多远?!”   “回皇上,最远能打九百丈!”   朱厚照心里默算了一下,九百丈大概是3公里左右,永乐时的火炮就可以打2公里了,现在借鉴了洋人的制炮技术能将里程提成50%,算是很不错了。   当然,和现代那种轻而易举打几十公里,甚至明明打几百公里还自称是火炮的那种肯定是比不了。   透过千里镜,他又仔细的看了看落点,明显的一个大圆坑,威力还是有的。   部队都是密集摆开的,这种大铁球砸下来那可不得了。   “先前你说不稳定,有什么问题吗?”   “不瞒皇上说,这种红夷大炮缺点多了,其一就是陛下说的重,每一门炮有上千斤,运送时不便也就罢了,战时炮兵阵地也不能轻易移动,之前靖虏侯之所以大获全胜,那是土鲁番有一座不可移动的城池。   若是面对鞑靼、瓦剌部的骑兵,则难以发挥作用,而且草原人与大明相争百年,他们知道大明的战法,哪怕再远上五百丈,他们选择在火炮距离之外就可以了。而因火炮太过笨重,一旦移动,反而容易被冲散。”   朱厚照点头,“有道理。但你也说了,在特定的战斗情况下还是很有用的,所以还是要造。”   “是!这种火炮的第二个缺点,就是装弹复杂,要经过装火药,填弹……等等过程,而且士兵需要经过训练才可使用。”   朱厚照这个是知道的,早期的火器确实麻烦,第一轮还行,等到你第二轮弄好,弓箭手都射出三四箭了。   “不管怎么说在阵地战中还是能起到关键作用的,而且一旦我军作为防守方,那作用更大,敌人想顶着火炮冲击我军,那可不容易。”   顾人仪点头,“陛下所言极是,当年太宗皇帝尤其重视火器,专门组建了神机营,战力也远超其他各营,是我大明精锐中的精锐!”   “还有一个问题,这种炮弹都是实心弹。”   是的,这时候的火炮发出来的其实就是个大铁球。不是那种可以炸开的火药。   “……能否想想办法,研制那种爆破弹,把实心弹换为空心弹,里面么装上火药,发出去的时候以引线点燃,然后爆开,这种威力要大多了。”   朱厚照将千里镜交到边上内侍手中,把顾人仪拉近了说:“蒙古人的骑兵已经不足为患,但骑兵攻不了城,得靠这个。”   顾人仪点头,“陛下的意思微臣明白,微臣下去以后调最为精干的工匠来试制。”   “朕在京师设置了科学院,你可以和他们借借人。只要制出来这种火炮,朕必有重赏!”   和他的话基本就说到这里,而后他作为皇帝破天荒的召见了军器局的数百名工匠。   他们的作用重要,但地位并不怎么样。   和他们说大道理也没意思,自己人就莫要忽悠自己人了,皇帝直接抬了两箱银子过来。   演武台上,皇帝说:“朕知道你们有的识字,有的不识字,没关系,朕说的简单点,而且主要让银子说话。这门火炮比以往射得更远,朕心里高兴,高兴了就有赏。以后射得更远,威力更大朕还有更多的赏!就这样,顾人仪让你的人按照功劳大小分银子!”   “是!”顾人仪大手一挥,“还不赶紧谢皇上赏?!”   于是数百人稀稀拉拉跪下,三呼万岁。气势还颇足。   朱厚照哈哈大笑,看着这些人领银子他反而心里高兴,挑着眉和顾人仪说:“钱这样花才算花到刀刃上啊,比拿出来当岁币要强。”   顾人仪拱手道:“皇上文治武功,岂是赵宋可比的?”   “嗯,你也要大方点,试制总是会有些银子是白花的,但就和吃饭一样,你吃到第三碗说饱了,不能不认前两碗的功劳是不是?”   顾人仪被逗笑:“皇上这个比喻倒是有趣。”   “理是这个理嘛。行,朕回宫了,你这个炮,等周尚文和伍文定向你开口吧,到时候咱们君臣合计合计要造多少门。造少了不够用,造多了,万一这些工匠真的弄出新火炮,那也是浪费,朕估摸着这一门火炮不便宜吧。”   “每门有三千多两。”   “真贵,但是贵也要造啊。西北来个折子,说叶尔羌汗国拒绝了大明的招降,这怎么能行呢?”朱厚照连连摇头,“西域通商他挡在前面,不投降,朕只能一块收拾了。”   “陛下,朝廷连连用兵……”   “朕都明白,又没说马上就打。”朱厚照神采飞扬的说,“但也不要拖得太久,那日朕想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登基十年了,都二十五岁了。上了三十就不年轻了,胡子花白壮志暮年当然也是英雄,但是最好是年轻的时候。你说呢?”   顾人仪不免发笑:“皇上明明还是青春盛年呢。何必言老?”   朱厚照也就是心情不错多讲了两句,“你倒是老了不少。”   “是啊,人无再少年,臣真是羡慕陛下了。不过……”他脸色开始有些纠结。   “怎么了?”   “臣觉得,陛下有个隐忧。”   “喔?有何隐忧?”   顾人仪道:“东宫空悬。”   朱厚照瞥了他一眼,其实也是有些道理,总有一天他要考虑这个问题。   夏皇后不是没生,生了,生了个公主而已。   皇后无子会影响她的地位的,尽管朱厚照会为了大局维护她,但她自己也底气不足,总觉得将来没有依靠。   尤其,又是一年十二月,又是一年除夕,人又得老上一岁。   朱厚照挑了个大晴天到坤宁宫去,夏皇后见到皇帝满心的欢喜,还亲自做了一条皇帝爱吃的红烧鱼。   吃完抱着暖和的身体这样躲在香床之上,嫩滑的肌肤蹭着他,皇后娇小的身体烫得他心思乱动。   这个事情还是腻烦不起来,   “后宫日益壮大,管理起来怕是要费些心思,皇后辛苦了。”   “相比皇上,臣妾的这点儿辛苦算不得什么。”   朱厚照手上动作不停,挠得她越发难以自持。 第七百二十三章 年关   在冰天雪地的天气里,让朱厚照从温柔乡中起来还真是不容易。   直到喝了一碗热腾腾的骨汤,吃了三块小饼才感觉舒坦一些。   夏皇后入宫多年,对于皇帝的喜好也是熟稔于心了,不仅仅是吃什么,基本上是吃多少心里也有个数,差不多了便招人过来给皇帝更衣。   “临近年关,宫里的事情你多费心。”   夏皇后端庄有礼,美丽动人,“陛下尽可放心,便是有什么疑难,母后也会主持大局的。”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手,“家里的人越发的多,朕有时候难免会顾不及,像是忘了谁的生辰等等,这些你多担一些,必要的时候提醒朕。”   “是。”   “秀荣最近怎么样?”   他说的便是夏皇后所生的秀荣公主,现在已经六岁了。   “好着呢,就是会吵着要见父皇。”   “外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朕不理那些,你还是让人教教她读书写字,或是绘画抚琴,总得找个事做,否则她以后的日子过得也总归无趣。”   夏皇后说,“那要么让秀玉和秀荣一起?”   秀玉是沈淑妃所生,大秀荣一岁。   沈淑妃最早是皇帝大婚之时一并嫁入皇宫的,本来也受宠,但因为亲属不法,为皇帝所冷落,尽管后来改正以后挽回一些,不过后宫之中人太多,皇帝的时间又少,差这么一点儿,能见到皇帝的频率就会低很多。   而后来得宠的贤妃陈氏,现如今都已经是贤贵妃了。   差距还是非常明显。   夏皇后此番提出让秀玉和秀荣一起,还是很合皇帝心意,大人怎么样是一回事,孩子总归还是他的孩子。   作为夏皇后本身,能有这份包容力,也是朱厚照所赞赏的。   “好。”皇帝调皮似得刮了一下她轻巧白腻的鼻尖儿,“雅儿看着办就行。”   夏皇后害羞的躲闪,娇嗔一声,“皇上。”   不过朱厚照才不管,得逞之后得意而去。   倒是坤宁宫里的宫女见证了这一幕也觉得神奇,便在旁添着好话讲,“皇后娘娘和陛下鸾凤和鸣,鹣鲽情深,堪为天下表率了。”   夏皇后自个儿也喜滋滋的,“可别油嘴滑舌了,还不赶紧去请淑妃?”   “奴婢这就去了!”   皇帝还有个女儿,是敬妃葵儿所生,新年才不过三岁,对她来说现在学点什么就太早了。   朱厚照这一边,   清晨无事,他便逛到文华殿去看三位皇子的学习情况。   其实,理性的来说,皇后还是有个儿子比较好,作为正儿八经的嫡子,封为太子、继承皇位,这是绝不会有问题的。   如果没有嫡子,都是庶子,免不了一番朝堂争斗。   大皇子载垨、载壦都有平海伯梅氏作为支撑,   三子载垚是贤贵妃所生。   朱厚照也得扶持扶持。   这当然是正确的选择,以免一家独大,不过将来的争斗怕是难以避免。   不论如何,他不能够太过天真,万一夏皇后就是不生皇子,该面对的总得面对。   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没有嫡子也有好处。   既然没有嫡子,那么大家都有机会,朱厚照就可以做选择,从几个儿子中挑一个他满意的立为太子。   这样一来,他自然会关注他们的成长状态。   走在路上还没到,朱厚照就吩咐,“朕就是看看,让他们不要出声。”   “是。”   这几个皇子,除了教授一些世界地理、航海、数学等知识以外,儒家经典也都是要学的,而且也还是偏向主要的部分。   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性格特征其实朱厚照也有感觉。   长子载垨胆子大些,而且虽然看着小小的,但时常有豪言壮语,朱厚照是怕他自信过了头。   次子载壦有点女子的秀气,很少说话,做事情不紧不慢,因为这一股子静气读书认字都很认真,自然掌握的也最好。不过他性格懦一些,这个对普通人是没问题的,但是作为领袖是不可以的,朱厚照是希望他可以改正一点儿。   三子载垚新年六岁,有些调皮,古灵精怪的,不过贤贵妃对他管教很严束,朱厚照有时候觉得其实没必要,总是压着他的天性,最后反而失去了自己的特点。   从窗外看去,翰林院的大儒正在领他们读《大学》。   以他们的年龄大概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当年也是这样,先记住,以后慢慢就懂了。   “小小的脑袋倒也挺可爱。”   听皇帝这么嘀咕一句,尤址笑了笑。   朱厚照看着看着又想到别处,孩子们都是兄弟,以后最好不要有什么恶性的争斗,载垨么,可为将军,以后让他去南洋。载壦太静气,可到日本去,近一点儿……   ……   ……   朱厚照还是没打扰他们。   但回到乾清宫以后,他开始嘀咕,“伍文定出去也快半年了,不知他在日本是否顺利。”   尤址宽慰说:“日本蕞尔小国,大明天兵一到必然大杀四方、势如破竹,他们又怎么拦得住?”   朱厚照略显无聊的半躺着,手中玩着刚刚从路上摘下的树枝,过了会儿他歪头,“内阁在忙什么呢?”   “奴婢去问问?还是召三位阁老前来?”   “你去看看吧,不要召见。”   “是。”   之后谢丕来报,说:“王阁老正在与梁尚书商议产业部的人选,他们拟了几个,说之后请圣上裁定。”   “产业部?”朱厚照想起来,之前杨一清在的时候推动过产业发展这件事,并最终定了设产业部、设棉纺布商这样的策略。   这段时间斗来斗去,朝中乱糟糟的,想必是受了点影响,现在是王鏊接着干。   “成,让他们议着吧。朕见见兵部尚书,去将王璟宣来。”   因为刚刚看了火炮,朱厚照现在很关心神机营。   神机营有火铳、有火炮,前几年就被他着手重建过,现在只有一个卫所的规模,即五千多人。这是专门配备火器的。   像周尚文在西北用兵时也有火器,但那只是运了几台过去而已。   王璟来了以后,照例赐座。   朱厚照年轻,坐不住,反而站着走来走去和他讲,“朕昨日去看了军器局的火炮,威力尚可,神机营曾经作为京中三大营的精锐部队一直也让朕难以放下,部队总是要常练常新,不管是武器还是人,都要新。人的问题,是兵部的事,精锐之卫不可有老弱之兵。朕这个皇帝,个个都说厉害,但最后不能打了败仗,损了国威啊。以后到了地下没办法和祖宗交代,朕在这里号令号令也就罢了,到了那边一百多个皇帝,还号令谁啊?都是拿事实说话。”   朱厚照收回京营权力以后,相关行政事务仍然在兵部保留,比如说士兵籍贯信息保存,战后抚恤等等事务都是由兵部负责。   这次便涉及到人的事。   王璟也是很精干之人,他回说:“老臣回去以后在筛选一茬,保证每一名都是可战之兵。”   “不仅是体制,还有背景。”朱厚照说道:“从现在开始,兵部要建立专门的保密制度,因为从这个火炮开始,朕会下令逐渐装备由军器局制作的兵器,这些火炮如何制作,以后就是机密,直接使用它的人自然就是重点。因为大明的敌人,一定会想方设法刺探。”   王璟神情一震,他还没有考虑过这一桩事。   “陛下思虑周全,老臣,明白了。”   “因为换装、新建制度等等各类事,总需要一段时间,等到……”朱厚照心里算了一下,“等到明年夏天,朕会专门阅一次神机营。最近么,先等过了除夕再说。”   十年治国,十年扩张,正德十年之后,大明逐渐转向,其实这个特点从今年来看已经很明显了。不过他比较鸡贼,只做不说而已。   但他心里都在想,比如说他还在西南放了个严嵩呢,那里的问题也需要解决。   王璟走了,朱厚照又开始无聊,礼部提了不少事项,都是年关之时的一些祭祀活动,那个更无聊啊……   他还是想正德十一年快些来。 第七百二十四章 载垨、载壦   年关的事情相对较少,朱厚照就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后宫。   带带儿子,逗逗女儿,天家也不能一点儿温情都没有。   载垨和载壦过了年就十岁了,在这个十一二岁就有人成亲的年头,其实这两个孩子已经有些懂事了。   皇帝带着他们在宫里的演武场拉弓射箭,和朱厚照想得一样,载垨得力气果然大些,便是那些长一点的枪他也能举起来转两圈。   朱厚照也穿了身适合的紧身装,带着他们杂耍。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得慢点儿,莫伤了手。”皇帝不紧张,但是太监很紧张,看着载壦拉不开弓还要硬拉,他们就有些担心。   载壦憋得满脸通红,看起来似乎是没什么力气。   朱厚照也不像朱棣那样,对于像自己的儿子就很喜欢,不像自己的就很厌恶,他从后世来,对他来说亲生儿子都一样,不适合当皇帝,可以干别的事。   也不能个个都英明神武、天神下凡似的,有几张龙椅够他们坐啊?   所以他还是蹲下来揉揉载壦的脸,宽慰说:“你还小,现在拉不开没关系,多吃点,长些力气,再长些个头,过几年就能拉开了。”   载壦糯糯的,有些委屈样,“爹,孩儿让你失望了。”   “爹不失望。做不成没关系,慢慢做,总能做到。”朱厚照擦了擦他小脑袋的汗,“使不动兵器你就练几下拳脚,爹不指望你们多么勇武,但身体要健壮!”   “谢谢爹!孩儿知道了!”   话虽如此,转头看载垨,差别还是蛮大的。   他们同岁,出生时间就是前后两天的功夫,载垨不仅个头高了他半个脑袋,而且体型更为健硕,跟着侍卫学了两下,这都开始对练起来了,一股子的少年英气。   “小心!”   这是边上尤址在喊。   载垨耍长枪不是特别的熟练,扭来扭去的,枪身打到了自己后背,把他身边的两个侍卫吓得脸色发白。   载垨半跪在地,再抬起头来却仍然是意气风发的脸庞。   “小子有种。”朱厚照称赞一句,他当然不会把孩子养成一点儿伤痛都不能承受的软蛋,反而鼓励了一句。   载垨长期以来养成这种自信,虽然出了丑,但听到父亲夸了一句,于是更加兴奋。   后来,载垨、载壦坐在皇帝两侧,旁边的下人给上了几根牛排骨。朱厚照说:“不使筷子了,也省得人伺候,自己拿,自己啃。”   “好!”   载垨旋风一般咬了一大口,两边腮帮子都鼓到了头。   “就在半年前我还不觉得,今天忽然发现你们两个也慢慢长大了,新年开春后,跟着你们外公出宫见识见识去吧?”   “出宫?”载垨、载壦同时反问了下。   “恩,出宫。我是皇帝,你们就是皇子,生来注定就有使命。但我不希望你们是那种一种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子,宫外什么样子,总是要看看的。”   “爹,儿子愿去!”载垨很兴奋的表达。   “别太急,还有条件。”   “啊?还有条件?”   ……   ……   载垨的母亲为怀笑,被封为宁妃;   载壦的母亲为怀颜,被封为昭妃。   因为是亲姐妹,所以常常形影不离。   听下人说,今天皇帝一直在陪孩子玩,让她们很是高兴,后来皇帝还带着俩活宝一起来了,但载垨太兴奋,刚来就说要出宫,让宁妃、昭妃很是忧心。   “皇上。”两位佳人双双来到他身边。   “没事的,我让平海伯带他们,出不了什么差错。再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三个男人之间都说定了,不好改的。”   “是,爹说的对,男子汉说话,要么不说,说了就要说到做到!”   宁妃瞪了他一眼,“你便安静下,整天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是不是教过你要端庄有礼?”   “大过年的,不要训孩子了。载垨很听话的。”朱厚照不忘摸了摸另外一个孩子的脑袋,“载壦也很听话。”   宁妃捏着双手,“陛下,不是臣妾不遵圣意,实在是宫外复杂,他们作为皇子又是极特殊的身份,臣妾担心……”   “孩子总要长大的,老虎下的虎仔总有一天也要单独出去捕猎,不可能护着他一辈子。外面危险,就把他们保护起来,那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   宁妃和昭妃都很意外皇上说这种话。   她们的孩子其实都是庶出。   但心里疑虑,有些话也不敢说。   朱厚照更不必解释,他把载壦拉到身前,问:“告诉爹,你害不害怕?”   载壦茫然得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   “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昭妃鼓励道。   “父皇要是能陪孩儿一起,在父皇的身边,孩儿就不怕。”   昭妃有些失望。   不过朱厚照却哈哈大笑,“这是个孝顺的孩子,知道和爹亲。”   其实他小时候也会这样,走亲戚或是去陌生的地方,不喜欢和一帮孩子玩,就是要躲在自己父母身边。   “等等,等等,我得赏点儿什么给载壦,你,你自己说,想要什么?”   载壦想了想,道:“孩儿明天想再陪一天爹。”   昭妃马上出声,“皇上有国事,怎么能一直陪你戏耍?真不懂事,快收回。”   “诶,无妨。处理国事他在边上待着就行,载壦性子乖巧,又不会添乱。”   昭妃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陛下,孩子可不能这样宠。”   “那可不一定,人和人,不一样。”朱厚照虽然是后世人,但是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感觉还是有些特别的,他捏捏他的小脸,说:“一般人恃宠而骄,但载壦最是听话,为什么听话?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麻烦别人。”   载壦被夸得有些脸红,还不适应。   “明天你来乾清宫吧,朕给你设个座儿,先说好啊,男子汉大丈夫,一个唾沫一个钉,你自己要去的,到时候要是觉得无聊那也得忍着,要是想溜,爹可要教训人了。”   “不会的,孩儿多谢爹成全!”   ……   ……   这件事让朱厚照有些反思,难道是他陪自己这些孩子太少了么,竟让载壦以这种方式想在他的身边多待一会儿。   第二日召见群臣,确实是很无聊的。   因为内阁阁老和尚书们往下一座就是禀报今年过除夕的一些相关事宜,这种会议又臭又长,朱厚照也说不了几句话,就是单纯的作为皇帝存在一下。   但是臣子们倒很意外。   皇帝让皇次子陪在身边,这是什么意思?   出宫的时候则免不了一番猜测。   吏部尚书梁储同杨廷和讲,“听闻皇长子有英气,也聪慧,本应更受皇上宠爱,怎么头一回带了次子?”   “过几年再看吧,这件事,不急的。”   皇帝并没有特别的偏向谁,也没有要立太子的意思。   这其实是让文臣们有些难受的。   朝堂政治中,文臣总喜欢让皇帝立储,大义上当然是国家需要储君。不过背后是精确的政治利益计算,撺掇老皇上立储,一旦成功,那这名臣子在储君这里就是拥立之功。   东宫定下来,也省得他们再去纠结与选择,太子肯定是正统了,否则的话,万一选错还很有风险,而人的本能就是将不确定性转为确定。   可惜现在没有嫡子,他们的理由总是少了些,贸然提出,也很容易被驳回,还会得罪皇后。   乾清宫内,臣子终于走了以后,朱厚照转头问载壦,“怎么样,是不是如爹所说,很煎熬?”   “可爹明明是皇帝,却没有将他们撵走。”载壦这样懵懵懂懂的说了一句,他有些明白,但太小又无法完全想通。   朱厚照略微的诧异,其实他这个皇次子还是有些特别的悟性的。   “过来。”他招招手。   载壦慢手慢脚的贴着皇帝的胸膛。   朱厚照轻声的说,“撵走他们做什么?整天叽叽歪歪,还未怎样就痛哭哀嚎的人,那是无用之人。你要记得,你心里能装多大的事,你就能成多大的事。”   载壦仰起头,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个时候的父亲就像他的天,神秘而强大。 第七百二十五章 王炳去世   “什么时辰了?”   暖阁里传来悠悠的声音。   贤贵妃本来在弄香,听到以后款款走了过去,“陛下,到酉时了。”   也就是傍晚时分。   朱厚照是躺在铺了毯子的竹椅上的,这个时候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脑门,“我怎么在这个时间睡着了。”   “陛下凌晨时起,祭宗社折腾了大半日,睡会儿也是应该的。”   贵妃按规制是独院宫殿,边上伺候的人也多,不过这会儿安静,也就是贤贵妃和她的那个妹妹,点了香,烟雾袅袅,有几分静谧之感。   她这个妹妹闺名晓莹,贤贵妃因宫里太过无聊,所以少见了求了皇帝带回了京。   实际上也是给皇帝再献上一人。   不过自回宫之后,诸多事闹得前朝很是让人烦心,朱厚照还没仔细瞧过。   今天也没甚心情,而且眼皮子突突的,总感觉不大好。   要说怕啥来啥,他本想再休息一下,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尤址弯着腰走过来,附在耳边说:“陛下,王炳王阁老去了。”   朱厚照睡眼惺忪的一下子没听清,“谁?谁去了?”   “王炳。”   尤址这样讲,贤贵妃和她妹妹两个人都听到了,于是纷纷投来忧心的目光。   “哎……”朱厚照叹了一声很长的气,手也在捂住了脸。   大臣们年岁都大他很多,从今往后他得不停的送这些人走。   “传旨,命内阁王鏊、杨廷和,礼部尚书王华为其治丧,追授王炳为少保,谥号……”朱厚照略微想了想,“谥号文忠。”   “是。”   明代的文臣谥号是有讲究的,你生前是什么贡献,死后大约会有个评价,最后落在谥号上就不一样。   文正、文贞、文成、文忠、文端、文定……   后面很长。   不过从后世人的眼光中来看,有时也不那么准,而且有的刚死的时候还不高,之后隔了几十年又有人追授。   但大致看个意思,而且文忠也算是很高了。   张居正也是文忠。   而李东阳、谢迁都授最高的文正。或许他俩品德比张居正更好些,但杨廷和、孙承宗也很有声望,同样是文忠。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谥号上也体现得出来。   到底这个人生前如何,其实都是主观评价,并非那种数字概念,一人是80,另外一人哪怕是80.1也给你分辨出来。   其实哪里分得出来?   “王炳立过功,而且立过大功,虽偶有过错,但十几年来侍奉朕躬,从未出现过大的纰漏。天不遂人愿啊。”   皇帝摆摆手,尤址立马去办了。   贤贵妃到朱厚照身边,轻声说:“人各有命,王阁老屡有恩宠,位极人臣,更有陛下与其交心,于他来说,也更无所求了。臣妾知道陛下伤心,不过为龙体康健,切不可忧神过度。”   王炳的那个孙女,朱厚照也早就指了婚了。   嫁得是当朝太常寺卿的儿子,虽然官是比王炳小了一点,不过嫁人不是嫁老子,是嫁儿子,光禄寺卿范清的儿子范玉昌是二十出头便中二甲的进士,前途无量的。   王炳的名声不大好,朱厚照不好太过于重赐,但明里不好赏他什么,暗地里却要撑起来。   ‘逢迎圣意’加官进爵,忤逆不忠家族衰败。这是必然的道理。   侍从室中,靳贵叫张璁给要走了,谢丕顶多算个上等,算不得顶级的脑袋,景旸刚进来,才一年的经验。   杨慎也帮助他父亲去了。   朱厚照心里定了打算,等到年后先叫范玉昌入侍从室。   这样的处置,无论怎么说也都对得起王炳了。   躺得太久,浑身酸软,他掀开毯子走到门口去,不一会儿天空又飘起雪花。   “瑞雪兆丰年,这是大吉之象。”   朱厚照知道贤贵妃在安慰自己,他抓着那双白皙嫩滑的小手,说道:“没什么吉与不吉,吉,朕要威加天下,不吉朕也要威加天下。”   其实他自己有感觉,这次赶走杨一清,对于君臣的关系是有影响的。   除此之外,随着皇子逐渐长大,以往的宁妃、昭妃也生出别样的心思,他要是夸儿子,她们两位则开心,要是批评,她们也要跟着难受。   这是这个时代女性的特征,不会因为什么感情、爱情而改变,朱厚照能理解,不过陪她们说话时,总能感觉她们处处放在‘皇帝怎样看待自己儿子’这个点上。   有时也不免觉得无趣。   夏皇后那边呢,因为无子,也得一直照顾着,她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总会多很多担心,在自己面前自然就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如果感情的一方开始变得害怕,长久之后,怎么会不变化?   身处这个位置,或早或晚肯定会变成孤家寡人。   但就如他现在所想,不管是吉与不吉,这都不影响,孤家寡人也没关系,他又不是来经营爱情和友情的。   当然,在这日渐冰冷的趋势之中,贤贵妃仍然不改当初,安静温柔,如一汪春池,所以才会在这里贪睡吧。   不久,载垚结束了一天的学习,被下人送了过来。   在贤贵妃的教导下,载垚最为知礼,完完整整的跪下磕头,道:“儿臣参见父皇。”   “过来,爹抱抱。”   载垚不知可以还是不可以,于是望向自己的娘亲,   贤贵妃故意冷脸道:“父为子纲,你不明白?”   这阵势看得朱厚照都心疼,“孩子还小,不必这样。”   贤贵妃低头,算是认错,随后拉着自己的妹妹去边上了。   朱厚照则怀抱孩子,望着漫天的雪景。   “父皇是不是不高兴?”   “是啊,有一位很贴心的大臣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父皇不哭。”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他其实也没哭,只是确实有悲伤的面容罢了。   翌日清晨,   皇帝宣召王鏊、杨廷和和王华。   “你们昨晚睡得如何?”   三人不解皇上之意,只听他继续说:“王炳去世,太过突然,朕至今都想不通,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忽然不见了。朕昨夜一夜都没有合眼,及至现在,忽然觉得世事无常,人生苦短。”   “陛下。”王鏊略微担心的说:“人有生老病死,此为天道循环,陛下切不可有厌世之念。”   “厌世之念?”朱厚照转过头来,他轻笑一声,“王阁老误会了,朕并无厌世之念,朕只是觉得既然人生无常,光阴似箭,那便不能随意浪费,朕还想做许多事,以往总觉得自己年轻,来得及,现在想想是不对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正德十一年就在眼前,有些事不能再拖了,哪怕手段激烈一些。”   历史上的正德也就十六年的时间,他本来觉得自己身体很好,不过亲眼见证一个大好人,短短两个月时间就没了,还是有些影响。   古代的医疗条件也不发达,搞不好一个怪病人就死了。   有没有正德十七年他自己都说不好,所以说时间紧迫。   “大明中兴之象已成,只要君臣同心,创造一番盛世已无悬念,如此光景,陛下也不过于心急。”   朱厚照摇头,“产业的事情,既然立了产业部,那么去做就成。今年的关键是天下清田令,朕给了张骢三到五个月的时间培训人员,所以正式开始的时间,大约也就是大朝会之后,这件事……朕丑话先说在前头,哪个不开眼,莫怪朕无情。这些话,你们可以传出去,配合丈田,无非到时候缴纳一点税赋罢了,可别弄得家破人亡。”   皇帝这番话将的森然之意十足,这在前十年简直不可想象。   “内阁定然会向百官传达此圣意。”   传达是会传达的,朱厚照相信,不过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还是有的。他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除了家中有烈士的可以宽限,其他人求情他肯定是不听的。为国牺牲的人不一样,朝廷不能为了不是很大的罪就在人家儿子死后,再收拾人家老子和妻小。   “说说治丧的事吧。”   “是。” 第七百二十六章 盘账   因为地域广大,运输路途遥远,所以夏秋税粮会在次年初才最终入库。   过了年关以后,朱厚照频繁召见内阁和户部官员,整理统计正德十年的岁入,以及现阶段国库的存银。   数字会告诉人们,正德朝的大明正在迎来鼎盛时期。   “……正德十年,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共得夏秋两季税粮3400万石,屯军籽粒数1040万石,另有布、棉无算,直接银钱收入1800余万两,其中盐税为最高,共得1012万两,贸易盈余次之,共得672万两,剩余为少府以及茶、马、三处市舶司和剩余钞关所获。”   朱厚照一边听一边心里是有数的,在明朝中期巅峰时候,全国的税粮应该在2900万石左右,现在仅仅增长500万石。   有增长当然不错,但增长不多,便是因为农业税就是田的事,田没解决好,强行多征税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不是推广红薯,多出的这500万石都不可能。   其实他已经派出了锦衣卫和各路人马在民间探查,红薯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极高的亩产,还是解决了很多人饿肚子的问题。   没得吃和吃得不好不是一回事。   但人地矛盾没有得到根本性解决,实际上老百姓过得并不是很好。   社会的经济活动程度再高,和最普通的老百姓是没关系的,他们虽然有的吃,但是红薯卖不出价钱,所以换不到银钱,没钱的话,想要读书改变命运就比较难了,束脩都交不起。   所以不管文官再怎么忽悠他,朱厚照不会改变清田令。   相比税粮,朝廷所获的银钱大幅度增长,盐税、海外流入的白银已成规模。同时因为朱厚照让天下好好休息了五年,所以大明的国库不论是存银还是存粮,都已进入巅峰时刻。   去年打了两场仗,说是说花了三百多万两,但是整体并没有大的社会动乱,一切都比较平稳。   而除去军费,大明的国库开支最主要的就剩两项了,一个是官员俸禄,国家情况好了以后,正德五年到正德十年,朱厚照整体给官员涨过俸禄,毕竟明朝的官俸确实太低,实际上逼得人无法不贪腐。   连续涨了两次以后,朝廷的官俸开支从最初的大约每年250万两白银,翻了一番到500万两白银。   第二项大的开支便是宗藩俸禄,这个部分被朱厚照想尽各种办法压缩,本来明代就有‘宗藩俸禄发不足额’的传统,弘治年间,宗藩禄米每年消耗折银要达350万两。   到了正德十年,虽然王爷们还是在生孩子,但禄米不增反减,而且被大幅压减至200万两出头。   此外,屯田籽粒虽然猛增,但军费也不是都是发粮食,还是要发些饷银,尤其朱厚照维持着比较强大的精锐部队,还建造水师,所以军饷正常还是要到300万两。   这样粗略一算,正德十年的固定开支就到了一千万两。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花费,比如赈灾、建立科学院等等。   不过上述粗略的算法都是‘折银’来算,实际上不全是用银子,而是本色、折色结合,比如官员领取俸禄,既发禄米,也发银两。   所以朱厚照自己知道,当时他下令打吐鲁番汗国的时候,国库存银超过八百万两,即便给他挥霍掉一些,花到正德十年末,国库仍有超过五百万两的存银。   粮食那不必讲,京通仓早就漫出粮食来了。   说起来,似乎银钱不缺了,但那是因为皇帝朱厚照,几百万存着看似很多,可要是碰个昏君,过个生日、修个宫殿什么的,很轻易的就折腾完了。   这样的事在历史上本来见得也不少。   迄今为止,朱厚照都不怎么舍得花钱修缮宫里的什么房子,差不多倒不了就行。   账目点完,户部尚书何鉴都难得露出笑颜,不过今年皇帝打了两场仗,还是让他有些害怕,于是忍不住提醒,“陛下,大明今日来之不易,国家虽有余财,但若是尤俭转奢,那消耗起来也是蛮快的。”   朱厚照忍不住啧嘴,“除去每年固定的一千余万两,今年的这些岁入让你平稳花到年末,国库存银非得超过一千万两不可,你守着这财做什么?”   何鉴一听这可不对,“宽裕日子才刚刚过上,要是都花完,老臣心疼啊!”   “你们瞧他比朕还抠。”   王鏊和杨廷和都笑了起来。   王鏊又道:“何尚书说的是正理,留有余财,可以撑过年景不好的时候。”   “朕知道,花钱要有节制,不过朕早就说过,治国理政的根本是要百业兴旺,百姓富足,朝廷留在手中的存银过多,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就算防备年景不好,也不需那么多。”   他们还想要再开口。   朱厚照马上就讲,“朕知道三位爱卿担心的是什么,朕可以在这里和三位约法三章,第一,大兴土木的事咱们君臣不干。朕既不信佛,也不信道,哪怕真的脑袋昏了,要建什么道观庙宇、弘大宫殿,你们拼了命拦着朕就是。   第二,消耗钱财极多的礼仪盛会,一律不办,哪怕是朕,也尽量减省些。第三……”   何鉴言道:“陛下,朝廷在正德十年已经连用了两次兵了。这第三……”   “不成,叶尔羌拒绝大明招降,这事朝野都知道,难道就任由他们胡来?”朱厚照连连摆手,“这第三点,朕不花银子去寻找奇珍异宝、仙人仙药。长生不老没什么意思,人活一世,不在长度,而在厚度。”   “吾皇圣明!”   “既然说朕圣明,那么这事便这么定了,国家的钱,朕不会浪费,你们呢,不必心疼。”朱厚照现在是阔了,“周尚文已经听旨回京了,估摸着最多一个月就能到,朕想着大明是时候要议一议周遭的安全形势了。正德十年事发突然,这两场仗都不是我们要的,但都打了,朕相信能打的赢,但长此以往过于被动。”   臣子们能理解皇帝的这份心思,被动应对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朱厚照挑着眉,“朕在这个年纪,治理国家到这样的国力,再怎么以穷兵黩武为忌,也还是要做出一番成就的。否则仅有文治,没有武功,就是你们这些大臣误了朕。”   这话给三人听傻了,怎么还把帽子扣到他们头上。   好在朱厚照也不是认真的,像是在开玩笑,他还是颇有豪情的说:“朕要打下超过太祖太宗时的疆土,打得正德之后一百年国家再无边患。” 第七百二十七章 首揆难当   周尚文还未回京,京中人就已经在议论他了。   当今天子看重盛世之名,对于取得大胜的将军分外荣宠,当初礼部尚书王华阻止了天子将周尚文列入《名将传》,但却因此奖赏了周尚文的三个儿子。   长子周君佐、次子周君佑、三子周君仁。   他们都荫有锦衣卫千户的荣衔,靖虏侯府也成为正德一朝上升最快的勋贵,实力和名望都直追平海伯府。   另外一边,正德十一年的大朝会在即,各地官员如往常一般奉旨入京。   这日官场上传出个有趣的话来,天子有言若是正德一朝仅有文治,而无武功,那便是大臣误了皇帝。   “皇上此番召靖虏侯回京,想必是不会让其回京闲住。”   “可去年连打两场仗,尽管如今国力正强,也不能这样啊。”   正德皇帝偏向武臣,这几乎已经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文臣哪怕如杨一清这样的,一旦稍有不从,也是赶到西北苦寒之地。   三五小官一方面心中不服,一方面又妒忌周氏红得发烫,且他们深信,这样下去这些武臣簇拥着皇帝穷兵黩武,最终还是于国不利。   “……王济之接过首揆以后,毫无气节,听说每次劝说皇上,要么三两句被否定,要么根本不搭理他,这样下去今年少不得又得动起兵戈。”   在这闲聊的几人都是光禄寺、太常寺当中不怎么受皇帝重视的小官,不过为首纠结起他们的人则是有些私心。   其人名为边全来,是光禄寺丞,从六品的官。   光禄寺平常负责朝廷的祭祀、朝会、大宴等等诸多事务,不管它以前是什么角色,在朱厚照这里肯定是比较边缘性的人物。   朱厚照哪怕是不喜欢某个人,只要觉得他仍有些能力,就不会让他去光禄寺。   这个边全来呢,与靖虏侯府的三公子周君仁有仇,放在国家大事、民族未来这些面前,他们的仇怨不值一提,仅仅是周君仁抢了边全来的表妹,同时也是他的意中人为妾罢了,不过对于边全来这个个体来说,这是天大的事。   所以他考科举、当官员,想着就是有朝一日能报得此仇。   然而周府越发做大,让他难以下手,也只能使些阴险的法子,同时也认识了几个对周尚文不满的,算是同道中人了。   于是边全来一边撺掇着他们,继续在背后揭人之短,一边暗地里搜集周君仁的罪状,准备给他来个一击致命。   当然这是他的私仇。   实际上,能放上台面的则是另外的话,他说:“……一将功成万骨枯,皇上果决坚毅,再加上杨应宁远走新疆,王济之难堪大用,这个时候想要让圣上回心转意,满朝上下无一人可以做到。既然如此,只能将注意力放到靖虏侯周尚文身上。”   边全来左右两手各有一人,都是刚蓄的胡须,显得很年轻。   年轻而躁动,他们很希望出人头地,却总是求而不得。   “靖虏侯吗?他是皇上跟前儿红人。”   边全来添油加醋的说:“西北一战,转眼之间一国便在其手上覆灭,此人手握重兵,仅精锐骑兵就有近三万余。面对这等骄兵悍将,皇上乃一代圣明之君,又怎么会心无顾忌?”   边上的人听了眼睛一亮,“这么说来,圣意……在此?”   “当然在此。”   “却不知从何入手啊?”   “岂不闻皇上下了天下清田令?皇上是仁厚之君不错,可仁厚之君也有逆鳞!”   “即便如此,以这样的罪名要想扳倒靖虏侯也不可能。”   边全来继续劝说,“先不要怕,现在还是大朝会啊,天下官员皆在此处。我等状告的也是事实,总不见得与皇上说两句实话也会丢了性命吧?正德朝可不是奸佞当道的昏暗之时。”   这也有些诱惑人。   面对强大的周府,仗义敢言,这份名声一下子就赚足了。   ……   ……   乾清宫。   朱厚照其实有些察觉,或许是大朝会要到的原因吧,他印象中,过了年以后的朝堂稍微有些乱象。   各种人在上各种各样的折子,看得他眼花缭乱。   但以往的大朝会也并不会如此。   看着皇帝的脸色越摆越难看,尤址有些心慌,“陛下,要不要奴婢命人泡杯新茶?”   “不必。”朱厚照紧抿着嘴唇。   他用笔抵着脑袋细想,应当是杨一清离开的原因。   王鏊虽然也是首揆,但他一向独善其身,对于百官几乎没什么像样的约束力,甚至于弹劾他的都有十来份。   明朝的官僚体系就是这样的,言官被赋予了太大的‘开火权’,什么人都能上奏说一通。   杨一清在的时候,他虽不是权倾朝野,但当了那么多年的首揆,一般人的要得罪他,还是要考虑考虑的。   他有一万种办法在你反对他之后收拾你。   毕竟朱厚照不会管得那么细,也管不了,否则就得像朱元璋那样一天阅八百份奏疏。   而且虽然让渡了部分权力,但朱厚照只要抓住杨一清这个头头,下面的人他其实也就约束住了。   现在王鏊不一样,他当这个首揆,朱厚照作为皇帝连个抓手都没有,因为不知道谁得背后有谁、目的是什么。   现在满朝上下那叫一个百花齐放。   这种野心肆虐的地方,如果没一个强力的人管着,就是牛鬼蛇神全都出窝。   大概是看不下去了,他将内阁召致乾清宫,内阁三人,包括张璁。   人到了以后,他把三摞奏疏都堆到他们面前,“这些都是你们票拟过的,也都是弹劾你们的,怎么都叫朕圣裁?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能说出不同的观点来,朕怎么圣裁?”   王鏊道:“老臣明白,但同僚之中有弹劾之章,本人都应避嫌,唯有请圣上明断。”   朱厚照直翻眼皮子。   以往杨一清就会强硬一些,他会为自己明辩,某某某说得根本与事实不符,搞不好还要折腾一下上奏的人。   这样虽然会牺牲一些名声,但是管用。   朱厚照也不会完全被杨一清欺骗,他也不敢。   而王鏊是要当个圣洁君子了,别人说什么,他自己避嫌请皇帝断。   为了展现自己的宽宏大量,他至今也没去怪罪过谁,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君子之态。   这样虽然感觉更帅一些,但是不管用。   弹劾他的人反而更多。   谁叫你在这个位置上。   甚至朱厚照有理由怀疑,背后就有杨廷和在搞鬼。   “你说的是很对,但是这类奏疏近来多了两成有余。朕的时间也不是花不完的,天天看这帮人吵架?”朱厚照算是明说了,“想想办法。”   王鏊领了旨,但其实心中为难,这能想啥办法。   “还有,靖虏侯府三公子确实有强抢民女、夺人田地之事吗?你们的票拟还是交部详查?”   朱厚照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这类奏疏数量增多了,如果一个个都去详查,那怎么查得过来?   有的时候弹劾人的奏疏是有正事,有的时候仅仅是政治争斗而已。   而且如何处置,并非是根据事实、也不是完全按照正确、错误来分,而要看政治形势。又不是十几岁的娃娃看电视剧,哪里那么多的正义邪恶?   符合我的就是正义,反对我的就是邪恶!   王鏊又上禀,“臣等都知道,陛下最是厌恶官僚子弟欺压百姓,侵夺民田,不知这样票拟又何错漏之处?”   他这话问得朱厚照还不知道怎么回。   但周尚文立了那么大的功劳,这个时候刚刚返京,朝廷就开始查他的儿子?这是人能做的事嘛吗?   当然在王鏊的心中,肯定是可以干的,你有功就赏,有过就罚,有什么问题?   实际上也不是朱厚照不敢干,更不是周尚文动不了,关键明年必然还要派他出征,你这时候做这种事,这这这……朱厚照都快干着急了。   “行,都下去吧。”   他大手一挥。   挥完了就开始有些想念杨一清,辅君治国,不是请客吃饭呐,你好我好大家好那是梦里才有的光景。现在想想杨一清还是懂他的心思的,什么时候什么案子能查,什么时候又要摆一摆。   皇帝明面上虽然确实需要光明、伟大、正义,但是皇帝毕竟不是大理寺卿,不是只有彰显法治、主持正义这么一个职责。   人走了以后,朱厚照端详了一眼这份奏疏,略微有些无奈的开口,“留中吧。”   尤址凑上前,“陛下,要不要去查一查上此疏的人?”   朱厚照眼睛微微眯了眯,掌握一下情况也是应该的,“只查不动。”   “明白。”   “唉。”   天子一声叹息,让尤址也有些挠头。   外臣的君子做派有时候是多了些,其实说起来,这样背后查人,是正义的吗?是君子应该做的吗?当然不是,你怎么能背后搞这种小动作,但是掌控偌大的朝堂,有时候就是需要。   “回来。”   尤址正心里嘀咕着,忽然听到这么个叫声。   “陛下,有何吩咐?”   朱厚照琢磨了一下,“让……让张璁去吧,提醒一下周尚文。记得,让他不准说是朕派去的。白送他一个人情。”   “是。” 第七百二十八章 我蛮夷也   张璁听尤址一讲,当即领悟过来这还真是白捞一好处。   靖虏侯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挣的。   加之他本来人品就不好,于是更加上心。   这个好处还在其次,他其实也瞧出来皇帝对于王鏊当首揆的些许无奈。   这倒是有点意思。   回到府中之后他还特地命人去打听了一下靖虏侯府的三公子到底品德端不端正。   下人回禀,“周三公子是府里的幺儿,想必自小得宠。听闻是确有几分娇气,而且如今靖虏侯圣宠正隆,行事也略微嚣张了些。”   张璁问:“真的抢了他人之田吗?”   “老爷这就不懂了。”下人有几分自得的说,“有些人就是喜欢京中行事逾矩、胆子又大的子弟。”   “怎么说?”   “献上些田产、婢子,套了近乎以后,利用其爱面子的这些特征,总是能派上用场的。所以周府的田产即便周三公子不去抢,几年下来也会增加。”   “那怎么会有抢田之说?”   “白得的田,没有说法,可不就是抢?”   张璁神烦这些,喝斥道:“你就说到底有没有抢?”   下人一哆嗦,“仇家相争,抢也是有的。”   “废话那么多。明日你拿些银子,找到被抢了的田主,然后补其损失。明白了吗?”   “是!小人明白!”   “不要自作聪明!”   张璁也是急性子,三两句把人给骂走之后也做好去见周尚文的准备。   皇帝不让他直说这件事是天子所交代。   实际上是不给周尚文一种‘皇帝怎样都不愿动他’的错觉,以免他恃宠而骄。   天子行事滴水不漏,从这个角度来说,周尚文也不是就稳如泰山,不然为什么天子要保留这最后一线呢?   这其实也是很有深意的一个动作。   ……   ……   京师似乎还是那样,一座雄城,一座皇宫。   周尚文是大胜归来,走在入宫的道路上都多了几分底气。   他与皇帝相见很少,只在书信往来,但相互之间是有信任的,他打的每一场仗,天子都是放开了他的双手,哪怕朝中有异议也坚持不改。   其实文官们说的什么他尾大不掉都是无稽之谈。   便不说忠君,也不提居住在京的全家人的性命。   他从一个世袭的小官得皇帝重信提拔至今天的靖虏侯,可以说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了,他干嘛要去做那种风险极高、成功率极低的事?   而且文臣根本不管事实逻辑,那些兵虽然在他帐下听命,但人人都领朝廷的俸禄,他们也大多在加官进爵,好好的人生不享受,跟着他造反?   这根本就是政治利害在作祟。   “臣征西大将军、靖虏侯周尚文,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嘴角含着笑意,“靖虏侯,你可是叫朕好等啊!快快请起!”   “谢陛下!”   “来,赐座。”   周尚文新年刚过四十,胡须茂盛,白发不多,因为从小习武,一身的粗犷气息,正是一个武将较为巅峰的年纪。   太年轻的毕竟经验不够,掌控下属有时并不得心应手,再老一点其实也就不能上马杀敌了。   “靖虏侯,你在奏疏中一直都没提过,但朕始终是关心的,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没有受什么伤吧?”   周尚文心中流过暖流,“微臣贱体,当不得陛下忧心。臣托皇上洪福,最多只是些皮外伤,并无什么大伤。”   “喔。”朱厚照放下心来。   历史上的周尚文猛得厉害,七十了还在战场上杀敌。   但是他的人生已经被改变,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战役,万一受个什么伤也是有可能的,而这个时候的医疗条件,一旦受伤,很容易留下病根,造成短寿。   这就有点难以接受了,王朝到中期,找出名将来还是不容易的。   “你没事就好。杨一清呢,他到那边如何?”   周尚文道:“杨部堂时常挂念陛下。他总和臣说,他本是死罪,是皇上宽仁才饶他性命。”   “朕知道他心中有些委屈的,不过朕有时候也得通盘考虑,就像是你,正要在新疆建功立业,却又叫朕给调了回来。以后灭叶尔羌汗国的功劳,你怕是捞不着了。”   “微臣不敢。此次攻灭吐鲁番汗国,虽是臣指挥,但上赖皇上信任,下赖将士用命,臣之功,不足道也。”   皇帝走了下来,走到他面前,“你是个武将,就不要学那些文臣掉书袋了,掉得过他们?”   这话有些滑稽,周尚文也忍不住笑起来,“臣知错了。”   朱厚照嘴角一弯,“朕呢,还是喜欢和武将打交道,上马杀敌,下马吃肉,直来直去,没那么多的心思。你打了胜仗,我便赏你大官做,多简单的事?”   周尚文服了,“皇上,说的真有道理。”   “你说说,那叶尔羌汗国具体怎么一回事?”   “是。叶尔羌汗国是一个叫赛义德的人建立的,他和吐鲁番汗国的满速尔是兄弟,当年因为争汗位而逃了出去,几经辗转,竟然又建立了另一个汗国。”   “难怪,这样的人历经磨难,想必心志坚毅。”   “陛下所言不错,臣以为,也是因为国主如此,所以他们坚决不向大明称臣,反而打出为其兄报仇的名号,到处收拢吐鲁番汗国的部落牧民,增强自身实力。”   “他们一定以为西域离大明太远,即便冒犯了几句,也不会有什么后果,大明更是从未打到过那种地方。”朱厚照双手抱胸,挑着眉讲:“可他们打错了如意算盘。高昌国是汉唐故地,其实哪里有什么故地不故地,朕将叶尔羌汗国的土地打下来,几十年、几百年以后,那里也就变成了汉唐故地。”   周尚文微微一愣,这不是‘臭流氓’讲得话么?   但是这种话他不好讲,只能‘额’一下然后沉默。   “不过新疆的事你先放一放。这次召你回京,既然回来了,那便好好歇息。过几日后,朕再召集群臣商议大明的边疆之策,你是将军,守过边疆,上过战场,有些情况只有你知道。”   周尚文还是有些敏锐的,他马上道:“陛下有命,臣自然可以说上一两句,不过,臣想请陛下的旨意。”   就是说你皇帝是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意思,我便怎么讲。   朱厚照也是有些服气。   周尚文略无辜,“陛下说过,武将……就是要直接。”   朱厚照:“……”   “成吧。朕的意思倒也简单,朕不想再收到什么奏疏,说什么人掠我边疆,掳我子民。朕想将他们都收拾掉。或许会有人说朕大手大脚,挥霍国力,但当个皇帝,总是要给后世子孙立点功劳的,朕不相信文人嘴巴里的那些弯弯绕绕,朕相信后世儿孙也都是有血气的,哪怕朕做错了什么。”   说着说着朱厚照一声叹息,“大明朝已有百年,不能只留下多情自古伤离别,也得有些金戈铁马的东西,如此传之后世,也好让他们的壮志凌云多个源头。”   这是合武人的心意的话,周尚文拳头一握,“臣明白了!”   “恩,这件事朕已经和内阁先说了,只能你准备好。再有,你读过《史记》没有?”   “臣,没有读过。”   “无妨,朕只是告诉你。文臣口中会提到名正言顺四字,言外之意大明打人家是没有理由的。但凡有人问你,你不要直愣愣就只知道说听命于朕。你可以和他们说《史记》当中的一段话。”   “请皇上赐教。”   “原话是这样说的:三十五年,楚伐随。是也。随曰:我无罪。   楚曰:我蛮夷也。”   周尚文继续问:“不知是何意?”   朱厚照却不解释,挥挥手,“去问谢丕或者景旸。”   实际上谢丕和景旸也比较‘难以启齿’。   后来还是景旸说的,他在门口低声的讲了一下,讲完之后周尚文哭笑不得,怎么还真耍起了流氓。 第七百二十九章 严嵩入京   周尚文离开皇宫以后,又马不停蹄去了王炳府上,当年他还是大同总兵时,王炳就是兵部尚书。   人死为大,生前的功过是非旁人去说,他就不讲了。   只是在灵前祭拜。   “人生短促,如白驹过隙,到最后不如一句‘我蛮夷也’来得畅快。希望阁老在地下可以安息,向先帝磕头的时候也别忘了说,正德一朝是打废了敌人的。”   次日,张璁也来拜访他。   他带了誊抄的那份告周府三公子状的奏疏,两人相对而坐,张璁微笑等他看完。   周尚文轻易不会被唬住,他眼皮子一抬,“张阁老,这是何意?”   “当然是卖靖虏侯一份人情。侯爷昨日陛见皇上,皇上应当没提吧?”   周尚文仍然不明所以。   张璁继续道:“奏疏,被皇上留中了。”   “皇上圣明之君,绝不会被人轻言迷惑。”   这话说得还是防着他。   张璁也是那种很有个性的人,而且他现在乃是当朝阁老,如果不是皇帝有命,他才不会这么快的就登门,结果这家伙‘不识抬举’。   “侯爷说得对。”他一拱手,马上就起身,“既如此,在下就先告辞,侯爷留步。”   而他心里则在想,家里养这么个货色,迟早是个祸害,好话不听,那就没办法了。   周尚文不相信他无所求,但张璁确实转身没有任何要回头的意思,等到人家一只脚迈过了门槛,他来忍不住出声:“张阁老请慢。”   “侯爷还有事?”   “这份奏疏……还是感谢张阁老能告知在下,此番恩情,靖虏侯府铭记于心。”   张璁这时候已没了好脸色,“照侯爷所言,皇上是不会被轻易迷惑的。不过若都是事实呢?自古以来,武将自恃功劳,不以君威为上,终至酿成大错后悔不及。侯爷听不进这番话,在下又何必多言?”   周尚文心中嘀咕一下,起身亲自又将人邀了回来,“阁老请坐。”   这个动作像是文臣武将的现实。   武将常年在外,文臣日日见君,得罪了这种人,万一给你背后递刀子,那可麻烦了。   张璁也没有其他的意思,交个朋友,同时提醒他一下而已。   “京中的事情,在下确实所知甚少。陛下为什么留中,这就更不明白了。刚刚一时有些震惊,没有及时领悟,还请张阁老勿怪。”   张璁道:“靖虏侯为皇上所倚重,建功立业不会止于今日。皇上不是又要议大明边疆形势了么?”   “皇上也与在下说了。”   “因而这个时候要约束亲属、部众,不能恃宠而骄,出这档子事。陛下这一次是留中了,难道次次留中?难道要陛下忍着周府的人作奸犯科来当这个天子?这怎么可能,陛下是何等样人?!”   话到此处,周尚文开始后背流汗。   “是我管教不严!”   其实张璁还有句话没说呢:难道大明朝就一个周尚文会打仗?   不见得吧。   不过天子此次留中,就是要维护周尚文,这份圣意张璁是领悟到的。这种擦屁股的事,确实不适合王鏊、也不适合杨廷和来做。   话到此处,其实也差不多了。   张璁走后,周尚文把三个儿子都叫了过来,拿着皮条子训斥:   “教过你们多少次!不可在外胡来!你们呢?不仅不听,到最后还将这些事闹到了御前,是不是要我这个当爹的死了,你们才满意?!”   ……   ……   张璁后来还和朱厚照禀报了详情。   因为比较微妙,朱厚照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治国,有一种事很烦,因为你用的都是有缺点的人,不是满朝的孔子。   也许你正用他,有什么事朕仰赖他呢,但他这个时候犯了错,你说你是杀了以正典刑,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么做,更显陛下圣明。”尤址似乎看出来皇帝一番心思,所以拍上了马屁。   朱厚照则嗤笑一声。   “这世上,再复杂的事,也复杂不过人心。什么时候该用多大的力,是个大学问。”   生活不是小说,小说还有逻辑,生活完全是无序的、随机的,你有时候觉得难以理解,怎么这个人会做出这样的事?但事实就这么发生了,而痛苦有时候也来自于此。   “奴婢就知道,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慧眼,皇上一定看得准,看得准了,自然知道用多大的力。”   “嗯。周尚文是个大才,朕要用。这次留中,希望他能有所警醒。犯错没有关系,但不要犯大错,你们也是一样,偶有小错都难以避免,但大事不能糊涂。喔,对了,去问问张璁,他赔偿花了多少银子,说个数,朕给补了吧。”   尤址道:“皇上,这是张阁老的一片心意……”   “快去吧。这不是钱的事。朕也想求一个心中宽慰。”   朱厚照挥挥手,又揉了揉眉心,天天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之后的一个时辰,他一直在暖阁里休息,直到侍从室又递条子,禀告说:“陛下,严嵩求见。”   皇帝的眼皮一下子睁开,人也坐直,“宣!”   严嵩新年三十六岁,考中进士以后,做侍从官、做盐务拍卖所,再到贵州做宣慰司佥事、副使……也算是经历丰富了。   “臣贵州宣慰司同知严嵩,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惟中来了,快起来。”   “谢陛下!”   朱厚照打眼一瞧,“人到中年大部分会胖些,你怎么还清瘦了,想来那个地方环境恶劣,苦了你了。”   可能是严嵩这个名字有魔力,朱厚照自己都会忍不住和他做些寒暄。   严嵩听后心中也是感动,“臣为陛下效命,不敢言辛苦。”   “你上的折子朕都看了。西南土司一事你已说得十分清楚明白,过几日朕会召集群臣畅议边疆地区和偏远地区的形势。到时你也列会,把那里的事讲透了。”   “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照你这几年所看,你以为朝廷当取何策?”   严嵩直言道:“臣以为要坚定的改土归流,不过却不能急一时一世之功。之所以要坚定,乃是因为土司实为国中之国,他们割据一地、不从朝廷节制,因而改土归流势在必行。之所以又不能操之过急,便是因为偏远之地山高路陡,朝廷若要用兵,颇为不易。又因土地贫瘠,所征赋税不能供其给,所以即便耗费巨大征了下来,也是负担。”   “照你所说,其实那片地方聊胜于无。”   “不,并非如此。”严嵩讲得颇有几分自信,“臣还是觉得朝廷一定要继续加强控制,唐时有吐蕃,宋时有大理,任由他们行止,绝非我朝之善政。”   朱厚照点点头,“当初让你过去还是对的,你这番话有见地。总之也就是一句话,朝廷的话,他们得听啊。”   “不错。陛下可知,洪武年间,朝廷旧制凡老土司亡故,袭替必奉朝命,虽在万里外,皆赴阙受职。但此制仅在中小土司之中实行,大土司却不必,臣颇为奇怪,怎么会放大抓小?”   朱厚照眉头忽然就竖起来了,“因为大土司号令不动!”   严嵩叹息,“至天顺年间,赴阙受职名存实亡,最终寿终正寝,而朝廷威柄渐弛,弘治时,先帝也曾重提土司承袭要赴京袭职,但此要求,未有果行。”   “你和我不必讲这等漂亮话,什么未有果行,是这些人根本没将朝廷放在眼中,哈哈。”朱厚照忽然笑了起来,伸出食指来指着,“行啊,我有时候在想,正德应该也有些威名了吧?但是没用,非得试试大明的斤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也不知是谁说的,更不知怎么就深入人心了,有些人一边要说这句话吹牛,一边又不让朕打仗。也不想想若是没有一支精锐明军,这根本就是一句空话!” 第七百三十章 安全形势大会   大朝会改为两年一次以后,很多重要的大臣就可以回京了。   因为已经是惯例,所以不必朱厚照一个个下旨,他们会在上呈奏疏中明言此事,大概意思就是,皇上臣看日子快到了,我这就启程了拜见您了。   有的人还会加上些别的,比如说:皇上,俺们最近这里出了个什么好东西,北京那边长不出来,我给您带一个您瞧瞧。   朱厚照每次批示都是:人来了即可,不许带东西。   现在严嵩从贵州来,他能到京,基本上也不差什么人了。   不过皇帝近来明显关心这个安全形势大会,四川、贵州、两广、辽东等边疆之地的朝廷要员,陆陆续续的进宫陛见皇帝。   严嵩说的土司制度,其实并不只存在于贵州,实际上在广西、四川、辽东、甘肃甚至湘西等区域都有。   土司,这个类似酋长概念的职务名称,并非只是一个两个,而是有一千来个那么多。   这个数量实际上是朝廷有意为之,其效果有些类似于汉初实行的推恩令——土司越分越小,总比一个省就一个大土司要好。   当然,这一千多个土司之中有的大,有的小,有得心向朝廷,有的还要从朝廷身上啃下一块肉。所以实际情况相当的复杂。   明初因为国力强盛,在西北、东北、西南以及南方多个方向上实行扩张的政策。   但经过这一百年,真的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细看已经很难看了——其实很多皇帝可能都不愿意拿出来看。   “……从全面扩张,到全面收缩,尚且不到一百年的时间。朕并非要重提旧事,旧事既然已经过去,不必再提,朕今日是要说以后。”   朱厚照作为明朝的皇帝,受基本的道德约束,交趾、河套、哈密等等地区,你可以说自己收回,但就不要细讲是谁将它弄丢的,否则不是让祖宗没有脸面么?   “……此次靖虏侯在西北大胜,朕下定决心在哈密、西州(土鲁番)扩筑城池,引以汉民,大明要实行真正的统治。否则的话,人家写几句话,称两句万岁,就把咱们给打发了,咱们自己觉得四夷宾服,殊不知人家还嘲笑大明只是好一些虚面。   朕也一直在思量,为何汉人王朝对于偏远的地区总是打得下,守不住,或是不能很长时间守住。其要害在于,那些地方不适合耕种。但在如今的正德一朝,这个问题不应该存在,汉人百姓吃苦耐劳,聪明机智,除了种地,生意不是也做得不错?海贸便证实了这一点。而既然海贸能丰盈国库,那么陆地上的商路怎么就不可以了呢?”   皇帝三两句已经定调了今后的方向。   言语之中充满了用兵的倾向。   这一点,其实在文人当中是很不受欢迎的。   但是正德皇帝岂是一般人,他早就和户部盘过账了,按照今年国库的情况,哪怕已经连打了两场战役,今年再来两场局部战争仍然不是问题。   而且这并未加征任何粮饷。   真的要到使用民力较大的程度,那五十万大军也就组织起来了。   这种形势之下,他们也很难阻止皇帝用兵。   但文臣从来都不是‘怕事’的主,听到皇帝这样讲,户部尚书何鉴已经慌了,“皇上,边境偏远之地历来赖蛮夷之酋而控,且汉匈之争时就已有古训,谓之: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众不足为强,自上古弗属。这样的土地臣不知伐来何用?执意如此,反倒会引得边民反抗,致使战乱不断,徒耗国力啊!”   朱厚照仍显轻松,“何尚书不要那么急,朕一口气说那么多的地方,也不是要一年就办完,更不是直接派大军过去杀完,否则咱们君臣今日不需议了,下旨调兵就可以了。今日之所以召集内阁、六部,再加上朝中勋贵、地方要员,便是要分门别类,针对不同的地方,采取不同的策略。这里的策略不仅包含方法,也有时间。你便放心吧。”   杨廷和进言道:“臣在想,陛下今日之意,是要明晰大明与四方诸国的具体关系。”   “对,可以这么理解。”   “那也不都是要征伐吧?”何鉴颤着声问。   严嵩补充说:“有些土司本身习汉字、晓汉礼,心向朝廷,意归入中原。所以当然是不会全部要征伐。”   周尚文也说:“还有,朝廷对一些区域的掌控仍然还在,兴许也不需要大军。譬如辽东。”   一般来说,很多人都觉得明朝在取消了奴儿干都司以后失去了对辽东的掌控,但事实并非如此。   奴儿干都司本质上是一个招抚机构,并非一个军事机构,裁撤了它,并不代表就不控制那里的卫所了,其实一直到万历年,辽东都司对那里的管控一直都是存在的。   否则,努尔哈赤当的什么大明的臣子?还不是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但原奴儿干都司区域的卫所确实也比较像是土司制,即朝廷以酋长来体现对当地的统治。   真的要征赋税、调兵马的时候,问题就来了。你要是给钱,说不定也能行,你要是不给钱,有的卫所就不理你了。   而朱厚照之所以一定要找这些人的麻烦,就是因为后来的确就是西南、东北方向的这些名义上是明朝的臣子在作乱。   西南有播州杨应龙之乱,他本身就是个大的土司。   东北就不必提了,基本是要了大明的老命。   现在朱厚照有这个机会,当然不能什么也不做。   不过土司制是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基本制度,突然之间要改掉,是不大可能的,正如严嵩所说,山高路险,军队都进不去,怎么征伐?即便打赢了,因为交通不便也很难进行有效的统治。   这就是他说的分门别类,该招抚的暂时招抚,该收拾的要赶紧收拾。   倒不是简单粗暴、一根筋的就是要发动什么大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不是在忽悠何鉴等一众老臣。   “何尚书你可听明白了?”   何鉴则说:“话虽如此,朝廷之策转而强硬,边疆战事总归也难以避免。”   这话朱厚照就不管了。   “严嵩。”   “臣在。”   “你在边远地区待了数年,土司制的优劣、朝廷到底该如何应对想必都在你的心中。今日咱大明的核心都在这里了,都听听。朕再多说一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是朱家人,自然要为大明开疆拓土,为后世儿孙剪除这一个个威胁,不然的话,难道要当个偏居一隅便心满意足的弱主?”   皇帝这句话带着几分严厉,宫殿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第七百三十一章 土司者,羁縻也!   自元宵以后,皇帝也召见过臣子,正德以勤政见于诸臣,几乎很少连续两三天不见大臣的。不过像这样十几二十人,几乎挤满了乾清宫景象并不太多,大部分还是涉及到谁就找谁。   今天则不同。   其实杨廷和说的对,天子的本意还是要从根本上重塑大明的边疆之策。   如果说以往是糊在一起差不多把日子过下去,那么这次议政就是要把这一摊事讲清楚,把皇帝的态度,朝廷的态度讲清楚。   这其实是有莫大的好处的。   国家有一个明确的对外基调,只要坚持个三五年,臣子就有概念了,坚持个十年,百姓就知道自己身处怎样的国家,要是坚持个二十年,那一个尚武的、强大的民族概念就会刻在很多人血液中。   想想就知道了,一个人二十年也该承认,自他懂事时起,他所见到的、感受到的大明都是强大的,那么这一整代人都很难接受再软弱回去。   反过来说若是搞不清楚,那不仅是朝廷不清楚,具体负责事务的官员也不清楚,碰到涉外的事件他们没有一个基本的处置原则,一切都等北京的天子决断,有时候一些人还隐瞒一些事情不报,其他人不知道天子的态度,即便发现了也不清楚该不该告状,什么都乱七八糟的,这实在是治理能力的低下,更显现不出所谓的盛世光景。   于严嵩而言,他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有位置,读书多年,能有这样的晋身之机也算是人生得意,而且做得这件事情也是青史留名的,所以他一直分外用心。   天子端坐,诸臣肃立,所有目光聚在他的身上。   清瘦的面容、黝黑的皮肤,这些在此刻化为了他多年经历的资本。   某个时刻,声音响起。   “土司者,羁縻也。羁,马络头也;縻,牛纼也(音zhen,四声,意为牵牲口的绳子),旨四夷如牛马之受羁縻,此为羁縻之本意,自秦汉之时流传至今。秦之西南夷、汉之滇王等,皆从此出。我朝土司之制亦可远追秦汉,土司职官有宣慰、宣抚、安抚、招讨等,所用之人皆为土司之长。不过秦汉之时,对于当地酋领只是略微管束,主要是加以笼络,使之不生异心。至唐宋时渐次加强,直至前元及我大明才有较为严格的管理与统治。   我大明朝土司之设,最初从湖广开始,吴元年,思州田氏鬼父,太祖以前元原官授之,而后各地元时所置的宣慰、安抚、掌管司之属先后迎降,百年以来,大明已于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广东、湖广和陕西七个省份遍置土司,共有大小土司一千余个,东北原奴儿干都司,西北原关西七卫,也有几分类似土司之制。”   他这么一说,基本的概念就是有了。   朱厚照则适时插话,“瞧瞧,大明就是叫这些土司给围起来了。”   严嵩向他拱手,然后继续,“土司之设有其历史缘由,秦汉之时人烟稀少,土地亦不如今之广搏,偏远之地率众来归,自然给以名号。当时是附则受而不逆,叛则弃而不追。然自唐宋一来,西南之地逐渐繁荣,唐时有扬一益二之说,扬即扬州,益即成都,偏远之民亦广泛与汉民交融,甚至一旦中原若乱,当地必自立也。比如唐时吐蕃、南诏,宋时大理、西夏。   所以这一点臣敢确定,只有在强干的同时继续加强对当地的控制,才可避免边疆割据,损我大明之国威。”   “陛下!”礼部尚书王华站了出来,他不无担忧的说:“严惟中之言或可在理,不过也正如他所说,土司之制已有千年,各地酋领世领其地,世长其民,若是朝廷骤然改制,势必引起大小土司激烈反抗,到时酿成灾祸,则悔之晚矣。”   朱厚照不为所动,“王尚书,咱们今日不就是来解决你说的‘激烈反抗’的问题的吗?朕下了一道令,不想着怎么督其落实,反而尤其激烈反抗,这样的地方,也能成为大明的领土,这样的臣子,也能称为朕的忠臣吗?”   “不错!臣在贵州数年,亲眼见到贵州宣慰司安氏、播州宣慰司杨氏、思南宣慰司田氏,以及四川明正宣慰司甲氏、建昌罗罗宣慰司安氏等土司,他们的辖地或百里、或数百里,拥兵或数万、或数十万,因此往往骄横恣纵、称霸一方。   岂不闻正统之时麓川平缅宣慰司思氏,据边境数百里之地,扩地自广,杀掠人民,朝廷用时八年方才平定。丽江土知府木氏,领地方圆数百里,宫室之丽,拟于王者!   更有诸多土司苛虐土民,无所不用。游猎酒酣,以射人为戏。而有见下妻美,则杀下属以夺其妻。如此荒淫腐化、作恶多端,我大明难道要派此等禽兽为官?”   严嵩话多少还算掷地有声。   主要那些个地方这里只有他去过。   他说是这样,别人谁敢说不对?你没见过,人家见过的。   其实朱厚照自己也有些了解,所谓土司统治,其实有些类似农奴制,当地的土民和牲口比基本好不了多少,不要说现在中原地区的封建制黑暗,与那些人比,至少人家是会直立行走的人,有的区域是把人当做牲口的,弯腰驮人,这都是寻常。   而在朱厚照的心中,或者说在他原本的教育之中,那些地方都是我们的领土,那些百姓也都是咱的同胞,他们受得是这样的苦难,难道应该沉溺于盛世、圣君这样的字眼之中,而全然不顾吗?   再退一步讲,哪怕他不再管什么开疆拓土,万世流芳,就单单把这件事做好,那也是功德无量的吧?   想到那些残酷的事实,朱厚照也不禁呼吸有些急促,他的眼神也开始变了,“朕从来就说过,利民之策,不以险峻而退,而以坚守为本,这件事是正德一朝一件绝大的事,土司上千又有什么可怕,朕今年做一点,明年做一点,难道事有不成?!呵,朕不信这个邪!” 第七百三十二章 一个方向、两个策略、N个规矩   朱厚照能感受到有几人将自己的视线落在了内阁首揆王鏊之上,不过王鏊双臂垂立,殊无异样,似乎并无表达什么观点的意思。   用这样的人当首揆似乎也有好处。   话虽如此,朝廷要改易从未变更过的土司之制,实际上也很难一下子便获众人认可,朱厚照的话也没有形成簇拥如潮的趋势。   大概他们心中还是存疑。   杨廷和从来冷静,清醒,其余的先不说,他开口道:“土司之制,古来有之,土司之害,确为事实。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陛下欲除领兵数万土司之祸,臣以为应当为之。不过土司遍及七省,东南西北兼各有之,而大小土司,不下上千,数十族间,民俗语言尽皆不通。说要改,往何处改?想要变,又向何处变?”   “恩,”朱厚照立即肯定了他,“杨阁老从来都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便使人脑袋清醒不少。这个问题提得好,提到了朕的心里。朕刚刚和何尚书说,今天这次议政,不是为了打大仗的,只要目的达到,不打仗才是最好的。所以说这个办法很重要,方向也很重要。   土司的问题复杂,但再复杂的问题,无非也就那么几种办法。首先,朝廷的方向不能变,只一个:改土官为流官,是为改土归流。这是朕的愿望,哪怕史官不写朕的好,朕也不会怪罪,刚刚严嵩说了,土酋不是什么好人呐,那里名义上是大明江山的一部分,是朕的疆土,生活着的是朕的子民。   在中原之地,朕自己取仕、培养的官员若是草菅人命,朕还要怪罪呢。怎么这些个土司戕害百姓,就要放任不管了呢?没这个道理。就是你们谁说出什么道理,朕也不认,坚决不认,打死都不认!”   最后的一句朱厚照重重的讲了出来。   “若是以道治国,这叫为民做主,替天行道,若是以术治国,这就叫笼络民心,民心安则天下安。是以改土归流坚决不可变,朕此生做不完,还要留下遗旨,要后世之君代代的做下去。”   天子的话像是给成国公、靖虏侯这样的武官以底气,只要朝廷继续用兵,他们这些人就有源源不断的功劳。   成国公干脆亮明态度,他说道:“勋贵之家与大明共生死,老臣愿为陛下前驱,荡平不忠之臣!”   “是不是荡平,这便涉及接下来朕要说的话。改土归流目标已定,所用的手段无非两种,要么征讨,要么招抚。”   杨廷和很快意识到不对,“大明各地土司均以大明之臣自称,既已称臣,又何来招抚之说?”   这便是普遍的自我安慰。   道理也很简单:明明都向你称臣了啊!   朱厚照不以为然,“洪武年间,朝廷规定,凡老土司故去,袭替者要入京受命,他们入京了吗?没有吧,朕怎么听说有的土司,夫死,妻即自行替代,这是什么意思?替代了以后为免灾祸,向朝廷上疏请求册封,这又是什么意思?先斩后奏?还是越俎代庖?   再有朝廷规定了土司纳贡之数额,弘治以来还定了纳贡之人数,可入贡过期、贡物不及数,屡有发生。可以说朝廷对这些地方的掌控,远不如中原之地。甚至这些人自身还有些脾气,还要兴兵伐明,这在正统时有,难道正德就不会有?正德之后就不会有?”   “陛下的意思是……”   朱厚照已经想过了,“朕的意思倒也简单,要么不要定规矩,要么定了就必须执行。”   杨廷和皱眉,如果较真起来,那必定是要打仗的,而且仗不会小,关键手段过于激烈,容易引起这些人联合反抗。   他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严嵩开了口,“陛下,臣有话上奏。”   “说。”   “是。陛下所言两策,一为征讨,一为招抚。臣以为或可改个说法。”严嵩小嘴一翘,“改为以武功定天下,以文教化远人。所谓武功,无需多言。所谓文教,或是招抚,不一定仅以称臣为界,而是多加教化。譬如说,土司入京袭奉,朝廷可对承袭者做出条件约束,习汉话、通儒学,明忠孝之礼,晓君臣大义,这样的人方可承袭。”   “朕记得以往也是有这样的规定的,鼓励土司进国子监读书。”   “以往是为了笼络,现今则是为了同化。理由也很简单,土司为大明官员,文书往来,陛见君主,若是字不识,言不通,那怎么能行?而若是不从者,则改为流官治之,若是仍不从,则讨之。依此类推。”   朱厚照眼睛眯出了几分笑意。   这是严嵩之前就和他密奏过的办法。   征讨这已经没得说了,到这一步就是军事问题。关键在于招抚,招抚之策下配以多个详细的办法。   譬如对土司做出某个规定,若是不听,改派流官,流官来治理,还是抗拒,就打。若是都听了,那基本就是和平收回。   因为这些详细的办法有很多。   王华问道:“这个依此类推要如何理解?”   严嵩给前辈行了个礼,“便是如刚刚陛下所说,土民也是大明的子民,大明如何管理中原之官,就要如何管理土司之官。自秦汉而至今,可有一朝一代允许治下官员暴虐淫纵,作威作福的?可有一朝一代允许官员横征强占,肆意苛派的?可有一朝一代允许官员私建土军,专事劫杀的?!”   连续三问之后他转向皇帝,“陛下,微臣以为大明既为中国,陛下既为天子,应当承天命、顺民意,严格规定土司行事之边界,不可任其肆意妄为而无人治之,否则不就是几百里一个土皇帝?但我大明只能有一个皇帝,容不下那么多的土皇帝!”   朱厚照满意的点点头,甚至有几分自得的看着一众老臣,那意思好像在说,怎么样,朕可不是随便用个庸人拿着国家大事在开玩笑吧?   土皇帝三个字还真不太敢反驳,这是原则性的重大问题了。   “诸位爱卿,严嵩这番话不知你们听明白了没,朕是听明白了。朕再说的简单一些,就是朝廷想好好的把那些地方给治理起来,愿意与朝廷同道而行的土司,朕不仅不会征讨,还会加倍赏赐,不愿意的,那朝廷也得有个态度。   朕不喜欢世领其地这样的概念,这个词听得朕脑袋发涨,他领了名义上是大明的土地,那朕领什么?还是要搞清楚些,不是大明的领土,你我君臣半分心思不要去费,既然是大明的,那便好好的治理,要给百姓土地,要设儒家圣学、兴汉家之风,土民之中说不准也有偏怪之才、骁勇之将,朝廷应该给以机会,以便为朕所用,你们说是不是?   这件事内阁要去办。给土司定规矩,在当地要开科,要取兵。开科取到的人,可以派回去做官,当地的官员也是朝廷的官员,朕也应当要委派。各地土司还要按自己户数规模,向朝廷提供精壮之兵,战场上立了功,一样受封。总而言之一句话,既然是大明的臣子,就得听朝廷的调遣。这个具体的规矩要什么时候能定好?王鏊、杨廷和、张骢,你们是阁老,说个时间。”   一直没讲话的王鏊终于抬了抬眉眼,“陛下,老臣有一问,请陛下旨意。”   “说。”   “改土归流一事,极易受各地土司激烈反抗,甚至引起战乱不断。哪怕如此,也仍要改?”   朱厚照:“要改,不管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都一定要改。”   “那还是先礼后兵吧。老臣方才也再细想,不若朝廷以先易后难、先小后大、先近后远的原则分步进行。”   这个无所谓,什么方法不重要,达到目的才是最为主要的。   “谁最难?”皇帝问了句杀意腾腾的话。   先易后难嘛,不知道哪个容易,哪个难,还怎么先易后难,而作为皇帝来讲,他肯定关心最难的几个,容易的正常去做就可以了。 第七百三十三章 两头难   正德十一年的氛围明显和前几年不同。   想七年、九年大朝会那会儿,皇帝每次召人商议的或是红薯的推广情况或是某地遭了灾的赈灾情势,唯一要花大钱的就是水师宝船的铸造。   总体上,从来都是问民生之苦,解民生之急。   到了今年,忽然之间要给土司立规矩,的确令人措手不及。   旨意已经到了内阁,现在不是办不办的问题,而是怎样办的问题,按照皇帝的脾性,若是不办,怕是又找个张璁第二来办了。   而且张璁第二这个人也有,严嵩严惟中嘛。   张璁这个人,杨廷和不是很担心的,此人性格孤傲,心里装不下人,就算一时得势,也很难行稳致远。   但是严嵩看起来并非如此,他圆滑多了,又不怎么出头,而且听从皇帝旨意竟就在西南偏远之地耐性子待了这么好几年,事情办得也敞亮。   现在皇帝要内阁拿个主意,弄得内阁也得听听严嵩要如何讲。   “……昨日皇上其实已经陈述了大半。不过当时也很难说得极为具体,改土归流不可一概而论,而应分步实施,近中原者宜流不宜土,边疆荒蛮之地宜土不宜流,流官自有朝廷管束,土官之管辖,无非是五个举措,编其户、取其兵、输其赋、控其袭、断其罪。”   这五条是严嵩认为中央王朝应该对土官实施的管辖,当然这是总体上,细节中还要有更多的规定。比如取其兵,是取多少兵呢?如何取兵呢?万一不让取或是浑水摸鱼的要怎么处罚呢?   这些都需要详细拟定。   但朱厚照不可能陪同他们一行一行字的细究,否则要他们何用?   而所谓输赋,就是要这些地方给朝廷纳赋,这一条原来就为人所重视,是不是纳贡是判断其是否归属统治的重要一条,甚至纳贡多少决定了朝廷给土司封赏多大的官职,但‘威柄渐弛’以后,实际上也执行的不是很到位,现在提出来就是要当个事情来办。   控其袭也有很多内容,主要是对承袭土司职位的人的学识、经历、血缘、年龄等都做出规定,根本目的是要选一个让大明朝廷满意的承袭人。   断其罪就不是那么很好听的话了,不过有明一代本来就有对于土司犯罪如何进行惩罚的规定。相比于元代的‘土官有罪,罚而不废’要严厉得多,除了反叛必诛以外,还有典刑、革降、迁徙等等手段。   比如弘治八年,朝廷查明马湖府土知府安鳌存在陷害谋官等事,所以“拟凌迟处死、家口迁徙”。   总的来说,这个事情对内阁并不难,一是有例可循,二是有严嵩相助,实在不知怎么定,皇帝也随时可以拜见。   但订立规矩也不简单,至少得思虑周全,不能出现漏洞,而且朱厚照是要认真执行的,因而放了时间让他们仔细问事,半点不得马虎。   到这个程度,朱厚照就只需等着,然后看他们上呈的东西,若是有些意见,再加以修改。   这样的管理算是有的放矢,不会让皇帝太累,也不至于失去掌控。   而在这个档口,王鏊独自递了条子入宫。   朱厚照本以为是事情办结,所以来向他禀告。没想到王鏊到了他面前就开始唉声叹气,诚心认错。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任首揆有些不让皇帝满意。   朱厚照忽然觉得这个忠心跟随他的老人也不容易,“阁老与朕是有过师生的恩情的,不管如何,朕不能当个忘恩负义的君主。加之,杨一清刚走,阁老此时不宜提这一茬。再说,朕也不忍阁老离去。”   王鏊近来觉得事愈发重,心愈发累,头愈发重,对于他本身有什么影响他是不计较的,不过让皇帝觉得有些不舒服,这让他比较难以承受。   其实王鏊并非是没有能力的人,如果是辅佐宋仁宗、明仁宗或是弘治皇帝这些君主,他会名满天下,因为这样的君臣之间就按照儒家发明的那一套治国手段去推就可以了。   大抵是轻赋税、宽刑罚、兴教化等等所谓的仁政,如果这个皇帝还能听闻纳谏,那就是儒家眼中不得了的好皇上了。   到时候满朝文武口口称颂,像王鏊这样的人主政必然不会折腾百姓,而中国的老百姓只要不折腾总能表现出很强的生命力,民间自然繁荣,如此一来这就是大好的年景,文人们再多些文章称颂,怎么不是明君,怎么不是名臣了呢?   但是碰到朱厚照这种不按常理来的皇帝,必然就会显得无力。   对下,他没有超强的掌控力,导致变革之时朝廷略显混乱,他无法向皇帝交代。对上,他能施加的影响力有限,在百官眼里,他就是个‘万岁阁老’,除此之外别无他用,所以也无法在名节上成全自身。   说白了,你要么就认命当个老实人算了,要么就手段硬一点,按照自己想法去做,最不该的就是软了吧唧,两头都要顾,两头都顾不上。   “皇上重恩,老臣自然知晓。不过老臣天性如此,此生也绝难更改了。”王鏊是立朝的君子,有什么都讲的,“当初杨阁老在时,老臣还不觉得有异,虽也时常感叹其不易,但事非经过不知道难……”   朱厚照打断了他的话,“阁老究竟是觉得什么难?”   王鏊带着几分羞愧说:“上次陛下提醒过后,老臣也发现,近日来各类弹劾的奏疏逐渐增多,陛下倡导了十几年的务实之风,似乎毁于一旦,现在似乎人人以‘倒人’为先。”   他说的这个情况倒是有的。   “多的确是多了一些,但也不是人人。阁老为百官之首,既然知道这类事情于朝廷影响不好,吱个声叫他们老实一点就好了,这不算什么大事,朕也并未放在心中。而且,这也不都因为阁老。”   有些人本身就好斗,这也是理由之一。   他们想赶走王鏊。   用人之道,不是一味恩宠,也要敲打。王鏊在,朱厚照就有理由压着他们,这是帝师。王鏊一走,为了某些正在推行的朝政,朱厚照得一直忍着。   比如说张璁。   王鏊只觉得是皇帝念他的旧情,于是大为感动,“臣之忠心不如陛下待臣恩重之万一也!”   朱厚照搀住他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你与我就不必讲这等话了。我知你一心为公,你也知我为国为民。纵使外面有些话两极分化,但我们自己心中始终要清楚。退一步讲,自古以来,再伟大的帝王也有过错,秦皇汉武难道他们就正确了一辈子?我看不见得。   对于正德来说也是如此,我这一生,功肯定是有的,过也不缺不了。但没关系,功过是非,留待后人评说,我们自己不要太过操心,活着,把事情做好,这就很了不起了。你这个阁老当然是与杨一清不一样,但你有你的好。至于说感觉难……杨一清就不觉得难吗?总归是这样一步步难过来。”   王鏊心中多了几分宽慰,而后又觉得羞愧,“老臣一把年纪了,活到最后竟不如陛下通透。”   “你啊,就是想得太多。其实有什么的,你回去挑一两个废话多的收拾收拾,立立威。”   “是,微臣谨遵圣上旨意。”   朱厚照也是无奈,他想着王鏊的话,肯定是认真、负责、听话,国家的大小事务他都不会马马虎虎的就放过去,说不准也就是这份较真的心让他压力太重。   估摸着过不了多久,这老头儿会衰老得很明显了。   所以虽然有些缺点,不过朱厚照并不讨厌王鏊,甚至他身边的人也能感受到皇帝对于王鏊的认可,尤址还打了个很贴切的比喻,他等人走以后说:“王阁老确实不易,他便像是那小媳妇,公婆和丈夫哪一边都得顾着。”   这话听着莫名的熟悉,朱厚照则笑了笑,“公忠体国啊。”   “陛下说什么?”   “没什么。” 第七百三十四章 把牧民变农民   除了严嵩、周尚文,其余各地的主要官员也都到了京师。   内阁商议了半天的产业部尚书人选一直被朱厚照压着,这是他要留给邢观的。   只可惜伍文定出征以后,因为远隔重洋,他不回来,朝廷根本无从得知他那里的情况,邢观大概也还活着吧。   皇帝只能这样想。   而虽然人选未定,但事情还是在推动之中。   朱厚照也听过几次内阁的商议,渐而他逐渐有了一些印象。   棉花这个东西,和玉米、土豆不一样,中国有棉花记载的历史很长,大约是从汉代之时就已经有一些棉纺织技术的记载,南北朝时一些帝王的衣物就是用棉布制作而成。   棉布穿着还是比麻布要舒服多了,这个不必深究什么材料特性,上手一模就知道了。   到了唐宋之时,各地都开始有种植棉花的记载,最早是海南、两广,然后是江南一代。   正是因为棉布的优异特性,支撑了棉花的种植面积逐渐扩大,而要说到真正普及,那就是明代。   这是从朱元璋就开始的,他在洪武元年颁布实物租税时就规定过,原则上农民上缴税赋都要纳布,导致不种棉花的农民只能购买来完税。   虽然说这样规定税赋有些莫名奇妙,但在客观上确实让棉花种植普及开来了,而全国征收棉布的数量在永乐年间甚至达到过一年一百七八十万匹的惊人规模。   尤其是江南这类商品经济发达的区域,棉花种植在松江、嘉善等区域非常常见,也留下了“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的说法。(魏塘位于嘉善)   不仅如此,心灵手巧的中国人除了可以将棉花制成棉布,而且还可以加工出红、黄、蓝等各种色彩、条纹或是一些简单的几何图案。就说厉害不厉害吧。   这其中还有一种三梭布,与普通的棉布还有所区别,因为采用特别的制作方法,使得这种布非常的柔软,特别适合用于贴身服用。   朱厚照自己穿着不知道,其实他的裤衩子就是用进贡的三梭布制成。   总得来说,明代的棉花种植和纺织技术已经完全达到了商用的级别,不需要像红薯那样再专门的推广——直到朱厚照听了他们的一次专门禀报。   他嘴里念叨着棉花、棉花,总觉得应该和新疆有什么联系。   因为他前世关注过时政新闻。   后来他把周尚文、梅可甲以及陕西巡抚王琼叫进了宫中。   朱厚照已经构建起了一些记忆和逻辑了,面对着三人他说:“朕翻阅古书时,记得唐代有过一种高昌布,洁白异常,品质似乎更甚中原地区的棉布?”   这三人里,王琼是读书出身,见识最深,他回应说:“陛下所言不错,唐灭高昌,设置安西都护府,丝绸之路甚为繁茂,从那以后,西域地区流入中原的棉布数量已然不少。安史之乱时,为了支援长安,西州也就是高昌还曾运过大批的军用棉布。”   周尚文有些好奇,“怎样算军用棉布?”   朱厚照蹙着眉头,“那个倒还是其次。关键在于西域是不是比中原地区更适合种植棉花?”   平海伯梅可甲说道:“江南地区种植的棉花也是很好的,而且几乎已经到了十室必有织机的境况。”   “朕知道江南的棉花种的多,但这其中涉及到边疆安全。一直以来,西北区域都是荒漠戈壁,干旱贫瘠,人烟稀少,植被荒芜。如果是可以种植棉花,那就不一样了。朕可以将新疆作为棉花的种植区域,把江南的纺织技术带过去。   距离内地遥远,卖不上价格也没关系,一是可以向西卖,二是朝廷可以支持,指定购买新疆出产的棉布。这样一来新疆的重要性便提了上来,它不再是偏远少人之地,朝廷对于新疆的开拓和经营就有了更多的实际支撑,后世儿孙就舍不得这块地方了。”   三人听到皇帝这样讲,心思便活了,皇帝的考虑是站在更高的层面的。   实际上,朱厚照确实记得新疆的棉花是更好的,西北区域也是一块主要的棉花生产基地。   当然有一段时间是不及内地的,但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人慢慢动脑筋,自然就发现了有趣的事情——棉花是一种喜光、喜热的作物,不种在新疆种在哪里?   所以棉花的种植趋势是新疆、甘肃不断上升,内地如山东反而有所下降。   不仅如此,新疆的棉花往往是高品质的棉花,这是自然禀赋决定的。所以有新闻说外国人不买新疆棉花根本就是笑话,新疆棉花之所以出口正是因为品质高,卖得出价。好东西国内都不够用。   甚至再往西的乌兹别克斯坦有‘白金之国’的美誉,那个鬼地方是严重干旱的大陆性气候,但种棉花是一绝,也正是靠着棉花的稳产高产和品质优良赢得了这个称号。   当然,这对于此刻的朱厚照来说并不重要,棉花好和棉布好这是两个概念,中间还隔着纺织技术呢,而且为了大规模种棉花,你不知道人家在土地平整、水源灌溉等农业基础设施配套方面下了多少功夫。再有,按照梅可甲说‘十家必有织机’说法,再好也可能卖不出价格,小农经济自给自足嘛。   不过这都可以解决,甚至朱厚照已经直接说出由朝廷指定购买了。   王琼仔细思量了皇帝的话,也不禁点头,“这么说来,新疆或可成为宝地。”   朱厚照就是这个意思,“应该是错不了,西域都有棉布,怎么就不能种棉花了?朝廷要推动棉纺织业的兴旺,棉花必不可少。朕这就传旨给杨一清,让他着手办理此事,汉家人,还是喜欢种点什么,这是骨子里的东西,等到形成规模,朕要把牧民都变成农民!”   “哈哈哈。”   天子一句话玩笑话,也惹得他们未能忍住。   而皇室、勋贵所用的棉布规模也是很大的,有些人,能造的很。先这样支持上一段时间,等到渐渐的发现新疆的棉花品质更好,其实就不愁了。   不过还有一人心思还不定,周尚文看差不多了,还是在问:“陛下,刚刚王中丞提及的军用棉布究竟是何物?”   王琼轻笑一声,“书上这样记载,我倒也没有见过。不过我这次偶然看过一个棉甲,应当也是极好的。”   “棉甲?是元代的布面甲么?和铁甲有何不同?”   “我仔细问过,制作起来并不难,不过布面甲主要是防御,对抗火器。我见到的棉甲主要是用于御寒,不知为何,这些年来冬天越发的寒冷,所以才想到了这等法子。   实际上就是在铁甲两侧放置棉花。首先将采摘的棉花打湿,反复拍打,做成很薄的棉片,把多张这样的棉片在缀成很厚很实的棉布,两层棉布之间是铁甲,内外用铜钉固定。这就是棉甲了。”   朱厚照也没见过,但王琼说得通俗易懂,“朕知道靖虏侯在想什么,这类棉甲在冬天作战是很实用甚至是救命的东西,平海伯,你从旁协助,找几个工匠试制一下这等棉甲,像辽东、漠北以及新疆入了冬以后的天气都是很寒冷的。要知道,士兵每多一分御寒,大明的疆界就能往北多扩一分。”   “是,臣等遵旨。”   周尚文没想到皇帝这么重视,实际上王琼提了一嘴冬天越发寒冷,而朱厚照知道,冬天还会更寒冷的。 第七百三十五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大朝会的变化不仅仅是从一年改为两年,其影响也绝不仅仅是让臣子们可以来一趟京师,而是方方面面。   比如说,大朝会是两年一次,科举是三年一次,于是大明文人开始逐渐把每个年份都分出大中小的区别,若是都有,那么就是大年,若是都没有那么就是小年,比如正德十年就是妥妥的小年。   大小和朝廷派官是有关系的。   大朝会之后,天子往往会根据当年官员进京陛见的表现对部分人进行调整,有的甚至是比较惊人的调整,也正是升官激励着各地官员对大朝会念念不忘。   而科举之后也会授官,所以说所谓的大年就是大官、小官都有较大的变化,人们心中也更有期待。   小年么,就不必说了。   这就是大朝会的影响。   此外,大朝会的议题也从当初的七个压缩为五个,传言天子认为要将朝廷的主要精力集中于更为关键的事务,而不必事事拿来清谈。   再有,有些议题开始逐渐固定下来,演化为每两年就要拿出来谈一次。最为典型的便是民生和军备,它们总是逃不掉的,天子召见地方文官,所问之事不离百姓之疾苦,召见边军武将,所提之事不离卫所之战力。   不仅如此,十年的时间也让厂卫深深的‘融入’了大朝会之中。   大朝会前后,会是它们最繁忙的时候,天子问事,遍及于天下,所以他们要尽量多了解些天子最常问到的事,更关键的在大朝会之后。   为了避免陛见的官员胡乱吹嘘,虚报政绩,厂卫总是会针对官员们所上报的内容进行核实,所以大朝会后的官员调整,总是一波一波儿的。   可能这一次出来四个,下一次出来五个,便是因为核实需要时间,朝廷会根据核实的情况,将几个人凑在一起,一旦确认为真,那么根据旨意一起发出来。   总得来说,大明朝廷围绕着大朝会构建了越来越完善的一整套行事逻辑,而且仍然在完善中。   身处其中的人大约不明白,也是通过这种行事,皇帝不仅仅是完成了对京官,更是完成了对地方官员更为稳定的掌控。   形象的说叫天下一盘棋,因为主要官员的升迁都在天子一人手中。   从根本上来说,大朝会及其附生的相关制度已经成为加强皇权的重要工具。   若不然朱厚照凭得什么强推天下清田令,凭得什么给天下土司定规矩?   在大明正德十一年的这个时间节点,任何一个重要的或是关键的地方官员走到朱厚照面前,都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不敬。   今年还有一个特别,   内阁由四人减为了三人,皇帝会不会再简派谁入阁?按照天子一贯的做法,并不是单纯论资排辈的。   工部尚书毛纪被贬黜回乡以后,这个职位其实也空缺了下来了。   这些都要看天子那张嘴怎么开。   而这个时候的天子,正在成国公、靖虏侯和平海伯的陪同下检阅着神机营。   按照旨意,神机营的火器都要进行换装。   “……军器局现在在加派人手,要给水师配上这能打九百丈的火炮,要替换掉神机营的旧火炮。当年太宗皇帝建立的神机营在大漠无往而不胜,朕又怎么会忘记这么些宝贝?从南洋的一些点滴信息来看,洋人的大炮不比我们大明差,甚至比我们还好,这要引起重视的。说明那些国家也在拼命的改进火炮。”   周尚文算是有切身体会的,“这次攻打吐鲁番汗国之所以如此顺利,火炮也要占据一半的功劳,炮弹一飞,满城皆乱,是个绝对的利器。可惜它太重,西南山地和骑兵追逐之时,难以用上。”   朱厚照摆摆手,“进攻用不上也可以防守,新疆新筑的城里,都给朕放上几十尊。而且火炮是一方面,还有火铳呢,这个就容易携带了。”   这个时代的火铳问题很大,一个是下雨不能用,另外一个装填很麻烦,基本上在战场上只够射一轮,等你装好可以再射,敌人已经冲到你面前了。其他的如炸膛等等缺点就更不必提了。   但火铳仍然重要,朱厚照也很重视。   他对靖虏侯和平海伯说:“出海的要带火器,这是几年前就讲过的,朕不多提。靖虏侯,你这次回京,休息归休息,朕可不打算让你闲住太长的时间。”   周尚文无二话,“臣自然听从陛下调遣,万死不辞。”   皇帝盯住他的眼睛,“去年朕下令伍文定远征日本,因为隔着海,他们到大明的时间固定,大约也就是每年的三四月份,咱们君臣没人知道那里打成了什么模样。”   “不错。”   “所以大朝会之后,你领一路人马以防范倭寇的名义进驻江南,而且要带精锐甲级卫,包括这一卫神机营,部队的规模大约在三万人。骑兵就少一些,江南水网密布,以步卒为主吧,到了那里以后平时正常整训,主要是以备不测。”   周尚文微微有些疑惑,“陛下虑事周全,此乃英明之举,不过防范倭寇……哪怕日本国有我大明那么大的水师,哪怕他们倾巢而出,最多不过一万人马,这……杀鸡焉用牛刀?”   朱厚照眼睛眯了眯,“这三万人马,大约六个卫所,你分城驻防,扬州、南京、苏州、杭州都要有你的人马。这样一分,三万还多么?但是倭寇是可以从任意一处进攻的。”   道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   周尚文勉强被说服,其实说不服也没关系,反正他听旨行事,“臣明白了。陛下旨到之日,臣立马率军出发。”   实际上朱厚照还有另外一层考虑。   “早些年朕听闻,有些倭寇实为我大明无以生存的百姓假扮,这些不去提它。朕想说的是,你驻防在各地除了放外,也要防内,军营重地……你应当比朕更明白。而且不要觉得朕在危言耸听,朝廷,可是下了天下清田令的。”   成国公、平海伯和靖虏侯听到最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是明里防倭寇,暗中掌控地方。   朱厚照看他们有些严肃,反而说起笑话来,“只是以防万一而已。你这个军功想挣不容易的,要他们给机会才行。”   他们?   也不知说的是谁。 第七百三十六章 伍文定   正德十一年三月初六,大朝会正式开始,前后持续了六天,到十一日完全结束。   流程上和往年并无不同,天下清田令有其正义属性,官员们改变不了皇帝的意志,土司的事天子都不拿到大朝会上说。   所以大朝会本身波澜不惊,只有哪个布政使干得较好、哪个巡抚做得较差这种东西引人注意。   大朝会之后的十二日午后,天子召见了一次内阁和六部诸臣,再次商定今年的主要事务。   内阁首揆王鏊统揽全局,包括新疆在内的各省,凡民生、刑狱诸事,一一不可错漏,内阁次辅杨廷和仍偏重于革新政务,凡海贸、产业诸事,事事要见成效,新阁老张璁就一桩事——清丈田亩。   当然,这并不是把三人严格分工,首揆是什么都要管的,只不过轻重程度不一样,杨廷和和张璁有些类似于辅助,帮他把那两摊先撑起来。   朱厚照还是很会使唤人的,他把臣子的事务分得明明白白,确保任何问题他能找得到人。   而内阁的格局也就此确定。   在遥远的东海之上,一直被朝廷众人牵挂的大明水师终于有了丝丝缕缕的消息。   皇帝虽然嘴上说担心出征的胜负,但实际上他心里是有信心的,除非遇到大的海上风浪,人船毁于自然灾害。   因为这个时候的日本是个分崩离析、七零八落的分裂国家,名义上的足利家族根本无力掌控全国,地方上所谓的强势大名,不管是细川氏、大内氏还是什么织田氏、京极氏,他们所掌控的疆土基本上也就是一个城镇的范围,所能组织的兵力更加不值一提。   这还有什么打不赢的?   按照当初皇帝面谕所下旨意,伍文定主要是解决两样事情,一个是征讨细川氏和大内氏,解决这两个家族的人威胁明朝官员,窃取造船、纺织等机密事项,当然这是出兵的理由,实际上是打击了这两个最为强大的大明也是向代表官方的室町幕府展现大明国威。   第二个就是解答当初梅可甲所提的‘大内氏骤富’之谜。   伍文定这个四十五岁、出身进士,当过推官,作风强硬,转为水师提督的大明臣子基本上是解决了这两个问题的。   石见国位于本州岛的西南部,是日本诸多令制国之一,哪怕是伍文定也是到了这里以后才知道,原来这也可以成为国,而除了石见国,还有出云国、备后国、周防国、长门国、安艺国……屁大点的一个小岛分了几十个国。   石见国的守护是大内氏,这个家族通过日明贸易发家,现任的大内氏族长名为大内义兴,其实是个当代的枭雄,也正是他带领大内氏摆脱内乱,并开始与出云、后备等邻国进行争夺领地。   这是简略的过程,实际上这些日本历史复杂得不得了,各种参与的人物多如牛毛,这其实就是侧面代表着所谓战国时代的混乱。   再了不起的英雄也要受时代的约束,天天搞镇与镇械斗的英雄,怎么面对上万大军?   等到伍文定打听好了地方,登陆石见国的时候,整个本州岛似乎都安静了。   从船上下来的、经过他常年训练的一万余士兵,根本是让这些人无法想象的,而且也没有想过大明的军队会到这里来。   这几个月是日本列国深受震撼的时代,远在东京的足利、细川等家族的人纷纷派人到石见国觐见。   大明大皇帝这个称号,从来没有像此时一样真实过。   翻过年到三月,伍文定准备离开。   而这个时候的枭雄大内义兴已经成了忍辱负重的明朝属臣。   但因为伍文定留下了三千士兵,所以他还得一直忍辱负重下去。   另外一边,邢观则在士兵护卫下仔细的观察了解了现如今的日本社会,因为他要向天子禀报,看完了以后,邢观感叹,“以往不知为何海上倭寇不绝,到此一观,皆了然也。东瀛岛国之民简直如坐烈火烹油之上,各地纷争战乱不断,杀人越货更属平常,当倭寇反倒是条生路了。”   伍文定也是开了眼,“是啊,读史书时知道元末之时民不聊生,但到了此地才真的亲眼看到。”   “去年出征之前,下官还和皇上说日本国也是数百万人的市场,现在看来最多几十万人,大概只有大家子弟、贵族和官员才有购买力。”   现在邢观也会提到购买力这个词。   伍文定并不担心,“有那个地下银脉在,这一趟就是值得的。”   他们这一趟回程的船上,不仅有本国的人,还有各地大名的人。他们都是跟随去大明向皇帝表明心迹、跪求友好的。   伍文定并没有预料到会有这等情况,他确实也动了武力,教训了几个不听话的所谓国家,但没有想到各地会纷纷来投,有种一打就服的感觉。   而且代表室町幕府的足利家率先向大明称臣。   最让他惊讶的是大内氏,大内义兴最初的桀骜不驯和后来的恭顺之姿简直判若两人。   像是他们回程,大内义兴亲自来送,所有的细节都显得恭敬。   大内义兴在码头上听着下人马屁,说什么家主示软,必定迷惑了大明的臣子,他自己也这么觉得,这也是前后态度改观的原因。   但是站在甲板上的伍文定和邢观两人都是熟读历史的,他们脸上笑着,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   伍文定提到地下银脉,邢观就提醒,“这个叫大内义兴的人,能屈能伸,心思深沉,绝非无能之辈,银脉他也一定很看重,这几年大内氏都靠着这个地下银脉,这也是命脉。命脉岂能拱手让人?”   说到这里,邢观就不禁想到在船舱里放着的一百万两白银。   那是从地下挖上来的,这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以往是种粮食、挣银子,现在是有种‘种银子’的感觉。   “你是想说卧薪尝胆吧?”   “不错。”   “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卧薪尝胆。”   邢观笑了起来,大内义兴的这些计谋看似高明,但不知为何就有种耍得很幼稚的感觉,让人一眼就瞧了出来。   “想必应当是不知道,否则不该如此。”   伍文定也没有太复杂的心思,“总归是回去了,这样的人最终如何处置请皇上定夺即可。我只担心那银脉,三千人或许留少了,几百万两的银子若是有失……”   在大明国内,押运几百万两的税银一旦出了岔子,那不仅是多年未见、震动天下,而且会给朝廷直接带来损失,基本就是砍头。   伍文定是类比到这个罪名上了。   邢观则安慰道:“无妨的,大内义兴再厉害,但冶炼之法制约着他,哪怕偷偷行事也偷不了多少。再说,他挖出的银子也还是要到大明花。”   在邢观看来这才是关键,有银脉不假,但要有够好的冶炼技术,才能大幅提高产量,而这也是他要向皇帝禀报的重点。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把大明的冶炼技术直接移过来,他并不十分了解大明是如何冶炼的,是不是更先进,如果不行再向梅可甲求救,看看南洋是否有。   总而言之,发现了这处地方以后,他俩的功劳是跑不了的,大明也定会受益无穷。   邢观想及当初,觉得平海伯也应当有功,毕竟是他最早提出大内氏骤富之问。 第七百三十七章 君臣相睦   京师的春日暖意融融,皇帝换了常服离开皇宫,到京外梅府的庄园中闲住。   宫里的规矩毕竟多嘛,即便是皇帝有的时候也不能随意胡来,毕竟定那么多规矩本就是为了维护他的权威。   所以到外面会更自在一些。   庄园周围处处都是身着锦衣的神武卫将士,倒也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宁波港有急递飞速入京,打动了皇帝心思。   杨柳依依的湖畔之边,皇帝和自己的三位阁老说:“伍文定来报,征日本国有意外之获,原本咱们君臣都以为那是个海外苦地,不想人家坐拥银脉,真是开了眼了。”   天子给三人一人设了一个坐,边上再摆张桌子,桌上还有清茶。   如此君臣,倒是一派平和景象。   杨廷和言道:“皇上,大明为天朝上国,日本不过一蕞尔小国,如今派军强占,说出去可不中听啊。”   朱厚照拿着手中的纸扇,一点一点的敲着自己的脑门。   王鏊也觉得是这样,如此行事,绝非礼仪之邦。   原本他以为皇帝在犹豫,是听了进去。   不过杨廷和又说:“总得想个说得过去的缘由。”   “以惩罚的名义如何?”朱厚照现在想到还气,“日本国有不臣之心,同时还有诸多不轨之事。朝廷派大军征讨,本也是为了施以惩戒。”   张璁则说:“既然知道上国发怒,他们若是懂事,自己也该主动奉上的。”   “是这个理。”   王鏊听得后背冒汗,“陛下慎重啊。”   朱厚照则轻轻笑了起来,其实找个理由这种事还是需要做的,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弄成恶魔的形象呢?美帝国主义坏事做尽还天天标榜自己自由民主,关键还有一帮人信。   “慎重,当然慎重。不慎重都不去寻理由了,且朕岂会做那等杀人越货的盗匪之事?不过朕作为大明天子,有些事还是要提前谋划。日本国既有不臣之心,将来必有不臣之举,这种心怀不轨之国,难道要把这金山银山就送了他?王阁老,咱们可不能给后世儿孙埋下祸患,不然子孙会怨咱们这些祖宗愚不可及的。”   王鏊则说:“大明坐拥万里江山,日本国地狭人稀,老臣断不信他有反叛之力。”   “这些辩论你们去谈吧,朕就不参与了。”朱厚照摇摇扇子,他也知道王鏊就是要嘴上说两句,实际上并不会坚决反对到底,“伍文定给朝廷带了银子来,这总归是好事。靖虏侯已点兵南下,去都去了,没有叫人立马回转的道理,恰好便将这银子拨他三十万两,也省得再从京师运过去。”   前些日子,周尚文奉旨镇江南。   按照道理来说,既然伍文定已有捷报,他那个防止倭寇作乱的理由也就不成立了。   但这事发生在大明朝朱厚照还真就可以继续把军队摆在那里,而不是刚派出去再叫回来。   当初土木堡之变,正统皇帝在王振的诱导之下领兵出征,而且令下的很急,经过一番行军好不容易到了大同,结果忽然之间又要调转回头。   这是干什么?   现在朱厚照当然要避免这等前朝旧事,军队不可轻调,调了不可轻动,否则有如儿戏一般,寻开心呢?   “是。”   三位大臣都领了旨意。划拨银两这事情倒简单的。   而朱厚照琢磨着另外的心思,随后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笑容,“王阁老、杨阁老、张阁老。伍文定让朕发了一笔横财,年前的时候咱们也盘过账,现在国库之中存银有千余万两。前阵子王守仁来了奏疏,禀报了今年扫荡北境之事,他说准备得基本都齐全了。朕……想去打这一仗。”   这番意思一说,不要说王鏊了,杨廷和也立马摇头,“陛下,天子是金口,金口开了,岂能更改?去岁陛下说要征日本,将原本用于亲征的物资军需转了过去,还明言哪怕是今年不再亲征,也要教训日本。今年怎么好……怎么好……陛下,这是为难我们了。”   朱厚照摸了摸鼻头,去年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才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毕竟也没厚脸皮到那种程度。   王鏊也撅起胡子,“而且陛下如今屡起好战之心,也让臣等不安。”   “唉。”朱厚照叹一声气,“朕倾力治国,如今治国有成效,当然要杨威于外。这应当也说得过去吧?”   王鏊仍极力劝诫,“陛下,天下仍有百姓生活困顿,甚至饥餐露宿,朝廷若有余力,可减赋税、可免劳役,如此施恩于天下,方为正道。”   “这件事,朕也不是没考虑过。”朱厚照准备退而求其次,“朕的心思当然还是为了天下百姓。关于劳役这件事,山东、应天等省份已经逐步改为有偿劳役,百姓应当是受惠于此的。包括为了战事而征用的劳役,现在也都不是无偿,而是有偿,老百姓有银子拿,民力不至于枯竭。至于减免赋税……有些穷困之地,内阁报一报,朕来批嘛。”   三个阁臣都听出来了,皇帝这是在讨价还价。   杨廷和想来想去,还是说道:“望陛下慎重,若是此言传出,臣恐朝野大喧,总是不利的。再有,王伯安点将出征,必然已经多番思量,用兵之道,不可轻忽。陛下先前并无旨意,现在突然前往,臣倒不是说王伯安一定会打败仗,不过措手不及之下,必定会受些影响。这等事,绝非儿戏。”   朱厚照听到这里也不禁有些偃旗息鼓,这就是他‘肆意’不了的缘由,他理性、会讲些道理,而且以自己的一己私欲为后,以江山社稷的大业为先。   杨廷和讲得很有道理,王守仁完全没有任何准备,他是天子,突然又要去了,上上下下都会措手不及。   这等顽劣之心,可不就是和当年的正统一样。   朱厚照有些无奈,但心里其实又想。纠结着,最后道:“那么今年总不能一仗也不打吧?”   他此话一出臣子心头一松,看来皇上还不会太过‘任性’。   王鏊则哭笑不得,“正德一朝确系国力强大,翻遍十七史,也难有像陛下这般豪阔的。陛下,今年不会一仗都不打的,朝廷不是要解土司之祸?”   “那个不算,土司是个长久的功夫,说不准每年都有些小仗。”   “还有杨应宁那里,还有叶尔羌。”许久未说话的张璁开口道。   这个还将就像点样子。   “成吧。”朱厚照略微烦躁,“好好好,那你们各忙各的去吧,今年朕再忍一年。张璁,你那些人培训的如何了?什么时候能派下去?”   张璁起身拱手,“再有一月便差不多了。”   “你要安排好。”   张璁能感受到皇帝眼神灼灼,这其实比打不打仗要重要的多。   “微臣明白。” 第七百三十八章 日本国事?   朱厚照把这三位撵走,自己又把揣在怀里的伍文定的奏疏翻出来看了两遍。   征日本之事算是当时随手而为,这个时候日本实在是太弱。而现在既然已经揍了一顿,有些事就得接着做下去。   “恩……”   他起身来回踱步思考。   这毕竟是大明朝第一次将手伸向别国,还是得自己回忆些已有的见识,并做出整体安排。   按照正常逻辑来说,完全的占领是没有必要的,日本列岛虽有银矿,但整体上来看资源还是贫瘠,全部屠杀完毕,那也不太可能,而且地震、火山多发,花那么大代价要这种鬼地方实在没必要。   因而整体上应该以经济殖民和文化入侵为主。   在这两样之前,应当先进行军事控制。   有限的占领和控制,获取更大的经济利益,应当为根本之策。   具体的做法当然是在当地维持军事存在,扶植亲大明的力量。足利氏本身应当是个不错的选择,室町幕府本身已经衰弱,他应当有‘归附’的理由。   此外衰弱的室町幕府无力掌控全国,民心不足,反对者甚重,这样的内部矛盾便于利用和掌控。   维持住军事存在以后,应当在江南组织船只向日本销售各类商品,促进大明本身的商品经济发展。   朝廷自身有布商,以朝廷力量组织起来应当不难。   而文化入侵也更为方面,日本国民有慕强的心里,汉字、汉文本身在当地已有基础。   日本,国家虽小,人口虽寡,但朱厚照还是很用心,不想出什么纰漏。因为这是大明朝第一次对一个外国采取这样的方式,如果成功,有利可图,国内自然会有这样的利益群体逐渐成长壮大。   后人有样学样,也就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处理了。   如果搞得不像样子,导致国内的阻力增大,弄不好又会错失大航海时代的决定性机会……   这么想着,朱厚照决定亲自召见伍文定和邢观,同时他还要安排一位绝对聪明、灵活、又忠心耿耿之人。   想来想去,还是那个名字。   “尤址,严嵩还在京中么?”   尤址不能确定,“这个……奴婢要去查探一下。不过应当是在的。大朝会后的派官还未结束。”   “好,你现在马上去。”   “陛下要召见他吗?”   “暂时还不必,确认他在京师没有离开即可。”   “是,奴婢明白了。”   尤址说的大朝会后的派官没有结束也是现在一个渐渐不好的风气。   因为天子派官是一波一波的,有些人觉得自己有机会、有些人单纯的就是不肯死心,所以会在京师中等。   当然他们不会笨蛋到硬等,而是找各种理由,比如说身体不适啊等等。   总而言之就是旧任连去都不想去了。   其实是不太好的现象,不过有的官员离京师很远,强行把人家赶走,结果一封调令又让其回京,那不是折腾人么?   现在么,这个问题也不是特别严重,所以朱厚照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如严嵩这等官迷,这次回京以后又表现的很好,他肯定还是要赖一赖的。   这都是小节,无关痛痒,奸臣有时候的确好用。   ……   ……   张璁和皇帝下了保证,一个月后即可培训完毕。在御前的话可不能随便讲。   因而他回去以后找到靳贵,两人一起去查看培训的情况。   靳贵与他说,“原本是要招募五千余人,不过能写会算、还懂得朝廷法度的人并不容易招。现在这还是主要的问题。”   人才不足,也是个问题。   能写会算,至少是个秀才,秀才大明不缺,可愿意干这个活儿、受这个罪,甚至是捅这个雷的秀才并不多。   这事情张璁之前就知道,“杭州、南京和淮安有信儿吗?”   “有,三地各自招募了八百余人。”   “加上京师,也有四千余人了。差不多能够。”   靳贵做事从来仔细,他说到:“培训的过程只有讲授没有考核,下官建议这一个月到这几处地方去一趟,眼见为实。”   “这个无妨,到时我们走一趟。”   “好!”   说着靳贵又要低头去整理文书,结果张璁叫住了他,“靳侍从。”   “阁老还是称呼下官的姓名为好。”   张璁冲他行了礼,“天下清田令以后,天下人皆会骂我张璁逢迎圣意,残害忠良,但靳侍从常年侍奉皇上,应当知道圣意仅靠逢迎是逢迎不来的。”   靳贵回礼,“那是自然。”   “张某幼时家贫,从年头到年尾从来都是饿着肚子,不管旁人如何说我,但丈田之事是利民之计,这绝对不会有错。陛下有此决心,在下也想坐几分实事,实现心中多年抱负,因而此事开始之后便不能停,无论如何都不能停。”   靳贵听明白了他这番话。   大概是会遇到很多阻力。   现在看似安静,那是因为朝廷只有一道命令,还没有真正地去地里丈。   “阁老既然这样讲,下官有一问想请阁老赐教。”   “你说。”   “清理天下田亩之时,若是有些人家坐拥万亩之数,阁老是认还是不认。”   张璁神色一正,“这要看万亩之田是如何得来的,若是隐田、夺田、非法侵占之田,那自然不认。”   “这样一来,阁老就不止是清丈天下之田,而是要以一人敌天下了。”   “所以靳侍从的意思是……”   靳贵说:“阁老虽有陛下撑腰,但丈田之事非同小可,可不可以软硬兼施?便只丈田,丈出来是谁,便是谁。否则丈田之中还加了查案,这事情就做不成了。”   张璁皱眉凝思,“这怎么只有软,没有硬?”   “硬的手段自然是谁不配合丈田,那便坚决处置。”   “我们若是不认,那丈田之后百姓告官呢?”   靳贵说:“这就不是丈田,而是刑狱了,应该由按察使司负责。官府秉公断案,该是谁的田,就是谁的田。”   张璁仔细观此人,头脑清楚,心思细腻,当初将他要来还真是要对的,也难怪皇帝将其留在身边这么多年。   其实他的这个办法更合理一些,有老百姓告,那就查案,没有老百姓告,那就正常丈量。这样一来最大程度的保护了百姓,同时也让事情能更具可行性。   否则的话,哪怕是包青天在世,也断不了天下所有冤案,土地里的案件一桩一桩翻出来,三年之后等到皇帝向他们要成果,莫要说丈田结束了,就是这些事都扯不清楚。   “盛名之下无虚士,靳侍从确实说得更有道理。”   靳贵谦虚,“阁老过誉了。还有一点。”   “你说。”   “便是隐田,为了少缴纳赋税,不仅是豪门大族会隐匿土地,便是升斗小民也是能藏一块是一块,朝廷此番丈量天下之田,自然是要厘清赋税。不过这几乎等同于要增加赋税,大户小民皆会抵制,到时候也必定难度极大。”   张璁点头,这也是很实际的问题,“那你以为应当如何?”   “《大明律》已有钦命:凡欺隐田粮者,要处以笞杖刑,其田入官,所隐税粮依数征纳。里长知而不举与犯人同罪。   律法规定自然不是问题。但一旦丈田,极易暴露,到时候朝廷抓与不抓、杀与不杀,反而成了两难。”   因为杀就太多了,那基本上是每个县、没个乡都得挂白布。   而且这也不利于丈田的推行。   但朝廷法度也不是开玩笑的,难道写在那里就留看?以往可能性,在正德朝不太可能。   靳贵认真道:“下官想请阁老向皇上请命,在丈田之前,先让各地县官大力宣传,最终丈田之前,主动向官府坦白的,免于处刑。当然,始终不知悔改的,还是依律法办。”   张璁思索了一下便答应了,“还好有靳侍从帮我。”   靳贵也没有太得意,他多年的宦海生涯告诉他,即便这样,这件事做起来还是会天下震动。 第七百三十九章 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   张璁跟在皇帝身后转述了靳贵的那一番想法。   朱厚照背着手沉思,其实张璁的问题提的很现实。   大明朝已经一百多年了,土地兼并尤为严重,这里面的问题根本就是一团乱麻,复杂的不得了,一旦清丈田亩,就相当于把这个盒子打开。   这得是多少的问题?   光是想想朱厚照就觉得心惊,可惜他历史不算精通,只知道张居正搞过清丈田亩,但不知道他具体是如何做到的。   “秉用,朕思来想去,你这个只丈田,不问事的法子,大概是不行的。”   张璁略微震动,“陛下……”   朱厚照的打断了他,“你先听朕说。朕明白,你是觉得天下士绅力量太强,若是朝廷强行丈量,翻出了里面的问题还要进行追究,那必然处处遭到反扑,丈田本身也进行不下去了。是不是?”   “陛下圣明。”   “哎。”皇帝叹了一声气,“可你觉得民告则管,民不告则不管这有意义吗?”   “臣不解皇上之意,为何没有意义?”   “朕身在九重,都听人说过皇权不下乡。地方豪强劣绅在乡间称王称霸那么多年,除非是完全活不下去,否则有几人敢告官?”   张璁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到最后,朝廷就是助纣为虐,认了豪强之家所侵占的土地,还将这些土地编在了新的鱼鳞图册之上,帮助他们进行了确权,丈一次田,反而是将过往的违法行为全部合法化。”   “皇上,大明疆域万里,全国上千个县,各类兼并行为不知凡几,其中善恶也不一定好分,若不如此,臣只恐反民四起。”   “民是不会反的,豪绅才会反。”   但是‘小资产阶级’是有软弱性的。   这最后的一句话朱厚照没讲,讲了这些人也听不懂。   “还好你今日来见了朕,朕话说在前头,这个办法万不可用,你要么堂堂正正,这样一来总算为普通的百姓谋了利,豪绅就算不满,但百姓得利,他们便起不了势,似你那样,百姓有苦不敢言,豪绅对于丈田又心怀不满,反而是两头都得罪。   天下的难事,没有一件是不强硬、不流血就能办成的。清丈田亩时,主动上报隐田可以不予追究这倒不关键,做了也就做了。可你说的头一条不行。”   张璁抿了抿嘴唇,他本来还被靳贵说服了呢。   朱厚照则奇怪,他印象中张璁也是那种手段狠绝的人,“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陛下目光如炬,这是靳侍从和臣商量得来的。”   这么说就好理解了,难怪。   文人总是这样,喜欢动那个心思,耍些个小聪明,做事情和稀泥,风格上喜欢和光同尘,总觉得这样圆滑一下事情才好办,然后将之称为智慧。   实际上这种智慧是要分情况的。   丈量田地是真金白银的利益之争,可以和稀泥的空间是很小的。   “山东的情况是最好的,你先在山东试丈量一次吧。说得都对做起来全错,那也没用的。先试试看效果。”   “是。”   朱厚照的眉宇之中也不免忧愁。   封建王朝除非是刚开国之时,那会儿天下大乱,刚刚勘定,加上人少地多,而且新建立的王朝军队绝对强大,所以推这些事还是可以的。   可一到后面就很难完成。   他当然也知道,丈量田地之后会把很多凹糟事都翻出来,这些事都要妥善的解决,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最终的结果可能就是囫囵吞枣,反正带着做,能做多少做多少,做不了的说不定也就混过去了。   不过关键在于朝廷的态度。   态度不能软,这件事反抗的力度极大,不以雷霆手段震慑住大部分人,专心对付小部分人,那才会出大问题。   “先山东,然后顺着往南丈量下去,不配合的都抓起来,或杀头或流放,这些人家的田亩全部没收,但不要充公,留下来分给无地的百姓,尽量让老百姓能有地可耕,否则这天下迟早是要乱的。也只有打出这样的旗号,这件事才推得下去,否则地方的豪绅会以为山高皇帝远,他们那个土皇帝才是真皇帝。”   张璁带着几分心思和沉重的心情出了宫。   靳贵等了他半天,见到面就上前行礼,“怎么样?成功了吗?陛下如何说?”   “成功了一半。”   “一半?”   张璁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茶,“这件事想得太多,也容易将自己绕进去。咱们就按陛下所说,拿着天下清田令的圣旨,强令地方官员推动丈田,官员不听斩官员,豪绅不听抓豪绅!本就是得罪人的活儿,给自己抹个红嘴唇儿、打扮得再漂亮、话说得再甜,那也是个得罪人的活儿,陛下说得对的,不砍几个脑袋,这件事做不成!”   “陛下……是不是只答应提前交代隐田免罪?”   “是。”   靳贵叹气,“这样一来,有些地方就容易乱。”   张璁忽然又想到什么,“会是巧合么?靖虏侯率领三万精兵已经驻扎于江南了。”   ……   ……   正德十一年五月初。   内阁阁老、清田钦差张璁抵达山东济南。   在此之前,京里的旨意已经到山东巡抚衙门。   刘健老得不能行,但人有福气,长寿,八十四了还能不用拐杖行走。   他这个资格太老,张璁再目中无人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所以见他行礼远远就上来扶着,“希贤公不必,你是老阁老了。”   “旧事不提,眼下下官是巡抚,张阁老才是阁老。”   刘健在山东的名声是出来了。张璁忌惮的也是这份名望,所以客客气气的。   哪怕招待的很简朴,他也忽略不计了,主要是心里也装着事。   到了屋里坐下,张璁开门见山,“希贤公应当明白我此来的用意。山东承宣布政使司之下,一共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按照一县约三个人,这次我可是带了有300余人过来,光是客栈就包了十几家。”   “张阁老,天下清田令的圣旨可否一观?”   其实内容先前就已经宣于天下了,不过刘健是个老做派,非要走一下这个形式,他看到圣旨之后立马不二话,“皇上既有清丈田地,重编鱼鳞图册之意,下官自当全力配合。不知阁老准备如何做?”   “先前请希贤公召集六个知府、十五个知州和八十九个知县,他们都到了吗?”   刘健道:“大半都到了,有的路远还要再等等。”   张璁也是大手笔了,看起来是麻烦了点,不过这样一次性到位,各州、县自己把测量的人带回去,免得过程中再扯皮。   “好。”张璁低下声,“希贤公,天下清田令,令出之日到现在也有半年了,山东各地反响如何?”   刘健嘴巴里没有假话的,“人心浮动,阁老要早有准备。” 第七百四十章 莫要当杀鸡儆猴的鸡   张璁晚上就在钦差行辕暂歇。   天黑以后,几道人影钻入他的房中。   所来者也是他的熟人,锦衣卫副使麻斌。   皇帝将这样的人派给他,其用意自然不言而喻。   “怎么样?”   “济南城里的线人都有报,城里人多。”   麻斌经过几年风霜,胡须也蓄了起来,他面平而静,略微凶狠,这都是这几年的生涯所带来的。   “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张璁平静问道。   麻斌摇头,“人只是多,并没有具体的动向。不过应当是各府州县的眼线。”   张璁并不慌张,“看总是要让人看的,不看清楚他们想必也心中难安。”   暗地里的情势已经已经很紧张了,   表面上的山东官场似乎还是春风和煦。   皇帝选择山东还是有理由的,刘健在山东这么些年,一个当过首揆的人当巡抚,不过就是三司衙门和各地知府这些官,数来数去这么些人,一个个什么心志全在他的心中,巡抚衙门出去的令绝对不可能为人所推翻。   虽然六个知府都对于朝廷的清田令有些慌。   但旨意是明确的。   刘健先将他们和三司使的主官叫到衙门里面来。   “钦差已经到了,你们都是管着几个县、甚至是十几县的朝廷命官,本官也多方打听过,清田令是天子之意,而且绝没有弄虚作假的意味在其中。史书之上,杀鸡儆猴是用烂掉的招数,因而这种时候莫要让自己成为被杀掉的鸡。   一百多州县有些知县,依本官看应当是不来了。平常便算了,这种时候不能马虎大意,回去后要一一询问,究竟是什么原因,除非生病,若是有意拖延的,本官的意思还是要换个人。不要让这些人为了自己,到时候把你们诸位当中的某一人也拉下水,这就不值当了。”   其实知府们还是紧张的。   说实在话,在地方为官,如果就真的清廉得如一碗白开水,这种人还是少的。大部分还是会和当地的大家族搞好关系,相互之间有所往来,关键的时候能互相利用。   当官的不会去认识屁民的,你对他又没用。   但大族就不一样,有的家族中,会有成员在外地甚至京里为官,有的还有钱。朝廷每年的赋税任务并不轻松,关键时候大的宗族还能帮衬帮衬,先过眼前关,回头再想办法补偿嘛。   现在要清丈所有的田亩,这里面的问题就复杂了。   万一被查出某个人有问题,然后办案之中再把自己给交代出来,这可怎么办?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上面的朱厚照知道,张璁知道,甚至刘健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嘛。   但没有办法,朝廷要做的事始终是要依托于这个官僚体系的运转来落地,所以就算他们不乐意,也只能以旨意强压。   刘健今日的话就是要起到这样的效果。   过了两日,张璁真的把一百多个知州知县全都一起见了,还把自己带来的人进行分配。   巡抚衙门屋前的空地上,挤满了从各地赶来的官员。   所说的话,无非也还是那些,即天子的旨意、清田的重要性和意义,以及一些‘警告性’的话语。   随后,张璁借花献佛,在这里摆起了宴,四方桌子从院子里排到了院子外。   每张桌子中央都是一个州或是县名,主官是知县,剩余的位置就是三个专门培训的测量人员。   测量是要有统一的标准的,比如张居正就规定,就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哪儿都按照这个口径,否则乱七八糟的不便于计算。   张璁端着白色的酒杯,穿梭于这一片四方桌之间,他说道:“许多年以前,本官与诸位一样,也是一个知县。本官知道,管理一县几十万的人口绝非易事,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样样都是看着简单,做起来极难。幸得朝有明君,自陛下柄国,京官不如地方官已是人所共见,尤其是不如知县,因而在座的各位,至少有一半将来是要位列高官的。”   “不敢不敢,阁老客气。”   “不是客气,本官也觉得皇上此法极好。知县虽只有七品,但最熟悉民情,这样的人到了朝廷,朝廷才知民间。皇上不提拔你们,又该提拔谁?话又说回来,此法施行也有十年了。朝中高官,有知县经历的不在少数。因而天下清田令得以成行。本官想,你们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治下,有些田是被隐了,有些田呢,投献在别家的名下,还有些呢,和鱼鳞图册对不上,干脆就算了。这些田在少数吗?朝廷每年的赋税又该流失多少呢?”   张璁官位太高。   在场的知县心中再觉得为难也不敢吭声。   “来,满饮此杯。喝了酒,领了旨,各位就回衙办事,办好了差事,皇上少不得升各位的官。立功报赏,你们就算不信本官,也该信希贤公。”   “不敢不敢。”   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   张璁知道这些人为难,但是事已至此,没有其他办法了。   “希贤公。”   刘健缓缓站了起来,“张阁老。”   “你是山东的巡抚,这些的官员没有敢不服你的,以山东的地形、丁口,每县要完成丈田,大约要多久的时间?”   刘健自然守礼,“张阁老是朝廷钦差,自然听阁老的。”   “好。其实也并非是听本官的,山东的情形都在陛下心中。本官出京时,陛下亲口交代过,说山东各方面的条件最好,或许半年之内就可见成效。”   刘健明白了,“那便半年,半年之后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县县都务必完成此事。”   他说完张璁挥手,这次他不仅带了人,还带了登记田亩的册子。   明朝有所谓的鱼鳞册,就是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连接地绘制,标明相应的名称,是民间田地之总册,由于田图状似鱼鳞,因以为名。   但这次张璁带的东西是朱厚照要求的,其实有些类似于汇总册。   现在都是空白的。   “遵照皇上旨意,将这些册子发与诸位知县,封皮之上还请各知州、知县签署姓名,本官带来的测量人员也要一同签字画押。”   这里面的基本内容是个汇总,就是哪个县、哪个乡、哪户人家、有几亩地、是水田、还是旱地,当然还有日期等基本的信息。   大家都是官场上的老人,很明白签字的用意。   现在签下去,填好信息,那就家家户户可查,将来核对起来万一不准,签字的人肯定是倒霉。就像当年南京皇宫的砖头也有人签字。   这样一来压力就大了。   毕竟都已经正德十一年了,开了那么多次大朝会,朝廷对于派人核准数据这一套东西已经很熟练了。 第七百四十一章 袭击   明朝时,山东六府又被分为西三府和东三府,西三府有济南府、东昌府、兖州府,东三府是青州府、莱州府、登州府。   东三府有山地,交通不便,西三府靠京杭运河,一时繁盛。   其中济南府领4州26县,人口百余万,耕地千万亩,天子将首丈之地选在山东,而山东之关键又在济南府。   历城县是山东的最为繁华的县域之一,知县吕天致领着一堆的空白账册和三个‘秀才老爷’感觉脑袋都晕乎乎的。   丈量田地这种事,一两百年遇不到一次,偏偏他娘的在他当知县的时候遇到了。   这三人他也都认识的,一个举人、两个秀才,虽说没什么官位,朝廷也不以这些人来压当地的官员,但人家身奉皇命,有事情可以直接禀报于张阁老,所以他哪里能摆出多大的架子来。   更绝的是这里面有个历城县本地的人,想来上面在安排的时候必然考虑到这一点了。   到了县衙里面以后,他直接回后院,把人扔给师爷。   三人面面相觑,但应该是感受到了什么。   “看来吕老爷,不是很欢迎我等。”   “预料之中。欢迎才显得怪。”   “那我们现在要如何?”   “先休息一夜,明日上堂请人,总不能我们三个跑到老百姓的田里乱踩,会被打死的。”   却说吕天致回去以后就犯愁。   他的儿子受他之命,这些日子也在前后奔忙,今天见他回来,立马到他的书房。   “爹,听说有钦差来了?!”   “有。不仅是来了个钦差,还从京里带来了天兵天将。再有这些册子。”   他儿子上前略微翻了翻,“都签署了名字了?”   “当朝阁老端着酒,不签?谁走得出来?”   签名的用意不必多说,是个人看得明白,“这么说,是真的要开始了?”   吕天致锁紧双眉,微微点了点头,“真不知朝廷是怎么想的,一定要捅这个马蜂窝。不过,总归还有时间,圣旨中放了二十天,给各地上报隐田。这段时间咱们不要出头,瞧瞧情况。看看许家怎么办。”   许家占地百顷,在吕天致当这个知县以前,人家就在历城县威风八面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有的时候他这个知县老爷并不能说一不二。   “他们一定会记着找爹的。有些侵占的田,还缺些地契。这个面子给不给?”   吕天致仔细的想了想,其实很纠结的。   他以后要在这历城县一直混下去,而朝廷里派下来的人,总归是要走的。   “这种节骨眼,踢人是没关系的,就怕踢到铁板。咱们帮他这个忙不是不可以,但此番上面大张旗鼓的张罗起来,万一田地的原主闹起来,那就难办了。”   “所以……”   吕天致捋了捋胡须,“只要他能搞定这些人,确保不会有人多嘴,咱们就帮他。”   所谓的暗流涌动都是跟随利益在流动。   历城县许家的宅院里,他们其实也很清楚的,这种关键的时候靠谁都靠不住,平日里吃好喝好的县老爷根本不会为你扛半点雷。   帮助你的前提是不出事,这让许家的家主忍不住破骂了几句狡猾奸诈。   来传话的吕家儿子则更直接了,“好在此次侵占的田地原主都是些无身份无背景的小民,封他们的口倒也容易的,最多花些银子。”   这句话可是内涵丰富,这是要花钱封口呢,还是杀人灭口呢?   真是有狡猾的老子,就有狡猾的儿子。   “这件事不容易的,这两年外面匪盗少了很多。”   如果自己动手,风险又很大。   吕家儿子不管这些,“也有风险小的,退了那些田,大家都安心。”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但他们这帮人欺负平民百姓欺负惯了,没见到棺材,绝没有反悔的那一刻。   ……   ……   济南府的情况是这样。   东三府的情势就更为紧张。   张璁济南才待了时日,这些人才送走不到七日,陆陆续续的开始有各种消息汇集到他这里,看得张璁眉头紧皱。   他找到刘健说:“希贤公,你瞅瞅这些。历城县的知县假意配合,实则避不见人,若有事则推于朝廷的测量员,全都要他们出面。章平知县呢,说民意沸腾,他没有办法。为老百姓好的事,怎么会民意沸腾?这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捣鬼,但他却放任不管。还有长青、肥城……知县倒是好的,却不配给足够的人员!这等事情,我都不知是该禀报还是不该禀报。”   皇帝还说山东的条件最好,如此信任刘健,现在的现实却大不理想。   刘健并不意外,“丈田会查出隐田,百姓不明原委,只看这一条,自然戒备十足。各地的官员不愿意捅破这个天,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过任何一样新政,初期总是会有各种反复,张阁老先不必这么急,总是要磨一磨的。磨到到了半年之期,磨到白纸上要落下黑字,手段再多又如何?总是要交出东西的。”   张璁心思稍定,“但事急如火,皇上不会长达半年的时间一点都不过问的。到时候要如何禀报?”   “该如何禀报就如何禀报吧。张阁老不必替下官考虑,下官的那些虚名,比不得事关江山社稷的大事。”   “希贤公高义。另外,晚辈此次为钦差,身负皇命,责任重大,照现在这个情形,若是不动一些人怕是不可能了。到时候,还请希贤公恕晚辈冒犯之罪。”   “阁老严重,下官岂敢。”   不久,巡抚衙门里来了两个身穿锦衣之人。   他们的面容张璁有些印象。   现在锦衣卫在山东公开活动,也是在发出警告的信号。任何人若有异动,必然没有好下场。   张璁行了礼之后走出来,走到两人身前。   “什么事?”   “麻副使要属下来向阁老禀报。去往齐东县的三个测量员,他们被匪徒袭击了。”   张璁眉毛顿时竖起来,声音也立马阴狠,“谁干的?可有伤亡?”   “有一人受了轻伤,无人死亡。现在麻副使正在追查。”   短短的几天,事情还没正式开始干,就有人忍不住下这样的重手。   那便说什么也不能这样干等着了。   “好啊,这等手段都使上了。”张璁也是个心狠的,“本官这个钦差就要去这个县,看看究竟是哪家的田不好丈!你们去请高公公,请他点兵协助!”   朱厚照登基以后,改了很多制度,但是镇守太监这一条他是没改的。   明朝的宦官和皇室有一种特别的关系,似乎他们都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绝对系于皇帝,虽说这些人必然是贪财了点,或是有其他的小毛病,不过这都是次要。   镇守太监监督百官,其中主要是监视武官,在长期的演化之中,实际上他们已经成为皇帝控制地方武力的主要棋子。   当年他初登基之时也有人上奏书劝他裁撤,呵,那怎么可能。 第七百四十二章 流氓!   有句话叫屁股决定脑袋,还真的是这样。   朱厚照已经当观众的时候也被灌输了一种‘宦官滥设,为祸甚多’的印象,但当了皇帝以后则不然。   文官屡屡扯他后退,宦官则想方设法去完成他交办的事情。   两者相较,这还用再说什么吗?   当然,舆论是在文人手上的,他们往往是说,宦官贪财为祸、残害无辜、掣肘诸司、阴险毒辣。   但仔细想来,这像不像是宦官的对手群体强加给宦官的标签呢?   仿佛一个人割了点什么东西,自然而言的就会变成这样的人。   但实际上,文官做的祸事难道少吗?   贪官污吏、戕害百姓这些事只有宦官才做?   不见得吧。   幸得朱厚照有几分独立思考的能力,有很多的固有观念在和现实进行对比的时候只要稍加思考就会觉得很奇怪,而且越是看到正常的官员做的那些操蛋的事,越是如此。   说得不好听一点,割了东西,至少这部分群体不会强抢民女、不会强占他人之妻,这还少一桩罪呢。   其他的那些个罪名,宦官干的,文官也干。本质上都是人有了权力、又缺少管束,和有没有那个东西没有根本性的关系。   喔,还有一点,宦官几乎不会造反。   总而言之,大明各地尤其是一些重要的城镇、有军事布防的,都保留了镇守太监。   个别一座城,武职只有守备将军的,朝廷还要配以守备太监。   说白了就是皇帝留了一双眼睛在这里。   张璁说的高公公,名为高怀,他是尤址推荐起来的人,在朱厚照的面前露过几次脸。   出京师下来当这个镇守太监,拿点银子肯定是有的,但是要说心里向着的,肯定是尤址,肯定是皇帝。   镇守太监心思贪的,也会去占些田,但已经正德十一年了,先前还搞过军屯清理,所以到这个节骨眼聪明的太监早就不在这个问题上犯错了。   尤址最是知道皇帝心思,这次的事情绝对是要动真格,所以尤址先前已经三令五申,好话说尽,反正出事不能找他求情。   这些都是不必提的。   其他的比如拿些银子,那便算了。   朱厚照有时候都会模糊一点处理,真指望太监个个都清汤寡水过一辈子,那是太难了,没了爱情,总得来点金钱刺激刺激。   高怀收到这份消息以后,自然不二话。   不是张璁使唤他,而是宫里已经给了意见,这段时间要加强守备,有任何问题都要第一时间向皇上禀报。而且对他来说,这是立功表现的机会,所以接到消息之后极为振奋。   毕竟当年尤公公也是从山东的镇守太监走出去,被调到皇上的身边的。   所以这些文官就是不喜欢天子往地方上派太监。   皇帝的信息渠道严格来说是两条,文官一个系统,宦官一个系统,司礼监的权力被限制很大,但这还是个‘大衙门’,掌印太监尤公公,那是天下宦官难以仰望的高山。   张璁都没想到地方一个镇守太监对他如此热络,他都没有亲自登门,高怀自己就来拜访他了。   而且该提前准备的,都已经就绪,仿佛就在等着这么一个时刻。   那张璁也不客套了,定于两日后前往齐东。   路上。   高怀还将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全部告诉他,说道:“这个齐东知县陆为民,其实倒是个强悍的汉子,说是当初选他也是瞧中他这一点。”   “为何?”   “各地民风不同,齐东县这处地方有万贯之家。”   张璁明白了。   他咧嘴冷笑。   当年他还是一升斗小民之时,也曾仰望过这样的世家豪族,这些族中子弟出则锦衣豪车,入则美婢娇妾,而且几世的底蕴,往往是县官都难以奈何。   现在的他再看这样的豪族,也仍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旧时的记忆和现实的权势相互交杂,某个时刻甚至难以分辨。   “不管是什么人,阻挡国策,都是个死字。他若是安心认命也就算了,越是嚣张反抗,越是会招致杀身之祸。”   张骢拳头握紧了几分,他现在是当朝的阁老。   一句话,山东的镇守太监得点两卫的兵马随他而动,身上还有王命旗牌,得的是天子之令,只要确认为真,罪名属实,可以先斩后奏!   “走!”   大队兵马顺着官道浩浩荡荡的向齐东县进发。   5月的天气,道路很好走,没过多久这座小小的古朴县城便引入眼帘。   在他们入城之前,锦衣卫副使麻斌已经出城迎接。   并且给张璁递上了一份书信,“被袭击的三人名为毛兴平、张克允、苗经。其中受伤的毛兴平。事发地点是县城外被当地人称为山岭林的一处地方,根据现场的情况来看,这是一次蓄意的袭击,或者可称为谋杀。好在齐东知县陆为民有几分警觉,明里和暗里都派了人随行保护。匪徒大概还是有些忌惮于县衙中人的官府身份,所以没有强攻,只交战了一炷香就退去了。”   高怀脸型狭长,眼睛阴阴的,他笑了一下,“事不办完,怎好退去?”   “高公公说的不错。”麻斌也可以确认,“必定是因为有背后之人指使,否则绝不会有统一的行止之举。”   “恩。有线索吗?”   “主要是两个线索。有一个人受了伤,据描述是丢了半个右耳。”   这是很明显的特征。   这种时候没有特别高效率的手段,但是有特别莽的官府。   “下官已经请陆知县下令,一是封锁全城药铺,所有购买治刀伤的人都要登记身份并派人跟踪查实伤者情况,包括全城的棺材铺、寿衣店等,哪怕这个人死了,也要从土里挖出来。二是下令各处乡村,凡见到受此伤而不报者,全村连坐。”   在这个时候这不是什么很残忍的事,就像隐田,你如果不报,你村里的村长不报,也是同罪。   不然怎么管束百姓?真当满天下的老百姓全部是心地纯善吗?   “做得不错。第二个线索呢?”   麻斌从袖口中掏出一片纸,“有人密告,齐东县卓一端暗中勾结山匪,残害乡民。不过没有证据,而且告密之人应当十分胆小,他让一个孩子送来的,自己并未出面。”   “看来小地方也是很激烈,相互之间的死斗便是在我们来了以后更加掩藏不住了。高公公,你说的豪奢之家是不是就是这一家?”   “正是。”   麻斌解释说:“下官也派人暗中访探了,这一家的确名声不好,大多数的百姓都畏之如虎,哪怕是想了解的多一些,百姓们也都不敢多谈。”   张璁才不管那一套,“先抓起来。”   高怀和麻斌都一愣。麻斌还补充了一句,“阁老,现在并无证据。”   张璁眼神坚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便给他找点什么罪名,先抓起来再说,这种人,你不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他永远在你背后使坏。”   张璁想到当年这帮人也是这样,蛮横无理,仿佛就已经没有王法了,而且他们一会儿倚仗这个,一会儿又倚仗那个,啰啰嗦嗦,像苍蝇一样。   实际上张璁自己心里很有数,这种人不必多说,全家上下全部抓进去,绝对不会冤枉他,到时候再补罪名就好了。   当然了这种做法稍显嚣张。   不过张璁考虑的不仅是齐东,看各地的情况,他要是当个秀才,后面怕是事情更难办,直接摆出流氓的姿态,看看倒会如何! 第七百四十三章 杀无赦   大兵进驻,满城变色。   齐东县的知县陆为民非常气愤,高怀说他是个强悍的人,这话还真不假。   即便是面对当朝的阁老,他也面不改色。   当然,礼数必然是周全的,不过张璁的做法实在‘有损朝廷脸面’,他便一口一个钉子似的说道:“齐东县卓家一事,下官已想了万全之策,拼着掉脑袋也要定其罪,罚其人。然而张阁老在尚未正式开始之前,突然大兵进驻,且无罪抓人,如今不仅是卓家,齐东更是全城惊恐,闹出去,岂不让人说朝廷的闲话?”   张骢并不着恼,“你一个七品的知县,许多事你做不了,本官不怪你。你说有完全之策,本官相信。朝廷派驻的测量员被袭击本是绝无可能发生之事,你不仅提前预料而且做了防备,保了我三人,这份功劳本官不会少你。将来给皇上的奏本也一定以你作为典型,多加赞赏。   不过你所谓的完全之策时间上并不允许,丈量田地这件事本身难度极大,一县被袭击,若不雷霆处置,就可能县县被袭击。县县被袭击,本官还丈什么田?山东都如此,大明朝两京一十四省还丈什么田?   你是个知县,本官也当过知县,你从知县这一层看问题,自然觉得卓家是什么罪很重要,但若有一天,你往上走一定会明白本官现在的做法。有的时候有罪无罪也由不得他。明白么?”   陆为民真的仔细的思考了一下,最后的那句话他字的意思都明白,但是没有切身的体会实在感悟不了。   “……难道这样做的后果阁老就不考虑嘛?”   张璁叹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气,“世上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更多的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有些话毕竟还是不好讲。   但是作为宦官的高怀可以讲,“说白了这件事不仅是为齐东县的百姓做,而是为了山东的百姓,天下的百姓。卓家运气不好,撞上了。陆知县,阁老是看你殊非无能之辈,心中爱才,多说了几句,你要体会阁老的用心良苦。”   陆为民深深震撼,他瞳孔都放大了,“那……那万一冤枉了好人呢?”   “什么是好人?”张璁问道。   ……   ……   砰!   卓宅的院落被大兵踹开。   周遭的两条街同时被清空,今天这里发生的任何一件事的细节都不会传到外面,哪怕这里血流成河,明日旁人路过也会看到干净整洁的地面。   卓一端有一妻四妾,三个儿子五个女儿,上面还要奉养的很好的老母。   麻斌亲自主持了这件事,整个院落里搜下来,其他人都是全的,但卓家二子、三子都不在。   边上,卓家老小有的脸色惨白的痛苦,有的已经吓晕了过去,卓一端被绑了双手,然后被一脚踹在地上。   “说,你那两个儿子去了哪里?”   老头脑袋被按在地上,沾得全是灰尘,他不复往日的尊贵,哭诉着、结巴着,“官……官爷,小人真不知道,小人福气不好,两个儿子皆忤逆,他们早就跑了出去了,请官爷明鉴啊!”   “满嘴胡话,当锦衣卫都是瞎子,不知道你家的情况?没关系,到时候用了刑,你就是一张铁嘴,俺也把你撬开!”   他毕竟是男人,虽然也完全慌乱,但还是好的。   他的夫人平生可能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知县,压根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直接就吓晕了过去,扶着她的几个儿女也是哭哭啼啼,就算喝止都停不下来。   “官爷,官爷啊,小人究竟是犯了什么罪,为何突然无故上门抓人?陆知县在何处?许县丞在何处?这里为何没有齐东县衙的人?!”   麻斌赖得多说,他对此人毫无兴趣,又或者是习惯了,对于成为朝廷障碍的人,他都是这样抹去的。   “齐东卓氏,暗袭朝廷测量人员,意图对抗朝廷丈田国策,其罪形同抗旨,按律夷族。带走!”   卓一端吓得两条腿直颤抖,他声嘶力竭的大喊,“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到这种时候真假其实根本没有意义。   朝廷不可能花费那么长的时间来仔细的查证,现如今最为重要的是要对袭击测量人员的事情做出回应。   而挑一个在乡间名声最为不好的、最有可能阻拦丈量之事的进行惩处,就是最合适的选择,在起到震慑效果的同时,顺带解决掉一个障碍。   至于说真的冤枉,麻斌是不信的。   这些人,哪怕真的和袭击测量员的事情无关,手上沾的血肯定也足以要其性命了。   可惜这里没有诏狱,只能关到县衙的大牢里。   其实这种事情若非第一回 都不需要张璁过来,等到麻斌过去禀报的时候,张璁已经把上奏京师的奏本给写好了。   “这件事,本官一力担之,你们谁都不需在奏本上署名。到了京师以后,本官向皇上解释。”   陆为民从来没见过这样办事的,他问道:“那卓氏之罪还查不查?”   张璁并未回答,而是说道:“你当前的首要之事是将朝廷下派的测量员安顿好,等时间一到便带他们下乡丈田。卓氏会被带走,无需你多关心。”   上面下来的人像旋风一样,根本没有履行什么程序,而是带着军队抓人,乡野县民根本不知是何状况,总而言之往日神气多年的卓家忽然不见了。   到了第二天,卓氏的田都被拿了出来,用于给无地的百姓的一些补偿。   知县陆为民只觉得以往所有的学识和观念都被震碎了,再见到三个测量员时他都有些害怕。   也是在害怕的这个时候,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位阁老的用意就是要警告所有人,再有异动,那便是大军碾过,杀无赦。   不过他也算捡着一便宜,等到卓家一夜之间消失的时候,后面几天县里的其他几户大族的族长都带着田契来找他了,而或许是外面传言的太吓人,这帮人是来献田的,闹得陆为民连番解释,说道:“本官身为一县之长,吃得是朝廷的俸禄,哪里要过你们的敬献,而且朝廷眼下正在丈田,更加不能要了。否则你们的田产量到本官的名下,这是嫌本官活得太久了?”   这几个老头子见他不收,反而害怕,央了很久以后只得说出实情,“堂尊,不是我们几人有意做这等糊涂事。只不过……只不过那卓家……”   陆为民抿着嘴唇,摆了摆手,“那与你们无关。总之你们配合好丈田就可以,来年多交纳一些赋税,除此之外,别无麻烦。”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另外一老头好奇心重还问道:“堂尊,卓家这是所犯何罪啊?连份诉状都没写,人便全没了。”   “罪名不是有么?袭击朝廷测量人员,对抗朝廷丈田之旨。”   “可我等细细想来,那卓一端再大胆也不会大胆到这等地步吧?”   “不重要。”陆为民也有几分迷惘,“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们便回去把田契、田产什么的都理好,隐田也是,这等时候不要再瞒着了,说到底就是多纳税的事。官府来人,开门迎客,丈完田,签完字,送他们走,这是最安全的。否则,锦衣卫是不在乎你那句‘细细想来’的。”   几人大惊,慌忙拱手称是,“明白,明白。” 第七百四十四章 不一样的两面   这里本是一座没甚名气、平静祥和的县城,不过本县最大一户人家直接消失实在是有些吓人,这几日下来,街头上的店铺开门的都少。   等到阁老的车队从衙门里出来,那人就更少了。   可以说现在在齐东县去推丈田,那阻力小了很多。   这是对下,对上,还有讲究。   高怀与张璁坐在路边属下的木凳上,他笑眯眯的,“阁老,有些话,请容咱家多个嘴。”   “公公要说什么?”   “咱家算是多言了,咱家以为阁老不该向皇上禀明齐东县卓氏一事,而该一口咬定,有确凿的证据,他们就是袭击朝廷测量员的背后主使。”   张璁猛一听,根本不以为意,“那么公公要如何往宫里报?”   “咱家自然是说卓氏最有嫌疑,阁老为了震慑人心,顺利清丈,选择了雷霆处置。”   张璁不禁笑了,“公公怕不是在和在下说笑呢吧?”   高怀微微摇头,“丈量田地这是与天下人为敌,除了齐东,山东百余县,哪个县会不出事?哪个县会不杀人?阁老是想让陛下杀人?让陛下来办这种、冤案?”   最后两个字他伸出食指在桌子上轻轻点了点,便是来语气也轻了,带着某种气声。   这个瞬间,张璁不笑了,他若隐若无的想到了什么。   “可陛下,最恨臣子隐匿不报,或是妄言虚报。”   “哎呀,那是对咱家这等人,咱家是半句假话不敢讲,要么麻斌和咱家一起讲,可锦衣卫并不归属尤公公,因而咱家不能冒这个风险。可阁老不一样,阁老要把这件事做成啊,做事更难、阁老更难。”   能当到镇守太监的宦官那都是几万人当中冒出头的,就这两句话一下子点透了许多事。   其实高怀本来不想讲那么多,不过这几日接触下来,他发现张璁这个人和一般的文臣不一样,他没有自命清高,也没有墨守成规。   而且从皇帝愿意委任以如此重要之事这个侧面也可以瞧出,天子对其也是相当认可的。   这种人当然值得帮。   现在只看他怎么想了。   后来,张璁自己一个人回到了马车里,他将自己之前写好的奏本打开,一字一字得看下来。   越看越觉得似乎并不合适。   他说卓氏之罪并没有完全确定,内阁其他人看到了要怎么票拟?难道陪着他这样胡来?皇上又该怎么批?   批他做得不对,必须从头再来?那丈田这件事还做不做了?   批他做得很对,就这样办,可这不就是天子下旨,可以去办冤假错案了吗?   到这一刻,张璁一拍脑袋:哎呀,大错特错了!   实际上,他本来不要别人署名,又如此有信心皇帝不会对他怎样,就是他感觉到天子做事也不拘一格,而且这么多年以来都是只重结果,不重过程。   更加很多次强调过,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对但是最后没有把事情做成的官员最是百无一用。   落不了地,光在嘴巴上是朱厚照很厌恶的一件事情。   如此说来,这份奏本确实不该怎么写。   而要尽量写得简单,就一行字:臣东阁大学士张璁谨奏:正德十一年五月,齐东县测量员被袭,官民皆大惊,经查,犯案者为齐东霸民卓氏一族,臣持王命旗牌以谋害朝廷钦派人员、对抗朝廷清丈田地罪斩之。按制报与皇上知悉。   写毕,收笔。   这样报上去,内阁票拟的意见肯定是无关痛痒的,他们不会给皇上添麻烦,票拟个什么‘案情详情为何’之类的屁话,到了皇帝那边,皇帝也不会多说,因为这与丈量田地有关,哪怕知道有什么猫腻,那也不会多说,九成就是写上三个字:知道了。   如此一来,这件事就办完了呀。   哪怕有人去怀疑,也都是陆为民之流。要么性格耿直、要么意图给丈田添堵,这两种人任何一个都没有在皇帝面前说话的机会。   既然如此,万事大吉了。   还什么查案了,实情了,真相了,统统都没有。   原来张璁还准备去解释,现在连解释也不需要了,皇帝根本不想听,皇帝想要听到的就是齐东县有多少田、多少户、丈量得情形如何,有多少隐田,仅此而已。   张璁在这个瞬间也‘进化’了一层,他毕竟还是头一次当阁老,以往觉得对皇帝忠诚就是要知无不言、竭力办事、报效皇恩、绝不背叛。   现在才发现,真正的把官做到皇帝心里去的臣子,那都是该说的说,不该说不要说,关键是这个度拿捏的准,且皇帝也知道你拿捏的准,那仕途必然一路辉煌,就是首揆也不在话下。   先前听闻天子对王鏊略有不满,他始终不能理解,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   天子不是要求臣子什么‘坏事’都不能做。   朝堂本身也不是这样的。   而这,还是要感谢一下高怀。   所以他特意将人叫了过来,把自己改过的奏本给他看。   高怀也是个妙人,也将自己写好的往宫里递得急递给张璁看,两人相视而笑,“阁老可不要觉得是咱家在告阁老的状啊。”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   这样写其实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这三个字也很重要。   这个不一样有两面,一面是做事,一面是忠心,各有所得,天下天平!   张璁这样做,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天子是个卸磨杀驴的人,但事实证明不是,多少次了,只要是皇帝用的人,他自己不犯错,皇帝是会尽量保护的。   哪怕就如杨一清,丈量田地这件事那么重要,皇帝是坚决要做的,最后也只是让杨一清去做个封疆。   再有刘健、李东阳、王华……哪一个真正下场悲惨了?   “那我们便分别递出去吧。”   “好!”   ……   ……   从山东到京师,快马急递也就一个昼夜的功夫。   尤其山东的事极为重要,朱厚照已经下令这样的奏本不准拖延。   尤址那边也是一样,天子在挑灯批阅,他也从边上偷偷的递东西过去。   “陛下,高怀那边的消息。”   “喔。”朱厚照一时没想到,随后反问:“山东的高怀?你推荐的那个?”   “正是。”   因为山东,所以他立马停笔,翻开来看,结果一看立马皱眉。   尤址瞄到了皇帝的表情略微的紧张。   “陛……陛下?”   朱厚照脸色稍有转换,然后停顿了一下,“无妨。你用的人很好,分轻重、知进退。”   “也就是稍微有些眼力见儿,手脚呢勤快些,别的也没什么长处,主要还是靠陛下谋划,他么,做些粗活罢了。”   朱厚照微微笑了笑,“明里不要赏他什么,暗里奖他点什么吧。” 第七百四十五章 复名西州   正德十一年的五月,从京师派来的钦差队伍出了嘉峪关,一路向西过哈密抵达原土鲁番城,现在则复名西州。   西州这个名字虽然音同稀粥,不过抵不过天子喜欢,盛唐之时这里便是西州,重新恢复这个名字在恢复汉家荣耀方面有特别的意义。   另外,朝廷本身在清理土司,自然也不会在新疆再以羁縻政策统治,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要在西州设立卫所——驻军。   军队都没有,还叫大明的领土吗?   而原先由周尚文率领的西征军都是甘州、肃州的卫所,隶属陕西行都司。   战事结束以后,他们是要回原地布防的。   新疆地域广大,西州之地,地处盆地,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扼天山南北孔道,又当中西交通要冲。   朝廷当然要在这里驻军,不仅驻军,而且还要在这里筑城。   天子令既下,京师就派遣了由少府令顾人仪为主,户部、工部侍郎为辅的钦差团,除了官员,还有以成国公次子朱凤为首的百余将官,和各类工匠,运输军器、粮食等物资的农夫。当然按照现在朝廷的财力,这都是花钱的。   这些将官之中,几乎都是军学院培养出来的,少部分是从其他卫所征调,之所以由朱凤率领,便是这些将官之中不一半都是勋贵子弟。   眼下的朝廷中,立功升爵的不在少数,而大明军队无往而不胜,这帮人都争着去。   除此之外,朝廷也将青年将军马荣调至杨一清麾下,已原哈密卫为基础,再从陕西调兵,重新组建了西州左卫、西州右卫和哈密卫。   朱凤、马荣再加原哈密卫指挥使凌卫锋各任指挥使。   战马的问题同样好解决,西州那么广大的地方本身适合养马,而且杨一清本身还是马政出身。   当然,还有一样神器,就是摆在众人眼前的大炮!   朱凤风尘仆仆,几年的戎马生涯以后,整个人已经再看不出那种勋贵子弟的优宠,在杨一清面前更没有任何的架子可讲,他颇有几分神采的说:“这些红夷大炮每尊重达千斤,这么远的路程都不知道怎么走过来的!”   杨一清头发和胡子都白了很多,不过精神还可以,远离了京师的人心,在这里虽然最初有些不习惯,但渐渐的也能感受到清净的美好。   “四尊还是少了些。不过运来太远,已是不易了。”   朱凤道:“部堂所言不错,新疆如此广大,都知道光是守卫西州四尊便不够用。但皇上已经说了,不好运就慢慢运,一直运。”   杨一清能明白的,皇帝想要汉化这些区域,而且准备长期驻守。   “城楼建好以后,搬到城楼上。”   “是!!”   西州城内是尘土飞扬,因为明廷正在这里扩筑城墙,杨一清到了以后干脆主持对全城进行重新整修,城内的大道、小巷,官邸、民居全都按照汉人的风格进行重新布局。   总督府这块牌匾也挂了起来。   新归之地,总是要有各种各样的事了,而且京师很关心这里,才五月份,军队、工匠以及一些随行迁移的百姓就已经到了。   从河西走廊跨越隔壁沙滩走来的时候,杨一清就已经渐渐想清楚的,他在西北的苍茫、远阔、雪山草原之中感受到一股特别的力量,那种力量似乎可以净化人的心灵。尤其风声呼啸是还能听到古时的声响,而汉人的功绩也从来不曾消逝。   现在又轮到了他。   他是当了十年首辅的人,新归之地的整顿难不到他,首先是整顿卫所,恢复秩序,这些将官也都是他问朝廷要的。   “在你们来之前,我已命人建好营房。这里不比中原,外族人多,我们最后的倚仗,就是这两卫兵马,所以本官在城东西两侧较偏之地造了营房,西州左卫在西,右卫在东,朱凤、马荣,你二人回营以后迅速整顿,把军学院的将官派下去,七日之后本官会下令在城内巡视,到时候不要军容不齐整。”   “是!”   城中百姓、商铺已经基本恢复成原样,汉人、蒙古人、回回人杂居于此处。   按照朝廷的施策,官府、军营之中以汉族人为主,而民间则不对各民族进行区分,以免激化矛盾。   实际上是采取了相对隐形的歧视政策,保证权力始终掌握在汉人手中。   不过‘为主’,却不是完全排斥。   马荣曾提出一个观点,他以为应当仿照当年的三千营,包括后来亦不剌部落归降之事,在西州再组建一卫,其人员构成以回、蒙等族为主。   杨一清并不排斥,不过这等大事要上奏朝廷,待天子决策,目前的话是人员准备起来,但印信等重要东西还没有给。   今天人都到齐。   杨一清索性一起安排了开,“眼下新疆主要是这几样事,第一个整顿卫所,恢复秩序这本官已经说了,第二便是按照圣旨扩筑城池,加强防卫,这里远离中原,叶尔羌汗国仍不死心,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突然发动袭击。第三件事……”   他的目光转向哈密卫指挥使凌卫锋,“西州复归以后,哈密则成内城,防守压力不重,哈密卫要暂时前出,主要是肃清余敌!”   凌卫锋大喝一声,“是!”   “这次朝廷的旨意里已经说了,新疆要推广种植棉花,朝廷以国库之银购为皇室之用,所以不必怕积压在手中。”   边上的顾人仪点了点头,这次他带来的人里也有专事布帛生意之人。   整体上就是按照朝廷的调度统一行动,少府要在西州设立专门的商铺,用来收购、转运等。   “……但种植棉花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若是战事乱于野,那便什么也种不成了,西州左右卫新建,哈密卫是要辛苦些了。”   凌卫锋是军学院出身,“部堂放心,这片地界现在是大明的,末将不会让任何人在大明的地界上撒野!”   “嗯,还有一事也要去办,便是开拓向西的商路。不过这并不需官府亲力亲为,而是以鼓励保护为主。”   朝廷已经下令,在西州、哈密设立专门的马市。   日本已经发现了银脉,所以朱厚照可以预期以后的白银是不会过于紧张了,日本大内氏可以开矿换物资,他也可以。   他要和西域换马,本身新疆可以养马,但战马是一直要的。   西州设立专门的马市,是向西域诸国开放贸易,允许甚至是吸引他们到西州来经商。   而虽然叫马市,这不过是通俗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一个商业贸易的点,除了马以外,其他的盐、茶、丝绸等商品都可以进行交易。   这个需求是长期存在的。   中原的丝绸就是好,同理,西域的马匹那也是真健壮。   不过新疆初定,要形成商路繁荣的场景,需要几年的时间。但官府的配套措施现在就可以做了。   顾人仪赞道:“定军、种棉、通商,新疆有此三策,何愁没有兴盛之日?”   杨一清想到当初人家以刘健劝他,山东是刘健,以后新疆就是他杨一清,这片汉唐故土有山东并不具备的特别含义。   千百年后,他的名字将会因为他今日在新疆所为始终印刻在史书之上。   “部堂,属下还有一事相告。”马荣向前一步。   “何事?”   “如今哈密、西州已定,当初朝廷设立的关西七卫的残余又要如何处置?”   关西七卫就是安定卫、阿端卫、曲先卫、罕东卫等卫所,大体位置是哈密南侧的广大区域。   当初设立是羁縻政策的一种,一百多年以来,土鲁番汗国不断进攻,关西七卫实际上已经破败不堪,且不少人已经内迁肃州。   历史上随着哈密丢失,关西七卫也在嘉靖初年被完全吞并。   明朝人也想过以内迁的蒙古人、回回人为主体,重新组织力量打回去,为此还花了钱的。但是这帮人内迁之后乐不思蜀,根本没有积极性。   所以说中原就是一片好地方,适合生存,人就慵懒。   现在的关西七卫因为明军的胜利,仍然维持着现状,朝廷没管,杨一清也没提到,马荣却讲了出来。众人有些奇怪。   他便解释道:“哈密忠顺王当年都曾反明入土,关西七卫几乎都不是汉人,叶尔羌汗国又虎视眈眈,末将担心他们暗中合流,成我心腹大患。”   杨一清点了点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尤其在当前的背景下,新疆都是和陕西、山西一样的明朝领土,然而在这里面却有一些不怎么听号令的外族卫所。   确实有些奇怪。   此外,历史上,关西七卫经常不服从明朝指挥,即使是皇帝的命令,对它们也不具权威性。如宣德六年,明朝对安定、曲先用兵,令安定卫指挥桑哥与罕东卫军从征,罕东竟违令不至。   正统九年,安定卫那南奔掠曲先人畜、帐房,明廷“遣官往彼追理,尔那南奔等肆恶不悛,复劫掠官军马驼行李”。罕东卫奄章部占据沙州,赤斤都指挥革古者接纳沙州卫叛亡之徒,沙州卫都督困即来屡诉于朝,朝廷“数遣敕诘责”,“诸部多不奉命”。   近的如弘治八年,甘肃巡抚许进遣人谕罕东卫助明军攻打据守哈密的土鲁番守将牙兰,罕东卫竟借故不来。   其实这些问题明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以前不谈,那是够不着。   现在天子这样用心经营新疆,他们这群武人哪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功劳放在那里,还有不去捞的?   对于杨一清也一样,不过这属于大事了,他略有赞赏的看了一眼马荣,“此事待本官上奏朝廷,听从陛下决断。” 第七百四十六章 原野苍茫   马荣现在脚下的这片区域,以前称高昌,所谓高昌就是‘地势高敞,人庶昌盛’之意。   西域是一片满是高山、沙漠和戈壁的区域,高昌坐落在天山脚下,这片难得的绿洲在上千年间都是西域最为繁华的城镇之一。   尤其在唐朝,西州的麦子、棉布等物资非常富足,甚至在唐朝陷入内乱以后仍然坚守了很久。   可以说是不可多得的宝地。   “羌胡据西州,近甸无边城。山东收税租,养我防塞兵。胡骑来无时,居人常震惊。”马荣骑着马,一身劲装却因为高温露出了胳膊,年近三十的他胡须已十分浓密,“知道嘛?这是唐时张籍写的诗词,写的就是这里。”   阳光晒得人刺眼,边上的朱凤也同样睁不开眼睛。   “你这是为难我,我怎会读这些诗词?”   从军多年,他们两位也比较熟悉了。   其实按照功劳来说,他们两位绝不仅是个指挥使,可他们对这种安排并无不满,年轻的将士渴望建立功业,而这里才有功业。   而且这里距离中原太过遥远,唐朝最初也只在西州驻兵五千,大明现在是挖着银山,才在西州驻了一万兵马。既然总数就这么多,对于他们来说就更没办法统率数万大军了。   不过这里已经是西域之地,战马从来不缺,所以他二人率领的西州左右卫都是完全的骑兵,竖明字军旗,披上等战甲,从最开始这就是甲级卫的标准。   马荣为他解释说:“这句诗说的是边疆忧患之景,羌胡据西州,近甸无边城的意思是羌胡占据了西州,导致我中原王朝在靠近边疆的区域没有可以驻防的边城。”   朱凤稍微理解了一下,大概懂了,他道:“那反正不是现在。”   他们相视一笑,同领几百骑兵绕城巡视。   骑在马上眺望,大地仿佛没有尽头,视线所及天地已成一线,阳光白云近可触摸,无人的草原之上有牛羊啃食,苍茫,静谧,自由广阔。   为免军士无聊,军营中会像蒙古人一样,围圈成群,相互比武,男儿的汗水与热血在这里得到彻底的释放。   大明近些年武将的地位逐步提高,国家强大,对外扩张,好些人在各种战事之中赢得功名,也刺激着后来人疯狂追逐。   不管在什么时代,给自己的人生来个鲤鱼翻身都是不容易的,参军赢功名在近些年来已然成为一个不错的渠道。   朱、马二人巡视过后,也兴致勃勃的加入其中。   可惜军中不许赌博,否则非得开个盘。   而且今日氛围还有不同。   有个士兵和朱凤‘告状’,刚开口喊了一声‘小公爷’就被喝止,“哪里有公爷,叫将军!”   那人被怼了一句,仍不服气,继续道:“将军!这个左卫的兵出言不逊,说我们这些人满身娇气,抬手指挥意气风发,提刀杀人屁滚尿流!这不是侮辱人吗?所以今天必须在这较量一场!有没有能耐,拳脚上见真章。如果我输了,我把这百户让他当,如果他输了,他那百户服也脱下来,给我当个亲兵!到时候请将军准允!”   “胡闹!”朱凤掐着腰,佯作训斥,“你们要比个高下,我和马将军都没意见,不过军中职务不能作为赌注,能不能当百户又不是只看拳脚,还看脑子。痛快换一个比法,也好让我们看个尽兴,大伙儿说怎么样!?”   “好!好!”   这个百户凝眉苦思一下,“谁输了给对方磕十个响头!”   马荣又不同意,“男儿膝下有黄金,打输一场就要跪地磕头,我觉得不妥。倒不如这样,你们俩谁输了,就给对方洗一个月的裤衩子,好不好?”   众将士哄笑,“哈哈哈,马将军这个主意好!”   ……   ……   杨一清带着顾人仪巡视西州城,这可是他的财神爷。   “今年,皇上本想亲征蒙古,好在内阁力劝,皇上这才免去这份念想,不过这样一来今年的国库存银必然超过一千万两,这就太多了……”   杨一清听着觉得神奇,所以打断了他,“皇上被劝住了?谁劝的?”   “杨廷和。”顾人仪一字一句的顿道,“杨阁老说朝廷出兵征伐,此乃第一要紧之事。王伯安并不知道皇上要去,如果这时候突然接到圣旨,必然打乱他的部署,这于战不利。”   “恩。”杨一清点点头,“王伯安有仇钺和韩十二郎两位虎将,驱几万骑兵扫荡大漠必然不是难事。不过大漠毕竟远离中土,还是让他思虑得当以后详细部署,这才稳妥。陛下这是为了大局。”   顾人仪知道杨一清心里头在想着自己没能劝住皇帝,他便多说了一句,“皇上治国,胸中自有谋略。若是没有把握的事,皇上也就听了。应宁公要多加理解才是。”   杨一清作揖,“知道的,旧事不必再提。”   “喔,是我多嘴。”顾人仪面色转变,继续说之前的话,“国库存银太多以后,一来是不利于民间之繁荣,二来今年劝得住皇上,明年便不一定了。”   这话也没什么避讳,顾人仪这些人都是天子宠臣,他们当然会效命于皇帝,不过本质上他们还是希望战事不要那么频繁。   “所以,你们便想花出去。”   “是。”   “但也要皇上点头才行吧?”   顾人仪张开右手,面前就是热火朝天的城墙,“筑城,筑一座大大的西州城,陛下又怎会不同意?这次少府奉皇上之命,拨运一百八十万两白银,便是这么来的。按照规划,西州城设内城、外城,外城高两丈、宽一丈,全部围起来足有半个京师那么大,到时候马市一开,这里就是西域的中心!”   “虽说是为了花钱,但也建得太大了些。”   “边防之城,这也算不上浪费。”顾人仪现在还高兴着呢,但他离开京师的时候伍文定还没有回到大陆,所以他也就不知道现如今挖到一个银山之事。   他的话当然没错,边疆城池铸造的宏伟一点,雄大一点,一方面是展示国威,另外一方面也是造得易守难攻,钱么,当然不能算是浪费。   所以朱厚照答应了。   主要是正当的花费他都答应。   顾人仪继续说:“应宁公现在是不必为银子发愁了。”   杨一清蹙着眉头,说道:“照着这个思路来,那老夫便派使前往西域各国,寻找精良的战马,然后商讨求购。”   他一向是重视马政的,而且虽是个文官,但精通兵事,守在这种四战之地,不锤炼个所向无敌的骑兵,又怎么能传威名于西域各国?   “皇上定然答应!”   巡视完了城墙的铸造以后,他们又率领相关官员去视察西州城外一些粮食、棉花的种养事宜。   这里离中原太过遥远了,虽说现在是有国力一趟一趟的往这里运东西,不过毕竟不是长久之道,说句不好听的,万一路上刮个大风,下个大雨导致运输的队伍迟滞了,难道他们就在这里等着饿死?   而且西州是为数不多的绿洲,本身具备种养条件。   杨一清到了这里以后,把很多原来土鲁番汗国贵族占领的土地出租给留下的百姓进行耕种,官府按照十抽一的税比抽税,这样迅速的恢复生产,保证普通人的活路,同时确保官府的钱粮来源,只需一两年的功夫,情况肯定是大不一样。   又过几日,下属向他禀报,说叶尔羌汗国派使者前来。   杨一清凝思,并与众人商量,“朝廷的国策并非是要今年用兵征讨叶尔羌,而且本官本来就要派使,他既然来了,就看看他的意思,若是可以咱们便和他暂歇兵戈。”   “末将以为可,本来咱们也还有些‘家务事’未能解决。”马荣指得正是关西七卫,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那群家伙,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驻守在肃州,发生了什么,让他看穿了这些表面上向朝廷称臣的外族人。   “万一其来者不善或是包藏祸心呢?又当如何?”   朱凤道:“那就把大炮抬出来让他看看!”   众人一听心中振奋,国力强大之时就是这么肆意畅快,不必愁眉苦脸害怕旁人何时打来。   杨一清一拍桌子,“好,那就这样。”   京里来的官员看完之后更加放心,新疆西北之地,有杨一清和一众悍勇之将在,必然是没什么问题的了。 第七百四十七章 控制日本   正德十一年五月末,出征半年的伍文定终于抵达京师,随他同行的还有邢观。   按照规矩,赴京官员要先入宫陛见皇帝,禀报所任之事。   朱厚照未在乾清宫,而准备在奉天殿召见他。   这是之前就已准备好的礼制,大将出征归来绝不是简简单单到乾清宫的暖阁里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算了的。   大明的官员大多认为日本乃蕞尔小国,大多不以为意。   然而天子十分重视,不管是入京的时间,还是路途中的相关礼节全都苛尽到位。   这也有了现今总理外务大臣顾佐在城门口迎接的这一幕。   基本的利益、见面的寒暄之类的事,不足一道,顾佐是带来了皇帝亲自交代的事,他与两位说:“皇上已经等候两位多日,大捷归来,自当受封,便是连两位的府邸也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伍、邢二人略微有些受宠的感觉,“陛下如此恩重,叫我等如何承受得起?”   “受得起,你带回的那些银两不仅是朝中上下大感意外,就是皇上也龙颜大悦,立下如此功劳,当然受得起。我们快快进宫,皇上今日专门等着两位呢。”   领兵在外的将领,家人是必须要住到京师来的。   这是不用说的规矩。   古时候没有多少控制这些人的手段,这算是其中比较有效果的。   你要起兵造反,首先要狠得下心放弃老父母和妻儿,这已经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了。剩下的人,即使成功了,但无人继承,所有的一切努力也都变得没意义了,如果这些你仍然无所谓,但还要面临另外一个问题。   没有子嗣,你的‘创业队伍’也不会跟着你干的,因为很容易是个短命朝廷。其实哪怕是承平的朝代,皇帝没有儿子总归也是个问题。   再者,不顾父母妻儿之人,绝对心狠手辣,这种人也基本没有多少人格魅力,一般人都是敬而远之。   伍文定能攻打一国,作为水师提督他的力量第一次震撼到了根本没有海战概念的文臣,于是在对关于伍文定的封赏问题上,朝堂之中已经议过多轮了。   朱厚照也顺水推舟定下了另外一件事。   紫禁城,奉天殿,金黄色的龙椅散发着隐隐的贵气,天子挺身而立,目光如虎视一般。   “臣水师提督伍文定奉命出征,上托皇上洪福,下赖将士用命,于日本国一战而胜,宣我大明国威于东海碧波之上!今奉旨班师,向皇上报捷!”   朱厚照不是顽劣的性格,他讲究那种威势、气度,天子就该有个天子的样子,奉天殿也不是开玩笑的地方。   所以他摆直身体,丹田用力,“爱卿请起!”   “谢皇上!”   “朕听闻,有不少日本国人此番跟随你的战舰前往大明,他们此行何意?”   “回陛下。日本国如今四分五裂,室町幕府软弱无能,无力掌控国内各方势力,臣这次所带之人,既不听从室町幕府的号令,也不跟随大内氏、细川氏,他们心向我天朝,此番是来表明心迹、向我天朝致歉、称臣的。”   “既不是一国之主,更非一国之主所派遣的使臣,朕再召见他们于礼不合。顾佐?”   顾佐出列,低头作揖,“微臣在。”   “这些人由你负责接见,并全权负责处理大明与日本地方势力的关系。其中要害、如何把握你应该心中有数,若真有拿不准的,报朕知晓。”   “微臣明白。”   其实哪有什么拿不准的,服软的活,不服的死,多么简单粗暴。   “尤址,宣旨吧。”   “是。”尤公公上前一步,两手打开,脸色肃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忠诚者,社稷之臣;功绩者,朝廷之良。尔水师提督伍文定,尽忠竭志,率军远征,宣示国威,有功于国。朕心嘉尚,特赐靖海伯,以表诚心,而光荣誉。尔享朝廷厚恩,承天之宠,须谦恭自守,克尽职守。襄助朝廷,以尽君臣之义!   钦此!”   伍文定先前已经听到部分传言,而且他心中也有些骐骥。   大明朝对于立下军功之臣,总是会封以爵位的。   不过再多的听说、猜测、想象,都不及此刻真切的听到!   靖海伯,伯爵啊!   永乐以后,朝廷几乎已经不怎么封爵位,当然生个女儿给皇上当皇后那另算,真的以公封伯的,哪怕是正德朝多一些,他也是第二位!   靖虏侯周尚文那是功劳无双。   平海伯梅可甲虽然也有功,但大家仍然是觉得有后宫的因素在。   其他的大部分武官,其实也都立了功劳,可封爵的并不多。   如此,足见此番赏赐之重!   “臣伍文定,谢皇上隆恩!!”   “平身。”   天子将视线转移到边上的瘦削文人身上,“邢观,朝廷新设了产业部,这一部的尚书朕可是为你留了半年了。”   邢观听完同样心中一抖。   他原本的职位离尚书还很远,不过皇帝大胆任用官员也不是头一回了。   ……   ……   奉天殿结束以后,皇帝转到乾清宫。   这次只留了内阁两位阁老,礼部尚书和顾佐,共计六人。   朱厚照还是更习惯这类场合,“靖海伯走这一年,可是将我们这些人等得心焦。如今得胜归来,皆大欢喜,朕这颗心也该放下了。不过日本国之事,算是刚刚开始,接下来该如何处置,朝廷得有个定计。”   “是,臣等躬聆圣训。”   “靖海伯,你留了三千人在日本?”   “不错,因为事涉当地一座银山,臣自觉得情况特殊,因而自作主张以许宴为将,留了兵马驻守。”   “此人如何?”   伍文定说得很有自信,“率事周详,心细如发。”   “嗯。”朱厚照背过手,“那是我大明的人,朝廷不能就这么将其扔在那里不管了。三千人也偏少了,总有些不稳妥。因而靖海伯怕是还要再去。”   “皇上有命,臣莫有不从。”   “两位阁老,”朱厚照偏过头,“你们说要不要再派点陆上的兵。”   这个问话当然是承接前面说的人少,不过派遣陆上兵,这就是另外的意思了,其中涉及到明朝的日本战策。   这是当然的,那座银山一露面,结果就已经不言而喻了。   “回皇上,老臣以为此事还要看靖海伯。海上行舟绝非易事,一次出海,能运过去多少?”   伍文定也听出那意思了,他马上道:“皇上,平海伯那里可以铸造规模更大的商船,虽说不是战舰,但臣可以战舰护之。”   朱厚照知道的,古人很聪明,而且也并不是不知道变通,这其实就是运兵船嘛。   “不过……”伍文定略微迟疑。   “不过什么?”   “日本不过一小国,并不需朝廷出兵数万。”   “两个卫总是需要的。”朱厚照不想哪里出什么意外,那可是每年几百万两进项,稍微多花点代价保护起来有什么问题?   渐渐他思路也清晰起来,便直接安排,“这等事也不需磨磨唧唧的了,兵总归是派的,这一点不需有疑义,你们也不必反对,否则谁也担不起将来这些银钱出了事情的罪名。”   这个话之下,哪怕是王鏊也得沉默。   “派了兵,就要有适当的营房居住。当年日本使臣有句话给了朕一些启发,靖海伯,你再去日本以后,就在银山的附近选一块地方,要兼顾适合生活和生产,同时在地形上尽量易守难攻,当然,这样十完十美的地方并不好寻,也不一定有,随机应变就好,包括到底占据多大等等,这个要求他们应当不会感到为难吧?”   伍文定爽朗一笑,“陛下放心,臣可以代他们回答不会为难。”   “嗯,选好了地方以后,里面如何规划、如何建设也都以你为主,你是进士出身,不仅会带兵,而且识文断字,这些方面看些书,朕就不操那个心了。总而言之,要将这里经营为我大明在日本的据点,喔,对了,要临海,要有适宜的码头。   除了营房以外,还要在开辟出一处类似于马市的集镇,因为朝廷不仅要保证银子能从日本出来,还要保证我大明的丝绸、瓷器、棉纺织品、普通刀具等商品能从这里进去。这方面你与邢观多多配合,尤其是棉纺织品,这是之所以成立产业部的原因,要注意保护大明棉纺织品在日本的利益。”   朱厚照摸着鼻子继续安排,“日本现在没有一个权威的统一政府,也有其坏处,便是你光和室町幕府达成某种协议没有用,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会影响大明商品的销路,因此日本国更加混乱的局面其实并不好,但大明也不会帮助其完成统一,最为合适的情形,应当是维持低烈度的、分裂的,要注意抑制和打击任何一个想要统一日本的势力,同时管控各势力在分裂状态下的动武倾向。   此外,大明除了少府的布商要进入,国子监也要做好准备,准备和各方势力接触,设立书院,教授儒家圣学,并鼓励汉字、汉语的推广,优先支持这类势力,并同他们来往,虽然那里是日本的国土,但朕总不能要求靖海伯、要求大明的将士去学他们那鸟语吧?而这一点,尤为重要。”   打仗并不一定会影响做生意,不过朱厚照考虑的是长远的事情,那便是棉纺织业的发展。棉纺织业是催生出工业革命的行业。它需求极大,因为人人都要穿衣,同时运输便捷,原材料来源足够、棉花种植简单,通俗的说就是这个年代的超级产业。   产业的发展会催生出大量的从业人员,并进行激烈的竞争,促使人们不断改进生产工艺,提高生产效率。   珍妮纺纱机就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的,而为了解决动力问题,蒸汽机也应运而生。中国的老百姓并不笨,面对现实的问题,会有人去动脑筋。   就算最后没有爆发工业革命,这些产业、航运、造船也不会让大明错失大航海时代,等到外国人做出来,那一个字——学,这总会吧?   总体来说,朱厚照所采取的策略是一种军事上控制,政治上俘虏,经济上掠夺,文化上同化的立体式的掌控。   大明很大,日本很小,而且如今强弱不等,他们大概只能向上苍祈祷了。 第七百四十八章 海军学院   写着靖海伯三个字的牌匾已经挂起来了。   伍文定也修了书信给自己在宁波的家人,同时派人前往迎接。   他现在是伯爵了,不一样了,按照规定,他可以荫一子进入国子监、书院或是军学院。任其选择,主要看各家自己需要。   勋贵之家的子弟一般还是喜欢到军学院去。   寒窗苦读还是不容易的,加上朝廷也给军人开了不少路,在正德朝领兵不是什么坏的差事。   又过一日,天子带着靖海伯巡查军器局,观礼要装于船只上的大炮,期间谈到一事也让伍文定感到振奋。   皇帝有意成立水师学院。   声音已经放出来了。   不久内阁宣其来见,此外,户部尚书何鉴、外务大臣顾佐悉数到场。   伍文定久不在京师,都不知道现在紫禁城是这样的作风,那边天子一句话,这边就要见到动作。   这种作风是朱厚照明确要求过的,做事情拖拖拉拉的必定受到清理,哪怕是阳奉阴违,时间久了皇帝又不是笨蛋,一样看得出来。   而且皇帝从来只看结果,花样再多,要把事情办成。   杨廷和上来开门见山,其他人也无废话,令伍文定印象深刻。   “军学院的成功皇上一直引以为豪,本身也确实为我大明培养了诸多战场良将。自然的,皇上就想到了水师学院,今日本官特地邀了靖海伯,其实靖海伯不讲,这道理也简单,水战与陆战还是很不同的。”   伍文定很肯定,“非常的不同,海上作战更加考验士兵对于舰艇、武器的操控,更加考验舰队的统一指挥,大水无情,而且光有勇狠是不够的,船不如人,炮不如人,再勇也是无用。当时皇上与我一提起水师学院,我便满口答应下来。”   “到时可能需要靖海伯推荐几位知海战、善海战的将校过来充任老师,此外开门授课,总要有些书本,这些东西旁人编纂那都是胡说……”   伍文定自然没二话,“但有所需,阁老尽管开口。”   “那么,便是户部这里,何尚书,皇上亲自交代的事,银两方面可有短缺?”   “没有,军学院设立之初已三十万两银子起家筹备,如今也可仿效,阁老只管给皇上上奏本,户部的意见由下官署名。”   大明现在是有钱、有人,至于地皮,那都不能算是问题。   不过他们这一商量,把东西送到宫里的时候去叫皇帝给退了回来。   朱厚照对他们说:“朕近来在想,水师作为传统的叫法当然没有问题,不过陆地上的叫陆师,好像有些怪异。因而还是想着统一改掉吧,从此以后我明军就把这个规定讲清楚,大明的军备力量分为陆军和海军,京师里原军学院更名为陆军学院,筹备中的水师学院定名为海军学院,如此一来,通俗易懂,哪怕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也不难理解。”   杨廷和等人对这一点虽然意外,不过觉得这是小事,所以全都应承了下来。   随后,天子又对众臣子说:“你们上禀的这些做法,朕没有太多的意见。不过海军学院的校舍不可过于简陋,要请人出图设计建造,陆军学院和海军学院从今以后会是我大明规制最高的军事学府,要体现明军的荣耀,士兵的荣耀和大明的国威,要让进入海军学院和从海军学院走出的军人以自己的身份为荣。”   这是所谓务虚和务实之别。   因为国人总是过于憎恨务虚,继而偏见的人为一切的务虚都是不好的。   这其实是有失偏颇的,有些时候务虚还是要搞一搞的。   当然,这样一来就有些‘大兴土木’了。   杨廷和略有忧虑,“皇上,有时仅仅修缮一座宫殿,都需要上百万两银子呢。”   “那又不是宫殿,那是校舍,朕要的是气派,不是说处处都用名贵的材料。”   嗯……这就要仔细的筹谋考虑一下了。   “是。”   “但是海军学院的骨架可以先搭起来,暂时借用一些陆军学院的校舍好了。”   现在的大明一堆会做官的人,其实相对缺乏会做事的人。   当初军学院的设立其实是大有效果的,所以现在明朝涌现了马荣、凌卫锋、韩十二郎等一堆将领。   其他方面吗……   唉,总归是开始做起,慢慢来。   其实也比较缺少懂产业的官员,所以邢观升官才像坐火箭一样。   “最初的人员优先从水师卫所里选取,靖海伯。”   “你此番回去,就将这消息传下去,第一期先收二十人,其中十人从此次立功受赏的将士中选择,他们按照自愿原则免试进入,剩余十个名额,便进行统一考试选拔吧,朕会派两名礼部官员随你同往,浙江镇守太监一并监考。”   “是,臣先代水师将士谢皇上恩荣!”   “朕盼着将士们用心学习,为我大明再立新功。再有,仿照陆军学院每年的招考之例,允许各地卫所将士报考海军学院,名额也是二十个。”   这二十人里就会放一些勋贵子弟进来。   所谓的各地卫所将士本身就是包含这些勋贵子弟的。   道理并不复杂,臣子们也都看得清楚。   以后的水师,喔,现在称海军了,那力量是越来越强大,皇帝是用同样的方式掌控海军的各级将领。   掺杂以勋贵子弟,并不是任人唯亲,而是必要的结合。   勋贵作为贵族与皇室是一体,他们天然的会维护皇室,这些人‘散居’于明军的各个层级,是有利于天子对军队的掌控的。   军队强大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忠诚。   等到这些事情都已安排,伍文定即将再次离京出海之前,朱厚照召其在宫内闲话,而他也就这样一直低头跟着。   “时泰(伍文定字),这几年你大约要去几趟日本国,不过次数也不会太多,此次朕会派遣严嵩、陈朝瑞随你通往,他二人一人是文官,一人是锦衣卫,会按照各自差使行动,你是军人,还是以统兵打仗为主,不要让营房之外的琐事分去精力。日本这个国家,畏威而不怀德,对于它的处置,光打败是不够的,但有些事,让你做不合适。”   伍文定明白,所以才有严嵩,那日筹建海军学院,也有此人。   “微臣明白,微臣绝不会坏了皇上的大计。”   “你理解就好,记住到那边做事务必以大局为重,难说……朕以后不会在那里再设一个杨一清。”   伍文定眼神一缩,这是将今后的谋划提前告诉他,让他按照旨意行事,不能胡来。   “是!”   他走以后,严嵩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陛下。”   “派你去做人上人,这差使可还行?”   严嵩微微笑了笑,“陛下有命,臣是上刀山、下火海,哪里还能挑啊。”   朱厚照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让你离开贵州,现在又要到更偏的地方去……”   “臣为皇上效忠,无怨无悔!”   “唉,日本远离中土,朕是肯定要派一贴心又机敏的人过去,除了你,旁人也不合适。”朱厚照吸了吸鼻子,“朕只一句话,你要牢牢的记在心里。”   “皇上请说。”   “日本人心思歹毒、手段狠辣,他们必然以各种方式加害于你,你要做好万全的防卫,万事都要小心。尤其是女子,玩玩可以,异域风情么,朕能理解,但不要忘乎所以,好好的把命留着,朕还想给你更大的官儿做呢。”   额……   天子竟然把话讲得这样直白。不管是女子,还是更大的官这些……边上的尤址都露出了一种很玩味的表情。   严嵩还是义正言辞,“陛下,臣、臣断然不会行那等荒唐之事,请陛下放心,臣日夜所思都会是皇上圣明。”   “呵,是吗?”朱厚照忽然冷下了脸,转身就走。   严嵩大惊,他急忙求助于尤址,“公公,您看这是……”   “皇上如此推心置腹,话都这样直白了,你还要这样不说实话?”   严嵩恍然有所悟,赶紧追上去,“皇上,皇上。臣知错了。”   朱厚照停下来,慢慢搓着手,“朕都说了,那等地方要派个贴心的人,你满嘴胡话贴得什么心?还是说你觉得朕会相信你什么乱事都不做?你便把心思都原原本本的说出来,朕还当你是那个严惟中。”   “是。”严嵩连番叩头,“臣定然不会忘记陛下今日尊尊教诲,也必然有所节制。”   “行了,起来吧。”朱厚照脸上多云转晴,“不要忘了正事即可。再有,你在日本无官无职的不是很方便,就挂个兵部侍郎衔吧,秩正三品。记得,把日本给朕梳理的明明白白的,银子运出来,商品运进去,在日大明百姓不得受他们侵害,这是三条红线,破一条朕哪怕舍不得杀你,也非得给你来个宫刑,等尤址老迈,你便进来顶替他!”   严嵩一听不知是悲是喜,总觉得裤裆一凉,完了还得挤出笑脸来说,“谢陛下恩赏,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他那滑稽的样子,朱厚照有些忍俊不禁,有些忠臣啊太过正经,其实不那么好玩,每日来召见他们挺无聊的,严嵩就不一样,可以玩一玩。   等到出宫的时候,严嵩还在想,皇上竟然没也有因为他‘坦白’而惩罚他,而是很理解。虑及这里的时候他还生出别样心思:是不是也要给皇上搜罗搜罗……? 第七百四十九章 雄鹰振翅   正德十一年四月,河套,朔方镇。   朝廷的旨意已经到了,同意总督王守仁先前上禀的系列事项。   此次,王守仁准备以宁夏总兵仇钺、朔方镇副将韩十二郎和裴光洵为将,共领骑兵三万,步卒四万,深入大漠千里,远驱蒙古瓦剌部。   这个裴光洵近两年才冒出头,此人最早也是王守仁所荐,曾经是小旗官,几年来在朔方卫数次巡边之中战斗异常勇猛,因此得以提拔。   现在王守仁镇河套,整体上按照朱厚照的擘画展开,以屯田、屯兵、牧马为基石,以移民实边、整兵备战为内外的主要策略,最终初步实现了大兵营的设想。   看起来多少有些类似于后来的李成梁在辽东,即在军事策略上化被动为主动,明军几乎每年都以两三万的精锐骑兵深入大漠。   这不像是朱棣远征,动辄几十万的兵力,毕竟皇帝亲至,不能冒险。   现在的河套明军其实在学习蒙古人的作战方式,就是培养士兵的骑射功夫,以精兵而不是大军的方式巡边、远征,这样做好成本控制,以便持续骚扰,不给蒙古各部修生养息的契机。   火筛逃回大漠以后,虽然仍残余部分力量,但从正德五年之后明军在王守仁的统领下逐步强势,实际上漠东蒙古已经不适合他们再生存。   包括火筛部在内,原来的土默特部和鄂尔多斯部已先后逐步西逃。   历史上,他们是被达延汗打败以后不得已向西逃窜,因为西边是瓦剌,为了避开又向南,逃往今天甘肃西北和部分青海地区,这也是导致嘉靖年间哈密从势如累卵到最终被侵占的原因之一。   现在换了个爹,但命运更差,因为明军在西北同样强势。   正德十一年的明朝九边,其东边诸镇几乎已经没有太多的防守压力,王守仁是善战,但榆林、大同、宣府等镇的将领也不是酒囊饭袋,在大明国力整体上涨和天子持续加强整兵的情况下,这些地方主将也总是相机出动。   所以如今没什么蒙古犯边不犯边的事情,反倒是他们一听说哪里有蒙古部落的踪迹,那要赶紧提兵过去抢上一番功劳。   也就是瓦剌离得他们太远了。   正德十年末,天子再下旨意给王守仁。   于是乎王守仁历经几个月的时间准备,提出了集合宁夏兵的设想,在总兵仇钺的率领之下,如今宁夏的四卫兵马也打出了威名。   王守仁觉得两处合兵,集中力量,最好是一战而胜,哪怕不能大破王庭,也要西驱瓦剌。   大明清理屯田以后,效果显著,不仅供到朝廷的籽粒数迅猛增长,就是留在当地的粮食也多了不少。   再加上河套这个大粮仓、陕西逐渐恢复的官牧马场,以及王守仁这个掌舵之人……   主宰这片草原的力量,现在又是大明了。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马匹嘶鸣,旌旗飘扬,帅帐之内王守仁正在拟文,天子旨意已经下来,他作为‘总指挥’,应该立即通知宁夏总兵仇钺,要他按计划行事。   “十二郎。”   “末将在!”   “朝廷来的旨意里,提到了三千套的棉甲。因为时间紧张,制作再加上东拼西凑的才弄出来这些,虽说是杯水车薪,不过也有用作应急,你带人去领。”   “棉甲?”   “见到了你就明白了。”王守仁一副儒将风采,“是御寒之物,如今还不太需要,不过战事开始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伤亡,带上,到时候天气一旦转凉就给伤者用吧。”   “是!”   “各卫情形如何?”   韩十二郎现在也长大了,他和大部分士兵不同,成年以后的他非常的高大,说什么七尺男儿,韩十二郎大概要有九尺了。   “部堂放心,朔方的兵不会有孬种!现下,都争抢着要建功立业呢!”   “嗯。”   王守仁心中是明白的,他看得懂天子的所为。皇帝这几年尤其偏爱部分武将,而且喜好开疆,从上到下的在军队之中掀动尚武之风。   不然裴光洵这样的人怎么被提拔的,虽说他是推荐,可他推荐的人又不止这么几个,最终获得认可的都是有血性的汉子,这种人出来带兵,难道还能带出一群软蛋?   至于裴光洵本人倒不像韩十二郎这么威武凶猛,他黝黑而胖,肚子偏大,肩膀极宽,像是那种虎虎的蒙古汉子。   王守仁今天没瞧见他,正想着问问,结果外面有士兵来报,“部堂,裴将军回营了,带了百余俘虏。”   “俘虏?”   王守仁放下笔往外走。   果然看到一个有些横肉,似一堵墙般的将军上前,他虎头虎脑的行拜见礼,“部堂!末将来了!”   王守仁指着他的兵马身后脏兮兮的一群人问:“那是什么?”   裴光洵不以为意,“抓的蒙古人,没吃的,要活不下去了。”   “每再滥杀吧?”   这家伙看着横,这句话问得他很老实,“末将不敢了。”   以前这家伙有些嗜杀,所谓杀俘不祥。   这句话可能制约不到朱厚照,也制约不到裴光洵这等粗汉,不过王守仁还是认的。   最近几年,随着明朝对草原的挤压,这帮牧民其实过得很惨。   草原上的生活条件是远不如中原的,不要看着风光不错,实际上环境恶劣,一到冬天就冷得厉害,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人吃什么?等到天气转暖了,各种蚊虫叮咬也很折磨,并且除了一些绿洲,大部分还很干旱。   若是能抢一点明朝,那日子还行,若是抢不成,那就比较悲惨了。   韩十二郎这一生从军学院到边疆都在和蒙古人打交道,他看到这种情况就很明白了,“草原势若,几近极限,此次我军出征,必可一击而溃。”   王守仁从来稳重,“不要生此念头,战场的事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结果。而且这一仗必须打得漂亮,京里来了消息,皇上非常想要御驾亲征,若是我们战果不足,朝廷上下便无人能够阻止皇上。皇上万乘之尊,我们怎么能让皇上以身犯险?”   京里的人的确在动这份心思,甚至王华自己都在给王守仁通气。   总的来说,皇帝是顾全大局的,如果鞑靼、瓦剌都已溃散,那朝廷再组建大军北征就没有道理,哪怕天子再想,但这等胡闹之事,他们相信正德皇帝是不会做的。   所以王守仁多少还是有些压力。   当然,信心也同样有。   远处的天空飞来几只棕色的雄鹰,它们在山谷之间盘旋,仿佛有一种特别的畅快。   王守仁深深看一眼,随后下令,“明日出发!”   大明的铁蹄再度向北掠进,男儿的梦想也终会如雄鹰一样振翅。   最后出发之前,他给皇帝上了一道奏本。   到五月末时,朱厚照在乾清宫中才看到。   他呢喃着,“王守仁已率军走了一月有余,不知道情形如何,更不知他会不会走到狼居胥山。”   “王守仁行事一向稳重,用兵之道既有正,也有奇,出不了事的,陛下放心。”   尤址在一旁搅弄冰块,还要给皇帝扇些凉风。   “朕不是担心,朕是羡慕他,想一起去。”   尤址不好讲这个话,而且他知道皇帝放弃了的。   “陛下,奴婢听说草原之上大风大雪是常有的事,还是留在宫里,奴婢们伺候着你,这才舒服。”   朱厚照现在的确算是比较悠闲的了。   西北派了杨一清,河套派了王守仁,日本派了严嵩,这些都不是很大规模的战争,三位料理起来绰绰有余。   只有清田丈量一事,因为过于复杂,张璁怕是会力有不逮。   不过张璁很懂事,几乎都将问题解决在下面,手段上么……朱厚照现在也只有当做不知道。   其实很多事就是这么做成的,想要皆大欢喜、完全的公平正义有的时候也不大可能。   太过于优柔寡断,反而造成难以及时决断,最后付出得代价更大。   高怀已经上了三份急递,都是张璁在山东动刀杀人,朱厚照则是阅后即焚。   不过有一点他很奇怪,山东官场惊恐之状已经明显了,为何京师里没有什么动静。   不是他多疑,主要是一般情况下,总是会有人出来弹劾张璁的。   几经思量之后,朱厚照之前已先后分别召见了内卫监张永和成国公朱辅,要求他们收紧皇城和皇宫的警戒。   张永跟随皇帝多年,是最受皇帝信任的宦官之一,他原来还统管过御马监。   傍晚,晚霞映红了天。   皇帝等到了他,“怎样?宫中是否有异样?”   张永摇了摇头,“各个关口奴婢都重新换了人,只有贪些银钱,受些恩惠的,其他的一切平常。”   朱厚照做事从来是滴水不漏的,“东厂的提督也由你来做,监视范围扩大一些,近期京师之内任何异样都不要放过。如今才5月,再过几个月,张璁得罪的人更多,到那时难免有野心之辈。”   改革的另一面就是要加强集权,权力集中不了便办不成事。   “陛下的意思,是在京的百官?”   “不要这样粗暴。”朱厚照想到一个法子,“朕过几日会让京城规划司重新整理京师的所有住宅房屋,名义上是因为京师人口和房屋大幅增长,为了规划有序必得了解情形,暗中你让人逐一摸排,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净之事的藏身之所。”   搞不了全国的人口普查,可以搞一搞京师的,把人头和背景查查,哪怕最后没查出什么来,那也可以打乱一些人的节奏,让他们害怕。   而且从规划层面来说,本身也有必要。   “奴婢明白了。”   “好,你去吧。”   朱厚照躺下,闭目养神,过了会儿,他吩咐说:“宣敬妃来侍寝。” 第七百五十章 万几闲情   “皇上,臣妾为你熬些安神的汤药吧?”敬妃替朱厚照揉着太阳穴,手上的力道很轻很轻。   “不必了,朕不是忧劳所致,是天太热。每年夏天算是朕最安生的时候,就是实在不想出去晒那个大太阳。”   敬妃轻轻笑起来,露出了贝齿,“陛下贵为天子,哪里有讲什么安生不安生的话的。”   “这里只有我和敬妃嘛,又没什么。”朱厚照忽然想到件事情,于是说,“老是这么热下去,终究还是熬人。朕想着,等什么时候国家的事情少些,便让人寻个可以避暑纳凉的地方,稍微拨些银子建个行宫或是山庄,这样夏天也好有个躲的地方。”   敬妃心中刺痛,皇帝哪怕难受熬着都还要节俭,“若是国家用度难以周转,不如臣妾集后宫几位姐妹之力,总是要让皇上舒服些。”   “嗨,还不至于到让你们省吃俭用的程度,只不过眼下多事之秋,传出天子又在别地大兴土木实在不好,钱倒还好解决的。”   夏天也有一个好,便是这些后宫妃嫔在伺候他的时候往往仅着一件薄似蝉翼的轻纱也不觉得凉,柔软的轻纱之下是细白光滑的皮肤,从胸口往下还卷起一个连续的弧度,掩藏起一颗内向的樱桃闷在其中不愿见人。   敬妃不是选秀入宫,是朱厚照自己挑的,她身材在这会儿略显得大了,但在朱厚照眼中却是极品。   便是顶着这三伏天的热,还不忘再辛勤耕耘。   不久之后,便是香汗透衣而出,脸上和胸口的嫣红也久久不曾褪下。   情绪相交之下,敬妃的语气也腻了起来,“皇上,皇上,饶了葵儿吧。”   看她浑身颤得不行,朱厚照这才收手,仔细瞧来,那脸上的头发都被汗水沾住。   随后他自己也滚躺下来,笑着道:“你这算不算自食苦果?”   敬妃精通医理,她每日的事就是关注皇帝的身体,并且配合温和药物进行调理,当然也包含那个方面。   因而才说她自食苦果。   “是皇上龙精虎猛,臣妾本就难以承受。”   敬妃小嘴呼呼的喘气,根本听不下来。   朱厚照也觉得略喘,不过他并不觉得疲惫,稍微缓一下气息也就顺了,而后仍然精神百倍,“来人。”   哒哒哒走进来两个宫女,“皇上。”   “香汤备好了么?”   “备好了。”   “朕马上去。”   “是。”   现代人和古代人的一些习惯不同,但朱厚照是皇帝,基本上原来的各种流程都被他慢慢改了,譬如说泡个澡他也会让妃嫔一起。   实际上,这会有损名声,不过他不在乎这一点,少年天子,必然风流,一辈子害怕人说这,担心人说那,那活得也太憋屈了。   敬妃略作休息以后,撑着身子起来,再披上薄纱,这衣物挂落在她身上裹束出纤细的腰肢,那曲线感便是朱厚照见多识广也觉得妙不可言。   夏天天热,洗澡只是为了去汗,多泡是受不了的,所以很快两人又回来相互依偎。   ……   ……   第二天,皇帝继续在御花园纳凉,并宣了夏皇后、贤贵妃和敬妃一起。   三人齐至,有如百花齐放,朱厚照看哪边都觉得养眼。   “这几年北面陆续来信儿,明军对蒙古人连战连捷,及至这二三年大同、宣府以北几无千人之上的蒙古军。北凉南热,京师每年夏季酷暑难当,朕想着向北寻个地方,建个离宫,一方面是要继续展示我大明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志气,同时也可以避暑,到时候你们随朕同往。”   夏皇后有些担心,“皇上,臣妾们倒无妨,但皇上要更靠近北边……会不会有危险?”   “有大军围护,何来危险之说?皇后放心吧。”   贤贵妃言道:“若真有这样的地方,也算是解了陛下一大忧患。”   当然有,承德避暑山庄在夏季平均气温只有二十多度。   而且更加靠近蒙古和辽东,也利于他处理一些事务。   此外,他也可以在那边寻个宽阔之地做一些阅兵、演武、整训之类的事,京师还是太紧凑,人太多,其实不太合适。   而且他的皇子们也渐渐长大了,朱厚照实在不想培养出个软弱的、走两步都喘、三四十岁就早逝的窝囊废出来。   男人,还是需要金戈铁马的东西熏陶熏陶。   “近来后宫之中如何?没什么要紧的事吧?”   贤贵妃称赞起皇后,“皇后姐姐宽容大度,处事方正,陛下尽可放心。”   夏皇后喜滋滋的,“臣妾等都知道皇上忧劳国事,又岂敢再无端生事,惹了皇上不快,皇上可是要罚我们哩。”   “你们朕是不担心的,主要是皇亲国戚们,眼下朝廷在各地清丈田地,你们可各自书信回去解释一下。”   “是。”   三个莺燕的声音同时响起,软糯的很。   “今天无事,走,随朕到西苑乘船游湖去。喔,”朱厚照起来又转身,“贤贵妃,带上你的琴,为我们添几分雅致。”   贤贵妃温婉一笑,“是,一切便随皇上之意。”   朱厚照在女人怀里,湖面之上微风不停,清新的香气也不断吹进他的鼻间,而且从水面上吹出的凉气也让他倍觉舒适。   贤贵妃抚琴,另外两个女人则喂他吃些水果,三人边晃边聊,痛快的很。   夏皇后便讲,“陛下,前些日子,臣妾听宁妃和昭妃说,她们想大皇子和二皇子了,这随平海伯到杭州也快两月了,不知陛下何时让两位皇子返程?”   按照去年天子说过的话,今年开春以后,平海伯就把载垨和载壦带到杭州去了,因为庶子,虽然朝臣有些微辞,不过没有烦太多,只不过宁妃和昭妃就比较急了,她们生怕孩子磕了碰了,或是在宫外不习惯,所以时常忧虑。   朱厚照虽然宠妻,但没到毫无底线的程度,“急什么?平海伯是他俩的外公,怎么也不会叫他俩吃苦。就这样还不愿意。岂不闻民间尚有慈母多败儿之说?”   敬妃在旁说:“宁妃姐姐和昭妃姐姐也没有其他的念想,不过就是想两位孩子平安长大,臣妾说句实在话,有多大的能耐其实倒还在其次。”   朱厚照摇着扇子,忽然转过头,“贤贵妃,载垚还小,等过几年朕也让他出宫,你会不会怪朕?”   “臣妾岂敢。”   “你还是个懂事的。”朱厚照敲着边上两个女人的大腿,“养男孩儿和女孩儿不同,公主朕是都爱护的,男孩子要野一点,朕是能说这句话的,便是不能都长于妇人之手。”   敬妃一听,小声嘀咕,“陛下不就生得英明神武吗?”   “朕是特殊情况。你俩生的不是儿子,生出儿子来,朕一样让他们出宫。”   说到生儿子,虽然朱厚照这话不是那意思,但提到这个‘短语’她俩都眼神带水了。   不过到底因为人多而感到害羞,敬妃拿起桌上的点心吃着,其实是想掩饰,不过刚吃了两口很突然的捂嘴‘呕’了起来,而且连呕几下,脸颊都红了。   “敬妃,你怎的了?”   帝后之间相互瞧瞧,几乎同时想到了什么。实际上,这年头也没什么避孕的措施,而且作为皇帝更不需要,朱厚照从来都是脱帽立正的。   “你要么自己给自己号号脉?”   ……   ……   敬妃有了喜,便看得夏皇后更加着急。   晚上在坤宁宫,落下帷帐以后她便忍不住扭动身子,娇声道:“陛下……” 第七百五十一章 算盘   敬妃已经为皇帝诞育一女,赐名秀礼公主。   这是朱厚照的第三个女儿,前两位分别是沈淑妃所生的秀玉公主和夏皇后所生的秀荣公主。   朱厚照当然不会如古代的祖宗一样对自己的闺女有多轻视,哪怕沈淑妃已然不受宠,秀玉也一直被照顾的极好。   而且男人养女儿总偏不了宠爱,秀玉和秀荣都敢在他面前调皮,便是因为从未有过打骂之举。   秀礼公主今年才三岁,走路有时尚不稳当,朱厚照在空闲之时也会抱在怀里玩玩,大体上很多父亲都是女儿奴吧,他也逃不过的。   这倒不比那三个‘臭小子’,朱厚照对他们有更大的期望,希望他们身兼重任,因而有时也不得不下决心。   不过天意不遂人愿,他的这些子女中,反而以沈淑妃的女儿秀玉公主最为聪明灵巧,她比载垨、载壦还小一岁,但孩子们在一起玩游戏,往往是秀玉占得上风。   哪怕是真的念什么书籍、诗词,秀玉都是记得最快,领悟的最好的。就是教她琴棋书画这些技艺,她也很快便能融会贯通。   因为小时候宠溺,所以有些调皮,等到这两年,朱厚照又明显感受到秀玉还端庄守礼了,他不知道,其实是因为沈淑妃不受宠,孩子渐渐长大,知晓母妃在宫中不易,因而行事愈发小心起来。   否则,旁人因为皇帝宠爱尚不碍事,她的母妃可没那么些好运。   苦难折磨人,苦难也锻造人,甚至秀玉能明白这些苦难从何而来。   但父母都有同样的感觉,孩子长大也就不好玩了,秀玉现在像个小大人,反而和朱厚照有些疏远起来。   敬妃也是个好心的,皇帝因为她怀有身孕了便去看她,她呢看皇帝高兴,而且自己有身子,便略微‘大胆’了些,说:“淑妃姐姐当年生产以后,身体便落下了病根,每逢风雨天气便腰酸腿痛,这些年过得也是不容易。皇上……”   沈淑妃是后宫中较为忌讳的话题,倒不是说打进冷宫,但天子召见的不多这是有目共睹的,而且每逢节日赏赐,沈淑妃也都排在最末,所有的东西,都是按照后宫的规矩,是妃这一级的给,多出来的便一点儿也没有。   这几年下来,后宫人数逐渐充实,她见到皇帝的机会就更少了,有时候半年都见不到一次。   “你有孕在身,不要为这些事情忧劳。朕做事有朕的道理。”   “臣妾知道,臣妾也不敢冒犯陛下。”敬妃眼神之中带着小心,“只不过秀玉颇为懂事,臣妾很喜欢,她待秀礼也很好,所以每次想起来总是难过,一天想一次便多一分,这么长时间下来便积攒着。陛下恕罪,臣妾今日多言了。”   “哎。”朱厚照用手指刮着她的脸,“朕身为皇帝,有必须要做的事。朕也不想你们怕朕,那样这后宫就不是舒缓身心的地方了。你讲这些话,讲了就讲了,没什么罪可恕。朕都能忍着外臣叽里咕噜几句,难道还不让自己的女人多说几句?”   “臣妾就知道,皇上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敬妃将脑袋靠过来,整个人窝在皇帝的怀中。   朱厚照则轻轻的拍着她的背。   他确实没有生气,其实外臣说他苛责于人,真是不准确,除非动他的逆鳞,或者阻碍重大国策的推行,否则的话,他断不会杀人。   淑妃因为娘家亲属拒不配合当年军屯清理,因而被他冷落至今。   这就是动了逆鳞。   惩治了淑妃,列出了‘榜样’,所以如今各后妃的亲属才不敢过分造次,这其实并不是残忍。   “朕刚刚说,朕做事有朕做事的道理,不过你提到了秀玉。孩子总是无辜的。”   “是呀。”敬妃润红的嘴唇让人很有欲望,她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清泉,“臣妾不敢欺瞒陛下,秀玉偶尔还会为此伤神呢。”   “你怎么知道?”   “陛下忘了,臣妾精通医理,上次秀玉高烧不退,熟睡之中说得梦话,叫臣妾听到了。”   朱厚照的表情有些不忍。   敬妃再说:“皇上,淑妃姐姐就算有错,可这么多年,总该可以原谅吧。臣妾还知道,她侍奉陛下最是卖力呢。”   “啧。”朱厚照刮了刮她的鼻子,“这话你也说。难道你不卖力?”   敬妃皱了皱小琼鼻,“臣妾也卖力,不然哪里得皇上这一番垂怜,再获雨露之恩?”   她说这话还一直摸着肚皮,满脸母爱慈祥之色。   “好了,朕答应你,回头便将淑妃召来。”   朱厚照很感动于后宫之中,妃嫔的相互爱护,敬妃和贤贵妃越是为其他人求情,就越是让人喜欢。   毕竟善良、纯洁从来都不惹人厌。   倒是宁妃和昭妃,因为载垨、载壦的关系,她们生出庞杂的心思,有时候失了几分可爱。   “那臣妾谢过陛下。”敬妃起身,两颗眸子满满挤出水来,“臣妾今日说了太多,幸得陛下宽容才致臣妾不受惩罚,但犯错就是犯错,为让陛下出气,臣妾今日必不求饶,见识见识陛下的厉害。”   朱厚照倒吸一口凉气,“你啊,有了身孕才敢这样讲!”   “咯咯咯。”敬妃笑如花朵,“所以说淑妃今日可有的受了。”   “朕今日有事,你的算盘落空了。”   “才不会,臣妾相信陛下。”   ……   ……   乾清宫。   锦衣卫副使韩子仁入宫陛见。   “情况如何?”   “臣受皇上嘱托这些年来暗中查访各地藩王,陛下颁布天下清田令以后,各府藩王反响不一,确有异动之人。”   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朱厚照留着统领全局,现在一直在京师里。两个副使麻斌和韩子仁都被派了出去。   麻斌是掌管北司,查案、抓人、声讯甚至杀人都不在话下,韩子仁是南司,这里只要是情报、间谍、暗访。   清田关乎天下很多人,士绅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很多藩王府邸,他们占得那么多田,天生的也会进行反抗。   更有甚者……朱厚照可不会忘记宁王在正德十二年举兵造反。   同惩罚淑妃的道理一样,有的时候,有些群体总是要看到朝廷动了手,他们才会死心。   韩子仁如今来报,朱厚照心中大致有数了,“谁?”   “臣接探子来报,周王、晋王开始隐匿王府田产,楚王、湘王干脆开始卖地,还有些……”   朱厚照本来在听,他忽然停下,让人有些意外,“怎么了?继续说下去啊。”   韩子仁先叩头,“陛下下令理清全国的田产,这本是解救百姓之善政。但有些人为一己之私,不理解便也算了,但还……还散播诛心之言,中伤朝廷!臣初次听闻,颇为震惊,先是不敢相信,为免误报,犯下大错,只得亲至其地,几经确认。如今也不敢不向皇上禀报了。”   “还得是你韩子仁,听你这么说,朕便知道你做事还是很细致的,无妨,天下离奇荒唐的事朕也不是头一次听闻,朕这些年所推行的新策,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情形也同样很多,你只管讲,讲出来是你功劳,不说可就是你隐瞒不报了,这一点你自己也把握的很准。”   “是!”韩子仁咬了咬牙,“臣探听到是南昌宁王私传遥远,而且宁王在地劫掠商贾、强占民田,已私聚了不少钱财了。更有甚者,宁王不顾禁令,私设护卫,实在是胆大至极。”   历史上正德实在荒唐,继而使这位王爷生出异心,现在他倒是不荒唐,但干得很多事实在侵犯很多人的利益,也算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你亲自去一趟江南,将这消息告知靖虏侯周尚文,并带上朕的口谕,让他不要被江南的吴侬软语、小桥流水迷失了心志,好好的看着这些人!”   “是!”   “让你的人不要乱动,静静盯着就好。”   朱厚照是稳坐钓鱼台,但他不会主动擅杀,而是等这家伙自己跳出来,到那时就是师出有名。   这就是等人送上门,到时候稍微扩大一些杀人的范围,江南清田,大事可定。 第七百五十二章 朕来判断   夏季时总是暴风骤雨,当初设计紫禁城的人应当挺爱惜自己脑袋的,朱厚照至今还未见过宫里涝过,殿前台阶两侧的栏杆脚下有一排的龙嘴,哗啦啦的吐出雨水。   内阁王鏊来报,历经一年的建设,奉天子旨意而建的科学院已经落成,同时原来书院中的格物学院也并了过去。   近来京中因为海军学院和陆军学院的关系,朝中有见识的大臣都在思考这些有别于国子监的学院的意义。   实际上这几年不仅是陆军学院大有成效,原来在书院中分设的农学院、水利学院也都很有作用,它们和藏书园相辅相成,为大明培养了不少专才。   王鏊是最早接触过皇帝的这份‘思想’的人。   他冒雨前来除了禀报科学院落成之事,也是有另一番心思,“……眼看新设立的海军学院有独立的校舍,微臣就在想,水利、农桑是不是也可以仿照着做?还有前些年威宁伯建议成立的商学院。”   威宁伯这个事情有些奇怪,他明明不懂,却在一次去杭州的时候向皇帝上了这个奏本。   后来朱厚照知道是王芷教得他。   海贸兴盛,有关商业的各类需求骤增,所以他便迎合圣意来这样提。   外面大雨滂沱,但不仅不嘈杂,反而是雨声营造出了一种安静,王鏊说:“微臣还记得当年陛下的谋划,朝廷若是要治水,便有治水的官员,若是要打仗,也有知兵的统帅。臣瞧的真切,这个法子还是很有效果的。”   朱厚照翻着他上的方案,回道:“这样也可以。不过你这上面写的,招收举人入学,将来授以六七品的小官,看似诚意满满,实则进行了一遍筛选,朝廷花了大价钱,最后去的不是最优秀的人,将来成效恐怕也有限。”   王鏊没有办法,“陛下,圣学不可动啊。”   “当然不动圣学。不过朕想引入‘事务官’的概念。”   “请陛下明示。”   “就像少府和产业部,一个只懂四书五经的进士去了以后是很难上手的,这两个部门的事务都相当专业,不是吟诗作曲就能行,而是要实实在在能办事的官员,这便是所谓的事务官。   这些特别的部门,每年拿出数额不等的名额面向各个学院和大明本身的官员,考试出题目以本衙门内确实遇到的问题为主,然后择优录取,并授以官身。至于科举,每年取仕的数量只要不减少,应当也没事。”   就是说不动科举,原来该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   每三年就那么两三百人,还考不上就不要怨天尤人,毕竟数量不变,放原来那也还是考不上。   王鏊似大儒那样的端坐,“这样,便给了这些人出路。不过……”   “先生是想说,还是会让一些人不满?”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如果不读圣学即可做官,那就是大变了。”   朱厚照微微一笑,“谁说不读圣学?四书五经关乎一个人的品德,朕要用人,是品德为先,能力在后,譬如少府招考,一样也考四书五经不就行了?”   相当于政治嘛,政治课不能不考,不管你搞什么专业的。   这一点还是不能含糊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脑袋里没有这个东西是不可以做官的,否则朱厚照不就是自掘坟墓?   “这样倒是极好。那皇上所说的这个事务官,学识之丰富只怕不在一般进士之下了。”   因为皇帝还提到,在任的官员同样可以考。   朱厚照说:“这个可以和吏部尚书梁储再议议,朝廷对于官员的选拔,以往都是从上到下,若是引入考试,则还可以由下而上。在京的官员估计是没那个兴趣,不过偏远之地的末流官员,若是看到有机会可以考到产业部和少府,应当是很有动力的,他们学习起具体的‘事务技能’,也定然更有动力。”   “可是陛下,这样一来会不会导致在任的官员,不以本职为先,而专事考试?”   这倒也是个问题。   君臣同时思考起来。   王鏊首先想到,“陛下,倒不如设个上限。”   “怎么设?”   “在任的官员报名考试的次数,每人只可以考两次。考了两次仍不中,不得再考。”   “是个办法。”朱厚照也补充,“再加些条件,将年龄设定为三十五岁之下,事务官是要干活的,一把年纪的考进来朕也不要。”   总之是让专门考试的官员数量尽量小一些,不要搞成普遍化。   “要不要对政绩再做些要求?”   “这个不必,人家政绩好,治理得出色,那便让他再那里治理好了,还非得将政绩不好的排除在外,让他们留在当地?这要弯子要转得过来。”   “是,老臣糊涂了。”   朱厚照思量着说:“总之,这是个大有可为的事。首先是你提的这些学院都独立出来好好的办,朕准你所奏。京师总归有的是地方,水利学院、航海学院、农学院、商学院以及医学院都一并办了吧,就依着陆军和海军学院的选址而设。   同时为了鼓励入学,为朝廷培养人才,再以事务官为契机,在科举之外设立每年一次的考试制度,由产业部、少府面向专门的学院联合招考,招录人员主要补充进入这两个衙门。这是大的原则,具体的细则你将梁储找来商议一番再说。喔,对了,总理外务部也一并加入,同时再设立一个学院,外交学院。”   王鏊觉得奇特,“与外国交往,还需专门的学院吗?”   “当然需要,朝廷开驰了海禁,才知道世界有那么大,孙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现在咱们君臣知道些什么?叶尔羌汗国的历史你知道?两眼一抹黑吧?这样不行。一个强大的时代,必定不是一个封闭的时代,而是要敞开怀抱,拥抱世界。既是大国,就该有这份胸襟。外交学院成立以后,第一门课程就给我设立一个世界历史。   大明的官员对于汉人的历史是很清楚的,其他地方的呢?任何一个民族,不知其历史,便不懂其现在。等到将来有一天,世界各地的情形都在我们掌握了解之中,朕一张条子,要哪里的情况便能很快递上来,那么那个时候朝廷再进行外交,便能有的放矢。”   “陛下英明,老臣佩服。”   朱厚照是雄心壮志,在他的心中,一个伟大的时代也一定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他等着各式各样的人才从这些地方走出,带领大明走向世界。   哪怕他将来离开了,只要一直出这些牛人,那大明就差不到那里。   “再说说这个科学院吧,朕对其也是抱了很大的期望的。原本朕是想着也授官身的,不过无功怎么好赏呢?所以后来冒出个想法,科学院要解决一些疑难杂症,若是能成,朕再奖赏那些立功之人。”   王鏊不解,“陛下是说怎样的疑难杂症?”   “比如说,粗盐能否经过改良优化,变为细白的细盐,又比如,朝廷在力推产业,那么棉花纺织过程中的生产工艺是否可以进行大的改良?再比如军器局现在所用的火铳,装填弹药十分麻烦,可否有办法避免?诸如此类的问题。这些问题既可以是朝廷所派,也可以是他们自己根据自己的所好进行申请。”   “申请?”   朱厚照理解,这些事已经超出这个时代的人的想象了,他肯定的说,“是的,申请。科学院的人可以向朝廷申报他们正在研制的东西,若是朝廷判断有实际用处,那么便拨他们银两,让他们可以有钱继续研制下去,当然了,这些银子不能瞎用,需要报账、审计等等。”   “陛下,科学院里的人,部分微臣也是见过的。如实来说,他们都是一群怪人,所思所想,寻常人也难以理解,既然无法理解,谁来判断是否有实际的用处?”   这个问题反问的很有经验,朱厚照则当仁不让,“朕来判断。” 第七百五十三章 科学院长老会   皇帝不顾劝阻,还是到了新落成的科学院之中。   它坐落在皇城的西城,说起来不过就是四座飞檐翘起的房屋和一座鎏金顶的六层宝塔,不过这其中蕴含着的皇帝心思却是不少。   这一年来,天子没少让内阁多加关心,户部的银两也从来都是足足的,不然一年的时间哪里能够呢?   科学院的院长人选,朱厚照找来了多年默默做事的张天瑞。   张天瑞是很早就跟着皇帝的人,这么多年来没派上什么大用场,但因为他胆子小,做事情不敢乱来,因而还算过得不错。   此番科学院正需这样的人,因而便又将他从家中请了出来。   朱厚照还想着,古人并不理解科学二字的重要意义,所以他亲力亲为,大驾来此就是要指点他们搭建架构,明确方向。   在此之前,王鏊已经将那天所说的‘申请’制解释了个清楚,不过这还是不够的。   朱厚照领着众人在这新落成的、如园林般的院子里走着,并对他们说:“科学院建成以后,以一个多人组成的长老会共同管理,张天瑞是朕请来的,他是院长,也是长老会中的第一长老,代表朝廷和朕,传达的也是朕的意思。   其他的长老则由各行业中最为厉害的人担任,譬如神医谈允贤,譬如精通建筑的左宗吕,还有算学大家吴海雷等,还有你们去将造船、航海、棉纺等各领域的顶尖人物找来,只要他确有其才,朕便授他科学院长老之名。长老是拥有官身的,没有职权,但有职衔,秩正四品衔,由朝廷供养,遇官职低者不跪。”   皇帝此番话出,台阶下的众人才发出声声响动,看来都是没有预料到。   “长老会之下各设小组,一名长老可身兼数个小组的组员,目的是群策群力,共同为某个问题找到解决之道,当然了,若是完全与自己精通的领域无关,也可不搭理这些小组的邀请。”   左宗吕这个人,其实摸到一点力学的门道,每次人家请为某个大建筑把关,他能说的出东西来。这几年因为不夜城的兴起,京中这样的筑造不少,他也打出了名头。   他出声道:“皇上,不知设怎样的小组?”   朱厚照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不停的做出手势,“小组的产生有两种方式,一者由朝廷直接委派,以下任务的方式令科学院寻找专门的人才加以攻克,比如朕觉得现在的火炮仍需改良,那么就下令让科学院来筹办、解决,张天瑞接旨以后,就成立这样的小组,到了一定的期限,检验成果,如此就是一个循环。   第二种方式就是科学院内部自己产生,你们这些人都有十分的聪明才智,朝廷愿意给你们空间,让你们发挥自己的聪明,一方面是为大明做出贡献,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赢得生前之名,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岂不美哉?”   这里不会有复杂的行政结构设计,任何一个人只要入得科学院,朝廷都会发给正常生活的俸禄,他们只需潜心研究即可。   这当然有可能会造成有的人利用这个漏洞在这里吃干饭,不过这却是必须要做出的牺牲。   创新是最需要奇思妙想的,如果整天都在为自己的三顿饭而愁,那再有想象力也只能去做些维持生计的活,其他的都不必谈了。   朝廷的确可以在准入制方面加强把关,注重挑选真正的聪明人到科学院来。这样要是还有漏网之鱼,那就一个字——认。   当然要认。   就当做这是投资好了,养100个人,只要其中出1个旷世奇才,那收益也完全足够了,而且是大赚特赚,还干嘛不认呢?   真要可以‘兑换’的话,比如养一千个人就确保出个蒸汽机,那这生意是个人都会做吧?   朱厚照说:“既得长老之名,朕有时候就会有很多事情相托,就拿火器来说,火炮是个实心弹,威力不够,朕想要换上火药弹。下了雨还不能用,朕想要克服这个毛病。这都是需要寻找制造远离、同时改进工艺的事,而且任何一个问题都得需要人琢磨。一句话,科学院就是朕专门找来为大明、为天下百姓琢磨这些问题的机构。”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算是撞了大运,这辈子没考上科举,但是老天忽然开了一扇门,让皇帝来‘求’着他们了。   “我等愿意为皇上效力!”   “不是我等,是臣等,朕刚刚说了,你们都是大明的臣,长老是正四品,各小组组员正七品,若是同时担任,当然是就高不就低。”   “谢皇上厚恩!”   ……   ……   到了午后。   内阁王鏊和张天瑞来报。   上呈的奏本之中写了几个先前提到的小组。   朱厚照瞄了一眼,“都找到这方面的专才了吗?”   “火器是有的,军器局寻了一个。不过制盐……臣先前却不知,已经派人去盐场寻了,纺织也是一样。”   “行。”   其实这些事的细节非常之多,朱厚照前世不是专业之人,大体上只是构建了一个框架,剩余的细节还是要慢慢再补充,眼前的话先着人攻克这些难题再说。   至于说真的从一开始就完全做好学科设计、课程设置等等,那这是为难他了。   而且几百年后的东西未必适合当下的大明,死搬硬套才是忌讳,本身古人也很聪明,有了框架,让做事的人在其中自行摸索,将来不一定就很差。   “这件事朕很重视,现在是六月……”他凝眉思索着,“定个时间吧?定在……腊月,那会儿朝中事务相对较少。朕抽出空来,专门听科学院的长老和小组组长们禀报手中课题的进展,若是进展的迅猛,很快能投入实用的,朕必不吝啬赏赐!”   王鏊和张天瑞露出兴奋之色,皇帝只要勤政,国家总归是会越来越好的。   封建官僚并不是没有力量,它虽然低效、腐败,但若是一无是处,又怎么统治这么大片的疆土,这么巨大的人口?事实是,天子勤政,并且关心的事项在一定程度上一定会有改观。   “是!”王鏊老脸上满是笑容,“臣这就召集礼部和钦天监,挑选一个黄道吉日,为陛下助阵!”   朱厚照计划着,如果每年有这样一个‘节目’,那过年就不会那么无聊,新年也是真的快乐了。   天子和阁老都乐了,张天瑞也跟着乐起来,乐完了还表忠心,“陛下放心,臣一定监督好他们尽快做出成果,不免皇上这一番良苦用心。”   朱厚照瞥了他一眼,“你不要坏事,奇思妙想是偶得,新奇技艺也不是年年都有,做不出来东西朕不会惩罚他们的,只是银钱上略做控制,不让他们浪费太多也就是了。”   “皇上明见。”王鏊佩服之极,“如此一来,天下间的奇人异士都可为皇上所用了!”   朱厚照有几分得意,“朕这几年已下旨问过各地的官员,朕说的那种细白的细盐,在西域、日本或是南洋都不曾见过,可朕明明记得,古籍之中是有记载的,只不过年份久远,记忆不清,只能从头研制,一旦成功,不仅是利国,同样也是对天下百姓有好处,你们说是也不是?”   “当然,当然!” 第七百五十四章 睁眼看世界   皇帝‘发疯’,重视起了奇技淫巧,这也是让人意想不到。   大明科学院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一个衙门,里面的人还是正经官身,更是让很多人开了眼。天子脚下的奇闻异事极多,这也算是其中一个了。   但朱厚照受后世教育,完全没有这样的知觉,而且用心极多。   因为他觉得大明已经到了这样一个阶段了。   在粮食方面,不仅有红薯做补充,而且军屯清理有效,还有河套平原这样的大粮仓。   在银钱方面,日本的银山已是囊中之物,放眼世界都没人能阻止他们。   国库之中存银千万两,虽不及雍正末年四千余万两的天文数字,但与前一百年相比已经是极好的了,京通各处粮仓又已塞满,国家迎来鼎盛的时刻。   思想文化方面也已经有所安排。   因而到这个阶段,若要国家再有精进,肯定是要引入科学技术,并构建合适的行政架构进行激励和保护。   他本做得很投入,但这日在内中巡游过御花园之时,忽然听到有人隔着密林假山低语,言道:“皇上痴迷于奇技淫巧,专门选地方、收人才进行研究,想必到最后还是要提那些方术、炼丹之说,自古以来历代雄主都曾醉心于长生不老之术,依我看,本朝也不外如是。”   原本这只是宫中无聊的人闲时碎语,朱厚照对此是不屑一顾。   不过等回到乾清宫,批阅奏疏之时,竟然还真的瞧见有臣子上疏规劝,要皇帝戒宪庙传奉官之旧例,收长生不老之妄念,而回到仁政爱民的圣学正道上来。   朱厚照这时候才意识道,原来臣子们担心他锐意十年,忽而又开始信那些个江湖方士,这要是真的,那岂不是天下大乱?   本来他想着要么在奉天殿上个朝,解释一下嘛,原就是个简单的事。   但后面再看下去,奏本上说,近来京中突现各路道长、真人,纷纷亮明身份,说身怀绝技,可通神明……   看到这里他又觉得或许不要这样简单。   “尤址。”   “奴婢在。”   “去将……毛语文找来。”   锦衣卫的两位副使都叫他给派了出去,这个一把手还一直在京中呢。   “是。”   毛语文现在上了年纪也有些发福了,到他这个位置,不需要亲自上阵,日子也好了许多。不过经验丰富以后,他更加沉稳,算是朱厚照的一把好刀。   “微臣毛语文,叩见皇上!”   “起。随朕出去走走。”   “是。”   皇帝一找他,基本就是些掉脑袋见血的事,人们有了经验,这种时候就知道有人倒霉了。侍从室的谢丕和景旸相互瞧了一眼,心中都有数了。   “……该不会是那等事吧?那些上了奏疏的人?”   “噤声!皇上自有计较,你我莫要多言!”   殿外,凉亭内。   朱厚照对毛语文说:“近来京城里多了许多江湖方士吗?”   “皇上这么一问,似乎确实如此。”毛语文先是一怔,随后开口道。   “多得很明显?”   “好像……是有些招摇撞骗的,打什么旗号的都有,说得神乎其技。”   “你不会信吧?”   毛语文眉毛一竖,“微臣不敢。”   “今天朕批阅奏疏,竟有六道是规劝朕不要偏信奇技淫巧的。说得直白些,天子偏好什么,京里什么就多。”   “皇上明见。”   朱厚照声音压低一些,“你暗中派些人手,分别盯好这些人。像这些骗子,平日里还不好抓,现在纷纷冒出了头,这不是自己送上门来?”   毛语文瞬间领会了这层意思,面带惊诧的说:“皇上是要?”   “恩。朕断不会信什么长生不老,或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秦皇当年还派人渡海寻仙求药,最后落得了什么下场?再说你看看海的东边是什么,还神仙呢,根本就是一个像地狱一样的岛国。”   “陛下所言极是。既然如此,臣这就安排人手,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便将这些人全部捉拿。”   “不急。再看看他们会寻什么人。”   江湖术士要和皇帝接触,肯定是要通过一些官员。   可这些人凭什么能见到官员?   别说三四品了,七品的县令一般人能见到?   所以不用多说,是这些当官的自己去找这些人的。   “眼下朝廷在各地清丈田亩,韩子仁还向朕禀报说有些藩王行为不轨,这些事你都是知道的。朕觉得,这些人中会不会藏有他们的人?这样来达到影响朕的目的。”   毛语文微微摇头,“陛下,微臣觉得虽有些人胆大包天,但也不至到这个程度。”   “希望没有,但咱们走着瞧瞧。这件事,朕暂不处理,给锦衣卫一点时间,看看当中有没有问题。”   “是!”   其实这些问题毛语文还没有碰到,但天子都是思虑在前,等到人家行动的差不多再做,有时候就会很慢了,弄不好还会有些损失。   现在么,是扼杀于萌芽之中。   等到毛语文离开,朱厚照摇了摇脑袋,其实有些恍惚,这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治国理政真是叫人头痛。   而且很多事连他都很意外。   到了傍晚时,更加措手不及的来了。   不是前朝,而是后宫之中出事。   有宦官来报,说是沈淑妃忽然生了老大的气,把秀玉给打了手心关起来了,便是谁劝都不好使。   朱厚照当然知道,这里是有人知道他爱女心切,还有就是什么人托人来向他禀告,以便可以‘救’出秀玉。   不管内中是什么缘由,朱厚照没有过多停留,立马就绕过乾清宫,向后宫之中走去。   沈淑妃一看皇帝也明白了,怕是有秀玉公主身旁的人过去搬救兵,但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臣妾参见皇上,未能远迎,还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朱厚照背手入殿,坐下之后环视一圈,“淑妃,朕是直人快语,你心中所想朕知道。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还打了秀玉?”   “皇上,非是臣妾无端发怒,实在是秀玉过于顽劣,臣妾让她学《女宪》、《女诫》,她便总是说这些书很是无趣,学来学去就那么几句,可她一个女孩子,不读好这些书,将来如何恪守妇道?如何有公主的样子?原来她还一向端庄,今天不知道起了什么邪性,非要与臣妾顶撞。臣妾一时没忍住,便责罚了几句。”   朱厚照摆摆手,让边上的下人全部下去,然后走到淑妃的身边,“你是当娘亲的,孩子面前,朕不能驳你的面子,你说了关她几天,那就关。不过秀玉一向守礼懂事,为什么忽然这样,你还是要仔细问清楚。你若不问,朕去问,如何?”   淑妃道:“臣妾谢皇上,皇上怎么说,臣妾便怎么做就是了。不过皇上万金之躯,莫要去那等所在了。臣妾叫人将秀玉唤来便是。”   “好,好。你也消消气,你是要她有个公主的样子,朕却不一样,朕的女儿,什么样子朕都喜欢。”   这话一说,沈淑妃倒是宽心不少,说来说去她是担心皇帝讨厌秀玉,现在看来皇帝还是很重视,这当然还是极好。   不久以后,这么个小姑娘红着眼眶就过来了,看到皇帝糯糯的叫了一声,“爹。”   “跪下!”朱厚照故意摆了脸色,“你看看你,将你娘亲气成什么样子?你可知她平日最是在意你,你若不听她的话,她该多伤心?”   淑妃一听这话鼻头也酸了,到底还是皇帝会说话、会处事。   秀玉还小,直接就落泪了,“女儿知道错了。”   “说吧,这次是为了什么?”   “因为《女诫》实在无趣,都念了百十遍了,女儿不想再念了。”   “已经念了百十遍了,怎么今日就偏念不下去,难道没有其他的理由?”   这时候沈淑妃来说了,“陛下恕罪,臣妾刚刚没说清楚,秀玉确实守礼,她也不是不念书,但她要念……要念西洋地理志这样的书,这如何能行?”   “那是什么书?”朱厚照觉得很奇怪,“还有这样的书?”   “是侍从室侍从景旸的女儿,景婉编撰的书籍。上面尽是稀奇古怪的异国之事,小孩子看了有趣,爱不释手,但这等闲书读得再多又有何用?”   朱厚照走到秀玉的面前蹲下,“秀玉,你告诉爹,为什么这么喜欢看那样的书?”   “言之有物、言之有理,总比戒律好看。”她那小嘴巴一撇,还真有些意思。   “皇上你看她!”   “哈哈,倒有几分像朕的脾气。”朱厚照回头安慰起来,“淑妃,孩子嘛,若喜欢看,那就让她看去。”   淑妃大惊,“可是皇上,秀玉是公主啊!”   “朕准了,朕喜欢这样的公主,还不够吗?”   秀玉忽然满是希望的抬起头。   “不过……你惹你娘亲生气,这是怎样都不对的,哪怕你喜欢,就不能和你爹娘先说?而非要来顶撞你娘?今后那些书朕准你看,可这次受罚你可逃不了。”   “谢谢爹,谢谢娘。女儿惹娘亲生气,是该受罚。”   朱厚照自己却不知道还有那种书,这件事连宫里都有反应,看来海禁开驰以后,大明的知识分子开始睁眼看世界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世界形势   回到乾清宫以后,朱厚照命人将那本《西洋地理志》找了一本入宫,又将景旸宣在边上。   这家伙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以为自己的闺女犯了不得了的大罪呢。   朱厚照一边看一边问:“景旸,你那女儿应当没多大吧?”   “小女贱龄,岂敢得陛下问起,恰是今年,刚好满二十。”   “喔。”朱厚照心思一沉,这个岁数大了点,“可许配了人家?”   “额……”景旸心里嘀咕,嘴上还是说:“回陛下,小女已许配了户部左余侍郎家的公子。”   可惜了,这样的女子不应当嫁人的,嫁了人以后如果遇到不懂她的夫君,那她这些‘爱好’极有可能弄不下去,除非有那样的运气。   不过转念又想,自己实在是有些‘不顾旁人’,只为了大明、为了国家,就叫人家一个芳龄女子不要嫁人……   “嗯……”他蹙着眉头慢慢思索着,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这本《西洋地理志》,可有向你请教过?”   “不敢欺瞒皇上。小女并未出过海,闲暇时作此书一是遍阅《海外图志》等书,将诸多书籍之中的内容细细比对,去除其中明显的错误之处,第二便是求诸微臣。”   朱厚照点点头,“难道就求诸你吗?你又不是什么都懂的。”   景旸心里吐泡泡,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倒也是想求教于旁人,不过女孩子家家,抛头露面多有不便,因而都叫微臣给拦住了。”   “难怪,这书里有错误之处的。”   景旸微顿,“小女见识粗浅,自不比陛下明见万里,臣这就回去让她多加检讨,并命人毁了此书。”   朱厚照回头继续低头来看,这个年代的人睁眼看世界的角度其实也挺有意思。在这本书中,整体上当然还是没有突破天圆地方,中原地处世界的中央,海外之国都像是偏居角落的蛮夷之国。   他又敲着脑袋回想,麦哲伦是什么年代完成的全球航行的……时间上应该和现在差不多,不过具体的却记不清。   此外,书中对于海外的国家其实分的也不是很清楚,只觉得人家白皮绿眼,那都是一种人,这也是不准确的。   “……对。”   皇帝出一个字,景旸立马低头,作为父亲他还是很怕皇帝迁怒于自己的女儿的。   “你不必慌张。朕想说的是,对新事物的认识总是要有一个过程,从模糊的概念到细致的了解往往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后人不可说前人之错,在这个时代大明有人能有这般认识,还是不错的,什么时候你将人带进宫,朕见见她,秀玉挺喜欢的。”   景旸只觉得从冰窖入火山,他立马欣喜,“小女本是微末之才,当不得陛下如此赞赏。”   “好了,不要掉书袋了。”朱厚照又想到了什么,“眼下我大明朝,对海外了解最深的是些什么人?”   应该不会是这么个小女孩儿吧?   “江南似乎有这样的奇人,更疯狂者还跟随商船出海。”   “要不你来组织吧,在京师开个大会,将这些人齐聚起来。一方面是朝廷的态度,朕从来不赞同大明的读书人当井底之蛙,所谓盛世,是要开放包容,海外若有更强盛的国家,咱们便牢记孔夫子的话,三人行必有我师,学了他人,改进自身有何不可?若是没有……唉,反倒显得无聊,朕也会时时寂寞的。”   景旸只觉得震撼,一代正德皇帝,这般气象真是无人能敌。   “第二个嘛,读书人既然是做学问,就该求真务实,不能闭门造车、信口胡来,将这些人聚到一起就是此意。朕估摸着现在民间不仅是这一本《西洋地理志》,应该也有其他人在撰书,当然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错误。”   “陛下所言极是。”   “你去协调外交学院,再开设一门世界地理的课程,将大会中表现杰出的人留下当老师。将来顾佐的总理外务部要从这些学员之中挑选官员的。朕可不想我大明出去的官员如此的颟顸愚笨。”   “是。”   如朱厚照所料,这十来年,民间确实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在了解西洋,景婉能编出这样的书,一是说明信息有来源,二是也有部分受众。   而如果说前十年是民间自发的话,那么从今年开始,就要以朝廷的官方力量来推动,与此同时各类地图其实也在绘制出版中。   可以说这一代长成的孩子,只要受过教育,应当不会见识那么浅薄。   回过头来讲,这本书虽然有错,但其中蕴含的对于世界的认识这个概念还是有了的,   “尤址。”   “奴婢在,你搜集几本相同性质的,分送内阁和六部,让大臣们都看看。”   ……   ……   几日以后,朱厚照却是因为另外一件事宣召几个重要的臣子相见。   因为新疆杨一清的奏本到了。   这是正经事,不能说笑着来。   那奏疏王鏊和杨廷和都是看过的,然后又在梁储、何鉴、王璟、王华等人的手上传了一圈。   朱厚照在他们面前缓缓踱步,并说道:“杨一清在奏疏里总共提到两件事。一个,西州调去了两个汉人卫,他们想再以胡人为基础,设立一个胡人卫。第二,便是现在的关西七卫、除去哈密,应当是关西六卫了,应当如何处置?”   这里面其实有些奇怪的。   兵部尚书王璟当即便说:“这关西六卫不就是胡人卫?”   朱厚照当然明白,“说到底,他们的意思是需要一个听话的胡人卫。关西六卫藐视朝廷已久,如今新疆初立,朝廷对他们的控制比一般土司还不如,这本身确实是需要考虑的一个问题。但王璟所言不错,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从胡人卫变成胡人卫,那便没有意义了。”   西域的事情原难解决,最为关键的因素是中原的力量难以有效投射到那里,现在这个困难被稍稍缓解,因而才看到希望,否则是讨论都没有必要讨论的。   杨廷和一句话了结了,“无非是打与不打的问题。若要解决,则打,若要弃之不顾,则不打。”   其实这个问题也很简单,大明朝到了今天这个气势,还能不打?   “命杨一清见机行事,相机接敌,争取早日除了这些隐患!”皇帝猛然转身宣布,“祖宗设关西七卫的最初设想是设屏于边界,拒敌于境外,但沧海桑田,百余年下来,这些人早已改志,过去的恩恩怨怨朕不想再提了,收拾掉吧。胡人卫的提议,朕是同意的,但指挥使必须是朕的将军,他们也不能再有自决权了,既是大明兵卫,必受朝廷号令,否则朕这个皇帝都是假的了!”   皇帝在旨意中并未言明什么时候、什么方式解决,只说见机行事,算是给了杨一清很大的自由权。说白了,过程不问,给我结果。   众臣纷纷感叹,如今的大明兵锋之锐尽显,四方胡虏大概是都要收拾掉了。   “臣等,遵旨!”   “各位不急离开。这几天朕让司礼监给你们送了些书,都看过了吧?”朱厚照弯起嘴角,“今日得空,咱们君臣好好论论这世界的形势?” 第七百五十六章 派使出西洋   为了营造相对轻松的氛围,少些条条框框,朱厚照把见大臣的地点从奉天殿改为了湖边的凉亭。   他坐主位,在京的内阁和各部主官分列左右。   每人手边还有一张棕色的方桌,上面摆了茶水,偶有微凉之风徐徐吹过,打在脸上非常的舒服。   古人似乎也喜好这样的环境和方式,其中蕴藏的文人雅士般的格调有时会连朱厚照也会觉得舒适。   “朕登基至今,已经走过了十个年头。十年以来,幸得诸位爱卿勉励辅佐,才有今日大明的这般景象。朕有时会犯脾气、起倔劲,也是各位不多计较,就像民间百姓之家,吵吵闹闹日子还得往下过是不是?”   天子一番温暖叙话,王鏊、杨廷和等心中如流过汩汩暖流。   “皇上睿智卓绝、勤政爱民,一切都是皇上之功,臣等岂敢擅居?”王鏊这等人已经年老体衰,不过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倒是腰背挺拔,嘴巴上只有淡淡的一层胡须,而脸上仍不见丝毫皱纹,体力、精力都不是他们这等人可以比的,据说在宫内行走,常常是健步如飞,反过来嫌太监宫女动作太慢。只有年纪这一点,让他时常伤感无奈啊。   “好了。”朱厚照摆摆手,“今天若是将诸位叫来再歌功颂德一番那便是耽搁时间,没有意义的举动。朕这几日偶得一本《西洋地理志》,闲时翻阅颇受震撼,以往倒也听平海伯等人提过南洋、西洋诸事,不过都是些信息碎片,从未联系起来看。因为觉得是好书,所以让内侍分送各处,你们都看了吧?”   “看了。”众人纷纷点头,“虽时间紧迫,不过皇上有命,哪怕是挑灯,也都读了。”   “读了就好,读了就好。朕今日就是要和各位论论这书中的内容,古人品酒论英雄,咱们君臣今天品茗论世界,不失为一桩乐事。朕先起个头吧。”   “臣等躬聆圣训!”   朱厚照抿了一口茶,随后放下,“先说个旧事,朕遍阅史书,古时先贤也有记载中原之外的一些情况。你们都是饱学之士,自然是知道的,譬如《穆天子传》当中的‘天子西征,骛行至于阳纡’,《史记·大宛列传》也有‘张骞从大夏归,言在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这些都说明,在大明之外,仍有广大的区域。当年冠军侯千里驱匈奴,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勒石燕然,这已经是很西很西的地方了,可更西的地方呢?那里又有什么?”   杨廷和感慨,“纵然勇如冠军侯,那么远的地方,想必也是没有去过的。”   “但是这本《西洋地理志》却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画卷,朕问过了,书的作者没有去过极西之地,也没有出过海,所有的信息要么是读来的,要么是问来的,其中难免有错漏之处,可这些错漏之处恰好反应了我大明对各个区域的认识是不够的。朕知道,有人会讲,海外蛮夷不比我中华之地地大物博,又何必去管他?”   他的视线扫过众人的脸庞,“应当有人会这么想吧?朕今日只与各位论事,不罪人,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果然,何鉴、王华纷纷拱手,“陛下所言,正是臣心中所虑。自古以来,天下大治,务得君主与民更始、使民以时,若是大兴挞伐之心,耗民力于域外之地,则天下必处处凋敝,百姓亦大受其害。”   “朕就知道是这样。朕也会奇怪,你说关起门来自己当皇帝,和井底之蛙是不是一样?”   王鏊老手一抖,“陛下,这可不能一概而论,我中原为天下正统,即便是坐井观天,这也是囊括了天下精华之井。”   朱厚照眼含笑意,“阁老怎么知道我大明就是中央呢?”   “天圆地方,从来如此。”   “即便真是如此,这么一方天地之上,我大明的疆土是最大吗?应该不见得,南洋商人来禀,有些国家要乘船半年才能抵达,这中间是多大的地方?如果别的国家比咱们还大,那你说的这四方格子当中,我们大明又怎么是中央呢?”   “陛下,我汉人自古以来就是礼仪之邦,胡虏蛮夷未受教化,行事如同牲畜,且光是地方大也是无用,还得有皇上这般圣主,皇上是天子,上天之子!”   是啊,君权神授,既然是上天之子,那么赐给你的自然就是最中央的好地方。   如果不是,君权神授是不是也要破除?   很多事情不是我们的祖宗不思考,或是愚笨,现代人总是过分苛责,实际上是他们在一个框框内根本没办法思考,就像此刻,突破到这一点有些话就不敢往下说了。   如果皇帝不是上天之子,那么皇权的合法性从何而来?   为什么是你们朱家做了皇帝?   可惜朱厚照是一定要走这条路的,一定要把汉民族的视野放大到全世界,他本来又不姓朱。   难道到了21世纪还要人人都跪下给皇帝磕头?   他只管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创造一个辉煌灿烂、强大无比的国家,等他死了以后,后世子孙自己想办法吧,总不能几百一千年全指着他化成的那一堆土吧?自己也要干点事情出来才行。   “咱们今日不谈神明,也不谈圣君明主。咱们就事论事,朕想说的很简单,你们包括朕在内,其实都不甚了解西洋诸国。就像朕不了解你杨廷和,非说你杨廷和是个蛮夷,这不是很傲慢、很无知的事吗?你们难道知道佛郎机国?既然不了解,凭什么妄下定论?   话又说回来,不知道不要紧,想办法去知道就好了。这不是朕生得好奇之心,而是局势如此,不得不为,大明已开海禁,既然开了海禁就要与各国交往,朕这个当皇帝的都不怕,难道还有人害怕见见外国人?”   杨廷和不无担心的说:“皇上金光护体,自然无碍,不过边疆愚民,若是信了外国邪说,不守我传统礼教,致使民心动乱,这便是极大的祸害了。”   “那怎么办,把国门一关,不管外面如何变化,咱们还是自己歌舞升平,明明一无所知,但一提到就说旁人是蛮夷之国?这可不是固执,这是可笑了。”   “额……”王华听不下去了,“陛下,可杨阁老所言也有道理,万一惹出了民乱,今日之举便显得十分鲁莽了。”   “要不……这样吧?”   天子又开始奇思妙想,各位大臣也纷纷担心起来。   “大明一直只派商船,还没有代表朝廷的官方队伍出使过,当年汉武帝命张骞出使西域,朕如今效仿先人,也派遣一支队伍出使西洋,所谓眼见为实,咱们派人出去看看到底外面是个什么模样。”   王华又道:“陛下不可。当年博望侯出使西域,是为了联合西域诸国攻灭匈奴。如今我大明四方平定,遣使出西洋,不知所为何事?”   “为了开拓商路,传递和平之声。”朱厚照心中早就有腹稿了,“海贸兴盛于我大明大有裨益,这诸位都是知道的吧?这样说起来,大明还比大汉要高明呢,朕可不是为了穷兵黩武,大兴战事啊。”   “当年,太宗、宣宗皇帝前后七派郑和下西洋,但因损耗国力,终于作罢,陛下今日重提旧事,期有收获,难道是会比太宗、宣宗更为高明吗?”   朱厚照仍然坚持,“太宗宣宗遣使下西洋,宣威于海外,增加了大明和各地的联络,是有大功于社稷的。朕今日遣使出西洋,虽表面相同,但实际却有本质的区别,朕是要同各国建立商业联系,扩大海贸的规模,这是增强国力的。   不仅如此,佛郎机人经过不断开拓,已经到了大明的周边,换句话说,就是咱们君臣躲在这不出去,可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还能继续躲下去吗?”   大臣们继续,“佛郎机国小国寡民,大明不与他交往,它又能如何?”   “那是以前,现在需要同人开展贸易,还不与他交往吗?”   这些老头子很难说服,到这里,他们才停了下来,说到底海贸需要交往,这是事实,若没有这个利益在这里摆着,估计要他们闭嘴是怎样都不可能的。   朱厚照笃定道:“朕已经让了一步了,便是先派使节前往,待了解清楚以后再做打算。朕欲睁眼看天下,不愿缩在家里当个自满的皇帝,这份心意已决,也奉劝诸位爱卿,不要固步自封,固执的守着那份傲慢是有害于民的。”   今天朱厚照与臣子的这番话,是要释放朝廷政策的转向,恰逢他下令景旸去举办那个大会,其实两者是相得益彰。   还是那句最朴素的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当皇帝开始一心了解海外,那么一定会冒出很多人来。   但总体来说,派遣使节这个事在眼下应当是影响不大的,本身大明与海外已经有了很多接触,现在以经商为名,正式派遣官方使节,绝无失当之处。   只是派谁,这个就有讲究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为科学发展指路   “派使出海,游览各国,这是朕思虑良久,也是关乎大明江山社稷的大事,这几年下来,杭州、苏州等地百业兴旺,百姓生活安居乐业,一现多年未见之繁荣,足见各种商品的出海对于民生的重要性。   朕固然知道朝中大臣有言朕行事不正,以偏、奇之道一味求快,但朕是大明的当家人,朕若不决断,还指望得了谁?   倒是这出访之人至关重要,令朕一时难以决断,思来想去,还得是身边之人最能明白朕意。”   乾清宫里,景旸听着皇帝的话渐渐明白了言外之意。   他虽然有些意外,不过事到临头,也没有办法。   朱厚照说的也是心里的实话,这个人必得是皇帝身旁近人,就像永乐皇帝当年也是选了三宝太监。   不过眼下这个光景,他并没有合适的宦官可用,张永固然忠心,可毕竟心思不够细腻,万一遇到什么情况,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他,真让人担心。   这样便只能是从侍从当中挑选了。   可谢丕在靳贵走后一力担着诸多事务,本身已非常繁忙,杨慎身兼重任走不开,新年刚得旨进入侍从室的范玉昌年纪还小,经验也不足。   所以比来比去,就剩个景旸了。   这个和他那个女儿也有些关系,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年代作为父亲能允许自己的闺女这样做,其实就已经很开明了。   正常的就会像淑妃那样,又打又骂,根本是碰都不让碰,又怎么会有条件大量查阅资料,完了自己还撰写一本书出来?   所以综合多个因素考量,景旸就是合适。   当然了……   朱厚照也明白的,“此去万里,不仅要辞别父母妻儿,还要担心海上的重重风浪,所要面对的艰难险阻必然极多。朕知道,你心中或许也不愿。”   皇帝可以这样讲,   景旸也可以这样想,   但是他千万不能这样说。   如果皇帝派任务,臣子不愿意就可以不干,那很多事都办不下去了。   景旸自然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叩头谢恩,“陛下有命,臣安敢不从?莫说横跨大洋,便是刀山火海,臣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不管是不是真心的,   他这样讲,朱厚照当然是要夸赞起来,“好!有爱卿这话,朕始知我大明亦有博望侯!!”   张骞两次出使西域有功,因而受汉武帝之封,列为博望侯。   如今天子以此作为类比,一下子就在景旸心中种了一颗欲望的种子:汉代出使能封侯,明代出使难道不能封侯?   欲望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一旦种下,几乎不会消失,尤其景旸本身也是争强好胜的人。   “景旸,你说说,你出使都需要些什么,只要大明有,朕都给你找来。”   “臣别无所求,只愿陛下赐十日休沐,以便与家人一诉离别之情。”   朱厚照微微一怔,他其实有些于心不忍,不过身为天子,这种时候就不要让妇人之仁来困扰心志了,他马上调整过来,“这事好办,你这便回家。记得,好好解释。还有,朕不是说过秀玉公主很喜欢你那女儿嘛?回头朕让人为你的女儿专门做个令牌,允许她可以出入皇宫,时常与秀玉相伴!”   这是格外的恩赐,景旸终于放下心来,“臣谢过陛下!!”   时常与公主在一起,这是很了不得的资源,至少他走以后,家人不会在京里受罪,毕竟有秀玉公主作为后盾,谁还敢造次?   朱厚照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了当年张骞出使途中被匈奴人扣下的事情。   这一路出使,过南海、马六甲海峡到印度,印度还有葡萄牙人和荷兰人,这帮白皮猪根本就没什么道德概念,和海盗基本一样,换句话说这一路都是海盗。   为免景旸出事,也为免人被扣留,使他们在这里空等浪费时间。   朱厚照还是觉得要有一路舰队跟随左右。   本来嘛,组建一个和郑和差不多规模的两万人舰队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不过日本和满剌加国正是用兵之时,一下子却调换不开了。   此外,现在的大明商船遍布东南沿海,保持一定的海军规模和存在,威慑海盗,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如果全部出动以后,那富庶的东南沿海就像是脱了衣服的美人展示在别人眼前,一旦有意外,那就是山河震动。   “至多也只能派三千人给他了。”   朱厚照嘀咕着,应当也不会有人莫名发动进攻,只要足以自保应该也可以了。   安排了此间事后,朱厚照又关心起张天瑞和京里正在筹办的各个学院。   他现在已经用对了人,想想他在各个地方放的人,杨一清、王守仁、张骢、严嵩……这几个猛人各管一摊,只需事事上奏禀报,至于说事情的发展超脱他们的控制,那是没可能,也不需皇帝过分忧心。   所以朱厚照现在就是关心科学、产业、外交等等方向性的事务。   而且说实在话,他的能力必然是不如杨一清的,让他这个时候细致的管新疆的练兵、筑城之事,那就相当于蒋委员长干指挥,干了还他妈不如不干。   倒是科学和产业,他还能凭借一些后世经验做些提点。   科学发展虽然是要完备的政策制度作为保障,但是否有进步,有的时候就是灵光乍现的事,现在朱厚照的脑袋里‘乍现的灵光’可是多的很呢。   于是乎过了大约一个月,朱厚照就让张天瑞把他寻找的长老们给集中起来,一起入宫。   一共才六人,天子设了一次很简单的宴,招待了他们。   六人之中,朱厚照认得的是四个,张天瑞、谈允贤、吴海雷和左宗吕。   剩余的两个,一个是张天瑞找来的制盐的大家,姓沈,名有云,名字有点怪,其实是个男人,而且是很五官不很匀称、相貌略丑陋的男性。   另外一人,是军器局设计火炮的负责人,名为陶中道,他比较正常,长长的脸,长长的胡子,没甚特别之处。   张天瑞和谈允贤不提,他们一个管行政,一个是研究中医的,主要还是后边儿这四个。   朱厚照可是做了一些准备的呢,他在宴席间说:“朕之所以重视科学研究,说到底也略懂一些,朕相信时间所谓神奇的戏法,必然蕴藏规律。而且生活中有很多事物只要细细观察,其实都很值得研究,比如说冰升温即融化,化为水,再升温又化为水汽。那么油呢?会和水一样吗?再比如说,糖掉入水中,马上就消失不见,可你们应当见过,有些树叶水却溶不掉,为什么?这背后是什么道理?   依朕所见,世上之千变万化可从三个方面仔细研究,一为算学,二为格物,三是化学。前两个你们都是明白的,第三个化学,奥妙便在这个化字,朕不知道你们有否察觉,这个世上有些物质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有些物质则是结合在一起会产生神奇的变化的。比如从银矿,炼出银,就是一种,我们的先贤前辈其实已经在运用这个规律,只是没有多加以总结。”   后面这四人朱厚照对他们更有期待,“朕先前提过粗盐提炼,化为细盐之事。这个你们应当好好研究,所谓粗盐,依朕所见不过是里面有脏东西,想办法把脏东西去除即可。”   这帮人苦思冥想,问道:“那些东西与盐本身结为一体,难以分离又如何能够去除?”   朱厚照问:“如果一块木头完全包裹了铁皮,现在要你把铁皮取出来,用什么办法?”   陶中道能马上答出,“用火烧即可。”   “不错。道理都是一样的,食盐当中的一些成分既然表现的和盐不一样,既然属于不一样的物质,必然会有不一样的特性,就像火能烧木头,不能烧铁,关键就在于要找到这种方法。找到了方法以后再去研究为什么。”   说着他招了招手,让尤址把东西拿了过来,“这是朕用心编写的一些东西,算是给你们一个框架和基础。朕在当中定义了一些概念,你们可照此深化研究,将来必定有所成就。”   这三本数当然就是他凭着记忆写的一些数理化的基础内容。   到了这个时间点拿出来,应当也比较顺理成章了,毕竟大明也开始有些人初初摸到了一些门道。   “气态、液态、固态……蒸发、气化、升华……?”这几个怪人也是真的怪,看了以后便疯狂发问:“陛下,水也可以是气体?那气体是如何看见的?”   说实话他不是很擅长这些东西,不过到底是受过义务教育的,把每门课的框架内容搭建起来,这还是可以做到的。毕竟没有人不知道如何解释蒸发吧?   在数学方面,也同样如此,比如基本的图形研究,面积的求法,数轴的定义与应用等等。   朱厚照微笑以对,“不急,近期你们可时常入宫,咱们一个一个好好探讨。朕说过,世间万物奥妙无穷,就算穷尽一生也只可初窥门径而已。” 第七百五十八章 神学?科学?   按照社会发展的规律,一旦天下开始承平,经济开始有一定程度的发展,很快就会在文化、曲艺、诗词等娱乐方面体现出来。   现在朱厚照要加入一个科学。   十年前他不可以这么做,儒学的大帽子之下,皇帝偏得太多那是阻力重重,而且从朝堂到民间都会鸡飞狗跳。   十年后的现在却可以,正德皇帝的形象已立,关键是大权在握,又有诸多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需要运用这些手段加以解决,算是尽量的减少了形而上的争论,而回归于实事求是四字。   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举国体制,虽然威力是没那么强。   “要说研究与理解力的概念有何用处吗……朕拿这么小纸船做个类比,”朱厚照一直就在湖边的凉亭与他们探讨,叠好的小纸船很是精巧,放在水面上之后荡开层层的涟漪,“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不过在科学研究中却很值得探讨,你们也都知道水有浮力,可浮力怎么用算学表达?怎么计算这个力有多大,我们可以明白的是,水的浮力撑不住一个直立的人,它没多大,但同时千斤的船却又能不沉,为何呢?这都需要去探寻‘力’这个概念。”   皇帝面前的四人同时皱眉,左宗吕缓缓的说:“倘若如陛下所说,知道了如何计算浮力大小又有何用?”   “当然有用,知道了浮力的大小受哪几个因素影响,咱们便可以利用这个规律,比如我要造三千斤的船,为了不让它沉下去,就要使它浮在水面上承受着不小于这么大的浮力。”   ……   “物质与物质的相互融合转化的确也是个更有趣的事,你们看白糖入了水便是糖水,可糖水和白水视觉上有区别么?没有。怎么再将糖和水分开,这个我也说了,利用书上所说的蒸发再冷却。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粗盐之所以口感不好,就是里面含了我们不需要的成分,同样的,应该也有办法将它分开。这也都需要实验。”   ……   “实验是非常有效的验证自己的猜想的手段,在不断求得精进的过程中,你们要学会设计实验、运用实验,实验只要成功,便是铁一般的事实,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难以狡辩了。”   ……   “算学、格物、化学本身也是相辅相成的,这个世上,你觉得李白的诗词好,他觉得杜甫的诗词好,谁也说服不了谁。可数字是不可辩驳的。三个加两个就是五个,到哪里都是五个,不会因为人的不同而有所区别。同样,你从一碗糖水中最多可以取出几两糖,这也是个定数。既然是定数,那不管是今年、明年还是百年之后,你们今日用算学所得到的研究成果都能为后人所用,而你们也将永载史册!”   ……   内阁。   “皇上这些天一直召见科学院的那些怪人,奇技淫巧虽有用处,不过毕竟乃是小道,寻个机会咱们要像皇上进言规劝,仍以堂堂正正的大道为主。”   杨廷和如今也胡子花白了,脸上的眼袋也重,而他之所以说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道理就捧在他的手中。   王鏊接过来瞧了一眼,立马便眼色发沉,“这等奸邪之臣岂能容他?皇上所行乃是利民之道,绝非是炼丹以求长生的邪术!”   “话虽如此,可朝野之中议论纷纷,先前下官也有和皇上提过,皇上默然不语,不作回应。下官担心的正是此节。”   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忽。   王鏊马上起身,“处置这等奸臣,不必劳烦圣上,你我足以。”   当然票拟还是要拟的,就是要革职法办,绝不姑息!   本来还想着再去面见一下皇帝,但来人禀报,天子不在宫中,只得作罢。   这个时候的朱厚照正在科学院中,他一身轻便装束,只带了两名护卫和尤址在院中巡游。   科学院新立,人还相对较少,非长老的成员本身也就二十多人,这当中还有部分人和各学院有聘用关系,因而要去授课。   所以这里倒也清静,主要是太液池和御花园他都逛得腻了,这里多少有些新鲜感。   张天瑞随侍左右,说:“微臣领科学院以后,四处探访乡野遗贤、名家高人,幸得皇上赐恩,眼下民间百姓对于科学之兴趣极为浓厚,更有人毛遂自荐,臣几经筛选,留下了部分。”   “朕明白你的意思,能不能进科学院,挣得这份官身,不在于朕,而在于这些人自身,你说几经筛选,怎么筛选的?”   “臣与几位长老共同核验了这些人所掌握的‘奇术’。”   朱厚照兴趣缺缺,没读过数理化的人就算偶然知道一个什么变化,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等到旁人看了也无法解释,那便是科学了。   “核验?”皇帝摇摇头,“核验是不够的,要按照朕这几日所说,考察他们在算学、格物和化学这任一方面的水准。依朕所看,能掌握的人万中无一,你所挑选的这些估计也是如此。这些人,若是真的心向科学,那可以留一处角落让他们求学,但入门关你要把好,不能过于随意。”   “是!”张天瑞脸色有些挂不住,话也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在朱厚照的想法里,科学院里的人主要要从各个学院里获得。   而各个学院里的求学的人也是两条出路,要么考入各个释放出名额的衙门,要么就是到这里来。   现在对人才的需求很大,不会有人学而无用。   皇帝正在里面巡游的时候,忽然有两名小厮急急忙忙的过来禀报,他们神色慌张,想要来找张天瑞,却又得知他正在陪圣上,因此虽万分着急,却不敢去打扰。   朱厚照原本在乘凉,但看到凉亭外,树木枝丫之间有两个人滴溜溜的乱转,“张天瑞,那两个人在做什么?找你的?”   “陛下恕罪,微臣这就去瞧瞧。”   “快去快回。”   他之所以要在这里待着,其实也是给那四人一些时间,因为他的科学知识没有成体系,但也算有水平,只不过是零零碎碎的,得旁人提出来他才想得起来。   闲坐了一会儿之后,张天瑞才回来。他倒是神色平常。   “没什么事吧?”   “额……不敢欺瞒陛下,乃是科学院外来了一狂人,自称得仙人梦传,懂的炼丹之术,能长生不老。这样的人,自科学院设立以后,倒也有过,臣已经驱走了。”   唉,真是麻烦。   其实在这个时期,化学和炼丹真正的分别,你要说朱厚照来解释,也能解释得清楚,不过说出来的很多东西这个时代的人并不能理解。   关键是大部分百姓不懂得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信息传递速度偏慢的情况下,或许京师的百姓都开始相信一些邪说了。   可即便如此,朱厚照仍然不能浇灭这个时代对于科学的追求,也只有科学的继续发展才能破除神学的影响。   张天瑞看皇帝沉默了,还以为是皇帝在考虑长生不老的事。   其实朱厚照是在想如何在打压这种江湖骗子的情况下,仍然不影响科学发展。   很多事真的说不清楚,因为在古人的观念里很多事情和长生不老一样的不可思议。   比如没有天圆地方,地球就是个大球。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你非要说是真的,那为什么长生不老不能是真的?   “前些日子……朕就听说京里冒出了各路神仙,他们个个身怀绝技。奇怪的是以前没这些人,现在倒是集中性的现了身。”   “陛下所言极是。臣遵从陛下教诲,定会睁大了眼睛,绝不会受人蛊惑欺骗。”   “嗯,这样吧,”朱厚照摸了摸鼻子,“你领一个过来,让朕见见他们,也让他们见见朕,看看到底是有几分的真本事。”   “陛下!”张天瑞立马脸色惨白,“臣万万不敢呐!”   “莫害怕,朕在这里你怕什么?快去。”   “可是。”   “嗯?”朱厚照语气一变。   这家伙脑袋一缩,不敢多言语。   不过这也不确实不是小事,尤址心思也还是翻涌,“陛下,奴婢才识浅薄,不过也听过古来帝王,凡追求长生的个个都不成。外朝诸臣,一旦得知,想必也会惊跳而起……”   “放心,你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稳得很,没人能动。”   尤址心思被说透,立马跪地,“奴婢失言。”   与此同时,他心中已然开始懊悔,皇帝的那份心智天下无双,又怎么能瞒得住?!   朱厚照静静的喝了一杯茶。   宦官的生存要的是皇帝的信任,如果现在像弘治年间出来一个李广,靠着鬼神之类的事博取皇帝信任,这谁能比得过?   “起来吧。你去找一下毛语文,问问他大致进展如何。”   尤址停顿了一下,确认皇帝真的没有生气以后才起身后退着出去。   走到外面他还是有些惊魂未定,不自觉的又掉头远远的瞧了一眼那密林凉亭中的年轻天子。   天子没有说太多,但他知道天子心里什么都知晓,他是如此,大明的天下亦是如此,一切都只在手腕翻转之间。 第七百五十九章 斩立决   不管超前多少年,朱厚照本质上还是受中华文化教育长大的,因而对于传统文化中的一些东西同样有认同感,便如此刻,一个长须飘荡,身穿道服,浑身充满着仙风道骨般气质的老者走到他的面前,他还真在某个瞬间生起了一丝好感。   “贫道玄空子拜见陛下。”   “你说你叫什么?”朱厚照以为自己听错了,好熟悉的名字啊,可惜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喔,玄空子。”   待他站定,朱厚照绕着他走了一圈,上上下下的打量,这个老家伙一身的青衫,面净须白,神色淡然,若是寻常百姓之家应当也养不出这么个玩意儿。   不过刚刚那种恍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转过念想来又觉得,若真是境界足够的老道士,那应该远离他这种处在尘世最中央的人,自己一生逍遥,怎么可能跑过来兜售什么长生不老的学说?   “朕听官员禀报,说科学院的门口有奇人声称自己梦得仙人,习得仙法,能通神明,更是懂得长生不老之术,那人可是你?”   老道微微一笑,“陛下所说的正是贫道。”   “你真懂得长生不老?”   “陛下似乎不信。”   “你自己就老了。”   “贫道是六十以后才有此奇遇,肉体凡胎活到六十,如何不老?”   “可是这京城之中近来有不少人都说自己身怀绝技,那些人你可认识?”   老道抖了抖胳膊,从袖口中伸出手来一拱,“贫道观陛下面相,于修道长生一事全无信任,想必心中也是如此。如此,则贫道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相信,贫道还是告辞为好。”   朱厚照看了一眼张天瑞,那眼神之中多少有些戏谑。   欲擒故纵?   好,那你走。   朱厚照就不说话,看着这老道转身,看他是不是真心要走。费那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见到皇帝的机会到底是不是舍得。   要说这玄空子本来也是胸有成竹,他装模作样一般转身,但不过数息过去心中已然没底,尤其他已迈出两步,仍不见有人叫他回头,这让他的眉毛瞬间忍不住颤动起来。   这……这尴尬了。   也不能就这么走了,走了想再见到皇帝那是比登天还难。   但也不能就这么明晃晃的回头,不然的话,不显得刚刚装得那个样子很傻么?   想办法……想办法……   他这么自己在心里想着,随后忽然有一丝明悟,“陛下!”   他一转头,皇帝已经冷笑出声,“妖言惑众,还想以长生诓骗于朕,其心可诛!来人,将他拿下!”   这老道士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他立时大喊,“陛下!贫道性可通神,陛下就算不信,可难道还要捉拿通传神明旨意的贫道吗?”   “举头三尺有神明。”朱厚照仰着头,缓缓说道:“朕知道你们都会这么想,不过朕也想问你们一句,你们嘴上说自己通了神明,行的却是坑蒙拐骗之道,难道你不害怕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话吗?你不害怕死后入十八层地狱?”   他挥挥手,“朕不相信长生不老,也不想活得太久。”   不久之后,尤址带着毛语文到了。   “怎么样?京里的这些牛鬼蛇神是不是都有数了?”   “只待陛下之令。”   “好!”朱厚照眉头落下,“召人进宫!”   ……   ……   皇帝的旨意传得急,虽说这在以往也不是没有过,不过每次都是大事这倒错不了。   礼部尚书王华七十一了,碰上这种着急的,那可真是急坏了他,偏他动作还快不起来。   他对着来人问:“赵公公啊,陛下突然召见,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大宗伯莫怪,不是小的催得紧,主要小的接旨之时陛下就已经在等着了。至于说具体什么事项,小的不清楚,只是听说陛下在科学院见了一个老道士,随后便这样了。”   “老道士?”王华心中一沉。   可别是那样啊。   近来京师里的情况,他当然知晓,皇帝锐意革新、勤政爱民,这才十个年头,正是再现天下盛景的时候,可不要学唐玄宗,前期后期判若两人,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   这样想着,王华是急得要死,恰逢七月,夏日炎炎,可怜这老头还未怎么动弹就已经满脸是汗。   “皇上,皇上,您可千万不要能啊……”   他腿脚慢,算是最后一个到的,至他入殿,内阁和九卿都在乾清宫中了。   朱厚照看他汗湿重衫,也于心不忍,“王华,你如此高龄慢就慢了点。”   “老臣谢陛下体恤,陛下召见,老臣岂敢延宕。”王华心中着急,便难得倚老卖老一次,开口直接问道:“不知陛下此番召见臣等,是何要事?”   朱厚照则对着众人笑了起来,“瞧瞧他,不仅年纪大,性子还急。”   “陛下恕罪。此事关乎大明江山社稷,臣不得不急。纵使陛下怪罪,臣也只得冒死相问,听闻陛下召见江湖老道,言及长生不老,不知是否为真?”   “是真的。”   王华身子一晃,“陛下,孝庙之时有李广之流,以方术、符水、符箓晋身。陛下时为太子,也曾说过左道无益,宜尽摒绝。这等江湖术士,以奇技而获信于天子,而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微臣老迈,但陛下青春盛年,微臣实不愿看陛下弃万民而重修道!”   “大宗伯。”王鏊忍不住出声打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陛下还未说话呢。”   朱厚照则翻了白眼,“他呀,和你们一样的脾气,朕还没做什么呢,你瞧瞧急的,一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户部尚书何鉴呵呵笑称,“大宗伯是为劝勉君主而急,这湿透衣衫正可见其忠心啊!”   一时间,乾清宫里笑声不断,众人都较轻松的样子。   只有王华仍然懵圈,“皇上?”   “那人已经叫朕给关起来了。”   “啊。”王华只觉得一口气从天灵盖泄到了屁眼沟儿,随之而来的是全身的力也卸去了,双腿一软,差点没瘫坐在地。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   这些个大臣,路上的时候都多多少少的听闻了一些,不过就听一半,除了王华,何鉴、梁储刚来的时候都很急,当然,数王华最急,最不顾君前之仪。   “朕今日在科学院巡视,忽闻外间有人毛遂自荐,说什么长生不老。无独有偶,朕回宫以后,内阁递来的奏疏,也跟朕说在什么荒山老林,偶遇得到高人。继而朕便知晓,这事竟然已经闹到这个程度,若再不整治,只怕是京城都要刮满妖风了。而且这等事已然逼至朕前,由此可知,在民间已十分泛滥。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要一表朕心中之意。大宗伯有句话说对了,朕当年是看着李广在宫内为祸的,他诓骗先帝也是朕亲眼所见,朕今日又怎会再次上当?不过鬼神邪说虽在本质上与朕说的科学完全不同,但面子上还是有几分相似,是以朕今日不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朝廷对科学院的态度,这一点要首先言明。   至于说什么长生不老,秦始皇、汉武帝哪个长生不老了?再大的英雄也会老啊。”   这番话总算是将他们给说得高兴起来,皇上不信,朝堂、宫廷便不会乱,他们的位置会稳当、权力不会旁落于道士、僧人之手。   “陛下明见万里,便是此节已远胜当年的秦皇汉武!”王鏊心至痛快处,说话便也狂纵了些。   “朝廷得做点什么,不然的话,民间之人总是蛇蛇蝎蝎、误传误信,便是你们这些人都担心了,但天下的官员岂不是担心的更多?”   朱厚照招招手,毛语文已跪至身前。   “锦衣卫指挥使听令。”   “臣在!”   “命你十日之内,尽出检校,全力搜捕在京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罪分三等,只说不做的,关押三月,以示警告;又说又做,欺骗百姓的,抓来以后流放千里;用心险恶、勾结官府,有蛊惑朝廷官员意图谋取不当利益的,斩立决!!”   “是!”   皇帝的旨意下的还是很硬的,尤其涉及斩头之罪。   在场的众人都是精通官场的,其实皇帝讲只能这么讲,总不能某些人开玩笑说一句不着调的话,皇上也让锦衣卫抓起来杀掉吧?   说肯定是以‘罪分三等’这种说法来讲。   如此一来显得皇帝绝无半点糊涂,更不会冤枉好人。   但真的做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其中的标准把握,如何拿捏全看办事之人,而且是大范围搜捕,罪犯肯定不少,谁也不会一个一个去翻,真的按上一些罪名也就这样认了。   总之一句话,落在锦衣卫手里还能得了好?   但杀这些人,从王鏊到王华,所有文官是没有半分犹疑的,而且全部跪下,口称英明。   朱厚照则明确的说:“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向朕提及长生不老之说,你们信道、信佛朕管不着,但不要拿到奉天殿上来!朕也不会服用任何仙丹!有违此令者,朕必手射之!”   “臣等谨遵陛下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朕只求三十载光阴,使朕可以从容不迫,铸造大明辉煌,再还天下百姓以太平盛世!”   尤其是,他现在的路数与以往历代帝王已经显现出不同,所以他很有自信,甚至略有几分潇洒,“哪怕只有三十年,三十年后大明的疆土必会超过汉唐,到那个时候,你们说,古今往来还有哪个帝王比得了朕?朕有何必苛求长生不老?倒不如归于九泉,去向太祖太宗请功求赏啊!哈哈哈!” 第七百六十章 皇帝手段   寺院道观自魏晋南北朝到唐以及宋代早期,那日子过得都是相当可以的。   唐代名相狄仁杰曾说过:今之伽蓝,制过宫阙,穷奢极壮,画绩尽工,宝珠殚于缀饰,瑰材竭于轮奂。   到了宋元之时,部分统治者开始认识到这些‘出家人’在经济活动中的影响太大,于是着手开始控制。   明代,朱元璋也定了加强管控这样的基调,寺院道观基本没有形成大的影响,只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内,因统治者的个人喜好而有所赏赐。   洪武二十七年,朱元璋下令,钦赐田地,税粮全免,常住田地,虽有税粮,仍免摊派,僧人不许充当差役。   这是个明显的进步,即常住田地是需要交纳赋税的,不过寺院、道观基本会免除徭役,所以对一些人仍然具有吸引力,而且也经常会成为“逋亡之渊薮”,意即逃亡者集中的地方。   景泰三年,朝廷下令,令各处寺院、道观以六十亩为业。   不过在实际执行中,却不是这样。   这种年景,若不是出来个正德皇帝,那看守宫门的小太监都在给家里‘置办产业’,兼并土地是从上到小,人皆有之。   在明代,租寺院、道观之田耕种的百姓比比皆是,但却很少听闻过寺院道观反过来租种旁人的土地的。事实如何,可见一斑呐。   此番皇帝下旨落在锦衣卫的头上,那肯定不是和风细雨,而必然是狂风骤雨。   锦衣检校成队而不出,街头之上人人避让,或是冲进茶馆酒肆,或是直接进民宅官邸,天子亲军令牌之下,敢不低头而阻挠者,皆为同罪。   其中最惨的,自然要数寄居于官员家中,和官府有所联系的那批人。   真要说起来,有的人本身就是信奉这一套东西,他们与某某道士私交不错,相邀至家中居住这种情况更不是没有,可惜撞上这种特殊时候,官员、道士这两个身份往锦衣卫的面前一摆,许多话就说不清楚了。   你说他没有密谋打算敬献,怎么证明?   毛语文是刑部监狱的出身,他在那边学到了很多,但从来不包括信道、信佛就能减轻人生苦厄这一套。   锦衣卫的院落里,灯火通明,一个个罪犯的惨哭之声不断,真的有人极力喊冤,他也不为所动,面色冷酷着就一句话:“带走。”   从清晨至半夜,只一天一夜的功夫,等到第二天东方既白,一切又如平常。   只不过店小二今天再看不到神神叨叨的怪人来他这里要上一杯茶,摆摊的商铺也难遇着那些个举着个旗子自号什么什么真人的家伙走来走去。   甚至卖豆腐脑的老板开工之后都觉得身边空旷了许多,于是嘀咕一句:“那个老神仙呢?”   “哪里有什么神仙,子不语怪力乱神。史书之上,国主君王凡迷信佛道的,必致误国。皇上雄才伟略,对于长生不老之说无半分好感,这是本朝福气,更是天下苍生的福气,你这等人没甚见识,不理即可,莫要在这里胡乱说道,免得被一起抓了去,于你反而不好。”   茶馆里,书生一桌对着边上的商贾之人一顿教诲,他们有功名在身,寻常人不敢得罪,只能闭口不言。   行商之人,命数天定,有的时候总要在这些方面寻些寄托,可皇帝一道旨意,便连寺院的田产都转给了科学院,大势如此,徒呼奈何啊?   好在他们本忙碌,也没空理会。   真正有空闲的都是在书院和藏书园中读书的闲人,朝廷将这些僧人、道士一扫而空,所展现的乃是天子继续励精图治的态度,于他们而言,同样大有益处,毕竟天子还是要用他们这些有真正学识的人。   不仅如此,朝廷在科举之外,又有少府、产业部和总理外务部对外招考,最后公布的细则之中,他们这些人同样可以报考。   考上了以后同样也是官身。   只不过他们得在四书五经之外,再去学习那些别的,虽说有些讨厌,可只要是公平的考试,他们至少比那些个根本不通文理的人要好得多吧?   这些施策联系在一起,自然是皇帝惜才、揽才、爱才,如此,难道不值得称颂?   这些消息公布以后,藏书园中凡水利、农桑、产业等书籍,立马变得抢手,单人学悟不透的,还要坐在一起相互探讨。   这些人三五成群,钻研各种学识,等到半程,又有人说:“细则之中明言,四书五经占比仍有一半,我们不可顾此失彼,落下以往的课业。”   “是极,是极。”   毛语文不去关注朝廷其他方面的施策,等到此番抓人影响不及他的预期时,家里的夫人反倒是提醒了他,“皇上拒僧人、道长,而纳圣学子弟,招考之策一出,留待京中的读书人、甚至一些末流小官无不摩拳擦掌。事不关己,尚且高高挂起,又何况这些利于己之策呢?从今往后,这些人都被赶出朝堂,而皇上要用的就是他们了。这一紧一松之道,正是玄妙之处。”   “皇上还从未说起过。”   “不需对你说,自然就不说了。”   虽然没说,但这样听下来,毛语文还是相信的,皇帝做事从来都是谋划在前。   在入宫面圣时,他也未曾从皇帝的语气、动作之间看出有何异样,只是在听到详细禀报之后,稍作了嘉奖。   只能说深不可测。   “语文。”   “微臣在。”他表现的极为恭敬。   “这些人你现在都抓起来了,其中是有人该为死罪,不过你自己把握一下节奏。”朱厚照摸着下巴,“这一次是突然袭击,很多人都来不及反应,如果真有别有用心之人,他们的住所说不准会有些线索,而且也来不及交代后续之事。你外紧内松,暗中查访,若有所获,立即来报!”   朱厚照先前表现出一副对这些鬼神之说有几分相信的样子,这自从去年始设科学院其实就开始了,这个年头的人搞不清楚神学和科学,只当皇帝暗信左道。   各地送来的奏疏多有长篇规劝的,也都探不出皇帝的态度。   毛语文自然也是听得明白所谓的别有用心是什么,有些人试图影响皇帝,即便这条路子概率不大,但既然出现试试总归没错的,这里就可能包含一些藩王。   锦衣卫南镇抚司已经接报,部分藩王行为不轨,说不定能以此为契机,再除祸患!   外朝文官只知道皇帝城府极深,心计了得,不过那都不具体,只有锦衣卫,只有他毛语文,真正去做这些事才会明白天子的可怕。   “皇上放心,这些可疑之人短时间内聚于京师,若说都是自发而背后无人,臣也不会相信。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臣,早就提前备着了。”   “嗯。”朱厚照忍不住欣赏起来,“你做事越发周到了。”   “谢皇上赞誉,这些都是臣应该做的。”   “有什么苗头么?”   毛语文一顿,“目前只有一些蛛丝马迹,还查无实据。”   “无妨,先说与朕听。”   “是。”毛语文弯腰上前两步,抵在皇帝身旁轻声说:“皇上,这些人里有数人都是来自山东,张阁老在山东强推清丈田亩一事,麻斌也曾数次禀告,至今杀人毁家不下二十户,各路官员应当也有怨言。”   “他们还有山东官员派来的??”   “臣正在寻究证据。”   朱厚照冷哼出声,“为了阻挠朕的国策,他们真是什么法子都往出使,可天大地大,朕这个皇帝最大,朕让他死可没什么神仙来救他!”   “那是自然,只要查实,陛下可当做典型重案来办,以此震慑天下官员,不得阳奉阴违,暗中阻碍。”   山东的事,朱厚照也一直在跟,不过说是跟么,基本就是批示朕知道了,朕听说了、朕明白了。   这其中的事他都已授权给张璁在做。   他坐镇山东,一县一县的听取各地测量员禀报,凡配合不力的知县,先诫勉谈话,严重的便撤职,一撤职就不是让你轻松回家,而要查你是不是犯过什么事,否则这样利于民的政策,你为什么一定要反对呢?   这样强力的推动之下,张璁早已被各地的奏本骂得狗血淋头,基本就和窃国贼没什么两样。   但朝堂上的争斗游戏,本质上是为了争取皇帝的信任。现在皇帝心中有意要坚决推行,那张璁的位置就稳的很。   事情,当然也做得下去。   朱厚照已经开始拿到部分成果了,他挑着眉说:“清田令下,山东几乎县县都查出隐田,这才刚开始,数额已不下五十万亩。还真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哈哈,但这些人不知道朕夙夜辛劳,从来都没为自己求过什么!朕为的是大明的江山、为的是祖宗的基业,这些账要算到朕的头上,朕可不认!语文,你要仔细的查,朕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占了多少田、为了几两银子要在朕这里把脑袋都押上!!” 第七百六十一章 山东抓人   “张阁老,京中来信儿了。”   锦衣卫副使到钦差行辕去见了张璁,见面后如是说道。   这处地方是济南一处商贾庄园,园内种了一片青青竹林,夏日间有几分凉意。   “京中的信儿?”张璁起身,他却完全不知呢。   “锦衣卫来的。”   “喔。”   张璁是阁老,不过麻斌毕竟是锦衣卫副使,锦衣卫不从属于文官序列,又因大受天子信任,所以品级是不如,但地位绝对不低。   “有何事?”   麻斌坐下后将京中近来之事娓娓道来,谈及可能与山东有关,他便说道:“圣上的意思,这等官居心叵测、不择手段的官员留之无用,况且暗中阻挠清田令,这本就是不赦之罪。”   张璁蹙眉阅毕,“竟有胆大如厮的恶人!”   “京中的动静不小,拿了信以后下官已经派人去捉拿那人了。”   锦衣卫诏狱之中,不少人已经招了,把地方官员如何招揽、蛊惑他,最后再派到京师这个过程说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   张璁肯定道:“你所虑不错,现在消息走露,咱们动作得快。”   说着他们也立马动身,这一路是要去布政使衙门,新任山东布政使姓田名谨,是刘健手下的寻常官员,没甚污点,不过这次的事情则是出在他衙门内的参政身上。   张璁在此还借用了巡抚衙门的兵马,并着锦衣卫人马浩浩荡荡的杀向布政使衙门。   田谨不敢怠慢,出内堂迎接而来,“下官见过张阁老,见过麻副使。”   他的余光瞥向两人身后佩刀的恶相知人,心中不由发紧,“不知出了何事?”   麻斌发问:“你这府上是否有个人叫童信的参政?!叫他出来!”   “确有此人,确有此人。不知他所犯何事?”   正说话间,麻斌鼻头微动,嗅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接着又‘哧哧’两下,“着火了?”   继而内堂后院竟升起一缕白烟。   麻斌经验丰富,马上就知道不对,“在烧东西!快去瞧瞧!”   消息的传递速度都是差不多的,甚至麻斌还要慢一些,毕竟抓人、审问再从京师将消息传过来,这需要一个过程。   但真正犯事的人,从京师一开始抓人,就会有人向他禀报。   一群人冲到后院,果见一个中年男子在火炉旁扑腾着,而且被这么一群人吓了一大跳。   “你在做什么?”布政使首先便问了。   此人正是童信,他皮肤偏白,身段颀长,倒像个有学识的才子,只不过此时是狼狈了些,而且神色慌乱,失了几分沉静,“下官……下官没干什么,下官在灭火,对,灭火。”   麻斌快步上前,在炉子旁蹲下,里面的最后一点火苗在晃动中消失不见,剩余的一些纸张也化为灰烬,只一闪一闪的发出最后的火苗之光。   “你烧了什么?”   “我、我没烧东西,我在灭火。”   麻斌冷笑一声,“到了我的地方,你会开口的。”   “上差饶命!”童信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知,不知下官所犯何罪?田大人,下官,下官什么事也没做啊!”   田谨也觉得有些突然,他拱手向张璁,“张阁老,还请明示,下官门内这个参政平日里行事低调,并不好与人相争,却不知这次所犯何事?”   “拿人问案,总该有个理由。这一点本官明白。”张璁将袖口中的书信拿出,“这是京里来的,童信,你的人已经将你招了,你还要狡辩吗?”   死亡威胁之下,他当然极力挣扎,“下官不明白张阁老是何意,下官的什么人?!”   “你派到京师的假扮道士。”   童信连连摇头,“冤枉啊阁老!下官从未派过什么人去京师,更不认识什么道士!”   田谨也出声,“阁老,童信平日里确实不与道士交往。而且仅凭这不知道哪里来的道士一面之词便要将朝廷官员捉拿下狱,也实在草率,至少应有确凿的证据才行啊!”   “你是要替他担保?”   “下官只是据实而讲。”   刘健一生正直,手下的人也同样刚正不阿,不会因为官小就吓得话都不敢讲。   张璁和麻斌对视了一眼,他们是来慢了一步,现在除了这封信,他们确实没有太硬的证据。   但麻斌没那么多的顾虑,他的目的是要完成毛语文交办他的事情,他凑近压低声音,“阁老,这信既然能从京中递来,想必是给皇上看过的。事关清田令,还请阁老三思。”   张璁心思急转,皇帝想以京中之事为契机,震慑官场,推动清田之事,这个心思他明白。   大事不可糊涂。   “你可以据实而讲,本官也要奉旨办事。诏狱里的人,不指认你,不指认我,怎么偏偏指认了这童信?他一个参政,又不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一个和你无关的道士怎么知道山东布政使衙门里有个叫童信的参政呢?如此说来,你仍有嫌疑!”   童信继续矢口否认,“张阁老,外人如何知道下官,这下官怎么会知晓?或许是仇家也说不准呢!”   “不必多说!麻副使,抓人吧,事实到底如何,让锦衣卫一查便知!”   田谨大急,却没有办法。   人品刚正是一方面,但人微言轻也是很无奈的事,没办法,他便在这场混乱之后去找了刘健。   老人家岁数大了,本来在小憩,却也被他给吵醒。   “中丞,张璁此人行事嚣张,根本不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所作所为全凭好恶,谁要是得罪他,立马便是一个阻碍国策的罪名,照此下去,山东可就乱了!”   刘健盯了他一眼,“不要胡说,山东怎么会乱?”   “中丞!”   “你先坐,莫急。”刘健略微加重语气。   “中丞就任其施为吗?”   “哎。”刘健长长的出了口气,“都说了叫你莫急。你安坐此处,老夫和你说些陈年旧事。如今山东的一切变故,无非天下清田令五字而已,而这天下清田令出自何处?”   结果不言自明,也没甚可说道,田谨气鼓鼓的却不讲。   “你心里清楚,这出自皇上,皇上筹谋多年,欲清查天下田亩,为的是什么?”   田谨还是不说话。   刘健却笑了,“你瞧瞧,刚刚急不可耐,这会儿半字却不吐露,为何?因为你知道这是圣意,没什么可说的。”   “下官可不信圣意是叫那个张阁老在山东动手抓了那么些人!”   “……以往,老夫和你一样,觉得陛下做事过于鲁莽大胆,虽然目的是好的,但方式实在惊心动魄,免不了还有可能好心办坏事。但后来事实证明,陛下是对的。几次以后,老夫便明白过来了,陛下所做的事,放在当前看可能没什么道理,但做成以后要么是利国利民、要么就是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效果。   自唐宋以来,土地兼并便是一大顽疾,汉书所言,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无地百姓化为流民,若不加以改正,则天下皆流民。所以天下清田令乃是一项大大的善政,陛下的圣意就是要为万千百姓寻一个出路,这一点你也非常清楚。”   田谨被说得讲不出一句话,“可这和张阁老胡乱抓人有什么关系?”   “不抓点人,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做得下去呢?”刘健似喃喃自语,老人家远望京师的方向,道:“田谨,你尚且年轻,仍有机会,陛下是一代圣主,老夫期盼着你也能做出一番业绩,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民生艰难,既然有此机遇,咱们就做点利于百姓的实事吧。”   田谨心头微震,这可是他的上司,竟然用这种语气和他讲话,“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回去亲自盯着清田的进程,不辜负中丞的期望,也为陛下办好此事。”   刘健满意的点了点头。   大明还在进步,他现在想活更久点,最好是能看到那一天。 第七百六十二章 海患不弱于长城边患   七月时,太阳就像一个火盆炙烤大地。   从河套来的战马都显得疲惫,不过沿途入京,一路上皆是小麦丰收的场景,与前些年相比,这点热浪之苦倒算不得什么了。   这几年赶上好的光景,朝廷之上无人祸乱,尤其是民间牧马政策的取消,老百姓负担为之一轻,因而能有这炊烟袅袅的景象。   他这一路人马送的是河套总督上给皇帝的奏本。   当朱厚照看到的时候,王守仁已经率军深入大漠,即便信重于他,但没有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免有些担心。   只不过不能叫臣子们看出来。   恰好还真有项大事。   今天,侍从室景旸将正式启程前往宁波,因为季风的原因,日子已经不能再拖了。到了宁波以后,他将和水师副提督沈光洵一道乘船出海,历访各国。   这是官方的出访,所以每到一个国家,景旸要拜见各国官方首脑,不管是正经的国王还是反叛的将军,这都没关系,重要的是传递东方大国贸易和和平的声音。   为此,船只上会存放丝绸、瓷器、茶叶以及江南最为名贵的棉纺织绣,同样的少不了白银和黄金。   如果对方国家愿意,那么景旸还要上呈国书,代皇帝致以问候,同时以双方元首的名义缔结友好通商关系,以便来年扩大两国间的贸易规模。   如果对方国家不愿意,朱厚照给他定的基调是不去管他,人家自己愿意与世隔绝,那由他去,锁个几十年,以后更落后,更好收拾。   这是自三宝太监下西洋以后,大明再一次组织官方队伍远洋,除了拓宽贸易以外,此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熟悉航路。   而这就与朱厚照接下来的施策有关了。   奉天门外,皇帝为景旸办了一个盛大的送行仪式,他像汉武帝对待张骞那样礼敬景旸,因为路途遥远,要面对各种艰难险阻,甚至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一个问题,所以在他成行前,升授其为总理外务部侍郎的诏旨就已经下了。   现在的景旸是大明朝廷正儿八经的外交官员,代表的是皇帝的意志,他的动作就是大明的政策实践。   朱厚照也知道,这个年代这样的行程和玩命差不了多少,而和性命相比,官职又算得了什么,所以说这份礼敬他是真心实意,   “自盘古开天,三皇定国,五帝开疆,我华夏之民聚居于黄河之岸,繁衍于长江之畔,千余年来,汉民边界不断开拓……及至我皇明鼎定天下,始知世界之大,不唯中原大地,而更广阔万里……更有诸国林立,臣朱厚照秉承上天之意,祖宗余志,决意振兴汉人雄风……今派遣外务侍郎官景旸游传列国,扬我国威,兴我边贸……”   众臣只以为皇帝只是这样念一篇词,替景旸鼓气。不曾想,皇帝还在践行词中加了一句‘官府、民间合力开拓海洋’这样的话。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短句,但背后的内涵可不得了。   其实大明是有路引制度的,哪怕在陆地上,人想要随意移动也不那么容易,更不要提在海上了。   路引制度是一种控制人员流动的政策,对于稳定社会秩序有过积极作用,但在明朝商品经济逐渐发达的现在,已经有些阻碍了。   看起来就是办张证明的事,这是不懂官府里办事的道道。   就这么说,你跑一个衙门是不是得多交一个衙门的供奉?多办一张证,是不是就是多一张证的价格?哪里是跑一趟腿这么简单的事?   再延伸开来,有可能你跑过去,人家和你说有个什么什么前置,比如说,你先证明你自己是本地人。你说我爹是本地的,那好,你再证明你亲爹……是你爹。总之不见银子,办法多得很。   各式各样的政策在层层异化之下几乎都会变得相当复杂,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死结,很难化解。   当然,随着封建王朝逐渐腐朽,各种政策都在从现实回到纸上,路引制度也是其中的一种,明朝中后期,这个约束力已经小了很多,甚至还有徐霞客这种地理学家、旅行家。   但大明现在在中兴呀!   随着官僚系统在朱厚照的强力掌控下逐渐恢复活力,其附带的各项制度自然也就会被翻出来。   这与发展商品经济背道而驰,朱厚照考虑过哪怕是在江南地区,民间商品经济发达的地方区域性的进行取消、或是放松部分管制,这也可以是一个阶段性的目标。   而后他又考虑到,其实整个封建王朝的所有政策制度都是适配和小农经济的,这一点但凡了解过一些政治经济学的人都会明白。   通俗的解释来说,就是重农抑商的政治氛围和政策,再发展一千年也诞生不了自由贸易。   你种什么样的因,就得什么样的果。   现在大明的这个‘果’被朱厚照给改变了一点,商品经济越繁荣,就越会和现行的各种政策进行对撞。   不可能政治上是控制、压迫,经济上却活力满满。   路引制度只是其中的一种,包括之前被放松的钞关也是如此。   实际上,这些政策还不知有多少。   所以最根本的,朱厚照是想建立一个共识,即朝廷应当为农业和产业发展制定相适宜的政策,在不适宜的地方进行小范围内的、逐步的改善。   但这一点何其难也。   祖制不可变,几乎是这个年头不可逾越的高山。   想必也只有通过实践来逐步的建立起文官群体这方面的意识,而后面向社会实际问题,要他们拿出解决办法,这样更好一些。   而一切激进的改革,则要非常小心。   现在朱厚照做的正是如此,他没有在任何地方说过要取消路引,他只是在践行词中多提了一句,鼓励百姓自发出海。   这种场合之下,所有人都不好打断践行的进程,而进行激烈的反对。   更何况,海贸开了十年,民间早就有百姓出海了。这点转变就是从以前的默认到现在的鼓励。   朱厚照念完以后,神色如常,他扫视一片,朝臣们也无异议,而仍然是将注意力放在景旸的身上。   景旸身穿红袍官服,头戴官帽,神色肃穆,双手平举接过皇帝交来的国书,“微臣谨遵陛下旨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记住,出了国门,你便是大明的臣子,代表的是朕,是大明,因而行事待人要不卑不亢。还要记得,朕不会忘记任何一个臣子,若是遭遇险境,无论如何要派人递个信回来,朕必兴军伐之!”   这话霸气十足,关键它并非空话,日本国为什么惹得天子盛怒?其中一个重要的缘由,就是日本人威胁、侮辱大明的官员!   “臣谢陛下恩典!”   “快快请起。”朱厚照又面向一众官员,说道:“几年以前朕就说过,大海亦为疆土。朕阅史书,宋元之时也有倭寇犯中原,不过那时只为疥癣之疾,及至本朝,倭寇之患愈演愈烈。时移世易,此时不若汉唐,若海不为疆,则是将沿海各地的安全拱手让人,海上贼寇,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杀人掠物,如入无人之境,致使我大明沿海的百姓每日生活于惊恐之中,大明的国威亦尽皆沦丧。这个局面,必须要就此改变!   朕今日以景旸出海为契机,明谕诸臣、沿海诸省及我大明海军,北自辽东,南至两广,凡我大明疆土近海,亦为我大明疆土,归我大明管辖,商船自可在此通行,但军舰不得允许绝不能擅自靠近,倭寇、海贼同样如此。如此一来,将海患隔绝在外,才能护得我百姓的周全!”   这个时候没有国际法,朱厚照也不会定一个具体多少距离来限制自己,反正就是近海,多近算近那看情况。   “朕绝非好大喜功,乃是从实际出发,海禁开驰以来,宁波、舟山、泉州等地一时繁盛,生活的商贾农夫足有几十万之数,每年朝廷的税银亦半出海贸,东南安稳,则大明安稳,东南震动,则大明震动,如此关键要害的地方,难道不要加强守卫?!需知海患不弱于长城边患也。”   长城边患比较受重视,因为皇帝就在这里。   现在东南沿海的地位也凸显出来了,那海患自然需要重视。   其实打服了日本,并不代表倭寇之患会消失,对他掠夺的越厉害,倭患有可能会越厉害,人总得要寻个活路。   奉天门,皇帝身穿龙袍,于这样的场合发出这个声音,这就是圣旨。   王鏊、杨廷和为守,文武百官纷纷下跪,齐呼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平身吧。”朱厚照视线向着远方,“朕定了总的方向,各地官员要注意不可随意蛊惑百姓,说是什么海洋不重要之类的话。朝廷下发的谕旨中要对海洋、东南沿海对大明的重要性详加阐述,以使这份观念能够早日深入人心。”   七月初七,今天这个日子,还是他特意挑选的。   在这份情绪的加持下,景旸做的事在他的眼中也多了一层意义,他很希望景旸能够平安归来,能够让大明和世界建立联系,全面的参与到大航海这个大时代之中。 第七百六十三章 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景旸,成化十二年生于扬州仪征,正德三年高中进士,正德十一年奉上意出海,帝赞其为大明之博望。   朱厚照站在奉天门处,眼前已一切平常,但脑海里一直有当日文武百官,神情激荡的场景。   他那日下令认海为疆,其所依据就是大明海军以及正在筹备中的海军学院,为了支撑万里海疆的守卫能力,进一步加强海军整备已是不容质疑之事。   大明朝的海军,迄今为止还没有打过什么海战呢。   朱厚照的脑海里有一张图,太平洋西岸或者说东北亚其实没什么搞头,朝鲜在什么时代都没有存在感,日本也很难起来。   他心中盘算着,时机合适的话要将大明水师派往南洋经受考验。   从大陆向海洋,逐渐延伸势力范围的关键在于你的军事力量投射,在这个过程中,岛屿就会变得非常重要。   这一点朝野早有共识,朱厚照也早就命令梅可甲在台湾、吕宋等地兴建军港,建立城镇。   台湾在这个时期人口较少,而且主要是当地高山族,历史上,明朝中期开始,倭患逐渐严重,福建省多山、导致人多地少,朝廷呢有昏庸无道,百姓民不聊生,在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福建省很多百姓开始移居台湾。   不过正德在位,福建百姓这几年的生活早已得到了改善,贸易的开展、红薯等新作物的推广,使得当地人鲜少有想移民台湾的。   这反倒让海军向南走的计划有些受阻。   朱厚照努力了半天,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身边两个重臣,跟着他说话,“在陛下励精图治之下,大明疆土已恢复鼎盛,地多,人倒显得不足。几年以来,河套需要移民,四川人口不过三百万,也需要移民,辽东要屯垦,同样需要移民,再加上新疆以及陛下今日说的台湾,哪里有那么多的人哟。”   杨廷和这番话说得有些‘开心’,根本没有一点忧愁,这一切都是国力强大,国家扩张的表现。   至于王鏊则在考虑路引的事,他说道:“陛下,臣昨日收到苏州知府关延卿所呈的奏疏,他上疏言苏州赋税事,其有两大难,一者,苏州税赋颇重,百姓不堪其负,二者,近年来出海经商已为一时风潮,各村各乡几乎都有外出为工、甚至出海不归的。”   朱厚照背着手,“这样不好吗?百姓都有了生计。”   “可丁银难收啊。”   所谓丁银也就是人头税,是中央王朝的主要税收之一。   所谓听话听音,朱厚照知道王鏊要说的,就是路引的事。   “朕治国这几年也算是小有经验,对人收税,则民间隐匿人口,对地收税,则民间隐匿庄田。不过说到底还是对地收税比较好,至少无地的人不必交税,你们说是不是?”   杨廷和和王鏊微微一怔,皇帝这番话里倒是暗藏玄机。   “王先生,你呢去给户部派个任务,让他们梳理一下大明朝每年赋税之中人头税是多少。这样你我君臣好有个数。”   “可……”   “其他的事容后在议,你心中忧虑朕是知道的,但朕已有打算,放心吧。”   这涉及到税制,也就是摊丁入亩,简而言之就是把人头税取消,全部并到田里面去。   中国之所以在清朝的时候人口大爆炸,主要的、公认的原因有两条,一个是红薯、玉米和土豆等高产作物的引入,提高了粮食上限。   第二个原因,就是摊丁入亩,取消了人头税。这个改革数雍正推行的力度较大,不过其来源却不是雍正。   更不是雍正一拍脑袋想到了这个绝妙的主意。   实际上是从明朝中后期便开始逐步演化形成的。   即人丁税根本就不好征了。   明朝后期的税收体制逐步瓦解,暂且不论,清朝顺治、康熙年间本应是新生的王朝,也很难收到人丁税,大部分还是土地税。官方所统计的丁口只有两千多万,实际上后来估计至少有四千多万(丁口,不是人口)。   换句话说,人头税不适合收了,也不太好收。   那取消的这个内生动力就开始逐步增大了。   人丁一旦不再征税,那么生育的动力一下子就提高了,自然的杨廷和所提及的移民困境也能逐步得到缓解。   二十年后,不管疆域扩充到什么地步,都不必在担心没有人了。   在这个机器生产不存在,主要靠人的时代,人口多真的是资源。   不过这是跨度很长的政策转换和社会转换,需要润物细无声的逐步做到位。   现在朱厚照的理解,大明处在商品经济蓬勃发展的阶段,这个阶段需要人口和货物的自由流通,于是逐步放松管制,但这样一来会造成各地税赋征收难度加大,最终不可避免的导致税粮下降。   既然收不到税,那么再顺势取消,这才是丝滑的操作。   其实这都属于‘政策更易要跟得上社会发展’的范畴。   朱厚照觉得应该要给他们逐步灌输这种观念了,今天便开了个头吧,他思量着说道:“这几年以来,想必两位阁老都能感受到,我们君臣所面对的形势已与先辈们完全不同,可以称之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中原汉人要与外面的人打交道,要在农桑之外,推动棉纺织业等产业的发展,要推动科学进步,以便提升航海和造船技术,使我们在海上更加从容。这一切的一切都与这千年间发生的事情不一样。   这件事,得有人去琢磨啊。所谓树挪死、人挪活,咱们天天嘲笑刻舟求剑的楚人,可不要回头自己当了楚人。”   王鏊和杨廷和都不甚懂皇帝的用意,“陛下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微臣倒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变化。”   “会很快的,很快杨阁老就会感悟到。”朱厚照也不急,主要急也没用,他循循善诱着,“譬如说这商业、产业规模年年扩大,将来有日,一年是几千万两上下的贸易量,你说朝廷要怎么办?关了?那怕是要天下大乱,不关?不关要怎么规范和引导发展呢?当中出现问题,朝廷要如何既保证他继续欣欣向荣,同时还不让问题恶化,这整治的力度是大是小?该以什么策略应对,这些在古书中都是没有答案的,只能我们自己摸索。   朕就说这路引,商业总是要流通的,控制着人,生意做不起来,朝廷的赋税就增长不了,这难道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吗?以往大明的制度都是为农桑量身定做,以后则要考虑商业,除非咱们自己停了海贸,让商业萧条,东南各城一片荒凉,否则有些法度就得改。可怎么改?这个问题,千年来并无答案,又怎么不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呢?”   这么一说,其实还真有点任重而道远的感觉。   不过皇帝的神色倒是仍然轻松。   王鏊怔怔的说:“照皇上这般说来,老臣却要越发的无法胜任内阁首揆一职了。”   他的意思,旧制度不合适么,旧人当然也不合适。   朱厚照还真没和他客气,“先生还是合适的,这个变局不会那么快,贸易量也不会一夜之间就膨胀到天上去。但将来么……反正那时你已廉颇老矣了。”   “那将来又要怎么办?”   “将来不是还有事务官吗?”   王、杨两人心中忽然明朗,原来皇帝的这个子也落下了。   唉,王鏊不由得摇了摇头,他有些理解当年杨一清的心情了,说是首揆,管束百官,但实际上朝廷的主要方向都是皇帝在把控,这一步棋走的,天子今日要不说,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而如果说杨一清是有些无力的话,他则是略带愧疚,总觉得没能为君分忧。   “臣这便去户部,将陛下的口谕传了吧。”   “去吧。”朱厚照摸了摸鼻子,临走前再吩咐,“挑个时间,你们自己可以再议议朕说的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件事。”   “是!” 第七百六十四章 严嵩心细如发   七月时,严嵩也抵达了宁波。   他在景旸之前离港,不够登船的时候是听说了景旸也要出海。至于朝廷要认海疆为疆土,这一点他并无意外。   皇帝的心思对他来说早就比较熟了。   不管是各地的土司,还是这种海外属国,如今的大明是全都不管那一套,必须是在天朝的管控下。   其实严嵩抵达宁波较早,他是花费了一些时间看了眼这片花花时间,相比于贵州,贸易兴盛、商业繁华的这个地方还是叫他大开眼界。   与此同时,还要等待商品装货,海军补充物资等等。   而等到真正出海,他的苦难又来了,这家伙晕船。   伍文定没有办法,军中是没有女子的,只能从随队商贾之中要了一个过来伺候他。   可惜严嵩腹内翻涌,却是兴致缺缺,倒是便宜没少占,屋里躺得烦闷了,就要到甲板上走逛,碰到伍文定他就问:“靖海伯,这四海茫茫的,根本不见尽头,什么时候才能到日本国啊?”   伍文定看严嵩一脸菜色,略微有些担心,“严部堂,我们这才出发四天而已,还要月余呢。”   严嵩叫皇帝给封了个总督,日本总督。   这个官职是有些怪的,大明在日本并不管理多大底盘和人口,不像原来的浙闽总督,更不能和三边总督相比。   但是朱厚照考虑到日本国毕竟悬于海外,离中土很远,有什么事情也轮不到他这个皇帝来处理,实际上就是看派去的官员自己如何自决。   所以说,既然已经让他做这个事,又何必不给人这个名?做大事情,不能在这种名、位方面过于吝啬,显得心胸狭隘。   而既然为总督,那么伍文定也只能尊称一声部堂了。   “还要月余啊!!”严嵩一声惨叫,“这什么劳什子日本国竟然这么远。”   “扶严部堂坐下。”伍文定宽慰说:“出海晕船以往我们也是遇到过的,要熬上一阵子,逐渐习惯了应该就会好,部堂再忍忍吧。”   话虽如此,伍文定还是略微有些忧虑,自从他向皇帝禀报日本的这个银山以后,一切就都变了。   他们这一趟也是有着重要的使命在的,这个时候严惟中忽然上吐下泻,他如何能不担心?   严嵩半躺捂着脑门说:“这些不适都是可以忍的,本官只是担心误了陛下的大事。”   皇帝的嘱咐还言犹在耳,他是片刻不敢忘。   大海无际,海浪之上,他们这些船只是大,但也不过是一叶扁舟,稍有意外就船毁人亡,初次出海,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登上日本。   “靖海伯,你的人状态如何?”   “海军训练,适应乘船是基本的,部堂不必担心。”   “也是,我是自己觉得天旋地转,转得脑袋糊了。只是本官一人有事,那是无妨,海军仍然可用就好。”   “部堂……打算如何做?”   大明出海到别的国家,这些都是这两年刚刚开始做的事,皇帝形容的未来似乎也不容易到达,但听闻严惟中很会体贴圣意的。   “陛下说过,日本之国畏威而不怀德。”严嵩虽然难受,但是条例还是清晰,“幸得靖海伯远见,当时在日本留了三千人。”   “不错。”   “三千人……靖海伯,你莫怪我说话唐突。日本国人,表面服从,实际上暗中必然动作不断。本官虽未去过,但这个判断却很有自信。因而咱们离开的这大半年,指不定有什么事呢。当然,也正好这些事寻个由头再打一仗。这就要劳烦靖海伯了。”   这家伙傲然一笑,“部堂放心,若战,必胜。”   严嵩却没那么放松,当然他现在的脸色本来也难看,所以瞧不出来。   他觉得,哪怕是日本人当下偏弱,也定会想尽办法来寻找他们的弱点,劳师远征,还只有三千人守在那里,他其实是有些担心的。   日本虽然是小国寡民,不说三十万,但是三万人马总是凑得出的,以一对十,凭什么就一定能赢呢?   所以哪怕是皇上,也是采取刚柔并济之策。   对于这个国家并不是全部占领,而以一片港口区域为落脚点,同时开拓贸易,这就相当于原先在北方部分边关之地设立马市。   “靖海伯必胜之信心固然可赞,不过此战却与明蒙之战不同。”   伍文定是文人进士出身,即便做了武将那也是有脑子的武将,他略一思索,已有所得,“蒙古人牧居草原,历来为我中原之患,凡兴兵,必捣其巢穴,掳其王庭,这与日本的确不同,杀完了人这一路商船的物品卖与谁啊?”   严嵩赞叹,“英雄所见略同,靖海伯此番话确实切中要害。朝廷在日本用兵,主要是迫其称臣,并以天朝旨意行事,当然,银矿之事也从属其中。因而这一仗主要打得他们低头,而要想有这样好的效果……擒贼要先擒王啊。”   “石见国的大内氏本身在日本算是较为强大的势力,除此之外还有细川氏,室町幕府的足利家族力量却不那么强了。”   严嵩这一路来已经探听了不少了。   随着大明开始开拓日本岛,对它的了解也越发的深了。   因为日本的文化脱胎于中原,仔细一看就和中原春秋时期一样,这对严嵩来说当然不难,“除了擒贼先擒王,这么小的地方分裂出这么多的国家实在不利掌控,我以为要分区域扶持服从性好的势力,以日本人治日本人为主,以汉人治日本人为辅。这样,不会把狗逼急了。”   “嗯,此言有理。”   读过书的人自然都知道不能把人逼向绝境,一味的逞勇斗狠之下,那别人除了和你拼命别无他途,那么就只能拼命反抗了。   几个条件一设,严嵩的脑子里已经有思路了,先打个狠的,再挑几个听话的,利用这些‘爪牙’进行部分改造,平时不出面,让他们去互相争斗,他只需在背后维持大致的平衡,确保自身不受威胁。然后挖银山、通商贸,如此,他就可以去像皇帝禀报请赏了!   当日在乾清宫,天子大致也就是这个目的。   不过日本的女人么……   “啊……”严嵩正在畅想间,海浪顶了船使劲的摇晃起来,寻常人没感觉的,但是他晕船,反应老大了,“头晕、头晕、头晕……”   边上的小侍女立马用清凉的手指按住他的脑门揉捏起来。   看得一旁的伍文定有些咋舌,真要说嘛,大家都是男人也能理解,特意找个女子给他也是这方面的意思,不过……   你特么不要带出自己的房间啊!   大庭广众,当着外人,这就有些放肆了。   其实严嵩此人,他先前也了解,做过皇帝的侍从,似乎颇得圣心,只不过这作风么……与常人不同,可能这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吧,人家邀了圣宠,又是西南又是日本的,天子就爱用他,自然的也就行事稍显放纵了。   以后怕会是个奸臣。   但伍文定不敢多说。   严嵩则浑不在意,他装模作样的以自己脑袋昏沉为幌子,“你瞧我都疏忽了,靖海伯也辛苦,要么也命人给你找一个?”   “不不不。”伍文定带着几分不自然,“我与部堂不同,军中是不能有这些的,否则犯了忌讳,带了不好的头,军中将士会有闲话不说,将来到了御前也无脸面对陛下。”   “嘿嘿,不必那么拘束嘛。陛下不似你们想的那般不近人情。”严嵩舒缓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给陛下当差,就是把差使办好,办得让陛下满意,其他的都是小节。”   这话伍文定就不敢听了。   反正严嵩也是一心办事,和他没有冲突,那就随他去。   他自认圣宠也是比不过严嵩的。   船行海上,大约过了十余日,严嵩的状态逐渐恢复,其实他是消瘦了的,晕船的状态下吐得多,吃得少,还吃不下,可是受了一番苦头,不过现在能慢慢喝点粥了,与此同时,离日本也愈发近,因而他也多了几分认真。   这个文人出身的家伙,对军舰、火炮和士兵训练都开始感兴趣,伍文定瞧着他还蛮认真的习得了新的知识,当即收起对他的几分轻视。   其实也不是严嵩如何如何专注,主要是这家伙头脑清楚,大海上飘了那么远,他的小命可就在这些军舰和海军手中,不了解清楚,他实在心中难安。   他与伍文定商议,“异国他乡,行事还是小心些。等过些天咱们靠岸时,所有人先不下船,派一路先头部队去和留守日本的许宴将军取得联系再说。靖海伯以为如何?”   伍文定虽不笨,但这一节确实没有想到,他也会受前次经验的影响,下意识的觉得许宴必定不成问题。   可真要细想起来,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   万一许宴正遭逢困境,日本人则时刻盯着海上情况,然后在他们下船的时候进行埋伏……   细想一下,伍文定有些后背发凉。也不得不说,这个严嵩做起事来还真是有几分能耐。   “好!正好还有时间,我便专门派三个小队前往。”   严嵩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眼睛则半眯着,站在甲板之上远眺,“上一次大明突然征日本,对方是措手不及,此次却不然,按照正常人的想法,别人闯到家里来了,哪里就这么容易服软?即便老大服软,其他几个兄弟总有性格冲动的吧?再加上还有这么长的时间准备,说不准那岸上已经设好了陷阱等着咱们了。所以你我得想好,有情况和没情况分别怎么应对,腹有良策,方能从容不迫。”   海风吹过,伍文定瞬间清醒,他明白了,难怪皇帝要让邢观留下派这么个人出马! 第七百六十五章 灰吹法   严嵩此行至关重要,除了控制日本、拓宽商路以外,最为重要的就是要控制石见银山。   控制石见银山的目的,自然就是要开采白银。   这其实是个技术活儿,在石见银山的历史上有一个很关键的人物叫大内义隆。在他之前,这座银山的产量其实不高,因为冶炼的水平不够。   是大内义隆从明朝引入了灰吹法,大幅度的提高了银山的产能,使得它年产量稳定在年四百万两这个数量级,并在后续的日本历史上引发了围绕银山的激烈争斗和战争。   所谓的灰吹法,是古代中国人民创造的一种独特炼银方法,至少在唐朝时期就已经开始得到运用。简单的说,灰吹法就是在炼银时加入铅,使银溶于铅中,实现银的富集,然后吹以空气使铅氧化入炉灰中,使银分离出来。   当然,真的做出来是要工匠的,可不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吹气儿就成的东西。   上一趟行程,伍文定搜集了一百万两白银,那都是掠夺了人家多年存货,如果没有熟练的工匠跟随,怕是明年不会有这样的‘收成’。   好在邢观极为重视,早已和朝廷禀报此事,而朱厚照自然不会当那种糊涂君王,对此视而不见。本身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找几十个工匠而已,早已安排妥当了。   其实朱厚照知道,这仅是这一座银山的白银,实际上日本的白银储量非常丰富,高峰时期整个日本每年可以年产2000万两白银。   这只是白银,还有黄金和铜呢。   可以这么说,从现在这趟船开始,日本已经被大明君臣给盯上了,不说多,每年至少要掠他一千万两银子,而且朱厚照没有丁点儿的道德负担。   除了派工匠前往日本,朱厚照还下令要工部和科学院组织人手,继续加深对灰吹法的研究,同时全力改进优化制艺流程。   只要一切顺利,正德十二年的春天,严嵩应当至少能携带两百万两白银,以及数量不等的黄金。   而这段两三年的培育期一旦渡过,这就是第二个‘海贸’!   在这种情况下,朱厚照当然不会死命的把钱留在国库当中,也是头一回的,感受到了殖民的初步快乐。   所以难得的,皇帝和臣子开始商量起一件不怎么好开口的事。   不过朱厚照并不小家子气,他把内阁和各部大臣都叫了来,一边指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对他们说:“朕畏热不畏冷,每到夏季,烈日炎炎、骄阳似火,说屋里闷热,屋外更加热,实在是无处躲无处藏,这些年可以说备受煎熬。因而朕便想着,在京师附近寻个夏季气温不够、可以纳凉避暑之地,略微花费些银两,建个差不多的行宫,不知这样可否?”   这事儿还要看看户部尚书何鉴,他和王华是这几人里年岁最大的,同样的也是清流作风。明朝的这些个文臣都是很有特点的,有的时候他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历史上就是这样,你可以打、可以杀,反正不点头。   朱厚照历次和这些人发生矛盾,没有几个在当时服软的,所以每次都不得不收拾掉一些人。   “不知皇上要建怎样的行宫?需耗费几何?”   朱厚照回道:“行宫不需很大,每年临时住上两三个月就成,至于说花费几何,朕没有花过钱造房子,还真的估算不好。这个最好找个懂行的问问。”   何鉴道:“老臣看历代铸造宫殿,动辄便是百万两的数目,如今国库虽有余银,但大明朝西、北、东三个方向皆在用兵,各地土司说不准亦有不寻常之举,值此关口,老臣以为……大兴土木,略有不当。况且陛下以节俭柄国,天下皆奉陛下为勤俭天子,十余年来,禁绝奢靡之事。若是此例一开,上行下效,官场习气一坏,那便悔之晚矣!”   朱厚照有些脾气上来了,他一个皇帝,从来没多花过什么钱,好不容易开一次口,还是商量着来的,结果仍然要拒绝,而且理由很正当的。   妈的,没空调真的很热!   眼见皇帝脸色变化,何鉴仍然面无改变。   还是少府令顾人仪缓和了下气氛,“不若这样,陛下刚刚说要找个懂行的问问,少府京师规划司中应当有这等人才,臣今日回去后便找人精细估算一下,到时候呈予陛下和诸位共议。”   这事情多少有些措手不及,眼见顾佐说了这么一句,众人纷纷跟话,“有理、有理。就这么办吧。”   朱厚照气的自己拿扇子给自己扇,一般来说这是失礼的行为,君臣奏对之间,臣子有礼仪,君主同样不能失态,不过他管不了了,眼睛往天上看,“那你们尽快去估算一下,还有问问哪块地方夏天不热,比较合适的,一并上报。”   ……   ……   到了宫外,众臣议论纷纷。   何鉴还冲顾佐呢,“论语有云,君主当节而爱人,使民以时。秦王造阿房宫,结果二世而亡,隋炀帝滥用民力,锦绣江山拱手让人,皇上要择一地新修殿宇,作为人臣,难道不该诚而劝之,你怎么不问是非、就这么答允下来?”   这个事情其实有些矛盾的。   像王鏊、王华他们蹙着眉头,心中其实很纠结。   顾人仪不忍道:“皇上青春年胜,不比我等尽是虚火,夏日时总是汗水连连,难道大司徒就不觉得心揪?在下是觉得皇上已经很忍耐了,以往国家形势不好的时候,从来不提,现在是有条件了才有此心,这也不算过分。”   这事涉及皇帝的龙体,何鉴哪怕要反驳还不敢反驳的太狠,否则不重视皇帝龙体健康,那也是不忠。   杨廷和缓和道:“就按照义山所说,先估个费用。兴许费用太高,陛下自己便放弃了呢。”   天子要一年住两三个月,那就不可能找个庄园随便打发了,再好的庄园那也不行,所以这个费用必定是下不来的。   少说都要个两百万。   众人散去以后,杨廷和和王鏊坐在内阁里也难受。   别提他们了,朱厚照更有些不高兴。   “这个何鉴,任事确是负责的,不管是修筑边城还是整备军队,银钱方面他都把控的好,就是这一根筋的脑袋,朕以前还没发觉,没想到这样和他说他还是不买账!”   尤址撺掇着,“陛下不必如此恼怒。陛下是天子,说什么他们都得听,只要陛下坚持,这事应当不难。”   朱厚照掐着腰,来回来的这么走着,“朕为了这个国家辛苦了十多年,怎么就不能修个园子了?再说了这也是以工代赈,花出去的银子给工程队和百姓赚了去,有什么关系?”   “陛下,那要不要奴婢去使使劲儿?”   “不必!”朱厚照拍着桌子,“等他们再来吧,朕到时候听他们怎么圆这个事,看到底是他们过分还是朕过分。”   ……   “阁老,这事得想个妥善的法子啊。”杨廷和在王鏊的边上开始吹风,“顾义山说的话,确实不假。我等身为臣子,眼见皇上每年受此煎熬,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这一点老夫当然知道,不过自古以来大兴土木绝非详兆,老夫担心的是这一点。”王鏊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其实多少有些奇怪,陛下怕热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怎么以往不说,非要今年再说?”   “以往国库并无这么多的存银。”   “陛下哪里舍得花大几百万两的银子去修宫殿?”王鏊很坚定的摆手,“老夫自小教导陛下,对陛下的心志很是了解。五百万两银子是换成五万精兵还是五十座殿宇,陛下毫不犹豫的会选择前者。”   杨廷和也信,“可陛下不会无缘无故提这一点的,更不会来个假修行宫,凭空闹得人心不稳。”   “恩,怕热是真的,修个行宫应当也是真的,但费用上陛下定然会控制。只不过……并非人人都这么了解陛下,弄得不好又是一阵朝野喧哗。”   皇帝提的理由是很正当的,估计朝堂上下很快会分成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相比较前十年,这可能是最不像话的一次争论了。   喧哗就喧哗,王鏊是首揆,最初的时候纠结,但不能一直这样犹犹豫豫跟个女子似的,“得空,让何鉴来一趟,老夫想办法让他松松口,陛下的龙体重要,还是那点银子重要?这个弯咱们都得转过来才行!”   杨廷和心有敬意,赞同皇帝干这种事还是很有风险的,但是王鏊竟然还如此决断。他在有些地方确实不如杨一清,不过一直被皇帝留任,也是有其道理的。 第七百六十六章 江南之煎   古时候消息传的慢,不过再怎么慢,山东在春天发生的事也该到江南了。   江南鱼米之乡,正德初年以来朝廷屡拨修河款,乡村水利多有改善,到如今丰收之时,这满眼的金黄水稻任谁瞧了都会多几分欣喜。   在这大片平地之上,长长的有一路官道,两旁绿树丛荫,当中有飞马纵奔,几个青衣装扮的人匆忙入了苏州府城。   “托请传话,就说济南府卓家二公子求见柳伯父。”   台阶之外站着三个小厮,他们的主人正在朱门前叩门,神情姿态很是着急。   “卓公子稍等。”   卓家二公子名卓定,二十出头的模样,此番如此焦急,自然是事出有因。   不久后,朱门再开,里面的人道:“卓公子快请进。”   济南府卓家有变,这不是什么大事,不会闹的天下皆知。   柳通本以为是寻常拜访,尽管觉得这个时间突然造访有些奇怪,但也未想太多,直到看到自己那侄儿一脸急相,见面便即跪地:“伯父!救命啊!”   “这是怎么了?快快起身。”柳通一听心也紧起来,“到底出了何事?”   卓定随即道来:“侄儿此次出乡游历,行至扬州之时,忽然听闻我父母双亲、一家老小全被官府抓了起来,至今生死未卜!侄儿本不想麻烦伯父,但如此毁家的横事突然发生,侄儿方寸尽乱,还请伯父看在往日与家父的情谊上,出手相援!”   柳通也满脸的震惊,他的确与卓一端是旧时好友,两人年轻时曾因画相识,后来双双不第,倒是花了不少之间在一起以画为乐。   人至中年之后,各自回家继承家业,到如今孩子都这般大了。   “孩子,你先冷静,把话说清楚,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柳通扶着他坐下,随后将房间下人全部驱赶于外,只有他们二人在屋内密话。   当时已至傍晚,屋内偏暗,只有一缕摇晃的烛火散发光亮。   卓定泣曰:“侄儿因为不在家中,具体情况不得而知,当时我家中百余口无一人逃脱,还是同县的好友派人传信,说是和山东清田有关!”   “清田?”柳通立马便想到了,“是朝廷下的天下清田令?”   “不错。去年,内阁杨阁老远走新疆,小王阁老突然暴病而去,内阁情势骤变。大王阁老才名品德本是天下之望,但他身为帝师,未能劝阻皇帝。新任阁老张璁入阁之后,更以新策取信于皇上。这天下清田令,想必也是他暗中所谋,想以此晋升,名利双收。   去年末,朝廷下的天下清田令想必伯父也知晓,不过时近年关,朝廷有令无行,本以为是朝堂争斗焦灼,尚无结果,没想到翻过年以后,张璁忽然抵至山东,他竟首选山东试行此令!   期间派了数百名所谓的测量员,强压各地官绅清丈田地,其手段狠绝,冷酷无情,并与锦衣卫、山东镇守太监相互媾和,山东自巡抚而下,行事稍有异者,轻则流放,重则丧命。此时的山东已经妖邪横行,家父更是莫名其妙被冠以行刺测量员之重罪!   伯父应当知晓,家父虽然脾气暴躁,但是行事稳重,绝无冒险之举,又如何会做出派人行刺这等事?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说到动情之处,卓定又是痛心、又是恐惧,满身的无力感,“伯父!卓家居济南四代,百年名望,只在旦夕之间了!”   这话说完,柳通手指微微震颤,“朝廷……朝廷真的要推行天下清田令了?!”   这个时候卓定定然一口咬定,“不错!山东只是试行,最多再有两个月,张璁必到江南。我一路听闻,今年春,他在京师培训了数千名测量员,这绝不是只为山东准备的。”   “那……那……”柳通心也有些乱起来,但他身为长辈,不想被人看出来心中已经考虑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还是强行扮演,“那你父亲他们?”   卓定摇头,“生死不明!张璁……他是阁老。侄儿知道伯父也无力,但柳家在官府之中有些人脉,况且天下清田令到了江南,必然是家家反对,伯父……伯父可暗中联系,策动各地官员上疏,向天子揭露张璁逆行,除了此贼,不仅是卓家之祸可除,就是柳家和江南之家的灾祸也都可除了!”   话是如此,联合几个官员上疏也不是难事。   可那是阁老啊……在说什么呢,凭他们怎么能和阁老相抗衡?这卓家二公子也是好日子过多了,不知道世间险恶。   不过转念一想,心中又怜悯起来,看他说话条理清晰,想必不是不明白,而是没办法。   哎,也是苦了他了。   “卓家侄儿,你家造此厄事,想必官府知道了还会通缉你,所以这段时间你便不要出去了,就在此找个僻静院落先住下,至于救人之事,咱们要从长计议。如你所说,张璁既要到江南,那也不是卓柳两家之事,到时候说不准会有机会。”   卓定心头焦急,说不准会有机会?那不就是等嘛!   柳家人等得起,他可等不起,他的亲人都还在牢狱之中受苦呢!有些被流放的,说不准都上路了!   “伯父!”卓定仍不愿放弃,但寄人篱下,他不好讲太多,“侄儿希望伯父要早日看清形势,那张璁就是人皮兽心,若不除之,天下难安!”   “知道了,你暂且先歇息,你这事不小,我得找人商议。放心吧。”   出了这扇门,柳通那身子骨像是风中的柳条一般忍不住晃了晃,还好扶住了廊下的木柱才不至跌倒。   如果江南也要清田丈量,那就是大大的不好了,他若是双手投降,必然是半失家财,柳家在此地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他若是不投降……对方可是阁老啊!!   按道理来说,碰上这种事丢掉些黄白之物,反正留得性命,那还是能过的。   不过世间之事,尤以人心复杂,一旦地位不如往日,受些白眼还只是寻常,官府之人不再卖他几分薄面,到时候难道还会有好下场?!   这件事务必要搞搞清楚了。   苏州府,知府衙门。   柳通自己是进不来的,不过他与另外两家同行,跟着那个出过三品大员的郑家还是可以的。   他本以为自己消息灵通,没想到苏州府官绅知晓此事的不在少数。   朝廷若真要在江南清田,也是通过布政使、知府、知县这样一路下来,这个时候不找知府又能找谁?   而且当今的苏州知府姓闵,名宜勤,乃是已故刑部尚书闵珪的长孙。   闵珪在弘治年间已任刑部尚书,至正德六年病逝,十余年间一直都是皇帝倚重的在朝大臣。   再有闵珪执法宽平,不仅有贤名,而且深受皇帝信重,死后还获赠太保。作为他的孙子,闵宜勤到京中,莫说是尚书了,就是王鏊、杨廷和的府邸那也进得去。   “……近来,山东之事本官也有耳闻,至于说何时在江南推行,这一切都要看朝廷的意思。”闵宜勤尚算稚嫩,他只有一撮小胡须,不过姿态端庄,有名家之风,“你们今日来此相问,是何用意呢?”   郑家族长看了一眼柳通,柳通马上便明白过来,“府尊大人,朝廷国策,我等必然是听从而无二话。只不过……”   闵宜勤问:“只不过什么,有难言之隐?”   “是这样,我等人微言轻,本不能妄议当朝重臣。但是……”柳通故作纠结的模样,“但是听闻朝中重臣手段狠辣,而且清丈的大义之下,凡官、绅、民,不论何人的生死都不在他的眼中。小人恰好在山东有一好友,其人就枉死在此事之下。”   他说完以后,郑家族长便言道:“此类事传得很多。府尊大人,若是朝廷有令,咱们自无不遵之意,可山东之例在先,到如今自江北而至江南,早已人心惶惶,我们这等小人物便更加心慌了。而且不仅是我们,凡士绅之家都在议论此事,我等也是做个提醒,请府尊大人做些防备。”   “防备什么?”闵宜勤怒哼一声,“朝廷旨意之前,难道还有人胆敢犯上作乱?!”   闵宜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人想以人心不稳、恐生逆事为由子,让他相信朝廷如果强推清丈之事,估计不妥,万一闹得大发了,作为知府他治理无能,难逃其咎。   不仅如此,士绅是朝廷的根本,也是人心,这两间的选择可不容易。   但闵宜勤有自己的打算,他是名臣之后,自然不屑与这些人为伍,所以不管他们说什么,他都会以‘一切按朝廷旨意’行事这样的态度来应对。   然而,他自己心里清楚,山东发生的事一旦到江南,那肯定是处处震动。   朝廷,真要这样激烈吗?   这场拜访不欢而散,柳、郑、于三家族长都很烦躁。   “当初就该果断些,挖几个坑给这鸟知府,也不用到关键的时候派不上用场。现在怎么办?”   “不必急,这事不仅苏州,想必南京、常州和扬州收到消息后都快乱了,他不帮,咱们便让苏州乱起来。”郑家族长道:“先把言论散出去,让钦差未旨,就人人喊打。至于官府之中,我再去找人,这些人本身就受了我等之利,查出来我们,他们逃得掉?”   另外一边,闵宜勤也不敢托大,他连夜拟文,并派人上交应天巡抚。如今各地逆反之声不断,各家眼看山东祸事,不愿朝廷清丈的钦差到江南。   而且情势有逐渐恶化的趋势,闵宜勤知道这是朝廷的国策,但当今天子也是极聪明之人,既然是聪明人就要知难而退,所以他想请朝廷暂缓。   身为知府他本可以直接向朝廷上疏,但这件事关系甚大,所以他觉得还是要通过一下应天巡抚。   这个时候的应天巡抚,乃是皇帝特意提拔的荆少奎。 第七百六十七章 江南的大地主   “传闻天下清田令很快便会从山东到江南,可中丞觉得,江南最大的地主是谁?”   问荆少奎这话的,乃是他的参政徐云,是他从江西一路带过来的人。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荆少奎只落下眉头,他是皇帝特意简拔至这个位置的人,现在朝廷的正是旨意还未下,但苏州、常州等府、县的奏本一个一个全来了,而不管变了什么模样,都是要朝廷延缓清田。   这样一来,令未至而人先乱,说起来也是他处置不力。   “你的意思,是魏国公?”   “属下正是这番意思。魏国公世镇南京,百余年来,国公府所占之地怕是二十万亩也打不住,真要量清楚了,皇上是认还是不认?南京是魏国公,其他地方还有宗藩、勋贵。中丞要上这份疏向皇上解释,其中最关键不是地方豪族,乃是以魏国公为首的权贵之家。”   荆少奎了然般的点点头,“可现如今,朝廷并无旨意到江南,这些地方之乱……”   “属下以为这些倒不难,知府知县若是真有胆子反对,自己上奏本像朝廷言明就好,皇上心志如此之坚,他们此地无银三百两,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所以中丞不必理会,只以遵旨而行四字强令即可。关键在于皇上究竟会不会连魏国公府的田都要查清楚。”   荆少奎皱眉,魏国公在本朝地位不低,皇上也曾屈尊驾临过。   这些勋贵本是皇权的支柱,皇上此番若真要动……也是极为险要的。   “倒是年初之时,靖虏侯忽然率领三万大军进驻江南。”他的参政一看就是熟稔于阴谋算计的,“当初说是朝廷和日本有战事,因而为了防备倭患。可当时属下就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   “其一,大明有水师,且倭患较之历年都有明显减轻,哪里需要朝廷精锐京营来防,即便真有此意,最多派个守备将军,领两卫兵马也足够了,何需功名赫赫的靖虏侯?   其二,日本如今都败了,自家的银山都保不住,逃窜在外的倭患无人统领,散兵游勇般的能有什么威胁?可靖虏侯有离去的意思么?”   “恩……”荆少奎点着下巴,“靖虏侯到了江南以后,以防范倭寇的名义,分府驻守,半年来刻意远离居民,与江南官场也不接触,好似直接没这个人一样。的确是有些奇怪。”   现在的气氛已然很紧张,而最后的落子也没叫他们等太久。   两日后。   京中来人,而且是锦衣卫和东厂护了一路人马前来,传令者,靳贵。   荆少奎当年去京师参加大朝会也是见过这个人的,刚一见面他心中已明白几分。   这人,   是皇帝用了十几年的亲信!   “巡抚应天、守备南京荆少奎听旨!”   “臣接旨!”   应天巡抚原本是朝廷的文官,南京守备呢,则是长期由朝廷勋贵担任,最早是成国公,后来是魏国公。   再后来,现任魏国公徐俌年老体衰,不能任事,而他的孙辈徐鹏举,在去年见君时表现不好,不得天子喜好,因而这南京守备就从魏国公府出来了。   当时天子就已经打算好了今日之事,所以交重权于一人。   这荆少奎,也是朱厚照一手提拔的能员干臣了。   当然,与靳贵比,那还差了点,更别说他还有个钦差的身份,“荆中丞,旨意已宣,圣意如何,你当明白。江南是水网密布的鱼米之乡,江南清丈得不好,惹怒了陛下,你是担待不起的。”   “下官明白,下官一定全力而为。”   “得空,随本官走一趟魏国公府。”   “是!”   不过在此之前,靳贵还有去处。   去年,皇帝在此见了李东阳,当时李东阳就已病重,他本想归乡,但奈何身体不许,最终也没能撑得太久,这一年来他始终卧床,一直到正德十一年七月底,不幸病逝。   听闻此事,举世皆哀。   李东阳不仅是开创茶陵诗派的文坛巨擘,而且巡抚应天数年,江南百姓安居乐业,这片原本就富庶的地方经过一番调教,几乎已经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如此政绩,更加将李东阳的名望推高。   靳贵来此,原本是受皇帝之托致以问候,没想到行到半路,听闻噩耗。既如此,他便要代替天子凭吊,也算是表达朝廷的一番心意。   ……   ……   李东阳的继子李兆先按丧礼为其守灵。   因为他名望甚高,不要说南京城了,就是周遭的人,也都想来此祭奠。   哪怕因为公务缠身,不能离开,也要派人前来。   死者为大,甚至靳贵还将拜访魏国公府之事排在后面。   抵达南京的当日午后,他便前往李府,到得门前时,李府上下人人披麻,个个戴孝,放眼望去,已经是处处皆白。   而往来者也不稀疏,各地官绅名望之家,皆是排队而来。   一众人群之中,钦差之名让人很是意外。   魏国公府。   下属在与徐俌禀报,“西涯公辞世不过两日,朝廷已有钦差而至,按照时间推算,此次钦差抵宁,必然不是为西涯公丧礼一事。外间都在传言,靳充遂亲自前来宣旨,事情必然不小。可能是与清田令有关。”   这样的场景,想必除了魏国公府,各家各府也都在发生着。   朝廷要模仿山东,在江南来一场清田行动。   这,已然是杀意森然了。   “爷爷……”徐鹏举已成年,这些事,桩桩件件他都是能看个表面意思的,“我们该怎么办?”   徐俌沉默,但他凝重的眼神却不是假的,“山东那边我也托人问了,此次朝廷丈田,在山东丈到不少无主的田地,有些地明明前一天还有人耕种,精心侍弄的作物一夜之间就没了主人,这是不是世间奇事?   其实,哪有什么奇怪的,哪怕是外地藩王之田,朝廷也一样申斥追回,若是沾上要案,抄家灭门也是有的。所以说那些田,自然就无主了。现如今,南京城都盯着魏国公府……哎。”   徐鹏举道:“皇上还来过我们府上,应当知道魏国公一门对朝廷是忠心耿耿!魏国公也与其他人不一样!”   徐俌知道不能这样想,洪武年间,淮西勋贵也曾自恃功劳,侵占民田,那些人还是真正立下战功的人呢,太祖皇帝饶过他们了么?   年轻的小孙子喜好虚荣,大概觉得魏国公府子在皇帝心中有很特殊的位置。   其实哪里有啊。   “皇上什么也不说……”徐俌思索着,“说不定正有一试我们的意思,孙儿,大事可不能糊涂,i便试想,如果咱们魏国公府带头不清丈,那么你想让皇上怎么做呢?为了你我爷孙,停了这准备一年之久的清田之令?”   徐鹏举言道:“皇上天下最大,他说饶了谁,就可以饶了谁,说杀了谁也可以杀了谁,谁敢反抗?”   “既然如此,如果要杀的这个人是爷爷我呢?反正无人敢反对,杀了就杀了。”   “可我们……勋贵与皇室共天下。”   “别说了。”   当年太宗皇帝还和宁王说过半天下呢。   天下从来是独自享有,哪有共的道理?   江南各处人人在看魏国公,殊不知他们根本无力和皇帝讨价还价。   又过了半日,到晚间时,魏国公已经睡下,却忽听门外有人出声,“老爷,门外来了锦衣卫!”   徐俌年老,差点吓晕了过去,“啊!锦衣卫来了?!在哪儿?”   下人说,“来了,在正堂等候老爷。”   “等候我?!”徐俌一想这也不是抓人的节奏,“等等,他们来了多少人?”   “回老爷,来了一个人。”   哈?   徐俌心思稍定,随后脸色巨变,咬牙切齿起来,他妈的,差点吓丢了他的老命!   他上前就是狠狠的一巴掌,啪得一声,在这深夜很是清脆。   “不会说话,就把舌头割了!!”   这下人很是冤枉,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捂着发烫的脸人都是晕的。   而在外间等候的不是旁人,正是锦衣卫副使韩子仁。   他受皇帝简派,最近一直都在江南盯着各方动向,今天朝廷的钦差已至南京,所以他也可以来了。   徐俌则是觉得锦衣卫真是诡异,白天不拜访,大晚上搞这么一出,而且下人不说清楚,害得他惊魂未定。   韩子仁听到脚步声,便挪过头,看到个白发老头后马上见礼,“下官锦衣卫副使韩子仁,见过魏国公。”   韩子仁虽然是锦衣卫,但是是举人出身,不像毛语文、麻斌,那就是两个臭流氓。   “韩副使为何星夜来访?”   “传皇上口谕。”   “啊。”魏国公惊呼一声,立马起身摆恭敬姿态。   其实本是可以写信的,不过这世上的事邪乎的很,有些事相互之间说说没有证据,真要落在了纸上,怕是难搞。   “皇上说,朕推行天下清田令,是强国富民的百年大策。望魏国公从旁协助,以稳地方,不得有误。”   “臣魏国公徐俌遵旨。”   韩子仁再作揖,“皇上口谕带到,下官告退。”   “韩副使,”徐俌伸手招了招,他竟然还不知锦衣卫副使竟然在江南,“此时已深夜,若韩副使不嫌弃,不如在府中留宿如何?”   韩子仁微笑拒绝,“国公爷客气了。”   “韩副使!”   这番作态好像是舍不得情郎离开的女子一样,韩子仁也明白过来了,他说道:“国公爷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不过国公爷想和在下相交过深吗?而且,魏国公代代的荣耀不在韩某手中,而在国公爷自己手中。”   言尽于此,韩子仁不再多说。   在他看来,皇上已经给予特殊关照了,还特地给了口谕。这叫先礼后兵,如果仍旧一意孤行,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此时的江南,底下的动作再多,都是无用的。 第七百六十八章 南京守备刘瑾   张璁从山东回到了京师。   他这一路,但凡碰到个人都要与他讲起‘好自为之’这四个字,且这还是心思好的。   自古以来,凡为天子酷吏,最终必然不得好死。   真要说起来,这道理张璁自然懂,但人生在世,哪有这么多的选择,当初皇帝找到他的那会儿,他选择不为酷吏难道就能活?   当这紫禁城是什么地方?   红墙黄瓦,殿宇成群,广阔无际,从午门到端门,这段路不长,但异常开阔,而且,似乎比以往更开阔,只身行于此处,就像海上一叶扁舟,漂浮不定,随时都会倾覆。   那个戴着皇冠的人早已为所有人安排了结局。   “臣张璁,叩见陛下。”   皇帝不喜那些神神叨叨的装扮,道、佛之物不在乾清宫中体现,御案之上是奏疏几本,笔墨纸砚一套,再有就是些用来打发时间的书籍。   “平身。”   “谢皇上。”   起身后,他双臂竖直,弯身而立,头微微低着,不敢直视天子。   “山东的事都办妥了?”   “回皇上,都办妥了,虽还未结束,不过各府、州、县都在正常上禀进度,若遇阻滞,臣收拾了就是。”   “重新编好的鱼鳞图册,在各级官员都署名之后,给朕一份。”   他要在户部留档,同时派人核查,只要有假,署名官员皆有连带责任。   “是。”   “朕已向江南下了旨意,应天、凤阳、浙江、江西为第二拨清田之地,你自今日后坐镇京师,总为调度,山东就不必再去了,江南也不必。”   “是。”   朱厚照起身,从御案后走出,绕至他的身前,近了以后低声说:“随朕来。”   这是乾清宫的正殿,向左而去,才是内里暖阁,不过夏日通风,并不闷热。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正在清田的山东,实际上各地闻到了味道以后都在给朝廷上奏疏,他们罗列张璁的种种罪名,恨不能生啖其肉,最初是说他贪墨,而后就是残害人性命,再然后利用皇帝的说法都出来了。   京师当中,少有人为其说话,火上浇油的倒是不少。   当下的官场激烈异常,士绅之间遍布骂声,所有人都欲除之而后快,所谓的朝堂风云,站在朱厚照的角度看,也不过如此,他只要不点头,谁也动不了张璁。   历史中,如果是软弱的帝王,明朝的文臣们大概又要集而共谏了,唯独碰上嘉靖这般手段狠辣的,吃过几回亏,那就只能暗中谋划了。   就像现在面对正德皇帝,这些奏本上的再多,京中重官可有敢冒头的?   可是……   “朕自小长在宫廷之中长大,于权力各方相互攻讦,各为己谋之事早已是司空见惯。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蝇营,皆为名来。他们拿朕没有办法,倒是想了不少法子来对付你。”   张璁不解圣意,忽然听到这话吓了个半死,直接跪倒在地,“微臣有负皇上重托,请皇上赐罪!”   “朕可没叫你跪。”朱厚照将人扶起来,又指着面前小桌上的一筐奏本,“这些奏疏只有大约一半,剩余的一半你不要看了,朝堂上下,内外官场,凡上疏反对清田令者,朕已逐步派人暗中查访了,有些人并无问题,只是意见不合,或是看不惯你,朕不会在意,你也不要与他们计较了。”   张璁笑笑,还是皇帝宽宏大量,若要换了他。可惜天子不让他看那一半的奏疏,这么说来的话,这一半……   “但有些人……”天子的话到这里也慢了下来。   张璁心头突突,陛下的意思难道是……?   他略微一抬头发现皇帝正看着他,“陛下。”   “你就在此处,花上一点时间看完。不得抄录、不得携带,能记住多少是你的事。出去以后,只字不提此间之事。”   只字不提?   “是,微臣明白了。”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胸,语气幽幽说道:“朕大约知道你最近都能听到什么话。朕也明白,跪到这座宫殿的人,嘴上说的是忠心,但自己心里真的相信的没有几个。不过朕不苛求,不苛求天下之人不顾自己性命的忠君。总是那样,是朕自己与自己过不去了。”   张璁心中又是大骇,怎么皇帝什么都知道!   “朕想与你说的是,这皇帝朕不是只做两三天,大明的天下也不会到清田令就再无新策了。过往皇帝那是为了权,人人恐惧,无有犯上者,如此而已。朕也看重权,但权握在手,是为了做事情的。而你呢,还是能做些事情的。”   这段话虽然有些玄奥,不过却是交心之语。   朱厚照并无打算要杀张璁,这家伙虽然有缺点,但是如他所说,是个做事的人。   而他和历代帝王皆有不同,脑子里多了后世那么多的信息,有些决策往往很具有颠覆性,做了过河拆桥的事,后面就不好办了。   况且,其实他不乐意杀一些能臣,不管是杨一清、王琼还是张璁、杨廷和,人活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死了就只能烧纸钱给他们了。   张璁也是聪明人,他明白的,而且他更加明白,皇帝此番表达就是要让他继续忠心做事,不要三心二意,失了圣宠。   其实用人之时,最令朱厚照纠结的,不是旁人说了什么,他的心意不会因旁人言语而动。怕就怕这个人本身犯了错误。比如说张璁真的狂妄以后,犯下不赦之罪,那个时候就难办了。   到目前为止,他提醒过周尚文约束家人,提前给魏国公口谕也算是一个……   而后,皇帝就在边上,张璁则大方翻阅起这些给他看的奏疏,越看越气,要不是在君前,他都要破口大骂了。   既然被天子留了下来,想必这些人都是有些问题的,可他们落在纸上的话都是那么正义凛然。   朱厚照过程中时常瞧他一眼,见他有时怒目而视也不作奇观,“说来也是奇怪,圣人千百年才出一个,咱们大明朝倒是厉害,冒出了不少满口仁义道德的圣人出来。朕不好直接动他们,用你也更加省力,不过既然这些人是有把柄,你便做得漂亮些。”   借刀杀人的话皇帝都直接讲,张璁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天子以大道示人,是好是坏,不惧史笔,哪怕是他也算是受了教诲了。   “陛下尽可放心,微臣自认,还不是那等颟顸之人。”   “那你知道怎样做得漂亮些么?”朱厚照本来坐着,此时弯腰来问。   张璁回道:“自然是堂堂正正,叫人说不出闲话来。”   “要说你闲话的人,你做得再光明磊落还是会说你闲话,况且你又不是真的毫无私心。”朱厚照弯起嘴角,“朕说做得漂亮,不是给他们看的,是给朕看的,私心之上,再有些公心,这才叫漂亮。”   张璁瞬间明白了,就是不要只杀人,还要顾着正事。   “微臣糊涂,微臣糊涂。”   “行了,别看第二遍了,看第二遍就不漂亮了,出宫去吧。”   “是,微臣告退。”   张璁缓缓退步,到宫外之后直起身,并长舒一口气。   皇帝治国多年,心思愈发深、手段愈发辣,他自认也是明白圣心的人,但这次奏对竟有数次不得要领,这其实是要警惕的。   说白了,没有从皇帝的角度考虑问题。   长此以往,搞不明白天子真正的心思,做事情容易偏移,真有什么后果,那便悔之晚矣。   就譬如看这些官员弹劾他的奏本,皇帝可不是和他闹着玩,为了他出口气。可笑自己为情绪所左右,一时间竟忘了真正重要的事。   “漂亮?有意思。”张璁轻轻呢喃一声,哼笑着,像是自嘲也像是钦佩。   张璁走后,朱厚照自己百无聊赖的拨弄着这些奏疏,眉头沉思之下,其实也还在考虑,“张璁此番杀人,必然被冠以报复之名,不多久会更加人人喊打。朕还在逼着他们同意给朕造个行宫避暑,烈火烹油聚于一锅,怕是有人要横遭祸事。”   “陛下威震天下,想来也不敢有人与天子作对。”   尤址的马屁并不能解决问题。   朱厚照的根本目的还是要江南之事不能有片刻的耽搁,只有手段激烈,迅猛如虎,才能让天下真正明白的朝廷的意思。   荆少奎为他新进提拔官员,忠心足够,威望不足,这个当下确实还真的需要一个帮手了。   不过张璁不去江南,是他有意为之,那里,人命会远远多过山东。   “尤址。”   “奴婢在。”   “你对朕忠心耿耿,朕是知道的,南京内守备那人,也是你的人吧。”   尤址多年来知道皇帝注重一个诚字,只要老实说,基本的都会没事,“不敢欺瞒陛下,去年陛下在南京见过那人,他原和奴婢没甚关系,不过这一年来屡有敬献,心里头也万分想着为皇上效命。”   “好。调他入宫吧,你来调教他。”   尤址欣喜,“是,奴婢谢皇上恩指。”   天子同意他的自己人入宫,这是一种地位上的确认和强化。   但朱厚照做事不会没有道理,“朕之所以说你忠心耿耿,乃是你没有暗中除掉刘瑾,这一点你还是听话的。”   尤址心头一震这是什么意思?   “那刘瑾应当还在凤阳守陵?传个旨意命他任南京内守备。”   南京内守备,也叫南京守备太监、南京守备内官,负责管理南京皇城,统管南京二十四衙门和南京军队,在没有皇帝的南京紫禁城,内守备俨然土皇帝。   刘瑾这个人名声很差,手段卑鄙且狠辣。当年倒了台以后,几乎要被人遗忘,此番忽然被提起,不把那些人吓个大跳才是奇怪。 第七百六十九章 死即死耳,又有何惧?   江南一带,地方士绅地主的势力盘根错节而且根深蒂固。   而且这些力量不是只在江南,实际上已经辐射到了全国,光是京师各衙门的官员里,就有不少出自江南的。   但大明有一个好,不像隋唐之前的门阀世家,他们门生遍布天下,甚至还有军事实力。在明朝,哪家哪户要是圈养私兵,那皮能给他扒个两层下来。   不过话说回头,这件事往大了闹,仍然是要冒风险,因为朝堂、军队之中都会有江南子弟。   这不眼巴前儿,那堂堂的内阁首揆王鏊王阁老,就是苏州吴县人!   当然不是说他罩着江南的官员蓄意和朝廷对抗,他没那个心,更没那个胆,朝廷的清田令他完全清楚内情,只是张璁的做法令他难以接受。   自此人从山东回京主持清田事宜,坐内阁值房不过两日,就开始上疏治人之罪!   这令一向脾气温和的王鏊都有些皱眉。   “常州推官、无锡知府、松江知府……张阁老当真是有大能,仅用两日的时间便搜集出三个人的罪状。张阁老难道要将山东的祸事也遍及江南吗?”   明面上,王鏊仍然是他的上司,张璁不能放纵过多,他低头拱手,“不敢。这几个罪官也不是下官在查,而是厂卫所为,如今证据确凿,下官不过是依朝廷法度办事。”   “依朝廷法度办事?怕不是在报私仇、泄私愤吧?”   张璁不卑不亢的说:“他们所犯之事,一不是由下官来查,二不是由下官来判,只不过上呈皇上,以达天听,哪里谈得上私仇私愤?”   杨廷和同样不喜张璁,他言道:“这么说来,张阁老生得一副热心肠,和自己全然无关之事,也如此尽心竭力。”   张璁眉头一挑,表情只这么一个微小动作,“杨阁老这是什么话。身为大明官员,对于藏污纳垢、行事不轨之辈难道不应全力揭发?还是说要高高挂起?下官不过做了一件嫉恶如仇之事,竟要在这里被问为什么,难道内阁是要给皇上这样一个官场风气吗?”   杨廷和立马感到痛脚,这个张璁言辞犀利,很是难缠,而且如此行事为人不耻,怎么内阁进来了这么个家伙!   “不止你对皇上忠心,我等对皇上亦是忠心耿耿,你在江南清田的当口如此行事,乃是要挑动江南之乱,那时官场震动,对朝廷又岂会是好事?”   王鏊也知道和他是说不出什么东西。   怪他没有刘健、杨一清的能耐,无法将现在的三人撮合于一处,如此一来,朝堂之上两派对攻已然不可避免。   这个时候,还是要请皇上拿主意。   于是他们不理张璁,又递条子入宫。   朱厚照呢,当然是按礼接见了他们。   等到听完两位老臣的一顿控诉,他只问了一个问题,“所以那三人究竟有没有问题?”   王鏊和杨廷和一顿,他们都很有经验了,皇帝开始绕着问题,就是要维护张璁,这件事怕不能善了了。   其实一些愣头青会一口咬定有问题,但他们两个都是官场老手,绝不会给自己挖这个坑,又不了解具体情况,万一呢?怎么能在天子面前胡乱表态。   “回皇上话,老臣对那三人并无过多了解,具体有无问题还待查明后方知。只不过张璁行事鲁莽,过于刚猛,此非谋国之举,还请皇上明鉴。”   “既然搞不清楚,那么就去查查清楚。朝臣之间意见不合,这是寻常之事,但朕用张璁有朕的理由,你看不得他行事的方式,要朕治他的罪,总要有一个切实的罪名,就像朕对待张璁要参的这三个人一样。天子行事,堂堂正正。至于说你觉得他大忠似奸,朕相信你是一番忠心之语,可这与用不用他不是一回事。”   言外之意,总不能你们两个让我撤谁我就撤谁吧?   王鏊和杨廷和缓过劲来了,看来这场戏得往长了唱。   其实明代的官员,真要说查他的罪,先盯准一个贪墨之罪,基本上一查一个准。所以有时候朱厚照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有些事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朝廷要在江南推行清田令,怎么可能事先不做些准备?这些地方主官中凡上疏反对的,这半年来都已被摸了一遍。   如此,就是要杀人开路而已。   ……   ……   然而江南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还不止于阁老、不止于官场的影响力大,各处大族本身也是朝廷的根基,事实上是可以这么讲的。   换句话说,有的文人劝诫皇帝,不能动江山的根本,这句话是真的。   因为传统概念里,江南税赋在岁入中占比近一半,而明朝的收税机制很依赖这些在地方有些势力的人。   《铁齿铜牙纪晓岚》中和大人有句经典的话,官字两个口,喂饱了上面一个口,才能去喂饱下面那只口。   千百年来,老百姓是不愿意交税的,可一个县城的税吏,哪怕把‘快壮皂三班衙役’全部加上,又能有几十人?   所以明朝收税可以理解为都是‘外包’的。   在包税制之下,知府、知县每一任官员都有解缴税赋的压力,上面对你是包税,即不管你采取什么办法,你得把一年的税赋给凑齐了。   回过头来,知县又能怎么做?   亲自带七八个捕快一门一户的催税?这要是碰上一些性子狠的,都有可能聚起来把人给打了,可别说咱这个民族不尚武,那是不涉及土地和钱粮。   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地方官员并不敢和当地的豪族大户彻底决裂,否则人家来个暗中抗税,你这流水的官也就当不下去了。   与此同时,豪族大户也不会自觉天下第一,他们当然还是畏惧官府,所以时常敬孝,这样便于他们藏田、藏丁、逃役等,不止如此,在子女教育、就业等等方面都可以求得便利。   如此一来,双方一拍即合,相互利用,官绅官绅,就是这么凑到一起的。   所以此事推行之难,在于量士绅之田,就是量官员之田,测量员一到地方,天然的就遇到各种阻力。   靳贵到南京的日子是七月二十三,的确带去了皇帝在江南诸县清田的旨意,是时,也并无人知晓天子后续之招。   只不过靳贵做事也不像张璁那样‘胡来’,他还是走的官府的正常路子,按照公文下发流程逐步推进。   实际上,也是行事相对小心。   此外,他当然也去了魏国公府,魏国公不一样,皇帝私下里‘威胁’了他,他最多只敢藏,而不敢抗。   消息传出,从南京到常州再到苏州、松江,暗中唾其面的不知道有多少。   而靳贵真正的麻烦也很快来了。   七月二十六,江宁县测量员禀报,当地数家生员蓄意挑衅,先是胡搅蛮缠一番激怒他们,随后挑起事端,再用一纸状文告到县衙,几天时间光顾着打官司了,等到真要去量地,那就以官司之名,百般阻挠。   说到底,测量员大多是考不中进士的举人、秀才,做这桩事也是因为家里缺钱,将来么,难有成就。   而这些生员,少说家里也有为官的,难道还怕他们?   七月二十八日,常州府宜兴县知县又禀报,朝廷所派测量员藐视官府,入乡行事,全然不顾知县之尊,仿佛钦差行至,嚣张跋扈至极,因而使得县内大户和百姓皆厌之,清田之事也万难推行。   八月一日,镇江府又来报,干脆便是说当地有刘光羲等纠结同窗四百余人,在大街之上公然游行,高喊口号,要求暂缓清丈田亩。   因为这容易把隐田丈出来,以此为由头,他们煽动百姓,共抗朝廷测量人员,致使丈田之事举步维艰。   ……   ……   巡抚衙门。   荆少奎都能瞧出钦差的脸上满是愁容,面对这等此起彼伏的反对之声,就算是皇帝侍从估计也觉得压力颇大吧。   首先这些人不能直接杀,而且靳贵本身是读书人,他根本没想过杀尽江南士绅,那他是要留千古恶名于史书之上了,而且杀人得有理由啊,尽管看出来这帮人别有用心,可人家明面上没犯什么重罪,凭什么杀人?这地界,又不是他说了算的。   “上差,若不然还是像当初杨阁老在山东那般,将这些人全都叫来吧?”荆少奎提议。   靳贵觉得也是,“清丈田亩是国策,如今这些人不管不顾横加阻挠,一旦惹得天子发怒,那就是伏尸百万。原本,以为已经强调清楚了,现在看来还是得当面来说。各州、县有难度可以理解,不过官府是要千方百计推进此事,而不是整日上疏请求延缓。”   “那下官这就去下令。”   靳贵捏了捏手指,他也不是完全不懂的无能之人,“若是不行,还是要以雷霆震之。江宁县离得近,那几个生事的生员要让人去吓唬吓唬他们,吓唬还不成,那就只能抓人了。”   实际上江宁的生员的确有底气不怕这几个测量员,他们自恃计谋得逞,所摊上的官司哪怕打输了也不要紧,反正这事情做不下去,那就成了。   不止如此,在那文人相聚之所又有人言,“听说了么?天子下旨要在京师之外择一良地,大造行宫,以为避暑。当真是天道不怜生民,这才安稳了几年,竟起了大兴土木之事!”   “赵兄慎言,事关皇上,这要是传出去,可是杀头之罪!”   “呵,在下不仅要在此处说,还要以文章就义!当今天子,数年来尚算贤明,可如今任用奸人,挑动江南之乱,又欲大兴土木,此乱象之兆也!大丈夫读圣贤书,当以天下为先,死即死耳,又有何惧?” 第七百七十章 刘公公的落与起   “江宁赵明非?”荆少奎头一回听闻这个名字,“这是什么人?”   下属徐云回说:“是江宁县出生的举人,此人少年即有才名,据说其笔下文章还曾入过前应天巡抚何鉴何大人的眼,并赞其‘锦绣之才’,可惜正德九年入京不第,之后回乡苦读,闲暇之时常与人清谈阔论,时人以‘江宁才子’特指于他。”   这等才名要说在寻常之所,那自然光芒耀眼。   可听在靳贵的耳朵里,简直就是新梗出老茧,才子?才子他都不知道听了多少个了。   荆少奎也是如此,尤其靳贵还在此处,此人乡试第一,会试第二,殿试第三,出则授翰林编修,而后入詹事府,侍读于当年的皇太子,再然后十年侍从,天下闻名,这一个江宁的所谓才子……实在是没甚说头。   “文人清谈,也是时而有之。但妄议圣躬,不免狂妄。”荆少奎是看着靳贵的脸色在说,“况且……眼下正是清田之令的关键时刻,若不加以惩戒,江宁的事便做不成,南京就更加做不成了。”   “此人所犯何罪?”   “纠结同窗,横行闹市。可以给其一个寻衅滋事、藐视朝廷之罪。”   这种罪可大可小,只不过正如徐云所禀报,这些人少则几十,多则几百,这几天来直接走上街头,或是于闹市处,或是于府衙前,弄出了一副集体请义,要朝廷暂缓丈田之策的声势。   他们对上是要挟官员,任何一个地方官,面对如此数量的士绅反对,都多多少少会打退堂鼓,其实打退堂鼓的都算是好的,更多的人是心中默认,否则抓几个人而已,何必要到巡抚?只不过是利益牵扯不清而已。   对下呢,又忽悠百姓,以朝廷清查隐田,多加赋税为由头,弄得从官到民全都反对丈田,测量员到了哪里都没人接待,他们总不能自己跑到地里头去吧?   找个人问田主是谁都做不到。   其实不仅仅是丈田,朝廷还要对士绅的田地进行征税,这几乎就是让所有士绅都不太能接受得了。   派往江宁的四名测量员急得原地跳脚,他们一遍遍的对知县强调:“清田丈地乃是朝廷圣旨!而且总是有期限的,等过上一个月、两个月,上面问江宁的进度,难道堂尊要以没有进展来回复朝廷吗?!”   这知县只以笑脸相对,“圣旨当然是要遵,但前日不是同意四位前往丈田了吗?今日是怎么了?”   一人说:“自然是那些人都不配合!”   边上则客气点:“此事还得请堂尊出面,我们几人的面子肯定是不如堂尊好使的。”   “哪里哪里,你们可是朝廷派下来的。”江宁知县说完开始卖惨,“不瞒四位,现在外面是什么动静,你们都是知道的。本官这知县是为朝廷所任,受皇上简派,做得这官,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的就是全县的百姓,万不可倒行逆施,否则一旦激起民变,不仅是百姓受苦,就连本官也会立时脑袋搬家,怕是都看不到你们说的一个月后、两个月后咯。”   四人面面相觑,“那堂尊有何妙计?”   江宁知县微微一笑,却不言语,“要么四位先回去,等民情稍缓,如何?”   几句话把人打发走以后,他的师爷眯着眼睛出来,“堂尊,这里头有一个还像是聪明人?要不要……?”   “恩?!”这身鼻音有些重,吓师爷一跳。   “这件事你我不要掺和,这些人是上面派下来的,什么底细根本不清楚。叫他们去做吧,谁家胆子大的,谁家自己去做。”   所谓的‘做’,就是要拉拢测量员,不用很多,一到两人就行了。   朝廷让清田,他们照清,不过在清一些特定的田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有办法做些手脚?   大明这么大,谁会关注这里的千百亩地?   喂饱了上面那张嘴,民情才能缓,下面的事也就自然好做了。   套路都是这个套路。   唯一让这位知县有些忌惮的是,新的鱼鳞图册都是要他署名的,这就有些麻烦了。   但话说回来,责任与权力是对等的,他要承担责任,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他手中的权力,不管哪家,但凡有点小心思的,自然也要把他孝敬到位。否则他就不署名。   不久,外面又有人禀报,“堂尊!那一百多生员今日又来了!”   “来就来,给老爷我泡壶茶。人家又不是冲我们吼,是冲那些人吼,我们有什么可急的?”   什么一个月、两个月这种话老油子官僚是不相信的。   一来有法不责众这一条,他本身就不信朝廷能将这样的政策在江南推行下去,二来,到时候以民间反响激烈作为理由,也可以解释。朝廷本来就是要他们以善待老百姓的方式做官,难道鼓励他们大肆杀人?   江宁是如此,一路往东,到了苏州也是如此。   半月的时间,那天在南京宣下的圣旨如今也都到了各府、县之中了。   苏州柳通到了院落里,与自己的卓家侄儿说:“这次的钦差怕是要出了洋相了,江南不比山东,朝廷要变了祖制,收纳士绅之税,哪里容易?”   “侄儿还听说,皇上要另造行宫?”   “喔?这事儿传得倒快。找人问过了,此事不假。所以说家家户户那是更加的跳脚,苏、淞两地本就税赋极重,皇上怕热要修行宫,嘿,他不知道很多老百姓饭都吃不起了!”   卓定心中痒痒,“伯父,那家父之事……”   “你且稍待。江南的情势,这样闹下去,那张璁讨不了好,坐在油锅上当阁老,他能干到几时?等他罢官,自然就能翻案!”   “好!好!”卓定激动的捶了捶手掌,“那侄儿便在这里谢过伯父救命大恩了!”   “哪里。额……其实你要是真急的话,干脆再将事情闹大一些,不过……”柳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过此事要担些风险。”   卓定不放弃,“伯父哪里的话。到我如今这般地步,只要是能试的法子,那都要试,否则便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倒也是,家人遭难,哪还有惜身自保的念头?”   就是这个道理。   既然有这个话,柳通也就讲了,“这次朝廷派了所谓的测量员下来,明面上是要统一标准和方式,实际上也是不相信地方的人。最终就是要连同所有士绅一起,征税服役。这道理,不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侄儿若是有意,伯父来为你引荐,你是读书人,必然懂得此番道理,然后在暗中挑动这些人……”   卓定心惊,现在他们在看戏,真要做点什么,那他们就成了和朝廷作对的人了。   这在相当多人眼中是比较恐怖的事情,但柳通似乎吃准了他。   一家老小被打进冤狱,这个‘不讲道理’的朝廷是怎么待他的?   “……侄儿倒也不必冒头,而是看风向行事,官府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挨家挨户的抓人。当然若是只静观其变那也可以。”   “不!”卓定脸色涨红,“侄儿读过书,不谦虚的说算是有几分见识,知道当今天子行事,总有几番固执,静观其变?怕是不行。这样小打小闹是改变不了什么的,必得江南掀起泼天的巨祸,否则断难有所改易。”   “好!”   ……   ……   中都,凤阳,皇陵的一座院子里。   头发已白的刘瑾扶着扫把坐在石凳上喘了口气。   几年过去,他人已老迈,而且似乎腰身还不好了,左手扶着,偶尔还捶两下。   正想偷会儿闲,外边儿忽然进了三个人,为首的那人面宽而白,一脸的凶相,“正说你人呢!原来在这里偷懒!难怪屁大点儿地方你要扫足足两个时辰!”   刘瑾心头一沉,一把老骨头吓得直哆嗦,跪下道:“于总管饶命!小的是扫久了腰酸,刚刚就是……就是休息了会儿,并没有偷懒!”   他已经忘记了他当初是怎么对待旁人的了。   理由?理由在这里重要么?而且解释了有什么用,要旁人怜悯你?开玩笑么不是。   其实太监变态率很高的群体。   老太监失去地位,在此守陵,那可不是过着无人问津的生活,甚至于说,无人问津都是幸福生活。   这于总管就不给他好脸色,仿佛欺负过去的掌印太监能显出他的能耐似的,直接骂道:“做活儿偷懒还敢狡辩!来啊!掌嘴!!”   “是!”   “于总管饶命,于总管饶命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是‘啪啪’两下,打得他脸蛋是火辣辣的疼。   一个腰酸背痛的老人家被欺负成这样,确实有些心酸,不过于总管却还在得意的笑,“老实告诉你,你啊,过去积了太多阴德,得罪了太多人。虽然杀你不得,但愿意出银子让你生不如死的人那是排着队呢。哈哈哈。”   “要谢谢刘公公,我们几个都跟着吃了不少刘公公的赏钱。”   “哈哈哈!”   刘瑾心其实已经麻木了,刚开始那会儿他的确接受不了,但几年过去,各种欺辱受遍的他如今已经‘心如止水’了。   “给咱家好好扫!腰疼?那你可得忍着点儿,咱们这儿庙小,可不比司礼监。哈哈。”   刘瑾被两耳光打趴在地下,这会儿又只能自己起来,卑微至极的道:“小的遵命。”   看他如此,那于总管更加放肆笑了起来。   他身边的小喽啰还拱火,说:“哎,要说这去年,皇上到中都来可真是吓得我们一惊,没曾想,到最后连提都没提。”   当时的老太监确实并未能见到皇帝。   因为朱厚照是成熟的政治人物,不会因为自己的情感波动而胡乱做事。有些时候,你以为是老朋友见个面,但实际上作为政治人物都有政治内涵。   否则外出的大将为什么不能回来就去见太子?他们难道一定谈得就是公事?或许就是私事,甚至是同一爱好,这才是事实本身也说不定。   但政治生活中并不存在这样的小美好。   朱厚照忽然见刘瑾,这是无端的让尤址慌乱,人一慌乱,不知道又会干出什么事情,这不是自找麻烦嘛?   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对于已经扫了好几年院子的刘瑾来说,那真的是叫心灰意冷。   有句话说的好啊,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其实是希望。   尤其当他听说皇帝下江南要到中都的时候,他心里是真有希望的。   当然最后的结果也在精神上彻底杀死了他。   所以在这一刻,无人别人如何欺辱、如何打骂,他都没有反应了,他只是一头会喘气的动物,乞活着……乞活着……   这个晚上,注定是晚饭也没得吃了。   刘瑾完全能预料得到,他已经‘经验丰富’了,所以根本就不去在意这些,只身一人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只够摆两张床的屋子。   这里面除了床,就是个脸盆架子,还有床底下的几个放旧衣服的箱子,除此以外就是个破柜子。   刘瑾从抽屉里拿出纸包着的、已经硬掉的窝窝头,躲在门口后面一点一点的啃。   月色照进来,这里甚至有些阴诡。   但他完全习惯了。   略微充饥,没有饥饿感以后,他躺倒在床铺上,因为腰痛,动作不敢太大、太快,眉头还皱了老久。   这一夜他做梦了……   砰砰!   砰砰砰!!   “刘公公,您醒了吗?”   梦里,人家又开始尊称他为刘公公。   “刘公公?”门口有人又敲了一下,“皇上传旨意来了。”   梦里,他的世界还有皇上。   ……   “怎么还不醒?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刘瑾眉头一动,这句话梦里没有,是很奇怪的问句。   砰砰!   “刘公公?”   有人敲门!!   刘瑾猛然睁开眼睛。   再听,又是‘砰砰’两声。   完了,不是梦,睡过了头!   “来了!小的马上来开门!”忍着酸痛的腰,刘瑾用最快的速度开了门,还没等细瞧,已经直接跪了下来,“于总管,是小的睡过了头!”   他这一跪,外面的人傻了,全部‘刷刷’跪倒在地,“刘公公,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刘瑾奇怪,等他微微抬头,他人都傻了,这是看到了谁。   一向以冷酷无情著称的他,竟有热泪凝于眼眶,“张……张永?张永,你来看我了?”   张永半跪在地,扶着满头白发的刘瑾,“刘大哥,你怎么,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这话说的,边上的于总管想死的心都有,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已经要死了,甚至还没人和他说话,他已经整个人发抖了。   “真的是你,张永!”刘瑾老泪纵横,他嘴巴张着想问很多,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两片嘴唇颤动很久才忽然醒悟并开始叩头,“小的,小的刘瑾,给张公公磕头!刚才一时失态,冒犯了张公公,还请张公公责罚!”   张永也不笑他,他这家伙带几分仁义,少几分鸡贼,说白了就是有些忠厚,“刘大哥!你受苦了。快快起身。”   而后他又冷脸对边上人,“你们几个,滚出去。”   于总管一听立马慌不择路的跑开了。   张永扶起刘瑾,又带上门,两人就在床边坐下,“刘大哥,你平复下心情,老弟这次有要事相告。”   “要事……相告?”刘瑾眨巴了一下眼睛。   他不敢想。   “你说。”   张永面带几分红润,“老奴才刘瑾听令!”   哈?   刘瑾一愣。   “刘大哥,小弟这是传皇上口谕!”张永提醒道。   “啊!”刘瑾惊叫一声,只觉得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整个人立马从床边滚倒在地似的,而后才作伏地而跪状,“奴婢刘瑾接旨。”   张永继续正襟危坐,“老奴才刘瑾,让你守几年陵,应当受足了教训了吧?看你还敢不敢侍朕不诚!如果已经知错,还能做事,那就到南京去,替朕当几年南京内守备太监,看好留都并把那些不老实的都给杀了。等事情做好,叫朕看到你真心悔改,再到京师来见朕,否则你这辈子都不要再来了!钦此!”   刘瑾听后仍然保持刚才那个姿势,实际上内心早已澎湃如海。   张永试探着说:“刘大哥,谢恩吧。”   “皇上,皇上真的这么说了?”   “刘大哥可不要兴奋糊涂了,难道小弟我还能假传皇上口谕?皇上还是念着你的。”   “不错不错,是我唐突了。”说完此句,随后就是三叩首,感动得抹泪,“奴婢刘瑾,谢陛下恩典!!是奴婢,奴婢对不起皇上啊!”   公事办完,张永心中畅快,他说道:“南京之行,小弟陪你过去,这一路上我们好好叙叙旧。现在么,老哥你赶紧收拾,咱们尽快上路。”   刘瑾虽然老,但是脑子清楚的,他心中的皇上是心机、权谋、心志样样不差,决然不会因为可怜他,或是忽然想念他,必然是有什么目的。   “收拾不急,还容老哥多问一句。”   张永明白的,他一抬手,“不必刘大哥多虑。事情很简单,去岁,皇上下了天下清田令,要丈量天下田亩,但此事在江南难度极大。刘大哥,还记得当时怎么到这地方来的吗?”   “当然记得。”   正德五年,天子推动军屯清理,在军屯这件事上,藩王、内宦、军官个个都沾染上了。皇帝动手处置他刘瑾,表面上是他不够诚实,暗中多少维护这些内宦,这就与天子的大事相背而行了。   实际上,后来人们明白过来,皇帝根本就是把内宦从根源拔起,随后利用新上任的尤址威慑各地守备太监。   这个根源就是刘瑾!   因为尤址没什么根基,只能听从皇帝。而各地镇守太监原本和刘瑾关系甚密,刘瑾又处处排挤尤址,所以对这个尤公公,所有人都投鼠忌器。   如此一来,这些镇守太监一面没了大哥在上面给他们扛事儿,一面又得担心新来的大哥找由头收拾他们,自然会小心行事。   刘瑾心道:皇上真乃天纵之君,落一人、起一人,大事可成也。   “刘大哥,你怎么说?皇上口谕也说,若你老迈而不能任事……”   刘瑾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今日就走。不过在走之前,我想杀一人。” 第七百七十一章 一个都不会留!   刘瑾说当天就出发,他是半点儿再不愿在此处待着了,哪怕此去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回头。   他身上,头发已被浆洗,又换上了红色的绸缎锦袍,一切似乎如同以往,只是时间已逝,难以回追。   出到门口他用苍老的手掩着门眉,微微抬头望向天空。猛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大概是眼睛很久没有见到光了。   “那人,杀了吗?”   他嘴唇微动,问边上的小太监。   那人弯腰陪笑,声音仍然抖动,“启禀刘公公,杀了,他已死得透透的了。”   “唉,总是可惜的。他不过也是爱些银子罢了。”刘瑾眼神微偏,他没有大开杀戒,只杀一个于总管当然不是他发了善心,而是别有目的。   还有这两个跟随于总管的,平日里分别被人叫做何明、王军。   “你俩跟着咱家一起走吧。”   这两个人吓得快失禁了,想到以往作为,一旦跟着去,那以后的日子难道还过得了好?若是生不如死,倒不如似那于总管现在死了算了。   “刘公公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们吧,小的……小的也只是受那姓于的指使,不是小的们自己的主意啊。”   刘瑾不理,挥挥手让人带走,“皇上有命,咱家在这里耽搁不得。还是跟着咱家,好好说说究竟收了哪些人的银子。”   到底是什么人用钱财贿赂,让人来折磨他。   这个问题得搞搞清楚。   至于大人有大量?   刘瑾从没这么想过,他只想更快的报仇。   这件事张永没有管,只说道:“刘大哥,咱们走吧。”   “好。”   经历这桩事,他更加看重张永。   一路走来艰难险阻、人心险恶,他必然愤世嫉俗、睚眦必报。   凤阳到南京并不遥远,车马代步,几日时间即到。   这段时间,正好张永与他介绍近来朝堂中事,此外东厂也在送来消息。   那里的人如何闹事,如何和朝廷反着干……如此种种,虽说乱,但并不复杂。   刘瑾神色平静,把该看的、该听的都入到了脑子里。   “……现在南京守备已不是魏国公,而是荆少奎了。此人刘大哥不熟,但实际上也是皇上简拔任用的,你这个内守备……可不要误伤自己人。这些年,外臣大多被皇上调教好了,只是这事牵涉太多。”   “你不必说,明白的。对了,大用是不是还在浙江?”   “是,这些年来皇上比较信任他。”   他们说的是浙江镇守太监谷大用。   “他有没有占田?”   刘瑾这话问的张永有些意外,以往兄弟之间不会把这些事情说的得……太清楚。但怎么说呢,这话倒是问得挺关键。   按照道理,谷大用应该是不敢的。但他毕竟在浙江这么多年。   刘瑾看他不答大概也知道了,“若是他还认咱们兄弟情义,就让他到南京来。你给哥哥准备些银子,他那田,我们买了还不行?”   张永表情复杂。   刘瑾则笑,“皇上从来没有不允许你们收钱,只是要咱们一定要听话。现在就是听话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皇上为什么把以前的南京内守备调走,把哥哥我这把老骨头从坟墓里再挖出来?   因为皇上心里太清楚了,天下之田,侵占者一为宗藩、一为勋贵、一为内宦、一为豪绅。面对这样的铁桶阵,你说皇上能怎么办?”   天子的选择其实很少,要么用文官、要么用身边内侍。   现在文官并不能完全起作用,他们阳奉阴违、‘计谋百出’,一会儿难度大,一会儿要延迟,这事情一旦复杂化,且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道道呢。   而内侍呢?内侍自己都不干净!   皇上想到他看似很突然,实则是为数不多的选择,就像当初尤址把他的人一扫而空,现在他也要把尤址的人一扫而空。   这就是要提到谷大用的缘由。   虽说他是浙江镇守太监,可南直隶和浙江根本分不清,又不是说浙江的太监只能侵占浙江的田的。   这种自己人,他可不想杀。   本来这世上,他也没几个自己人了。   这些弯弯绕绕就像刻在他的骨子里一样,轻易的便想到了,但明白归明白,刘瑾知道自己没有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   对皇上来说找一个和尤址不一派的太监实在太容易了。   “听老哥我的,让大用来吧。这种局势之下,皇上既然用我,什么目的是很清楚的,大用不能心存幻想。”   张永只想到南直隶,还没考虑到谷大用,现在听完也觉得有道理,“好!你还别说,现在又有点当年的感觉了,怎么拿主意,咱几个还是听你的。”   “东厂现在是尤址在管,所以你除了要出些银子,还得出些人。”   “喔,这你不用担心,离京的时候皇上已经说过了,内卫监之人你皆可调用。”   刘瑾心说果然如此,天子什么都想好了,也只有张永的人他才能用了。   之后良久,他都一直没说话。   张永问道:“在想什么?”   马车里,老太监晃啊晃啊晃的,他叹气一声,“事情我不担心,我是在想皇上。”   “皇上?”   “皇上都还好吗?”他轻轻的问出这句话。   “皇上一切都好。”   刘瑾什么都拿得准,但有件事拿不准,而他又比较在乎,“张永,你觉得,皇上还拿我当做自己人吗?皇上这些年来,与你有没有提过我?”   “提过。”   “真的?你怎么不与我说?”   “当时皇上不让说。”张永道:“几年过去,皇上还是没变,而且皇上不是说了,等办好了南直隶这件事,你便可以回宫。”   不管怎么说,刘瑾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而且这不是历史上的朱厚照,历史上朱厚照小时候那是真小孩儿,现在的朱厚照小的时候很懂事,不会对他随意打骂,而且还会开开玩笑什么的。   一个人,你就是养条狗,看着它慢慢长大也会有感情的。   “老哥哥,弟弟我说句实在话。皇上杀伐决断,绝非心软之人。当年魏彬之事你也应当记得,触了逆鳞就是个死。可皇上对你如何?不仅没杀你,现在还记着你。这是何等的恩情,又怎会不把你当做自己人。”   人生大起大落之下,刘瑾心中无限感慨,一个魔头在情绪脆弱之时也流下了眼泪,他用手指擦拭了后说:“你说的对,我都知道的,天下人恨我入骨,皇上若不阻拦,我早在皇陵死上一千次了。所以我更该报答皇上恩情,早日回到皇上身边。而那些胆敢与皇上作对的人。”   老魔头含泪的眼神逐渐坚毅、无情,“我一个都不会留!”   ……   ……   皇帝调动南京内守备的圣旨和宣召靳贵回京的圣旨是一起到的。   此次来宣旨的,是刑部侍郎周礼敬,一个寻常安排。   不过他不能在南京久留,当晚就说了清楚,“此番奉旨而来,一是带来皇上圣旨,二是奉皇命到苏州府和松江府查案。如今旨意已到,明日便继续向东了。”   荆少奎不笨,钦差忽然调走,还换南京内守备,他便多问一句,“不知宫里任谁为新任南京守备太监?”   周礼敬默然微叹,“是刘瑾。”   “刘瑾?!”   “怎么会是刘瑾?!”   就连一向稳重的靳贵也惊呼起来,“周礼敬,京中难道没有人反对吗?!你难道不知刘瑾是何等样人?”   周礼敬扭过头去,“圣意谁能改?”   “那拼死也要谏!江南之事纵然困难重重,但转圜起来做、慢慢做,总能做得完。然而落在那刘瑾手中,霎时间便是天下大乱,尸横遍野,这些道理应当与皇上讲明才是!”   这种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没什么意思,在场的人都会说的。   而且也一直有人说,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你靳贵去了难道能阻止皇上?别吹牛了,内阁首揆都办不到。   靳贵大喘气的说完,见没人说话自然也明白自己是自讨没趣,实际上他在皇帝身边多年,比谁都明白天子心意。   不过要说忠心,那肯定忠心,天子的权威他第一个维护,可找出刘瑾,实在过于极端了些。   “唉!”靳贵复又坐下捶桌,“怪我无能,料理不了这江南之事,让陛下不得不行此办法!”   周礼敬心想到底是侍从,狂怒完了,多少还会把原因往自己身上找补。   “现在,怎么办?”荆少奎问了一句。   “先前不是宣召了各地知府、知县来宁了吗?是否都到了?”   “到是到了。”   靳贵仍然怒气不减,“那咱们就见见,道个别,以后不用面对我这张老脸了,让他们去面对刘瑾!”   荆少奎心里有几分舒爽感,这件事办与不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不办完成皇帝饶不了他们。   而且他作为知道内幕的人,对于理清土地与人丁的数目是很支持的,大明天下到了这个地步,做成此事才是真正的盛世天下,做不成国运都受到影响。   刘瑾么,他自然不喜欢,可他受皇命来此要办成这件事。这等大事当前,他喜欢不喜欢也就不重要了。   ==   月底了,月票清一清吧,怎么样? 第七百七十二章 刘公公说话本来就管用   正德十一年八月,南京如炙烤般大地那样炎热。   原本一个夏收之后,各地的税粮也要开始解缴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启程押解京师。   不过今年江南几十县,超过半数的税粮解缴工作处于停滞状态,朝廷包的税额当然下来了,可各县知县要么是找不到‘包税人’,要么就是新找的‘包税人’根本不起什么作用。   大户不缴,富户不纳,寻常百姓家那点税粮,总不能知县老爷挨家挨户去搜。   不过,对于不少人来说,这在眼下算不得什么大问题,大问题那是朝廷要丈田。   至于说到时候考核,那聚于南京的官老爷们自己还有怨言呢。   “就这么几个人,就这么点儿时间,哪完成得了那么多事情?!”   “可不是么。往年咱还能做些摊派,大户人家再帮衬帮衬,这才把差事办下来。那上边儿的老爷不知以为咱多轻松呢!”   一年收一年那还是好的情况,有的地方早就开始欠债了。   屋檐滴水那是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账。   世上无绝对的好制度,流官制度虽然加强了中央的权力,但也是带来了莫大的伤害。他们不管县里的实际情况,只要熬过几年任期,到时候高升走人,何必劳心费力?   “这次啊,和山东差不多,大概率就是见咱们一面,说几句话吓唬吓唬咱们,还不是要咱回过头去把那些障碍都抹平了!”   “你们都好办,我那里,那人家是出过四品官的高门宅院,我一个七品知县,平时都得客客气气的,怎么敢冷眉相对?”   ……   这样的声音大概不少。   反正百十来人聚在外面叽叽喳喳说了一通。   不过这里和山东其实不太一样。   当时张璁还请了那些人一顿饭,到了靳贵这儿,他清廉的很,没钱请那么多人吃饭。   就是一府一府的官员进去禀报当前进展,和他谈话。   其余人则在正屋前的院落里等着,   一府少的有几个县,多的则有十几个县,反正就是十人左右,知府排前面,然后一溜烟全进去。   外面的人看不到,伸头也听不清。   但第一拨进去的人状态忽然完全变了,一个个交头接耳,步履急促,神色也十分焦急,叽里咕噜的说着,   “哎呀,这可怎么办,怎么有这等事?”   “别说了,还不赶紧回去把正事办办?”   ……   等候在外面的人初时不以为意,   可第二拨人出来的时候,又是同样一番作态,还有的知县拉着知府就不放手,“府尊,下官不是不办,是真有困难,你得帮帮我。”   “谁没有困难?刚刚在里面你怎么不向中丞大人禀明呢?”   ……   连续两拨,进去、出来是完全相反的模样,这样剩余的人就开始着急了,有的人心中不安,上前拦住一个,“高知县,这是怎么一个情况?在里面,中丞大人说了什么?”   “哎呀,刘兄你别多问了,这事麻烦大了。”这人一边说话,一边手抖得像得了什么毛病似的。   ……   ……   刘瑾倒不知道,他这车马入宁,还受了许多的关注,官员们神通广大,打听到了他的大致行程,知道尽量躲着。有的呢,还会抓紧去疏通关系。   这是吃过官场苦头的人,换成那帮愤世嫉俗的愣头青,早就已经满大街开始骂刘瑾了,而且根本不忌讳,说他心肠歹毒,说他堪比禽兽,总之一句话,堂堂大丈夫那能怕了一个太监?   刘瑾初到没听到多少这等声音,他是在张永的一路陪同下到了南京的皇城,当然,守备太监身份再贵重,那也住不了皇城的核心区域,还是在外围挑个屋子,前任的住所刘瑾也不喜欢。   这都不必他多操心,先前已经备好了的。   两京皇城相似度很高,刘瑾就和故地重游似的,竟有些触景生情。   他双指揉着眼皮,擦去最后一点泪水,“何明,王军。”   这是他带出来的两人,因为过去得罪过他,现在是见着他就跟见到阎王爷似的害怕。   “你们跑一趟南京二十三衙门,找他们总管太监,传咱家的令,就说皇上下令清田,其中包括内宦,要他们个个把自己侵占的田全部交出来的,不得有误。只有半天的时间,快去。”   明廷其实有二十四衙门,但南京作为留都有些特别,因为没有皇帝,而为了加强管控,又派出南京守备太监统领全局,为了理顺法理关系,这个内守备一般都会兼任南京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之职。   这样就能和北京一样,理解起来也比较顺畅。   张永不明白,“这些人都不是咱们旧人,这样不轻不重的传个令,能有效果么?”   刘瑾长时间赶路有些疲惫,他扶着腰坐下,“要的就是没效果。你且瞧好吧。”   何明王军不敢耽搁一点,生怕刘瑾一发怒就要了他们脑袋,所以跑得极为卖力,一个个的全都仔细通知到位。   然而半天时间过去,二十三衙门只有四人老老实实的按照他的命令做事,这他妈最多就是个零头!用现代政治术语表达,这他妈支持率低于20%。   当然,人都是来了,剩余的人就说自己不曾侵占田亩嘛。   刘瑾在何明的搀扶下站起来,迈过殿门槛,对着这帮人说:“还算是给咱家面子,至少人都到了。内官监、御用监……惜薪司、钟鼓司……熟悉的名字。   咱家不管你们心里嘀咕什么,也不管你们过去都怎么办事的,在咱家这里,就一句话,我们这帮没根的人,就认宫里,认皇上。皇上说南京的田地得丈量啊,那咱家就去办,不办的咱家统统杀了。包括你们。”   刘瑾对着王军招手,“把那四人给咱家领过来。”   “是。”   王军上前,“胡公公、付公公……请上前吧。”   刘瑾低下视线,“这都是识相的,陛下现在要把所有的田都量了,硬占着到头来总归会被丈到,是聪明人。其余的么……”   他转过身,“都拖出去杖毙吧。”   这句话根本没什么语气,也没什么音量,简简单单说出来直接击碎人的灵魂,就连张永都惊诧莫名,双眼睁大!   那群跪着的太监更加懵了,“刘公公!我们犯了什么罪,要被杖毙?”   “身为内宦,不听圣旨,死。”   “我们哪里不听圣旨了!我们是真没侵占什么田,你知道的,二十四衙门里我们印绶监算是清水衙门。”   刘瑾只觉得聒噪,他坐在搬到门口的椅子上,“当咱家是第一天在宫里做事?南京二十四衙门负责给宫里进贡,你们不刮一点儿?丝绸、茶叶、地方土产等皆以船计,采买之时上下其手的机会难道不多?还有这皇宫的修缮、官员的敬孝,这么多银子你们不置办田产?哼!打!往死里打!”   张永是带人来的,现在他们归刘瑾指使,一声令下,立马就是几十人上前,要说这帮人也有默契,自己分了组,然后各自去‘领’一个,接着按翻了在地,啪啪啪的开始杖打!   这场景略带恐怖,而那些惨叫更加让人汗毛竖立,便是那四个逃过一劫的都后背发凉。   才五个板子下去,就有人受不了了,“刘公公!刘公公!小的知错了,小的有两千亩地,愿意献给刘公公!”   刘瑾用手掌在鼻前扇了扇,不是扇走味道,而是要把血腥味扇进来,“咱家要你那点破东西做什么。继续打!”   院落里,几个大汉按着一个人打的组合错落分布着,因为数量多,那木棍上去、下来都快形成一张幕了。   ‘啊啊啊’的痛呼声一开始还带着一丝搞笑,可皮开肉绽以后,那种撕心裂肺就让人有些害怕了。   于是乎,陆陆续续开始有各种求饶的、坦白的,但无一不被刘瑾驳回。   甚至于张永都有些看不下去,“刘大哥,你才刚来……而且这里面这么多人,说不定真有无田的。何必要这样,已经三十棍了,再打下去就都死在这儿了!”   刘瑾眯着眼睛,阴郁的说:“从今日开始,咱家不会再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先前派出何明、王军,已经给过机会了!   砰!   砰!   砰!   木色的棍子一根根的开始染了红,惨叫声逐渐歇息,趴在地上的人大多满脸的冷汗,且处于晕厥状态。   这种做法,直接让宫廷处于地狱一般的恐怖之中。   到第二天,人们知道昨天被打的人没有一个活口,尸体一具一具的抬出来,扔到外面的乱坟岗,最后连个棺椁都没有!   刘瑾呢?   喝着茶水,云淡风轻的正在见昨天活命的那四个人,“昨天是何明和王军干得这活儿,我们几个对这里都不熟悉,至少没你四人熟悉,现在这活儿交给你们。等会儿,咱家要的测量员到了以后,你们各自领回去,一个一个衙门的过,先把宫里,咱们自己的人田给丈量清楚。不用担心,用不着你们干重活,领路就行。遇到什么困难到时候再说,不过今天咱家的话应该会管用很多,你们觉得呢?”   这四人早已胆寒,连忙答应,“是,刘公公说话,本来就是管用的。”   原来他们还有些疑问的,比如说现在头头都没了,好多工作不好开展,但现在都憋在肚子里,事儿难做总比掉脑袋要好吧?   这事情安排了之后,没过多久的时间,何明来禀报,“公公,应天巡抚荆大人想请公公过府一叙,派人送来的帖子。”   南京守备的职权自仁宗朝以后就很高了,而且范围并不局限于南京城,他手上甚至是有兵的。   刘瑾本来想迁怒于他,毕竟事情办得不好,不过想到张永说是自己人也就算了,正好,他听说先前各府州县的主官都来过了,还可以问问到底是哪些县干得不好。 第七百七十三章 全抓?不,全杀。   重新回到朝廷的官员序列之后,刘瑾能接触到很多信息,   比如皇帝在山东的做法,比如那个叫张璁的人……   比如朝廷派了刑部侍郎查案,比如为了清田丈量先期培训了数千名测量员。   皇上的种种安排浮于他的脑海之中,很陌生,也很熟悉,他自己在这里回望过往。   殊不知,荆少奎这些官员其实忌惮他忌惮的不轻。   尤其是听说昨夜宫里扔出了二十多具尸体。   “人才刚到,便将原二十四衙门的大部分总管太监全都活活杖毙!!”徐云说起这话来都觉得胆寒,“据说,这个刘公公全程还看了下来,他好不容易得了皇上些许原谅,怎敢行事如此张狂?”   荆少奎皱眉道:“在皇上身边做事,都是极了解皇上的。你以为皇上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个道理,有些类似于一朝天子一朝臣。   皇帝既然愿意把尤址的老对头搬出来,那就是放弃了这些原来依附于尤址的人。   他们不是个死字又会是什么?   “话虽如此,要换了我刚刚重见天日,必定是缩着尾巴,这位刘公公倒是好……”   “别说了,内宦互斗这等事,你我就别管了,一会儿看他来究竟要如何吧。”   刘瑾有很多被压抑住的欲望,杀人复仇是其中一个,他并不觉得自己残忍,那都不是他的人,当然要杀。   而他的另外一个欲望……   就是想见见皇上。   ……   ……   “南京内守备职高责重,皇上既然委任了刘公公,想必会有圣命,还请刘公公明示。”   巡抚衙门里,荆少奎客气的说。   按照道理讲,他应当去拜访刘瑾。   但刘瑾名声实在太差了,这个时候估计极少的文官愿意去主动拜访他。   “咱家没有什么圣命,就一条,咱家是宫里的人,只听宫里的旨意。所以这话应当是咱家问你,皇上的圣命是什么,办得怎么样了?”   “想必刘公公知道清丈天下田亩的事,上月下旬,圣旨已到。”   刘瑾看他不多废话,心里头也少了几分焦躁,“那便实话讲。中丞,来之前,我已命人去清理了内宦所占之田,凡我之下,遇到一个违抗的,就杀一个。”   荆少奎心中发紧,“魏国公那边……我也与充遂公(靳贵)去过了,他的田也开始了丈量。”   如此说来,勋贵、内宦已经不成问题。   虽说魏国公不能代表南京城全部的勋贵,但是他都服软了,其他人要么听话,要么被收拾掉,即便略有麻烦,也不是大问题。   “现在的麻烦是,江南近百余县的百姓、士绅都在用各种方式阻挠测量员实际开展清丈。所以各处的效果,均不理想。”   刘瑾眨了眨眼睛,静静的说:“中丞,翻过这个年,咱家就六十了。”   荆少奎不理解忽然讲这个是什么意思。   “公公面相还年轻呢。”   “这是宽慰人的假话,咱家这些个白头发可不是假的。”他伸手理了一大撮,其中的黑丝已经是少数了,“这几年,身体有亏,阴雨天腿痛,站久了、坐久了腰痛,一个觉睡不好头痛,咱家是没有几年好活了。”   这一声叹息,如果是一个普通老者说出来会让人生出怜悯,唯独刘瑾是决然不会。   “一个无根之人到咱家这个年纪,不会有什么念想了,无儿无女、更不会像你一样心里头还有个荆氏宗族,我们这种人如果死了就是天地间的孤魂野鬼,就算被提起也是骂咱家的居多。”   “公公……”荆少奎有些困惑。   刘瑾则抢话,“中丞,咱家想见皇上,想替皇上把这些事料理了。至于……你说那些阻挠之人,咱家是不在乎的。皇上和咱家说,办好了江南的事就回宫去。中丞,这事你得成全。”   “公公哪里的话。下官哪里会为违背皇上的圣命?”   荆少奎完全的讶异,他以为是错觉,他看到了什么,是一个老奸宦的脸上的那种动容,他还有感情嘛!   刘瑾确实感受到一种孤寂,南京这地方他本来就不熟悉,不过那宫里的场景都太像了……他会想到皇帝小的时候,想到自己如何侍奉太子直到继位。   除了在政治层面他需要抓住皇帝这颗稻草以外,他毕竟还是一个孤寂的老人,而除了相处多年的皇帝,他的情感是无处可去的。   所以他愿意为皇帝摆平这里的所有人。   “既然是按皇命,那么今儿个你我便将事情议清楚,到底是哪个府、哪个县、哪些人在阻挠测量员实地测量?”   荆少奎也不想烦了,他凭什么在这里顶刘瑾的怒火,“与公公实说了吧,从南京到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路过去,几乎县县有反对者,他们或是成群聚众,煽动百姓,或是对测量员下手,使其麻烦不断,自身难保。其中种种,均已上报朝廷。”   刘瑾不与他废话,“调查到目前,进展如何?牵头反对的是何人?”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人,江宁是有个叫赵明非的,常州府有陈氏三兄弟打头,镇江府、苏州府则均有百姓抗议。”   刘瑾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人的顾虑,前怕狼后怕虎,结果就是手段软绵绵,事情则完全没有进展。   “知道了。”   权阉祸乱,是他们既接近皇上,又有部分武装力量。   南京内守备可以调动留在留都的十七卫天子亲军!暗中又有天子允诺,刘瑾已经没有顾虑,现在还知道了人名,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的轿子出了巡抚衙门以后就是一句话:爪牙尽出,开始抓人!   这十七卫天子亲军中,也有锦衣卫,明朝实际上还有个南京锦衣卫指挥使,不过留都很多职位权力已经很低,这十七卫人马也基本都不足数,只有一个孝陵卫威名赫赫。   在明亡之时,守备南京将领投降,气得太监当场自杀,而孝陵卫是殊死抵抗。最后是末代指挥使在史书上留下一句话:指挥梅春起兵于孝陵卫,死之。   那么多人命,最后就是这几个字。   当然,刘瑾现在不需要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孝陵卫,他只需要调遣普通的十三卫兵马,再加上张永带来的数百人作为‘监军’,绝不怕有人装神弄鬼。   翌日,南京城里便有手执长枪的士兵出现,在这个年头,很多普通人尚且不知道刘瑾已经到南京了,毕竟也就这么几天时间,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其他的事情。   没想到这些士兵直接闯入百姓居住区域,有时就是粗暴的撞门而入,明晃晃的大刀抽出来,遇到抵抗的就砍掉,剩余的全部带走!   当然,不是说不杀他们,而是抓住了活口审问,要他们将同犯全部交代出来!   ……   ……   “赵兄!赵兄!!”   江宁县城,街道上的白衫青年看到酒馆二楼正在与人谈笑风生的赵明非,一边焦急的喊着,一边冲了上去,因为知道兹事体大,所以他没有声张,而是附耳密语,“赵兄!情形有变,快与我走!”   这江宁才子还是很有派头的,他道:“君子坦荡荡,无不可与人言,你且放声说来!”   “哎呀!”白衫青年急死了,“现在不是逞意气的时候,你真的快随我走吧!”   “是不是官府那边有了动静?”   赵明非自己都猜到了。   这本来也不难,忽然如此慌乱,肯定是官府做了什么。   “你想说我有性命之忧?”   又猜中一句。   白衫青年人的傻了。   赵明非则大手一挥,“在下早就说过,思君报国,唯死而已,我之行事从来光明磊落,生死也已置之度外!”   啪!啪!啪!   鼓掌声渐渐落下。   可所有人在找声音时却发现不是任何一个人所拍。   “在楼下!”   楼体口,果然有一个锦衣卫所带的帽子渐渐露了出来,随后就是一张面色平静的汉子脸,“有骨气,有骨气,这年头这么有骨气的人实在不多见。”   “锦衣卫!”   “是锦衣卫!”   边上不少人惊恐出声。   唯独赵明非仍然正色而立,“江宁县中果然有锦衣卫,你们在此等了很久了吧?”   “喔?看来有人给你通报消息。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你快是个死人了。”   赵明非心中一惊,大喊道:“朝廷有大明律法!我赵明非从未违反任何朝廷法度,难道你想在这朗朗乾坤之下动手?!”   “怕死?”   “哈哈哈!死有何惧,况且死我一人,还有千千万万个仁义之士,大道长存的道理,你们是不会懂的。”   “是不懂,我只懂我一声令下,你们都会人头落地。”   你们?   他用的你们这个词,让所有人忽然傻眼。   赵明非这个瞬间才有些慌,“你难道要行逆天之事,不怕遭天谴嘛!”   “那你也得在我前头遭天谴!”这名锦衣卫不再废话,很快下令:“来人,将这二十余人全部抓了!”   “是!”   这是当街,还有很多百姓在看呢。   锦衣卫也全然不回避,公开的喊:“刘公公有令,凡不遵朝廷清田令者,皆斩!!”   他回过头来,表情得意,看着一脸不敢相信、脸色发白的赵明非,“想骂什么尽管骂,毕竟你罪加一等,而受你连累,你的家也得被抄,我先前都已查明了,上下共百余口,告诉你,一个都活不了。还有,我对你口中的‘万千义士’很感兴趣,跟我回去,我要听你好好说。”   ……   江宁知县衙门。   那个知县吓得整个人从椅子上跌落,他慌乱的说:“全……全抓?!”   “不是全抓,是全杀!”师爷也抖了起来,“说是南京来了刘瑾刘太监,他下的令!”   “刘瑾?”   师爷不知道,但是知县是知道的,至少他中过进士,所以此刻听到这个名字就肝胆俱裂,“那……那……那……”   “堂尊,那什么?”   “那些测量员呢!快给老爷我请过来啊!” 第七百七十四章 先斩后奏!   刘瑾下令以后,动作刚刚开始,暂且还到不了更远的苏州府与松江府,但江宁县近在眼前,就是想逃有时都来不及。   其实朱厚照再怎么有能耐,再怎么重视地方官,他能顾到各省的三使司这样的官员已经不错了,毕竟他还有京中、军中、勋贵以及后宫等等诸多事务需要料理,人太多了,实在是记不过来。   因而知府、知县总是仰赖于地方的主官自己推荐。   倒也不是在这里说李东阳的坏话,但他当巡抚这几年,江南文风搞得是很繁盛,经济呢在大局的带动下也还不错,于是显现出一派盛世光景。可话说回来,这帮读书人用的读书人为官好与不好,完全是凭运气。   江南这地方是暖风熏得游人醉,就是有几个硬骨头也给熏软了,但骨头再软,嘴巴还硬,也就是所谓的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说到底一句话,明朝官场的政治生态,并没有那种脱胎换骨的那种变化。   这江宁知县姓吴名休彦,文才是不必说的,能在正德朝混个知县的官总归得有点儿本事,可这几日的作为让人大开眼戒。   四名测量员几次见他都是一副正气凌然的样子,万没想到这次再入县衙,吴知县是满脸谄笑,猥琐之态尽出。   而且不再提之前什么生员阻挠、士绅拖延这种屁话,反而是命人倒好茶,备好点心,把心里头那些个主意娓娓道来,说:“四位测量员有所不知,这些日子虽没有进行真正的丈田,但准备工作本县已经在做了。江宁县呢,共有3万6千5百于户,有水田36万亩多,这些是有记录的。当然如今民间多少有些隐田,到时一丈便知。   再有,本县地处南直隶,河网密布,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大户之中以赵、陈、李三家最为显贵,且他们都是官宦之家,剩余还有众多大户富户。这丈量之事……请四位理解,先前是要做各士绅之家的工作,耽搁了点时间,却不是不丈。喔,对对对,县衙内,自本县之下,县丞、主簿家中多有薄田。我们身为朝廷官员,理当以身作则,就从我们先开始!”   他这一出戏唱的反转极大,   把这四个人给唱蒙了。   而且都有些害怕,这是不是什么阴谋?   “吴知县。”其中一人拱手,“清丈田亩是朝廷的旨意,我等也是受朝廷之命。”   “对对对,那是自然,本县也都很理解。”   “既然理解,却不知吴知县今日这番……是什么意思?”   吴休彦原本不是这样脸皮厚的人,读书人嘛,都会顾些脸面,但现在这种局势轮不到他再顾及这些了,于是搓着手说:“南京城里,是……有消息传来的。喝茶喝茶,你们边喝边听我说。”   “喔,应当是外面街头的那些动静?”   这话一出,吴休彦再也绷不住了,“四位上差,咱们可都是读书人,十年寒窗不容易啊!现在南京来了个老权阉,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等人到了江宁,还请四位替我说说好话。江宁县衙,可从来没有拦过你们,从来没有阻挠过朝廷的丈田之策啊!”   “额。”   四人全部明白了过来,但是他们都不敢表态。   人家尊称一句‘上差’,其实他们哪里是什么上差,连话语权都没有的。   吴休彦就觉得是他们不答应,于是干脆哭了出来,“我们吴家是三代单传,我上有年迈的老父母,下还未生出儿子,我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吴家的香火可就断了!四位上差,我求求你们了,等人来问话,可一定要说本县配合的好啊!”   砰!!   屋外传来一声脑门撞墙的声音,原来是走路稳不住的师爷,他垮着脸,一路跑过来还直接摔倒在地上,“堂……堂尊,外,外面来了好些个公公!!”   “啊!”吴休彦急得一跳,两只手张开像是能端起一个大脸盆,“快快快,迎接,迎接!”   跨门槛儿的时候他两只手稳了稳自己的官帽,生怕帽子掉下来。   师爷说的是太监,不错,正是张永从京里带过来的内卫监的人。   其实张永还管着御马监,内卫监平日会这么叫,实际上也属于御马监。内卫监作为带有监视色彩的强力部门,本身人员就是从御马监当中选择的。   张永是皇帝最信任的太监,所以这些张永的下属,那可不是阿猫阿狗的能比的。   若不是为了刘公公,一个小小的知县衙门,这些人来都不来。   门口,知县不到,他们不进,必须得迎接好了。   那玄色的帽子、腰间配的宝刀以及精神比人都好的战马都彰显着与众不同的地位,为首的人鼻梁高而眼眶深,倒有几分帅气,可惜硬朗不足。   “江宁知县吴休彦见过公公!”   知道他不认识自己,所以也不为难他,下马进门,并撂下一句,“咱家姓李。”   “李公公好。”   这个时候正堂之中又走出四位测量员,他们也有样学样,“见过李公公。”   “咱家是京师御马监人,此番奉的是南京内守备刘公公的命来督办一项皇命。”   吴休彦上前,“李公公,要不屋里说?”   “不必,事儿急着呢。来江宁县的测量员一共有四位,”他眼睛一斜,“是不是站在这里的四位?”   “正是,正是。”   此人一句废话没有,“七月下旬,皇上下了圣旨要各地开始清丈田亩,并编成新的鱼鳞图册,东西呢?”   他伸出手,问这四人。   可没有东西啊,全都僵住。   吴休彦还在谄媚,“李公公,此事说来话长,您看您还是到里边儿坐下,容下官慢慢说?”   “咱家再问一遍,到目前为止的成果呢?”   这几个人没办法,只能如实禀告,“因地方士绅反对,清丈工作并未正式开展。所以……所以没有李公公要的东西。”   其实他们这样禀报还是留了余地,没有说知县的不作为。毕竟太监……他们也怕。文官至少还是正常人,可太监发起狠,那就不是人了。   “可现在已经是八月六日了,半个月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江宁县离南京很远,需要赶很久的路吗?”   此人面色沉静,忽然转头面向吴休彦,挑眉说:“你不遵圣旨。”   扑通!   吴休彦立马跪了下来,“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冤枉啊,李公公,下官绝对不敢违背陛下旨意,实情正如测量员所说,是,是县里大户反对,下官是顺着朝廷的意思在做工作的。”   “那么……你做了哪些工作?”他又伸出手问他要,“有抓过反对的人?阻止过那些鼓动百姓的别有用心之徒吗?”   这个谎不太好撒,有没有抓过人一查便知。但这个关口,吴休彦没有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应,“有……有。”   他声音由轻而转强,而后自我肯定般的点头,“有的!有的!我有教训过那些人!”   “你教训个屁。这半个月你根本没有做过半分的工作,至少那个传到刘公公耳朵里的赵明非你就一根汗毛都没动他的。行了,咱家不与你废话了。”   他挥挥手,“来人,将这个不遵圣旨,不懂得报效皇恩的忘恩负义之辈斩了。”   此话出口,不要说县衙里的一种衙役捕快了,就是四个测量员都傻了眼。   朝廷命官,哪有斩杀于当场的道理的?   不过这帮内卫监的人是来真的,吴休彦屁滚尿流的滚了几圈还是给抓起来绑好,而死亡威胁之下,他整个人都疯了一般,大喊道:“李公公,李公公饶命!您大人有大量,给下官一个改过之机!下官保证,一定一定,一定把清丈的事办好!李公公,饶命啊!”   可惜这份求饶根本没被听进去。   一共五个大汉,手上的动作丝毫没停,有的脱他的官服,有的绑他的手脚,而边上站着的,明晃晃的钢刀也拔了出来。   眼见死亡近在眼前,这家伙也疯魔了,死命的想要挣脱,“本官是朝廷封的江宁知县,是朝廷命官,哪怕有罪,也要先审后定,上报朝廷之后才能杀我!你一个阉人,有何权力就在此处杀人!似你这样行事狂悖,杀人如麻,将来必定也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嘭!!   李公公将原来递给他的茶杯摔在地上,“好一张损嘴!给咱家现在就砍了他!赵明非那么大一活人在县城里蹦跶了那么多天你视而不见,还敢说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违逆圣意,真是好不要脸!   咱家明告诉你,咱家奉的是刘公公的命来取你项上人头!刘公公持的是王命旗牌,有先斩后奏之权!今儿个爷爷我就是要砍你的脑袋,让江宁县的人都瞧瞧,你们这帮人敢和朝廷玩阴的,那就别怪朝廷和你们玩狠的!从今往后,不好好照着皇上旨意做事的,就得小心自己的脑袋!砍!!一个小小的知县算个屁!”   噗呲!!   一时间血柱冲天,圆滚滚的脑袋则是绕着地翻了好几圈,眼球突突的很是吓人。   “江宁县丞在哪儿?!”   “下……下官在。”一个小老头满头大汗的跪了出来。   “你,命人把他那脑袋挂到城墙上,然后把四个朝廷派来的测量员伺候好,好好的带他们去丈田。咱家会留人在江宁县,要是这事儿停下来……你能活下去咱家就跟你姓!”   “啊,明白,明白,小人明白。”   生员,   知县,   还有大户呢!   刘瑾可不是文文弱弱的读书人,他要把这一路上的障碍一个一个砍下来,至于说激起民变,那是个笑话。   他是刘瑾,是陪了皇上十几年的刘瑾!他会看不懂靖虏侯周尚文为什么率三万人马在江南?! 第七百七十五章 全部端了。   江宁县。   知县已经被砍了头,话事人自然就成了县丞,此姓胡,单名一个白字。   他倒是梦到过自己有一天能把上面的人踹走,自己也听一听‘堂尊’的感觉。   可没有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场景下……   吴休彦既被处死,他的家人也落难,不仅家中所余财务一分不剩,就是那两个女儿能不能免于教坊司的悲惨命运都不得而知。   可胡白现在是自身难保,也顾不得那么许多。   唰!   城墙上的脑袋血已流干,一片惨白的叫人不敢看。   城中商铺关得差不多了,路上只有官府的人,百姓是没有的。   那李公公看到了这个脑袋才心满意足的离开江宁县,他之前说过要留人,留了三位,都是膀大腰圆、胡须茂盛的粗犷汉子。   他们的主要职责就是保护那四个测量员。   这般动静其实测量员本身也害怕,好在他们还记得自身的使命,在混乱稍去,四人便一同去找那胡白,禀报道:“胡县丞,不管如何,得先将清丈的事情安排好,若是始终没有进展……”   胡白连连摇手,“不不不,有进展,定然是有进展的,只不过,这……”   他一脸为难的样子,因为这四个人身后还站了三个大汉,有些话他不敢说。   为首的测量员是叫蒋文怀,一直都是他出面沟通,还算是有些眼力见,“先大后小,先易后难。”   “喔,对对对,先大后小。”   原来之前的知县根本没有考虑过清田到底怎么个清法,现在忽然提起要做,胡白积极性是有,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切入。   “胡县丞,先前吴知……吴休彦提过,江宁县为赵、陈、李三家最豪,想必其余百姓也都观望这三家的做法,倒不如以县丞的名义将他们三家家主邀来,到时候定好范围,咱们就开始。这些是大田主,数千亩地只需一人署名,这样能快一些。”   “是的,是的。”另外一人也觉得这样好,“等这三家丈完,咱们可拿出数万亩的鱼鳞图册,这对上面也是个交代。”   新的鱼鳞图册?   胡白一听来了精神。   不错不错,要在最快的时间里先拿出阶段性的东西。否则十天之后,再来人问进展,他们还是缓慢,到时候该砍谁的脑袋?   不过……   “请他们倒是没问题。不过这三家,最多只能请到两家。”   “恩?!”四个测量员后面的大汉怒哼出声,“还有这等事。另外一家是哪家?”   “不不不,下官不是那意思。上差莫急,下官说的来不了的那家正是赵家,因为那江宁才子,他一家都被抄了,自然是来不了。”   额……   原来是这样,气氛舒缓几分。   胡白问:“那么赵家的田应当如何处置?”   蒋文怀略作思索,“半年前,我们在京中培训的时候是提过这个问题的。若遇犯官之家的罪田应当如何处置。当时定的,是由官府收回。不过细节上有些麻烦。   按照规定,新编的鱼鳞图册需要户主署名,可这些人是没资格署名的,他究竟有多少田地因为人死了也说不清楚。原本是觉得,既然如此,不如按照田契来,至少有部分田是有田契的,能说得清楚,可后来在山东行之,发现也有缺陷。”   胡县丞不理解,“什么缺陷?”   “田契的主人不在了,那么田契就任由人处理,万一我们和你胡县丞故意藏了田契,这不就又造成隐田了吗?”   “喔,不不不,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只是举个例子。所以这次在江南,这部分的田便不分有契无契了,先量有主之田,剩余的无主之田,不管是罪官甲家的,还是罪官乙家的,都是无主。如此,就统一由官府收回,统一回收也有一套办法,也是署名负责。等收回以后再统一划分给无地的百姓,而新的鱼鳞图册上,谁领地谁署名,当然,也可以按手印。”   也就是说,还是释放给更底层的百姓。   这个办法也不能说完美,实际上下面的人故意留一块地,不在资料上进行显示,上面还是不知道。边上的老百姓也不会去管这等闲事,而且很多老百姓其实搞不清楚官府内部是怎么个玩法。   这一点其实没什么好办法,如果测量员本身一定要和当地的人勾结,那是没办法防的。   只能用人命来威胁。   就像朱元璋那样,让工匠在自己造的砖上署名。   鱼鳞图册也需要每一个测量员署名,如果将来查出来你上报的数和实际的数差别很大,那就是要掉脑袋。   这是说差别很大,细微的差别那没办法。哪怕是有现代的科技手段,这一样是防不住的。   而且测量员一般来说是用当地的好呢?还是不用当地的?   不用当地的,方言有差别,沟通起来很困难。用当地的,他就有动力在自己家贪下一块地。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不用当地的,找一个‘翻译’,也比把清田这事儿毁掉要强。   政策的具体执行就是这样,而且不同的地方会遇到不同的问题,想要苛求百分百的完美那是为难自己。   在朱厚照心中,追求十分,最后能做到八分,那就谢天谢地了。   朝廷也定了‘回头看’的核查制度,到时候以无主田地作为重点就好了。   这种办法,准确的说就是劫富济贫。   实际上,另外两家已经慌了。   ……   “真是奸宦当道,暗无天日,一个十年寒窗的七品知县,最后就叫一个阉人在县衙之内当众砍了头!这是什么世道,什么兆头?!自秦汉以来,可有这样荒唐之事?”   “李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骂两句是无用的,估计再过不久,官府的人就要来了,到时候人家刀架脖子上,要咱们表态,该怎么弄?这才是要紧的。至于你说人家做的事不得人心,人家明说了就是要和你来狠的!”   “陈兄,你族叔在朝中是四品的正官,你才是我的指望,你要问我怎么办,我乃是刀俎上的肉,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的。”   “难道我没写信吗?可族叔说了,刘瑾之事是皇上所定,连魏国公都缩在府中不出来了。而且京里最近也有变化,派了个刑部侍郎下来专门查那些上疏反对清田令的官员。”   李家主咬着牙,“那这是要逼死我们了!全然不顾人心向背的朝廷,难道就不怕……就不怕!”   “李兄慎言!依我看,赵家之祸不能临在我们头上,朝廷无非是要刮些钱财……”   李家主悲愤大呼,“来年朝廷还要依此征税呢!士绅优免的祖制也是会被改的!”   ……   砰!   这是陈家府中,忽然传出声爆响,像是有人闯了进来。   两人心中一颤,出事了。   于是急急忙忙外出,尤其姓陈的,急得汗已经出来了,结果出门一看真是应了那句‘怕什么来什么’。   锦衣卫!!   “哪个叫陈寿?”   持刀的大汉嚣张道,他也不等人回答,“有人交代,你们陈家也在暗中出力,联合赵明非等贼,暗中阻挠朝廷国策推行,所以得劳驾跟我们回去了。”   噗通!   陈家主跌坐在地上,“完了,一切都完了。”   反倒是那姓李的,他一下子灵台清楚了很多,这事儿不能再多废话了,现在官府还在查,还有可能牵连出来人!   更恐怖的是,他刚刚说的那些话算不算又和陈家勾连?!   锦衣卫走到陈寿面前,又狐疑的看了看边上的人,“你也是陈家的?”   如果回答是,那肯定就被带走了,这是抄家之罪啊!   李家主僵硬的摇头,“不,不是的。”   哪想锦衣卫森然一笑,“好,看来还有大鱼,你们聚在一起又商量什么呢?要不,还是一起走吧?” 第七百七十六章 不得罪他们,就得罪皇上。   南京的味道变了。   就在刘瑾来的前后。   江宁杀了一个知县对于刘公公来说不算大事,但这么一路杀过去,民情官情一下子便沸腾了!   徐云脚步极快奔向荆少奎处,他神色之中还有几分慌张,“中丞!大事不好了!”   荆少奎原本正在写公文,将其折好塞进信封之后,问:“可是那位刘公公?”   “正是。刘瑾在南京各处大开杀戒,而且调了南京十三卫兵马奔赴镇江、常州、苏州和松江。离得远的暂且不说,仅在南京,他就命人大肆抓捕先前反对清丈田亩的读书人。将他们抓入大牢之后又严加审问,要他们交出同党!这才一两日的功夫,大牢都快塞满了!   这样的动静,实在太大,他也实在是胆大包天,现在南京各路官员在商议,一派要进京见陛下,还有一派直接奔着刘瑾便去了!这下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南京作为六都,不仅有锦衣卫,还有六部和太仆寺啊、太常寺啊这些机构。   这些都不必多说。   江宁不过是南京一缩影,江宁如此,其他各县,县县如此,只不过有的县不至于从官员往下,连带士绅、生员等全部都死在铡刀之下罢了。   但仅仅两日的功夫,厂卫大肆抓人,这事情是假不了的。   这等景象,别说荆少奎是皇帝心腹,就是皇帝直白白的跟他说明白、交代他,他做起来都害怕。   “世上还真有这样的疯子,现在那么多的官员都要杀他。他就不担心皇上……过河拆桥吗?”   徐云拍着手掌,“是啊,而且中丞您所面对的也是险境,那南京六部的尚书一定都会来找您。要么站他们,要么站刘瑾,这个选择怕是不易。”   荆少奎眨了眨眼睛,“本官站皇上!你可听说,王阁老和杨阁老也曾向皇上力谏,说张阁老排除异己、陷害忠良。皇上怎么回的?”   这事儿徐云知道,皇上是问:那些官员是不是确实有问题?   现在荆少奎同样可以问这个问题。   “刘瑾是杀了很多人,但不管谁来,咱们论大不论小,具体到他们在意的人,究竟有没有违背朝廷的旨意,如果没有,这与刘瑾去争一争倒是无妨。”   徐云点头,“中丞这招是高,咱们站皇上!如此可立于不败之地!”   “嗯,还有,本官是看出来了,这刘瑾哪里会办什么事情,他能拿捏人心,也有胆子杀人,可真要做事情,还是差了点。”荆少奎安排起来,“杀民杀官本质上还是要事情推下去,他将知县杀了,却不来与我商议继任之人,只顾杀人爽快,可一县少了主官这怎么能行?虽说其余人惧于其威,不敢拖延,但知县并不是容易当的官,拖得久了,总是不好。还得让合适之人顶替。   我是应天巡抚,这件事我也可以做,他在前面杀人、抓人,咱们能少管就少管,咱们只管后面。所以巡抚衙门的人出去只问清田丈量的进度,若是各地有实际困难的,能解决的就帮忙解决。这是依圣旨办事,是真正的不败之地!”   徐云心中大定,难怪巡抚大人面色从容,原来是心中早有定计。   “好!属下便这么办!”   ……   ……   作为巡抚荆少奎是‘轻松’了,放着乱象不管,而高举圣旨行事。   可南京六部堂官确实都乱了。   这帮人大多也没什么圣宠,不过李东阳在南京这么几年,把这些家伙熏陶的,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圣人门徒。   刘瑾这样行事,那是当他们所有人都是软骨头。   可就算几个胆子相对小些的,只要人一多,那也会忘记恐惧,总归是法不责众,他们就不相信刘瑾能把南京上下的官员全部杀了。   去年皇帝在这里的时候,以工部尚书谢体中,兵部尚书罗仲远、户部尚书石宾贤等为首的文官就曾反对过皇帝。   不过朱厚照是懒得搭理他们。   这帮家伙连皇帝都不怕,现在朝中出现这么猛烈的宦官之祸,他们又岂能坐视不理。   于是都不必有人特意纠集,相互间很快就凑到了一起,说几句热血沸腾的话,接着就成群向皇宫而去。   到了宫门口,守门的太监未曾见过这样黑压压的一群人同时气势汹汹的来,吓的两腿发软。   “快,快去禀报刘公公!”   宫内。   张永也焦急而来,“刘老哥,不是小弟说你,你刚刚免于守陵,如今行事竟然这样激烈!我的人已经暗中监视到了,南京六部堂官,大小官员近百人都要向皇上上奏疏弹劾你!你这事大错特错了!”   要说刘瑾不慌,那倒也不完全是,但是他只能镇定。   “张永,你有没有想过,老哥我若是行事不这样激烈,才会回去守陵?”   “什么?”   “清田的事是个大好事,我原先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反对。但这几日看这些人背后的面孔,咱家明白了,他们都是大地主!他们是在反对皇上!”   张永懵了,“你……你先前都不明了,就这么一下扎到这潭浑水中?!”   刘瑾摆手,“之前都不重要。”   历史上,刘瑾是因为搞了军屯清理,所以激起太多反对的力量,最后被人联合做掉的。   但要说他为什么想到要清理军屯,其实也没什么很特别的理由。   硬要说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初心,想在大权在握之后想做点什么。   怕就怕这个,一个坏透了的太监不想着贪财揽权,而是忽然想干点正经事,说起来也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于是个别依附他的文臣就和他说大明边军的屯田是个很大的问题。   他一听,眼睛一亮,根本没细细的去研究,他的见识也不允许,光想着干成之后有多大的好处,没想过自己这事儿会闹出多大的风波。   反正逮住了一个国家的问题,那就处理。   于是就派人到宁夏去正是的办这个事。   实际上他自己是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得罪了多少人,说白了就是莽。   张永都明白一点,他道:“怎么会不重要呢!清田本就牵涉甚广,你行事又这般激烈,得罪的人太多了!”   刘瑾还是一副莽人的神色,“不得罪他们,就得得罪皇上,你觉得哪个好?而且与你说实话,就算为了这件事死了,那就死了吧。我……不想再回到中都,更不想皇上一直怨恨我,当年的是,老哥是有错,可你我都是看着皇上长大的,我们都会从不顾一切的维护皇上,这与那个尤址不一样!”   说到这里,他有几分情绪掩饰不住。   张永不知道怎么说。   “……如果老哥我死了,你要告诉皇上,老奴刘瑾,虽有缺点,但从未算计过皇上,从未真正做过对不起皇上的事。希望皇上,也能不再记恨。”   张永吸了吸鼻子,他是有情感的共鸣的。   “这样,你就更不能死了!你得给皇上留下保住你的空间,不能逼得皇上别无选择!甚至你连见皇上一面都难!”   这最后的半句有些动摇刘瑾。   掐在此时,外面传来声音,而且颇为慌乱,走路还摔个跤,“刘公公大事不好了!午门外,来了外官有近百人,他们,他们说……说……”   “说什么?”   “奴婢不敢讲!”   刘瑾自己能猜到,他平静的看了一眼张永,“皇上要是杀我,我怎么都活不了,要是不杀我,我怎么都死不了,从中都到南京,这一点我现在深信不疑。”   说完这句话,他向外走去。   张永则急得大喊,“老大哥!你得冷静!”   他们两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喊。   “我很冷静,现在不冷静的是你。”   “那你现在要干什么去?这些人可不是寻常人,你总不能连他们也都杀吧?”   “我从未要杀他们所有人,至少现在没有。”   真正的历史上,当场杖毙几十名大臣的事,嘉靖皇帝干过,但人家是皇帝。   刘瑾还是差了点,不过他现在虽不是去杀人,却也是为了杀人而去。   他要去记住是哪些人。   他是南京守备太监,这些人是留都的官员。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他本身就是烂名头的人,生活腐化、心狠手辣,这谁都知道,甚至皇上都知道。   但外臣可都是清名加身呢,但实际上真是如此吗?   刘瑾现在出去,就要记住他们,然后盯住他们,现在是不杀,但会慢慢挖出他们的老底,把他们的真面目翻出来,让皇上看,让天下人看。   结这个仇他可不怕,至于说阻止他推动天下清田令,那,他可是敢杀得。   这样的气势把个张永吓得胆颤,他直接上手拦人,“老哥,你一会儿可不能一冲动便杀人!记住,你若捅这么大的篓子,就是皇上有心要保你,也是保不住的!”   “知道,你我之间不必说太多,用文官的话讲,这叫患难见真情。”刘瑾此话是真心话,“我答应你,不杀这些文官。”   “好,这就好。”   “我去打他们!”   张永差点晕倒,“啊?什么?!”   刘瑾想过,只要他们有胆子冲撞宫静,他就有胆子让人动手,只要不打死人就行。说到底这帮人反对自己在根子上是不硬的,毕竟有天下清田令的圣旨在。 第七百七十七章 杖打百官   “出来,快让刘瑾出来!”   “竟然敢犯下这等世所罕见的恶行,是以为我大明无忠臣吗?”   南京皇宫同样恢弘巍峨,当年洪武皇帝在这里号令天下,至现在也不过一百多年。   一百多年,原是历史一瞬,却给人沧海桑田之感。   刘瑾所住的府邸,乃是一处偏居,他虽为南京守备,皇宫还是进不去的。   朱色的大门内外,便是文官与宦官之间的那道鸿沟。   大门缓缓而开,露出近百张怒气满满的脸庞,他们一看到刘瑾,纷纷指着鼻子开始痛骂,“刘瑾!你杀人如麻、残害无辜,弄的南京城是腥风血雨,今日必得有个说法!”   “是!不错!”   “要有个说法。”   ……   数十名护卫将这两方人隔绝。   刘瑾神色淡然,“各位大人,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咱家这南京守备府可没那么好闯。”   工部尚书谢体中上前,怒斥道:“刘瑾,你可以自恃威权,可你如此捕杀各地的士绅,这是乱天下之举,皇上将你提为南京守备,你便这样报效皇恩?”   刘瑾道:“咱家没有捕杀,咱家杀的是那些不肯执行天下清田令的士绅。这正是皇上的旨意,我如此报恩,有何不可?”   “非也!似你这样做简直愚蠢至极!需知水在载舟、亦能覆舟,你这样会激起江南民变,到时候就是滔天之祸啊!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收回命令,放出那些被你抓了的人。”   刘瑾侧过身子,“谢尚书说的,怕是很难办到。民变不民变,那不是咱家该管的,那是地方官管的。咱家就认一条,谁不执行天下清田令,咱家就要谁的脑袋。这是奉旨而行,谢尚书,你找了这么多人一同前来,要阻止咱家这么做,这,就是违背陛下的旨意。你可想清楚。”   “莫要与他废话!”南京兵部尚书罗仲远急了,直接指着刘瑾的鼻子威胁,“刘瑾!你这般倒行逆施,致使朝廷人心尽失,你再不收手,我们必回上疏于朝廷,揭露你的罪行,到那个时候,陛下也会杀你!”   “陛下要杀我,那是陛下和咱家的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咱家再说一边,江南的田都得丈!包括你们在场的人!不丈田的人,就是违逆圣旨,咱家就得斩他的头!”   哗!   刘瑾如此嚣张,简直出乎他们的意料。   读书人因为脑子里有条条框框,所以做什么事情都有个界限,可这太监不管不顾,都不叫乱来,可以叫是乱搞了!   张永在一边提心吊胆的看着,这些文人虽兄,但刘瑾‘有武力’,就这样和他们不讲道理,这帮人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动嘴骂,是不要紧的,反正他们骂很久了。   所谓的威胁要上奏,这更加无所谓。   正当他要松口气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怒声道:“我辈读书人仰不愧天,俯不怍人,行的是堂堂正正之道,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的黎民百姓,岂能惜于此身?   刘瑾之贼,奸险狡诈,恃宠而骄,欺君罔上,祸乱江南!人人得而诛之,便在此刻,说不定便有无辜之人惨遭毒手,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就只能这样说几句牢骚之语?!”   这段话越说越起劲,最后竟然是喊了出来。   刘瑾离开官场久了,并不认识说话的人,只觉得此人留老长的花白胡子,有脸有颗黑痣,上面还长了两根毛,让人印象深刻。   听起来,是姓陆,叫陆直。   “刘瑾老贼!纳命来!!”   思索间,空中突然闪过一抹高亮之色,极为刺眼!   原来是刀身反射了阳光。   是陆直那家伙突然暴起,用一个匕首掷向刘瑾!   这等荒唐之事,在以往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所以一时之间张永和刘瑾都没想到,虽说觉得文臣肯定很气,但忽然这样做出类似行刺之举,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小心!!保护公公!”   好在张永还算有些身手,他一看到是匕首,立马闻到危险的味道,一边大喊,一边抽刀上前!   护卫的侍卫也是反应快的,他们都或快或慢的做出些如半蹲准备发力、或是拔刀准备迎敌之类的姿势。   但忽然起身、投掷匕首,这个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根本反应不及。   甚至其他大臣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什么。   “啊!”   “啊!”   突然之间,大门前的台阶上响出两声惨叫。   众人定睛一瞧,纷纷大骇。   这第一声叫是刘瑾被撞倒,脑门子杵地上痛的。   第二声,则有些惊险了,张永将刘瑾撞飞之后,自己的胳膊被匕首给插到了,鲜血立马溢出,这如何不疼?   “速速将那贼子抓了!”   这等机会只有一次,之后护卫已经将刘瑾团团围住,另外的人则横冲进人群,直接把那人给提溜了出来。   “可恨!可恨!天不助我,竟叫刘瑾贼子逃脱!”   哗!!   “跪下!!”   这时候更多的护卫也冲上来,而且纷纷拔刀,喝斥着说。   “张永,”刘瑾这边,他急忙爬起来,“张永,你怎么样?”   “啊,痛,直娘贼,虽不是要害,但真的很痛。”他左手捧右手,半分的动作都不敢多做,生怕扯着伤口。   刘瑾一见没有性命之忧,心情稍缓,随后就是盛怒,“擅杀皇上心腹内官,形同谋反!来啊!给我打!”   谢体中觉得奇怪,一般来啊后面,应该是把那个人给绑了,怎么是来啊,给我打?他哪里知道,刘瑾心中有腹稿。   不过这等事来不及细思,好多棍棒已经从上面落了下来。   真要去想,其实有几十个拿着棍子的人在这里也挺奇怪的。   嗙!嗙!嗙!!   “好你个刘瑾,竟敢私自杖打朝廷命官。啊!”   棍棒落下形成虚影,大臣们原来是站着,现在则纷纷被打倒在地,有的人脑袋上给来一下,赶紧捂脑袋,有的是胳膊,又去捂胳膊。   一时间是人形百态,相互扭动着、缠绕在一起大声呼痛。   罪魁祸首陆直反倒是被押在一边,他急了,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刘瑾老贼,是我陆直要你的命,老天爷不开眼让你苟活着,你要报仇来寻我就好,不能打旁人!”   刘瑾才不管他,“你与他们合谋!自然是同罪!”   陆直立马否认,“谁与他们合谋了,你这是血口喷人,无端构陷。”   这种事现在可说不清楚了。   “你们难道不是一起来的?总不会是各自出门,正好同时到这里吧?你们难道不都想咱家死?一致的行动、一致的目的,还敢说不是合谋,当我刘瑾是傻子吗?”   陆直傻眼,似他这等读书人有时候是这样的,意气行事,自己觉得很涨气劲,可一冲动,害得旁人都要受其连累。 第七百七十八章 秀才干不过流氓   南京守备太监门前,近百名文官被厂卫围在地上殴打,   翻滚,   呼喊,   辱骂   ……   这景象乱到有的人一辈子都没见到过一回。   “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我大明朝有奸臣、有奸臣呐!啊!”   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这帮人这样被殴打,顿感无力,而且心也更为痛,于是纷纷哭闹起来,   “皇上!皇上!你可看到了!”   ……   这样混乱的局面,手臂上插着匕首的张永都心惊,他顾不上那些,所以推开身旁的人,“老哥!老哥!我这只是皮外伤,没事的,你快叫他们停下!”   刘瑾阴鸷的脸庞仍显疯狂,“我们没事那是运气好!怎么能就这么停下?”   “刘瑾!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吗?”张永急得直呼其名,然后凑近紧声,“你现在不打死人,他们突然行刺,到了陛下那边,陛下还能为我们做主!可你要是打死了人,事情发酵,满朝文武皆要你死!到那个时候,我这血就白流了!”   “无妨,我刘瑾也不指望活多久了,必得报这一次仇!”   张永直接喷他一脸唾沫,“那要是坏了清丈田亩的大事呢?!这里要是死了人,朝野震动,谁也预料不到会有何影响,到那时你还有脸见皇上吗?!”   刘瑾微微震动,见皇上……   他慢慢的攥紧拳头,表情纠结之后最终还是泄了那口气,“停手!”   张永说的对,不管怎么样,他不能坏了皇上的事。   至于陆直这个不必多说,他做出这等举动,完全可以上奏朝廷,慢慢定他的罪,跑是绝对跑不了的了。   张永长舒一口气,这么点时间,估计也就打了不到三十下,而且这帮人不是被按着他的,他们是一人压一人,拼命的扭动逃窜,而且都护着要害之处。   伤么,肯定是人人带伤,但只要不死人就行。   当然了,也很惨。   关键是屈辱。   他们都是体面的读书人,有的时候朝廷都要给他们一点脸面,哪想到今日在此丢尽了颜面。   还好是陆直先扔了个刀子,好些人自知理亏,否则今天估摸着有人要自己撞死在这里。   “啊……”谢体中也蛮惨的,他胳膊挨了两下,现在根本抬不起来,等到稍微揉过两下,就又威胁:“刘瑾,你且等着,我们定会上奏疏给皇上!要皇上主持公道!”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我石宾贤一生严于律己,立志报效国家,匡扶天下,哪里料得蹉跎半生之后,竟在今日受一无根之人如此欺凌,我还有何面目活于世上!”   彻底撕破脸皮之后无根之人都出来了。   刘瑾怒而讽刺道:“少在那里叽叽歪歪,要是觉得没脸活着,现在就拿刀自己抹了自己脖子,看你可有那样的骨气?”   “你说什么!你个奸臣,真不知皇上缘何信你,叫你当了这南京守备太监,你可知自己手上染上了多少无辜的冤魂!千百年后,后世人亦会笑话我大明,这一切皆因你刘瑾!”   “都听听,这么恨咱家,看来你定是陆直的同伙,你们会上奏疏,咱家也会上!”   众人一听,这阉人真会给人安插罪名。   他们这帮人,又不是个个都如海瑞那边视死如归,有的还是看人多来混个名头,如果真的和刺杀守备太监的案子扯上关系,那还是极为麻烦的。   可现在看起来,刘瑾也不是善罢甘休之人……   “还有一事咱家真是不明。你们说咱家在南京杀人,咱家是杀了,可咱家杀的是反对朝廷清田令的人。”刘瑾眼珠子一转,梦然拍手,“想必你们也反对朝廷清田令!”   谢体中忍无可忍,“放屁!刘瑾,你莫要在那里颠倒黑白,明明是你以朝廷之令为幌子,还反诬我们,还要脸不要?!”   “喔,那你们是支持的呀。”刘瑾森然一笑,“好,那咱家这就安排人,先从你们的田亩开始丈起。哪怕不是南京本地人,那也没关系,不论在何府、何县,去个文书即可。到时候也让皇上瞧瞧,大明朝的文臣有多忠心。”   这话就有苦难言了。   太监的确可以不管,真的脱离了钱财的欲望以后,也完全活得下去,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刘瑾的每日用度全是朝廷的银子。   但是似谢体中这些人,要说每家每户每有千来亩田,那是过不上‘老爷’日子的。   可这个关口,自然是什么都不好讲。   秀才干不过流氓。   尤其被打了一顿之后,好些人生出退堂鼓,于是再闹不起来。后面还是写奏疏、告御状的事。   ……   ……   巡抚衙门。   徐云跑步进来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他是额头满汗,脚步生风,“中丞!大事不好了!”   荆少奎真是脑袋疼,“又怎么了?”   “那刘瑾,竟下令将百官杖打了一顿!”   嚯!   书案后的人瞬间起了身,还猛拍一下桌子,略微的咬起牙,“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事后才想起,他应该算是刘瑾这一边的。   只是一个太监如此嚣张,还是激发了他作为文臣的一丝血脉之怒。   之后徐云又将诸多细节一一禀明。   说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中丞,这事要闹到京师怕也是小不了,陛下一向是以大局为重,要是这还护着刘瑾,估摸着内阁和各部堂官,也都会不让了吧?”   荆少奎眉头紧皱,他在屋里慢慢踱步。现在是把他难住了。   作为应天巡抚,他不能不说话,可到京里的奏疏如何表态呢?   如果向着刘瑾,那是取死之道,这个老太监现在疯了,因为是陪着皇上长大的人,凭着这个或许还能活,可这条路只能他走,自己要是跟,必死无疑。   可如果不向着刘瑾,那就是把保命放在了前面,把清丈放在了后面。   这是万难之抉择呀!   “中丞。”徐云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有话就说。”   “下官是想说,当初应当阻止谢体中那些人的。”   现在说这个也晚了,   “算了,咱们连夜出门吧。不在这南京城待了,反正刘瑾也收拾了那些人,咱们去一路向东,过镇江、常州,去苏州府和松江府。只要把清田的事落在实处,根基就还是稳的。”   至于这里的疯子游戏,叫他们玩去吧。   而他说的刘瑾收拾了那些人,这确实不假。   南京城里的文武百官叫刘瑾这么一打,或许是会激起北京城的动静,但各府州县的那些小官是反抗不了什么的。   既然朝廷的意思是反对清田者斩,那么知府、知县就得先砍几个人,这样才好保住自己的脑袋。   这样一来,先前江南那些活跃的士绅之家可就倒了霉了。 第七百七十九章 令刘瑾杀人者,朱厚照也。   京师的九月已经不热了,而且这个时候还是按照阴历来算,所以这是已经入秋时的温度了。   朱厚照算是又熬过了一个夏天,先前他提过要在京师周遭区域寻找合适的地方铸造行宫避暑,这事事关他的身体,张太后听闻以后都曾出面,说百官要是不应,那么她来凑上一部分银两。   有张太后带头,夏皇后和各妃嫔也纷纷表示要拿出体己钱。   这样一来便搞得不愉快了,仿佛臣子就是坚决不顾皇帝身体一般,因而到最后这事也没有太大的阻力,虽有部分争议,但最后还是从皇帝的意志化为行动,落实了下去。   朱厚照倒也不是满脑子就想着给自己造个‘阿房宫’,他也考虑过,或许可以利用这次机会,再造起一座繁华的大城出来。   不过吸引人口居住并非那么简单的事情,虽然在建造期会有许多工人,但这些都是流动人员,等到项目一结束也是会离开的。   所以这还是需要京师规划司去多动动脑筋。   有个简单粗暴的法子,就是朱厚照下旨让各路勋贵和富商都去那里建造自己避暑的庄园。不过这只能带来一时的繁荣,而且把国家财富在短时间内全部投在了造宫殿上面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与此相比,倒不如做一个科学研究环境相对宽松的所在,吸引放浪不羁、离经叛道之人前往。   这个念头在朱厚照的心中闪过,却未和自己的大臣说出口,总的来说,这也是一项十年之久的施策。   眼下,虽说这件事会耗费百万的银两,但仍不是大臣们最为着急的事项。   整个京师的朝堂现在都大眼盯着南京。   消息不止皇帝可以收到,各路人马都接到了南京‘大乱’的说法。   杨廷和即便有再深的涵养功夫,也坐不住了,不仅是他,好些个臣子全都和他一起去找王鏊。   得进宫,得见到皇上。   乾清宫。   随着奏疏一道道的上来,朱厚照多少心中也有数了。   侍从室来报,今日递条子的太多,时间都排不开,但朱厚照却很明白,所以干脆下旨让他们全来。   说起来,从‘术’的角度来讲,他现在有更好的办法,比如说,躲。   刘瑾在江南做的事他完全预料得到,哪怕真的杀了几个大臣,那也不算什么,所挑动的这些朝堂震动自然也可以预期。   所以躲起来,等刘瑾全部杀完了,事情自然就能了结。   但是……   “朕御极之初,就曾说过,朕既为皇帝,治国当行大道,用术治国,虽然也可,但朕不屑为之。你们今日一道入宫,不开口朕也明白,为了刘瑾、为了江南是不是?”   乾清宫的场景,皇帝尊贵却负手站着,大臣位低,但是却坐了两排。   “皇上,”一向不会直接反对的杨廷和微微起身,“江南之地,固然有对朝廷之策阳奉阴违者,可放刘瑾这样大肆冤杀,未免……未免有些太过刚猛。陛下说这是治国之道,恕微臣愚钝,实在不能理解。”   “是啊。”王鏊也语气软起来。   到这个年头,皇帝的性子他们是明白的,那肯定是吃软不吃硬。碰上这种大事,要是来硬的说不准会激起皇帝的怒意,倒不如软着说。   “杨阁老此言在理,还请陛下能够收回成命。若是为了推动清田令,江南的官员士绅经此一吓也足够了,想必更无人再敢延宕半分。”   秋风从殿外吹进来,皇帝的鬓发随风飞舞着。   而他的身后,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何鉴、礼部尚书王华等人纷纷开口劝谏。   朱厚照始终眯着眼睛看向远方,“诸位爱卿,你们的意思朕都明白了。当初杨一清也是同样的话,朕为了天下清田令,赶走了杨一清,直至现在每每想起这件事还是觉得有些愧对杨一清。”   众人闻之心中颤动,皇帝的那些心计城府,做了就做了,他不说,也没人敢公开说,可现在身为天子却自己说了出来……听起来还真是有几分怪异的感觉。   “杨一清少时成名,才学非凡。入仕为官以后,清廉守正,颇多建功,巡抚陕西时督理马政,马政之弊半为之除;   总督三边时,练兵马、修边堡。当时朝廷还无今日之国力,一次蒙古军犯固原,总兵官曹雄竟然拒绝派兵援助,杨一清率轻骑自平凉昼夜行军,抵御入侵并发动奇袭,击退蒙古军的进犯。此后他以延绥、宁夏、甘肃三地有警不相援,重新思索朝廷的备边之策,最终在正德二年,替朝廷击溃鞑靼大军。   入朝为内阁以后,为政通练,宽大待人,人或訾(音同子,说坏话的意思)己,反荐扬之。十年时间为朕署理国事,替大明推荐有王廷相等一众干臣。   你们当中不少人对他也是很熟悉的,大明能有今日,杨一清功不可没。他在的时候,百官各遵己劳,朝廷上下有度,这是辅国的大才,是百年难遇的名臣。后世人论起弘治、正德两朝,杨一清是绕不开的人物。   就是这样的人物,现在被朕赶到了新疆牧马种棉。”   朱厚照闭起双眼,他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捧杨一清,也不是要无端抒发自己的愧疚之情,在紫禁城那么多年,他哪里不知道情绪的无意义。   但这一段话确实是真心话,而且符合事实,在场的臣子对其不满的有,但只要秉持公正之心,应当对他的功绩不会否认太多。   王鏊和杨廷和则心有感叹,“应宁公若是听到陛下今日之评,想必也死而无憾了。”   “为臣者,当如此。”何鉴也神色肃穆的佩服道。   不错,朱厚照是后世来人,杨一清的评价确实很高,我们当然可以嘲笑天下以利为先的人,但不能因为自己的沉沦就否认世上不存在以义为先的人。   不是碰上这件事,朱厚照连去动杨一清都没想过。   “可就是这样的人,叫朕为了天下清田令而赶走了。”朱厚照说完转过脸来,于是臣子们可看到他凝重认真的眼神,“朕不想杀人,不想赶走杨一清,但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有些人是不得不杀!你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自古以来,王朝兴盛,大多两三百年之期,两三百年以后,老百姓活不下去,不得不反。   朕幼时读书,也觉得治国之道在于用忠臣、弃小人。可后来渐渐发现,就算是满朝的忠臣,老百姓没有地种,收不到粮食,该饿死还是会饿死。你们自忖,若让你们管理一省,能做到无一饿死的百姓吗?”   这种大话没人可讲。   因为现实中,已经有人实践了,就是刘健。   刘健在山东这么些年,他也不敢这样保证。   “民以食为天,食又从何来?官宦、士绅、勋贵、宗藩大肆占据天下田亩,因为优免之策,他们当中的人几乎都不用纳税,而田地越来越少的百姓却要负担国用。这若不改,我大明不要说千秋万代,怕是再过百年便要天下大乱了。   朕这次清理天下田亩,所为者贰,其一是查出隐田,为流民置一个安生之本,其二是征税于士绅,为百姓减轻负担。朕当然知道,这些会引起士绅的不满,甚至反抗,他们诋毁朝廷,毁谤朕躬,这些朕都不在意,朕在意的就是刚才的两点。如此,才叫真正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朱厚照大手一挥。   “你们说的理由都成立,朕也承认都存在,但是这件事必须要做。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朕旨意已下,凡阻挠者,皆斩!”   他不选择躲,而是和这些人说清楚,这件事我就是要做,什么清名,那是骗人的东西,什么江南要乱?那就乱起来瞧瞧!   年初的时候人们没怎么在意周尚文的动向,现在也看清楚了天子先将大军落位的用意。   吏部尚书梁储直接跪倒在地上,他先向皇帝叩头,然后直身拱手,“陛下,臣等明白陛下的用意。天下积弊如此,我皇决心革除,这本是开创之举,只不过臣等皆以为,治国治人,首在造福于百姓,造福于民间,若是把人都杀完了,何来‘福’之一字?   再有,此番大肆捕杀,仅士绅、官员已不下百人,如此激烈,臣恐有变。再有刘瑾之流,奸邪狡诈,屡教不改,陛下是为了百姓,可刘瑾却只是为一己之私利,而最后的恶名却仍由朝廷、由陛下来背,如此用心,岂可用之?”   “刘瑾是朕所用,他的所为,后果自然由朕来背。”朱厚照直面硬刚,“你们也大可去传扬这句话,告诉江南的那些士绅,杀人者刘瑾,令刘瑾杀人者,朱厚照也。”   王鏊、杨廷和听完面色一惊,“陛下不可!”   朱厚照淡漠道:“有何不可?朕是大明的皇帝,杀的是不遵大明皇帝旨意的逆贼,若他们心有不甘,自可兴兵来与朕复仇。朕知道,这件事一到京师必会掀起滔天巨浪,万般样人都在看着宫里的反应,朕现在就是这个反应:刘瑾是奉旨清田,京中大小官员不准过多议论,只需尽好本职。倘若最终证明是朕倒行逆施,朕,虽死而无憾。” 第七百八十章 白脸红脸   在刘瑾督办江南清田一事上,皇帝的做法已然背离了传统儒生的一般想象。毕竟在儒家的治国之术中,几乎没有什么事是靠着杀人才做得成的。   杀人见血,不祥之兆。   但天子之意不改,谁都阻止不了刘瑾,事情已然到了极为关键的关口。   太平盛世,王鏊大抵是当得好这首揆的,可这等时候,却属于是煎熬他了。   关键是正德皇帝太矛盾了,若说仁厚,很是仁厚,可却也偏信刘瑾之流,仔细看起来倒有几分始皇帝的模样,雄才伟略的同时,也杀伐决断。   朱厚照并不知道别人以此来类比于他,若是知道大概还得谦虚几声,不敢不敢,他的这些成就还差得远。   内阁中。   王鏊面带愁容的说:“皇上行事独特,自古以来都少有君王行事如此激烈。偏生我等还说服不了陛下,而且若是强行而为,反而是火上浇油,使局势更加危险。   这是总的局势,而咱们身为内阁大学士,当此之时只能和刘瑾竭力周旋。一方面是从他的手下尽量保住一些忠良,另外一方面,还要尽力保住朝廷在士绅中的声望。”   说完他自己还叹气一声,其实因为刘瑾有天子支持,就算是他们也会力有不逮。   杨廷和自然点头,“尽量保全一些忠臣,这自然是不错。但是这第二点如何解?”   “陛下此番下天下清田令,为的是百姓,这一点务必要讲述清楚。而且一定要讲给官绅听,朝廷之意不在于取他们的性命,若是有更多的人明白这一点,那么也能使自己免于灾祸。”   杨廷和微微点头。   这是不错。   也难为王鏊,在这种情况下做这些事情。   所谓天下,其实就是民心,让更多的士绅理解朝廷的本意,也能免于有心之人利用百姓,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张阁老,你以为呢?”王鏊再问一边的张璁。   张璁其实不太在意他们这些‘无聊’的做法,“王阁老和杨阁老言之有理,但下官只提醒一句,内阁与刘瑾周旋,可不能给清田使绊子,否则叫皇上知道了,就是杨一清在朝,他也担待不起。”   这话有几分威胁的味道。   也是就着今天皇帝对杨一清的那番推崇之语来说的。   王鏊和杨廷和明白当然是明白的,杨一清那么受皇帝喜爱,最后还是被扔到新疆去了,更何况于他们,“没有人要给刘瑾使绊子,只不过清田要做成,不一定要杀人。”   张璁心中有些嗤之以鼻,这其中的边界很难把握。   不过内阁和内宦之争由来已久,就算有些动作,皇上应当也不会过于追究。   “只要不妨碍清田,下官觉得多搭救几条人命也是可以的,刘瑾杀人如麻,确实过于嚣张。王阁老和杨阁老准备如何做?”   王鏊略作思量,“按照老夫之前所说,内阁先给应天巡抚去个急递,要巡抚荆少奎尽力从中周旋,对于各地要杀的官员、士绅,能慢杀则慢杀,事缓则圆。再者说,总得事情查清楚了才能杀人,不能不明不白的随意杀人,这一点老夫要向皇上据理力争,否则江南无人了。   第二点……皇上的旨意是讨不到了,好在江南之地多名士,只能你我几人凑凑关系,寻些熟识的,向他们讲述朝廷的清田之策,要他们尽快出面,利用自己的关系与士绅说明清楚,只要配合清田,断无送命之理。这件事抓紧做,还有机会。可惜……”   杨廷和明白他说的可惜是什么,可惜李东阳死得太巧,不然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阁老,谢体中、胡宾贤那些人也有几分声望,事急从权,这种时候也不是不可用。但我等与他不熟。”   “为何不找何鉴来?”张璁难得替他们出个主意。   何鉴原是应天巡抚,应当是有用的。   “该是找他,还有其他人也都找来。”   大势之下,他们也只能如此,算是能保一个是一个。   ……   ……   第二天,张璁来向皇帝禀报了这些情况。   朱厚照听闻后说:“来不及的。刘瑾这次做事比朕预计的还要急切,江南总共也就那么点儿地方,朕给了他调动南京十七卫兵马的权力,除非……”   除非再有变故,比如说士兵哗变。   这也是有可能的。   张永带去的人肯定是没问题。   但江南的兵马本身就在江南,要他们去捕杀不遵清田令者,实际上这里面的将官,大部分自己就是地主。   所以王鏊和杨廷和的第二点倒也不是没有价值。   大刀虽能办事,不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尽量说清楚,还是尽量的说清楚,总归是有比没有好,任他们做去吧。   张璁则耳朵一动,除非?   除非什么?   他心中好奇,但不敢直接问皇帝。   只是想不到,在天子执意如此的情况下还会有什么变故。   “皇上,微臣担心王、杨两位阁老如此行事,可能会形成掣肘,妨碍清田的进度。”   朱厚照自然知道这家伙心中的打算,前面两个不喜欢他的人一直在,任谁都会不舒服。   可王鏊和杨廷和都是他算是东宫出身的亲信,除非是重大的事,否则不会有太多变故。   “这不是还有你么?你也是大学士。”   “额,微臣明白了。”   朱厚照背着手,叹气道:“这件事之后,大明朝定会获得重新安稳,甚至一个几十年的强盛之期也未尝不可能。可朕就是万古不易的暴君了。”   “皇上的伟业功绩刻于史书之上,刻于人心之中,皇上乃仁君,绝非暴君。”   朱厚照则不说话,人家张璁是客气话,他可不能当真。   不过决心已下,不必过多惆怅,“你去关心一下清田的进度,查出来的隐田,能分给流民的尽快分给流民,不要耽搁太久。其他有主之田在完成清丈以后,该种什么就种什么,只要田主不再生事,任何人不得故意找茬。这件事你多多用心,朕会与刘瑾先打个招呼,不过万一他还在这件事上与你周旋不清,你也不要怕了刘瑾二字。”   “是,微臣明白!”   现在的局势,有些像是刘瑾唱白脸,王鏊、杨廷和、张璁这派文官唱红脸。   ‘昏君’在位,奸宦作乱,正直的忠臣们与其虚与委蛇,进行了一番可歌可泣的斗争行动。   朱厚照连剧本都给他们想好了。   只要清田这个大牌匾不掉,就让他们各显神通也无妨。   正德十一年的重阳节,南京出事之后的第一波京城来信开始陆续到了。   当时谢体中等人所上的奏疏纷纷有了批示。   然而接到京中旨意之后,他们是一口老血喷了出来,“皇上,皇上竟然纵容刘瑾!皇上怎可如此?!这是昏君之举啊!”   他这个工部尚书这样讲,吓得其他人脸色都一白,仔细看了一眼之后发现四下无外人,心中才镇定下来。   不过他们各自的心痛想来是轻不了的。   如此为官,实在屈辱,谢体中不再犹豫,他立马开始上辞呈,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谢兄如此,我等自当追随,皇上一意孤行,竟能说出叫刘瑾杀人者之话,这等官,我们不做也罢!”   “是,不做也罢!”   另外一边,刘瑾也拿到了宫里的急递。   他找来张永商议,还带有几分激动,“张永你看,皇上还是十分信重于我,便是群臣相劝,陛下仍能护我。”   “虽如此,但陛下……”张永黯然,皇上此番可说是以一人而敌万人。   “你莫要吞吞吐吐,有什么话就讲。”   “没什么,只是皇上如此,你我决不可辜负皇上,现如今南京周遭的士绅剩余的都是同意的了,我们派去的人也陆续抵达常州与苏州,咱们做好这件事,为皇上分忧吧。”   “这不必你说。”   刘瑾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还有南京的那些个官员呢,皇上不与他们计较,但他可不是那样的人,这些人存在始终是一些顽固派的念想,若不收拾几个,如何打击他们,又如何报那先前之仇。   过一日,傍晚时分,忽然有内侍禀报,说外面有一文官想见他。   刘瑾奇怪,“是一人?”   “禀公公,是一人。姓周,名逸。是南京太常寺少卿。”   这个官在现行体制下算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了。   “不见不见。”刘瑾直接摆手打发了。   但过了两个时辰,内侍又来了,“打搅公公,那人还未离去。而且还让小的和公公说,他知道些公公感兴趣的密闻。”   刘瑾心思一动,这又是什么名堂?   他背手凝思,此人如此用心,想必是有所求,而且刚刚有些冲动,其实此刻想起来,他正苦于在文臣之中没有抓手,若此人合用,倒也不错。   “好,带他过来。”   “是。”   周逸这个人,三十多岁的模样,倒是生得一张端庄正派的面容,远瞧起来也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不过他到刘瑾面前一笑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总归……是有几分谄媚。   “下官周逸,见过刘公公。”   “你要见咱家,所为何事?又有什么所求?” 第七百八十一章 还是读书人坏   “下官这是来向刘公公报喜。”   刘瑾听得不明不白,“有什么喜?”   “自然是大仇得报之喜。”   刘瑾现在意气风发,落在他的手上几乎没什么人还能逃生,要说真的不能杀的也就是那帮脾气又臭又硬的谢体中之流了。   听到此处,刘瑾露出微微的笑意,“咱家就说偌大的南京城怎么可能都是愚笨之人,总得出个聪明人吧?现在看来,周逸周大人与他们很不一样。”   南京太常寺的少卿这个官在官员系统中实在不入流,而且如果在北京也就算了,还能再熬熬,可在这里熬起来都没劲头,要是不想点办法的话,大概是要一辈子蹉跎了。   “公公过奖了。”   “来人,赐座!”   如果是论起这桩事,刘瑾不仅脾气全无,而且颇具耐心。   周逸拱手之后坐下,“公公若是允许,在下就耽搁点时间从头开始说起。”   “你说,你说。”   “是,话说正德十年末,朝廷发布了天下清田令。旨意传到江南之后,各地官绅已然有些慌乱,而且此事涉及士绅除优,牵连又广,从那时起,江南一地的士绅就在想着怎么抵抗朝廷的清田令了。若不是刘公公这么一番动作……那不管朝廷派出多少测量员,他们都寸步难行。”   “这件事,咱家倒有听说。测量员到了县里以后,官府并不出面力推,各地士绅也不配合,甚至煽动百姓抵抗,要么就是找测量员的麻烦。”   “是,而且读书人做事……”周逸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怎么说呢,都会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官府以‘民间反对之声众’为由向朝廷争取延缓,士绅则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在官场发声,时间再拖下去,朝堂上下人人都反对,那即便皇上想做,也要大费一番功夫。那些找测量员麻烦的,也必是构陷什么罪名,绝对不会粗暴行事。   然而按道理说,朝廷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此事乃是为百姓减轻负担,为何做起来会得罪那么多人?一句话,财帛动人心,百姓的负担减轻了,谁的负担会增加?这一点并不难理解。可公公细想一番,士绅增加负担他们反对实属正常,可官员为什么反对?我们这些人的俸禄都是朝廷所发,负担加在哪里?”   真要说起来,刘瑾是个没什么水平的人,他或许有几分机智,但有知识和聪明不是一回事。   而且,他的行事作风,使得寻常意义上的读书人没有和他接触的,唯一天天给他‘补充点常识’的张永,那特么也就是个半吊子。   因而现在周逸简单分析了一下,刘瑾也觉得‘神智大开’,仿佛见到了一片新天地。   甚至于他语气中还有几分兴奋,“不错,不错。他们的行为是很奇怪,你继续说。”   “官员们反对公公的理由,表面上是公公杀人,实际山,他们是怕清田令真的推行下去,更怕刀子落在自己的头上,到时候很多人家隐藏的田亩就会暴露出来,官绅,官绅,入朝即为官,返乡则为绅,官绅本是一体,无法分割。而公公推行的清田令,是既要他们的家财,又要他们的性命。如此一来,江南各地官员怎么会不反对?”   刘瑾恨恨的道:“好在皇上没有受他们的诓骗!”   其实真的从学术角度去看政治体制,一个集权的体制怎么会没有效率,所有人听着一个声音行事,总比他一言,你一语的讨论半天却没有动作要强吧?   不说国家,哪怕是一个企业,也肯定是强势的领导人更有力量。   封建君主制度之下,国家是绝对有行动能力的。   只是所有的决策集于一人,这个人就会变得很关键。   千年的帝制历史之中,有很多事做不下去,往往就是皇帝最后软弱了,或是掌控的能力不够强。   就像清末的光绪皇帝,他要推行新政,总是屡屡受挫,于是我们得出结论维新变法那一套不行。可要反过来看,为什么慈禧太后说一句,那马上就是排山倒海的力量扑过来?   当时反对她的人也很多,有用么?   所以说皇帝的态度和决定是最为关键的。   正德十一年这一次江南之乱,看起来官绅体系的反扑似乎总是找不对点,关键就在于刘瑾说的,皇帝没有受他们诓骗。   否则京师哪怕是松一点口子,刘瑾就势如累卵,那自然就显得士绅的力量极其强大,似乎朝堂之上都是他们的声音。   周逸此时也愿意听到刘瑾讲这句话,外朝文官没有争取到皇帝的圣意,那一次大的溃败是难以避免的,没有他……也会溃败。   这样心中自我安慰了一句以后,他的心情也能更加平静下来。   而接下来……   刘瑾就对真正关键的事情感兴趣了,“如此说来,这帮人个个也都是为了自己在与咱家争。咱家不过陛下的一条狗,他们与咱家争,就是与陛下争。想必,他们是变着法子的……违逆朝廷的清田令吧?都有哪些法子?”   周逸心中明白,这是宦官常用的办法,寻个由头,污蔑某人有谋反抗旨之意。   “回禀公公,依照下官刚刚所言,官绅皆为一体,官员之后自有士绅,官员不好妄动。但士绅不一样,公公可由此处入手,想必蛛丝马迹还是很多的,比如说,他们如何联系自己台面上的官员,想了什么法子去暗中对抗清田令。   恕下官直言,公公先前所为实在不智。派出厂卫把这些人都杀了,这是自断线索,这些士绅之家的台前人反而安全了。”   周逸胆子大了些,因为他知道自己赌对了,刘瑾还是看重他的。   事实上也如此,被他这么一点拨刘瑾忍不住心中的笑意,“你还真是个妙人。”   “公公谬赞。”   “好。”   刘瑾心中畅快,因为他忽然明白思路了,这件事做起来也不难,世上的硬骨头很多,但绝对不是这群过惯了春花秋月的好日子的江南士绅。   稍微上点手段,他们什么不说?   不过在此之前,刘瑾不能忽略了周逸。   人家递了投名状,他总得有些表示。这种有来有往,是完全在他的‘认知’之中的。   他起身,打量了一下这个壮年官员,模样还是端正的,看着也没什么重大的缺陷,嘴巴利索、脑袋聪明,是个可用之人。   他虽然和文官关系不好,也不敢直接插手皇帝的用人。   因为他自知自己的名声已经极差,他出面推荐人肯定是不好使。   不过他不行,不代表张永不行。   “周逸,你且回去稍待,等着咱家的好消息。你也不必担心,刘瑾这个名字是不好使了,可刘瑾还有一帮兄弟,他们在皇上面前同样说得上话。我们是看着皇上长大,从小陪着皇上在东宫读书,你只要一心忠于皇上,少不了你的前程。”   “公公,下官的这点前程倒是不急。”周逸拱手,分外淡定,“公公眼下还有一桩事要做。”   “喔?”刘瑾大感意外,“你还有主意?”   “有。”   “说来,说来。”   周逸抬了抬手臂,“公公这一番清田,想必已经查出了不少的隐田吧?”   “不错。”   “下官斗胆猜测,皇上圣威之下,公公必定不会自己私占。”   “那是自然。”   放以前他说不定还会动心思。   但从中都出来以后,他一个马上六十的人真的看明白了许多。那些东西,皇帝愿意给他,他一辈子不会缺,不愿意给他自己私拿,下次就不是守皇陵而是直接死了。   关键从感情来说,他也不愿意如此,他现在更想求得皇帝真正的原谅他。   “既然公公不要私占,那些隐田又是无主,何不尽快分给流民?”周逸再作揖,“这样做有两个好处,其一,这是陛下的圣旨,公公如此做就是迎合陛下,陛下的圣宠重过一切,是也不是?”   “不错,你说的对。”   “其二,公公在南京行事不管怎么说还是激烈了些,引得江南官绅无人不反。皇上是支持了公公,但皇上也承受着压力。如果公公确实在给流民分田,那名正言顺四字公公就占全了。到那个时候,不管何人,只要反对公公,那就是反对清田,反对为民谋利,公公想安插一个什么罪名不行?”   刘瑾眼睛连连闪光,他心里爆粗口,他妈的,还得是这帮读书人,全身上下都是鬼心眼。   而且说得还真他娘有道理。   他一个坏人,把好事给干了,不仅给皇上得了名,而且把那帮好人全变成坏人宰了!   “……公公这样杀人,不仅皇上更满意,而且公公更安全,再有清田的圣意也能做下去。到时候公公再见到皇上,便什么话也不需讲了,皇上自会嘉奖。”   “好!好!好!之前,确实咱家大大的错了,只知杀人,不知办事,你很好!”刘瑾连喊三声,甚至要忍不住放声大笑,面对周逸也更加客气,“咱家这就赏你一套宅子,你莫要住远,以便时常亲近。等办成了此事,咱家也要向皇上上禀你的功劳!好啊,好啊。你这个人聪明,咱家喜欢。”   一个太监说不出太有水平的话,不过大白话只要意思对就行。   周逸微微一笑,面容之上也更加从容。 第七百八十二章 牵连   常州府。   应天巡抚的轿子到了以后,受到了上下热烈接待。   荆少奎原本并没有召见当地官员,只想着和常州知府丛长德通个气。   能在常州这样的地方担任知府,丛长德也是有几分路子的,他自己本身族宗不显,但是他的老丈人乃是现在的户部侍郎黄幼达。   朱厚照柄国十余年,所任用的重要官员已经和原来的历史大不相同。   似户部侍郎这样的位置,他是偏向于任用专业事务官的,便是那种有实际履职经验,而尤其反对空谈、清谈之人到这样的职位上。   此人算是得他信任,也有些地位。   所以丛长德早早的收到了京师来的消息,在反对清田的路子上并没有走的太远,骑墙骑了半年,眼看这次天子旨意这样下,便更加知道怎么做了。   此次巡抚亲至,也是他保命的好机会。   而且吸取了前任的教训后,这次荆少奎一到,他便将常州府武进、无锡、宜兴、江阴4县的清田进度一一上报。   不仅如此,他还禀报,“听闻中丞到常州府,四县的知县早早就已到府城等候,只待中丞吩咐。”   荆少奎脸色平静,只是叹息,“本官都没有叫他们来,怎么就在府城等着了?”   丛长德略微沉吟,心说何必这样明知故问,现在有个杀神逮着人杀,能不来么。   “若是一个月前,各地都能这样积极,又何必多此祸事?”   “中丞所言极是,不过……现在已经如此,也只能尽力挽救,也免了再惹圣怒。”   荆少奎说道:“那好吧,既然来了,那就见见。再有,内阁张阁老来了信,不管京里如何震动,不管江南如何混乱,我们这些人还是要把清田的事做好。明日见了以后,你随同本官挑两个县,亲眼瞧瞧丈田的进度,这样回禀起来心中也有些底气。不仅是本官,还有你。咱们都要在新的鱼鳞图册上署名的。若是不准,将来查起来的话,也难逃一死。”   “是!”丛长德回应的很坚决。   翌日。   四个县的知县连同常州知府都在。   实实在在的说,四品知府和七品知县在推进具体的事项上是存在一些困难的,有的士绅之家官府背景强大,还有的田亩那是某某宗藩的,他们也力有不逮。   所以见荆少奎,一方面是是要禀报清田进展,一方面也是想说说困难。   这些困难他们解决不了,可是他们担心南京的刘瑾不管不顾,凡是推进不力的都斩掉,那也是蛮冤的。   武进知县便说:“因奸宦为乱,现如今全县上下都有一定程度的恐慌,大户们倒是愿意让人量田了,其中有田契的地倒也还好,哪怕实际量出来的比往年多出个五亩、十亩也不成问题,不过就是重新确认。关键在于那些隐田,原本都是由各家耕种,按照现在的规矩,这些便不能再归属于那几家头上,这就有些为难了。”   读书人说话还是顾几分面子。   荆少奎也听得明白,为什么为难?   因为这就是直接从大户的手中抢田,而且不是五亩、十亩,可能是百亩、甚至是千亩。   虽然从法理来说,这些田地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们,有的是投献、有的是侵占,现在都冠以隐田的名头,实际上背后不知道藏了多少事。   但法理是一回事,现实是一回事,有的人家已经占了这些田产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从祖辈那里继承而来,现在忽然要剥夺了……   这又不是合谋大部分力量,欺负一家,   这是要知县衙门去和县里的大户作对。   所谓的为难,是难在此处。   不管是什么改革,想平平静静的就从别人的口袋里掏钱,那都是不容易的。   荆少奎答说:“昨日我与丛知府说内阁张阁老来信,叮嘱我们一定要关心清田大事。实际上内阁的王阁老、杨阁老都分别来信了,其中要点没什么好隐瞒,都可以告诉你们。他们说要本官与刘瑾全力周旋,想尽办法保全些忠心于朝廷、忠心于陛下的臣子。而刘瑾那人,本官是见过的……”   荆少奎的视线掠过他们,“你们今日来想必也存了这样的心思,本官便说句实在话,要想本官保全,你总得要给一个理由。好让我与刘瑾据理力争。似你这样难事一样不做,哪家同意就量哪家,虽说也有点进度,但到后面还是会跟不上,到时候要怎么保全?”   那武进知县心中一急,“中丞,非是下官不为,实在是人微言轻,下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怎么力不足?你处理不了的人,有人能处理,一封奏疏上禀,让那刘瑾来处理就行了。”   “额,这,这岂不是和奸宦勾结?”   除了他以外,无锡、宜兴知县也有些焦急。如果巡抚都这样催促他们,那事情更加棘手了。   他们特意赶到府城,原本也还有另外一个打算。   这需要展开来说——   其实政治斗争斗到这个地步,清田是做不下去的。   因为这些清流官员可以不帮助刘瑾——他只会杀人,并不会真的办事,说一千道一万,具体的事情仍然要由官员去做。   不是说一颗颗人头落地,这件事就自动办成的。   如此一来,清流官员完全可以两手一摊,或是故意办不好。最后皇帝一看,你刘瑾做事情根本就是没有章法,那有再大的理由也不会再要他了。   不过这种政治斗争的法子,则单纯是为了斗争,为了扳倒某个人,而全然不顾国家大事、百姓的切身利益。   以江南一地的百姓为代价,迎来最终的胜利,也会被冠以‘不得不做出的牺牲’这样的名义。   荆少奎完全明白,他这一路走来,多少人和他暗示过这样。   便如同眼前这个武进知县,就是如此。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一定要用命威胁,那我做一点简单的,再留一点。至于说时间拖到后面进度跟不上,呵……   时间一直这样拖下去,刘瑾还有命没命都是两说。   这就叫以拖待变,以不作为、假作为、形式上的作为来应对。   最好是江南出点什么大事,那刘瑾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荆少奎不愿意这样。   这样,他们如何能不急?   “有一样事情咱们得先说清楚。”荆少奎眼神一凛,“本官不知道你们具体怎么想,或许你们会觉得咱们越卖力,就越是助纣为虐,反倒让刘瑾成就了大事……”   堂下几人被说中心事,纷纷低下脑袋。   “中丞,您言重了。”丛长德打了个圆场。   “无妨,不管是不是真的,总之本官再不想听到类似的话,做好清田的具体事宜,不是本官下的令,而是内阁张阁老亲自嘱咐,张阁老在这种时候特意嘱咐,你们以为是受谁的命?”   荆少奎心中感慨,这事情还真是难。   现在有刘瑾,还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小心思,原来半点推不动的确不奇怪。   其实也不是这些当官的绕不过弯,一方面他们是想和刘瑾作对,另一方面,官绅确为一体,他们有的人自己屁股就不干净。   荆少奎这些事暂不会和刘瑾去说,不管如何,他不会出卖文官到那样的地步,他绝不能当那样的小人。   但是他没想过,刘瑾是有自己的办法。   现在朝中上下文官都在阻止刘瑾捕杀官绅。   可惜一个小口子已经破开来了……   这次皇帝回了信以后,先前的锦衣卫副指挥使韩子仁也露了面。   刘瑾一下子得到两人助力,其第二波行动马上就铺了开来。   首先是第一波抓到的那些犯人。   这些人只要一审,还是很有价值的。   只不过这样事情就更大了,韩子仁也得和两位公公商议一番。   南京,守备太监府。   韩子仁带了案卷前来,他先向刘瑾和张永行礼,锦衣卫虽然地位特别,不过比不上这些‘老不死的太监’,毕竟人家离皇帝更近,“按照刘公公的意思,下官去将南京先前所抓获的一十六个士绅家主进行了盘问……”   “如何?他们的嘴硬么?”   韩子仁摇头。   这些员外、老爷,哪里受过这样的苦,略作惊吓就是失魂落魄,再要上点刑罚,那更加不用说了。   只不过刘瑾的切入点很……怎么说,很刁钻,就是要查这些人和朝廷官员之间的联系。   “这一十六人之中,有七人都曾和在朝的官员相互通信往来,原信件大部分都找不到了,这类信都是阅后即焚,不过据他们口述,他们在信中都曾表达过托请官员想办法为自己寻求例外,以躲过朝廷清田,保全家族财产,而部分官员也都同意过,甚至宽慰他不必担心,说此事朝廷做不起来。”   刘瑾狂喜,视线偏了一下看向边上的周逸,结果这家伙只是微微抿着笑意,一副高人形象。   “这些都是按有他们手印的案卷。”韩子仁虽然是说,但始终皱着眉头。   看人脸色,也是刘瑾的本领之一,他问道:“子仁,你有何忧虑,一并说出来就是。”   “公公,下官是担心……照这样的查法,就是官场震动,甚至会是正德朝第一大案。”   刘瑾心中一顿,又看了一眼周逸,直娘贼,读书人真是狠。   “你怎么看?”刘瑾问的正是周逸。   此人轻轻说:“事已至此,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陛下那边知晓,还以为公公是要和这些人相互勾连呢。”   !!   韩子仁眼睛一眯,这个人他还从来没见过,怎么说起话来这样狠毒,此次刘瑾突然要查官绅之间的联系,难道也是他建议?   周逸这句话是直接撞在刘瑾的心口上,“先将这七人提到的官员捉来!然后顺藤摸瓜,好好的往下查!” 第七百八十三章 民乱之始   以周逸这个人的出现为标志,刘瑾的第二波行动开始了。   向北,那些已完成的案卷被快马加鞭的送往京师。   向东,官员虽不如士绅那样可以太过随意的杀,但是勾连乡绅,违抗圣旨的罪名同样不轻。   一时间,江南之地的官员个个风声鹤唳。   哪怕是南京留都的一些高官也难以幸免。   韩子仁禀报的七人之中,官职最大的是南京都察院的右副都御使汪运隆。   他在当天夜里被抓,到第二天已经传遍南京城。   伴随着这个名字出现的,还有冉冉升起的周逸。   如果只是汪运隆一人便也罢了,关键后边儿还有人,只要稍微有些脑子的人也看明白了。   晚上。   周逸新得府邸。   书房中,忽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今日听人说起,我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真的是你,周兄,你我皆是圣人学徒,孔子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与那刘瑾为伍?”   周逸原本有相交极好的朋友,此人也是南京一御史小官,以往的日子,他们虽没有在仕途上有太大的作为,但是日子也还不错。   此人怒目而指周逸,既有愤怒,也有痛心。   周逸则显得平静,“文兄,刘瑾到江南是奉圣旨而来,他要做的这些事都是陛下的意思。你我为官,忠诚于君,这有何不妥?”   “荒谬!皇上一时不明,误信了刘瑾。刘瑾残害忠良,杀人无算,怎么是忠君?你可知道,现在已经有人因为你而惨遭陷害!”   “推动天下清田令就是忠君。至于文兄说的那些人,他们所犯的事,难道不是违背圣意嘛?就算皇上亲至,也会抓了他们问罪。”   “你!天下清田令本没有错,可如此急切,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岂可称为仁政?”   “没有那么多转圜的空间了,拖得越久,死人越多,如此,倒不如尽快了结。”   ……   “本官乃是皇上亲封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没有圣旨你们胆敢擅抓本官,本官要去皇上面前参奏你们!!而且,自弘治十二年始,皇上已经下令,锦衣卫中不得再用重典,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老头儿便是刚被抓来的汪运隆。   他留着花白的络腮胡,大概是在哪边一时不慎蹭了点儿火,所以给烧焦了一小部分,身上的囚服同样破烂,但是掩盖不住他那肥油油的大肚子。   这里是南京锦衣卫的地牢,此时汪运隆正被绑在十字型的柱子上,而审问他的正是韩子仁。   地牢里是不是的会响起哗啦啦的铁链子声,不知道是不是要拖出什么刑具出来。   韩子仁坐在他面对的板凳上,右脚放在上面,姿势有些嚣张,“尊称您一声汪副宪,是看你也曾做过朝廷的高官,应该也见过皇上。弘治十二年的事情你说的不错,皇上是有过那样的旨意。不过……您这不遵圣旨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在意圣旨了?”   “呸!”汪运隆老远吐了一口唾沫,“血口喷人,本官是朝廷命官,不是你一句‘不遵圣旨’就能定本官的罪的!”   韩子仁也不慌,笑着道:“行了,您的侄子早就什么都交代了,沾您的光,这几年他在高淳县强占了不少田地,看到朝廷出了清田令,他利欲熏心,又万分恐惧,恐惧之下做出的那些事,您都知道吧?亏得您给他出了不少主意,他才睡了几个月的好觉。”   汪运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你这是污蔑!”   “你可以嘴硬,反正我的人已经从你的家中搜出了来往信件,虽说不全,但也足够了。他用计收拾那些测量员,事发之后你如何出面维护了他,他占的那些田,有多少只是他的名义,实际上都是你的,这些也都清清楚楚。您该不会以为,那个只知道仰赖你而活的侄子是什么了不起的男子汉,硬骨头吧?”   汪运隆是官场老油条还是不信,“哈哈,真如你说的那样,你何必还来审本官。”   韩子仁指了指他,“你的嘴巴里还有价值。那可是皇上的圣旨,你一个右副都御使就敢背着皇上的意思干了?哪怕是走夜路,也得找几人通行壮胆儿吧?”   “休想!”汪运隆马上明白了,他破口大骂,“厂卫乱政,披麻食肉,不恤苍生,乌烟瘴气!我汪运隆绝不会助纣为虐,你半个字都别想听到。”   “你会说的。”韩子仁笃定道,“说起来,老子也是知县出身,和这锦衣卫原本搭不上关系。不过老子当知县的时候就尤为憎恨你们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恶官!当时人微言轻,收拾不了你们,今天老子可不会客气!”   “你,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那些个重典不叫你尝了,似你这样的吓也吓死过去,先给你用个轻典。”说完韩子仁面色一变,“来啊,上刑!”   当年洪武年间,朱元璋办得几桩大案也是相互交代,一人交一人,最后那个规模能上到几万,甚至十几万。   用现代数学表达,这叫指数级增长,更细胞分裂似的。刷刷的,人类的脑袋根本都来不及反应,可能已经落在你头上了。   而在刘瑾这里,就会有一个吊诡的现象,   就是一边各地新编好的鱼鳞图册送来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另一方面涉案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当真是个奇景。   在另外一边,谢体中等一众官员的辞呈也已拟好,他们这些人毫无办法,也痛心疾首,面对这等局势,除了弃官而去、归隐山林,已经没有别的想法。   可刘瑾不是正人君子,他想走,却不一定能走。   几天不出门的刘瑾还要专门为了他走一趟,因为汪运隆交代的人里,有他。   谢府内,谢体中不像寻常人被抓了以后大哭大闹,他很是镇定,而且一脸正气,在锦衣卫的围拥之下走了出来。   “我当谢尚书为什么一直反对朝廷清田呢,原来是怕清到您家的田啊。”   院落里,他的人举着火把,火光照得谢体中的脸色忽明忽暗。   经过周逸的点拨,这家伙现在也明白了这些人的痛处在何处。   谢体中果然破口大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瑾,你今日逆天而行,来日一定会有报应!需知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瑾眼神幽幽,“咱家不知道你说的天都是谁,咱家心中的天只有皇上。你们对皇上的旨意充耳不闻,皇上要杀抗旨之人,又说是昏君所为。这个罪,你逃不掉!”   “要杀就杀好了,休得泼人脏水,辱人清名,我谢体中何惧一死?”   “咱家不杀你,咱家就要辱你清名,就要让陛下知道,你如何处心积虑的违抗朝廷的天下清田令!如何义愤填膺的说出昏君二字!来人,拿下!”   谢体中是李东阳那样有名望的人,谢家本身也是书香世家,他老家在浙江,时人会说他与余姚谢迁有些关系,不过双方都不曾确认。   现在估计更不会确认了。   而如果谢体中都保不住自己,那么南京城上下原先活跃的官员大概都可以一扫而空了,只有真正不掺和这件事的角色官员才能躲过一劫。   而后就不仅是南京,从镇江、常州一直到苏州,好在这几年国家政治逐渐清明,官场生态逐步改善,的确有些官员能做到先正己,后正人,否则官场都该瘫痪一大半了。   荆少奎亲至常州督察,前两日看到的官员,到第三日忽然听说被带走了。   连带这他背后勾连的当地家族也遭了大难。   这种程度的杀人,的的确确引来了社会的动荡。   因为官府无人,就算有人心思也都在清田之乱上,其他都不会管了。   于是不少宵小又开始出没,他们趁着这种混乱的时候打家劫舍,想着干上几票,发个小财。还有的就是报私人之仇,或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民间的命案增多,使得豪富之家不得不增强人手,抵御威胁。   到正德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   在常州府无锡县,想着左右也是一死的几个乡绅之家竟开始联手抵御官府派来抓人的官兵。   毕竟摊子铺的大了,人手也会短缺,看你就那么十几二十人,有的人就会冒险。   这类事情,有一就有二,   常州府出了事,很快松江府也出现百姓抵抗官兵的情形。   我们的老百姓才不是温文尔雅的,他一旦脑子热起来,几个兄弟之间一商量,义气劲起来以后他才不管你什么朝廷法度。   皇帝是谁?老子都没见过。   听闻消息的荆少奎,心中焦急如火,他是应天巡抚,维持地方稳定那是他的职责。   于是也顾不上刘瑾,而直接以应天巡抚的名义下令,只要乡绅百姓愿意配合清田,任何人不得故意刁难。   这是在张璁张阁老的基础上重申朝廷之令,总归是没错的。   与此同时,他给驻防于镇江府的靖虏侯周尚文写信,提请他注意及时应对各地的民情。   而他自己则赶往无锡县。   刘瑾现在忙着‘陷害’各路官员,这他不管。   但现在大部分的乡绅已经被吓到了,基本都同意了官府的清田要求,毕竟不同意的其实也宰了……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又释放稳定地方的信息,那他还是要注意不要真的闹出民乱,所以以巡抚衙门发令还是需要的。   这是软的一手。   当然,为了维持稳定,真的冒出头的那等人绝对是饶不了。   这是硬的一手。   与此同时,在南京往西的江面之上,也有人匆匆赶路。   江南生出如此乱象,他得尽快回到南昌,禀报消息。 第七百八十四章 往江南调军粮   京师,乾清宫。   皇帝在翻着从朔方镇来的奏本,并与今年初新入侍从室的范玉昌说,“眼看就要十月了,想必草原上的温度更低,王守仁领兵向来都是料敌在前,估计也快要有消息了,你注意催盯一下,有任何动向,第一时间来禀。”   “是,陛下。”   这范玉昌便是已故阁老王炳的孙女婿,王炳死后,皇帝待之极尽恩宠。外面人都说可惜王炳断了香火,这要是有子孙在世那荣华富贵也享用不尽了。   其实朱厚照倒觉得这样更好,很少有人家是连续三代仍出能人的,但是挑婆家则不一样,这范玉昌算是他可以挑选的。   人品、家世、才学关键是能力,这都是一时之选,一方面是挑给王炳当孙女婿,如此一来显示他对臣子的厚恩,另一方面,重用于他也算是给国家选材。   而范玉昌因为这一层关系,也与皇上多了层特别的联系。   这个世上,想造反的人少,想尽办法抱住皇帝大腿的人多,不要说皇帝了,其他官员的大腿都难抱。   范玉昌算是其中最走运的,他一步到位,少走了许多弯路。   也省却了许多烦心之虑,既然和皇帝有此渊源,只要办事敞亮,少不了他的一片似锦前程。   侍从室靳贵走了,景旸也出访去了,现在就剩谢丕和他,因而最近几个月,范玉昌的事务也很繁重,人都清瘦了点。   在他的边上,是户部尚书何鉴、兵部尚书璟和新任的工部尚书张子麟。   上任工部尚书毛纪因为惹怒皇帝,被皇帝革了功名,连带毛氏宗族所有人全都贬为平民,然后任其回乡种地去了。   这几个月以来,工部尚书一直空缺着。   左侍郎、右侍郎自然都有心接任,不过天子一直不表达意思,王鏊和杨廷和也不如杨一清强势,所以虽然官员们提了几次如何如何不好,还是被按在原地不动。   朱厚照之所以如此,就是不想把用人的权力随便在放给他们,大概是平静了几年,一个个的都开始和他‘唱反调’。   于是细心考察之下,挑选了河南布政使张子麟入京。   实际上,布政使是从二品,工部尚书是正二品,从品级上来说,如此调动一人,并不过分。   不过品级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看似只差一级,可尚书能经常见到皇帝,布政使一年也就几次的机会,还得皇帝想起来宣召你,这就看运气了。   所以这个提拔算是很大的跃升。   张子麟是成化二十年的进士,说起来今年已经五十七了,算是老龄官员。   也正因为此,他有很长时间的地方任职时间,经验很是丰富。   在任河南汝宁知府期间,他执法公正、赋税均平,政绩卓著,吏部推其治行,谓全国第一。   任山西参政期间,泽潞等郡饥荒,他开仓赈济百姓,使数万灾民得救。   任职湖广期间,巡抚荆南,正遇灾荒,他奏请朝廷,放粮赈济,又使40万灾民得救。   任河南布政司时,一些官僚权贵仗势胡作非为,他严加惩治,地方得以安宁。   不过能在大明做到布政使,履历都是很亮眼的,过程中也不止他张子麟一人,是朱厚照谨慎起见,又让尤址暗中派人对几个候选人进行了一番暗中调查,最后才挑中人。   在朝廷六部之中,一向以礼部最重,这道理不必说,反正尊礼嘛,朱厚照也不会闲得没事去挑战这个东西,所以算是默认。   其后便是吏部、户部。   工部呢,大多被人以为是比较不重要的衙门。   但到了正德十一年,形势已然变化,便如工部的虞衡司,负责桥道、舟车、织造、券契等等关键之物,更不要提在火炮、船只、纺织等行业中所需要的工匠了。   工部算是朱厚照常会召见的几个尚书之一。   而通过任用张子麟,打破这几年以来官员互相推荐任用人员的默契,同样是皇帝对先有文官集团的压制。   这个作用就在宣布的那一刻,所有人震惊之下就会明白,大明朝做主的还是上面坐着的皇帝。   至于今天户部、兵部和工部三位尚书一同入宫,也是遵照皇帝旨意。   朱厚照说:“这几日来朕观江南来的奏本,一副隐隐的要把‘山高皇帝远’这句话变成实际给朕瞧瞧的架势,也不知道是不是朕说不明白,还是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朕都说了,刘瑾是遵照圣旨清丈田亩,还有人不停的说朕是被蒙蔽了,错信了小人,言下之意,朝廷的清田令应该停下来。是不是江南的风太温柔,吹得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斗争?”   三位尚书都不言语,江南的事情很邪性,他们不知道要怎么说。   皇帝极有主见,那就听他的好了。   恰在此时,王鏊、杨廷和和张璁也一并前来。   一看他们着急的面色,朱厚照就明白了许多,“又出什么事了?”   王鏊急匆匆的,“皇上请看。先前南京的诸多官员得罪了刘瑾,现在刘瑾忽然上奏说这其中不少人都牵涉多项罪名,正在南京抓人呢!”   内阁的消息肯定是官员所奏。   朱厚照瞧了眼尤址,尤址马上就懂,低头出去了。   那意思很简单,外朝官员都有消息了,怎么司礼监没什么声响?   他们哪里想到,太监现在是不急,但是外朝的文官是急疯了,但凡有什么事,那是拼了命的也要赶路送过来。自然的,也就会快上个半天。   “你们来的正好。”朱厚照把王鏊所递的奏疏按下去没看,不必看也知道写了什么,“朕刚刚还在说呢,江南的官员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怎么还说刘瑾倒行逆施?这朝廷是歪到扭不正了吗?!”   劈头盖脸给说了一顿,六个人都默然不语。   “朕也不派你们谁去了。”朱厚照摆着手,“也没什么用。就让刘瑾抓几个人吧。”   “陛下,三思啊。”   朱厚照有些恼火,“三思什么?刘瑾在挑出不遵圣旨的人,这一点你们清清楚楚,何必跟朕打这个哑谜?!能不能把你们的脑子换一换,现在与朕作对的是那些反对朝廷清田的人,难道你们也要和他们一道,反对朕?!”   “臣等不敢。”   “那就不要再说什么不好了,不好了。就让他抓几个人。王阁老、杨阁老、张阁老。”   “臣在。”   “内阁今后要注意自己的态度和言语,回去以后还要约束百官。朝廷是支持刘瑾的,和朕作对的不是刘瑾!朕今日只是警告,若是有谁还胡乱言语,朕不介意以妄议朝政之罪处置!”   这样一来,这份奏疏便更不必看了。   现在这情形,有点像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江南反对的多,京师给的压力就大,先前皇帝还不对朝廷舆论做要求,现在则不一样了。   “臣张璁,谨遵陛下旨意。”   他最先说,王鏊和杨廷和也不好再多讲,“臣等遵旨。”   朱厚照则很有耐心,这件事一波三折原在他的意料之内,甚至这个反转的过程也是一种快乐,“原本朕只召见了户部、工部和兵部,你们三人也在,那就一起。有几桩事,朕想到了,要你们提前去做。”   “请皇上吩咐。”   “首先是户部,照这个形式看,今年江南的形势是好不了了,多多少少的也会影响海贸。好在海贸的周期长,现在这档子事,主要是明年出海的货物会少许多,换言之,明年的海贸收益会有所减少,户部要提前谋划,预估减少规模,同时做足准备。何鉴,朕是认真的,听明白了么?”   “是。”   这是提前防备,实际上到了明年,日本那边的银山想必会有起色,应当能补上这空缺。不过这就是房地产开发商,未来的收益能不能堵住未来的窟窿,这有时候就看命,有可能堵得上,可万一堵不上呢?   朱厚照不喜欢掌控不住的感觉。   这就叫有备无患。   “此外秋粮耕种也是好不了了,这一点兵部和户部一起去做,王璟,你通盘考量一下,三日后给朕一个数,向江南调些军粮。老百姓种不出粮食,朝廷不能不管。京通仓的粮食本就是用来应对此等特殊情况的,老是放在里面养老鼠也没甚意思。”   杨廷和、张璁等心中狐疑,向江南调军粮?那是自古富庶地啊。   “陛下。”王璟上禀,“江南原本繁庶,便是有些乱象,也不是赤地千里的景象,大部分百姓之家还是能种上粮食的,而且张阁老也在料理丈田后续事宜,想必影响不会那么大。再者,京师离江南有千里之遥,倘若江南真的缺粮,他们也可就近从江淮和浙江地区购买,这比从京师调要省力的多。”   明清之际,都是南粮北运,哪有北粮南运的。   哪知道朱厚照竟也同意了,“就近购粮当然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你们不知道市场二字吗?缺粮的时候再去购,商人奇货可居,粮价高涨,百姓如何负担得起?运送军粮能够在关键的时候平抑粮价,况且江南的影响没那么大,是你自己关在门里猜测的,万一你预估出了差错,影响更大呢?到那个时候,老百姓急着要粮食,你说一句‘微臣之过’又有何意义?”   最后的一条理由说出来,王璟也就不多说了,因为确实是他自己的个人揣测。   “皇上思虑周全,臣今日回去后便下令征集船只。”   实际上朱厚照并不是料事如神,他之所以掩人耳目的做这件事,是因为已经收到锦衣卫的消息,作为后世来客,正德年间的这桩大事他还是记得清楚的,所以自然会仍然提前盯着。   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像是道义、价值观这等东西,你和陶渊明这等不愁生活的人讨论是可以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养活一家老小才更重要。   所以鲁迅先生说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很多很多人,只想混口饭吃,其他的不想多管。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朱厚照现在开始往江南调军粮,另外一边的浙江则有军饷,到时候他的军队就是八个字:粮饷到位,神仙干废。   当然,也别把大臣都当傻子,这些人现在很精很精了,朱厚照一看他们的面容就知道他们心里头仍然怀疑,这也没关系,末了,他多添了句:   “这件事暗中做,不要大张旗鼓。你们都不要与旁人多提。”   六位臣子虽面色不动,但心里已如明镜,“是。” 第七百八十五章 天子之怒   乾清宫内。   这六人当然不知道皇帝是为了宁王在做这些准备,他们只以为天子是下定了决心,要把江南给犁一遍,哪怕是有反贼作乱,那也在所不惜。   回过头来,朱厚照再把王鏊急匆匆送过来的奏本拿出来看。   尤址似乎也没有慢很多。   大致扫了一眼以后,他明白过来了。   略有奇怪的说:“……看你们如此着急,朕还以为刘瑾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他把奏本摊开,“这些案子,不都是有理有据的么?司礼监这里,案卷也提供上来了。这几十人作道貌岸然的君子状,实际上或多或少都是为了自己与本族的利益,有何不可杀?”   王鏊还有准备,他拱手上禀,“陛下,奏本上是写了许多罪名,不过仍有可能是为人陷害,毕竟短短几日功夫,又定了几十人罪名,实在没有道理。而且,刘瑾倒行逆施,致使朝廷大失人心,眼下已有近百人递交辞呈,弃官而不做。辞呈,臣也带来了。”   朱厚照拳头一紧,忽然发怒,另外一只手中的奏疏也被他扔在地上,“够了!”   扑通。   这几人全都跪下,“陛下息怒!”   “整日就知道息怒息怒,你们不知道朕为什么生气吗?朕只想问你两人一句话,王鏊、杨廷和,你们这内阁是不是大明的内阁,遵的是不是朕这个皇帝令?!”   “陛下这是哪里话,臣等自然遵从陛下旨意。”   “那天下清田令是错了吗?隐田数量如此巨大,朝廷赋税连年流失,百姓生活负担愈发繁重,士绅奢靡之风逐渐见涨。这件事朕做得不对嘛?!   朕知道,这次是杀了不少人。可与你们这些心腹之臣关起门来说,是朕想杀人吗?朕推行清田难道是为了自己吗?朕真要是为了自己,关起宫门来做个昏君岂不快活?!呵,其他的官员不理解也就算了,作为内阁官员的你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朕在这里聒噪!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鏊低头,“为人臣子,不能为陛下分忧,实令臣等羞愧。陛下今日质问老臣为了什么,臣等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朝廷和陛下的圣德,又岂敢有半分是为了自己考虑?”   “既然如此,那么内阁今日就向天下宣令,说你们上承朕意,推行清田!”   王鏊仍然坚持,“陛下有令,臣等莫敢不从。只是行事有激烈和缓和之别,放任刘瑾在江南如此行事,是会让朝廷失却人心的。读书人若不能和朝廷同心,这是社稷动摇之相啊!”   朱厚照缓缓起身,然后蹲在跪着的六个人面前,脑袋微微凑近,语带反讽,“读书人不应该都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之乐而乐吗?朝廷清田,还要分田给流民,这分明是利民之举,不应该正得人心?”   讲话之后,他脸色一沉,“不要把朕当做颟顸之人在这里乱呛!以为朕会信了这等胡话?!”   “陛下,微臣说的句句实话,绝不敢在君前有半分虚言呐!”   “好了!不要再说了!”朱厚照大手一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就都把话说开,朕会让刘瑾在江南干到底的,不说清丈十成的田亩,至少八九成要给朕丈量明白。谁拦,杀谁!你们下去以后给朕做三件事!   第一,以内阁的名义下令,你们三个人全都署名。大意是天下清田令,是为了百姓和社稷考虑,这帮读书人理解要做,不理解也要做!内阁和皇帝一体,朝廷和地方一体,违背此令者,即为抗旨,罪,当斩!   第二,把南京还有各地,包括京师上递辞呈的人全都集中起来统一回复,他们要致仕,朕允了,朝廷允了!但是话要说清楚,朝廷推行清田的大义不能任他们歪曲,这个时候退官,说到底都是不满于朝廷圣旨。骂朕是昏君的也大有人在!这笔账,朕不仅不认,还要讨!要和他们论清楚,究竟是以自己的士林清名为重,还是以社稷和百姓为先!   朕这个皇帝从来不说虚伪的话,当大明的官,与朝廷作对,可不是一封致仕奏本就可以的,所以这句话朕现在就讲:这些人朝廷会一一摸查,看他们平日用度和俸禄所得是不是相匹配,看他们家中是不是广置良田,因而不愿清田!看他们是不是如自己说的那样仁义为先,正气凛然!   第三件事,天下清田令有其正当性、必要性。从即日起,再有妄言延缓的奏本,内阁一概不拟票,朕一概不批示!”   竖完‘三’的手势朱厚照还不结束,继续发狠道:“朕平日里是礼贤下士不错,可君为臣纲,大明朝做主的还是朕,这三件事内阁立马去做,否则莫怪朕不念往日情面!”   事情最后还是到了这个程度,朱厚照要裹着内阁,以朝廷的名义一体去推。   王鏊和杨廷和心中有些伤感,他们与皇帝确实是君臣,但其实有几分情义的。   今天这话,有些伤感情了。   倒是张璁很是干脆,道:“微臣,领旨。”   稍间隔了片刻,王、杨两人也只能领旨。   他们要退去,朱厚照还拦了一手,“等等。还有事呢,今天朕没有召见吏部,也是有缘由的。这次江南几府,许多衙门里的官员大概要清去不少,然而按照吏部这几年的选人准则,点了谁过去,都是叫人送命去的。他们死倒没什么,怕是还得耽误朕的大事。所以倒不如暂时不要派官。”   辞官致仕、衙门空人,这些他都不怕,吓唬谁啊,这个国家不会那么容易乱的。   原历史中,刘瑾作乱、武宗荒诞,搞了十几年,国家也还是传承下去了。万历皇帝几十年不上朝,全国的衙门少了的人更多,皇帝都罢工了,朱厚照总比他好吧,那又怎么样了呢?   还怕当官的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   “可是陛下,如此一来,官府空了人,那清田之事又由谁去做?”王鏊老脸都要愁死了。   “有人领着测量员即可,多出来的人本来也无用。实在不行,朕会让刘瑾出几个人。”   让刘瑾出人?   似杨廷和和张璁一下就听明白了。   不让吏部派员,而且刘瑾派人,这是连插手的机会都不给了。   这可不行。   “皇上,微臣斗胆,有句话还是要说与皇上听。”杨廷和跪了下来。   朱厚照眼睛斜撇,有些不在意的回,“说。”   “自古以来,宦官大用,乃是误国之兆,此番江南的官员或有不足之处,但大派内监殊为不智。”   “朕说了,这也总比派人过去捣乱要好!你和朕说难听的话,朕也有句难听话要给你们:朕想做的事,你们不干,有的是人干!这些也是你们逼的!”   杨廷和心中更沉,“陛下圣明烛照,即便用了宦官,正德一朝自然无碍,听闻刘瑾在江南正式开始了分田,想来他也不敢违背圣意,做残害百姓之举。可若后世效仿呢?”   朱厚照一顿,这倒是个实话。   当初朱元璋就知道太监是个大患,所以严厉禁止,不过违反祖制的可不是他朱厚照。   王鏊心中略有期待,杨廷和一向是思路清楚的。   哪知道,朱厚照只是略微停顿,随后就直接说:“若是后嗣之君也与朕一样,面对外朝文官阳奉阴违的情况,那当然要效仿!难道要被天下官员裹挟着,当个无能之君?”   说完他扭过头去,还是生气。   “陛下如此说,就是行事只顾权谋,只问利害,说是以道治国,实则离正道愈发远了。”   “大胆!”   杨廷和仍然面无惧色,开始展现出一个儒家子弟的那种硬骨头。他就是不接受皇帝说什么后嗣之君还要效仿的话。   其实是不好听,要是弘治皇帝还在,怕是要来一句混账了。   朱厚照呢,也是快人快语,今天一股脑全说了,至于杨廷和的大胆原在他预想之内,这帮人本来就这样。   “陛下息怒。”张璁在一旁说:“杨阁老许是累了,些许言语冒犯了陛下。然杨阁老实为国之忠臣,请陛下莫要责罚。”   实际上,今天要是把杨廷和收拾了一顿,反而助涨他的清名。   “行了,三言两语的,朕不会多做追究。你们三个自行退去,把事情做好即可。”   张璁拉了拉杨廷和的衣角,皇帝既然放他一马,这个时候就不要愣头青了。   杨廷和没有多说,行礼离开了乾清宫。   之后朱厚照让何鉴和王璟一并离开,只留了张子麟在此处。   “以往在河南见不到这样的景象吧?”   张子麟有些拘谨,“想必在京里……也是难见。”   “你有何见解?”   “有句话叫,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世上的事很复杂,是非、正邪原本难明。为人臣,则勉力为之。于陛下而言,也只能勉力为之。”   “你的话,倒是超脱了对错之争。”朱厚照缓缓沉下心,点头赞许说道,“或许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对错,认为对的,就竭力去做。”   有句话张子麟憋在心里没敢多讲,那就是万一做错了,那也要认。   “微臣相信,尽管方式不同,但陛下是为了百姓。”   朱厚照眼皮一翻,“朕本来就是为了百姓。” 第七百八十六章 改变用人之向   到了晚间以后,乾清宫回归了静谧。   今天天子和内阁一顿大吵,这件事还是会传出去的。   不过朱厚照不是愧疚型人格,他不会去考虑是不是没有‘尊老爱幼’,他其实是在反思是不是近些年,清流任用的过度了。   刘健、李东阳、谢迁、王鏊、杨廷和、何鉴……   这些人的确是给了他们太多的面子。   正常来说,这些人人品端正,极具名望,这等清流在朝,国家至少和谐,简单的说就是正道的光还在。   可实际上看起来,副作用也不少。毕竟德行高洁的人仍在少数,宽松之政下,多的是心思不轨之辈。   而且这帮人有些顽固,道理讲不通,无事发生还好,真的办事还要万般阻挠。   这一点算是他的过错,也许是好日子过得久了,有些放松了。不愿意看到朝廷波诡云谲,总想着安生些。   从这一次的事情来看,以后大概还是要多任用些与主流不相称的官员。   他们虽然在儒家的话语体系中不是什么君子,但为政更加大胆,而且往往秉持的某种观点,且意志坚定,轻易不会被闲言碎语影响,退一万步说,绝不至总拿出仁政、宽政那一套老掉牙的东西。   这类的官员……   张璁、王琼算是代表。   包括现在的张子麟也是这样。   还有王守仁,那也是有脑子的,至少没被洗脑。   张璁已经入阁,张子麟也调整了。   王琼么……他和张子麟同年,也五十七了,不过这个人因为是历史上重用王守仁的人,所以朱厚照有印象,一直到嘉靖十年,朝堂都有其身影,算是个很长寿的人。   活得久,可是个很大的优势。   朱厚照双手抱胸,拇指抵着下巴,在来回踱步思考。   王琼已经在陕西巡抚的位置上很久了。   当初他是以王琼和周尚文两个人相配合,这样一武一文,稳定西北。   不过新疆既然已经并入版图,形势又有变化了。   而且周尚文已经离开,杨一清……杨一清确实是个有本事的。   再加上他原是内阁首揆,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给他找个搭配的人应也不难。   既然如此,那还是让王琼回京,这个家伙是三教九流出身,只要管用,那是什么手段都敢使。   现在的吏部尚书梁储在天官的位置上待得太久太久了。   今后要改一改用人的风气,那吏部尚书就必须要换个人了。   “尤址。”   “奴婢在。”   “去将玉昌叫来。”   “是。”   等人到了以后,朱厚照即下令,“拟两道旨意。第一道,调陕西巡抚王琼入京,担任吏部尚书。第二道,现在的吏部尚书梁储,转任左都御史,赐其少保。旨到即动,不得有误。”   “是!”   正儿八经的圣旨不会这么简单,肯定要写上几句赞许的话之类的,这是侍从室和内阁的活,朱厚照不管。   他要管的,其实是现在好好坐着的左都御史应当怎么办。   略作思量后,他决定将此人调至礼部任左侍郎。   而从朝堂整体来看,张子麟和王琼这样的官员接连入京,会有些特别的意味。不过朱厚照已经决定行事更加粗暴些,细活儿是他们的美好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命令了范玉昌以后,朱厚照还让人将各地一些官员的资料送来给他看。   河南布政使可以入京,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   即便是品德不那么好的人,只要稍有底线,办事能力强,那就可以,清流该退退了。   不过再晚一些时,毛语文入宫递了消息,打断了他的沉思。   宁藩之事,同样重要。   真实的历史中,宁王为了谋反进行了一些列的筹备,在此过程中不断的有大臣和太监揭露他的不轨言行。   很多人都事后诸葛亮的说他当初如何如何,一看就是要谋反。   其实这些都没有根据。   谋反是很大的一件事情,在他没有真的做出来以前,没有人能够事先预料。   而他的准备主要则是那么两点。   第一是打出‘贤王’的旗号,为什么现在的朱厚照明知宁王有鬼却没有怎么收拾他,就是因为这个宁王在弘治到正德初年,一直都人们心目中的贤王,这当然是此人动了脑筋,刻意维持。   比如正德二年十月,当时《孝宗实录》正在编纂当中,宁王上疏对实录的修纂提出自己的意见,称自己居丧有礼、请颁庙祀礼乐、改葬祖父宁靖王等事都曾受到降敕褒奖,请求将这些内容记录在册。   礼部覆奏不仅同意他的意见,还盛赞宁王,叫‘宁王好文秉礼、孝敬可嘉,宜奖谕以励宗室’。   励宗室就是要以他作为宗室典范。   虽说也不时有官员上奏他所为多有不法,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相当于搞了一些行为艺术,不过这种事情发生在藩王头上,原属正常。   老朱家向来护短。   而且朱厚照有仔细去瞧过,或许是因为朝廷追责甚为严厉,所以这一世的宁王其实还算收敛。   这家伙,到底还是个聪明人。   除了表现出自己的贤名以外,宁王的第二个动作,就是大肆贿赂掌权者,当时叫刘瑾。而且帮助其成功恢复过王府护卫。   这是很关键的一招。   当然过程中有反复,直到正德九年,他终于得偿所愿,再次恢复了南昌的王府护卫。   在这个动作以前,他假意尊礼,实际上所行不法也只能称为伪善,而不能断定他要谋反。   所以现在的正德十一年,宁王有王府护卫吗?   呵呵,怎么可能。   朱厚照才不管他贿赂谁,也不管他提过多少次,更不管这个王爷有多贤,王府护卫这种事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但他也不觉得宁王就此偃旗息鼓,而放弃自己的‘大计’。   这其实不太可能,因为人只要有了欲望的种子,就会很快的生根发芽,而且在常年的‘折磨’之中逐渐失去自我。   他不会觉得这条路走不通,那就算了,他会觉得这条路走不通,那我换一条,而且会通过各种旁门左道的法子。   比如说明面上你不让他设立武装卫队,他可以暗地里训练,甚至招纳流寇,壮大队伍。   实际上力量弱得可怜,但身在局中的人自己是不知道的。   当年的汉王朱高煦不就是这样?   再有很近的安化王造反也是如此,他守着西北那种贫瘠之地都敢向朝廷发出挑战,这能谈得上理智?要知道即便是当年朱元璋,也要广积粮、缓称王。   毕竟当初燕王和宁王说好的平分天下,这个魔咒对于宁王一系来说可不好突破。   总而言之,朱厚照在正德十年以后就开始加强了对宁藩的诸多监视,   此次江南之乱,以那人的心性很有可能按捺不住。   如果他真的按捺住了,朱厚照也不会放过他,他现在已经有的行为足以要了他的命,到时候就是逼得他不得不反。   在无论怎样都死的情况下,想必他会冒险一试。   而朱厚照也可趁机除去这个江西之患。   毛语文来见他的这一刻,诸多想法已经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说说吧,怎么一回事?”   “是。”毛语文单膝跪地,宫殿里摇晃的烛光映衬着他的脸庞,“锦衣卫南镇抚司内情所来报,近来江西宁藩动作有异,且越发不轨。主要是三样大事,其一宁王府的人,开始在江西大肆搜刮民财,见朝廷要清田,则集中式的强卖王府土地,因为是朝廷宗藩,一些商贾人家不愿买,但也不得不买,以此消除灾祸,免于得罪宁王。其二,宁王府插手了江南清田事宜,现如今江南有多家士绅聚众抵抗官府,各乡之间盗匪频出,百姓多受此劫,宁王便派人和这些人多番联络。这是内情所细作所报,但仍不知他具体和哪些人在联络。其三,宁王开府迎客,广邀宾朋,而且奏本也该到京师了。”   “朕还没看到。”朱厚照摇头。   毛语文无作他想,“想必也快了,宁王应是将刘瑾痛骂了一番,以此达到笼络人心的目的。”   想到今天刚让内阁做的三件事,朱厚照不由发笑,“那他这奏本可能上的不是时候。不过这些人的打算朕是清楚的,骂了刘瑾管用不管用倒还在其次,关键是骂了,仅是这样,怕是少不了贤王之称啊。”   毛语文并不犹豫,已然是比较断定的说:“陛下,宁藩逾矩行事,且愈发骄纵,臣斗胆进言,此人面善心恶,奸邪狡诈,实际上是有更大的图谋,臣以为应当朝廷应当早下决断,以免夜长梦多。”   朱厚照背着手,侧对着他,“你有确凿的证据吗?他是藩王,是朕的叔祖。”   这话他对毛语文就说了,意思很简单,不要拿一些小罪来说,到时候杀了不合适,不杀又难受。   毛语文头埋了下去,“既然如此……皇上……臣逼一下他,吓唬一番,如何?”   “你去做好了,朕只要结果。”   这么说毛语文就懂了,“是,臣必不负皇上之托。”   秋日月光明洁,黑夜之中极为明显。月光之下,毛语文在皇帝注视之下离开。   朱厚照微微抬头,某个时刻落下眉头:江南已乱,就不能拖太久了,以免百姓蒙难。 第七百八十七章 抓人上万也要抓   历史中的梁储是杨廷和内阁的阁员之一,也属清流派人物。   后来杨廷和去位后,也接替杨廷和当过一段时间的内阁首揆。   清流官员的主要政绩,往往体现在皇帝如何错乱,他们如何劝谏皇帝放弃这种事情上,说起来就是正气凛然、直言敢谏这类的话。   实际上有一种小心思在里面,史官这样记载,所体现的都是大臣如何如何,皇上倒成了反面的人物。   文人心思可不那么单纯,比如明代学者焦竑编纂的《国朝献徵录》中,曾记载了这样一段故事,说“皇太子(朱高炽)校场射箭,下马发无不中。”   这话表面上来看是夸奖,实际上是嘲笑。   古时候射箭没有单纯说射得准的,都是讲骑射,骑在马上射移动的目标,这叫功夫好!   所以故意这样写,就是说仁宗皇帝太胖。   用朱厚照的话来讲,这样嘲笑是很没品的,麻蛋,吃你家大米了么?   相比较起来,张璁这样的首揆,回望他的政绩有些具体的改革措施,但他的名声就要差一点。   这里面的细微之处,朱厚照是有意识的。   当然,并不是说梁储有太大的问题,作为吏部尚书,他守正、端正,为两京十四省挑选了很多品行高洁之人,所以他的风评一直不错。再加上这么多年下来了,所以声望还是很高的。   但此番皇帝和内阁大吵,最后却伤及了他,实在令人预想不到。   就是梁储本人也完全想不明白。   而且,这是有些令人失望的。   因为作为吏部尚书,他原本是有条件入阁的,尤其在杨一清离开以后。   谁知道张璁异军突起,这便也罢了,现在竟叫他去任左都御史。   虽说同列九卿,但吏部尚书的权力可不是左都御史能够比的。这样一来,他便希望渺茫了。   实际上,他受自己的儿子梁次掳拖累,朱厚照本来也没考虑过他。   梁次掳因为与人争夺田地,闹到直接杀人的地步,虽说此人已经被流放,不过这本身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处罚相对较轻的,而且对于已清名为核心竞争力的官员来说,纵子杀人,这算是个大的污点。   自己一身正气,结果连儿子都管不了,又怎么管理国家。   这样的人,最终的归宿大概还是左都御史,让他去烦扰那些不守规矩的官员好了。   只不过皇帝接二连三的这样用人,明显是要‘离小人近,离君子远’……   这也是王鏊在考虑听从皇帝命令,真的以内阁名义再发清田令的原因。   他将九卿齐召至内阁,指着已经起草好的放在案桌上的命令说,“这是按陛下旨意而拟的清田令,此令一出,天下官员,谁也不得再挑拨内阁与皇上的关系。我三人俱要署名,至于你们,则看你们自己。”   这道令,本质上就是支持刘瑾的一道命令。   不要看皇帝是九五之尊,明朝的一些文官是很怪的,有些坚持反对的东西,即便是砍了脑袋都不答应,就像刘健、杨一清这等人。   你这边扬言要杀人,他们那边会把脖子抻直,反正就是不干。   隐隐的有一种以抗旨为荣的风气。   所以朱厚照过去做过很多裹挟内阁和六部的事情,但这一次一直到此时才祭出这一招。   实际上,他心中推算王鏊有可能会拒绝,杨廷和也有可能。   所以他当日忽然发怒,也有半分故意的味道,总之是些‘气话’嘛。   不管如何,金口即开,轮到王鏊和杨廷和纠结了。   王鏊这番话讲话,坐下官员果然开始纠结。   倒不能说他们不忠君,但是和刘瑾为伍,这是他们突破不了的时代界限。   王鏊看无人讲话,心中也明白过来了,“既如此,那就我们三人署名吧。”   户部尚书何鉴倒还反过来问:“王阁老,当真要这样?”   “皇上的意思你们是清楚的,皇上说这是我们这些人‘逼’他的,我等三人若不在当中周旋,其结果便是更多的刘瑾荼毒天下百姓。”   众人讶然,王鏊竟还有这样的思虑。   而堂中目光也是向梁储的身上聚集——多年不动的吏部尚书忽然在此时调整,难道就没有一丝话外之音吗?   王鏊和杨廷和是明白的,他们谁都阻止不了皇帝,执意对抗,那就是‘奸邪’满朝堂,与其这样,倒还不如让他们这些人留下来,至少还能保留点种子。   说到底,究竟是自己的清名重要,还是国家的利益、百姓的利益重要?   其实就这个问题。   王鏊心中感慨,可惜李东阳已死,否则他一定是都会明白的。   “下官愿意署名。”忽然之间,‘新来的’张子麟出了声。   他默默起身,左手抻住袖口,右手提起毛笔,就在众人注目之下落笔。   礼部尚书王华微微叹气,也跟随其后。   他与天子毕竟是多年恩情,事情到这个程度,他还是要站皇帝。   这些事情传到朱厚照的耳朵里,则是轻轻哼了一声,他都当了十多年的皇帝了,他的性情这些聪明早就熟透于心,第一天就该如此的,哪里还需要这样。   不过现在提那些也没有意义,反正从今天开始,再奏清田不利,要缓行或是停止的,朝廷是一概不理。   再奏为此致仕的,那也照允,其他的确也照准,少了这些人下面的省份再推行清田,反而顺利些。   等到王琼来了以后,就让他把这些位置补上,实在缺的那就空着慢慢补,在一个官本位的社会中还怕没人做官,朱厚照还真不信这个邪。   总之现在就一句话,清田之事能做的就好好做,不能做的杀了你他娘的也要做。   此令一出,朝堂之上自然满是震惊。   朱厚照在几日后的早朝听政时,还是有不少官员作‘震惊’状,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说法。   作为皇帝,他将那些奏疏全都摔了回去!   同样是几日后的江南,   清丈之事在动荡之中继续向前,   应天巡抚荆少奎在常州府无锡县领兵进了乡间的富户之家,巡抚本就有军权,调上一卫人马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可惜,兵马到乡里时,那几户人家和家丁一哄而散,早就逃远了。   那也不成。   荆少奎带着常州知府丛长德,压着无锡知县一个一个的报出名单,“遵照朝廷旨意,这些都是逆贼,人虽跑,但要下令全国通缉!名单、籍贯、样貌特征都要一一写明,并在江南各府州县张贴!”   一定要过颠沛流离的生活,那就随他。   没办法,从京师递来的消息越来越坚定,不做这些动作,荆少奎也担心辜负皇帝之托。   苏州府,也人人震动。   苏州知府闵宜勤算是比较干净的了,没有丢他爷爷闵珪的脸,他将城中大户和治下的所有知县诏至衙门宣布,“如今朝廷是铁了心了,本官不管你们后面是什么仰仗,从今日起,把侥幸的心思收一收,各县的测量员就以你们的田为开始,先大后小,按序展开。若是让本官知道有谁暗中阻挠测量员,那便等着定罪入狱吧!”   先前苏州府也有百姓作乱,闵宜勤交代此事之后,即领人下乡追捕,已经没什么可犹豫的了,现在就是冒头一个抓一个。   那为父远遁、千里求助的卓定也掀起了一丝风浪,不过官府在抓捕传播谣言之人,很快他就牵涉其中。   捉到了卓定,苏州柳家也就逃不过了。   正常来讲,这样的抓人,到最后的涉案人数规模甚至可以上万,然而朝廷现在的态度就是上万就上万,抓!   官僚系统再怎么反抗,皇帝几道‘金牌’连下,还有个刘瑾在南京等着收人头,总归还是有些效果的。   柳氏本是苏州望族,家中是有宅院在苏州府城,闹市之地。   眼看官府围宅,路边百姓面带惊恐,躲在官府兵马外边指指点点,“这下遭了大灾祸了,近来大户之家不少有被抓的,估摸着又是牵涉量地的事。”   “原以为那柳通也是个神通广大之人……没想到也没躲过此劫……”   “神通再大,那大过上面?”   ……   府里的柳通本人已经是满面的惨色,他的几个夫人和儿子女儿纷纷抱团在哭泣。   卓氏悲剧竟然这么快的落在他的头上,他是真的没想到。   听闻闵宜勤亲自来了,他哆哆嗦嗦的出去迎接,还想着是不是能有回旋的余地,因而见面叩头之后,立马就颤着声音说:“府尊,量……量地之事,柳氏定全力配合,绝不敢从中作梗!还请府尊大人高台贵手,给小人一个机会。小人家中百余口,全赖府尊一句话了,求府尊饶命,饶命啊!”   说到最后,他是连哭带喊,神色俱裂。   闵宜勤是方正之人,他心中不忍,也看不下去,只能转过头去,“柳通,不是本官要如此。实在是此案关乎朝廷清田,且皇上数次责问,哪怕是我自家的儿子,我也不敢隐匿。本官能和你说的是,中丞大人过几日就会到苏州,你仔细交代,如果没有大罪,或可留得性命,若是还要对抗,那被糊里糊涂的砍掉也有可能,总之一切就看你。”   柳通顿时崩溃,“府……府尊,中丞既然未到,那一切尚有可能,柳氏、柳氏从一开始就没有反对过朝廷清田。甚至……甚至小人愿意献出大半田产……”   “闭嘴!”正因闵宜勤是方正之人,所以他听不了这样的话,“朝廷旨意是明确的,你柳家的田自是归你柳家所有,清田不是要夺田,本官更不会私下滥收。至于你说的中丞未至……你当城中没有锦衣卫的吗?你要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此番动静是很大,但不管是多大的富户,都没有力量抵抗朝廷的武力。   否则当年刘瑾查军屯,那反对的人直接杀了刘瑾派来的官员就是了,最后再将刘瑾一并杀了岂不简单?为什么最后总结他失败的原因,是说他得罪了太多人,导致他失去根基,最后在皇帝那里被放弃?   说到底,只能通过政治手段。   后来的魏忠贤也是一样。   他们即便胡作非为,也是说他们在政治上溃败。   但在朱厚照这里并不存在这样的事,想阻止,就一种办法,攒十万大军出来杀一阵,这还是有点机会的。   前提是要做到。   便如柳通这等人物,哪怕再加上几个同样的家族,官府就是要抓他们,除了跑,就只能认栽,哪怕聚在一起,形成声势,其实一碰就碎。   一个大大的‘封’字往门上一贴,柳家人戴着枷锁排队站好,这样做不能说朝廷很得人心,不过沿街百姓谓之、惧之甚至怒之,但最终就只是看看而已。   府衙边上一些通缉令也贴了出来,衙役高声唱曰:“这几人蓄意挑事,暗中对抗朝廷,犯下不赦之罪,因而下令通缉!同时,也是警示尔等,再有拒而量地者,斩!” 第七百八十八章 宁藩   “新的鱼鳞图册编好以后,今后的赋税就以此为准,原本士绅之家的田地不必缴纳赋税,而之所以此次一定要丈量,便是要改一改这规矩。从今往后,不论其他地方如何,朝廷在江南征税只按田来缴纳。   根据最新的丈量结果,一个县的水田、旱田,数量都是清楚,其中多少今年新分得土地的,这样同样清楚,如此一来,一个县的赋税也就是个定数,偶尔存在一些人家坚决抗缴,那样的出入也不大。   你再与原来对比一番看,赋税由百姓和士绅一起承担,税基增大以后,税比就可适当降低,国家赋税不全压在百姓的肩上,这才能真正做到轻徭薄赋。”   在皇帝身边聆听教诲的乃是那个张子麟。   此人入京后,频繁受到皇帝召见,不是因为几次君前奏对深得帝心,又是为了什么?   除了他以外,张璁也在。   这两人,朱厚照是准备大用,因而‘自己的思考’可以提前和他们探讨。   张子麟沉思一番后说:“那陛下也要下令在江南停止士绅优免吗?”   “要。杀人都杀到这个程度了,自然是一步到位。因为征税的田亩扩大,明年江南赋税想必会有所增长,这可以抵消对海贸的负面影响,同时一旦稳定以后,可以逐步降低税比,再等些年,白银交易普遍化,可以优先在江南这些地方进行税种统一,即将地税和丁税合一。   江南商业兴起以后,人员流动加快,丁税本来就不易收取,统一以后一方面可以防止国家赋税流失,另一方面又能解除人员流动的政策枷锁,最后统一税种,可以降低收税难度,简化收税流程,提高税收效率以及贪腐的门槛和难度。至于税赋货币化以后,给押运带来的便捷,这都是小节,更不必提了。”   这些话张璁多少听过,张子麟还是头一回听,他大为震撼,又充满想象,“陛下心中自有方略,实令老臣感佩之至。”   “所以有的人讲,朕行事激烈,甚至是与民争利,这都是短见之语。后续的改革繁重,哪里耽搁的起?更不会有与民争利这等事情。不过繁重,朕也不担心,路虽远,行则将至。江南是大明的一块宝地,很多改革都会先于其他区域,咱们君臣要把这里梳理好,一旦功成,一个百年的繁华江南是少不了的。”   天子所说的事项环环相扣,不可分割,而且逻辑性是很强的,并不是胡说八道。   张璁建言道:“此次,江南也有几名有些见识的官员,虽品秩微末,但体会朝廷用心,陛下不若趁赏赐之机,召人入京,到时候臣与子麟两人再与他们分说一二,这些关系理顺,事情要好做的多了。”   朱厚照略作思量之后点头,违逆朝廷的要罚要杀,顺从朝廷的自然就是要赏要升。   这才叫赏罚之道。   再看看张璁这个人……做首辅有些早了,他的性格棱角太多,这是缺点,不过当一个改革的阁老还是足够的。   这件事主要交给他,应当问题不大。   ……   ……   南昌。   江南的骚乱还没传到南昌,不过从江南来的人不少。   有的从苏州府、有的从松江府,有的还从京师和南京而来……   这么多人入南昌,其中有一些乃是特意被招募来的。   宁王欲图复设王府护卫始终不能成行,于是他就只能大肆结交鄱阳湖一代的水上巨匪,以及广西山中的土家山兵,令他们以为策应。   原本的准备都在有序进行当中,却是这正德十一年的江南之乱给他们送来了大礼。   宁王手下主要有两名谋士,分别叫李士实和刘养正。   李士实这个人,已经七十多了,老得不能行。   不过宁王有几分所谓的小智谋,他的水准比当初的安化王要稍好些。所以折服的谋士,也不一般。李士实是进士出身,弘治年间做到过刑部侍郎这样的高官,后来年长致仕,而后才归入宁王府。   具体怎么折服的呢?物理折服。   一开始老头儿不从,宁王就让人收拾他们家一顿,后面身体很诚实。   照道理说,李士实能文章,谈道理,而尤以书法闻名,还得到过李东阳的赞许,应当是个以死报国的清流人士,怎么能从贼谋逆,但事实并非如此。   实际上,宁王到处撒银子结交权贵,都是他出的阴诡主意。   也因为善于权谋术,自己年纪又大,常以姜子牙、诸葛亮自比。   另外一个刘养正是举人出身,这家伙是主动上门,跟宁王说,您拥有我,就相当于当年燕王拥有姚广孝!   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这两个人都有一定的权谋之术,在一些问题上往往还能够想到一起,很得宁王信任。   作为读书多年的老人,李士实一眼就看出江南之乱的背后缘由。   尤其看到真有人愿意从苏州、松江等地跑到南昌,他便在王府内给宁王出主意说:“正德帝在江南自掘根基,放任刘瑾残害人命,更是取死之道。现如今,我听说江南已经有世家和百姓在自发对抗朝廷,只要王爷加以利用,定会成为一大助力!”   刘养正也觉得是天赐良机,“属下已经派人联系上了当地的一些士绅,他们有的被朝廷通缉,有的是家破人亡,和朝廷结下了血海深仇。王爷只需召见他们,示以恩赏,必定能收揽其心。而当务之急,一是安顿好这些逃难之人,二是派出人手做些营救之事。江南多富庶之家,这些人往往家资百万,只要得其一二,那钱财银两倒是有了出处。”   “钱财倒是其次,关键在人。”李士实捋着白透的胡子,“这些人家不乏书香门第,其中有才之士不知多少,正德帝弃之不用,王爷自可招入麾下。”   宁王一听果然大喜,“不错不错。除了人和财,还有兵马,这些对抗朝廷的人都是悍勇死士,以往他们各自为战,若能得本王所用,或可编练成军。”   “王爷只需注意,这些事务要秘密进行,不可为朝廷所知。尤其江西巡抚等人,他们一向会与王爷作对。”   宁王面色狠色,“总有一天要将他们统统杀了,以泄本王心头之恨!”   他们在此间说话,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就是要秘密商议。   不过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声响,   啪的一下,是茶碗随地的声音。   宁王眉头猛皱,“谁?!”   之后,门口廊檐下出现一个貌美华贵之女,“王爷,是妾身。刚刚路滑,一不小心撞歪了锦儿,打坏了给王爷特意熬的汤,请王爷责罚。”   “是娄氏啊。”宁王语气稍缓,随后挥手,“本王不喝什么汤,这里是议事的地方,你今后不要随意过来。”   “是!”   “你,”宁王指着娄氏边上的婢女,“快些收拾了。”   “婢子遵命。”   娄氏倒没什么,但这婢子……身形瘦削、皮肤白皙,看起来是个寻常的小姑娘。   不过李士实却眼中射出迷迷蒙蒙的疑惑,他只是本能直觉,宁王对待府中下人可算不上和善,又打又骂、甚至杀都有可能的。   这婢子看似动作忙乱,但一双黛眉之间却见平稳之感。   相对来说,不大正常。   但或许是宁王妃那里的,所以这念头一闪而过,就这样过去了。   而且宁王府本身也筛选过人。   不过,他打死也想不到的是,有一个人已经预设宁藩会反,所以奸细是早有安排。   从苏州府、松江府来的人那叫好消息,   但到了第二天,则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宁王听完之后心中微慌,急忙召两位谋士前来商议,“两位先生,刚刚收到的消息。那可恶的江西巡抚郑瑜,向朝廷参奏了本王,当是列举了些什么事。照目前来看,朝廷并未有旨意下来。”   李士实抿了一口茶道:“既然没有旨意下来,那应当还好。王爷也结交了不少人,他们能说上些话,正德帝也一向不听信郑瑜的一面之词。”   “可南昌来了锦衣卫!”   宁王将手中那一点点的白色纸条给他们看。   他们在外面也有自己的眼线。   李士实和刘养正相互瞧了一眼,这事不简单,“怎么得知的?”   “我们在京师的人报的,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忽然离京,往江西而来。”   “这有些奇怪,”李士实立马觉得不对,“锦衣卫指挥使的行踪一般人如何知道?王爷的人能渗透到锦衣卫?”   “倒是……不能。”   “那如何得知?”   “先生的意思,这是故意放出来的。”   刘养正点头,也觉得如此,“应该是故意让我们知道。”   “不一定是为了我们。”   “可能只是公开的行动,或许是为江西的清田做准备。但……锦衣卫指挥使要来江西,王爷的许多动作倒是受限。”   这消息确实是毛语文故意放出来的,他是按照皇帝旨意,要吓唬一下宁藩。   实际上的消息还不止这些呢……他很想知道,当宁王知道朝廷要来查他们的时候,那是什么反应…… 第七百八十九章 一个盒子,两把钥匙。   秋天夜晚无风,浩瀚夜空在此时有一种空寂感。   宁王府中,   娄氏入睡以后,   她的近身侍婢也回了屋。   烛火之下照映着的眼神有几分深邃,之后她还是将一些东西写在了纸上。   并在第二日将东西放在王府内院假山的一处岩石角落中。   多次操作她已经很熟练,就是经过那里,拐角之时手掌一递,路本就细窄,不需什么大的动作,甚至连蹲下都不必,即便是跟踪她,也得跟得很近才能看到她的动作,否则并不会觉得她有什么异样。   按照以往经验,这东西会在不到半个时辰内被取走。   一直以来远霞并不知道是什么人,上面的人不告诉,她仅凭自己这双眼也看不出。   但她知道,这偌大的王府之中,除了她以外,一定还有旁人。   她很想找到同伴,尤其宁王越来越不加掩饰,大乱之日不远,她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   但作为‘专业人士’,她很清楚,她与此人之间互无关系、互不联系,其实才是最安全的。   取走那纸条的人,乃是王府的太监。   王府虽不比皇宫,但女眷后院,不是太监寻常男子也进不来。   太监拿到以后则无远霞那种偷偷摸摸之下的刺激感,此人姓王,名立,他本就是负责管理王府屎尿这等污秽之物外倒的小总管,凭着的是一张甜嘴以及为人机敏,平日里旁人就知道他朋友多、很多地方都去得。   今天也是一样,推车的大汉秋冬时也就一身麻衣,在王府的偏门外等候,几个太监把木桶抬了放到门外,甚至都不愿搭把手给他放到车上。   不过在王府内做活,和为王府做活,这是有差距的。   大汉也习惯了这样,下面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明日还是一样的时辰,不要误了。”   “是,公公放心。”   “看赏。”   “多谢公公。”   说着便接过几粒碎银,不过财不露人,他那大手手腕一翻已是将银子塞在了胸口。   另外一边。   李士实大概仍是不放心,所以他找来一亲信之人,当面吩咐说:“从今日起,你在王府外守着,万一王妃娄氏身边侍女外出,你要盯紧。”   这是个笨方法。   但王府内院,他也不便派人进去。   可要说怀疑此人,那直接禀报宁王,然后就去查,那是得罪娄氏。   王妃的身边养了个奸细,这什么概念。娄氏为了自保,肯定也会极力否认,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宁王也不太会信他。   李士实多年浮沉,因为最懂得人心利害,所以最不愿做这等事。   哪怕说都不会去说。   等到要说的时候,就是有证据的时候,否则宁王一旦不信他,那这事就办得极蠢。   被安排了这活儿的人也很奇怪,“老爷,要是她一直不出来呢?”   如果是奸细总要和外界接触,这是李士实的概念,他七老八十了,对了情报工作就个概念,正德之后的情报界也在创新这件事,他可不知道。   “你且去,不出来,就不出来吧。”   不出来或许就没问题,那样更好。   对于李士实来说,这件事算是今天的小事情。   大事情是他要安排一些人和宁王见面。   他毕竟活得久,当初也曾做过侍郎,所以认识的人还是很多的,这一点比刘养正要厉害的多。   王府,正殿。   有三人随他而来。   这些人的谈吐沉稳的多,而且知礼守礼,不是那种鄱阳湖大盗所能比的。   “王爷。”李士实唤了一声。   宁王端着模样,从里间走出,“李先生何事?”   说着他走出来,见到那三人的时候依旧表现沉稳。   李士实侧过身,   于是那三人见礼,“见过王爷。”   “先生,他们这是……?”   “王爷,属下曾和王爷提过的。常州府无锡县有许氏一家,乃是当地名门,这三人正是许家的三位兄弟。许仕道、许仕德、许仕仁。”   “喔,本王听过,本王听过……”   ……   ……   因为毛语文南下,韩子仁从苏州府回了南京,他要接待一下自己的上司。   来往信函种并未说是什么事,不过皇帝把他派过来应当是不简单的。   毛语文还去见了一下刘瑾,说了些京中之事,不过宁藩事属于机密,皇帝没有旨意,他也不敢多提,以免走漏消息。   现在除了具体负责监视宁王的,大概就是韩子仁知道一点。   南昌的事务一直归他分管。   两人自己回去以后才闭门商议。   毛语文说:“皇上应当是已经相信了宁藩心怀不轨之事,同意了我先行一步,打草惊蛇试一下。”   “什么叫,打草惊蛇试一下?”   “来的路上,我已经放出去了消息,朝廷对宁王侵田、杀人等多件违法之事已经不满,要开始调查他。以此来试探他的反应。”   韩子仁愕然,“缇帅您都亲自来了,这哪是打草惊蛇,这是把动他这俩字写在了脑门上。”   “就是要如此,我若不亲自来,他如何能感到威胁?”   这倒也是。   倒目前为止,朝廷方面,至少是锦衣卫没有提过什么谋反事项,不过锦衣卫一旦开始查宁王,那他的很多事情就藏不住。   特别是,这段时间江南不少人开始在南昌进进出出。   “其实,这宁王也快按捺不住了。江南多地生出了民乱,虽然面上仍然稳着,但一旦有人领头,说不准就是处处生乱。”韩子仁说。   毛语文则冷笑,“他们合流,正好一网打尽,也省得一个个分辨。我消息是放了出去,不过查案子的人马还是晚两天去南昌,给他们点儿时间,让他们好好联络一番感情。等过段时间,你将我们在宁王府的人召回,不见了人,他什么都知道了。”   到时候不反是死,反也是死。等他自己先反,朝廷再举大义灭他。   不过这么早来,毛语文还有其他的事情。   他要去一趟镇江,见一下靖虏侯周尚文。   这里要提一桩旧事。   很多很多年以前,朱厚照最初开始筹备大明骑兵的时候,当时任用的是杨尚义。   为了做好这件事,他赐给了杨尚义一个特别的权力,叫密折之权。   实际上就是给杨尚义开个‘告状渠道’,就是说兵员、马匹、兵器、军饷等等,所有的方面,不管是谁,凡是不配合的,杨尚义都可以告状。   这就和一般的奏疏不一样。   明朝的奏疏是大臣写完,然后递交通政使司,先分类誊抄,然后到内阁,阁老们讨论一番之后进行票拟,也就是提建议。   票拟之后则是批红,也就是皇帝用朱笔御批意见。   当然,有些不靠谱的混蛋嫌累,把这个差使交给自己身边的太监行使,那另当别论。   总之朝廷最初设计就是这样的。   但这样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下面的大臣上奏一样事情,皇上还没知道,大臣就先看完了。   正儿八经的常规事务自然没问题。   可要是要紧的、敏感之事呢?   先知道的人先准备,等皇上问起,他们连腹稿都打好了。   可密折是不一样的,除了写的人,就只有皇帝能看,其余的谁都不知道。   康熙的时候,将密折权赐予了一百多位大臣。   到了雍正时期,这个规模扩大到了一千多人。   而且相互之间谁有密折权,是不能胡乱说的。   你可以告诉别人,但叫皇帝知道,那也是重罪。   因为爱新觉罗家的皇帝把大臣当家奴来管,家奴和主人的事情,全都和外人说,那不能接受。   这样大臣和大臣之间的那种联合,实际上就被打破了。   就像一个小班级里头,当你知道一定有班主任眼线的时候,你还敢玩手机、看小说吗?或许有的厚脸皮的仍会恬不知耻的说我敢。   可如果被发现的结果是杀头,你还敢吗?   换成朝中的大臣,他们私底下相互勾连什么事,小事或许还行,几个人贪些银子啊,小范围内的也没关系,而且贪财不是杀头的大罪。   但,只要遇到大事,像什么密谋造反,弑君篡位,那就绝对做不成。   前提皇帝是个正常人。   因为你不知道你面对的人有没有密折权。   你还怎么秘密谋划?谋划来谋划去,三年发展二十个同伙,搞不好其中还有混吃混混名声的。   满清虽然可恨,但那种皇权的稳固是历代都达不到的。   话说回头,   杨尚义后来的大明骑兵统领就是周尚文,那个年头,作为统领大明的巅峰战力的亲信将领,周尚文也有密折权。   密折权就是一份恩宠,让他们自己明白,自己和皇帝关系很近,所以荣华富贵在身,他们造反只存在理论可能。   毛语文这次来送的就是这样东西。不过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有一个大木盒子。   这个大木盒子,里面还有一个红色的锦绣盒子。   这就是密折权的代表。   一个盒子,只有两把钥匙,一个在皇帝那里,一个在大臣这里。   宁王和江南的事情到这个程度,朱厚照觉得是该给周尚文打个招呼了,免得他云里雾里的,还不知道天子心意为何。   他写的信意思也很简单,他直接说出锦衣卫回探,江西宁王有反叛之象,所以要他整顿兵马,及时反应。   周尚文放下信以后心中很是震惊:怎么远离了边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泼天大功? 第七百九十章 败露   “缇帅。”   韩子仁再见毛语文已经是几日后毛语文从镇江回来的时候了。   因为本是想着让宁王多拉拢一些江南犯事的士绅,所以毛语文在南京多等候了几日,总归是时间是眨眼而过,今日韩子仁来访,想必不是小事。   “怎的了?”   “缇帅请看。”   韩子仁面色有些复杂,多的是激动,但其中也略有忧虑。   毛语文接过信件,快速扫了一眼。   边上韩子仁还在说:“这是属下放在宁王府的眼线,据其所述,这宁王帐下有两人,李士实和刘养正,这对狗头军师给宁王出了主意,要趁着江南之乱,大涨自身实力,人、财、名全都要获得,野心极大!”   “拖不得了,我们这就回禀皇上。”毛语文当机立断,“只要皇上点头,咱们就开始行动,逼他在准备未稳之时匆忙行事!”   “好!”   对于他们两位而言,这也是大功一件了。   虽说他们有让江南士绅与宁王府合流的打算,到时候可以名正言顺一起收拾了,不过所谓合流,也是力量的增强,拖得太久让宁王壮大自身,这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恰到好处的就是在半道上让其事发。   江南的事,总该是要有个终局了。   而时间,也很快来到十一月。   从七月到十一月,前后四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断,南京与京师之间来来往往的公文走了几趟,皇帝多次传旨。   现如今,大局终是定了下来了。   当然,现在肯定也有文人私下里在骂,老百姓也有抱怨朝廷折腾,误其农时的,这都是历史大势中的小逆流,不改变根本的历史进程。   南直隶扬州府、镇江府、常州府、苏松两府的清田全都已经在进行当中。   先前刘瑾‘陷害’了不少官员,张璁受皇帝‘点拨’,也知道了一些反对他的人,两人一合计,算是把江南的官员给祸害惨了,   四个多月以来,江南官员折损过七成,有些地方,知县衙门里连知县都没有,就是县丞并一些捕快衙役,他们分别带着测量员天天下乡。   这种状况之下,江南几府的秋粮自然是受到影响的,往年的征税总是依赖一定的流程和具体人,现在这些全被清田之事给破坏了,保守估计,正德十一年的江南秋粮会下降在三百万石以上,甚至可能到四百万石。   这已经是全国粮食岁入的十分之一了。   如果不是国力强大,这件事确实做不成,因为影响太大,过程中哪怕是皇帝也得知难而退。   不过坊间传着,朝廷新任吏部尚书到了以后,派官的流程重新打通,各地的缺应该都能补上。   下面不知上面皇帝的用意,只觉得这段时间江南光杀官,不补官是吏部尚书换人造成的。   不论如何,清田令在‘不推进就抓人’的大刀的推动下已经在各府全面铺开,上面是要求报进度的,有的县已经完成过半。   不过如此扰民的一系列动作,并不代表现在已经处处和谐。   实际上,在逃的嫌犯、下马的官员亲友以及本身致仕的官员,很多人都还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有一个基本的事实,如果这件事被推翻,很多人都可以得救,免得像现在一样等着受审定罪。   只是这帮人是想法很多,办法不多,以往是可以纠结一大帮官员统一发声,可现在这类奏疏递上去,皇帝是不收的,那还能咋办?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南昌成了新的圣地一般。   很多人反正是一死,倒是让宁王确实壮大了一些队伍。   不过这个时空中,宁王府并不能恢复护卫,他如果真的聚集人马,那肯定是不行的。   首先不答应的就是江西巡抚郑瑜。   正德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他突然接报,说南昌城外,鄱阳湖边,有匪盗聚集,这便也罢了,但这些人不再做那等打家劫舍的事,而是整日练兵,让他特别警觉。   他不知道,宁王有了多家江南士绅的支持,现在是有钱发饷了。   但觉察到不对的他,一方面是快马向朝廷上疏禀报,一方面召集江西三司使,准备调集南昌周边的几个卫所兵进行剿匪。   在他向朝廷上疏的时候,   靖虏侯周尚文已经接到皇帝旨意,授权他调动在宁波驻防的大明海军。   大明现在是海贸发达,带动造船发达。所以商船很多。   宁王名义上是用商船,实际上可以进行部分改造,现在长江之上船只众多,而且拥有大商船的商贾不下百家,朝廷也很难一一查获。   这些信息也是探子回报。   可以这么说,江西南昌,实际上已经被锦衣卫渗透成了筛子。   这不是宁王不行,实在是有心算无心,他没办法。   而既然宁王暗中聚集了一些水兵,那么朝廷这边自然就要把海军也给派上。   与此同时,到十一月的后半月,   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筹备,兵部调拨来的军粮也通过京杭大运河,到了镇江港。   去接粮的是周尚文,他左右无事,军粮又极为重要,所以便亲自去了。   当然得多履行一道手续,就是这拨军粮本来是以赈灾和平抑粮价的名义难运的,接收人是应天巡抚,但现在事情有变。   江西巡抚上的奏疏不是密折,他这么一折腾,很多事慢慢开始爆了出来。   ……   ……   江西南昌,宁王府。   十一月的某个冬夜,对于这里的人来说难眠的。   江西巡抚郑瑜像是掌握了什么实际的证据一般,疯狂的向朝廷递奏疏,与此同时,这家伙还不断地给应天巡抚荆少奎、浙江巡抚姜雍、湖广巡抚谢迁,以及广东巡抚汪献去信,要他们仔细注意是否有乡间大盗、山中匪寇聚众的事情。   他整个就是在预报战事,反正有这个事情,他提前禀报,大功一件,再说上一句:你看,还是我有先见之名吧。   没有这个事情……他妈的,在他看来宁王做的那些事他也实在心惊胆战,干脆引起皇帝注意收拾他算了。   反正文官怕藩王,这在明朝也不多见,尤其是高官,这些人连皇上……不对,有的连死都不怕。   而且和藩王勾连本就是大忌,敢和权贵宗藩抗争,这叫有胆识。   到了这个节骨眼,宁王府中又有大事,便是……王府内少了一些人。   宁王得知以后大怒,他在王府内院冲着娄氏大发雷霆,“那婢女是你的人,如今没有缘由,忽然离去,你竟也说不知道!你可知,本王这王府内,是个什么景象?!本王就是个笑话!啊!”   这家伙发起怒来,直接把桌上的书画全部推倒!   娄氏是儒家大家娄谅的孙女,她的父亲娄忱现在还是朝廷官员。   娄氏是书香门第,而且不仅才学高,文章好,本人也是貌美如花,宁王一向宠幸。   对于宁王要起事之事,她曾多次劝诫,但宁王始终不理,如今她虽在王府之内,可这几日听闻一些事情,已然心中有数,朝廷有奸细,宁王的种种逆行,那个京师的皇帝全都了然于胸。   娄氏自知有罪,跪在宁王面前说:“王爷,妾身早有诚言,如今的大明皇上声名隆盛,其行或有不端者,可与王爷来往的官员,可有一人敢言其蠢笨糊涂?妾身敢说,王爷便是一句‘中人之姿’这样的普通评语都听不到。更多的是他手段如何厉,城府如何深!   如今事迹已败露,妾身只希望王爷可以回头是岸,早一日放下执念,或许还能保全性命,妾身既嫁得王爷,此生都要跟随王爷左右,做牛做马,丝毫不悔!还望王爷明鉴!”   宁王重重的喘着气,疯魔一般,“晚了,晚了……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本王已经着了道,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娄氏极为聪慧,她一听就是明白的。   紫禁城里的皇帝什么都知道,但这么长时间隐而不发,实际上就是要宁王自己走向绝路,到时候朝廷名正言顺,目的就是要行斩草除根之事!   这样的事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极难。而且这是藩王造反啊,这样的大事不赶紧阻止了,还要放在手中玩弄出别的花样,这是何等手段,何等魄力,她嫁得这夫君,如何斗得过?   但是她却不觉得来不及,她是理学大家的后人,本身也是极为重视传统道德伦理的那种人,因而还劝说道:“王爷是太祖血胤,大明亲王,当今皇上也不是糊涂之人,只要王爷主动悔改认错,自缚京师请罪,有这血脉身份,皇帝便不好杀人的。”   “别说了!”宁王大声吼道,他自己冷静几分,又看到房间里的那张画作,那应该是故意放着给他看的。   是一幅《题采樵图》,上有诗一首,诗云:“妇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知担头轻。昨宵再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   莫向苍苔险处行!!   宁王看到这句有些心不甘,“正德帝倒行逆施,已失士人之心,成败,还未可知。”   娄氏听后心中大痛,继而痛哭出声,泣曰:“王爷,您为何就不明白,正德皇帝乃雄才大略之主,自古以来,凡此君王,从来都是号令天下,莫有不从,王爷,妾身求你,早日收手吧!”   娄氏虽然聪慧,看得明白,但她只是一介女流,回应她的也只有宁王的背影。   朱厚照让很多历史人物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但女子改变的最少,就是这个道理。   《明史·列传第九》记载:“娄妃,宸濠妃也。父娄谅,以女为宸濠妃,贼平,没入宫,后自经死。” 第七百九十一章 断交酒   王琼接获圣旨以后欣喜若狂,十多年的功夫,他从浙江到陕西,费尽心思但始终无法更近的那一步竟突然而至。   其实他也是经过些年才明白过来,当今天子极有主见,既然安排了他在陕西,必有其用意,就像当初让他去浙江一样。   所以除了耐心、苦熬几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但这种等待很是磨人,如今终于算是熬出了头,而且一下子就是天官吏部尚书,这是一步踏到皇帝身边。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全速赶至京城,就是想着早点到把这‘名分’给定了,再早点过过当朝九卿的瘾。   便是入得宫来,虽极力掩饰,但朱厚照仍能从他的眼角看到几分喜意。   真是人越老越贪。   有句话叫少年戒之色、中年戒之斗、老年戒之贪。   说的就是男人在每个阶段最容易受到的诱惑,老人家色是不行了,斗了一辈子可能也累,但是贪很难戒。   比如乾隆皇帝,到了晚年那叫一个贪,古玩字画、稀世珍宝什么都好。   王琼换上了九卿的圆领红袍,私绣官袍,莽兽冠胸,这是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反倒是朱厚照自己因为不是正式场合,只穿了一件青色常服,显得素雅很多。   吏部尚书新任,朱厚照也不打算去教他如何当吏部尚书,怎么当是他的事,当得不好再换就是了。   他主要还是关心三样事情,一个是陕西的马政,一个是当地的民情,还有就是陕西巡抚的继任之人。   王琼弯立于皇帝身侧,说:“陕西近边疆,朝廷新收新疆,虽是开创之举,但嘉峪关外本是外族人居多,杨一清为充实边疆上疏移民,然而与此同时,陕西也进了不少外族之人。”   这是应有之义,既然都是大明的领土,陕西的人可以去新疆,新疆的人自然也可以到陕西。   而如何管理多民族混居的地方,这是需要一些手段和智慧的。   朱厚照沉思着,“爱卿说的是,看来陕西巡抚还得所托得人才行。”   “臣有一人,愿向皇上推荐。”   “你现在是吏部尚书,这就不是推荐了,这本是你的职责,不过事尚不急,再等等吧。”   王琼在此遇阻,心中马上顿悟,皇帝不喜欢人走而名留,走得不干净。   “是,老臣谨遵陛下旨意。”   朱厚照自然知道这种人心思极多,因为他一路走来,看尽了世上人心复杂,自己也必然不会单纯。   看他脸色,就知道这家伙心中思虑极多。   这是与王鏊等清流完全不一样的官员。   不过要说他大权独揽那是不太可能的,只可能会揽权、贪财、排除异己……   但这样的人往往最能办事。   一代名相张居正始终不用天下闻名的清官海瑞,就是觉得这种人做事一根筋,不懂变通,当然道德水准是很高,所以把他供起来就行了,不能拉出来做事的。   实际上,论起功绩,的确有人将王琼和张居正相提并论。   此人,也是历史上平定宁王叛乱的功臣,世人都知这份功劳属于王守仁,可王守仁当时也只是南赣巡抚,他得听朝廷号令才好行事。   上面无人莫做官。   而当时王守仁的上面人就是担任兵部尚书的王琼。   朱厚照脑海之中闪过许多思绪,再回到这位老人的身上,只见他已皱纹横生,眼袋深重,头发也比上次见时更加花白了。   五十七岁。   古时候顶级聪明的政治家在历经宦海到了这个年纪之后都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你是……山西人?”   王琼微愣,“是,老臣乃山西太原人。”   “成化二十年中举?”   这怎么开始怀起古来了。   “老臣经历,不值一提,更不值得陛下记挂。”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在胸口,他倒是身形挺直,边上的臣子略带佝偻,不过这家伙年岁长着呢,嘉靖十年都曾见过有他的什么记述。   好像还回朝做官了。   具体得记不清楚,不过应该是有这么一回事。   “这么说来,你也是三朝元老了。”   “老臣并未考虑过这个,老臣只是陛下的臣子。”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干嘛不想?你王琼就是三朝元老,朕纵然是皇帝,也不能强行改说你是两朝元老吧?”   王琼轻笑,皇帝语气平和,他心中还是高兴的。   “你不必多想,只当是朕与你闲聊,宫里有时也挺无聊的。”朱厚照继续历数他的过往,“你做过工部主事,做过都水的郎中,在杭州、徐州等多个地方做过知府,山东、河南做过布政使,浙江、陕西当过巡抚。民事、兵事都应该非常熟悉了。这么多年过去,总算到了吏部尚书这一步,但你也快近耳顺之年了。”   王琼含笑道:“陛下博闻强识,所说丝毫不差,老臣今年五十又七岁,只不过回望过往,总觉得光阴虚度,未能替陛下立过什么功劳,心中深感愧疚。”   朱厚照知道,这家伙的‘虚伪’一时还改不过来,就让他这么胡说八道去吧,但他要说很真实的话,“朕有时也想过,是否能活到五十七……或者,这么说吧,若是觉得余下也没几年了,那时会怎么想。爱卿,朕不是咒你,你这官儿的确是当得越来越大,但同时日子也是越过越少了。”   王琼点头,“陛下所言不虚。尤其天命以后,老臣自觉牙齿松落、精力衰微,已不比当年了。”   朱厚照眼皮一跳,“这样啊?那这吏部尚书一职你还能干得好吗?”   王琼心下一抖,“陛下放心,皇命在身,微臣必定竭力而为,绝不会有半点误漏之处。”   真的是,这种人不吓一吓就会在这一直卖乖。   朱厚照用一种‘你懂得’的眼神看着他,并且作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王琼眼珠子往上一瞥又似膝跳反应一般迅速落下,估摸着是知道自己心思被看穿,而且是在皇帝面前,还是‘嘿嘿’轻笑了两声。   没关系,   做皇帝,不怕大臣爱当官,就怕大臣不爱当官。   “朕定然相信爱卿不会有错漏。朕刚刚那番话的意思是要提醒爱卿,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官,你精彩了大半辈子,最后这两三步可不要踏错了。”   王琼立马正色起来。   皇帝则意味深长的说:“朕自登基以来,也历经了不少从高位下去的官员,他们或是老弱、或是犯错,是人都要有这么一步,虽然作为旁观者,但有时也不免心酸。君臣之情,说着容易,真有确也不容易。王琼,朕希望你我能有这份君臣之情。到时传于后世,也是一段佳话。”   王琼不再多犹豫,立马撩了官袍跪在地上,“皇上知遇之恩,老臣铭感五内,正如皇上所说,老臣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年寿无多,除了为皇上尽忠、效力,老臣别无所念!”   “起来。”   “谢皇上。”   “咱们约法三章吧?”   王琼略微疑惑,“约法三章?”   “嗯。”朱厚照点头,回头指了指尤址,“你到京里当吏部尚书以后,不要再给尤址送银子了。”   此话尤址没什么反应,但王琼惊恐得厉害,于是刚刚起来立马又跪了下去。   “皇上……皇上……”   在他将要‘胡说’之际,朱厚照又去俯身扶起他,并将声音降了几度,“朕没有要追究你的意思,你也不要编什么谎话来骗朕。贿赂和欺君,这两个罪名可不一样。”   王琼只觉得整个人被抛向高空,又迅速急坠,人在大恐惧之下,思路也直接断了。   皇帝这样讲完,他竟就这么点起了头,算是默认了。   但朱厚照的确没打算追究他,不要说尤址了,刘瑾在的时候他就结交过刘瑾。   咕咚,王琼生生吞了一口唾沫,再看皇帝的时候心中不由多出了恐惧。   这就是正德皇帝。   “朕与你约的第二点对你来说有些难,但朕必须要对你有这样的要求,就是你不可欺君。”   王琼心说这叫什么话,“陛下如此恩遇老臣,老臣又岂会欺君?”   “你这话,朕姑且听下了。但这话仍是要与你先说明白的,你不是王鏊那般人,朕也不会以他那一套来要求你,否则就凭你结交内侍,朕就能收拾了你。总而言之一句话,但凡朕发现你有欺君之举……你自己要明白。”   “老臣明白,不必皇上多说,老臣必提头来见。”   朱厚照不知道到底管用不管用,但该和他说明还是要说,起个六七成的作用也行,“第三点,朕会授予你密折之权,这件事你不必与人多言。其实……在朕看来,以你的能耐这吏部尚书很好当,因为你明白朕的圣意,所以手中事情不至于做出大错,实在不知如何解决,一个条子递进宫,如实说就好了。上传下达、照实而讲,你自己不要往复杂了来做。明白吗?”   这样的老头子不好收服,朱厚照说到底也就是恩威并施罢了。   “尤址。”   “奴婢在。”   “将你这么些年拿人家的那些银子还给大明的老天官。”朱厚照侧身斜视王琼,“王琼,尤址给你存下的银子可不少,和你非亲非故的,还劳心劳力替你攒下不少家当。你得请尤址一顿好酒喝,把这份恩情好好的说清楚。再有,有了这些银子,你以后也少拿点,实在要拿,跟朕说明清楚缘由。”   王琼即便为官经历丰富,也从未在史书上见过这样行事的皇帝,他心中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并怅然对曰:“老臣谢陛下宽恕之恩!”   “行了,你们两个去吧。”   王琼这些年给尤址送的银子可不少,毕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出手可不能小气。   不过他是没想到,尤址竟什么都和皇帝说。   现在想来,他在巡抚陕西时的一些事情,看似是司礼监尤址的意思,其实也不过是皇帝借尤址的嘴巴说出来。   等到他陪着尤址走在出宫的路上,许久之后心绪才逐渐稳定下来。   再看向尤址时,有一种想骂却不敢骂的感觉,毕竟这个老太监把他卖得透透的,“尤公公啊!”   尤址也明白,他躬身作揖,“老天官莫怪,咱家资质愚钝,怎样都骗不了皇上。至于这些年的银子,一共十二万八千两,随后送到。”   这是圣旨要给他的银子,王琼虽然收得浑身不舒服,但还是得拿着。   而且,皇帝叫他请尤址喝酒回报恩情,这话可不要傻乎乎的当做本来的意思在听。   银子都算清楚了,以后也不让送了,这分明就是一顿‘断交酒’,还不必担心他们喝完了不断交。   有句说烂的话叫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破坏很容易,建立则很难。   从今天开始,王琼就不会再信任尤址了,不断交留着干嘛?   王琼则心情复杂,人才刚到京师,紫禁城中走一趟就已经感受到这里的水有多深了。   唉,这个正德天子,老人再深深回望一眼,终于出宫去了。 第七百九十二章 朕还当个鸟得皇帝!   尤址出宫以后,朱厚照觉得左右有时间,就回身去后宫,并一路赶到慈宁宫,这是他母后张太后居住的地方。   到的时候恰巧看到夏皇后和贤贵妃也在。   两个女子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娇嫩光滑,双眼顾盼生辉,容颜不减当年,反多出几许妇人艳丽,尤其生过孩子以后,身子更加富态,再往下更有夸张的弧度,让人不禁想要好生研究一番。   “儿臣参见母后。”   “莫要多礼,莫要多礼。”   张太后现在也是幸福之人,儿媳、孙子、孙女常伴左右,虽说朱厚照来得相对少些,但毕竟他勤政之名广为传播。   在张太后看来,国家之大全赖他儿子一人,那也是很不容易的。   再说本身朱厚照对她很是孝顺,凡她所求,几无不许。   这个年代之下,孝,哪怕是当做表面功夫来做也要全力做到位,更何况,人非草木,共同生活这么久,张太后也是一心为他,因而感情基础还是深厚的。   “臣妾见过皇上。”夏皇后和贤贵妃也冲他见礼   “免礼。”   寒暄之后,张太后笑容满面的说:“她们两位已陪了我很久了,正巧说到皇帝呢。”   “应该的。”朱厚照转而夸奖了她们两个,“朕有时朝务繁忙,还好有你们常来慈宁宫,母后也能多些欢笑。”   夏皇后和贤贵妃娇脸微红,嘴含喜意,那模样柔情多水,怕是微微一捏就要出来了。   回首过来,朱厚照问:“不知母后与她们说了儿臣什么?”   “是便你那个避暑行宫呀。我们几个都在说,早一年建成,就能早一年住进去,最好啊,明天夏天之前完工。”   朱厚照轻笑了笑,“娘亲心疼儿子,心急是能理解,不过明年夏天之前是不可能了,怕是得要个三五年的功夫呢。”   “唉,那你就该早些提出来。”   夏皇后恭敬说:“皇上以社稷为重,前些年是怕耗了国力,所以委屈求全至今。”   与这些女人在一起,她们没有什么国家大事,也没有什么朝堂形势,就是说皇上好,朱厚照也习惯了。   张太后什么都不缺,所谓的尽孝,就是要过来陪她说说话,仅此而已。   其实她也才四十出头,养尊处优的,看不出多老的。   “那个何鉴还在吗?”张太后突然问起。   朱厚照点头,“在的。”   她提起这人,就是因为记得何鉴当时反对过避暑行宫之事,可算是给她恨上了。   “哼,也就是你宽宏大量。”   张太后起身,朱厚照则很有眼力见的去扶她走路,实际上也是虚扶,总之就是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   “这种连君父都不知心疼的老头儿,该早换了他。”   朱厚照面对张太后这种‘妄言’朝政的言论,基本就是以听为主,不怎么搭话,她反正也不会真的要插手,任她说说出气就是,而且大多也是向着他在吐槽。   “娘,现在可不热了,多穿几件还来不及。慈宁宫那炕再过几日也该烧起来了。”   提起这个张太后脸上又挂笑容,皇帝自己苦熬炎热,倒是给她们这些畏寒的妇人想了取暖的法子。   她与弘治皇帝所生的孩子,夭折的夭折,早亡的早亡,还好有个好儿子,给了她无限的依靠。   古时女子在家从父、从夫、从子,   历史上正德皇帝去世以后,张太后在嘉靖朝的处境就不算很好。   朱厚照带着张太后在殿内闲走,转头又让夏皇后和贤妃离开了此处,他是有事情说的。   “娘不冷,你担子重,要注意龙体才是。”   “嗯。”朱厚照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娘,儿子有件事……”   张太后奇怪的笑起来,“怎么了?”   “本来不想叨扰娘,不过兹事体大。儿子也是最近知道的……是宁王,叔祖那边,锦衣卫探子回报,叔祖处心积虑,筹备多年,暗中联络江西大盗和江南在逃士绅,眼下已是在举兵反叛的关口了。”   张太后胳膊抖了一下,眉头竖起,“什么?!这事可……可开不得玩笑啊。”   “儿子岂是不知轻重的人?这类事,总归是朱家的丑事。而且先是安逆,再是叔祖……儿子有时在想,将来有日都不知如何和爹交代。”   “你何需自责?!”一个母亲开始护犊起来,“他一个藩王造反,便是不顾忠义的叛贼,枉你还称他一句叔祖!做出这等逆事,你问他还有脸当朱家的子孙么?!”   “娘亲也不必生气,就算是寻常百姓之家,也不是所有子孙都贤良孝顺的。只是事发之前,儿子想先和娘亲说清楚,免得谣言纷纷。从锦衣卫的最新探报来看,想必这个节骨眼,宁王已经举旗了。”   说起来朱厚照也是考虑再三,才来慈宁宫。   安化王和宁王还不太一样,宁王本身与燕王有些渊源,而且朱宸濠这是一路直系继承下来的。   历史上,宁藩也不是在正德年间全部除尽的,事后其实也延宕了几十年。   血脉决定了皇位的天然合法性,任何人都无法替代,哪怕他是个智障,都可以在龙椅上坐着。但享受着它的好,也要面对它带来的约束。   血亲宗藩,不是那么容易杀的。   但他又不想滴滴答答、不干不净的。   还有,一个皇帝……总是经历藩王造反,真的不是什么好事,至少丢人啊。   如果是朱高煦那种,便也罢了。人人都知道,那是他自己莫名其妙。   可安化王和宁王并非是如此。一般人会想,若非皇帝真的做了什么不知好歹的事,否则怎么会自家人纷纷要反你?   大体也是想到这一层,张太后怒甩衣袖,“混账东西!自先皇而至你,待其不可谓不厚,没曾想却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这件事,还想请娘替儿子拿个准数。毕竟,这是国事,也是家事。”   这是客气话,张太后道:“当娘亲的最是了解儿子,你一向有主见,何必要娘替你拿主意。你是考虑到此人姓朱,乃太祖血胤,是也不是?”   朱厚照并不否认,“知子莫若母。”   毕竟当年宣宗皇帝要杀汉王朱高煦,也是经历了一波反对的。   张太后蹙眉想了想,“再大的不满,也不能造你的反,更别提咱们家并未对不起他!”   额……这么说其实也不那么准确,宁王是被燕王坑了一手的,不过她妇道人家就看眼前,也无所谓了。   “他若真是反叛,将其押来京师,本宫命人问他话。”   “好。”   张太后又担心的问:“对了,此事……应当无碍吧?”   “这一点不比担心,虽说有些突然,不过儿子不至于被他算计进去。”朱厚照略作安抚,“儿子已经紧急调了靖虏侯周尚文5万石军粮,军需充足,必定不会有事。”   明朝一石大约是150斤,5万石粮食就是750万斤。   一个成年的士兵,算体力消耗很大的那种,一天大约要消耗6斤的粮食,三万人就是18万斤一天。   这样的话,就可以敞开吃大概40天。   不算很多,不过当初也不是要囤个三五年的粮食,难道平乱还要打很久么。   运起来也不是很难,一艘漕粮船的标准载运在一千石,当然也有两千石的,不过这次兵部是统一调配粮船。   而50艘的船队行于运河之上,那场景也是极震撼的了。   更不会有什么水匪动心思去抢。   至于军饷,原本朱厚照是想着浙江那边简单调配一下,三十万两的银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是,他自己是没往那方面想——可实际上刘瑾在江南抄家都抄了二百多万两了。   这还是现银,不算古玩字画什么的。   因而倒也不用麻烦旁人。   至于战马、刀具、炮火,后两者都不缺,甲级卫本身自己就装配,而战马……周尚文这次主要率领的还是精锐步卒。   骑兵在水网地带难以发挥效用,那不像华北平原,两万人冲起来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朱厚照这边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特意来慈宁宫也是为今后做些准备,张太后到底还是大明的皇太后,是皇帝的亲娘,涉及到一部分家事,到时有她的懿旨和态度,他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   从慈宁宫出去以后,过坤宁宫而至东六宫,后宫诸妃的姹紫嫣红也能尽收眼底。   常常不能见君的沈淑妃妆容反而‘多了几分随意’,脸颊两边落下的丝丝碎发更生出一种妩媚姿态。   贤贵妃则依旧端庄,如大家闺秀,令人不可亵渎。   本在众女之间赏心悦目着,尤址从外面脚步极快的进来,说:“陛下!”   国家就那么点大事,朱厚照已然心中有数,他招手,“拿来。”   展开之后草草看了一眼,心中并无意外,朝廷一副要查他的架势吓到了宁王,原本在正德十四年造反的他,在今年就动手了。   “你们继续聊,有点小事,朕去去就来。”临走之前还刮了一下沈淑妃娇嫩的鼻头。   路上。   朱厚照开始下旨,“这是最快的锦衣卫密信,内阁可能并不知晓。你先将人宣进宫。”   “是,奴婢遵旨。”   “等等。”   朱厚照略作考量,此次江南士绅多有违逆朝廷之举,眼下更和反王合流,这不仅是造反了,更是对朝廷天下清田令的挑战。   因而他心中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不过,他不是做事很随意的人,这是国策,不是儿戏,便又觉得还是再多一分思考,“没事,你先去。”   而他自己到了乾清宫以后则来回踱步自忖。   他在想,如果这是朱元璋或朱棣,他们会怎么做。   大约有半个时辰,诸臣才陆陆续续进得宫来。   最后到的仍然是王华。   人到齐以后,朱厚照双手微微捏拳,“众爱卿,宁王反叛,朕欲亲率大军剿之!”   因为知道他们会反对,所以朱厚照自己就将话说在前头,“若只是宁藩一人,朕不必亲至,但江南士绅与宁藩合流,动摇的是各地官员对天下清田令的信心,因而朕此次不仅要剿宁藩,更是剿叛朝廷而去的劣迹士绅!!想朕连番圣旨,竟是逼出个拥宁王而反,若不将此贼心剿灭个干干净净,朕还当个鸟得皇帝!” 第七百九十三章 杨廷和,革职收押。   古时候大军出动,不是今天下令,明天整军,后天出发的节奏,实际上粮草辎重等等东西都需要一段时间的准备。   像是永乐皇帝北征,往往需要提前大半年才能做完这些动作。   所以朱厚照在此时下旨当然显得急促。   这是一条。   但朱厚照自己有考虑过,藩王造反,那是突然而至,先前肯定不会有所察觉,所以没有准备才算是正常反应。   其次,收拾一个宁王,并不需要像朱棣北征一样,率领几十万规模的大军。   他此次出征,只会再带上三万人,也就是五到六卫人马,这个规模还是有办法的。   不过,天子亲征在朝堂之上事属大事,先前各位臣僚并无心里准备。   从内阁到六部,一众官员的反对之声属于老调重弹,朱厚照并不陌生,他们说起来也极为熟练,总而言之,气氛开始沉寂起来。   弄得朱厚照只能叹气,“朕要亲征大漠,你们说大漠无际,凶险万分,但这内地江西总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吧?”   杨廷和则说:“内地确不如大漠凶险,不过江南恰巧有靖虏侯驻扎,调他平叛才是上上之策,更无需陛下劳师远征,徒耗国力。”   “杨阁老的意思,朕这是瞎折腾。”   “老臣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们怕都是这么想的吧?”朱厚照不轻不重的嘀咕了一声,大臣们也在相当程度上默认了此事。   “但朕说了,此次之所以亲征更多是为了天下清田令。要让天下看到朝廷的决心,朕的决心。而且江南一众在逃的士绅,说起来都是书香世家,忠烈之后,结果呢,朝廷稍征其税,便要勾结反王,煽动叛乱,令人恼火!   如此说来,这些士绅之家反倒是朕摸不得的老虎屁股,是该朕供着他们,该朕与他们一道欺压天下的百姓了!岂不闻太祖皇帝曾言,大明,只有天子当国!除了天下百姓欺辱不得,朕就不相信还有谁得罪不了!就算它是老虎的屁股,朕也要摸一摸!否则,这与唐末之时的藩镇割据又有何异?你们又当朕是什么软弱可欺之君?”   这次若是软了下去,不敢动了,以后哪个皇帝还有本事动它?这些利益集团还真就成了割据一方的势力,到时候朝廷与它的关系是利益交换,而不是相互隶属。   这已经涉及到皇权的根本了。   朱元璋以前一直是皇帝坐朝,宰相治国,继而延伸出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皇权与相权相互节制,这是君臣间的共识。   但朱元璋什么都不管一脚踩碎了宰相制,其用意明晃晃的摆在世人面前:皇权之前,皆为尘土。   朱厚照将此行用意层次提升,不过这并不足以说服朝臣。   实际上他本来也不准备说服他们,这群老古板,想要说服他们可不容易。   臣子们自然还要再说上些什么,但天子的旨意还是照常下达,毕竟兵权还没有人敢染指。   他们说归他们说,自己做归自己做。   第二天内阁开始不断收到圣旨,其中大多不是给他们的。   首先是调兵,天子下令,调腾骧左右卫、武骧左右卫、金吾左右卫,共六卫三万余兵马出征,这些都是皇帝直属亲卫,也可以称之为禁军,平常是要轮流负责驻防皇城的。   其中腾骧四卫是绝对的核心卫,金吾左右卫则是乙级卫所。   这些卫所将官自指挥使而下,包括千户、百户等大多出自军学院,剩余的则出身勋贵世袭之家。   比如周尚文有三个儿子,他的小儿子有些不知好歹,一个虚衔打发了就是,但大儿子和二儿子还算能用,于是便荫了千户官,在军中当值。   守卫紫禁城这种重地的兵马,忠心和能力有时候是要平衡的。不能光看战力,如果不忠心,战力越强,收拾的可能是皇上。   所以其中肯定有一定比例的勋贵子弟。   朱厚照作为明事理的皇帝,只要明晰赏罚之道即可,简单的说,血脉身份可以确保进去,但不一定能升官。   这就是所谓的做事要懂得变通,不能死脑筋,一个道理认到死。   承平的日子里,朱厚照也会时常演武检训,绝不至马放南山,   而皇帝点兵出征,不可以每次都只要甲级卫,其实是要在甲、乙之间略作平衡,给乙级卫少一些名额。立功机会虽少,但有。   最弱一级的丙级卫所那责怪自己吧。   除了这六卫人马,还有皇帝一直培养着的神武卫。   神武卫的指挥使是许进,已经跟随皇帝十多年了。   这个卫所以人数来论,最多都能称为半个卫,鼎盛时只有两千多人,后来朱厚照觉得太多,又筛选裁撤降为一千多人。   这些人每一个都是许进亲自挑选,每一个都有单独的个人档案和背景调查,甚至朱厚照都要亲自看的。   是真正的虎兵劲旅。   皇帝偶尔需要练武解闷时,大多是他们陪练,如果要运动逗趣,也是他们作陪,如果要微服私访,更是他们暗中保护。   神武卫的人马管束的也是最为严格,他们都是全天在岗,如果要外出离京,还需要特批,而且要写明离开和回来时间,外出地点、事由等等。事后核查不准的话,那麻烦大了。   当然待遇也是最好的,在选的时候还会偏向于穷弱之家,最好就是全家靠着他当兵才过上好日子的那种。吃苦耐劳,又忠心可靠。   尤其是性格,也作为一项因素放在其中。   因为条件苛刻,所以增增减减的就是一千来人。   皇帝既然要离京,神武卫肯定是要跟随。   调兵令之后,则是调粮令。   大军出动较为急促,京通仓虽能紧急调运一波,但几百万斤的粮食光从仓里装运到船上也要不短的时间吧?又没有起重设备。   朝廷的办法,就是由沿途官府供粮。   当然主要是大运河沿岸,包括济南、淮安、扬州等府。   到正德十一年,朱厚照已经温和的复活了预备仓制度,前些年他很是耐心,采用实报缺额、多年补充的办法避免了官府为了应对检查,强行征粮。   现在各府州县的预备仓中应当都是有粮食的,如果没有,这就怪不了旁人了,自己等死吧。   粮食除了要有,还得有人运。   也就是所谓的运粮队,这在之前算是百姓赋役当中的役,所谓国家打仗,耗尽民力,就是因为国力有限,不得不征调民夫运送天量的粮食,有的时候打仗打个几年,耽误了农时,自然就是民不聊生了。   但那是国力不足的情况下。   现在朱厚照内帑之中就有存银几百万,征调船只、使用民夫都可以花钱进行,当然这需要一点时间。   而且少府之下有粮商,粮商本身就有运粮的队伍,自然可以紧急征用。   至于武器、战甲等等,平时都备着的,带上就行。   平时不放松武备的好处就在于,不至于用的时候什么都要重新开始找。有的王朝末期,刀枪棍棒都会缺。   调兵、调粮、运粮……几道旨意之下,三万余大军已经在营房集整完毕,只待吉日,祭旗出发。   这个时候朱厚照再将内阁王鏊和杨阁老召来,再加王琼、张子麟和何鉴三人,直接交代:“朕在外,国家政务要仰赖几位辅佐皇长子打理了,待朕凯旋之时,咱们君臣再一同饮酒庆贺!”   天子这般不顾一切的做法,实在叫他们无可奈何。   杨廷和当即跪了下来,“陛下不可啊!兵者,是国之大事,陛下如此轻动,绝非圣君所为啊!”   朱厚照脸色发寒,“杨阁老,你不必如此。你知道朕不是糊涂之君,朕也知道你绝非不忠之臣,咱们君臣还是不要闹得不可收场!朕说过了,江南不法士绅之行实在令人恼火,要是不将他们荡平,朕这个皇帝得看他们一辈子的脸色!真要这样,这皇帝干脆叫他们推个人来当算了!”   “陛下既如此,老臣也有几句直言要说!”杨廷和跪在他面前,一副向死而生的模样,“朝廷要清田之时,老臣等苦心劝过陛下从长计议,切莫操之过急,可陛下不理,非要任用刘瑾等一众奸邪宦官,陛下难道不知,刘瑾一到江南,必定引得江南士绅反弹吗?陛下口口声声说江南士绅之举令人恼火,岂不闻其根由在刘瑾?!”   他这话就是说江南士绅也是叫你给逼的!   朱厚照一听这话,哪怕他脾气再好也不禁怒从心来,“放肆!!杨廷和,你要清楚你在与谁说话!”   杨廷和仍自不退,“微臣绝不敢冒犯皇上,陛下心里也清楚,微臣是为了大明,为了皇上!此番皇上大动兵戈,是因心中怨恨,由此而知,皇上大军一到必定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皇上为了自己的私怨,而大伤江南文气,如此举动便是暴君也不为!传之后世,更是要背上千古的骂名!微臣句句肺腑之言,恳请皇上三思!”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话了,朱厚照气得胸膛接连起伏,好在他不是无能狂怒之辈,他微微颤动的手指着他,说道:“朕偏要你看着,朕是如何踏过他们的尸骨,建立的不世功勋!想用身后之名来要挟朕,绝无可能!你不要扯什么明君、暴君,美名、骂名!这些名头统统不在朕的眼中,大明天子,朱家男儿是敢作敢当的铁骨头!谁要来指摘朕的不是,等他开拓出比拟朕的功绩再说吧!”   “陛下!”杨廷和向前爬了几步,几乎要抱住皇帝的腿,“陛下,江南文气一断,天下读书人的脊梁便也断了,于我大明殊非吉事,老臣再请陛下收回成命!”   杨廷和如此激烈,弄得王鏊都面容悲戚起来,于是他也跪了下来,“陛下,杨阁老这是一番尽忠之言,还请陛下明鉴。”   “请陛下明鉴。”何鉴、王华与梁储等也都跪下。   朱厚照则一把推开杨廷和,他心意已决,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径直向外走去时,还有旨意传来,“杨廷和胆大包天、冒犯君颜,从即日起,革去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少保等职,并关进天牢,以候圣裁!”   他忽然想起来历史上的落水事件,所以心下一横,干脆把他抓起来拉倒。   本来张璁也在等着继续进位呢,天下清田令更是需要三五年的功夫才能做完的事,需要一个有冲击力的当朝之臣。 第七百九十四章 行军、定策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   这还是正德年间的第一回 ,今上在内阁阁老奏对之间直接将其人下狱,在此之前,哪怕是闹出再大的动静,也都要发酵几日,而且不管如何发酵,天子会渐渐怒消,随后为其寻个不错的去处。   哪像今日一般。   杨廷和不仅革了职,甚至连个庶民的身份都没捞到,直接蹲大狱去了!   于是乎侍从室谢丕、范玉昌,包括尤址都觉得皇帝铁定发了天大一般的火,所以他们纷纷放下手中事务,到皇帝面前跪下听旨,口中还不停地说着息怒息怒。   说得朱厚照都听烦了,“好了!莫要再讲了!”   杨廷和的那番话也确实令他生气,江南的那帮混蛋到头来竟成他逼得了,妈的,说到底是东也不行,西也不行,最好听了他们的话,缓行,哦不,停了清田令才是好的!   不成,朱厚照心中很坚定,不能受了这帮人忽悠。   土地兼并是王朝痼疾,他现在有这个条件能做一次,绝对不能放弃!   渐渐地,朱厚照气息平稳下来,监国的旨意他也得重新下了,并将目光放在了谢丕之上,“传旨。”   一声令下,所有人身子一凛。   “宁逆无君无父,勾结江南乱政的士绅举兵谋逆,罪无可赦!!朕将亲尊驾临,率大明锐卒,以破贼军。自朕离京之日起,由皇长子监国,大学士王鏊、吏部尚书王琼、侍从室侍从谢丕三人辅政。并宣成国公朱辅、定国公徐光祚、威宁伯王烜、大学士张璁、兵部尚书王璟、侍从室侍从范玉昌,随行侍驾!”   随驾的还好,几个勋贵和张璁等人原本就是确定的。   只不过辅政之人和先前有所不同。   谢丕这些年在朝中位是不高,但权力不轻,毕竟是最接近皇帝的人之一。   也就是不出京办事,但凡出去,是个人都得卖他面子。   而且谢丕乃谢迁之子,算是清流二代,家学渊源,很注重个人品德修养,几乎不做很嚣张或是很冒头的事情。   反正就是皇帝说什么,他就完成,在朝堂上存在感不是那么高的。   此番忽然辅政,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臣子们也在想,皇帝突然有这样的考虑,这是有何用意?   另外一边,杨廷和已经被侍卫带了下去,红色的锦绣官袍脱掉,换上带着‘囚’字的灰色麻衣,十一月底的京师天气已经很是严寒了,突然如此,冻得这老家伙直哆嗦。   好在他到底算是阁老那样的人物,而且名望也高,朝中不少人愿意照顾他,所以苦熬一两个晚上,取暖的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刑部天牢不见天日,杨廷和被关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恍然失神,他宦海浮沉多年,被下狱还是头一回。   刚进来的时候,他自己也还有气,同时心里也想着自己只是暂时惹皇上生气,但皇上知道他的心志不坏,因而估计等这阵风头过去也就好了。   另外他心中并不后悔,为人臣者,本身就是要敢言直谏。   第一个晚上,无眠。   一夜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没什么人理他,他仍然是当初的想法。   而后又想到苦难打熬的就是人的心志,所以于狱中端正坐好,不管如何,他都是正气凛然的汉子!   第二天过去,睡了一会儿,但一觉睡醒,不知过去多久时间,一下便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不觉得时间在流逝,之后就是不知过去多久。   直到有一天,大锁打开,门前忽然站了两个人。   “爹!”   竟是他的儿子,杨慎。   杨慎啪一下给他跪下,“爹,你受苦了!”   “痴儿。”   纵使是杨廷和,落难之时看到儿子也是面有动容的。   而杨慎边上站着的乃是王鏊,皇帝倒没有过分苛责,说他们不准探望。多年的同僚情谊,见一面还是应当的。   杨廷和却有些不知如何面对王鏊,只能干干的叫了一声,“王阁老。”   “介夫还是不要多礼。”   说着他招招手,外面两个青衣小厮各捧了许多书,王鏊说:“人生得一知己不易,老夫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美酒佳肴,想必这才是你需要的。”   杨廷和鼻头一酸,为难之时见真情,“多谢,王阁老。”   “介夫,你且在里面熬上几日,陛下是一时之气,等时机合适,我便向皇上说几句软话,总归是将你放出来再说。”   “皇上……”杨廷和眉宇之中有黯然之色。   “皇上已经离京七日了。”   “七天了?竟有这么久?!”   “恩!”   杨廷和心中一惊,他其实有些不好的预感,“皇上勤政好学,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从未有七日不召见臣子的……”   说是臣子,其实是他自己。   这些年来,除非他有事离京,否则确实没有和皇帝有相隔七日不曾见面的。   皇帝,该不会真的将他忘记了吧……   ……   ……   朱厚照率领的大军是从陆路出发,天气冷,原本是不适合打仗的,好在棉衣本身也是作为军备物资提前备着的,每个士兵都有御寒衣物穿在身上,倒也还好。   这个年代的人,本身承受痛苦的能力就大大好过朱厚照所知道的前世,所以没什么大的问题。   只不过行军速度缓慢,朱厚照反复催促,才从每日三四十里,提高到了八十里左右。   正常来说,大军的行进速度都慢,但那主要受两点影响,一个是运粮队,粮草太过重要,所以军队行军速度实际上受他们限制。然而此次朝廷出兵,是沿途补给,所以不存在这个问题。   第二个因素是为了安全。   因为古代士兵赶路是不着甲的,那玩意儿一套几十斤重,穿在身上走路,地方没到,人先累瘫了。   可不穿甲,就会很害怕遇到敌军。   所以一般大军都是天亮之前出发,走上几个时辰,赶紧又要在天黑之前安营扎寨,构筑防御工事。   这样小心翼翼的,当然就走不了多远。   但这次同样没这个问题。   难不成还能在自己境内被什么人袭击?   所以这几天赶路下来,朱厚照已经走了四百多里,很多,但实际才刚刚走出保定府……   不过也属正常了,从京师到南昌有2800里,路上原本就是要35到40天的时间。   这会带来一个尴尬的局面,就是他可能还没到,周尚文已经料理干净了。   但朱厚照心中已经想过了,这没什么问题,他不会像历史上的正德帝一样胡来,只要赢了,该赏则赏,而且他不仅是奔着宁王去的。   他要带着周尚文,然后再率领六万精锐兵马在江南走一遍。   就这么点人,就这么点地,看看到底能不能理清楚,是哪些人理不清楚。   出了京,带着军队,朱厚照自然换了军装,结发髻于顶,露出宽阔的大脑门,身上穿红色锦缎长袍,长袍的袖口和领口都是用金线精心绣制,腰间则是束着宽大的玉带,玉带之上有龙形,极为贵气。   如果是战时,他还有锁子甲,还要头戴盔帽子,作为平日里练过的皇帝,这些对他而言都已经是习惯了的。   而且连续骑马也一样不是难事。   就这样,时隔多年,终于又有大明天子领军了。   在他的身后一侧是成国公、定国公等武将,另一侧是张骢、范玉昌等文臣。   这没甚特别,只是威宁伯边上多了个女扮男装的玉面之人,此次行军,说不得还会用上她,所以也一并出来了。   行出一片枯树林,正巧是一片空地,朱厚照命大军停下,一方面是要进食,另一方面他在这里还不断接收着消息。   这个时候的沙盘也只是简易的地图。   朱厚照一个招手,下面人就明白,赶紧把东西给准备了起来,诸臣子则围绕着他一起靠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刚刚斥候递来的军报,上手指了起来,“宁逆于十一月二十六日正式杀官造反,迄今为止,已有江西布政使、南昌知府等官遭其毒手,江西巡抚郑瑜早有准备,而且和宁逆早就反目成仇,不相往来,事发之时历经一番苦战后逃出城去。   二十八日,靖虏侯接报,南昌有变。   十二月二日,他这一部驻扎各府的士兵全数到齐,于是整军出发,同日大明海军从宁波解缆启航。今天已经七日,周尚文或许已到了宣城……”   镇江与宣城相隔四百里,而且进入那里之后就是丘陵地带,不像北方这么好走了。所以到没到宣城还真不好说。   “这是朝廷一方。宁逆一方,他在三五日间拿下南昌以后随即便抢夺了很多船只,看样子这是要破九江了。九江之后则是克安庆、下南京。心思倒是简单。”   目前的战报还没到那一步。   不过看这个样子,是错不了的。   “南京是留都,南京既下,江南即告急,这样他的声势就大了。其次,江南不少士绅与其媾和,他想快速的攻下南京也是迎合这部分人。而且,南京还有他们最恨的人。”   刘瑾。   杀了刘瑾,他们必定会士气旺盛一段时间。   因而从多个方面看,南京都是他的上佳选择之一。   不过周尚文一部走陆路直奔南昌,并未在水上准备迎击他,这主要是因为大明已经有海军了,没有必要。   倒不是说船不够。   而且周尚文的部队本就是陆上士兵,不必跟着敌人的脚步走,忽然换到水上。   “这不是什么难解之局,依朕所见,靖虏侯这里,令其继续保持行军速度,威慑南昌,就算路遇几个投敌的小城,也有火炮这等攻城利器。海军一部加紧行军,尽快抵达南京。若是赶不及也没关系,南京本身也有守卫,那是雄城,想来不是三两日内能攻克的。你们以为如何?”   成国公沉吟两声,随后说:“陛下圣明!”   朱厚照:“……”   不过,本来也没指望他们就是了,就是带在身边给勋贵刷个存在感。   “那便这样吧。喔,对了,问问郑瑜的情况,看看他人在哪儿。”   回想起来,历史上的宁王之乱,是王守仁平定的,当时他是汀赣巡抚,就是江西南部一代的巡抚,听闻宁王叛乱,他便纠集了一些兵马勤王,然后直接掏了宁王的南昌老巢。   宁王本来要打南京,一听说老巢被端,那是赶紧回救。这里要注意,古代士兵作战可不是咱意志坚强的红军哪怕打剩一人都能成军。   旧时代的军队差得远了,宁王带出来的人,大部分家小都在后方,包括宁王自己全家都是的,所以如果后路被抄却不能回救,部队必定散伙。   于是南昌被克四日后,在南昌东北一个叫黄家渡的这个地方,他与王守仁军相遇,然后被杀得大败。   自然的,他当皇上这事儿也就歇菜了。   所以朱厚照不管他在江面上怎么折腾,就是让周尚文奔着他的老巢去,在兵法上,这叫攻其必救。   如此一来,他们这一方就变得主动了,而不会跟着叛军的节奏跑。   至于说要找郑瑜,那是因为朱厚照想到这一世的宁王看形势不对,或许有可能不出南昌,选择固守,到那时郑瑜或许会有办法。   其实固守也是个死,而且死的更快。   因为造反这事儿的风险太大了,你怎么才能让部众死心塌地的跟着你?那就是三句话,胜利,胜利,胜利!   一直打胜仗,士气才能保持。   一旦像乌龟一样憋在里面,呵,都不必外面人做什么,等着自己人收你的人头吧。   所以宁王仍然有进军南京的可能。   反正不管他怎么做,朱厚照都有应对之法。   用饭之后,再赶路半日,至傍晚,又有山东巡抚刘健来奏本,估计是为送粮而来。   与此同时,威宁伯身边那女扮男装的女子也进得他的营帐,而且较为熟练的去淘了热毛巾给他擦拭。   姑娘家的穿着男装有一种别样的韵味,朱厚照还多看了几眼。   王芷倒也不避他,而是走近了说道,“皇上,白日里臣妾不好讲。臣妾以为皇上不必以江西为目标地。”   “什么意思?”   “此番朝廷反应很及时,臣妾觉得宁逆这形势,撑不住太久,或许皇上大军未至,叛军便已被拿下了。”   朱厚照略有诧异,他是有先知,但这姑娘可没有,“所以呢?”   “皇上应已江南为目标地。”   “喔?怎么讲?”   “南昌是宁逆所必救,江南则是在逃的士绅所必救。”   朱厚照眉毛一挑,“继续说下去。”   “所谓用兵之道,在臣妾看来就是想方设法分化、弱化敌人。宁逆与江南士绅是无奈而合,这些人到了他的帐下,心心念念的仍是江南,可南昌也有威胁,于是两方人马之间必然出现分歧。叛军本就弱小,一旦不能心合一处,必败无疑。”   “哈哈哈,你还真是朕的女诸葛。”   “臣妾不过效法皇上,高明也高明不过皇上的。”   朱厚照听得心头痒痒,不过大事当前,不能乱搞,他想了想点头说,“好!那咱们就杀向江南,他要是躲在南昌城里,那就把那群江南士绅急死,如此情势下,大概是会自乱阵脚了。他要是出了南昌城,朕就让他有家不能回!”   周尚文所率领的也是大明精锐步卒,城外野战,可以把叛军部队里的地痞流氓打成模范良民。 第七百九十五章 如之奈何?   自十一月二十六日正式杀官造反,今天已经是第十三天。   十三天中,宁王叛军并没有遭到很庞大的官军围剿。而且他用计诱杀了江西都指挥使、布政使以及江西右佥都御史等一大批官员。   再加上江西巡抚郑瑜突围奔走后,整个江西已经群龙无首。   离得远些的知府还好,比如宁国府、安庆府都已收到朝廷谕令要他们加强防备,与城同在。但在南昌附近的新建县、丰城县等十余座小县城,很快就被叛军胁迫谋反。   事情既然做了,那就不必再掩饰什么。   十二月初一日,宁王在南昌自号为帝,并自己和自己嗨把正德的年号给革了,又以李士实、刘养正为左右丞相,在江南归附的叛贼中找个叫徐挺的担任兵部尚书,许仕道担任吏部尚书,并把之前自己暗中联系的什么鄱阳湖大盗等封为将军,宣称有十万大军!   当然了,江南来的人许多都有头有脸,大家都混了些高大上的称号,不管怎么样,先听人叫上一声某某尚书,那也是过瘾的。   而且在杀了诸多朝廷官员以后,南昌城整个被宁王所控制。   老百姓并不管那么多,外面杀得热火朝天,他们当然是躲进自家屋里避灾。   而拿下南昌城后,意气风发的宁王及其团队就要开始筹谋下一步的进展了。   在王府正殿之中,沙盘之前,宁王大言不惭,自称为朕,言说:“各位爱卿,眼下南昌及其周边诸县听闻我大军,大多望风而降,小皇帝残忍自负,大失人心,而朕则收其人心!早知朝廷根基已溃烂至此,朕真该早些举义,也能使各位少些灾祸。”   这话说完,以许家三兄弟为首的江南士绅派一众‘官员’又是唏嘘,又是愤恨。   “皇上!”忽得有一人上前,正是那许仕道,“臣思量再三,既然南昌以定,臣有三策献于皇上。”   “喔?”朱宸濠表情夸张,大手一挥,“爱卿快快说来。”   “是!”许仕道转身面向众人,并微微拱手,“在下先敢问诸位,如今我皇上与当年的燕逆相比,如何?”   刘养正目色一凛,斜眼甩手道:“你什么意思?燕逆狡邪奸诈,残忍嗜杀,如何能与宁……能与皇上相比,我皇尊师重道、有汤、武之资。”   “刘相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当年燕逆不遵太祖遗旨,背拟天下民意,以靖难之名篡权夺位,然而燕逆久经战阵,乃为当时名将,可饶是如此,靖难之役仍打了三年,燕逆也始终不敌朝廷,最后直取南京这才窃了神器。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可如今这形势难道没有几分相像?当时朝廷在南,如今朝廷在北,两者相互都有千余里,燕逆虽人面兽心,但当初他仍有精锐的燕王府护卫,他都打得那般艰难……”   李士实这个老头一直不说话,不过他其实心里如明镜,已经明白了,“皇上,许公并非长他人志气,如今敌强我弱,需得尽快破局。想必许公想说的上策,便是直取京师,如此,则天下可定,宗社可定。”   “不错!”许仕道重重的肯定了一声。   “可是……”朱宸濠自己犹豫了起来,“京师相距此地千里之遥……”   “皇上!”许仕道倒有几分疯狂,“大明承平百余年,各府州县大多都是贪官污吏,他们并不以守土为己责,这是其一。   其二,皇上刚也说了,如今的朝廷妖邪并起,忠良之臣多受陷害,民心已然尽失,所以皇上大军一至,不仅不会有什么抵抗,反而还会壮大我军声势,掀动天下皆反,更能联合各路义军。需知,朝廷不止在江西尽失人心也!”   说到这里,不少人开始点头,人家到底是世家盛族,所说的话初听很是令人嗤之以鼻,但稍作解释又觉得很对。   这是什么?   这就是远胜于人的见识啊!   “还有其三!”   这许仕道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大出风头。   朱宸濠也讶然,竟还有?   “我军一路北上直取京师,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且高歌猛进,士气如虹,正可一战而胜!”说完他双臂绕于身前,行了个大礼,“此为臣之上策,请皇上决断!”   朱宸濠犹豫起来,他又有些心动,但是又不敢,这么多年他都没下过这么大的决定,于是下意识的就要向李士实和刘养正看过去。   刘养正见许仕道如此出彩,心中也有些不适。   倒是李士实仍然不动如山,他也看出朱宸濠的进退维谷,便出声解围,“皇上,许公所论见解独到、不如再听听他的中策和下策?”   “对对对。”朱宸濠现在也是比较看重此人的了,“爱卿,你既然说了,那便将中策和下策一并说来。”   许仕道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他此番入南昌,乃是被逼无奈,一直以来,朝廷行逆事,宁王行正事,所以都觉得他的名声很好。   至少比那个强势、独断、偏执、残忍的正德皇帝要好。   但与此同时,江南这些年来逐渐富饶,国家兵备渐强,疆土逐步开阔,这其中处处可见正德皇帝的手段权谋,心智城府。   他忽然在想如果此时是正德皇帝,他会如何?   这宁王,似乎少了几分果决啊。   “是。臣的中策是就近攻取南京,南京是留都,城下之日,大江南北皆为皇上府库,浙江更有宁波市舶司,这些年因海贸兴盛,银钱无数,更可以断了朝廷钱粮,使其大伤元气。但中策之危在于,朝廷边军骁勇善战,一旦给出反应时间,到时江南虽繁盛,但我军迟早会陷入苦战。   下策则是居守南昌,凭借坚城兴许也能守个几年,但当朝廷从各处调兵,合围南昌。我军就是困兽之斗,民心、军心亦会转瞬溃散,无可挽回!”   听到这里,朱宸濠又惊恐起来,后背生出冷汗,“是极,是极,所谓兵贵神速,朕的志向也从不是在南昌当个偏隅天子,这疆土是一定要开拓的。”   许仕道的心情被稍微挽回一下,“既如此,那便是上策与中策的抉择了。臣还是谏言陛下,直取上策,敌强我弱,胜利之机就在于出其不意之间。”   “皇上!”刘养正开始了,“臣以为应当取南京,且应绕过安庆,以最快的速度取下南京!”   “绕过安庆?”朱宸濠又迷惑了。   安庆是南京门户。   安庆不克,就算南京拿了下来,他们也很容被人断了后路。   许仕道一听也大惊,“不可!安庆不下,南京与南昌两地相隔,时日一久,我军会被朝廷分割两处,到时首尾难顾,大势去矣!”   刘养正坚持道:“南京是留都,是江南核心,南京既下,我军可广收士绅之心,朝廷在江南根基已失,到那时,皇上坐拥江南膏腴之地,进可北伐,退可依据长江天险而守,再夺了浙北的富饶,即便拖下去,也不惧之。反倒全力北伐,直取京师,是绝无退路的豪赌,许公说的都是顺利之时,万一遇阻呢?南昌是雄城,京师不是雄城?即便我军抵达城下,万一久攻不下呢?到那时,我军岂不是不攻自破?兵法之道,未虑胜,先虑败!”   李士实也还是觉得自己‘老搭档’所言更加合他的心意,取京师太过冒险,路上不能有一点耽搁。   而且燕逆做了一次,是破天荒,没人预料到,他们再做第二次,傻子也看得明白。   这种用兵之策,风险极大,这就代表弱点极大,很容易就会被制住。   比如说大军孤军深入,容易被合围、被断粮,哪怕只是被拖住,都是凶险万分。   许仕道却心中焦急,“刘相是怕冒险?若真是如此,就不该有今日这举义之事!这事不冒险吗?以江西一省一地的民财,对上朝廷十余省,这难道不是冒险吗?此事本就是冒险行之,若是不搏,何来取胜之机?”   “好了!”朱宸濠一看两个人要吵起来了,当了多年‘主公’,这点控场能力还是有的,“许公,你不必着急。刘先生所说也有道理,而且还算有几分稳妥,再者,你们都是江南士绅,那里还有你们的祖宅祖坟呢。”   这话其他士绅听着是乐意的,纷纷应和,“皇上仁德,不虚其名。”   许仕道却气得脸色铁青,既然要天下,又怎么能将目光放在江南?   但看起来他的计策已经不被允许了。   在他之后,几个江南士绅纷纷表示支持刘养正的提议。   他们得回去,   早一日回去,就能早一日把自己的那些家财要回来,更重要的,祖坟不能给人刨了!   朱宸濠从李士实的眼神中看到了鼓励和肯定,随后定心宣布,“朕意已决,从今日起,征船筑炮,朕将亲自率舟而下,先攻安庆,再取南京!二十日后,朕要在南京谒陵祭天!望各位放下嫌隙,倾力相助,成此大事,共享荣华!”   “是!!”   大殿之上,吼声大涨!   不过他们这份兴奋倒也没能持续多就,人还未散去,外面已有军报传来。   朱宸濠当然是摆出勤勉之相,又召集主要人员商议,“众位爱卿,前军来报,靖虏侯周尚文在镇江整兵,所领皆为精锐之卫,这当如何是好?”   …… 第七百九十六章 取我刀来!   南昌城那里乱糟糟的。   周尚文部却不同,他率领的三万大军军容齐整,因为不是拉练,而是正儿八经的平叛之战,除他之外。手下两位副将,六个指挥使及至千户、百户全都战意汹汹。   这是名将光环的威力。   既然当兵,自然都想立功受赏,而跟着名将往往攻无不克,战意自然汹涌。   他们都在想着,打了这一仗,大将军由侯封公,他们这里面说不定也能诞生几个伯爵。   不然的话,硬熬熬成老太公也出不了头。   夜晚时,大军在野外安营。   军帐之内,周尚文左右都是一众青年将领,军学院的身份早年间还很有竞争力,但随着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要想个个冒出头倒不容易。   可若真的能混到靖虏侯账下,过得了他的虎目,那不说个人武力,兵书战阵之事必然是非常熟练的。   周尚文与众将说:“宁逆谋反,惹怒了天子。皇上已率腾骧四卫精锐离京,要亲自征此逆贼,如今大军已过了保定府了。”   “皇上要亲征?”   “皇上来了?”   ……   帐内众将听闻此话一个个都露出惊诧之色,天子行程本是绝密,不过事情已经发生多天,倒不必再隐瞒了。   而这些个将领们却不像文臣那般迂腐固执。   皇帝亲至,那就是对这次平叛之战的重视。   周尚文嘴角一勾,“咱们可不能让皇上到了南京以后,收到一份战败的军报啊。是也不是?”   那是当然。   众将情绪翻涌,“大将军,你就下令吧,我们营中没带怕的!”   “是,最好是打个漂亮的,到时候皇上到了一看,必定龙颜大悦,咱们也能跟着大将军沾上点光。”   军人不理政治,朱厚照当然也灌输过这样的思想。   圣旨下令要他们平叛,那就是平叛,其他的事他们不愿多管。   收拾了宁王就是功劳,就这么简单。   “知道你们都想请战,不过敌军那边的情形也得了解清楚才行。”   这一点并未困扰他们太久,朝廷应当是盯住宁藩很久了,所以锦衣卫指挥使、指挥副使都在这片区域活动。   他率军进入江西以后,情报支撑就来了。   十二月九日,他收到消息,于是再次升帐议事,他指着地图,“南昌在赣江之上,目前,叛军正在全力搜罗战船,最前方的部队已经进入鄱阳湖,并打下两岸南康、九江两座府城,自此叛军可直抵长江。”   江西的地形就是这样,水路处处通。   “如此一来,安庆兵凶战危之困不过就是这几日间事。若欲解安庆之困,我们可攻九江,逼得叛军不能轻易出长江。”   江西这里的地形大致是这样:南昌的兵可以在城中乘船入赣江,赣江联通鄱阳湖。南昌在鄱阳湖南,所以在鄱阳湖上要向北行舟,然后在九江府入长江。自九江而下,几日时间就可抵达安庆,然后就是南京。   所以如果九江府不在宁王手中,长江上的叛军就容易成为孤军。   周尚文自信,如果让他威逼九江,他是可以做到的,但是他收到的旨意,是尽快陈兵南昌城下。   “要到南昌,如何能不经九江?大将军可分兵一路,牵制叛军。否则任他们在长江上遨游,叛乱之祸就容易外溢。末将以为,还是要将叛乱的影响尽量控制好。”   “嗯。”周尚文点头,“本将继续率领大军过向饶州府去,就……分一路兵马去九江吧,且试试宁逆叛军战力如何。”   这样也不算违抗圣旨。在军事策略上也算合理,毕竟他们不能看着叛军从眼前过去而不顾,事后也不好解释。   但第二日,忽然有客来访,并自称是江西巡抚。   周尚文不敢直接忽略,总归是见一下,即使有假,那当场砍了就是。   其实一点儿都不假,江西巡抚郑瑜早知宁王有谋反之心,他心心念念的助力也是离得最近的靖虏侯周尚文。   南昌城变之后,他原本遭伏,还好先有预料,安排了左右卫兵马护卫,最终杀了出来。不过他手中兵马新败,无力讨逆,因而便一直在打听靖虏侯部的消息。   想来朝廷只要听闻惊变,必定会做这番调动。   真实的局势也如他所料一样,而经过几日时间打听,他便奔着来了。   一见面。   郑瑜这个老头便激动的要哭出来,“在此间见到靖虏侯,便知江西之乱必然平定!好,好啊!”   周尚文放下信物,也作揖见礼,“郑中丞过誉了,快请坐。”   大事当前,过多的絮叨不必多言,郑瑜坐下之后立即就问:“靖虏侯入江西,必是遵旨而行,陛下已经知道了?”   “嗯。”周尚文肯定道:“皇上不仅知道,而且已经亲率三万大军,不日即将抵达。”   “皇上亲征?”   作为文臣,郑瑜知道这件事在京师肯定掀起了一些风波,说不准还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心中复杂,深深愧疚说:“我身为江西巡抚,未能及时勘定祸乱,使百姓遭受战乱之苦,这是有负皇恩,有负百姓,等陛下到了江西,我便向皇上请罪!”   周尚文虚抬手臂,“诶,郑中丞不必如此。宁逆包藏祸心已久,这事难以避免。你身为江西巡抚宁死而不从贼,并竭尽所能,奋力杀敌,这是有功当赏,皇上怎么会责罚你?”   “可我毕竟有失守土之责。”郑瑜说完,眼神也渐渐坚毅起来,“靖虏侯,此番我虽战败,但仍未放弃,我自败出南昌城以后,以巡抚调令省内各处卫所,并沿途收拢败兵达六千余人。既然都是皇上的平贼之兵,你我当合力,共剿宁逆。再者,靖虏侯统兵之才当世无双,你便说吧,咱们从何处反击!”   周尚文心想,这倒是来的正好。   “不瞒郑中丞,此番我这一部是直奔南昌,断其根脉!不过我也收到战报,宁逆正在组织水军,所以我们打算攻九江!中丞若是觉得尚可,可与我并肩作战!”   “好!与靖虏侯并肩,当为人生快事!虽死,亦无憾也!”郑瑜答应的很快,但马上又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一事,我这粮草……”   “这个无妨,互帮互助都是应当的,也都是为了朝廷。”   粮草周尚文不担心,皇帝都来了,还怕调不到粮么?   郑瑜大喜,“靖虏侯高义!”   这样一来他也有信心了,他现在自认是有罪之身,当然要戴罪立功,以求皇帝原谅,而且他深恨宁王。   这一拨逃出来,是他这一家逃出来了,还有不少亲友、过去的同僚全都惨死在逆贼刀下!有些都是当着他的面发生的,他的侄儿更是为了护卫他,战至力竭而死。   这是国仇家恨!   只要还带把儿,这个仇就不能不报!   十二月十一日,周尚文和郑瑜拱手道别,他分出一个羽林左卫给郑瑜,和他原本所带的残兵合为一处,共一万余大军直扑九江府!   而周尚文本身则率领两万五千人马继续向南昌进军!   官军、叛军,相互之间都在争抢时间。   经过前期的各种准备以后,到十二月中旬,两边人马开始渐渐遭遇。   大战已然是一触即发!   郑瑜算是个有脑袋的官员,他身为江西巡抚这份大义是在的,而且很好用,没有多少人想跟着宁王拼命,转头卖了他领一份功劳多他妈的舒服?   郑瑜又带着上万人马,一路上只要过个县城,他就以这个身份要求对方立刻开城。   原本他那一路败兵和乞丐似的,有些人可能不信。   但有羽林左卫装门面,看军束妆容也知道是官军,所以三五日间,就直抵九江城下。   这里是真正的叛军了。   羽林左卫指挥使名杨渭,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将领,他指着城墙与郑瑜说:“郑中丞,叛军不降,还是直接攻城吧?”   “据我所知,叛军之中有不少是被胁从,并不是真心归附宁逆,此番朝廷大军已至,他们军心必乱。杨指挥使先容我到城下叫喊一阵,然后攻城。”   杨渭眼皮一跳,“中丞,这可危险啊。而且,这等事可以找人代劳。”   “不,九江府我是来过的,其中有些人怕是还认识我。一旦认出我为江西巡抚,又带着上万的朝廷大军,叛军焉能不乱?到时候杨将军率精兵攻城,必可一战而下。”   杨渭一伸手,后面有两个士兵上前,“看护好中丞大人。”   “是!”   其实不需要郑瑜怎么叫喊,光是城下密密麻麻的大军,九江城内已然有些骚动了。   领命攻打并驻守这里得正是朱宸濠从各地搜罗的什么江湖人士,一个都有诨名的,包括鄱阳湖大盗陈旻。   “朝廷大军来的如此之快,太不寻常。这其中像是有什么陷阱。”   “鸟陷阱,那帮老爷兵不值一提,你们准备好酒肉,待我出去杀他一阵,回来与你们享用!”   “出城?”   膀大腰圆的大汉哈哈大笑,“瞧你们这帮怂样,起兵造反本来就是瞅准了官军杀,像你们这样遇见官军只知躲藏,那还造个鸟反,趁早抹了脖子,还能早些投胎!大哥,郑瑜那鸟官我知道的,刚被我们杀得落荒而逃。这次竟敢送上门来,到手的功劳咱不能不要啊!”   “好!”   这些鄱阳湖大盗,他们本就是亡命之徒,行事更加胆大无边,从来未将官军放在眼中,所以未打先认怂,那是不可能的。   城外的杨渭本来是在等着前面的消息。   结果他刚坐定,就听了部下报告了这消息,他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叛军出城了?”   “是,末将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来得正好!”杨渭豁然起身,“取我刀来!” 第七百九十七章 皇位本来就是打出来的   从十一月二十六日至今,叛军与官军之间还未正式的交过手。   虽然朱宸濠的部队也打下了几座城,不过那些守军大多老弱,而且常年疏于训练,离真正的军队标准尚有距离。   北边的战事传导不到南方,江西的大盗并未见过真正的朝廷精锐,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之中,每个人所能有的见识,大多就是生活区域周边看到的一切。   而杨渭却不一样,他好赖都是军学院出身,明白军队可不是将一群有武器的人凑在一起。   九江城下,一个粗狂大汉提着长刀气势颇足的驾马而出,他的身后陆陆续续出来了不少人马。   一时间,天地之间都仿佛充满了战火的味道,双方都是军旗绵延,摆下的士兵从城下而起,一直到城外树林之间,从天空中看就像是密密麻麻的黑点附着于大地之上。   杨渭只一卫五千六百人马,他将郑瑜的兵马放在后军,将自己的精锐放在前军,意图使其发挥出利刃的效果。   若是反过来的话,那些人被叛军一冲,万一溃散,还会连带他的部队陷入混乱。   两军对垒,主将之间的互骂属于戏剧的表现形式,实际上地势开阔,双方看都不一定能看到,更不要说‘友好交流’了。   “擂鼓!”杨渭站在城外高坡,他看了一眼九江城楼,上面隐隐约约有些人影,应是叛军将领登楼观战。   既然他们敢出来,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甲级卫。   叛军之中,青壮很多,也不免老弱,但甲级卫个个骁勇。   鼓声一响,立刻依令而动!   “杨指挥使!”郑瑜在杨渭上前之前摇摇喊了一声,然后拱手,郑重的说:“旗开得胜!”   杨渭咧嘴一笑,右臂高举大刀,声音并不大,但很坚定,“羽林左卫!”   随后而来的就是冲天呐喊。   “威武!!威武!!威武!!”   分出了甲级、乙级之后,卫所的名称其实已经带出一种集体荣誉感。有些类似于番号的感觉。   比如族里面两兄弟,大房家的在甲级卫,二房家的在乙级卫,那就不一样。   嘭!   嘭!   鼓声越来越响,既然敌人要摆开阵势对战,羽林左卫便从未惧怕过。   “余千户!”   “末将在!”   “命你从左侧击敌!”   “是!”   “孙千户!”   “末将在!”   “命你从右侧击敌!”   “是!”   杨渭自己夹着马肚往前,“剩余人随我击贼中军!羽林左卫,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战前的焦灼,在士兵呐喊之下轰然迸发为战争的激烈!   叛军此时也已经冲锋,而且也没那么笨,分别分出了左右两侧的部队抵挡官军。   “放!!”   弓弩兵拉出一个箭矢帘幕。   杨渭这边不必过多指挥,长时间的训练已经让士兵习惯了这种场面。举盾牌的士兵纷纷上前,而其他人则开始有序躲避。   “弓箭手!”   来而不往非礼也。说实话,要不是为了赶路,没把火炮带着,不然连带后面的城楼都一起轰!   密集箭矢过后,   杨渭一马当先,开始冲锋。   “杀啊!”   铁甲撞击,发出剧烈声响。   平地之上,双方士兵开始冲杀于一处。   甫一交战,九江城楼上,叛军的主将陈旻顿时觉得心中一紧,而他身边的人不敢说心中实情,以免现在就被砍脑袋,但一个个都还是有些震撼。   官军,这是真正的官军。   他们统一着装、统一行动,勇猛无畏,一军如同一人!   便是那等气势,也不是他们这连走路都歪歪扭扭的士兵能比的。   冲进敌阵之中,杨渭直接手指叛军那主将大汉,“杀杀他的锐气,老子看他不爽!”   “是!”   霎时间,数百亲兵大声应和,久战之兵,身上都有杀气,见敌丝毫不退,而且常年训练往往是有默契,前面的人稍有力竭,后面的士兵立马上前补刀。   叛军贼子虽说也都是亡命之徒,可不是军队的团伙始终都是顺风浪、逆风投,稍遇阻力,立马就有摇晃之危。   还算幸运的是那迎敌大汉经验丰富,一边高喊杀敌,一边下令,“让后面的督战兵都给老子上!退后一步者,当场砍了他的脑袋!”   说起来,他也算是有血性的,说完之后自己也没有腿软,而是拖刀冲了上去。   “官军老子杀得多了,今天再让你们见识见识我张三爷的厉害!”   接着他瞅准一个身着官军军服的士兵,怒冲而去,眼见他三两刀放倒自己的士卒,更显愤怒,“好小子,纳命来!”   呼!!   大刀横挥,都带风声。   这名明军士兵脑袋一低顺势躲过,接着想要来个横扫千军,但是力气不足,这名叛军大汉足有两百斤,实在踢不动。   这令他面色一变,暗叫不好。   但他胜在反应机敏,立马在地上滚了两圈后撤,迅速站起后身子抵在同伴身上,冷静道:“合力杀了此獠!这应该是叛军里的官了。”   “好!”   张三爷还从未见到这样的明军,他们一个个都颇为善战,他这边的人往往是要几人合力才能擒住一个。   不太好对付啊。   “还有空发呆!!”   转眼之间,攻击已至。   远处高坡之上,郑瑜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不禁与身边人惊叹,“真乃虎军,真乃虎军呐!”   站得高,他看得真切,明军分左中右三路冲击叛军,个个都像刀切豆腐一样直插阵中,反倒叛军冲击力度不够,就像大浪之下的小浪,还没怎么样,已然开始败退。   羽林左卫旗则随着杨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中丞!我们也上去冲杀他一阵吧?!”   顺风仗捕快衙役都敢打,上去摸一下,不说摸个多大的功劳,但是收几个脑袋,到时候领一些赏钱,这还是可以的。   于是乎,他们看得就开始手痒起来。   不过郑瑜不同意,“打仗不是儿戏,不可随意。”   杨渭与他说过,城外野战,羽林左卫必定克敌,所以要他在后准备,只要敌人一退,他的这些人要全力攻城,至于外面那些溃兵则不必多管。   此战自中午开始,当时是太阳高悬,而至天色未暗之时,叛军已然开始混乱,冲杀下来最多一个时辰有余。   郑瑜本想着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未曾预料攻城之机来得如此之快。   随着一个烟火信号,郑瑜终于能够满足这群手下之人了,“叛军被我军杀溃!此时军心不稳,诸位立刻攻城!男儿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冲!!”   可惜郑瑜自己是文官,他没什么马上功夫,只能在此观战。   不过他也懂得几分攻心之道,因而交代下属,“接敌以后,你们高喊,朝廷大军三十万,投降不杀!”   “是!”   九江城楼之上,陈旻面色已经铁青,他受宁王任命为将,攻下九江之后驻守还不过五日,朝廷官军就已经来围剿,而且这什么羽林左卫厉害的紧,绝不是他先前在江西所杀的那种官军。   “妈的,咱们上当受骗了!天天听他们骂朝廷,还以为都是一帮没用废物,实际上这么厉害!”   他这么一说,下属知道他也没底,更加慌乱,“官军就要攻城了!得想个办法!”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摆在他们眼前,出去的兄弟现在被杀得大败,是开门让他们进来,还是关着门不管他们死活?   “老大!心不狠、手不稳,官军势大,得派人守好城门,否则咱们老哥几个都得死在这儿!”   “是啊,咱刚享受了没几天!不能他妈的一场仗打完了!”   陈旻也知道自己得下决断了,不过他历来狠厉,“关好城门!官军不退,城门不开!”   “是!”   ……   ……   朱厚照尚不知道在九江已然发生了激烈的战事,他本身也并不担心。   十二月十日,他接见了山东巡抚刘健等一众官员,除了收下他提供过来的粮食,他还和刘健等人进行了交谈。   在济南,他以皇帝口吻重新强调了此次亲征,一方面是征宁逆,更为关键的是要征不臣之士绅。   刘健听后不禁沉默起来。   天子征士绅?   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这是很骇然的一句话。   天子怎么能征士绅,天子和士绅本为一体才对。   但大军已经浩浩荡荡出发,因为皇帝要来,沿途官府的官员纷纷开始行动,极尽所能的进行表现,甚至带来一些乱象,譬如搜罗各种宝物敬献。   朱厚照听后只让张璁等人负责清理,至于他本身,则等来了一个候了半年的消息。   这是从京师送来的军报。   尤址捧过来的时候,是连连报喜,“皇上,是王守仁王部堂的奏本。”   朱厚照本来在与诸臣商议事情,听得此言,也略微有些不够淡定,甚至直接上前‘抢’了过来,略微一扫,不由大笑出声,“好一个王守仁,好一个王守仁!”   张璁和成国公等一听这话,当即开始说喜话,“恭贺皇上!我大明又得一大捷!”   “你们都看看。”   朱厚照把东西传开,并说:“王守仁率军深入大漠,追出千余里,大败蒙古瓦剌部,自此北境可三十年无忧。啊,汉时匈奴、唐时突厥,及至本朝蒙古,我汉人天下屡受北方游牧侵犯,此番朕遣兵将远征,扬国威于大漠。追击距离之远,可追汉唐盛世了吧?想来汉唐君主能比得上朕的,也没几人了。”   皇帝面对众人,一身的意气风发。   军事胜利,对于君主的政治威权的加强是其他任何胜利都难以比拟的。皇位本来就是打出来的。 第七百九十八章 最终,还是下策   哐、哐、哐……   羽林左卫指挥使杨渭一身的血水,在二十多名士兵的簇拥下从九江府城的城楼上顺阶梯走了下来。   这里原本是瓮城。   古代城墙,在城门被破以后首先不是入城大街,而是又看到一座城楼,一前一后两座城楼,中间的空白地带被称为瓮城。   想象一下,如果敌军这时候攻到这里,那就是死路一条,属于被瓮中捉鳖,因为上面站一排弓箭手,来多少人都给你射成刺猬。   这是老祖宗的智慧。   不过杨渭没遇到这个考验,因为郑瑜和他的人都已经攻进城内了,直接从里面开的门。   这帮叛军,实在不堪一击。   杨渭瞅了一眼被绑在这里的绿林英雄们,不屑的嗤笑道:“带几个人,拿几把刀就觉得自己能横行天下,真是一帮蠢驴。”   “逆贼!”   从远处赶来的郑瑜怒气冲天,奔着陈旻过去就是一副要杀他的模样,“还我侄儿命来!”   杨渭也懒得管他,这帮文人要有杀俘的勇气,他才要高看一眼。   他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行事,并对着身边的千户吩咐,“看一下兄弟们的伤亡,再叫来二十个总旗,十组一轮,巡视全城。记得军纪怎么说吗?”   “记得!不抢不奸,皇上赏钱,又抢又奸,马上归天!”   “皇上就快到南京了,告诉兄弟们,有银子赏。也别抢女人了,给老百姓一条活路,快去!”   “是!”   旧时代的将官是绝没有这样的觉悟的,古时候打起仗来,即便是好的那一方,多多少少也会抢一点儿。   这是没办法的事,不纵容一下,士兵凭什么跟你?   也就是朱厚照当政这几年,开始着力整治这一点。毕竟抢得老百姓变成灾民,回过头来还是得朝廷花银子。   所以他宁愿自己多花银子,也不想留着这缺德的恶习。而且也不是没有人做到过,虽然说对比岳家军是有些脸上贴金,但能做一分是一分吧。   郑瑜听了羽林左卫能有这样的军纪,不禁感叹,“还得是堂堂正正的朝廷王师,还得是杨指挥使,哪里像那叛贼,嘴上举义,实际上烧杀掳掠,以此为乐,简直有如禽兽。”   “郑中丞莫要如此上火。九江府只是一座小城,那宁逆还在南昌做着美梦,等了却了他,再怒骂不迟。”   “好!”郑瑜重重点头,“依在下看,不如快马报捷给靖虏侯,一是让他放心,二是让他从容安排,必要时候,杨将军可出九江,以为策应。”   “恩。现在就是不知道,长江上有没有宁逆的舰队。”   这个消息还没收到,迄今为止没有听说安庆或是南京被揍,或者消息还在路上。   杨渭考虑的是军事,他们在账内议过,宁逆最好的办法是要赶紧出南昌,否则很容易做困兽之斗。   现在对他来说,九江出事,是很致命的。   而且他极有可能已经出动水师了。   杨渭站在城楼上远望,3思虑再三难下决定,倒是他手下的孙千户,也就是孙用道来到了他的身边,“将军,是不是觉得九江府这里……不太对劲?”   杨渭眼眉一挑,“你有想法?”   “咱们此战打得够快了。”   “是。”   “但叛军一定来得及求援。”   “是。”   “所以宁逆肯定知道九江已失。”   “是。”杨渭连续三下点头,接着他明白了,赞赏般的指了指他,“你小子,有头脑。”   孙用道人很年轻,连胡须都没有的,此刻有些腼腆起来,“将军过奖了。”   “那这事儿交给你?”   啪!   孙用道大力作揖,“将军放心!”   若是郑瑜在这里,怕是会听不明白。   但他们两人之间相互是明白的。   杨渭用兵偏谨慎,这一点当他的千户是了解得到的。   孙用道的意思,九江府很重要,叛军绝对不容许自己的后路被断,而既然收到求援或是战败的消息,那么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军事计划,都肯定被打乱,而且要从头再来。   宁逆得回救九江。   这就是所谓的战略主动。   你的行动,得让敌人跟着你走。   所以大战之后的今晚会很关键,万一在力疲之时遭到袭击,那就变得被动了。   这就是朱厚照搞‘高等军事教育’的优势所在,这些将领,都是会用脑子的。   孙用道下去以后将军中能用的斥候全都派了出去,尤其是靠近鄱阳湖和长江的这一侧,大军集结动静不小,一旦有变,是瞒不住的。   另外一方面,他开始加紧巡视城防。   没带大炮也有好处,至少不用自己再修。   从今天开始,他们就要像钉子一样钉在九江,成为宁逆喉咙中的一根刺,叫他想拔拔不掉。   不过他们不会再有援军了,周尚文攻南昌,也是战略性进攻,不能为了可能的损失轻易改变,打下南昌,整个战事都结束一半了,自然比一卫人马的性命更重要。   这就叫慈不掌兵。   如果不这么做,回过头来救,双方无限拉扯,没个决定性的进展,那就是死更多的人。   换句话说,动脑子的阶段过去了,接下来得见真血性,只要他们守得住,守到南昌被克,守到海军抵达,守到仍然旋转于鄱阳湖这片天地的叛贼将会遁天无门,入地无路。   ……   ……   朱厚照得心血没有白费,孙用道所料正是宁王及其从属的现实。   当日已经定好,要全力下江南。   因而一出鄱阳湖,宁王便准备顺江而下,攻打安庆。   实际上,已经在打了。   不过安庆离南昌较远,所以守城将士来得及反应,宁王始终未能克城。   历史上,这座南京门户便抵挡了宁王十八日。   可以说这是个关键要素,否则真的让他拿下南京,这势头还真起来了。   打不下来的原因有很多,易守难攻自不必提,除此以外,宁王的军队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精兵,更没有打过什么硬仗,也没有了不起的军事将领。   另外,安庆自知府而下,从兵到民,他们都知道,只能靠自己,城破之日,就是他们亡命之时!   是所有人都亡!   而且这是传出宁王造反当天,安庆知府便马上反应过来的。所以他们准备很是充分,早就做好了要打守城战的准备,安庆知府甚至还来得及去搬救兵、借军粮!   为什么?   因为安庆是南京的门户,这个常识一个进士出身的知府怎么会不知道?甚至安庆的老百姓自己也有记忆,南昌王爷造反,首打南京,打南京,首打安庆!   南京好歹是留都,那是雄城,所以就数他们最危险。   这和九江、南康这种猝不及防是不一样的。   再有,朝廷已经来了谕令,大军顷刻就到,双方实力对比明显,更不会投降从贼。   因而宁王两攻安庆,都极为艰苦,而且越攻不下,越焦躁。   宁王大船上,   一众叛军已然不如十一月刚起事的时候那样意气风发。   李士实和刘养正同时开口,他们费尽口舌劝说宁王,道:“皇上,形势如火,再拖不得了。安庆不下,咱们也只能舍了安庆,直取南京!南京是留都,只要拿下,形势顷刻间反转。安庆则不然,就算全力拿下安庆,也还是要去攻南京。如今安庆拿不下,又何必纠结于此?”   这一点刘养正最早就提过。   别他妈惦记你那安庆了。   先不顾一切拿下南京,到时候称帝举义,那必定不一样。天下多的是墙头草,你不行,谁跟你?相反,你只要有点那种苗头,不满于朝廷的人才愿意归附。   客观来说,这个决策是正确的。   打仗,有的时候是打军事仗,有的时候是打政治仗。   从军事角度来说,越过安庆直接打南京,这很不妥。   但是从政治角度来说,南京的政治价值太大,大到甚至可以抹平不掌握安庆所造成的军事劣势。   说不定到时候安庆知府还投降了呢。   不过一个人能不能成大事,往往就在这一个个选择之中。   朱宸濠沉着脸坐在主位上,他始终不同意不打安庆,直取南京。   两个原因,第一,当然是为了稳妥,安庆打不下就过去,屁股危险。   第二,南康和九江他们是直接轻取,没遭遇什么抵抗,所以朱宸濠觉得安庆也不难。   而打了两次发现打不动之后,他又觉得心中恼怒,咽不下这口气,不愿意就这么过去。   总之就是还要打安庆。   不过这个傍晚,所有人关于安庆的焦虑已经不存在了,因为九江,丢了。   朱宸濠直接怒而起身,指着报信的士兵大骂,“胡言乱语!你再敢谎报军情,乱我军心,朕亲手杀了你!”   士兵吓得脸色惨白,但还是连连哭诉,“小的岂敢欺骗陛下!小的正是从九江而来,昨日午间,万余官军突然而至,攻城半日,九江便已失守,这等大事,小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胡说啊!”   刘养正跌坐在地,怔怔道:“安庆未下,九江又失,老天啊!”   朱宸濠一时之间也有些慌乱,嘴唇都不自然的略微颤抖,“是哪里……哪里来的官军?!”   “是那个郑瑜领来的!”   众人一听这事坏了,九江刚下五六日的时间,照道理来说不会这么快的,也就是郑瑜!   这家伙是堂堂正正的江西巡抚,他率兵走到任何一座城,天然的就有优势。除非是死忠叛军,否则谁会脑子坏了在有藩王作乱的关键时候不给江西巡抚开城门?   朱宸濠果然发怒,“朕真恨,恨当日不能诛杀此贼,以致落下今日的恶果!两位丞相,还有许爱卿,现在九江又失,朕该何去何从啊?”   许仕道强压心中的不安,但实际上直觉已经告诉他,这样的形势之下,除非有奇迹……   “报!!”   议事之间,外面又有小船靠近,人被拉上船之后,直接往宁王这里带。   这士兵比刚刚那人更加疲惫的模样,他大呼不好,“皇上,饶州府外,发现……发现了靖虏侯的兵马!”   “什么!!”   这下是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九江府往南,经饶州府再向西,马上就可到达南昌。   许仕道几乎晕厥过去,“难怪,难怪九江府见到官军,此处却不见官军,只有安庆一府守军,原来……原来是他们直奔南昌而去!”   朱宸濠彻底晕眩,现在他就一个念头了,“班师!班师!南昌绝对不能有失!”   他的一众王妃还在府里待着呢,万一被掳走……他这皇帝就是当成了也是奇耻大辱。   他面前,李士实和刘养正还好,他们原本就是要跟从宁王,而且这几年下来,已经有一死的准备。   但是像许仕道这些江南士绅,他们原来可不认识什么宁王不宁王,不过是走投无路,再拼一个生机。结果没想到这才没多久……所以说他现在是想死的心都有,“传闻靖虏侯统兵之能,当世无人能比……”   他是想说,人家这才叫带兵打仗,根本不管他这里怎么折腾,掐九江、捣南昌,两招之下,他们就是折腾的再厉害还得回去。   再看看那朱宸濠呢……   “班师!快,传朕旨意,立刻班师!!”   许仕道摇头哀叹,上中下三策,上策不敢取、中策做不成、最后还是取个下策!   这他妈都什么事啊。   就算回去守住了南昌,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困在城中等死!   他再看自己这边身后人,一个个的脸上血色全无,他们的出路,又在何方? 第七百九十九章 南昌破城   宁王朱宸濠在正儿八经的历史上,就没弄出过大多的大名堂,虽说当时是有王守仁这个天降猛人。   不过英雄史观要不得,王守仁再猛,猛不过大明朝的国力强盛,猛不过重新塑造的精锐大军,更猛不过当下的中兴时局。   一句话,天子权柄至重,明军势如破竹,江西官民更不是个傻子,谁还愿意陪着朱宸濠拼命。   他身边的,要么是李士实这种毫无底线的所谓士人,要么就是神神叨叨、总觉得怀才不遇的刘养正这等半个江湖骗子,剩下的呢,就是被正德皇帝逼得如同鼠窜的江南士绅。   说到底,脑袋正常的人,没几个看得上他。   在史书中,正德那样折腾,唐伯虎都看不上宁王,更不要提现在了。   话说靖虏侯周尚文率五个精锐卫兵过饶州府时,从知府而下,官民激动相迎,毕竟他们离南昌太近,搞不好就会成为目标。   知府徐大人觉都睡不好,听说朝廷大军在路上,他恨不能倒履相迎。   等到真的到了,不要说主动开城门这等小事了,更是连同粮食都备好了。   把自己想到的都做完,他还去亲自拜见周尚文,说:“靖虏侯在上,下官饶州知府徐树青拜见。”   “徐知府不必多礼。”周尚文虚抬了手臂。   面对这个皇帝的亲信将领,徐知府还是有些提不起心志,所以带着拘束,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该表明的心意也不能少了,   “……此番宁逆举兵,实在是意料之外,幸得有靖虏侯率天兵而至。靖虏侯远道而来,但有吩咐,下官自当竭力而为。”   周尚文明白他们的心态,顺着他的路子走,就算没功,也无过,可要是和宁逆扯上关系,那说不准三族都能被夷了。   现在他只要开口,对方又能做到必定是二话不说。   既然如此,他也不客气了,“宁逆之事本侯也了解了许多,不过本侯半生不至江南之地,所了解的也只是道听途说。其人往日如何,想必徐知府应当略知一二。再有这南昌城……”   徐树青一眼机会来了,立马将心中腹稿全盘托出,“回禀靖虏侯,宁逆此人虚伪狡诈,表面重礼,实则心中断无礼仪二字,他在南昌多行不义,官员百姓论及宁王府大多也是面色巨变。朝廷此番剿逆,这民心、官心,正可用上一二。”   “怎么说?”   “攻城之前,先攻心!”   “如何攻心?”   “靖虏侯有所不知,宁逆多年来一直处心积虑,意图恢复王府护卫,幸得皇上慧眼如炬,断然不许。可宁逆贼心不死,既不能恢复护卫,又如何能集善战之兵?因而他一方面为了敛财欺压百姓,一方面结交匪盗之流以为己用。   但这等人毫无见识,徒有凶名,不足为惧,相互之间更是以利而聚,全无忠义。下官听说宁逆率军征南京,留下一万兵马守卫南昌。下官敢断言,这一万兵马必是乌合之众!这当中,要么是流寇、要么是犯人,要么就是被裹挟进来的百姓。   靖虏侯可密遣人员入城,散播谣言。一则说朝廷大军已至,南昌城危如累卵,与此同时靖虏侯也可兴兵攻打周遭县城,如此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凭这帮人绝难分辨。一则说宁逆进军不慎,已然大败。隔着鄱阳湖,南昌又是孤城,外面消息无从得知,自然也会有人怀疑。   如此,则军心、官心、民心,三心不稳,到那时,靖虏侯再率虎军攻城,克敌城破,必如探囊取物!”   徐树青不懂得如何统兵带兵,但为官多年,他懂得人心二字,更加懂得南昌城内的那点破事。   而且这本是常规手段。   周尚文更不陌生,但常规不常规的没关系,关键在于好用不好用。   史书上王守仁打南昌也是一样,而且他做得更绝,还使了离间计,说他已经和李士实勾结上了。这种东西也不知宁王会不会信,主要是王守仁当时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兵马,毕竟事发突然,朝廷调兵是来不及的,所以说他算是用了除‘擂鼓进攻’之外的一切手段。   最后,就是靠着攒的那些部队,打下了南昌城。   离间计可能没成,但各种谣言确实造成了叛军的军心不稳。在南昌攻防战中,守军也没做什么抵抗,而且跑掉了不少……   ——这其实有些尴尬。   不管是造反的人,还是平叛的人都有些尴尬,这叫什么事嘛。   只能说明造反真是项技术活,你得纠结一大帮人,而且还得是牛人,不顾性命的死跟你。完了还得连续的以少胜多。   而这,仅仅是刚刚起步而已。   不提这些,周尚文确实采纳了这些建议。   徐树青心中喜不自胜,这样他也算是参与其中,说不定还能混上功劳,之后他自告奋勇,又把这些散播谣言的人给找了出来。   毕竟周尚文带过来的人都是外乡人,口音不通、地形不熟,南昌城怎么走都得一路问过去。   后续的发展也没有出人意料的转折。   十二月二十一日,周尚文领兵抵达南昌城下。   这个时间点,宁王正在率兵回援的路上,而且还得面临九江府也打不下的头疼问题。   南昌,那是彻底的一座孤城了。   因为朝廷的反应太快,朱宸濠不能起势,周边墙头草们是不愿意倒向他的。   这次的攻城战让周尚文都觉得乏善可陈,是真的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官军这边开始进攻,叛军稍作抵抗,便哄一下散了,然后各自奔忙逃命。   作为各路‘绿林好汉’,本就善于躲避官军,大难临头,这时候不发挥特长难道在这里死拼?   整个过程都没有持续一天,清晨时分埋锅造饭,太阳出来之后开始攻城,周尚文骑马入城的时候,正好吃晚饭。   徐树青倒是欢喜的很,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周尚文则显平静,   “入城以后注意军纪,莫要让人觉得我们和宁逆叛军没有分别。府库、兵器库一个都不要漏了,剩余的人随我去王府。”   他眼神扫过徐树青,把他也一起带上。   宁王府和一般的王爷府邸不同,这些年来,朱宸濠到处搜刮民财,把王府的瓦片顶都换成了琉璃顶,王府之内殿宇成群,华丽至极,简直和京师的皇宫一般无贰。   不过此时却是显得颓败了。   他的人马已经将整座府邸团团围住,门口朱门洞开,每进一门都是官军。   而原先在王府内当值的太监、侍卫、婢女则全都被绑了手脚捆于一处。   兵败的消息传到王府内院则又是一片惊慌,好多人想逃命,却不知道往何处逃,还有的惊慌过度,胡乱冲撞,那就是被一刀杀了。   但好在,周尚文在此,没有奸淫宫婢这等事情发生。   周尚文走进王府的大殿之内,顿有开阔之感,各类陈设也不乏精妙之物,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也不为过。   不久后,大殿外的空地广场上,不停的有人被抓来推倒,男人、女人、太监宫女都有,倒是呈现出不同的群体出来。   但一个个都是哭丧着脸,熟识的人则抱在一起,泪流不止。   “大将军。内院,有个逆贼宠妃自杀了。”   “喔。”   “想必是娄克贞的子嗣了。”徐树青叹道。   “谁?”   “靖虏侯不知倒也不怪。娄谅,字克贞,是景泰、成化时的一代理学宗师。他有一孙女,嫁为宁王妃,此女惯有贤名,能在此时自缢保节的,也只有她了。只可惜……娄家受此牵连,想必会一蹶不振。娄克贞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禀报的千户不知道还有这名头,他说:“大将军,人又被及时救下了,要不要见见?”   “见个逆贼宠妃做什么?脑子坏了?!”周尚文丝毫不客气的呵斥一声,随后下令,“将这些人一并收押,再有,天气寒冷,立即命人在城中寻一空地扎营,今晚所有人都住在营帐之中,不得强占民房。告诉各指挥使,宁逆必定在率主力回援,不可大意。今天这攻城,可算不得打仗。”   “是!”   待他安排结束,徐树青按捺不住,“官军一到,南昌已克。想来再败宁逆也非难事。此番靖虏侯平叛有功,下官先在这里恭候了!”   “过奖。等拿了宁逆的人头,再说恭贺不迟。”   之后,周尚文也没有住在王府之内,多年行军打仗,他辛苦惯了。   宁王的那些女眷他也没有多加‘照拂’,一来,他怕自己带头坏了军纪,不许士兵强抢民女,他这个主将却在王府里大肆享受?寻常将领大概会做,但他已不是那种人了。   第二,他确实判断后面还有正儿八经的一场仗,哪里会有那种心情?眼下事务繁多,等着他处理的也不少。   倒是徐树青听闻娄氏之名已久,今天又听到此女愿意以一死而全己名,心中更加觉得这等人物不可多得。   但这女子又是逆贼宠妃,实在没法接触,搞不好再给他自己弄上个私通逆贼的名头,这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也只能呜呼哀叹,红颜薄命。   娄氏原是家学深厚之人,她很明白身为女子,城破之时等待她们的是什么,所以宁愿一死,也不愿受辱,没曾想后来并无军士来凌辱她们,让她大感惊奇。   官军威严如此,宁王又怎么会是对手呢?   事实上,随着南昌城破,这场戏也要到头了,凭着坚城,朱宸濠或许还能多活一会儿,现在他率军攻城,在城外,哪里会是官军的对手?   倒是后面皇上抵达以后的升赏,更让官军感到期待。 第八百章 终局   正德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距离宁王造反正好一个月。   南京城,守备太监府。   刘瑾喜笑颜开,“宁逆从安庆退了?”   “退了!”张永笃定点头,“已经命人再三确认,绝不会有错!”   听闻此话,刘瑾忍不住狂笑三声,“哈哈哈!好啊,这个宁逆吓了咱家一个大跳,还以为他要一路打到南京来,当真是惊了个险!你说他也是,好好的一个闲散王爷不当,非要起头和皇上过不去,这不是找死么?”   他又琢磨着,“靖虏侯那不是一般人,除非宁逆遍搜名山,找出个诸葛亮一般的人物,否则就凭他那坐下的猫猫狗狗绝不是靖虏侯的对手。现在安庆打不下来,南昌必定也是守不住的,如此以来,宁王之乱可定。咱们也不必多焦心,做好准备,早日将皇上迎来才是正理。”   十二月中旬以后,南京官府接到消息,皇帝将要进留都,既然进留都,住的肯定是南京皇宫。   当时官员们还不知为何不去南昌而来南京,但随着后面一个接一个消息,局势就逐渐明朗了……   羽林左卫攻九江……   叛军攻安庆不下……   靖虏侯破南昌……   照道理说,宁王刚起事,应该憋着一口气的,但是就他妈的声音喊得洪亮,要拉出来见真功夫的时候是一次不如一次,   反倒是官军势如破竹。   安庆既然无忧,南京更加稳当。   一时间,全城百姓全都松了口气。   士绅觉得害怕,那是他们的事情,普通的老百姓就是害怕兵祸,官军挡住叛贼,这就是最大的喜事。   而此事,朱厚照经过近一个月的赶路已经在长江北岸,等待过江了。   要说这宦官还是不一样,去年他到江南巡视,官员大多在出城迎接。   刘瑾和张永是率领人马过了江,走了六十多里地来迎他。   大概是多年未见,刘瑾是想营造出一种想念皇帝的氛围与感觉,所以才不顾阻拦,偏要前往,心心念念的想要早日见到他。   朱厚照倒没什么,一个老太监还能让他哭不成。   这是见面之前的想法,   等到真见了面,刘瑾像找到失散多年的儿子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呜哇一声就哭了出来,只顾着喊,“皇上啊……皇上总算是愿意见奴婢了。”   边上的王芷露出了怪异的神色,这是什么奇怪的主仆之情。   看他哭的声嘶力竭,而且老泪纵横,哪怕是演也得营造出那份伤心才行,一时间朱厚照都不禁动容了。   但很快他又‘清醒’过来,当皇帝,最忌讳被下面人用这种情绪骗了。   忠、奸是两个完全相反的形容词。   但对皇帝来说却极难分辨,毕竟没人会说自己是奸臣,都说自己是忠臣。   皇帝却要分辨出来……这究竟有多难可以想想后世,咱摆盘狼人杀都分不清预言家和狼人,更别说完全实景操作了。   “好了,莫要哭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像什么样子。”   皇帝一皱眉,刘瑾立马收‘功’。   明朝的太监就是这样,天底下人他谁都敢得罪,就是不敢得罪皇帝。   “是,奴婢失态了。实在是……奴婢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皇上了。”   朱厚照也不愿去提往事,只是低头问他,“听说你时常腰腿痛,有没有好些?”   刘瑾心中感动,“奴婢贱躯,不敢劳烦皇上记挂,已好多了。”   “看你这次在南京的所为,没有白守这几年的皇陵。”   这是夸奖之语。   刘瑾笑着道:“奴婢这个岁数,没甚所求了,就是想着把皇上的交办的差使办得敞亮,叫皇上少忧心,叫皇上……能对奴婢的厌恶少几分。可惜,南昌宁逆不识好歹,竟与江南的恶士绅勾结。好在皇上料事如神,遣了靖虏侯在此,奴婢听说,南昌老巢都已被靖虏侯拿下了。”   朱厚照说:“恩,你这次表现也不错,现在朕再派你个差使,你可愿意?”   “皇上但说无妨,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奴婢也豁出去了。”刘瑾现在这积极性,比三倍工资的刺激来得都猛。   “好。听说宁王在南昌造了个富丽堂皇的王府。”朱厚照绕着跪在地上的刘瑾,边走边说:“朕就不去看了,你代朕去瞧瞧。并且传朕谕令,王府既已建成,所耗又不小,那就不要毁了。天下多少人没有房屋居住,咱们又在这里烧毁宫殿,实在不像样子。暂时封在那里,朕今后若是有兴致,再去看看。这不难吧?”   “是,皇上这是不想一座大好王府就这么浪费了。”   “恩。你去南昌的第二件事,便是着手那里的田地清理。和江南的规矩一样,从今往后朝廷针对田收税,官田也好,民田也罢,不管是谁的,一亩地收几斗粮,十亩地就是十倍,这个朕会让当地官府配合你。”   刘瑾明白,皇上是想趁热打铁。   现在宁王兵败就在眼前,江西省内不少人都是风声鹤唳,官绅群体对丈量田地的反应最大,但在这等关键时候,他们容易缩头。   毕竟,不缩头你想怎么着,当宁王第二?   还是想给自己揽上个勾结反贼的夷族大礼包?   “第三件事。”朱厚照指着他说:“宁王这些年搜刮了不少百姓,民脂民膏估摸着都快堆满府库了。那可都是朕的子民,不是宁王的,所以他可以不善待他们,朕却不行。你拿到库银以后,清点数目报上来,使朕知晓,但却不是要你运到南京,就在当地向大户购粮,记住是真买,不可明抢,然后在受战乱影响较为严重的南昌、九江和南康府广设粥棚。”   朱厚照不需要这些民脂民膏,缺钱他会去搜刮日本银山的。   老百姓用脚投票,过去宁王如何,现在朝廷如何,一看便知。   而且他也知道,此次江南杀伐很重,宁王呢,又故意迎合一些士绅,把舆论的高地抢到了他那里去。   朱厚照不可能无动于衷。   “奴婢记下了,到了南昌以后必定遵照陛下旨意行事,让江西百姓都知陛下仁德。”   “恩。”最后,他背过手,说:“那个叫周逸的你先用着吧。你这个家伙,这辈子杀不不少文人士子,读书人有其缺点,但也有可用之处,好不容易有一个你用的趁手的,就让他帮着你。”   周逸虽然也一同迎驾,但此时不在帐内,皇帝没有要见他的打算。   “是。”   朱厚照伸了伸懒腰,“江南这摊子事,朕来收尾。喔,张永随朕一起。”   南昌有一个刘瑾就够了,他在江南这样整,到哪里都没人敢对他再起轻视之心了。   至于江南,也确实不需要他。   早先是借他的刀杀人,   现在是宁王送来了刀,朱厚照可以自己杀人了。   张永是御马监掌印太监,直接管理着腾骧四卫,有他在,更为顺畅些。   十二月二十八日。   天子骑马,抵达南京城外。   魏国公、应天巡抚等一众官员在城外等候。   当晚,皇帝入住南京皇宫。   二十九日,天子在南京升朝,可惜六部堂官,已去大半。   三十日,快马军报传来,宁逆率军回援南昌途中,在黄家渡被周尚文部、杨渭部、郑瑜部以及附近赶到的勤王军合围,一战下来,叛军大败。   朱宸濠本人被活捉。   宁王造反,至此落幕。   前后三十五天。   比前世落幕的还要快。   消息传到南京,人心振奋,官员纷纷上疏庆贺。   而朱厚照也同意了臣子所奏的献俘仪式。   一方面,他想见见这宁王大宝贝长什么模样,又是怎么个脑袋瓜子,能让他想起来搞这么一出。   另外,宁王叛乱火速被消灭之后,很多人又提出当时谏言皇帝不要亲征,现在一瞧,果然吧。就算皇上不再南京逗留,就这么几天功夫也赶不到南昌。   非要亲征……   但朱厚照得戏还没唱完呢。   此次俘虏之中,肯定是有江南的一众士绅。   名单上都写着了……   朱厚照在与王芷说:“本朝官员一直都认两个纽带,一者为同乡,一者为师生。当朝出了个大人物,不要说族亲了,同乡之人都个个鸡犬升天。在朝的官员觉得是同乡后辈,稍作提携,等到风水轮流转,说不定还会受人家照顾。   同乡的后辈受了恩惠,也不敢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坏了自己的清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没有朕这个皇上。王鏊是苏州人,尽管他已经有清廉之名,但你看王氏在苏州,那也是田连阡陌。为什么说江南士绅乃是朝廷根基,便是杀这里的人,实际上就是断不少朝官的根。”   其中的惊心动魄,王芷是最为清楚的,皇帝会和她说道几句。   “王阁老,还是识大体的。”   当官之家,田产很多,这几乎是必定的,因为免税,因为宗族文化很兴盛,历史上不乏有人中了进士,回家还得受长辈的气的,不要觉得离谱,考上进士的人,基本都是儒家文化中毒者,你叫他回家反抗自己的祖父、叔祖,他敢?   其实不需进士,但凡你考上个举人,马上就是同姓之人排队要把自家田亩‘卖’给你。   实际上是虚买虚卖,通过合法的手段,把田绕一圈,全都‘卖’到举人的名下,如此一来,整个家族的人都不必交税。   地方上的官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长久以来的惯例,而且人家中举了,举人的能量远不是秀才能比的,你去得罪他?脑子抽了吧。   这一来一回,谁都没损失,就是大明朝损失了一些该服役的丁口和税粮。   所以很早以前,朱厚照就定过,丈量田地必须要和士绅除优一起进行,否则就是把这种投献行为进行确权合法化。   人家钻你空子,你还要出来说没事我认了。   如果一体纳税就不一样,很多人一看没这个好处了……呵,什么亲戚不亲戚,我家的田当然还是落在我家的头上。   当然了,一旦碰上心黑的人,拿着原本走个形势的交易凭据当真,也容易带来大量的诉讼官司。   反正不管走哪一条路,这件事都极其难做,要不然也不会在正德十一年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现在朱厚照来了,这宁王说实话,没什么搞头,一点儿挑战都没有,还是这帮桀骜不驯的江南士绅有意思,其中不少人还牵涉到朝中大臣。   顺着王芷的话,朱厚照说:“朕知道王阁老还算识大体,不过也有不懂事的。等过了这个年关,朕就在常州、苏州、松江各放一万人马,把这次勾结宁王的士绅,连根拔起。”   这些士绅之家喜欢相互之间做点姻亲关系,没有造反这回事,夫家只要老实,娘家犯了事也就算了。   可造反不一样,就比如那许家,光许家倒霉吗?   姓许的女子都嫁到哪家去了? 第八百零一章 江南士绅先负于朕   十二月底,那是农历新年的日子。   宁王造反之事能在正德十一年画上句号,朱厚照对于周尚文等人的表现还是满意的。   一个朱宸濠确实不太需要他这个皇帝,   但是没有这个皇帝,藩王造反所引起的混乱会给江南一带造成深重而久远的灾难。   朱厚照这个天子坐镇南京就不一样,   离南昌近,离漩涡近,许多事不必跑上千里,乘个船几日时间就能拿到圣旨,而且皇帝强压之下,效率又高,因而秩序恢复得也快。   朱厚照原本就对节日无感,对一个皇帝如何过节日更加无感,与其被当摆件去做那么多的祭祀仪式,不如以战事为借口,抽身出来。   不过明孝陵,朱元璋这个祖宗还是得拜一拜。   其他的他就派成国公和魏国公代替自己,这是老一派勋贵为数不多的作用之一了。   而他自己则宣召张璁、张子麟、荆少奎以及张永等一众官员,迅速处理各类战后事宜。   南京的皇宫也很少见到那么多忙忙碌碌的。   “隆冬时节,天气寒冷,又逢战乱,百姓想必很难熬过这一冬的苦寒……”   朱厚照站在火炉边说话,事实上,外面正在飘雪。   白雪皑皑,将这座红色宫殿染白,原本是一片圣洁景色,但却没人有心思欣赏。   朱厚照怕热不怕冷,只是……冬天又更冷了……   这也许是他已经提前知道事实所以形成的心理错觉,不过单论寒冷程度,在他感受上来说至少有令下十度。   “大战之后首先要重建官僚体系,先前被宁逆杀害的一众官员,朝廷不能忘了,该追封的要进行追封,若有后人存世,包括海陆军学院在内的各个学院都要在招录时予以倾斜。此次立功的一些官员,就地提拔,知府可破格直升布政使、按察使,以示嘉奖。不过,江西巡抚郑瑜暂时不动,他巡抚江西多年,威望甚高,命他统管江西各府。”   朱厚照回身一指背后的范玉昌,“旨意中说清楚,官员到位以后要迅速摸清各府的灾民,尽快开放粮仓予以救助,大乱之后不得再有民乱。”   皇帝是口述,范玉昌要马上下笔,转化为书面用语。   这是侍从必须具备的本领。   其实官场提拔是有一些‘潜规则’的。   最为典型的,比如说正德初年时,人人都觉得京官好过地方官。   哪怕是京官的三品,都比地方官的从二品要号。   例如礼部侍郎是三品,布政使是从二品,论品秩肯定布政使高,但是论谁更好,十个人里九个会选侍郎,剩余一个也是脑子不好。   你当了侍郎,就是京官核心,每日上值碰到的是尚书,事务往来也是尚书直接和你对话,出门在外,碰到的是其他各部的侍郎,一旦尚书年老或是出了问题,还有很大的机会顶替。   但是布政使?   差远了,尤其在正统以后,巡抚逐渐从临时官变为固定官员,成为事实上的封疆大吏,布政使的含金量就更为下降。   皇帝记住京圈一众权贵都不容易,更不会记住哪个省份的小小布政使。   直到朱厚照继位。   他一方面大量派出嫡系心腹担任这些官职,又通过提拔他们来创造‘前例’,从而逐步冲破了固有观念。   比如先前提拔的张子麟,他仅仅是布政使,一步擢为工部尚书以往是绝无可能的。   但在正德朝没什么可能与不可能,天子的下了旨意,就是可能。   官场的规矩由官员自己来定,这是当皇帝做得最蠢的事。   “……饶州府知府、安庆府知府以及临清府知府这几人在此次平叛之中皆有不俗表现,且不说他们才能究竟多大,至少忠诚可信,勇气上佳,关键时刻脑袋清醒。值此混乱之机,正应用他们稳定各府官场。”   朱厚照仍然在下旨,“献俘仪式在正月里选个吉日,不急着进行,先让他们处理完手头之事。而除了维稳,接下来便是如何处置这桩逆案……”   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副指挥使韩子仁可都在呢。   天子抵达南京,他们当然要在殿内候旨。   “这桩逆案,牵连于朝廷的天下清田令,先前江南官场因此震动,此次逆案之中亦少不了江南人的身影,所以这其中丝丝缕缕的线索得深挖。”   有天子这句话,锦衣卫便懂了。   此时此刻,并没有讨厌的文人阻挠,而且杨廷和被下狱,导致朝堂之上为之一震,不少人因此不再拿自己的血肉撞铁墙。   江南之变,已无人能挡。   张璁都能感受到皇帝话语中的杀意。   朱厚照也不避讳,“朕不瞒你们,在朕的规划之中,江南一地未来必定是富裕繁华的,一方面有海港,商业贸易不断浸入各府、县,甚至是乡村之内,无农不稳、无商不富。另一方面,江南本就是人文荟萃之地,只要承平,历来都是都会遍布之地。所以江南不能再受第二次宁王之乱!”   言外之意,这一次就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毛语文,韩子仁。”   他们两人一起上前跪下,“臣在。”   “你们从宁王造反案的士绅们开始查起,顺着线索摸下去,不管遇到谁,朕都不会放过。等到靖虏侯回到南京,朕会率领六万大军驻于江南,到时候瞧一瞧,是何姓何家,再敢说动了他们,就是动了朝廷根基!从今日起,你们将锦衣校尉全都散出去,快去!”   “是!”   他手中还有神武卫和六卫人马,南京皇城的防卫已经不需要这里的卫所了。   他就在这里,好好的处理叛逆案的后续事宜。   江南不是不能驯服的,至少后来满清就做到了。   而且还把拖欠税款那么老大难的问题都解决了。   话又说回来,这帮人凭什么拖欠税款?   还不是朝中有人。   但用上朝中人,是要分时候的,和谋逆案相挂钩的话,这事情就不好玩了,绝大部分人也会避之不及。   毛语文顾不上这个年关好节了,领了圣旨以后马上就开始行动。   锦衣卫当中原本就有放在宁王府的奸细,这个时候正好用上。   他让韩子仁把人都调来,结果一来来了十多个。   这些人相互之间见面都惊讶,   “原来是你!”   “怎么你也是?”   大约有种这个感觉。   好在缇帅大人坐在上面,各人都不敢放肆。   不过毛语文还是觉得夸张了点。   韩子仁心领神会,“南镇抚司内情所设立以后,就在宁逆府中安插细作了,这些年来数他最不安分,自然也就多了些。”   “无妨,开始吧。”毛语文抿了一口茶,“既然都是锦衣卫,那么就是咱们自己人关上门说话。皇上已经下了旨意,要彻查江南士绅与宁逆勾结之事。你们当时都在他府中,关于这些人如何与宁逆勾结、又有哪些人与其勾结,凡是所见、所闻全都交代出来。皇上是记不住你们的这点微末之功了,本帅在锦衣卫内给你们记功吧,一个百户甚至千户也是可以的。”   这其中就有当初王妃娄氏边上的那个小侍女,远霞。   她是在场中唯二的女性之一,听闻此话,不禁心中来了兴趣,“宁逆有一宠妃,姓娄。平日里,宁逆唤其为娄妃,因其是娄谅之女,才学渊博,容貌姣好,聪慧娴静,所以对其宠爱有加。大约也是因娄谅的关系,不少读书士子也曾听闻过她的名声。因而借娄氏故旧的名义,挂钩宁王府的,倒是有几家。”   毛语文眼神落在此女身上,他问到:“王妃能见外人?不需避嫌么?”   远霞说道:“若是想要与宁王联系,自然可以让夫人出面,实在不行那就冒犯写信,这些士绅本为活命,总归是想尽各种办法的。”   夫人外交!   毛语文和韩子仁相识一笑。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娄妃并不赞同宁王举兵造反,而且苦苦相劝过数次,只是宁逆执迷不悟、始终不改,最终走上绝路。所以宁逆帐下那些已露面的士绅并不难查。属下还知道一些人是被娄氏挡于门外,未能称心如意的。”   毛语文眼睛一亮,“既有谋反心,同于谋反行。这些人,一样不可放过。你快说,是哪些人家!”   “无锡县应有一户姓王,并与宜兴王家同为本家,都遣过人来。”   “速速记录!”   ……   远霞说的很对,宁王府帐下那个姓许的还用查么?   战事刚开始,那一户人家的祖坟都被掘了。   关键是这些不为人知的。   若是能查到这样的程度,他才好向皇帝禀报‘干净’二字。   之后,南京城中成队的校尉开始纵马出城,他们拿着各种各样的线索,直奔各家各户。   开门就是一句话,   “逆案叛贼!全家带走!”   这些人抓获以后,再逐个审理,牵连之人,一时无算。   以至于在家守孝的前左都御史费宏都跑到南京来见皇帝,并向皇帝说情。   费宏是成化二十三年的状元,是东宫潜邸旧官,改元正德以后,他历任四川和凤阳巡抚,后来又到京中担任左都御史,正德八年,他老母去世,于是归家丁忧。   此外,他还是江西人,费家在当地本是大族,他的二伯父费瑄、五叔费瑞等都是在朝的官员。但因为不从宁王,所以遭了报复。   天子到了南京以后,费宏有感于江南之祸,于是又来拜见,本意是希望能够少些杀戮。   朱厚照见是见了他,费宏毕竟正直,而且能够坚持底线,与宁王划清界限,没有丢了潜邸旧人的脸,费氏当然跃升为忠良之家。   但即便是他到了南京,也不过是得到一句‘江南士绅先负于朕’的严厉之语。   而这种年头有负于皇帝,可不是什么好话…… 第八百零二章 只见史书,不见我心。   窗户被关紧了,但还是发出呼啸的风声。   寝宫内,就连尤址都已退下了。   只有王芷陪伴皇帝身侧,眼看蜡烛都要燃尽,她便款款上前,道:“皇上,夜深了。”   说完这一句,皇帝还是低着头,手中朱笔不停挥写着。   “皇上,夜深了。”又说了一句。   朱厚照略微回神,鼻间还掠来一阵清香,“喔。若是困了,你便先睡。”   王芷轻咬贝齿,做了个相对大胆的动作,她将手按在了皇帝的左手上,轻轻拉了拉,“再熬下去天都亮了。”   “我知道。但我只是几个时辰不睡而已,这些奏本上的百姓都还在等着过冬的粮食呢。”朱厚照蹙着眉头,“战乱对民生的破坏极大,从各地的奏本来看,当初为了筹集粮草,不管是官军还是叛军都征过老百姓的余粮,否则一个小小的江西省,如何供得出十万的大军?所以很多百姓,是真切的面临了断炊的危险,令人揪心。   再有,打仗死了太多人,太多男人,这些人在奏本里是数字,在村子里,往往是一家最重要的劳动力,而且失去男人,留下孤儿寡母还容易受欺负。万幸这仗是在冬天打的,而且仅打了一个月,今年的收城还有,明年春耕也来得及,朝廷也就有了机会来尽量减轻百姓的痛苦,这种时候,我辛苦一些算什么?”   没有外人,他甚至都不自称朕。   如果可能,他还是想保留一些感情,哪怕只有几个人,哪怕会有些一天,但失去感情以后,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而那个时候,作为皇帝,他又会将大明朝引向何方?   这番朴素至真的话,听在王芷的耳朵里却是令她十分感动,“皇上心忧天下,不过也正因如此,皇上更需节劳,保重龙体。”   “没关系的,我有数,只是一两个晚上熬一下罢了。我将江西这几个府县的奏疏批完。这样天一亮就可以送出去,否则稍微一拖,可能又晚了一天了。”   说着朱厚照便将心思又放回自己关心的这些事上,“当日攻南昌,周尚文并未费多大力气,那些守军一哄而散,当时是好的,官军一日克城,军心士气极旺,不过这些逃走的人大多都是些流寇,散落于野之后反倒成了官府的心腹之患。你以为应当如何解决?”   正常来说,政务不应该问一个女人。   不过朱厚照当了十几年皇帝了,权势鼎盛,越发随心所欲,所有的规矩皆已不在他的眼中。   王芷秀眉微动,略作思索后红唇轻启,“按臣妾所想,江西此时已不宜再兴挞伐之事,百姓厌之惧之,而且大军一过,难免伤害百姓,因而此事仍当温和抚之。可交由各地知府,令他们各守其土,凡犯百姓者,全力剿之,若不凡者,且先放任。冒一处敲一处,徐徐图之,以绵力化解。”   “也就是说要时间。”   “恩,狂风骤雨之后要和风细雨。其实,臣妾也是在想,江西本不是商业繁盛的所在,没有多少百姓有远行的需求。”   小农社会,各村能够有基本的安全,这局面就是不错的。   朱厚照想着也就将这份折子给批了。   后面连续两本,都没说什么民事,而是某某官员参奏某某,说他如何如何奸邪了,这种时候朱厚照并不喜于看到这个。   他以前还会借故找这些人一点麻烦,但这个时候顾不上,也就算了。   于是继续翻下去,看到九江府来了一本奏疏,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九江地处长江之畔,交通便利,得了赈灾粮以后,当地官府迅速在府城和治下几个县城设了四十八处粥棚。”   王芷说:“皇恩浩荡,大明幸得陛下这样的明君,百姓才多了一条活路。”   朱厚照考虑到这种关键时候,应当没有人敢撒谎,而且刘瑾也去了,所以心中更加确信起来。   这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直紧绷倒没觉得,此时一放松,忽然有无限的疲惫感涌上来,说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陛下……”   “最后的两本批完,你可以命人准备就寝了。”   王芷心头也总算松了下来,“好。”   冬天,是有人暖被窝的,这等封建陋习他还是能接受的,所以等到躺进去,也丝毫不觉得寒冷,怀里还有佳人体温。   古时候的衣服,尤其贵族人,大多宽大,只有脱了以后从腰间顺下去,才会感受到那种美妙的弧度。   而且是用手感受。   这次到南京,皇帝没有带其他妃嫔,倒是一直由她侍寝,可惜这两日她开始来身子,所以心中忐忑,还在提议说:“皇上,臣妾身子不便,要不要唤旁人侍奉左右?”   “不了,还换谁啊?这时候换得人,她们连句话都不敢和我说,娇哼都死命忍着,没意思。”   王芷脸上挂起了几分喜意,也有些不好意思。   哪想皇帝不停,“你原先也忍,后来才放得开。”   接着便是一阵娇嗔,“皇上!”   “好了好了,不说不说。”朱厚照嘿嘿笑了声,然后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我有时候在想,当皇帝肯定是天下第一美事,官员抢了女子,叫好色下流,皇上抢,就叫皇恩浩荡。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是……皇上不喜欢这样?”   “额,更为准确的说是很容易办到,所以就不觉得心里有多美。”   最初的时候当然是心里美的,但眨个眼就办到的事,每天都干,还会觉得美吗?   肯定不会。   “喔。”   “当皇帝啊,绝没那么轻松。尤其这些日子,我时常做梦。梦到的都是秦始皇、汉武帝这些恢弘响亮的名字,他们跟我说,你不行,你连我一个手指头都不如,诶,我就很气,凭什么呀?可是梦中惊醒以后,又会自嘲,和这样一些人比,那多难呀。”   王芷说:“可是在臣妾心里,皇上就是最好的君王。皇上是想宽仁和善的,只是被逼无奈罢了。”   “哈哈……”朱厚照轻轻笑了两声,但却没有多开心,“这次咱在江南兴的大狱可是不小,从今往后,人人都记得正德也有残忍的一面。我不怕后人的编排,也不想着自己的那些身后之名,我只怕现世报啊,杀了这么多人,可得有个好结果才行。”   “陛下……是想收手吗?”   “没有,收不了手的。不把这些人杀了,他们就会成为我大明的脓疮。”   “那陛下是……”   “做着杀人的事,还得给自己找个好的理由。我只是在想,这是不是太虚伪,是不是该真实一些,我是皇帝啊,手握生死,不需要让自己在善恶的泥泞中难以自拔。皇帝只需要目标。这个目标就是让大明变得比太祖太宗时更加强盛。”   这句话是讲得很深的。   他的后妃之中,大概只有王芷以及贤贵妃能听得懂。   王芷接话说:“这便是帝王。”   朱厚照有一种被点中的感觉,“是的,这就是帝王。”   “臣妾相信,皇上终将实现目标,到达彼岸。”   她甚至连一句试图将他往自己的温柔之中拉拽的话都没有讲。   而朱厚照也非常能够明白。   “明天,朕会下旨处死那些已在名单的反贼,子赴父难、妻赴夫难,只见史书,不见我心。”   王芷在怀中只动了动,“臣妾陪着皇上。” 第八百零三章 献俘   元宵以后,靖虏侯周尚文受命率军凯旋归南京,海军部队则继续巡弋江防,缉捕盗贼,以稳地方。   正德十二年元月二十六日,臣下来报,周尚文已将宁王等一众逆犯带回,只待吉日献俘于圣上。   皇帝回了一个‘可’字。   而后他着天子冕服,加金色翼善冠,立于午门之上。   献俘仪式上,皇帝会在午门楼上设座,周围悬挂帐幄,文武百官则按照品阶排列在楼下。   等到吉时一到,正式开始。   周尚文将宁王等人押到午门前,这些人被白练捆绑,象征着他们的屈服和被征服。   成王败寇在这一刻体现的非常明显。   铛!   钟鼓司的官员奏响钟声,   周尚文持宝剑上前,高声曰:“臣靖虏侯周尚文,奉皇帝命,率军平叛,靖安地方,上托皇上洪福,下赖将士用命,出征以来,收九江、克南昌、败叛军,今贼首已擒,特来复命!请皇上降旨赐其死罪,以树朝廷之威,震慑宵小,永保大明江山永固!”   “靖虏侯不愧为我大明骁将,此战,你辛苦了。”这句话朱厚照也用上了几分丹田之力。   “愿为皇上效劳!”   “俘虏何在?”   周尚文侧过身子,“为首之人,正是宁逆!”   朱厚照仔细的瞧了瞧下面被绑起来跪下的中年人,距离略微远了些,只看到他模样颓败,看不清脸上细节。   “宁逆,你可认罪?”   这也是朱宸濠第一次听到正德皇帝讲话,早年间他倒是想过要去京师拜见天子,但朱厚照还能不知道他的尿性。   这家伙来一趟京师,哪里是为了看他,且不知要结交什么人,闹出什么乱子呢,所以一直按着他不让他出南昌。   说起来,虽然相互恨了好些年,但的确算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周尚文晃了晃手中的宝剑,“大胆逆贼,皇上问话,你敢不回?!”   “哈哈哈哈。我已不久于世,又何必在意世俗规矩!朕没错,这是你们欠我们家的!”   众多臣子听后面色大变,   于是纷纷开始指摘怒骂,“狂悖!无礼!”   “死到临头,竟还如此跋扈!”   “大胆叛贼!”   朱厚照却只是勾起嘴角。   他从来不讨厌他的敌人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因为那代表胜利,毕竟除了骂上两句,对方大概是什么也做不了了。   “宣旨。”   皇帝站了起来,先前还在下面骂骂咧咧的臣子们全都低头面向他,包括周尚文也是如此。   朱厚照威严十足,像是俯视众生,“朕,惟天命不易,绍承大统,守成继志,务在安民靖乱。然则,逆王朱宸濠,大逆不道,数典忘祖,竟欲起兵谋反,残害朱氏本家,其气焰嚣张,行动猖獗,且不知悔改,有如疯魔。朕钦点六军,奋勇征讨,赖祖宗在天之灵庇佑,将士用命,终得荡平叛乱,恢复安宁。   兹者,大军凯旋,俘虏盈庭,皆逆贼渠魁。昭示皇威,慰藉民心,并祭告祖宗天地,朕以薄德,蒙受天眷,得率群臣,平定叛乱,此非朕一人之力,实乃祖宗积德累仁,福泽绵延。愿祖宗在天之灵,保佑我大明社稷长安,永享祭祀!   朕当上承天意,下顺民心,诛此逆贼,以正己德!凡我臣民,当知逆贼之败,实乃天道昭彰也!”   这是仪式的一部分,大义是我继承祖宗的意志很不容易,一直在抚民安民,结果有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要造反,只能派兵把他灭了。   现在已经收拾了他了,不是我的功劳,是祖宗保佑,是天道如此,你们都给老子小心点,天道在我这儿呢。   之后,因为这家伙姓朱。   朱厚照只得又把他带到太庙去,让他在太庙之前磕头认错,同时朱厚照在神神叨叨的和自己的祖宗交流一下,然后走正儿八经的仪式,进行正儿八经的‘清理门户’!   大概就是这样。   最后呢,定下宁王的斩头之期。   这个日子没有那么急的,要足够的发酵,让所有人都知晓,到时候全城的百姓围观,就是要告诉老百姓:好好的给我过安生日子,如果想造反,那就看看今天这些人的下场!   ……   ……   “哈哈哈。”   献俘之后,皇帝的心情不错,他领着周尚文这个最大的功臣入殿,在群臣的面前也不掩饰对他的器重,“朕得靖虏侯,如秦皇之蒙恬,汉武之卫青,此次叛贼声势不小,却不知有朕的周大将军在,眨眼间便叫叛军灰飞烟灭!好,好啊!靖虏侯,朕已经命礼部起拟公文了,此番,可是要重重的赏你啊!”   周尚文还是很注重君臣之礼,他跪下说:“臣本西安后卫一寻常军户,幸得陛下数十年如一日信重于臣,屡屡提拔及至今日,臣不甚惶恐,又岂敢再受新封。况且,此战惟陛下运筹帷幄,妙算无遗,臣之微功,不值一提。”   “诶,话可不能这么讲。”朱厚照双手将他扶起,“赏罚分明,是为君之道。你立功,就要赏,难道你要人说朕糊涂,不赏凯旋之将?”   “微臣不敢。”   “那便是了。”   张璁也适时插话,“皇上之为君,有尧舜之姿,从来都是不偏不倚,靖虏侯有大功,自然该赏。只需记得皇恩浩荡,将来再为陛下勇立新功也就是了。”   “你瞧,都这么说。”   “是,那微臣便谢过皇上隆恩,士为知己者死,臣一身荣华皆为陛下所赐,今后当继续为陛下全心效命,万死不辞!”   似这样的对话,朱厚照这些年已经重复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他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不过还是要表演出一副,啊,你说这话我很满意的样子出来。   当然,周尚文该赏还是赏。   上次,周尚文攻灭吐鲁番国,当时朱厚照一激动,就要将他收入名将录,不过后来被王华所劝。   实际上是稍稍压了一点。   但这一次,就不能再‘没有诚意’了。   “说起来,大明朝也有许多年未曾封过国公了。这并非什么好事,本朝爵位以军功论,没有国公,就是只有文治,没有武功。反过来说,正德一朝广阔疆域,连战连捷,又如何能少的了一个国公呢?”   周尚文心中颤动,微微的有些不相信。   实际上,朱厚照已经想过了。   老一派的国公,大多不堪用了。   勋贵和文臣还的确是不一样,他们真的是匡扶皇室的,土木堡一战后,勋贵元气大伤,实际上也是后来文臣逐渐失控的原因之一。   作为皇帝,有时候有些人,他没用,你也得用。没办法,那是一种象征。而且这些人背后是一个群体。   像成国公朱辅,明明没什么大才,还得抬他出来当门面。之前的英国公张懋就更是如此,说来说去,就是一个还算忠厚老实,就是正常人,没干什么奇葩事。   南京的魏国公更加老迈,那个徐鹏举也不像个样子,但以后还得封他在南京。   勋贵,已式微矣。   再有,这几年大明明显好武之风在增长,一个国公封出来,也能起到进一步激励的作用。   当然,这都是其他的考虑。   实际上就是人周尚文立了战功。   “不在京师,正式的诰书、金印等需要回京以后再赐予你。不过朕今日开心,便趁着这气氛提前宣了这道旨意。周尚文,你戎马半身,为大明立下了不朽战功,从甘肃到新疆,从大同到南昌,可以说东西南北,都有你的胜利,既有如此军功,朕又何惜一个国公之爵?今日,朕便做主,钦赐你为我大明越国公!并加旨可世袭一代!”   这话真的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周尚文已然是有些难抑激动,他这一生竟还能混出个顶尖爵位出来!   不过,该客气还是要客气一下,“皇上,本朝受封国公,要么是跟随太祖立下开国的大功劳,要么是随同太宗进行奉天靖难的的功臣,臣何德何能,实在不敢受领这样的殊荣!”   其实,他灭一个吐鲁番国,就该封国公了。   而且后来也有人封国公,比如夺门之变中,石亨因助英宗复辟,所以进封忠国公。   宪宗年间,朱永承袭其父亲抚宁伯的爵位,之后他因讨伐流民有功,升为抚宁侯,之后又因征讨女真部落有功,进封为保国公。   有明一朝在后来还有一个宁国公,这是天启年间的事了,但主要因为他是魏忠贤的侄子,所以不必多说。   不过国公与国公之间也有分别。   比如保国公,他的爵位是流爵,也就是无法传给后代的,后来他在大同抵御蒙古有功,特赐世袭一代。   所以他的儿子朱晖仍为保国公。   当然,这家伙不太‘懂事’,叫朱厚照降为抚宁侯了。   实际上,史书上他虽安稳过下去,但保国公这个爵位也一样降了。   有这样的先例,朱厚照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爱卿不必多说,若谁不服,也可以依你一样打上这许多的胜仗。朕同样可以封他为国公,绝不吝啬!”   “臣等要恭贺皇上了,既有国公,必有军功,这一切皆因我大明,中兴之势已成!”   周尚文不好再三推辞,最后还是受下来,当然要再说上几句表忠心的话。   朱厚照心情很好,他恨不能多封赏一些爵位呢。   还有王守仁也不能忘记,此番他在大漠也立下了战功,那么原本属于他的新建伯,也不能不赐。   “这事就这么定。周尚文,这阵子你辛苦了,便是连过年都没赶上。你的两个儿子也在军中,赶紧回去团聚团聚吧。对了,回头赐宴之时将他们也一并带进宫,叫朕仔细瞧瞧。”   “是,臣谢皇上恩典!”   他走以后,朱厚照心思又起,跟张璁与张子麟说,“你们准备一下,咱们去会会那宁逆如何?” 第八百零四章 牢房满了   常州府无锡县。   毛语文已率领检校到了那无锡王家的地盘。   原先刘瑾在这里胡搞,一众闲人还能骂上两句,总归是骂奸宦嘛。   现在是皇帝来了,并以谋反之罪抓人,大多数人可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一方面,朝廷真的动刀杀人了,如果是卖直求名,那代价大了些。   那种真的舍生取义的人,本身正直,不会做那卖直求名的事。   想要干这种事的人,实际上是把这个事情当一门生意在做,所以如果本钱太大,这可就不划算了。   明朝整体的这种官场风气,大约起源于成化年间。因为宪宗皇帝其实不怎么杀臣子的,像是刚正如铁的王恕,皇帝不喜欢他就把他撵出京,仅此而已。   出不了人命,实际上是一部分的逻辑起点。   弘治时,遇到个老好人的皇帝,实际上是加强了成化开始的逻辑,如果说成化是因,那弘治就是果。因为所谓的众正盈朝,其实就是按照品德名气,一下子任用了好些人。   什么人呢?   清流。   相当于将品德名望兑现成了官场利益。   再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总而言之,当皇帝真的杀人的时候,一定要刷名望,那就是个危险游戏了。   “皇上已经下旨,凡涉反王逆案,一个不饶。”   毛语文已经将这话与王家主分说明白,因为这一家是出过进士的。   大抵是猜到他们的想法,所以继续添了一句,“弘治十五年,王氏得了进士,是名王升吧。他如今在福建任提学官,通缉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想来福建巡抚衙门再过上几日也该接获圣旨了。”   这是这一家最大的依仗,结果却被毛语文轻轻揭过。   实际上,官位不重要,名字也不重要,不管是什么官职,牵连进谋逆大案,那都活不了命。   而全家被抓的惨案,自不必多提。   总之,江南各府县之内,皆有锦衣卫过境。   刘瑾在的时候,这里还是烈火烹油,一会儿这个官员要上奏参他,一会儿那个官员又另有隐情,一切还显得热热闹闹。   但这一次,从巡抚到知府再到知县,再没有人多说什么了。   苏州知府闵宜勤在这次的风暴之中,一直表现上佳,他也不是残忍之官,但是当锦衣卫的马蹄声响在这座姑苏城的时候,   他也只能全力配合,一起把那几乎在名单上的人家给抓了。   当初唐伯虎因其才名受宁王之邀,想要让他教授自己的宠妃娄氏作画,结果唐伯虎连连借口推辞,颇为坚决和宁王划清界限,现在看来却是行了大运。   他这一辈子也算是坎坷,弘治十二年扯上了当时的皇帝的小舅子莫名惨死之案,结果断送了科举之路,虽然在后来还是考取了功名。   但因为张太后特别讨厌他,所以仕途一直不顺。   朱厚照对他也无感,他并没有证明自己那文才、画才对民生实事有什么用,相比之下,大明多个惊才绝艳的艺术家倒也不错。   所以后来就把他打回了苏州府。   但是这家伙也有傲气,觉得自己被轻视,所以辞官不做。   于是朱厚照对他更加无感,这种心态漂浮的年轻人,他哪有时间来慢慢培养他,又不是他爹。   当然了,他在艺术领域也闯出了一些名头,也因为树大招风,此次清田令下,唐家倒没什么大的幺蛾子。   他算是连躲两劫。   这一日,他就在家中,读着自己的好友闵宜勤的来信,“江南士绅勾结宁逆一案,其势颇大,兄与宁王之间虽有联系,但当日拒绝,却是今日得生之机,勿虑勿忧。”   看完之后,唐伯虎长出口气,正德天子他是记得的,那是惊才绝艳之辈。   “这次,听说是抓了不少人家。”边上,是他的娇美侍妾,最近这段时间也都担惊受怕的。   唐伯虎点头,“是,除了东山的王家,想来没几家觉得自己完全无事的。外面是说,当时给宁王暗中结交的也被查了出来。”   东山王家就是王鏊的本家,他是最清楚皇帝意志的,哪里会不提醒自己的亲族。所以东山王氏还算守规矩。   “怕不是查的,而是被交代出来的吧?”侍妾忧心说:“这等牵连之案,往往是一人带一人,而且最怕有人胡乱指认。”   是的,东山王家是不怕的,谁也不会相信当朝首辅之家会和反贼有关系。   但他们其他人就不好说了,万一是个仇家被抓,结果在里面指认你,这个时期锦衣卫不一定每件事都查的很清楚。   “不必忧心,想来也是因为这样,闵兄才给我写此信。咱们这段时间,都莫要出门,只能避避了。实在不行,为夫还认识嘉兴陈氏子。”   也就是贤贵妃的娘家。   不过侍妾还是担心,她这些年来听到的皇帝形象都是强势凶猛的,说起来也就是她们这般大的年纪,但那却是个高到不可遥望的层次,真要惹上了,兴许一个眼神就让她们消失于世间。   当然,也有说他宽仁和善,只能说各人境遇不同吧。   总之这个正德皇帝,好坏另说,但没有敢说他庸。   哪怕是她的夫君唐伯虎,官场不得意,也不敢说。   躲,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先前刘瑾‘作乱’的时候,好些活跃的全都偃旗息鼓了。   皇帝说过,江南士绅先负于朕。   这是什么概念,有可能这次风头过去,出身江南的士子仍然会在朝中受到‘歧视’。   在年前高潮的时候,苏州府有些地方还闹出过乱子,许家不就是么,组织过府上青壮闹事,现在门口的杂草都长了一米多高了。   唐伯虎这时候再盘算着往日的那些‘世家同辈好友’,竟有不少人遭逢此难。   毛语文在常州,韩子仁就分开到了苏州。   许氏一家的亲家们,就是他此行的目标。   当一个个带着枷锁的犯人走在姑苏城的街头,没什么文人、士子再替他们说话,而只会说:   “赵家也真是倒霉,摊上许家的儿媳。”   “还好那许氏这一辈一共只生了六个闺女……”   “六个还少?”   “你怕是不知,无锡县那边都抓了十多户了,大牢都塞不下!”   韩子仁是得和闵宜勤协调大牢的问题。   知府衙门内,   他说道:“此番办理宁逆大案,已抓获的罪犯共八百余人,闵知府,这么多人,需得你协调一番,临时置几个牢房,等到事情办完,我会一并押往南京,向皇上交差。”   闵宜勤不好说什么,“上差放心,下官这就去办。”   江南这大半年是没个安生日子,因为死了太多人,农忙都耽搁了,要说受苦,老百姓是受苦的。   但眼下这个节骨眼,没什么人还再提意见。   ……   大牢里可实在是个腌臜地,所以张璁和张子麟建议,要么将人提来,如果实在要见的话。   不过朱厚照还是坚持要去。   实际上,地牢里关了不少人,比如说李士实啊,刘养正啊,这些人都在一处呢。   朱厚照准备一起看了。   临走的时候还叫上了范玉昌。   大冬天这里倒是不潮,等着狱卒开门以后,朱厚照在神武卫指挥使许进的带领下,走下楼梯。一行数人全都跟上。   刚下去,一个过道、两边大牢笼的结果就显现在眼前。   每个牢房里,还有角落上带个窗户,所以倒没有那么暗。   而天子一来,这里立马开始了异动。   朱厚照当然看到右边里面那个就是朱宸濠。   不过他不是先要去见他,而是问了一句,“李士实是哪一位?”   尤址先前已准备过了,带着陛下往前走了五个牢房,这才看到左手边有个头发花白的佝偻老者坐于草堆之上。   不过朱厚照这么一出声,好些人都知道是天子来了。   激动如宸濠者,立马就开始大叫,“正德!你还敢来此!”   朱厚照狠狠地瞪他一眼,于是立马有人警告,“再敢多言!让你毙命于此!”   “简直就像个狂暴的稚童,心志比之中人都不如,只会乱喊乱叫。暂时堵了他的嘴。”   “是!”   朱厚照回过身来,看这个历史上都留名的李士实,问道:“你是进士出身,且历经四朝,为官多年,就算再糊涂,又怎么会糊涂到辅佐这样心智不全的王爷夺取天下?况且就算你成了,都已经快八十了,明明可以安享晚年,为什么要这样?朕始终想不通。”   “皇上不遵祖制、不守立法,一切都凭本心,且乾纲独断,偏执己见。岂不闻礼崩乐坏?到那时人心既乱,江山神器,自然是有德者居之。”   朱厚照可不想像他那个叔祖一样,动不动就鬼哭狼嚎一般,他并不生气,“仅仅因为我轻视祖制、礼法,你就这样断言吗?”   “祖制礼法乃是根本。皇上可有想过,为何自己会是这天下之主,九五至尊?”   朱厚照慨叹,“你说的,有道理啊。”   李士实略有讶异,他没想到正德皇帝竟然认可了他的说法。   实际上,的确有些道理。   所谓帝制,就是以一人敌天下人,就是要人人都安分守己,大家都接受自己出生的那一刻的身份,然后不要乱动。   这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法正是为此而服务的。   儒家思想为什么被统治者推崇,是有缘由的。   可惜,他从后世来,这一套迟早要被打破,所以苦苦守着到最后仍然是一场空,因而自然就没那么重视了。   朱厚照也没那么多的心里压力,吩咐说:“看在你说的有道理的份上,就留你个全尸吧。”   尤址马上说:“还不谢恩?”   李士实不为所动。   朱厚照却不想从道义上抨击他了,你跟一个无耻之徒说道义,他听也听不懂。他回过头来又去看了边上的牢房。   “陛下,这便是许仕道。”   是个中年人,此时跪了下来,蓬头垢面的,根本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   “你倒安静。”   “一失足成千古恨,小民只恨自己糊涂!糊涂啊!”   “还以为你会骂上朕两句呢,竟这个时候开始悔过,真是没出息。朕还是喜欢你们原来那种觉得朝廷奈何不得你们的样子。李士实的选择朕想不明白,你嘛,朕还是明白的,你觉得清田一事牵涉甚广,自己又与不少官员结识,等到声势浩大,就算是皇帝,也得收回旨意是不是?可惜,朕不听那一套的忽悠。   现在想想,只是把自家的田产拿出来丈量一下而已,来年再按亩多交些税,怎么就闹到今天这个样子了呢?朕猜一定是这辈子就跋扈惯了,从来没吃过亏,哪怕是官府来,也是通通关系将这亏给别人吃了,因而觉得这次要分出些利,实在难受是不是?”   此人说不出话来。   朱厚照也冷笑一声,“从此以后,苏州就没有许氏了,大明朝是朕做主,不是你们这些江南士绅做主。” 第八百零五章 不过如此   李士实和许仕道还会让朱厚照产生一丝兴趣,毕竟李士实在正德初年的时候还在朝为官,还当过负责纠察百官的御史,当代的许多人也曾称赞过他,真的是开了眼了。   由此而知,所谓的清流文人,实在不能相信。   至于后面的刘养正之流,皇帝已全然没了兴趣,而是来到了朱宸濠的面前。   虽说是皇族,但身陷大狱,免不了一番折辱,此时破衣烂衫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皇族的气质。   “松开他的嘴巴。”   “是。”   这间牢房的门也被打开了,朱宸濠就这样被两个人分别按着胳膊。   他的眼睛射向朱厚照有浓浓的恶毒。   “去京师之前,你不会死的。朕已禀报了太后,太后说她老人家要亲自问你的话,瞧瞧你这狼心狗肺都是怎么长出来的。当然了,也包括你宁藩的旁系大小王爷。”   前文已述,明朝的王爷支系众多。   比如此次事件还涉及宁春安简王一脉宗室宜春王朱拱樤,宁惠王一脉宗室瑞昌王朱拱栟、乐安王朱宸湔和弋阳王朱宸汭以及宁靖王一脉宗室建安王朱觐鋉。   不要说后世读者了,就是朱厚照自己现在看名单,都根本分不清这个王那个王的,有时候要理一理和自己的亲属关系也根本没办法梳理。   这其中呢,有的王爷是跟随宁王起事的,有的又没有。   朱厚照的办法也很粗暴,参与的,一起处死,没参与的,全部贬为庶人。   总而言之,宁藩事以后不需要有人打理,因为没有宁王一脉了。   朱宸濠在乎的也不是自己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他心中悲痛的,依旧是自己的失败。   “你想说什么?”朱厚照看他憋得似乎也够厉害。   “成王败寇,要杀便杀吧!”   “放心,你活不了的。当初安化王造反的时候,朕就觉得很荒唐,你们当真觉得自己当了皇帝,能将天下治理的好?”   “有何不能?”   朱厚照摇头而笑,“不要叫李士实这等毫无底线的文人给你出谋划策,你自己便说说,治理国家,百姓遭灾,你当如何?”   “自然便是赈灾。”   “钱粮不够呢?”   “大明富有四海,钱粮怎么会不够?!”   “官员上下其手,赈灾粮被像你这样的人截留呢?”   “那自然是按法度办事。”   “那若有人像你这样起兵谋反呢?”   “我必兴大军伐之!”   “如此说来,朕派大军伐你,也是完全正确的。”   狱中其他人都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朱宸濠自知上当,涨红着脸,“世人都说正德皇帝公道仁厚,却不想狡诈奸滑!”   “好了,不要在嘴上逞能了。”朱厚照颇为不屑的说,“听你讲出那句钱粮怎会不够,便知你胸无点墨,看似说的头头是道,实际上于民间、于百姓,全无半分了解,你不过就是自己想坐在那龙椅上,满足自己的私欲。国家真要那么好治理,个个都是千古名君,更不会有改朝换代这类事了。据此而看,大明天下怎么能交到你这样的人手中?哪怕太祖皇帝在世,也会说你不学无术,难当大任!”   朱宸濠还是不服,“那么你呢,你便担得起这万里江山?!”   “放肆!”尤址跟上教训,“皇上文治武功,可追太祖太宗,你是视而不见,还是糊涂昏聩?!皇上当然担得起江山社稷!”   “不不不,朕都不急,你急什么。”   尤址气焰顿减,“奴婢多言,皇上教训的是。”   朱厚照当着众人的面,语重心长的说:“你知道朕与你哪儿不一样吗?你雄心勃勃,觉得当个比朕更好的皇帝是轻而易举。朕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辜负了先帝所托。朕能不能担得起万里江山……这朕无法回答你,千秋以后,世人自有公论。”   话说到此,朱厚照便转身出去了。   这些人不过如此,   宁王谋反,不过如此,   作为大明的帝王,这点胜利大概都算不得什么不得了功绩。   朱厚照生出寂寞之感,甚至觉得无趣,算了,该走了。   “荆少奎呢?”   此时已经在监狱之外了。   “臣在。”   “江南这几府都归你管,逆案总是要办些日子,所涉的人一并抓捕,按律处斩,不可姑息一人。同时,江南清田之事莫要再拖了,按照三个月一阶段,你尽快将量好后的鱼鳞图册编好送往京师,朕要看。”   “是。”   “记得,不准拖延,无论什么原因,朕都要看到结果。朕都做到这份上了,不应该再有困难了吧?”   荆少奎还是说的保守了些,“江南地势宽广,臣需要些时间。”   朱厚照翻了一下眼皮,“这个你自己把握吧,在这里与你说清楚了啊,过程中,再有人捣乱或是出什么其他的幺蛾子,朕和张阁老都不会管的,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你也是应天巡抚呢,不是个小官,难道没有自己的手段?反正,朕是向你要进展,没有的话,朕要找你的麻烦。”   荆少奎立时觉得压力山大,心都提了起来,皇帝的这句话当中,也有他出力不大的意思,于是再不敢啰嗦,直言道:“陛下放心,微臣定当全力而为,绝不辜负陛下所托!”   倒也不是怪他。   但整件事情当中,确实看不到他起了多大的作用,到这个程度还做不好,那当然是要收拾他。   也算是丑话说在前,给他加加压。   见完了朱宸濠之后,叛乱这些事算是彻底的有了个结果。   要说这天气真也有些戏剧性,天空之中竟然开始飘起了雪花,仿佛覆盖了整片天地。   “张永。”   “奴婢在。”   “你安排一下,过两日,大军启程,从南京出发,过镇江、常州到苏州。苏州知府是叫……”   荆少奎回答,“姓闵,名宜勤。”   “是闵珪的孙子吧?”   “正是。”   “好,到苏州落个脚。想来严嵩和伍文定也该从日本回来了。浙江朕就不去了,走一趟,总是要大扰地方的。让平海伯和浙江巡抚到苏州见驾,然后在苏州乘船,沿运河北返。”   多出来的这些时间,正好可以准备船只。   “是。”   这档子事闹得太久,让人脑袋都痛,而且他也不想在这里亲自观看各种杀人的景象。   “这段时间,抓获的逆案人员,张璁、张子麟、荆少奎,再加上成国公、威宁伯,五人共审,朕就在此,有什么尽快回奏,料理了以后,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喔,大军过境,不要侵扰地方,只是宣扬军威就可以了。”   皇帝一连嘱咐了好几样事,在侧的大臣纷纷领命。   安排完毕以后朱厚照自己回到了南京皇宫之中。   下雪了,王芷给他准备了一件毛绒大氅披在身上,雪后的宫殿有一种壮观之美,朱厚照还是很少见到被染白的南京皇宫的。   “皇上,外面天寒,要不要进去再说?”   “再看一眼吧,明日就启程了。”   王芷又说:“要是喜欢,多留几日也无妨。”   “不了。”朱厚照哈气一口,嘴边吐出一大坨雾气,“得抓紧一些,王守仁应当也要到京师了。而且正德十二年还有春闱大考,耽误不得。”   国家到了这个程度,主要的内忧外患基本上已经没有了。   当然了,像清理天下田亩这些事,仍然需要几年的绣花功夫细致的做下去,不过那是官员们的事,他这个皇帝倒还好。   对了,正德十一年年初还定下了土司之事,因为中央王朝强大,基本上也没有人敢于违逆天子之意,而按照新规,土司的继任之人需要接受圣旨宣召,赴京拜会皇帝。   这也是他要尽快回京的理由之一。   此外,藩王屡屡闹事,朱厚照觉得是该将一些王爷往别处封了,不要再待在中原给他添麻烦。   湖广的王爷太多,这个问题需要解决。   现如今直接封到日本是有些不妥的,但是新疆、东北、台湾,都可以迁过去很多王爷。   将来有日,这帮王爷又起来闹事,那也是咱汉人血统,而且中央真的出了事情以后,他们仍然可以建立起各种各样的‘小明王朝’。   当然,最关键是把中原腹地的这些宗藩问题给解决掉。   卫所屯田、官绅优免、宗藩庄田,这三个问题已去其二。   而最后一个宗藩庄田可就得徐徐图之了,不可能把所有姓朱的抓起来然后一起砍掉。   即便真的这样做了,他朱厚照就成了朱元璋的角色,百年以后不还是子孙一大堆?   嗯。   朱厚照在漫雪之中定下了接下来几年的目标,那就是要有计划、有目的将这些个王爷逐步搬离中原,同时学习清王朝的降等袭爵制。   其实这个大明也有,只不过不够彻底,清王朝的铁帽子王很珍贵的,但在大明却不是如此。   此外,在给不给事权这一点上,则比较敏感一些。   这个需再斟酌一番,正好他的儿子们都快长大了,有许多事可以从这几个小崽子身上开始做起。   “皇上在想什么?”   朱厚照眺望着远方,说道:“在想十年以后的大明。” 第八百零六章 新建伯王守仁   正德十二年三月,京师已是春暖时节,京郊处处绿意盎然,草长莺飞,一场春雨落下,更是把春年的那份绵柔与湿润尽情展现了出来。   自从京师规划司设立以后,京中官邸民宅以及商业住宅、学院用地等各类楼堂馆所的兴建变得秩序井然起来。   只要数年不在,再次回归时便觉有一种大城恢弘的感觉,当真要叹一句不愧为天下繁盛之所。   京师南郊的正阳门之外原本聚集了不少穷苦百姓,从安全的角度来考虑,把老百姓就这么扔在城外显然不合适,所以这一段的城墙的修建工作最终还是由正德代原历史中的嘉靖皇帝完成了。   如此,便将‘口’字型的京师城墙变为了‘凸’字型。   同时,朝廷做了点靠谱的事情以后,老百姓的生活比之以往更加富足,因而京师之中总体上便是热闹、喧嚣。   街道之上贩夫走卒来来往往,高门之家车轿也如花团锦簇,甚至还有一些深目高鼻之人,偶尔也会瞧见穿着木屐的东瀛商旅。   这都已经是寻常之景了。   王守仁便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回到京师,虽然天子是想赶上迎接他,但实在来不及也就算了。   只能由王鏊带上皇长子迎接。   这也是一次大捷,各类庆祝仪式必然少不了,不过这是喜事,内阁忙活起来那也是开心的。   尤其和平定宁王之乱一起,算得上是双喜临门。   这可有的忙了。   碰巧王守仁的爹王华还是礼部尚书,因而对于即将到来的封赏,王华也是没和自己儿子客气,他将王守仁叫到书房中,说:“自先帝时起,我们这一家便受国厚恩,此番你立了些许战功,能够分君之忧,自是光耀门楣之举,但皇上历来于你颇为……颇为信重,凡你所立之功,往往厚赏不断,甚至为父忝为礼部尚书,也含有对你的赏赐。”   王守仁在外面是领兵数万的大元帅,到了家里还得在他老父亲面前摆出一份正儿八经的老实劲出来,“父亲言重了。您是状元及第,潜邸旧人,能有今日都是皇恩,和儿子没什么关系。”   “无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本身也是人生一大喜,你我父子之间不必如此客套,为父说几句实话而已。但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此次江南巨变,便可见一斑。当年为父阻挠过皇上厚赏周尚文,你是我儿子,所以‘不可骄纵’四个字更要与你说。”   王守仁作拱手礼,“父亲放心,孩儿从未想过恃宠而骄。反倒是……皇上越是器重,越觉得惶恐,深怕有负皇恩。”   “是啊,不能有负皇恩。内阁里,已经在议是否要封你爵位,依为父之见,你还是应当辞受。”   他不能拦着别的武将的封赏,轮到自己儿子的时候却一点态度都没有,这不是君子之道。   王守仁其实也明白,他有时候都不清楚,皇帝对他总是很‘好’,来往信函之中都曾说过,爱卿你要好好保重身体这样的话。   “一切全凭父亲做主。”   王华轻笑一声,“胡言乱语,怎么我做主,当然是皇上做主。皇上……应该也快要到京师了……”   正德十二年是要好好梳理一下国政了。   朱厚照归京的途中就一直在想这些事。   在农业方面,他今年要着重盯住各级官员俯首农桑,江南之乱损失了数百万石的粮食,现在还没什么感觉,可如果再来一个什么变故,难免就让人紧张了。   商业方面,他主要是以少府令顾人仪和产业部尚书邢观为抓手,要在今年出产一批棉纺织品装船出海,具体数量当然是后续再看。   在军备方面,新疆要继续拨下银两,扩大军力,尤其是叶尔羌汗国不得不防,大明这边一旦松懈,被人家掏了一手,那就难过了。   乾隆皇帝在进行清准战争的时候,头年伊犁都被打下来了,结果对方将领叛变,弄得两任平准将军都是先胜后败,直至被围困战死,这等悲剧朱厚照不想看到,所以一句话,那边就是要去兵、去银、去粮。   叶尔羌汗国仍就不服天朝管辖,并且收留一众吐鲁番汗国的亡国贵族,实在是不可饶恕。   中亚的争斗也是一个课题。   尤其向外扩张,和农耕文化相背离,虽然已经在尽力的加强商业联系,以便让这些扩张变得有利可图,不过仅仅是经济利益还不够,观念的转变同样重要。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这个道理也是他接下来的为君生涯中要全力传播的。   再有就是继续推动科学技术的发展,这是一以贯之,倒不是今年特意提到。   这样算下来,朱厚照还的确是有不少的事情。   三月二十六日,天子龙撵抵达京师城外。   夜晚宿营时,皇帝下令星夜入宫,以减少对城内百姓的打扰。   同时令内阁、六部以及在京的公、侯、伯等勋贵在宫内等候。   天子携大胜之威,君临文武百官,自是无有不遵。   次日,奉天殿外,皇帝举行了大朝会。   天子坐前,到汉白玉的栏杆上下,全都站满了大臣。   天空之上,蓝天白云,阳光和煦也为这场盛会添了好彩。   “宁逆叛乱,越国公仅用三十五日就已平定,当为此战最大之功臣,江南清田令如火如荼,想来不出半年必能理清人、地之间的关系。在北方大漠,王守仁率领朔方雄兵,追击千里,大败瓦剌,亦大扬大明国威,功勋卓著。平海伯、严嵩自日本而归,斩获三百万两白银,可使我西北用兵无忧!   朕御极十二年,夙兴夜寐、不敢稍加放纵,只恐有负先帝所托,今四海唯一叶尔羌仍自桀骜,而中原腹地一片祥和也。这是朕的功绩,也是诸位的功绩。朕决定于四月一日,于宫中设宴,诸位都得赏光,一道庆祝这盛世之象!   再有,古语有云,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自满则败,自矜则愚。国无恒强,无恒弱,重在为君者时时自省。且,治国一路永无止境,正德十二年,还望诸臣勤勉任事,忠君报国,否则,盛极而衰,悔之晚矣!”   朱厚照本来还想过要不换个年号,这样一来有一个前后分层的标志性的感觉。   不过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大明朝有两个年号的皇帝可不是啥好活儿,咱还上赶着去凑这热闹干啥。   干脆就正德、正德的叫着吧。   天子一番大喜,自是少不了有功人员的赏赐。   靖海伯伍文定,再获少保这个虚名。   严嵩出海有功,叫朱厚照将原来的兵部侍郎衔,加为了兵部尚书衔。   而要说京中大喜之时,又恰逢当朝内阁首揆王鏊的生辰,一时间真是灯笼满街,热闹非凡。   王鏊的生辰是四月十四日。   老人家原是低调之人,不过,在一次入宫奏对时皇帝主动提起,说要亲自给他贺寿。   要说也可能就是朱厚照心情好了,这样提了一嘴。   但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上都贺寿了,那其他人还能少得了?于是牛鬼蛇神的全都出来,一定要到王府给首揆大人操办这桩大事。   朱厚照呢,则趁着外面的热闹,隔三差五的便将王守仁宣进宫中。   拉着人陪自己游湖、赏花,完了还要说服他接受新建伯这个爵位,毕竟这家伙已经连续拒绝了两次,再拒绝,那皇上也要脸,不能强给。   于是只能和他明示,便说:“河套之事已了,朕不会再叫爱卿去了,你已近天命之年,再让你去吹风吃沙,朕于心不忍。况且,历次战争之中,后起之将颇多,你也得让位于贤,好让旁人再立下功劳。而对于你,朕还是想赐你去一处宝地,那里可就没有战功了。”   王守仁一听便明白过来,皇帝的推心置腹,他完全明白,因而回奏说:“皇上待臣极厚,这是臣几世修来的福气。臣殊非忘恩负义之小人,因而每日所思,皆为报效皇恩。至于伯爵也好,九卿也罢,皇上又何曾亏待于臣?臣也不会每日将此放在心上。皇上既有所任,尽管吩咐就好,臣不会有丝毫怨言。”   朱厚照还在想,“可你出征有功,朕封了周尚文,却不封你,岂不是有失公允?”   “越国公屡战屡捷,更有攻灭土鲁番汗国之功,此等开疆拓土的功劳,不是微臣所能比的。”   “一定是你那个爹说了什么。”朱厚照嘀咕了一句。   王守仁不知道怎么讲,他觉得皇帝很聪明,不过在他面前故意收起威严。但他是聪明人,又怎么会忘记天子威严呢。   “王伯安,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这个新建伯朕还是要封的,一时处事公允,二来朕还要委你些许统兵之权,以便你能全权负责江西等地的剿匪事宜,这是大局,你得顾一顾。”   额……王守仁这时就有些无话说了,只是感动,“皇上如此厚恩,臣朕不知该如何报答皇上。”   朱厚照拍着他的肩膀,“你去江南正一正文风,正一正士子之心,便是对给朕立下的莫大功劳。至于江南一应民事,朕也尽托于你手,此番江南确实是遭了灾祸的,你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那里重焕生机。”   “是!臣若不能达成皇上所托,万死亦难赎罪也。”   他这话说的有些狠,其实只是正常任命而已。   朱厚照扶起他,动了几分感情,说道:“朕原想留你在身边,以便时时相见。不过江南此时有些暮气沉沦,正需要一个你这样的大才,与你一样,朕也得为了大局忍痛割爱。江南富庶,最多三年,百姓生活必能小康,所以,民事应当不难。不过,仓廪实而知礼节,朕是期待你去了以后,要着重推动那里的文风、艺术以及科学的发展,这里面很复杂,若有犹豫之处,你可随时上奏,咱们君臣于奏本之中再详加探讨,如何?”   王守仁自然称是。   于是这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而朱厚照则在等着将来有日,有人和他禀报,王守仁在江南大开心学制风了。   心学在哲学史上的影响极大,甚至超过让他去打赢一两场战争,王守仁已经四十八岁了,朱厚照知道他就活了五十多,所以最后的这几年,得给机会让他完全展现自己的价值。 第八百零七章 京师喧嚣   “如此说来,这日本国便是遍地的国中之国,而君主之威权也尽皆沦丧?”   宫里面,严嵩煞有介事的将自己在日本的所见所闻尽数倒了出来,一方面是显示他在那边干得卖力,一方面是他自己猜测,皇帝每日听朝臣禀报的都是相同的东西,肯定无趣的紧,所以是想给皇帝换换心情。   这要是叫外面那些个言官听了去,估摸着又得一封奏疏骂过来了。   “陛下所言不错,日本国奸邪横行,尊卑无序,上上下下都是一片乱象,且各方势力相互争斗,支离破碎的程度更甚战国时期。”   “他们不是有个天皇吗?”   “额,是的,不过此天皇并无实权。”   “朕不喜欢这个名字,天皇,天皇,什么意思?上天的皇帝?国弱民穷,喊出来的称号却胆大妄为,你回头再去,要勒令那边把名字改了。大明朝之外,如何还能有皇?”   严嵩领下命来,“这事不难,我上国大军一到,皇上之令断不敢有人不从。”   “那座银山呢?”   提起这个严嵩也要多说两句,他拍起了马屁讲,“幸得皇上料事如神,那日本国虽土地狭窄、物资贫乏,但却坐拥数座银山。朝廷最先发现的当地人称为石见银山,乃是一处绝大的银脉,待到明年,臣定将产量提升到每年四百万两,除此以外,日本其他各处还有些规模较小的银脉……”   朱厚照看他侃侃而谈,还得配合他的演出,实际上他心里是清楚的。   日本岛,在西方人最初发现他的时候,其实有个代称,就是金银岛。   “有此银山,可大缓百余年来困扰朝廷的银钱短缺问题,朕这个皇帝其实也就是个掌柜的,手中有钱,心中不慌,严嵩,你立得功劳不小。”   “微臣不敢居功,臣明白,这一切都是陛下调度谋划,微臣不过是将陛下的话传给那些日本国人,叫他们遵照陛下的意思去做罢了。”   不理他这一番‘胡说八道’,朱厚照讲,“日本的事情,你要多加思考。掠夺过甚,就是竭泽而渔,所以要时刻注意,不要真的将人逼得只有死路一条,最后便是联合起来将我们赶走了,虽说不怕他们,但是总是会影响朝廷的银钱收入,也不能把这门生意做得长久。适当的,还是允许他们做一些农业和其他产业,以此度日。   此外,既然坐拥银山,明年朝廷便不会再拨军粮了,在日本的驻军便用银两从当地农民手中购粮吧,包括其他的生活所需,也都一应就地采购。采购的时候要注意选择亲明的‘伙伴’,其中的合纵连横之道,你都明白,就不必朕多说了。”   严嵩自然点头,“臣心里清楚,自然是分开购买,这也算是对亲善我朝的大名的一种支持。臣之所想,还是用日本人治日本人。”   就是如此,扶持一些‘日奸’,让他们保持强势地位,这样有人反对,就命令他们前去清剿。   聊了些这桩事,朱厚照的心情很不错,于是又和他畅想起那三百万两银子,“这笔横财得的太过容易,而且连续两年,想必朝中眼热之人不少。不过朕早有打算了,如今海军的关键估计你也清楚了,没有海军,朕的圣旨到了海外就是一句空话,因而造船增兵,这是不可避免的了。   朕已经下旨,将在台湾岛一南一北新建两处军港,命名为台北和台南,听福建巡抚奏报,岛上虽然多山,但也不缺乏平坦之地,朕准备移民实岛,在当地广种粮食。这便是除日本之外,第二个能为海军供粮的地方了。”   严嵩出海一年,已然想过这类事,“陛下,大海虽然一望无际,不见尽头,不过海上却分布着诸多岛屿,如果能将日本之例推广开来,经年经营,这样一个岛一个岛的延伸控制,我大明的疆土岂不是轻易便远超历代先朝?”   朱厚照点头,“不错。其实前几年朕已经下令在台湾建设了一个港口,不过岛上人烟稀少,还是不够,然则今年是要往岛上送人的。而且这台湾知府,朕还得好生琢磨一番,必得派遣一得力之人。”   台湾虽然台风较多,但却是土地肥沃,物产丰饶,要不怎么叫宝岛呢,只是以往开发不足。   但大航海时代,他们这边已经开了个端,这个‘不沉航母’的价值马上就体现出来了,只要中央稍加经营,农业、商业繁盛起来,想必很快就会成为新的经济中心。   可惜严嵩是不行了。   “皇上雄才伟略,臣只有叹服了。”   “行了。”   朱厚照看到谢丕急匆匆走进来,大概知道是有事,所以挥挥手,“出宫去吧,朕知道你也有事忙呢。”   “哎,那臣就先行告退。”   送走人后,朱厚照领着谢丕往里走,路上就把奏疏翻开看了。   谢丕这人在侍从室也许多年了,一向稳重,如果不是大事,大约不会急切。   朱厚照扫过一眼,不禁勾起嘴角,“是杨一清上奏,正德十一年10月至今年三月,我明军冒着寒冷,沿途问候了一遍除哈密卫以外的关西七卫。”   谢丕大喜,他只知道是军情,没想到又是一捷,“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这的确是个喜事。   叶尔羌汗国是现在朱厚照的一块心病,朝中上下都知道天子有计划对其用兵。   所以这的确是该谢丕紧张的大事。   这个时候大明朝设立的新疆,实际上不是后世新疆的概念,准确的说应该就是天山以北的北疆。   熟悉新疆都知道,这么大片的疆土被天山山脉分为了南疆和北疆,所谓的吐鲁番汗国,实际上就是北疆区域,而南疆区域此时就在叶尔羌汗国的统治之下。   这片区域最后归为中原,要感谢一个人物,便是被后人经常调侃败家、写诗差的乾隆皇帝。   可正是因为他乾纲独断,坚决的对当时占据北疆区域的准噶尔汗国和占据南疆区域的大小和卓兄弟用兵,而且是从乾隆二十年开始,连续四五年的高强度用兵,最终拿到了这个地方。   在此过程中,乾隆皇帝对当时收留准噶尔叛将的哈萨克汗国毫不客气,要人不给直接就是派兵进入该国境内,并且威胁灭国,最终使得哈萨克汗国举国投降。   此人后来又连夜跑路,逃到了俄罗斯国,乾隆皇帝不顾百官阻挠,强令前线将领以大军威胁俄国。   更狠的是,准噶尔汗国上下老弱被清军屠杀的一干二净,以至于后世有人调侃为什么《清史》修不出来,就是以为清准战争没法写。   当时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便是清军要去平定南疆之前发现,咦,怎么还有一万多人藏在山里?接着就又大军派过去给杀了个干净。   总而言之,你要看那段历史才会觉得妈的,咱汉人也该有这气魄。   所以朱厚照对于新疆来的奏报一直很是关注。   实际上要说起来,这地方确实不如中原适宜生存,所谓的汗国其实就是一个一个部落和城池嘛,相当于一个一个据点,每个据点可能守军也只有个几千人。   而且叶尔羌汗国和吐鲁番汗国,都不是很兴盛的那种超级帝国,并没有多么强大的战斗力,以嘉靖年间的明朝国力,这些汗国要是真的强大,嘉峪关根本也守不住。   所以明军在这里作战,最大的敌人是天气和补给。   新疆现在是杨一清总制,隔着千山万水,中央给了三卫人马,并分别以成国公次子朱凤、马荣和凌卫锋为指挥使,就这小两万人马,叶尔羌汗国要想吃下来,就得从联合境内各个部落的力量。   而明军之所以一直未出兵,便是因为这大半年来是一直在收拾剩余的关西七卫,也就是曲先卫、安定卫、赤斤蒙古卫等。   这些卫所本就是羁縻统治的一部分,当明朝强势的时候,要收拾他们还是很容易的,因为他们会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选择投降。   朱厚照在历次奏疏之中,则是责问弘治年间为什么某某指挥使不听宣调,什么意思?总之就是找他们的麻烦,这帮家伙本就是反迹频频,自然不难找麻烦。   这次又是送来的投降书,   朱厚照仍然不打算放过这些忠诚度不够的外族,所以略微思量之后就拿起朱笔御批,并在嘴上同谢丕说:“大明原先都曾给过这些部落机会,但自本朝设关西七卫之始,百余年来,是我大明违背盟约的次数多?还是他们背叛我大明的次数多?   如今想仅以一封称臣书便想了却桩桩旧事,朕却不能轻易允之。因而若要归降,需得做到三件事。第一条,朕不敢自诩君子,但也要防备小人,既然愿意归降,那便遣子为质,送入京师。第二条,便是要听从调遣,一并讨伐叶尔羌汗国!若有畏战不前者,更当处斩!最后朝廷本在组建新疆的第四卫,他们既是大明臣民,怎么能一人不出?”   把这些卫所中的精壮之兵抽调抽调,免得他们自己聚在一起,生出异心! 第八百零八章 为天下安贺   因为王鏊过寿,京师里异常的热闹。尤其皇帝准了以后,前来相贺的人数更多。   正月十四这天,王府上下是高朋满座,喜气洋洋,礼盒自门口悬放,堆成一副小山模样。   门前高童一声声吆喝着,基本都是朝堂上的显贵人物。   以往就算有些嫌隙的人,这次也都得来着,毕竟皇帝都开了口的。   于是乎张璁、王琼、王华、何鉴、张子麟、顾佐、赵慎、邢观、顾人仪、靳贵……可以说凡是在京的官员几乎都到了。   王鏊过了这个诞辰就是六十八岁,这可算是高寿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四子五女,在这个生育率不高的年代竟然能全部存活,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五个女儿暂且不提,女子抛头露面毕竟不好。   四个儿子,王延喆、王延素、王延陵、王延昭全都长大成人,陪同父亲一同里里外外的迎客,忙得是不亦乐乎。   可惜他不如杨廷和,没个会读书的儿子,这几个呢,要么恩荫武职,要么岁数小的就还在读书,总之不那么美了。   提起杨廷和,王鏊今晚心中稍稍有些不美,多年的同僚情谊,又在内阁之中辅佐自己几年,结果这个场面,却少了此人。   只能说世事不能求全吧。   不过他心中一直记得,答应了人要在皇帝面前说请的,只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王阁老,恭喜恭喜!”   王鏊头发已全白,眼神之中带些浑浊,这都是苍老的迹象,不过精神倒还不错,笑呵呵的答着:“大宗伯客气了,里面请,里面请。”   “王阁老!”所谓的大宗伯,就是礼部尚书王华。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一出声叫他便是年轻多了。   “喔唷,原来是新建伯。”   王守仁自认为王鏊的底子,这些年来屡受教诲,自然不敢居高,“王阁老这样叫,晚辈可承受不起,还是叫伯安的好。”   王华也添一句,“你我同辈,他自然是晚辈。”   “哈哈,好,伯安贤侄里面请。”   今天晚上,王府之内红毯遍地、灯笼高悬,府内四位公子也一身喜庆,各自迎着客人入座,偶尔与什么人攀谈几句,则是笑声朗朗。   甚至还请了外面戏班,搭台演奏,高唱戏曲,增添气氛起来。   等好些人到了,三两个的也都凑在一起说些什么欢畅之事。   国家兴盛之时,四方虽有宵小,但大军一到,立时灰飞烟灭,而国力则未至耗损太多。当此之时,朝中自该是有盛世。   王鏊在人群之中被吵得两耳发晕,但看到一片欢盛景象,忽然有些醒悟,为何那个连自己的节日都不怎么在意的天子,却在20天以前,忽然主动提及到他的生辰。   这一切都是他要的。   在江南杀了一圈人,把宁藩一众王爷绑到京师,原先说刘瑾只是用于江南之事,结果脸色一变又给扔到江西,吓得江西上下官绅是魂飞魄散……   如此动荡的局面之下,   他这个内阁首揆的府邸确实群贤毕至、热闹非凡。   京师官场一团和气,等到这个宴席一开始,还不知有多少称颂明君盛世的话,甚至是诗词流传出来。   不说粉饰太平,但这份太平确实存在。   这就够了。   而且,这还是阳谋。   他是首揆、是帝师,想尽办法攀他门楣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南直隶。   至于似张璁、王琼之流,则完全随圣心起舞。   而天子恭贺、群臣簇拥之下,他又怎么好强自拒绝呢?   最终就是现在这番大热景象了。   不出意外的,果然开始有人说了,什么今日之喜,不该只在于王阁老,更在于圣上,四海无事,才有他们现在这等闲心。   他这几个儿子,最多中人之姿,见人家无限吹捧于他家,也是兴奋之前不加掩饰,跟着应和起来,   王鏊摇头自叹:皇上啊皇上,你必是也一直瞧着这里呢吧?   不多久,寻一个无人的空挡,他将自己的大儿子叫过来,吩咐说:“上门迎客,都是喜气话,当不得真,可你们似乎都得意忘形了!”   大儿子也委屈,不知父亲为何这时候还板着脸,“父亲,今儿是你生辰,来的又都是同僚……本就是说几句喜气话的意思。再说,孩儿总不能苦着脸迎客。”   “你!”王鏊心说,自己的心思他就一点都体会到,先前还和他探讨过皇上为何主动让他办起了生辰宴,“看来等为父离京,你们也只能找些闲散之职做一做!”   见他真的发怒,大儿子这才低下头。   王鏊一想这个场合还是算了,“好了,忙去吧!”   然而他还是想浅了一层,因为这满府的贵客他都想到了,可万万没想到,宴席正式开始之前大门之前竟又落下一顶轿子。   只见那轿子边上,便是一身尊贵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尤址,他弯腰掀帘,堆笑说:“皇上,到地方了。”   “喔,好。”   来人自然是朱厚照,他下来以后背身负手,抬头看了看,念着:“王府,第一次来啊。走,随朕凑凑热闹去。”   “好嘞。”   说起来还真不愧是‘宰相’门前的七品官,大抵是认识了什么标志或服饰,本来迎客的阶段已经结束,寻常人进不来了,但一看朱厚照,一阵迷蒙之后立马惊醒,随后便是吓得魂飞魄散,直接跪了下来。   直视天子,这罪可是不小!   其他人见其如此,大多都从他而行,反正跟着做就是了,只有一两人搞不清楚状况,还上前尝试客气一下,“敢问,是何处尊客?”   “快跪下吧!”   边上人直接起身把他按倒,话都不让他多说。   朱厚照也不在意,自顾自的往里走。   这几进的院落倒是不小,驱使下人也很多,好在有聪明人,一路小跑疯狂做手势,“跪下!全部跪下!”   尤址开玩笑说:“皇上龙气逼人呢。”   转了两道屏风,王府内的开阔处才显现出来,红毯的这头尽处是他,顺着下去两边摆了要有十数个大圆桌,此时已经是坐满了宾客。   “皇上?!”   不知谁叫了这么一句。   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有人这样惊呼。   等到传到王鏊的耳朵里,他本来是坐下的,立马白胡子一抖,起身就要冲到外面来。   而比他年轻的,听力好的反应更快,纷纷起身走出门迎着皇帝开始跪拜。   “臣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笑意盈盈,迎着这一帮被震惊了魂的大臣,并对王鏊说:“今日君臣之礼乃是其次,皇上也得拜老师,皇上也得重师生情呐。尊师重道,君子之风也。王先生是朕的授业恩师,你的生辰,朕岂可不来?岂能不来?啊?是不是?”   王鏊顿时受宠若惊,“皇上恩重如此,微臣惶恐!”   “不必,都起来。”朱厚照虚抬一下,然后说:“正德十一年,朝廷连获两捷,想想也可以说是定鼎了这中兴大局,朕当皇帝,你们当官,不能总是苦大仇深的一副模样是不是?你这生辰倒是庆祝的及时,所以朕这第二层意思,也是来凑凑热闹,为‘天下安’三字而贺,诸位说,可否?”   皇帝都这么讲了,还能有人这个时候跳出来说不可,皇上你回去吧!那不是纯种傻缺么。   王鏊则心中了然,陛下是果为此来!   “尤址,别傻愣着。既然是为了庆贺寿辰,怎能没有贺礼?!”   尤址立时大喊,“皇上上‘公忠体国’亲笔墨宝一幅!”   朱厚照考虑过的,这种时候给金银,实在俗气,给官职,有公器私用之嫌,还是送一幅他写的字。不花太多的银子,   但是皇帝亲笔手书公忠体国,这是要带回祖宅悬挂到家破人亡为止的。   这是天大一般的荣耀,像是王鏊这样的人,给他千金那都不换。   “臣,王鏊谢陛下隆恩!!” 第八百零九章 秦皇不必筑长城   皇帝登门,又钦赐墨宝,这当真是泼天的富贵。   王鏊本人见过大风大浪,虽心中欣喜,但还是强自镇定,并不多有失态,只不过他那四个儿子个个面带兴奋,再加上他府中的女眷,大多难以自持。   正德皇帝颇具传奇,而且正当年轻,几名男性还能机缘巧合一睹天颜,可女子就难了,说不准也就仅有王鏊今日过寿的机会,于是乎都想尽量凑前,哪怕看到一眼满足一下好奇心也是好的。   却说这宴席从里到外,个个停下交谈,全都注视于当中天子的一举一动,朱厚照看在眼里,知道自己已经喧宾夺主了,于是立马便说:“王阁老,今日你是寿星,朕是祝寿而来,你找个地方叫朕坐下即可,寿席还是要继续才是。”   王鏊自然不敢随意安排,马上拱手说:“是。皇上,请上座。”   “好。”   朱厚照毫不客气。   王鏊略微有一丝很不明显的诧异,他觉得若是再早个几年,以皇帝的性格,大概要和他客套一番,因为皇帝本就是愿意礼贤下士之人。   而倒不是说这样干脆的答应没有礼贤下士,只是以往大概还是要和他退让几番。   看来,天子自信日益增长了。   朱厚照觉得自己是皇帝,他要是不上座,估计没人敢坐,倒不如直接坐下,这样大家都舒服。更不会有人来说他皇帝不配。   “皇上……那臣就……”   “喔,你自去招呼。朕和他们几位说话。”   朱厚照此时是坐了。   但张璁、王华、王璟等人都肃立在桌边。   “行了,你们这样挡着朕的视线,朕什么都看不到,都坐下。”   “臣等不敢。”   所有人一齐回答。   “坐下!”   天子加重了语气,这之后这帮人才堪堪坐下,而且屁股搭着半边板凳,一个个都僵硬的很。   朱厚照心生感叹:当皇帝有时候确实无趣。   不过今晚这台戏,他得唱下去,不唱下去他难受,唱下去这帮大臣难受,那还是叫他们难受着吧。   “都来了啊。”他也是没话找话。   王华等呵呵陪笑,“是,是,都来了。”   因为不想喧宾夺主,所以他没在这里闹出太大的动静,而是看着王鏊慢慢走到台阶之上,面对着下面的人以及他背后的这些人,说道:“今日是老夫六十八岁的生辰,原本并未想过如此大操大办,叨扰诸位,更有皇上屈尊驾临。皇上……老臣……”   朱厚照:“你说你的。”   “是,老臣遵旨。”   王鏊很不习惯,天子在场总觉得不太对劲……而且完全放不开。   “皇上,要不还是您吩咐下来……臣恐有失礼之处……”   朱厚照啧了一下嘴,“是你过生辰,又不是朕过生辰,朕连二十八都没有,六十八是更加不想了。”   “哈哈哈。”   皇帝说了句玩笑话,现场气氛这才宽软一些。   “好,那老臣便说了……”   他这一套的东西,朱厚照也懒得听,无非就是套路的谦虚、苍白的客套再加表面的和善。   他还是更有兴趣下面的那帮人,仔细瞧来还真是坐了不少的朝廷官员,原是想默默观察,但王鏊还是‘放’不过他,说完之后又过来请旨,“皇上,您看这接下来……”   “该是什么礼数?”   “开席即可。”   “那你开啊。”   众臣脸色一变。   尤址则心领神会,“陛下,容奴婢先为你试菜。”   “好。”   皇帝答应下来,王鏊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和大家一样心里松了口气,真是叫人无语。   “喔,对了,朕这里有桩喜事,要和你们同享,正巧也是再为王阁老的寿辰添个喜。”朱厚照仿佛是恰巧、刚刚想到了一样,说:“新疆总督杨一清来奏,至今年三月,朝廷已完成对关西六卫的重新清理。诸卫皆表示,仍愿意向我大明称臣。王阁老,这其实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   刷刷刷的,一帮大臣立马站起来行礼,“臣等恭贺皇上再建新功!”   王鏊则将:“这一切都是仰赖皇上洪福齐天,老臣岂敢居功。”   “诶,话不能这么说。朕不管旁人怎么当皇帝,朕绝非尽揽臣子之功、尽诿臣子之过的皇帝,新疆远离中原,地处偏远,朕只是说了一句要尽收西域之土,可这其中的诸多事务都见臣子之功,你有何不敢居功?”   “皇上圣明。”   “还有,朕已经下旨,要剩余关西六卫以三个月为期,全部遣亲子入京为质,上谕就是写的为质,这听起来是非君子所为,不过关西诸卫屡屡背叛朝廷,朕尚在幼龄之时,便听闻有些卫所调而不动,宣而不听,因而是他不仁在前,而我不义在后,君子岂固为人所欺凌耶?其次是要诸卫所必须听从旨意调动兵马,若有违者,来年大兵进之,亦无不可!”   这番话说的霸气十足,一帮人听到耳朵里就觉得一股帝王之气扑面而来。   大话谁都会说,粉饰太平也从来不难,可说着让人有感觉,又让人相信这才是最关键的。   张璁也觉提气,立马言道:“皇上,如今我大明北驱蒙古千里之遥,遍收西域诸多部落,而东海之疆亦尽入我怀中,可说东西两翼横绝三千里,南北之遥则有冬夏两季之奇观,以千年不通中国之地,悉为我大明臣仆,实为未有之盛世。”   张璁原本是拍马屁的话,逢迎君上大抵如此。   不过朱厚照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客气,他坦然而受,就是要让臣子们知道,皇帝也接受盛世之说,而且他心中早已想好了要如何在今晚‘名扬天下’。   当然了,他不是真的要自己的名气,而是要将这等盛事传扬出去。   “今日躬逢国家景运昌隆,殊勋捷奏,朕当以此并阁老生辰,与各位同贺。自土木堡一战,我大明屡屡受挫,致使国威沦丧,士气蹉跎。而今四海升平,终改颓靡之气。如今天山以南,尚有叶尔羌汗国等仍不知所谓,屡屡挑衅,朕已晓谕杨一清,厉兵秣马,适时讨之,以壮我汉人之威,是时,则是秦皇不必筑长城,而汉武不必悔轮台也!”   最后的两句终于落了下来。   及至皇帝离开,仍是有人不停慨叹,主要是太雄壮了。   千百年后,人们提起正德皇帝都不会绕过这两句:秦皇不必筑长城,汉武不必悔轮台!   这句话从诗词的角度来说,没那么强的艺术性。   但若轮豪迈,便是苏东坡写出来也不够。   对,不是说他写不出来,但他写出来不够。这等话,需得帝王来说!   王鏊也确实是了解皇帝,他想的就是朱厚照的打算。   首揆生辰,天子驾临,而后留下两句豪迈之语又潇洒离去。   到了第二天,街头之上早就是一片热闹。而在公署衙门之内,也处处爆发着各种‘争论’,偏向民生的自然是说天子这两句话杀气太甚,   什么叫秦皇不必筑长城?长城之外的都杀了,自然就不必筑了。而汉武帝晚年发的轮台诏,就是对自己穷兵黩武的悔过,皇帝却说不必悔,什么意思?   另一方面,偏向于武功君威的臣子又对此大加赞赏,毕竟皇帝不是胡说,而且国力可以支撑,打仗打到现在,中原百姓并无征劳之苦,既然如此,凭什么不去开拓疆土,建立功业呢?难道要没志气的这样缩着?   王鏊就更觉得自己是被当成了‘一杆枪’,第二天见到张璁、王华、何鉴等,全都是很明显和他客套一下什么生辰,接着就把话题直接放到皇帝的身上。   就是他自己也得谈正事,“皇上金口即开,要征叶尔羌汗国,诸位还是同我一同进宫,与皇上议议此事吧?”   实际上,内阁已经收到了不少奏疏了,很简单的两派,打和不打。   至于那个江南的事情……正在以很快的速度为人所忘记。 第八百一十章 坐朝理政   朱厚照已经开始连续的坐朝理政了。   所以诸大臣以叶尔羌汗国之事见他,当然见得到。   除此之外,皇帝还在乾清宫不停地召见大臣,事情越多,这帮人越忙,自然留给互相之间勾心斗角的时间也就少了。   正德十二年四月十六日,   本年度的春闱正式开始,朱厚照圣谕王守仁、王琼及礼部侍郎蒋冕为主副考官,主持三年一次的会试大考。   没错,王守仁叫他给留着,主持了一次大考。   有人统计过,状元最后当到高官的其实比例不高,所以考官们挑出来的好试卷给到朱厚照面前,其实他不太好判断,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不过正德十二年,他是有印象的,有两个人一个要取。   一个是时年三十六岁的夏言,此人不必多说,内心耿直,豪迈强直,是嘉靖年间有名的一代贤辅。   另外一个是时年二十六岁的张经。   张经是明朝二百多年历史中位数不到的善战的文臣之一,他曾总督两广,平定过广西叛乱,嘉靖年间,东南倭患严重,嘉靖皇帝又命他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张经也不辱使命,打下了王江泾大捷,被称为抗倭第一人。   但后来被严嵩陷害冤杀,以至于他的传奇功绩也就到此为止了。   明史记载:张经功不赏,而以冤戮,稔倭毒而助之攻,东南涂炭数十年。谗贼之罪,可胜诛哉!   其他应当也有些人才,不过朱厚照却不记得许多,没办法,非得这种留下大名的人才,只有一些微名那是不够的。   为了这两人,朱厚照还仔细的看了一遍进士名录,最后在二甲第二十四看到张经,在三甲第二看到夏言这才放心。   其实心里还奇怪,夏言怎么才三甲。不过倒也印证了状元不多高官的传统印象。   而本科的状元名为舒芬,在历史上是在大礼议中反对嘉靖皇帝,然后于左顺门被打的人之一,最终也是悲愤而死。   就是气死的,   干脆的讲就是没什么肚量的文人,中毒太深。   新科进士出来,又是几百人鲤鱼跃龙门。   五月份,朝廷产业部、少府和总理外务部三司联合会考,共取官员九十六人,好家伙,又是一次盛事。   六月,京中海陆军学院、农、医、水利等近十所官办高等院校又启动招录考试。   京城之中已经完全是考神的天下,而客栈、酒店是日日爆满,根本不像是刚刚经历过几场战争的国家。   皇帝呢,日日临朝,宣召不断。   却说这年夏天,梅可甲上奏,说有佛朗机国公使奉命,想要见大明大皇帝,以使两国通商。   朱厚照立马就想到那个经典的乾隆拒绝通商的故事,人不能傻到明知故犯,所以他批示同意,并命令外务部一切照章办理。   通商他是完全同意的,尼玛的,这会儿咱可还是世界领先呢,通起来看看是哪个孙子逆差,到时候可别乱叫。   而想到此处,朱厚照则诏谕工部、礼部,要他们酌情举办大明版的博览会。   既然有人愿意上门做生意,那咱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们开开眼,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只要到时候他们不叫苦就成。   消息传到其他各国使臣那里,他们也都有这样的意向。   好嘛,朱厚照立马给他们展现了一下什么叫做大皇帝的气概,他将大明的博览会,改为了万国博览会!   在京师西城外,找了块空地给他们,大明负责建造自己的展览馆,你们各国呢,也出钱建自己的,到时候东西全都拿出来。   这是鼓励经商的举措,佛朗机国的使臣同样很支持,行商嘛,有个地方给他摆摆摊那也不寒颤。   在正德十二年,能到大明的海外小国和藩属国还是蛮多的,南洋、日本、朝鲜包括中南半岛以及投降大明的蒙古部落等等。   条件有限,就先办个简陋的,但总归是借用了这个壳子。   不过这里的问题是,有的小国家没什么钱来建造专门的展览馆,而且真的建成了,也没几样好东西能展示,就想着借用、或者是希望上国能把这笔钱给他们掏了。   于是乎是各显神通。   朝鲜国听闻朱厚照曾在江南带回过几名日本女子,于是便搜罗国内美女,遣而送至京师。   这便也罢了,朝鲜美女还能看得过眼,但南洋岛国也往这里送人,那种肤色朱厚照欣赏不来,着实有些尴尬。   六月的一天,   天子坐于树荫下,会见群臣,说:“朕已降下恩旨,凡各国所请建造展馆,上国赐地数亩,无有不许。但诸多小国财力有限,唯望上国资缮,你等以为如何?”   诸臣子曰:“陛下坐拥四海、富有天下,列国诚心归附,其力有不逮而我上国可为之者,稍加援手,自无不可。”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以后,取了其中诚心归附四字。   提出申请的,如果是大明藩属国,则同意。如果不是的,则不同意。   上国嘛,当然应该照顾照顾孩子,但是孩子也得听话才是。   他们提的朱厚照答应,朱厚照提的他们也得答应。   于是乎朝鲜国、琉球国等使臣俱为之欢。   不过很快传出声音来,说朝鲜国使臣送了一名绝色女子入宫,一下子收了皇帝的心,这才带出后面那么多事,本来皇帝才不会答应出这笔钱。   搞得朱厚照有些郁闷。   实际上这也是一直以来坐朝理政的正常节奏,就是总是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正儿八经的朝务还是在快速推进当中。   七月时,王守仁自江南来信,说今年夏天江南风调雨顺,各府水稻长势喜人,是个大大的丰年,听闻此信,朱厚照心中宽慰甚多。   这两年他花钱不少,打仗、建行宫,这种事情每一个都是几百万的数。   现在能给民间回回血,当然是好。   也是当月,朝廷移民入川累及达十万,开垦田地,再塑益州,这是皇帝颇为重视之事。   同时就封于湖北荆州府江陵县的辽王朱宠涭因府中长史告其与贱籍女子有染,有辱皇家体面,而惹天子不满,故下旨举家迁台北,不得拖延。   中原大地之上有几个粮仓,一个是江南,鱼米之乡不必多说,另外就是天府之国,还有一个便是荆襄大地,湖广熟、天下足,这不是说着玩的,三国时,荆州有多重要,略微读些书也能明白,只可惜明朝时这里封了太多的王爷,一度在这么个大好地方逼出一个荆襄流民这个历史词汇,所以不把这些人迁走,那是清不了田的。   除此之外,朱厚照还惦念着河套平原,这不仅是粮仓,还是屯兵大营。王守仁走后,朱厚照没有用旁人,而是让另外一个猛人王廷相北上。   这些都是好地方,朱厚照有时梦中都在想着经营好这几处,那他的仓库里也应该是谷子溢出来……其实还有一处便是淮安、扬州为代表的黄淮地区,这片广大区域地势平坦,遇到个小山包都很稀奇,按理来说也是大好的粮仓,只可惜这里总是发生洪涝灾害,这个问题是建国后解决的。   不过朱厚照也没有坐以待毙,他在水利学院年度大会中提出了这个问题,治理黄河当然是千古难题,但是黄淮区域的水利问题也是一项值得攀登高峰。   朱厚照并不着急,科学技术总是需要时间的……   他有时一个人在宫中闲逛时还会想出使海外的景旸也不知如何了……有些记挂他,还有,朝鲜国使臣送的那名女子的确娇嫩美艳……   ……   ……   看到这一章的节奏,下一章你们应该懂的,不要说我跳很大的时间啊……虽说这次会比之前都跳的长。   本来的话,正德从小说的角度来说也是写不长的,因为他没什么搞头,嫡子继位嘛,离亡国又很远。 第八百一十一章 正德二十年   正德十二年,江西举子夏言进士及第。   三甲的进士实际上排名已经很靠后了,却不知他有什么路子,竟在授官之时被派往常州府任宜兴知县。   本朝知县权柄不轻,县内大小事务皆可在一定程度上自决。   在这等职位上,但凡干出些政绩都容易为吏部挑选升任,如果是特别出色的知府、布政使等,还容易被皇帝拔擢入京。   因而夏言算是一众进士中最为走运的人之一了。   可惜他授官不足三月,便上疏奏陈本朝弊政,直指刘瑾等奸宦大祸民间,而朝中阁老、尚书纷纷逢迎上意,唯以高官厚禄为切……   奏本递到中央以后,上谕斥其以夸夸为本,以实务为末,初任时日极短,空谈之语极多,一身无半分事功,却似已有辅政天下之才,于是贬其为宜兴知县县丞。   朱厚照本以为他说得够直接了,结果这种历史留名的人物还是惊了他一把。   正德十四年,年逾七十的内阁首揆王鏊因病致仕,皇帝虽多番留任,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非人力所能及。王鏊病走还是小事,内阁次辅张璁顺次递为首揆。   天下一时多有议论。   张璁为人苛责、手段唯缺君子之风,且嫉贤妒能,没有容人之量,为多数人所不喜。   夏言性格极为刚正,他觉得自己身为人臣,有奏谏之本分,所以为此再上谏疏。   张璁可不是王鏊。   内阁首揆为难他以后,夏言又迎来第二次被贬,吏部行文写明撤其宜兴县丞,令其任四川成都府双流县主簿。   便是连江南这等好地方也不让他待了。   这等末流官员再怎么折腾,也没办法在朝堂上发出什么声音,后来他这样的性格又在当地遭受排挤,于是主簿也混不下去。   因为接连被贬,以至于到正德十七年时,要他去担任末流吏员,不堪受辱的夏言愤而辞官,老子不干了!   朱厚照本在暗中观察此人,在京师接获消息以后,他不禁有些恼火。   当年王守仁被贬为驿丞也没有说辞官不任,像他这样的器量,又怎么能承载天下之大?   于是朱厚照暗中指定时任四川巡抚的谢丕寻了夏言一个错处,关了他半年。   白天黑夜不分的过了半年以后,夏言因得到当地有名的遗贤儒士殷嘉陵的搭救而逃脱牢狱之灾,但出狱以后官府仍要他担任一县田长之职。   这是自正德十七年之后始设的职务,每县一名,为知县辅官,秩正八品。   田长只专田亩一事,便是掌握全县的水田、旱田、林地数量和权属,平日里最为重要的职责是对负责田地的买卖流转相关事宜。   并且按照实际情况,三年更新一次鱼鳞图册。   至于钱粮赋税则不在田长职责范围之内,每年的夏秋两税是多是少,和他没有关系,田长的考核评价全在鱼鳞图册是否真实准确。   从正德十二年开始的丈量田地持续了五六年的时间,而花费那么大代价做出来的鱼鳞图册,很容易和事实不符。   因为田会流转交易,   因为原来的田主会生病死去,   甚至老爹死了,兄弟分家,   这诸多的情况随时都在发生,所以朝廷要实时掌握全国田亩的情况极难。   对于知县来说,包税制之下,他当然是希望每年都完成上面下来的税赋指标。这是自明初就开始的。   不同的是,大明现在取消人丁税是个明显趋势,像是江南已经完全取消了丁税,而一切锚定田地。   这样一来,田亩越多,则应缴税赋越多,田亩越少,则应缴税赋越少。   换句话说,任何一个人当知县,都会想着若本县在册的田亩越少,自然是所需缴纳的赋税就越少。   比如说实际有一万两千亩,在册的只有一万亩,那么这两千亩的差额所产生的赋税,就不必上交了。   当然,实际这样操作胆子很大,毕竟田亩不会无故消失,只是有些人抱有侥幸心理,觉得上司昏庸可欺,国家不会查处,   而更隐蔽的手法就是新增田亩不入黄册!   这才是真正的大头。   也正是因为朱厚照在长期的政治实践中发现了这个现象,于是才设立田长一职。   田长只对本县的田亩数量和权属负责,这个职位的诞生一方面是保证数据准确,另外一方面则是牵制知县,免得这帮人无法无天。   夏言就在双流县担任此职。   三年前,他之所以愿意回官府担任这等末流官员,外人只说他坐牢做怕了,其实似他这样的刚强之人,怎么会低头?   更主要是因为正德十七年,圣谕四川各府田税税比继续降低,由十四年的十税一,降低为十五税一。   实际上,主要是因为四川税基扩大,持续十年的移民入川,开垦荒田,已经让四川的耕地超过2000万亩,因为地方好,这里的亩产平均不必江南低多少,大约也要有2石到2.5石之间。   换句话说,每年四川光是税粮就有300万石以上。   实际上四川又何止2000多万亩的耕地,像是山西有4000多万亩田,山东有7000多万亩,河南更是有上亿亩田地。   主要还是人少,这年头农业那是劳动力密集型,没那么多人手,农夫看着也只能干着急。   好在是300万石的税粮在全国虽然排名靠后,但并不垫底,也不算很丢人,至少比十年前四川每年只能上交100万石左右要强。   如此励精图治,方才有三倍的成长。   一方面国家税赋增长,一方面百姓负担逐步降低,这才是夏言愿意出来为官的真实原因。   不过他今日却遇着个麻烦事,便是县里偷偷摸摸来了个大户,暗地里在收购田地,平均每亩地十两银子,这够高了,又不是江南上好的水田,还想卖出天价不成?   这是个四月天,夏言正在书房内从头梳理这些日子以来的县里田产流动情况,外面则有府中下人禀报,说外面又有商人递上申请,要进行田产权属变更。   这属于朝廷规定的动作,夏言虽然奇怪,但以他的为人,不可能违背朝廷法度做事。   于是乎他穿上蓝色官袍,到田长专属的公证处升起堂来。   他坐于上,而一名商人,十几个百姓站于下,这些百姓既有书生,又有农夫,还有商人,不一而足。   啪!   夏言正色道:“你们谁是买方,谁是卖方?”   身着青色长衫的商人是很年轻的小白脸,手里拿着折扇,很是潇洒,“启禀夏田长,小人姜道云,是本次田产买卖的买方。剩余的人都是卖方。”   “此次交易田亩几何?”   “禀夏田长,此次交易共两千三百亩,总计银钱两万三千两。”   “田产交易,每亩税银一两,你知道吧?”   “小人知道,加上税两千三白两。共计两万五千三百两白银,小人均已准备妥当。”   两万多银子,这里既不是江南,也不是京师,被人这样轻飘飘说出来还是有些惊人的。   而交易的全过程,夏言也挑不出毛病。   卖田的商人是做生意亏了钱,所以要回款度过难关。   卖田的百姓更是赚钱,因为四川正在垦荒,新垦的荒田谁恳归谁,而许多人种植不了,便卖了了事。   至于卖田的书生,那是他父亲欠债,他自己没什么收入,还有部分的银两缺口,所以卖田还债。   ……   夏言还算是比较关心百姓的,所以仔细的问了个清楚,换做旁人谁管那么多,一个愿卖、一个愿买,自己这里还能再收入些税银,皆大欢喜,有何好愁的?   但夏言却多了几分疑惑,连日来,县里民田被人大肆购买,这是双流县吸引了什么大人物不成,而且也没听说本地有什么很有实力的人,要么就是有人忽然发财?   很多人是将这件事归结于此,毕竟很多人乘船出海,的确是一夜暴富了的。   百思不得其解的夏言,自然派人去仔细调查了一下那买田的青年。   这一切总归是要有个答案的。 第八百一十二章 外来户   “爹。”   一个士子模样的十几岁少年从外面走了进来。   夏言却不苟言笑,待到官服脱完,他转身温和的说:“听你柳姨说,你一早便出去了,去了哪里?”   夏言是性格很耿直的人,一般这样的人大多是严父,不过他却相反,是个极温柔的父亲。   主要因为他的长子、次子、三子都已经去世,所以对这第四个儿子夏九哥根本严格不起来,总想着平安快乐,也是好事。   他自己倒是进士,说起来也是人上人了,但四十多岁还在这里当个八品田长,又有什么意义?   人生在世,高官厚禄是不可强求的。   “孩儿随徐家公子外出踏青去了。”   他说的徐家公子,乃是本县知县徐维明的儿子。   夏言没有在儿子面前表现出太多,“怎样?有何见闻?”   夏九哥温柔笑道:“并无特别,不过是一行人游了永安湖,路上遇上一家人圈养的鸡甚好,卖了我们些煮好的鸡蛋,软嫩可口,孩儿带了五颗回来,已放在了厨房,回头给爹也多些进补之物。”   “难得你有此心。”夏言温言安抚,但最后还是提醒,“那徐家公子,表现如何?”   “倒无怪异之处,父亲为何有此一问?”   “三年之期就要到了。按照圣旨,为父今年就要向朝廷上交本县的鱼鳞图册。正德十七年以前,这东西都是由各知县署名上交。正德十七年以后改为了田长。”   夏九哥并无意外,“此事孩儿是听说了的。”   “那你说其中关键之处在哪里?”   他本来以为孩子答不出来,没想到人脱口而出,“父亲所奏鱼鳞图册,其总数不能小于正德十五年。小了,出了事没人会管爹。但是也不能大于正德十五年太多,否则,父母官便不高兴了。其实如四川之地还好,似南北直隶,若是叫朝廷知道正德十五年有人上奏不足,那便坏了。”   三年报一次。   如果今年报的比先前少,那指定有猫腻。总不至于现在拿出什么土地荒漠化这样的词汇来忽悠朱厚照。   而四川之所以还好,是因为这里有新垦荒的,所以报得比先前多还很合理。   但是多太多,就会让一些人不满意。   其中就包括本县的知县徐维明。   可朝廷最绝的就是,不要知县署名了,只要田长署名。   这就是很好的利用了人性,试想一下,如果要知县署名,那知县不点头,这东西就送不上去,田长的职责就全都是假的,他半点作用起不到。   其次,知县不必署名,田长要署名,那所有的责任都是田长的。   即便田长本身要隐瞒田亩,所得收益自己照单全收就是,谁他么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得了一万两脏银,完了再分给别人五千两?   知县没有任何责任,而想要得到收益,世上可没有那么好的便宜可占。   这就造成了知县和田长天然的就有矛盾。   对于知县来说,田长报的数据越老实,来年他的税赋压力就越大,毕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税交,就像拆迁,什么时候不得碰个钉子户啊?哪怕他本人不想着贪,但少报点,让咱日子过得轻松点行不行呢?   但对田长来说,你轻松不轻松关我鸟事,黄册和实际不准,掉的是我的脑袋,你是半点屁事没有。别说你只是个知县,就是上面坐着自己亲爹,那父子俩之间也不能这么互相坑呐。   夏言见儿子年纪轻轻却能直指要害,心中有一丝宽慰,“你确实天资聪颖,不怪你柳姨平时常常夸你。”   夏九哥则带着几分谦虚,“哪里是孩儿聪明,不过是日期越发临近,上下谈论之人众多。孩儿也只是拾人牙慧。”   难得这孩子并不虚浮,还懂得谦虚之道,夏言心中更加宽慰。   “为父的为人你是知道的,所以不管什么人向你打听任何事,你都只认准一点,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弄虚作假,我夏家人不屑为之!”   “是!”   而且现在的官俸,已经足够让夏言有底气说出这句话了。   从朱元璋时起,明朝官员领的俸禄就是本色,也就是粮米,当然了实际上还有布帛、绢、丝等等这些东西。   喔,还有宝钞。   后来呢,也有部分发为折色,但先前大明毕竟缺银,不足以全部发银两。   这一点在正德朝逐步改了。   本身海贸就是让经济在快速货币化,而且大明每年从日本运回上千万两白银,又没有那么多的仗打,朝廷是逐步的给官员加俸,而且不再发什么宝钞滥竽充数欺负人了,就是发银子。   洪武年间,一个七品知县每月是禄米7石,一百多年前7石米大约需要二两银子,当然不同地方肯定是不一样的。   而现在一个正七品的知县,每月俸银已经涨到8两,可以说是飞速提升。这个数已经是普通的三口之家半年的生活费了。   所以官俸太低的问题正在被解决,而且解决的力度很大。   实际上,放到全国来看,也就使得朝廷原来每年四百万石左右的官俸,增长到了一千六百万石,好在明朝岁入已经突破六千万石,所以倒也能承受。   就算要付出些银子也还是得花这笔钱,官俸太低肯定是有问题的,最大的问题就是逼得官员不得不贪。   一个坏制度最典型的特征就是逼着好人当坏人。   夏言是八品官,他的月俸是6两银子,对于他这一家生活是完全足够了。   能养得活家人、没有生活的困顿,夏言便没有任何压力,所以谁都不可能让他违背内心,这是他早就下定的决心。   甚至他可以把夏九哥,抚养得无忧无虑的。   到了晚间,夏九哥在陪父亲用晚餐,府里的管家来报,呈递给他一封拜帖。   夏言本来想收,结果管家直奔自己对面去,“少爷,这是给你的。”   “给我?”   父子俩都有些诧异。   “是哪家公子?”   管家回说:“看着面生,估计是县里那位外来户。”   “姓韩,春薄。为父已经见过他了。不知在哪里发的财,置田地、买宅子,而且广交好友,尤其是本县的许多生员士子,都已是他的坐上客。所以,或早或晚总该是要邀请你的。”   夏九哥明白过来,“原来如此,那孩儿便去吧。”   “去吧,见识见识,仔细瞧瞧这是个什么人。”夏言意味深长的说。   实际上,这个韩春薄第二日就到了知县衙门。   一般人入得此门都是为利,但姓韩的去拜见本县知县,则是为了捐钱。   “你要向本大人这知县衙门捐银子?”   这是什么新奇说法,这不就是……行贿吗?   韩春薄却不慌乱,“听闻本县今年有考取京师水利学院和格物学院等学子六名,但家中贫困,朝廷虽对学子本人多加照拂,可他的家眷则难顾周全。在下幼时有一妹妹,因洪水而亡,便一直想着能尽些绵力,哪怕多培养一位治河之才,这也算是积德了。”   知县徐维明不怎么相信,这是什么忽悠人的屁话,你要是有钱,跑到京师去直接捐给水利学院不是更好?   不过看清却不说清,这也是个潜规则,人家初来乍到,想花钱买个名声,自己又何必拆穿。   “你既有此心,自可去做,与本官何碍?”   韩春薄说得很自然,“这是今年考取的人,却不知来年何人考取,小人知道朝廷重视人才选拔,每年都是由官府初筛,随后一并送往京师。既如此,若得徐知县相助,也就省得小人一家一家去找了,再说了万一眼拙,一个不慎叫人骗了,那更加丢脸了。所以这事没有徐知县,是万万办不成的。”   这知县笑得不轻不重,他觉得这家伙看着玲珑剔透,应该是个聪明人才是。   “难得,难得,本县竟有你这样的当世善人。”   韩春薄心中则想,光说好听话,也不讲配合不配合,“徐知县过誉了,下人是仰慕徐知县的大名,甚至可以说,就是徐知县找来的。”   徐维明这才真正展开笑颜,是嘛,刷名声这种事怎么能不带上他。   “不必如此,本官不是那个意思。你欲行善,本官当然不会拦着,这样吧,本官遣一人随你同往,本县哪些人考取了京中的学院,他是清清楚楚,不瞒你说,官府有时也会做些接济。”   韩春薄心说信你才有鬼。   “那小人在这里,多谢徐知县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来路不正   晨光中的县城古朴安静,田长衙门院落里种着的三五桃树并不高大,但春日渐暖,桃花盛开。   桃树中间有条小道,走过去再穿过一个圆形洞门,便入了书斋。   书斋之中是郎朗的读书之声,夏九哥正式在此朗诵《诗经》。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这是国风当中的一首,其实是一种歌谣,妇女们采摘时唱得歌谣,有人说这是讴歌劳动,但实际上这反应的时社会清明、安居乐业,否则采摘时哪里有心情唱这样的歌谣?   夏言在仕途无望之后,开始变得飘然逍遥起来,正好朝廷给的俸禄也够,而他的儿子则是受他影响。   等到晨读结束,夏九哥又就着咸菜喝了一碗米粥,顿时肚子里变得暖洋洋的。   他身边还有一妇人,又掀开一个黑色的像瓦罐一样的容器盖子,说:“昨日你买的鸡蛋,为你煮了两个。”   夏九哥摇头,“是给爹买的,我昨日已吃过了。”   “不必推辞了,正是老爷吩咐的。”   这份父子情不浓,却正合适。   “今日你不是要赴那人的约?时辰差不多了,快去吧。不过要记得不要太晚回来。”   “好!”   正德十四时,四川曾闹过一些匪乱,实际上是刚移民的百姓生活不够富足,同时中央朝廷加强了对附近一些土司家族的管理,种种矛盾结合之下最终爆发了出来。   也正是那一年,侍从室谢丕离开京师,开始巡抚四川。   他是皇帝身旁亲信,前任阁老谢迁的儿子,在官场资源上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而历经这么多年的锻炼,绝不至于做不到掌控一省。   而后便是历经一年半的剿匪运动。   等到正德二十年的现在,四川完全可以说是四方安定了。   寻常高门日子过的更为豪奢,夏家因为夏言为官清廉,所以夏九哥连匹马都没有,毕竟那得小二十两的银子,实在是买不起。   大约也只能借用他那徐好友的马车了。   马车行过街道,来往行人不绝,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到拜帖的主人家中,也就是韩府。   夏九哥原以为这外来户要办什么诗会之类的活动,没曾想入了府后才知这是次‘赏钱’活动,只待他们二位衙内到来。   原来,这韩春薄将双流县中入得京师高院人的家属都请了来,并在县里士子的见证之下,捐助了这些人家每户二十两银子。   如此善举,自是赢得一片喝彩。   徐知县的儿子徐敏见韩春薄善良的过分,便是对待普通农户也很是客气,这绝不是寻常举动,于是低声附耳说:“此人来历不明,出手阔绰,说不定是别有用心。”   夏九哥本有悲悯之心,而且不愿意想那么许多,便讲:“就算是别有用心,这些人家也得了银子,今后便不必受尽贫困之苦了。”   朝廷一直在四川竭力开垦荒田,但那是为了吃饱肚子,而要想过得轻轻松松,那……得是地主才行。寻常百姓家还是很难的。毕竟种田种不出生活优渥来。   这其中便有一家人很是典型,其人姓胡,苦寒出身。   正德十五年,朝廷在贵州用兵,于是雇佣民夫运送粮草,胡务本在其乡间有些类似于孩子王,所以手下二十多人统一听令,个个奋勇争先,立下大功。   而后被多赏了几两银子。   之后更加神奇,他虽对圣学方面才能不显,连个秀才也考不中,但却通于治河,而且四川垦荒,本就需要兴修水利,他于寻常劳作之间又有感悟,最后在正德十八年考入京师水利学院。   想来后面是可以做个事务官的。   但在他命运没有完全改变之前,家中双亲还是日日苦劳。   韩春薄就是将这样的人请了过来,以捐助之名行善,而且获得官府允许,于是这宅院里响起不少感谢之声。   胡氏为表对其感谢,全家人,包括是自己的女儿都一起来了。   韩春薄面对众人拱手说:“韩某是外乡之人,本无厚德,不过多了些庸俗财货,今后既为乡邻,但有韩某可以襄助之处,尽管开口,韩某力所能及,必定应允!”   “多谢韩大善人!”   “多谢韩大善人!”   夏九哥眼眉一闪,竟是觉得那胡家姑娘婉婉约约,虽是一身素装,也没有什么贵气,但胜就胜在朴素自然。   然而韩春薄却不什么浪荡子,他只瞥了一眼,看到是个身段纤细、五官精致的小娘子,立马移开视线,顿首曰:“客气,客气了。”   在一旁的徐敏诧异,“这人,女色当前,竟也不乱。九哥。”   他一转头,发现夏九哥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一般。   “喂,九哥!九哥!”   最后实在没办法,直接晃了他的身子,“九哥!你这番形状,可是无礼了!”   夏九哥醒悟过来,立马红了脸,“失礼、失礼。真是失礼。”   “不过一个村姑,瞧你那样。”   却说这韩春薄在料理了那边事,但心思也分出一半在他们这里,完事了以后过来招呼,“两位公子,请入屋就坐吧,今日贵客颇多,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啊,海涵海涵。”   徐敏大方许多,拉着夏九哥就到里面去了。   坐下之后,徐敏一直就在观察此人,“九哥,你真的不好奇这个姓韩的来历吗?”   夏九哥眉宇之间看着就是个纯白少年,他说:“刚刚人家不是讲了,是你爹徐知县的好友。难道还有人敢冒充知县好友的身份?”   徐敏觉得这倒也不敢,而且一个外乡人就更不敢了。   换句话说,他之所以这么讲,自己那父亲肯定是允许的。   可这些年来,他的亲爹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一个年轻、潇洒的忘年交出来了?   这事很奇怪啊。   “好了,徐兄,人家行恶事你多想,行善事你有什么好想的?”   “你知道个什么。我看你啊,心思都被那胡氏女勾去了!”   夏九哥一急,“莫要胡说,我是无妨,人家一个清白女子被你这么一说,名声一毁,那事儿就大了。俗话说的好,饿死事大,失节事小。”   “啊?”   “喔,不不不,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徐敏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再说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未娶,她未嫁,你爹是皇榜进士,正牌的官身,她哥是京师高院的学徒,将来的事务官。这不正好门当户对?你要是不好意思说,回头我去拜见夏伯父,我和他说!”   “你还胡说!”   看他急成那样,徐敏也就不讲了,不过自己这好友他还是了解的,心思纯善,性格又肉,但他不会掩饰内心,刚刚那份欢喜却做不了假,看来他还是得走一趟夏府。   而且也不能再说了,韩春薄回来了。   “诸位,诸位,久等了。诸位登门,真是令韩某倍感荣幸。”   ……   这样的小宴席,自是难不倒徐、夏两家衙内,推杯换盏之间,他们很是熟练。   可惜夏九哥不胜酒力,没几杯就醉了。   还得徐敏送他回去。   坐在马车上,徐敏叼了根草,想着回去后得问问老爹,这人什么来头,原来这双流县的第一公子是他,现在韩春薄严重威胁到了他,所以必须得搞清楚。   知己知彼嘛。   不久,马车行到夏府。   因为来人是知县的公子,夏言本着不得罪这么一家的原则,还是出来露面了。   徐敏说:“伯父,今日小子荒唐,起了兴致以后便劝九哥多喝了几杯,您别怪他。他性子纯善,耳朵根子软,要怪您就怪我。”   “不敢。多谢贤侄送他回来,如今天色已晚,要不就在这里留宿一晚?”   夏言那是客气。   毕竟这是知县公子,他在县城里乱晃荡还有谁敢冒犯他不成。   但是徐敏天生脸皮厚,竟直接答应下来,“那小侄就叨扰了。喔,对了,伯父,还有桩事,小侄还要和你说道说道,也好成九哥之美。”   夏言无奈,便摆桌倒茶,招待一下他。   于是乎徐敏就将胡氏女的事情原封不动的全都说了出来。   夏言本就爱子,听了后也不生气,只是外人当前,他还是怒哼了声,“让他出去结交同辈好友,增长见识,没成想差点成了登徒浪子!”   “伯父言重了,九哥您还不知道?就是小侄是登徒浪子,他也不会是登徒浪子的。”   “喔,徐贤侄误会,我不是那意思。”   徐敏也没将这个当回事,接着说起这韩春薄,“夏伯父,听说韩春薄前前后后已经买了五千多亩良田了,此人什么来头?”   夏言心思一动,想着打听下消息,“贤侄也听说了?”   “购田、置宅、捐款行善……双流县以往都是出的盗匪,还没出过这样的大善人呢。小侄怎会没有听说?”   “那贤侄怎么看?”   徐敏想到此人莫名其妙和自己的父亲成为好友,分明是行贿,只不过贿的不是利,而是名,“就怕是虚伪之徒。”   “喔?何以见得?”   徐敏嘿嘿一笑,“小侄活了二十多年,见过人娶婆娘急,得功名急,还没见过人做善事急呢,他这一通下来,短短半月就美名远播,伯父见多识广,京城都去过,首善之地有这样的大善人吗?”   夏言微微一怔,这徐家儿子倒是机敏。   “未曾见过。”   徐敏断言,“那他铁定有问题!等明日九哥醒了,我们再去闯闯那龙潭虎穴!”   夏言却担忧,“贤侄,九哥……”   “伯父放心,我与九哥相识多年,定会顾好他的。”   他是说放心,但夏言没那么放心,正好有这胡氏之女的事,还是打打岔吧,他失去了三个儿子,龙潭虎穴,他自己去就行了。   第二日,徐敏就回家去了,见面就给他爹倒茶捶背,“爹,听说那韩春薄是你的好友,此事为真?”   他本来很老实,没想到徐维明当即冲他发火,“你昨夜去了哪里?!”   徐敏被吓一大跳,不敢动弹。   “是不是那夏言的府上?”   徐敏默认。   “真不知你是谁的儿子!那夏言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平日里半分面子都不给你爹我,就这你还舔着脸去人家府上,你将我的脸都丢干净了!”   徐敏继续装孙子,“爹,九哥是我的好友,他醉了,我总得送他。”   “你当他是好友,他当你呢?如果也是,你让他劝说其父。黄册上交在即,你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   “你!”   “爹,你消消气。”徐敏继续陪笑,“黄册的事那夏言确实有些死板了。是不是因为这样,咱们县里才多出一个韩大善人出来?”   因为夏言照实报了黄册,明年知县就得足额报税,如果到时有困难,自然是大户援手比较好,万一盘剥百姓被知道了……   那个当了二十年皇帝的正德,手段可是不软。   徐敏心思则多,他就怕自己亲爹存了这份心思,到时候,就是他都轻易得罪不起那韩春薄,此人目的不明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推动他爹做出什么糊涂事。   五千亩田,就是五万多两银子,再加上置宅子等等,徐敏现在是一点都想不明白。   “爹,咱们双流并非江南大县,忽然来了这么个人,难道爹就不好奇,他那些银子怎么来的?”   说着徐敏就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锭,这是官方造的标准的十两纹银。   徐维明也好奇起来,眼睛盯着底部的一行小字,“正德甲申,是正德十九年造的银子?”   徐敏说:“想必爹也是知道东瀛岛国的银山的吧?这件事朝廷不多宣扬,但不少人也都知道,而且凡是那里的官银,底部刻两行字。   左侧和年份有关,正德甲申,便是正德十九年,右侧和地点有关,譬如石见银山。其意思就是说这是正德十九年,产于石见银山的官银。”   “所以呢?这银锭右侧是刻了石见银山字样的,有何疑惑?”   徐敏摸着这银子,虽说模样上是没什么问题,但关键在时间,“往年这样的官银要流入到四川不会那么早的。孩儿记得,在市场上最快是每年五六月份才能见到上一年的官银,今年怎么早了两个月?”   “那又如何,或许是商人行商带了过来,仅仅十两,能说明什么?”   徐敏眯着眼睛,这会不会和那个姓韩的有关系?   “坏了!”   “怎的了?一惊一乍的!”   “爹,如果京师高院的家人,还有寻常百姓,家家户户都用这银子,最多两三个月,官府就是想查也查不清了!而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咱们这偏远小县会来这么一个豪奢之人了,便是越偏远,越隔绝,便越不会有人发现这其中的猫腻!”   这银子,肯定来路不正! 第八百一十四章 地头蛇   “这银子,你怎么得来的?”   “就是城里的刘铁匠,他先前问我借钱,这次连本带利还我了。可惜我忘了问,他怎么得来的,主要当时也没想太多。后来韩春薄出现,我才偶然注意到的。”   徐维明先前还不在意,但是听他儿子这么一分析,也觉得事情不大对。   “难不成,有人敢在本官的眼皮子低下玩鬼?”徐维明也开始仔细注意起这锭官银起来,仔细想来,时间是对不上。   但也觉得理由不充分。   “假若就是韩春薄的。人家直接承认了,是在京师或是江南交易得来。这也完全解释得通。”   “真是这样,自然解释得通。但他做得这一系列的事情解释不通,爹不觉得,他很虚伪么?”   “你这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人家甚至可以大大方方的把钱都花出来,你没办法证明这是他来路不正的钱。”   确实如此,徐敏也知道自己证据不足。   哪怕在这遥远的双流县,正德十九年的官银流通的早了点,但这可以解释为,去年没有韩春薄这个人,现在人家带来了,难道不允许带?   “好了,你别瞎想了,干点儿正经是要紧。”   徐敏却不放弃,“这么个有钱人,肯定有什么发家致富的路子,爹,你点个头,儿子这就跟着他赚点银子。”   “莫要乱来!”   “这不是乱来,他想要到双流县落稳脚跟,怎么能不和您处好关系?”徐敏又上前开始捏肩,“许多事,您老人家不便出面,就由儿子去。   他若是没问题,那么儿子和他处好关系,将来有什么不便之处,相互之间都能帮衬,对爹你也大有好处。   若是他有问题,儿子就将他查个底掉,他已经花了近十万两的银子了,但凡有点事,那都不是小案子。   到时候爹可以把这事儿一封奏本递上去,升两级不好说,至少也得给您升个一级吧?甚至!甚至因为涉及到日本的银山,能引起当今天子的注意也说不准呢!”   徐维明一下子联想起来,他这儿子办法不正,但位置很正,说到底是一家人,肯定是对他好的。   但转瞬间他反应过来,教训道:“少扯这些邪门歪道,那个韩春薄能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莫要多事,待为父来与他周旋。”   徐敏急了,“爹!您再看看这银子低下写着什么:石见银山!这背后是什么?皇上啊!”   皇上神秘,又高到摸不着,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完全就是不可仰望的存在。   “再说,我什么时候给您办砸过事?”   徐维明有一丝动心,“那……”   “嗯嗯。”徐敏点头。   “行吧,但你要记得,事事都要和我禀报,绝不可强出头!”   徐敏立马开心,“这您就放心吧!等着儿子我给你挣个知府回来!”   “等等!”   他这一喊,徐敏又要启动、又要刹车,差点没摔倒,“爹,又咋了?”   “听你这话的意思,似乎笃定韩春薄有事,你隐瞒了我什么?”   徐敏眨了眨大眼睛,“没有啊,儿子怎么会瞒爹?”   “真没有?”   “真没有!”   徐维明这才放过他,“好吧。”   徐敏长出一口气,一溜烟的出了书房,向自己的院落里走去。   到门口的时候他眼睛瞥见正在扫地的中年男人,一个挥手,“进屋扫一下。”   “是,少爷。”   可到了屋里,两人却不是主仆关系,而是相对而坐。   徐敏将这锭银子还给了对面的人,“我说是别人欠债还我的,老爷子没多心。”   “父子之间,还真是多一层信任。什么扯淡的话都说得通。”   徐敏凑上前,压低声音问:“赵百户,你确定这个韩春薄和你口中的走私案有关?那个姓韩的再笨,也不会花一些有问题的银子吧?”   对面的人微微一笑,“他不是双流人,自然不清楚这里什么时候才会流通正德十九年的官银,虽然可以直接说是自己带过来的,但那只能糊弄你们。锦衣卫可是追了他有小半年了。”   “锦衣卫这么厉害,干嘛不直接抓人?从他的地窖里把银子挖出来不就得了?这样人赃俱在,他也无可狡辩。”   “世上的事,你站在第一层看会得出一个结论,站在更高的层次看,那就可能完全相反。日本的银山,朝廷一向控制周密,他为何能走私出来,你能确定这涉及到谁?不查清楚,直接收拾了他,到时候他来一个断尾求生怎么办?为了条小鱼费那么多精力,这差使你觉得是办好了?”   听了这话徐敏很受震撼。   “怎么样,是不是害怕了?”   “不,我是觉得刺激!”   “呵,你小子。”姓赵的百户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令牌正面是南镇抚司,反面则是正德乙酉,“从今日起,你就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一员了,将你的一些信息都告知我,我要为你入档。”   “好!”   徐敏对什么四书五经是一点儿兴趣没有。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进锦衣卫,如今梦想成真,他可是开心了!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取得他的信任,套出他的底细。”   徐敏建议道:“能不能跳过第一点,直接做到第二点?”   赵百户这就有些惊讶了。   “取得这种人的信任太难了。”   “那你如何套出他的底细?”   “不需要底细,我摸清他银子怎么来就行了吧?”   “所以你想?”   徐敏嘿嘿一笑,“赵百户似乎忘记了,下官可也是知县公子。知县虽只是七品官,入不得锦衣卫的眼,但在这双流县那就是地头蛇。我如果要找他的麻烦,他一个商人不把站在背后的人抬出来,想摆平我那是痴人说梦!”   赵百户眼神一凛,这小子倒有几分痞气。   “徐敏,有意思。我必须得问你一个问题了。”   “赵百户请讲。”   “你以为锦衣卫是做什么的?是威风,是权力,是爪牙,还是什么?”   “啊?”徐敏一愣,“这和这件事情没关系吧,我不知道啊,我没想过。再说了,我就认识您一个锦衣卫。”   “不急,慢慢想,想好了回答我。”   ……   ……   正德二十年,产业部、外务部和少府令的三司联合会考已经连续开展了八个年头。   经过这些年的发展,三司会考已经建立了一套由下而上的成熟制度。比如说模仿科举制,在正式的大考之前,先进行各省、府的初筛选拔。   因为联合会考给的是正经的官身,所以吸引了不少科举不成的人,导致最后集中在京师考试的人实在太多,难以组织。   再比如,考试的科目经过一些年的发展,已经逐渐固定,基本上都是四书五经等儒学经典加上各自的专业方向。   考试,当官,这是推广知识最好的手段,所以格物、算学、水利、农学、外交学等方面的书籍迅速从京师向全国各地传播,甚至出现了不少这样的专门私塾。   虽说这些考出来的人,大多局限在这三司内部,比不得翰林院里的庶吉士尊贵,但出阁入相对大多数人来说根本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人贵有自知之明嘛,你是想在科举这条路之外寻个相对过得去的生活,还是一定要去闯那独木桥,想来这个选择对有些人来说还是容易的。   而这实际上是对儒生利益的直接侵害,但正德皇帝是把江南大族杀得血流成河的人,所以就算有人反对也起不了什么太大的风浪。   而除了利益直接冲突,   三司会考之后的事务官和传统的儒生进士在理念上也会有巨大的不同,这是实践和理论的差别,并不难理解。   种种因素作用之下,这些事务官本身会被儒生进士所轻视。   可人都不是泥捏的,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   因而大明官场之上,这两方是有暗暗的争斗的,好在正德足够强势,并不允许他们闹出太难看的事,总的来说分歧也仍在管控之间。   此外,儒生进士本身就具有非常强大的势力,事务官要能和他们抗衡,不可缺少的自然就是皇帝的重用。   八年以来,事务官在进入朝堂以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其中出现了不少冒尖的人物,甚至有的能够直接走到乾清宫内和皇帝禀报政务。   夏言是完全清楚的,以前的友人在来往信件之中也会抱怨,天子虽然没有放弃圣学,但在圣学之外,同样扶持了一大堆的‘专业人才’,也就是所谓的事务官。   这让进士们本就很残酷的官场生态变得更加不好生存。   不过这不是一个八品田长夏言所需要考虑的问题,他虽然内心仍然骄傲,但在事关夏九哥的事情上,他又会相对实际一些。   科举之路太难,就算考上了,也要面临种种黑暗之事。   这一夜他都在想徐维明的儿子徐敏与他说的胡氏女之事。   胡氏有个长子考入的是水利学院,要说这诸多京师高院之中发展的最好的学院,水利学院绝对榜上有名。   没别的,需求大。   大明说到底还是农业国家,农业为本的国策朱厚照至今都没有改。   不能改,这不是利益计算问题,这是生死存亡问题,如同后世也有公知论证,十八亿亩耕地红线其实可以动一动。   好在并没有人听这个忽悠。   承平之时,当然能说出这样的风凉话,可一旦遭遇动乱,粮食是比黄金还贵重的物资。   农业的发展又离不开水利。   此处说的水利,不仅是说红旗渠或是苏北灌溉总渠那样的超大工程,和更多百姓直接相关的其实是乡村之间小型水利工程的设计、规划和修建。   而且它会延伸出一系列的旁支学科的内容,比如说地质学、河流动力学、岩土力学以及建筑材料等等。   再比如,有一个很具体而现实的问题:在降水丰沛的南方和气候干旱的西北,水利工程就完全不一样,如果这没有专门的学习和训练,仅靠似朱厚照这种从前世听过几句‘坎儿井’初步介绍的人是实践不了的。   总而言之,兴修水利,绝不仅是初代治水大家那‘堵不如疏’四个字,这只是起点而已。   而大明国土广袤,地质条件又差异极大,不同区域的农田灌溉完全就是两码事,自然就需要擅长于不同方向的人才。   由此,水利学院是规模大,需求多,又得天子重视。   所以胡氏这一家将来肯定是有个具备官身的儿子。   这样来说,夏言也不必始终端着自己进士的骄傲了,将来谁官大、谁官小,那还说不定呢。   这样思来想去之后,他便和柳氏讲了这回事。   柳氏倒没其他的意思,只是有些顾虑,她说:“胡氏女不知是否已有婚约,这是根本,还是要托人先打探清楚。另外徐家小子,会不会说错啊?”   “婚约之事,为夫已让人去问了,县城里媒婆不缺,想必很快就能知道。至于说错,倒不至于。徐维明生得个好儿子,那个徐敏机智多变,会使眼色,再说我们的儿子你还不清楚?”   夏言中进士那年,夏九哥八岁,俗话说只有穷酸的秀才,没有穷酸的举人,所以夏九哥是富足的度过了童年。   等到他考中进士,虽说仕途坎坷,不过朝堂上的事情和孩子没什么关系,朱厚照也从来没有让他的家庭生活直接崩溃。   也就是他被抓起来那半年,当时九哥已经懂事,但人的性格已经成型,除非夏言直接惨死在他面前,否则不会轻易改变。   这些年来呢,又恢复了平淡。   柳氏明白丈夫说的,“九哥确实天性纯善,正因如此,我才怕他受委屈、欺负,也不知那胡氏女是什么性子……”   夏言皱起眉头,“再软弱的性子,哪能缚于妇人之手?这你还得替他操心?再说了,她的那个哥哥胡务本我是听过的,为人很是正派,家风如此,想必胡氏女不会是善妒刻薄之女。”   夫妻俩这样商量一下,于是乎便去托请媒人做这件事了。   甚至先前都没准备和夏九哥打招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听安排就是了。还是柳氏溺爱儿子,先去透露,但夏九哥性子软腻,支支吾吾的憋不出个屁来,最后他亲娘其实也明白他的意思,这便放下心来。   所以徐敏再来找九哥时,便一直开他的玩笑,甚至带着他偷偷去胡氏老宅边上猫着,向要看看人家那边对提亲是什么反应。   国家承平至今,似双流这样的小县城也一片安定,乡里乡亲之间一听说是有喜事,而且是田长家的公子,更是纷纷来贺。   胡氏女则害羞的躲起来,再不见人。   胡父胡母都是老实的乡下人,他们没和当官的这样接触过,还要结为亲家那就更有些惶恐了。   这种时候,胡母更加想念,说:“要是务本还在,他多少也能拿个主意。”   胡务本不在,他还有媳妇儿呢,此人姓王。   王氏端着的是簸箕,里面是一些精米,但会有些小杂草、小石子,需要抖出来仍掉,这是做米饭之前的一个步骤。   她便一边做着,一边说:“爹,娘,你们不必多担心,那个夏田长是个好官,从来都是为百姓做主的,若是无意,绝不会来逗我们这些普通人家,而且人家请了媒婆,礼数足足的,看着就是诚意十足。”   院子里,还有一个孙子孙女在,孙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在练字,小孙女呢则坐在奶奶身前,正梳着头发呢。   “那……那夏田长的儿子呢?”胡父问道。   王氏说:“听人讲过,是个脾气温和、很守礼节的人。父亲难道没听乡邻们说夏田长治家也很严?”   看他们仍在犹豫,王氏便有些急,“爹,娘,惠惠遇到个好人家不容易。”   主要田长虽不比知县,但在县里也很有地位,能和夏家结成亲家自然好处多多,而胡父父母也不是不愿,只是有些不敢罢了。   这心思不难猜,但有一点,胡母便直接说了,“和夏家结亲,嫁妆可少不了。以前咱穷,家家都不讲究,可现在光景好了,不能委屈了惠惠。不能比村里其他人家差了。”   “知道的,为了惠惠也要舍得。”   这几年聘礼、嫁妆什么的是越来越好了,父母亲就是这样的,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将就着过吧,但一旦真的有几头猪、养几只鸡,那日子过得好起来,立马就舍不得自己儿子闺女了。 第八百一十五章 惊变   远方的夕阳已成了红色,肆意漫卷的云彩连通极遥远的远方,那一抹重彩很像是仙人挥笔。   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坐在县城边的小山坡上,下面炊烟袅袅,真是一副让人心醉的田园风光。   “我觉得你这几日有些变了。”九哥看着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的徐敏,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说道。   徐敏却浑不在意,他只是望着远方出神,“九哥,你说,咱们有朝一日一起走出川地好不好?”   夏九哥也没多想,只是应下了,“好。”   “你就这么‘好’了?没甚想说的?”   “对我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你若想出去,我便陪你出去,不过隔一段时间我得回来看望我的双亲,给他们尽孝。”   “还有你那胡家小媳妇儿。”   “事儿还没成呢。”   “放心吧,你爹好坏是正科进士出身,还是田长,他胡家还想怎样?”   三甲的进士虽说没什么发展了,但到底是进士。   “不说我了,说你呢,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徐敏心想,九哥虽然纯善憨厚了些,但心思敏感,像是姑娘一样很会在意细节。不过锦衣卫的事却不能告诉他,这是入行的规矩。   作为新人,还是守好规矩最好,毕竟他连亲爹也隐瞒了。   躺在这绿草如因的山坡上,享受最后的宁静才是最好。   不多会儿,县衙里他的那些个跟班儿跑来了两人,徐敏瞧见他们就明白过来,于是起身拍拍屁股,“好了,回家吧。你爹对你不打不骂,我爹可不一样。”   这是很熟悉的一幕,九哥也未多想。   但徐敏眉宇之间却有几丝阴郁,赵百户适时的来到他的身后。   “怎么样?”   “你这个地头蛇确实有几分本事,哪儿想的那些个损招,还有一帮地痞流氓,折腾得韩春薄那温和的性子都要装不下去了。”   徐敏勾起嘴角,“还有更多欺负人的手段我没使上呢。谁叫他来到此地不知道拜码头?”   这等事对他来说实在太简单了。   随便找几个无赖庄稼户,在买卖田地的事上扯出些矛盾出来,那不要太容易。   比如说,你韩春薄买了张三的田,诶,这个张三忽然不见了,跳出个李四,说张三的田是租的!你买的是我的!现在给我还回来!   不还回来咱就打官司!   实际上徐敏可以先将这张三藏起来,叫他找不到人对证,虽说不至于被无赖真的赖掉什么,但是你说你烦不烦、恶心不恶心、难受不难受!   再比如说,你家的田总和别人搭界吧?   今天我进一分,种棵树,明天我进一分,挖你点土,你说你告官啊,好啊,就是知县儿子找你的麻烦。   总而言之,农村老百姓之间各种缺德的办法多的事,稍微整他两下,他就受不了。   实在不行,找个女的,天天宣扬说怀了他孩子!   利己这事不好办,损人不要太容易。   于是乎韩春薄自然会来找他。   赵百户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额,赵百户。”徐敏眼神暧昧的看着他,“这要看你罩不罩得住我。”   “何意?”   “万一这韩春薄来头很大,三两下将我给收拾了,你可不能真让我死于非命啊。”   “鬼灵精,我已报了你的档案了,你已是南镇抚司的人。知道锦衣卫代表着什么吗?”赵百户说起来一脸的骄傲,“天子亲军,皇权特许!”   天子,   皇权!   徐敏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的快速跳起来,甚至有几分热血翻涌的感觉,“走!本衙内要去索贿!这事儿没十万两银子过不去!能过去我跟他姓韩!”   ……   ……   “徐公子,就是要区区十万两银子?”   韩春薄一边倒茶,一边笑意盈盈的说着。   徐敏惊了,“区区?”   “区区。”   “乖乖,你发的什么财?”   “家父是最早跑海船的人,海贸之利,十倍获之。当然这倒不是在下的本事,惭愧惭愧。”   赵百户恭敬站在徐敏的身后,心里说着,还是乡下人,没见识,这下好了,十万两银子人家眼睛都不眨。   “过去不提,当下这事倒是怪我。早知徐公子是要点儿银子,韩某该双手奉上才是,也免得这番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徐公子,韩某与令尊可是交好,令尊难道没与你说过?”   这话暗藏玄机。   赵百户经验丰富,是听得出来的。   如果你说没和你说过,那说明你也就是个小虾米,你爹的正经事不过你这里,份量一下就轻了,给点银子打发了事。   可如果你说和你说过,那他这番话接下来可就得戳你了,要看看找他韩春薄麻烦的究竟是知县,还是知县的儿子。   对于韩春薄来说,是想搞清楚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症结。   某种程度上来说,能花钱解决的事,对他来说不是事。   徐敏瞬间便有些紧张起来,他是有几分聪明,可也很少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迅速应对。   “我爹当然说了!”   徐敏先认下这点。   韩春薄眉宇微动,这样的话,对他来说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徐维明,打得什么主意?   “但是我不相信。”少年人龇牙笑的很肆意。   气氛有一瞬间的暂停。   随后韩春薄忽然笑起来,“徐公子这话倒是有些意思。徐公子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你是我爹的好友。”   “那想必是老父母没说仔细。”   “你这是绕弯弯,我不喜欢。我这人直接的很,你来历不清楚,身份不清楚,甚至连名字都可能是假的,忽然跑到双流县做什么?是,行了很多善事,官府必然是推举你这样的人。可是我就是好奇,你要是有背景,我想知道是谁。”   “这又是为何?”   徐敏很无理的说,“因为假如你没背景,你有多少钱,我都可以抢。”   韩春薄本来在喝茶,听到此话,下垂的眼眉瞬间抬起直视着对面的人。   对他来说对面的少年很奇怪,为什么年纪轻轻,但是却如此镇定。   “如何?”   “不如何,徐公子,可以试试。”韩春薄摆下精美的青色茶杯,起身往回走,“送客。”   “不是,那十万两银子还给吗?”   可惜并没有人回答他。   徐敏嘟囔着,“妈的,说话不算话啊,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其实是想掩饰自己的部分尴尬,与此同时心里迅速想着,没成功之后怎么交代……   出了韩宅,回到县衙。   赵百户果然一张冷脸就要走。   徐敏一把将他拽住,“别啊,进屋细说。”   赵百户道:“你这个地头蛇起不了什么作用,人家直接给你送客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不觉得他轰我走,不是因为生气吗?”徐敏抿了抿嘴唇,“而且赵百户,你不觉得这样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你希望他把十万两银子给了我,然后……双方相安无事?”   “什么意思?”   徐敏大概不清楚,自己会比别人脑子转得快一点,赵百户根本听不明白。   “我的赵百户啊,你想一想,他为什么敢轰我走?”   “就你那副模样,是人都咽不下那口气,换谁不轰你走?”   “可是我爹还骂过我更难听的呢,我还不是照样咽下去?!”   赵百户捂脸,“你以为都像你没脸没皮?!”   “啧,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不是咽不咽得下这口气的事,他要是没个后手,咽不下去也得咽!他原本都答应给我十万两银子了,说明他不想生事,不想生事说明他铁定有问题!可他后来咽不下这口气,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我的流氓让他明白,我就不是冲着钱来的!然而一个普通的商人,他再明白这一点,也会与我虚与委蛇,绝不会这样干脆!所以!”   解释得这么清楚了,赵百户总算明白过来,“这么说来,他必定要和背后之人有所联系!”   “正是!我这是立大功!”   “我立即通知各处暗子,这几日里离开韩宅的任何人都不要放过。他这里有险,必定写信求援!”   “那还不快去,说不定送信的人已经出去了!”   哗!   赵百户倏得一下人便不见了。   徐敏则有些精疲力尽的躺倒在床上:还好老子机灵,不然肯定成为当锦衣卫时间最短的那个人了。   这样想着,他将自己获得的锦衣卫牌牌给掏了出来,上有南镇抚司锦衣校尉几个字,做工相当精美,连笔画的一撇一捺都粗细不一,很有书法的美感。   天子亲军,皇权特许。   他在想远在天边的京师里,指挥所有锦衣卫的指挥使一定是威风八面、威势赫赫。   想着想着他便这样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敏只感觉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他正在耍威风,耳边皆是刀甲碰撞的声音。   “去这屋看看!”   砰!   有门被一脚踹开!   徐敏猛然惊醒,有人、有刀——有危险?!   “爹!娘!”   哗!他开门往外面冲过去,令他惊讶的是,县衙之内竟然真有身着朝廷兵服的卫所兵。   几个兵见他出现,也不多说,直接就是拿刀过来,“一并押走!”   徐敏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这一刻他是害怕了,“等……等等,你们是干嘛?!”   领头的兵头子和他说,“不干嘛,双流知县徐维明暗中操控鱼鳞图册编纂,虚假上报、缺额巨大,依皇命,特来抓人!你是他何人?”   虚假上报!   缺额巨大!   这一刻,徐敏只觉得脑子直接被人打僵住一般,   “我,我是他儿子。官爷,这事,这事可不能乱说啊,我爹他从来都是兢兢业业,谨小慎微的。”   “莫废话,先到前院蹲着。看你也是孝顺孩子,我等不也不诓你,鱼鳞图册这事是当今皇上亲自关心,只要是弄虚作假的,发现一个抓一个,所以这只要摊上了,你趁早做好准备。不过这罪名并不祸及家人,看你也是个快成家的了,先配合我等办理公务,事情结束以后你自己想想今后该怎么办吧。没了爹还有娘,日子还得过下去。”   这本是善良的话,但徐敏半分都没听进去。   他就是被这么半绑着给推了出去,路上还能看到县衙里的其他熟面孔,与此同时他疯狂的在想怎么办?   谁能帮到他?   赵百户、夏九哥……夏言?!   夏言或许还有办法! 第八百一十六章 夏言!夏言!   官兵说的不错,徐维明犯事,那就抓徐维明,其他人确实是秋毫无犯,只不过抓人的当口要稍微控制一下秩序。   可怜徐维明也是莫名其妙的被提溜了出来,做官多年,就算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但看也看得多了。   “敏儿,照顾好你娘!”   “爹!”   一向玩世不恭的徐敏此时也流下了泪水,他很努力的挣脱按住他的两名兵丁。   大概是这等场景总是有些让人伤心,两名兵丁倒也没有太过‘残忍’,手上轻了点,使他能挣脱奔过去。   徐敏跑到徐维明面前跪下,哭泣道:“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官场之事,难说黑白,儿,爹对不起你,从今往后这一大家子都要仰赖你了!”   “好了好了,带走。犯事儿的时候不想着这一天,事发了在这哭哭啼啼的让人心烦!快带走!”   兵头烦躁的大声呵令。   “爹!爹!”   之后,就是在徐敏的哭泣与叫喊之中,徐维明被带走了。   这个打击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徐敏崩溃着、凌乱着,最后瘫在县衙的门口,而来往看热闹的行人亦是不少。   在这般人群之中,徐敏看到马车里韩春薄放下了车帘,隐约之间他想到了什么。   “徐敏!”   这样奔他而来的,除了夏九哥也不会旁人。   “你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夏九哥面容悲戚,清晨时他听到消息,之后便马不停蹄的往这边赶来了。   “扶我,扶我起来。”   ……   ……   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再安抚好母亲,徐敏便跟随夏九哥来到了田长衙门。   他本意是想着去找赵百户,但是那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昨夜突然消失不见,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夏言面对他其实有些复杂,自己的儿子与他关系很好,连带着也算是很熟悉了。如果不是他那个父亲不够正派,想来两家会更加要好。   “可有头绪?”   “伯父。”徐敏点头致礼。   夏言对他并无两样,他不在人起时捧,不在人衰时抨,如此方不违君子之道,“坐下吧。事情,我也知道了,九哥也讲了不少。你家中可有困难?令堂还好吗?”   “多谢伯父挂念,家母……家母不好。”   “是啊,碰上这样的事,再多的安慰话也只是过耳风,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不过,你叫了我多年的伯父,九哥也时常说你的好,你是个好孩子,若是有什么困难,便只管开口,能做到的我与九哥都不会推辞。”   “侄儿,侄儿脑子有些乱。”徐敏多多少少有些焦躁,他心静不下来,“侄儿不明白的是,昨天还好好的,先前也没有任何征兆,怎么就,怎么就犯了这么大的罪过?而且我爹也是朝廷命官,要抓人总得说清楚,审案定罪,什么都还没有呢!”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呐。”夏言满是感叹,“鱼鳞图册,田亩丈量,这是九年前,当今皇上力排众议、乾纲独断推行的第一国策,你们当时还小,只是听闻,那时候比现在更加没有道理可讲。”   两个小孩子蹲坐在夏言的面前,九哥不解的问:“爹,孩儿还一直奇怪呢。在正德十一年以前,本朝都是士绅优免的,如此一来,各地百姓处处都有投献,朝廷税基日益缩小,使得国家赋税皆压在最为穷困的小民身上。   正德十一年天下清田令以后,朝廷将税与田地相挂钩,不论田主为何人,多少田即收多少税,税基扩大,而朝廷的岁入不减反增,而后又逐年降低夏秋两税税比。此法施行以后,朝廷不必年年亏空,百姓不必卖儿鬻女,士绅缴纳的赋税也是九牛一毛,这样皆大欢喜的事,为何不好办?正德十一年,又为何会杀得血流成河?”   夏言神色复杂,“你所说的确实不错,天下清田令为普通百姓带来了生机,轻徭薄赋,盛世之象,便是咱们这小小的双流县,只要勤劳肯干,就算辛苦,最多也就是青黄不接之时饿上一两顿,大部分百姓的生活比天下清田令之前要好上太多。   为父与人来往交谈,也知方今之天下,民生之苦已大为缓解,民生之困也只在一地或是一灾之间,甚至富庶之地已重现‘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的开元盛景,这是当今皇上宽厚爱民、睿识英断的一面。   可皇上还有另一面,便是挡我者死,顺我者生。你说的士绅优免,这是本朝祖制,皇上要改,自然有人反对,同时士绅优免也是不少士绅之家享有特权,运用特权压榨和奴役百姓的根本,这些人在江湖,也在朝堂,他们当然不会那么乖乖听话。所以他们碰到了皇上的另一面。”   皇上的另一面……   夏九哥呢喃着这句话。   徐敏其实也明白,这么一大段话,还回顾了九年前的历史,就是夏言想要告诉他,你爹的罪,太难!   “夏伯父,我敢说,我爹是被冤枉的!”   夏言没有轻信,“你这样说有什么根据?”   徐敏组织了一下语言,很认真的讲:“我知道,我爹不是夏伯父这样刚正不阿的君子,小恩小惠想来也是会收一些。这从我和九哥平日里的花钱手脚就能看出来,这一点小侄不否认!可听了夏伯父刚刚那一番话,小侄明白了鱼鳞图册、丈量田地是至重之事。我爹这官来得相当不易,必然也明白,正因如此,他绝对不会在这个上面动手脚。”   “你爹与我不合,这你是知道的。”   言外之意就是他就想动鱼鳞图册。   “不一样的夏伯父,他对您不满,要您动鱼鳞图册,那是他明白,出了事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都您一个人扛,他当然就不怕了。可涉及到自己,我爹绝不会干这么糊涂的事!”   尼玛的,夏言真想骂人。   不过这番话还是不行,这些都是个人主观的判断,没有一点真凭实据。   “贤侄,鱼鳞图册之事是皇上亲自关心的大事,你不要看维明兄只是一介七品知县,可涉及到地,朝廷是无比的重视。皇上既然重视,便没有人能在里面做鬼,所以事实如何,便看案子如何审了。”   “那万一呢?万一皇上没注意到呢?大明天下有那么多的知县,皇上总不至于事事都知道吧?!”   夏言直说:“事事都知道不敢说,不过这件事必定直达天听。皇上……是勤政堪比太祖的,这几年下来朱批早就有百万字了。”   徐敏没办法,   他就是有几分机智,但是这件事来得太突然!   而且他心里很怀疑韩春薄,他就觉得这件事和此人有关。   但一来,即便是他的反击,那也太快了点,才过去一夜,搬救兵也没这么快的。   其次,他现在锦衣卫的身份不能够直接和夏言说,即便是这种时候他也不能说。   这个规矩不能坏。   不说,他心里还有个期望,期望着赵百户什么时候能回来找他,到时候可以一起想办法对付韩春薄。   说了,赵百户也放弃了他,那就真的完了。   然而道理想明白,真的憋得住,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因为他很急躁,很煎熬!   好在夏九哥一直陪着他,这两天也不说那个胡氏女了。   之后,他又将自己的母亲等家人接到夏府来暂时安顿。夏言说了,需要帮助不要客气。徐敏不会客气的,这都什么时候了。   夏府。   九哥住的院落。   徐敏一直盯着天空,整个人像是灵魂出窍。   九哥也不多说,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助他。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徐敏忽然开口。   “你,明白什么了?”   “明白了,天子二字,明白了皇权之意。”   九哥有些担心他,“你是不是魔怔了,在说什么呢?”   徐敏惨笑,“我没有魔怔,我很清醒。你爹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你想想,我家这天大一样的事,要是放在天子眼里,那不就是像芝麻绿豆大小一样?要是……要是能直接向皇上求情,那还有什么摆不平的!”   夏九哥觉得他可真是敢想。   “那也得求得着才行。”   徐敏猛然坐起来,“你爹不是进士吗?他自己虽说只是三甲,但是那一科的一甲、二甲肯定不会只是田长,他们当中会不会有和天子说得上话的人?”   徐敏开口一个进士,闭口一个进士,就是因为他自己这便宜老爹那是举人出身,能当到这知县的位置,还是碰了个好运气和一张好看的脸,当然那是年轻,现在也老了。   “我知道你的心情。我早就问过我爹了。”   “怎么说?”   “我爹说,官场之上都是狗眼看人低,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都是很寻常的事。那些人,就算我爹和他们打过照面,但八品田长,人家是理也不理的。”   徐敏以往有些不羁,听到这些话大多是嗤笑,但现在这个他无所谓的现实却堵住了他为数不多的一条路。   徐敏气得捶了一下桌子,“我今后必定以和这种人相交为耻!”   吾今后必耻交于此等凉薄!   好在他的希望没断,因为赵百户真的回来了。   五日后,这家伙就以自己衙内仆从的装扮在夏府门口敲门找人,看到他的这一刻,徐敏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亲爹!   “赵!”   “嘘。”赵百户上前一步,“事情我都知道了,进去说,我有办法。”   徐敏没二话,立马引人进到夏府给他安排的房间之内。   “赵百户,你快说,你有什么办法!”   “知道你很急,但这事急不来。我得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你说。”   赵百户也不与他开玩笑,“你有没有将我的事情告诉旁人?”   “我对天起誓,绝无半字吐露!”   “嘿,算你小子有几分见识。”之后,赵百户也不再吊着他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韩春薄确实有问题,他做出了不该有的动作,我们查到了。”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他的来头,真的很大。”   “多大?”   赵百户也有几分凝重“大到我上面的人,也犹豫了,我虽多番劝说,但仍在斟酌。”   徐敏急了,“这算什么办法?不还是在这干等着吗?!”   “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赵百户皱起眉头,幽幽说道。   “什么?”   “这家的主人,夏言。这世上,有的人怕死,有的人怕穷,但有一种人不怕死也不怕穷,夏言就是。不仅如此,他还怕不利于百姓、不利于朝廷之事发生在眼前,而无人问津。小子,他或许会是你的救命恩人。”   徐敏失望了,“可我都已经求过他了,不行。”   “你求他不行,是因为你被困在此处,什么事都不知道。我若告诉你,我有韩春薄私通官员,走私官银,侵吞朝廷巨额银两的证据,这,还行不行?这件事,咱们要么不闹,要么就闹大一点,闹大了,你爹的事自然不好暗箱操作,当然,如果他真的在图册之事上虚报,那是神仙难救。”   说白了,这还是要赌一把。   徐敏没有别的选择,“我赌!我要把事情闹大!!我不信我爹敢在这么大的事情上让自己犯错误!”   他还是那个想法,他爹是不正派,让别人背锅很起劲,可自己背锅却绝对不敢。   赵百户没什么其他要说的了,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这是我截获的韩春薄的信件,你去交给夏言吧,他看到以后,会不顾一切的给朝廷上奏疏的。”   “我去?他如何会信我?”   赵百户眼皮一抬,“你不是有锦衣卫腰牌吗?” 第八百一十七章 皇上与皇子们   过了内外金水桥,经奉天门向里,绕过奉天殿,乾清宫便映入眼帘了。   正德二十年的皇帝,已经是三十五岁的壮年人,不仅上嘴唇蓄起了胡须,而且脸型比年轻之时明显宽了两分,便是身上也不可避免的多了些肉。   而他的身边,当年的王鏊已经不见身影,始终伺候的大臣已经换成了张璁。   要说这张璁,自正德十四年王鏊病走,忝为首揆之后,六七年间竟是大获恩宠。   从一省一地的天下清田令,到遍及全国各省的天下清田令,   从江南丁税取消、丁税与地税合一,到后来设置田长制,   从用兵叶尔羌,到威服南洋诸小国,   从开发东北到建设台湾,从振兴棉纺织业,到造船业大兴,   事事处处皆见张璁此人的影子。   此人做事专任,唯奉上意,与此同时也缺了几分宽和,因而大明的官场中,吃过他苦头的人不少。   奸臣二字,也有人用在他的身上。   而此时的乾清宫内,除了张璁以外,便还有两个只二十岁的年轻人了。   靠朱厚照近的这个,身材高大,有几分威武,远些的呢,面容俊秀,多几分内敛,他们二人一身贵气,乃是天下血脉绝顶尊贵之人。   不错,这两人分别是皇长子载垨、皇次子载壦。   他们是同岁,母亲也是亲生的姐妹,而外祖父正是已升爵为靖海侯的梅可甲。   二十年以来,天子虽养育不少子女,但是正宫夏皇后并无嫡子,膝下只有两个女儿。   于是这立储之事,便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皇子们逐渐长大,皇帝呢,也不再青春年盛,东宫之位花落谁家,实际上是朝堂内外最惹人关注的一件大事。   甚至于早在六年前,就有大臣开始给皇帝上奏,要早立太子,以安人心。   朱厚照则是一概不理,等到有人说得急了,他就收拾几个人,以此立威。   这样一直到今天,仍是名分未定。   其实按照祖制,皇子出阁以后,应当趁早外放就藩,这一点朱厚照同样不以为意。   有一个理由,便是这些年来,天子将不少藩王迁移到极远的地方,譬如南北疆、东北漠河等,现在轮到他要给自己的儿子封地,   那么好了,那等苦寒之地,你都叫旁人去,不叫自己的儿子去,却是为何?   所以说,臣子们几次试探不成之后,都觉得皇帝是想把这几个皇子尽量多留在身边一段时日。   不过正德十八年以后,天子又出‘幺蛾子’,   载垨、载壦都已年过十八,朱厚照开始分别外放他们做事,其奏对之间明显有了历练、考验之意,这一下便掀动了朝堂心思。   天子就是再英明神武,但百年之后的大位,始终是要传之于人的了。   除了这两位以外,贤贵妃所生之子载垚已经十五岁,也已经出落成了一个英气少年,一年前自请入海军学院,眼看着也要出来任事了。   后面的孩子们则相对小一些,顺妃如其其格生的皇四子载基才十二岁,正在宫里带着一群孩子读书呢。   再有,天子对皇子的爵位也有些‘吝啬’,不像前几朝,到了年岁就开始赵王、汉王的封起来。   在正德一朝,载垨、载壦至今为止还只是个郡王爵位,而且还是辛苦办差两年挣来的。   “十年用功如一日,才有如今百五十万移民入川之事。盛世滋生人丁,分一分到这天府之国,于四川和其他省份都是有利的。载垨,这两年为了此事你辛苦了。”   这件事不是很难。   朝廷移民入川也是一项国策了,几年前已经建立起了一套做法,比如外面的人怎么集中、入川以后到各地如何安顿。中间的路上还要小心带领,有时一次就上万人,不能出什么乱子。   因为涉及跨省,所以一直都要朝廷出人,居中指挥调度。   皇子做起来,只要不折腾,略微谦虚、善于学习,也不致犯错,当然,这也不是容易的,少年人立功心切,指不定就闹出什么乱子,还好,载垨记住了朱厚照的教诲。   “这一切都是父皇安排有序,儿臣不过萧规曹随,因而不敢居功。”   天子的眼角有一道细纹,再大的英雄也抵不过岁月啊,他扫过手中的奏本,平静的说:“你是皇长子,天下的尊贵集于一身,可这两次办差你应该明白了吧,在尊贵,这世上也有必须小心应对之事,朝廷的国策都有其道理,不可自恃身份,过于轻忽,否则汉唐宋元的历史也不是不会重演。”   载垨听后有几分欢喜,这是治国的道理。   “是,儿臣多谢父皇教诲。这几次赴四川办差,儿臣于实地查看更能体会父皇的圣意。我大明疆域万里、子民百兆,要想将这偌大的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自然是要小心谨慎,不可任意施为。”   朱厚照难得露出几分笑意,“张璁,朕这儿子,不错吧?”   张璁自然笑着搭话,“皇长子器宇轩昂、练达敏捷,是皇上躬身教导而出,自然甚是杰出。”   其实临近正德十六年的时候,他就考虑过继承人的问题。   这是个天大的问题,不能太过随意,帝制之下,皇帝一旦昏庸,那少不了一番动乱。   甚至也有过立太子的念头,但始终决心难下。   正如张璁所言,皇长子载垨气魄足、胆识够,做起事情来呢,虽然偶有虚浮,但毕竟年少,这可以理解。   唯一让朱厚照比较担心的是,载垨似乎只是看起来聪明,屡次奏对之间并无自己独到的见解,这样一来就是不太有主见。总的来讲,倒也不是不能做皇帝,如果说没有选择的话。   皇次子载壦呢,平心静气,温润如玉,朱厚照老是担心他压不住人。   抬头望向这个孩子,他说道:“载壦黑了一点,但多了几分男子气概啊。”   这孩子有几分书生君子风,他禀报说:“儿臣哪有什么气概,父皇才具英雄气概呢。”   正德十九年初,朱厚照给了他一桩大事——督办西北粮草押运,因为南疆原叶尔羌汗国境内有部落叛乱,所以天子派马荣率领四千人马进剿。   打仗打得就是个粮草,现在看来,皇子坐镇出不了大乱子,载壦干得也不错。   朱厚照看奏本是说,皇次子调度有方,虽然做事有些墨守成规的嫌疑,但能安排到位,有序执行,这让他都有些怀疑自己心中对他‘软’字的评价,想来还要在事情上多加历练,才能看得清楚。   说白了,今后到底立谁为皇太子,朱厚照心中还真没底。   与两个孩子说完话之后,天子让他们到后宫去看望自己的母亲去了,而独留张璁一人在此。   “秉用,你说朕的一众皇子之中,谁最有人君之象?”   张璁一听大惊,立马跪了下来,“嗣君之事,臣不敢妄言,唯陛下所命尔。”   他这么回答是没错的,实际上文臣总是撺掇着皇帝立太子,是有私心在里面的,一般很聪明的皇帝也很介意。   说白了,你推荐某某为太子,是不是想改换门庭呢?   所以北宋年间,寇准就在皇帝问起这件事时说,立储君之事,不应与妃子、宦官商讨,更不能与近臣商量。   后来包拯劝他早立太子,仁宗说那我立谁?包拯就反说:我是为了国家着想,才请皇上尽快立太子,皇上反问我,这是怀疑我。我已快七十岁了,并不想通过立太子为自己谋得好处。   儒家讲,知子莫若父,你当爹的觉得谁好,你就立谁,你弄得犹豫不决的干什么。   当然,在明朝是不这样的,永乐年间,一帮文臣就是明确要支持朱高炽,而不支持汉王朱高煦。   成化、万历时,也都为储君之事闹出过风波。   明朝的这帮文人不识好歹,把自己想要谋取从龙之功包装成为了国家、为了社稷。   为此朱厚照收拾过好几个人,并且就拿北宋名臣举例子,往他们最在意的清名上插刀子。   不然,张璁也不会像今天这个反应。   根本目的就是一个:这事儿我定,不是你们定,你们当好自己官,我给你们选什么皇帝,你们以后伺候就好了。   “照道理来说,立嫡立长,这是自古的规矩,朕无嫡子,自然是立长子。人人都和朕说破了这规矩,贻害无穷,甚至会招致天下大乱。”   张璁言道:“儒家先贤所言,其中必有大道理。”   “可那些伟大的朝代,也都亡了,朕不是说这个办法完全不好,不过是不是该有更好的办法。比如……”   张璁微微抬头,等着皇帝。   “秘密立储。”   “陛下不可!”   “有何不可?”   “储君之位关乎国本,太子名分定,则人心安、名分不定,则人心乱,皇上将此奉为秘辛之事,则满朝上下人人猜疑,这岂会有利于国?”   “哎。”朱厚照当然知道这一点。秘密立储制他其实也很犹豫,究其原因就是‘样本不足’,这个自雍正朝才开始实施的储君制度其实没用上几次。   “秘密立储是有其弊端,但这事儿总得定。”   朱厚照虽然这么说,但语气不强,心里头也觉得仍是要考虑考虑。 第八百一十八章 皇五子朱载壡   储君选择历来都是很大的事。   嫡长子继承制虽然保证不了嗣君的能力,但名分、血统为重,这代表的是长幼、尊卑秩序。   能力么,次一点就次一点,至少大臣们是这么想的,尤其是明朝的大臣们,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仁宗、孝宗、穆宗这种皇帝了。   反正不和他们急,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反倒是朱厚照这种很有主见的君主令他们头疼。   宪宗皇帝其实也有几分吃了这个亏的味道。   不过朱厚照始终是很难接受放着一个更好的不选,然后选个次些的。   什么他妈的万世基业,千秋万代,他压根没想过能开个八百年王朝,这不是胡扯嘛,五百年后都21世纪了,怎么可能还搬出个皇帝天天跪他,开玩笑。   而且咱不缺英雄,后面几百年出过的风华绝代的人多了去了,五百年后那是他们的使命与职责。   他想的就是,在他能掌控的范围内,把这个国家的兴盛之象也延续下去。   这一百多年是大航海时代的开端,工业革命的前夜,换个明穆宗那样的上来,然后把一切都遵照儒家大臣的意思改为原来的样子,那也不要引经据典、论古述今的和他谈什么嫡长子继承制的好处了,好好等着满洲人来割咱头发吧。   当然了,秘密立储制不是说没有弊端。   虽然是样本不足,但明显可见的弊端有三个。   第一,新君登基会措手不及。因为秘密嘛,天子不会刻意培养某个人,否则你叫所有人都看出来,那还秘密个屁。   而没有了太子,自然就没有太子党,那么新君登基就少了一帮班底。也就是说嗣君实力不突出,不像太子名分定下,人家名正言顺,手上的力量是压倒性的,一点乱子不会有。   简单的说,秘密立储会让新旧君主交替的阶段,更具风险性。万一有什么人给你来狗急跳墙,用物理手段决定呢?   既然大家都有机会,那么到了谜底揭开的时候,人心必然不够稳。甚至已经登基了,还会引发一些争斗。   第二,秘密立储,全赖皇帝一人决策,万一皇帝决策错了呢?比如人们普遍认为道光皇帝不应该立自己的皇四子也就是后来的咸丰。因为明显是皇六子奕訢更加有才干。   甚至有没有可能,让奕訢干,咱晚清的悲剧能避免一些,不说别的,奕訢至少活得久,咸丰登基是1851年,奕訢可是活到了1898年。   国赖长君,活得久也是个优势啊,省得后面在民族命运最关键的时候弄俩娃娃当皇帝。   但这事其他人半句话都插不上,老皇上一糊涂,那是全完蛋。   至于说秘密立储让皇位继承者缺少历练,这是扯淡。所有的资源全部加在太子的头上,也不一定教导出什么好东西来。   实际上,这第三个缺陷就是无人可选的时候,那才是真的麻烦。   嫡长子继承制是按照血缘,哪怕老皇上死了没留种,反正大家一合计,算算血缘亲疏,总归有一个大家都还能接受的。你不同意,你也没办法反驳太狠,毕竟血缘在这儿摆着。   比如嘉靖皇帝就是这么来的。   这就在关键时候保证了国家能够平稳度过这样的敏感时期。   秘密立储制则有一种立贤的味道,可万一老皇上没儿子,从好不好退化成有没有之后,偏偏血统这样的礼制又被打乱,那么那个时候谁来继承皇位?   当然,最终可能也会挑出一个人。   可这个人不服众,哪怕你坐在了龙椅上,其他人还是会觉得我比他强。到那个时候就是天下大乱。   这才是真正麻烦的地方。   也是朱厚照始终犹豫的原因。   这世上,从来没有完美的制度,不能够迷信的认为施行了什么制度,从此就高枕无忧了,这是唯物哲学史观留给他的宝贵财富。   关键是在于能够很好的适用于当下。   当下朱厚照面临的情况就是,没有嫡子,那么就立长子。   可这样一来,就像是选定了载垨一样,那载壦、载垚等人还锻炼个什么劲?办差都不必很认真。   再有,太子党崛起是会影响到皇权的,尤其他当皇帝更不能有太子党。   道理很简单,他开展了很多得罪人的新政,那些不满意的人对他是没办法,但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一个两个的去劝说太子,讲,你爹这样不好,你爹那个不对。   万一太子信了这帮人,弄的父子对立,到时候怎么办?   朱厚照也不能天天忙着和这帮人对线,争取太子的心意,而一旦到那种局面下,就比较被动了。   储君的储,是一种保险,也是一种退路。不过有时候有退路也不一定是好事。其实现代意义上的任期制也有一点很不好,就是阳奉阴违,你干什么,我是反对不了,但我可以慢慢干或者假意的干,做个样子,除非你有本事不下台,否则我就死拖。   现在朱厚照的情况,是不选定人比较好,而且有意无意的抛出一个秘密立储制的新名词出来,这样朝堂上就形不成所谓的太子党,臣子们不知道要烧哪个灶台,最保险的办法就是遵照他这个皇帝的旨意。   除非血亲或是大恩,否则不会有人拿着身家性命去赌哪个皇子。   另外一方面,朱厚照也仍然是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们,让他们都能历练一番,要是哪个明显更有才干,那如今的大明盛世也可以再持续下去不是?   千年历史,能有超过五十年的太平盛世,那也值了。   如果继任者,再能选个相对靠谱的,让大明赶上工业时代和殖民时代,那后面大明亡了,也同样是值的。   而这就牵扯到他还有一个很独特的、不可复制的理由。   就是敬贵妃所生的皇五子朱载壡(音同睿),虽然年仅十岁,但深得他喜爱。   他喜爱,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听话、懂事,或者似道光那个老糊涂看重的所谓‘仁厚’,亦或是像万历那样,因为宠爱孩子的母亲,他喜爱是因为这孩子非常的聪明,翰林院的先生夸他是天资聪颖,善学爱思。   当然这可能是客气话,但实际上朱厚照这三年来仔细观察过,载壡功课进展非常迅速,记忆和理解能力都好,基本上什么事情都一教都会。   朱厚照大为欣喜,后来又让人授他弓马以及一些科学知识,载壡都上手很快,天资明显超过他的兄长。   不过孩子还小,这只是智力方面优于常人,实际上还有勤勉、意志以及担当等等,这个要再等个几年,孩子心性完善了才能看得出来。   所以朱厚照实际上有一种要为载壡扫清些障碍的心思。   否则的话,没有很突出的皇子,而载垨又没什么大错,是不是突破嫡长子继承制这还真要考虑考虑。   今天同张璁提起,也只是透露个风,为以后做些准备。反正他左右摇摆,情形不明,那么就当做是接受了臣子的建议,仍然立嫡立长,假如载垨过分糊涂,那就把透得这个风给做实。   看张璁惊慌成这样,朱厚照也暖声宽慰,“好了,你先起来吧。这件事容朕再考虑考虑。”   接着他转身,“尤址,朕要批奏疏了。”   这老太监也是满头白发了,“是,奴婢这就准备。”   朱厚照伸了个懒腰,“日本总督陈朝瑞前些日子来信,说日本出产银两和到岸银两数额似乎有些对不上,这你可知道?”   张璁擦了擦汗,“禀皇上,臣知道,不过请陛下恕罪,其中具体情形,陈朝瑞语焉不详,臣一时也未能理清,正要仔细摸排一番。到时再与陛下禀报。”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他作出凝思状,“先,看看是多大的数额吧。涉及到银钱,眼红的人多,上下其手,甚至想方设法的挪用之事想来也不可避免,不过万事都要有个度。如果需要的话,将这条线上的官员都汰换一下,稳妥一些。”   张璁心中一凛,天子手段从来都不会软懦,这样一来的话,这又是桩大事了。   其实这种位置,本就是容易滋生贪腐的。   “是。”   “严嵩最近在做什么?”   “禀皇上,严阁老分管总理外务部一年,这大半年来都在对接外国使团、商人,光是丝绸的生意也促成三百万匹了。”   朱厚照正在握笔朱批,听到他这句话抬头盯了一下张璁,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张璁心里一时有些打鼓。   “还有吗?”   张璁摇头,“暂时也没有了。”   朱厚照不多言语,“喔,你退下吧。”   “是。”   人走之后,朱厚照怒哼一声。   张璁的回答殊为不妥!   严嵩做的这几样事,哪样他不知道,何需他来说?他问的也不是这个意思,令人恼火!   张璁官居首辅时日已久,渐渐得似成气候一般,而且他喜欢招揽部下,喜欢用自己人。   严嵩本是用来入阁牵制他的,但严嵩这种人不会轻易地得罪人,更不会得罪张璁。   现在张璁这样回答,看似愚笨,实际上是故意做出一种维护严嵩的意思,换句话说张璁在玩心思,他在离间天子和严嵩的关系。如果让皇帝以为严嵩是他张张璁的人,严嵩自然就没价值了。   紫禁重地,简单的一句奏对之间,心思可是深得很。严嵩要是因为这个而吃亏,那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尤址就比较聪明,他不知道皇帝平静的面容之下有什么情绪,所以始终都小心得很,这边领着两个小太监进来以后,仍自规矩做事。   “皇上,今儿最后的奏本都在这里了。”   “喔,拿来。”朱厚照手中拿着奏疏心思一动,张璁这样的作风,有件事他要查一查,“尤址,你去暗中做一下。”   “请皇上吩咐。”   “看看,如今京中内外,奏本的流通可还顺畅啊。”朱厚照不轻不重的说了这么一句。 第八百一十九章 上疏、入京   夏言将手里的这封信放下,仔细的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年。   “锦衣卫?你想借此营救你的父亲?”   “一开始,不是的。现在要说没有,夏伯父也不会相信的。”   夏言不喜欢这些蛇蛇歇歇的事情,“你小小年纪,究竟在琢磨什么?”   “事到如今,小侄当然不会再瞒着伯父。不知伯父是否还记得,小侄和您说过韩春薄这个人?当时小侄说他善事做得太急,这确是一个理由,但小侄之所以如此确定,便是因为锦衣卫已经追他追到了双流县。   在我父亲没有出事之前,小侄是想让我爹查了这案子,领了这份功劳。其目的么,也不怕伯父笑话,自然是想谋个更高的职位。但后来的事情您也知道,现如今能将这封密信发挥出效用的,也只有伯父您了。小侄也以为我爹出事,与此人脱不了干系,所以当然是存了私心的。”   夏言拳头微微攥紧几分,“你如何能证明,这信是出自韩春薄之手?”   “送信的人都被抓了,他已全部交代。”   “也有可能是诬告。”   “这么多巧合放在一起,夏伯父还这样认为吗?再说一个人的字迹本是很难模仿的。夏伯父是田长,难道手中没有他署名的公文吗?只要拿出来,一对便知。”   徐敏说的如此肯定,夏言心中的信任感慢慢升了起来。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些人是该死!”夏言怒骂道,但他并不是蠢人,“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锦衣卫也掌握这个消息,你自可和你的上司禀报,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层层上报之后,皇上自会处理。又何必拿给我?”   “小侄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怎样?”   “日本国每年送抵大明的官银每年达千万两,小侄没见过世面,但想必皇上会和重视天下清田令一样重视日本官银。所以到底是什么人能从日本走私出官银?”   夏言略微有一丝明悟,“不错。如此说来,这封奏疏要是递上去,朝堂之上立时便天下大乱了。”   徐敏适时拍马屁,“因而这等事,除了至真、至公,以公心而非私心侍奉朝廷的伯父以外,换做任何一人都会与其狼狈为奸,也许领些银子,便从此后闭紧嘴巴、躲避灾祸!”   夏言面色马上凝重起来,他站起身,身上的儒生袍服勾勒出他并不宽大的肩膀。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不管是谁,侵吞国家财富至这等地步,吾辈都不能视若无睹!贤侄,这份职责,我来背负!”   让他们觉得幸运的是,朝廷定下田长制以后,虽说田长的品秩不高,但是上奏疏的资格是有的。否则你皇帝放这些耳目有什么用?   接下来的几天,夏言便将这前前后后的一些情形又去探查了一番,包括对比字迹、包括那个正德十九年的官银。   徐敏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   而且他刚去找过韩春薄,自己的亲爹转眼就出事,虽说时间对不太上,但他就是觉得这里面是有事的。   这里面的疑虑甚多,如果他原来还是知县公子,那么还可以暗中查查,可现在他们已经没了权限,包括田长,他只是对田地负责,并没有办案的职责。   最后的最后,就是要上疏!   田长虽然可以上疏,但并不具备密折之权,换句话说夏言上的奏本一路逐级上去,最后看到的人才是皇帝。   这样不够稳妥。   夏言已经完全‘入戏’,于是他交代徐敏,“这奏本至关重要,无论如何一定要皇上能够看到,可是我担心……你想,他为何别处不去,要来四川?”   徐敏极为聪明,“这里有可以帮衬到他的人。所以我父亲才会突遭此难。”   “不止如此,若韩春薄真的要加害你父子,那你待在双流反而危险。这样,同样的奏本我写两份,一份我照常逐级递交,另一份由你亲自为我送去。我在京中虽无至交,但是到底还认识些人,请其帮忙转交奏本至通政使司,还是不难。通政使司的官员离皇上就近了,他们必不敢轻易拦下此疏。”   夏言已经将这件事揽在了身上,用词都是‘为我去送’。   徐敏听后本能的对外面的世界有些恐惧,不过大事摆在眼前,为了救他的父亲,他是赶鸭子上架,不上也不行了。   “好!”   看他答应下来,夏言转身到书房,拿了第二封信出来,“我当年在京师认识了一个同科好友,姓张名经,现下应该是兵部侍郎了。”   徐敏本来还不以为意,一听兵部侍郎,眼睛都睁大了,“这么大的官?”   夏言有些底气不足,“此人,官职太高。所以我与其相交并不多深,但脾气相投,这里是我们当日一起作出的诗,你拿着这份拜帖到他的府上求见于他,再拿出这首诗,说是我托你送此此奏本,大事可定。”   徐敏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并不贵重的信封,心里头有些怀疑,“伯父,不说小侄多嘴。几年前的一首诗,万一人家不记得了呢?万一记得也不愿意呢?万一……小侄找不到他呢?或者小侄赶路这段日子,人家受命离开京师,那又怎么办?”   言外之意,那可是兵部侍郎,您是啥呀?   忘记的概率更大一点吧?   夏言咳嗽两声,虽然这话……有些驳他的面子,但却是该有的考虑。   不过他为人方正,极少在官场上走关系、交朋友。   徐敏一看就明白过来,“行,反正随机应变,小侄到时候再想法子就是。”   出远门还需要银子,好在这个问题徐敏可以自己解决,他以往当知县公子的时候与县里大户关系都还不错。   虽说是人走茶凉,这时候他再上门肯定没什么好脸色。   但是他脸皮厚,没关系的,大事求不到,但当个万人嫌上门,求十两二十两银子还是可以的,人家出于往日情分以及打发他这个麻烦人的心思,大概都会‘慷慨解囊’。   但夏九哥知道其实这并不容易,以前是知县公子,现在却要上门当乞丐,这种落差一般人都受不了。   尤其也有那种只给二两银子的。   徐敏明明被人轰出来,但还是得挂着笑脸,并对他说,“人家说技多不压身,现在咱是钱多不压身。多一两都是好事。”   可惜九哥虽然有心帮助,但他的身家也很可怜。   好在这样‘化缘’化了一天之后,还真给徐敏化到了四十多两银子,再加上自己娘亲给的十二两银子,大约有六十两,所谓穷家富路,去京师还是得多带点。   来不及照顾自己那受伤的小心灵,更没心思去找自己被踩在地上的面子,徐敏在第二天便收拾行囊出发。   出发后进行了最后一次化缘,就是赵百户要了一匹马。   离别场景不必多提,他现在是一家人的希望,哭哭啼啼的更让人担心。   而且他与母亲都说此去必成,一个妇道人家,他讲再多困难干什么呢?那些其中的曲折她听不懂,   听了以后也睡不着。   却说两日后,一身商户打扮的他终于先到了成都府,京师太远了,他又没去过,这一路走,还得一路问。   而刚一进城,他便有一种进入新世界的感觉。   经过几年的建设和发展,成都府已经成为周边区域的中心大城,谢丕巡抚四川期间,将四川城墙重新修筑一圈,并且在城内模仿京师,又造了一个不夜城。   所谓盛世,其中一个表现便是物资、商品等更加丰富起来了,经济活动的表现形式也更加多样。   且到了成都府他才发现,原来城内有这样的长距离运输服务,便是出马夫、马车将你送到指定的地方,当然,肯定要是大城,这样才容易一些,偏远地方那得出高价。   徐敏觉得这个倒是可以,可惜他已经有了马了,不过地图仍然需要,所以去购买了一份。   在这家店里,他还看到不少稀少的书籍,什么《四海图志》、《万国博览志》等等,甚至还有千里镜这样的奇物。   坐店的店家也不像他们县城铺子里的人根本不理你,而是主动走出来相问:“这位公子,不知您看上什么了?”   “喔,这个千里镜,真的能看到千里之外吗?”   “倒也不是,不过能看到一里地外倒是可以的,取名字嘛,是取其吉祥之意。而且,具体看多远,这与当中所用的玻璃材质有关。”   “玻璃?”   店家看他也不明白,便炫耀一番,“公子怕是不知,我大明自开海以后,与外界多有交流,这种制法是融合了我中华古法与罗马法,并由大明科学院研制而成。”   徐敏有些不信,“店家,你这名头有些大呀?”   店家一脸正色,“诶?我们本就是少府名下,是官营店铺啊!”   “急什么,我买一个就是了。”徐敏觉得出门赶路,有时候或许会碰到什么情况不明的,这东西能看得远,应该有些用处。   “多少银子?”   “十两。”   “这么贵?!”   店家耐心介绍,“这其中有科学,科技是最贵的,这可是当今皇上说的。”   “太贵了,太贵了。”徐敏连连摇头,他虽然有些钱,但得仔细着花。   “哎,别走别走,我便宜点卖你还不行吗?”   徐敏站在门口心里笑起来,这里面花里胡哨的他不懂,但还价的那些道道他还是明白的,“3两银子,你同意,就成交。”   “3两银子?这样卖我得亏死!8两!”   “您啊,慢慢卖吧。”   店家一跺脚,“好了,好了,3两,我亏本卖给你!”   徐敏果然笑起来,“就是嘛。” 第八百二十章 夏言之危   双流县,韩宅。   “老爷,徐维明的那个儿子徐敏,今日离开县城了。”   这是一处僻静的半开竹楼,院落当中有着不少的竹制品,譬如鱼池四边各有一个竹筒,连接着的山间清泉自此流出。   而韩春薄本人躺的着也是竹椅。   当年苏轼曾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竹子永远是文人墨客心中的一个特殊图腾。   韩春薄在这里用上,也算是附庸风雅了。   “离开县城?他去了哪里?”   在他身后回话的也是个年轻的书生样人,“苗知府那边的消息是说,双流田长夏言忽然上奏,参了老爷。”   韩春薄紧闭的双眼微微张开,“喔?小小双流竟有此等样人?”   低等级的官员在呈递奏本的时候一定会遇到这样的缺陷,就是不能够和皇上直接对话。   这一点就是朱厚照也没有改,因为这会带来严重的‘越级汇报’现象。   如果知县可以越过知府、巡抚,在他们并不知晓的情况下向皇帝禀报什么,那一定会带来某种乱象。   况且,这并不会有助于皇帝掌握真实情况。   因为所有人乱说一通,各执一词,弄到最后奏疏、公文完全就是互相开骂的地方。   而且在尊卑有序的环境当中,越级是绝对不允许的。擅自越级汇报的官员,等事情过去以后,绝对会被收拾。   正常的政务办理逻辑,就是双流县的官员如果遇到县里面的事情难以决断,他应该汇报到知府手上,看看上级部门是否可以解决。   如果仍不能解决,那么再上报到三司。   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政治体制,大案、要案、个案毕竟是少数,不可能为了这些少数,就破坏这个逻辑。否则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全都汇总到京师,那就是朱元璋来也扛不住。   现在夏言就是遇到了一个个案,就是如果他的上司本身就有问题,这怎么办?   这个问题,实际上在任何制度之下都没有能够得到很好的解决。   好在田长制之下已经开了一个例外,便是拥有上奏之权,但按照规矩,他仍然不能绕过知府。   而让徐敏带着奏疏前往京师,则是只有夏言这样不顾杀头下场的直人才会做出的事情。   再说句题外话,我们平常意义上的奏折,其实明朝没有,奏折最早见于顺治年间,到了康熙年间开始被逐步规范,由雍正大面积使用。   明朝称奏疏,它和奏折看似一字之差,功能上也都是承载官员的一些禀报事项,但实际上明朝和清朝的公文来往,完全不同。   其中区别前文已有赘述,总之可以大略认为清朝的公文是秘密的,明朝的奏疏就是公开化的。   这也就导致,明朝的文臣往往能够抱成一团和皇帝相抗衡。   与此同时也形成了另外一个鲜明的差异,就是明朝的皇帝几十年不理政事,国家还在运转。而清朝呢,似乎皇帝稍微不勤政一些,就维持不下去了。   这也是因为,明朝的公文臣子是可以看的,但清朝没有皇帝的命令,就不可以看。教科书上所说的君主制达到巅峰,就是所有的事情都得依赖皇帝一人,他想和臣子们商议就商议,想秘密办了,那就秘密办了。   实际上来说,朝堂有些事情的确是不能所有人都知道的,朱厚照这二十年来,已经开始逐步使用密折制,而且随着年头越来越长,拥有密折上奏权的大臣越来越多。   但明朝本身的奏疏呈递体制,仍然没有改掉。   当然了,总会改掉的。   只是现在还差一个契机。   话说回头,夏言必须得和自己的上级禀报,与此同时,所谓的赋予田长的上奏权,就是田长的折子,各级官员都要送到京师,给皇帝看。上奏、上奏就是这个意思。   换句话说朱厚照是在微操,在不能越级汇报和保证田长言路畅通之间采取了一个折中办法,就是让省、府一级的官员都可以看到田长的奏疏。   实际上,这也是大有成效的。   因为清田令皇帝重视,田长但凡呈报个什么,省、府就会在皇帝批示以前即开始着手解决问题。   几年下来,已经形成了一种问题到京城,后续巡抚、三司衙门和知府衙门的解决结果随后就到的局面。   因为他们知道皇上会批示,那还不赶紧将问题消灭在萌芽之中?   当然了,田长提出的问题要合理,同时,要在大小官员确实没有胆子阻挠奏疏这一理想状态下。否则效果又要打折扣了。   但截留奏本的事情,历朝历代都有过,规矩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为什么皇帝会被蒙蔽?就是这种人时而有之。   韩春薄作为熟悉其中道理的人,马上就问:“这奏本,苗大嘴怎么说?”   他身后的下属有些支支吾吾。   “快讲!”   “是!”此人跪了下来,说道:“苗知府很生气,他说老爷行事不够隐秘,竟叫人察觉出有异。所以他说奏本事小,事情如何泄露才是关键,并觉得此事复杂,还是请老爷亲自走一趟。”   “这种节骨眼,老爷我去见他做什么?”   “那奏本的事……”   “他若是有胆子往上递,老爷我跟他姓苗!”韩春薄到时说得有恃无恐,“不过这夏言确实也麻烦。”   说着他起身在院落里转悠了两圈,“来双流县以前,老爷我一直以为徐维明和夏言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死对头,没想到忽视了他们二人那俩不成器的儿子。说起来这夏言还真是君子,竟能不计前嫌,做到这等地步。不过,咱们到底是谁截了我们的人,夏言又是怎么知道的?”   “属下觉得当下要紧的,还是将夏言也一并收拾了。事情已经出了,只能慢慢查。但知道的人,不应该再留着了,否则,迟迟见不到苗知府的回应,夏言说不准还会做出其他的事情。”   “青云呐,动他没那么简单。一来,他不像徐维明有那么多的错漏我们找。二来,知县已经因为虚报图册下狱,田长再下狱,按照他的职责寻常人一想也是因为田地,两人同时出事,给人的感觉就是双流的田地流转出了大问题,这,就容易被人所注意到了。”   需知四川除了巡抚,还有镇守太监,正德皇帝手段不俗,这些个无处不在的太监才是最烦人的。   他能同了文官的路子,却通不了太监的路子。   实际上,这个办法若是能用,那个苗大嘴应该立即就将夏言下了,又何必再等下去?   “这倒也是……”   韩春薄单手负在后面,心思一动,“有了!”   “我不过是忌惮过于引人注目,尤其是怕引起镇守太监府的那些人注意。可若是能让夏言和这些人不对付……他们自己厌了夏言,自然就不会念他的好。到那个时候夏言出了事,哪个太监都不会觉得是双流县的田地流转有问题。”   这就叫杀人不用刀,世上最狠是人心。   “老爷我直接去攀附那些太监,始终显得生硬,还是请苗知府出面引荐。夏言爱打抱不平、爱两肋插刀,那么咱们就找些不平事叫他管,等他管到那些公公头上……”   青云听到此处明白了,“老爷妙计无双!”   “不止如此,咱们都查过这夏言,他在七八年前还是江南一县令,原本是重用之相,但为人不知变通,张口仁义道德、闭口道德仁义,惹了天子不快,因而被一路贬黜至此。   等他得罪了镇守太监府的人,咱们没了后顾之忧,自可以同样的罪名再参他一本,所谓本性难移,他始终如此,哪怕是皇上见了也不会觉得有所异样,这样,夏言这官便做到头了!”   韩春薄说完这一通有一阵酣畅淋漓的感觉。   而边上的青云眼睛都要开始冒星星了,他们家这老爷从来都是云淡风轻,又尽在掌握的模样,而所凭的,不是无双的计谋又是什么?   “以此计,则可万无一失!老爷实在高明!属下便怎么也想不到……脑子明明在动,但始终如堵上了一般。”   “不高明,怎么当你的老爷?”韩春薄略慵懒的瞥了他一眼,“准备一下,咱们去府城,拜见苗大人去。”   “额,不是不去吗?”   “之前不去,现在得去,难道你想咱们得信再被截一回?”   其实这个计谋之所以说好,就是因为容易施行。   其中的关键不过就是让夏言和公公们不和。   按照此人的特性,这太容易了,甚至都不必他故意安排什么,就那帮公公自己的作风,简单找一两件给夏言知晓,他也一定忍不了。   所以他此去,是要说服那个苗知府,拿掉夏言甚至可以早些做,毕竟把这里的情况‘如实’送到宫里一来一回的路上也需要时间。   而韩春薄后来又仔细推演了一番,觉得应当没问题。   唯一的问题他算不到,也没人能算得到——   而随着时间一日一日过去,川地这边的事则开始稳步的向京师漫溢。   京师的四月芳菲天,也在时间流逝中越来越少了。 第八百二十一章 你们这帮饭桶瞧不起谁?   皇帝虽没有给载垨和载壦封王,不过他们年岁已到,便是要出宫建府,因而就在皇城之西各有一处宅邸。   西城聚集了国子监、医学馆、科学院以及后来用于皇帝给省、府两级官员培训的的专门会馆。   因为有很多官衙,这里自然也就没有南城的嘈杂与喧嚣。   载垨和载壦两个兄弟面毕了皇帝以后,果然生出几分轻松,他们母亲原是亲生的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感情极好。   因而宅邸都求了两处近的,经常是形影不离。   “皇上怎么说?”   问这话的,乃是他们的舅舅,当朝靖海侯之子,梅怀古。   说起来,靖海侯梅可甲已经六十多岁,在浙江又操劳多年,就在一年前,他已回京休养,而他穷尽毕生精力所建成的大明南洋贸易公司现在已经换了掌舵人。   按照一般招纳人心的手段,这个事情理应由梅怀古接手。   但朱厚照愣没答应。   他想的不是政治斗争,他想的是不能把梅可甲的心血、他的心血以及大明努力多年的海贸成果给砸在了手里。   梅怀古是机灵,但是掌管这么大一家公司,没有一定的经验是做不到的。   所以这件事接梅可甲班的乃是原总理外务官顾佐。   顾佐其实也六十了,不过他身体尚可,老当益壮,有的人一会儿这里病、那里痛,顾佐几乎没有大病过。   正德初年时,他曾任户部侍郎,后按照圣旨创办少府,之后统管总理外务部,正德十四年,朝廷开发台湾,军港、垦荒等多样事情一齐发力,于是派他出京督办,正德十七年回京继续掌管总理外务部。   正德十九年,天子将其调往杭州,全面接手如今已是庞然大物的大明南洋公司。   而总理外务部则交到了严嵩的手里。   这件事也是从去年到今年,朝中最大的事情之一。   大明南洋公司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如今已经是朝廷第一官营公司。早年间,在开驰海禁和清理京畿屯田的时候,公司的股权曾面向勋贵、朝官进行分售。   最早是一分一分的,也因为人多,所以实在有些杂乱。而且有的官员、勋贵犯错了,家产全部没没收,也会带来股权的变动。   次数多了么,弄得皇帝和梅可甲都搞不清楚,哪怕是专管这方面的财务,也要仔细梳理一下才行。   正德十三年,朱厚照为了促进公司发展,从上到下对公司股东进行了梳理。   整体上呢,大明南洋公司分为三个股东,朝廷,也就是户部独占五成一。   剩余的四成九中,有三成归属一个特别的机构,叫大明勋贵委员会,名字通俗易懂,不必多言。   当然这个具体的比例,在当初清理的时候肯定没有那么刚好是五成一或是三成,但相互之间可以买嘛。   皇帝开口要他们交易,谁还能拒绝?   这个委员会是个实体,也就是说他在少府的企业管理司有独立的编号和行政代码,它在京师、杭州、台湾等多处还设有办事处,里面是有员工的,而且在它之下又设立了多个实体企业。   至于具体干什么?   听旨意行事。   没错,这个委员会中皇帝本人也是其中一员。   这个委员会所拥有的股权,朱厚照不碰,但是他要在里面存在。   为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勋贵也要接受皇帝的统领。   而朱厚照身处其中,不过是完善企业的管理和行事逻辑。   至于具体干什么……   比如说某某勋贵犯错了,那么他所占有的这部分股权就要收回,收回之后由委员会代管,分红代收。如果有新的人封爵,或是有的人升爵,那么这些部分就可以作为赏赐。   当然了,这是原则,具体还要更细。而这些事情怎么定,都要通过皇帝。   也就是说,你的家产也在皇帝的管理之下,这有些强盗,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德体系下,你连命都是皇帝的,更别提其他了。   这样一分之后,也就还有一成九的份额了,这部分最初是一些朝官所有,但官员的流动性远远高于勋贵,实在是太乱了。   所以朱厚照后来就将其全部赎回,列了一个公众委员会的实体,并对外公开销售。   它面向的人群包括官员、商人、乡绅,除了外国人,基本上本国的人都可以在当时购买。   但这个实体的管控较之前两个更加的严格,首先是个人及他相关联的企业所购买的上限不得超过1%,购买了以后两年内不得随意交易等等。   也就是说这部分的人基本只享有分红权,而没有决策权。   经过这样梳理之后,大明南洋公司的股权结构能够保持稳定,不必变来变去的,就算有什么变化,都由委员会内部调配。   朱厚照作为皇帝,   从股份或者说财富层面退出,这是正德十三年改革时,摆出来的一个姿态,但大股东户部得听他的,勋贵委员会得听他的,剩余的忽略不计。   并且这个公司的管理是他派出的官员。   所以实际上这个公司的财富如何流动、流向何方,均要遵从他的旨意。   至于说往自己口袋里装钱……这个动作有或没有,都不影响他花这个公司带来的利润。   话说勋贵委员会作为实体以后,它下面设立的那些个企业大多是和军工有关,比如说它成立了一个名为‘四方’的企业,和科学院合作,研制并生产了千里镜。   这就是所谓的‘听旨行事’   而勋贵的利益整体和军工企业相挂钩以后,可以确保大明的国策不再一味的偏向于防守。   这一整套逻辑朱厚照已经想明白了,到了正德二十年,他都有些觉得也不能让这个集团膨胀式的发展下去了,否则不知道他们想打多少仗呢。   这样梳理下来,梅怀古自然就不再适合掌管大明南洋公司,毕竟他本身也是勋贵的一员,在‘股东利益’的选择之间,他会有倾向性。   而这二十年来,这家公司又发展成什么模样了呢?   截至到今年,大明南洋贸易公司已经涉足贸易、造船、棉纺织和丝织品、冶炼等主要行业,其他的如酒楼、客栈等都是旁枝末节,不必多提。   固定资产如棉花种植基地,有三处,共六万八千亩,海港和码头共四处,分别为宁波、台北、台南和吕宋。   他的旗下有青正源造船厂一家,这一家造船厂最初位于江阴,后来变更到松江,大明海运、漕运,天下船只三分之一都是由这家船厂提供的。   贸易公司本身是主体,是最初起家的,自然不必多说,值得一提的是这家贸易公司已经拥有大小船只一千五百艘。   这就是竞争力所在。   在棉纺织业方面,公司是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在甘州设厂,用新疆的棉花,向中亚地区出口棉纺织衣,另外就是在内地种植棉花,在松江设厂,向日本和南洋输送棉纺织衣。   但品牌都是同一个,名为:东方魔纱。   冶炼则是个新兴行业,现在规模还不大,还搞得像炼丹一样,被朱厚照几次猛批。   总的来说,大明南洋公司已经是一家营收超过两千万两的超级巨无霸。   其实早年间,它一年就能贡献数百万两的利润,只不过那是海贸刚刚开始的野蛮生长阶段,那时候一匹丝绸出去,价格能番几倍,但后来随着规模的扩大,利润自然就要降低,而且国内的无序竞争、南洋又发生一些战事,导致营收也曾经下降过。   再有当初并没有那么多样化的经营,丝绸、瓷器等价格下降以后,利润表现就很差了。   不然也不会让朱厚照下定决心进行整顿。   但现在不会,现在棉纺织业已经打了头阵,虽然单价不如丝织品高,平均利润率也相对低,但架不住需求大,其营收相应的也就稳定很多。   以至于梅怀古‘错失’这个公司的一把手之后,一年后的今天仍然心痛。   毕竟以两千万两的营收规模来看,这也就比在日本挖银山的速度慢一点,放在二十年前,国家的岁入有这么多都不敢想。   这其实也是开放并积极开展对外贸易的结果。   梅怀古也曾将这些事情都告诉过两位皇子。   其实不管从父系、还是从母系来说,这家公司都不该和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正在他思索之间,载壦已经将他刚刚的问题回答了,便是皇上如何夸奖他们两位的差使办得漂亮。   梅怀古听后欣喜,“皇上可还有安排其他的事项?”   载垨摇头,“还没有。”   “喔。”梅怀古沉吟一声。   “但想来,正式的职务也不会很久了。”接着梅怀古讲话的,是正德十二年的丁丑科二甲进士余承勋,也是如今的翰林院侍讲学士。   载垨毕竟占着个长子身份,虽然天子始终没有立储,但很多人都会觉得他希望很大。   朱厚照对于皇子和大臣结交,并没有很严格的限制。   总要让孩子们和这些人交往、锻炼的,不然怎么办差?怎么丰富政治经验?   与天天养在妇人手中当个废物相比,朱厚照更愿这些小崽子给他闹出点麻烦出来。   至于实际的皇子间争斗其实也没有,载垨、载壦这基本就是亲兄弟。载壦的性子又相对软,并不和他大哥争。   老三载垚,还未正式成年。   就算成年了,他排行老三,也很难招揽到什么人,两边力量不相称,争斗个锤子。   但他的舅舅,现在是日本总督陈朝瑞,这也是朱厚照有一提拔的,其实也就仅此而已了。   但不知道谁给载垚出的主意,让他进入军学院,在另一个条线上展示自己。   毕竟朝堂间,他的身份吃亏太多。   不过他们要给朱厚照添麻烦,还得再过个几年呢。   现在主要就是有暗中推动皇上立储的力量。   这其中有些人甚至会反对皇帝的一些新政,这就看载垨他们自己是否能够分辨,朱厚照忙得很,也不可能天天围着他转。   而除了这个翰林院侍讲学士余承勋,还有两个主要的官员,一位是户部尚书姜雍,一位是吏部左侍郎蒋冕。   蒋冕是当年当过载垨、载壦的教书先生,算是老师。   至于姜雍,他早年间是浙江巡抚,和靖海侯梅可甲关系匪浅,现在皇长子、靖海侯外孙这两个身份重叠了,他自然对于载垨、载壦亲近一些。   至于余承勋这一类人,则是清流的代表,他们所持的是儒家正统的价值观,所以认可载垨也不奇怪。   除了立储这个目标,他们聚集在一起还有一个目标,就是张璁。   这个人,名声不好,太讨厌了。   余承勋见人都看着他,于是便说:“皇上既有历练的心思,断不会只让福郡王办一两件差,想来应该还在思虑之中。”   载壦的封号是为裕,爵位也是郡王。   不过余承勋自动把他忽略,载壦也习惯了。   在这些个大臣眼中,他的大哥才是那个人。   “当差之事,总归是听皇上旨意。老臣这里还有一桩事,请福郡王过目。”说着姜雍起身从袖口中掏出一份折子。   载垨已经二十了,像个大人的样子了,接过之后凝眉扫了一眼,之后立马惊讶,“怎么还有这档子事?这是哪个大胆的混账干的?!”   “张秉用为人刚愎自负,任人唯亲,时日一久,总是要出这样的问题的。”姜雍敛着眉淡淡的说道。   “这事得立即禀报父皇!若是长此以往,这如何了得?”   这话说完,载垨已觉得不太对,“大司徒,你既然已察觉其中猫腻,竟不和父皇禀报吗?”   “老臣是想让福郡王禀报。”   这自然就是让功了。   “那本郡王这就进宫。”   “慢。”姜雍拦了一下,“福郡王准备怎么禀报?”   “我自然是说张秉用贪墨国财,丧心病狂,请求父皇裁革此人!”   这段时间,载壦等人也将那东西看了一遍,纷纷有些心惊。   “不可,张秉用纵有千万般不是,但他并不会贪财,更不会贪这样多的财,这样一来,最多是他治下不严,这个罪名是倒不了他的。就算是到极端的情况,下面的人出来顶包,总归是保得家人无虞。至于张秉用,更有可能只是小惩大诫而已。”   张璁的生活并不算简朴,不过天子对这方面其实不算特别的苛求,这些宠臣个个都有特别俸禄,实际上就是免罪。   朱厚照并不觉得一定要人家吃糠咽菜,这才叫好大臣,正常的为他办事、为他立功,那就该有所表示,只要不是弄得自家也建个皇宫这样夸张就可以了。   所谓高薪养廉嘛。   放过大臣,也放过自己,过于严苛的规定,会生出一大堆各种名义的银子。   而大臣在基本的物质生活得到满足以后,实际上也提高了他们再去贪墨银子的门槛,只要贪念不到一定程度,一般人都不愿意冒这个险,从而使得国家的账目往来更加规范。   但载垨还是坚持,甚而带着些怒气,“张秉用固然可以脱罪,但这些官员做出这么大的事,他也难逃干系,他难道敢说自己完全不知?这一切还不是在他的默许之中?”   “到君前这样讲,便需要证据了。”   姜雍短短一句话便堵住了载垨的嘴。   他果然再无其他的话说出来。   “陈朝瑞……总该是知道的。”余承勋淡淡吐出这句话。   姜雍仍然敛着眼眉。   这句话才是他的心思。   扳倒张璁的关键不在于财,此人虽然会排除异己、虽然会揽权独断,但在个人生活这方面,确实不那么铺张。   但陈朝瑞就不好讲了。   载垨自然也听得明白,日本总督陈朝瑞那是老三的舅舅。   将来有日,就是他的潜在威胁。而且不管他怎么招揽,人家是不会为他所用的。   “如此说来,大司徒这样慢一步还真是应该的,慢下来,才看得清楚。”   “我觉得不好。”   载壦忽然发声。   他不怎么说话,总是乖乖的坐在一边。   不过这不代表他没有意见。   不仅如此,他这话一说那是满屋皆惊。   余承勋拱手问道:“裕郡王有何见解?”   载壦抿了抿嘴唇,“陈朝瑞总督日本,这是父皇故意为之。大哥这样做,如何能合父皇心意?”   蒋冕、姜雍和余承勋等面面相觑,继而又沉思,“裕郡王的话,倒是……”   载垨则似没听懂一样,“老二你说什么呢!这些人挖的是朝廷的墙角,我去向父皇举报,这是正合父皇心意!怎么是不合心意,你怕不是糊涂了吧?”   “我并未糊涂,大哥可以举报,但是不要提陈朝瑞即可。”   “干嘛不提?这怕也是他干的好事!难道咱还得避着他?笑话!”   梅怀古一看这局面,咳嗽两声打了个圆场,“裕郡王就是这么一说,具体咱们可以再商量。”   载壦还不住嘴,他虽然柔弱,但似乎又有些坚定,“而且我以为大司徒、余侍讲囿于某种相争之中,而忽略了这件事对张秉用的影响。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就只是治下不严?   父皇命其为首辅,何为首辅?辅佐君王,礼绝百僚。用人、办事,这是他最为紧要的职责。其中用人又在办事之前,用不对人,便办不好事。张秉用出这样大的纰漏,便是最为要紧的职责不能胜任,哪怕他个人不贪慕钱财,可作为首辅,他的价值也不剩多少了。况且,这件事也不一定就和他没有关系。”   这……   如果说他前半句,姜雍和余承勋考虑到所谓的帝王心术还能理解他的话,这后半段实在就不能认同了。   蒋冕也立马反驳,“裕郡王此言差矣,陛下用人,看似严苛,其实待重臣算是宽厚的君主,这样的罪是绝不至伤其根本的。而且张秉用树敌颇多,想来也时日无久,反倒是陈朝瑞,错过他这个疏漏,下一个便不一定有了。”   载壦不知再怎么说,只是心中升出一丝无力感。   “老二,你别说了,父皇的心思他们几位还是看得明白的。”   载壦心中略微有些不快,他但并不善于在载垨面前表达这些,“好吧。大哥,我有些疲惫,你们继续议,容我先告辞了。”   说着,也不等人回答,便兀自离开了。   “诶?你!”载垨指了指他,不知道该什么什么好。   倒是梅怀古心中升出异样的感觉。   老二是隔断时间有些惊人之语,可能隔得久,就没在意,但次数逐渐增多,梅怀古还是感受得到的。   ……   ……   到了晚上的时候,梅怀古去找了载壦,此时的他正在一个人郁闷的饮酒。   梅怀古也是突然出现,“还生气呢?”   载壦抬头看他一眼,还嫩的脸上泛着丝丝血红,“是舅舅啊。”   “若想喝酒,怎么不找舅舅?”   “既然来了,那舅舅就一起坐下喝吧。”   “我可不和你客气。”   说着他便斟上了酒,陪着载壦一同饮尽,喝完后他说,“……白天的事,你还坚持自己的想法?”   载壦不说话,只是单手撑着下巴笑了笑。   “主要……张秉用并非贪财之人,所以自然会认为钱的事,扳不倒他。这件事,也不会是他做的。”   载壦用食指弹了弹脑袋,“舅舅,这和他贪财不贪财有什么关系?”   梅怀古皱起眉头,抬起胳膊去给他又倒上一杯,“寻常人就会这样想嘛,所以觉得他在钱方面不会有问题。”   “他是没办法。”   “没办法?”   载壦将酒杯端起来,端到视线平齐的地方观摩着,“父皇是亘古少见的天纵之君,这么多年下来做了多少事?张璁既为首辅,他自然也是差事不断,可这些差事他得用人去办。他能用什么人呢?”   梅怀古似乎有些明悟。   载壦继续,他语气轻松,仿佛已经看穿了,“用清流嘛?呵,余侍讲这些人都耻于与其为伍。所以他只能用那些有能力、但品德略有瑕疵的人。等时间一长,张璁其实也就与这些人结为一体了,他若因为属下贪财而严厉处置,那人心必散,人心一散,父皇又是只看结果的人,张璁做不了事或是办砸了事,必死。反倒是维持着把事办好,下场还不会那样悲惨。”   梅怀古大为震惊,“所以……你才说张璁没有办法。他纵容默许,还能拖得几年,他要坚持不许,朝中则早无此人了。”   “我不明白,这道理有这么难么?他控制不了自己的人,总会爆出大案,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揽权独断,也是为了延缓出事,不得已为之。至于说他不知晓这件事……”   载壦没说出这句话,但其实也在他的心中:   父皇是什么人?   能跟着他当几年首辅的,又会是什么人?   你们这帮饭桶瞧不起谁呢?   搞不清楚状况,满脑子都是要去拆老三的台,好事都给办砸了。 第八百二十二章 请父皇明察!   到正德二十年,有些老人离开了朝堂,还有些人甚至离开了人世。   王鏊只是其中一个。   张璁之所以能在朝堂上呼风唤雨,除了顶着一个最会给皇帝办事的头衔以外,还有个好运气。   就是杨廷和始终没有起复。   正德十一年,杨廷和激烈顶撞天子,惹得龙颜大怒,事后在王鏊等人的斡旋之下,天子总算在气消了以后将他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但并未同意让他再入庙堂。   朱厚照的考虑有两个。   其一,杨廷和和其他人不一样,这是他的潜邸旧人,是他从弘治十一年就招揽的心腹,按道理说,年头久了,总该是有些感情的,不至于一朝翻脸。   可也正是因为年头久,当他顶撞的时候,朱厚照才更加愤怒。   如果是不知道哪里跳出来的御史聒噪几句,朱厚照倒不会与其一般见识。可他呢?多年的君臣相处,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当这个皇帝是昏聩还是不昏聩?   其二,正德十一年时,朝廷清理的江南大案,引起了清流激烈反弹,使得皇帝重新调整自己的用人思路。张璁、王琼、张子麟等一票人马粉墨登场。   杨廷和是王鏊一样的老派人物,他过时了。   之后的几年间,再把他搬出来放在张璁的前面,实在没有意义,治国的思路也显得不伦不类。   而这当然也是更为根本的原因。   王、杨两人一走,张璁终于凭借推动天下清田令坐上了首辅的位置,至此也迎来他意气风发的这几年。   当然了,踩着尸山血海上去,肯定是骂声一片。   而且他登此位时年仅四十四岁,是先前众多宠臣都不曾有过的际遇,也容易遭忌。   但他并未辜负皇帝的重信,否则又凭什么立足朝堂。   正德十三年天子改革大明南洋公司,张璁鼎力支持,之后征讨叶尔羌,张璁作为首辅居中调度,全力备足粮草。   可以说,正德皇帝勤政不假,但这几年并没有特别困难,因为很多事都是张璁替他做了。   除了会办事以外,张璁也如机器一般勤勉。   似移民入川、移民入台、推广新疆种棉,振兴棉纺织业,推动科学项目的历年评选,确保三司会考顺利举办,且其制度一年较一年完善,帮助皇帝设立田长制,严格防范宗室、宦官侵占田亩,限制土地兼并,甚至是这几年对宗室的迁移……   这诸多事项之中无一不见他的身影。   而做事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权力扩张的过程。这一点在现代管理学上也有明证,比如一个企业要用一个核心员工,你让他干的项目越多,自然而然的给的权力就越大。   张璁也得用人。   防范土地兼并,他要派自己的心腹,   组织三司会考,他得让人盯着,   推动棉纺织品出口,他也得找个得力之人……   如此才能和皇帝禀报出个一二三来。   朱厚照又是很有政治敏感性的人,你不可能前脚用张璁,后脚找个给他添乱的办事之人吧?因而用人的权限必定要下放,有时候就得用他推荐的人。   这是政治和权力运行的内在逻辑,   与张璁这个人是什么性格没有关系。   载壦所看到的就是这一点,至于说有些龙鳞摸不得……清流渐退,朝堂上涌现了一大批道德底线不高的官员,出事大概也非偶然。   张璁的府邸内,四川巡抚姚玉林来的急递也送到了。   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如柳条一样弯弯曲曲的几行字,却有如千钧之重。   而跪在他面前的人,则瑟瑟发抖,怆然泪下,一如丧家之犬般可笑可怜,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当今通政使司的通政使路忠铭是也。   这些人原是无名小辈,因有三两得用之处,得张璁赏识推荐,至今也有五个年头了。   张璁已过天命,精力仍算旺盛,骂起人来也算中气十足,“自己有胆子做,那就要有胆子扛!老夫平日里不是没告诫过你们,可你们都当了耳旁风,现在再来讲这些,老夫难道还有职责为你们养老送终不成?!”   路忠铭满脸惨色,“阁老您千万别这么说,您要这么讲,属下们就只能以死谢罪了!您也知道的,我们……我们这些人都得倚仗您呐!”   边上,吏部尚书王琼倒么那么慌,这一瞧就是牵涉不深,不过也是有些忧虑的。   张璁得势之后,似他这样‘底线不坚定’的人,早就和张璁混迹在一起了,如果张阁老倒了,那么他即使无罪,磕政治生命则要到头了。   所以当然还是在想办法,他将那张指头翻开来瞧了瞧,说道:“照四川巡抚姚玉林所讲,这份奏疏已经叫他给拦了下来,再稍微稳个几日,撤了这个叫夏言的,也就好了。事情,也并没有到那种不可挽回的地步嘛。”   “不仅仅是这样!你瞧瞧咱们搭的这个戏班子,今天窗户漏风!明天屋顶漏雨!风吹雨刮的,早晚是要墙倒屋塌!而且,皇上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张璁说道最后语气带着沉闷。   路忠铭则大为震惊,两条退一下子就软了下来,“皇上……皇上知道这件事了?!皇上是如何得知的?”   “陈朝瑞禀报的!”张璁说起来也是有些咬牙切齿。   “什么?!”王琼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不是有意与阁老交好吗?!怎么会做出这等事?而且出了事,他难道能逃干系?”   陈朝瑞是当朝贤贵妃的堂哥,皇三子载垚的表舅,有利益掺杂其中,也就不管什么表不表了,实际上就是舅舅。   这帮人自然是和福、裕两位郡王尿不到一个壶里。   裕郡王先不谈,福郡王身边聚集了不少清流,这些人动辄隔三差五的给皇帝上奏疏,要天子早立太子,就算被打了回来,也是聚于府邸,暗中密谋。   而他张璁又是这些清流的眼中钉,毕竟他和王琼用人不偏向清流。   当了人家的进身之路,这可是天大的仇恨。   顺着这个逻辑下去,陈朝瑞原本是和张璁等人关系不错的,反正老大老二不要的人,老三要。而且还是当朝首辅。   否则这帮人还真的是学会了什么神通,能从海外孤悬的岛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倒腾出银子?   骗鬼呢!   “他怎么会有干系?他所谋的岂是这些银子?你们偷偷弄出来的这些东西,有几两是进了他的口袋的?不进自己的口袋,到时候到皇上面前底气就足,无非就是一个失察之罪!”张璁指着路忠铭,真正是怒其不争,“瞧瞧人家,亏你还是两榜进士出身!”   其实贤贵妃是有亲哥哥的,但是天子不用,而是用了这个堂哥。为什么?   不就是看中此人有些胆识和机敏,不是寻常之辈么?   路忠铭则可怜巴巴的解释说:“陈朝瑞总督日本,屁股下面坐着金山银山,他不拿……我等也以为是他吃饱了,同时也是对阁老一份诚意。”   对,其实在他们两方之间,更需要讨好的是陈朝瑞。   皇三子在排序上,实在是有些吃亏。   不管怎么排,都排不到他。   张璁这样的聪明人,即便是发现福、裕郡王对他不满,他也不会把自己捆在皇三子这颗树上。   第一,风险大。   第二,没必要。他是皇上的人,干嘛要在皇子之间做选择?   更重要的是,犯忌讳。   其他人的都可以去寻靠山,烧冷灶。   唯独他张璁不可以,张璁也不偏好这些东西,所以都没收。   “什么诚意?老夫没拿过他一两银子!”   实际上如果不是日本总督位置关键,他都想开罪这个人。   但总之,也就是相互之间都有需要,所以将这个微弱的平衡维持了下来。   “阁老,气归气……如果皇上知道了这件事,那还是得想想该怎么解决。”王琼略微冷静些,“还有这陈朝瑞,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应该算是一个警告。”   张璁脱口而出。   “警告?”   啪!   张璁拍着书案,怒哼道:“不为我所用,即为我所杀。他主动向皇上吐露此事,这就先保自己。就算咱们这个时候去皇上那边揭露他,也是无用,皇上不会信的。就是信,为了几两银子,也不会破坏睿郡王的根基。可他上报的奏疏之中语焉不详,似是而非,就是将刀递到了我脖子边,逼着我了。”   王琼眯着眼睛,“福郡王办差归来,得皇上褒奖。他这是要我们在关键的时候,不同意皇上立储。”   “不错,老夫若不倒,这就是他捏住的软肋,但这只是其中的一层意思。第二层意思,就是他耐心估计也快耗尽了,如果我始终不受招揽,那干脆就联合起来把咱们这些人送走,到时候岂不方便?”   “这有些短视了,万一上来的人支持福郡王,那他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困兽之斗,本就是冒险而行,他又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况且……”张璁手握成拳抵在脑门之上,同时闭上眼睛,“福郡王已二十岁了。”   他得想一下,   时间不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天子就会立储。   不过上次说的秘密立储制……是什么意思?   会不会皇上的圣意不在福郡王?   这样的话,皇长子、皇次子倒是不足为虑,会是皇三子吗?皇上可挺宠贤贵妃的。   可皇上极少将儿女私情带到国家大事上来。   信息杂而乱,就是张璁也有些隐隐的脑袋疼。   书房里稍微安静了好一会儿……   “忠铭,你起身吧。这件事老夫会先回复四川巡抚,要他们小心行事。而陈朝瑞所奏官银走私之事,想必不会瞒过福郡王那边,他们的人肯定是想方设法把这项罪名落在我们的人头上。   等捉到老夫的错处,他们是绝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这……并非小事哇,老夫这条命,或早或晚都会折在你们手里,还是送给你们算了。”   说到最后竟有几分悲伤。   “属下等惭愧,实在是对不住阁老!”   张璁深深叹气,“我入朝为官,志在匡扶社稷,回首望去,青丝白发,却不意为局势推到此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古人,诚不欺我。”   烛火的光线不断飘动,照着他的脸也忽明忽暗。   “记得吏部,是不是有个主事叫楼天英。”   王琼不明所以,“确有此人,阁老怎么会忽然提到他?”   “曾托了几层的关系来拜访过老夫,明天将他找来。能不能过此关,就要看他了。”   “他?一个主事?”   “去吧。”张璁略有无奈,也很是疲惫,“人人都说体谅皇上圣意,可有几人真正能懂?我张秉用不是泥捏的,之所以屹立不倒,自是有我的理由,管他皇长子还是皇三子,能耐如天大,也得办差办到皇上的心窝子里去才行。况且皇上青春年盛,龙体康健,等到他们耀武扬威?那还早呢!”   路忠铭听了这话,心中才算放心。   要说抓皇帝的心思,张阁老确实是一绝。   “还有派人盯着点,明天我们赶在福郡王之前递条子入宫!”   ……   ……   翌日,紫禁城。   天子在湖边的凉亭内用了早膳,还是和皇四子载基、皇五子载壡一起。   之后说了几句话,敬贵妃便将他们带走了。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张璁先来,说了一会儿话,载垨和载壦便到了。   因为是春天,暖意洋洋的,朱厚照就从屋子里搬出来,整日在里面也闷的。   倒是这外面有湖景、有凉亭,有绿植,还有春风,真叫身体上的每个毛孔都打开了。   皇帝此时手中攥着一本奏疏,像是刚和张璁谈论了什么。   不过天子与臣子论政事,这也没什么出奇的。   “儿臣参见父皇!”   “喔,你们也来了,”朱厚照招招手,“来来来,一起坐。”   载垨偷偷瞄了一眼张璁,张璁也只是例行公事的与他见礼。   朱厚照并不知道他们在‘背地里’都发生了什么,还以为这两日清闲无事,因而随意问道:“这才歇息了两天,就忍不住了。朕猜,你们联袂而来,是来问朕要差事的吧?”   载垨回禀,“父皇料事如神,不过儿臣和二弟讨差事也是想给父皇分分忧,以使父皇能够少些案牍劳形。”   “好,难得你兄弟二人有这一片孝心。”   载垨开始了,“父皇,此次儿臣入宫除了要讨个差事以外,还听说了一件事,觉得事关重大,不可不向父皇禀报。”   “何事?”   载垨跪了下来,“儿臣要参奏内阁首揆、建极殿大学士张璁张阁老!”   朱厚照眉头一挑,有些讶然,这是闹得哪一出啊?   他眼神微微斜瞄了一眼张璁,这家伙上手交叉放在身前,老长的眉毛耷拉着,一动不动。   载垨身后的载壦也有些意外:自己的劝诫难道有用了?   不过转念一想他是明白过来了,应当是舅舅又去充当了说客。   “载垨,君前奏对,可不能胡说八道啊?”   “儿臣明白,儿臣并没有糊涂,父皇,据儿臣所知,张阁老这些年来避君子、用小人,且放纵属下,贪赃枉法,敛财无数,更加闹出日本国银山所产的官银走私一案,其所涉金额甚大,仅近三年,已私吞官银千万两以上,望之触目惊心!   再者,数年以来,张璁排除异己,凡不从者,则命人罗织罪名,名为事君,实为窃国之柄,如此,怎能利于国?父皇深居九重,左右蒙蔽,未知之耳。如王琼、路忠铭之辈,入则密谋揽权,祸乱朝纲,出则如虎横行,吞噬无厌,其害不可言矣!天下官员摄其手段,瞻前顾后,不敢直言。儿臣今日在此所奏句句属实,乞父皇将张璁及其一干朋党革职拿问,以振人心!”   载垨这段话说完,朱厚照直接震惊了。   这处凉亭边的僻静之所一时间是落针可闻,所有人也都摒着呼吸。   大约过了五息。   张璁转身,面对皇帝跪了下来,说道:“皇上,日本官银数目不对一事,已由总督陈朝瑞一一详奏。臣正奉旨意密查,福郡王所说数额巨大,确属实情。且所涉人数众多,其中不乏臣所举荐之人。臣用人不当,受人蒙蔽,此臣失职,愿领陛下责罚!”   载垨一急,一句用人不当就想脱了干系?   “父皇!高达千万两的白银,这等数目若无张阁老默许,一些微末小臣,岂敢行此丧心病狂之事?!张阁老说用人不当,竟是这么简单的吗?!”   “那福郡王说是臣指使,可有实证?”   “这还不简单?将你的那些党朋抓来,一问便知!想来这等小人也不是什么硬骨头!”   此时的朱厚照还一句没说,   可自己的心腹大臣已经和皇长子吵了起来。   这事来得突然,朱厚照得细想,走私的银子到底怎么出来的?   载垨是什么目的……他又该怎么处置……   ……   边上,尤址看天子一直不说话,便上前,“皇上,昨日叫了少府令范玉昌入宫,现在已在外面等着了。”   少府令原来是顾人仪。   现这个人已经入阁了。   范玉昌是原来王炳的孙女婿,是天子特意简拔入侍从室的人。   因为当初是给人选夫君嘛,自然是选了个性格方正,道德高洁的人。   所以这范玉昌还真是朝中为数不多的清流。   他也是二甲进士出身,入侍从室待了几年,后来外放为一省布政使,两年前调到京里担任少府令。   至于少府这个机构,最初起家的时候是需要一些商业头脑的,毕竟你得知道怎么把一家粮商从无到有的建起来。   但它比南洋公司更加具有行政色彩,而且它的触角主要在国内,这就是垄断,所以少府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业机构,反而是政治机构的色彩更加浓重。   粮商、船厂,一些皇庄、皇店这样的商业内容在少府中属于一小部分。   少府更多的是管着重大的项目,比如当初的两京官道,还管着几个不夜城。   还有如京师规划司、企业管理司等,这都是行政职能了。   所以少府令并不需要多么有商业头脑,只要懂得行政管理就足够了,当得好布政使,就能在少府令上试一试。   再有,少府令是很容易滋生贪墨的地方,   让范玉昌这样的清流管,多少还能节制少府一些不规范的行为。   而这几年来,少府也经历过不止一轮的机构变动。   实际上就是因为有大明南洋公司,少府原先的一些商业职能逐渐有些尴尬,自然是要改掉。   朱厚照则是逐步了强化少府的行政色彩,一些新兴业态不知道归属哪个部门的,都会被他划入少府当中。   企业管理司,就是典型的一个。   因为民间商业大兴,各种各样的作坊都出来了,为了加强对这些行为体的管理,企业管理司是必不可少的。   现在的大明,你只要到开门做生意,那是一定要到县衙注册领取独立编码的。这是少府向下派发的职责,相当于知县多干一件事,多一本账,倒也不难。   这些编码和许多都联系起来,比如商品过海关、比如缴纳赋税。   而且你和人发生交易,这个少府的证明也是必不可少的,否则的话,你的财产可不受保护,换句话说被骗、被抢那也只能自求多福。   这使得交易人也很注重对方的来路,不小心的话,被骗的倾家荡产可就惨了。   第二个比较大的部门,就是京师规划司,这是专门负责规划京师发展的,不必多言。   除了这两个,还有国资处置司,便是船厂、军器局、火炮局以及一些皇庄皇店等。   之后便是项目管制司。   项目管制司最早是为了管理朝廷设立的大项目,可到了后来主要是私人资金筹备的大项目要接受少府的审批管辖。   最后还有一个部门被少府给合并了,便是盐铁管制司,实际上茶也在其中,只不过名字就先这么叫了。   全国各地的盐商也要受少府节制,当初定好的拍卖啊、行盐啊,都属于少府的份内职责。   所以说,少府虽不像大明南洋公司直接开展什么生意,但是它的权力可也不小。   尤址这个时候提到少府令,也是有眼力见,给皇上打个岔。   不过载垨有几分大胆,大胆又很容易变为鲁莽,他既已进攻,便要一气呵成,“儿臣所奏之事,父皇若是不信,可宣户部尚书、吏部尚书等前来询问对证,再遣官赴山东、南直隶、浙江等沿海省份,看看是否有儿臣所说的官银走私之事!”   朱厚照眨巴着眼睛还是一句话没说,他的食指也在奏疏上轻轻磨出一阵‘沙沙’声,不久范玉昌走了进来,见到有人还有些意外,   “臣少府令范玉昌见过陛下!见过福郡王、裕郡王,见过张阁老。”   “平身吧。”   朱厚照脸色沉静,虚抬手臂,而脑海之中亦是有了决断。 第八百二十三章 圣意难测   皇帝宣召少府令范玉昌,乃是为了吕宋事。   吕宋岛也就是当今的菲律宾,在明史中记载:   吕宋在东南海中,小国也。产黄金。永乐三年朝贡。嘉靖中,始复至。与漳、泉民相市易,民流寓其地,多至数万。   《漳郡志》也记载:东洋有吕宋、苏禄诸国……   其实朱厚照知道,这就是后来的菲律宾,只不过这个时候的菲律宾群岛有一堆的小国家,吕宋国是占据吕宋岛的其中一个。   菲律宾是一个全国四分之三都是山地的国家,而且还有活火山,地震也较为频繁,虽然记载产黄金,但是比之日本这个‘金银岛’还是差远了。   不过在大航海时代,海洋上的港口本身就有‘驿站’这样的功能,而且岛屿与岛屿联网成线,这也是大明海防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价值。   第二个,就是马尼拉湾。   大明海军学院已经探讨过这个课题,从军事层面来说,陆地上的城池最好是能选择易守难攻的地方,或者是扼守关键要道。   那么海上呢?似这样的岛屿如何做军事防守?这其中有个更关键的问题,即军港如何防守?   尤其大明已经开始向外拓展,修筑港口,保护航路,这个问题就更加显得重要。   而实际上,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水深等条件自不必提,军港还有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口小腹大”。   简单的说就是“凹”字形,底部屁股贴着大陆,上面的那个缺口面向海洋。   对于吕宋人来说很不幸的是,马尼拉港正是这么一个地形。   其实世界上的重要的军港如朴茨茅次港、珍珠港、旅顺港、青岛港等等都是口小腹大,尤其珍珠港,海水像一个鸡爪一样‘凿’进陆地,内外相连只能通过一个狭窄的330宽的水道,在没有空军的时代,怎么打得进来?   这就类似于陆地上的雄关,你无其他路可走。   更绝的是青岛港,除了口小腹大,它这个“凹”字形两边伸出来的地方分别是两座山,更加利于防守。   马尼拉湾并没有这样完美的条件,因为马尼拉港连接的不是山,而是整个菲律宾群岛最大的中央平原……   关键它地平也就算了,还有两条主要淡水河流穿过……   要是有河也就算了,这个地方气候还全年高温多雨,年降水量达到了2000到3000毫米。   可以说非常适合种植水稻,在种植技术达到的前提下,可以一年三季……   所以为什么说这里迁移来的华人多呢,有理由的。   因而自从几年前寻到这个地方,并开始在马尼拉湾修筑港口,大明农耕文明的种地基因变一直被拨动着、诱导着、挑逗着……   而且吕宋国本身就是向大明朝贡,即便不朝贡,也有物理办法让他臣服的属国。   这基本就是一个妖娆的裸体美女,一直在那儿原地起舞。   谁能忍得住?   朱厚照并不掌握这个数据,他哪怕派人去勘测,凭现在的技术条件也难有成果。实际上,马尼拉湾北部的中原平原南北长约190公里,东西宽约110公里,面积约2万平方公里,可耕地超过2000万亩。   当然这是理论数据,咱是知道的,伺候一块生地到熟地,那不是随便说说的简单事。而且,这也比不了大陆上河南这样上亿亩耕地的宽广区域。   但对于海岛来说,已经殊为不易。   再过五十年,西班牙开始向这里伸出魔爪,其后美国人还和西班牙人在这里干了一架,就是想争夺过这个地方。其缘由自然是不仅地形好,而且真的沾得上‘物产丰饶’这四个字。   不过朱厚照并未启用马尼拉港这个名字,马尼拉?汉人听不懂的。   吕宋港也是不好,似乎和现在的吕宋国有什么关系似的。   所以这里被命名为石塘港。   石塘是宋人所记述的南海诸岛的情况,所谓东则千里长沙、万里石塘,上下渺茫、千里一色。   实际上说的不是这里,但明代的人也搞不清楚,朱厚照就是取其‘万里石塘’的美意,就像是沃野千里一样的。   用错了以后,满朝文武没有察觉,反倒都觉得好,尤其是这个‘万里’很好,有一种一针打到DNA序列里的感觉。   而这个石塘港,并不由大明南洋贸易公司建设运营,毕竟要有些平衡嘛。   再有,虽说吕宋国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发言权,不过他毕竟离得近,有很多的百姓都在这里生活,所以有许多需要协调的事项,少府的行政色彩也更为合适。   目前,石塘港第一期已经建好,大明商船、军港都可以停靠补给。   之后还有第二期、第三期,因为这里不仅是中转站了,还有那么多的粮食要运,本身还要在军港内建造两处超大粮仓。   但有个问题,种了水稻、养了牲畜,大明的人在那里吃香的喝辣的,总归是要引来些胆大贪心之辈。   倒不是官方,吕宋国上下官员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而且他们过得不差,没必要乱来,但这些废物统治不好自己的百姓。   前几天,成国公次子,也是现在的吕宋总督朱凤禀报:……正德二十年三月,吕宋国突发暴民暴动,国王苏莱曼不过三千兵丁,难以控制局面。   朱厚照见了范玉昌,不等他说便讲:“今日宣召你来,是要知会你吕宋暴动一事,朕虽已嘱咐兵部和外务部,不过具体情形,现在仍不明朗,少府也要做好事态一旦恶化的准备。范玉昌,朕来问你,石塘港,如今一共投入多少银两?”   “回禀陛下,到正德十九年底,包括码头各项设施在内,共计投入有一百六十余万两白银。”   “少府在那里存粮几何?”   “二百八十万石。”   “这么多?”朱厚照面色也凝重起来,发狠说:“这要是一旦有所损失,那就不是小事。必须得万无一失啊。”   范玉昌点头,“臣也是这个意思。陛下,这吕宋国王苏莱曼二世向来不知节制,干脆借此机会另立他人,永除后患。”   “这件事朕今天会召人详议,你先在这等着吧。”朱厚照虚抬手臂压了压,随后回过头来看向跪着的张璁和载垨、载壦三人。   载垨心里打鼓,头埋得更低。   他的父皇则是蹲下身子,意味深长,语调带着更多的起伏说:“老大,若是你将来当了皇帝,面对这样的情形,你要怎么做?”   这是一份考验。   载垨心跳加速,“儿臣……儿臣定会秉公办事,绝不会让奸臣在朝中逍遥!”   “你是说张璁是奸臣。可他是一个当了六年首辅、十几年阁老的大臣,有人和你参他一本,你就将他……杀了?”   “不,但是儿臣定会查明真相。”   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背,没有继续问下去了。   不是他的回答他满意,而是这家伙实在也说不出什么了。其实一直以来似乎都是如此,载垨这孩子毕竟受得皇家教导,所以这些问题都能答个表面。   可惜只有表面。   再问下去都是一样,还有什么好问的。   而且他有一点恼火的是,载垨没有必要和张璁这样死磕,张璁又没怎么他。所以这孩子实际上是被后面的清流撺掇着跪到这里!   这些清流这样利用他的儿子固然可恨,可朝堂之上,不能够叫人当枪使的!   “起来!回府去!”   载垨猛然抬头,“父皇!儿臣说的句句属实啊!”   边上跪着的载壦也晕了,这与他之前所料完全不同。   可是这怎么会呢?张璁当首辅,用人用出这么大的事情,父皇怎么会无动于衷?   “父皇!大哥所讲之事乃是青州府知府所奏,青岛港内已查获一批走私的官银了,并且户部已经核准,这些官银不是正常过得海关!”   朱厚照有些看不明白自己的老二,以往也只觉得他是一直跟着自己的大哥。但隐隐中,又觉得这孩子和他大哥会有不同。   “朕做事有朕的理由,想不通那是你们的事。莫要再说下去了,你们两个都下去吧。”   张璁神色不动,但心里则是喟然慨叹。   皇上这样照顾他的面子,这些可都是有代价的。   天子下令,两位皇子虽然不服,但也只得退后几步,然后转头离开。   载垨这性子也是真急,刚走远了些,还在宫内呢,就立马对载壦发脾气,“不是你说的么?这件事对张璁影响极大,甚至会动摇他的根基!可现在呢?父皇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舅舅还过来说我们糊涂,只有你清醒!现在好了!张璁没倒,陈朝瑞没事,弄得我一屁股屎!!”   皇家人说屎啊,屁啊,实在不雅。   载壦也知自己理亏,道歉道:“大哥莫要气了,此事是我鲁莽,没有思虑周详,我向大哥道歉便是。”   “哼!”   载垨也没什么可以惩罚他的手段,直接拂袖而去!   载壦望着他的背影也蹙起了眉头,而回首望去,红墙黑瓦之上,奉天殿三字熠熠生辉。   “还是天真了些。”   这次,张璁的手段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这个教训要记住。   而另一边,   朱厚照拉着张璁走远一些,避开范玉昌,随后将手中摩挲了很久的奏本还给了张璁,什么也没说。   等到张璁告退回身走了两步,   他突然笑着问道:“张阁老,官银走私是不是真有一千万两啊?”   张璁心一抖,本来要跪,但天子问完直接离开了。   一瞬间,他明白了过来,奏本上的这件事他必须要做,而且要做成,而那些走私的官银他也要追回来,不说全部,但总归接近一千万两才好交差。   回府之后,张璁又遣人面谕:“宗室五世而除的奏本,皇上已经默许了,找御史上奏吧。”   首辅大人的属下们一听心都发颤,怎么又是这种得罪那么多人的要命事? 第八百二十四章 儿臣请旨征讨   正德皇帝的早朝算不上勤快,他更习惯于批阅奏本,并按照事情需要来宣召大臣。   可即便如此,像今天这样一下子宣召少府令范玉昌、兵部尚书桂萼、总理外务官严嵩、户部尚书姜雍也是较为少见了。   更不要说还有内阁阁老顾人仪和王廷相了。   这几年间,朝中大小官员实在是换了不少。   像是原来的户部尚书何鉴,他已经在正德十七年去世,不过倒是高寿,享年八十岁。   还有,   梁储身体不好,也已经致仕。   原兵部尚书王璟病逝,人都不在了。   王守仁的父亲王华,三年前也去了。   现如今朝堂上是一堆新星冉冉升起,要说老一派的,王琼可能算是,这家伙是喝酒吃肉,身体正常。   而新星之中,升迁最快的大概就是现在的兵部尚书桂萼了。   桂萼原本是正德六年的进士,‘出道’早了,可他去当了三个地方的知县,始终没能升到知府,便是因为这家伙脾气火爆,而且有股子正气,再有他干事有些莽。   比如说他是赞同朝廷清田令的一个知县,而且不顾清流士绅反对亲自推动,但与此同时他也会对张璁破口大骂。   导致两边人马其实都不太喜欢他。   历史上,桂萼这个人也很生猛,那会儿可没有天子强推清田,但是桂萼就能自己把自己管的那个县的土地给丈量了。因为他屡屡顶撞上司,所以官途不顺,还到南京去当过闲差,最后是赶上嘉靖初年大礼议事件,他因支持嘉靖皇帝、反对杨廷和而得到重用。   后来的历史证明,他是个非常有能力、而且针对嘉靖朝的诸多弊病敢于提出改革意见的大臣。   值得一提的是,人人都知道明朝中后期有一个重要的改革,就是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这件事做成是1581年,可‘一条鞭法’的主要内容被提出来是五十一年前的1530年。   这一年是嘉靖九年,   提出这些赋役法改革的人正是桂萼。   当然‘一条鞭法’这个名字不是他自己取的,而是御史傅汉臣总结后命名的。   桂萼提出来的以后遭到当时的保守派大臣如杨一清等人的激烈反对,   所以一方面阻力巨大,另一方面他于次年正月就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半年后又不幸病逝。   人亡政息,桂萼虽然提出了一条鞭法,但并未真正的施行过。   朱厚照当然知道这个人,不过前十年左右他一直没怎么注意过桂萼,因为他一直以为桂萼是嘉靖年间的臣子,所以就略微忽略了。   大约在正德十三年、十四年,他忽然觉得不对,嘉靖年间的阁老,怎么样也要在正德朝露露脸吧,所以才仔细的去看了一下。   逮到他的时候,这家伙已经年近五十了,作为一个不长寿的人,这还真是有些可惜。   不过仅这几年间,桂萼也没叫朱厚照失望。   他是个很注重民生的官员,而且重实践,在学术方面与人争论的一个核心观点,就是一定要少空谈。   后来朱厚照让他去了兵部。   这年头,珍惜民生的官员还是有的,但心软脾气硬的不多,所以要他去署理兵部,就是要把注重民生这一条用在士兵身上,同时也让他的火爆到军营里去发发。   不然,搞个念诗的文人才子去混军营总归奇怪的。   至于顾人仪、王廷相入阁,这都不意外。   朱厚照对用人一向看重,乾清宫里几个凳子一摆,那能赐座的都是手段不简单的人物。   “现今,就是这个突发事件……吕宋国王苏莱曼二世应当是受了什么人提醒,他最初交涉是要借款,而非借兵,就是防着朕手再插深些。这是吕宋总督朱凤的第二封密报了,你们都看看。”   说完朱厚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天子已经三十多岁,有了胡须之后更加的成熟稳重。   一个成年的皇帝掌控一个统一王朝,二十余年不辞辛苦,如今是君臣都狠,讲出话来不免有些大。   桂萼直接就讲,“陛下,海上运粮不易,像是满剌加国更有千里之遥,石塘港的身后是数百万亩的良田,好不容易有这么好的中转之地,他们要是管不好,天天闹出民变,不如下一道敕令,叫我们去管好了!”   “不是数百万亩,是上千万亩。”少府令范玉昌纠正道。   这样,臣子们的心便敏感起来了。   朱厚照眼神落在一边肃立着的一人头上,“严嵩,你是管外务的,你怎么看?”   严嵩出列,“启奏皇上,吕宋国为我大明藩属国,亦即我大明臣属之国,既然其国内有反叛,臣以为天朝应当助其平之。”   已经带有花白头发的顾人仪转过身来,“可苏莱曼二世只谈借款,不谈借兵,这是不想给我们这样的口实。”   “所以才更不能如他的意。”严嵩手指虚点,强调说。   姜雍上前,“严外此话何意?”   严嵩向皇上拱手,“皇上,臣与诸国使臣接触已有一年,臣是明白了,国与国的交往,不在礼仪之间,因各国风俗不同,我们给其无上的荣耀、独一无二的礼遇,但海外番臣全都不识,自然也不明白天朝的良苦用心。   因而,我们看重师出有名,对方不一定看重,他们只看得懂我大明的舰船和士兵。苏莱曼二世既然臣服于我大明,就不可生出异心。若不除其贰心,天朝在南洋何来国威?他们可不认识宽仁二字,还以为是我天朝纵容。”   朱厚照听这段话……再回想起二十年前,有时候都要嘴角直抽抽。   他妈的,   现在这帮人都摸清他心思了,全照着他的思路来说。   王廷相则跟上说,“大明在南洋有十多个藩属国,若是对苏莱曼二世做出这样的事,其他诸国会如何看?这一点也不得不考虑。”   朱厚照点头,这也是很有道理的……   ……   ……   乾清宫外,有个小太监手里攥着东西着急忙慌的模样,时不时的还要伸出脑袋去瞧瞧里面是个什么模样。   恰好,汉白玉台阶之上来了个皮肤微黑,身材挺拔的少年人。   他一看乾清宫外竟有这样的人,顿时怒喝一声,“你干什么呢?!”   那小太监转头一看,吓得魂飞天外,立马过来跪倒,“奴婢参见三皇子殿下!”   不错,来人正是已经十五岁的三皇子载垚,他今年已经十五岁,按照明朝皇子一般十六岁就成婚的惯例,这家伙其实也懂事、能任事了。   他看到竟有人在他父皇的乾清宫外鬼鬼祟祟,立马不客气起来,“你是哪里的奴婢?谁给你的胆子在乾清宫外探头窥伺,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殿下饶命,奴婢……奴婢是有紧急之事要禀报陛下,但是陛下正在与诸大臣议事,至此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奴婢不敢打扰,又怕耽搁皇上的大事,所以这才急得原地乱转!”   载垚半信半疑,“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封密折的匣子就在这里,奴婢岂敢撒谎?”   大抵是外面有了声响,所以这时候从里面走出一人,乃是如今的侍从室侍从。   载垚认得他,这是正德十八年的探花,新科进士徐阶。   只见他迈着小步子,上前弯腰行礼,“见过三皇子殿下。殿下可是要见皇上?”   “是,不过听说父皇正在宣召臣子。”   “确实如此,中枢机要之事,我等都不敢打扰。殿下若是着急,可在旁稍候,等结束了臣便为殿下通传禀报。”   载垚微微一笑,慢声道:“劳烦徐侍从。既是国事,那我等等也是应当。”   徐阶微微行礼。   三皇子年少而知礼,一向是有口碑的。   载垚看了看边上的小太监,又说:“徐侍从,我的事不急,不过他手里的说是加急密折。这又当如何?”   徐阶一时也犯难起来。   当然犯难了,要不然人家小太监也不会急得原地乱蹦。   眼见他们两个都杵在这儿,载垚也不废话了,“这样吧,本郡王代你走一遭,我这便进去请教父皇,说明缘由,随后在旁静听,不做打扰就是了。”   徐阶犹豫起来,“这……”   载垚说道:“父皇若是责怪,责怪我最多是训斥几句,责怪你二位可就轻不了了。”   小太监顿时感动的五体投地,“奴婢德清,谢过三殿下大恩!”   “无妨。”载垚又劝说,“徐侍从,我这也是为了父皇嘱咐的急事,又不是为私,父皇会理解的。”   “那好吧,请三殿下随臣来。”徐阶不再多说,但他心里明白,这等事也就仍有几分少年心性的皇三子做得出来。   载垚上前,伸手拿了木匣子,随后便抬脚进去了。   已经走下龙椅,正在房间内踱步的朱厚照看到一路直奔而来的载垚还觉得有些奇怪呢。这是胆子大了?   “儿臣参见父皇。”   朱厚照脸色不快,“谁让你进来的?”   载垚便解释了句,“儿臣本无要紧之事,等等自是应当。不过殿外有一人说有要紧之事,儿臣这才唐突,请父皇治罪。”   看他手里的木匣子不假。   朱厚照就叫人拿过来看。   虽说那么多大臣在,于礼制有些不妥,不过他都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了,对这些规矩已然不是很在意,往回走去开匣子的时候还不忘对着载垚挥挥手,“既然来了,就在一边候着。”   “是!”   因为是皇子,顾人仪、王廷相等人不敢托大,纷纷行礼,“见过三殿下。”   载垚也分外守礼,“诸位客气,国事要紧,莫要在乎我这个小子。”   他讲话很谦虚,位置摆得低么,人就喜欢,所以众臣子纷纷露出笑意,夸奖起来。   而龙椅上的朱厚照则面色一变,他立马提笔速写,并向尤址招手,“这份朱批你迅速遣人回送,不可耽搁。”   与此同时心里也按下一份疑虑,四川这是怎么的了?从巡抚到知府,竟然给夏言安插了各种各样的罪名。   张璁要用人他管不着,该用用他的。   但,这可是欺君啊。   “奴婢这就去。”   尤址迅速离开乾清宫。   朱厚照则调整了情绪,“载垚?”   “儿臣在。”   “你,做得不错,要紧事是要立即与朕知晓的。你本可以不管,但为了朝廷公事而不惧自己责罚,难能可贵。”朱厚照不吝啬夸奖,同时也是在众人面前给自己的儿子往回圆呐。   父子毕竟一体,儿子荒诞不羁,老子难道能长脸不成?   果然,皇帝一夸,诸大臣就知道皇三子不仅识得关键,而且有胆识,不为己而为公,君子也。   “父皇过誉了,儿臣正在为闯了父皇的议事而向众前辈告罪。”   朱厚照摸了摸胡子,“你是在海军学院读书的,正好也一起听听吧,这吕宋国国内的民乱之事,要如何解决?”   “儿臣正是为此而来。”载垚跪了下来,“儿臣向父皇请命,愿为海军一兵卒,为父皇建功,为大明拓边!”   拓边?   朱厚照脑门一黑,二十年的时间呐……世道是真变了,现在动不动就是要到海外去打这些以前被认为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顾人仪连忙把话风往回拉,“三殿下,臣等还没谈到开拓疆土这一步。”   毕竟大庭广众得就开始谈要收人家的国土,这传到其他国家的使臣耳朵里,那不是要引起一阵议论了。   载垚却仍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之处,“那儿臣建议将这吕宋岛征讨了下来!那苏莱曼二世无能、无德,老百姓过不下去,自然反他。而父皇统御万里江山,亿兆臣民,从不曾有这样的祸事,我天朝之强盛也使得这些小国心生向往,这些地方的百姓也正盼着能够归入天朝呢,因而儿臣恳请父皇下令征讨该国,这才是真正的顺应民心之举!”   这番话说完,朝堂上的一众大臣都愣了,就连严嵩都露出一个类似于‘你小子行’的眼神。   朱厚照更加哭笑不得,刚刚讨论了半天,还没有一个人这么说的呢,或者说,不要脸的事竟然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第八百二十五章 伤我子民者,皆斩!   正德十二年之后,朝廷也曾多番用兵,不过却不曾有过大规模的用兵。   哪怕征叶尔羌汗国,前后出兵也不足两万。   而在满加剌国与佛朗机人的摩擦,最后也只是局部冲突,而没发展成两国间的战事。   这些欧洲小国攒不起多少兵马来,最多是印度总督弄些‘皇协军’过来,印度人打仗那能信吗?   大明一边派遣远征的海军,一边支持满加剌国继续抵抗,不行的时候明军也曾打过两仗。   但那也没多少人。   后来在吕宋、满加剌都设军港,当地的藩属国自然不敢坚持拒绝,更没有军事冲突。   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人真的愿意把自己的国土让出来给旁人用,完了还心甘情愿。   这么想属于自己自作多情。   至于载垚说的当地的百姓争做大明子民,这更是胡扯,   老百姓谁管你当皇帝,不要说海外的了,就是内陆的百姓也不认得朱家皇帝是谁,他只顾自己的肚皮饱不饱。   理由是不成立的,   但事情倒不是不能做。   朱厚照作为后世来客,了解满剌加国,也就是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性,菲律宾群岛倒是所涉不深。   不过从泉州或是台南港出去以后,要抵达满剌加,海上的航行距离超过一千五百海里,这就是小三千公里。   这么远的路程,一路上若是没有停靠,那在1525年的船只和航海技术条件下,风险还是大的,而且有什么问题不好及时反应。   中间多一个石塘港那肯定不一样。   “……大明还没有在南洋真正的针对当地的国家用过兵。”   皇帝这么撂了一句出来。   顾人仪接话说:“陛下所言不错,大明一向以礼仪之邦自居,以仁德宽厚示人,此次也应当展现我大明的大国风范。”   “朕不是这个意思。”朱厚照笑着摆手,“朕的意思是,因为还没有用过兵,所以一众小国并不知道大明的手段。朕不管苏莱曼二世不管听了谁的谗言,但他不能做出有损于大明的事情来。   大明在那里有粮食,两百八十万石!不是小数目啊,这是一些小省份一年的税赋了,千万不能有失!否则得再花多大代价才能运去那么多粮食?   大明在那里还有白银,为了投资建设港口,去年底陆续运了四十万两。当地百姓暴动,不会不惦记着这一笔的。   大明在那里还有一个正在运行期的港口,开门做生意,保证不了安全,谁还会再去那里停靠?老百姓暴动,这事一传十十传百,若长时间不能恢复安定,对石塘港的商业价值是有损害的!   最最重要的是,大明在那里还有一个卫所,五千六百名士兵!他们是为了朕,为了大明,为了你们,漂洋过海,远赴异国!若是当地的人看到港口内有粮食、金钱,会不会冒险行事?他们的性命难道我们都不管吗?绝对不行!”   按道理说,谁也不会去招惹大明。   可人逼急了谁管你那么多。   这顿不吃我就要死了,你还问我三个月后怎么办?   载垚听得热血沸腾,“父皇!儿臣愿乘舟远渡,支援朱凤总督!若是不能将那些个侵害我石塘港的暴民全都平了,儿臣誓言,不回中土!”   严嵩听了皇帝的话,就知道是什么态度了,他也更加知道这件事的关键在哪儿,苏莱曼二世是求援,没有说不服从大明管束,这种情况下闷头出兵搞不好就是趁人之危。   “陛下,军情如火,拖延不得。臣以为应当这样回复苏莱曼二世,一、鉴于大明石塘港的重要性及当地暴动的严重,我天朝决定立刻出兵,为港口以及当地大明百姓提供保护。二、苏莱曼二世既然是大明臣属,便是我大明的一部分,而暴乱持续过久,负面影响极大,因此要命他尽快荡平民乱,恢复秩序。考虑到不能久拖,所以不采纳他借款平乱的建议,而应速将我天朝兵和他的兵马合为一处,一并交由吕宋总督朱凤节制!”   朱厚照的脑袋快速转动,这年头又没什么人道主义,先前讨论来讨论去,不出兵的理由主要有两个,一个南洋小国很多,大明公然占领吕宋国,会引起旁人恐惧,另外,出兵是国之大事,总要仔细商议商议。   但理越辨越明,现在看来,   石塘港很重要,   石塘港后面紧邻的平原耕地更重要。   既然承受不了损失,那么只能出兵维护。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你这两条说得都好。不过太复杂了,而且心计权谋色彩太重,这天下聪明人多得很,想骗谁啊?严嵩、范玉昌,朕问你们,你们都有自己人在当地,朱凤和石塘港内朕暂时还不担心。但军港之外,吕宋国各地,也有不少我大明的百姓吧?”   这两个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陛下所言不错,如今南洋之地是行商贸易之地,而且石塘港外处处都是农田,所以不论城里,还是乡下,皆可见我大明百姓,据臣估算,从闽粤等地迁移的百姓已不下三万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咱们这些人议了半天的国威、国耻,可曾想过那些被暴民裹挟的百姓?”   而诸大臣纷纷颔首,脸上也忧虑起来。   朱厚照心意定下,并呈现出决绝的神色,“苏莱曼二世的求援信,你们爱怎么回怎么回,朕不在乎。朕现在要给他和当地的叛军首领一人一封信,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不管他们是为什么忽然闹出这样的暴动,但不论如何,不得有任何一方伤我大明百姓一人!否则,朕必兴兵踏平吕宋岛!给吕宋总督朱凤的信函也是一样,一是要他想方设法护卫朕的子民安全,二、若有伤亡,立即出兵!!若是叫朕知道他对我大明百姓的生死有无动于衷的举动,朕亲手剁了他!”   这个时候以在朝的臣子们的聪明,当然不会问出:要是确实没有一个大明人伤亡怎么办?   怎么办?   谁说的立马打断他的腿然后送过去,这不就有一例伤了?   而且实际上来说,也不太可能没有伤亡。   大明的百姓依托于大明的国力,在与对方国家的各类人员接触过程中免不了是‘国大民骄’,而且你一个个过得风生水起的,人家穷得和鬼一样,混乱一起,不想方设法抢你两个?这个过程中能没有伤亡?   所以皇帝虽然说的是‘若有伤亡’,但实际上朝廷策略已定就是要出兵干涉。   “总而言之,朕,也不管苏禄、文来、南旺等一众属国怎么想。朕这一次就是要在南洋立下一个铁规矩:凡伤朕子民者,皆斩!”   这话听着很是提气。   少年人载垚率先跪下,“父皇英明!”   “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桂萼。”   “臣在!”   “立即谕令海军提督郑布,命他率三卫人马择时南下。记得,抓紧时间,万一错过了季节拖到明年,朕可要找他的麻烦。”   “是!”   这几年打仗,军饷和粮草倒是不用太过担心了。   去吕宋,可下令台湾备些军粮,而且石塘港本身也有储粮。要是朱凤让这些粮草有失,那估计能吓得他畏罪自杀。   军饷同样不缺。   户部已有存银超过四千万两,紧急拨付三百万两,这是小意思。   还有那个官银走私……也有脏银。   朱厚照心里仍盘算着呢,这件事绝对不小,否则张璁不会拿出那样的奏本在这个时候忽然上奏。   既然他知道事情不小,也该知道,有些人可以留,但是吞了的脏银,多多少少要给他追回来一些。   不说全部,但七八成肯定要有。   哪怕被花完、没那么多钱了,那叫那些贪官变卖家当也要给凑出来!   所以银两还好。   其实现在大明小规模的用兵,在朝堂上已经不会有很大的反对声,这其中当然是因为朱厚照掌控朝堂比较严密,另外一个方面,就是的确也不会真的打到民不聊生。   随着高产作物的推广、土地兼并的清理,已经让大明减轻了很大的负担,农业生产力虽没有质的提升,但兴修水利、外加一年一年的勤勤恳恳,现在大明储存粮食的仓库个个都满满当当。   再有,河套、四川、荆襄以及台湾,这些地方加起来释放出的耕地已经超过四千万亩,并且都是很好的农田。   所以如今大明如果有个全年粮食总收成的话,那比之弘治年间至少是要翻一番的。   这同样体现在全国岁入上,仅算粮食,正德十八年,大明夏秋两季便已突破六千万石,这已经是巅峰时的两倍,而且要知道朝廷是在逐步减少‘粮食税收’的。   是的,减少征收粮食,而逐步转为白银,这在江南已经开始了,商业繁荣带来了白银被普遍使用,自然就有了税收从本色到折色的转换条件。   所以税收白银化,应当为期不远。   至于说粮食收不够,这根本不必担心,   因为有日本银山,有海贸收入,还有盐、茶、铁税,海关税等,大明每年的白银收入超过四千万两。   白银,三五两的存着是钱,三五千万两的,其实就是个金属。你得花出去呀,花出去才是钱,给官员涨俸禄是一条,减免赋税也是一条。   这些年来,凡是哪边说遭了灾的,一道旨意,三年的赋税就免了,遇上大洪水这样的大灾的,那朝廷还会贴补一些进去。   朱厚照从来都不当守财奴,否则天天挖银山,挖了十年了,又怎么会只有四千万两存银?   而这些年来,大明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轻徭薄赋,所以哪怕这边打个仗,老百姓也不会有感觉。   那么朝中自然就不会过多反对。   臣子们都走了以后,朱厚照将载垚留了下来。   载垚是贤贵妃生的皇子,从小接受她的教育,所以懂事、明理,对他也十分孝顺。   毕竟朱厚照从小对他们就不错,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还没到让父母感慨‘长大了就不好玩的年纪’,所以朱厚照现在还是蛮喜欢他的。   见他入宫,便留他下来一起用膳。   “朕的安排怎么样?说实话。”   载垚微微一笑,“父皇弃了严嵩的权谋,而用护我大明子民身家性命这一招,是真正的以道代替术来治国,儿臣之前确实没有想到,心中佩服之至。”   “那你要跟着大军出征这件事,你娘知道不?”   载垚老实回答,“回父皇,儿臣还没和娘亲讲。”   “那你得和她说。”朱厚照冲着他挤眉弄眼,“你才十五岁,就要出去打仗。她会担心的。”   “儿臣明白,儿臣准备先求得父皇准允,然后再去和娘亲说。”   “耍滑头是不是?朕还不知道你?你娘是个贤惠性子,朕一答应,她会跟你说半个不字?”朱厚照捏一块糕放到嘴巴里。   载垚被看穿,挠了挠脑袋,“一切都逃不过父皇的法眼。”   “不过……你能有为国建功的心思,这总是值得表扬的。”   “谢父皇!”载垚的脸蛋嫩嫩的,有些朱厚照年轻时的影子,“儿子想过了,我是正德天子的皇子,要么不出征,出去了便绝不会给父皇丢脸!”   “有志气。可惜了,朕原本是有别的差事给你的。”   “不知父皇说的是什么差事?”   “这你别管了,认准一件事,就干好一件事,不要分心。好了,你去你娘那边吧。”   贤贵妃是不会胡搅蛮缠的,她只会自己默默承受。   “是。”载垚行礼。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朱厚照想到一句话,“等等!”   “父皇?”   皇帝上前,按住载垚的肩头,说道:“护卫大明子民的身家性命,这不是术、也不是道,这是朕、是你、是朝廷不惜代价都应该去做的事。”   载垚眼神一闪,“父皇……”   “好了,去吧。”   ……   ……   朱厚照说的另外一件差事确实也不假。   载垚还是聪明的,这件事又简单。就是去四川一趟,看看夏言那儿究竟是什么一个情况。   但现在他不行了……   载垨吗?   朱厚照摇了摇头,这家伙现在不知道在憋什么劲。   而且他已经和张璁不对付了,四川那里又是张璁的人。派载垨过去,总是有点火上浇油的感觉,搞不好下面人再会错了意,以为天子是要让大皇子和张璁斗个你死我活呢。   那……载壦吗?   “尤址。尤址!”朱厚照拇指上戴了个翠绿的大戒指,摇在空中很是晃眼。   “皇上,奴婢在呢。”   “你去,把二皇子宣进宫来。”   “是!”   “喔,对了,他最近在捣鼓什么呢?怎么总是不声不响的?”   尤址不敢隐瞒,“禀皇上,下面的人那日来说,大殿下与二殿下狠狠吵了一架,想来……二殿下是不是伤心着呢。”   “伤心个屁,哥俩从小到大打得架还少吗?吵一架算什么?去,把他给朕叫来。”   “是。”   朱厚照虽然嘴上这么说,不过心里还是有些嘀咕,载壦到底和他这个大哥不太一样。   不过他排行老二,一直受他大哥影响,也完全在他的阴影之下。   四川的事,朱厚照还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只是察觉到当地官员有可能欺君,更不明白夏言牵扯进了什么事。   但总归与张骢有关。   朱厚照摸了摸胡子,叫老二去吧,这样,好看看他夹在老大和张璁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八百二十六章 公心私心   “就算裕郡王所料出了差错,大殿下也不必如此动怒的。”   载垨的府中,姜雍、蒋冕和余承勋三人又在苦口婆心的说着。   载垨还未出宫便对载壦恶语相向,这件事发生在宫里,朗朗乾坤的叫人不知道也难。   蒋冕觉得皇长子这样的做法有失身份,偏偏正德皇帝是天纵之才,大抵这等人是最受不了蠢人的,因而拼着违反上下尊卑,也要多说这么一句。   载垨这时虽消了怒火,但想到自己平白惹父皇不快,吃了个大大的暗亏,心中始终如一根刺一般。   他还很少在君前有这样拙劣的表现呢。   所以不耐烦的说,“行了行了,我不再怪他就是了。”   不过之后在具体事情的态度上,自然还是更加偏向面前的这些臣子,他那个二弟也实在是不靠谱。   蒋冕为了当好这个老好人,事后又到载壦的府上去做和事佬。   老大和老二始终是绑定在一起的,这个局面不能破,否则连自己的亲兄弟都团结不了,落在皇帝眼里会如何看?   不过他扑了个空,   宫里来宣召的公公也扑了个空,正着人去找呢。   蒋冕本来也想等等,但听说是皇帝召见,自然是放弃了今天见二皇子的打算,毕竟载壦回来了,也没时间听他多说。   只是不知道皇上单独召见二皇子是为何事……   蒋冕心中有些担忧,这兄弟两人之间的嫌隙还没完全摆平,这个时候面见天子可别有什么问题才好。   事实上,载壦也不是躲着人,他这会儿正在梅府呢。   不过不是为了他的舅舅,而是为了他的外公,平海侯梅可甲。   梅可甲已经六十多岁了,虽说这一身绣了猛禽的紫色袍服甚为光鲜亮丽,但是他年老体衰,精神衰微,不仅腰背佝偻,脸上皱纹也如沟壑一般,真叫一个老态龙钟。   讲起话来也是让人觉得一直有一口老痰咽不下去。   人要服老,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从浙江回来不干了。   回府之后,就侍弄些新鲜玩意儿,载壦这是来孝敬他来了,而手中拿着的是一个精美绣包,倒到桌子上的则是细细密密的白色沙粒。   梅可甲一眼便认识,“这是细盐?”   细盐的研制、生产已经于几年前被大明科学院搞出来了,不过方法上只是简单的溶解过滤,然后磨碎,应当是还有一些杂质,但在卖相上确实比以前直接晒出来的粗盐要好的多,这几年间也大受达官贵人的喜爱。   “虽然很像,不过这不是细盐,而是糖,是甜的。”   “喔?”梅可甲眼神一动,虽说现在时不时的就有稀罕东西,不过像盐一样的糖,他还是没见过呢,于是上手点了一下,再蘸到嘴里。   “真是甜的。”   载壦笑了笑,说:“这是于民间收集到的制糖法,叫做黄泥水淋法,可以将蔗糖提纯,使其甜度大增,而且色白肉细,口感绝佳,外公以为如何?”   “好!好!”   中国人的吃糖史经历了直接从自然界获取,之后再在常年累月中进行提纯的过程,和制盐一样,都经历了很多年的发展。   早在商周时期,就有‘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的记载,实际上说的就是自然界的一些菜有甜味,大概率应当是麦芽糖。   不过糖大部分时候都是奢侈品,因为制作起来费时费力,而且吃饱肚子都不容易,不可能再把能吃的东西拿出来熬糖。晋代时,王恺曾用饴糖刷锅,以此“炫富”。   宋代时制糖的技术进一步发展,可以制造冰糖,但是不像冰霜那样洁白,因为含有杂质而呈紫色或黄色。资深甜党苏东坡曾写诗盛赞“冰盘荐琥珀,何似糖霜美”,说的就是那种琥珀色,也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红糖。   到了明代之后,《天工开物》曾记载过一种方法,可以将深色的蔗糖“净化提纯”,使其变得洁白晶莹。后来一直到民国,中国人都是用这种方法来获取白糖。   而这样的商品在当下拿出来,想都不必想肯定又是价格奇高的奢侈品。   “外公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公司试制,然后将产品高价卖出去是吧?”   载壦没有否认,“大明南洋公司最为合适。”   梅可甲琢磨了一下,“你不自己向皇上呈递吗?这也是你的一份孝心呐。”   “送与外公,叫外公欢心,也是我的一份孝心。”   “和老大闹了别扭?”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载壦略微有些无奈,“这东西原是应该给让大哥呈献于父皇,不过……”   “怎么了?”   载壦摇了摇头,“舅舅心里不舒服,总是惦念着南洋公司,他们撺掇着大哥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我怕赠了大哥,反而误事。”   梅可甲将桌子上的那张写着制法的纸条收进袖口,“你自小就心思多,看得也明白,就是什么都不讲。”   “外孙也不能一直自认聪明了,这次便看走了眼,叫大哥吃了个闷亏。大哥和舅舅是信了我的,所以该是我的错。”   “你说那张璁?”   “嗯。”   “那是个有本事的人,这些年做了多少事啊。皇上虽然统领全局,但事情总是要下面的人去办。你这个年纪的人啊,生出来就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大明,不知道如今岁入六千万石粮食、四千万两白银在二十年前是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那时候,拿出几百万石的粮食都难,国库呢?空空荡荡。”   载壦明白的,“外公就是在那个时候跟着父皇的……朝中上下,唯外公与父皇相交甚久,而且……大约是最早的了吧?都说张秉用最知圣意,但外孙相信在这一点上,外公一定不比他差。”   话说到这里,梅可甲自然是微微得意笑了起来。   “原来今日是来贿赂我的。”   载壦看似憨憨的脸上露出了个笑容,还立起身正式的行了个礼,“请外公为孙儿解惑!”   “可你不是不关心这些吗?”   “但也要知道自己死在了什么地方,否则不是死不瞑目?”   “好。”梅可甲答应下来。   于是载壦扶着他的胳膊坐下。   “还记得,很早的时候皇上就说过,叫大臣不必揣摩圣意。因为皇上说出了自己的圣意,便是对江山社稷有利,对大明百姓有利。道理如此,但做起来极难。譬如说你们觉得张秉用揽权独断、排除异己,扳倒他就是对大明江山有利,可实际上却一败涂地,因而有时不免糊涂。不过真的想通了,其实又非常简单。便是两个字,公心。”   “公心?”   “问问你自己,做这件事是不是出于公心,还是说有自己的私心。”梅可甲点了点他的胸口。   载壦蹙起眉头,“其实也不好分辨的。蒋冕、余承勋之流一定要‘倒张’,这并非一定是私心,他们也是精白一心的臣子。”   “但是张璁的心却好分辨,他是出于公心。”   载壦心头一震,有些难以置信。   “你定会觉得此人明明是个奸臣对不对?可是你仔细想想,张璁又为自己谋过什么?钱财?谁都知道当朝首辅并不贪财,而且痛恨贪财,权势?堂堂首辅,若是没权,他倒不如致仕。身后之名?他连生前之名都不要了,又怎么会在乎身后之名?而且,我料定,这次他能安然度过官银走私这一关,想必是有什么大事的。你说,如此一心为公、能力卓绝的大臣,皇上凭什么不用?”   “可他用的那些人做出官银走私这等犯法之事却是真的!”   “人孰无过,过而能改。我不是早就说过,皇上是宽厚之人,只要有补救的办法那就行了,再说这些银子又没进张璁自己的口袋,又不是他在贪。”   “可这难道不能说明张璁用人不当吗?”   这确实是个要害之处。   梅可甲微微沉吟,“所以我说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这世上不止你一个聪明人,张璁也会想办法自保的。等着吧,总归是要出什么事的。总之,在皇上的眼中,你们兄弟二人是公私难辨,而张璁则是切切实实的为朝廷办事。”   载壦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其实这当中的细微之处实在很难拿捏得准,朝堂上的事一个是悟性,另外一个就是经验了。   张璁一直面临着被人弹劾的压力,人家是经验丰富了,倒是他仅仅只是聪明罢了,这在面对一个同样聪明的人时,自然就不管用了。   这算是一次教训。   “外孙明白了。”   梅可甲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其实更喜欢载壦。可他的这个两个外孙很是不凑巧,明明没相差多长时间,但老大、老二的次序已定。   有些话,梅可甲心里知道,但是他不愿说,说出来会破坏很多事情,只能是让老二委屈委屈了。   “对了外公,舅舅那边你多去劝劝。南洋公司还是不要再念着了。”   梅可甲摇头,“儿大不由娘,更加不由爹。你叫他不争、载垨不争,那旁人去争怎么办?”   以载壦的聪慧自然知道这个旁人是谁,一瞬间又头疼了起来。   “就不能有些简单的事么?”   “朝堂上哪里来的简单?”   载壦大呼救命,“算了,想必大哥以后也不会信我,我也不去多嘴,省得再害了大哥,我就简单些,替父皇办差分忧。”   他这个嘴像是开过了光似的。   这句话刚说没多久,外面进来一个下人,跪下见礼后说:“启禀二殿下,二殿下的府里来人寻了。说是有宫里的旨意,宣二殿下进宫,还请二殿下快些应旨。”   喔,载壦一下子便起身,“外公,父皇相召,那外孙告退了。” 第八百二十七章 皇子办差   载壦因为排行老二,自小就被灌输‘不要多想’的观念,而且越长大越是没有多余的想法。加之他天生性子相对平缓,平时更是一句话都不讲的那种,所以才更能想得通‘不争’的道理。   而且与载垚也不一样的是,他和载垨的关系更亲,非分之想就更少。   载垨则不必说了,他是皇长子,就算他自己没什么想法,也会有一大帮大臣去吹他的耳风。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圣躬安!”   “朕安。”朱厚照本来在看奏本,转头瞥了他一眼,“过来说话。”   “是。”   “尤址,将那个点心拿来,赐给老二。”   “谢父皇。”   朱厚照还是更喜欢小时候和他们的相处方式,现在虽然长大了,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就是给小朋友一些玩的、吃的,   实际上他们父子感情好得很,只不过他注重国事,所以在谈正事的时候,孩子们都不敢敷衍。   朱厚照放下奏疏,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对载壦说:“老二,上次没有细问,你这一趟到西北督送粮草,有何感想?”   载壦本想放下手里的点心,但天子一个示意叫他继续吃,于是便嚼了几口,“父皇仁厚之君,励精图治几十年,将无偿徭役,改为有偿徭役,这实际上也是轻徭薄赋的内涵之一,这自然是一项大大的善政,不过儿臣却觉得有一处隐患。”   “喔?”朱厚照心中来了兴趣,“那你倒说说看。”   “儿臣觉得,这样大大提升了朝廷的用兵成本,不利于大军集结。如果遇上敌人以二十万兵马大举来犯,只打一场仗,国库便会入不敷出。由奢入俭易、由俭入奢难,若是一直是无偿徭役,征用便也征用了。如今是有偿徭役,真的需要的时候,要么朝廷仍维持有偿徭役,则国力必定耗损严重,若是改为无偿徭役,更容易引得百姓生怨。”   虽然说得有些残忍,但不失其中道理。   实际上,这后来和大清发兵只有两三万是有一定关联的。   不像明永乐时,一下子可以调动五十万大军,虽说其中是有民夫,但战兵肯定是比清朝时的规模要大。   “不错,你还是有些见解的。不过呢,这世上绝没有十完十美的策略、制度,有的只是因时而变,因势而动。朕的治下,朝廷有那么多的财力,自然就是要让利于民、藏富于民。千百年来,英雄人物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可又有几个盛世呢?能让老百姓过上几十年好日子,朕此生足矣。至于后嗣之君,不管朕怎么做,他都会有他的问题,至于有没有他的办法,那个时候朕已长眠于地下,自然是管不了的。”   载壦连忙说:“父皇春秋鼎盛,是万万岁,儿臣还想伺候父皇万万年呢。”   “不行啊,前一代人老是不让路,会出问题的。”   载壦听得这句话心中一揪,原来父皇会有这种想法么?   “好了,不提这些,朕这次召你进宫,是有要事交给你。”朱厚照回过身去,从御案上拿出一个奏本,“昨日,四川巡抚姚玉林转呈了成都知府苗子恕的一封奏疏,说成都府双流县田长夏言为官无德、鱼肉百姓,田长衙门更是有钱入、无钱走,引得民怨沸腾,所以便依律将其拿下,交有司议罪。”   田长因为是皇帝亲自设立,所以官员要动这些人,一般是要给皇帝一个说法。否则,免个八品小官绝不至于闹到中央。   载壦接过奏本,从上面往下看,“这……父皇,但不知有何问题?”   “单独看是没问题,但这个说法与宫里的人和朕禀报的大相径庭。”   “什么?竟有人胆敢欺君?”   “此事原本遣个内官去核实清楚也就罢了,不过那四川巡抚毕竟是张璁的人,那些下面的人有了倚仗,胆子有多大你也是知道的。”   载壦明白,皇帝是暗示官银走私案。   “所以得派遣你这个皇子出马,但你大哥也不合适,他刚刚弹劾了张璁,现在让他去查他的人,总是难免失之事实,而有夸大。你的话,一向稳重,所以这差事就交给你吧,你可有信心胜任?”   这事情倒不复杂,一说就很清楚了。   不过载壦却是咬了咬嘴唇,表情有些为难的跪了下来,“父皇吩咐儿臣,儿臣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当去得。不过此事儿臣却不敢接。”   朱厚照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桌面,“为何不敢接?”   “父皇也说了,大哥刚刚弹劾过张璁张首辅,若是大哥此时嘱咐我借机撕扯、扩大事态,我不听,便是不顾兄弟之义,可我若是听了,便是对父皇不忠,如此两难之事,实在叫儿臣不知如何抉择,因而不敢接。儿臣恳请父皇另择贤明!”   朱厚照搞不清楚他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如果是真心自然是好,说明他并没有完全的受他的大哥影响,还把他这个当爹的摆在第一位。   如果是假意……那也不错,说明这小子懂得厚黑。   “这你不必过多忧虑。四川的事是不明朗,朕想搞清楚罢了。载垨真的对你有什么要求的话……和张璁相关的,你告知他即可,和张璁不相关的,你到时就规劝规劝他,这又怎么会是不义?总之你记得,朕要一个实情。”   载壦看推脱不过,只得应了下来,“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还有,这事涉及到田长制。正德二十年各地都要呈报今年的鱼鳞图册,你既然去了四川就顺便将其他的府、州、县都仔细核查一番,然后具折来奏。   朕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想必你也是完全清楚的,所以遇到该你决断的时候,你不可瞻前顾后。记得,你是朕的儿子,大明的皇子,首先是自己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其次要明白你维护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只要你把握准这两点,就是将四川巡抚砍了,朕也给你做主!”   载壦砰砰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头,“儿臣定不叫父皇失望!”   “还有其他事么?”   “儿臣此番又是远行,所以想在临走之前入宫看望一下娘和奶奶。”   “准了。”   “是,那儿臣告退。”   载壦起身,先后退两步,之后转身踏出宫殿。   朱厚照看着这个二儿子的背影略微失神,载壦话很少,所以哪怕是他这个父亲也常常搞不明白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他们开始办差,大概也只能从这些具体的事情上看看了。   四川的事,其实是有些令人恼火的。   因为恰巧这是夏言,他知道这个人是什么脾气,所以一下子便能看得出其中的问题,然而更多的是那些他不认识的官员,可想而知,里面会有多少问题。   他的信息只能从这些奏疏上来,可如果上奏疏的人都开始骗他,那长此以往还得了?   这还和官银走私不一样,走私的钱,他是一定会压着张璁去追回来的,而且还要再抓上一两个人。   更主要的是,这些人贪钱,他心里是有预期的,可四川的大小官员联合起来向他撒谎,这件事他完全没有预料到。   朱厚照是越想越气,真的查清楚是个什么情况,非要来一次杀鸡儆猴不可!   “何廷仁、关延卿、徐阶,你们三个给朕过来!”   这是侍从室的三人。   何廷仁呢,是成化十九年生,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   此人没什么家世,不过就是正德十二年的一个二甲进士,后来外放为官三年。   正德十五年,朱厚照在和王守仁的来往信件中抱怨说‘上天最近没有给我大明降下大才’,其实就是瞎侃侃,目的就是要他在江南找找有什么人可以推荐能用的。   然后王守仁举贤不避亲,推荐了自己的弟子何廷仁。   朱厚照觉着,像王华、王守仁这父子俩都还是比较注重自己的名声的,举贤不避亲说起来是容易,但是你举荐不当,那别人可就不认为你是举贤不避亲了。   所以说王守仁能在压力之下给他推荐这个人,朱厚照自然觉得不简单。   于是一纸调令,直接入侍从室。   至于关延卿,那是他初次南巡时发现的一个县令,这个县令便是说出那句重儒学、轻奇技的离经叛道之人。   后来调任他当杭州知府,诶,你还真别说,脑子里没有条条框框,比较尊重科学和客观事实的,他在杭州还真是干得可以,所以后来也提拔到身边进行培养。   朱厚照对此人有更大的期望,因为他还有一个何廷仁所没有的优势,就是年轻。至正德二十年,他也不过刚满三十岁而已。   至于徐阶,这不必多说。   他在正德十八年进士及第,历史留名的人物,才智、能力肯定是上上之选,更遑论他还和严嵩斗法几十年。   虽说也有些污点,不过他连王琼这等人照样都用,自然也不怕他。   “臣(何廷仁、关延卿、徐阶)参见陛下。”   朱厚照大手一挥,“你们都是记忆力很出众的进士出身,朕交办给你们一样差事,最近各地的鱼鳞图册都要上交了,你们三人分工,从每个省份当中随机抽出一部分,对比他们之前的数据、每年所缴纳的赋税,还有把该处官员所上报的奏疏都拿出来对一对。看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矛盾之处!”   既然四川巡抚都敢骗他,那他当然不相信大明朝已经真正的海清河晏了。   “若是有的,如实上奏!”   天子平时说话还是和气的多,不过真的要发狠的时候,那肯定也是不一样。   三人自是明白这事需要谨慎对待了。   他们却不知,四川已经在酝酿一场风暴了。 第八百二十八章 火枪二代   国事总是没有处理结束的那一天,就算是天平盛世,上上下下的人也要折腾出不少事情来,新疆的叛乱刚刚平定,吕宋又出了事情。   正德二十年该上交鱼鳞图册,下面还不知道又要捣鼓出多少荒唐事。   一个官银走私案也仍然没有讲清楚,为了宗室改革,朱厚照暂时引而不发,不过心中并未真的要把这件事轻轻放下。   与此同时,四川也有情况,而朝中呢,立储风波随时可能上演,甚至一些党争的苗头也兴起了。   刚做皇帝那会儿,朱厚照还总是想着多花点心思,哪怕近期辛苦一些,也还是要把事情了结了才好。   但二十年过去,他现在是明白了,根本就没有近期辛苦辛苦这么一说,要辛苦那就一直辛苦。   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最近被这么多事情烦得脑袋都疼,哪怕一个个都暂时没结果,那他也得休息好了,不能事也没办好,人也给这帮兔崽子给闹得倒下了。   其实外人不晓得的是,朱厚照在管理嫔妃和子嗣方面还是蛮有心得的,毕竟是后世来客,在对待孩子方面有一个点要注意,那就是不能够偏心,至少不能够太明显的偏心。   而且他也没有古人那种什么‘类我’就更加喜欢的情节,像不像他都是他的孩子,而且人本就是有聪明和愚笨的区别,不是因为蠢就刻意的疏远他。   要都聪明干嘛?龙椅可只有一张。   更不会因为孩子的出身而故意轻贱,比如他的四儿子载基,刚刚十二岁,他的生母是顺妃如其其格,也就是蒙古人。   但朱厚照并不因此就忽略对孩子的教育和照顾。   实际上从小和他玩了很多。   说起来其实和他玩得更多,因为载基确实没有多少继承皇位的可能性,除非他真的有李二那般吊炸天的才能,从蒙古高原开始直接打穿中亚,跃马东欧平原,那朱厚照是要考虑考虑。   可现在他就是一个小娃娃,自然是不想那么多。   就是担负皇子教育的那些个先生们老是哇哇叫,说皇帝太过分,不注重孩子教育,几乎是每个月都要临时召见皇子,说是有事,其实就带他们玩!   朱厚照是厚起脸皮听听,然后一切照旧,教育么,又不是天天关在屋子里读死书。   现在这几个孩儿都大了,可以带出来陪他一起骑马射箭,一起跑步运动,甚至是游船赏湖。   尤其像现在这样的春天,天气又好,阳光明媚的,那肯定是要活动活动。   再有一个,他们的三哥,载垚要出征吕宋了。   兵部那边已经确定了日期,为了赶上海军出港的日子,载垚再有两天就得启程南下。   朱厚照听闻他的生母贤贵妃偷偷哭过,不过倒没和他烦。   载垚的确继承了他母亲的‘贤’,平时待人都很遵守礼节,而且相比于载垨的粗线条、载壦的闷葫芦,他也和自己的四弟、五弟感情更好。   就算是其他公主和还小一些的孩子,也都更喜欢他。   朱厚照今天带孩子们体验的倒不是射箭了,而是打枪,火枪。   因为他这个皇帝重视火器的发展,所以不管是火炮还是火枪,这些年来都有了明显的进步。   当年永乐皇帝组建神机营,其实就是一支火器部队,又叫永乐手铳,不过那会儿需要点火发射。   说白了就和抽烟似的,搞完一个,你得点火再来一个。这样的填弹、发射,在打仗的时候是很麻烦的。   不过人类从来都是聪明的,朱厚照早就在视察军器局的时候提点过他们。   既然点火不方便,   为什么不把原来需要用手点着的火捻提前点着?   然后用个铁钩固定住,把这个铁钩固定到放火药的药室旁边,每次要发射了,就按一下铁钩,把燃烧着的火绳按进药室点燃火药。   早期的火绳枪就是这么来的。   但这种能烧很久的火绳不太好找,那朱厚照就记不住了,反正各种试吧,一会儿泡泡这个,一会儿涂涂那个,   就是穷举法。   最后也试验出了一种,就是在盐类溶液中浸泡,这样每小时能烧大约80毫米,支撑两三个小时的一场战斗还是没问题的。   但这种枪也有缺点。   一、火绳需要燃烧,所以下雨天用不了。其实大风天也用不了,因为火枪里的火药会被吹走。   二、射击过程虽然经过优化,不用一直点火,但速率依然不快,每分钟最多也就是三四发。不过这毕竟有办法解决,就是让士兵多排站列,第一排射完,第二排跟上,依此类推,最多的可以放九排。   第三个,其实是火药的问题,朱厚照不是化学出身,搞不懂为什么现在射一枪会冒烟……如果这是一场战役,那就是漫天全是烟,相当于自己遮蔽了自己的视线。   尽管如此,这种射击距离可以达到一百米的火枪,仍然是火器发展史上的里程碑,而且直接改变了战争的形态。   现在,一个纯粹的冷兵器部队要想在正面战场打败大明,先得上来用人命填一波子弹和大炮,然后再谈别的。   而且朱厚照虽然不是专家,但部队要根据武器的发展进行调整还是明白的。   比如说一支部队放多少比例的火枪兵,又怎么使用,这些东西的研究一直也没有停下来过。   最后,为了规范火器的发展,朱厚照不仅抬高军器局的行政地位,而且加大了人才培育,并对生产的产品进行有序的规划,比如他现在拿的已经是火绳枪2.0版本了。   而它也有一个全新的名字,叫鲁密二代。   虽然没有什么烈火、獠牙有气势,但朱厚照坚持用发明人的名字命名,就是要让他名垂千古。   现在军器局正在研发另外一种手铳,便是用打火石打出的火花引燃火药,这样就可以不需要火绳,规避什么下雨天不能这种缺点。   实际上是燧发枪的原形,不过说是简单的,其中的机械结构可不简单。   这是一个长期的工作,   而为了培养大明的继承人对于火器的重视,他也在宫里兴建了一处专供射击的靶场,男孩子千百年来都不会变的,血液里就是喜欢这个东西。   不要说十二岁的载基了,就是十岁的载壡都对这些枪支、射击分外感兴趣。   载垚就更不必提了,他在海军学院学习,射击是基本功夫,他的姿势甚至比朱厚照还要标准。   于是乎一个大人,三个孩子就这么站一排,啪啪啪得开始射击。   载壡的聪明就在这里,他会看着自己的三哥,见他怎么操作的,然后有模有样的学上一番。   砰!   “爹,你瞧!”载壡的声音带着几缕奶色。   “有进步,有进步。”朱厚照过来揉揉他的脑袋,然后面向个头更高一些的载垚,说:“这次,我已经将你加入兵部呈报的出征名单了。”   事情落定,载垚大喜,“谢谢爹成全!”   “爹知道,你这么想去,是想把在军学院的东西真正用到战场上去。不过你要明白,到了军中以后,不要摆皇子的架子。打仗毕竟不是普通的差事,你所面对的是会杀人的敌人,所以你要学得真正的本事,就不能开玩笑。到了战场上,大明天子的圣旨人家不听的,所以胡来的话,那个代价可能是许多条人命。”   载垚立正,行了个军礼,“请爹放心,我断不会给您丢脸!”   朱厚照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朕其实更喜欢当个将军,马踏连营,荡气回肠,这总好过天天在这里批这些不会讲话的奏疏。可惜你爷爷没给我生那么多的兄弟,没办法,只能把这个皇帝当起来。”   “爹!”载基放下火枪,跑了两步过来道:“我也想跟着三哥一起去!”   “你去?你去干嘛?”   “我去保护三哥!”   朱厚照被他逗到了,“就你?人还没马背高,你去了你三哥还得顾着你。”   载基一下子撅起嘴巴,分明是不服气的模样。   “你再多吃点,长得壮些,到时替朕去蒙古草原,收服诸部落。”   “好!”   正德二十年四月二十六日,奉皇帝令,皇三子载垚南下,随同海军远渡吕宋国,护卫石塘港;皇次子载壦一人数十马,沿路向西南出发,前往四川。   两个都派了差事,剩下的载垨也不能叫他这么闲着。   不过官银走私的事他还是不合适,朱厚照便下令让他赴山西、陕西、河南,督办鱼鳞图册上交一事。   这些地方人口众多、耕地也不少,人地矛盾相对突出,其他地方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点事老百姓也能活,这里则不行。   三个皇子同时出京,京里的大小官员也开始琢磨起来,不知最终到底谁会办得更漂亮些。   正德二十年五月十二日,载垚抵达设在宁波府的军港。   此次吕宋国出现民乱,大明命令兵部侍郎张经、海军提督加兵部侍郎衔郑布共同率领大明海军东海舰队大小船只45艘,士兵一万二千余人出征。   这些船只与士兵到了石塘港以后,全部归属吕宋总督朱凤节制,他负有护卫在吕百姓性命的职责,要是有一个伤亡,但他却没有给皇帝交代,朱厚照要把他的皮给扒了。   老实说,陆地上的士兵偶尔还会有些‘不检点’的行为,但大明海军自成立以来就是护卫商船、保护平民,因而在沿海百姓中声望极高,   什么海上盗匪、遇到别国船只为难,甚至碰到风浪有危险的,只要能救,大明海军是必定救的。   中国人就是这样,关起门来相互打得头破血流,但是一出国门,那处处都是亲人。   而此次朝廷给出的口号更加振奋人心:保护在吕宋的大明百姓!   严嵩说那里有三万人,那在中土就是三万个家庭,所以百姓又怎能不激动、支持?   文人士子有些学识,有民族情结那自不必说,商人小贩知道自己做生意也是仰赖着这支威武海军,那更加奔走相告、呼喊叫好。   十五岁的载垚骑着马上,扮作一普通将领的模样随着张经等一众主将走过宁波城的街头,他亲眼见到沿街百姓群情激动、伏跪膜拜,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全城的百姓涌动,内心深受震动。   这就是皇帝治下的天下,这就是他们的子民,载垚觉得他大概也不会忘记这一幕。   而在人声鼎沸之中,载垚也能感受到一种荣誉感,一种身为大明人、汉人的荣誉。 第八百二十九章 载壦入川   朱厚照这几个儿子里,要说模样,还是载壦长得最为英俊帅气,其实他们母亲都是一等一的容貌,不过孩子到底还是各有不同。   载壦刚满二十,最是神武的时候,他穿着一身的明艳青色绸缎服,胸前有莽,只打一眼便觉得是贵气逼人,更添他剑眉星目,身段颀长,尤其是一双深邃的眼睛,宛如月夜星空,从侧面看时则鼻梁高挺,立体感十足。还真是配得上人们想象中的‘皇子’模样。   他奉的是皇帝密旨,名义上呢和他大哥一样,督办鱼鳞图册相关事宜,实际上是暗中查访夏言诸事。   其实朱厚照到这个时候仍然不知道四川的事情就是官银走私,他一直以为两边是完全搭不到边的,毕竟也没有任何人向他告知过哪怕一点儿信息。   而之所以要给载壦密旨,那是因为现在还没有确定四川巡抚姚玉林究竟隐瞒了什么,所以不可能一上来就一副皇帝已经不信任你的态度,那直接免官,这倒简单。   但简单则简单了,如此打草惊蛇,当中的事情容易被隐瞒起来,再随便编个什么理由来糊弄他也是有可能的。   那本身的意义就不突出了,再者不教而诛也是个忌讳,四川巡抚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总要说出一二。   否则一帮人为他打抱不平,弄得皇帝自己里外不是人了。   正德二十年五月,载垚出海之时,载壦的脚步也踏上了川地。   蜀道难行,不过一旦进入里面又顿时觉得一马平川。   时值五月,川地历经十年垦荒,如今放眼望去便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而沿着官道摆布的驿站亦是热闹景象。   一入川,载壦就开始安排他带来的这几个府内亲信。   跟随护卫他安全的一共三十人,这都是神武卫里的人,平常的任务可是保护皇帝。   这三十人有三个小队长,分别叫丁成山、杨润山和乐尔山,这都是机灵又勇武的好汉。   “从这里开始,咱们就要分头行动了。”载壦心中早有计策,“此番入川是要查明双流田长夏言诸事,我的身份与行踪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所以始终不便,因而只能你们去查。成山、润山,你二人各带两个人,分头出发,一个前往双流、一个到成都府暗中藏下来秘密打探。至于明面上的人,我来应付。”   “是!”   载壦性子平和,说话软绵绵,不过他吩咐起事情来,这些属下答应的很干脆。   在驿站吃了一口热茶,之后2小组6人分别出发。   而载壦则慢悠悠的继续向成都府走。   皇子到来,四川巡抚姚玉林先前已经广布眼线,载壦这一身打扮又好认,所以早早的便派人前来相迎了。   这期间的礼节自是不必多言,尽管张璁和皇长子不对付,也就是和载壦也不对付,但明面上的规矩肯定少不了。   所来之人乃是巡抚姚玉林的门人。   因为当初设巡抚时,只是个临时官员,这个官职的全称其实是叫‘右副都御史巡抚四川等处地方兼提督军务’,所以巡抚衙门其实并没有朝廷正是设置的官员。   不过后来巡抚逐渐成为定例,有许多事情要办,自然就需要人手,而这些人就以门人、幕僚或是帮办的形式参与进来。   他们的地位高低,全看巡抚对他的重视程度。   此次被派人迎接载壦的就是这样的人,他自称姓林,名鸿。   “二殿下,姚中丞已在成都设好了行辕,专等二殿下。再有,二殿下此次奉旨而来,巡抚衙门已经和各地官员都打了招呼,要他们随时待命,只等二殿下旨意行事。”   因为只是个巡抚帮办,载壦连马都懒得下,他虽然出了名的性子平和,可自个儿毕竟是皇子身份,这些人看似尊重他,实际上姚玉林却不亲自来,已经是有些轻视了。   载壦就不信,如果张璁入川,他姚玉林敢安坐在成都府的巡抚衙门中。不过皇帝屡次教导他们,不可以皇子身份,自摆架势。   再有在这里发脾气出了痛骂几句以外,并不能将一个四川巡抚怎么样,反正是要收拾他,等抓了他的罪证,那时再看他还如何嚣张。   载壦一个少年人,难得有这份忍耐,只平淡的说:“前面带路。”   “是!”   这个叫林鸿的也是没想太多,之前就听说过裕郡王的为人,现在看到的只恰好合了他的见闻罢了。   “你名林鸿?”   “回二殿下,正是。”   “可有功名?”   “有的,在下是正德九年及第。”   “喔,那会儿本郡王还小呢。”   “二殿下自小聪明伶俐,下官还在京师时就曾听皇上夸奖过。”   载壦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只以为这话是真的,于是不禁有些心喜起来。   不过进成都府的时候又不一样了。   从城门口开始,载壦便见不到一个老百姓,满眼望去只有当差的守门士兵,而连接城门的大道两边,摊贩全无,店铺全关,一排排站列的都是持枪而立的士兵。   跟着载壦的乐尔山还未见过这样专门迎接的场面,附耳过来说:“二殿下,原以为这四川巡抚不亲自来迎有些托大,没想到他还是懂事的,还知道要为二殿下净街。”   然而载垨的脸上却有微微的寒意:父皇说四川的官场阳奉阴违,有欺君之举果然不假,这帮混蛋不知是官当得大了,还是自觉得有了靠山,竟然接连给他这个皇子下马威。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鸿,为何街上无人?”载壦直接发问。   林鸿笑着应道:“自然是中丞大人知道二殿下要来,提前清了街道,专门迎接二殿下。”   “可本郡王从未给他下过这样的命令。去,你现在就去将他传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林鸿不知道这整得是哪一出,“二殿下,您这是……?”   “快去吧。”载壦虽然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而且提前想到了什么,“对了,不要借口说什么他在忙,他什么时候来,本郡王什么时候入城。   此次,我奉的是皇上旨意,督办鱼鳞图册之事,不一定非得入城,只要意思带到,将不拖延不交的官员抓起来问罪就是。成都府,总没有京城那般繁华吧?入不入又能怎样?”   载壦眼神一撇,盯得林鸿心头一震。   这些大臣和皇帝的儿子们还没怎么打过交道,尤其是一向低调的老二。   所以这番变故出的,他是真的没想到。   但他二皇子不入城可以,传到其他大臣耳朵里是姚玉林礼数不周再加胡乱安排,传到皇帝耳朵里,就是姚玉林以下犯上。   不管怎么说,人是皇子,怠慢了他,皇帝会怎么想?   “下官明白了,请二殿下稍待。”   “去吧。”载壦挥了挥手。   乐尔山,“上前,二殿下您这是何意?”   “给这个家伙显示点手段,让他收收自己翘上天的尾巴。”载壦指着这片街道说:“连父皇在京师出行都允许百姓沿街跪拜,怎么到了这里他便给我闹这么一出?以为我是未成年的皇子,好糊弄呢?不来接我,这是小事,他礼节不到自有人收拾他,我也不那么在乎。   但是清街扰民,这是父皇三令五申所不许的,他现在明目张胆这样做,不是给我下套又是什么?我看这些四川官员是要整顿,连我这个皇子都如此,还有什么人会在他眼中?”   乐尔山挠挠头,“属下还以为……他们是过于重视二殿下,所以做得夸张了些呢。”   好大喜功、又乐于追逐虚名的少年人或许会上这个当,但载壦不会。   不仅不会,他还要借机发难。   不然他连督办鱼鳞图册这件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而且他还代表着他的大哥载垨。   说实话,他自己是无所谓,反正他的父皇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过分责怪他,但是他的大哥名声会因他受累,最后影响立储大事,那抱怨他的人可就多了。   所以载壦虽性格上不愿得罪人,但也不得不为了。   却说这姚玉林一听林鸿所奏也是吃了个大惊,他本以为两个皇子并不是什么要害人物,真的要厉害,皇上干嘛还不立储?   一直拖着,明显是有不满意的地方,没想到刚来就出这么个事。   顾不上其他的,他赶紧乘了马向城门方向来走。   等他到的时候,载垨已经回到了马车里。   姚玉林捏了捏鼻子,引步向前,在马车前躬身行礼,“臣右副都御史、四川巡抚姚玉林叩见裕郡王殿下,下官要务缠身,未及远迎,请二殿下恕罪。”   乐尔山去将帘子掀开,露出了载壦那张帅气的脸。   “姚中丞,幸会了。”   “不敢。”   “初次见面,本不想如此,不过本郡王已经写好了一封弹你的奏疏。姚中丞是耐弹之人,想来也不会多我这一封。”   姚玉林脸色一变,“不知下官哪里得罪了二殿下。”   “你没有得罪我,你得罪的是这全城的百姓,还有远在京师的父皇。清街的事,是你做出来的吧?”   “下官这也是为了迎接二殿下。”   载壦微微一笑,“我正是这么写的,说你是为了迎接我。”   姚玉林瞬间便像吃了苍蝇一样,说实话他确实耐弹,一点小事不会伤他筋骨,但是为了迎接皇子而做出这番阵仗,极有可能会惹得皇帝。   毕竟这是自己干坏事,然后把责任往皇子身上推,皇子丢脸就是皇上丢脸,这种心思有多歹毒,自然是骗不过正德皇帝那双眼睛。   “林鸿,你吩咐下去,取消清街的命令。”   林鸿听到这话,心中重新评估了一下这位裕郡王。   “是。”   姚玉林回过头来,“二殿下,如此可以入城了么?”   载壦面无表情,马车的帘子放下以后便什么也看不到了,只不过里面有声音传来,“我会差人去探访,看看百姓们怎么说,若是人人都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因为皇子入城而被勒令不许上街,我回京后,会和父皇详奏此事。”   姚玉林这下就有些没好话了,“二殿下,做事留一线,下官已经取消了命令了,您这又是何必呢?”   马车帘子被载壦重新掀开,这个瞬间他回想起自己的大哥,若他在肯定是‘留尼玛’,但他总是说不出那样的话,“这就要看姚中丞自己了。” 第八百三十章 杨廷和父子   说起来这也是载壦第一次进入蜀地,在他还小的时候,总是听自己的父皇说起这处天府之国潜力如何的好,户部奏报的数据上也体现出四川的境况一年好过一年。   不过亲眼来见证,那还是不一样。   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大山,唯独到成都府又能见到万顷良田,而成都府一如江南那样的雄城一般屹立而起,城内集市也一片繁荣。   四海升平,民生安定便是如此了。   话说四川巡抚姚玉林叫他不轻不重的警告了一下以后,立马老实许多。   翌日,姚玉林还来拜访载壦,载壦也是按照规矩见了他。   不过话却没有多说几句,   他所谓的奉旨督办鱼鳞图册,只要在表面上把这件事做完就行。   所以他手书了一个命令递交给姚玉林,并说道:“姚中丞,这是本郡王的手令,从今日起,你依此令向四川布政使、按察使以及下辖的10个府追要鱼鳞图册,20天后你再来见我,告诉我还有哪些地方拖延上交,到时候你并四川三司使,随本王一同前往这些地方。”   姚玉林对这些不奇怪,他陪笑说:“二殿下所说的,下官记下了,不过下官今日来,主要是想让二殿下放心,这小半年来,四川已有超过半数的府县上交了鱼鳞图册了。”   载壦作认真状,“这么说来,姚中丞完成得不错。”   “都是仰赖皇上洪福,二殿下亲自统领大局,下官当不得功。”   “嗯,那……你再传个命令下去,两日后,本郡王要抽查8个县的图册,并且要到实地去看。你也要和各地的知县、田长讲明,若是真的被抽到,这并非是我不相信他们的为臣之道,也不是故意为难他们,只不过是朝廷规定的应当要有的程序,断断少不得。”   姚玉林顿了顿随后还是微笑,“二殿下遵旨办事,自是无人不服。”   “好。”载壦端坐着,架势很足,“还有其他事么?”   “没有了,不知二殿下还有何吩咐?”   “没了,姚中丞最近要辛苦了,这事父皇很急,也很看重,半点拖延不得,切记切记。”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载壦不是为此事而来,但他真正的事情还是要等等消息,等到消息来了想必就不会那么悠闲了。   所以他要抓紧这几天的时间去办另一件事。   姚玉林走后,载壦立马开始更衣,并将乐尔山叫过来,吩咐说:“让打听的事情,打听到了吗?”   这名侍卫有些犹豫,但还是讲了,“打听是打听到了,但二殿下,您真的要去吗?”   “去。都到了成都府了,岂有不去之理?”   之后不久,行辕出来一辆车马,向着新都县的方向走去。   ……   ……   巡抚衙门里,姚玉林也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他的手边正好也是自己的心腹之人以及四川布政使、按察使。   “新都县?”姚玉林蹙着眉头,眼神之间逐渐惊诧,“难道是那人吗?”   四川布政使是个个头很小的人,不过脑袋似乎灵光的,“不会有错的,值得堂堂皇子亲自去拜访的,必定就是杨廷和。”   杨廷和,成都府新都县人,历史上,他致仕后就是在老家新都县病逝的。   姚玉林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此人离开朝堂都快十年了,还去拜访他做什么?”   “不止呢,杨介夫当年触怒龙颜,不仅被下刑部大狱,而且事后虽有多人轮番求情,陛下仍然不同意启用,可见心中深恨其人。二殿下此次出京公办,却去拜访这么个人,一旦为陛下知晓,恐非善事。”   “总不至于是要将此人抬出来与张阁老作对吧?”   “应当不会,二殿下看起来也是聪慧之人。当初那么多人求情都没用,如今杨介夫年老体衰,就更加不可能了。大约还是少年人心性……行事冲动。”   话虽如此,可姚玉林也不敢就这么将皇子给告了。挑拨人家父子关系,那不是惹得一身骚嘛。   不过他不告状,不见得下面一些小官员不可以。   姚玉林轻松起来,“吓了老子一跳,还以为来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   ……   ……   载壦之所以要去拜访杨廷和,实际上是为了他大哥。   载垨的身边都是一群清流,而杨廷和当年为了江南之事以身劝谏皇帝,虽然没能成功,但却被一些人奉为很有气节和风骨的文人。   尤其受了当年之灾的那些个人,更加对杨廷和有好感。   哪怕他也帮助过皇帝做了不少违背正道之事,但这一桩事足以为他‘正名’了。   朱厚照也是成全了这些人,你要名,那就给你名。官你是不要想了。   名利二字,你不能都得着,相当于是另一种形式的做官不发财,发财不做官。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官员开始迷信一种叫做‘养望’的做法,就是隐退闲居、积累声望。有的人甚至以拒绝朝廷授官这种办法,来显示自己不看重这种所谓的世俗官位。   这样一来,等到名望高了,时机一合适,立马就能青云直上。   可惜,这十年来朝堂上对于这些人一向是敬谢不敏。   当年朱厚照就下过一道命令,凡是辞官之人,再有荐其入朝做官的,一是要推荐人自己担保,并说明原委;二是这类官员变动,吏部一律不得擅作主张,而要上奏皇帝知晓。   至正德二十年,这道上谕的范围又被扩大,凡是拒绝朝廷授官的人,之后再被起用也要履行同样的手续。   朱厚照也不是说不不重视人才、他重视,但他是本着对朝廷、对百姓负责的态度来的,一个人既然对于官位并不怎么上心,那么朝廷公器怎么能交到这种人手上呢?   当开玩笑呢?   你不想当,有的是人想当,   在这道上谕之后,全国的官员动辄辞官的现象得到遏制,但不是说没有,也有依然要辞的。   这没问题,只要没有作奸犯科之事,人自己愿意回到山里当野人,朱厚照自然也不会去找他麻烦。   他就是想把这件事给搞的纯粹的一点,你要身居庙堂,那就不要拿辞官威胁谁,你要当个隐士高人,可以,到了正德二十年的现在,不管这部分人是不是主观,他都得‘处江湖之远’的真隐。   这对于假隐的是人真难受,不仅要装,还要各种钻营,但实际上上面的皇帝把关把得很严,除非你真的说出来理由,否则他就不同意。   又能怎样?   杨一清那么重要的人被赶走了,大明一样蒸蒸日上。   而如果要真的又需要什么人,那就同意呗。   总之一切都在朱厚照手中。   至于那部分真的将世间名利看成过眼烟云的,   朱厚照也觉得蛮好,至少民间的风气纯粹许多,多一些这样的人散落在各地也能有更健康的引导。   省得一帮投机取巧的野心之辈,装模作样的假扮高人,实际上尽带出一些利欲熏心的徒子徒孙。   而这些高人中,在新都县也有一个。   那便是杨廷和的儿子,杨慎。   杨慎因为他的父亲骤然黜落,所以性情也有变化,他原先得意的皇帝侍从后面来看实际上也是天子一念之间的事。   而他回乡居住以后,倒是创作了不少诗词,在这一带那是有名气的文人。   杨氏除了他们父子,还有多人曾有过功名,也有通过三司会考取得官身的,而且杨廷和当阁老多年,积累的‘特别俸禄’不少,只要不挥霍,日子其实过得还可以。   所以杨慎没了物质条件限制,现在还真的是醉心于诗词之间。   杨府的祖宅在当地也不显得很豪奢,便是一圈灰瓦围墙,正门前是简单的杨府二字,很简单、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这些年来官府中人前来拜访的也不多,只有少数人才愿意冒着得罪当朝阁老张璁的风险过来。   杨慎交得较多的还是志趣相投的朋友。   不过近日皇子过府便是连杨廷和也惊动了。   杨廷和被罢官以后,虽然声望极高,但他从来不在任何场合说一句天子的不是,反倒是处处维护天子,自揽罪责,因为他自己最是明白正德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载壦入了大门,不久就见到了老态龙钟的杨廷和以及更为成熟的杨慎,“依稀记得当年介夫公海曾教我读过大学,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次我到成都公办,在来的路上就想着拜访一下介夫公。”   杨廷和自觉深受皇恩,因而对载壦非常客气,“二殿下光临,实在是我杨氏当不起的福分。”   杨慎也向他行礼,“二殿下,如今这形势……你真不该来的。”   “旁人都怕张秉用,我是皇子,难道怕他?至于父皇,他的肚量我是知道的,绝非小气之人,我来拜访拜访自己曾经的老师,这说得过去。”   载壦说得底气十足,杨家父子也就放下心来,于是邀他入正屋,并差人为其泡茶。   “二殿下,皇上……皇上近来如何?”一坐下,杨廷和便忍不住问这句话。   载壦说:“父皇龙体康健,很好。”   “那便好,那便好。”杨廷和脸上带着几分回忆,“陛下兢兢业业二十年,大明终有今日盛景。能有陛下这样的天子,真乃上天保佑、祖宗保佑。”   “父皇的功绩自然可远追古来圣贤帝王,我这一路走来所见,也是处处都是庄稼,村庄袅袅炊烟,商旅往来不绝,看起来父皇所说的天府之国,已成现实。”   杨廷和听了这话倒是稍显沉默,没有多说。   不过杨慎却还是直人的性子,“可惜张秉用用人不善,自两年前谢以中改巡抚四川为巡抚湖广,新来的这个姚巡抚,胆子便大了许多。”   “用修,勿论国事。皇上圣明烛照、二殿下聪慧过人,哪里需你在此多言?”   载壦听了这话则生出兴趣,“介夫公,你这话可是不妥,若是仍然念着当年父皇的厚恩,就该让令公子将这番话说下去、说清楚,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我初来此地,有些事情也不一定完全清楚。”   杨慎和皇帝关系匪浅,他说道:“父亲莫怪,孩儿还是觉得,只要利于朝廷的话,我该讲还是要讲。”   载壦激动拍腿,“好!有你这句话,也对得起父皇对你杨氏父子的挂念!” 第八百三十一章 浮出水面   二殿下说皇上挂念他们父子,杨廷和和杨慎原本也都不是轻易便相信于人的人。   但裕郡王自成年以来,默默的跟在皇长子之后一直也比较安分老实,人品二字说出口还是让人信得过的。   其实杨廷和也不过是一点心里执念,真要说靠着这个重新起复,他其实不报希望。   年龄呢,倒不是问题,他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虽属高龄,但在皇帝的一众大臣里,七十多仍然活跃于朝堂的也是有的。   主要是时间太久了,这么多年没有起复,如今又怎么会忽然用他?   载垨见他面色戚戚,又补充说:“父皇在教育我们的时候,的确是提过两位的,父皇说介夫公思路清晰,头脑冷静,不管是什么繁杂政务,总能切中要害,而令公子才华横溢,举世无双,并且还有同窗之谊,可惜用修志不在朝堂。”   这份观察人脸色的心思倒是玲珑剔透,杨廷和在心中对载壦的评价又上一层楼。   “当年,老朽一时糊涂,不理解陛下的苦心,顶撞了陛下,还以为陛下恼火之至,一辈子也不会再原谅老朽了。”杨廷和说起来还真有些伤感。   载壦则道:“生气也确实是生气的,父皇说介夫公是潜邸旧人,不管民间乡绅怎么说,但介夫公应当理解才是。但父皇从来都是心胸开阔之人,而非刻薄寡恩之主,就算有气,事后也就消了,时间再长又会念起介夫公的好。”   杨廷和听着都要流泪,他其实也一样,当时是有些冲动,但皇帝对他的处置并不重,可以说没有让他受什么苦,而时间一久呢,他也会念起正德皇帝的宽厚以及对老臣的体恤。   他那张老嘴唇颤了颤,摆摆手道:“君主无过,总之还是我这个老臣对不住陛下。”   载壦知趣的不再说下去,而是说起刚刚的正事,“此番我奉父皇圣旨入四川,实际上并不仅仅是为了督办鱼鳞图册之事,至于更为重要的事,因是密旨,不便与两位透露,非是信不过两位,于我自身而言,说出来我相信不会有事,只是圣旨如此,两位知道了对两位也不是好事,还请谅解。但总之,也与这四川巡抚姚玉林有些关系。”   载壦这话说的,哪怕是有精神洁癖的杨慎都挑不出毛病,拱手道:“二殿下有君子之风。”   载壦年纪小,脸皮嫩,而且少与人接触,忽然受杨慎这样有名望的人夸奖,也有些微微的脸红。   杨慎也不与他卖关子,直接说:“既然是和皇上密旨有关,那在下便豁了出去。二殿下有所不知,这个姚玉林最早是御史出身,这些年来朝中的张阁老任人唯亲,排除异己,凡事明面上和他过不去的,他都指使自己的御史搜罗这些人的罪名,然后上奏弹劾,将其赶出朝堂。   张璁用官位许人,自然是有那无耻小人前赴后继,而且年头久了,这些人是争前恐后,就是担心自己马屁拍得不如别人快,官儿呢也升得比别人慢。姚玉林便是这些人当中的佼佼者。”   听着他那完全不屑的语气,载壦的脸色也开始凝重起来,“照这么说,这姚玉林倒像是张璁的臣子,而非我大明的臣子。”   杨廷和喜欢二皇子,所以说了句心里话,“朝中的事倒也不能这么简单的看,若真是如此,以皇上之明,又怎会容他?”   这倒也是,载壦自上次吃了个亏,心中时常提醒自己,现在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   杨慎继续讲,“父亲所说也有几分道理。既是拍马屁之臣,这天下人人都抢着拍的马屁那肯定是皇上的。姚玉林是张骢的人,张璁又是皇上所用之人,所以这姚玉林到了四川以后,对于如何邀宠,那是全心全意,用心至极,但对于真正利于国、利于民的实事则兴趣缺缺。   坊间都传闻,凡事上面下来一道谕令,姚玉林就要与自己的门人彻夜研究,究竟上面是为了什么?要怎么样回复才能让上面开心?等到钻研出办法,那便甩手给下面人,要么是布政使、要么是各地知府,压着他们给自己一道署名的奏疏,其中内容若是不合他意,就打回重写,总之他是有了依据,之后便心满意足的上交,那意思他已全力办妥了。”   载壦知道这类官员。   就是那种泥鳅类的,说起来坚决奉朝廷之命,但是自己完全不粘锅,有什么事情,你下面人去做,做了署名报我,将来万一出了问题那就是经办人的事,他不会有实质上的罪名,要是没出问题,上面开心了,他又往前头去争着露脸。   这种人在官场之上白白占着位置,但是不干实事,着实可恶。   不过这种人也最能分辨,因为上面本来的要求就是你下面人要听话,不能把我讲得话不当一回事。   但实际上的好官,不仅仅是唯上,也要关心关心下面的实际情况,所谓代天牧守,天子给你权力,本身也是要你治理地方。   毕竟中央着眼的是全国,对于一个府内的具体事务,不可能掌握的十分清楚,就算掌握的清楚,也不会有那个精力去做。   载壦越听下来,眉头便蹙得越紧。   “……三月时,成都府有一桩大事,便是这姚玉林看中了四川当地一个富商的妾室,他倒是会做,让自己的夫人出面借机邀请,结果轿子抬进府的是一人,等到结束了,轿子原路返回,里面坐得人却变了一个。他是巡抚,公然做出这种事,人家也不敢直接和他去闹。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载壦震惊,“还有这等事?”   杨慎也老实说:“这事倒是秘闻,不过传得绘声绘色,二殿下可差人一问。”   “好。这事,我定然是要问清楚的。其人好色,则必定贪财,他是否有侵占民田之举?”   “贪财之说也有,但侵占民田之事则少闻。”   杨廷和解释道:“田亩是如今第一敏感之事,即便宗室范下这等罪状也很难善了,他既是一心唯上,全力钻营,自然是想更进一步,不给自己留下这样的隐患,是可以理解的。”   实际上到底有没有贪财,却不好讲。   大明现在不像以前那样了,上上下下都穷。现在是商业繁荣,银子流动的哗哗声谁都听得到。   财富不一定在田地,那玩意儿容易掉脑袋。   还有更好的办法。   比如官商勾结,收取商人的贿赂,在他做生意的时候予以关照。   甚至让自己的亲属直接在自己管理的地方坐生意,其他人谁能做得过他?   只要握有权力,生财那不要太容易。   这是大明如今官员腐败的新的特征和表现形式,载壦涉猎不深,不太知道,杨氏父子离开朝堂也久了,自然也不知道。   但在大明的朝堂上,实际上是有官员和皇帝在谈论这件事的。   “虽没有侵占民田这类事,不过姚玉林在田地之事上并非完全干净,二殿下可曾听过一个叫夏言的人?”   载壦眉目一闪,“此人是谁?”   杨慎不疑有他,自顾说道:“此人是成都府双流县的一个田长。他为人光明磊落、刚正不阿,为官清正廉洁、铁面无私。虽然只是八品的田长,但是在民间颇有贤名。   二殿下若是到双流去问普通的百姓,相信没有人说出个不好来。但就是这样的人,却叫上司寻了个‘敛财贪名’的罪状出来给免了,姚玉林则完全不顾事实真相,查都不查,致使夏言被免完全没有生出一丝风浪。这可是污蔑田长,皇上要是知道了,岂能不恼?”   载壦没想到还有这等收获。   心里更加小心起来,“田长……确实为父皇所重视。用修,这样的事……”   不是说杨慎讲话不准,关键他先前也说什么秘闻不秘闻的,秘闻可不能当正事报到皇帝的御案之上。   “二殿下,”杨慎起身,又转过身来面向载壦,“夏言之事,在下还有密奏,不知二殿下可否移步?”   载壦眨了眨眼睛,“请前面带路。”   说着便起身随他一起走。   乐尔山原本想跟着,但载壦阻止了他。   这里是前阁老府邸,除非杨廷和疯了,不顾他这些后辈子侄和杨氏的祖坟,否则他不会有任何问题。   两人出门以后,走过长廊,来到一处用竹子兴建的别院,院落当中是土路,只有几块大大的石头错落有致的分布。   杨慎在前,载壦在后,两人踩过石头走了过来。   这里四下无人,杨慎作揖,讲道:“二殿下,夏言是为人污蔑,此事决计假不了,除了在下相信夏言平日的为人,更因为有此人。他受夏言之托,入京送信,可惜也是年少之人,不知外间险恶,还未走出成都府,就已经被官府的人寻到了。在下也是机缘巧合救了下他,但也只能将他藏在此处。”   说着他向里走,“徐敏,赶紧出来,你的贵人来了。”   不错,此人正是准备入京的徐敏,可惜这时候的他却要拄着拐杖,原来是为人伤了腿脚,行动不便。   他这些日子虽说是养伤,但实际上是急疯了。   杨慎和他出主意,找个人代他去送信,但徐敏想到此事事关自己父亲性命,所以坚决不肯。只等着伤势稍好,他就再次出发。   载壦看着这么个陌生人,心里头有些诧异,杨慎是谨慎之人,不会随意向他介绍什么乱七八糟的货色,“此人是谁?”   徐敏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贵公子,但还未说话,就已经听他开口询问。   “二殿下有所不知,这是原双流县知县徐维明的独子,徐敏。”杨慎又面向他,“徐敏,还不跪下?这是京师来的二殿下,裕郡王!你的事,裕郡王是完全能够做主的!”   “二殿下?”徐敏虽然见识不多,但后面的郡王两个字还是听懂的,那不就是皇帝的儿子?当朝皇子?!   一瞬间,他是立马扔掉拐杖,忍痛下跪,“小的……小的参见裕郡王!”   载壦摸了摸下巴,双流知县的儿子?看来他定是知道夏言的事情的。   说起来这双流县的夏言看来还真是个人物,先是他的父皇看出姚玉林奏报有问题,现在杨慎又营救与他相关之人,这里面的事情,他应该是要搞搞清楚了。   于是他走了进来,竹门也被关上。   “夏言是你什么人?” 第八百三十二章 先抓一人   自上次受自己的外公教导以后,载壦已经不再想着如何去找张璁的麻烦。   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他与自己的大哥也变得稍微不一样了。   他大哥身后的那群清流,以不立嫡立长的圣训而围聚在他的周围,自觉正统,而与张璁自然是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是彼此互成死敌。   然而载壦现在知道,张璁自有其作用,他的父皇还要用他,时机自然不到,皇帝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发生。   这次接四川的差使,他又明白皇帝并非完全的放任张璁,否则四川巡抚是张璁的人,又怎会轻易动他?   载壦现在是明白过来了,他的外公说公心私心,他的父皇面谕他是说利国、利民。说到底一句话,得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而不要考虑自己。   身处老二这样的位置,载壦看得明白也更容易做到,他不在意自己在朝堂上的势力,因为在他看来,在意也无用。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还是他自己所设想的,简单点吧。   杨府的这座竹楼内,现在的载壦想得就是夏言、想的就是皇帝交办的差事。   至于徐敏,他在这般时刻要说起与夏言的差事,自然得夸张些,他历来都是机灵的,“小的有一至交好友,就是夏言的儿子,徐家与夏家乃是世交!”   “世交?那么你定然知道双流县发生了什么。”   徐敏想了想锦衣卫的事情到底能不能说,后来还是觉得不要,因为没有意义,这样的身份只会让人怀疑,要说唬到皇子那是完全没可能。   于是徐敏便省却这一段,从头说起,“回二殿下的话,小人正是亲历者。却说大约三个月前,双流县来了一个外地人,此人姓韩,其家资颇丰,到了双流以后,购地置宅,还捐纳善款,在本县名望陡增。”   “这是个好人?”   “但他的银子有问题。”   载壦问:“这与杨先生说的夏言冤情有什么关系?”   徐敏真像是见到了亲人,“有关系!裕郡王,不止是夏伯父有冤情,小人的父亲也有冤情!便是因为小人发现了这姓韩的银子是走私的日本官银,他担心事发,先是将小人父亲陷害下狱,而夏伯父是为全臣子之忠和朋友之义而向朝廷揭发此事,所以才遭了这番祸事!杨先生说冤,在小人看来,这便是千古奇冤!”   载壦惊了,“官银走私?徐敏,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件事非同小可,稍有不实,便会要了你脑袋!”   徐敏面色严肃起来,跪下说:“二殿下,这是夏伯父的亲笔手书,事实真相俱在其中,二殿下一看便知!”   杨慎也气愤道,“二殿下,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四川一众官员欺君罔上,陷害忠良,简直是胆大包天!皇上苦心孤诣、数十年兢兢业业创造了这大明盛世,可不是留给这群虫豸在其中上下其手,自谋己利的!”   “不错,这件事他们应该给朝廷一个交代,给父皇一个交代。偶有疏漏和故意欺君这是天差地别之事。”   载壦负手低头沉思,“不过,姚玉林是四川巡抚,自他而下,这一众四川大小官员大多是其党羽,牵涉人数想必不少,要想还夏言一个公道,给父皇一个真相,咱们还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比如说……这件事和姚玉林有什么关系?哪怕咱们去把夏言救出来,再把他带到君前,姚玉林一句被下属蒙骗,便可脱去大部分的罪责了。”   杨慎吸了一口气,“以此人绝不要脸的作风来看,这是极有可能之事。”   “这一切的问题在姚玉林,若是他这个巡抚照旧,咱们哪怕收拾了一两个知府、布政使,四川的情形亦不会有所改观。”   徐敏已经插不上话,他是有些聪明,但大人物说的这些事情已经震撼了他。   以前四川巡抚是他高不可攀的存在,现在竟在讨论如何收拾他。   不过么,他也还是在努力思索……   “官银走私?!”徐敏忽然脱口而出,“最大的官肯定是拿最多的钱,这个姚玉林为什么要替下面人瞒着?官银走私的事情必定也和他有关!他们都是一伙儿的,谁又会信他不知道此事?”   “奇怪,你是如何发现官银走私的?”载壦抓住了这个重点。   徐敏微微一顿,还是说出了他当初忽悠他父亲的那一套。   那确实是个理由,载壦沉吟一番后说:“既然如此,咱们就把他们如何走私的这些事情都摸清楚,姚玉林牵涉其中,自然就无法脱罪,那么他陷害夏言、欺君妄报的罪名也就坐实了,任他有多少张嘴,也难以自辩。”   杨慎问:“不知二殿下要从何查起?”   “山人自有妙计,若你们信得过我,等我消息就是。”   对于这话,杨慎没有疑义,徐敏则是本能的有些担心,毕竟初次见面,他还不了解对面这个人。   “这东西,你先拿着。”   载壦已经看过,不必再保留这封密信,他哪怕没东西,口述出来,他相信自己的父皇也是信任的。   徐敏则‘如获至宝’,还好最要紧的没被拿走。   “对了,你的伤……是伤筋动骨了?”   “多谢二殿下挂怀,小的这是外伤,再养几日等伤口好些,应该就好了。”   若非如此,事情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他还真的会答应让杨慎找人给他送了。   载壦道:“我不是挂怀你,是要你派上用场。”   徐敏立刻表了忠心,“二殿下尽管吩咐就是。”   载壦不再多说,随着杨慎走了出去,路上还嘱咐,“此事事关重大,先不要走漏风声,以免打草惊蛇。”   “是。”   临别之时,他对杨慎说:“用修,你既心中还念着朝廷,等此间事了,由我保举向父皇推荐你巡抚四川如何?”   杨慎一震,摇头说:“多谢二殿下美意,只是在下逍遥惯了,恐怕已不适合官场。而且下官本就是四川人,按朝廷法度也不能巡抚四川。再有,陛下那边对于似我这样的人,轻易也不会应允。”   “父皇是不会轻易应允,但你助我办好这件案子,自然就是心中有朝廷,有百姓,这便是理由。至于南人官北、北人官南这项规矩早就破了,只要父皇相信,用修你又是一心为了百姓,四川得你,当然是好事一桩,我为国荐才、为民保官,也是身为皇子之责。”   杨慎还是拒绝,“多谢二殿下美意,不过此事干系重大,二殿下骤然说起,在下心中毫无准备。”   “不急。”   之后载壦又去和杨廷和聊了几句,随后离开了杨府。   杨廷和虽然老眼昏花,离开朝堂也很久,不过他毕竟是纵横官场几十年的老法师,只见了载壦这么一面,他便对自己儿子说,“这二皇子,还真是有几分皇上的模样。他与你说了什么?”   杨慎没有瞒着自己的老父亲,“二殿下说,等此间事了要推荐儿子巡抚四川。”   “那你怎么想?”   “儿子没有答应。”   杨廷和建议道:“如果二殿下真的推荐,为父还是建议你答应的好。”   杨慎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他的确已退隐多年,这倒不是什么养望,当初他的亲爹在朝堂之上失势,而新来的张阁老又是那样的作风。   他真要当官也当不出什么真正的实绩出来,反而会被被动的牵入各种争斗,这实在就没意思了。   但他和那些真隐的也有一些区别,就是刚刚二皇子讲的,皇上念过他的同窗之谊。   杨廷和拄着拐杖起身,“你平日里说的深受皇恩不是随便讲的,二殿下真的推荐,你若还不答应,咱们父子便都是忘恩负义之人了。”   这老头儿似乎也有些明悟,载壦说他是潜邸旧人,应该能明白皇帝苦心。   换句话说,他们这对父子受皇帝恩厚如此,哪怕是违背自己的意愿,但只要朝廷需要,他们就不能拒绝。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和皇上之间的那份情谊。   “不过你还有时间,即便是二殿下,一个四川巡抚也不是说拿下就拿下的。”   杨慎又想到要推荐自己的皇次子,“爹,你说皇上为何到现在还不立储君?而且皇上还让诸皇子纷纷受领政务,皇上不会是不想认嫡长制吧?”   杨廷和目光深邃望向天空,“你是想问,将来大位会不会传于二殿下吧?”   “若真是如此,那可能利于当代,但却会贻害无穷。”   “以前我与你一样,总觉得皇上的心思是错的。但江南……这么大的事情最后还是皇上对了。皇上区别于一般的帝王,便像太祖皇帝当年,膝下一众皇子还不是各领差使?而且还是领兵。至于大位具体传于谁,现在还言之过早。”   杨廷和之所以说载壦更像皇帝,便是这份淡定沉稳的性格。   在他的眼中,载壦虽然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但其实心里都有主意。   ……   ……   杨府外。   载壦引着自己的护卫乐尔山等人离开新都县。   在路上他就说:“这一趟杨府之行竟有意外收获,夏言的事情大致也清楚了,四川巡抚及其一众官员截留奏本,陷害忠臣,并且胆大欺君,这个罪名,哪怕是张秉用替他担着,他也逃不了。”   “竟有此事?那殿下既已知晓,咱们这是不是要去直接将那姓姚得捉拿归案?!”   载壦咬了咬手指,却不同意,“我是信得过杨用修,但此事不小,哪里就能听他们一面之词就定下堂堂一省巡抚的罪名?还是将事情了解清楚再说。姚玉林巡抚四川已有两年,多等这几日又何妨?”   “是!”   “不过……多数可能,这件事应当假不了。”载壦计上心头,在马车里就开始脱衣服,“找个人进来和我换件衣裳,然后装成我的样子回到行辕。”   乐尔山连连摇头,“不行的,二殿下。您这招金蝉脱壳太危险,属下们不敢。”   “国泰民安的你怕什么?!快点儿的!”   “可您两日后还要和一众官员抽查8个县的鱼鳞图册呢,到时候您不在,这怎么交代?”   “交代?向谁交代?我是堂堂郡王!两日后,你就找个借口拖一拖他,第一次他就是不信也不敢如何,拖到他按耐不住那便直接告诉他我不在,又能如何?”   载壦是要这里面的时间差。   其实他安抚杨慎和徐敏的话并不是假的。   虽说列举夏言罪状的奏疏是姚玉林上的,但不把他和官银走私这桩案子联系起来,到时候他确实可以抵死不认。   不过徐敏给了他一个新的线索,便是在双流县中。   他要利用这个时间差,先去来个釜底抽薪。   不过这帮人连皇帝都敢骗,估计是会负隅顽抗的那一类,所以他要是不亲自前往,只交给自己的属下的话有些担心会出什么差错。   为保稳妥,他又对乐尔山吩咐,“等我走后,过上三日,你拿着本王的腰牌秘密的去找到四川镇守太监,记住一定要见到他本人,然后带着他来找我。”   “是,属下遵命!”   朱载壦拍拍他的肩膀,“行了,让人进来换衣服!”   这个年头,衣服就是一个身份标志,轻易换不得。不过他还有皇上给的密旨,这个东西一样可以证明他的身份,就算当地的官员有些怀疑,但一时之间也容易被唬住。   于是乎进马车的是一人,等回到行辕出马车,则又是一人。   他之所以能想到这个办法,还真是拜姚玉林抢夺美人所赐。   而他要去的地方也不难猜——双流县。   在徐敏的奏本里,他看到了一个商人叫韩春薄。这个人是直接使银子的,其他人大多都有官身,哪怕他是皇子,没有道理的忽然把一个知府抓起来,那也是不行的。   反倒是这个韩春薄,虽说他有些背景,不过背景载壦并不害怕,他还料定,这个人的家里应当有不少与当地官府的来往函件。   就算没有,秘密的把这个人抓起来一段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至少可以瞒着当地官府一段时间。   而这个时间基本也够用了。   所以他不再拖延,连行辕都不回了,直接前往双流,并和自己之前派去的人碰头。   钦差行辕没甚异样,姚玉林没有再亲自去,听人禀报二皇子已经回来,他便不作他想。   实际上,载壦是奉密旨而来,姚玉林还不知道自己先前上奏的那封奏疏叫皇帝看出问题来了。   再加上皇长子载垨也在各地督办鱼鳞图册之事,他实在是想不到这里面还有其他的事情。   ……   ……   说起来那韩春薄用些法子叫夏言得罪了那些太监以后,本地的官员便起了贼胆给夏言安插罪名,这个法子颇为顺利。   主要是收拾夏言这样完全没有背景的人,又更加容易。   虽说当地也有些人知道夏言是冤枉的,不过普通的老百姓管不了官府的事,夏言入狱,事情摆平,这一个月他的日子还是舒坦的。   除了徐敏那个小子没找到,不过这件事已经拉上了知府大人,徐敏的踪迹自有他去追寻,韩春薄并不相信堂堂知府会对付不了这么一个小子。   他哪里知道灾祸就在这一两日间。   而载壦这边,他本来已派了六个人先来探寻,他刚进双流县,丁成山、杨润山两人就已率人在客栈秘密相见。   这两人一看裕郡王的衣服是护卫服还有惊讶,但也不敢多问,直接就是单膝下跪,“属下见过二殿下。”   “平身。”   载壦叉腰,问道:“你们这里可掌握到什么情况?”   “回二殿下,属下们遵照殿下之令暗中探访夏言,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夏言并非是贪污敛财、侵害百姓之官,不管是客栈店家,还是寻常百姓,哪怕是船夫、牙人,都未曾见过夏言田长欺压百姓,反而是处处为百姓出头。这桩事,确为诬告。”   载壦点了点头,“可知为何诬告?”   另外一人讲,“夏言田长被抓,在百姓之间引起极大议论。乡野小民传什么的都有,属下们倒是探听一些,不过都入不得二殿下的耳。且,大多也是假的,实在也不可信。至于官府之中……请二殿下恕罪,时日尚短,属下们还未探明。”   载壦并不怪罪,“无妨,我来得急,留给你们的时间并不多。不过我在成都府倒也有些收获,是说这与当地一个大善人韩春薄有关,你们可知道此人?”   丁成山迷惑了一下,“是有这么个人,不过此人多行善事,应当不可能与这件事有关?”   载壦心想,这是个聪明人了,披上一件善良的外衣,寻常人哪怕过来探寻,也会自动的忽略他。   如今短时间内要想去将此人查出个结果,估计也是很难。   这种时刻,就需要他来进行决断了,是这么拖下去,还是相信杨慎和那个徐敏。   其实他还是谨慎了些,他是皇子,奉圣命到四川办差,而且已经确定夏言是被诬告,不管怎么说这里面也是有猫腻的。   哪怕最后事情不如预期,但姚玉林上报的东西和事实不符,这是铁板钉钉。   这样一想,载壦不再犹豫。   其实他可以利用皇子的身份走县太爷的路子,这样名正言顺。不过这件事是官府本身出了问题,他之所以轻装简行就是想瞒过官府的眼睛。   “咱们一共十人,若是叫你们去将这个韩春薄给绑来,你们可有把握?”   成山、润山两位不多言语,只是磕头,“谨遵二殿下之令!”   他们是神武卫的精锐,每个人都是能以一人对五六人的,只是控制一个不设防的乡绅,这件事的确不难。   韩春薄总得出门,他又是大善人的形象,只在城中行走的话,最多带三五个人,绝不会带一大堆的护卫,就算带了,少于五十个人也是不够的,而这么一个故意买名的人,怎么会讲那么大的排场?   又不是首辅出门。   关键现在是盛世光景,国泰民安,县城之内发生恶性凶案?   歹徒不会这样不要命。   之后,成山、润山二人带领人手就去韩宅之外盯着。   到得第二天中午,韩春薄终于出门,他去的还是个雅致地方,便是当地一家售卖西洋图书类的商铺。等他一进到里面,上了二楼。   丁成山这帮人就开始行动。   两个人直接去找店铺的掌柜,锃亮的匕首直接架在他的脖子上,脱口而出就是威胁:“关店,我们饶你性命!”   另外的七个人直接上楼准备控制下韩春薄。   剩余一个人回去通风报信。   载壦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妥当。   店铺里,掌柜的是衣服无辜模样,抱住自己的女儿躲在右侧陈列书本的房间里瑟瑟发抖。   而进门左手边,则是被绑在椅子上的韩春薄,和他那三个被完全控制住的手下。   载壦有些不满意,“十个人,收拾四个人,还要牵连两个无辜百姓?”   丁成山只得告罪,“为免耽搁时间,这次是粗暴了些……不过属下等也未伤一人。”   说着他眼神迅速一撇韩春薄又回来,“除了这个人。他……不太老实,所以属下们揍了他一顿。”   载壦并不觉得这是理由,不过事已至此,还是不要纠结于这一点了。   他先向右边走去,这么一靠近,把掌柜得吓得连连往后缩。   载壦蹲下,“手下的人行事鲁莽,惊到了老人家,我在这里告声歉意。你这店便暂时借我用上几日,这五十两银子,便是你这几日关店的损失。”   老人家看载壦真的掏出银子来,心里将信将疑,“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好人。”   而老人家的女儿近看了载壦的英俊面容之后似乎比他爹胆子还大一些。   “成山,将这个姓韩的拉到后院,还有安抚安抚这家掌柜的。”   “遵命。”   要说这韩春薄已经声色俱厉,他是被堵住了嘴巴,可人到后院嘴巴里的东西被拿出来之后,立马就是狂吠,“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绑人,难道不知这太平盛世绝无尔等匪徒的容身之所吗?!”   载壦没急着问询,他还是头一回干这种事,一时间竟不知要怎么开始。   韩春薄也打量了一下形势,眼看对方完全不慌,他又改口,“你们,你们想要什么?求财?还是……还是复仇?”   “你和什么人有仇?”   韩春薄立马否认,“我一向与人为善,并不和人结仇。这位兄弟,你若是求财,说个数即可,没必要……没必要染上人命的官司。现在……现在不是十几年前了,出一桩命案,官府一定会追查到底的。倒不如拿上银子,带着你的人潇洒快活。”   “算是个人物,至少头脑清醒。”载壦绕着他走了一圈,“你名韩春薄。”   “是……又如何?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载壦走到他的面前,慢悠悠的笑着说:“我姓朱,名载壦,在家排行老二。”   “朱载壦?”韩春薄嘀咕了一声,心说完全不认识啊,哪里跳出来的。   “大胆!”杨润山上前就是一声严厉的呵斥,“二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韩春薄心里怒骂,妈的,不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吗?不对,等等,   “二殿下……?!你是,你是当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韩春薄看他一身装束也是不像,“小小的双流县怎么会有当今皇子驾临!这位兄台,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最好尽早将我放了!”   “真的不可能吗?以你的灵通消息,应该知道四川来了钦差了吧?”   韩春薄心里一突突,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如果您真的是当今皇上的皇子,抓韩某又岂需亲自出马?随便开个口,韩某便活不过今日。”   “倒是能言善辩,令人不喜。润山,你说用什么法子能让他开口?”载壦经验不是很丰富。   杨润山则不废话,“请二殿下回避,属下们自有办法。”   载壦瞥了这个人一眼,“行吧。”   韩春薄则慌了,他可不是什么硬骨头的人,当即就在椅子上挣扎起来,“等……等等!等等!喂!你,你还没问呢?!怎么知道我不开口?哎!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成都苗知府的人,你今日动了我一根汗毛,苗知府不会饶过你的!喂!”   “成都知府?”杨润山活动活动自己的拳头,嚣张道:“就是他亲至,他也不敢讲这样的话。”   韩春薄眼看拳头越发得近了,于是身子骨忍不住后仰,脸色也开始发白,“不是,你们……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想知道什么?说说清楚,我若是知道我定会讲的。”   砰!   杨润山先给他来了一记重拳,“没听二殿下说了什么吗?能言善辩,令人不喜。似你这样嘴巴伶俐的人,就算问你你也是东拉西扯,胡编乱造。”   “啊!”韩春薄只觉得有一种透心的剧痛,这股剧痛让他忍不住的发怒,直接急了,“谁东拉西扯了,你们都还没问呐?!” 第八百三十三章 全招了   “啊!”   “啊!”   “嗷~~!!”   ……   ……   “二殿下,应该可以了。”   载壦从里屋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再次出现在韩春薄的面前。   这个时候的韩春薄脸蛋上有红红的五指印,嘴角有渗出的血丝,而整个人的状态也更加的狼狈,便是喘息声都粗重不少。   “原本你不配知道我的身份,不过为了解解你心中的疑惑,还是告诉你好了。朱载壦确实是我的名字,我也确实是当今皇上的次子,皇上亲封的裕郡王。二殿下这个称呼想来天下还没有人敢冒充。”   韩春薄被打了一顿之后,明显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惊恐,有些不太敢看对面的人。   “你……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却为何要与我这一介小民为难?”   “因为夏言。”   “夏言……与我有何关系?”   载壦略有不满,“润山,你不是说没问题吗?”   杨润山被训斥,脑袋一低,“二殿下恕罪,容属下再来教训教训他。”   “哎!哎!干什么?!”韩春薄原先还有些萎靡,这么一下倒是精神了,他是无奈之中带着可怜,用带着哭腔的语气道:“二皇子殿下,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您就直截了当问小人就是了,不要再玩小人了。”   载壦横起手臂把润山挡在身后,说道:“好。我想问的也很简单,夏言被罢官,这件事是你从中作梗的吧?”   韩春薄愣住,他,他不敢承认这一点。   但杨润山急了,“还想吃拳头?!”   载壦看他的表情,心中已有计较,“实话与你说吧。当今皇上已知道这件事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似乎很清楚夏言的为官、为人,他不相信四川官员所写的夏言的那些恶行,甚至断定是上下官员合谋欺君。所以你眼中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才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你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当今天子,谁能命令得了我?”   韩春薄内心已经完全震撼,他本能得觉得这件事发展的程度有些太夸张了,一个小小的夏言怎么会引起当今天子的注意?   可对面这个人所说的话,似乎又无懈可击,非常合理。   “这次四川是要掀大案了……”载壦忽然转了语气,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大概是个有些本事的人,但你只是商人,挡不住这一切的,哪怕是你背后的人也挡不住这一切。不过也正因为你无足轻重,假若你愿意弃暗投明,以后为我所用,我倒是可以在这次风暴中,想办法留下你的性命。”   咕咚!   韩春薄咽下一口唾沫。   对他来说,这当然是个天大的抉择,一时之间他脑子都是乱的。   “我……我有何价值,二殿下愿意救下我这个商人?”   载壦想了想,与他说了实话,“你没有价值,我只是不愿意看到很多人死。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谁也不要死。可这次的官员我是保不住的,但你是商人,皇上完全不在意你,或许还有可能……”   “只是有可能?”   “不要讨价还价了,官银走私这是天大的事,能留住命还不够吗?”载壦便将知道的所有事直接一股脑说出来,在这种时候攻克他的心理防线,“你的银子都是走私的日本官银是吧?双流知县徐维明之子徐敏也曾怀疑过这件事,所以你便联合成都知府陷害了徐维明,后来徐敏又向夏言求救,你又将毒手伸向夏言。”   “……你,你、我。”韩春薄果然面色大变,以至于嘴巴长得老大,根本合不起来。   载壦则继续,“以为这件事是神不知鬼不觉?你错了,官银走私在京师早就已经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了,针对这件事的调查早就开始了,四川虽然地处西南,可这里有镇守太监府、有锦衣卫,他们都是朝廷的耳目。”   这其中有的是载壦知道,有的是他推断的。   比如说,他也不觉得皇帝会认识夏言,而皇帝之所以觉得不对劲,肯定是当地的耳目提供了消息。   “好了,现在你要告诉我,你是继续负隅顽抗,还是全力配合我。其实你只要被我捉到过,估摸着很多人都想要你的命,哪怕你顺利回去,你背后的人也不会再信任你了,反倒是在我身边还安全一些,毕竟皇子身边出现了刺杀案,这事就太大了些。”   韩春薄的双腿不自觉地开始抖了起来,“我,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   “你既然都清楚明白,有什么理由还留着我?”   载壦抿了抿嘴唇,“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走私官银的。皇上也不知道,你若愿意讲,省却朝廷的一番功夫,我就愿意在皇上面前为你求情。”   “可二殿下也说过,官银走私……是大事!我哪怕全力配合二殿下,也是活不了命的。”   “你说的是实话,的确……很难。”载壦叹了叹气。   “啊?”韩春薄脸色瞬间大变,“二殿下,二殿下,你要么想想办法?我是这么推断,可我不愿意听到二殿下就承认了呀!我……我若是立下功劳呢?”   载壦却不能给他准话。   一边的杨润山说,“你应该感谢上天遇到的不是别人,是二殿下。二殿下性格宽厚、真诚待人,我们这些人都知道,二殿下这是不忍心诓骗你,是以实话来对你,否则忽悠你可以留下你的性命,最后再将你卖了,你又能如何?   跟你说吧,你不配合也是活不了命了,落在我们的手里,你便不可能再逃脱了,不管你背后靠的谁,哪个敢从皇子身边抢人?到时候将你带到京师,皇上一怒自然是会要你的脑袋。还不趁现在二殿下愿意保你性命,好好的求求二殿下。”   “我。”韩春薄现在还有一线希望,就是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什么皇子。   他所拥有的一切要他在别人几句话之下就放弃,这实在是太难。   载壦则没耐心陪他耗下去,“韩春薄,你和成都知府苗子恕究竟是何关系?”   韩春薄瞄了一眼杨润山的大拳头,又想了想二皇子所展现出来的那份纯粹与宽仁,最终还是说了,“我父亲与他是合作的关系。”   “你父亲?他们合作什么?”   “小人父亲已经去世了,他们是合作运官银。”   “你还是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了。”   “是,那……还请二殿下为小人这条命再想想办法。”   载壦点头,“只要是有可能,我不会放弃的。”   “好。”韩春薄嘴唇微颤,“事情还要从八年前说起,当年苗子恕还在松江府任知县,我父亲则是常年跑船的商人,所做的生意便是将大明的棉纺织品卖到日本、南洋等地,但主要的还是日本。家父和其他的跑船商人原本并无不同,但家父有一个特点,他会说日本国的话,一般的商人都是请翻译的多,大部分人不愿意用这份功,而且也瞧不上日本国语。”   载壦觉得新奇,“谁教他的?”   “家母是日本国人。所以小人也是会说的。”   这虽然不算很常见的技能,不过载壦是皇子,他这个身份找到会说日本语的却是不难。   “苗子恕与家父的合作原本是从棉纺织品开始,次数多了,相互熟络,渐渐的家父重视起当时的苗知县,苗知县看家父做事可靠,也逐步引为心腹。直到有一次,他和家父说要在回程的时候稍带几样宝物,不可示人、且要秘密为之。   既然是他命令,家父无法拒绝,只得全部答应下来。当时家父并不知道自己所运的就是从日本大小银山中走私出来的官银!等到知晓的时候……一方面是已经参与其中,无法脱身,另一方面……二殿下恕罪,身为人子,小人不愿说。”   载壦完全明白,另一方面这家伙自己也贪财了。   “继续就好。”   “谢二殿下。自此以后,苗子恕和家父的关系越发紧密,后来……后来小人也参与其中。小人也曾多次想过,这么多的官银一个小小的知县是怎么弄到手的。”   “他把这些给你们看了么?”   韩春薄点头,“合作了很久以后,才得知的。日本那边的关节不是苗子恕打通的,他只不过是一个知县,哪怕现在也仅是一个知府。他所要做的就是派信得过的人将银子运回来。”   载壦摸了摸下巴,“如果是大规模的运输官银,极其容易被发现,所以他们改用分散运输的办法。即便被抓到一两个,数额不大,不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如果是几十万、上百万两,只要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朝廷就必定会追究到底。   而且,对于主使之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拉拢人的手段。但凡一个官员接受这种‘任务’,就是上了贼船,而且上去就下不来了。”   “这些考虑小人不知道,小人只知道,官银走私自正德十六年开始,从每年的几万两,如今已经是近百万两,照这个形势下去,被发现是迟早的事,而苗子恕是当中首先害怕的一批,正好他调往四川任知府,所以他便想甩手不干了。于是他与小人说好,一同到这里避避风头。”   “这件事与四川巡抚姚玉林有关系吗?”   “有。苗子恕就是通了姚玉林的关系所以才顺利调至四川,而且还升了知府。”   “官银走私,姚玉林也参与其中吗?”   韩春薄皱了皱眉头,“小人不知道他身后的人是谁,从未听说过,他似乎并不直接参与。但小人知道,苗子恕一直都会给他上银子。”   杨润山一听,不禁骂道:“这个老狐狸,真是个三不沾,只收银子不干活。”   载壦则不那么在意,做事太缺德,才会坏了一个‘团队’的风气,苗子恕受他影响想必对待韩春薄也是这样。   现在么好了,人家卖起他们来一点儿负担不会有。   “他只要拿银子,这件事他就脱不了干系。”载壦说道:“一个知府大小的官,哪里来的那么多官银?如此来历不明的银子,他收的心安理得,所以心里头肯定是清楚的。就算没有证据证明他直接参与此事也没关系。咱们办这等案子,也不都要证据的。   以父皇的性格,若是了解到这等程度,姚玉林还是否认,呵,越是这样,父皇越是会将他挫骨扬灰。为何?因为他不老实,死到临头还是嘴硬,父皇最是憎恨这种死不悔改之人。”   这件事到这个程度,载壦已经敢进一步往下做了。   “你与这个苗子恕也多有书信往来吧?”   到这个程度,他已经不会再否认什么了。   “有的。”   “好,去你府上取来,之后你便不必再露面了,我的人会将你护好。润山,去将成山叫来,咱们准备走。”   “二殿下……”韩春薄可怜兮兮的叫唤了一声,“还请二殿下救命。小人这几年得来的银子,都愿意敬献给二殿下。”   “我是皇子,我什么都不缺,更不会缺你这点银子。不过你这些钱本是朝廷的,算是你偷窃而来,还是还给朝廷吧。至于说你的性命,我说会为你求情,就一定会做到。但还是那句话,在大明朝,能做主的不是我。”   “有二殿下这句话,小的便是死也瞑目!”   说完之后,载壦令人出了门去,并按照指引向韩宅出发。   刚听到这么个结果的定成山还很不能理解,所以他赶马车的时候还偷偷问:“二殿下,您真的要为他求情?他可是走私官银的罪犯啊!”   载壦在闭目养神,听到这句话后睁开了眼睛,“是的。”   ……   他是这么说的,但实际上他的思绪已经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一天朱厚照牵着他的手,处理了宫廷内的太监偷盗之事,他印象很深,自己的父亲说过这样一句话:希望才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载壦原来不懂,这一次他明白过来了。   常年做这样的隐秘且犯罪的事的人,一旦被发现,他自己就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了。   所以这个时候一定要给他一些生还的希望,为了兑现这个希望,他什么都会做。   相反,如果一直以死亡去威逼他,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对抗。   ……   “可是属下觉得这样未免太便宜了他。”   载壦掀开帘子望了望那个韩春薄,幽幽说道:“也是因为他,这次的事情才很顺利。都不要憋一肚子气了,一个商人在这样的合作之中分不到多少钱,更不是真正的主谋人物。   咱们这一趟去将这几个当官的全抓了,他们才是真正的大贪。这些人明知父皇为了大明有多勤勉辛劳,却还要为了以及私利在背后做这等人神共愤之事,收拾掉他们才可解心头之恨!” 第八百三十四章 谁敢拦我!   载壦又换回了自己那一身绣着猛兽的青色绸缎,他便这么往巡抚衙门门前一站,挺拔身姿、俊秀的面容一下子便与旁边的人完全区分开来。   四川的事到了这个程度,已经没有再拖下去的必要了。   原本他是想着从知县开始,顺着往上将这些人全都抓了,不过仔细想来还是擒贼先擒王。   至于那些小虾米,自有人能够收拾得了他们。   所以他直奔巡抚衙门。   而这次再来,他便不是只带自己的属下,还有镇守太监府的高公公也在一边儿候着呢,他已接到从司礼监来的急递。   裕郡王载壦奉皇上密旨入川办事。   一个皇子,奉了天子密旨,那就相当于天子亲至,他这个宫里人自然不敢怠慢。   倒是姚玉林很是诧异,他待人从屋里到外面院子里,看着满满当当的带刀兵丁,脸色很是不好,“裕郡王,你这是何意?”   “不急,请姚中丞稍待。”   载壦这话落下也没多久,巡抚衙门外面果然又有人脚步急促的往里走,仔细一瞧,那是载壦的属下乐尔山和一个公公,两人带了十个人,绑了一个身着圆领蓝袍的八字胡官员。   “中丞大人,中丞大人救命啊!”   载壦并未转身,但听到这声音嘴角已经勾起来了。   姚玉林歪头眺望,心思急转,他不明白,为什么镇守太监府的人也掺和进来,而且没有什么征兆,就这么便将一个程度知府给抓了。   “高公公,这都是您的人,在下不明白,今日这是唱得什么戏?”   高公公,名高沨,年岁其实不大,应该才三十出头,不仅无须,便是连皱纹都没几道的。   “中丞,裕郡王在此,咱家是听命行事,至于说您和裕郡王的过节,咱家是真不清楚。”   其实载壦和姚玉林哪里有什么过节,不过他一向是柔和的性子,也就没纠正髙沨这话里的不准确之处。   而是直呼其名的对着对面的人讲,“姚玉林,此番我是奉皇上密旨而来,所要查的是你欺君罔上之罪。你可认罪?”   姚玉林脸色发寒,甩了甩衣袖,“恕下官愚钝,听不明白二殿下此话何意。还请二殿下说明白些。”   “知道你要嘴硬。”   “苗子恕!”   “罪臣、罪臣在!”   “我来问你,夏言上疏官银走私一案的奏本何在?!”   苗子恕跪着哭丧,“回二殿下,那奏本,下官已转呈了上去了!”   “转呈给谁?”载壦继续问。   “罪臣自然是转呈到布政使衙门。”   载壦视线微转,望向姚玉林身后的一个矮个头的中年男人。   他还没说话,那人自己就急了,“胡言乱语!本官何时收过你的奏本?!更不知什么官银走私案!二殿下,苗子恕这是病急乱投医,这个时候胡乱攀咬,请二殿下明鉴!”   “我很明白!”载壦面对众人的视线也很自然,他虽腼腆,但毕竟是皇子出身,看这些人先天有心理优势,况且这么多年下来,更大的场面也见过的,“官银走私,自四川巡抚姚玉林之下,你们个个都有份,而且心知肚明,因而才拦下夏言的奏本。我这里,可是有名单的。”   他右手一伸,乐尔山便将东西递了过来。   “名单?”   姚玉林身后的官员略微有些慌乱起来。   即使姚玉林本身也不过是在硬撑,“二殿下要查案,下官可以协助。可二殿下不能听信一个小小的成都知府的几句话,便将我们这些人都有什么官银走私扯上关系。即便您是皇子,做事也不能如此不讲道理吧?而且下官乃是一省巡抚,要下官的命,至少我们要到皇上面前分说清楚!”   “是啊,二殿下,我们真的与此事无关,这一切都是这个苗子恕所为啊!我们都不知道官银走私是什么。”   载壦转头看向瞳孔都有些涣散的苗子恕,轻声说:“看到了吧,你平时孝敬的这些人,卖你的是时候是什么样的嘴脸。”   苗子恕一个大老爷们,眼眶中也带着泪水了。   载壦也算是见识到了,他现在终于知道,原来他的父亲都是在这样的无耻之徒之间鉴别消息的,治国,当真也是不易。   “二殿下,此事完全是个误会,您要么,还是将这些人马都撤去,以免闹出笑话,惹皇上生气。”   “你们根本就不了解父皇。”载壦鲜少的语气硬起来,“父皇根本不会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所谓朝廷脸面,出了这档子事,是你们丢脸,我们姓朱的有什么好丢脸?姚玉林,我实话与你说了吧,父皇早就知道你在奏报之中胡说一气,妄图隐瞒君父!   父皇的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从来都是以国事为重,你可是堂堂的四川巡抚啊,像你这样的封疆大吏,天下一共才几十个。可这次在我过来之前,父皇授予我先斩后奏之权!诚可见对你欺君之举已是恨之入骨!   我此番入双流,破了夏言被陷害一案,抓了你的同伙,带了镇守太监府的兵丁到巡抚衙门兴师问罪,事情已绝对无法隐瞒的情形之下,你仍然要负隅顽抗!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先斩后奏?   这话出来,便是髙沨也有些震惊。   朝廷命官轻易不能杀之,哪怕是皇帝亲至,要杀一个二品巡抚,那肯定也是要把他的罪名说足了,杀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姚玉林一时听到,自然也是不信,“二殿下如此说,有皇上的圣旨吗?”   “混账!我是皇上的亲儿子,圣旨封得裕郡王,难道会假传旨意?!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慢!二殿下要抓下官,总要说得清楚理由!”   “好!”载壦一步不让,“官银走私是不是理由?陷害夏言这等忠臣是不是理由?擅自截留大臣奏疏是不是理由?上奏本欺骗君父是不是理由?!这哪一条理由不够我斩下你的脑袋?!髙沨,想好你的根在哪里,要听谁的命令!”   髙沨其实和姚玉林更熟一些,毕竟在一个地方嘛,不过这个时候他也没办法了,“奴婢自然是听二殿下的命。来人,将姚玉林等捉起来。”   “髙沨!”姚玉林这样的文官,嘴皮子溜,不过皇子带着大兵上门,不由他分说,一口咬定了他有罪,他也实在没有办法,所以也是着急起来,“你想清楚!本官是堂堂四川巡抚,二殿下所说的一切都没有确凿的证据,你听的是皇命,不是皇子的命!将来闹到陛下那里,你能得着好?!”   “这……”髙沨被说得纠结,正为难之间。   只听院子里忽然响起宝剑出鞘的声音,这声音刺耳,‘刷’得一下引得所有人瞩目。   拔剑之人正是载壦。   到底是封疆大吏,不像商人、知府那般随便可以忽悠。   但载壦被逼急了也是有主意的人,他将宝剑拔出直接前指,“所有人都给我听好,我乃当今皇上,正德天子的亲子,我此番入川,明面之上是为督办鱼鳞图册一事,实际是奉密旨查明姚玉林欺君一事!   月余前,姚玉林向父皇上奏,说双流田长夏言贪赃枉法、欺压百姓,这事是完全的捏造!可姚玉林还不止欺君,私下里还伙同一众官员走私日本产的官银,数额巨大,似你这样的官员,还想着到父皇面前争辩,要父皇为你做主?你连我都瞒骗不过,又岂能骗得了父皇?!   好!姚玉林,你不是负隅顽抗吗?我这个裕郡王亲自来抓你!若是我有半分污蔑你,到了君前,我向父皇领罚!可那不在今日,今日我是奉父皇之命来拿你,我看在场之人谁敢拦我?!”   载壦自己带的属下自然完全以他为尊,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裕郡王有今日这样的气魄。   一时间都已经手上刀把,准备随时护卫左右。   姚玉林紧要后槽牙,他还没遇到过这样严峻的时刻,当朝皇子提剑要和他搏命,这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而他身旁官员一个个也都面露惧色。   至于巡抚衙门当中的那些士兵……呵,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皇子动刀枪?!   “裕郡王!本官是一省巡抚,你无旨意擅自抓人,可还将皇上放在眼中?”   载壦心中冷笑,他已经一步步走上前,他就是不信,这种情况下,谁有胆子挡他。   “来人!来人!二殿下魔怔了,快阻止二殿下。”   姚玉林往后退,并使唤那些他的心腹之人开始动手,当官当得像他这么大的,多少还是有几个绝对信任的家伙。   而看戏到现在的髙沨一看真有几人犹犹豫豫的、稀里糊涂的拔出了刀,当即拍着大腿怒叫,“姚玉林!你他娘的脑子被狗吃了!你要对二殿下做什么?!快快快!都给咱家上,将那些拔刀的全都给咱家剁碎了!剁得碎碎的,咱家不要看到一块整肉!”   “都不要动!”   载壦大吼一声。   “姚玉林,你知法犯法、无君无父,上不能尽忠于天下,下不能造福于百姓,我今日若不亲自将你抓了,我就对不起‘朱’这个姓!你们这些人,若是想诛九族的,就上来试试!”   姚玉林的身前,确实有几个人举着刀挡着。   但他们也是边举边退。   要说这明晃晃的钢刀并不是假的,但载壦下定了决心,   他是一步,一步,   越走越快,   髙沨脸色都吓白了,他夺了一把刀,自己就往前冲,并骂了乐尔山等人,“事关二皇子性命,让你们不动,你们就不动!蠢嘛?你们不动,咱家要上去拼命!”   说着,他迈开腿就往前跑,“二殿下,奴婢来了!你们这些贼子,都给咱家让开!”   载壦现在精神高度集中,他管不了背后的事,他就是冲着这些人过去,最后是离刀也只有一步的距离了,还是不停。   这也是一种狭路相逢。   “二殿下,您快冷静下来!”姚玉林彻底的慌了。   载壦则不顾,他还是径直往前。   再靠近一分时,   面前的刀终于落了下来,那护卫后退半步连对视都不敢。   载壦则是上前猛得踹了他一脚,“不敢砍你瞎举什么?!”   接着他怒视一圈,   随之响起的便是‘咣当、咣当’的声音,是这些巡抚衙门的大兵纷纷将刀扔在了地上。   紧接着就是载壦将剑杵在姚玉林的脸上,“你不会也要和我动手吧?”   姚玉林就是浑身是胆他也不敢。   作为一名高级官员,他自然清楚,天子虽然至今没有立储的意思,但是天子和皇子的关系还是非常亲密的。   像是面前的载壦,   这是皇帝亲自抚养长大,据传闻不论是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皇帝都一直带着他们。   正德十七年,天子北巡九边,带的皇子当中,也有皇次子朱载壦。   “疯了,疯了,疯了……”   “老实人疯起来最可怕。”载壦最后把剑落在他的肩头,“不要动,我说过,我有先斩后奏之权,就是杀了你,父皇也是准的。”   噗通!   姚玉林身后,四川的一众官员纷纷开始下跪,“二殿下饶命!二殿下饶命啊!姚玉林欺君之事,我等俱不知情,还请二殿下明察!”   “成山!”载壦大喊。   “属下在。”   “这群人全都给我绑了,一个不准少!”   “是!”   “润山、尔山。”   “属下在!”   “你们各自带足人手,抄家去。但是记得,不要做出奸淫掳掠、无辜伤人之事。这件事是父皇关注的大事,你们谁要是犯了错,自己割了自己脑袋,我可求不来情。”   “是!”   “二殿下,奴婢也来了。”髙沨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二殿下,你没事吧?”   载壦将手中的剑扔给他,“接好。”   “哎哟!”髙沨一惊,差点没吓死,但好在是借住了。   “高公公,让你的人控制好这座巡抚衙门,原巡抚衙门之人全部待在原地,没有我的命令,”载壦转过身来,语气加重,“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是是是,奴婢晓得,这就去办。”   过后不久,外面又有人进来禀报,“二殿下,外面有个叫徐敏的人求见。”   “让他们进来。”   徐敏是受他的命令行动的,事情也不难。   入了巡抚衙门之后,徐敏的身后还有两个人,都是中年模样。   他们看到载壦之后立马行下大礼,“臣徐维明、夏言参见二皇子殿下!” 第八百三十五章 办事妥当   徐维明暂且不说,载壦多打量了一番夏言,觉得此人也并无特殊之处嘛。   “起来吧。”   “谢二殿下。”   “徐维明。”   “罪臣在。”   “你原是双流知县,此番因受陷害而获罪,眼下是特殊时刻,我先做主将苗子恕的那身官服要来给你,成都府你要用心给我管好,百姓仍自种田纳粮,商人一如往常守法经营,总之一句话,官府的事情再大,民间不要出什么乱子。若是成效不错,我才好和皇上讲让你转正。”   徐维明大喜,“下官必不负二殿下之命。”   “嗯。”载壦点头,随后将视线落在一边身着粗布的清瘦中年人身上,“夏言?”   “下官在。”   “你可有其他冤情陈述?”   夏言叩了一下头,“二殿下秉公执法,下官心服口服。下官唯一放心不下,便是官银走私一案,虽不知他们具体走私多少银两,但想来数额巨大,这可都是朝廷的损失。”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赃银一两也逃不掉。我已命人去抄这些贪官的家了,不管多少最终都会呈奏朝廷。”   夏言偷偷看了一眼眼前的二皇子。   传闻皇上在教育皇子一法上有独到见解,已成年的皇子公主虽然天资有差别,但都能明辨是非,未成年的皇子也表现出优于常人的素养。   这个二皇子能这样处理四川的事情,不提旁的,至少在是非观方面还是非常正的。   “如此,下官别无所忧了。”   一边,徐敏也给载壦叩头,“小人多谢二殿下救命之恩!二殿下仁义君子,行事光明磊落,小人这是行了大运,才能得遇二殿下。”   “都不必谢我,这是皇上明见万里,若非他瞧出事有猫腻,我也不会到这里来。”   载壦说完这句话便让其他人照顾他们去了。   他自己则找了一个收拾好的房间,静坐休息一下,然后开始运笔写字。   事情办到这个程度,四川巡抚都叫他给拿下了,他得立即给他的父皇上奏报,禀明这里的实际情况,并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略作思量之后,载壦端坐沾墨:   “父皇在上:儿子载壦跪问父皇圣躬安。四川巡抚姚玉林奏报欺君一事,经儿臣详查,已有所获……”   当初皇帝给他的旨意是他可以直接杀人,不过这与他的性格不符,案子查明了,再如实像皇帝禀明,具体怎么处置交给他的父皇,这才是他更习惯的做法。   至于说这里究竟牵扯到多少官、多大的官这一点他是不害怕的。   他是皇子,就是将四川阖省官员全都收拾了,那又如何?   违反圣旨,在他看来这就是应得的下场。   不过巡抚出事,四川一下子就失去了主事之人,这一摊子政务也不能就这么扔下不管。   不谈他父皇会不会责怪他,便是他自己也于心不忍,他是皇子,从小就被教导对于江山社稷是有一份职责的。   话说回来,大明朝到了正德二十年,官府的作用是越来越不可小觑了。   可他这个皇子,虽说受的教育不差,但毕竟没有经历过正经的政务锻炼。   国家之事又容不得半点胡来,没有办法,载壦只得自己亲自出马去将已经致仕的杨廷和杨阁老请过来。   这段时间,就由他这个皇子坐衙理事,杨廷和呢,没有什么官方的职务,而只以皇子幕僚的身份从旁协助。   杨廷和太老,忽然间给人加上这样的处事强度,他也受不了,于是载壦又去把夏言给请了过来。   总而言之,在朝廷正式确认下一任四川巡抚之前,涉及国事民生的各项事情,不能够就停在这里。   况且,四川这时候还有一县遭遇了水患,官府本身也在救灾之中。   至于姚玉林那些人,则全部被他扔进了大牢。   两日后。   他的人和镇守太监府的人,来到巡抚衙门向他禀报。   “此次抄没涉案官员家产,共得黄金十七万两,白银八十余万两,都是清一色的产自日本的官银,而各类古玩字画、奇珍异宝无算。涉案的官员除二殿下那日当场抓获的,这几日接连查获的共计十一人。”   载壦怒哼一声,“真是国家蛀虫!枉他们口口声声说着忠君之言,没曾想竟虚伪至斯!”   其实国家涨俸以后,官场的生态是有一定程度的改善的,至少愿意干事的官员,不会被逼得不得不贪。   但在绝对权力之下,铤而走险,妄图获得更多的也不在少数。   包括坐在一边跟没事人一样的高沨,他其实也有些后背的冷汗流了出来。   镇守太监本就有‘监视’百官的职责,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说得更直白一些,他难道一点都不拿?   不过载壦知道,宫里的人自有宫里的人去收拾,他不必多此一举。   想来司礼监会来问他的。   “这些赃物之中,有没有田产?”   丁成山如实回答,“回二殿下,有的。不过这些贪墨官员大多都有从天而降的银子,加之朝廷对田产管控颇言,所以无故侵占的极少,大多都有完整的交割手续,只不过交割价格明显低于市价。”   “这不就是侵占吗?你将这些数据如实整理出来。”载壦转头面向夏言,“公谨(夏言字),有劳你草拟公文,我来向父皇禀报,以侯圣裁。”   “下官敢不遵命。”   “二殿下……”   载壦看出来他有些游移不定,直接就讲,“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就说什么。”   “是,属下们在姚玉林的书房之中收到他和张阁老的书信往来,共有三十余封,其中有一封,是张阁老训斥姚玉林胆大妄为,走私官银的。”   换句话说,这件事张璁也是知道的。   但是他有没有及时向皇帝禀报呢?   这事就比较敏感了。   载壦蹙眉,他是知道的,皇帝觉得张璁仍然有用。   如果这事捅上去,他自己摸不准会有什么影响。   “这样吧,你将那些东西都拿来给我。”   载壦要给他的亲爹上份密奏。   虽说天家无亲情,但这几个孩子毕竟没有多大,朱厚照更愿意他们叫自己为爹,他也像宠儿子一样的父亲一样百般的对他们好。   人心总是肉长的,现在还没到为了皇位你死我活的时候呢。   “是。”   一边的杨廷和见此状不愿多嘴,夏言虽有疑虑,不过他已经是个成熟的中年人,二皇子怎么做事必然有他的考虑,他还是信任皇上的这个儿子的。   “如此一来,四川大事可定。”杨廷和向载壦拱手,“恭喜二殿下,此番差事办得妥当圆满,皇上听闻以后必定龙颜大悦。”   载壦也露出几分轻松笑容。   “但愿父皇能允了我的举荐,让用修署理四川,如此我也能早早的脱身回到京师去了。”   成都知府还好,载壦虽然需要走一遍流程,但可以先让他干起来,想来皇帝也不会在这个四品官上和他纠结。   杨慎的情形有些特殊,所以他也就不得不在此处多留些时日。   而当下,最为重要的一样事情,便是鱼鳞图册的更新。   这事拖不得。   好在尽管是抓了大官、抄了大家,又查封银子,但因为皇子的存在,四川上下虽说是人心浮动,但也没有人敢生出什么乱子。   载壦则带领人马又去实地核验鱼鳞图册去了。   徐、夏两家落得个大团圆的结局。   徐维明本来想要让儿子以后就安生读书,不要再闹出什么事端了,不过徐敏考虑大案已经办妥,在取得赵百户同意以后,便向他的父亲表明了身份。   徐维明又能说什么呢?   这边结束,赵百户又带着徐敏一起去拜见了二皇子。   赵百户是觉得徐敏机灵,而且这番又和二皇子结下了渊源,所以好人做到底,而且说不定送了人一场机缘,之后还给他特别的回报呢。   毕竟,他可不认识二皇子。   载壦听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还觉得奇怪,即便你是知县之子,又怎会掌握那么多的情况,原来是锦衣卫暗中相助。”   赵百户叩头告罪,“二殿下亲赴查案,锦衣卫未能及时援手,请二殿下治罪。”   载壦不轻不重的说道:“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听得是皇命,即便是我,无令一样是不得调动。你们没有圣旨,自然就没有行动,我又怎么怪罪?起来吧。”   徐敏心里想,瞧瞧人家,身份尊贵,手段又强,心胸还开阔。再比比这个赵百户,那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谢二殿下。”   另一边,载壦则皱起了眉头,锦衣卫既然事先已经得知,为什么不上奏?之后他摇了摇头:算了,锦衣卫之是,我还是不过打听过深,等到了京师以后亲口向父皇奏明,父皇心中明白也就是了。   不过大事到了面前,怕是又会伤及无辜之人。   “徐敏,你从今往后仍想要当锦衣卫吗?”   徐敏眼珠子一转,“小人本来当锦衣卫是觉得威风霸气,同时也能够给朝廷效命,现在么,小人胆大妄语,若是能够给二殿下奔走,自然是一桩更大的喜事,小人做梦都能笑醒了。”   这番白话逗得载壦发笑,“锦衣卫可不是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地方,再说那也不是为了威风霸气,而是要效忠天子。你说这样的胡话,我不与你计较,但到别处可不能这么讲。”   徐敏大失所望,“可二殿下是皇子啊。”   “行了,下去吧。”   载壦转身,他不缺愿意为他效忠的人,他只是像留下韩春薄一条性命那样,想着能饶过徐敏。   韩春薄有罪,该受些惩罚,他也做了。但在他看来,徐敏是无辜的。   徐敏跟着赵百户离开以后,明显的有些闷闷不乐。   赵百户幸灾乐祸,“看来卖身锦衣卫卖得早了,是不是?”   “属下无能,求人收留不成,只能在您这里继续混口饭吃了。”   “嘿,你这话说的,将我置于何地?”   徐敏笑呵呵的,“怎么?赵百户要和二殿下比啊?”   “你小子莫要胡言乱语,我怎么和二殿下相比?”赵百户道:“说实话你若真能求成,这也是一桩好事。”   “可人说了,锦衣卫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   “你?”赵百户露出几分轻视笑容,“你算个哪门子的锦衣卫?跑腿打杂的,再说了,哪怕是锦衣卫里的千户百户,二殿下和皇上开个口不就要过来了?人家是亲父子,心连心的。”   徐敏眼睛一亮,“这么说我还有机会?”   “那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二殿下在京里的名声是最好的,宫里分配太监宫女,凡是分到二殿下府上的,事后那都得到庙里面去还愿。”   哇。   徐敏心中,载壦的形象又上了一个档次。   “有数了,多谢赵百户。”   说着他迈腿就要离开。   “你干嘛去?这么猴急?”   徐敏摇了摇手,“你不是说要有用么?我这就去卖力显去啊。”   他现在是知府公子,现在二殿下在意这鱼鳞图册,那么他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好好的帮忙核查一下。   虽说这是各县田长的职责,但是知府是对民生、刑狱等方面都要负责的官员。   即便有些狗拿耗子,但他混迹在这‘衙内’圈子这么多年了,手段早已熟练,无非就是狐假虎威那一套。   而载壦到底是一人两腿,光是成都府就有十几个县,他也就抽个两个,即便是这两个,也不能处处都走遍。   自然是需要得力的人帮助他完成这件事。   于是乎他拉上夏九哥直接就给他爹来了打了一个样。   徐维明都觉得奇怪,“你不是入了锦衣卫,这事你凑什么热闹?”   “爹!”徐敏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次您老人家,包括九哥他爹,那都是二殿下亲手救下来的,儿子觉得从知恩图报这个角度讲,咱们是不是得学会报答?而且二殿下说了,叫您用心管理好成都府,怎么叫用心?亲儿子都一起上!我们这是在帮你啊!” 第八百三十六章 没有国臣,只有家奴。   紫禁城,乾清宫。   朱厚照放下手中的奏本,脸上则带着寒霜。   在其身旁伺候多年的尤址已经能凭直觉感受到某种气场了,所以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尾巴就会夹的分外的紧。   作为一个处处以一代明君的要求约束自身的人,朱厚照历经二十年呕心沥血,心无旁骛的就是要将大明从黑暗之中带出来。可这些人呢?在干什么?   他甚至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朱元璋要杀那么多人。   不杀,不足以泄愤!   “去将张璁叫来。”   尤址微微弯腰,随后退了出去。   结果他刚踏出去,暖阁里就传来一声‘砰’的巨响。   尤址面容紧肃起来,不敢再有半分分神。   一般而言,外间的臣子在接受传召的时候,都要在进去之前先打听打听皇上的心情如何,尤址是看情况的,如果天子心情很好,那么他就说了,卖人一个人情,如果天子心情不好,他就一句话都不说,免得惹祸上身。   这样一来时间久了之后,像张璁这样常常入宫的人便知道他不说话的意思。   当然,具体是为了什么不高兴,那是不知道的。   而即便是张璁,面对这样的场景也得带着几分小心,而且片刻不敢耽搁,马上就从内阁值房往宫里赶。   内阁中还有顾人仪和王廷相二人。   这帮人的鼻子都跟狗似的,灵敏异常,一个照面,大致就能看得清了。   张璁则速速赶到乾清宫外,在太监的引导之下准备入暖阁跪拜。   “张阁老,陛下有旨,奴婢们皆不准入内。张阁老请吧。”   张璁心里一顿。   他所面对的皇帝,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幼皇帝,更不是凡事都要讲一句‘先生教我’的弱皇帝,他面对的是一个已经登基二十年,全面掌握国家权力的成年强势君主。   所以哪怕他是首辅,这个架势摆出来,也是有些紧张的。   但再紧张也得进去。   于是推开门,余光迅速瞄了一下,发现皇帝正坐在御案之后,然后忙下跪,   “臣张璁……”   哗啦!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从前面扔过来两三份奏疏。   张璁身子一抖,立马磕头,“陛下恕罪!”   “照理来说,你是当朝首辅,朕也并非不懂得礼贤下士的君主,大明更不会容不下一个为国尽忠的一代儒臣,所以无论如何,也该给你留几分面子,但是你自己睁开眼睛瞧瞧!瞧瞧你都用了些什么人!   贪财!构陷!好色!欺君!张秉用,这件事你无论如何要给朕一个交代!否则朕就交代了你!”   张璁迅速的把奏本拿出来看一下,之后便一下子了解了大概,   四川巡抚姚玉林官银走私一案事发,还有构陷夏言……简直惨不忍睹。   朱厚照也给了他一些时间,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怒问道:“精彩不精彩?好笑不好笑?这可是代朕牧守一方的二品巡抚!正德一朝到现在,可曾出过这么可恶的巡抚?!”   张璁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睛也努力眨了两下,随后说:“陛下,这件事是臣的罪过,臣识人不明,又私心袒护,一味纵容致使其做出欺君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臣所想无他,请陛下暂留臣乌纱,将此案交予臣办理,臣必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结果,给百官一个警训,给百姓一个交代,更无需陛下动手。事后,臣再向陛下请罪!”   朱厚照暂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慢慢蹲了下来,语气幽幽的说:“张阁老,朕再问你。姚玉林走私官银一事,你究竟是清楚……还是不清楚?”   其实载壦已经都告诉他了,张璁私下里严厉训斥过姚玉林,要他立即停止。   若非是他这个态度,朱厚照连问都懒得问。   张璁听到这个问题心头一动,正德天子聪明绝顶,如果是说出实话、诚心认错,还有一丝机会,但若想瞒天过海,则绝无可能,朝中上下,京师内外,天子眼线到处都是,谁又能保证自己真的是密不透风?   “臣,臣有罪!”   朱厚照故作严厉,“这么说你知道?!”   张璁发抖起来,“臣,不敢欺瞒皇上。月余前,姚玉林因事情有变,心生畏惧,因而已密会臣知晓,是以要臣为其转圜脱罪。臣先前所想,是先行查办此案,择机向陛下禀明,未曾想,姚玉林竟以欺君之疏直面陛下,胆大妄为,实令臣也深感震惊。”   先前皇长子载垨当面弹劾他,张璁也是承认官银走私的,不过他只承认自己用人不当。   而这次事情又有新进展,虽说暂时不报可以解释为奉旨查办走私一案,准备后面查完了再一并禀报。但姚玉林欺君,这是大事,他怎么能也不禀报呢?   说到底,还是在护自己的人。   如果不是他的人,叫他知道了,那能有好果子吃?   不过张璁有一点确实不错,就是他自己不拿。   朱厚照之所以一直认可他,就是看重他这一点。   你要说铺张浪费,生活豪奢,那张居正比他厉害,可为什么张居正还是地位高?   说到底,中国人就是认一件事:你得干事。   用在帝王身上,这叫成王败寇,譬如李世民、譬如朱棣。   以此类推,张璁不为自己贪财,甚至名声也不要,那是因为他心中有一个理想,他要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也就是革除弊政、兴盛国家。   看他讲了实话,朱厚照心中稍有安慰,“朕看你的将来,就是拼尽全力站在干岸上,也会被这些人拉下水去。”   张璁知道自己赌对了,“臣没有想过退路,臣只是觉得得遇明主,此乃千古难逢之机遇,因而便只想着辅佐陛下,略尽忠心而已。”   “起来吧。”   “罪臣不敢。”   “你要替这个姚玉林求情吗?”   “罪臣更不敢。”   “那就行,你下去以后亲自收拾了他,还有犯了官银走私案的一众官员,把他们违法所得尽数收缴国库。办好这件事,你起身就不算大胆。行了,起来。”   “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其实朕很懂你,你也很懂朕。”朱厚照语重心长的说,“都说你是个不贪财的人,朕其实也不贪财。”   “是,陛下可称圣人所说的节俭二字。”   “这些钱,与其拿去给这帮人挥霍,还是收缴起来,不论是多赈一处灾民,还是多拓一寸国土,这都是你我君臣的功劳,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张璁知道自己不能再模棱两可了,“请陛下准臣三个月的时间,官银走私一案,臣必定一一办妥。”   “三个月太久了,过几日,朕就要去避暑行宫了,在那边稍加安顿个一个月,你就要给朕一个事实真相、一份官员名单、还有把朝廷的银子还回来。”   皇帝怕热,避暑行宫建成以后,每年夏天都是要离开皇宫,到那边办公的。   这么说起来,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   “陛下……”   “不要讨价还价!这是小事吗?”碰到事情,皇帝可就不那么好讲话了,“还有这个姚玉林,他的事情你也清楚,载壦没有冤枉他,既然罪证属实,那么从严从重快速处置!他都不珍惜自己的脑袋,朕还帮他留着?”   张璁倒也不是求情,只是合理分析了一下,“陛下,这案子刚查个头,若是这个时候就将姚玉林处死,其他案犯见了,必定不加配合,致使人人为求保命,刻意隐瞒。”   朱厚照则不耐烦的指着他,“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你当初要是防微杜渐,又何来今日这般局面?朕已经宽宏大量了,犯下走私大罪,朕都想贬其一家为贱籍!”   “是,那……微臣明白了。”   “你虽然没有装自己口袋,但是你明知不报,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也不说其他的,你自己讲,到期案情不办结、或是办结的不彻底,要怎么办?”   张璁浑身难受,果然天子动怒,不会轻易得就饶过了他。   “若真如此,臣自请革职。”   “革职?让你回家养老享福?”朱厚照带着脾气挥手,“想那种美事,朕要继续使唤你!京师你不要呆了,回老家你也不要想,到时候你就去满加剌国的万里港吧,大明要在那边开荒,建第二个石塘港,正愁找不到人呢。就你去,什么时候建好了,什么时候准你回归中原,一家团聚!”   张璁一下子脸色就苦了,   所谓落叶归根,人老了、死了,就是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这是很多人非常非常在乎的。   跑到那千里之外的劳什子满剌加国,万一要是死在路上,那就是孤魂野鬼,再一不小心葬身大海喂了鱼,那更是连个全尸都没有。   说是去当官,这他妈就是流放啊。   而且这种流放,就是像杨一清一样,很难很难再回来。   杨一清现在还在新疆呢。这都多少年了还没动静。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胜过杨一清?   不错,朱厚照就是动了真火了,他是暂时没想过要收拾张璁,这件事他有被宽恕得理由,但官银走私这事也不能就看他的面子黑不提白不提的这么过去了。   皇帝面前,他有什么面子?   “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先去传旨,赐姚玉林,死罪。”   张璁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是。”   “你先等会儿。尤址,尤址,”朱厚照冲着外面喊了一声,“把顾人仪、王廷相两个人全都宣进来。”   “是。”   “等等,侍从室的那三个人也叫进来。”   有件事朱厚照已经酝酿了一阵子了,他今天要正式的安排下去。   大明朝除了太祖、太宗,也就是一个宪宗皇帝掌权超过二十年,其他的皇帝都没有达到、或者说是堪堪能与太祖太宗相比的程度。   朱厚照现在算是一个。   所以大明朝的一些大规矩不提,其他一些小规矩,他改起来是很顺手的。   不会有人再在小问题上,同他死扛到底。   即便是有愣头青,那也只是嘴上骂骂,形成不了真正的抵抗力量。   不多久,暖阁里六个人齐聚。   朱厚照不再提刚刚和张璁发火的事情,而只是平静的陈述了一下姚玉林欺君之事,随后借此开展,“朕尚在幼龄之时,就曾听说过官官相护四字,初时不觉有害,但二十年看下来,其害颇深。本朝奏疏规矩,是以天家无私事、臣子无私事的出发点构建了奏疏制,但实践下来发现其实并不一定合适。姚玉林欺君一事,你们都看到了,可你们谁和朕禀报了?”   皇帝轻轻一句怪罪,   六个人全都受不了,立马屁股离开凳子,作势欲跪下。   “臣等有罪。”   朱厚照不怪他们剩余的五个,张璁的作风,其他人一般是不愿意得罪他们的。   “有罪无罪的另说,但这奏疏的制度是要改一改了。奏疏所载若是一般民情倒还事小,若是国家大事,朕还未知,外朝臣子则个个先知,像什么话?朕今日心里有火,便直接说了——臣子先知联合起来先做准备,朕呢,有时反应不及,说不定就给诓骗过去了。”   这叫什么话。   顾人仪道:“陛下之言,臣不敢苟同,君臣互信方能政治清明,君臣互疑,此乃……此乃……”   “此乃什么?亡国之相?”   “臣不敢。”   朱厚照猛得拍了一下桌子,“不要拿这些话忽悠朕,朕是当了二十年的皇帝,办过无数桩案子,戳破过多少居心不轨臣子的阴谋的真帝王!朕今日就是要下圣旨,你们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照旨办事,圣旨要是说了不算,这皇帝你们来当好了!”   即便是硬气的顾人仪这个时候也只能低头。   天子就是这个脾气,真的较真的时候哪怕是杨一清、杨廷和,全都给你干倒。   有的时候皇帝就要有个气魄,就要有这个流氓劲,否则震不住这帮浑身心眼的文人。   “旨意很简单,从此以后大明朝上上下下的奏疏全都给朕换一套做法,首先是格式,这一点侍从室来明确,按照平时朕要求你们的扔掉那些繁文缛节,各地官员不会写的,你们将格式发下去。”   朱厚照跟他们要东西的时候就是这样,是什么问题?为什么有这个问题,有什么历史原因、现实原因?有什么影响?建议如何解决。   就这样说清楚、道明白就行了。   不过现如今大明朝的官员是不会的,他们非得来一段没有用的、展示文采的前缀,实际上朱厚照是办事的,又不是批改作文的老师,   对他来说,写的明白就是写的好。   侍从室现在是何廷仁负责,他老实领旨。   朱厚照则继续,“除了格式,便是上奏之人,从今年开始,朕会扩大拥有密折权的臣子规模,凡各地所上密折,直入宫墙之内,期间任何人不得拆阅,否则,朕重处不饶!”   其实最干脆还是像朱元璋那样,所有送进来我的自己看,不要你们票拟,不过那样人类是办不到的。   即便是朱厚照这样勤政,他也是批阅一部分重要的奏疏,大部分还是按照票拟,拿过来就是写个知道了,后来更减省,就是已阅,这两年就是一个字了:阅。   再搞下去,他就要已符号代替了。   明朝奏疏制更关键的地方在于通政使司拿到了奏疏以后,会先誊抄一份。   这一抄,那真是皇帝成最后一个看到的人了。   朱厚照要改动这里,他继续说道:“从今日后,内阁设尚书处,专门负责接收不以密折上呈的奏本,之后由内阁票拟并送呈朕阅览。通政使司仍然保留,但不再负责臣子奏疏流通之职,只朝堂之外、凡四方陈情建言,仍由通政使司受理。”   简单的说,以后国家的事走内阁,信访的事走通政使司。   至于誊抄留档?   朱厚照面谕侍从室,“侍从室再下设一机构,人数不等,无具体事务,只负责对朕朱批后的奏疏进行誊抄。地方也不需要多刻意另寻,就在内阁边上找两间屋子。”   这样一来,朱厚照对重要的大臣、重要的事情以密折的形式收权,剩余大部分的常规事务仍然依赖内阁票拟,但接触的人少了很多,这样就有一个约束。   因为人少好查,到底谁走漏了,他们自己心里有数。   皇帝的这番用意,当然不难猜测。   其后果,也显而易见。   以前朝堂上谁弹劾了你,你还知道。   可这样改了以后,谁在背后捅你刀子只有皇帝知道。   因为信息不对称,你不知道天子究竟掌握到什么程度,所以他们面对皇帝不能胡说八道,否则很容易露馅儿,   君前露馅儿?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民间有句话,叫先做小人,后做君子。顾人仪。”   “臣在。”   “朕知道你是四方君子,你也是天天叫着要朕做四方君子,但做不做君子和怎么处理国事没有关系,朕按照老规矩给这帮混蛋哄骗了多少次了,二十年了,总该换一换。”   “陛下与臣说直话,臣自当以诚心直面陛下。陛下这样做……以后就没有国臣,只有家奴了。”   朱厚照眼皮一闪,古人还是聪明,眼光独到啊。   的确,这样搞下来,臣子就是事事听从皇帝吩咐,因为旁人不知道也就不存在什么议政不议政。   天子高兴,觉得可以集思广益,那就议,   不高兴,自己决定这样做了,那么下面人就去干吧,   而这的的确确就是使唤家奴的方式。   “这种改动不到伤筋动骨、天下哗然的地步,先试试再说。朝廷也不是所有施政都得当的,朕一向反对用这些个框框框住自己,不好,那么再改回头就行了。孔子不是也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朱厚照不管那一套,先用这些‘家奴’整顿一下山河再说。 第八百三十七章 避暑行宫   在内阁下设尚书处,负责收发来往奏疏。   在侍从室下设档案处,负责将所有朱批过的奏本重新誊抄分类归档。   随后朱厚照又下旨在宫中另设档案馆,用来存放誊抄过的奏疏。   在传统文化中,我们一直会比较注意保留这些前朝的文档,其中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用‘死后之名’来约束现任的皇帝。   因为皇帝已经是天下最大了,除了历史评价、后人评语,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朱厚照认同这种做法。   而且在他看来,如果这些东西能够保留下去,也是一种重要的历史档案。   而历史,对于我们这个民族太重要了。   还原历史真相,从过往历史中汲取养料,这也是构成我们民族文化和民族性格的重要部分。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些誊抄过的奏疏只是进行留档,并不是全部公开。   朱厚照会依据实际情况进行选择,需要进行公开的当然是明发邸报。   不合适的,则以密折形式再发给上奏的臣子即可,除了当事人和侍从室以外,其他人都不许看,封存在档案馆之中留待后世解密则可。   在运用密折制的时候,他已经告诫过臣子不得将与皇帝之间的秘密来往之事随意告知他人,这叫臣不密则失身。不过他还在挑一个合适的时机,找个人杀鸡儆猴,要他们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在意这一点的。   这样整体看下来,其实是侍从室的地位会再次提高。   因为只有他们能够接触到每一份皇帝朱批过的奏本。   他们虽没有实际操作的经验,但是大量誊抄这些政务之后,对于他们个人有着极大的好处,这就相当于每天泡在‘武功秘籍’之中,   相比于接触不到这些内容的官员,侍从室自然优势明显。   这其实也是古代朝堂政治的演变逻辑,也是君权、相权在相互斗争中演化出来的。   其中一个根本逻辑是——天子总是想要收宰相之权,但国事繁重,他总要依赖于一部分文人,经年累月之后,这些人就会变成宰相。   以‘尚书’这一官职为例,这个官职始于秦,沿用于汉,本来就是个少府属官,掌文书及群臣奏章,说白了就是送文件的。   汉武帝还用太监做过这种官。   但到了魏晋时,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宰相。   为什么?   因为他们更接近皇帝,又能直接接触各种文书奏本,一点点的就掌握权力了。   又如明朝的内阁,这其实也是一样的,朱元璋废宰相,收宰相之权,后不得已又设内阁学士,协助其处理政务,到了后来这其实就是宰相。   到了清朝,内阁虽然没废,但是又有军机处,军机处的前身是南书房,入值者说是主要陪伴皇帝赋诗撰文,写字作画,但逐渐的也秉承皇帝的意旨起草诏令,撰述谕旨。   所以其实在康熙朝,内阁就已经差不多是个摆设了。   现在朱厚照这么做,某种程度上也是收内阁之权,许多事他们开始接触不到,真正协助天子处理政务的是这些侍从室的官。   虽说这样会异化出另外一个内阁。   不过还是有其好处的。   比如内阁自朱元璋时设置,到现在一百多年了,形成了许多长期以来不可打破的规矩。比如票拟,如果现在全部取消内阁票拟,想必满朝上下都会很疑惑。   而另起炉灶则完全就是一张白纸。   朱厚照可以随意发挥。   最早他设立侍从室,是帮助他整理各地官员入京禀报的各种内容,对于一个生活在电脑时代、习惯了数据库的人来说,面对海量的信息处理,他能怎么办?   只能找个人形电脑。   最初是这样子设想的。   而因为一开始的职务很简单,官职也比较小,所以朱厚照可以对他们订一些严格的规矩,比如只负责记录、承旨、办事,议政、人事、军务等一切关键事务他们都没有发言权。   后来么,经过二十年的发展,侍从室的职权会不可避免的逐渐扩大。   因为皇帝需要。   最早是记各省的数据,后来则要掌握一些皇帝在意的官员档案,再后来碰到一些敏感的、皇帝不愿意让外朝官员知道的事情,他们又会按照旨意去办事。   而因为习惯了完全奉旨,不要说外朝有什么意见了,就是他们自己也不会把自己当做内阁阁老,想着要谏言、要延揽人才等。   这次改动,即便进一步加重他们的职权,他们都难以在正德一朝形成内阁对朱厚照的牵制能力。   这种演化至少需要换个君主才行。   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行宫。   朱厚照更喜欢建在承德的避暑行宫,其中也有政治理由:紫禁城作为皇帝居住的宫殿,实际上已经是一种政治符号,而且经年累月下来形成了浩如烟海的规矩——连什么人走什么门,这都被规定好了。   说句实在话,在紫禁城的诸多规矩里生活,其实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   可朱厚照再具有改革精神,也不可能把这些全都改掉,而且有的和封建迷信有关系,乱改一通会引起诸多非议、本身紫禁城的建设就讲究了许多风水。   但是在行宫之中则会随意一些,不仅生活随意,接见大臣、处理政务,哪怕是带皇子、公主玩都会好一些。   一众御史官员也不会聒噪多嘴。   所以自从正德十五年,避暑行宫落成以后,天子每年都要去住上至少两个月。   一开始会带部分大臣和后宫女眷。   后来是皇太后都跟着一起去。   一开始是住两个月。   但在正德十七年,天子住了四个多月才返京。   到了今年,已经到了六月份了,不管怎么说,天子龙撵也该启程出发了。   这是所有人都预料得到的,理由也很充分,这毕竟和天子龙体有关系。   而今年的队伍则更加庞大。   除了庞大的文官队伍,为了保证安全,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还带了四个甲级卫、三个乙级卫。   朱厚照为了加强武备,在正德十六年,去行宫居住的第二年就启动了每年的演武令。   所以这些卫所随驾,一方面是护卫,一方面也是要检阅。   国家这么多钱,老是存在那里做什么?军队拉出来练练虽然费钱,但这钱是千万省不得的。   而在后宫方面,圣谕贤、敬、顺三位妃子随驾。   皇帝每年带的人不一样,基本是都能轮到,当然次数还是有多有少。   至于皇子,上面三个皇子都外出办事,所以是四皇子、五皇子随驾。其他的皇子年纪还小,不太合适。   正德二十年,六月十八日。   朱厚照起了个大早,在宫女服侍下换上一身柔软的圆领红色绸缎,登上了自己的超大马车。   马车里不仅有书桌,而且还有一张干净整齐的小床,以便他在劳累时进行小憩。   这还只是里面的一个房间,在外面则更长,两边是摆了两条长凳贴着车厢,如果需要这两边可以各坐四个人,顶着门是一张精致的木雕龙椅,专供皇帝一人。   因为路上的时间太长了,平白浪费不处理事情,朱厚照晚上就得‘加班’,那还不如白天干完了。   现在就是这样,   皇帝坐在顶端的椅子上跟随马车摇摇晃晃,有时还要盯着车窗外的风景发呆。   而坐下的几个臣子则一直七嘴八舌的说着。   “……按照先前的统计,我朝宗室之人已逾两万,比之国朝之初增长了太多太多,成、弘年间,宗室俸禄一直都是岁支的三成左右,而且是逐年增长至此,之后随着宗室规模扩大,必然还要增多。本朝国力虽有所增长,每年四五百万两的支出也不算重,但按照吏部主事楼天英所上的奏本,百年之后,宗室人口再番个几番,那时候的负担便不轻了。”   这是张璁张阁老在讲话。   老实讲,贤侄宗藩和文官的现实利益是挂不上钩的。   但除了现实利益,人还有价值观念。   血脉相连、同气连枝,说到底都是一家人,民间都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而且这是为人所接受的,现在皇家反倒要扔下自己的同姓族人,不管怎么说都是大丢朝廷脸面的。   不可避免的,皇帝也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坏话。   而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留下这样的名声。   “这件事……是不是还是要缓着来?”便是连王廷相也心里打着鼓,他当然是皇帝心腹之臣,不过义、利之间的选择,在儒家眼里个根本是个极简单的事,   “若是算账,自然是不用养那么多宗藩对朝廷更为有利,不过哪怕是民间百姓之家,过着再凄苦日子也大多舍不得将自家人往外推。况且陛下二十载治国,我大明正值盛世,盛世之时做这样的事,想必是要叫人迷惑的……省下些银子,却淡了血亲之间的亲情,以此为天下表率,尚不知是喜还是忧呢。”   王廷相说这话的同时余光看了一眼皇帝。   只见皇帝正在翻阅书案上放着的奏折,又提起朱笔在写着些什么。   就是听了他们这番话,似乎也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   他打量了一个眼色,落在对面坐着的户部尚书姜雍的身上。   姜雍领会其意,拱手说:“王阁老言之有理。本朝以孝治天下,孝之一字,本意便含着亲亲之道。何为亲亲之道?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人之情。君主治国,自也当顺着天地自然之道、合乎伦理常情。否则,人心思动,纲常紊乱,省下的这些钱财,说不准还要再搭回去。”   众人又看了一眼天子。   朱厚照仍自不说话,只是批阅奏疏,不过忽然觉得有一阵停顿,他讶然抬头,“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顾人仪接话,“要说朝廷此举有违天地自然之道,倒也不是。皇上是天子,代天牧守,天下之人皆为皇上之子民,皇上是君主,更是君父。身为父,不以一家一户之计,而以天下子民为重,这是更加的合乎天地自然之道啊。”   张璁点头,“不错。”   礼部尚书靳贵又叹气,“长远看,这是国家长治久安之策,不过正如王阁老所讲,如今适逢盛世,哪有盛世之时却行分家之事的道理的?传出去,都要说我们严苛了。这取舍之间,当真不易。”   他说严苛二字,但不敢和皇上沾边儿,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所幸如今宗藩俸禄数额不巨,要不要再等上个几年?皇上,您的意思呢?”王廷相拱手问。   朱厚照没有立即回答,他将手中的这一本奏疏批完,然后合上。   轻轻笑了一声,“朕,成年的儿子很快便有三个了,不要说储君未立,便是就藩,也还没动过这番念头。有人劝朕,说国事之前不可动用私情。不过朕总该还是担心的,你们说说,咱大明的藩王到了地方,事儿不让干,地方不让出,除了想办法多弄些银子潇洒以外,他们还能做什么?   可每个爵位的俸禄是有定数的,人的欲望却是不断增长。朕,一直告诫朕的堂兄堂弟、叔叔叔祖们,不可欺压百姓。然而朕的这些儿子就藩了以后,万一闹出侵占当地良田的事,这可怎么办?到那个时候的因私废公,可比现在的因私废公更为恶劣啊。所以说朕是有这样的私心的,你们也莫怪。”   皇帝是说的心里话,而且还是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皇帝不让成年皇子就藩是这个缘由。   与其放他们出去祸害百姓,不如留在这京里,哪怕他自己掏点儿内帑的银子赏给他们,也比他们出去跑马圈地要强。   “难为皇上了,是臣等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   朱厚照叹声气,“这你们能怎么分忧?只能先这么着吧。还有,太祖皇帝起自微末,创业维艰啊,他老人家过得是顶真的苦日子,等到建立了大明朝,必是满目慈光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想着今生今世不再叫他们再受自己一样的苦。你们说朕分析得有没有道理?”   礼部尚书靳贵称是,“洪武年间,懿文太子和一众兄弟兄友弟恭,当时的那份天家之情放眼历朝历代也是少有。这其中多是由于太祖皇帝爱护子嗣的缘由,也正是陛下所说的这般道理。”   “是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朕却不这么想,人活一世,不在其长,而在其厚。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要尝个遍这才不枉人间走一遭。所以朕的这几个儿子,朕没将他们圈养起来,不然每日除了吃睡,便没别的事,这哪是活着?不过一副人形躯壳而已。当然,谁要是想这样浑浑噩噩的混一辈子,那当个闲散王爷也由他去。”   众人疑惑,这怎么说到自己儿子了?   和先前的事有什么关系么?   “此番,载垚是横渡万里怒涛,也不知怎么样了。”   众人纷纷说:“皇上,我大明海军四海无敌,三殿下必定在吕宋大胜,扬我国威!”   “朕这几日在想着就藩分封之事,这封在中原闹不好便是七国之乱,但是分封到海外你们觉得如何?”   这还是个新思路。   张璁脸色一变,马上道:“陛下,这与分封在哪里没关系,岂不闻当年蒙哥与察合台、窝阔台,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之争?”   朱厚照明白,这是铁木真的子孙们为了汗位相争的历史。   根本上的缘由是铁木真的几个儿子及其后世都各自拥有一定的实力,铁木真活着的时候还好,等到他死了,相互之间那肯定是谁都不服谁。   所以蒙古皇帝,那是每一任的权力交接都惊心动魄,最后也就传了四任便分崩离析。   所以,那把椅子之下就不能有这种靠实力说话的局面,必须一方独大。   分封到外面就有用了?   只要他有实力,都会想争一争这中原宝地、天朝上国的皇帝之位。就算没有实力,三代以后中原皇帝睁眼发现边上全是‘疥癣之疾’,那谁受得了?   而一旦中土弱乱,   那好了,整个就是一东亚大乱斗。   实际上,现在很多王爷封到边疆就有这个隐患。   所以宗室五室而除不仅仅是钱上的问题,张璁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把这些远支藩王全给撸了。   只不过,这些话不好直接讲就是了。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说实话,张璁说得是有道理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正在忧愁之间,马车停下,外面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到地方了。”   “知道了。”朱厚照随即送客,“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都下车吧。朕不留你们,各自用餐去,一个时辰后到朕这里来。山东、新疆各有一桩事,咱们议议。”   “是。”   宗室之事,天子没有给出自己的态度,就是还不愿表态,那么臣子们也不好相逼。   朱厚照的想法,是等着再发酵一下,这种事处置的太快也不好,反正这么多年也都等了,不差这一会儿,而且现在宗藩俸禄确实不是朝廷岁支的大头。   下了马车以后,朱厚照伸了伸腿脚,活动活动筋骨,对着尤址说:“你一会儿让桂萼和姜雍先过来。”   “是,陛下。”   朱厚照挥挥手,那意思免了大规矩,这毕竟不是在紫禁城嘛。 第八百三十八章 杨一清的奏疏   避暑行宫内挖了一个人工湖,沿着湖边又铺上了平滑石板路,石板上还雕刻了各式图样。路边则种着成林的柳树,人工湖里还种上了荷花,可以说姹紫嫣红、百草丰茂,比紫禁城那个单调的景色好得太多。   而向着湖中央,又搭了一条弯曲的人工木桥,湖中建了一座两层塔楼、四处亭子,可说是一处僻静雅致之所。   除了这些,还有码头,若是得空也可游船取乐,好不自在。   朱厚照湖边的柳树下,先行召见了户部尚书姜雍和兵部尚书桂萼。   伸手免了他们的礼以后,朱厚照从袖口中掏了一本奏疏出来,“这是新疆总督杨一清的奏本,你们先瞧瞧。”   大明朝到了现下,不管是蒙古鞑靼部,还是瓦剌部,亦或是牧居于青海的土默特部,基本上是被打跑的打跑,被打服的打服。   说起来,正德十一年,王阳明北征瓦剌以后,朱厚照在对待蒙古人方面有两个基本思想。   第一,他鼓励大明由守转攻,即到蒙古部落的牧草地去打。放在弘治年间,这叫孤军深入,但正德朝大明与蒙古已经经历几次的大会战,他们已经没有太大的力量了。   第二,中小规模、高频率出动。   一次组织五十万人的大部队耗费太多,而且大漠广大,溜一圈不一定找得到他们,那就太亏了。所以大明骑兵如今主要的作战方式,都是以三到五个卫所,也就是两三万兵马的出动。   这样耗费较低,同时能够快进快出。   就算找不到人,但是我的武装部队在这里绕一圈,你要到这里放牧,就会有安全隐患。有的时候运气好,还能劫些牛羊。   放到更长的视角里面来看,朱厚照其实不是在打这些蒙古人,而是在耗他们。   因为大明有成体系的将校培养,这批将领作战经验丰富,同时兵强马壮,又有中原腹地的粮草支持。边军轮番出动,又有练兵的效果,   而蒙古部落有什么?   本身他们就要依靠南下抢劫才能生存,抢不到的情况下,维持基本生存需求已经是极限。   所以在传统汉人王朝所能达到的势力范围以内,大明朝是没有安全威胁的。   不过纵观世界历史,大漠已北的西伯利亚暂且不说,新疆以西可不是无人地带。   实际上除了新疆地界,偏北的方向现在是哈萨克汗国,偏南的方向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帖木儿帝国,但在正德二十年,这个帝国已经没了,灭掉他的是布哈拉汗国。   哈萨克汗国呢,实际上是早期的金帐汗国分裂出来的,存在时间很长,一直到清朝乾隆时期平灭准噶尔都还和这个汗国有过接触。   布哈拉汗国则是有一个叫做昔班尼的人在1500年建立的,他自称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后代,此人能征善战,极盛时期的布哈拉汗国的势力范围西到里海,东到大明新疆。   正儿八经的历史上,大明和这汗国没什么联系。   不过现在,却不是这样。   大明在新疆种植棉花,并加工成棉纺织品,大量向中亚地区销售。   这是经济利益。   在这个经济利益之下,就会有一些不得不面临的问题,   话说在1523年也就是正德十八年,哈萨克汗国的哈木思汗去世。   这个哈木思汗其实还是不错的,他联合汗国内诸势力,与布哈拉汗国的昔班尼汗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战争,甚至还打退了昔班尼汗。   同时注重经济发展,新疆地区与哈萨克汗国较为平静的贸易往来他是功不可没。   但是他死后,哈萨克汗国陷入了内乱。   新任的塔赫尔汗是哈木思汗的堂弟,他是杀了哈木思汗的儿子马玛什继位的。   而现在统治哈萨克汗国的塔赫尔汗……   朱厚照有时候都搞不清楚他脑袋里到底装得是什么,此人对内凶残,对外是不分敌友,到处出击,导致哈萨克汗国如今已经到了分裂边缘。   看各个条线上报上来的关于塔赫尔汗的描述,朱厚照都有种他要当地球球长的感觉,这是泽圣在世吗?   而兵荒马乱之下,大明的商队再进入哈萨克汗国的极少,甚至还发生过商队被劫的事情。   朱厚照给这两位大臣所看的奏疏,就是杨一清禀报哈萨克汗国内乱、大明商队遭受损失的情况。   而先见户部、兵部两位大臣,就是关乎两样东西,军队和军费。   趁着他们还在思索的时候,朱厚照说:“这件事是朕的一个失误,现如今我大明的商队东达大洋,西至西域的尽头,要说出事不管,这些损失就是大明百姓自己承受。然而这次哈萨克汗国的内乱,我们确实始料未及,朕还朱批要派人和这个塔赫尔接触……”   姜雍急忙说:“此非陛下之过,乃臣等之过也。皇上时常教诲臣等,与外国交往不可一味的软弱求和,但臣等多少还是存了息事宁人的心思,不愿擅动兵戈,致使哈萨克汗国的局势不可收拾。”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胸,平静的望着湖面,“是朕,朕觉得那里太远了,倒不是说不能征伐,但那片广大的区域征下来也守不久,朕也没想过要对那边动兵。商业和农业不一样,农家人种地无非就是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但商业不同,便是一个商路不通,就是致命威胁了。”   桂萼看完也是皱眉,“陛下,微臣觉得应当同意新疆总督杨一清所奏,由其遣两万大军,进入哈萨克汗国境内,讨还损失!迫其投降!”   这是正经外交、国与国之间的事,关乎也是大明的脸面,姜雍也不再腻歪,“这几年光景好,户部也还有些银两。”   “你们同意出兵打?”皇帝发出了疑问。   桂萼和姜雍面面相觑,这种事,天子何时迟疑过?   “陛下的意思是……?”   “人与人相交,讲究的是不能趁火打劫,不过国与国却不是。这个塔赫尔倒行逆施,荒唐无道,他本就是弑主上位,眼下就是咱们不出手,哈萨克汗国也会被他折腾得分崩离析。所以……朕觉得时日尚短,应该再任其发酵些。所谓将帅无能,累死三军,朕是明军统率,就算他们英勇无畏,不怕牺牲,但咱们还是要尽量减少伤亡。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啊。”   朱厚照一段话表现的是既残忍、又仁厚。   残忍对着外人,就是看着他们互相厮杀,鲜血流干,仁厚则对着自己人,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   桂萼问:“可哈萨克汗国内乱,阻断了新疆商路,若是臣所料不错,还会有许多人逃亡入境,这些又要如何处置?”   “打成这幅模样,还能做什么生意?”朱厚照心里知道,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能赚几个银子?他手指抵着鼻尖想了一下,“咱们应该给他们的内战再拱一把火。”   有一个相对划算的介入方式。   “让杨一清去探明,这个哈萨克汗国境内到底是有几方。挑选其中一个或两个愿意与我大明合作的,大明出武器、军饷,支持他们打。”   “支持他们打?”   这其实是俄国人对付哈萨克汗国的方式。   汉人其实不太擅长这种,对于我们来说这种边远地区,只要来一道奏表称臣就算了。   但却捞不到半点儿好处。   哈萨克汗国在一段时间内屡屡侵犯俄国边界。俄国人就采用扶起另外一个民族跟他斗的办法。   其实就是朱厚照脑海中西方人的惯用伎俩。   虽然很恶心,   但是不得不承认,妈的,很管用。   多少国家钻了这个套,一直出不来。   “可大明为何要支持他们?”姜雍不理解的问。   朱厚照说:“想要获得大明的支持,必定是有条件的。比如说,大明要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设立据点,甚至筑造城池,连点成线,这就是商路。   此外,他们的人也要保护我们的人,若是其他人袭击了大明的商队,他们也要出兵协助征讨。如此一来,耗费又低、效果则一样,同时也免于自身陷入对方的内战。居于当中,超然卓绝,左右灵活,谁敢犯我?”   这其实就是现代殖民帝国的建立过程。这是比建立蒙古式的那种帝国,更为高阶、更为持久的方式。   而且成本低下来,这种模式就好推广。   这就是为什么殖民帝国可以迅速瓜分全世界。   朱厚照现在这么做,他的后人也会学习的。   毕竟,不可能真的把七大洲五大洋全部占领下来。   桂萼和姜雍咂摸着其中的味道,一时竟也挑不出其中有什么太大的毛病。   朱厚照则笑了笑,“哈萨克汗国的事务,先算是一个常识,细节上等召见群臣时再议。只要你们两个说有兵有钱,朕便有了底气。”   好吧。   这两人一时挑不出毛病也就算了,同时道:“微臣谨遵陛下旨意而行。”   “好了,你们去吧。”   “是。”   朱厚照自己一个人伸了伸懒腰。   在另外一个方向上,贤贵妃款款而来。   如今她也已过了三十了,不过常年养尊处优,修心静气,使得她仍自有一种脱尘气质,而且更添少妇的成熟温柔,浑身上下自有一种贵不可言、多看则觉亵渎的感觉。   “臣妾参加陛下。”   “平身。”   贤贵妃却不起身,轻轻道:“臣妾这是来向陛下告罪的。”   朱厚照略微诧异,眼神闪了闪。   贤贵妃人如其名,一向贤惠,在宫中自然是极守规矩,便是他那个儿子载垚也是处处受礼,如今自己竟然跑来告罪。   “起来说话,到底怎么回事?” 第八百三十九章 石塘港中   “陛下谕旨臣妾与敬贵妃、顺妃随行侍驾。不过……臣妾今日始知琢儿,也偷偷藏在宫婢中来了。”   贤贵妃说的这个人乃是她的堂妹,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子,年纪差得多就算了,性子也差得多。   正德十九年的时候,朱厚照第三次下江南,自己起了色心,便一道旨意将人带回了宫里。   其实贤贵妃的亲妹妹陈晓惠也在宫里,被封了陈妃。   不过他对这三个女子的喜欢是逐次递减。   便如这个琢儿,肌白如雪,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眼球,后来同房时也觉得人家通体透白,一时间迷得不行。   但这种纯粹的欲望……来得快去的也快。   琢儿呢,漂亮是漂亮,但只是漂亮,这在美女如云的皇宫可是不行。   果然,朱厚照一听是这么回事,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荒唐,她行事越发没有规矩了。”   贤贵妃也自领罪责,“臣妾未能教导好她,请陛下责罚。”   “关她两日,两日后带她来见朕。”   到正德二十年,皇帝已经三十多岁了,所以正德初年纳得那些妃子大多也‘上了岁数’。但男人的爱好是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的。   虽说少妇更加柔情似水,像是充了水得泡沫,软软得还没涅就要滴下来了。   但是天天泡在里面也容易发腻。   因而后宫之中现在是封了二十几个什么美人、才人的,都是非常年轻的,不仅如此,还有一众藩属国送来的女子呢?   原来朱厚照还天真的想过既然睡过,就得对这些女子负责,但实际上太多了之后就算是皇帝也没办法负责……   只能是挑着其中有儿有女的给个封号。   而数量上去以后,后宫就不那么单纯了。   一个个的心思也是不少。   到目前为止,他的儿子已经续齿到皇十一子,老大老二都自己成婚生孩子了,老十一还被奶娘抱在怀里呢。   公主一样是少不了,到正德二十年已经有了七个。   秀荣、秀玉这些慢慢长大了,更是到了出嫁的年纪。   这些事情都得他这个皇帝考虑,然而国事也重,有时不可避免的就会偷些懒。   好在他一直注意维护夏皇后的权威,并非常念旧,至少像贤贵妃这些个进宫久的,其他人是不敢欺负的。   夏皇后真是为他分担了不少,   有的时候不带她到行宫,也是要他在宫里主持各事项。   “好了,起来吧。”朱厚照不愿意去为这种女子烦,他平时就是不管,谁要是出格了就公事公办的惩罚一下,他这个皇帝要是不拿出点这个架势,那后宫就乱了。   “莫要提她了,这是我早上刚刚接到的消息,你看看。”   贤贵妃眨了眨圆润美丽的眼睛,随后伸出素手接过了纸条,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但却让她憋不出笑容。   ‘皇三子安。’   “皇上。”贤贵妃捂着小嘴,略显激动。   朱厚照冲她点了点头,“从台湾送来的,你就放心吧。打仗虽说是有些危险,可放眼世界也没有比如今的大明宝船更大的战舰,载垚不会有事的。”   ……   ……   “三殿下,你瞧,那些像‘小舢板’一样的小船,就是佛郎机人的战舰。”   平静的洋面上,兵部侍郎张经指着远处随着波浪一起一伏的十余艘船只说道。   他们两人是站在大明宝船的甲板上,   这艘船是现在大明海军的主力,长160米,宽约70米,船身两侧各有四座黑黝黝的火炮口,在如今的南洋,这东西走出来就是妥妥的巨无霸。   不是超过,而是远远超过各国的战舰。   载垚先前倒是在海军学院的书籍上看过图片、数据,不过还是没有亲身来体验更加直观。   “马尼拉湾是我们的地方,怎么会有佛郎机人的军舰在此游弋?”   这里明明已经离中原数千里远,但载垚的语气似乎还是别人到了他家门口似的。   这样没办法,载垚可以说是新长成的一代年轻人。   在他十岁的时候,那已经是正德十五年了,刚刚懂事,从来都是看着他父皇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到处说着‘大明国威’四字。   耳濡目染之下,这家伙其实也学到了几分‘强盗逻辑’。   在他的概念里,这就是大明的地方。   张经也蹙着眉,“等靠岸问了成国公自然就明白了。”   正德十八年,成国公朱辅病逝,皇帝谕旨由次子朱凤袭其爵位。   作为大明勋贵,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镇守边将,也算是他的应尽之责了。   “嗯。”   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载垚和张经率领的这支一万两千人的海军部队终于开进马尼拉湾,而在岸上,吕宋总督朱凤也是等候多时了。   吕宋发生了内乱,起义军和政府军打得不可开交。   觉着平静时期插不上手的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一个接着一个的联系吕宋国内的两方势力,许诺帮助,获得某种收益。   然而不管这些人要获得什么收益,根本上都是从大明的嘴巴里抢食。   风雨欲来的这个时节,朝廷大军抵达,朱凤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所以在码头他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可惜看到海军提督郑布、兵部侍郎张经的时候还好,等到看他们身后跟着的年轻人,朱凤直接脸都要僵住了。   他慌忙上前行礼,“臣吕宋总督朱凤叩见三殿下!”   载垚立马上前,“成国公请起。”   朱凤的脸色复杂。   不过到底还是把这个‘接待’活动给圆过去再说了。   等到大场面结束,闲杂人等又撤了不少,朱凤就开始‘诉苦’,“三皇子殿下,您说……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吕宋国正在内乱,又是个海岛国家,万一有什么闪失,是跑都没处跑!三殿下……要不,要不还是由臣派遣一船队送您回去吧?”   载垚笑眯眯的,“成国公,这可不行。我是费了好大的口舌才说动父皇,让他同意派我来吕宋的,如今我人刚到,事儿还一件没做,怎么能回去呢?   成国公放心,我已和父皇说好了。此次,我就是您帐下的一个偏将,既然是在边关军中,就以军中的规矩来。”   说着他干干脆脆的单膝一跪,“末将参见大帅!”   “哎哟,三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不过载垚坚持,定要将这礼数全了。   朱凤没办法,看向张经和郑布求援,“这……这你们不会真的同意就让三殿下待在这里吧?”   张经笑呵呵的,“皇上有令,岂敢不遵?现在这样子,就是三殿下自己想走,他都不能走,否则就是抗旨啊。”   “你看。”载垚得了理了,不过他不愿意一群人纠结自己的身份,便说道:“成国公,咱们还是以大事为重,莫要将心思都放在我身上。吕宋岛现在是什么情况,石塘港究竟有没有危险,现在郑提督和张侍郎率军到了,你得给这二位说说。”   朱凤没办法,勉为其难的暂时先受下了。   他想着,反正人在战场,就是胜败、生死四字,若是胜了,他必能保护三殿下无虞,若是败了,他也活不了,那既然都死了还有啥好说的。   索性也就不再关了。   而是面容整肃的说:“四个字,愈演愈乱。对了,皇上是什么说法?”   张经很认真的说:“成国公,我们得仔细的问你个问题。这吕宋国的叛军和官军,他们两方究竟有没有沾了我大明百姓的人命的?”   朱凤不解。   郑布解释说:“陛下有旨,伤我大明子民者,皆斩。所以不管他们自己怎么闹,只要我们的人出了事,咱们就得找他要说法。否则的话,皇上就要追究你成国公的责任了,便是我们这些人也都逃脱不了干系。”   “皇上真乃雄才大略、气吞山河之主!”朱凤想尽了各种纵横捭阖的办法,没想到皇帝竟是这样一力降十会,他点头说:“这次内乱突然而起,石塘港外,吕宋国内散居着我大明至少两万百姓,必定是有人员伤亡。”   张经和郑布对视一眼,“那便再无其他可说了。成国公久镇吕宋,对于吕宋的情况定然是比我们了解的更加清楚,陛下有旨,我们这一路兵马到了石塘港以后全部由你节制。”   至于节制他们做什么,那当然是不必多说。   石塘港对大明很重要,从台湾南下以后,这里是一处重要的中转站。而且紧邻石塘港的中央平原有上千万亩可以耕种的田地。   他们都是眼睁睁看着河套平原成为一个大兵营的,这里的潜力是更大。   朱凤明白了,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也到了。   “好!皇上有旨,朱凤身为臣子岂能不遵?!”   载垚模仿着郑布和张经向朱凤行礼,“愿为大帅驱策!”   “你们远道而来,劳师不可妄动,暂且先休整一番。再有,万余大军抵达吕宋,向来定会引起各方注意,咱们且先瞧瞧再说。”   载垚把一直憋着得那个问题问了出来,“大帅,我们来时在外海看到了佛郎机人的舰队,他们为何会出现在马尼拉湾?”   朱凤冷笑一声,“当然是为了火中取栗而来。”   没有援军,朱凤考虑石塘港大量的白银和粮食,还略微有些担心,现在则不一样,再有人从中作乱,他下手可不会轻。 第八百四十章 石塘港的海风   载垚在内陆地区看到的完全不同,入眼可见的碧蓝色海洋伸向遥远无际的远方,在近处看到的巍峨大船在海面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宽阔、广袤,令人震撼。   沿着海岸边是高地不平的石头山,这些山大多无名,也不高,连起起落落的潮水都冲不上去,沿着海岸的也不是江南水乡的柳树槐花,而是热带特有的椰树等树木。   异域、特别,见之不忘。   “……三殿下您看,石塘港就是建在这河口的两岸,当地人把这条河称为巴石河,这条河不像咱们得长江黄河,吕宋本就是个小岛,没有太大的河流,所以这条巴石河也不长,顺着河流往东南方向,最多两个时辰就能到达它的另一端。”   载垚边走边听,“它的另一端是什么?”   “是一个湖,当地人叫他们为贝湖,是这整个吕宋岛最大的一个湖了。”   “你们现在都这么叫吗?”   “回三殿下,是的。”   “寻个由头,将这些名字都改了。石塘港不就是用的我们的名字?”   “是。”随从的军官笑着点头。   这是朱凤给派来的。   皇三子载垚是第一次到达海外,实际上这也是诸皇子中第一个走出大陆,乘船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载垚很有兴趣,所以朱凤就让人带着他仔细的瞧瞧。   此人姓常,名常松。   世袭军户,军学院毕业的,这几年累功升卫所指挥使,作战勇猛,所以受朱凤信任,不然这种接触皇子的活儿怎么能轮得到他?   “那座湖,现在是咱们的地界吗?”载垚问道。   常松老实答,“还不是。”   “既然是最大的湖,那应该是我们的湖。”   “容末将给三殿下解释一下。”常松带来了一个简易的地图,摊开来指着说:“三殿下您看,这是吕宋岛的全貌,咱们所在的这个海湾在整座岛的西南。这个海湾就像是拳头一样伸进来,您是海军学院出身,定然知道口小腹大,最是适合用作军港。所以这个位置乃是最优。   不过咱们在西南,吕宋岛的主体就在北方了,而且这座岛最大、最平的一块儿地也是在北面,贝湖是往东南方向,要把那里纳入我们的管辖,还需要一段时间。”   载垚听是听明白了,“那就说说北方。”   “是。正德十四年,我们大明最先开始在吕宋国建造港口,最初是用来停靠商船,后来为了给商船提供保护,皇上又下旨让吕宋国主找了一块地方用于建造军港。”   载垚明白,说是让他们找,实际上就是自己指定,要不然怎么找得这口小腹大的好地方?   “石塘港这地方呢,西面临海,东面是山,东南面是贝湖,南面也有平地,不过地方不大,不远就又是山了,只有向北,是大片的平地。原来无人的时候,那里是一片红树林。不过后来经过农科院的专家来一两年的观察,发现这块平地地势宽广,当中又有一条河流经过,且有不少支流,每年降雨多,天气也热,最是适合种植水稻。   所以从正德十七年开始,大明便开始鼓励百姓在这里砍林垦荒。这些年下来,大明海军护航商队,深得百姓信任,所以大批闽、粤百姓开始乘船而来,直到现在,仍然有垦荒百亩、一家尽得的好处。”   载垚点着头,“每户百亩,到如今有多少户了?”   “回三殿下,一共五千余户。”   “那么就是五十万亩,三四年的功夫,能得良田五十万亩,看来还真是个好地方。”   如此一来,石塘港不仅仅是商业的港口,而是背靠着数十万亩良田的商业港口,也难怪一出骚乱,他的父皇马上就派重兵。   不仅如此,这片平原地区的广大到现在也仅仅是开个头而已,它的潜力,不要说一成,0.5成都还没有达到。   种田么,大明的百姓最是擅长了。   农具、种子、种植技术,在朱凤的筹划下,大明是把人才、技术再加物资一整套的搬运过来了,而且赋税更轻。   因为这个地方雨热充足,每年可以熟三季,像是今年,粮食总产量可以高达700万石。   原有的那万余海军和三万余百姓,就是吃到肚皮子撑了也吃不完。   不过这种舒服的日子,是怎么来的?   第一,占别人家的地。   第二,低价雇佣当地的劳动力。   说雇佣都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其实就带点压迫。   但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过来给大明人干活出力,至少不饿肚子,而在别的地方那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不然得话,咱自己的人又得垦荒,又得种地,还一年三熟,一户四五口人,种一百亩地,那是累死也做不到。   说白了,大明百姓都在这儿当起地主来了,佃户都找得本地人。   多出来的粮食,一是卖给吕宋国的权贵,二是还要供应石塘港的军粮。   人少地多、再加差不多免费的劳动力。   这种贫富差距,也就是当地驻军时刻备战,不然真的出事。   载垚听完了这些,又到石塘港内的街头去看了看,这里和内地的闹市就没什么区别了,无非就是些,不过倒是能看到不少当地人。   这些人操着很不熟练的汉话,说起来还有几分滑稽。   之后他才回到重兵把守的总督府。   朱凤正在召集将领议事。   说起来,加上刚到的一万两千人,他现在手底下可用之兵将近两万五,而且都装备精良,其中装配有鲁密二代的士兵共有八千人,这支火器部队,算是他一张王牌。   而且张经还带来了大量子药,可以说补给也是足够的。   正常情况下,他的部队还是以冷兵器为主,毕竟这里离中土太远,一旦子药不足,那就危险了。   不过在当地筹建可以生产的工厂之事他已经在努力了,只是朝廷尚有些疑虑。   这是政治方面的考量,暂且不提。   “昨日我军靠岸以后,苏莱曼二世果然遣人来见。”朱凤面对众人,“他的意图还是老一套,希望咱们可以借款给他,好让他扩军平乱。”   张经问道:“叛军主要是哪些人?”   “是一个叫阿贝的人,他原本是当地一个土著部落的首领。而他之所以起兵反叛,实际上还有我们推波助澜的缘由在其中。”   “此话何解?”   “朱凤说,我们是外来人,无论是农业,商业还是军事,都远强于吕宋国原本的土著,这个阿贝在自己的部落里推广了水稻,又学着我们训练自己的部族,实力增强,野心也增强。趁着苏莱曼二世在百姓之间大失人心,他便起了起兵反抗的念头。”   吕宋国现在是个部落国家,大海中的一个破岛,哪里有什么官僚体制的发展,实际上就是苏莱曼控制多少部落和人口,叛军又控制多少部落和人口,相互之间攻伐决战,谁赢了,谁就是新的吕宋国主。   “大帅,”载垚忍不住开口,“吕宋国是向我大明递交国书,请为藩属的,上一任吕宋国主也曾入京叩拜国父皇。因而,这吕宋国就是我大明的藩属国,而我们这些上国之人,可不能说是外人。”   说完之后,他还回到原位,“这是末将一人之见。”   “有理,有理。”   “他们双方各有多少人马?”   朱凤这一点是清楚的,“苏莱曼原有兵马八千人,为了平乱,迅速扩充到了三万多人。叛军也是越打越多,现在也有一万多人了。整个吕宋岛我估计最多几十万人口,现在啊,除了咱们这里,没几处好地方了。双方之间在贝湖边和普拉山脚下各打了几场,互有胜负。”   听下来双方的力量都不强。   不过哪怕朱厚照也没有产生过干脆两边都收拾掉的想法。   为什么?   山多。   如果整座岛都是一马平川,那说实话直接骑着马把这些人赶下海就好了。   但大多数都是山地,这就很麻烦了,到时候零零星星的人都躲到山上,你能怎么办?一座一座山头去挖么?   朱凤说:“这几日来我也在想,若要说与我大明的关系,还是这个苏莱曼二世更好一些,虽说他也防着咱。但这路阿贝叛军想要争取的东西太多,我们不能够支持他们。苏莱曼二世虽然还没有向我们正式求援,不过我们也可以撇开他行事,而遵照的就是不可伤我大明百姓的圣旨之意。”   载垚听到这里耳朵竖了起来。   真正的戏份这个时候才开始。   “还有一个缘由,便是我们的眼线发现,这路叛军当中出现了西洋面孔。我推测,阿贝隐隐的对我们的敌意便是这些西洋人从中作梗。”   海军提督郑布说道:“可是外海游弋的那几艘军舰?大帅不必放心,交给末将就好。”   “虽说轻易不要与别国开战,但一旦我军出营,他们有异动的话,该打还是要打,免得叫他们得了先手。”   “是!”   “至于陆地上,大明百姓是在这里经商种田,持续的战乱不仅影响商路。因而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这件事都该要结束了。”   他们还是要扶着苏莱曼二世,因为这个家伙没那么大的野心,而且是原来的国主,名正言顺。   “大帅,叛军在贝湖区域么?”这是载垚问的。   “不错。”   “那便将叛军部落继续往东南驱赶,赶到贝湖南面的山上去。至于北面,我们垦荒的地归我们,剩余的交由苏莱曼二世处置。”   他还是拱手,这是建议。   朱凤原本也是这个想法,因为他们的主要利益都在北方,自然是要把叛军部落往南驱赶,再用天然的贝湖作为隔绝。   这本就是个小岛,又有个湖泊存在,只要守好陆地上的几个口子,他们就过不来。   总不能坐船来吧?   他们又没有大明海军的运输能力。   而北面的,还是继续和苏莱曼二世媾和。   随着垦荒的持续进行,总有一天,所有的地方都要被拿下来。   这就是种地的民族和经商的民族的不同。   经商的民族就是要几个港口,要你的市场完全敞开怀抱给他。   但种地的一旦遇到好的土地,那是要占领下来,以便持续出稻谷。   暂时和苏莱曼二世保持往来,准备亲自出手平乱——这是最后的计划,   朱凤之下,   人人赞同。   而出兵的公开的理由,自然不是什么利益计算。   而是皇帝说过的那句话。   叛军手中有大明百姓的命,现在明军讨命来了!   既然方向已定,那就开始排兵布阵了。   不过在此之前,张经提出一个问题,他皱着眉头说:“大帅,是不是一定要先告知苏莱曼二世?”   “张侍郎此话何意?”   “若是他那边有叛军的细作呢?”   朱凤是出于习惯性的思考,毕竟他长期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大部分都是和吕宋国主互通有无的。   “张侍郎的意思是……”   “我军出兵,是为保护大明百姓,这和苏莱曼二世并无牵扯。此外,我军强而叛军弱,此次出兵并不需要苏莱曼二世从旁协助,而且反倒是省了对他帮倒忙的担忧。再有,陛下曾说过,苏莱曼二世有防备上国的心思……”   朱凤懂了。   就是不打招呼,神兵天降一般的消灭掉叛军。   如此一来也能够震慑苏莱曼二世。   明面上是帮他,但从此之后他就得担心,若是他不老实,明军会不会也给他来这么一遭?   载垚在旁听了心中赞了几句,这张经升官也是比较快的那一类了,看来也的确有几分独到的见解。   按照他的想法,这场仗打下来,一石二鸟,石塘港就能安生不少了。   朱凤紧锁眉头,思量了一下说:“这样似乎也不错。”   其实就是强势了一些。   哪有不和国主打个商量,就直接出兵?   但这次皇帝派来的张经、郑布这些人那都是急着建功立业的主。   郑布提督海军,好几年没战功了,毕竟没对手啊。   张经呢?正德十二年及第,短短八年,皇帝提他当兵部侍郎,这种速度实在吓人,他必须得立个大功,否则在朝堂上是难以立足的。   至于苏莱曼二世,谁还顾得上他? 第八百四十一章 宗藩改制   所谓的石塘港其实就是巴石河口两岸的一片三角地带,其规模大约是中原一个镇的大小,街道四五条,建筑几百幢,都是围绕着港口而造。   到目前为止,连一个像样的城墙都是没有的。   因为最初也没有考虑过打仗的问题,且吕宋是属国,属国的百姓和大明的百姓都在这片区域聚居。   再有,大明人都心知肚明,这才哪儿到哪儿,总不能就筑个这么小的城吧?   从这里开始,若是乘船沿着巴石河向里,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其实就是一片密林野外了。   尤其是在这种热带的海岛之上,在人类没有获得大机器以前,外面都是树木的天下。   本地的土著部落则在靠近水源的平地上生活,也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村落,沿着贝湖,似这样的部落就有几十个。   这里没有官道,交通不便。   规模巨大的骑兵不用想了,不可能远渡重洋,可即便是步卒,大明最先进的火炮仍然重达上千斤,以这种道路条件来运,实在是太慢了。   最终明军几个将领一商议,还是选择乘船直插贝湖。   这样可以利用好战船上的舰炮。   舰炮先将近岸部落全部轰一遍,地面部队随后插进,打扫战场,若是还有口汤,那就各凭本事喝了吧。   简单的说,就是水陆并进。   考虑到皇子的安全,朱凤让载垚上舰,沿巴石河而上。   大明的宝船比这破岛上最大的建筑还大,当地土著也没有什么火器,凭他们手中的长矛大刀就是站在岸边给他投,也投不到船上来。   所以完全就是明军船舰对着他们一顿乱轰。   “千里镜!”   载垚伸出手。   初入战场,他还是很兴奋,把这镜子套在眼睛上细细观察。   突然,他的视野里多出两个光着膀子在密林中奔跑的人,“那是当地人的服饰吗?怎么如此奇怪?”   “有人吗?”   张经随即也举起千里镜。   “按照成国公所说,着棕色服装、露两条胳膊的便是叛军,看他们的样子应当是出来打探消息的。”   “本来这大的一艘战船想藏也藏不住。”   之后不久,他们顺着先前的情报,以及对现场的判断确定了一处叛军部落。   没别的,开炮。   轰轰轰的几声下来,密林中飞出上百只鸟兽。   长手打短手,没什么战术与战策,仅是凭着武器就完全压制敌人。   但凡是经历过这种场景的人,谁还敢怀疑火器的重要?   载垚欣喜之下,道:“还是父皇有先见,想方设法的提高火铳和火炮的性能,仗这样打,怕是历朝历代的第一次了。”   “是啊,而且这也是中原人第一次打到这么远的地方!”   “这面湖不错,捕鱼赏景、训练水兵都是个好的所在,他们不知道用好,那就让给咱们!”   陆地上的部队则是成国公朱凤亲自带领。   最终是的确没和苏莱曼二世通气,明军自己找个清净的凌晨突然对叛军发难。   至于石塘港内,也一下子炸了开来,这里的叛乱已经有些日子了,老百姓们也一直在猜,官军究竟准备如何应对。   等到突然得知消息,自然是个个震惊。   现在明军也贯彻了朱厚照所说的宣传战的重要性,大兵出动之时,在在总督府门前也高高挂起了一条横幅:叛贼阿贝,伤我百姓,大明吕宋驻军奉旨讨还!   店铺的掌柜,走遍四方的商旅……大明人一见此景就明白了:明军这是护卫他们来了!   而南洋其他国家的人看到则要叹息一声:明人有自己的士兵保护,他们就只能自己多多小心了?   因为已经进入军事行动状态,   所以石塘港内也加强了巡逻,一队一队的士兵骑马在街道上转悠,正德二十年了,最年轻的士兵长大到成年,经历中都少不了‘汉民族’的这种教育。   哪些是本族,哪些是外族,那对待起来可是完全不一样。   ……   ……   热河,避暑行宫。   皇帝在柳树荫下,召集自己的大臣议事。   先前在马车上谈到的宗室问题又被重新拿了出来。   朱厚照听来听去,基本上臣子们的想法也都了解了。   到现在这个阶段,他出手拿掉一些部分宗室的特权和利益,对于整个国家是不会影响什么的。   最大的影响,其实是面子上不好看。   先前那个谁说的很对,民间百姓之家也不会轻易赶走自己的族人,皇家来这样做……实在不好。   再有就是皇帝本身也会背上恶名。   不过朱厚照不在乎这些。   他神色平静的与自己这一众阁老和臣子交代,“都察院御史楼天英的奏疏,朕以为是有些道理的。唐太宗也曾说,不可劳百姓以养天子宗族。朕当然明白亲亲之道是要顾的,也明白这些都是太祖血胤,不过朕相信就算是太祖皇帝在世,看到现今这样大的宗室规模,也会对百姓心生不忍。   先前朕清查天下田亩,就是为了减一减百姓身上的担子。这次也是一样。我们老朱家啊,人实在是太多了。哪怕是你们这些最聪明的大才,也认不全皇室中人吧?不要说你们,周王府下,周王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人。有的,能生出一百多个儿子,总不至于朕要封他一百多个王爷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天下百姓会恨死我们老朱家。这难道是太祖皇帝愿意看到的?”   诸臣都低头默默听着。   其实张璁最早拿出来说的时候,朝堂上的反对声音就只是稀稀拉拉的。   因为多年过来,人们已经看明白,天子就是‘听’张璁的。   现在张璁的位置很稳,这个时候跳出来太过激烈的反对,那皇上可能不把你怎么样。   但事后,张璁一定会找机会报复你。   所以说要留得有用之身,以待佳时。   尤其像是姜雍等载垨的支持者都是这样想的,宗室之事虽大,但他们心中还有更大的事,不能在这个时候陷入太深。   当然还有一点也很重要。   皇帝自己都不在乎身后之名,要给户部的国库省银子。   当大臣的还拦着干什么?   尤其各地的藩王多有不法,老百姓本身也怨声载道。   “皇上圣明。”张璁跟着拍了一句马匹,然后说:“臣等几人也在讨论过,为大明江山计,宗藩俸禄之事宜早不宜迟,不若就趁此机会将这事做了。臣以为,主要的措施可有两条,第一,便是将原先‘六世以下皆授奉国中尉,不再降爵’给取消。”   其实大明朝的宗室也是有降等袭爵这样的制度的,只不过是部分,也就是“一子承袭,余子降等”。   皇子呢,是亲王。   亲王嫡子是亲王,其余的是郡王。   后面孙子是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六世以后,皆为奉国中尉。   也就是说你就是血缘关系再远,但只要族谱里查得到你,你就是封国中尉的爵位,每年领俸禄200石。   在朱厚照给那帮官员加俸以前,一个五品官的年俸差不多就是200石。   不止如此,因为出了朱棣造反这档子事,老朱家是什么都不让这群‘天龙人’干的。   然而200石正经吃可能还够,可算起钱来确实也不多。   可是朝廷规定啥都不许干,要想挣钱,有个最容易得法子——生孩子。   根据人头向朝廷要钱啊。   这背后有经济考量,所以大明宗藩人数才坐火箭一般的增长。   所以实际上五世而除的难点,不在于降等,这是原来就有的,哪怕朱厚照要扩大规模,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真正的难在于取消兜底。   而且既然取消了兜底的奉国中尉,就会带来第二个问题——你得允许人家自谋生路啊。   张璁说的这第二点,自然也就是这一条。   这话出来,臣子之间有些小声议论。   朱厚照明白,他们是提靖难之役那档子事,但他并没有多在意,“关于允许宗室经商做官之事,朕这两日思来,或许会比诸位爱卿更加大胆。以奉国中尉为例,他一年两百石的俸禄,因为领着朝廷俸禄就不能经商、也不能做官,这样的规矩谁会遵守?他便偷偷摸摸的去做,或者以他的儿子的名义去做,朝廷要如何监管?就算监管到了又有何意义?一家子好不容易有个营生,朝廷再去破坏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朕的意思,有些禁令是该解除了。应将不准经商的范围缩小,只在亲王、郡王之间施行,这不是为了限制他们,而是为了防止他们利用身份经商。郡王之后,自镇国将军之下,他们的俸禄都不高,应当允许他们经商、考取京师高院、甚至到海陆军之中当差。若是能立下功劳的,朝廷也可以降下恩旨,让他升爵。如此有赏有罚,岂不更好?这是一。”   接着朱厚照站起来,“还有第二点,便是降等袭爵的范围要扩大,以往一个亲王,是他的嫡子继承亲王,其余诸子继承郡王。这样不好,从这次改良后,变为他的嫡子降一等袭郡王爵,其余诸子降两等,继承镇国将军爵位。就从朕的孙子开始。”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样一来的话,   一个正儿八经的皇子,要不了几代可能就连一个有爵位的人都没了。   古代人的生命,更容易有意外,有的人好好的一场风寒可能就去世了,所以这个爵位降起来是很快的。   不像之前,比如朱元璋的那些个儿子,什么周王、辽王、楚王、代王到现在还有呢。   “这也是朕有意要几个儿子出京办事的缘由,立了功自然是能封亲王,若是荒唐过度,甚至犯下大错,便是朕的儿子,那也只有一个郡王给他当!”   这个力度就大了。   张璁亦有些微微一愣,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陛下有此决心,乃是社稷之福。臣张璁遵旨,这次议政之后,便草拟圣旨,列明细则,并交皇上批后明发。”   “恩。其他人可有什么异议?”   这话问出,在场之人大多沉默。   皇帝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所以大多都不敢强出头,不是说贪生怕死到这种地步,主要是为这件事不值得。   都二十年下来了,天子定了的事更改不了这一点,再笨的人也该明白了。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朱厚照现在手中有张璁,他愿意干这种得罪人的事,所以自然不必客气,“还有一点,朕想啰嗦几句,此番改制以后,宗室之人入世做事,其中说不准还能有在战场上立下功劳的,总而言之,对于功劳大的,也不能框定了他的爵位,便是一定要降等袭爵。譬如说……朕的这些个儿子中,有一个是要继承大位的,剩下的人当中也会有不降等的亲王。”   其实也就是清朝的铁帽子王。   清朝对于宗室中人的管理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成功的,既没有让这群人成为朝廷的负担,也没有哪个王爷能够威胁皇权,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还将其中有才能得人用起来了。   这的确很不容易。   既然有此成例,朱厚照自然也就拿来主义了。   王廷相赞说:“陛下如此做法,等级有序,赏罚分明,是为良策。”   “不降等的亲王说起来实在拗口。”朱厚照略微想了想,“倒不如就叫一等亲王吧。降等袭爵的呢,则为二等亲王。只分两等。都记好了。”   “是!”   这件事虽大,但在大事频发的正德一朝,倒也还排不上号。   朝堂上只是有些议论,可说要形成激烈的赞成派和反对派的对抗则完全没有。   主要是因为这次被动了利益的宗室群体,经过上百年持续不断地打击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   王府护卫没有。   这二十年,便是一些王府庄田也没有了。   至于这宗室身份,还不就是看皇帝对你态度如何?对你态度好,犯了错也给你硬捂过去,对你态度不好的,那一切免谈。   说血缘关系,那朱厚照是最强的一个。   而实际上,朱厚照就是对他们公事公办。   这些年来,只要是闹出事,他就让大臣按照实情办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总不至于说出他这个皇帝的不是来,毕竟朝廷法度就这样规定的。   然而这帮吃粮不做事的废物,如果没有身份带来的偏袒,哪个经得出‘公事公办’四个字?   所以说倒霉的宗室这些年实在不少。   现在他们没有力量,那自然就是任人随意揉捏。   这第二个原因呢,就是传统礼教的那一派官员被赶走不少,现在是张璁在位,他用的这帮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实用。   等到议政结束,   大臣之间就开始相互之间谈论了。   皇上既然下了这样的圣旨,那从此以后,一等亲王和二等亲王是一个天一个地,亲王和郡王也是一个天一个地。   如此一来,这爵位可就金贵了。   所以说,谁会是头一个亲王呢? 第八百四十二章 回京   正德二十年六月,皇次子载壦收到了从京师急递来的圣旨。   原来他还安排了人手要将原四川巡抚姚玉林等人槛送京师,不过圣旨一到,一切就都免了。   皇帝的圣旨很清楚:赐姚玉林死罪,其余胁从人等交由四川按察使衙门据实审定,事后具折陈奏,不得拖延。   不仅如此,他推荐启用杨慎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巡抚四川的建议也被纳了。   其实就是他报上去的奏疏内容,天子基本都采纳了。   载壦其实有些奇怪,他们的父皇对待他们兄弟几个还是偏严厉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竟然全数准了。   难道是四川的情况本身已经全部掌握了吗?   他是好奇,但在杨慎的眼里,皇帝就是全力支持自己的儿子。   “二殿下?”杨慎看他在发呆,便问了一句。   “姚玉林赐死。”载壦叹气一声,补充说,“京师也不必去了,刑部和大理寺都不会来插手这件事了。”   “仅是基于二殿下所上的奏本,就这样处置?”   “嗯。”   这种处置办法,不像是对大臣的,倒像是对家奴。   毕竟一个二品巡抚,你要人家的命,至少要把事情说明白。   但现在不一样,圣旨来了,他们也只能做。   杨慎觉得奇怪,便说了自己的猜想,“姚玉林顽固不化,拼死抵抗,皇上在圣旨中提及此人‘不知尊卑’的话,想来说的就是他当初面对二殿下拒捕之事。由此,也让皇上彻底恼了他。而不知尊卑之臣,自然就是有一个杀一个了。”   这算是个理由。   不过也不能完全说服载壦,到底为什么不带到京师,就在这里直接杀了,载壦也想不明白,好在他可以北归了。到时候见了面问一下就明白了。   “用修,姚玉林毕竟还是一方大员,我们还是去见他一见。”   杨慎阻止,“那等地方就不劳二殿下了,还是交给下官吧?”   “不,我要去看。”载壦坚持。   那是一个月余前还风光无限、手握一省军政的封疆大吏,但现在却忽然锒铛入狱、甚至丢掉性命。   他一定要看姚玉林这最后一程。   一般而言,圣旨赐死,那就是要留个全尸,这比砍头好一点,比较方便做到这一点的,就是毒酒。   这一点不难,找人准备一下。   他们二人便带着一众随从去了大牢。   夏季时,大牢里是少了寒冷的折磨,但是高温蒸出来的那种味道实在上头。载壦刚迈步走下一个台阶,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冲得他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这种味道也不能说是臭,倒像是老太太的裹脚布放在缸里腌过,然后拿到密闭房间逐渐发酵而出的刺鼻酸臭。   好在载壦还算有涵养,再难闻,既然说了要亲自来,那就不能临时退缩。   “参见二殿下,杨中丞。”   杨慎挥挥手,“前边儿带路。”   “是!”   大牢里的地面有些潮湿,而且崎岖不平,大概是房顶上会滴落下来一些不知名液体,经年累月也就是水滴石穿了。   因为不见天日,这里暗得很,只有几扇不多的窗户溜进来些许光线,而牢房里的犯人大多状态奇差,有气无力,看到有人才用尽力气趴着过来扒在牢房的柱子上凄厉哭嚎:   “二殿下饶命啊,罪臣知道错了!二殿下,罪臣求求你了!”   “二殿下,罪臣糊涂,糊涂啊!”   ……   这种被关了一个多月的人,集体式的发出这种哀嚎,大牢的氛围简直有如地狱,听得载壦都有些浑身发毛。   “都闭嘴!”看守监狱的狱卒大声呵斥,“别吵着二殿下!”   杨慎也很少见到这种场景,他想着养尊处优的二皇子必然是有些不适应的。   但载壦也只是吞咽一口唾沫,面色仍然照常,“姚玉林在哪儿?”   狱卒换了张谄媚的脸,“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二殿下您小心着点脚下,这里啊,到处都是坑。”   “嗯。”   地牢算是蛮大的,载壦跟着绕了两个弯才算是走到了最深处。   最深处的牢房连个窗户都没有,更没有可能把蜡烛浪费在这种地方,所以当火把举起来的时候,牢房中的人因为适应不了光线,还用胳膊当着眼睛。   而火把还一直故意往他身前凑,仿佛就是为了照他似的。   载壦是心肠软的那一种人,一看此刻的姚玉林是头发散乱,浑身衣物脏兮兮的,且嘴唇干瘪,眼窝深陷,这哪里还是人,像鬼一样的。   “二殿下来了,姚玉林,你还不见礼?”   “二殿下?”   牢房里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不必了。”载壦挥挥手,他不和死人讲究这些,“姚玉林,关于你的处置,皇上的旨意已经到了。”   听到皇上两字,姚玉林这才动身,身上的铁链子也随着哗啦啦响,“罪臣姚玉林,接旨。”   “打开门。”   “是。”   接着就是一个侍卫端着一壶酒和一只酒杯低头走了进去。   载壦也进去了。   姚玉林看到这幅场景,大概是猜到了什么,所以他呢喃着微微摇头,由慢而快,“二……二殿下,罪臣,罪臣想见皇上。”   “可是父皇不想见你。”   “不!”姚玉林忽然像是重新获得了力气一样,“罪臣,罪臣还有四川的民情要上奏,还有那些土司!在赴任之前,皇上曾面谕罪臣要时刻掌握诸土司的情况,这些,这些还没来得及禀报呢!”   杨慎怒斥,“姚玉林!死到临头,你还要胡说八道?你这个人除了自己的官位,哪里还在乎别的?民情?民情能得到你半分关心吗?!”   “二殿下!罪臣真有,罪臣原本是准备入京见了皇上再说的!这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罪臣岂敢说谎?”   “如果真有……”载壦开口,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   “那你写下来就好了,我自会转呈父皇。”   轰!   姚玉林听到这句话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其实他哪有什么情况要禀报,不过是临死之前的挣扎。   他自以为到了京师,一切尚有转机。   但现在这架势,朝廷是要在这里就处置了这一切。   “皇上,皇上真要赐我死罪?”   载壦耐心回答,“圣旨,岂会有假?”   “那,那张阁老那边呢?张阁老怎么说?”   “受你的牵连,张璁也免不了被父皇训斥。关于官银走私一案,不止是你,现在是从上到下在追查犯案人员。我已得知,这件事就是张阁老亲自负责的。”   张璁负责?   这件事杨慎也是头一回知道。   按道理来说,皇帝让人自己查自己,这不就是便于他监守自盗吗?查到最后又能查出个什么东西?   不过放在眼下来看,却又不一样。   皇长子当着皇帝面弹劾张阁老,   皇次子到四川更是掀出这桩案子的细节。   皇帝再加压力给张璁的话……他就得仔细的想好如何办这件事了。   不对,   杨慎转念一想,皇帝这是在为收拾张璁留下后手。这种处置方式就像是诱导张璁犯错,你处置的不到位,我就处置你,名正言顺,谁也挑不出个理来。   而张璁也是极其聪明的人,他必定也会明白皇上此举是杀机已现。一不小心掉进去,那就是万丈深渊。   所以他是千万不能再出纰漏的。   这就是正德天子,也是伴君如伴虎的真实写照,他是要么不处置,像这次一旦真处置,那么那种手段之凌厉、力道之到位,完全就是把张璁拿在手里随意揉捏。   这种处置方式之下,像姚玉林这种犯事的官员,是千万保不住的。   说赐死,那就赐死,简单的很,一点风浪不会起。   什么叫掌控朝堂?这就是的。   真要让姚玉林死,那是最支持他的张璁都使不上劲。   而姚玉林呢,他是落难,但并非智商下线,这么一说他就明白过来了,张阁老现在是自身难保,必须得自我革命,根本就顾不上他了。   “姚玉林,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载壦心情复杂的问。   姚玉林痛苦的闭上眼睛,泪水甚至在他的脸上洗出了两条干净的细线,“三十载浮沉,一时不慎,转眼即逝。我姚玉林,对不起皇上啊!以至皇上最终连面都不让老臣见一面!呜呜呜!”   “你后悔吗?”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若是再有重来的机会,我必定以十分的心思效忠皇上,绝不会再犯这样的大错!”   载壦闭上眼睛,这就是一个封疆大吏的最后了。   “来人,赐酒。”   “是!”   咕咚咕咚咕咚,一杯小小的毒酒就这样端到他的面前。   载壦说:“父皇常常对我们几个兄弟讲,我们既入得此家,便要心中装着朝廷、装着百姓,做事做人,都要问心无愧。我是皇子,你们呢,都是大明的臣子,既入此门,最好是心中多几分公心,少几分私心。免得落下和姚玉林一样的下场。”   砰!   酒杯已空,人与杯子同时摔落在地。   走出监狱,载壦心情不算很好,他吩咐说:“四川差使已了,你们收拾一下,我们尽快北返,父皇有旨,要我去行宫听命。”   “是!”   杨慎也看出来载壦心情不佳,在所有人走了以后,还出声安慰,“二殿下,姚玉林欺君罔上,是死有余辜。二殿下不必如此。”   “用修,我倒不完全是为他。”   “那二殿下是为了什么?”   载壦眼神复杂,抬头望天,“我相信,姚玉林在幼年初读圣贤书之时,也会想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一路走来利欲熏心……我是父皇的第二个儿子,名于我无用,利我已足够了,既无所求,接下来的路便不能像他一样走歪了。”   “下官大胆,便说上一句与二殿下共勉。而且二殿下能有此话,想必皇上听了也是开心的。”   载壦迈步向外走去,并留下一道声音,“父皇每天都会听到这样的话,关键是怎么知行合一。”   说完他越走越快,兴许是离家久了,他忽然有些想念他的父皇。 第八百四十三章 朝堂政治   大明改元正德二十年,国家东南西北都变化较大,唯一要说有哪里不变的。   就是山东。   弘治年间的首揆刘健,因为不慎惹怒天子,被贬官至山东。当时他已年过七十,当初人人都觉得这老家伙哪怕是到了山东,最多也就是熬个几年。   不曾想刘健是个真正的长寿之人,至正德二十年,他已经九十三岁了,仍然在任。   换句话说,二十年间山东就没换过巡抚。   汉宣帝时,曾经提倡过地方官做得好的,就不要轻易调动,毕竟人家好好的,你换人干嘛。   不过这种制度并不是在任何场景下都能适用的。   首先是当官的那个人自己,时间久了,他就会想升。另外,一个人长期执政一个地方,那很容易改姓,朝廷到时想插手都难。   这是更为关键的缘由。   所以汉宣帝的这一做法虽然有其道理,但并没有被大规模的采用。   反而是几年一换的流官制占据了主流。   但凡事都有个例外,这两点因素在刘健的身上就可以被避免。   他不可能再回北京,也一向以清流标榜自身,不屑做一地方权臣。   二十年来,山东成了清流的自留地,也成了他们这帮理想主义者实验治国的绝佳之所。   然而事实是,山东是各地当中变化最小,最像正德初年的地方。   倒不能说是落后,只是呈现出的模样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儒家治下,无非就是那几招。   比如说,这里仍然缺少商业,继续维持着小农经济,正德十一年清田令后,算是抑制了土地兼并,再加上推广红薯,所以饿肚子的现象是不多的。   就算是遭了什么灾,国库有银子能够赈济,刘健为官清廉,赈灾粮不至于被克扣太多。   再比如,路引制度目前也只存在于山东等几个少数省份中。   这是经济方面。   在文化方面,山东是位次靠前的科举大省,刘健在山东各地筹建私塾、弘扬圣学,京师高院当中,山东籍的学生比例最低。   更多的家庭仍然是种地纳粮、供子读书科举。   不过正如前文所讲,这并不代表山东落后,实际上,江南沿海等地商业繁茂,到处都是海外洋人,而在商业影响之下,崇尚金钱的价值观日益普及,清高的读书人莫不为之痛心,而这其中大部分反而是比较认同山东。   这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   大航海时代之后就是全球化时代,礼仪之邦已经不适用于那个时代,每一个民族、国家都得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争取,去搏斗。   所以营造出这样的市民文化,朱厚照并不后悔。   过分的重视礼教传统,最后就是诞生出朝贡贸易这种,越贸易越亏的奇怪业态。   这是他的想法。   实际上,刘健的巡抚衙门里挤着不少清流官员,更多的人则已经被他安排到了各府州县。   现如今的山东,也说得上政通人和,农业至少可以保证处处安定平稳,老百姓也算安居乐业。   早早的将正德二十年朝廷需要的新版鱼鳞图册重新收齐上报,便是明证之一。   事实上,这帮清谈之人,一是沾了朝廷给官员涨俸禄的好处,一是沾了天下清田令的好处,人地矛盾不突出,当官的不一定非要贪财才能过活,这才有了今天这般景象。   在这个地方,你可以说他们没有东南富庶,他们还说你没有他们的礼仪兴盛。   不过说到底,人有生老病死。   随着鱼鳞图册的奏本一道的,还有刘健的辞呈。   这也是朱厚照今天刚到行宫要和臣子们商议的事情。   他说新疆和山东各有一封奏疏,也是指的这件事。   杨一清的奏疏,他已先和户部尚书、兵部尚书通了气,随后拿出来讨论也没什么意外。   处置方式简单明了:对于哈萨克国的内乱,便是暂时任其发酵,同时秘密接触其国内势力。   等到时机,自然就是一击必中。   朱厚照的对外扩张政策其实算是保守和克制的,但一旦真的动手,那就不会隔靴搔痒。   “……山东巡抚的人选还真是不太好定,希贤公在山东二十年,处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主要那里的官员都自号清流,若是去了个不能服众的人,反而会坏了山东眼下的大局。”   皇帝给每个大臣都赐了座,顾人仪便是坐着讲了这番话。   朱厚照听着很有道理,“但这次不答应也是不行了,三年前他就同朕提过,拖来拖去又是三年。而且再拖下去,将来换也还是面临这样的问题。”   知识分子某种程度上最是没出息,一个个嘴上说着宰相肚里能撑船,其实你只要不对他们的口味,他们最是计较和小气,而且说什么也要和你斗。   朱厚照不想在山东掀起这样的风波。   一来,那里常年平稳,不需要他太多担心,这样挺好。   二来,一旦风波起势,最终发展成什么样,会不会外溢到京师,这都不好讲。   总而言之就是不要出乱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人选才要议一议。   现如今的朝堂之上,不是说没清流,但能够媲美刘健、德服山东的清流确实不多。   可能靳贵算一个,但人家是礼部尚书,地位崇高,又没犯错,没道理忽然将人贬到山东去。   顾人仪顺着皇帝的话推荐了人选,“陛下,不若就从山东当地提一人好了。山东布政使顾鼎臣博学多能,遇事敢言,久怀经济,皆所精通。正是山东巡抚的不二人选。”   顾鼎臣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其人素有名望。   算是刘健的左膀右臂。   不过顾鼎臣在正德十一年时,任詹事府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这是正儿八经的储相之位。   清流得不能再清流了。   而所谓的遇事敢言,则让他对张璁的一些做法进行了疯狂的批判。   张璁也深恨此人。   朱厚照所考虑的是,这个时候他对张璁已经进行较为严厉的打击了,收拾了他手下的一个四川巡抚,还逼着他把官银走私案给办实,   如果这个时候再提拔顾鼎臣这样的人当山东巡抚。   或许会给人一种错误的政治信号,让人以为张璁差不多到时间了,这同样会引起朝堂风波。   而且他也不确定,顾人仪讲这个话是真的认为顾鼎臣合适,还是说……这是在润物细无声的给载垨铺路、给张璁敲丧钟。   对于他来说,理想的清流,至少是要和张璁关系没那么坏的。   朱厚照以前看电视剧听那些个皇帝说,他虽是皇帝但也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不太相信,现在亲身经历才明白,这真是大实话。   像是这些心思,若是没有的话,那就会被清流把控了朝堂上的趋势,这些人不露声色的把局布好,引导着皇帝的行动,真要到这个地步,那这皇帝当得就很失败了。   “还有其他人选吗?”朱厚照出声询问。   吏部尚书王琼总归是躲不过这样的问题,“启禀陛下,微臣推荐广东布政使欧阳铎。其人外修文学,内修品洁。仕虽通显,家具萧然,是不可多得的清廉之官。正德十八年,欧阳铎为福州知府,吏部考核,天下第一,当年升广东布政使,微臣观其在广东为政,以民为本,不改初心,在闽粤两省颇有声望,微臣以为,即便是山东巡抚,欧阳铎也足可胜任。”   “恩。”   王琼很会抓皇帝的心思。   朱厚照的用人之道,是既顾着下放锻炼,同时一旦认准,那是坚决快速的提拔。   大明朝这架官僚机器已经很完整了,不需要个人有什么特别能力,而且皇帝非常勤政,重大的事情轮不到你来决策,小事情么,只要经过锻炼认为你具备相应的处置能力,那基本都是没问题的。   知府、布政使都干过,成绩还不错,那巡抚也没啥问题。   不过,这种官场老狐狸说出的话,乍一听那真叫一个端方有理,没有私心。   但实际上欧阳铎却是清流的不那么彻底的人。   其实在天下清田令以前,大约正德八年左右,欧阳铎在浙江建德任知县。   当时那会儿哪有什么天下清田令,士绅除优就更别提了。   但欧阳铎却能干出‘分平民百姓的徭役之半给士大夫’的事情。   所以正德十一年,张璁到处推动天下清田令,欧阳铎是什么话也没说过,他清楚老百姓真实的负担。   但欧阳铎确实也不是张璁一派的人。   而之所以把这个天下第一给他,一方面是欧阳铎确实在为官时想了很多办法平均赋役,很受百姓称赞,另一方面也是张璁作个姿态,笼络人心。   否则第二、第三可能给他,第一大部分时候是和成绩没多大关系的,除非你真的有亮瞎所有人眼睛的政绩。   因而从这个角度来说,王琼推荐的这个人,虽说没有加强张璁多少,但是没有把这个重要的位置让给那群所谓的清流。   这也是胜利。   朝堂之上,来来往往,无非就是这些把戏。   而明君从来都不害怕这些,明君是能够利用这些。   “山东巡抚也是一方大员了,张阁老,你以为呢?”朱厚照挑眉问道。   张璁现在身上‘有债没还’,他不能多讲,因为王琼已经讲了,皇帝同意自然不需要他再说什么,皇帝不同意,他说出花来也没用,“启禀陛下,微臣近来正在反思用人之道,一时难辨优劣,但微臣明白,皇上睿识卓绝,一切便但凭皇上处置,微臣便奉旨而行。”   朱厚照嘴角勾了勾,“朕在考虑考虑吧。姚玉林的事,也提醒了朕,朕也得仔细的想想。”   张璁面色不动,但心里是有些想法的。   下去以后,   王琼便跟上他,问道:“能顶替刘健的人本就不多,顾鼎臣和欧阳铎,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皇上竟都不满意?”   张璁静静地看着远方,“皇上不是犹豫之人。怕不是……在等我的处置结果。”   若是官银走私处置的叫皇上满意,那山东巡抚自然不会叫清流夺去,那帮人在刘健的庇护之下可是没少给他添麻烦。   若是处置的不满意,那顾鼎臣上来,他的处境立时便会更加恶化。   皇帝,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 第八百四十四章 皇帝真正关心的事   在朝堂上用些手段拿捏下面的这些人对于朱厚照来说已经是得心应手了。   实际上他的精力主要也不在此处。   官银走私确实是个大事,但稍做处置,就可以逼得张璁自己去解决。   四川巡抚也算是一方大员,可朱厚照在确认以后便是让他来京师掀动风云的麻烦都想避免。   山东的事情,刘健又不是这两天就翘辫子,稍微拖他个几个月更加没有问题。   新疆杨一清也在寻求朝廷的支持,朱厚照可以采纳他的建议,并进一步与他说明未来布局。   宗藩改制也不会有太大的挑战力量。   实际上在这些所有的事情以上,还有更加宏观、也更加具有决定性的大事,是朱厚照真正关心的事。   有好几个。   其中一个就是他要逐步解构传统儒家文化中对于边疆、荒芜区域的某种‘嫌弃’。   与我们现代人想法不同的是,在古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祖宗们的认知是拒绝把新疆纳入国土之中,理由也很直接:距离遥远、土地贫瘠、驻守成本太高。   仔细想来这并不是完全的错误,毕竟以当时的技术条件和社会发展水平,强行扩张国土,在特别广大的区域里维持军事驻防,一来做不到,二来反而是拖累中央财政的一个举动。   需知帝国的无序扩张之路也是灭亡之路。   现代中国之所以疆域广大,其基础是满清奠定的。朱厚照得思考,如果没有满清,疆域问题该如何解决。   事实上就是最后一个汉人王朝大明,连河套平原都长期不在其国土之内,那里是什么地方?就是今天的包头市。这还得了。   如果还不够直接,那么可以想象黄河部分区域是国土之外吗?   而即便是满清,也是因为准噶尔部落过于强大,威胁到了他,所以康雍乾三代帝王才与之展开了长达百年的战争。   恰好乾隆皇帝又是个好大喜功的帝王,不谈满汉民族问题的时候这家伙比皇汉还要皇汉,所以他是力排众议,顶着朝臣的压力先收拾北疆,再收拾南疆。   尤其是平定南疆,当时大臣们大多是反对的。   然而即便是他,也受了时代局限,比如说哈萨克汗国提出要过归顺大清,但是被他拒绝。   这当然也有其他因素的考量。   但更重要的,就是世界中央的天朝上国瞧不上中原以外的不毛之地。   这是深入骨髓的价值观念。   这个价值观要如何改变?思考并解决这个问题,难道不比抓两个贪官、办一桩案子更重要?而且他已经有了一些结论了。   根本上,解决办法就是‘工业化’三个字。   因为工业化,生产水平才能大幅提高,大量的物资产出,就逼着大明需要快速开拓市场。   那个时候侵略就不叫侵略,而是给落后地区带去现代文明。   所以大明每办一个厂,朱厚照都很重视,他也一直在鼓励天才们能把工业化的面纱早点揭开。   但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蒸汽机他是真不会造。   当然,也不是说除了这一点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比如说,朱厚照也曾多次在官员群体中强调过,世界已经进入大争之世,在构建民族概念的基础上,他又提出本民族要在这大争之世中为自己的民族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   这是大明版的睁眼看世界,需要长期的做,也一直在做。但还不够,因为缺乏晚清时的那种危急与迫切。   更为现实的办法是,大明虽然没有工业化,但有一个商业发展带来的市场逻辑。   就是海贸的利益驱动,不过这招在海上好使,因为海贸规模很大,陆上贸易规模因为中亚地区的持续战乱,一直不大。   目前杨一清仍然支持朝廷向外用兵,那是他一向强势,同时部分新疆利益受到影响。   可那点利益拿到朝堂上来放在整个国家的视角下来看,是拿不出手的。   假若真要再向西打,也不是不可以,但打仗么,你不能保证自己一直胜利。   对于遥远的中亚地区,按照现在的官员观念,一旦战事受阻,或者仅仅是耗费过大,那问题就来了。   ——说到底,他们放弃那里的底线会非常低。   所以朱厚照才绞尽脑汁,用了一个代理人战争的低成本方式。   东南、西北两个方向,两个完全不同的办法,这都是有理由的,而且是符合自身需求、说得出逻辑的理由。   利益驱动除了这商业的一面,还有农业的一面。   中亚地区是荒芜,但若是其他的好地方呢?   大明就真的能一直拒绝吗?   菲律宾在现代就是水稻种植国家,吕宋岛的中央平原对于大明来说总是有些吸引力的。   实际上,朱厚照会一直照着这个路数做下去。   拿走一块不毛之地他们无动于衷,若是拿走一块千万亩的良田他们还没反应,那朱厚照只能摊手:我尽力了。   而在南洋地区,除了吕宋岛这块地方还不错以外,不远处还有一个爪哇岛更加富饶。   也就是后来雅加达市所在的那个岛屿。   爪哇岛的面积在那片群岛之间根本排不上名,只有13万平方公里,但这么大点的地方却集中了印度尼西亚全国前四大城市,生活着全国一半的人口。   要知道,印度尼西亚全国一共有191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相邻的加里曼丹岛74万平方公里,苏门答腊岛47万平方公里,但这里生活的人口两个加起来都没有爪哇岛多。   为啥?   因为土地贫瘠、自然条件不好。这两个大岛都是热带雨林,热带雨林即便是大平原,也是水货平原,大量雨水冲刷导致土壤根本没有肥力。即便是现代技术去开发都很有难度,最多搞点观光旅游之类的。   像巴西亚马逊雨林即便是现代也是人迹罕至,它南边的拉普拉塔大平原那才是好地方,而且有五个华北平原那么大。   但现在也只能眼馋。   能够得到的爪哇岛,自然条件也非常好,这个岛上有大量的活火山,火山灰周期性地对土地加肥使得土地非常肥沃。可以种植水稻、玉米、茶叶、花生、蔗糖、木棉、咖啡、茶叶、烟草、橡胶、甘蔗、椰子……这个名单可以继续往后列,只要你能想到。   这是有形的国土概念,实际上在无形的经济空间内,还有另外一种办法能够让中央王朝抬高放弃某一片区域的底线。   就是货币。   货币改革这四个字二十几年来一直萦绕在朱厚照的心头。   这是真正的大问题。   到了行宫之后的第三天,等一些杂事被处理完毕,朱厚照又开始给自己的大臣们烧小灶。   货币问题被重新搬了出来。   在正式的采取什么政策以前,他要先和自己这些心腹大臣达成共识,而且到正德二十年,很多有识之士都能给出更为深刻的建议,这一点,朱厚照已经多次领教了。   所以他并没有现代人的傲慢,这可能也和他不是某个方面的专家有关系。   大臣们则习惯了,正德皇帝经常召见大臣,哪怕不为了具体的某个政务,也会时常探讨,大概今天也是吧。   包括内阁的三位阁老,张璁、顾人仪、王廷相。   以及户部尚书姜雍、兵部尚书桂萼、礼部尚书靳贵、吏部尚书王琼、工部尚书张子麟、刑部尚书周铮。   总理外务官严嵩,少府令范玉昌,产业部尚书邢观。   这些人之外,就是侍从室的三位侍从了。   可以说阵容庞大。   至于大理寺卿和通政使,都被皇帝留在京师了。   行宫就是可以相对随意一些,包括有些话朱厚照也可以直接说,这些国之重臣在亭子里沿着栏杆边设立的弧形长木椅而坐。   皇帝本人则自由许多,“咱们多年来相处,已是互相了解了,一看这群臣毕至的动静也知道不是为了什么具体的朝务。现如今么也没有多大的事,国家形势算是好的,但朕不想当唐玄宗。”   “皇上勤劳政事,这确是宗社之福、百姓之福。”顾人仪这一点上还是非常敬佩天子的。   在他看来,天子就是无情的政治人偶,其他的许多事都不敢兴趣。   像是有些皇帝喜欢的什么炼丹啊、礼佛啊、书画啊等,皇帝通通很抗拒,最开心的就是又打了胜仗。   “这里不是皇宫,咱们都轻松些,畅所欲言。至于今日这主题么,便是货币一词。朕先抛砖引玉,但事先说好,今天朕、包括你们每个人所说的话,不代表朝廷的政策。虽说金口玉言不假,但国家大事,可不能嘴上说说、拍着脑袋就定了,有这个前提,你们该放心了吧?”   众人听后轻松起来,纷纷表示道,“请皇上示下。”   “其实许多年前,朕也一直说过,大概是要在海禁开驰那会儿了。当时大明缺银,所以我力主开放贸易,让大明的百姓用瓷器、丝绸换得自己缺乏的白银。然而从更高的视角看,物品都是有其用处也就是价值的。可白银、黄金,既不能吃、也不能穿,要来何用?说得极端一些,发生自然灾害的时候,是粮食有用,还是金银有用?发生战争的时候,是武器及其生产原料有用,还是金银有用?金银或者说货币,究竟要怎样理解?”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绕的。   但这个弯,必须要绕得过来,已经正德二十年了,二十年来贸易带来的白银疯狂涌入大明,而且还有日本这个金银岛在手里。   如果再不尝试着采取举措,等到银价贬值,老百姓的生活成本提高,万一出了什么乱子,那个时候再回过头来想要补救,不仅难度更大,而且代价也更大。 第八百四十五章 货币白银化之下的大明   货币到底怎样来理解,这其实是个非常重大的课题,基本上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   抛开理论,就说我们自己的经历,自秦汉以来,古代中国长期面临缺银、缺金、缺铜的情况。   一方面中国的国土上这些矿藏确实不多。   比如中国的银矿,含银量的比例大多在1%以下。   然而南美洲的超级银矿波托西银矿其含银量则在50%以上。   这是先天的巨大差距。   另外一方面,历代统治者都会限制矿藏的开采,原因有很多,比如明朝初年洪武、永乐两位皇帝主动限制用金银交易,并直接判定它违法。   为了落实这项规定,开矿这个源头自然也要被控制住。   现代货币理论告诉我们,一个经济体如果长期缺乏充足的货币供应,那么就会通缩,这种不健康的状态,自然也发展不出什么经济。   好在我们本身就不是一个商业经济为主的国家,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但这个局面,在明朝末年也就是隆庆开关以后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因为大明的瓷器、茶叶、丝绸在对外贸易中过于占据优势,而且价格远远低于在世界其他地区,   所以当西班牙人第一次抵达菲律宾的时候,   他们马上就发现,   如果开采南美的银矿,   到太平洋西岸交换为大明的各种物资,然后再运回本土或是其他国家,   他们马上就得获得超过200%以上的收益。   除此之外,大明的黄金与白银比例为1:4,而在西方同期的比例则为1:12,这其中的利益也非常巨大。   简单的换算就知道了,载着400两的白银抵达东方,折算成100两黄金,再回到西方就可以变成1200两。   这只是其中的两种获利手段,实际上还有更多。   总而言之,在巨大的利益推动下,隆庆开关后的百年间,大明就像一个白银黑洞,吞噬着世界各地涌入的白银。   而忽然充足的货币供应,对社会的直接影响亦非常明显。   首先就是商品经济的快速繁荣,   因为进入市场的货币多了,拥有大量货币的人,或者说叫富人,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就会开展再投资的经济活动。   等到繁荣期过去以后,过量的货币供应就会导致银价下跌,物价上涨。   王守仁所面对的就是这个问题。   话说回来,正德二十年的朝廷要求更新鱼鳞图册,他治下的南直隶几府大多都没有完成这项工作。   山东快,一个是刘健的功劳,但在客观上,那是因为山东的经济形态变动不大,土地交易规模有限。   但王守仁完不成,也不是他没功劳,而是因为江南的土地变更的太多了。   从春天到夏天,一直没动静的情况下,王守仁也着急了。   于是乎他开始走出巡抚衙门,开始到各个地方实际进行了解,他在做官的同时,在江南也进行了大面积的学术传播活动,提倡知行合一的他,绝不是只坐在衙门里办公,而是会根据实际的需求去了解当下的变化。   从南京一路走到松江府,他听到的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松江府的现任知府是王以旂,正德六年进士,他向王守仁禀报,“自正德十六年朝廷在江南地区改良税法,由农田改为桑田的现象便屡有发生。朝廷如今要重新更新鱼鳞图册,但却没有当初的人力支持,眼下已经是加急在做了。”   王守仁在江南这么些年,他是了解这个情况的,“苏湖熟、天下足,这个说法真是要改改了。本官此次遍访诸县,就是要将这些都了解清楚,以便向皇上禀报。”   无商不富是不假,但是无农也不稳啊,江南这块地都种桑、不种粮,平日里还好,但就怕有个万一。   说起来朱厚照在江南地区的经济改革是最为‘激进’的。   首先是路引制取消,因为商业社会要求物资、人员、资本的快速流通,慢下来都是成本。   其次是赋税制改革,   因为取消路引,官方不再掌握人员的流动,自然就没办法再收取人头税。   所以不得不推行土地税和人头税的合一。   实际上就是加征土地税,取消了丁税这个说法。现在民间到底多少人口,朝廷已经没有准确数据了,但其实也别太高看自己,原来也不准。这个事是另外一项社会制度改革,暂且不提。   总之,这是关于税收比例问题。   在税收收取形式上,朝廷亦有改动。   正德十六年,朱厚照首先在南直隶地区推行后世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正德十七年这个范围扩大到杭州、湖州、宁波三府。   不过他所实行的一条鞭法,并不完全同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   张居正看到的是传统赋役法的弊端,将所有税收统一以白银形式收取,方便的是官府、朝廷。但他强制推行按照白银收税,会给老百姓带来很多问题。   比如说,大明虽然经历了白银货币化,但大明太大,穷人占据了9成以上,这些人都靠种地过日子。小农经济的本质没有发生改变,他们也没有深嵌到商业交易之中。   那么问题来了——农民,哪来的白银?   原先种田纳粮,现在要种田纳银,怎么办?   那就只有将粮食卖了换成白银。   这个过程,就会被盘剥。   实际上这只是盘剥的第一道过程,后面还有呢,   比如说……   穷人交得都是碎银,说你家交三两,   你拿一堆跟小石子一样的银子过来,谁知道是不是三两?   于是就要称重。   这也可以做手脚,秤砣放轻一点嘛,老百姓是不敢反抗的。   还有,这些海量的碎银子不便运输,也很容易被偷盗,就跟一筐米一样,少一粒,谁知道?   所以后来朝廷又规定,地方要把碎银子炼成统一的银锭再上交。   然而炼化的过程会有不可避免的损耗,于是又加了一份钱,这就叫【火耗】。   朱厚照的办法呢,本质上是一样,但他要柔和的多。   他不强制,而是采取自愿原则。   简单的说,如果你家种地,你愿意交粮食等实物抵税,这可以。如果你家有足够的白银,那么你用白银交税也可以。   请注意,朱厚照引导到这里,就出现了货币白银化给大明的社会带来的第一个非常重要的革命性变化。   对于用白银抵税的那部分人来说,他们的摆脱了土地的桎梏,第一次从农田里解放了双脚。   从从业性质上来说,他们完全有条件不再当农民,而是手工业者,或者说工人。   这叫啥?这叫资本主义萌芽。   甚至有些人直接卖掉土地,不再占有土地以后,他就不需要交税了。这部分税收就转移到了购买他土地的人头上。   而转移出去的人,也就彻底的市民化。   城市不可避免的开始扩张起来。   不仅如此,盛世粮价低,可谷贱又会伤农,种地不赚钱以后,大量的百姓就开始转为种桑、种棉,或者干脆找个厂子自己做工赚钱。   种田,还是辛苦啊。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有现代大机器都辛苦,更别说全人力了。   这就是王守仁现在愁的,江南地区大规模的出现改稻为桑、改稻为棉的现象,这在鱼鳞图册里都要改的,不然一个县有一万亩水田,却交不出那么多的稻米,这不是对不上了么?   更让他担心的是,江南地区需要从外部购粮。   ……   ……   在热河行宫。   朱厚照也在和他的臣子们探讨相同的话题,“……金银这东西啊,是财,人人都爱。可不知你们发现没有,各地上来的奏疏,尤其是江南的,都显示银价在降低。你们要体会一下这句话,比如说这是十两银子,它本身还有一个实际的价值,这个价值现在不是十两了。   朝廷在江南地区施行本色和折色相结合的赋税法,可短短的三年间,选择用折色的比例从当初的三成,迅速涨到六成,翻了一番,其中的原因恐怕不仅是便捷,还有银价降低的关系。”   王琼立马皱了眉头,“这么说来,不就是变相的国税流失吗?微臣以为应当按照实时的粮价定一个兑换比例。”   姜雍早就和皇帝讨论过这个问题,“此事要慎行,兑换比例若是掌握在官府手中,极容易随意定价。市价,本身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主要呢,银价也没跌到那个程度,损失的不多。   但老百姓肯定是哪个划算按哪个来,多五个铜钱他都不想给你交。   朱厚照是懒得为这么点钱让基层闹得百姓鸡犬不宁,“关键不在此处。在于白银、货币。这样一举例,道理应该很明白了,货币有助于地方繁荣,但是货币本身不具备价值,是人们愿意拿出东西来兑换你手中的货币,这才使得它有价值。”   工部尚书张子麟蹙眉问道:“这样,又有什么问题呢?”   是啊,又有什么问题呢?   姜雍又回答,“这就代表,如果其他国家也有银矿,那么他们只用挖矿,就能轻易的获得咱们大明百姓辛辛苦苦种植的粮食、织出的衣物和造出的船只。可我大明地大物博,换来了一堆白银,他们却不能给我们提供什么。长此以往,于我何益?   这也代表,大明整个市场上的白银数量控制权不在朝廷的手中,而在于从外界输入了多少,像是江南银价降低,如果持续下去,几十年以后,一斗米要十两银子,这让百姓怎么活?可因为我们不能控制白银数量,自然就不能够有效调节,相当于将自己的命运拱手让于他人!”   咚!   这最后的一句话像一记重鼓敲在众人心头。   王琼马上就急了,“陛下,这可不行,这远远不是国税少许流失可比的!”   朱厚照点头,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不然今天是要干嘛?   实际上,历史上的大明因为欧洲三十年战争,导致白银输入骤减,货币供应出了问题,经济自然就会面临崩溃。   这其实是必然事件。因为任何一个地区总是有战争,有和平。   所以三十年战争的发生没什么不正常。   不正常的是,大明是把铸币权拱手让人。就像……人人都用的人民币,是外国提供的,这能想象嘛? 第八百四十六章 那是他们的问题   在这一系列的问题中,更为关键的显然是姜雍说的第二点,也就是铸币权的出让。   实际上,因为古代中国商业的被抑制,作为商业社会的配套制度之一——货币,一直都是比较混乱的。   一方面,中央政府从未对货币进行真正的统一,这里主要指币值、成色、样式等等。   另外一方面,社会的运行确实又需要一种货币,以此来进行交易,满足日常生活所需。   这就导致铜钱与白银虽然能够流通全国,但民间制作的私钱太多。   15到16世纪,甚至可以称为私钱时代。   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绝对不是随便铸造一种新的货币就能够解决的。   因为要说统一货币,老祖宗朱元璋就已经干过了。   他强制发行了大明宝钞,可在实际应用中,大明宝钞在洪武年间就已经贬值10倍以上,到了永乐年间大量发行已经贬值几十倍,到正统元年,大明宝钞贬值了一千倍以上。   如果朝廷一定要规定使用金银交易违法,那民间就会自发诞生出另外一种货币。   再往深了追溯,君权制之下,如果政府拥有了铸币权,那么就相当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相当于开动印钞机就能获得财富,   这样方便的敛财手段,即使到了现代,君权制度完全消失的情况下,人类,这个自诩聪明的物种忍住了吗?   所以铸币权到了手中,一定要进行某种约束。   否则就是春药,吃一口爽一下,然后等待死神召唤。   而约束,恰恰是最难的部分。   某种程度上来说,金融、货币,这些东西在西方社会变得完善是必然事件,   因为这些配套政策的背后一定是法治制度。   相当于你规定了一个‘东西’具有价值,你提供这个东西,我接受了,但是你不能和我玩赖,至少不能随意玩赖。   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没有力量命令官府,但我要知道官府底线在哪里,我不能确定你能干什么,但是我至少要知道你不能干什么。   甚至于商业发达的背后也一定是法治,因为商人交往,相互之间根本不认识,天南海北的,我凭什么把钱交给一个陌生人?   这就需要一套共同的法律约束。   这个过程不会一下子变得完满,但总是震荡前行,出现一个人钻了法律漏洞骗取钱财,吸取了教训之后再把这个漏洞补上,这并没有问题,商业社会就是这样发展的。   但是你千万千万不能没有法律。   可这个问题在中国就很难,   君权神授之下,法律就是个屁。   就算颁布了什么大明律、大清律,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实际上还不是皇帝一句话?下面的官员也没有人把法律当回事。   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县官,在处理司法案件时也有极大的自由权。   从反面来说,资产阶级革命之所以把国王砍了头,根本上就是国王的权力凌驾法律,总是侵犯资产阶级的利益,由此才诞生了那句流行了很多年的话——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这其实也是商业、货币能够正常运转的前提。   当然了,人类社会一直在变革过程中,这句话对不对也他娘的成问题了。   朱厚照用心良苦,不断的给这帮人普及‘经济规律’四个字,就是想告诉他们,金融货币问题的重要性。   但光告诉还没用。   还是需要一定的约束。   姜雍的话大概是有些惊到了他们,继王琼之后,张璁也表示赞同,“若真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微臣也以为应当想办法,由朝廷控制白银的数量。”   “不错。”顾人仪点头,“是不是可以由朝廷统一公布一种钱币,这种钱币的多与少就在朝廷手中,外人不能插手。”   朱厚照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呢,“当年的大明宝钞不就是如此么?可后来也很快被民间弃用。若是咱们现在发行新钱,老百姓不认,只当是另一种钞,这要怎么办?”   众人都不好讲话。   大明宝钞是朱元璋发行的,宝钞的贬值是由于滥发,这个原因他们还是能想得明白的,当年永乐皇帝就没少发,可这些都是这二老做的,你叫后世人怎么说?   朱厚照可以随意一些,他们却不能。   大明宝钞也真是个令人无语的东西,这是朝廷发的钱啊。   可是却有很多根本讲不通的规定。   比如朝廷规定,金银可以兑换宝钞,但是你手里的宝钞却不能够换回金银。   朝廷用宝钞给官员发俸禄,给士兵发军饷,但是老百姓给朝廷交税,却不能够用宝钞抵钱,或者只给你少量的比例。   这是干什么?   自己发的钱,自己不承认?   实际上,明朝初年因为铜钱铸造的成本太高,发行纸币本来是个不错的办法,也在一段时间起了作用,   但到了洪武八年,   老百姓就发现不对劲了,与此同时朝廷则发现他们尝到了甜头。   所以明朝整体上的货币,   是一开始用宝钞,并宣布其他货币非法。   到了正统年间,宝钞实在搞不下去了,又不得不放开了铜钱和金银。   这个时期铜钱是主流,白银是辅助货币。   嘉靖以后,尤其张居正规定用白银纳税以后,白银就成为主流,铜钱成为辅助。   这个过程就是一直讲的货币白银化。   从世界历史来说,白银作为货币也没有风光太久,很快就因为银矿太多,白银不再稀缺,导致银价大降,所以促使西方各国纷纷进入金本位制。   当然,这是两三百年后的事了。   在16世纪的现在,白银时代刚刚登场。   在这个时期,日本因为手握丰富的银矿,所以在货币制度上应对的较为成功,而大明恰好相反,在卷入全球贸易体系的同时,也失去了对自己所用的货币的主导能力。   所以这个时期,不管是从国内、还是从国外来说,货币改革都最为恰当。   臣子们想不出办法,朱厚照便也不同他们客气了,直接把自己思考了许久的想法全部倒了出来,“这是一个严丝合缝的逻辑顺序,要想取得百信对朝廷发行的钱币的信任,就要订立严格的律法,使得他们手中的钱币可以随时换回白银。   具体的做法是这样,大明要成立一个专门用于货币发行和管理的中央银行。   但是即便是中央银行,也不能无限量的印发制钱,这个约束就是让发行的制钱数量锚定中央银行本身的自有资金。”   朱厚照尽量说得慢,以便他们可以理解,同时还不时停顿,“比如中央银行发行了十万两银子的钱币,那么当老百姓拿着钱币进行兑换时,银行要拿得出这部分银子。”   这与当时朱元璋的规定完全相反。   顾人仪立马皱起了眉头,“若是新钱和白银可以自由兑换,那么又有哪个百姓愿意用新钱?”   “可以兑换,不代表可以交易。换句话说朝廷的税收以新钱来收,朝廷发俸以新钱来发,在大明境内的商品交易必须使用大明中央银行发行的新钱。”   “若是这样,所承诺的可以随时兑换,便不能取信于人了。”   是这样的,你一方面说我不能用,一方面又说没事,你可以自由兑换,感觉多此一举,说到底就是迫使我放弃使用白银。   朱厚照语气偏强硬,“朝廷做事,软硬兼顾,太软了,也做不成事。”   贵金属以外的货币,其法律地位本来就是国家强权赋予的。   严嵩是外务官,他思量着说,“这样说起来,对内是没有问题。那么对外呢?新钱和白银可以自由兑换,白银的价值仍然被承认,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他们仍然可以在海外带回白银,   只要回来再兑换成新钱。那还是天量的白银涌入大明,这与现在有何不同?”   朱厚照一愣,差点给他绕进去,“发行新钱,不是不承认白银的价值,更不是阻止白银流入。   至于你说的这个问题,涉及到中央银行到底要发多少新钱。   一个大致的处置原则,是基于白银输入的数量,然后发行新钱币。简单的说,输入进大明100两银子,那么中央银行就发行价值100两银子的新钱。”   严嵩应该还是没懂,“陛下,这……这还是一样么,随着白银流入的增多,新钱也会越发越多。”   “那会带来什么?”朱厚照反问。   “新钱币值降低。”   “那银价呢?”   “银价自然也降低。”   “那一个大明商人再卖出商品的时候,是不是会向他的买方要更多的价?甚至,白银也会被这些人嫌弃,这个时候就会开口要黄金。”   “如此一来不是给做生意增加难度么?若是对方不愿意给又当如何?”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这特么要怎么解释呢?   其实循环到那个程度的时候,大明生产力理论上是会提升很多,大明的很多制成品就是别国所没有的,技术进步也会带来军事武器的强大,所以理论上明军也会非常强大。   这种情况,我拿着好东西和你交易,你却不愿意给黄金?   这哪里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有没有胆子不愿意的问题。   “嗯,这样说吧……回过头来问你们另外一个问题,大明掌握那么多的财富,要将这些财富拿来干什么呢?不必说得很复杂,四个字而已,强国、富民。富民不必多提,强国的前提是要强军。   所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所以为了保护自己,强军也是必须要做的事。因而这些得来的财富要花在武器革新、花在士兵军饷、花在军事院校建设、花在粮草保障、花在船舰建造、花在军港建设之上。到那个时候,许多问题都好解决。甚至……”   朱厚照顿了顿,“我可以要求他用大明的新钱与我交易。”   姜雍听懵了,“陛下,大明对外贸易一直是卖多买少,西洋、南洋几乎不能卖给我们什么,他们从哪里获得大明新钱?”   对此,皇帝挑眉不在意的说,“那是他们的问题。”   《明史》记载:彼自当头痛耳。 第八百四十七章 议新钱   朱厚照说的这个问题就是后发国家初期缺乏资金的问题。   事实上,大部分国家根本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所以除了最初的那些先进工业国,很多国家到21世纪还穷着。   第一桶金这种事不管对于个人,还是国家都是很难的。   这其中比较幸运的国家,仗着资源丰富,可以卖资源。   资源缺乏的,就卖国家主权。   剩余的大部分就是出卖一些简易的、但价值不高的原有商品,只不过换来的资金不够,仍然贫穷。   这其中也有比较极端的。   像是19世纪的日本,要资源没资源,并且又让渡了部分国家主权,整个国家能够出口搞得像样的就是生丝,可惜杯水车薪啊,怎么办?   有办法——他们还有人,女人。   当时的日本采取的是娼妓出口的方式,而且持续时间很长,过程中一直被人喊着要废除,但娼妓出口换得的外汇是当时日本的第五大外汇来源,想断,他断不掉啊。   后来韩国人有样学样,朴正熙时期提出‘卖x爱国’、‘卖x是为国争光’这样的口号,为了方便女子们招揽生意,政府还为全国女性提供免费的英语教育,整得比义务教育的普及力度还要大。   资本来到这个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这句话不是文学形容,而是真实写照。   回到朱厚照所在的当下,   严嵩提出的钱币贬值,这是不可避免的。   与一般人常识不一样的是,经济发展的成果或者说表现形式当中,就有通货膨胀。   可怕的也不是通货膨胀,而是恶性的通货膨胀。   放在五十年的视角来看,币值下降到原来的四分之一都是能扛得住的。   只要不是三五年的时间,滥发一堆钱币,就都还好。   朱厚照说得也有些口干舌燥了,于是坐下了喝了口水,“虽说货币的主导权并不在我们手上,但眼下倒也没急到火烧眉毛的地步。朕的意思呢,事情还是要做,但要想清楚再做。货币不是其他的东西,它涉及到每一户百姓的全部身家,急不得、乱不得。   二十年来,朕乾纲独断的粗暴行事过,可这次不行,货币牵一发而动全身,必得要一些绣花功夫。   朕是这么想的,刚刚说过的自由兑换问题,朕会以圣旨的形式明发全国,自由兑换四个字也要立个匾放在将来成立的新机构的大门之上。其目的,就是要严格限制滥发钱币。这一条是本次货币改革的基础,哪怕是朕也不能违反。   否则,就是自掘坟墓。尤其对于大明的君主来说,有宝钞的教训在前,更应明白这个道理。   不仅如此,朕要在京师再设经济学院,将钱币滥发的道理讲清楚,使它的危害深入人心!”   朱厚照并不担心什么假币、或是百姓的不信任这类问题。   他最最担心的,就是朝廷收回了铸币权,而后嗣之君不顾经济规律,胡乱发币。   而且他不能把话说得太绝对,   超发货币,不是不可以做。   比如说国家到了危急时刻,没钱打仗,眼看着敌人就要冲进来了,那就要临时应变,赶紧印一波钱筹了军费,打退了敌人再说。   他完全限制后人的做法,也是僵化,也是极端。   所以只能在他在世的时候先做出榜样,至于之后,真的不好讲。   政治这个东西,变化太快,朱元璋教育兄弟和睦教育了一辈子,也没想到死后三年就有朱棣造反。   其实宝钞的贬值,朱棣是起了推动作用的,他征漠北、下西洋、修书、迁都……这么多的事花的钱海了去了。   时人也都知道,滥发会导致宝钞贬值。   只不过没人拦得住朱棣,而且按照当时人的理解,也就是觉得:再苦一苦百姓吧。   这些历史在场的人都知道,顾人仪说,“陛下的担忧确有其道理。”   “恩,这件事要慎之又慎,不是说不能短暂的增发货币,但是要看是为了什么,是不是生死攸关之时的紧急需要,而且还要掌握一个合适的度。这其中的道理,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   张璁建议,“微臣觉得,既是如此,陛下可在皇室定下规矩,将这货币的道理编成书册,以便教授诸皇子,细心体悟。”   “是个办法。不过这个再说吧。”朱厚照暂时掠过这个不提,“咱们还是继续往后说。将来,设立了中央银行、有了足够的自有资金以后,还有哪些要注意的,都一起说说。朕目前想到的……对了,徐阶啊。”   “微臣在。”在场最年轻的一个小臣没想到自己被叫,都惊了一下。   “接下来的事,你要做好记录,回去以后再整理,然后供诸位大臣传阅,这一整套的改良办法,要经过数轮的仔细打磨,确保把大明的命运确凿的握在朝廷自己手中。”   “是!”   说着他赶紧去边上摊开纸张,拿起毛笔。   朱厚照扫视了一圈众人,“先说第一点。货币改革成功以后的好处,或者说目标。收回主导权只是其一。还有个好处。   现在的大明是钞、钱、银、金混用,浙江、广东、陕西、湖北等地所铸的私钱混用,这实在不好,私钱充斥其中,就有大量的人想着通过歪门邪道敛财。多种货币也使得商业流通不畅。   而此次货币改革,就是要统一货币,商业这个事你们现今也都明白了,用统一的货币,才有统一的市场。   大江南北、山东山西才能在经济上深刻嵌套,甚至于大明的属国、新征服的土地,在用上我们的货币以后才会迅速的融入大明。   经济的相互联通,会将大明连接成一个强大的整体,使得周遭小国也在我中原王朝的影响之下,最终,甚至可以达到一个超越汉唐盛世的高度。”   第二点,在目标之外,具体的细节上,要对统一的钱币样式进行精心的设计,一是为了美观、展现天朝的气魄,二是要便于携带,第三还要为防止伪造考虑。到时候可以先打造出来瞧瞧。   第三,就是成色上不能留下漏洞,比如一钱银币,拿到手里熔了它却能得到两钱的银,这是不允许的。   第四,要照顾到尽量多的交易场景。何意?现如今大部分老百姓之间的商品交易都是小件儿,没几个钱,用不到银子。所以朕的想法,不是发行一种钱币,而是发行一套货币。货币是给百姓用的,名字也就叫得简单点儿,就叫铜钱、银元、金币。   第五,‘两’这个单位不合适。到底多少价值,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直接在钱币上写出来。   朕以前就考虑过,一块碎银子到底几两谁知道?这迫使商人得随身携带银秤做生意,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如果改后这一条不能避免,那便根本不能体现新钱币的优势。”   实际上的废两改元,这是要到民国时候的事了。   朱厚照现在拿出来一起改,也并无不可。   边上的徐阶抬了抬头,皇帝一口气说了五点,足见是深刻思考过这个问题的,他在等着会不会接下来还有。   不过朱厚照也说完了,他又端起茶杯,“朕说过,今日说的话不一定是政策,包括朕说的。你们也可以畅所欲言嘛。”   “微臣有一个问题。”产业部尚书邢观微微起身。   “讲。”   “陛下刚刚说新钱的样式要体现上国的威仪,这一点臣略有疑虑。”邢观解释了一下,“自古以来,我中原都是缺铜之地,有时铸造铜钱,往往一钱铜钱含的铜就超过了它的面值,使得许多商人收集铜钱,将之融化,再制作成铜器卖出获利。   所以后来不得不把铜钱的含铜比例降低,甚至降到五成以下。然而含铜量太低,会导致钱币色泽暗淡,很难达到陛下所说的美观、威仪。”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是这样嘛?”   老实说,他穿越到现在就干过皇帝,没干过别的,花钱的机会都很少,而且他几乎不花铜钱。   “确实如此。”几位尚书都纷纷点头。   朱厚照心中有数了,“既然如此,那不美观就不美观吧。朕只是那么一说,做事情还是要讲究实用,不能够吃着亏来粉饰太平,那岂不成了冤大头?邢观,你这一点提的很好,若非如此,下面的人按照朕的要求去铸币,那就误了大事了。”   “谢陛下赞誉,是臣冒犯了。”   “不冒犯,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朕天天被你们捧成一代圣君,怎么堂堂圣君之下,连好与不好这样的是非曲直问题都不能容嘛?”   内阁和六部尚书诸人听到皇帝这句话顿时觉得提气,这才叫人君之相,于是连连齐呼,“陛下英明!”   “还有吗?”   姜雍是少不了的,他心中有一个念想,“陛下,微臣有话要奏。”   “说。”   “是。陛下与臣等今日所论之货币,已然关乎到了社稷与千千万百姓的民生。我大明如今威服四方,属国遍布四周,大明的钱币改了,他们的钱币改不改?”   传统儒家文化中,其实蕴含了更为不讲道理的霸权思想,就是你们这帮蛮夷能跟着我混那就烧高香吧,因而这个问题这下,众人纷纷陈词,   “自然要改!”   “若是他们不愿意改呢?”   朱厚照眯着眼睛,“你以为当如何?”   姜雍说:“臣先前已然说了,货币的多少掌握在别人手中,便如同命运被他人掌握。按照陛下所说,世界已进入大争之世,那么如今这不必动用一兵一卒的法子,自然不能放弃。”   朱厚照抬头,仔细的想了想。   现在谈这个问题为时过早,因为自己内部都还没改良成功呢。不过兴许是巧合吧,这帮人竟然想到了运用货币控制别国的办法。   虽说没到那个阶段,但这种尝试的想法应该进行保留。   “姜雍。”   “臣在。”   “关于这一点,你回去后仔细的考虑一下,和严嵩一起。朕觉得这里是含着大道理的。就眼下而言,对于周边属国,朕以为先采取随之任之的办法。货币,是很神奇的,假若朝廷能成功让人信服它的价值,你不让他用,他也会抢着用。说到底,咱们大明钱币混乱,他们也是一样混乱,缺乏一个统一的、好用的货币。”   “是。”   …… 第八百四十八章 景旸归国   侍从室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但人数再多,能进到这个位置都是敏捷、练达之人。   又经过近二十年的逐步规范,现在的三人何廷仁、关延卿、徐阶,那都是紧紧围绕着皇帝圣心来做事的。   今天白天,天子与众臣子坐而论道,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当时只是嘴上说,但这三个侍从就得有本事把当初所有人说的话落在纸上,不能有错误,更不能偏离皇帝的心意。   所以他们比六部尚书都要忙碌,便像此次,皇帝如此重视这件事情,他们当然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最终的草稿拿出来,以便传阅修改。   徐阶当时手快,以记为主,现在这份略显潦草的手稿则是他们最为倚仗的东西了。   夜晚时分,行宫内大多数的宫殿灯都熄了,只有他们三人各自点着一盏蜡烛挑灯夜战。   “此次货币改革不同以往,陛下说要拿绣花一样的功夫把其中条条细则都要讲述清楚,不能产生歧义。这样的差使……内容多、时间紧、要求高,而且还是新生事物,若是我们自己不能熟透于心,明白其中的关节,想来写出来的东西也会被陛下弃而不用。”   这是关延卿在说话。   他是颇受皇帝信任的一名年轻官员,以知府之身而直入侍从室,这也是头一个了。   何廷仁觉得有些道理,“那我们就理理?”   徐阶也点头,“下官也觉得是,否则总觉得脑袋发胀。”   关延卿受到鼓舞,欣喜道:“好。我以为是不是这样,咱们的核心便是陛下今日所表达的意思,在具体环节上,大约可以按照这样几个部分理解……   首先是铸币厂,这个环节便包含钱币的样式、成色等,以及铸造工艺,铸币厂选址、新建到正式开始铸造,作为直接铸造钱币的人,要对厂子里的工人进行严格的规范管理等等。   等到钱币铸造完成,按照陛下所说便是由新的中央银行对照准备金统一发行,这便是运用的环节。   这一环节的主要问题包括老百姓的接受程度、无故不接受新钱币的惩罚措施、使用假币的惩罚措施、新发行钱币的数量及如何调整,还有,为了实现自由兑换,还应在大明各处设置分行,总行与分行之间又如何管理……”   徐阶只觉得脑袋更加的痛了。   就是何廷仁都表情轻松不起来。   这根本就是一项庞大的工程,说起来都像是在修编一本书了。   “除了这两个方面,还有钱币逐年使用破损的回收办法、对外贸易中新钱币的使用和管理。还有下官以为最重要的一点……白天几乎人人都没议到。就是按照陛下的设想,此次货币改革,不亚于一场大型战争,战场之上,未虑胜、先虑败,一旦改革启动,必定会有各种各样的乱象,所以各地官员得准备好,免得四处起火,甚至……万一有难以克服的失败,又该如何应对?”   不错,未虑胜、先虑败。   “明日,我们便去禀明圣上,一是加派人手,以便我们能够尽快完成货币改革草案的编撰,二是再与陛下详加探讨,确定我们草案的方向性和部分细节性问题。”   “正该如此。”   “好!”   关延卿和徐阶两人都同意。   ……   ……   这个时候的天子寝宫。   尤址在黑夜之下,就着点点月光而来。   天子虽已入眠,但有重大事项必须第一时间禀报,所以哪怕是半夜他也不敢耽搁片刻。   所以推开门之后,走到里面,先跪在床边,理好衣裳,然后轻轻呼唤:“陛下?”   没动静。   “陛下?”   连续这样叫了五下,朱厚照才转动了一下头,他还在睡眼惺忪的阶段,不过一丝清明闯入脑海之后马上惊醒:尤址行事稳重,深夜叫床,必有要事!   所以他马上睁开眼睛,手臂半撑着,“何事?!”   “启奏陛下,这是从宁波港来的急奏。”   走的军报。   朱厚照第一反应是觉得吕宋岛那边有情况。   “拿过来。再拿盏灯。”   “是。”   等到他真的展开快速扫视一眼之后就发现自己想错了,不过……这也算是一项重大的事了。   “陛下?”尤址轻轻又叫。   或许是刚刚睡醒,朱厚照一时间还有些懵,“景旸,回来了。”   “景……”尤址先念叨一声,随后也睁大眼睛,“景旸?!便是那奉旨出访西洋列国的景旸?”   朱厚照揉了揉眼睛,他稍微思考了一下,这件事得当个大事隆重的办,仅仅是他自己私下来接见一下是不够的。   景旸,便是正德一朝的郑和。   他这一趟远门出去,若是争气,那朝廷要大大表彰,若是受了欺负,朝廷要给他撑腰。   不管如何,这是天大的功劳,必定要大大嘉赏。   而且他内心激动,因为咱们汉人也有远航的壮举,大航海时代不只是西方的独舞。   “额……你这样……”朱厚照已全无困意,但是一下子想说得太多,竟不知从哪里开始讲。   尤址陪了一句,“景旸回归,此乃大喜之事,陛下稍缓心绪,有什么吩咐奴婢们去做就是了。”   夏天凉快,朱厚照直接掀了薄薄的绸缎起身,“去看看,侍从室还有没有人。”   说完他等不及了,干脆自己就往外走,“还是朕直接去吧。”   他出殿门往左下方瞧,那边一排五间屋子,就是侍从室的办公之地,为了随时听候他的宣召,所以就放在了他的寝宫边上。   顺着台阶而下,几步路便到了。   尤址在后面追,“陛下,您千万小心!”   朱厚照才三十多,比这个老太监腿脚好多了,他走起来轻便得很,而且远远得望着这里有灯火,正觉开心。   何廷仁、关延卿、徐阶三人大概是听到外面的动静,所以不等皇帝抵达,他们已经出门,并在门口排排站好,对着皇帝行大礼,“臣等参见陛下!”   “免了,免了。进来说话。”进去之前,朱厚照对着气喘吁吁的尤址吩咐,“你不必在这里了,去弄点吃的喝的来,朕口渴,肚子也有些饿了。”   “是!”   于是乎尤址又开始往回奔,可算是将他这把老骨头折腾惨了。   虽说这次是特殊情况,但如果让皇帝饥、渴久了,传出去,说不准还会有御史来弹劾他。一个不小心再闹到皇太后那里的话,那他更得不着好。   这边。   朱厚照走进去之后,一看屋子里纸张、书籍堆得到处都是,他原来是觉得这里应该会有一个人,没想到三个都在,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后说:“你们辛苦了。”   “勤劳王事,岂敢言苦?”何廷仁躬身说道,随后又问:“陛下,臣等斗胆,不知……陛下深夜到此,是出了什么事了?”   “喔,好事。”朱厚照在刚刚已经把一些个想法都理顺了,“性之(何廷仁字),朕刚刚收到消息,奉旨出访列国的景旸回来了。等天亮以后,你去内阁传旨,请内阁会礼部准备迎接、升赏和庆祝等一应事宜,会兵部尽快议定牺牲将士的抚恤、家人的安抚等事宜、会外务部准备外国使节的接待等事宜。”   景旸?   三个人眼睛都睁大起来,显然都是没有想到。   朱厚照分外重视此事,所以将来一段时间,不管是实质上的迎接,还是礼仪上该到位的地方,朱厚照都不会逃避,这是他的职责,偷懒也不该再这个时候偷懒。   他作为皇帝,是一个标志、旗帜,要向世人显示朝廷鼓励大明对外沟通交流。   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其实只要没有闭关锁国,自缚手脚,那么我们基本上是不太会落后世界太多了。   至少不会像朱厚照记忆中的那样多。   “微臣遵旨。”何廷仁自然知道天子重视,所以也不拖延,说着就去提笔写了起来。   皇帝正好也在,侍从室出来的意见,他在后面也会圈几个字,比如:同意、照此办理、速速办结等这一类的话,这样就是皇帝的旨意,内阁也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的正文内容会稍微常一些,都朱厚照自己写,那工作量就大了。   朱厚照大致扫过一眼,这些人在文字上是不会让他挑出毛病来的,“景旸到热河估计还得一个月,所以所有的事情都要在一个月内准备好。”   “微臣明白。”   朱厚照想了一下应该没有遗漏,于是又面向这三人,“你们都不回去睡觉,想来是在整理白天所讨论的事项吧?”   三人纷纷点头,   “好,左右也睡不着了,白天没怎么听你们说,趁着这夜色安静,咱们再稍作论述,也看看你们写得如何。”   关延卿心中不忍,“这怎么使得?陛下龙体要紧。就算有不明朗之处,也该臣等三人先行琢磨。”   实际上朱厚照心里激动,他也睡不着了,“行了,朕也睡了有三个时辰了,偶尔如此,无妨的。”   而在外面,尤址再回来的时候看到侍从室里的灯光照旧,三个人影也变成了四个人影,他抬头望望月光,吩咐身边人:“天亮以后给内阁递个话,叫他们给皇上留些时辰休息。”   夜晚、寂静,宫殿又显得旷阔无人。   唯有那一扇窗里仍然烛火摇晃。 第八百四十九章 思想解放   朱厚照之所以对货币改革的事情进行再三讨论,一是因为它重要,第二个,也是因为这件事不太好在部分省份先行先试。   钱这个东西,   你总不能让南直隶百姓用新钱,北直隶百姓用旧钱,那相互之间怎么交换?   而如果在商业完全匮乏的省份进行试点,又会因为使用不充分而失去了试点的意义,甚至会因为经济形态落后,不适应新钱。   所以最多就是有一个过渡期。   即在最初的两到三年时间,朝廷还是会允许旧钱存在,同时鼓励百姓使用新钱,并宣告朝廷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彻底废除旧钱。   过渡期一到,新的货币就要立马发挥它的正面作用,一旦有所错乱,造成物价混乱或是财富的不正常聚集,人为的创造出穷人,那不仅是心理上过不去,对于实际上的社会稳定也会有影响。   至于不能获得了货币改革真正的成果,那更加会令朱厚照痛心。   考虑到这一点,自然就需要仔仔细细的把每个环节都商量清楚。   当然,铸币厂的成立已经可以先行开始,包括原材料的购买、工人招募和相关铸造工艺的收集等。   甚至铸币厂的厂长人选他都已经想好了。   朱厚照的期望是两个月内至少先试制出新钱。   至于说真的在全国范围内推广,估计最快也是要到正德二十一年了。   事分轻重缓急,眼下最为重要的还是景旸归国。   按照道理来说,为显迎接的正式,最好还是要到紫禁城举行相关仪式,但后来朱厚照和朝臣商议,还是决定放弃。   一来,天子龙撵刚刚抵达热河,还没歇好,如今就要回去,不免折腾。   二来,皇帝的安危至关重要,匆忙做事,万一有所疏漏,那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事急从权嘛,就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为显重视,朱厚照除了让内阁去准备一应事项,他自己还做了两个决定,一个是下旨让人将景旸的妻子儿女全部接到热河,以便他们一家团聚,尽享重逢之喜。   第二,是让威宁伯率人南下迎接。   其实最好的人选应该是他的儿子。   可惜消息来得太突然,他的三个成年儿子,老大、老三不在,老二虽然在北返的路上,但四川离这里太过遥远,根本来不及。   朱厚照是想着把能给的荣誉都给景旸加上,他要用一种夸张的方式,来显示对这个大名航海家的礼遇。   并让他在西洋的见闻随着这种夸张快速传播。   他仔细想了想……   1525年,这会儿应该是西班牙人的天下,麦哲伦的船队差不多完成了全球航行。   全球航行的完成,对人类的知识冲击超级巨大,包括大明人,毕竟天圆地方已经传承了上千年。   这种冲击是全方位的,比如说地球是个圆的,那么‘中央’两个字也就不成立了,很多的问题都得重新提出设想。   地理大发现的背后就是知识量的迅猛增长。   而随着大航海时代开始的还有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全球的殖民时代。   于是大明人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更广阔的土地、更肥沃的草原。北美、澳洲、南美……想想便令人激动。   “皇上。”   朱厚照的思绪被尤址这声呼喊给叫了回来,他调整了一下面色,“来了是吧?让他们进来。”   “是。”   不多时,内阁王廷相和礼部尚书靳贵联袂而来。   张璁有官银走私一事,   至于顾人仪,在何廷仁说过要加人手之后,朱厚照就命人顾人仪居中协调,多多派人,有多少派多少。   而景旸归国的相关事宜,自然就落在了王廷相的头上。   朱厚照一般会用这种方式,每个阁老各自有自己需要负责的事情。   “臣王廷相、靳贵,参见陛下。”   “大规矩免了吧。”朱厚照搓着手,露出几分笑容,“景旸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吧?”   两人纷纷点头,“天一亮便听到这个消息,内心颇为振奋,陛下高瞻远瞩,在数年前派使前往列国,如今得胜归来,想来必有所得。臣正欲恭喜陛下!”   “这可不仅是朕的喜事,还是大明的喜事。孙子兵法说过最简单的道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今在南洋随处可见从西方来的人,可西方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大明却不清楚,如此被动,实在难受。   景旸之行,不仅仅是带来了西方的亲眼见闻,而且也打通了由东向西的航路,从此以后我大明就可源源不断的派人向西。”   他心里想着,来一个大明版的西进运动!   “威宁伯已经奉了朕的旨意前去迎接了。今天找你们过来,则是为了景旸封爵之事。”   这话从皇帝嘴巴里吐出来,实在令这两位惊讶。   “陛下,大明立国以来,外姓臣子非军功不得封爵,景旸出访,虽然功劳卓著,但并未开疆拓土、也不曾大败什么敌军,以此封爵,会不会显得赏赐过重?臣恐引起非议。”   朱厚照则说:“他的船队有三千海军士兵,一路路过国家无数,有友好的,自然就有不友好的,针对那些不友好的,景旸能够武力逼退,保障全舰所有人员的安全,这怎么不是军功?   除此之外,他已经在奏报中跟朕说了,将历年见闻撰写成书,其中内容与我们过往的认识大不相同。这是使我大明君臣对世界的认识更进一步的壮举,这份功劳何其之大!   再有,就算这些理由都算不上,那凡事也有个第一次,景旸冒着生命危险,出使列国,这个爵位给了他有什么不可?”   凡事都有个第一次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其实有一个想法一直在朱厚照的心里酝酿,就是在他这一生,一定要封一个科学家爵位。当然,现在还不行,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他得逐步提升,科学和知识的地位。   可以这么说,他治国到今天这个地步,除了货币改革、对外殖民思想的塑造这两件大事以外,持续的让大明开放,让更多的科学知识涌入大明,就是他关心的第三件大事。   如果说前两者分别是经济和军事层面,那这第三件大事,就是思想解放了。现如今还没有有心之人关注到皇帝的这些行事规律,但实际上是有的,而且还不止这三件。 第八百五十章 军队建设   至正德二十年,勋贵集团经过朱厚照多番加封以后,已经一改正统以来的颓势,出现了多位在朝堂上很有存在感的勋贵。   包括越国公周尚文、平海侯梅可甲、靖海伯伍文定、新建伯王守仁,以及正德十三年在青海作战有功的武功伯马荣。   除此之外,还有成国公朱凤,威宁伯王烜、南宁伯毛语文以及不怎么出现在寻常人视野里的郑国公常飞。   弘治五年,天子下诏:太庙配享诸功臣,其赠王者,皆佐皇祖平定天下,有大功。而子孙或不沾寸禄,沦于氓隶。朕不忍,所司可求其世嫡,量授一官,奉先祀。   常飞乃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后人,弘治年间他袭封锦衣卫指挥使衔,这是个没有实职的虚衔。   朱厚照因为动过不少勋贵,所以在这一点上承袭了自己父亲的政策,后来召常飞为亲信,命其领腾骧左卫。   这是个政治动作,算是展现皇帝对于开国功臣的后人的照顾。   当然了,常飞并没有乃祖的威风勇猛,好在曾经落难民间,让他少了那些纨绔的不良嗜好,而且弘治、正德两代帝王对他有大恩,因而论起忠心,那是不让于任何人的。   这些年来,国家虽多有战事,但朱厚照并不会召他出征,而只要他留守京师,掌都督府事。   尤其老成国公朱辅去世,现在的成国公朱凤又驻守于外,他这个郑国公自然承接而上,把都督府的那些个行政事项都领了下来。   旁人也都知道,人家官运亨通,那是祖上显灵。   有开平王后人这个身份,哪怕军中勋贵子弟众多,但也要让他三份。   因为这些人自恃的也就是身份、说白了就是拼祖宗。   可要是比祖宗,有几个比得过常飞?   勋贵整体崛起以后,就不可避免的要和兵部争权,这个趋势这几年逐步在加强,但历史从来不会完全重复,究竟变成什么模样,至今也没形成一个固定的格局。   整体上来看,京中主要是两个主要力量,一个自然就是直属皇帝的二十六卫。   另一个是在原先京营的基础上重新编练,又恢复的永乐三大营,即神机营、三千营和五军营。   这三个名字,有其历史渊源,不用想也知道那还是要听皇帝命令。   而之所以要恢复,主要也是觉得合适。   第一是火器的发展,火铳、火炮这已经广泛存在于明军的精锐卫所。神机营,当然有存在的理由。   三千营也是一样,永乐时,这个部队主要是投降的蒙古人。   到朱厚照这里,其概念被扩充的更广,因为除了蒙古人,大明治下的各个土司也要接受中央的命令每年送来役兵。   所以三千营也有存在的理由。   五军营,则稍微有些变化。   地位呢,不能说是下降,但总归有些特别。   永乐时,五军营是各地抽调的精锐组成的骑兵和步兵的混合体。   但朱厚照直领的二十六卫,每一个甲级卫,都是一个小型的五军营。   这样的话,其实就有些重叠了,所以朱厚照便将五军营塑造成了一支‘实验部队’。   这件事,是因为有陆军学院这样的军事理论机构才得以完成,理论研究开始成体系之后,就不能只放在纸面上。   华夏民族历史有千余年,在这千余年的冷兵器时代中,诞生过魏武卒、大秦铁军、府兵制下的无敌唐军以及横扫亚欧大陆蒙古铁骑等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部队。   陆军学院就有这样一个领域,专门研究这些部队的历史,并总结其规律。   据此挑选锐族,编练成军,其规模总共就是七千人。   比一般卫所要多一些。   这也是故意的。   因为五军营并不怎么被派出去打仗,它的主要任务,是充当其他卫所的训练对手,并在这几年逐步成为演武时其他军人眼中的恶魔。   更加恶魔的是朱厚照,他已经喜欢上了用这支七千人的部队去蹂躏上直亲卫和从边镇调来的卫所。   且不仅仅是兵员素质上佳、建军更成体系。   朱厚照还给这只五军营配备了周尚文这样足智多谋、勇猛无畏的主将。   这样每年的演武才有几分看头。   再有,为了不使一方总赢而造成无聊。正德十六年,朱厚照就已经放出话去,不管哪个卫所,只要在演武中战胜五军营。   卫所指挥使直接赐爵位,官位涨三级,指挥使之下,副指挥使、千户俱升两级,百户一下军官各升一级,普通士兵更有选择性,白银一百两、直入陆军学院或者升一级官,随便选。   这样的奖赏不可谓不厚,其实五千六百人就算都选银子,每人一百两也就是五十六万两。   对于现在财大气粗的朱厚照来说,如果能花这个钱得到一个堪比周尚文的猛将,那就铁定值了。   更别提这么一群精锐士卒了。   京中上直亲卫再加三大营,其总规模大约在20万人。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正德年间的军队战力明显优于正统之后的几朝。   不过朱厚照并不满足于此,这个事情上,从来都是不能满足的,满足的那一刻就是堕落腐化的开始。   长期以来,他一直也在思考更好的军事体制。   现在的这种情况,上直亲卫、三大营、再加上边防军,以及内地卫所,还有新诞生的海军,相互之间还是有些混乱。   兵部和都督府之间也不能有效协同。   反而演变成了相互的斗争,   海军夹在兵部和都督府之间也很是尴尬。   再有,京营一直有巨大的资源投入,但更为繁重的作战任务都是边军承担,朱厚照不知道底层士兵怎么想这种不公平的现象。   其实,理论上来说,边军和京营都是朝廷的部队,都应该听从朝廷调遣,但将两个部队相互换防的皇帝很少。   还有一个更加根子上的问题,   军户。   朱元璋把天下设计成了一个巨大的机器,户籍制度之下,军户、民户、匠户,各有职责。老朱家就负责当皇帝,这样都不动,那就是千秋万代了。   这当然是很不合理的东西。   军队中的很多人都是因为父亲是军人,所以他就是军人,军户的生活条件又不好,俨然成了社会中的中下层。   那句话怎么说的?   好男不当兵!   军人没有荣誉感。   这样的军队,军饷充足、纪律严明,当然作战能力也会强,但始终是有一个上限的。   “陛下,越国公求见。”   皇帝本来一边射着箭,一边在考虑这个问题,听到尤址的声音以后,思绪回归,并点头说:“让他过来吧。”   他估计周尚文这个时候来,也是为了今年演武的事情。   不久后,便听见沉闷有力的脚步声。   “臣,周尚文叩见陛下。”   “越国公平身。”   “谢陛下!”   朱厚照冲着他招招手,“越国公来得正好,来,指点指点朕的箭术。”   “不敢。陛下练习射箭已有二十余年之功,其中精要俱在心中,臣哪里能指点?”周尚文如今是一脸的络腮胡子,五十岁的他虽有些上了年纪,但中气仍足,起色也好,至今仍然没放下一身的拳脚功夫。   “陛下,微臣此番求见,乃是为正德二十年热河行宫演武一事。遵照陛下旨意,五军营已全部调遣到位,关于演武的形式仍然参照往年,请陛下御览。”   不错,就连规矩都是周尚文定的。   这样一来,能胜过他的人,要么是运气极好,要么就得是天纵之才。   朱厚照封他的指挥使一个伯爵,也不过分,因为这种人除非半路死了,否则以后也能立下大功。   “演武的事有你操心,朕没什么可忧虑的。”朱厚照虽然接过他的奏本,但却不急着打开,他招了招手,“来,陪朕坐着聊会儿。”   朱厚照首先问他一个问题,“越国公,朕治国也二十年了,可能是人的心理作用,每到整数年,都得回望过去、再展望未来。朕也不谦虚,这二十年,朕作为皇帝还是有些成绩了。”   周尚文拍马屁道:“哪里是有些成绩,陛下经略西域、开拓海洋,败蒙古、收台湾,国库岁入连连翻番……”   “好了好了,这些话你让文官们去说。朕是要问你一个问题。”   “请陛下示下。”   “你觉得明军还有什么可以改进之处?”   周尚文奇怪,“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我大明虎军放眼四方殊无敌手,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对手,的确是没有了,但现在也不是马放南山的时候,人家说读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治军难道不是?等到各路兵马战力孱弱再来考虑今天这个问题,怕是积重难返,不知从何处下手了。但你也放心,倒不是朕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朕在想能不能更好一点。”   军队建设,这就是朱厚照所关心的另外一个大的方面。   二十年积攒国力,现在的大明就像一座憋了很多年的活火山,但火焰究竟喷发得多么剧烈,最直接的影响因素还是他手中的这支明军。 第八百五十一章 分层分区   周尚文受天子一路提拔,俨然成了皇帝最为偏爱的大将之一。   不过朱厚照几乎不让他参与政事,像是先前的货币改革,就没有他的戏码。   虽然他至今还没有明文规定,但军政相互之间的隔离其实还是很明显的。   在文人看来,这是皇帝握权,军队他们插不上手,那自然是皇帝想干什么干什么。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古代那么多聪明人为什么到最后演化出个文人领兵这样的怪胎出来。   道理很简单,   皇帝这个位置,其实就是个独夫,以一人而对天下人,对他来说,确保没人可以动得了他这才是最重要的。   而武人在这方面实在是劣迹斑斑。   文人有孔夫子、有儒家思想先套着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别说反皇帝了,你在乡里头反自家长辈你瞧瞧。   但武人不读书,脾气又火爆,打打杀杀的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没有那么多的思想框框,高兴起来你是君父,委屈受得大了,什么他妈的君父,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起兵干吧!   从这个方面来说,文臣领兵就是好的。   当然了,对外那肯定是不太好了。   总结起来就是,对内加强统治,稳固皇权,那就重文轻武,对外持续扩张,加强输出,那就提高武将地位。   还是那句话,没有一个制度是完美的、是永远正确的。   就像唐朝的府兵制,厉害的时候那简直了,这群变态就是专门为了杀戮存在的,唐军的战斗力根本不用怀疑。   可因为后勤保障是‘自备’,到最后就开始尾大不掉。   所谓的募兵制,一开始那也好啊,因为招募就有挑选,挑出来的那都是好兵苗子,能打。可募兵制下,将领和士兵长期接触,这样演变下去,最后那支部队就只知将领,不知朝廷。   接着到宋朝皇帝这,就把这俩分开。   将、兵平时没啥交情,打仗时候凑一起出征就行了。   后世教科书当然轻松,上嘴皮碰下嘴皮就批评人家说这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导致军队战斗力低下。   这纯粹站着说话不腰疼,人为的就是将不知兵,五代十国时候将倒是知兵,那把皇帝都弄成高危职业了。   正确的制度肯定是契合时代的那个制度。   根据你自己的条件、你要达成的目标建立制度,这就是好的。   到朱厚照所面临的当下,经济货币、殖民意识、思想解放,方方面面大明都要开始膨胀了,那自然就要开始注重对外。   对外,就不能老是战败。   而既然要赢,就得让军人肆意的挥洒才能。   所以他要慢慢转变文人压制武人的这一套逻辑。   当然,并不是说从此以后让武人骑在文人的头上,那还得了,整个成军政府了。   转过来的意思是减少文官对于武将的制约。   至于越国公周尚文听着皇帝所谓的让明军更好一点确实有些不明白,在他看来大明哪里还有什么对手?   “陛下,微臣愚钝,不知陛下能否说得再明白些?”   朱厚照深深看了他一眼,“越国公,朕可以信任你吧?”   周尚文听到这话吓的起身,“陛下何出此言,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   “好。排兵布阵、统兵带兵这些事,你打了一辈子仗,朕肯定没有你懂。不过哪怕朕是个外行,也明白武器的变化对于战争形态的影响。   譬如,一个卫所之中,有几个骑兵、几个步兵、几个投矛手,这都是有说法的。可现在火铳、火炮来了,明军还保持以五千六百人的卫所为基本作战单元,这合适不合适呢?”   周尚文认真起来了,“陛下所说乃是治军之要,绝非是外行不懂之人所说的话。”   “吹捧之话免了,朕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这个事,你带回去仔细考虑。朕以为,火器一定要继续发展,而部队要围绕发挥火器的最大威力进行重新编练。但是目前的大明火器受到的约束明显,长矛弯刀还是主流,骑兵冲锋仍显威力。   所以在一些地方,譬如宽阔的西北,火器运输受限,那么骑兵、步卒就仍然是最大的倚仗,万一打个败仗,剩下的部队没有火器不会打仗了,那便是笑话。   而趁着这个改革,朕还有几个想法想一并实施,今天你在这里,那便与你讲。你是越国公,是朕这二十年下来战功最为卓著的将军,在军中的威望也最高,不与你说,又与谁说?   只不过这其中的改动涉及到一些很敏感的事情,在正式宣布之前,你要守口如瓶,不可透露半字,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议论。”   周尚文这才明白为什么天子刚刚问了一句能不能信他。   他马上郑重表态,“臣虽然是个粗俗武人,但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还是明白的。陛下今日之言,入得我耳,不出我口,臣敢以臣的项上人头担保。”   “你也不必讲得那么严重,朕不想当宋高宗,杀了自己最能打的将军。”   周尚文心情稍宽,   他有时觉得天子更像是当过兵的,每每讲话都能戳到他的心中。   “朕主要的想法呢,有这么几个,首先,军户最好能够取消。理由有三,第一,京师诸多高院你是看到的,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但这个世上人和人的才是不一样的,便如你,你的父亲打仗便不如你。可军户制度下,老子是兵,儿子也是兵,这实在是太粗糙了。   第二,因为吏治不振,贪墨盛行,导致长期以来我明军中军户出生的普通士卒生活困顿,唐人杨炯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可我大明军户呢?怕更多是为人所瞧不起!而我大明的读书人,是宁为一书生,不做百夫长!平日里瞧不上,等到了战场上却叫人家拼命,凭什么?   第三,军户制度之下,兵员世袭而来,既僵化又冗余,还充斥着老弱残兵,越国公不觉得,我大明的军队太过臃肿了吗?”   因为人家是军户,生下来就是当兵的,而且是朝廷规定当兵的,当兵的就得领饷,这就导致明朝的军队规模非常庞大。   现在北方的边军、京师的京营和内地的卫所合计兵员规模超过两百万。   可这两百万,真有那样的战斗力吗?   现在明军实际的情况,就是烂菜地里挑几颗好菜先养着。   “除了军户制度,朕还有一个想法,便是要军务和政务独立开来,民事官员就署理民事,军事官员则一心训练备战,两者混淆,有时候就连朕都会觉得混乱。军务独立以后,简化指挥体系和层级。如此一来,可以建立一支真正的精锐明军,如臂挥使,来去自如,到那个时候才叫横行天下,无可匹敌!”   周尚文听得颇为震撼。   因为明军确实已经没有对手,所以他一向不会去考虑这些问题。   皇帝今天像倒豆子一样说给他听,他如何能不震惊呢?   稍微回神之后,他马上向天子行礼,“臣周尚文,向陛下告罪!臣领兵数十年,及至近年来,自恃每战多胜,不自觉中便有些飘飘然,竟从未没有意识到有如此严重的问题,以至于陛下如此忧虑,请陛下降罪!”   “今天不提功过,说事情便说事情,讲那么多干什么?越国公,其实你自己也应该发现了,为什么你领得七千人总是战无不胜?   因为他们有魂,他们觉得跟着你接连胜利,脸上有光,朕呢也时常给他们奖赏,人人都羡慕五军营,五军营的士兵本身便以自己的身份为荣。一支军队有这样的军魂之时,便是不可战胜的。”   “陛下所言极是。”周尚文自忖,“不过,陛下所说的这两件事,军政分开相对还是容易。但取消军户,则要三思而后行。我大明百姓,人人都已习惯了这套做法,骤然取消,不知影响如何。   不仅如此,军户制度一旦取消。匠户是不是也要取消,从今往后兵员又从何处来?”   朱厚照点头,“你说的是,朕是这样考虑的。兵员来源短期不必担心,实际上,朕还打算着裁减兵力……唔,也不能说是裁减吧,而是要分层分区。”   “分层?”   “大概为三层。首先,是内地的各个小卫所,将一些年纪大、战力弱的兵员放在这里,他们的主要职责不是作战,而是维持地方安稳,平时抓抓小蟊贼,顶了天了,就是去剿匪。平时需要屯田。   这第二层的呢,要放一些有军事素养,打过仗的,但是呢不算锐卒,这些人要放在省城、重要的关隘以及部分防守强度不高的边镇。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有战事,平时则需要屯田。   最后,便是实际上对外作战的部队。他们的所在区域就是西北、长城以及海外的一些控制区域,包括海军。平时不需要屯田,是真正的军人。朕会给他们更好的待遇,让他们受人敬仰。   不同的职能、便对应设立不同的部队,军饷、粮草、武器、升迁等各种资源自然也是有所偏向的。与此同时,设立军区和军团的概念,大明疆域实在广阔,所以要分化出不同的军区,每个军区内组建军团,军团直接听命于朝廷。”   周尚文是老军人,完全听得明白这么改的好处,但他很正经的冲皇帝拱了拱手,“陛下说军政分离,又说军团直接听命于朝廷,那平日里,这些军团的动向如何掌握?”   朱厚照抿着嘴唇,他知道这是啥意思,无人监视的地方武装部队,很容易就会出事。一般而言,可以通过人事调动来规避这一点,就是不让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   但人的主观因素是最不能相信的,比如说,皇帝一旦信错了人怎么办?   这就是这种改动带来的弊端,其实这个改革之下,军队战斗力的增长会在短时间内就见效,这是一定的,   尤其最后一种纯粹的野战部队。   他们本来就是挑出来的精锐,不事生产,专门训练,半年之后拉出一支五万人的部队出来,从新疆往西转悠一圈,哪个能敌?   可枝干一旦强化了,就容易威胁中央,   这一条几百年来都没变过。 第八百五十二章 周尚文的建议   看到皇帝陷入了某种犹豫之中,周尚文接着说:“陛下,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只管讲了就是。”   “是。微臣听陛下所说的分区分层,其本意乃是要御敌于外,即在局势最不稳定的边关之地部署最精锐的部队,这自然是最好的,但却不是最合适的。”   朱厚照蹙着眉,“你说得明白点儿。”   “强其躯体,则要弱其枝干。陛下应当也知道,关中与河东从来不可握于一将之手。”   打仗的人表达能力不强,不过他这个比喻朱厚照是听明白了。   就是就和设置省份的边界一样。   中原地区各省边界是上千年这样形成的,不像后世非洲以及美国的州界,一条直线拉下来,拉到哪里算哪里。   在咱们这儿,背后都有军事因素的考量。   简单的说,就是捏住地方的弱点。   给你一块防守区域,同时把你最最难受的那个地方交到别的人手中,以此进行牵制。   关中和河东地区不能连成一片,就是因为这都是大山间的小平原,他们要是成为一个整体,那外面的人想把手插进去可就太难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分层分区应当结合军事因素,以便相互牵制,不使任何一方做大。”   周尚文心里通透起来,“陛下睿识英断,臣正是这个意思。”   “如此说来,最强的部队并不能都放在离中原很远的边疆区域,距离遥远不便控制,不仅如此,内地各个防守区域内,兵力又不强大。直白的讲,若是有人想兴风作乱,极容易长驱直入。”   这番话说出来,朱厚照都觉得心中一紧。   军事也是政治。   这句话真是真理,不考虑政治的军事安排,最后都会酿成灾难。   “越国公,你这个提醒,确实是谋国之言。”   “陛下过誉,微臣岂敢居功?”   朱厚照沉吟,“如此说来,这分区分层之下,究竟在哪里放置什么样的部队,还是个很有学问的事,需得细细琢磨,审慎而定。”   “正该如此,且,微臣觉得不必最好的军队要放在边疆,陛下的本意是要开疆拓土,但战事不是常年进行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需要的时候即便从京师出发,耽搁的也不过就是时间。”   恩,这个代价不大。   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那个代价才大。   “京师永远是最重要的。”朱厚照不假思索的说。   “不错,大明军队的设置,其首要在于拱卫京师,边疆若是遇警,则烽火传递,到时陛下下旨出征即可,万万不能在地方设有规模巨大、战力极强的虎狼之师。除此之外,各个方向通往京师的隘口都该是精锐之师,只在数量多少上有区别,而且不必一个隘口都是最精锐的,分层之下,不同等级的部队本身也应该允许融合。”   周尚文不愧是几十年行伍的名将,他所考虑的这些确实非常有道理。   朱厚照虚心受教,“照你这样说,不仅没有失去分层分区的精髓,而且也做了防备,极好,极好。对了,朕刚刚是说了分层,还未说分区。朕的意思,军政分离之后,地方各省便不能插手军务,而军队在各省设置都督府。都督府都督直接听命于军机处。兵部,不能够插手。”   他没有在这里引入后世军区的概念,那会儿一个军区的防御面积往往是几个省。   这在古代并不适用。   大部分时候,只有到了王朝末年,才会越来越多的出现一个机构管着几省军务的现象。   比如总督,明末的时候都有五省总督,为啥?因为乱,得有个人统管全局。   再比如先前的三边总督,它的诞生背景就是榆林、甘肃、宁夏,三地之间的兵马调动不能够协同。   至于说官员设置太多,这事要分两面来说,少一些官员,的确可以精简一些。   但多一些官员,每个人手中的权力也就小了啊。   为什么唐朝的时候把宰相一个人的活儿分给三个人?按道理来讲,这是最明显的冗官。   没有绝对的多与少,恰好好处才重要。   如果简单粗暴的设置个西北军区,西北军区的大都督管着甘肃、新疆、陕西几个省的兵马,   那他妈哪叫西北都督啊,那不西北王吗?   所以还是一省归一省的最好。   只不过这些兵马以往归属地方文官管辖,现在则是层层听命于朝廷中枢。   周尚文则问:“不知陛下要如何设置军机处的人员?”   朱厚照也不掩饰,“军机处中的人员自是按需设置,并无定例。”   实际上就是皇帝一人说了算。   “微臣只怕,会有非议。”   “朕做事,从来都是伴随着非议的,那又怎样?”   现如今的朝堂上谁也挡不了他。   不过军事体制改革太过重要,不是朱厚照今天和周尚文在这里随便说上几句就能够定了的。   今天能定的就是个方向。   接下来则要逐步做起。   “越国公。”   “微臣在。”   “朕觉得是不是这样,咱们还是先将卫所的人数规模确定下来,五千六百人想来是不合适了。确立下来以后,那便分步骤进行。   首先是京营整编,北直隶单独成为一个军区。之后分别对各地边军进行整编。在整编的过程中,军机处的效能其实也就发挥出来了。”   换句话说,天子会直接从军机处发号施令,要求各地如何改良。   这是命令层级的变革,而与军户取消无关。   军户取消应该归属于军队的‘精神文明’建设。   “是。微臣领命,但不知陛下要在北直隶设立多少人马?”   “二十万有些多了,十二万到十五万吧。”他不说个定数,现在讲定数就是拍脑袋决策,所以说个范围,看最后操作的结果如何。   周尚文心中大概有数,总而言之就是先从京营开始。   说实话这些上直亲卫和三大营本身就有些混乱,要是真的打仗,互相之间都分不清楚。   在他准备要告退的时候,朱厚照忽然又叫出他,“等等。”   周尚文只得转身。   “越国公,朕还想在各军营之中再设立一个文官。”   “文官?”老将军虽然表面没有表露什么,但心里已经往下沉了。   朱厚照解释道:“这个文官在品级上并不高于带兵的武将,训练、打仗这等事务还是归将军管。但在政治方面,则要归文官管,职级无高下,但分工有不同。你也可以理解为……监军,只是不能监战,只能监训。”   而且他想过,就把每年科举的新人派过去,那不是一帮人排队等着授官呢嘛。   这些人还没有官场经验,刚当官胆子又小,而且刚中进士,大好前途在那边儿等着,不太会冒险。   总之,在忠心和对中央的威胁方面,文官确实比武官让人放心的多。   在这个上面,周尚文没有立场表达反对,只是应和,“一切但凭陛下吩咐。”   “恩,你先去吧。过两日,再递条子进来,这件事还需要酝酿酝酿,不是一蹴而就的。”   望着周尚文离开的背影,   朱厚照忽然觉得任重道远,不过有个目标总归是好事。   到了下午的时候,尤址来禀报,载壦回来了。   他这一路也是风尘仆仆,而且七月间正是北方最为炎热的季节,刚一见面,朱厚照便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黑了呀。”   语气之中不乏心疼之意。   载壦也是多日不见皇帝,跪下之后高声道:“儿臣参见父皇!” 第八百五十三章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载壦这次的差事办得好,不仅快速有力,而且完整的按照他的意思来办,这还是不错的。   杨慎那个人,朱厚照很清楚,但凡载壦在这个过程中有什么小心思,杨慎绝对会给揪出来。   这其实是多余的话,就目前而言,载壦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朱厚照也不能把帝王父子的那一套东西强加在他身上,并对他生出疑心。   不过载壦与他见了面以后,说起姚玉林的种种罪行倒是一切寻常,只是到最后的时候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朱厚照便直接点名,“四川的差使,你这次办得极好。在朕看来,关键不是你采取了什么办法。而是你能够体会爹的心思,并照实具奏。老二,其实你只要一直秉承着这两点,就算今后做了什么错事,那也不是会是什么大错。”   载壦眼神略略躲了一下,“爹的意思,儿子明白。”   “那你应该还有话要对我说,你从小到大就没和你爹我藏过事,你脸上都写明了。”   载壦本来是坐着,听到皇帝讲了这句话,便一咬牙从座位上起来,并撩了袍子跪在皇帝面前,“爹,咱们父子一体,这话我心里就是想说的。但是事情敏感,我怕说了,惹爹不高兴。”   朱厚照心中其实是畅快的,“直说就好。记得小时候怎么教你的吗?”   “干干脆脆!磨磨唧唧的像个娘儿们!”载壦说得很流利。   是这样没错。   他的这几个儿子啊,   老大是看着聪明,实际上咋咋呼呼,所以朱厚照老是叫他要多动动脑子。   老二呢,小时候内向得不得了,闷葫芦一个,一棍子打下去放不出一个屁。而且蔫儿蔫儿的,就从没见他发过脾气。   所以朱厚照就叫他要干脆!   看来还是没忘。   “那就他娘的说,你爹我这个皇帝也怕过事大!”   “是!”   载壦帅气的小脸蛋摆得极为端正,“爹,若是儿子记得不错,最开始的时候,爹并不知道姚玉林的事情与官银走私案有关,只以为他是欺君谎报。”   “不错。”朱厚照略作回忆,“那会儿,我的确没把姚玉林和官银走私结合起来。”   载壦抬起头,眼神带火,“可这次儿子去那边才知道,其实锦衣卫事先是知道的。”   朱厚照食指抬起在空气中有所停顿,“你如何确定?”   “夏言之所以被陷害,乃是因为他上的那份弹劾官银走私案一疏,这个消息是来自于双流知县的儿子徐敏。而徐敏,是锦衣卫在当地的一个探子。所以儿臣断定,锦衣卫至少在三四月间就已得知此事。儿子只是不确定,父皇这边……”   “你不必再说了。”朱厚照脸色已经不对了,他稍微顿住片刻,然后换上笑脸,“这件事你想得对,很是敏感。应该说是个大事。不过,你爹我也有些开心。那就是没白疼你这个儿子。老二,这趟差使你是立了两个功劳啊。这样,郡王的帽子你就别带了,改亲王。”   载壦心中大喜,但是他习惯了压抑自己的表达,“谢父皇疼爱,但是父皇……大哥还是郡王,我如果是个亲王……这总是显得不好。”   朱厚照怒瞪他一眼,“放屁!我和你说过多少回,男子汉大丈夫,该得的要理直气壮的拿在手里。你立的功劳,就该受这个赏。管其他得作甚?!”   “可是……可是……”   载壦有些为难。   你别看他在四川支棱得厉害着呢,那是因为在那里他是皇子,他怕谁?   可到了他父皇面前,那就是耗子见了猫,乖着呢。   这其中的区别,就像熟人面前社牛,生人面前社恐。   “别可是了!不管是谁,有问题让他来找朕!”   “爹,大哥那边真的不好说,要不还是算了,您赏点其他的给儿子就可以了。”   朱厚照不说话,就这样瞪着他。   载壦浑身有如蚂蚁在爬,他坚持不下去,很快改口,“爹你别生气,儿子谢恩就是,谢爹厚赏亲王之恩!”   朱厚照则佯装怒骂,“行了,快滚吧。以后记得,有点儿出息样!”   “是,是。儿子这就告退。”   载壦最害怕他这个老爹跟他来重语气,可以说话没出口,他心跳就已经加快了。   不过在转身向外走得时候,他听到了后面皇帝和尤址开玩笑的笑声,是笑着说什么,‘这个老二,每次都这么好玩儿。’   因为是笑着说,透着对他的喜爱。   载壦听了以后又觉得内心美滋滋的。   等出了寝宫区域,他又直起身子,一脸镇定模样,便是那个云淡风轻的二皇子了。   当然了,   现在朱厚照这里可并不云淡风轻。   说起来,锦衣卫指挥使已经在正德十五年换了人,接了这位置的便是原来的副指挥使韩子仁。   至于毛语文,他受封南宁伯以后,被派到河套地区,做了二把手。   现在的河套总督是武功伯马荣,他是周尚文之后,大明最为惊才绝艳的年轻将领,当然了,现在也三十多了。   马荣善于骑兵作战,镇守河套之后依托这个大兵营和养马场,把原来的河套兵带成了令蒙古各个部落闻风丧胆的大明铁骑,并且他的部队里面还有一些投降的蒙古骑兵。   当初王守仁到底是个儒将,还讲些什么怀柔手段,马荣则是不管。   而要说这两人最大的区别,就是马荣带出了一部分游牧兵。   游牧和农耕是两种军事文化,农耕文明的部队是打不远的,打得最远的霍去病属于以战养战。剩下的一个粮草先行,先让农耕军队晕倒在地。   两千里大漠,粮草没办法先行。   游牧不一样,他们是打到哪里吃到哪里,所以什么匈奴、突厥、蒙古,足迹都是横跨亚欧。   马荣因为懂得蒙语,接受了一部分蒙古文化,更重要的原因,是皇帝支持。   所以说他这里是有一部‘以战养战’的河套兵的。   这是好听的说话,不好听的说法就是会抢。   这是军纪问题,如果没有皇帝支持,他自然是没办法做得起来。   河套的事暂且不提,   朱厚照现在关心的是锦衣卫。   他考虑了一下,吩咐说:“这件事还是不要瞒着韩子仁去查,君臣猜疑,非朕所愿。直接和他明讲,就从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往下查,尤址,这件事你看着他做。其中尺度如何把握,你该明白吧?”   尤址微敛眼眉,“陛下放心,奴婢一定让锦衣卫给陛下一个交代。”   “接下来的许多事,朕还仰仗着锦衣卫呢,若是他们腐朽不堪,那要之何用?或许,是他们这些年过了太舒坦了。或许,也不止是这一桩事。”   尤址就知道会这样,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不过锦衣卫也该来一回严加整顿。   皇帝向里面走,只留下冷冷的一句话,“先摸一下底,等景旸的事结束以后,再正式开始。还有,不要透露朕是如何知晓的。”   “是。”   尤址脸上没什么表情,随后离开了这里。   锦衣卫也随驾来了行宫,他得马上过去。   厂卫原本是一家,他们都是天子的左右手,不过在正德一朝,锦衣卫更加显得风光一些,东厂呢,势力不是很大。   所以双方其实是有些竞争的,有时候天子还会故意看看他们到底谁把事情办得更漂亮。   现在天子用他来揭锦衣卫的丑,足可见之狠。   因为他是不会给这些人留手的。 第八百五十四章 亲王府   不管朱厚照心中有多少计划和打算,总归还是要依赖手底下的这些人去做。   锦衣卫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出了这样的事肯定是不可原谅的。   只是他现在年岁渐长,已经逐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这要放以前,少不得一顿雷霆震怒。   其实再后来,朱厚照转念一想,眼下正值要启动多项改革,因而借此机会于这个节骨眼把锦衣卫好生整顿一番,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说不让尤址透露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那是为了保护老二。   载壦这家伙背后戳了锦衣卫一刀,却还像个没事人似的,自己悠哉的回去了。   热河这个地方,在这几年已逐渐成为第二个政治中心,毕竟皇帝每年都至少有三个月的时间在这里度过。   为了政事的方便,所以除了天子行宫以外,内阁、六部、锦衣卫等官衙也建了起来,包括载壦以及各官员居住的宅子自然也少不了。   虽说到底是不如京师的恢弘,但也不是胡乱建设。   街道、宅院错落有致,几条大道也打扫的分外干净。   原先的当地百姓赶上了这波财富,只要手脚勤快的,有把子力气的,几年下来也大多能把土方换成砖房。   载垨和载壦各自接了个宅子,不算大,只能说雅致,他们不在的时候,也是留了人在这里打扫的。   而今天算是个大日子,二殿下不仅回来了,升封为亲王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可以说是阖府上下不自觉的开始庆祝起来,主人逢了喜事,他们跟着喝彩,一方面是热闹热闹,另一方面也是讨个彩头嘛。   载壦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府中红灯笼都挂了起来,他理解是理解,但还是不许。   因而走到门口对着这个架势,直接是冷了脸,“老七?”   “老奴在。”他府上的人,也是皇帝赐来的太监。   载壦指着挂在房梁上的东西,随意来顿胡划拉,“这些东西全撤了,全府上下一切平常,至于赏钱,你看着给点,但不要出去声张。”   老太监本来含着笑意,这一下弄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全,全撤了?”   “全撤了。”载壦再次强调,随后自顾自的向里走去。   这些下人们还好,万事不是他们拿得主意,   主要是一些个内眷,有些被吓到。   明朝的皇子大多在十六岁就成婚,载壦和载垨都二十岁了,因而在三年前已由皇帝分别降下恩旨,在民间挑选了良家女子完婚。   载壦的正妃乃是于氏,去年刚刚为他诞下一个女儿。孩子年纪尚小,就没有带到热河。   于氏看到载壦是这个态度,心里头慌了一下,所以忙上前行礼告罪,“王爷恕罪,这些东西,妾身这便让人都拿下。”   “不必多烦,已经吩咐了。口渴的紧,有水么?”   “有的,有的。”于氏急忙转身,也不假手于人,而是自己给他端了过来。   其实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是不错的,只不过于氏出身寻常,面对皇子还是差了很多。   载壦这个府邸,还是蛮清静的。   一方面是因为他性格如此,所以下人们大多顺着他的脾气来,二一个,他是皇次子,朝堂上很多目光注视不到他,即便来人,谈得也是他大哥。   “此次得了侥幸,把事情办得很漂亮,父皇高兴便赏了亲王。但你也是懂事理的人,大哥仍然是郡王,你这样大张旗鼓,弄得所有人都知道,哪里好看?”   于氏只觉得是喜事,她想得是迎合载壦的心意,哪里想到自己的丈夫能把这个事也忍住。   本身,天子把皇子的爵位攥得就紧。   “妾身明白了,总之便是按照王爷的意思,一切平常。”   载壦叹气,“我虽再三推辞,但拗不过父皇,等大哥来了热河,还不知要怎么解释。”   于是眼珠子一转,“妾身觉得王爷,也是多虑了。”   “喔?你怎么想?”   “首先,王爷的亲王是父皇因着办事得力所以给赏赐的,这是父皇的旨意,大哥怎能多说,这不是犯了忌讳么?其次,大哥身边皆是一众君子襄助,何为君子?总不能容下弟弟的肚量还没有,王爷这是看轻了大哥了。最后,王爷已经推辞了,大哥怎么样也该理解。”   照她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载壦拍了拍脑袋,“确是我多虑了。”   其实这也不是多难的事,只不过当局者迷罢了。   “对了,父皇到了热河以后,颁发圣旨要进行宗室改革……”   ……   ……   到了第二天,陆续的开始有人过来道喜。   载壦一直被认为是老大的人,老大载垨现在办差不在,便是要和他来多说几句了。   这其中就包括户部尚书姜雍,   再有礼部尚书靳贵,他虽然在诸皇子间没有立场,但一向欣赏载壦,所以便也跟着一道来了。   载壦按礼好生接待了他们,   一个年轻皇子,对面一个中年大臣,一个老年大臣,四海升平,所以让他们能够得空享受着安逸的时光。   而封了亲王以后,现在还真得口称王爷了。   “宗室改制的圣旨,皇上已经明发了,王爷算得上是新制以后头一个亲王,老臣在这里恭贺王爷了。”靳贵拱手道。   “大宗伯不必如此客气。”   靳贵下一句话又不好听了,“王爷这二等亲王来得容易,但是这一等亲王却要难上加难了。”   载壦面色不变,“何以见得?”   “王爷,皇上关于宗室改制的圣旨不知您看了没有?”   “虽然刚回来,但听说了个大概。不过父皇为什么会有这般心思,其中种种,本王也正要请教呢。”   宗室是大变样了。   皇帝一道圣旨下来,   他们这些人以后没了封地,过个几代连爵位也没了。   天下宗亲这样多,反应当然是有反应的,嗷嗷叫唤着的一样不少。   这要是正德初年,这帮混账东西都敢组队往京师叫唤去。   但正德二十年,鲜少有人敢这么做,大部分人就是自己内部发发牢骚,而且搞不好被举报了的话,也要倒霉。   至于说付诸行动,呵,不说谁会真的支持他们,就说朱厚照自己,哪个傻子会相信紫禁城里的天子丝毫准备都没有?   至于眼下么,好些人将这个罪责扔给了张璁,毕竟这是张璁撺掇着皇帝这样改动的。   姜雍便讲,“要说心思起于何处,那是张秉用给皇上算了一笔账,说我大明宗室人数增长过多,已是百年就有数十万的规模,再过个百年,便成了国库之负担,长此以往,其法必坏。不过,倒也不能说张秉用胡言乱语,宗藩俸禄的确在连年增长。”   靳贵还是要往‘回’来说,“王爷一向聪慧,皇上这样动,定然是想好的。姜大司徒与臣等都是支持,只不过这张秉用仗着皇上重用,对待宗室不够柔和,他手下的那些御史自然也是信奉着杀一儆百的道理,弹劾了几个宗室。”   其实算账的这个道理,   谁还不明白?   就算不明白,数字加加么也说得清楚。   这里面不是道理的事,而是情感的事。   说白了就看皇帝会不会这样对待‘自家人’。   现在看来,帝王,还是帝王啊。   载壦说道:“按照父皇的意思,今后我们兄弟几个都不必就藩,而要用心办差,想办法争个一等亲王的爵位出来,若是混着日子过,就是给子孙埋了祸根了。这样改,本王是觉得好,总算是给我们兄弟几个找些事做,长远来看,也确为善政,只是……”   这后面的话,他也不敢说了。   但姜雍和靳贵这么聪明,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只是现在突然面临这样的变动,眼看着就要到‘期限’的那些宗室会瞬间傻眼。甚至会有宗室生活清贫,一边顶着太祖血胤的帽子,一边饿着肚皮。   这等事一般帝王是绝不敢做的,毕竟古代人讲究一个到九泉之下怎么交代的事。但朱厚照不管,真到了九泉之下他还要和老朱论论理呢。   这家伙本事是大,功绩也大,但也不是说事事都做得没问题。   至于说,现在之所以不出大动静,不过是那些个什么奉国中尉之类的宗室实在没什么力量罢了。   说起来,圣旨刚下,究竟会不会出事那还两说。   总归是有些浑不吝,你不让他过,他干脆就不过了,跟你来脏的,反正人家是太祖皇帝的正经子孙,难道朝廷真的看着他饿死街头?   就因为这一点,   张璁的位置是绝对的稳。   这些事,天子总是不便于出手做的,只能够‘奸臣’来做。   而且也别说张璁领悟不到。   载壦还清楚的记得当初他那外公和他说的话。   当朝首辅岂是无能之辈,碰着官银走私这桩事,必然是要做什么‘大动作’自救,而且必定能够体悟皇帝心思。   只不过载壦没想到这事落在了他们这些宗室头上。   靳贵提醒说:“王爷,照现在这个趋势看,此事是挡不住了。王爷也要躲躲那些人。”   这话落在姜雍耳朵里,他倒是心思一动。   靳贵也是聪明人,开口说是二殿下,其实二殿下要躲什么?关键是大殿下才要躲。   万一有人忍不住想借此收买人心,要皇帝收回成命,那是要出大事的。   虽说看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不过许多人反对张璁成瘾,很有可能会建议大殿下这样做。   载壦则叹息一声,“求我也是无用,父皇金口一开,我又能如何?而且我本无意这些事务。”   靳贵摇头,“王爷此言差矣,皇上这样改动,就是要诸皇子也开始办差,以后这朝政王爷是万躲不开的。再者,也不能够躲,否则皇上如何看到诸皇子的才能?”   说起来载壦也是听说了一点,“据传,父皇最近又提出了铸造新钱一事?”   皇帝赏了他亲王,不会就让他这么闲着的,提前了解一些,也是有备无患。   皇子的身份办差还是不一样的,有些地方、领域的人倚老卖老,仗着自己的身份挺起腰杆子,皇帝呢又不能总是亲自下场,所以皇子总能起到特殊的作用,尤其是对付那些爱拼爹的人。   妈的,有本事来和皇子拼啊。   “货币改革、海外开疆,皇上的目光早已看向十年以后了。”姜雍捋着胡子,不管怎么说对于这位天子他是心生敬畏的。   载壦刚回来,心思不定,不过从这一刻开始,他也是觉得如今这架势,他必定是要参与了其中了。 第八百五十五章 宗室子的新时代   “原以为我大明威服四方、万国来朝,已然是亘古未有的盛世之象,没想到还有宗藩旧制、货币主权不能握于朝廷这样的显著弊病。”载壦的这番感慨不像作假,这些事情别说他了,很多朝中重臣都没有多想。   宗室的事,载壦是想敬而远之。   谁都知道天子之意违逆不得,加之他本身也是明事理之人。   前些日子说的公心、私心,在这个方面,其实他们兄弟几个不管出于公心还是私心,都不会有太多其他心思。   毕竟虽说是朱家天下,但主要是他们父子这几人,剩下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全是他们这一家子的负担。   这种破事,就让张璁去处理最好,他本来也名正言顺。   倒是这货币改革么……   姜雍原本也算是行家里手,他稍微费些口舌给载壦说了一圈,最后道:“可以预见,从正德二十年开始,铸造新钱一事必定是陛下在兹念兹的大事之一,宗藩改制之后,皇上又要看到诸皇子的才能,因而王爷和大殿下不可不在这方面有所表现。”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载壦瞄了一眼边上的靳贵。   姜雍的意思他明白,故意说出来,其实也是拉靳贵站队,你知道了,不反对,那不就是同意么?   但载壦想的是这等事外人面前就不要讲了。   “术业有专攻,钱币方面的事本王一向轻之,所涉不深,立功虽是为臣为子的本分,但也不可急功近利,本王还是再多读几本书,姜司徒那边要是有什么书籍,也可借给本王阅览。”   姜雍拱手,“这个自然不在话下。”   “那等本王略有所得,到时再向两位请教。”   皇次子一下子开始逐客,他们两位也不好久留。   临走时,靳贵深深看了他一眼。   载壦不明所以,而且有些故意回避。   但心里似乎有些明悟,只是捉摸不到,怔怔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至于于氏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   “王爷?”   载壦猛然回头,伸手抹了抹嘴巴,问:“怎么了?”   于氏款款行礼,“妾身是在想昨日王爷的话。说起来父皇也叫大嫂来了,若是王爷真的担心,不若就让妾身先去大嫂那边解释一番?”   她说的是载壦先封亲王的事情。   “好,你想得不错。大哥也一向听大嫂的。”   于氏嘴含笑意,为自己做对了一件事而开心,随后又挑眉,“王爷刚刚在想什么?”   载壦忽然间拉上她的素手,“父皇下旨改了宗室的规矩,往后我不必就藩,倒是可以常伴父皇左右,你也不必担心换到偏远之地……”   这几年天子迁了许多宗室的就藩地,他们这些人原以为要到什么千里之外的地方呢。   “不过,世上之事难说好坏,远离京师,虽然生活不便,却可以不管着京师的是非。刚刚来的那两位,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说父皇是要看我们兄弟的才能,这便凶险万分了。”   于氏心一下子提起来,“凶险?”   “我们夫妻之间说说,你不可与外人讲。你想想,以往父皇虽然拒绝立储,但朝堂上总有共识,大哥是长子,有这个名义在,人人都觉得无非是早晚的事。   但宗室改制以后,我们兄弟几个办差的本事有好有坏,时间长了,只怕这个共识会被破坏。”   于氏惊讶的捂了捂嘴巴,“这……怎么可能?父皇难道不属意大哥?”   “不清楚。”载壦也把握不准,这个事他可不敢和他父皇提,“之所以和你说这些,便是要你明白,从今往后这日子要和以往不一样了。”   “妾身明白,妾身既然嫁了王爷,便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此生此时,无怨无悔。”   ……   ……   铸币这件事,朱厚照的确很上心。   虽然铸币厂一时半会儿都没建起来,但铜钱、银元和金币这三种钱币的样式下面的人都已经在设计之中了。   设计,画个图示这几天的功夫差不多就可以完成了。   一共三套,每套钱币分别有1、2、5、10共四种面额。   首次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朱厚照还不知道景旸归国,现在却不一样了,他拿到这些设计图纸的时候,先和顾人仪交代,   “关于铸币技术,等景旸到了热河,你却要去问问他。他带了不少西方的使臣,看看他们那边是否有相关的技术。不管什么社会,货币总是需要的,三人行必有我师,不要摆上国的傲慢架子,说不准他们就有咱们需要的东西。”   顾人仪不疑有他,口称遵旨。   朱厚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现在的西班牙帝国确实有铸造银币的历史。   在真正的纸币通行以前,他们都是用银币和金币的。   铸造钱币,一个是轻便、耐用,不能受不了磨损,没用多久就损坏不堪。   另外一个就是要防伪,如果技术过于简单,谁家开个炉子都能造,那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搞不成的。   慢工出细活,这件事还是要一点一点来。   顾人仪继续说:“微臣等商量以为,新钱币在大小上还和以往的铜钱相近,形状上为圆形,分正反两面,正面标注面额大小,反面标注年号和年份。”   朱厚照知道,这就有点类似那种嘉靖通宝的味道,属于经典款。   “这样不好,过于简单了。”   “请陛下示下。”   这些图画作得都很精美,上面的字都是一笔一画的正楷,漂亮又有劲道。   “你也知道这些年朕一直在构建民族的概念,文化的塑造体现在方方面面,钱币也是一种文化载体。简单的说,咱们大明造的钱,不可能用上朝鲜人的文字,也不可能用上他们的什么大君,一切都是咱们自己的。   中原文化源远流长,可以使用的具有标志性的东西多得很,为什么一个都不用呢?”   朱厚照直接拿笔过来圈,“面额、发行银行、年号年份这些都还要有,之后在不同的钱币之上再加上些东西吧,可以是秦皇汉武这样的人物,也可以是泰山这样的景色。”   顾人仪听是听得明白的,但有一点。   “若是要加入这些圣贤明君的话,是不是以我朝列祖列宗为先?”   朱厚照知道他咋想的,   你放前代的帝王,理由很简单,人家圣明。   可这玩意儿就怕深想,比如说,你为啥不放明英宗,你是不是就觉得那家伙比较昏庸?   “一共十二个,也不个个都放帝王,还要纪念一些民族英雄,还有名山大川,帝王最多也就是三两个,你觉得很难选吗?”   顾人仪面色一滞,好吧。   如果这样来说的话,不放自家的几个皇帝确实也可以理解。   一千多年那么多皇帝,你非得把英宗皇帝放上去,人家不会说你忠心耿耿,而是会说你居心不良,你他娘的有意嘲讽!   到时候就要问问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朱厚照只想看到成果,“铸币厂筹建得如何?朕什么时候才能看到第一批打造出来的钱币?要知道,货币改良的条例定得再漂亮,没有一套像模像样的新钱币,那也是无米之炊啊。”   “陛下放心,臣已经让工部遍寻能工巧匠,若是只咱们自己铸造,左右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能让陛下看到新铸好的钱币,不过要是等景旸那边,怕是要晚一些。”   朱厚照大手一挥,“两条腿走路,依托于咱们大明自己的技术,能造的先造,希望不能都寄托在别人身上。另外一方面,若是他们真有什么更好的技术,到时候再要过来不迟。钱币发行,不是一锤子买卖,从第一代开始,到后面有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跟造火炮似的,这技术总是不断改良的。”   “微臣明白,那微臣先将样式修改一番,随后命人加紧开铸。至于这铸币厂,应当也不成问题。少府这些年来对于新厂建立都有了经验,选场地、置厂房、招人工……都已开始了,陛下静候臣的佳音即可。”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铸币厂的厂长呢,你可有人选?”   这是管钱的大厂长。   若是这个人监守自盗,或是铸造的工艺把得不严,或是发生什么泄密事件,导致民间掌握了这个办法,那影响可大了去了。   看似一个小小的厂长,实际上是丝毫马虎不得。   “用人权柄操之于上,铸币厂的人选,自然还是请陛下圣裁。”   “朕还真有个合适的人选。”   皇帝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做这件事,忠心不必多提,主要一个是细心,一丝不苟的把桩桩件件的关节都理顺,不能马马虎虎的到处有错。   “裕亲王载壦,你觉得如何?”   顾人仪没有二话,“二殿下天资聪慧、乃是不二人选。”   还有一点,主要老二办事能让朱厚照感觉到他是真的全心全意的要把自己交代的事赶紧落实,说到底两个字,用心。   铸币虽说要稳着来,但一直拖下去也让人着急。   “好,你先去忙。朕随后会有旨意。”   现在他处理国政,大致就是围绕先前提过的几个方面。   老二势头正好,是该用起来。   殖民意识么,老三是还不错,他甚至根本不觉得自己在侵略,反倒觉得自己给人带过去天朝之光。   至于军队本身,那是只有他自己了。   说起来朱厚照也有些惦记了,眼看就要八月份了,不知道载垚在那边是否还顺利……景旸如今也回来了,如果他记忆没错,这个时候西班牙人已经发现新大陆了,持续了几个世纪的大移民、大掠夺也正式开始。   有一点不好的是美洲离他们实在太远。   澳洲倒还近点儿,而且库克船长登上新大陆并宣布这里属于英王,那是1770年,离这会儿还有两百多年呢。   澳洲被称为诅咒的大陆,矿产资源丰富,但自然条件不是很好。   不过无所谓,就算不能开发,朱厚照可以赶个现在的流行,就是弄几条船、派几个人过去,往上面一站,然后就宣布,这里以后就是我的了。   西方人北美、南美都是这样干的。   只要这么一宣布,其他人再来就是要和大明开战。就算一时打输了,后世人也可以拿到个说法,叫自古以来。 第八百五十六章 大地是圆的?   正德二十年八月九日,出使了九年之久的大明皇帝特使景旸在威宁伯的迎接下终于踏上了北归之路。   九年时间,壮年人已是中年人。   朱厚照在热河行宫,以最为盛大的仪式迎接了他。   礼部和鸿胪寺派了人手,自他入城以后,一路吹奏乐曲。   音乐这个东西还是不一样,沿途百姓都被组织出来看着呢。   作为后世人,他能不明白有BGM和没有BGM的区别吗?   景旸骑着高头大马,他的身后是长到没有尽头的各国使臣队伍,再加上厚重的音乐,一下子便将这场面的宏大给烘托了出来。   而行宫内,朱厚照将所有带到热河的大臣全部宣进来,分左三列、右三列进行站列,官员们身着圆领红袍,头戴圆形帽翅乌纱帽。   热河行宫的大殿起名为承天殿,   其规模比紫禁城的正殿大了两倍,更关键的地方是紫禁城的房屋采光不够,朱厚照尤其在乎这一点。   所以在热河行宫建造时,他提过这个问题,因而两边皇宫的建筑风格其实差异很多。   这里的廊檐更窄,更高,这都是为了采光。   其呈现出来的效果,自然也是不一样。   整个大殿内四方通透,明亮大气,地上铺的是透亮的黑色砖石。   天子龙椅之下,台阶宽到可站立两名大汉将军。   至于皇帝,自是端坐中央,而他的左右两侧,一位是刚刚赶至热河的大皇子载垨,另外一位便是二皇子载壦了。   大国盛世,倾心而出的仪式,必定是恢弘、磅礴,叫一众外国使臣全都今生难忘。   时辰一到,从承天殿内向外,沿阶站立的太监依次高呼,   “传,大明皇帝特使景旸觐见!”   呼喊带着回声飘向四方,一声落下,一声又起,   “传,大明皇帝特使景旸觐见!”   朱厚照目眺远方,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感觉,同时,声音渐渐远去。   “传,大明皇帝特使景旸觐见!”   ……   这样等了一会儿,他才在视线的尽头看到一个黑点,随着景旸拾阶而上,他便渐渐看到一个人的全貌。   及至殿门口,他终于瞧清楚,   记忆里的景旸,身段颀长,蓄着稀疏胡子,脸上带着男人得志后的自信与张扬。   而这越走越近的景旸,身子比以前更瘦,额头上生出两道抬头纹,皮肤也黑了许多,眉宇之间多是中年人的稳重。   朱厚照眼神中的激动与兴奋,像是要挤出来似的。   景旸则是端方大礼,“臣,景旸,正德十一年七月,任大明皇帝特使,与副使孟向宏、周仲端,率官兵三千七百人,驾驶宝船三十四艘,从宁波舟山港起航,沿途出使苏禄、占城、暹罗、满剌加、僧伽罗、泰米尔、拉希德……米昔儿、法兰西、英吉利诸国。诸国王或有派使臣者,随宝船队入京觐见。臣恭请皇上召见!!”   他这一趟要说了几十个国家的名字,朱厚照都保持端坐姿势,耐心的一个个听完,这其中有的他知道,有的连他都没听说过。   待他结束,朱厚照平举右手,威严道:“平身。”   “谢皇上!”   “你们三个上前,凑近点儿。”   景旸也许多年没见皇帝了,突然间回来拜见,有些生疏,便只听着皇帝怎么说,就怎么做。   朱厚照将这三个人一个一个仔细瞧了一遍,另外两个副使他都有些记不清了,“看起来明显比我们在中原的人黑了许多。景旸,你带走的是三千七百人,回来的一共多少?”   景旸撩袍子跪下,“回皇上话。臣所带人马全数归来的共一千九百二十一人,剩余一千七百七十九人中,沿途水土不服病死者六百五十四人,因意外冲突,不慎牺牲者二百一十六人,因直接冲突战死者,九百零九人!”   “哪个国家打得你们?”   景旸回答,“与我船队有直接冲突的主要是僧伽罗王国、米昔儿王国、不刺哇王国,有摩擦的是佛郎机国。”   大明在马六甲那个地方,与佛郎机人有些对抗,暂时的和平其实也维系不了多久。   “你说的这些国家,朕都不知道,回头将地图拿出来标注,朕派遣和平通商之船队,他们既然不知好歹,冒犯上国,那下一次朕再派更大规模的舰队出访使,便顺手收拾了他们!为死去的将士报仇!”   皇帝连起争端的缘由都不问,只要是出事的,那就是大明的仇人。   “仗义死国,为臣之责。臣代死去的将士,谢陛下不忘之恩!”   朱厚照说:“不仅仅是朕不忘,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能忘。这些人的姓名全都都要记下来,朕要为他们立碑。咱们汉人一向温敦平和,不想主动与人善意交往,反受其害。这个仇,十年二十年,都要记着。”   “臣等谨遵陛下教诲。”   景旸再报,“陛下,臣奉旨出使列国,遵照陛下旨意与列国通商、交流,九年间种种见闻,臣皆一一记录,并穷耗三年之功,编成《万国图志》一书,其中包含各国之地理民情、王国历史、物产精要以及产业、航海等诸行业之奇技,今日献于陛下,以助我皇造盛世之象,开万世太平!”   尤址要下去拿。   不想皇帝拦了他一下,而是转头看了一眼载垨。   老大立马懂了这意思,于是迈了几步双手接了过来,立在一旁。   朱厚照总结说:“当年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汉人始知大宛、康居、大月氏等多国之貌,后来才有冠军侯一战定祁连。今日你景旸带回来的诸国历史,对我大明了解世界亦多有助益,百年之后,史书之上,怎会没有你景旸之名?”   接着提气于丹田,道:“朕闻海外诸蕃,实为域外之邦,时有博采众长、开疆布德之需。兹者,景旸受命出使之西洋各国,涉重洋而不惧,行远志而弥坚,敷文德以柔远人,宣国威而定交谊,功在社稷,誉满四海。   卿既竭股肱之力,成不世之功,使万国来朝,殊方同轨,朕心嘉悦,深感其忱。是以,特降纶音,封卿为博望侯,赐以食邑,锡以厚禄,俾尔光大朝纲于海外,扬我国风于无穷也。钦此!”   皇帝早有封爵之意,虽说大臣们反对,但最后争下来,天子是直接封侯!   而且就是张骞的博望侯!   朱厚照此举,也是自比汉武帝,让世人知道他对外的一些个态度。   景旸闻言大喜,“臣景旸,谢陛下隆恩!!”   “孟向宏、周仲端二人听旨。”   “臣在!”   “你二人堪为副使,辅佐博望侯有功,朕赐封你二人为忠勇伯、武毅伯!”   除了他们三人,之后的一众出使人员自然是人人有赏。   随后朱厚照又按礼接受了各国使臣的朝拜。   因为有二十余国,流程又长,这一套弄下来,都已经到了午后。   正好,这后面的流程就是皇帝在行宫设下的大宴。   一时盛景,百年未见。   皇帝超规格封赏的行为也震惊了许多人。   景旸如同‘花魁’一般,人人尊崇。   朱厚照都耐不住兴奋的心情,多吃了几杯酒。   ……   ……   不过很少有人真的明白,朱厚照的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后来,载垨代替皇帝和一众臣子推杯换盏。   景旸离开多年,一看大皇子殿下已经成年,自然不敢怠慢。   载垨与他说:“父皇常说,大明之外更有壮丽的山河、富饶的土地,让我们要打开眼界,不可自满自得,做个井底之蛙般的蠢人。博望侯九年之功,大开眼界,今后你我之间,还要多多往来,以观世界之奇。”   景旸今日封侯,于他个人而言是多年苦熬终于功成,他知道皇长子还没有受封太子,但毕竟身份在这里摆着,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更是大大满足了他的得意之心。   载垨说要和他请教外面的见闻,他便直接铺开来说了,“大殿下如此抬爱,臣万万不敢。只是拼着这条老命完成陛下所交代的重任罢了。在此过程中,却也侥幸知道了一两件奇事,大殿下既然说起,臣自然不敢藏私。”   载垨看了一圈端着酒杯的众人,笑道:“你瞧,你瞧,就知道博望侯此行不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那咱们就都见识见识?”   “好!”   “好!”   人声鼎沸,   都在关注着景旸。   景旸拱了拱手,“此事听起来诸位或许会觉得有些离奇,不过却是千真万确之事。话说在西历1519年,也就是正德十四年,有一个叫费尔南多·德·麦哲伦的佛郎机人,在国王的指令下率领了一支由五艘船、260名船员组成的船队正式出航。   他们先是向西出发,次年遇到一片陌生的大陆,大陆横亘于前,自然不能继续向西。   于是只得沿着大陆向南,最终走到大陆的尽头,绕过这片大陆以后他们再向西……到1521年,也就是正德十六年,这个船队抵达了今天咱们大明所知的吕宋国。   可惜这个叫麦哲伦的船长不幸在一次战斗中丧生。   而他的船员们继续向西航行,在次年回到了佛郎机国。”   这个平平无奇的故事讲完之后,包括载垨在内,一众喝了酒的大臣都没反应过来。   载垨还嘻嘻哈哈的笑着问:“博望侯在说什么呢?这是相当于……佛郎机国的国王也派了他们的博望侯出海远行,可惜他们的博望侯时运不济,半路丢了性命,然后剩下的人回去了。这……这有什么可奇的?”   景旸抿着嘴唇,让大家思索了一会儿。   果然,很快就有聪明人意识到不对劲,   “佛郎机国,在大明的西方吧?”   “不错。”   “这个人是从佛郎机国再向西。”   “不错。”景旸再点头,并同载垨说:“大殿下,这个船队从佛郎机国出发,一路都是向西,遇到大陆以后,他们沿着海岸南下,只要寻到向西的路便继续向西,这样历时三年以后,他们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点。   换句话说,臣这次是向西抵达的佛郎机国。可要是向东,也同样能抵达佛郎机国。”   “不可能!”顾人仪马上惊呼起来,“绝对不可能!”   众人也纷纷应和,“博望侯,你这是奇谈,可不能当做正经事来邀着我们众人高兴。”   一旁的载垨也懵了,他不是没意识到,是意识到了之后被震撼了,“这么说,大地,是圆的?!” 第八百五十七章 大明版科学思想解放   天圆地方,这是自古以来的说法。   圆形之所以让人难以理解,那是因为在这个基础上散发出去,很多问题都解释不了。   比如说,如果地球是圆的,那么理论上来说,人站在球面上,那么你的脚底往下穿越,在圆的另一面必然也是另外一个人的脚底。   这两个人是同时站在圆上的。   这要怎么理解?   载垨歪嘴笑了起来,“博望侯,你该不是吃酒吃得多了吧?啊?哈哈。”   跟随着皇长子的笑声,许多官员也都开始捧腹,一时间倒是闹出许多的动静。   景旸也不觉得下不去,他只是自嘲一笑,叹息说:“臣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也是一肚子的怀疑,圆?这无论怎样也说不通,而且,如果大地是圆的,那么……”   他指了指上边儿,“天又是什么形状的呢?”   “还有,站在个圆上,另外一头的人怎么不掉下去?再有,咱们站着得这片球体,又是放置在哪里的?还有一个最最困扰我的问题,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被紧紧的吸附在地面之上?”   是吧,你站在这一面,你和你手里的东西都往靠近地面的方向掉,另一外一面的人,也都往地面掉。   可这方向是完全相反的。   这些疑问是地圆说之后伴随而来的,也必然是想不通的。   不远处的张璁看到这里热闹,也凑着听了两句,听完之后他也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并说:“博望侯,趣说不能胡说,奇谈却不能瞎谈,天圆地方,四季分明,这是自古的道理啊。”   “是啊,是啊。想来是那个什么叫麦伦的人编出来的故事吧?”   景旸这个人,原先在朝堂上就有一股劲儿,撺掇着想要往上蛄蛹。   说白了,就是好世俗的功名,也要几分面子。   他拼着老命得来的东西,被人笑一两句是正常,毕竟是个完全颠覆的东西,他能理解,甚至带些得意。   可这说着说着,竟似乎他完全在胡说八道一样,那就不一样了。   再往下延伸,岂不是他出使九年,什么东西都没弄到么?   “大殿下、张阁老,还有列位,”大约也是趁着几分酒力,他笑眯眯、软软的顶了一下,“麦哲伦之人以及他的船队航行之事,绝不是假的,这件事是得到佛朗机国王查理五世的认可的。西洋人不仅证明了大地是圆的,而且绘制了全球的粗略地图。如果不是圆的,那么从同一个点往一个方向出发,怎么会回到原点?”   载垨说:“可若是麦哲伦和他的船员说谎了怎么办?再有,且不说咱们这些人,就那些海水,海水遍布在大地之上,又怎么回事?水往低处流,如果是圆的,哪里才是地处?”   这些问题景旸也回答不了,   他本身就是被困扰了很久了。   就跟辩论似的,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乎一时间也给吵了起来。   景旸这次回来,还带来个简易的地球仪回来,指着地图‘唇枪舌剑’起来。   ……   ……   朱厚照是累一天了,他现在不像是二十岁的小伙子,这种仪式性的东西真的折腾他太久,那确实受不了。   再加上喝了点小酒催眠,于是乎便在自己的躺椅上暂时眯了一会儿。   等到再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傍晚了。   被伺候着喝了两口水以后,他问道,“尤址,朕走了以后,是个什么情况?”   “回皇上话。皇上走开以后,大殿下和二殿下便各自多饮了几杯,宴席仍热闹着呢,咱大明的文臣武将,外国的使臣一团和气,全都称赞博望侯的不朽功绩。不过那也是外人讲,奴婢这心里则是念着,博望侯是有功劳不假,但若非皇上乾纲独断、圣明烛照,他便连出发都不会出发,又怎会有今日的功绩?”   朱厚照笑了起来,“你这张嘴啊。”   “奴婢要是说错了,皇上只管罚奴婢就是了。”   “不是说错了,是没必要。朕是皇帝,是天子,和他抢什么功劳?”   “是,陛下胸怀宽广,装得是九州万方。”   “后来可还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尤址回忆了一下,“倒也没有。不过就是博望侯和大殿下、张阁老他们争论了一个奇说。”   “什么奇说?”朱厚照抬起眼皮。   “喔,就是博望侯说西洋有个叫麦哲伦的人,一路向西航行,三年后又回到了起点,以此证明,大地是个圆的。这下炸了锅了,任谁也不能相信这样的话呀。这要是真的,那,那所有人都不是在平地上,更有人得倒立站着了。”   朱厚照眼神微闪,他印象中哥伦布、麦哲伦都是在这个历史阶段出现的,只是不记得具体的年份,看来还真是没错。   这么说起来,美洲也被他们发现了。   而从大明新疆向西,越过里海,可以确定就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了。   至于西方,正一盘散沙呢。   其实说起麦哲伦全球航行这个事,那不是他们有冒险精神,而是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给逼的。   因为西方的生存方式就是依赖贸易,东西方的贸易尤其重要,不然自己跟自己贸易啥呀?   但奥斯曼土耳其横跨亚欧大陆,把拜占庭帝国,也就是东罗马帝国一顿收拾,君士坦丁堡也给拿下了,就是后来的伊斯坦布尔。   一直到21世纪,这个原来的欧洲人、东罗马帝国首都,都还在土耳其人手中呢。   奥斯曼帝国挡在东西方之间,最辉煌的时候控制地中海,西欧、南欧那些国家往东做不了生意,他没办法,只能向南往非洲大陆去,或者向西,向西就撞到了北美大陆。   事实上,西方国家的整体社会动员组织、经济、军事一直比较落后,所以说蒙古人兴起收拾他,突厥人过去也收拾他,更早的匈奴过去那更不必提了。   还真就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这么逼他一下,逼出了地理大发现。   之后两百年,西方开始工业革命。   自此,以及后五百年,那确实领先全世界。   倒不是说他一直这么厉害。   朱厚照咂摸着,麦哲伦全球航行这件事确实是个巨大的冲击,虽说现在是有些争论,但这个铁一般的事实是没办法否认的。   对他来说,肯定是借着这个事情,把地圆说给确认下来。   不过现在太多人在争这件事,这就有点儿浪费时间了。   其实已经有这个基础,或许他该向前推动一下……   虽说他不是什么学术大牛,但从伽利略到牛顿的力学成果是现代科学的基础,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伽利略更为重要的贡献,是他把实验与数学相结合,用一些事实铁证来证明结论。   而不是限于文科生的那种定性争论之中。   现在,趁着地圆说这次争论,他至少可以引导景旸以及相信他的这批人,鼓励他们用实验、实践去证明自己的结论。   作为皇帝,他当然是以现实的结果为准,而不是看谁嘴巴上说得更有道理。   “这件事没什么可争的,都绕着航行了一圈,明证在手,哪里是一帮海都没有出过的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推翻的?”   尤址没想到皇帝这么说,“可是……可是它没道理啊。”   “这世上没道理的事多呢,因为突破人的想象,有了新的认识,所以才能不断进步。”朱厚照起来伸了伸懒腰,“外面的人若是要争,那便让他们争,朕相信景旸,天下人必定也有相信景旸的。”   “陛下的意思,是要鼓励他们的争论?”   “当然,理越辩越明,一直辩到有一方人拿到铁一般的证据出来。不过啊,朕估计似你这样的,是不相信也不行了,今后,大明与西洋的联系越来越多,咱们啊,反驳不了的。”   尤址脑瓜子一动,“奴婢想着,陛下一向讨厌清谈,此番却容许朝臣为此而争,想来必定是希望地圆说能够天下皆知。”   朱厚照一愣,指着他笑骂,“你啊,真有几分聪明劲儿。”   他确实就是这么打算的。   而且他要表态支持景旸,好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不然,这近代科学知识的星星之火,怎么燎原呢?   之后,他要来纸笔,并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门里,开始回忆、梳理伽利略的那一套什么速度与加速度、重力、自由落体……   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要长脑子了。   都当了皇帝了,还要跟这儿做公示推导,速度等于加速度乘以时间……这个要成立还得有些限制条件……加速度的大小跟作用力成正比……   皇帝开始和数学较上劲,   外面也翻了天了,   毕竟景旸这个驴脾气也起劲,他一口咬定,绝不改口。   而且他一张嘴说不过这些人,于是又写了文章扔到《明报》上。   可文人动笔谁还怕,他之后,其他反驳的人也开始写文章,   这个事情自然也就以一种‘奇说、怪谈’的方式迅速传播开来。   而且景旸第一次把地球仪展现在大明官员、百姓的面前,就是告诉世人,在大明的西边还有广袤的大陆,   而海洋,亦不再是深渊,   海洋,是通途。 第八百五十八章 殖民之路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啊。当年景旸在京还是侍从室的时候,尚且是一后辈。皇上观他敏捷干练,任事勤勉,因而屡屡委以重任。九年过去,他摇身一变成了博望侯,再回来时,不知暂时蛰伏,偏要在这件事上和大皇子,和张阁老争个对错。”   载垨回来以后,他这个郡王府反而比载壦的亲王府要更加热闹。   以姜雍、蒋冕为首,一众官员到底还是认他的这个身份。   载壦也在一旁听着,   不过上次弹劾张璁、再加这次皇帝先封老二为亲王,却把老大忘了。   种种因素之下,他们两个现在有些许尴尬。   至于姜雍说的这个事情,便是博望侯景旸逢人就开始炫耀他在外的见闻,人们越是以‘地圆之说’来笑他,他越是要在这里和人争论个高下。   你来我往之下,现在从文武百官到皇亲国戚,从内侍到外臣,哪个不把这事拿出来当成笑谈?   其实若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管哪一方嘴上沾些便宜都无所谓。   不想景旸‘变本加厉’,开始攻击笑他的人,说他们不能体会皇上派使远行的圣意,只知坐井观天。   这就变了味道了。   也才惹得像姜雍这样的人对他心生不满。   但人狂,也有狂的道理。   一般人还真不敢说道他说道得太狠,万一言语不慎,变成妄议皇上所定的国策,那就事儿大了。   载垨守着大皇子的身份,这点政治敏感性还是有的,他摆手说:“算啦,他要如此,随他去了,与我等亦没有太多相干。”   蒋冕又说:“就依大殿下所言。不过地圆说尽管荒诞,但景旸所带回来的《万国图志》却是不假。臣原以为大明疆域万里,物产丰饶,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大的陆地,还有像佛郎机一般称霸西洋的国家。   而皇上又一心积极向外,如今大明的兵锋都到了石塘港。加之极西之地,佛郎机之国等到处掳掠占地……不少人看着眼热……”   载垨听了以后神情有些怔怔,似乎略微也有些抗拒。   地圆说虽然离谱,但世界之外有那么多的国家、土地,这总不是假的。   如果说大明以前是纯粹的农业国,那便也算了,但正德二十年的大明,依赖海贸、依赖产业,这就会反过来影响更多人的想法。   尤其是朝堂之上的勋贵,他们的身家都和大明南洋贸易公司有关。   一味的偏向于内,会导致他们失去这部分人的支持,更加会让偏离皇帝的心思。   他考虑的是这一点。   只有清流文臣向来比较偏好不要动辄就大动兵戈。   载垨也没笨到那种程度,他一看蒋冕这样讲,马上就预知到他接下来的话,   “……古语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我大明是礼仪之邦,天朝上国,大行掳掠之事也违背天道人伦,臣等……也是担心,若是大取不义之财,不仅有损圣德,而且也会让大明深陷战事漩涡,在远离中土数千里的地方,处处竖敌……”   “蒋侍郎。”载垨把他的话打断了,“如今我大明上上下下都在睁眼看世界,究竟如何自处,想来父皇会深思熟虑。至于这佛郎机人,他们四处掠夺,便如原来的鞑靼人一样,咱们说的礼仪,他们都听不懂,又有何用?”   “睁眼看世界……”姜雍呢喃着这一句时兴的话,“敬之(蒋冕字),我倒是觉得大殿下说得有些道理。最多十年前,我们这些人还以为中原之外尽是蛮荒之地,可现如今你也看到了,石塘港外是沃野千里。   而且据景旸所说,除了咱们这里,在更远的、麦哲伦到达的那片陆地同样富饶。现在咱们拱手让于佛郎机这种野蛮之辈,不就是相当于眼睁睁看着原先的鞑靼、瓦剌日渐壮大?若是有一天他也来掠夺大明,那要如何?”   载垨想着,姜雍到底还有些新式思维,眼光也更远,现在什么都不管还是没问题的,万一以后这些野蛮人都壮大起来,那才是麻烦大了。   “老二,你怎么想?”   载壦忽然被叫到,猛然抬头,下意识的说:“臣弟以为,应该取其中。大肆兴兵,穷兵黩武,难以长久,但冷眼旁观,任由敌人壮大,则不免鼠目寸光。这个世上,有第一个石塘港,就有第二个,大明可依此在海上跳跃前进。如此一来,若是进,则步步为营,若是退,再层层设防。而中原腹地,自此可不动如山。”   载垨眼神闪跳了一下。   他这个二弟,真是很有眼光的人。   这番话,他自己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一时间他的心里也有些复杂。   而姜雍也不禁赞叹起来,“二殿下此言,不失进取之心,也不冒进。大殿下,臣觉得这应该符合皇上的心思。否则皇上也不会派三殿下到石塘港去。”   载壦聪明的,他听得懂这话的意思。   其实他们这票人天天聚集在大皇子的身边,名义上是辅佐、教导,实际就是要针对当前的朝堂之事形成一些‘成果’,好让大皇子到皇帝面前表现,   这样也好早日劝了皇上立储,把名分给定下来。   载垨则深深看了他一眼,没等着要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声音,“大殿下,皇上行宫里递了一道口谕出来。”   所有人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载垨叫了一声,“进来说。”   “是。”说着,一个身穿青色马面裙的人走了进来,他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启禀大殿下。博望侯为了地圆说与人当街起了争执。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皇上耳朵里。皇上也传了口谕出来。”   载垨身体微微前倾,“怎么说?”   “皇上说,麦哲伦之人为真,麦哲伦之事为实,他相信大地是圆的。后来,还将景旸给宣进宫中,面授机宜。”   啊?   众人面面相觑。   姜雍不忿道:“这个景旸,还真是独得圣宠,连皇上都为他撑腰。”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小太监,急匆匆的要找二殿下,说皇帝急着见他。   于是载壦不敢耽搁,脱身以后,大呼轻松。   留下的姜雍则对载垨道:“皇上此番召见二殿下,想必是为了铸币厂一事。”   “铸币厂?”   这个铸币厂关乎到天子正在推动的货币改革,而铸币厂厂长的人选,已有声音传出来,说皇帝嘱意皇次子裕亲王。   这其实也是正常。   皇子成年,朝务繁多,皇上必然会逐渐加大对他们的使用。   只不过载壦又是四川、又是亲王、如今又得差使,一时间风头很盛。   这不免让还是郡王的载垨感到着急。   尤其再想想老三,那都提兵开疆拓土了。   急得他直接就讲了,“铸币厂的差使叫老二领了就领了。本来我们兄弟几个也都要给父皇分忧,但我却没什么差事,两位,你们可得快些给出出主意。”   姜雍捋了捋胡须,“大殿下不必着急,您不是没差使,您是刚办了鱼鳞图册的差使才回来。皇上爱子,说什么也会让你歇息个几天。”   “话虽如此,也是要谋划谋划才行。”   蒋冕点头,“皇上现在所关心的大事,不外乎那么几样,一是吕宋和新疆的军务,吕宋不提,新疆有杨一清,而且新疆并未大打,大殿下去了也难有表现。二是货币改革,这个顾阁老掌控全局,二殿下即将新任铸币厂厂长,也不适合大殿下。再有么,就是博望侯这场风波……”   载垨眼睛一下子睁大,“总不是叫我去支持那心高气傲的景旸,说什么大地是圆的吧?”   姜雍抿着嘴,“皇上都支持了,大殿下为何不能支持?”   “可这也算不得什么功劳,最多就是附和一句罢了。”   “不是,不是。”姜雍摆摆手,“敬之这话倒是提醒了我。皇上行事,从来都是洞见万里,如今忽然这样支持景旸,难道仅仅是为了帮他赢了这场‘斗嘴?’,不,皇上是希望我大明有更多的人能了解世界,而了解的更多,则是为了应对不测之事。如何应对呢?”   载垨顺着问:“如何应对?”   蒋冕提醒,“刚刚二殿下已经说了呀。”   喔,对对对,   载垨恍然大悟。   就是以一个一个‘石塘港’为跳板,如此一来,进退自如,而且开疆拓土,立下不世之功。   这怎么能不是皇帝的心思呢?   “这么说来,我该在博望侯的这场风波之上再添一把火。”载垨渐渐明悟过来,   另外两个人也是。   大地圆不圆有什么关系。   重要的是根据景旸提供的这些东西,来引导大明的一些变化——这个变化是要落在皇帝的心上的。   姜雍又笑着说:“三殿下此番若是顺利,那么他的功劳最多就是一个石塘港,可大殿下不一样,大殿下提出的是十个、百个石塘港,岂不更加高明?”   这句话是一下子说进载垨的心里,挠得他心痒痒。   “幸得两位先生教我。那我这就像父皇进言?”   姜雍劝道:“不可。大殿下应该去博望侯那里把地球仪要过来,依据实际,提出我大明行之有效的对外战略!”   虽然表达的词汇不一样,但实际上他们在讨论的就是殖民之路。 第八百五十九章 天子手段   他们说的皇帝召见景旸面授机宜,   其实就是朱厚照把那一堆公式和景旸灌输了一下,   而且把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朱厚照看他一愣一愣的,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或许是他‘拔苗助长’得火候不对?   景旸端详了数息,最后抬头,“……恕臣斗胆,陛下是如何得出这些结论的?”   朱厚照只能糊弄他,“这些日子,朕不是召见了西洋诸国的使臣么?过程中,与他们进行了相关方面的探讨,之后自己做了思索得出了这些。不过,却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对的,你呢,应该想办法去建立一个团队,去验证这些设想。”   他确实会问一些相关方面的问题,   因为他想知道现在西方的科学发展到什么程度。   所以这倒算个理由。   后面又说要景旸去验证,这样就把这个谎扯得更圆一些。   而且他们自己去验证的过程,也是理解和学习的过程。   景旸大致信了,但他还是不明白一点,“可是陛下,这些力、算学……还要,把力给算出来,又有什么益处?”   朱厚照停顿了一下,额……   他用拇指刮了刮脑门,“伯时(景旸字)啊,朕想问你个问题。”   “皇上请问。”   “前些年,京师规划司一直在研究一个问题,便是这高层的建筑要怎么建。以往,是查古籍、或者凭借老师傅的经验。   但建造过程中会发现,他们的经验也不一定完全准确,毕竟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这种凭借感觉、经验的东西虽不能说错,但却不准确,朕若是去问,这么粗的房梁到底几根能承受住,没人能够回答朕。”   景旸眼珠子转了转,“所以陛下的意思是……要将之算出来?”   “对。人的感觉是会骗人的,不止是骗他人,有时连自己也骗了。可是数字不会,比如说,三个橘子就是三个,不会是四个,也不会是两个,说起来有些傻,但事实就是如此。若是能把力算清楚、算得对,那么房子建多高,承受多大的力可以用数字保障,甚至将来造船,也可以把浮力算清楚。以一物及万物,这个工作若是能有进展,必是受益良多。”   这些话景旸理解起来有些深奥,不过他也能摸着一些门路,“陛下的话,微臣要回去细细琢磨。”   朱厚照‘啧’了一声,“你琢磨话有什么用?你要琢磨朕给你的这些东西!还有,组建个算学家和格物学家的团队,朕写的这些东西不一定都对,仔细验证、补充,然后形成成果。   以便将来在京师高院之中进行普及,让更多人明白。让后人在此基础上继续研究,形成更多的成果!对了,你那个女儿……不是挺善于此道的吗?你回去问问她。”   景旸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得有些懵,只能点头称是。   “你到底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明白就快去弄。至于地圆说的那个事儿,你自可和人去辩论,若是一个人连自己认为得正确,都不敢说出口,那叫什么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皇帝‘脾气’来得莫名其妙,一顿骂把他给轰走了。   实际上书朱厚照想尽量少说,   少说,少错,毕竟这些东西的来源他确实不大好解释。   可惜连累跪在外面的载壦也平白遭了嫌弃。   朱厚照只瞄了他一眼就猛一甩手,大喊道:“跪到里面来!”   载壦缩着脑袋,带着几分可爱,迅速的踱了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   朱厚照掐着腰,深深的喘了几口气,“尤址,把圣旨拿给他。”   载壦也听到了部分传言,所以倒没太多意外。   现在看来,皇帝是连圣旨都写好了。   “老二,你要记得,新钱币是朝廷的脸面,也是百姓、商人日常所需,更加关乎货币改革的成败。其中道理,你这几日应该请教明白了吧?”   “是,儿臣已与朝中重臣,仔细探讨过了。父皇放心,儿子一定尽力所为。”   “朕不要听什么尽力所为,朕要你做到这些要求,便捷、耐用、美观、防伪,还要承载着我汉人的文化,甚至会成为一个时代的符号,这个差使,关乎着我大明的国运,所以不是尽力所为,是一定要万无一失!”   载壦提了提气,“父皇重托,儿臣断无推脱之理,唯有实心办事,若是不成,儿臣任凭处置!”   “这还像个样子。说说你有什么要求和困难。”   载壦说:“儿臣听博望侯之言,西洋列国也有自己铸币的,儿臣想见一些外国的使臣,博采众长,这当中若是他们提出什么交换的条件……请父皇允许儿臣酌情做主。”   “这是小事,你一向知道分寸,自己去做就是。”   “谢父皇。”   说着他便要退了出去。   “等等。”   朱厚照往里走了几步,从一个盒子里捏了一撮细细密密的白色颗粒出来,说:“这白糖是你献给靖海侯的?”   载壦不知道天子怎会知道此事。   既然已经说出来了,那顺势承认就好。   “正是。”   “都是建厂,你便再兼个白砂糖长的差使吧?当然,若是你觉得分身乏术,朕也可以再托旁人。”   朱厚照开始给他加量了,   一个人,一样事处理的好,不代表两样事,三样事都处理的好。   这其中的区别在于用人、分权。   然后因为放手一些事,就会与自己的预期有差异,然后犯错、痛苦,再体会、提升。   不外如是。   如果事必躬亲,这个人就算再有才能,也会受限。   “父皇哪里的话,能得父皇信任,儿臣只觉受宠若惊,绝不会叫苦叫累。而且,为父皇分忧……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朱厚照心中有几分宽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总算没白疼你,正巧你也封了亲王,封赏越大,差使越重。你就是叫了苦,朕也不会听。”   “多谢父皇厚爱!”   “嗯。”朱厚照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像是白砂糖这种功劳,你直接与朕讲。是你的功劳,就该是你的。难道在你的眼里,你老爹是赏罚不分的昏聩皇帝?”   载壦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爹……儿子绝没这么想。”   “那你怎么想?这样的功劳,自己不要?要绕一圈到靖海侯那里?”   这家伙抿了抿嘴唇。   模样带着些为难,“爹,这件事……是当儿子的多心,把简单的事做复杂了。”   朱厚照没有立即回他,而是低头摸了摸鼻子,接着眼神一偏,“尤址。”   “奴婢在。”   “肚子饿了,去找些吃的来。”   尤址也是玲珑心思,遵了旨意以后走出门,还把外面候着的那些下人都给叫走了。   皇帝要和二殿下说悄悄话,不要任何人知道。   朱厚照则拍了拍载壦的肩膀,“老二,来。”   他带人去了偏方,偌大的房间里摆放的都是地图、书籍等各种资料。   “有句俗话,叫知子莫若父,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心思大体不出我这双眼睛。但你这件事做的,我看不懂。梅家……缺你这份功劳?还是你外公有别的心思,想更进一步?”   “爹,外公他都养老了,没想再要什么。”   老二自小不像他大哥那么胡咧咧,心思深,有的事情藏起来,谁都不讲的。   “难言之隐?”   载壦犹豫了一下,然后重重的点了头,“嗯!”   “好。”朱厚照也很干脆,“我等着你想说的时候告诉我。”   “真的……可以吗?”   “混账话,父子之间,难道因为你心里一点儿小秘密,你老爹我就要把你怎么样?我也不是事事都告诉你。”朱厚照挑眉说。   “可是……孩儿也是父皇的臣子,臣子不应该对君主有所保留。”   “这就是朝堂上的真相,人人都知道臣子应该对君主怎么样,他们都会这么说,但君主不能全部相信。因为涉及到人自身的时候,一切就都变了。”   载壦当即给他跪了下来,“爹,孩儿不孝。不过孩儿这样做绝不是为了自己,今天、今天孩儿便把它说出来。”   朱厚照面色一动,“不必了。”   老二不是为了自己,必然是为了他那个大哥。   他不想听到自己的儿子们在他的面前相互说坏话。   “我不想知道了。”   载壦则十分诧异,“那……”   “好了,起来吧。不管怎么说,白砂糖这是个好东西。其实所谓的为民谋利,便是一点点改进百姓日常生活中的这些小物件儿。这一点,你很好。这个厂子放在户部的国营资产司,你后面认真办。正式开始生产出白砂糖以后,你递个东西进宫,我会去看的。”   “是,孩儿谨记!”   “好,那下去吧。”   朱厚照略微有些叹息,开海、认识世界、办厂子、推动产业发展等等这些事情他都有办法,唯独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也只能先这样了。   到了第二日,他在超常批阅奏疏之时,张璁忽然单独来了,而且带着很厚的一个奏疏。   朱厚照看他神色大约也能猜到,“官银走私这件案子,你可超过了期限了,这个结果一定会令朕满意吧?”   “未能限期完成,此臣之责也,请陛下降罪。”   尤址把这厚厚的一本奏疏拿了过来,他放在手中稍一掂量,“你用的这些人里,有的人虽然德行不高,但应当是有些才能的吧?”   “德行不够,便是有些才能,也上不得台面。”   朱厚照把东西放下,手掌拍在上面,“你要用人,肯定是不能把他们都杀了,怎么样也要让你阁老的威信不堕。这东西,朕不看了,给你20个人的名额,饶了他们死罪。把他们送到爪哇去,就当做是代替你受这茬苦。走私的脏银一共追回来多少?”   “回陛下,一共六百七十四万两。”   “朕留五百万,零头给他们,让他们自己买船、招人。拿下爪哇,朕给他们复名。”   张璁的心就像在天地旋转一样,“陛下英明,臣代他们谢陛下不杀之恩!”   爪哇岛和吕宋岛不一样,前者更加的富饶,朱厚照不想和什么人共享。这些人过去是黑社会也好,自己招兵买马也好,反正他们想办法吧。   不然这帮犯了重罪、但有些有能力的人,杀了可惜,用又没地方用,而且还得考虑不能让张璁成为‘跛脚首辅’,想来想去就是这个法子了。   “等到事成的时候再谢恩吧。”朱厚照低下头去,那意思就是张璁可以走了。   不过这家伙转身之后仍听到里面传出声音,“张阁老,这活下来的20个人,必定都是你的得力手下。爪哇岛远在千里之外,你可得帮忙照顾好他们的家人。”   张璁心一沉,   皇帝是怕这些人拿了银子在海外自立为王。   所以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张璁转过身来,没敢去看御案后的那道身影,“微臣,明白。” 第八百六十章 势如破竹   “嗖!”   丛林里,一道箭矢极速飞出,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后直钻树干!   “有人!”   石塘港左屯卫指挥使常松注意到了这个动静,他勒了一下马头,接着定睛细瞧,“应该是逃脱的叛军,别慌!”   随后他使了个颜色,五个腿脚利索的士兵立马从不同方向出发进行合围。   从石塘港到贝湖,有巴石河连接,这条河道总共也就25公里长。   此次明军的作战目标,就是要沿着河流向东,抵达贝湖北岸,肃清所有残留的叛军。   其实打开地图就会发现,吕宋岛从贝湖向南还连接着一些以山地地形为主的陆地,实际上也不是精华地区了。   最好的地方,还是马尼拉湾沿岸及其北边的平原地区。   眼下,大明的许多人也是沿着弧形海湾向北垦荒。然后再把本地人往南驱赶到山里。   所以一旦军事行动能够成功,那么就可以依托于河流和湖泊,将主要敌人隔绝在南边。   北方虽说还有苏莱曼二世及其统治的诸部落,不过他至少还是名义上的明朝藩属国,面对强大的明军一时间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   回到常松所率领的这一路兵马,虽说主要的几个沿河、沿湖的大部落已经被大明军舰上的火炮轰击的差不多了。   但尽管如此,战事仍然不轻松。   其中最大的挑战,反而不是那些只在屁股上围了一块布的土著,而是深入密林之后的瘴气以及一些带毒的蛇鼠虫蚁等奇怪的小动物。   好在常松在吕宋已经有几年了,   军中也早在几年前就下发过类似的防备手册,对每一名士兵进行相关教育。   否则话,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推进。   常松还会命人沿途记录地形、以及遇到的动植物,这样拿回去以后再交由军医进行研究。   “抓到了!”   这个地方的土著在明军的眼里也实在是惨,缺吃少穿,一个个和瘦猴一样,皮肤则被晒得黢黑,如果不是到这地方来,他们在中原根本见不到这些模样的人。   “@#!”   这土著咧着老大的嘴巴,上下两排牙齿撅得有些让人难受。   可惜常松完全听不懂他说什么。   不过看他神情如此激动,一副不服输要进攻的样子,就能猜到他不会有什么友好的言语说出来。   “杀了。”   常松面色一寒。   他们这些人,远离中原,进入这种危险的海岛,几个月一呆,很快就会被时刻存在的危险给重新塑造一遍。   仁慈,在这里就是笑话。   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战争罪,也没什么人道主义,‘绝其苗裔’、‘犁庭扫穴’这种话都是能直接讲出口的。   另外一边。   载垚也登陆了。   贝湖的形状呢,有些像是‘心’,只不过中间的那个塌下去的地方有两处。   简单说就是两块长方形的陆地伸进湖中央,大约类似于半岛。   载垚就是在这里登陆。   八月的贝湖太阳高悬,湖面透亮,除了他们带来的八艘大小战舰,整个湖面上都看不到什么人。   水天一色,一望无际,偶尔有几只不知名的飞鸟掠过,   若非是战争,这地方的景色还真是不错。   载垚领着两队扛着鲁密二代火铳的士兵逐渐远离海岸,一边走、一边看。   跟着他的张经也是妙人,他尝试着猜道:“三殿下该是在想,要在这里建个码头吧?”   载垚展开地图,指着说:“确实如此,只要这里有码头,再派几艘战舰驻防,那就能控制整片贝湖区域。”   这个半岛还是从北岸陆地延伸过来的。   也就是说南岸的叛军根本就碰不到他们,   就算弄个小舟冒死冲锋,那也不会对大明的战舰构成什么威胁。   体型差得太多了。   更完美的是,这样的半岛再往东还有一个。   站在这里就能看到,可惜那边是山。   不管怎么说,这两处互为倚仗,敌人一定会很头疼的。   张经表示赞同,“只是码头应该不难。”   没走两步,他们便看到了一个石头围成的简易城池,城墙极矮,还不到膝盖,里面也只有几间低矮土方。   因为是陌生的地方,他们还带着几分戒备。   尽管,上面已经插上了明军旗。   载垚和张经互相对视了一眼,   正在犹疑间,几座土房子后面出来几十名明军。   他们模样不是很好,军服脏兮兮的,不过精神头还行,抵近以后下跪行礼,“末将石塘右卫百户叶明参见三殿下,张侍郎。”   张经上前,“这里战况如何?”   “回三殿下、张侍郎,末将等受命沿途清剿土著部落,因追击过猛迷了路,后来我们发现水面逐渐变宽,便知道是到了贝湖,索性沿着湖岸继续清扫。昨日抵达这里时,发现这里有一部落,我军与其发生了战斗。”   “战况如何?”   这个叫叶明的抬头,阳光射得他眯起了眼睛,“没什么战况,我军有火器,一打他们就几哇乱叫的跑路。”   张经明白了,“三殿下,看来成国公是分兵在陆上派出了多股部队进行清剿。这只是其中一个。”   载垚迎着阳光,颇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   战事顺利。   这符合他心中的大明军队战无不胜的预期。   这种小国,实在是没办法和天朝所比。   实际上,在军队组织、后勤保障、武器配备以及战术战法的运用上,明军都远高于当地的土著部落。   根本不会有什么硬仗的。   他们最大的敌人就是自然环境。   如果发展了二十年,要在这种地方打硬仗,那才搞笑了。   ……   ……   半个月后。   苏莱曼二世终于坐不住,派了自己的亲信大臣速骨来拜见大明成国公、吕宋总督朱凤。   明军仗着火器之利,在巴石河和贝湖沿岸清剿像是秋风扫落叶一般,一下子表现出这样强大的力量,作为谁在苏莱曼二世的位置上都会害怕。   万一这帮‘外来土匪’觉得战事容易,也顺带把他们消灭了怎么办?   朱凤四十岁出头,一身军装,威风凛凛。   大胜之下,吕宋国的使臣见了面态度好得很,也不说明军这个外来人身份,反而开口就是道喜,“天军一到,势如雷霆,尚不足一月便将叛军杀得大败!外臣在这里谢过朱部堂了!”   朱凤和这个人也是‘老相识’了,   “外臣?”   速骨有些奇怪,他以前一直这么叫的。   “吕宋是大明属国,咱们是同事一君,再称外臣,怕是不好。还是称下官好。”   速骨尴尬的一笑,“朱部堂说的是,是下官是言,下官失言。”   “行,落座吧。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苏莱曼国王对我军这次进剿有什么要说的?”   速骨行大明礼,双臂弯曲平举,作揖道:“部堂,我家国王派了下官来一是要恭贺上朝天军大胜,二是感激部堂,助我吕宋平乱。三是命下官带来金二百两,银二两万两,些许酬金,以表心意。”   话音落下,外面进来几个大汉,两人一组抬了箱子进来。   “嗯。那本官就收下了。”   朱凤伸出手,示意身边人抬走。   白得的钱财干嘛不要,还可以给他的士兵加些奖励。   “朱部堂。眼下天军平叛势如破竹,不知后面还有何打算?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部堂尽管开口。”   朱凤心中想到当日张经的谏言,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办法还真有几分作用。   瞒着苏莱曼二世忽然发兵,这架势,算是彻底吓住他了。   不然的话,怎么又是送钱,又是送人?   “战事本身不需要你们做什么,这路叛军战力实在孱弱,相互之间没有结为整体,各自为战,根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所以就算拖延些时日,但再有一个月怎么也该结束了。喔,有一个事,你们可以一起帮忙,就是打听叛军首领阿贝的消息。   他的手上,沾了我大明百姓的血。我天朝皇帝已经下了谕旨,凡伤我百姓者,皆斩!这是血债,血债血偿,这是我们明人的规矩,和其他都无关,所以哪怕追到深山老林,也要把他给找出来。这一点,苏莱曼国王要配合我军。”   速骨立马表示没问题,“请朱部堂放心,我家大王也深恨此人,只要抓到,必定绑来交予部堂!”   “嗯。苏莱曼国王也要理解本官。吕宋的事,我们都写了奏报递到皇上面前。不可伤我百姓,这是陛下定的。   今后你们也要注意约束自己人,万一出了事,这就是为难我了。实话告诉你,本官也不容易,皇上是发了狠的,要是我不能抓到凶手,那便要扒我的皮。好在,你们没胡乱施为。”   朱凤表面是在倒苦水,实际上却很霸道。   但藩属国就要有藩属国的样子。   速骨则听得后背发凉,“没有的,没有的。我家大王奉天朝皇帝为主,大明百姓和吕宋百姓都是一家,谁也不会伤自家人。”   “这样就好。如此一来,我们两方便能在这里安稳生活。”朱凤站了起来,“你回去以后和苏莱曼国王说,我大明三皇子也来了。所以战后之事,仅仅是我与国王两个人是定不下来的。”   实际上,他是总督,全权负责所有事务。   朱凤是利用皇子的身份来压他,以便得到更多。   速骨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连连点头,“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那就苏莱曼国王到石塘港来!皇子尊贵,他总要拜见一下。”   “一切就依部堂!” 第八百六十一章 一次不平等谈判   “三殿下,部堂大人正在接见吕宋国王苏莱曼二世,稍后就准备与他就战后的岛上事务进行洽谈。部堂大人的意思,三殿下乃是皇子,苏莱曼二世必然不敢有所冒犯,因而可以看情况多提些要求。”   载垚眼珠子一动,“知道了。”   其实古代的朝贡体系之下,中央王朝对于藩属国是完全的君子对臣子的做法。   那种霸道和今天的霸权还不一样。   霸权还要给自己找些理由,涂脂抹粉,宣扬些什么人权高于主权。   而东亚以朝贡贸易为纽带的宗主国与属国之间,可没那么多弯弯绕。   儒家思想不管小国什么想法,它自己完成的逻辑自洽,就是我是正统,你们统统都是蛮夷,倒不是说我欺负你,你哪有那么大的脸?   应该是你得跪下求着我,让我大发善心,给你个机会向宗主国的皇帝尽忠。   而宗主国一看,好吧,可怜你是蛮夷之国,还未开化,既然如此心向中原礼仪之邦,那么我们这些开化的人就不与蛮夷过多计较了,顺便展示一下上国的宽容,就准予你当我的臣子吧。   成化年间,   皇帝对辽东用兵的时候,一道旨意过去,朝鲜也得跟着派兵,打不了仗也要给我当运粮队去。   可能吕宋遥居海外,不怎么用上他,大抵还不习惯。   当然没人在意这一点,现在真要较起真,载垚不会和他有半分的客气。   加之年轻气盛、成国公朱凤又那么说了,他进了营帐就开始摆谱。   苏莱曼二世是个有眼力见的,一见朱凤对他都客气,立马起身,“想必,这就是上国的三皇子殿下了。”   朱凤其实是大帅,军中先论这个身份,再论皇子,但此时也是为了配合演戏,“末将吕宋总督朱凤,参见三皇子殿下。”   苏莱曼二世瞧在眼里,也立马躬身,“吕宋王臣苏莱曼,见过三皇子。”   载垚眼睛微微撇着,昂头道:“平身吧。”   “三殿下,请。”朱凤做出邀请的手势。   载垚也不客气了。   其实自小就是皇子的人,真要可以拿出那个尊贵劲儿,还是挺容易的。   加上,他的生母是贤贵妃,从小就在仪态、气质、谈吐等各方面对他进行教导。   只见他迈着四方步到主位坐下,   在他眼神示意下,苏莱曼和他的臣子落座于左,朱凤和张经等落座于右。   坐下后,载垚也不急着说话,而是端起一杯茶,微微摇头这么吹着。   苏莱曼略有些尴尬,他看了一眼朱凤。   朱凤接收到了以后,抬手道:“三殿下,吕宋王今日来此,是为了平叛之后的诸多事宜,眼下贝湖以北乱军已基本被清剿一空,后面的事还是要三殿下拿个主意。”   载垚没接这个茬,他在抿了一口茶水以后,低着脑袋也不看苏莱曼,只缓缓说道:“本王在出征的时候,父皇召我入宫,交代了我这样一句话。父皇说,吕宋国是我大明的藩属国,既是我大明的地界,却出现了这样恶性的民乱,不知这苏莱曼二世是如何治理的,你且去瞧瞧他每日都在做些什么。”   !!   吕宋国王一听这话心都炸裂开来,如果大明皇帝陛下对他有什么意见,甚至要动他的话,那他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马上屁股离了凳子,“三殿下,乱民闹事实属意外,也算……也算是我一时疏忽。所幸并未酿成大的灾祸……”   “并未酿成大的灾祸?”载垚打断他的话,“你可知此次亡于乱军刀下的大明百姓便有一百余人?竟敢持刀残害上国之民,依本王看,吕宋一国上上下下并无上国,也无父皇。不然何至于生出这种事?!   对了,此处离京师远,本王从京师出征时,朝中上下只知兵荒马乱之下,或有我大明百姓伤亡。可具体的数字朝中并不知晓。   然而这些最后都是要上报皇上的。吕宋王,这一百多人死伤的消息传到宫里,谁也不知会有什么反应。现在可不是你说漂亮话的时候!”   苏莱曼二世也是没办法,   名义上,他确实认了天朝为上国。   实际上,大明又有两万雄兵驻于岛上。   而且其中不少配有火枪利器,那些个令他头疼的叛军都被天军一扫而空,你说他能怎么办?   “三殿下,此次乱兵害了上国子民一事,便算是小王的罪过,要怎么处置,三殿下只管开口,只要小王能做到,必定不会皱一丝眉头。说起来,一百余人……确实是多了些……”   说着他向朱凤投去求助的目光,“朱部堂,您看……这……”   朱凤一激灵,“莫说三殿下在此,就是三殿下不在,事实如何本就该向皇上具折陈奏,是一百二十七人,那就是一百二十七人。欺君,那可是死罪!”   载垚看火候也差不多了,挥了挥手,“行了。吕宋王,这事父皇必定是计较的,哪有圣明君主不在意子民生死的?因而到时候真有什么怒火降下,你也只能受着。不过,我中原上国一向宽仁,况且,此事是叛军所为,与你确实无关。”   “对对对,三殿下说得对,上国子民来到吕宋,小王一向是善待有加,从来不曾加害一人。”   “依本王对父皇的了解,你现在所要做的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想尽办法抓到叛军的首领阿贝及其从属,不等父皇发火,先把这些人犯送上去,这也总算是你的心意,父皇的火便能消去三分。”   苏莱曼点了点头,“三殿下放心,此事已经在做了。”   “第二,你得想办法保证今后不能再有类似的事了,”载垚微微前倾,说道:“你说你头一回是疏忽、是出了叛贼,可第二次要怎么解释?”   “这……”吕宋王又拱手,“还请三殿下明示。”   一边的朱凤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三殿下还是有些手段的。   其实也怪这苏莱曼二世昏庸无道。   这家伙不顾自己治下之民的死活,没志气、也没才能。整个吕宋国属于是主弱臣庸。   他只要自己快活,王位不失,其他的压根不管。   不然,又怎么会有其他部落跟着阿贝来反他?   “好,”载垚一拍大腿,“吕宋岛这个地方,本王看了,其实应该是个富饶的地方。可惜你们地处偏僻,国土狭小,隔绝于外,不知道我天朝各式各样的好东西。   为了不浪费这么个好地方,数万大明百姓不辞辛劳来到这里垦荒,出产的粮食能让更多的百姓摆脱饥饿,这份苦劳,你得认啊。   在我大明的土地上呢,面对这样大片的荒地,便是垦荒、筑堡,一点儿一点儿的干,一年一年的干。同样的,总有一天这里也会变成沃野千里的宝地。到时候百姓富足,人人吃饱,自然没有人愿意当叛军。国家的税赋也会增长,你是这里的国王,必定会拥有更多的财富。   这样一来,大明朝廷与百姓得利,你吕宋王和吕宋百姓也得利,如此一举四得,岂不更好?   所以本王的想法很简单,本王要迁移更多的人进入吕宋,沿着马尼拉弯向北垦荒,沿途筑造城堡,形成防守之势,以备不测。   在垦荒的过程中,吕宋的百姓可以跟随我上国之民学习种植、筑城等各种方法、技术。吕宋是大明的藩属国,不管要学什么我们都愿意。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便是将吕宋岛建设得更加美丽、更加富饶。”   朱凤在谈条件还有些收着。   载垚实在没这个顾虑,他自小身在皇室,居高临下惯了,而且藩属国……   在他的概念里就是臣子国,他是皇子,肯定说什么就要是什么。   实际上,他是忽略了朱凤这个手握两万大兵的总督的作用。   现在按照他的说法,大明就是步步蚕食这片土地。   道理很简单,大明的百姓垦荒得到的土地,难道还能是旁人的了?他敢来这里收一粒稻米的税,就算他胆子大。   同样,大明人在这里都筑上城堡了,那这些土地还有他们什么事?   苏莱曼二世脸色白兮兮的,他为难道:“三殿下,这能不能加个条件?”   “你说。”   “就是……王城附近和一些有主的土地,还是不要垦荒。否则两方相争,很容易引发斗殴。倒不是说我吕宋百姓有意伤害上国百姓,只是一旦有些矛盾,难免互有损伤。”   载垚想了想,“嗯……王城及其附近自然是不能垦荒,上国是礼仪之邦,总不能把水稻种到你的王宫里面去。”   “哎,对对对。”   “再有,一些有主的土地……本王却不能这么答应你,按道理说,你是吕宋国王,整个国家都是你的。吕宋又是大明的属国,这些也都属于大明啊。你说的这个主,不知是什么主?意思是他在大明的地界之外?”   噗……   朱凤正在喝水,他是实在没听过这样的言论,一下子有些没忍住。   结果众人朝他望来,他赶紧找了个理由,“茶太烫……茶太烫……”   “三殿下误会,我家大王并非是这个意思。”速骨从后面露出头来,“只是担心,这件事若是不讲明,在垦荒的过程中确实会产生冲突,这样总是会麻烦的。”   “可若是你们随便出来个什么人,宣称这里有主、那里有主,或者是好的地方有主,不好的地方无主,再或者,垦荒过的熟地有主,未垦荒的生地无主,那便如何?”载垚开始不讲道理起来,甩手道:“还是不要烦了,真要有争端的时候,只能大兵进驻护着百姓垦荒了。”   速骨气到胸膛憋了一团火,忍来忍去,还是撂出了一句话,“上国既是礼仪之邦,难道还要强占有主之田?”   苏莱曼本来是坐下听他说的,结果忽然说出这么一句,吓得他直接又站了起来。   不待他解释什么,载垚便道:“上国教你们礼仪,是为了让你们明白君为臣纲,不是让你和本王来谈礼仪的。如今南洋海贸愈发兴盛,石塘港的繁荣与否关系到大明在南洋的一整盘棋,你的道理再大,大不过这一条道理。   还有,你这话本王会写进奏本,禀明父皇。父皇还正想瞧瞧这个吕宋属国的君臣是个什么心肝!”   说完他愤然离帐。   只听‘啪’得一声,苏莱曼二世怒吼道:“若是惹怒了大皇帝,你自己去请罪,没人会管你!” 第八百六十二章 新篇章   海岸边,   载垚略显无聊的坐在一块石头上。   海浪一层一层,涌上滩头又退回大海。   几艘形状各异的船只飘在水中,傍晚的夕阳倒映在水里,仿佛就是舟行太阳之上。   还记得两年前,他因为好奇而缠着自己的父皇问东问西,其中就说过大明之外的事。   他记得自己问过,为何不将那些地方纳入大明的版图。   皇帝没有否认,只是说这至少需要三代帝王共同努力。   西北的情况他是知道的,再向西走茫茫的大草原,补给都是困难。   反倒是这海洋之上处处是机会。   所以他来了。   “三殿下!”   身后,有个亲兵单膝跪地。   载垚转身,“有什么事?”   “回三殿下,石塘港中的百姓聚集起来,庆贺胜利,有几个百姓代表,他们斗胆想见一见三殿下。”   这确实很斗胆。   “怎么会有人提出这种要求?”载垚一步从高处的石头上跨下来,身形矫健得很。   这人挠了挠头说,“应该是有人把三殿下舌战吕宋王的事请说了出去。三殿下这一胜,往后向北的万顷良田都归了咱们,他们这些垦荒人自然个个高兴。”   冒险从大陆迁移到这地方生活,   大部分是原本日子就过得清苦的人。   即使来了这里,最初也没报多大希望。   没想到大明在这里的政策极好,   个人自发垦荒,得到的田吕宋总督府会进行确权,而且前三年免税。   官府还会主动发放农具、种子、耕牛。   可以说在一定时期内,这片狭小的区域会形成某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又因为吕宋土著劳力便宜,重活累活儿还有人干,所以这日子怎么会过得不好?   当然,在这次事件之前,大明的百姓并不敢做得太过分,因为官府并没有明确给过他们什么保证。   但现在不一样。   吕宋王答应了与大明共同‘垦荒’。   而且朝廷通过一次清剿行动,实实在在的告诉这里的百姓:谁也不能伤害你们的性命!   这样的消息传出,石塘港内自然是人人兴奋。   总督府说因为有伤员,需要些药品,附近所有的药房都来送药。   这会儿,你哪怕说有人没有婆娘都会有人主动来做媒。   载垚走在回去的路上时,便能看到沿街的百姓载歌载舞,他对身边的亲兵说:“父皇当年说过一句话,叫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此话不假。海军学院和陆军学院也一直强调过,明军应该重视建军思想,军队是为了维护朝廷的统治,但也是为了保护大明的百姓。军民互相帮扶,不仅是百姓相信军队,而且每个战士也都会知道自己牺牲的意义,说到底,战士就是从百姓当中来的。”   “三殿下说的话直白,但有大道理。现在总督府外确实有些青壮想要参军呢!”   “我只是有所感慨,没想到还真有。”载垚略微惊奇,接着他拍了拍大腿,“吕宋军改立些新的规矩了!”   ……   ……   “三殿下说的新规矩是什么?”朱凤放下一封文书,转头问道。   “大帅看看外面的百姓就知道了。他们的热情,他们的心意……这些可都来之不易。可我也知道,军官在外为百姓称作‘军爷’,一般人还是怕他们的。   这样一来,时日一久,咱们军队的形象便又变了回去。百姓也会处处防备我们。这样岂不是很可惜?   因而我以为干脆顺水推舟将这些规矩定下来,当做军令一样。第一,大明在此驻军,目的是要保护大明的商船以及百姓;   第二,既然是要保护,那便没有自己欺辱的道理,所以平时不得白吃东西、白住店,只要是买东西,必须付钱!”   朱凤道:“三殿下这是要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岳家军?”   “岳家军难道不好?岳家军在陆军和海军学院都被当做模范,父皇也是很喜欢岳武穆的。”   “当然不是。这两点军纪没什么不好,若是三殿下有意,那就由三殿下向当地的百姓宣布。”   本来载垚也是要见几个代表。   这些人是最初到吕宋来垦荒的大明百姓。   朱凤已经和他建议了,这些人应该见。   因为载垚是皇子,皇子都接见了,那就充分说明了朝廷对于大明百姓到此垦荒的认可。   借着这样的机会宣布自然是最为合适的。   为了让朴实的老百姓更能准确的理解这两点意思,   载垚让人写了个老大的横幅在他出现在总督府门口的时候给挂上了。   一个横幅就是皇帝当时的口谕:凡伤我子民者,皆斩!   第二个横幅由他自己归纳,写作:军人出自百姓,凡欺百姓者,皆斩!   载垚毕竟是皇子,当他这样宣布,一时间总督府门前是人声鼎沸,欢呼声隆。   从今日起,吕宋石塘港必将迎来新的篇章。   ……   ……   与此同时,   热河行宫内。   皇帝朱笔之下,批示了广东布政使欧阳铎调任山东巡抚的旨意。   刘健年迈,山东不得不换人。   当初朝中大臣议过这些事,张璁这一派是推荐欧阳铎。   山东清流太多,他们想插个不是清流的官员进去。   而另外一派呢,是支持山东布政使顾鼎臣顺而接替。   朱厚照现在拿到了追回的走私银,那自然是要说话算话,给张璁兑现了这一点。   其实山东的情况,也需要欧阳铎去称量称量。   朱厚照并不完全相信这帮清流治下的民情,说不准就有些沽名钓誉之辈在其中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而且一个地方一直为一派把控也不是太好的事。   他是相信刘健,但他和顾鼎臣可不熟。   等到最后那一笔真的落下去,朱厚照还真有些慨叹,“时间过的快呀,从此朝堂上就又走一个老人。对了,不知道谢迁怎么样了。”   他们是弘治年间的三阁老,李东阳已死,这两人也已老迈。   时代重任总归还是要交给更年轻的人。   “尤址,传旨去。让这两人都到京师来,挑个时间朕和他们叙叙旧。”   “是。”尤址拍马屁道:“皇上念着旧人,两位老臣要是知道了,想必是要感激涕零了。”   说到旧人,有一个旧人刘瑾在正德十七年病逝了。   朱厚照倒没有伤心过度,但心里总是还有些不舍,尤其最后那几年,刘瑾是真真的报效君恩。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人,还是旧得好。好了,你去传旨吧。”   尤址忍不住露出些笑意,说起来他这么多年,也是旧人了。   “奴婢遵旨。”   朱厚照则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他今日身着一身亮青色的长衫,胸前绣着的自然是龙。   脑袋上的头发盘成一圈,用了简单的木簪插上。   还是在行宫好了,着装、仪态都可以随意些,怎么舒服怎么来。   尤其夏天的时候,穿什么鞋子都不如木屐凉快,这要在紫禁城弄个长筒靴,非得把他闷坏不可。   这会多好,舒舒服服感受着穿堂而过的凉风。   大约是觉得今日得了空闲,   朱厚照便生出略作游乐的心思。   于是他便迈步向后面的几个妃嫔居住的宫殿而去。   此次到热河,是贤贵妃、敬贵妃和顺妃随驾。   之所以是她们三个,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她们相互之间合得来,否则把两个对头弄过来天天上演宫斗戏么?   而他到的时候,这三人果然腻在了一起。   “好了好了,大规矩免了。”朱厚照旋风般的来了。   打眼一瞧,贤贵妃端庄高贵、敬贵妃高挑成熟、顺妃则艳丽逼人。   “你们在偷偷说什么呢?”   “女子的闲聊都是些小事,可不好意思说与皇上听。”   敬贵妃站到他边上,顿时有一股清香扑鼻。   “那便不说,今日奏疏批得快,多了些时间,你们哪个陪陪朕?”   三人相互看,但都低头抿嘴发笑。   顺妃黛眉一挑,道:“皇上,我们哪个都舍不得走,斗胆想都留这儿和皇上说说话。”   “好好好。”朱厚照喜滋滋的,然后翻身趴在一块四方竹塌上,“批了好几个时辰的奏疏,浑身都不利索,你们两边坐,给朕揉捏揉捏。”   “是。”   这也是在行宫的好处,否则的话,便又要被人说礼数有缺。   其中贤贵妃是最守礼的,此刻不由有些红了红脸,但皇帝是身体不适,她也不忍拒绝。   找了块软垫子抱抵在脸颊下,朱厚照就这样趴了下来了,感受着不同的柔嫩的双手抚摸在身上的感觉。   他的想法则是:可惜没有精油。   “南边儿有最新的消息,说老三他们和吕宋的叛军打起来了。”   贤贵妃忍不住捂住嘴巴。   朱厚照又道:“放心吧,吕宋国小国寡民,用的最多的兵器还是木头削成的木刺,我军则配有火器,成国公更加知道分寸。所以绝不会有事的。”   其实他不想说,可时间长了没消息,他怕贤贵妃又多想。   “姐姐安心。”敬贵妃拍了拍他的手:“我大明国力强盛,兵锋绝非是那些未开化之人可以抵挡的。”   贤贵妃点点头,但还是有几分忧虑,“陛下,臣妾失态了。”   “其实朕与你一样。为人父母……总是免不了一些担心。”   “皇上。”顺妃忽然想到什么,“前些日子,臣妾们也听说了那宗室革新之事。革新之后,宗室被允许做些其他的营生。皇子这边儿呢……臣妾也看几个殿下都各自领了差使,以后皇上是不是就准备时时锻炼他们,再不去就藩了?”   朱厚照略微支吾了一下,之后还是应承了下来,“是。以后都不去就藩了,吃穿用度,靠着俸禄也够了。” 第八百六十三章 皇长子的战略构想   虽然是在后宫,属于皇帝和妃子之间的闲话。   但天子是金口。   金口玉言,不可能今天说了明天又改。那皇帝的威信可就没了。   其实贤、敬两位贵妃还真有些不敢问,这事情说是牵扯到后宫中的她们,但实际上则是朝堂上的事情,她们多嘴,容易惹怒皇帝。   也只有顺妃,   她心直口快那是几十年改不掉的习惯。   皇帝呢,也知道她就是这个性格,没什么其他的坏心眼儿就随她去了。   后宫规矩,本质上是要把人都塑造成一个样子。   可这一点就算是朱厚照自己都不乐意,   女人,还是各有特点比较好。   至于皇子俱不就藩的这事,后宫的这些个妃嫔们都还是乐见的,妇道人家想不到多深政治影响,只想着孩子可以不远离京师,想见的时候能见着,这便是好的。   至于朱厚照这里,   他知道她们几个在意,憋在心里不问,总是比问出来要好些。   顺妃更是脸上直接挂着欣喜,“这样也好,臣妾们早便觉得皇上操劳国事,现在好了,他们兄弟几个早日成人,也可为皇上分忧。再过上几年,载基和载壡也不能都叫他们闲着。敬妃妹妹可不要觉得舍不得,草原上有句话,牛要耕,马要骑,孩子不教就调皮。”   敬贵妃道:“都是皇上的儿子,为皇上分忧是应该的,我又怎么会舍不得?说是近来裕亲王很是懂事,原先我便觉得这孩子虽然话不多,但道理都是明白的。”   朱厚照心里嘀咕着,   这些后宫娘儿们,生了儿子以后,就关心儿子,不关心他这个丈夫了。   “几位皇子殿下,依臣妾看还都是懂事的。不过……”贤贵妃捏着朱厚照的肩头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们的脾气性格都不同,皇上是父亲,却也是他们的君主,这里面的事……怕是也不易。”   “哎,还是贤贵妃明白朕。”   剩余的两位也听明白了,“皇上,是臣妾多嘴了。”   朱厚照没答这句话,而是说:“宗室的事,你们要在太后面前多讲几句。老朱家,当皇帝的还是少数,剩下的不能都把他们圈起来,弄得他们只能生孩子。朕的这几个儿子也是,就了藩以后他们在王府里能干什么?一辈子就这么虚度了。”   三人都应了下来。   其实贤贵妃应该明白,   天家讲亲情,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归是有一个人要出来坐上那个位子。   所以政治也不得不讲。   又过了两日。   八月过去,到了正德二十年的九月。   载垨在一连消失了半个多月以后忽然入宫来见他。   见了面就上了一封很让他意外的奏疏,四个字,大国战略。   朱厚照向左抬头,看了一眼尤址,发现这老家伙面无表情,像是没看着似的。   接着他咳了两声,“老大,你这是何意?”   载垨双手作揖,“爹,这是儿子请教博望侯和几位见识非凡的朝中重臣所拟的。儿子想过了,按照博望侯所说,大明之外的有大洋、大洲,陆地广阔,大小国家不计其数。甚至有许多我们从未听闻过的国家,   而父皇又说过,造船、航海这样的技术是要不断前进的。   那么终有一天,大明得和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打交道。那些以往闻所未闻的国家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大明。   可我们并不能确定他们是敌是友,兵法又讲究料敌从宽。   身为大明臣子,自然不能盲目的认为西洋诸国对待我大明就是诚心拜服或天生友好,万一不是,那不仅愚蠢至极,而且后果极其严重。   基于此,便有了这封奏疏。   宋太祖曾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因而南洋靠近我大明海疆区域,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出现另外一个强权。”   朱厚照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个大儿子讲出这样的话,   不经意间也渐渐专心起来。   “……若要守东南,则必守台、吕,若要守台、吕,则必控南洋,倘若真有其他国家大军压境,朝廷也能先将其拦在大陆之外。”   嗒、嗒、嗒……   皇帝的食指有规律的敲击他上呈的这本奏疏,   接着他打开来看。   开篇首先是景旸那边带回来的世界地理和国家情况,还介绍了西班牙、葡萄牙在世界上的‘圈地’行为。   而后的论证核心就是基于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因而推论出南洋区域应该成为大明的势力范围。   这些道理不难。   朱厚照更好奇后面的措施。   按照载垨写的,他从景旸口中得知,南洋有些海岛土地肥沃,那么就有经营的价值。   石塘港更是给出了直接的灵感,   所以基于石塘港的模式,详细写了占据有利海岛,掌控关键航道,各军港之间形成联动,由点成线、由线成网,互为支撑,共同防御。   这样稳妥扩张,跳跃前进。   等这个结构成型,就算是再强的敌人也不可能一下子攻进来。   朱厚照已经深入进去,比较专心了,所以不再有废话,直接就问:“为什么没有关于海军的建设构想?是没想到,还是什么原因?”   载垨一愣,“爹,军港建设以后,自然就有了海军。只是没有详述。”   他这话回答的让朱厚照听不明白,感觉像在胡说八道,只是一时没有在意,而是继续和他讨论,“你这份战略构想,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但你却没有提及,更没有为此防范。”   “请爹明示。”   “海岛成网,的确可以相互支撑防御,但如果大明海军遭遇重大失败,那么这些连线成网的海岛就会立刻变成孤子,到时候被一个个的消灭。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没有海军的部分,这些所有的想法都应该基于一支强大的海军。”   载垨道:“儿子明白了。先前确实有所忽略,听博望侯说,我大明的战舰已经是最大的了,所以便一时没往那里想。”   “海战又不是拉出来比谁得船大。”朱厚照把它合上,指了指他赞许道:“但总的来说,这个战略构想是不错的,老大,你这次是用心了。”   载垨大喜,“多谢父皇夸奖!主要还是仰赖于博望侯,没有他,大明连外面是何世界都不清楚,儿子就是想用心,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句话说到朱厚照的心痒之处。   总算是有人能够理解他的苦心,   同时也能把景旸所带回来的信息用出价值来。   “这样吧,以你这份奏疏为基础,再融合进一些其他方面的内容,我说的海军只是一方面,如何建设这也是大文章。你呢,也不要脸皮薄,多去找人请教请教,集思广益么。下次再拿来给我看。到时候应该是更加全面、准确的一份战略构想,而且,一定要能够适用。”   朱厚照站起身,老大这样争气他也是高兴的,所以想着激励他一下,“等到你这东西成熟了,确实是当前大明迫切需要的,朕或许会将其升格为我大明的国策!今后几十年,都照着这个方向经营。老大,这个功劳可就大了。”   载垨想象着那一天,   那一天回过头来寻找起点,那是他皇长子朱载垨推动的!   说着他便跪下来磕了个头,“父皇放心,儿臣必定竭尽全力做好这份构想!”   “等着你的好消息。”   朱厚照期待的搓了搓手,   把殖民思想上升为未来几十年的战略——真的让朝野达成这种共识,这样的功劳封他亲王亦不为过。 第八百六十四章 三十万人口大迁移计划   一个月后,天已入秋,北方的炙烤不再流连大地。   天子龙撵也从热河行宫返回京师。   而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分布于河南、山西、北直隶的旱灾牵动着天子的心。   这片古老苍茫的大地从来就没少过自然灾害,在朱厚照的记忆中,黄河平均三年就要为害一次,而中小区域的旱灾、水灾更是年年不缺。   除此之外,淮河下游流域地势平坦,水位一涨便无所阻隔。   实际上,黄淮地区优越的农业条件,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一代当地农民仅依靠人力挖出的一条苏北灌溉总渠后才获得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祥和虽然令人神往,但农业劳作的辛苦,和看天吃饭的不稳定使他实在不宜作为唯一的生产方式。   乾清宫里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加快着脚步,已然说明此时的情况有些紧急。   为了做好救灾,   皇帝在接获奏报后两日,便责成内阁立即选派临时工作组分赴三省各地。   同时派出钦差大臣,要他们在各省坐镇指挥,全力帮助受灾的百姓度过难关。   同时户部拨出三百万两银子,从临近省份购入粮食。   他这二十年,再加上他爹弘治皇帝这二十年,可以说天下是非常安稳的,一直都没有非常耗损民力的行为。   因而中原地区人口稠密,各县上报的户数都在不断增长。   按他自己预估,大明朝如今的人口绝对超过七千万,这在世界范围内也是一个超级国家了。不仅如此,因为红薯这样的高产作物引入,   人头税的取消。   估计很快就会有一亿人口。   然而因为有安土重迁的思想存在,老百姓根本不愿意离家远行。   哪怕是河套、四川这样的地方适宜耕种,条件优厚,但只要是原本日子能过下去的人,基本都不会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而离开家乡。   历史上的人口迁移都是在动乱年代产生的,从来没有日子好好的,忽然出现人口大面积转移。   这就使得朱厚照不得不将心思放在那些灾民身上。   因而当旱灾来临时,除了救灾应急预案启动,另外一项配套的移民预案也启动了。   考虑到这次旱灾规模遍布三省,范围广大,而他又得了一笔张璁追回来的走私银,可以说是意外之财。   反正国库、内帑并不缺银子。   这些破金属放着有啥用,还是把它利用起来。   所以回京之后,朱厚照除了救灾,还向大臣提出了一个野心勃勃的移民任务。   “三十万!”   皇帝对着内阁三人比划出这个数字,“中原人口稠密,而土地并不会增长。与此同时,新征服的广大区域,却因为人力不足而花大代价从闽、粤两地吸引百姓,效果还不好。现在不能任由这个局面下去了。”   这个数字很巨大。   不要说三十万灾民了,就是三十万令行禁止的军队要进行远距离的通行,那代价都是巨大的。   好在现在大明造船业发达。   从宁波舟山港到青岛港,从松江港到南京港,现在是每时每刻都帆船林立,不见尽头。   有赖于京杭大运河,从北方到南方,乘船也非常方便。   所以运输路线倒不难定,只要把中原地区的人进行集中装船,先内河运输,再海洋运输,三四个月的时间也就到了。   但这些船只,并不都属于朝廷。   朝廷要临时造出够运三十万人的船只,那也相当费劲。   张璁说:“如此巨大的人口,仅靠朝廷征调船只是绝对不够的,必须要发动民间的力量。微臣倒是记得,正德二年,鞑靼小王子入寇京师。   当时,为了保证京通仓的粮食安全,兵部以‘有偿运粮’的方式动员了数十万百姓肩挑手扛,两日一夜便将几百万石的粮食运进了京师。   若是能学习这种模式,朝廷不仅省却了很多组织人手的成本,便是效果也是显而易见。”   朱厚照思考着这个办法,   灾民因为生活所迫,所以就算不给银子,只要保证他们的口粮,以吃饱肚子作为条件,也能够让不少人同意登船南下。   台、吕两地的官府可以依据船只所送达的人数支付酬劳。   但这不就是官方的人口贩卖么?   “陛下,微臣以为不妥,运粮和运人不同。粮食不会讲话,可人会。若是朝廷定下运人即可获得银子的规矩,那想必会有许多人铤而走险、甚至抢夺人口,强行装船运输。这样一来,便是人间惨剧了。”顾人仪反驳的说。   他倒是和朱厚照想到一起去了。   张璁仍然没有放弃,“顾阁老有此顾虑乃是人之常情,不过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咱们自然也可以想些办法来禁止这种行为。”   “却不知张阁老有何良策?”   “顾阁老不是说人会讲话?便从运的人说起。朝廷可规定,台、吕两地的官府要核验朝廷下发的凭证,并要被移民的百姓自己签署同意入台、入吕的证明。过了这两道关,才接收人口、付给银两,少一个都不行。这一关便能挡住大部分的人贩子。   另外,朝廷可定下重罚之罪,震慑那些想要犯法之人。如此又可劝退一部分。”   朱厚照问:“还有么?”   张璁微微一滞,主要是很突然,这么短的时间他也没有万全的办法,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陛下可再宽限一两日,叫臣等细细琢磨,必然会有更好的法子。”   “难为你了。”朱厚照心一狠,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知道,在这种方式之下,一定会发生妻离子散这样的家庭悲剧。   但治国又不是搞小清新爱情片儿,   只要把这种悲剧发生的比例压缩在一定范围之内,从整体上看这就是划算的。   毕竟依赖正常的人口增长,至少十年后台湾和吕宋的人口才会有明显的增多。   可台湾西部和吕宋的中央平原都是可以承载几百万人口的地区。   好了,   一边是中原人挤人,另外一边又是大片的荒田因为人手不足而无法开垦。   实在浪费。   更不要提移民实边这也是一个关乎到国防的重大战略。   一个月前,载垨的海岛网络防守战略给了他这样的启发,南洋海岛是一定要掌握在手中的。   而除了依靠强大的海军,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依靠压倒性的人口优势。   即便有一天大明散了,那后面兴起的时代英雄也要想办法把海岛重新纳入自己的统治区域,毕竟那里都是汉人汉民,民族情感割裂不开。   且在现实利益摆在眼前,那自然是要想尽办法拿回来。   再有,大航海时代,西方商业民族为了发财是一波一波的探索新的区域,   但东方农业民族缺少这样的原始动力。   台、吕两地都是农业种植地,所以现在看起来抢占这些地方还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可再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此一来,朱厚照打下的疆域就是再大,人不够,总归是个问题。   就是你守不住。   所以他需要用这种人为的办法来进行补充。   理由充分,操作可行,朱厚照就把话说明了,“张阁老,两日后你要拿出更细致的办法出来。不过这件事也可以定下来了,从现在开始,未来的两年内,大陆区域要向台湾输送人口十万,向吕宋输送人口二十万!至于台、吕两地耗费的银两,让两地总督府报个数字上来,由朝廷统一给予拨付!”   人口分布不平衡,   这是现在大明面对的一个很重大的问题。   “是,臣等遵旨。”   张璁、顾人仪、王廷相三人一道走出乾清宫。   不管张璁被怎么弹劾,但他毕竟是首辅。   而且官银走私一案他不仅平稳度过,现在圣宠似乎也没减弱多少。   “张阁老。”   顾人仪多走两步追了上去。   张璁转身,“义山有事?”   顾人仪拱手,“阁老准备如何做?需知这道旨意下去,一个不慎便会引起民间极大的怨愤。”   “我正要去医馆,义山陪我一起吧。路上说。”   “医馆?”   张璁皱眉说:“愿意这样远离故土的,大部分都是灾民。他们的身体条件大多不好,长距离的海上运输要为他们备好足够的药品。”   顾人仪已经很了解他了,心道他果然已经在想具体的办法了。   这就是天子喜欢他的原有所在。   抽回心思,他说道:“可阁老刚刚不是说运用民间力量吗?”   “是啊,但朝廷也可以规定进行这种运输业务的船只必须要配有哪几种药物……”   两人讨论的声音越来越远。   而回到朱厚照这里,他其实也是收到了朱凤正式下令清剿的奏报,所以知道吕宋大事可定,大陆则要开始做些准备。   至于吕宋国王苏莱曼二世,已经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他虽然不会像西方人那样,到了一个新地方就把人家的原住民全部杀了,但是吕宋岛的汉化势在必行。   语言、文字、货币、官制……全部按照大明的习惯来。   至于土著和大明人,那就是长期融合了。   只要说汉话、写汉字,守汉礼,那就是咱自己人。就算后世,有的民族也和传统汉人相貌有所差别,那又如何?   现在看来,包括殖民思想在内各种条件的准备都已逐渐成熟,仿佛是爆发的前夜。   所以,是该梳理军制,逐渐南下了。 第八百六十五章 马到成功   正德二十年,河套地区已经不仅仅包含最早的前套和后套平原。   从朔方镇往北二百里,都可以算作明朝的控制区域。   只不过这里的地形条件已经开始恶化,不仅仅是阴山山脉的阻隔,而且蒙古高原的戈壁、草原也已经不再适合农耕。   自然的,也就没有办法在这里进行屯田、耕种和筑城防守。   自然环境决定了生产方式。   从陆军学院延续出来的军事思想,是选择用游牧人的生产生活方式来达到控制这片区域的目的。   而从朝堂上传递出的政治思想,则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多封众建。   这和汉代的推恩令很像,多封众建的意思,就是以中央王朝的权威在一片草原上划分出多个不同部落,以分散草原人的力量,使得他们不能够统一对外。   河套地区向北的漠南蒙古原来被鞑靼部所占据,现在被大明分封给了亦不剌部、土默特部和鄂尔多斯部。   亦不剌部有遣女入宫为妃的前例,   之后土默特部和鄂尔多斯部首领也都分别送了女子入宫。   朱厚照照单全收,并册封为妃。   这有点类似清代的处置办法,效果不错,所以自然是拿来主义。   而他的拿来主义有个前提——这一切还是武功伯马荣给打出来的。   目前来看,河西走廊和新疆吐鲁番、伊犁地区都是汉人直接统治,不过在河西走廊的西南和东北两个方向,朝廷也同样分封了诸多小部落,并加强了对这些部落的管控。   按照现在的规矩,这些地方的兵马从流程上来说应该直接分属他的地方官统一节制。   就像马荣,如果战事需要,他可以依照圣旨调动他北边的三个部落的兵马随他出征,这些蒙古部落不得拒绝。   同理,如果域外势力要侵犯他们,他们也可以向朝廷求助。   当年远征南疆叶尔羌汗国,这些地方都是出兵的。   现在朝廷又将目光盯在了更西边的哈萨克汗国身上,   一旦战事开始,除了新疆,马荣这里大概也要派一路兵马沿着草原地带东进。   在亚欧大陆之上,有一条从东亚到东欧横贯东西几千里的连续草原地带,几千年来,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都曾沿着这个草原带东征西讨,写下了本民族的史诗与荣耀。   可惜汉人出战太需要补给,所以论打得远,那是根本比不上这帮骑在马上的民族。   关于这一点,马荣已经在考虑了。   按照陆军学院的整体建军思想,大明也要开始建设游牧骑兵。   如果力量足够,马荣完全可以带着这些兵马,再让蒙古诸部落出人,这样一路征西大军不就出来了?   正好,九月中旬时,皇帝的圣旨来了,说是有紧要军务,要他轻骑入京。   他准备趁着这个机会和皇帝详细禀报一番。   所以连续几日在总督府内闭门谢客,一个武将开始耍起了文墨。   九月二十六日,他基本整理了出来,随后和自己的副将左政交代了一下域内事务。   而来离开前,他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   说起来,前些年还有蒙古部落不老实,但这三年,尤其是这一年多来,朝廷分别封了这些蒙古王爷草地以后,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   这种马放南山的感觉让他浑身难受。   他才三十多岁,可不想就这样等待着自己变老。   而他念念不忘的城外开拓的广阔的养马场。   既然要借鉴游牧民族的一些作战方式,那么对马匹的重视一样要跟上。   某种程度上,一个蒙古部落的实力,很大程度反应在他所拥有的马匹数量上。   从正德九年开始,朝廷在朔方镇先后设立两处官牧马场,规格都是上苑,每个马场每年可产马匹八千匹。   战事不频繁的时候,压根用不到这么多战马,   最初呢,就是卖掉回本,毕竟朝廷要组建骑兵,民间也要用马,但正德十五年后,随着整个国家的马匹数量增长,他们这里其实也很难卖出去了。   于是马场的经营状况不好,这里的人员、维护、马厩等各种设施的费用都是朝廷拨款。   相当于就是养着。   战马就是这个特征,想要维持,就要花钱。   可以理解为军费的一部分,因为战马,就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武器。   不过好处是,马荣可以精心挑选最好的马匹给他的士兵。   这两处马场就在朔方城外东北方向,且分别有两个千户所驻扎防守,朝廷起的名字当地人不爱用,时间长了就以新马场、旧马场来替代。   新,就是后建的。   马荣来到这片原野之上,从山坡到坡下平地,这一整片区域都分布着马匹,最为壮观的时候就是它们全力奔跑。   那轰隆声,七八里地以外都能听到。   “参见部堂大人!”   当地的马场负责人也是一名军人,他远远的就看到总督带着数十骑飞奔而来,扬起的尘土都飘了三层楼高了。   “起来吧。”马荣跳下马来,也不和他客套,“老杨,出十个人,挑十匹最好的战马随本将入京。”   这名粗犷汉子身居这个要职,也是马荣多年属下了,名为杨贺。   “是!”杨贺转身领路,“部堂大人什么时候回京?”   “三日后,用心点挑啊。这些马是我要献给皇上的。皇上一向关心马场,万一看出什么纰漏,这可不是小事。”   杨贺龇牙笑着,脸上的皮肤因为干燥而有些皴,“部堂大人放心,属下这辈子就和马熟,好马坏马还能瞧不出来?”   “行。”   马荣也是投皇帝所好。   皇帝就是爱马之人。   所以这几年他只要入京,都会挑选良马敬献。   而且每次都是二十匹。   朱厚照拿来干啥?   一个是自己和他的儿子骑,另外一个就是赏赐。   君王赠宝马,这也是不错的。   另外一个,虽然他不赞同用马匹来赌博,但是举办一些赛马赛事这个还是可以的,就算是增强增强对战马重要性的认识嘛。   而除了现成的马匹,   马荣还要禀报养马技术的革新等等。   趁着杨贺挑马的时间,马荣和自己的副手左政说,“此次入京,我便要向皇上上奏组建征西大军了。”   “当真?可皇上会同意么?新疆的杨一清本来也要征讨哈萨克,一样被皇上给挡了回来。”   马荣道:“他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几年来仿着蒙古人的办法,扎帐篷、养马匹、练骑兵,又出塞打过几回。我们的作战方式和新疆那里就不一样。数万大军,以战养战,不需朝廷多有靡费,皇上一定会同意的。”   “部堂,恕我多言。我觉得应当不会容易。如果真这样简单,当初那王阳明为何不这么做?”   马荣目视远方起起伏伏的山头,瞄了一眼身边的人笑着说:“一人一个想法。像我这样的人,本来也不多。”   左政明白他说的。   眼前这个武功伯是个认字的武将,自参军以来便天天念叨着汉唐故地。   所以这一点他和旁人不一样,旁人在意官位、名利,他则是一名更为纯粹的将军,他要胜利,要开疆拓土。   也正因为此,二十年来边疆诸将,除了周尚文累功封爵,便也就是他马荣封了一个武功伯,更是当上了威风赫赫的河套总督。   皇帝对他的宠信,可见一斑。   “那属下就预祝部堂马到成功!”   这倒是个一语双关的话。 第八百六十六章 世界无主,能者居之。   马荣要组建征西大军这个想法,还真不是心血来潮。   他已经酝酿了许久了。   实际上,朝野都在顺着皇帝的意思去做事,他也只是其中一个,就是相对大胆而已。   根本也是应了那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这个趋势是很明显的。   便是杨一清也还在主动上奏要找哈萨克汗国的麻烦   适逢盛世,国大民骄。   武功煊赫,千载留名。   正德皇帝年方三十六,正值壮年,放眼历朝历代,眼下这个机会都是很难得的。   只不过他的想法实在太过大胆,为了说服皇帝,马荣在送入宫中的马匹之上都用了很多心思。   按照寻常人的想法,送马作为礼物,那么所挑选的马匹不仅要健壮,而且要高大、威武,最好是历史上的那种汗血宝马,一看就让人心中神往。   但在草原上,最适合于作战的马匹却是矮小的。   所以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骑在马上可能根本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般威武。   因为蒙古马的平均高度只有一米二到一米三左右,相当于一个小学生,骑在上面那画面……   但蒙古骑兵就是靠着这种战马横扫亚欧大陆。   原因就在于,蒙古马虽体型矮小,其貌不扬。   然短小却精壮,说白了就是下盘稳,不轻易倒。   再有,蒙古马脾气温和,体魄强健,皮毛粗厚,能够抵御寒冷,而且因为生长环境恶劣,使得它们更加吃苦耐劳。   这种马匹稍加训练,在站场上便能不惊不诈,勇猛无比。   因为马荣麾下有蒙古骑兵,所以这一套蒙古马的使用和培育方法他都了解的极为清楚。   从河套入京,一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沿途路过驿站,凡是看到他们这一身军装的,大多离得远远的。   却说这日行至山西太安驿时,马荣正欲歇息,不想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一帮人吵吵闹闹的听着很乱。   未等马荣去问,门口已经来了一名精干士兵,“老爷,外面有一醉鬼,神神叨叨的叫嚷着。属下们这就将他轰走。”   “喔。”   马荣不在意的挥挥手。   与此同时,外面有人高喊,“将军百战死,归来不识君!”   马荣眉头一皱。   门口士兵也暗骂几句,“属下这就去。”   “等等。”   马荣喝止了他,他自己从里屋出来,站在二楼的廊檐下向下俯视,果然看到一个长胡子老头儿摇头晃脑。   “此人,什么来路?”   边上士兵回道:“说是一个本地狂生,因仕途不顺心生愤懑,时常夜半高呼,最是不讨喜,却不知为何今晚闯到了这里。”   马荣视线凝在此人脸上,   就着月光他能辨晰此人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但具体模样看不清楚,只觉得他身材短小,尤其一双手跟小孩子似的。   “大人恕罪,小的们这就将他拖走。”这是驿站的小吏,他们很害怕自己一时疏忽而惹了灾祸。   “……来时路千般崎岖,万般无奈,终不过人心二字。”   “赶走便是。”马荣折返回去。   “是是是。”   说着一帮人下去,拿起棍棒就要强行驱赶。   那狂生则梗着脖子,“贵人,可要心想事成?”   马荣一只脚已经迈到房间里了,听到这话他掐了掐腰,表露出几分心烦意燥。   左右也睡不着,“让他来,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爷!”士兵们一阵激动。   “你们在边上守着,他一个人,怕什么?”   ……   这狂生到屋子里来先炫了两大碗水。   马荣心里装着其他事,实在没有耐心,“你再不道明来意,我就杀了你。”   老头小手一抖,“将军多年杀伐,便是不说话,只以气势迫人,小人这豆子大的小胆也要吓坏了。”   “你知我是谁?”   “将军高高在上,小人则微末如牛马,怎会认识将军?”   “来人!”   砰!   几名士兵破门而入。   马荣耐心已所剩无几,“将这个故弄玄虚、胡言乱语的狂生拖出去砍了!”   “是!”   “哎,别别别。”老头儿实在也惊慌了,他平日里跟人摆谱摆惯了,哪曾想到现在这些个大明武将一个个都是傲气十足,脾气大着呢。   “将军,将军,小老儿真有话说。”两边胳膊被架住,这家伙便如倒豆子一样全都开讲了,“小老儿若是猜的不错,将军可是总督河套的武功伯?”   “等等。”马荣见他一语说中,问道:“你如何瞧出来的?”   “小老儿是听口音,认出了朔方兵马,将军又气势逼人,这才说中。如此说来,将军带这么多军马乃是为了送人。”   “不错。”   “可蒙古马体格矮小,模样丑陋,实在不是送人的上佳之选。将军这样送人,不怕送礼不成,反遭不敬之名吗?”   “妄议朝廷重臣,这个杀人的理由也足够了。”   这狂生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拱手道:“武功伯,小老二姓宣,名律,举人功名。可惜蹉跎大半生,高不成低不就,只有这张嘴不服人。今日冒死来见将军,一是求名,二是求利,若是不成,唯死而已。   宣某人还有面相的本事,虽然初次见面,却知武功伯心中苦闷,所求不得。若是看得上,不妨让宣某人出谋划策。”   “你?”语气很是怀疑。   “几句话的时间,又不打紧。听听如何?”   马荣说:“你再猜,猜中,我不杀你,让你继续说下去。”   这宣律立马皱起眉头,前面说的那些都有迹可循,但是真要猜中人的具体心思,那非得读心术不可,“那武功伯还是杀了小人吧。”   “算你有几分胆识。给你个提示,就在那几匹蒙古马上。”   “武功伯欲将其送给何人?”   马荣不说话。   不能说。   但这宣律确有几分玲珑心思,不能说反而让他有了几分明悟,“武功伯要送这样的马,不在其貌,却用其意。想来是要一展自己跃马扬鞭、建功立业之心。但愁眉不展、烦闷难疏,必定是这份大志不可得也。”   马荣挥挥手,让其他士兵都退下。   能说到这个程度,他知道这人于人情之处还是有几分练达的。   “继续说。”   这老头儿看场面控制住,又开始眉飞色舞,“传闻武功伯马荣骁勇善战、忠心不二,今日一见,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武功伯送马明志,此志必是开疆拓土。封狼居胥、饮马瀚海,确实令人神往。可当今陛下雄心壮志,继往开来,武功伯正合天子心意,又怎么会如此愁眉不展呢?”   “你要想好,这个答案你听了,便不能走了。若有本事,那就干些书写字画的活计,若没本事,营中还缺养马之人,以你的年纪,这辈子只能是个弼马温。”   “三脚猫的功夫出来混江湖,若是败下阵来,也只能认命了。”   “好。”马荣伸出小臂挥了挥,“你们出去吧。”   见他有几分高人模样,   马荣便准备和他说上两句,若是成,取而用之,若是不成,撇而弃之。   权当,是在这无聊的月色之夜取点乐子。   “实话与你说,本将军所要的开疆拓土,是要去除粮草补给的桎梏,学习蒙古人的战法,以战养战,横行草原,为我大明打下大大的江山。”说到这里,自然是意气风发,但很快语气转弱,“不过,这个想法许多人都不支持,都说当今天子绝不会答应这个请求。你可能想到为什么?”   宣律眉头一所,歪着头道:“将军,此乃取死之道,万不可为之。”   “你以为本将军会战死沙场?”   “非也。千百年来,多少绝顶聪明之辈,不说前朝,便是我大明也是名将辈出,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想着和将军一样,骑蒙古马、用蒙古军战法?他们难道不知道从中原出兵补给太难?”   宣律必须得展现些真本事了,“以战养战、不费国库,这话自将军口中出,小人自然相信将军是一心为国。可这八个字,明明含着列土封疆之意,说出来已经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真的叫将军做成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马荣沉声,“连一个乡间狂人都这样以为。”   “将军从五万人打成十万人,从十万人打成二十万人,蒙古草原皆臣服于将军的铁蹄之下,还不需国库支撑。到那个时候,皇位上不管坐着谁,都会要了将军的命。”   “可我若执意如此呢?”   “为什么?为什么明知是死路还要去走?”宣律问道。   马荣道:“皇上一代圣君,怎么能没有赫赫功名的将军?二十年来多少兄弟为了家国埋骨青山,我难道是惜命之人?况且,以我一人之命换得国家辉煌之世,这笔买卖,划算。”   宣律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公有大无畏之义!小人佩服!!”   “我只怕皇上不答应。”   “将军若真心如此,吾有一法,可保将军心想事成。”   “怎么说?”   “将军可看过博望侯的《万国图志》?”   马荣好奇,“你这乡野之人难道看过?”   “朝廷大加刊印,两个月内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再加上驿站之中南来北往的人极多,借阅一两次,便已熟记于心。”   “本将也看过,说的是世界之大,国家林立,确实令人惊叹。”   宣律道:“博望侯的这次发现,不亚于朝廷当年在日本发现银山。不用想也能确定,现在朝中内外必定还没有统一认识到要如何面对这个新世界。   将军要抓住这个契机,凡是认为大明需要对外扩张的,将军便大力支持。   只要确立这个大方向,自然就需要有人跃马西进,而将军则成了不二人选。   世界无主,能者居之,这是自古的道理。”   利用博望侯景旸的那本记传吗?   马荣眼睛一亮,说实话他先前还真是没想到。   “好,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吧。” 第八百六十七章 注入军魂   “皇上要花大力气向台、吕移民,想来多多少少还是受了那本《万国图志》的影响。皇长子拿着那样的大国战略又如获至宝,必定也获了圣上首肯。严部,咱们总理外务部可不能落于人后啊?”   总理外务部的衙门后院儿,   严嵩满脸闲情的在给花草浇水,他的身后是两名老瘦官员,其实也都是他的属下了。   “内阁,可出了新的章程?他们准备怎么迁移如此庞大的人口?”   “说是要外包。”   随着各类新奇事物的不断出现,公司这个词都有了十多年了,外包也不可避免的出现。   严嵩马上就想道了,“是不是有人要动这方面的心思?”   身后的两名老人相视一笑,   其中一个说,“严部还是洞若观火。从内阁的表现来看,为了达到陛下的要求,外包的资格条件必定会比较宽松。找几条船,弄几百个人到台、吕便得一大笔银子,这等简单的生意眼红的人想不多也不成。   而且受官银走私一案拖累,这次张党上下都会夹紧了尾巴,绝对不敢再伸手。山中没了老虎,猴子肯定要称大王。自从这个消息一出来,京中一下子便热闹了。”   “对。不仅如此,听说陛下这次是下了大决心的。正巧官银走私突然得了一笔银子,陛下是准备不惜代价了。”   严嵩揉捏着手中的叶子,“陛下想的是整个南洋。几条船、几个兵虽说可以把那地方打下来,但人口稀疏,便是流沙上的房子,总有一天会倒。为了如此广大的陆域与海域,几百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不错,不错。陛下照见万里,气吞山河,看了那本博望侯的《万国图志》,自然便忍不住了。”   “恩,至于这个生意么……”严嵩想了想,“可以做。”   看他点头,身后的两人一下子开心起来。   “皇上在意结果,不在意过程,永远盯着大局,不盯着小节。既然定了这样的移民计划,那么把人送过去就是最大的道理。至于这钱给谁……倒不重要。谁完成的好,谁挣这个钱。”   “就等着严部这句话呢!”   严嵩嘴角一弯,“不过有一点要记住,皇上大方,却不是任由你们忽悠的。张璁功劳再大,官银走私案还不是惊险万分?所以说有命挣钱,还得有命花钱才行。   你们吩咐下去,咱们的人做这笔生意,绝对不能突破朝廷的规矩,在规矩之内出了事我严嵩可以保他,在规矩之外出事的,我严嵩首先杀他!”   “明白!多谢严部提醒!那属下们告退了。”   “去吧,去吧。”   严嵩笑了两声。   其实他也面临和张璁一样的问题,张璁要用人,他也要用人。   既然要用人,他就得让下面的人有利可图。   只不过他御下更严,像是瞒着他官银走私,那绝对要出事。   银子的问题,本身他也没多上心。   他只是有些羡慕博望侯景旸。   说起来,景旸还是在他之后进入的侍从室。   现在人家靠着一本《万国图志》,不仅名满天下,而且大获皇帝支持。说起来那都是汉代的张骞在世了。   朝中上下都明白,这次对台、吕的移民就是乘着这个东风起来的。   至于皇长子那一套,想来也是如此。   这帮财迷想着钱,他还得想着正事才行。   与景旸既然有同僚之谊,这个时候倒也不妨拜访拜访。   对外界多了解,和皇帝奏对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秀一秀’,以此展现自己对外很包容开放的态度。   与此同时,他可是外务官,皇帝一定会问起将来大明如何对外的问题的。   想到这里,他也只得收起闲心,准备出门。   ……   ……   话说另外一边,   朱厚照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着手于一些‘对外政策’的调整了。   当年朱元璋在《皇明祖训》中定下了十五个不征之国,啥叫不征之国?往深一点理解就是咱老朱家以后就安安心心的把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收拾好,做好自个儿的皇位,管理好自个儿的臣民,可别动什么外面的心思。   原话叫: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挠我边,则彼为不祥,彼即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瞅瞅,朱元璋发了话的,当然了,老朱的一些个政令,他的后世儿孙没少推翻的。   朱棣就推翻了不少。   不过在世俗观念很重的环境中,有些事是能做不能说。   日本有银山、吕宋有宝地,这都让朱厚照混过去了。   但是如果要把载垨的那一套东西拿到台面上来说,则需要一些预热。   这也是他没有立即答应载垨的理由。   这家伙是只为他的心意,其他不管的,但朱厚照自己却不能同样愣头青。   他得释放一些政治信号。   还需要为军制革新铺路。   所以他来到了陆军学院。   陆军学院坐落于西城,自建成以来不断扩大规模,如今的在校人数已经超过三千,   并开设了政治理论(四书五经)、历史、大明地理、作战指挥、组织训练、兵器运用、军事基础理论与技能以及军事学等多个课程。   陆军学院对于明军最大的改变,就是在这二十年间为各个部队输送了一大批不仅识字,而且是具备基本政治素养、历史常识和作战指挥经验的军官。   这对于军队面貌的重新塑造起到了巨大作用。   尤其20岁到30岁这一批军官,他们在刚懂事的时候就被灌输汉唐大国、炎黄子孙、巍巍皇汉这样的民族概念,同时他们所感受的大明也是四方来拜,天下无敌的大明。   一个荣耀的国家,对于军人形成凝聚力具有强大的作用。   人,   说到底还是慕强。   哪个人喜欢跟着小瘪三混的?大部分还是喜欢跟着已经成名的江湖高山,与有荣焉,就是这么回事。   而这么个重要的地方,其院长已经早就升格由兵部尚书兼任。院内的老师则大多是从前线伤退下来的军官。   朱厚照一向提倡,军人的伤疤就是荣耀的象征,   所以他每次来都要将伤残军人摆在受人尊崇的位置。   全校师生被动员到最大的单层建筑里站列,皇帝所站的地方是高几层的台阶之上。   而这些伤残军人要么拄拐,要么坐在椅子上,全部分别排列于四周的台阶上,像是众星拱月一般拱卫着最上面的皇帝。   皇帝过来的时候,他们向皇帝行单膝跪地的军礼。   皇帝则向他们行拱手军礼。   随后所有人齐声高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十年时间一再强调的那种军人的热血、不屈现在终于能越来越清晰的看到、感受到。   四周的伤残军人,沿着几级台阶逐级向下,看着这些人的眼神坚定、强大,朱厚照就相信大明还是有热度的!   “平身!”   “谢皇上!”怒吼声震得屋顶都要裂开。   朱厚照今日也是军服在身,他扫视一圈,终于开口,“今天,朕要来告诉所有人一个好消息,四个月前,我大明远征吕宋的将士已经顺利抵达,就在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开始作战。为什么朕要送他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大明的百姓!大明的商船!还有大明,新的领土!朕相信,不久之后,前线的将士就会给朕、给大明捷报!   上月,博望侯景旸终于归来,他用他一步步的足迹告诉每一个大明人,大明之外,仍有广阔的疆域和数以百计的国家!在那里,一国若遇明君则国力增长、疆域扩大,若遇昏君则一夜危亡,民不聊生!   在那里,没有像大明这样一统南北的国家,大大小小的国家相互之间征伐不断,毫无礼仪可言,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不过朕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世界虽大,大明仍然是疆域最宽广的国家;国家虽多,但大明仍然是最为强大的那个!   你们当中的人有一天或许也会踏出国门,征战疆场。到那时请你们昂起头、挺起胸,抓紧手中的武器,跟紧大明的旗帜,勇往直前,绝不后退!因为你们是世界上最强的军队,你们的身后是世界上最强的国家!   《万国图志》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新世界,在新世界中,所有的国家,要么强大,要么死亡!弱国,将毫无尊严。将士们,你们要强大和尊严,还是死亡和耻辱?!”   “强大!强大!强大!”   三声怒吼,震得朱厚照自己都热血沸腾。   “为了强大,为了适应新的时代,朕今日以天子之名命令,从今日起,大明军队更名为国防军!国防军的使命便是上忠天子,下护黎民,保卫疆土,虽死无憾!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朕要你们化身为我大明的保护神,击败一切大明的敌人。为了创造一个强大的国家而战、为了守护家乡的父老乡亲而战、为了后世子孙不为外人奴役而战、为了使我大汉民族站立于世界之巅而战!明军无敌!”   这是第一次,天子开始对军队的建设理念做出要求。   他要给明军注入军魂,而且一切就从这次载入史册的陆军学院训话开始。   “明军无敌!”   “明军无敌!”   …… 第八百六十八章 演讲、加饷与政治学院   “往左、往左。哎,过了过了,往右。”   “到底往左还是往右,能不能有个准话?”   陆军学院门口,好几名青衣模样的青年撸着袖子正在相互配合着干活。   活也不复杂,就是悬挂新的标语。   从门口开始,不规律的分布于校园内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此时要竖起来的就是皇帝前日在这里讲的原话。   一共十六个字:上忠天子,下护黎民,保卫疆土,虽死无憾!   而过了大门以后向内,还会在悬挂一些其他的标语,比如说已经醒目树立在校园内草地上的八个大字:要么强大,要么死亡!   这就是军人的效率,两天前训话,接着连夜制作标志标语,一刻都没有耽搁。   天子的讲话就是朝政的风向,   两日后,兵部尚书桂萼亲自邀请博望侯景旸来到陆军学院演讲。   既然皇帝这么在意所谓的大明之外的世界,并为此要对军队进行改动,那么景旸自然就是最好的授课之人。   其实这段日子,景旸就是不断的被人请教这些东西。   当然,到京师高院还是头一回。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也许别的学院还会对他的各种说法或是人品有所质疑,但军学院却是推崇的,   因为他是当代张骞,发现了更遥远的世界,对于军人来说,那是未征服的疆土,   也因为他拥有博望侯这个侯爵。   在门口的学生最先看到一顶轿子进去,左右一打听,说是博望侯,所有人都眼热起来。   如今军学院的生源构成中,有世袭军户、有勋贵之后、也有单纯的心想军武的青年才俊。   江深就是一名陕西一名世袭军户,他经过自己的努力才考取的陆军学院,学制四年,今年是他第三年了。   博望侯与《万国图志》对于大明来说是个震撼,对于他这个具体的人而言更加如灵魂震颤般。   尤其他是陕西人,更加不了解原来从海洋出发以后,世界是这样的。   现在博望侯现身学院,他又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   所以沿途听到了这个消息以后,便立马狂奔向忠君楼的大教室跑去。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都要训练跑步的,真的冲起来是八百米不带喘的飞窜。   ……   “所有人,有序排队!”   大楼一层,一声威严命令响起。   原本挤成一团的学生立马自动形成方队。   景旸这会儿正好出现,他看到了这一幕,对身边的桂萼说:“令行禁止,陆军学院更甚往年了。”   “陛下有命,安敢不从?博望侯,请。”   景旸走上台阶。   在所有人的目视中进入全校最大的一个教室。   他进去以后外面才有声音,“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依次入场!”   江深就是其中一员,而且他很幸运的站到了第二排,算是离最上面的景旸很近的一个位置了。   ……   这次受命演讲很快开始。   也真就是景旸这个爱现的性子,他自己都满身激情,毕竟这是他九年的成果,是他一辈子最具标志性的功劳。   “……就让我们从一条航线开始。”   他的身后两边各有两人为他举起了画布,而他自己则手执毛笔。   说到底他也是进士出身,并且最终能进入侍从室的,论才气,那也是顶尖的那一类,至于书法、绘画那是看家的本领。   “自宁波舟山港启航向南,这是我们这个船队最初的方向,这样沿着海岸向南航行,如果距离合适,便会在半个月后的某一刻发现东西、两个方向都有陆地。西边就是福建、而东边便是台湾。”   景旸粗略的划出了大陆的海岸线,同时也简单的勾勒了一下东南角的台湾岛。   “这里仍然是大明的地界,此时继续沿着海岸继续出发,则会碰到琼州,琼州与大陆隔海相望,但要比台湾离大陆近的多……   按照前任的航海技术,我们最终穿越满剌加国之间的一条狭长海道,过了这里船队的方向会由西南转而向西北,换句话说,陆地就像是斜躺在海洋之上,之后不久暹罗国便到了……   一年的航行让我们的船队抵达了一个叫做邦特国(索马里)的国家。那里的人身材高大,通体透黑,最初我们不知道,后来听人说,那也是一片陆地,而且绝不比我们身处的陆地要小。我们受人指引,又沿着这片更大的大陆向南,那里的海岸线,比从宁波到台湾还要远,由此可见那是怎样庞大的一片陆地。”   顺着他的话语,其实一条从东亚到东非的海岸线就出现了。   这里面有的是他亲自走过的,有的其实也是看了别的民族的地图补充的,总之最终就是《万国图志》里呈现出的那个样子。   “再后来我们到了佛朗机国,他们告诉我们,我们绕过的一整片大陆名叫阿非利加洲,而身处东方的我们被他们称做亚细亚洲人,而从佛朗机国向北还有一片广阔的大陆叫欧罗巴洲。诸位,如果我们借用这个称呼,那么有一个事实,即大明也不是亚细亚洲的全部,而只是最东方的这一片领土的主人。   换句话说,大明连三大洲的一半都未曾达到。由此可以想见,这一整片连起来的大陆会有多大,而上面又会有多少个国家。事实上,在我们的先辈不知道的年代里,这些地方还存在过一些强大的,甚至疆土横跨三大洲的帝国,像是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   我们虽不知道,但也不必羞耻,东方人不了解西方,西方人也不了解东方。不过就在三十先前,地处欧罗巴洲的佛朗机国,有一个叫哥伦布的人,他从欧罗巴洲继续向西航行,诸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吗?”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等待答案。   景旸向左迈了两步,又划下两道海岸线,“他们发现了世界上还有一片大陆,像亚细亚洲、阿非利加州那样大的大陆!”   “西洋人的西边!”   “外面的世界竟有这么大!”   如果说到这里是新奇、探险的话,景旸接下来的话就比较恐怖了,“诸位,照我在外九年的见闻来看,这个世界上,东方的亚细亚洲人并不如西方的欧罗巴洲人那样热衷于航行,可你们知道欧罗巴洲人发现一个新地方,之后怎么做吗?   这些人是为利而来,在我沿途遇到的国家当中,超过一半有被欧罗巴洲人入侵的记录存在,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到一个新地方便寻找黄金、白银、香料,寻找一切值钱的东西!甚至在正德六年,他们的足迹已经抵达东方的满剌加国,逼得满剌加国向我大明求援!   这些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不知孔孟,那里也没有温良恭俭让这样的礼仪、更不存在仁慈与善良。他们发现一个新的地方便只想着抢掠财富。我们的船队在佛朗机国时,听到的最多的就是他们所说的向西发财的故事!   他们雄心勃勃的计划着要占领亚美利加洲,并将原本生活在当地的人全部灭杀!诸位,面对这样的野蛮民族,皇上说要加强兵备,可有半点错误?!”   所以保卫疆土,护卫黎民,这不是一句口号,   而是一个现实威胁之下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我等愿意效忠陛下,守卫大明!绝不会让神州陆沉的悲剧发生在大明!”   “不错!陛下说过,敌人虽然凶恶,但我大明仍然强大,他们若是敢来,便叫他们有去无回!”   “明军无敌!”   ……   江深听闻这些内容久久不能平静,但他忽然又想到另外的问题,“后学斗胆,请教博望侯!”   景旸眼神一凝,“说来。”   “博望侯画了这样长的海岸线,不知这陆上是如何,西域以西又是什么地方?”   景旸道:“你是说大陆腹部吧?这些地方我没有去过,不过依据和欧罗巴洲人了解的信息来看,西域再向西最终就可以走到欧罗巴洲!”   “极西之地就是欧罗巴洲?!”   “不错。当初蒙古人就曾远征到欧罗巴洲,当地有被蒙古人征伐的记录。这就是铁证。”   江深又问:“那么北边么?”   景旸摇头,“北边有没有其他的大洲我也不知,不过也有人组织船队向北航行,不过越是向北天气就越发寒冷,海上的天气太过恶劣,所以还没有人走通。”   正德二十年,因为天子开放、甚至有倾向性。   所以从上到下掀起了对于了解外界的一种狂热。   了解了以后,其实很多事就顺理成章了。   西洋人不断占领、掠夺,在此过程中持续壮大自己的力量。   难道大明就这样看着吗?   此外,在这个世界上有丑,才有美这个概念,有大才有小。一阴一阳,谁也离不开谁。   民族、国家这些个东西,在认知中只有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时候是强化不了的,甚至不会产生。   只有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民族,这才会有强烈的身为汉族的归属感。   身为汉族人,现在皇帝提出来要为汉族而战,   这有什么问题么?   完全没有。   陆军学院有了这样的活动,   海军学院更加不能落于人后。   而且海军学院没能等到天子,反而更加激发了他们。   不仅如此,   京师里这种事情一波接着一波,就是傻子也看明白了,博望侯的西进探索,接下来就是大明要积极应对外界的变化。   所谓的积极,就是备兵。   海军学院当然也接收得到这种信息,所以不仅是对陆军学院做的一些事情步步跟紧。而且这一切都涉及到海洋,更加和他们相关。   于是乎海军学院自发性的开始提出要守卫海疆、要征战海洋。   ……   ……   到了正德二十年十月底,侍从室忽然抛出了三样东西到朝堂上,   头两样是两份文件。   一份是《新时代大明军人纪律条例》   另一份是《新时代大明步兵操练条例》。   其实这两个是一个东西,就是朱厚照开始提高对于当前军队的纪律要求。   纪律绝不仅仅是定几个规矩,然后弄个严苛的惩罚来强迫人如此。军纪的成功建立要士兵有一种向心力,有一种使命感。   就是他至少明白他虽然苦、累,但是是正确的,有价值的。   如果不加以思想改造,而单纯的严刑峻法,这要换到唐末,那帮兵痞能把你杀了换个头儿上来。   而最后一样则是一个建议:建议要对军人进行加饷。   不说多,一成还是要加的。   这是传统的手段,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而且这也是适应新时代所作的调整,在新时代中,世界所有国家都将形成激烈竞争,甚至会诉诸武力,这样一来,军队就成了国泰民安的重要保障。   没有一个强大的军备,就没有一个强大的大明。   但加大军队建设力度,不仅仅是制度调整、更重要的你得有真金白银的投入。   至少要解决当兵之人的后顾之忧。   对于朝中大臣来说,皇帝在陆军学院的那次训话他们全都知晓。   因而侍从室根据天子的意思做出这些也完全不意外。   只不过其中的一些军队纪律对于这个时候的人来说是比较苛刻的,实际上旧时代军队,   即便是我们认为的那些‘正义之军’,也存在攻城以后抢掠、滥杀的情况。   所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最底层的老百姓是不被当人的。   乾清宫内,   龙椅上的朱厚照对着众臣子说:“不瞒你们说,这些事情朕已经考虑了一阵子了。《万国图志》现在刊行大明各处,人人都知道世界纷争不断,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唯有让自身更加强大。过去那种办法是不行的。   治国治军都不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想着对外胜利之前,先要自己革除弊病。说得极端些,开了国以后,老百姓也睁眼看了世界了,知道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国家,有的国家还不错。假若大明军队总是多行不义,那么迟早有一天大明的百姓会主动欢迎外面的敌人,真弄得同胞阋于墙,那便是最大的悲剧了。”   兵部尚书桂萼本来应该先表态的,但他沉默不语。   如此,大家便明白,这家伙是先前就知晓的。   “陛下,”王廷相先出来,“微臣以为这些条例中缺少一部分东西。”   “说。”朱厚照声音沉稳。   “是。按照现在的纪律要求,大明官兵要以保护百姓为先、更不得侵害百姓分毫……这些道理上过学院认过字的人大约还是能明白的。但普通士卒却不明白,若是出现很多士兵触犯了条例,到时又当如何?难道要大规模的处罚这些人吗?”   朱厚照原本是准备这样的,不过看他提出来便想着若是他有好的办法也可以,“你以为要怎么办?”   “微臣以为要先在各军、各卫所交代清楚,并设置一段过渡期,不然若是转换的过于剧烈,臣担心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毕竟……微臣斗胆直言,陛下要建立的这支军队是前无古人的。”   朱厚照考虑了一下,这并不改变根本性的东西,所以他点头,“可以,就在不同的军队中设置不同的过渡期。”   “皇上。”周尚文提议,“趁着这段过渡期陛下可使文官入军宣讲,以便全军上下更能理解此次变革的背景。”   他是提醒皇帝。   因为朱厚照先前说过要在每支军队中设立一个文官。   朱厚照很快接收到这个讯息,他马上说,“不错,这还是有必要的,军队中的识字率虽经多年持续提升,但仍然不够,大部分人想必不能理解何为世界局势、何为民族相争,还是有人进行宣讲才更好些。”   改造军队是一个很细致的活儿,说白了就是洗脑,   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相比较而言,让朱厚照自己从一百个人逐渐拉起一支队伍,他会更加得心应手一些,但现在大明的卫所兵遍布天下,其实更加困难。   想了想去,朱厚照又说,“除了过渡期,再加入一个分批施行。先从京营开始,并根据实践下去的反馈再行改进,想来会更加好些,同时也是列出一个标杆,到时候其他部队知道如何模仿即可。”   这样是更加的稳妥。   众臣纷纷点头。   这件事并不侵犯什么人的利益,只是会将一些军队中的蛀虫给揪出来,可这些人平时都缩着脑袋,他们在朝堂上没有‘发言人’,自然不会有人跟他们站在一起。   其实若是混乱年代,这种发言人是可能存在的,但在正德一朝,大概还没有人一定要在正儿八经的军务方面挑战朱厚照。   立在朝堂上的人,他可以自己管理出了问题,闹出什么丑闻,但是他自己不能牵涉进丑闻之中。   “那么加饷呢?”朱厚照眼珠子一转,扫了在场的人。   户部姜雍这次倒是非常干脆,“陛下,户部存银超四千万两,且根据近年情形所见,每年岁入仍会增长。因而臣可以和陛下拍胸脯保证,朝廷,有钱!”   “好,好。”朱厚照笑得都要龇牙了,“咱们这个财神爷一向是抠的,今儿个可算是大方了一回了。”   姜雍再禀,“陛下若是要寻奇珍异宝、古玩字画,或是弄佛炼丹、大兴土木,不管问臣多少次,臣都会说没钱。但陛下是强军强国,创立功业,那臣就是掘地三尺,也要为陛下找出银子来!”   这番话就是他姜雍始终能够屹立朝堂的秘诀。   哪怕他和皇长子走得近,天子也不多说什么。   其中要义,就是他姜雍对于朱厚照各种利国之策都全力支持。   “说得好,说得好。”朱厚照转而又说:“再过几日,各镇总兵、总督都该入京了,到时候咱们君臣再议议军制的事情。诸位爱卿,你们也不要怪朕爱折腾,朕是心中存着强军的法子,若不在活着的时候把大明国防军建设为一支世界各国闻风丧胆的军队,难道要死了以后再去懊悔吗?”   张璁、顾人仪等跪了下下来,“臣等不敢。”   “这件事之前,朕再与你们说几句心里话。朕觉得,百年之后后人会用一种很特殊的眼光来定义正德一朝的君臣所为,但不管如何,咱们自己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朕登基二十年了,可以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哪一年不是从年头忙到年尾?朕为这个国家操劳了一辈子,无怨无悔,你们就更不要有什么怨气。现在一本《万国图志》横空出世……若是不把大明调教好,朕又怎么放心让它去面对这个大争之世呢?你们难道就放心吗?   因而朕要你们尽全力的支持朕,内阁和各部也要团结一心,你们相互之间的小心思朕不管,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朕还是明白的。但同列朝堂,都是自己人,因而不管是什么小算计都不得以朝政、军务为代价,若是记不得这条警告,等出了事情,可不要责怪朕不留情面!”   “微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嗯。桂萼、越国公。”   这两人纷纷上前叩头,“臣在。”   “这两份条例是很严苛的,但其他部队叫苦叫累,海陆军学院和京营是不该的,你们回去以后要严格按照条例上所载的内容对在校学院和部队士兵进行训练,半年以后,朕要看你们两边的成果。”   这其实就暗含了要比较的意思。   “是,臣必不负圣上嘱托!”   具体的关于军队的塑造目标在条例里已经都有了。   其实是后世人都耳熟能详的一些东西,比如说要让士兵明白自己是谁、为什么而战。   国家、民族、个人……这些关系到底是什么。   朱厚照站起来,宣布道:“朝廷要在兵部之下再设一所高院,名为政治学院。要全力为军队培养合格的政治人才。先期的军中宣讲人员先从翰林院、都察院当中挑选,后续这些宣讲人员主要由政治学院培养。既然不能让士兵个个识字,那么朝廷就派人下去,把故事讲给他们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思想是比大炮更加强大的武器! 第八百六十九章 大明男儿!   史书上的明朝是在嘉靖年间因为屯田制度的败坏,不得已之下走上了募兵的道路。   这几乎是一个王朝的宿命,内生的逻辑也很清晰:即政治、军制全部糜坏,行政效能大打折扣,朝中妖魔鬼怪横行,与此同时因为国力衰弱,又出现各种边患、叛乱,导致用兵的需求不减反增。   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就不得不花银子招募士兵,以解燃眉之急。   刚刚开始的时候,一名士兵每年的军饷是9两,到了明朝末年,增长为每年30两。   总之就是一切都在滑向失控的深渊。   朱厚照的存在算是在最后时刻挽救了败坏的卫所军屯,说起来当初还引起了几个边镇的兵乱,   剩余的呢,则是王守仁率领大军强压着进行下去的。   总之也是有些惊险。   如果不是后世来客,这件事真的很难完成,首先是皇帝和大臣之间就很难有完全的信任。至少做不到朱厚照对于王守仁的这种信任。   到眼下的正德二十年,军屯吊着一口气活了下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会再次‘重温旧梦’。   因为不管朝廷的律法多么完善抑或严苛,下属的屯田被上司以各种理由侵占这种现象一定会逐渐增多。   换句话说,活不下去的屯军士卒会逐年增长。   人活不下去,就会逃。   于是战斗力会因为部队不满员、士气低下而羸弱不堪。   这几乎是一定的,   哪怕朱厚照再勤政也精力有限,不可能天天盯着全国上千个卫所的军屯里的那些个事情。   关于这一点,朱厚照自己很早也明白。   除此之外,现在混乱的军制也让他越发难以忍受。   兵部和都督府的相互打架行为显然已经跟不上他所宣布的要建设新时代军队的具体要求。   终于到了十一月底,   大明在九边的主要将领开始分批次逐渐回京。   他们这些人相当于军区司令,如果朝廷要从上到下重新梳理军队制度,那么只靠着与他们之间相互的几封信是完全不够的,效率太低,事情还说不清楚。   而且接下来的动作都需要他们这些人的全力支持。   说得难听一些,需要他们掌控军队,至少不能够拿出士兵哗变这样的恶性事件出来。   这些人包括河套总督、武功伯马荣,固原镇总兵官石奉,右军都督府都督、大同总兵官杨尚义,宣府总兵官章黎、辽东总兵官韩十二郎。   可以说九边之中手握兵力最重的几个总兵都来了。   其实明朝的军队还包括散落在内地大小城池的各个卫所,   这些卫所兵平时是受当地巡抚节制,这些年来在各种资源方面都落后于京营和边军,可以很肯定的讲,都患上‘和平病’了。   最后,就是海军。   海军提督郑布已远征吕宋,所以肯定是来不了了。   但海军提督这些年来都会加兵部侍郎衔,所以他仍在兵部的序列之中,有桂萼在也足够了。   大大小小的部队合在一起,兵员规模绝对超过150万。   这个人数,即使在现代国家也是很庞大的了。   然而这么庞大的军队规模、以及数百万两银子的军费开支,却并没有达到它应该有的战力水平。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等这些边防大将抵京,   朱厚照又将在京的老一派勋贵,包括郑国公、越国公,以及新一代的英国公张树也召到一起。   他们三位再加身在吕宋的成国公朱凤。   正德一朝的四大国公就是他们了。   英国公张树是上一个英国公张懋的孙子。   张懋此人,一般人的评价是‘敦重’,说白了就是圆润、沉稳,而且因为寿命长,伺候过几代帝王,所以到朱厚照的时候他是手握重权。   后来叫朱厚照寻个由头革职在家。   正德十年,七十五岁的他终于病故。   历史上的袭爵者叫张仑。   但朱厚照不管这些,他事自己出手把这个爵位给了更有上进心、在军事学院学习过的张树。   而后又让他进入五军都督府任事。   重新让英国公回归,在政治上是对老派勋贵的一种拉拢,毕竟张懋在位几十年,还是提拔了不少人的。   其实这个时候还有一个定国公徐光祚。   但家伙没什么能耐,而且年纪大了,所以爵位虽显,但存在感不强。   包括在南京的那个魏国公徐鹏举,也同样是个混日子的,一向为皇帝所忽视。   朱厚照也无所谓,他对现在朝中四大国公的格局很满意,   郑国公常飞代表是洪武开国的那一代功臣,皇帝照顾他,这态度就有了。   越国公是本朝崛起的武将代表。   英国公、成国公则是传统勋贵代表。   剩余的几个存在感较强的侯爵、伯爵包括靖海伯伍文定、南宁伯毛语文、新建伯王守仁、威宁伯王烜以及最近新封的博望侯。   他们的地位相对要低一些,也不全在武将序列,单论权力,可能还没有总兵高。   平海侯梅可甲更是年老致仕在家。   但他们在朝堂上也算有个位置。   总而言之,实权派的总兵和在京的三个国公都叫皇帝给叫来了。   并且在西苑的皇家游园中接见了他们。   其实这些人自己也有明悟,皇帝一次性将他们全部召还回京,必定是有大事的。   朱厚照其实还有些得意,正是因为他,所以这个阶段的大明又涌现出了一批干练而有才能的武将,   见他们鱼贯而入,不免自得的讲,“汉武帝有卫霍,而朕亦不缺国朝柱石也!”   这其中像是韩十二郎还是比较年轻的总兵,反正战场上不看年纪,只看你打仗猛不猛。   见到皇帝来了,越国公周尚文领衔纷纷下跪行礼。   “参见陛下!”   “好了,好了,都起身吧。”   “谢陛下。”   朱厚照叫人搬来了凳子,让他们沿湖坐下,他自己是批奏疏实在坐得累了,所以站着给他们训话,“今儿个,朕是一个文官都没叫,哪怕是兵部尚书都不在,而只叫了统兵和统过兵的将军。为何?朕就是想抛开那些繁文缛节,咱们君臣说些不绕弯子的话。怎么样?”   周尚文笑眯眯的,“我们自然都听皇上的。”   “对,都听皇上的!”   ……   正戏开始之前,朱厚照总是要寒暄几句的,不过倒也不是骗人的话,他长长的慨叹说:“说起来,朕还真是羡慕你们的。朕若不当皇帝,那一定要当个将军,男儿热血、遍洒疆场,建功立业,快意人生!   虽说祖宗当中也有马上天子,不过在这方面,我实在是差祖宗们太多,再加上担心去了以后给你们统兵的将领添麻烦,便总是忍着。可忍了这么十几年以后,忽然发现大明的对手没了,真是悔之晚矣,现在根本不知道还要征谁!”   “哈哈哈。”   武将的脾气还是更加直接一些,听到皇帝说得滑稽,也都忍不住捧腹。   朱厚照也应和大家,“这个责任朕可要算在你们头上,怪你们的能耐太大。”   这是玩笑话了。   “皇上,这可不是我们能耐大,而是皇上运筹帷幄、高屋建瓴。国力强盛,才有臣等在战场上跃马扬鞭,所向披靡。这些还是陛下的功劳。”武功伯马荣也拍起马屁来。   “武功伯所言不错。”周尚文道:“若非诸项新政一改积弊,大明不会有今日盛景。”   这些功劳,朱厚照还真得照单全收,并更加肆意的说:“但朕可不是唐玄宗,不想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夜夜笙歌。”   将领们接收到了这样的讯息,立马站起来抱拳,“臣等愿为陛下驱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朕相信。”朱厚照停顿了一下,   对于这些将军、国公,他基本都是满意的。   说起来,这次宗藩改制,他听说也有人闹事,但整个国家毕竟没出什么大的状况,这其中,便是因着这几个将军和国公所统领的大军。   有几十万精锐部队镇在京师周遭,这天下如何能乱?   接着他话风一转,说:“朕近日来还在设想一个场景。有没有一天,大明的军队能够分工更加明确、反应更加迅速,京营没有现在上直亲卫和三大营的混乱,边军以西、北、东划分方向,分区设立大军团,或10万、或15万,全部为野战锐族。只要一声令下,便可挥师进至周遭不臣之国,而铁蹄所至,则如雷霆万钧,无人能挡!”   “或者会不会有那样的场景……大明家家户户的百姓不再将‘好男不当兵’这句话奉为真理,而能够有‘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英武豪情,军户也不为人所轻视,为国征战便受人尊崇?全国上下团结一心,没有山东人、山西人,只有大明人。诸位,你们说要做到这个程度。咱们还差在什么地方?”   除了周尚文,其他人都有些低下脑袋,他们不知道是不是皇帝在什么地方不满意。   于是朱厚照点名,“十二郎,你来说。你是这儿年纪最小的,说错了被贬反正也有时间东山再起。”   “是。”韩十二郎起身,“启禀陛下,臣不怕被贬,臣只怕说得不对,误导了陛下。”   “无妨,你说吧。”   “臣斗胆,敢问陛下是不是要将军户取消?”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你觉得可否?”   “陛下有所不知,我大明军人都已习惯了父死子继,承继军户,若是骤然取消,士卒离开部队,致使各地员额空缺,这该如何是好?还有,这些人身无长物,没了军饷又该如何谋生?”   “是动了脑子的。武功伯,你以为呢?”   马荣起身,“回陛下。微臣以为,军户制取消以后,若是有人要离开,那便让他离开,他既资源离开,断了军饷活得不好也怨不得旁人。”   “那么,十二郎说的员额空缺呢?”   马荣道:“臣听人说起,陛下在陆军学院宣布要建一支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新时代军队。若是士卒自己都不愿意从军,强留他在军中,那也是徒劳。况且,微臣以为火器兴起,子药又贵,倘若真正打造一支十万精兵,其所耗费的银钱必定远胜以往,正可裁撤部分人员,节省开支。”   “恩。有些道理。”朱厚照摸了摸下巴,“朕是这样想的。大明的武装部队可以参照先前所定的甲、乙、丙三个层级进行分层,   甲级部队朝廷要倾注更多的资源,军饷更高、武器更好、战马更精壮、士兵入伍条件更加严苛。由你们这些百战之将率领。   乙、丙两级部队,不参与对外直接战争,最多是你们攻下一国,由他们去保证秩序。当然了,他们的军饷、口粮、武器都与甲级部队没办法比较。   朕还想过,乙、丙两级部队仍为卫所制,驻防区域不做大的调整。而甲级部队则要进行全面改制。”   他的视线落在了周尚文身上。   这些内容,他们二人已经讨论过了。   周尚文面向众国公和将军,“皇上考虑,甲级部队定性为我大明战力最强的武装部队,弃用旧有五千六百人规模的卫所制,改为每卫辖一万名士兵。包括三个含三千名士兵的千户所和一支一千人的火炮所。三个卫即为一军,而一个军区包含3-5个军。其规模在9万到15万之间。   这样,一个军区的规模既免于三五万人的捉襟见肘,也不必有二三十万人的臃肿迟钝。军官从陆军学院和乙、丙两级部队中的优秀军官中进行选拔,平日不屯田、只练兵,军饷、粮草由户部统一调配。此外,不听兵部令,只受命于军机处,也就是皇上!   如此一来,朝堂上的风风雨雨你们不必关心,打仗就是打仗、训练就是训练。前进就是前进、后退就是后退,从军区总兵开始令行禁止!这将是一支只适合于真正愿意在疆场上建功立业的男人的部队!”   朱厚照说:“诸位,朕想着这一天可是很久了,不过哪怕只设立三个军区,这也是三十万人。三十万锐族、虎军,若不积攒些银子,那便是养也养不起。怎么样?朕如果给你们这些能征善战的将军一人一支这样的部队,你们可有信心为大明,再征服新的土地?!”   武功伯马荣只觉得这些提法和他心中的念头可谓是不谋而合,他当即激动下跪,“陛下,臣自请为一区总兵,只效忠于陛下,为陛下大业而战!为大明江山而战!”   韩十二郎、石奉和杨尚义也纷纷跪下,“臣也愿意!”   “好好好。”朱厚照大手一挥,“大明男儿不能失了这点尚武之气,现在外面都在讨论这世界之大,呵,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仅仅靠仁厚、礼仪拿不下一寸土地,也守护不了一个百姓!”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周尚文给了朱厚照一个鼓励、支持的眼神,皇帝则猛得拍手,“好。既然如此,那这事咱们便干了!”   军队强大了以后,的确难以控制,不过那是后面的难题,大明现在正是上升期,需要锻造出一个真正令其他国家感到恐怖的军队。   朱厚照相信,凭着他这些领先的建军理念和想法,一定能练出横推所有对手的军队。也只有这样,才能适应这几百年间的野蛮与掠夺。 第八百七十章 化解   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武功伯马荣拖拖拉拉的舍不得,他装模作样的转身,但走到半路又折返求见。   朱厚照都在回乾清宫的路上了,听到有人这样禀报,便说:“让他到乾清宫。”   十一月的京师外面略微还是有些凉意了。   朱厚照搓搓手,并哈了哈气,与此同时也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有什么话刚刚不说,要等到现在?”   马荣不顾地板的冰凉刺骨,双掌按地叩头,“陛下,微臣有一言,欲冒死进于陛下。”   看他这番架势,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朱厚照停顿了数息,沉声说:“地上凉,到里面讲。”   “是!谢陛下。”   看情形紧张,尤址也挥手让其他人全都退出,只他一人在暖阁里伺候。   “是朕,刚刚提议要设立军区不妥?”   “不,皇上远见,微臣叹服,微臣敢说,这样的部队只要成军,在臣的手中,臣敢向陛下确保它横贯草原,无人能挡。”   “那你要说什么?”朱厚照用拇指刮了一下眉头,他开始有些不理解了。   马荣迅速瞥了天子一眼,因为有些‘紧张’所以不敢多看,“陛下,微臣想要在军区的基础上再组一支能够纵横于草原的骑兵!”   “你现在不能纵横草原吗?”   马荣说:“现在补给受限,哪怕多带粮草深入大漠,也不过半年,走不远。”   正说着,尤址过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朱厚照略微有些明悟,“马荣,你又是送蒙古马,又是在这磨磨唧唧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马荣知道他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皇帝心烦那可就坏了,“微臣是想模仿蒙古人组建一支蒙古骑兵,以战养战,摆脱我军依赖补给的缺陷。”   这话说完,他低着脑袋不敢看。   朱厚照脸色也僵住了,他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马荣说:“大明国力强盛,适逢盛世之机,微臣想为陛下打下更多的疆土!”   “还有吗?”   “没了。”   尤址惊疑,哪里有这样和皇帝说话的?   但朱厚照却笑出了声,“朕说大明应该尚武。还是有效果的嘛。你们这些个将军竟然就忍耐不住了!哈哈!”   马荣想开心又不是很敢,支支吾吾的,“陛……陛下,那您……您是同意微臣所奏吗?”   “同意,为什么不同意?你要多少人?”   “十万足够。”   “马呢?”   “二十万匹。”   “那么你想打哪里?”   马荣单膝跪地,“向西,先为陛下征讨哈萨克汗国。”   “不,应对哈萨克汗国的策略,朕已经定了。他们新的大汗刚刚登位,现在?还不是时候。再说,你这是抢杨一清的功劳啊!”   主要是再向北也没什么人了。   这个时候北方没有沙皇俄国,只有一个莫斯科公国在东欧平原猥琐发育。   而荒凉的西伯利亚也只有一个西伯利亚汗国,说是汗国,其实就是逃走的鞑靼人和一些其他民族的一个栖息地。   小冰河时期又即将到来,北方更加寒冷。   所以这一块地方真的是没什么价值。   西伯利亚这个词语的意思就叫‘沉睡之地’。   “马荣,如果朕命令你向北,你愿意么?”   “陛下但有所命,微臣在所不辞!”   “你过来。”朱厚照领着他走出这个暖阁,到对面的屋子,这间屋子里挂着地图,一个很大的大明全舆地图,“博望侯从海上向西,历经九年,探寻了世界上数以百计的国家。实际上也是向南。但是咱们北方的陆地却还是未知之地。   眼下,世界各地交流不断,从西洋各国发生的战争来看,这个世界的规矩就是谁赢了战争,谁得到一切。既然是靠拳头解决问题,咱们炎黄子孙怕过谁?   你就向北去,若是遇到什么部落,就对他们进行招安,朕愿意给他们封号,让他们成为大明的属国,甚至愿意让他们南迁。北边环境太恶劣,到中原来生活亦无不可。只要他们臣服于大明,承认土地是大明的国土,这些条件都不是问题。”   马荣当然没有不愿意,只是他有些不明白,“陛下,漠北蒙古已无强敌了。”   “看来不明白?”朱厚照一下就瞧出他的疑惑所在,“博望侯你见过了没有?”   “臣见了。”   “那他有没有和你说,西方人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他们要占领那片大陆?”   马荣点头,“臣有所耳闻。”   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胸脯,“这是在瓜分世界。”   “微臣明白,所以陛下要革新军制,为的就是在今后的世界之争中占得一席之地。”   “那么这个地方为什么不可以先声名为我大明的地界?”朱厚照手臂扬起指着,“他们不都是谁先宣布谁先得?这些地方咱们去宣布,而且要正式的宣布,如此一来,今后谁要再染指这里,那就是与大明开战,这个问题不管是谁都得好好考虑考虑。   朕明白,你是觉得这种地方实在没什么价值,荒凉、寒冷,马都活不下去别说人了。但朕不这么想,朕,要把这里统统都拿下来!让我大明的陆地疆界再行扩充!”   甚至都没有一个理由。   就是单纯的皇帝的一种欲望。   其实朱厚照也说不出什么理由,西伯利亚即使在现代仍然是环境恶劣、人烟稀少的地区,虽然自然资源丰富,但在1525年,他总不能拿石油、天然气说事吧?   “武功伯,你可愿意?”   马荣立马行礼,“微臣愿意!不过……”   “恩?”   “不过向北的话,便不需要十万人马了。只是愿意给他们提供栖息地,便已经能招安一部分部落了。”   朱厚照说:“但你要组建蒙古骑兵的方式,朕觉得还是有实践的意义的,不过适合这种标准的战士不好找,你得慢慢来,不要就此放弃了。”   历史上的俄国为什么拿下了西伯利亚,以及东北亚的大片土地?   他们是用金钱收买哥萨克骑兵的高层,再通过政治上拉拢,最后让这个英勇善战的军事团体成为他们征服西伯利亚的主要力量。   俄国人似乎有靠钱来圈养一个武装部队的历史传统,这种状态在他们那里可以维持,君主似乎也没那么害怕。   就像二十一世纪,车臣武装就是拿着俄罗斯政府每年的高额补贴,小卡德罗夫那句‘我是普京的战士,我会为他死’的价格是每年3700亿卢布,大约是人民币300亿。   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朱厚照不记得哥萨克骑兵到底是什么年代开始向东征伐的,   但他们总会来。   所以他答应马荣的奏请,他也需要这样一支骑兵。   当然,政治上的隐患从马荣开口第一句他就已经想到了。   一支骁勇善战、无需中央财政支持的精锐骑兵,肯定会有变心的那一天。   但至少他相信马荣,   为什么?   因为北边什么都没有,他还是毫不犹豫的遵守了这个命令。   除此之外,马荣北进会多出好几年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大明会完成军制革新,所以他就算强,但也不是一家独大。   简单的说,这个考验被朱厚照用政治手腕暂时化解了。   只是武人的马荣大概是想不到天子在一瞬间还有那么多的心思,   他原本的预期是皇帝可能会收拾他,但真实的结果却与他的想象差之千里。   “在想什么?”朱厚照看他不讲话。   马荣告罪,“微臣失态,陛下恕罪。微臣是在想,在来时的路上,还担心奏对不妥,惹怒了陛下。没想到……”   朱厚照眉毛一动,看来他很清楚自己冒得政治风险。   按下表情上的些微诧异,他说道:“武功伯,千年来的历史证明,北方广阔的草原总是会养育出一个族群的,匈奴、突厥、蒙古……他们不会消失。与其如此,不如让草原上奔跑的是我大明的牧民,谁说大明就不能有放牧的百姓了?在吕宋,那里有靠采集生活的,在辽东黑龙江还有靠渔猎生活的。   耕种、放牧、渔猎这绝不是是否属于大明人的标志。那还有出海捕鱼的呢,又怎么算?朕这个皇帝愿意接纳他们,不管他们用什么方式过日子,你也不要有这样的愚见,只要他们愿意认朕这个皇帝,认大明这个国家。   老百姓嘛,总要活下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草原就吃草原,朝廷何必要管那么多?你说是不是?!”   马荣赞道:“陛下英明。这几年来,朝廷在漠南蒙古多行封赏,确实让草原恢复了安定。”   “所以么,这不是挺好的嘛?朕还在筹划,要不这蒙古的大汗就让朕来当!他忽必烈能到中原来当皇帝,我朱厚照就不能到蒙古去当大汗?没这个道理!”   这个路子有些野,马荣一时没反应过来。   其实朱厚照也不是随便说说,控制蒙古出了多封部落的王爷,主要一个就是要给他们找个共同的主子,那么就是大汗。   核心目标就是管控这些部落之间的争端——谁也不能统一蒙古。   实际上满清的皇帝也是蒙古的大汗,从皇太极开始,蒙古各部都会给皇帝上奏表,奉上汗号。   而且满清还有个更绝、更缺德的法子。   他们把藏转佛教带到了蒙古,用宗教的方法让这群马上汉子全都信佛,规定每个家庭只允许一人留在家中,其余必须出家做法。   出了家么,自然就得不近女色,不能生孩子,虽说偶尔有一两个花和尚,但总体上蒙古人口被控制住了。   再有,因为推行佛教,好好的一个尚武民族,硬生生给弄成了以慈悲为怀的出家人。   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个法子也很管用。 第八百七十一章 左边是政务、右边是军务   奏疏制度改革以后,皇帝以密旨和全国大臣进行‘私密通话’。   像是边镇总兵官接连抵京这种敏感信息,先前都是保密的。   这样可以暂时拖住一两个月。   虽说现在九边安定,但朱厚照做事情已经习惯性严谨,不能在涉及到军队方面还马马虎虎,随便搞搞。   这也就使得每个总兵只以为是皇帝密宣他们入京,而根本不知道其他边镇的情况。   就是这个小小的奏疏制度的改动,对于君主权力的加强那是空前的。   包括在京的大臣,他们也完全不知道皇帝忽然宣调多位总兵入京,直到这些人出现在京师。   这个事情让不少大臣感到震撼。   天子以如此方式治国,全国上下的情况都在天子一人手中。   侍从室虽然辅助皇帝做些文字工作,但那几个人根本没有内阁阁老那样的政治能量。   换句话说,君权已经无可制衡。   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想要与皇帝对抗,那么必然是要联手密谋,甚至要经过长期的准备策划。   你不可能一人忽然跳出来说,天子无德,反了它丫的。   现如今,哪怕是弹劾一个大臣,那也是朱厚照让他有动静,他才有动静。   因为他可以选择不把奏疏公开,   如此,则一封封骂人的奏疏就失去了意义。   更没有大臣敢宣扬,说大伙来看看,我给皇帝上奏了这些……   当然了,最终还剩一个当庭弹劾的办法,不过要闹到这个程度,事情就大了,所以数量并不是很多。   总归是那帮文人骂来骂去的小事被根治住了。   对于这次军制改革,朝中的大臣就有这样的感觉,   总兵入京、国公也入了宫了,天子已经商量出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相当于是绕过了他们。   这便算了,但此次军事改革,这一个个大军区划分的,个个实力强劲,一直下就戳中了文人的小胆子。   消息才刚传出去一天。   顾人仪就匆匆递条子入宫,   见了面就慌不跌的和皇帝说,“臣有耳闻,陛下欲分区建军,沿国境屯精兵数十万!陛下,微臣以为此举万万不可啊!”   朱厚照提着毛笔蘸了蘸,淡淡的说:“大明卫所制已经败坏,朕虽勉励维持,但最多三十年,边军战力必定羸弱不堪。朕划分兵种,集中钱饷武器,大练精兵。将来才能在国与国的争端之中战无不胜。”   “微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可陛下想过没有?若陛下军区所设不多,则这三两军区因集中大量资源而实力强盛,极易尾大不掉。可若陛下多设军区,则国库不堪重负,亦不能长久。更让臣担心的是,一旦国库不能支撑,逼迫朝廷让各军区自身解决部分钱饷,那便是有了安史之乱再现之危啊!皇上!”   顾人仪一脑袋磕在地上。   应该说是很真挚的。   “义山,你说的,朕都知道。朕就算没有学贯古今,但唐朝府兵制崩溃、安史之乱大乱天下的这段历史朕还是读过的。”   唐末时期,藩镇割据。   大唐的士兵就是农民,忙时务农,闲时作战,没有军饷,甚至盔甲武器都要自备。   这就导致地方藩镇不再依赖中央政府,控制力随之减弱。   所以到了宋朝,赵宋就是再难,他也要自己供应军队。   可宋朝吸取了这个教训,难道就千秋万代了吗?   “那陛下为何还要如此,臣实在不能理解!”   尤址急了,“顾阁老,可不敢与皇上这样说话。”   “无妨。”朱厚照举了一下手,“李唐的错误朕不会犯,今后各军区的粮饷一律由朝廷供应。同时,朕也不会使一将长期驻守于同一个军区,大体上五年一调,可成定例,以免将兵同体,无视朝廷。通过这样的办法,可大大限制军区将领对于军队的控制。   第三,朕还会挑选文官入营。对士兵进行政治、历史和世界局势教育。文官和武将为同级,互不隶属,只是分工不同。”   顾人仪急道:“文武不和,因人费事,岂不是更加混乱?”   “朕说了,是分工不同,互相不得干涉对方的职权范围,虽说会有扯皮推诿,但为了让你们更安心,也只得做此牺牲了。”   “陛下想要如何分工?”   “武将负责怎么带领士兵打仗,文官负责怎么教会士兵生活。简单的说训练、作战归武将,忠诚教育、后勤补给归文官。如此相互牵制,不使一人掌握全军。”   顾人仪冷静了一点,   这么说来,管后勤的没办法调动军队,能调动军队的不能擅动物资粮草。   不对!   “陛下,若是奸臣狼狈为奸,相互勾连呢?”   朱厚照问:“他们平时官职相同,勾连起来,谁做主公?这是一个问题。至于说真的碰到两个臭味相投的,那也没办法,这世上没有万全的制度。”   “为何没有监军?”   他说的是太监。   朱厚照看了看尤址,“要不你们也派个人?”   “奴婢们自然是听皇上的。”   其实他不太喜欢太监作为监军,不过明朝一直有这个传统,而且这样改动其实有风险。说实话,如果是大军区,下辖15万这种部队,一旦向中原横推还是很麻烦的。   当然,他会严格限制太监的权力。   这样一个军区里存在着三方势力,要有一个人能够协调另外两方跟着他造反,也是不容易的。   也是难得,   一个文臣竟然给太监揽了权。   这其实就是政治。   这之后顾人仪逐渐安静,“陛下行事,向来思量周全,是微臣冲动,请陛下治罪。”   “起来吧。朕还能分不清谁是为朕好,谁是为朕坏?”   顾人仪心中微微一暖,“谢陛下。”   “这次改制先从京营开始,以后就没有京营了,只有京师卫戍军区,共计五个军,分戍不同的方向。在朕的设想中,这是天底下最大的军区,军区总兵由国公担任,各卫所军指挥使全部为陆军学院出身,他们平时统兵,但不能随意调兵,也不得随意擅离防区。京师不失,天下就乱不了,你放心吧。”   除了京师卫戍军区,目前已经确立的还有三个军区,分别是河套军区,下辖两个军六万人;新疆军区,下辖两个军,六万人。   另外一个就是海军,也是一个军区的规模,兵员控制位为六万。   这样算下来,部队规模就已经是33万了,是个很庞大的规模。   如果按照每人每年10两银子计算,光是军饷就是330万两。   再加上武器弹药、粮草马匹供应等,一年的军费会直接超过600万两。   这还没计算全国其他地方驻防的乙、丙两级部队。   换句话说,大明的军费会在短时间内达到800万两左右,大概是占现在岁入的20%。   属于养得起,且发生战争拉高投入时也能将就受得了的程度。   其实军队的战力说到底就是由财政控制的,一个封建的财政制度,养不活近代部队。一穷二白还谈战斗力,做到的那个人已经接近神明了。   所以,本来按照道理辽东、西南、南方都应该成立军区的地方都还未纳入考量,因为这些地方暂时没有高强度战事的危险。   那就先维持现在的模样,不加大投入。   甚至还有可能被裁撤一些卫所。   其实对于河套和新疆这样分别承担向北、向西的军区来说,一旦出兵,他们的兵力不会只有这些,按照现在的朝廷制度,少数部族的部落必须要出兵配合明军进行作战。   哪怕出三万人给运送粮草,也是个很大的帮助了。   此外,北方有了这样的重兵力以及国界线的不断拓展,九边的重要性自然是会下降。   比如说榆林,出去两百里仍然是国内,你屯重兵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不过朱厚照还没有打算完全取消,至少大同、宣府两处京师门户还要保留,但其他边镇肯定会面临兵员不断减少的局面。   但这并不衰退。   朱厚照已经计划好了,第一个试验的地点,就在哈萨克汗国,从现在开始改动,一年多的时间六万人全部到位,再进行必要的训练理顺上下关系。   接着就要看他们的了。   朝堂上,   顾人仪之后,陆陆续续的也还是有大臣入宫来劝皇帝。   皇帝尽量耐心,说得通的很好,说不通的随便他。   而在内阁对面,军机处的牌子也被挂了起来,   这是一个象征,   从此左边是政务,右边是军务。 第八百七十二章 举家迁移   北方的旱灾加上这个冬天的寒冷让日子变得分外难熬,虽说一场雨夹雪让大地润了润嗓子,但地里的庄稼旱死了,没了收成,大部分靠种地的普通老百姓在这个冬天都成了灾民。   而且从前几个月开始,他们就几乎将能卖的东西全卖了以此来换一些吃的,等到大雪纷飞直接傻眼了,好些人就是单衣挤成一团又一团,   在县城城墙的角落,在城外的破庙里,在几无人气的破落村庄……   王廷相身为阁老,也是本次救灾的总指挥,他到各地查看了灾荒之后心里边沉甸甸的。   由此他也改变了原来对于朝廷出钱、贩运人口的看法。   在河南洛阳,巡抚王宪陪着王廷相暗中探访当地设粥棚的实际情况。   “朝廷虽然下拨了赈灾粮款,但架不住人多,冰雪解冻以后,道路泥泞不堪,一旦赈灾粮输送不及,情形势必更加糟糕。”   说起来王宪还真是忧愁。   一般而言,灾害都会聚集在一个府或是一个府内的几个县,但正德二十年的这次旱灾确实比较严重。   白雪纷飞,入目所及之处,都已成了白色。   衣衫不整的灾民在风雪中排队领粥,一片一片的枯瘦百姓像蚂蚁一样聚集。   这都是要喂饱的一张张嘴啊。   “好在有维纲(王宪字)施行善政,否则只怕要多出无数的人间惨剧。”王廷相迈步向前,粥棚之外堆着的便是粮食和红薯。   红薯会多一些。   这样米粥伴着红薯粥,至少不让粥饭过稀,喝下肚子像水一样。   王廷相又转身说:“往台吕两地运送人口的事,最晚过完元宵内阁就会正式下令。若是顺利,或许还会更早些。中原地区人口稠密,老天爷一旦不赏脸就是百万灾民。与此同时,那两个地方却还有大量荒地。”   王宪起了兴致,“朝廷当真已经下了决心了?”   “嗯。你要先和知府、知县打好招呼,以免事情来时措手不及。”   正德二十年十二月,大移民的第一个招牌先在京师通州地区首先升了起来。   赚钱的机会么,最先是官僚集团先闻到味道,几个官家子弟到少府企业司先设一个运输公司,再通过关系拿到资格认证。   而且他们的资本也是有的,通关系、哪怕借钱,先弄了5条船再说。   因为朝廷在推这件事,所以一路绿灯。   他们再找几个狗腿子到灾民中间宣传,给米、给肉,甚至他们还能弄出移民所去的地方的画像。   这玩意儿可比钱和船难搞得多,至少得在那边认识人才行。   否则这么短的时间是做不到的。   毕竟从提出到现在也就是2个月而已。   其实从现代人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情不是很好,因为人被明码标价了。台、吕两地的总督府收到的圣旨肯定是按照人头、年龄、健康程度来进行付款。   不管怎么说肯定是健康的青壮劳力价格最贵。   稍微带点疾病的,那就难了,   一来运输的过程,容易抗不过去,就算抗过去了,价格也低。   从利润的角度考虑,运输商在‘收人’的时候就会进行筛选。   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人、多少钱,一定会被量化。否则生意做不下去。   但现在这个年头,买卖人口则是普遍存在的,卖儿卖女的情况也不是传说中才有的事情。   其实更加彻底的利益计算,应该是抓捕、强运,把人当做牲口、奴隶一样弄过去。因为正常的运送人口实在太贵了,路上的消耗、船只以及人员的费用,没有个20两,生意人估计没得赚。   但20两可是一匹高等战马的价格,足够一个普通人家一年的口粮的。   要运送30万人,这就是五六百万两白银,这要放在二十年前,做完这个事,朝廷得有另外好几样事停下来动不了。   但这次朱厚照并未选择更加省钱的办法,那样后遗症太多,不仅如此,他还给出了一家人整体迁移的‘套餐价’   因为这些人过去是要他们垦荒种地的,这玩意儿可是技术活。随便找个年轻人那是不行的。   有句老话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种地要懂得看天时,什么季节干什么事情都有讲究,这些东西是年长一些的人凭借经验来确定的。要不说是宝呢?   另外,一家人在一个地方也更加稳定,可别朝廷花了大价钱弄人过去,结果自己赚了点钱又回来了。   这些都是细节上的东西。   在整体上,饿着肚子的人只要给他饭吃,他几乎不太可能拒绝。   饥饿的感觉朱厚照不知道,但灾民会去啃树皮、会去吃观音土,会去把自己的女儿卖了,再极端会易子而食。   都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让他离开家乡到另外一个地方,会是多难以接受?   实际上,灾民本身就会逃难,这不就是因为活不下去吗?   所以说在通州的招牌刚打出来,其火热的程度甚至超越当事人本身的预料。   几名发起的年轻人听闻以后自然开心,他们的父亲都在朝中有一官半职,消息来源于朝堂,自然不会有假。   他们甚至都知道朝廷已经将一部分官银装船运往台湾和吕宋了。   “走走走,咱们瞧瞧去!”为首的乃是当朝户部侍郎张池的儿子,张煜。   他身后的三个好友也是大约相同的身份。   朝廷其实限制官员子弟经商,这件事却放了口子出来,赚钱的机会本就不多,自然是要抓紧。   等他们躲着大雪到通州城门口搭得简易棚子边时,报名、筛选工作已经开始了,而且有县衙的人在维持秩序。   标语没有,老百姓不识字看不懂。   但是有个小厮一直拿着图画宣传,高声喊着,“各位父老乡亲,咱大明在吕宋那儿有打了胜仗,占了老大一片地!日子过不下去就跟着朝廷走,皇上已经下旨在那里准备种子、农具,支持咱百姓垦荒。”   二十年来,天子多行正义。   所以皇帝在民间的口碑很好,即便是个小孩也从小被教育说正德天子是爱护他的子民的。   毕竟红薯、丈地、免除徭役等等各种事情一波接一波,就算没有刻意宣传,老百姓也能自己体会得到,   更不要提,在通州地区,朱厚照还强力推行取消民牧,使得老百姓从养马的苦劳之中解放了出来。   “都来都来啊!给吃的,保管送到地方!”   一户户的灾民饿得两眼都放空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反正排到他时问什么就答什么。   张煜是在边上听着的。   “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几口人?”   中年男子答,“小人吕全弟,家中四口人,是通州漷县吕庄人。”   “你愿意去台湾还是吕宋?”   “小人去吕宋,那地方本家应该多些,到时候也可有个照应。”   “额,你这个……”握笔的男子想要说什么,但是忍住了,绕了一个弯子点头,“你说的对,那地方估计不少姓吕的。”   “哎。那……那这个……”男子眼睛一直往后面一个帐篷扫。   “去吧,去吧。看你家这娃儿饿得,瘦得皮包骨,你该早些来。”   “是早来了,大夫查身体排得久啊。总之多谢、多谢。”   说着这吕全第左右手各拉一个小孩儿,欣喜也胆小的叫唤,“走,咱们领吃得去。”   发吃的这个帐篷,后边儿连着一个小院子。   检查身体、报名、按手印,领到食物之后就到小院子里自己就食。   这个时候你就不能走了。   不可能让你吃了白食,而且有专人看管。   对于张煜这样的人来说,这就是一笔笔银子。   至于商家究竟提供什么食物,朝廷的规定就是,不能够吃死人。   说到底这个条件下,提出什么要提供大鱼大肉的目标也是好高骛远,就馒头、米饭、红薯那都不错了。   但要说东西不好把人吃坏了,那到时候肯定影响‘价格’。   这里面的好坏生意人自己会分辨的。   吕全弟领到的就是四个馒头,外加他和他的妻子各一碗红薯粥。   入院子的时候也是分好类的,像这种一家人是一类,他们是‘价格’最高的。   走到里面之后发现其实已经有十几户人家了。   “吕大哥!”   “老宋?”吕全第也惊喜了,这是他的同乡人,“还有嫂子,你们这也是……?”   两个泥腿子的乡下人不讲究随便找个地方坐下。   宋家人吃了一碗热粥还好些,但此时也只能惨然笑说:“日子过不下去,只能这样了。”   吕家媳妇儿默默跟在身后,而他的一双儿女则是大口大口的啃着馒头,尤其她那个女儿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啃着的时候看到对面也有个小女孩儿巴巴的看着她。   大概是不忍心,她还揪了一块儿下来分给她。   “老宋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发吃的,然后运我们去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   “不会的吕大哥,你这几年不出乡不知道。我是听人说起的,朝廷真的打了吕宋。”   吕全弟还是满脸焦愁,他是逼得没办法,再不吃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否则他也不会跳这个‘火坑’,“反正走一步看一步吧。”   “吕大哥去的哪里?”   “吕宋。”   这老宋站起来,“我选的台湾,我是想着近一些。我去问问能不能改一下,这样我们两家在一起总归好些。你先吃。”   “好。”   不久后,老宋回来了迎着几个人的目光他兴奋说:“改好了。朝廷好像对于去台湾还是吕宋不那么介意。”   “真的?那太好了!”   正聊着外面又进来一个青年人,“都听好啊,看清我手中的东西,这个叫地图。台湾离大陆近,就在福建的对面,二十多天就到了。吕宋在台湾的南面,要走三十天。台湾大、吕宋小。台湾都是咱大明的,没有蛮子,但是土地都要自己耕种。吕宋呢,朝廷刚刚打下来,有蛮子,但也有好处,第一就是人少地多,每家按百亩为标准,而且可以使些蛮子耕种,他们都很便宜……”   包括吕全弟在内,所有人都听得很认真。   其实说得是很详细的,只不过听起来太美好,这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有些将信将疑。   “有蛮子的话,那会不会打仗啊?!”不知有谁问了这么一句。   介绍人说:“放心吧,到了南洋你们就横着走,皇上已经下旨,动我大明一个百姓,大明就灭了他一国!” 第八百七十三章 日子有希望!   帆船的诞生使得人类对船舶的利用突破了人力。   不仅如此,帆船实际上也是能够逆风航行的。   这实际上是利用伯努利原理,古老的中国人并不了解这一点,但他们能在长期的实践中总结经验。   这种船只虽然缺乏成熟的人力划桨,容易在瞬息万变的海战中因为行动迟缓而遭到敌军分割包围。   但是在贸易领域,由于它依靠风力推动,大自然的力量大过人力,所以允许它造出更大的内部体量。   换句话说适合货物运输。   所以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现在的船只都能够出发。   吕全弟一行人只在通州待了三天就被人领着登船南下。   这一拨灾民有700多人,多待一天的口粮都是个很大的数字,所以肯定是短时间聚集好人,尽快装船出发,什么节日、过年还是算了,   本来都是饿着肚子要死的人,还过什么年。   差点没过去这个年。   所以整个行程并没有考虑节日,就是从一个地方到下一个地方。   但船上的老百姓也是活生生的人,   而且都是朴实的、历经过生死的人,尤其他们飘在茫茫大海之上,离家越来越远。   农民虽说不出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们只是有这样的情感。   年三十这天,吕全弟把前几天发的不多的肉食给攒了下来,分给他家的两个再加老宋家的一个,一共三个孩子们。   “过年了,吃点好的吧。”他哈着冷气说。   猪肉片儿的香味还是很浓郁的,三个孩子一下就被吸引了。   四个大人则默契的也不抢,全都省下来,老宋也有些动容,“等到了地方,日子过得好了,咱们多攒些,过年吃个饱!”   没人敢去想经常吃到肉。   比较大胆的是过年要多吃一些。   其实过年的年味就是物资匮乏年代的那顿好吃的,为什么后来年味愈来愈淡?其中一个缘由就是家家户户平时吃的就跟过年似的。   哪像现在似的,只要有好吃的,孩子们是不管在家还是在船上,只要那一抹猪油的香味润了舌头,马上就会觉得今天与平常不一样。   那么自然就会盼着过年了。   吕全弟一家是在乡里务农的。   老宋这一家是做小生意,没想到碰上了旱灾,寻常百姓吃饭都成问题,他那个店铺自然也就无人问津。   没了收入,租铺子的钱也没有。前几年赚得还了债也所剩无几。   这么耗个几天,直接就返贫了。   所谓天地不仁,在生产力低下的年代,一个个普通人要活的好好的,可得拼上一番运气。   但上了船的这些日子,因为实际接触越来越多,和宣传逐渐深入,他们也开始慢慢相信了。   人还是有一个希望。   吕全弟看着孩子们大快朵颐,就鼓劲说,“等到了地方,只要官府真的给我们一些地,咱们就能把日子好好过起来。虽说是给一百亩,但能给三十亩,我便心满意足了。”   吕夫人点头,“是啊,三十亩地也足够了。哪能要得了一百亩,忙都忙不过来。”   老宋奇怪,“不是说有蛮子可以驱使?”   吕全弟解释,“我们私下里商量过,那些蛮子是个什么模样,咱们也不晓得,自家的地还是自己伺候放心些。万一他们不好相处,或是遇到歹人岂不麻烦?”   老宋胆子大一些,所以他才出去做生意,所以倒没考虑这方面,“按照他们的介绍,我们是花钱的,请他们做事,你情我愿,应当没什么问题。”   “这个到时候再说吧。”宋夫人也插话,“现在会不会真的给我们地还是两说呢。我便不信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   大体是生意场上看透人情冷暖,她已经习惯这样了。   如若不是为了一两口吃的,她是绝对不会答应参加这个事情的。   当初她就极力反对,但因为是妇道人家,说了其实也不算的。   老宋则坚持,“头发长见识短,当今圣上就是这样的好人。这样的好事你以前没碰到过?你娘家的地还是官府给分的。我是相信的,吕宋一定有土地给我们。”   吕全弟望着漫天星空哀叹,“希望吧。”   他其实是很想相信,但又不敢。   又害怕、又期待,尤其不敢想,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就是灭顶之灾。   在海上飘荡不知时间,   前两天还知道第一天、第二天,到后面就完全麻木了。   于是经历了晕船、呕吐、无聊甚至生病等等一系列折磨之后,在他们的希望被一点点消耗殆尽的时候,   忽然有一天,船员从最上层开始一个一个敲门,“到地方了!到地方了!穿好衣服,洗好脸,准备下船!”   吕全弟一个机灵就起来了。   船上生活虽然枯燥乏味、折磨熬人,但吃得还是提供的,而且会提供蔬菜。   又没什么活要他们干,这样养了个把月之后,一个个精神倒是好多了。   他这间屋子也是挤了几家人,靠近门的那个直接拉开,就看到外面站着的人在和他们强调:“洗把脸,吃点儿东西!一会儿下去的时候接受检查,全部给我昂头挺胸!要是检查不合格被劝返,你们不仅要回去继续当灾民,还要想法子付回去的船费!快点儿!动起来动起来!”   这是第一回 船员讲到什么返回、船费,   这一下子就让所有人心思都紧张起来。   吕全弟将目光投向老宋,结果后者也摇头,“这么多天也没打听到劝返不劝返的事情啊!”   “那检查呢?检查什么?!”   老宋也仍然摇头,“不知道!”   不是他打听不出来,实际上这艘船也是这帮人第一次搞,虽说朝廷出了规定,但到了吕宋以后,当地的总督府究竟要怎么做他们也不知道。   说到底这帮人也不是什么具有官身的人,都是老百姓一个。   真的面对官府,还不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不管怎么样吧,都已经飘了那么远下来了,吕宋也到了,也只能是跟着下船。   与此同时,石塘港的码头,   总督府的官员也已经准备好了。   船只上岸以后会看到四个大帐篷。   中间都是通过过道连接,过道旁隔三五步便有一个士兵。   好的是,还有人引导。   “所有人往前!男人去第一个帐篷,女人到第二个帐篷!所有人都要好好冲洗身体!”   三十天的船上生活,卫生条件实在一般,   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头上的虱子抓出来凑一起都够炒一盘菜了。   走到人面前,味道更是上头。   吕宋这个地方温度高,虽说是十二月但个个都是穿着薄薄的单衣。   这个小岛在冬天的夜里都有20多度,所以一盆一盆水直接浇下去也不冷的。   只有孩子会有些不舒服,不过也还好。   能忍受旱灾、在船上这样熬着,不会被一盆水击倒。   当然后续如果有条件的话,还是改为温水。   现在么条件简陋,像是吕全弟这样的人像是被‘牲畜’一样对待,推到里面就是呼啦啦大水盆浇下来,   赤身裸体的时候,还要被人前后检查一下,就是头发也要被弄过来检查一番。   好在这些流程结束以后,官府会直接给他们一套新的衣服。   在他们洗澡的时候,船运方已经把资料都送到官府那边了。   等到一个个走出来,进入第三个帐篷,就开始核实身份信息,而且要问清楚,他们不是被强制抓走、或是抢来的人。   “吕全弟?”   “是小人。”   总督府的官员看了一眼他身后,“这是你的妻儿?”   “是的,我们是通州人,遭了灾逃难到了这里。”   这官员不是很在意,“不都是逃难的吗?来,按手印。”   他不识字,对他来说写在纸上都是一圈奇怪的符号,“大人,这上面都是写的……都是什么?”   官员把纸给他立了起来,指着大声说:“你的名字、家人,还有籍贯,以及你来到吕宋的理由。你不是逃难的么?”   “对对对。”   “那就按手印!动作快一点儿啊,人很多!”   前三个帐篷都是相对平常的流程性的东西。   真正精彩的是第四个帐篷,   在这个帐篷里是十个人,他们身边各有一个很大的册子,上面是图片、文字兼有。   通过前三个帐篷的人进来以后是按照顺序站过去,一共十个,如果多了就排队。   “不要东张希望,眼睛看这里。”这些人员也都是总督府里的人,不过他们不是正式官员,而是临时聘用过来的,“这张地图是大明、这边是台湾、这里是吕宋,我们在大陆的东南方向。看第二张,吕宋是一个海岛,我们所在的位置名叫马尼拉湾,石塘港在这里,为我大明所建,中间的这条河叫巴石河,巴石河向北是我们的地界,向南不要越过贝湖,那里有吕宋国和一些土著部落,擅自进入,后果自负!”   “第三张图,是如今向北开垦的土地以及正在修筑的城堡,由南向北分别为新石塘堡、北石堡……你们在这里没有权力选择进入那一座城池,总督府会根据人口分布分配你们土地。土地都已按百亩为界划分好了。但这一百亩土地开垦的程度不一,有的可以耕种,有的还需要开垦,这一点总督府没办法做到完全相同。”   吕全弟感受到夫人捂了捂嘴巴,他自己也压着激动小声呢喃,“是真的,是真的……”   哪怕仍需要自己开垦,但宣布这个地方是他们的,那么通过勤劳、苦干,再给上一点时间,最多两三年后,他就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些。   无非就是辛苦些罢了,但是日子有希望才是最重要的! 第八百七十四章 正德二十一年   在东北信风和地转偏向力的作用下,北赤道暖流自东向西横贯太平洋。   抵达吕宋岛之后又折返向北,形成强大的日本暖流。   洋流生生不息,给靠近海洋的陆地带来温暖与水汽。   自从登上这座岛屿开始,远道而来的人们就能感受到这里与北方内陆的不同。   时值冬季,但这里却温暖如春,缺衣少穿不再是可怕的体验。   另外一方面,因为缺少足够的行政人员,总督府只能让士兵担任起各种引导、介绍、带路等工作。   还有一件事,就是造房子。   一波一波的一下子来了数千人,虽然有土地,但是没有足够的居住的地方也是问题。   好在这些灾民本身就是苦日子过来的,只要食物充足,盖房子、挖沟渠、修村里道路……   吕全弟那个十岁的小儿子都被发动起来劳动了。   大约十日以后,从石塘港到北石堡的道路上开始出现一批一批的木板车。   朝廷开始移民的同时也开始从大陆集中起运一批农具、种子。   这批物资比大批的移民稍微慢点,毕竟移民是生意,‘资本家’急得要死,恨不能一天都不耽搁立马出海。   好在晚的时间不长。   现在这个地方事业草创,但结构简单,也没那么多的管理层级。   运输队伍只要一路向北就会路过新起的几座城堡。   城堡里的人口都是登记在册,非常清楚的。   多少人,需要多少东西,基本上不会误差太多。   吕全弟的小腿和小臂都露了出来了,他这是刚从地里出来,只是为了领东西,临时被叫了过来。   “北石堡第二队三组、吕……吕全弟?!”   “在!”   “上前领东西!”   这是第一趟运输分发,三皇子载垚亲自带队。   在他的督促下,士兵们站成一排,将东西一份一份的发给排队的新移民。   与此同时,从运输队伍中还下来一个背着药箱的人,医士。   大明医学院这些年来也培养了不少人了,征调一百名过来支援建设完全不成问题,就算付钱也是一笔小钱。   现如今的盛世中华,朝廷很舍得在这方面花钱。   “认识一下吧。这是京师来的大夫,名叫康元子。今后就是北石堡的官医。”   官医?   好些人露出疑惑的神色。   这个白白嫩嫩的医士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的模样,稚气未脱,又很白净。   且因为过于干净,感觉上不是很好接近。   士兵对村民们解释:“吕宋岛与大陆不同,虽说冬季不冷是很好,但到了夏季就会异常炎热,各种蚊虫也会比较多。医士会告诉你们如何预防,如果出现身体上的问题,他会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康元子眨着眼睛看着这些‘泥腿子’。   因为朝廷是强制要求,他们中的部分人其实并是自己主动愿意到这个地方来的。只不过有官府的人在,所以不好表达罢了。   与他的情绪想反,这些新移民们一听明白朝廷是给他们弄了个看病的大夫,马上就热情起来了。   这是人的基本素养,毕竟谁家都会有人有些头疼脑热的状况。   因而马上就有人上前极为热情的表示,“康大夫我帮您拿着点儿东西。”   人们脸上洋溢着笑脸,并说,“将刚刚盖好的房子让给康大夫!”   载垚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幕,国泰民安的真实写照就是这样了。   “出发吧。”   “是!所有人,出发去新石塘堡!”   载垚和张经各骑了一匹马走在前面。   “吕宋的捷报应当也到了宫里了,新年头喜,该是三殿下的了。”张经拱手向他恭喜。   载垚则说:“现在……我倒是希望京里的旨意能慢些来。”   “喔?为什么?”   “去年在京里的时候,我满腔热血向父皇请战,想得是为国建功,为己扬名。战事刚有结果,又迫不及待的想要让父皇知道。不过近些日子,我更加喜欢上在这里逐步的安排这些新移民的过程。   今年河南、北直隶大部遭遇严重旱灾,这些都是各地的灾民。张侍郎想过没有,多少文人墨客在笔尖感慨世间疾苦,但更多人是仅限于此,真正为灾民做实事的又有多少?与其去京里与不同人的虚与委蛇,在这里安置这些灾民更加让我觉得充实。”   看着那些人从恐惧不安,到逐步适应,看着一座一座房子起来,孩子们绕着圈快乐奔跑释放天性。   这才是朝中上下如此辛苦的意义所在吧。   可在京师他是看不到这些的。   ……   ……   京师。   紫禁城。   正德二十一年的新年钟声如约而至。   正月十一的日子,天上又下起了大雪,恢弘的殿宇穿上了白色衣裳。   入眼皆白,四处寂静。   只有一个穿着绿袍子的小太监举着一个奏本踏雪急走。   “吕宋军报!吕宋军报!”   在屋子里烤火的朱厚照很快听到了,他看了一眼尤址。   老太监马上退出,“陛下稍待,奴婢这就去看看。”   皇帝面前载垨和载壦分别坐着。   “是三弟的消息?”   说起来朱厚照对于这个结果有预期性,毕竟大明有火器,有训练有素的军队,还有经验丰富的将军,这还打不赢,那才要出问题了。   尤址很快折返回来,朱厚照则抬头看了一眼在暖阁外面跪着的人,随口说了句,“给些赏钱吧。”   “谢皇上!谢皇上!”   “好了,跟我走,领赏去。”   载垨看着皇帝翻开奏本,有些耐不住,他心里急着想知道那边的情况。   后来果然看见自己的父皇嘴角翘起,“成国公用兵稳重,战事没什么意外,吕宋大局已定。老三勇猛无畏,也是好样的。”   “太好了。”老大老二同时欣喜,“儿臣恭喜父皇再胜一役,我大明国威自今日便可宣于南洋了!”   朱厚照自己政治敏感性高,他仔细的瞧了一眼这两兄弟,按道理来说,他们说不定会不想看到载垚立下什么功劳。   不过这种期待自家人打败仗的念头是他绝对不允许的,但凡有发现,都得给他们展现一下什么叫子不教父之过。   “父皇,叛军荡平了么?”载壦问道。   “突然进剿虽然扫去了沿湖的几十个部落,但叛军并没有完全清除。吕宋岛只有那么一点儿平底,自贝湖向南不仅多山,而且都是密林,实在不宜追击过深。”   朱厚照在这一点上还是认可成国公的。   大明的士兵突然到那种环境下战斗,首先就是要和瘴气、蚊虫等对抗,不能够深入太多的。   而且其实也没必要。   对于现在的大明来说,一个海上军港,再加连着的后勤保障根据地其实就足够了。   真要把所有群岛上的土著全部杀光,这其实不太能办到,而且这些国家名义上都是大明属国,做这种事情政治代价、军事代价和经济代价都太大。   还会引发列国纷纷反弹。   大明和西方不一样,西方人不是这里的原住民,他们可以没有任何历史和政治负担,做出一些惨绝人寰的恶事。   但大明是东亚的原住民,历史上南洋岛国就与中原王朝有各种各样的联系,有的人还有亲戚在南洋。   所以除非岛国本身作死,否则屠杀原住民,这一点在大明朝堂内部都过不去。   “父皇,儿臣以为要不要和降旨给苏禄国的国王?”载垨建议道:“叛军向南部逃窜,唯一可能的也就是进入苏禄国。这条生路一段,这些叛军必定人心混乱,不攻自破。”   吕宋群岛主要是两个国家,北部是吕宋国,南边连接着苏禄国。   隔着大海相望的是加里曼岛,这个时候是渤泥国。   渤泥国在这段时间也算强盛,而且和明朝的关系不错。   永乐三年,渤泥国王麻那惹加那乃遣使进献土特产品,太宗皇帝还封其为王。   永乐六年,国王及其家属一行150多人抵达中国,受到太宗皇帝的热烈欢迎和隆重接待。   可惜这个国王最后在南京病死。   后来明朝国势微弱,渤泥国没办法只能臣服于满剌加国。   但自弘治末以来,大明重新强盛,不要说渤泥国了,满剌加国都在看大明的脸色。   可以负责任的说,这个时候的南洋就是大明的后花园,属于传统的势力范围。   如果不是吕宋有严重的叛乱,其实贸然出兵还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此时真正的威胁还不是当地土著的叛乱,而是越来越多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开始涉足这片区域。   史书记载,这个时期的南洋贸易非常繁荣,西班牙人大概在嘉靖年间首次到达吕宋岛,到了以后他们先恳请苏莱曼国王给他们一小片地方,主要是用来贸易、生活等等。   不过后来他们就开始不断扩大自己的驻地范围,还悍然向当地人发动了战争。   大明现在至少有天朝藩属的名义,不少小国都愿意臣服大明。   西班牙人到了这里可就是完全的侵略。   “给苏禄王的旨意,朕准了。”   载垨又受了几分鼓舞。最近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细致梳理他先前提出的大国战略,所以对南洋的局势还是有几分洞若观火的。   “还有,既然大局已定,父皇要不要召还三弟?三弟远渡重洋,想来也盼着早日班师,向父皇复命呢。”   这一点朱厚照则考虑了一下。   16世纪的上半叶,西班牙人还没来,葡萄牙人则来了。   未来,大明在这片区域和他们发生几场战争怕是在所难免。   在来来往往的奏报里也有提及遇到葡萄牙人军舰的事。   到目前为止,两方没有直接动手,便是大明占了一个‘船大’的优势,这帮外强中干、只善于以大欺小的人光是看到大船,就会冷静很多。   而且……   朱厚照捏着手中铸币厂献上来的样品,“大明货币改革以后,对外贸易会给西洋人带来‘不便’,而且对他们来说价格会逐年增高。这是有战争风险的。”   从宁波到吕宋,这么远的距离,好不容易跑过去,现在还不到一年,回来做什么?又不是吕宋的军粮不够吃了。   “载垚不急着回,朕还想着要他代表大明出访一下南洋诸国。”   皇子身份当然不一样,再拉过去十几艘战舰,这样‘劝’他们也接受大明新式钱币的事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第八百七十五章 挟胜利以令诸藩   新式货币一共三套,每套分四种,对于铜钱来说就是半钱、一钱、两钱、五钱。   货币改革不会像组建新国防军一样只在部分区域暂时执行。   而是会全国推广,只不过会有过渡期。   过渡期为一年,一年之后大明各地流通的私钱、官钱,全部作废。   所有人都要想办法去把自己的旧钱换成新钱。   银票可以保留,不过银票的票面不能够再以‘两’作为标记单位,而要全部改用新式钱币进行标识。   过渡期一过,所有非官方钱币的制作、使用都会被定性为犯罪。   这个事情看起来很容易,   似乎是一道圣旨,然后大家就是旧钱扔了,都用新钱,再用旧钱把你抓起来。   但实际上这是一次非常重大的考验。   因为一块银元的具体价值怎么来界定呢?   换句话说,朝廷让所有百姓将自己手中的钱币全部兑换为新式钱币,可我的五两银子,到底换成多少银元?   如果朝廷规定了一个10块银元。   那这10块银元到了市场上真的能买到那些银子能买到的货物吗?   货币本身的基本概念就是一般等价物,现在要换个一般等价物,就会引发这样的混乱。   现代国家也有相似的例子,比如印度直接废除过旧货币,导致大量百姓集中到银行挤兑,引发了市场的混乱。   但这个‘关卡’总是要闯的。   朱厚照把装着三套钱币的盒子给关上,“注意三套钱币的成分问题,不要闹出拿了铜钱熔炼成铜,然后更加值钱的笑话。”   “是,父皇放心。”载壦沉吟一声,“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要禀明父皇。”   “说。”   “便是关于旧钱换新钱。儿臣近来思考,我大明疆域广大,还有诸多山地、丘陵,超过一半以上的区域交通很是不便。   对于许多山村百姓来说,出一趟村子,进一趟城,都是一次开销和负担。可所有的换钱又都在县城官府进行,以官府的作风……小吏索贿怕是在所难免,若是索贿不成,则故意刁难,使百姓再跑一趟,那样一来不免民怨沸腾,于新钱币的推广也殊非幸事。”   朱厚照点了点头,   这些倒是实在话。   不要说古代了,   就是在没那么发达的现代到县城都是很远的路。   上辈子,他的老家离县城就有一百多里地,走一趟不得断腿啊?有的人没事可能几年都不会去县城。   而且找官府办事很难,一个借口给你打发走了,你怎么办?还能硬闯?   明白事儿的,花了钱打点打点就过去了。   不明白事儿的,老老实实的回家下回再来,这样来回折腾会让一个好好的家庭两三年缓不过气。   如此以来,一项善政就会成为恶政。   这个货币改革也会成为历史上诸多改革一样,属于好心办了坏事。   “你以为要怎么办?”   “儿臣以为要么在过渡期的内涵上再做扩展。”   朱厚照有些兴趣,“什么意思?”   “便是过渡期到了以后,剩余极少数的几个场景仍然可以使用旧钱币。譬如交税纳赋,仍然接受旧钱币,等朝廷收到税款以后,可以统一进行更换,这样不仅效率更高,而且也免除了百姓负担。”   朱厚照眼睛一亮,   这倒是可以。   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道理就在这个地方。   一个很小的改动,但因为考虑的更加细致,就会避免很多问题。   是人总是要交税的,旧钱币来不及换,或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换起来有困难,那就用来交税。   税款统一运到京师或是在几个大城市集中兑换,这也是一样的。   “善。”皇帝很少这样赞许。   载壦则只是微微而笑,显出几分超越年龄的镇定。   “不仅是方便了,而且从各地不同的比例也能看出来,到底是那些地方吏治败坏,寻个机会便要向百姓索贿!”朱厚照眯着眼睛说道。   因为县衙的官府作风不好,必然会导致老百姓不愿意兑换。   实际上正常来说,大部分都会选择先去兑换。毕竟这是全部身家,关系太大,现在朝廷要将这些废除,使用新钱,那肯定是落袋为安。   胆小的人更是一点风险都不愿意冒。   而且多多少少要换一点,否则日常用度要怎么办?   载壦对这些事情则是闭口不言。   “父皇,若是这套新钱币可以的话……儿臣还请父皇定个吉日,以便正式推行。”   朱厚照问:“急不得。总是要造出足够多的钱币,还要将它们分别押往全国大小县城。没有半年的功夫怕是不行。”   好在,正德二十一年应该是能看到希望了。   等把货币、军事的改革完成,过些日子再将载垨提出的那个大战略封为外交指导思想,大体上大明就可以逐渐蜕变为一个近代国家。   虽说政治体制不改,根本弊端仍然存在,并带来改革不彻底的种种问题。   但俄国农奴制改革也不彻底,却并不影响俄国成为列强之一,大明的条件还要好得更多。   朱厚照拍了拍腿,等尤址回来的时候和他吩咐,“将这捷报递到军机处,让他们在全军通报嘉奖,给远征吕宋的所有将士加封!让全国上下臣民一起收下这份新年贺礼!”   “是,奴婢遵旨。”   “别急着走。再给内阁去个口谕,从即日开始所有关于我大明地理民情,不可再以简单的两京一十四省六个字概括,大明是一个海陆双重、藩属国众多的东方大国,各个部衙都要启用新的地图。   我们占着的地方,哪个后人丢了,哪个去当这个民族罪人!在正德一朝,哪个丢了领土,朕就要了他的脑袋!还有,藩属国一一列清楚,到底哪个是,哪个不是?有的国家隔几年才进贡,乱七八糟的。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今年是,明年就不是了?”   因为内容要素过多,听得尤址都想拿笔记,他害怕耽搁事情,也是小心提了,“陛下,奴婢愚笨。要么奴婢先重复一下,免得有记漏的地方,耽搁了陛下的大事。”   朱厚照‘啧’了一声,“你可真是老糊涂了。”   载壦马上解围,“父皇,儿臣都记得,左右内阁也不远,不如就叫儿臣去传吧?”   “成,那你俩一起去。”   “是。”   “老大你陪着坐会儿,眼瞅着就要中午了,我叫你们几个兄弟,新年了,朕与你们一起团聚一下。老二你去了也赶快回来。”   “是。”   出了乾清宫以后,尤址便向载壦告谢,“今日多亏了裕亲王了,若非如此,老奴少不得要被陛下责罚。”   “不必客气。传个话的活儿也累不到本王。”   “于裕亲王是举手之劳,但于老奴却可说成是大恩。应当谢的。”   载壦笑笑,没再推辞。   两人在雪地里留下两条长长的脚印。   尤址忽又出声,“今天是吕宋和三殿下的捷报。皇上本应高兴才是,却不知这一顿重话是冲谁。且皇上圣意高远,总不至没来由的就要挑大明那些属国的刺。怪哉怪哉。”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载壦深深的看了一眼这老太监。   尤址倒是坦然,一笑道:“老奴多嘴了。”   “不。”载壦蹙着眉头,摇头说:“公公的话,很有道理。”   尤址不再多讲了。   在这个地方,悟性多高决定了你究竟能走多远。   载壦放慢了脚步,开始仔细回想今天的细节。   按照道理来说,吕宋胜利那么就庆祝吕宋胜利就好了,和其他属国有什么关系?   要么就是杀鸡给猴看。   老二本是聪明人,经人提醒,又丝丝缕缕的这么想了一遍,却是有些明白了。   天子是要让所有大明属国看看这次的胜利。   看看明军是如何砍瓜切菜般的平叛的。   如此,这些属国一方面是再不敢有其他的心思,另外一个对于大明的一些要求也是能够接受了。   皇帝对于依靠海岛、跳跃前进的战略构想是完全答应的。   所以这些南洋属国,应该都答应大明的条件,如果你兴兵抵抗,你叫什么属国?   放在这个角度去看,   吕宋打了胜仗,其意义就不仅仅局限于一港、一岛。   这,就是天子的视角和看问题的层次。   不然的话,三五年弄完一个港,十年最多三个,什么时候才能形成一个网络?   “本王明白了。父皇是要开始对占城、满剌加、渤泥国等属国提要求,要他们同意大明在他们那里挑选良港。不过,父皇为什么不明说呢?”   “以战争胜利作为胁迫的手段,这不是天朝上国的惯常做法。又或许皇上也还没想好除此之外又要用什么法子。”   尤址只能说到这里,再深入下去他也搞不清楚。   正德天子心思深沉,谁也不敢说全部把握得准。   但要其他属国‘坐端正了’的这个意思是有的。   而在乾清宫的暖阁里,载垨已经给皇帝在上地图了。   在传统的从大陆东南沿海向南洋航行的路线中,行船所走的路线并不是按照直线直插吕宋。   而是沿着海岸航行——这样会更加安全。   这样就会经过后来的越南沿岸,在这会儿叫占城。   这一条老路,也是航海家非常熟悉的一条路。   而海军走多了便能发现,沿着这条大陆的海岸有一个世界级的绝对良港。   不仅满足口小腹大的基本原则,而且入口两侧就是两座山合抱而成。   只要在两座山头架上大炮,敌人就很难从外面攻进来,事实上哪怕是在朱厚照的上一世,这个港口也可以被称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深水港之一。   一旦建设有成,还可以和吕宋石塘港隔着南海相望。   一左一右相互钳制,就是外面的势力再厉害,只要进入南海这片海域那都得盘着! 第八百七十六章 大明及藩属国区域贸易、共同市场及军事联防协定   如果朱厚照记得没错,那么载垨和他说的这个天然的海军港口应该就是后来的金兰湾港。   金兰湾港最早被法国殖民者开发为商港,后来因为其优越的地理条件,苏联和美国先后在这里投资建设为军港。   从地形上来说,南海四周都有陆地,北部是大陆,不必多言,东北和东部分别是台湾和吕宋,这已经有了。   现在金兰湾港可以补充南海西岸的军事存在。   除此之外,作为地区性的大国,大明主导海洋贸易也已经有些年头了,所以也应该把这些港口的商业性也开发出来,促进地区的繁荣。   载垨在琢磨着皇帝的反应,说:“父皇若是准奏,儿臣可以去和占城国的使臣先行洽谈。”   “一个一个谈,太慢了。”朱厚照沉吟着说,“而且嘴脸也不好看。”   不好看?   载垨听不明白这个话了。   “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   朱厚照站起来来回踱步,他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咱们天朝上国虽然有强大武力,但却不要事事将武力两个字写在脸上。主要的缘由在于,这样反而会起反作用。   因而应该采取更为聪明和柔和的做法。老大你不必说,朕都知道你要去如何洽谈。上国嘛,要他们一处地方不是什么大事。”   载垨低下头,基本上算是默认了。   其实这样也行,按照现在大明的地位以及当前年对于主权概念的认知缺失,只是要他们一处沿海领土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但问题是朱厚照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这时候外面又传来脚步声,是载壦也回来了,在他的身后跟着老四载基和老五载壡。   这两个孩子也都长了一岁,老四十三,老五十一了。   “儿臣参见父皇。”   “进来。”朱厚照招了招手,他先很耐心的告诫了一句,“正好你们都在。朕有几句话要说与你们听。   大明自太祖皇帝立国,距今也有一百多年了,你们再回去翻翻十七史,大部分都化为尘土了。在朕的心里,最大的敌人不在于朝中弄权者,也不在于什么鞑靼、日本、吕宋。朕最担心的乃是儿孙不争气。   想当年大唐何其强大,往往一支偏师都能攻灭一国。那种气象,便是今日的大明也不敢说能够匹敌。但其亡也忽焉,现在大唐在何处呢?今天你我君臣父子在这里构建大明的势力与国威,若是你们这些儿孙稍稍不慎,今日一切的苦心就付之东流了。来,来。”   朱厚照伸手让儿子们肩搭肩的抱在一起,五个男人团团围住。   “老大老二、老四老五,你们都是大明的皇子,外人说咱叫皇族,皇族就该也有皇族的骄傲。你们今日都给我在此发誓,终此一生,不能够做出有损大明利益的事!你们当中,有的人聪明,有的人勇武,有的人呢确实偶尔冲动,但我这个当爹的不管你们是什么样,都会疼爱你们,但唯一一件事,就是不能够背叛大明、损害大明,聪明也好,不聪明也好,至少先是个男人!不能是没卵子的怂货!!”   朱厚照重重的拍了两下他左右两边的老大老二。   四个孩子稀拉拉的都答应了下来,“儿子们都牢记爹的这番教导!”   “好,都坐下。”朱厚照回身向龙椅,“老大,你不是拿了地图?展开。”   “是!”载垨受了鼓舞,现在心情都多了几分激动。   “关于你说的金兰湾港可以有个更好的办法。名目也可以立的更好听一些,叫为了南洋区域贸易的繁荣。   基本措施便是共同建设开发港口。藩属国若没有资金,可以由大明出资,他们出土地、劳力等。并且要尽可能的把区域相关国家全部纳入其中,不提什么战事,只说促进贸易,造福百姓,对于这些属国来说,多一地繁荣总该是好事。   如此,则由大明领头,各藩属国跟上,同时在朝鲜、日本、占城、渤泥、苏禄、满剌加、暹罗等属国开发一到两个沿海港口,同时为了保护双方利益,维持区域稳定,大明可派兵驻守。这些事情都可以各方签署协议明确,名字就叫大明及藩属国区域贸易和共同市场协定。”   朱厚照首先在名字上就落下一个坑。   藩属国嘛。   这个大帽子之下,大明的权力其实没有严格的约束了,出了争议,那肯定是上国更有优势。   然而对于老大、老二两人来说,这完全是个新词,哪怕是这个念想也想都没想过。   载垨略带懵懂的问,“父皇……儿子多问一句,这还要签个协议,难道……不是更复杂了吗?”   “不,有个协定,许多事情就说得清楚。在面对域外国家的时候那也是一个松散的整体。”   载壦则问:“何为共同市场?”   市场一词是亚当斯密最先提出的,这个老兄现在还没有出生。   但朱厚照平时交流,要讲清楚贸易、货币、公司、产业这些事物之间的关联性,缺少市场的概念是难以说清的。   因而他早就开始讲述过这个词的内涵。   但共同市场一词还是第一回 出现。   按照历史教科书的说法这个时候的大明在南方已经产生了资本主义的萌芽,而资本主义的壮大其关键在于要有足够的市场。   “共同市场的概念,便是让大明和周遭属国建立起相互连通的商业环境,货物、人流、资金自由进出。对于大明来说这是有好处的,因为大明的瓷器、丝绸、棉纺、精盐、白糖等等各类商品都更有竞争力,所以共同市场一构建,各属国内也会充斥着我大明的商品。   同样因为是大明属国,协议中可以要求各国市场接受大明新钱币,也不必逼着他们废除自身已有的货币,只需要允许大明的货币自有流通这便足够了。   这是我们关上门来自己说的话。   讲给他们听的则是另一套话术,比如他们与大明合作共同开发港口,可以促进他们本国的贸易繁荣,一座繁荣的港口需要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劳工,这是消化他们本身的流民,带动政府的税收增长。如此一来,他们可以享受大明国力强盛带来的好处,不仅仅是金钱方面,而且可以学习大明的文化、技术等等。   而军港建设、驻军保护,也可以让他们免除从西洋而来的侵略者的恐惧。当然代价就是要将港口及周遭部分土地划归我大明。”   载壦明白自己父亲的意思,   其实与他刚刚在外面和尤址的话也不谋而合,皇帝确实有更深层次的考量。   “父皇是想温水煮青蛙,用的则是货物流通,共同繁荣的名义。”   “这难道不好么?其实这些属国大多与大明关联不强,这种毫无约束力、也毫无联系的臣服,太弱了。”   本质上来说,就是放弃了军事攻打。   但在经济、金融货币、文化方面进行统一。   军事占领的意义就是得到了一片领土,但在不可以屠杀原住民的情况下,得到领土的同时也得到了数百万甚至上千万民众的负担。   你要是不管他们,那不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些反抗不说掀翻大明,但是会极大的增加军事开支。   可要是管他们,可拉倒吧,大明自己就有全球第一人口。   现在日子好了,取消人头税、再加医疗逐步跟上,人口增长的速度一定更加惊人。   当然了,自然条件好的岛屿,比如爪哇,这个朱厚照是已有布局了。   其实在宗主国与属国的大名份之下,那些地方就是大明的,只不过不是实际统治,现在这份协议只要落实,那在统治的进程上就是进了一大步。   现在主权概念就体现在三个方面:对内的最高权,对外的独立权,以及防止侵略的自卫权。   对内的最高权,上国的皇帝是直接干涉属国的国王承袭的,这还要怎么最高?   对外的独立权,有了这份协议以后,大明的利益就会是他们的利益。   至于自卫权,就是驻军嘛,共同防范侵略。   至少西方人再来的时候,要先把南洋给打一遍,否则印度洋到太平洋的路怎么能够通?   不用深入打仗、不用处处平叛、更不用负责那些属国的百姓。   而且更友好、文明的方式还会在当地培养一群明吹。   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   载壦自告奋勇,“父皇,眼下正值新年正月,本身也有招待诸国使臣的礼节性宴席,倒不如儿臣与大哥现在宴席上放出这个风声,试探诸国使臣的反应?”   朱厚照同意,这事情急了也没必要,还是慢慢办好才是真的。   “可以。你们就说如今海贸兴盛,但各国法律条文不够统一,制造了许多人为的障碍,朕有意牵头促进本区域的贸易发展,同时鉴于吕宋叛军之事,愿意派遣驻军对各国国王以及国家安全进行保护,驻军费用分别商量。”   末了,朱厚照又嘱咐一句,“此事非常重要,虽说咱们要文明,但也不可过于软弱,显得像是大明在求他们。若是他们的国王实在不同意的……”   他想了想,“朕会下旨宣召他来京师,朕与他亲自再解释一番。给足他这个面子。”   载垨和载壦两人憋笑不说话。   这样的说法讲出来,岂不是要把别人吓死?   其实朱厚照真的算好的了,当年永乐皇帝在的时候哪有这种好话给他们,对于倭寇的事他就是一句话,你不解决,我来帮你解决。最后日本是自己抓了人,然后送到大明来交由大明朝廷。   儒家文化中的中原正统在面对周遭时,也是君臣关系,不打你不是因为打不过你,是列为不征之国,你连让我打的价值都没有,毕竟不开化的地方有什么好打的? 第八百七十七章 白砂糖   在京师的东城,朝廷专门拆除了一条巷弄,随后在此为各国建造使臣驻京的专门场所。   从正德十二年以后,随着大明和各国的联系逐渐加强,而且不仅仅是陶瓷茶叶丝绸三大件,棉纺织品也异军突起。   毕竟属国就算没有大明富有,但再小的国家也有上层贵族。   有鉴于此,天子每年都会降旨同各国使臣举行宴会。   只不过他不会亲自去,而是派遣重要臣子作为代表。   最早的几年是郑国公、英国公、越国公等人轮流。   大部分的勋贵没有太过重要的事,朱厚照也不能让他们从年头闲到年尾,这种要用到他们身份的场合自然是不必客气。   到了这两年,随着皇子成年,他也会让自己的儿子出席。   总的来说,新年的使臣宴席肯定是合适的场合。   不过在条约的具体条款上,朱厚照还要和自己的大臣们商量商量。   他所要表达的核心意思主要有三点:   第一,相互开放市场,接受使用大明的新钱币进行各类交易。但是大明本身的货币政策是排外的,也就是说这些属国的自有货币想要进入大明是禁止的。   这在某种程度上有些不平等,但在16世纪,没有那么多平等可言。   第二,大明可以提供资金进行港口开发和建设,与此相对应的,属国则要划拨足够的土地。原本是可以用租的方式,但后来朱厚照想了想还是算了,在能提出要求的时候没必要退让。   关键这个阶段,领土主权的概念各国都没有,他们也意识不到所谓的港口的军事、经济以及地缘政治价值。   第三,驻军。一定要驻军,而且是以保护他们的名义,军费还要他们承担一部分。   这部分军费并不会直接划拨给当地驻军,而是统一上交朝廷的户部国库,由国库进行下拨。   不然,驻外军队还把当地国王当成财神爷了呢。   后续还有一些操作,只不过现在提起来有些早。   比如说朱厚照想要成立一个区域中央银行,对出现财政困难的国家进行扶持。当然了,所有的午餐都是标明价格的。   到了朝堂,大臣们对于皇帝提出要和区域国家签署贸易与联防协定,主要是有两派意见。   支持者是认为这样一来就不必发动战争,同时也能够实现依据岛屿,跳跃前进的防御设想。   反对者么……倒不是觉得不划算,也不是想打仗。   而是觉得掉价、麻烦。   这帮蕞尔小国,我上国要做什么直接命令他们就可以了,堂堂天朝还和他们缔结条约,想想汉唐时期有过么?   要么臣服,要么灭亡。   没有中间地带。   不过朱厚照还是觉得这样好一些,白纸黑字写下来明确的东西一方面可以让这些小国家安心些,说实在话,周遭小国对于中原大国还是有些恐惧的。   另一方面也是给域外国家看的,要他们动手的时候最好考虑清楚。   朝堂上么,大概就是这样,任何一件事总会争论一番。   纷纷扰扰,从无止境。   普通人的生活则距此遥远,他们也不会知道当朝大臣是怎么吵架的。   在正德二十一年正月的民间,最大的事是一种精细白糖的问世。   这些年来,随着商业繁荣,各种各样做生意的人发家致富,在此刺激下,新奇的产品总是会隔断时间就出现一个。   不过这次的白糖不一样。   雪白、细密,样子一露出来叫人一看就是高档货。   所以刚刚趁着新年这波行情推出来,立马就被京师各大豪门大家抢购一空。与此同时,醉仙楼、闻香阁这样的高端酒楼也配合做出几道新菜式。   这名头一下子便打响了。   在白糖厂那边,自然是新建厂房、扩充原材料的来源、加大工人招募……经济就是这么转起来的。   而在普通人家更多的喜悦在于能稍微尝一口这种高档白糖所做的菜。   哪怕是夏言这样控制口腹之欲的清高人在初次尝试时也是赞不绝口。   因为苦难,他与徐家关系更加亲近。   徐敏侄儿现在帮着裕亲王做这个厂子,真要弄一些白糖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不过夏言是持身很正的君子,所以坚决拒辞了,只是花了一两银子买了手掌大小的一袋。   也算是给他的妻儿打打牙祭。   时值正月,新年味浓,夏家做菜时便多放了些。   而因为白糖昂贵,现在外面把所有放了白糖的菜都列为高档菜,烧鸡、蒸鹅,甚至一道糖醋白菜那都和先前不一样。   说实话白糖本身也有调味的功能,而且糖分是补充能量的,吃与不吃能感受到区别。   对于朱厚照来说,有些菜甜了不好吃,但对于这个年代的人,带着甜,或者说不管尝什么新鲜东西时,一旦说是甜的,那一听就觉得是好吃。   夏家这一桌子菜可称丰盛,让受邀而来的徐敏也觉得很感激,因为他只身来到京师,人家要是不邀请他,他还真得‘独守空房’。   夏言在饭桌上就听到他和自己儿子说这白糖怎么怎么热销,便‘本性暴露’多了嘴,“九哥,你还是要安心读书。徐敏机灵,能得裕亲王赏识,你可没这条路子走。”   徐敏也不觉得尴尬,一是他脸皮厚,二是他了解夏言就这个性格。   不过他也没有不识趣的继续讲,而是说起朝中事,“夏伯父,不知您是否听说朝廷欲与诸藩属国签署共同贸易协定,现在京师里都传得厉害呢。”   “我虽奉旨入京,却还没有一官半职,如何能听说?再说听说了又有何用?”   徐敏道:“话不是这么说,吏部不会无缘无故将您召至京师,想来是赶上过年不便,估计要不了多久伯父就要青云直上了。到时候朝中事就与伯父有关系了。”   “那你以为这协定是签好,还是不签得好?”   “自然是签好,签了我们厂子的白砂糖就能一船一船的运出海,他们那地儿更没这等好东西。不过嘛……”徐敏也有些头疼,“现在只供京师都还不够,还是慢点签吧。否则完不成产量,王爷那边也是要拿我问话。”   夏言若有所悟,“朝廷千方百计便是要为一众厂子的产品寻找出路,这与先贤治国之道确有不同。”   “管用就行。”徐敏大大咧咧的说。   “非也,凡事皆以金钱为先,金钱至上的那一天,人即便富足,也不免内心空虚。”   “为何?”   “因为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得便想,得了便空。毫无例外。”   徐敏眨了眨眼睛,这种道理他想不明白,“九哥你明白么?”   边上这家伙正抱着鸡腿啃呢,嘴巴吸溜吸溜的看来应该是很好吃。   “我明白。但是……”他偷偷瞄了一眼自己亲爹。   夏言端坐着,“有什么便讲,为父岂是心胸狭隘之辈?”   “是。孩儿是觉得,爹爹讲的道理连徐敏都想不明白,那天下大部分人都想不明白。更多的人都不会想,尤其是入京路上看到的那些灾民,对他们来说肚子不饿才是最大的。”   这话堵得夏言说不出话来。   “吃你的饭。”   徐敏嘿嘿笑,“其实夏伯父心里明白,当今圣上是仁义之君,其天纵之才鲜有能比之人。因为施策得当,所以才有这白糖入得人口。”   “莫要轻佻。你这白砂糖巴掌大的一袋就要一两银子,若一直这样的价格造福的也不是百姓,而是权贵。”   “先有再优。这是裕亲王亲口说的。”   裕亲王,夏言见过,也是很推崇的。   “而且我们已经在想办法扩大产量了。这种白砂糖主要的生产原料是甘蔗,甘蔗喜热,可以于两广、云南、四川等地推广种植。到时候厂子也建在那边,那里本就山地众多,粮食种植不便,以后就好了,老百姓可以改种甘蔗。   而在南方设厂,产出的白糖可以就近装船销往南洋诸国,回了款子就可以付给当地种植的百姓,如此以来,他们的收入便能增加。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次的贸易协定自然重要,而且也不仅仅是造福权贵。”   夏九哥疯狂点头,“对的,对的,这就是贸易的力量。”   夏言拳头微微握紧,他有些忽略了这个角度,而经此提醒,他自然也明白其中对于百姓的好处有多大。   徐敏和夏九哥则笑眯眯的看着他。   夏言哼了一声,“你们两个小辈得意什么。这一切还不是都靠皇上高瞻远瞩、运筹帷幄?”   “伯父这叫什么话,我俩本来也不敢和皇上争功啊。”   直到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夏言直接摆烂,“便是你说的有理吧!”   “伯父言重,不是小侄和九哥有理,用裕亲王的话说,是因为真正的行利于民的事,所以才无可辩驳。”   “那你觉得光靠这白糖,能让多少百姓摆脱贫困?”   徐敏‘嗯’了一声,“这可不好讲,若是行销全国,则利好几十万百姓不成问题,若是行销全世界百十个国家,那一省的百姓个个种甘蔗,也都能顾得上。”   “胡说,都种甘蔗,吃什么?”   “世界那么大,占几块适合种地的土地就好了。”   “什么?”夏言满脑袋问号,京城现在这是什么风气?是他在四川太久,孤陋寡闻了吗?   徐敏抬手虚按,“伯父稍安勿躁,这也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来的,现在京里的人的想法一日三变,伯父多去打听打听,肯定就全都明白了。”   要他自己总结现在的这些人是什么风貌……那就是好像都在寻什么发财的路子,然后不顾一切的向前奔。 第八百七十八章 军机郎中   夏言这个人是朱厚照授意吏部调入京师的。   此人在他读历史的时候有些名气,所以他略微有印象。   夏言的一生可以说是致力振兴大明的一生,也可以说是与严嵩相互争斗的一生。   最后在严阁老面前败下阵来。   当时的具体事件是兵部侍郎、总督陕西军务的曾铣给朝廷上疏要收复河套,夏言在朝中很支持。   但有个人不支持,就是嘉靖皇帝。   这个老兄在此时迷上了炼道,打仗这种事他很反对,打赢了还好,万一打输了那不是平白生出事情来么?   关键在当时的人看来也不容易打赢,一天老叫唤着要收复失地,实在是不合他的心意。   他就反问朝臣:现在驱逐河套逆贼,师出果真有名吗?土兵粮食果真有余,一定能够成功吗?一个曾铣何足道之,如生民荼毒怎么样?   对他来说,不打这一仗,大家安安稳稳的,他也可以专心修道。   真打就很烦。   当然过程中,这个老道皇帝弄权的手法凌厉,因为曾铣几次力荐,他又表态同意。然后让兵部拿出具体的措施,包括军费、将才、武器、士卒等等方面。   他的套路很绝,作为皇帝,他不能一直当缩头乌龟,以免堕了他‘明君’的名头,但他实在不想打,所以他就在兵部的作战准备方面挑毛病。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拼命说要打,但又准备不足,那肯定是你们的错啊。   从表面上来看,大臣提出要做什么,你应该拿出办法来,这也没什么。   但出兵打仗这种大事,皇帝不参与,谁能全部协调下来?别的不说,光军费那一大笔,在国库本就紧张的情况下,没有皇帝或者权臣强压,怎么搞得定?   所以嘉靖皇帝要去挑理是一定能够挑到的。   于是嘉靖皇帝又把群臣责备了一遍。   到这种时候,像严嵩这样老奸巨猾的人能不知道皇帝的心思?   再加上夏言和他在朝中针锋相对,几次都要抓住他的把柄要整他。所以便想借此机会要扳倒夏言。   后来他让人伪造夏言给曾铣的书信,诬陷曾铣战败不报、克扣军饷,还贿赂夏言等罪名。   说白了就是夏言和边将搞到一起了。   这个是皇帝很忌讳的事情。   夏言也因此在嘉靖二十九年(1548年)被处死。离现在正德二十一年(1526年)还有二十二年,时年六十七岁。   其实朱厚照自己在想,严嵩陷害夏言,也是在帮嘉靖皇帝做了脏事,嘉靖皇帝本身就是要收拾夏言。   因为嘉靖皇帝虽然道德观不太正常,但他是绝顶聪明,严嵩想要骗他又怎么可能?   也怪夏言本身确实有些问题,   就是他这个人有些傲慢,对待人很不客气。   他刚入朝的时候还好,但随着逐渐斗倒张璁、方献夫等人,就开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几起几落,都与这点有关。   说白了就是不会‘装糊涂’,嘉靖二十四年,当时严嵩已经权倾朝野了,夏言被召还回朝,位在严嵩之上,他很不给面子,对于严党人物随意呵斥、甚至要革除这些人的官职。   不仅如此,嘉靖皇帝身边的那些小太监,夏言也态度傲慢。   从这个角度来说,换谁在严嵩的位置上也要想办法把他除掉。   做人、行事不给别人退路,最终将自己逼到了绝路之上。   这也是朱厚照在这一世不断打击他的原因,以至于他到中年也还是一个八品田长。   一个人,   就算再怎么自命不凡,可到了四十多、年近天命的时候如果仍然一事无成,那大概率要和自己‘和解’,否则你这半辈子怎么过?   只有少数人仍然偏执自傲,虽然一事无成,但也目中无人,这属于无敌,没办法。   但夏言本身的功绩还是不可磨灭的,   他在位首辅时,完善内阁、抑制宦官、整顿吏治、巩固边防、清查庄田、限制官商。另外原历史中,正德年间,冒功滥封现象非常严重,也是夏言坚决要求清查。   他这么一搞,查出有三万多人是冒领功劳,有十四万工匠杂役人员是随意多用的。每年为此省下的储粮有上百万石。   怎么说呢,人的性格决定命运,他如果不是内心耿直,豪迈强直,可能也干不出得罪这么多人的事,要知道他是连锦衣卫的冒领、杂役人员一起清。   这一世,他不再有大礼议事件的机会,也没有在年轻时就得到皇帝大加宠信。   正德十二年他考中进士,原以为人生从此坦途了,但没想到十年来官越做越小,还差点在这次的四川风暴之中丢掉了性命。   已经年过四十五岁的他也是内敛了许多,   还有就是现如今的朝堂是强势君主再加一众能臣,他就算自傲,也要有个度。   现在不是满目奸臣、国破山河的破败朝廷,轮不到他来‘拯救世界’。   所以这次虽然骤然入京,他还是安安稳稳为主,不拜访、也不接待,这样等了半个月,都快要出正月了,终于叫他等来了授官的旨意,官名:军机郎中。   郎中这个职务是从六部中引过来用的,比如兵部就有武选司郎中。职衔正五品。   所以显而易见军机郎中就是个正五品的官。   话说年前朝廷分离军政,并让军机处和内阁并行。   自那时起,军机处大臣人选就一直牵动人心。   现在谜底揭晓了,皇帝不要重臣入值军机,而是设了五品官职。   其用意也和当初置内阁一样,因为这个位置很重要,如果官职也很大,那就是位高权重。   现在给你低品级,就是要压制你。   压制住臣权的目的自然就是彰显君权。   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员根本就没有资格和皇帝对话,除了听令拟招、上传下达几乎就没什么用处了。   但这只是现在的格局,   再过些年,内阁的地位会逐渐下降,真正和军机处平行的一定是侍从室。   而皇帝居于中央,位置天然。   其实军政分离有个很危险的地方,就是文臣如果不能在军队的问题上发声,一旦遇到皇帝弱势,那么军机处手握兵权瞬间一家独大,到时候怎么办?   但军权也不能就给了阁老,   除了皇帝谁握有军权都会出事。   这就是为什么唐末军人作乱之后,宋、明两代汉人王朝都是重文轻武,因为帝制没有办法克服这个缺点,谁也不能保证世代帝王都脑子灵光,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把武人搞废。   就是形成一个膝跳反应——只要有个将军露头那就收拾你。   其实就这么回事。   如此一来,自然就武德不充沛了。   朱厚照的办法就只能是统兵、调兵、战时指挥全部分开。简单的说统兵的人没有调兵的权力。   等到遇上战事了,再调任将领充当元帅,领兵出征,平时是不让这两方人在一起的。   另外就是保证一支精锐的京师卫戍部队,以勋贵、亲信充任,这样中央不乱,其他地方就乱不起来。   军队在哪里都是一座活火山,把它做强如果没有艺术般的控制手段,就是很容易爆发。   清朝对于军队的掌控方法也不适合借鉴,因为清朝只有庸帝,没有昏帝,皇太极、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剩余连续多少代帝王都相对靠谱,哪怕部分能力有缺,治理国家也是一团乱麻,但至少没做出军机处直接撒手不管的事。   除了咸丰稍微有些懒,身体不好精力不济,所以让慈禧代批奏章,后来果然也出了问题。   所以出个木匠皇帝、几十年不上朝的,军机处看都不看,那乱不乱还真不好说。   总而言之,皇帝一弱就是容易出事,早期不还是有鳌拜之乱?所以不是制度就好得不行了,一个成年的、靠谱的皇帝才是关键。   从这个角度来说,立嫡长子,还是立个能力最好的,这确实值得商榷。   无论怎样,朱厚照还是将军人之乱的可能放在一边,把军机处的架子搭起来了。   在里面,只有几个军机郎中……倒没有叫他们跪受笔录了,但还是只协助做些基础工作,真正的决定权都在他手上。   另外军机处放文官、而不是将军,也是文武相制衡的一个考虑。   如果军机处里都是边关大将,动不动就耍大刀的人,那真是不敢想象,过了两三代,出了强人把皇帝一挟持,那就是曹阿瞒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所以正儿八经要调兵打仗了,不能军机处自己就决定了,作战方案、兵、粮、钱、武器全都内部循环了,那不行!   兵者,国之大事,那是要拿出来和朝臣一起商议的,只不过是军机处协助皇帝统领各个军分区,所以军令从军机处发出而已。   而兵部现在做什么呢?   第一,募兵并初步训练。第二,制定将官等级和薪酬。第三,武器装备研发。第四,军服、粮草、战马、弹药等物资调度供给。第五,军港、城堡等各类军事基础设施的建设与管理。第六,管理军事院校。   后续朱厚照还会再扩充他们的职责,比如战争动员、退役士卒安置、国防教育等。   总的方向:兵部是除了正儿八经调兵打仗以外都管,军机处是除了指挥作战以外一切都不管。   这样一来,管得多的人,没办法指挥。   能指挥的人,没有后勤支持打不了仗。   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军机处确实不需要重臣,因为具体的战事打算,皇帝还是会和朝臣商议,并不由军机处决定。   尤其是不能够说军机处跳过其他人,他自己一个命令,某个军区的部队就动了。   至于夏言,他对于自己的新职位自然是万分惊奇,   可惜他也没有前辈可以咨询,只能是怀揣忐忑的去当值。   到了军机处以后,就发现是分了几个不一样的‘房间’,这是按照军分区来分的,不同的军分区所呈递的奏疏进入不同的房间。   军人搞文字工作,朱厚照并不强求,他只有两个要求,   第一,写好事情的属性分类,比如说是请求出兵,那么就是用兵;是边疆异动,那么就是边情,等等。   第二,一定要写明紧急程度,是一般、紧急还是特级,自己标注好。   这样一来军机处的人就知道如何分类,而且是按照各军分区分别整理,再送到乾清宫,供皇帝御览批示。   有的时候事情多了,朱厚照想省劲,那就是口述由这些军机郎中笔录,最后他再自己圈一下自己的名字,相当于朱批签字。   夏言初次就是干这些,这些奏疏他们不能看,只能整理分类,然后一摞一摞的抱过去,再把皇帝朱批过的一摞一摞抱回来按照流程分发。   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大部分的事情就是各军区的总兵禀报自己组建甲级野战军的进度。   朱厚照只用批示知道了,或者挑出一两处告诫一下,其实相对轻松,他也有空闲挑眉看了一眼夏言,“你是负责新疆军区?”   夏言不敢抬头看,只能应声,“回陛下,是的。”   “知道了。”   按照现在的奏疏制度,皇帝批阅以后,他们就可以看了,以‘誊抄归档’的方式。   这个过程就会接触到国家的军务,如果是个有心人的话,抄一段时间就会明白国家的处事逻辑,其本领也会很快增长。   朱厚照只是搭了一句,也不多说,就让他这样先抄着吧。 第八百七十九章 紧急军情   这日,   皇帝驾临军机处,人坐于主位,并与诸郎中训示边情。   缘由乃为新疆总督杨一清上禀,哈萨克汗国塔赫尔汗先率兵攻打塔什干部落被击败,而后又在西部被诺盖尔人击败,钦察草原已混乱不堪,各部落相互攻伐,纷争不断。臣已暗中联络塔什干部落首领克烈,随时可入草原,以起定鼎之效。   皇帝则批示:哈萨克汗国之乱无平息之象,此时宜尽快完成新疆军区两军六卫,六万人马整训事宜,不得拖延。然,若情势有急变,而依附于大明之部落有倾覆之危,则应断然处之,不可堕我国威。   屋子里只有沙沙的写字声音,皇帝话音落下后,再过数息,夏言的诏旨也拟好了。   他起身双手奉上,“请皇上阅览。”   朱厚照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思忖着,杨一清已经七十二岁了……   最多再有一两年,一旦领兵出征,说不准都要把他这把老骨头撂在那地方。   再有新军区的整训还是老一套人,怕是没有新鲜血液,还是要有新人去破而后立。   总之,他也是动了要换掉杨一清的念头。   而杨一清是当初首辅出事,被‘贬’过去的,现在再让他回京担任朝务也不合适,就算合适他这个年纪能干啥。   不过新疆位在边疆,而且即将面临战事,必得一个有能力的大将。   夏言看皇帝顿住,还以为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心中正忐忑的。   随即听到皇帝提笔。   他是要写几句温言抚慰的话,然后婉转的告诉杨一清,你要离开了。   至于新的人选,朱厚照选择辽东总兵韩十二郎。   年轻而更有冲劲的大将去那边应当更好些。   主要是能否打胜仗,关于这一点,朱厚照对他有信心。   此外,随着军政分离,在设置军区的区域,民政事务要从‘总督’这个职务里分出来了。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总督从此分为军区总兵和地方巡抚两个职务。   地方巡抚虽然也有一定的节制军队的权力,但主要是节制当地大大小小用于简单守卫的卫所,也可以理解为巡抚兵丁。   为了尽量做好对军区总兵的牵制,他的粮草、饷银、武器、战马都是通过民政系统进行运输。   当然,军中文官、太监也都会到位。   监军的存在会让地方军事长官焦头烂额,但如果他行事肆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就该轮到京师焦头烂额了。   “尤址。”   老太监侧身,“奴婢在。”   “对面的人齐么?”   “奴婢这就去看看。”   军机处与内阁相距很近,朱厚照只要过去就行。不过有的时候这些人会不在,毕竟也很忙碌。   至于事情么,   他是想要让河南巡抚王宪去新疆。   王宪在此次赈灾过程中头脑清醒、行事稳重,有封疆大吏之能,即便新疆更乱,朱厚照也认为此人有守住大局的本事。   大约半个时辰后,朱厚照处理完这里的事宜,便又和张璁、顾人仪、王廷相论及诸多人事。   他虽然是个比较强势的皇帝,但是寻常事务还是会听从大臣的意见,常规事务都要他这个皇帝非常细致的去关心,那人会受不了。   大部分的常规事务,他保持‘知道、了解’的情况就可以了。   顾人仪对于王宪也比较认可,说:“王维纲天性孝友,敦尚节俭,历官三十余载,不激不抗,有古大臣风。”   王廷相则言,王宪有定边安疆之能。   朱厚照对王宪的印象也不错,他是文人出身,但做事干练,颇有能力,实际上已经把他当做能安一方的那种重要大臣。   这些年来王宪也历任陕西、保定、河南巡抚,官声极好。   这种人本来可以到京师再任高官,哪怕一部尚书也不成问题,不过皇帝一直重视地方大员,所以像王宪这样的有一批人,都让他放在地方。   “既如此,那就这样定了。朕快忘了,杨应宁已年过七十了。若不是这新年之期,还会想不起来呢。”   张璁直接问:“王宪巡抚新疆以后,杨公,皇上欲如何处置?”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他一时不知如何安排,“你们以为呢?”   “皇上圣旨一道,想必杨阁老会有回乡颐养天年之心,或许也不必……”   “不,七十多的老人,朕不会薄待于他的。而且新疆远离中原,这些年来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朝廷要给他一个去处。不然的话,他就是不想致仕,也要被逼致仕了。”   “那要么是其他省份的缺?”   回到京里总归是没有希望了,这些年来从内阁被贬出去的,没有一个还能回来。   朱厚照不愿意,已经走的人,又回来,会让朝堂平衡的格局被打破。   “这样吧。”他忽然想到了,“他现在是正二品,给他兵部尚书衔,品秩不变,让他到陆军学院担任西域方向的军事地理教育。他毕竟在新疆这么多年,对于紧邻新疆的诸多汗国,没有人比他更为了解。”   张璁松了一口气。   虽说有个兵部尚书衔,但教书育人,说到底只是个虚职,只要不回到朝堂上那就没问题了。   顾人仪和王廷相也都挑不出毛病。   “陛下英明,臣以为如此安顿可算恰当。就算……就算杨公坚持致仕,但天下也都可见陛下是仁至义尽。”   “子衡(王廷相字)。”   “臣在。”   “你回头和兵部打个招呼,从目前的周遭情势来看,新疆发生战事的可能性最高,所以战马、武器先满足新疆军区的供应为要。对了,让王宪赴任前到京师一趟,朕要面谕嘱咐,不要忘了。”   “是。”   皇帝一人治国固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当这个人又比较勤奋时,国家机器会最终完成很多事情。肯定是比光吵架、不干活的情况要好。   对于今天来说,朱厚照的上午就过去了。   中午时他有简单的小憩一会儿,起身后又批阅一个小时的奏疏,及至傍晚刚想到后宫歇会儿,结果忽然有内侍呈递紧急军情。   朱厚照是走到半路被‘追回’了。   “宣内阁三位阁老。”   现如今大明各处都已经比较平稳了,不太会发生什么紧急的情况。但有一个地方例外。   乾清宫。   皇帝揉了一下太阳穴,说道:“日本总督陈朝瑞来奏,今年正月初一,日本本州新川氏联合几个大族趁着新年之机纠结六千人马突袭我大明,妄图夺回银山的控制权,虽然这路敌军被打退,但我军也死伤900余人,而且一人举义,不免诸多响应。   依朕来看,此事若是不妥善处置,日本危矣,日本一乱,则银山有失,这个损失眼下的大明可承受不了。”   大明现在的国库收入,其中有三四成是从银山里挖来的。   所以这里绝对不容有失。   其实朱厚照还是讲究软硬结合的,不会压迫太狠。但他人又在日本,大明官民去了那个地方肯定高人一等,私下里到底有没有把日本人不当人对待……他也搞不清楚。   但出了这个事情的话,估计还是有的。   张璁放下奏疏,“陛下,微臣以为应当增派援兵。正如陛下所说,日本,不可乱。”   “臣附议。”王廷相和顾人仪也表态。   没别的,银山乱了,那接下来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而且属国攻击大明,这还得了?   眼下正是在和各国商议共同贸易协定,这个节骨眼肯定是雷霆出击,也怪日本人挑了个不好的时候,可他们也不知道大明正在做这件事。   只能说命不好。   “这么多年未在当地用兵,他们是忘记什么了。”朱厚照发了暗暗的狠劲,“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们以为派谁合适?”   张璁说:“若要稳重,则越国公最好。”   朱厚照摆摆手,“这一仗要打得荡气回肠些。”   这是台面上的话,实际上就是要下手重些的。   “朕以为应遣虎贲卫指挥使马胜,你们以为如何?”   马胜其实就是马荣的大哥,但他这个大哥才能不如二弟,马荣是有勇有谋,用兵如狐。马胜则像个莽夫,勇猛那是无敌,但指挥差点儿,不过这些年的锻炼,基本的军事指挥素养是具备的。   众人皆惊奇于皇帝的选人。   朱厚照解释说:“马胜虽然粗糙了些,但明军不论是武器还是士兵都远远强过日本人,这是一次泰山压顶的攻势,正该用其勇。”   更重要是马胜这个人够狠,只要力量足够,横推过去,他最合适。如果真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两军摆阵对垒,互相对弈,见招拆招,那这家伙是不合适的。   顾人仪则说:“陛下,微臣以为还是派英国公张树为帅,马胜任副帅可也。”   朱厚照沉吟一下,随后点点头,他明白顾人仪的意思,马胜实在太莽了。   英国公张树在军学院受过训练,不说才能直追其祖,但是打这种实力差距悬殊的战役还是可以的,而且他有进取之心,所以应该给他机会,用他的进取之心。   最后,他国公的身份能稍微压制一下马胜那个暴脾气……打仗还是要靠脑子,光靠一人之勇可不行。   这样更加稳妥些。其实朱厚照是想说,你们低估了大明现在的火器和骑兵了,哪怕是横冲直撞,他相信日本人也受不了。   不过,打仗不能骄傲,稳妥些当然更好。   “准奏。对了,让朝鲜李氏渡海出兵协助,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脱!” 第八百八十章 使臣反应   因为涉及点兵出征,即便朱厚照不怎么升大朝,也择了个日子在奉天殿召集群臣。   二月时分,寒气未去。   文武百官俱着棉服依次列队而入,一众红袍重臣齐聚倒是显得气势非凡。   奉天殿三字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廊檐飞角直冲天空,司礼监掌印太监尤址礼佛尘走出,站在最高的台阶之上。   “诸臣觐见!”   文官张璁居左队首,武官越国公周尚文居右队首,其余诸臣分列其后。   而此时的朱厚照也换好了冕服,并在内侍陪同下缓缓走出。   “皇上驾到!!”   臣子们听到这话就像是听到一个信号,一个个分别下跪,行跪拜大礼。   朱厚照坐下以后,皇长子载垨、皇次子载壦分别居他左右,侧向下方臣子。   礼毕。   张璁手执奏疏而出,高声曰:“臣有本奏。”   皇帝微微抬手,算是允准。   “昨日,内阁获日本总督陈朝瑞急奏……”   这种紧急军情皆属机密,   朱厚照不点头,大部分人都是不敢往外说的。   现在忽然由张璁宣读出来,一众文武官员或是惊愕、或是愤怒,或是忧惧、或是冲动,总之交头接耳,蚊声嗡嗡。   “肃静。”尤址迈前一步,庄重说道。   于是一众官员正面面对皇帝低头。   朱厚照表情肃穆,不怒自威,“朕绍继大业,登基以来凡二十一年,虽上国强盛,却从未屠戮边疆小国,只鞑靼、叶尔羌、土鲁番、瓦剌等蒙古诸部落先犯大明,而朕不得以兴天兵伐之。   不想日本恶邻,乖戾之邦,其性鲜仁寡义,狡黠而好斗,悭吝且荒淫,繁礼作伪,土猾猖乱。承我大唐之礼,无我汉邦之德,欲以弹丸之域,犯我天朝之威!”   说着天子大手一挥,“宣日本国使臣!!”   不错,还有这个环节呢。   天朝上国,就算他这个皇帝‘诡计多端’,但是正儿八经做件天下皆知的事,那还是要名正言顺的。   倒霉的是日本派驻大明的正副使臣。   他们战战兢兢的被带到奉天殿,人一到立马就跪下求饶,口称,“大皇帝陛下,新川氏内乱乃是一地一族,不能代表幕府和天皇,更不能代表广大日本国民之心意,请大皇帝陛下暂缓发兵,代以皇命,幕府定会给大皇帝陛下一个交代。新川逆贼也会亲自送交大皇帝处置!”   “笑话!”英国公张树年轻气盛,他怒指呵斥,“我上国皇帝留尔国不灭,还不仁厚?可你们不思报恩,反报以怨,新川氏暗中谋划这么久,怎么没听幕府要处置?现在我大明士兵死伤九百余,却说让幕府处置,晚了!”   说着他转身面向天子,“皇上!我大明虽为礼仪之邦,却也不可为此奸诈之国随意欺辱,臣请旨领三千兵甲,为陛下踏平四岛,除此恶贼,为我大明将士报仇,以慰英灵!!”   朱厚照相信,张璁、顾人仪、王廷相三人一个晚上的功夫是不会把与天子的密谈说出去的,他身边的内侍更加不敢。   这是逆鳞,又没有特别的动机和利益,他们干嘛冒这个险?   主要的还是他说的进取之心。   老英国公张懋去世,留下儿子、孙子一大堆,足足有二十多个。   从血脉身份上来说,张树并不占优势。   但他最后能胜出,便是朱厚照精挑细选的结果。   对于他这种承袭爵位的人来说,有一颗想做事的心,又不太笨,那基本上在朝堂上就能立得住。   他不需要挖空心思多做什么,皇室勋贵为一体,天子天然就信任他们。   他们本身也是贵族,只要维护天子,那就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而对于张树本人来说,他被挑出来继承爵位,这里面当然有‘皇恩’,所以一方面是自己想做事,另一方面也是要报效皇恩,自然就这么积极了。   当然,想要建功立业的私心也是有的。   虽然都是国公,但定国公和成国公完全不同。   定国公不受皇帝重用,即便没有惩罚他,也基本不怎么搭理他,但成国公则赏赐不断,风光不断。   在别人口中,成国公也是评价极高的。   而在文武官员中间,日本正副使双腿颤栗,仍自乞求。   英国公之后,越国公、张璁、桂萼、姜雍等纷纷表态,圣君在朝的时候相对容易出现这种‘一团和气、一致对外’的情况。   因为不和的人,都已经被物理收拾了。   “两位使臣,”朱厚照双手张开抬起,带着几分嚣张说:“你且听听我大明众百官之意,朕,还能逆众臣之意而行吗?况且还有一笔账朕没和你们算呢。新川氏动乱你能交代,倭寇一事又如何交代?兴海盗、举贼兵、骚扰临海、强占土地、祸害生灵、毁坏城郭,朕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这两人只能叩首。   “传旨!”   威严之声响起,众臣下跪。   “日本小国,不知天高地厚,擅动兵戈,我天朝百万大军忱戈待旦,岂会惧之?英国公。”   “臣在!”张树声音极响亮。   “命你为帅,你可愿意?”   张树颇受振奋,“臣,愿意!”   ……   ……   军队闻令而动这是天子的规矩。   宫里传出旨意,从海陆军学院到上直亲卫,喔,现在要叫京师卫戍部队了。   马胜接获命令的时候直接痛饮了两大碗酒,这个糙汉还不顾身边属下的怨气,幸灾乐祸起来,“都别慌,都别慌,你们也有熬出头的时候,这次先让咱去!”   “马头儿,你可不能这样,可就不管我们了?至少美言几句,把咱哥儿几个也带着吧?”   去年在吕宋的那场仗他们也都是知道的。   那哪叫打仗,基本就是砍瓜切菜。   现在呢,个个都等着升官。   这种经历谁不羡慕?   马胜直接大声拒绝,“到底带谁人家英国公有数,再说咱本来脾气臭,名声也不好,好不容易等到一次机会,咱先得夹着尾巴装几天,万一惹怒了人国公爷,到时候连咱一起换了,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去去去,别他妈坏我好事!大不了回来给你们带几个日本小娘们就是了!”   他这虎目怒视一圈,众人都低头。   但还是有个‘刺头’,“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哪还有义气。”   “说什么呢!”马胜把这个小子提溜起来,“别当老子听不到,平时就数你孙麻子嘴巴没把门的,这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到战场上显!”   这家伙憋着脑袋,“那您也不让我显啊。”   “嘿,”马胜站起来掐腰,“这小子够胆儿,但是没用,有意见憋着!等你当了老子的头儿,老子给你倒酒、低头都不在话下。”   “哎呀,头儿,兄弟几个不是这意思。”孙麻子急,“咱都是想喝口汤,喝不着啊!”   ……   ……   裕亲王载壦乘轿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还差些才到府门口,但轿子已经停了下来。   载壦睁开眼睛,听帘子外面的人禀告,“王爷,门前来了许多人,要求见王爷。”   “许多人?什么人?”   “都是各国的使臣。”   载壦眼睛一眨,心里有丝丝明悟,“知道了,让他们到府里。本王马上就到。”   他现在还穿着非常正式的朝服,见这些属国使臣其实没什么必要,所以他要先去更衣。   其中缘由也很简单,   正月的使臣宴席上,他已经透露了大明想要牵头推动区域贸易的事情,不过这种新鲜东西不要说使臣了,就是他们这些人初次听天子谈起都有些发懵。   所以倒不是说反响平平,但这样的新生事物,大部分国家使臣都还是以‘要回禀国王’的答案来应对。   不过今天不一样,大明大皇帝动怒,忽然发兵征日本,这一下应该吓坏了他们。   什么占城、苏禄,这些国家哪有几个兵。更不会有什么先进的火器,使臣在京师见识的多,更加不会觉得会是大明的对手。   对他们来说更加恐惧的是,大明还真有两三万的兵马在吕宋。   这就不一样了。   甚至比发兵去打日本还要简单。   但现在对他们有一个好,就是裕亲王还愿意见他们,这就表示那些协定的事仍然在他们的选项中。   尤其苏禄国的使臣,大明天兵就在他们附近,趁在等着的时候他就低声想套其他人的底,并对渤泥国、占城国等数位使臣说:“诸位,那些协定条款你们都仔细考虑了么?可有什么想法?”   “阁下有?”   苏禄国使臣为难的笑了笑,“在下是最不该有的了。”   其他人也表情复杂,“上国考虑全局,只要不做日本那等蠢事,而只是贸易的话,理应还是不错的。”   这些话大概也就是安慰自身了。   吕宋的事他们也瞧得清楚,出个叛乱,大明连招呼都不打先自己出兵了,回过头来说是为了你们,他们啥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国内叛乱这种事,他们谁也不敢保证肯定没有。   正在相互安慰,相互取暖的时候,里间传来一阵动静,一众使臣纷纷起身,“见过裕亲王。”   “都坐,都坐。”   这件事朱厚照已经交给了老二,   就目前而言,他还是更加相信老二一些。   而且亲王爵位更高,待人处事也更加方便。   其实载壦也聪明,能够想得通其中的道理,但他毕竟年轻,还没正式经历过这种……动用武力,然后意外让其他国家纷纷换上笑脸。   苏禄国使臣先说话,“亲王殿下,我们此次拜访,乃是为了半月前您提过的区域贸易、共同市场和联防协定的事。”   “喔。你们私下里都商量了?现在可做了决定了?”   “做了,做了。”他两侧十几个使臣纷纷点头,“我等身为大明属国,都愿意和大明缔结条约。”   “当真?你们这样说,那本王就要上禀父皇了。到了父皇那里,若是谁要忽然改口,那可做不到。”   这不是玩笑话,载壦也不敢担这个责,前后反复,那就是做事不靠谱,而且是在皇帝面前不靠谱,那还得了。   “是,下臣们都想明白了,对内我们共同经营,对外则共同防御,这于我们也是好事,也可保我等一众小国长治久安。”   载壦说:“理是这个理,这也是父皇提出要缔结条约的目的。不过像这样的大事,你们可要确保国王不会反水。”   琉球国使臣当即表示,“亲王殿下放心,我琉球国王早有归附大明上国之心,若能驻军协防,我王只会欣喜若狂。”   占臣国使臣则说:“下臣已派快马禀报,虽回信未至,但此事重大,左右不过就是三天。下臣相信我王也会答应,甚至还会请旨亲自入京师拜见大皇帝陛下,谈妥本次条约细节。”   载壦招了招手,“既然如此,那么咱们便趁此机会将这些条款一一再说道说道,毕竟嘴上说是一回事,写下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本王已命人草拟一稿,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下臣也同意。”   “好。”载壦年轻,又办成一事之后心中不禁畅快,于是便多说几句:“其实诸位也不必担心,父皇那边……敌意最大的除了一个日本国,剩余的便就是那些西洋国了。   这一点满剌加国最是清楚,佛郎机人远渡重洋,却非为善意而来,而是抢掠成性的强盗。可我中原王朝,自汉唐而至现在,虽也知晓南洋诸岛,但千百年来都未曾像西洋人这样烧杀抢掠吧?”   “亲王殿下所言不虚,西洋人确属海盗,凡能强占的便宜,他们绝不客气,这便是和天朝礼仪之邦完全不同的地方,因而我等也都愿意归附上国,以大皇帝为我等共主!”   载壦也有一种身为天朝皇子的虚荣与骄傲,他手握成拳,激动的说:“你们能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枉父皇为了共同繁荣耗费的苦心。其实这次条约也不复杂,在经济上,各国共生共荣,在军事上,结为一个整体,待诸多军港建成,佛郎机人再想入侵,那便叫他有去无回!”   “亲王殿下,咱们还是先看这条款吧?”   “好好好。”载壦挥手,对着边上的小臣说:“念!” 第八百八十一章 战争与和平   天子最先表述的协议名称为《大明及藩属国区域贸易、共同市场及军事联防协定》,这个名字是皇帝钦定,因而一字没有改易。   条款也分为四个方面,即总纲、区域贸易、共同市场和军事联防。   总纲共两条,   第一、大明为宗主国,其余诸国为藩属国,地位有别,但同为一体,一致对外,任何一国背叛约定,大明及剩余藩属国要合力共讨之。   第二、各方利益共生,任何国家若要以其他国家签订类似协议,必须通过大明同意。   第一条是加强整个条约的约束力。   第二条则是要形成一个小圈子,因为在具体的协议条款中有的涉及相互之间的‘互相优惠’,这个时候当中一个国家和域外国家签订协议,那就相当于形成一个小口子。   其实从世界贸易发展史来看,自由贸易在16世纪还是个不存在的东西,真正高举自由贸易大旗的是大英帝国。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英国最先进行了工业化,所以他的产品量大、竞争力强。   这可不是出于道德目的,背后是完完全全的利益计算。   但对于朱厚照来说,这个‘大旗’却可借而用之。   因为大明是传统的贸易顺差国。   互相减免关税,对大明最为有利。   小农经济之下,别国的产品进不来,但大明的各类产品却可以突入这些国家的市场,他们没有关税保护,本国的相关产业会被冲击的站都站不住,更别说发展壮大了。   所以关于区域贸易,第一条就提出了自由贸易概念。   载壦与他们解释,“本王年龄尚幼时就曾听父皇解释过营商环境的意义,说到底做生意风险高,许多行业都是薄利多销,若是层层设卡、层层盘剥,那么商业的氛围就浓郁不起来,现如今既然是要缔结这样的协议,那国与国之间的各类税关也都应该取消。   我天朝上国物产丰富,百姓富饶,并不会对尔等王国区别对待,商品自由流动,绝不会有任何或是歧视性限制。这也可以激发你们国家百姓的致富热情,从此以后,他们面对的市场就不是一城一地,而是大明的万里疆域。”   说起来都是好听的。   市场相互开放嘛,谁也不要搞特殊。   不仔细研究的人一看就会觉得非常公平啊。   即便是到了现代社会也还是有牧羊犬认为这就是公平。   实际上公平个锤子,   精盐,是琉球有,还是渤泥国有?   白糖,是占城有,还是暹罗有?   便宜的棉纺织品是苏禄有,还是朝鲜有?   这些都是日常生活必须的产品,想避免都避免不了。   在1526年这个当下,东方一众小国受儒家文化影响,商业氛围都不浓郁,根本就觉察不到其中的陷阱。   他们一看字面意思各家的条件都一样,那就纷纷点头,   “没问题,没问题。”   完了还要向载壦拱手,“天朝不以气势凌人,果为礼仪之邦!下臣在此谢过裕亲王!”   载壦眨巴着眼睛,   这里面的猫腻他的父皇是和他解释过的,   看着一众使臣的反应,他心里对亲爹的钦佩之情无限上升。   他有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他老爹就能想得到这里面的道道,不仅要别人上当,还要别人心甘情愿的上当。   “咳咳。”载壦脸色淡漠,心里的想法不露丝毫,“下面咱们再谈谈货币的事。眼下我大明也在货币改革,不知你们国内可有货币混乱之忧?”   各家人知道各家事。   因为商业制度混乱,不要说货币了,这些国家有一个算一个,几乎是在税制、金融等各个方面都问题一大堆。   “裕亲王,上国当真愿意将大明新钱币分享与我国,一同使用吗?”   载壦点头,“这如何还能有假?货币若不统一,怎么叫共同市场呢?再者,货币改革一旦实施以后,大明不会再接受直接的白银支付,为了今后方便还是换为大明钱币最合适。不过这一点,天朝并不强求,你们若是不愿意改革,仍保留自己的钱币,也没有问题。只有一点,要接受大明的新钱币,确认它在你们各自国家的贸易合法性,并判定拒绝接受违法。”   最后的这个要求,大明是绝对有资格提出的。   我的钱你都不接受,那还叫什么宗主国,我还派兵保护你?我派兵灭了你还差不多。   等到接受以后,剩下的事就是大明自己争不争气了。   如果货币改革成功,钱币币值稳定、携带和使用方便,有大量的物资产品支撑,那么不管是哪一国的老百姓都会自发的使用。   如果改革混乱,币值一天一个样,那行政命令是做不到让其他国家的百姓接受的。   所以在这一点上,不必过于强势。   或者说,要求他们接受已足够强势了……   ……   ……   为了日本的事情,朱厚照又连续两个晚上熬到了深夜。   主要是调遣军队和协调船只、粮草,又召见了一次朝鲜使臣。   后来确实感觉到了一丝疲乏,他也不强撑,便到了贤贵妃那边缓了缓身心,也睡了个好觉。   日本总督陈朝瑞便是贤贵妃的堂哥,   不过即便出了这档子事,自天子见她,到次日清晨,贤贵妃都只字不谈。   更衣的时候,朱厚照也夸奖,说:“你是用心了。”   贤贵妃原本专心的做事,听到这句话娇柔的眼神瞥来一下,又露出风情万种的笑容,“多谢皇上夸奖。不过用心伺候皇上,这本就是臣妾应该做的。”   “载垚那边你不必担心,仗打完了,吕宋国也服了软,后面朕让他代表大明出使诸国,协商些事宜,最晚明年就让他归来。”   “载垚是臣妾的儿子,也是皇上的儿子。皇上担忧不比臣妾少。他若是能为皇上分忧,那是他的福气。”   “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朕这个皇上可就轻松了。”   朱厚照忍不住将美人揽入怀中,而即便是二十年的夫妻了,一向传统的贤贵妃还是有些羞意,娇滴滴的嗔了一句,“皇上。”   “无妨。她们都瞧不着。”   她们便是指一边忙碌着的宫女。   对于皇帝来说,纯粹的、低级的欲望是很容易满足,他,确实也得到满足了。   宫里进的朝鲜、日本美人就有二十多人,更遑论其他的了。可以说都照顾不过来。   但真正体贴、理解却不容易得到满足。   不是这些女人不好,而是她们也有自己的心思。所以纯粹的呵护他的人,贤贵妃算一个,夏皇后也很好,不过贤贵妃书香世家,心思玲珑剔透,还是不一样。   至于一边的宫女则是捂嘴偷偷笑着。   皇上说了瞧不着,那肯定是瞧不着。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么?”朱厚照抚摸着贤贵妃的后背,纤细柔滑,甚至溢着香气。   怀中女人渐渐安静下来,她在朱厚照脖子间蹭了蹭,“皇上难道还愿意听那些?臣妾知道,皇上来臣妾这里就是寻一份清净。既为夫妻,当然是事事以夫君为先,这个道理即便民间女子都懂,臣妾又怎么能知错犯错?况且,皇上本就辛劳,臣妾本也心疼得紧。”   “啊……”朱厚照长叹一声,他穿越成皇帝,儿女私情确实不是他此生的主流,不过在贤贵妃的身上,他是看到了传统女性的柔情似水。   “今天朕早些过来,沐浴治国虽缺不得勤之一字,但也不是只靠勤的。”朱厚照凑耳过去,“到时候你还有你妹妹陪朕一起。”   贤贵妃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咬着嘴唇答应,“是。”   一个什么都害羞的女人叫他一句话说完就立刻答应,足以说明他调教的功夫之深。   “好,朕先走了。对了,陈朝瑞也没什么大碍。”   贤贵妃马上又道:“陛下言重了,国事大于私情。此番日本祸事……若是他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陛下从重罚之,以免他以皇子堂舅身份自恃,忘了尊卑之礼。”   “朕知道。”   之后,贤贵妃就看着天子的背影离开,正在发愣的时候不知怎么又想到今天晚上皇帝交代的事情。   大概是觉得身边有人,‘心虚’的偷偷左右敲了敲,手指则不停来回捏着。   “来人。去将惠妃唤来。”   惠妃便是她妹妹的封号,她也是给皇帝生了一个皇子的,只不过尚未满一岁,还在咿呀学语之中呢。   朱厚照则直奔乾清宫。   他到的时候,内阁三人以及英国公都已经在等着了,他一挥手,“进去,边走边说。远征日本的准备有什么新的进展?可有问题?”   张璁迅速跟在天子身上,快速的讲,“皇上,确有一个问题。”   “说。”   “是。微臣等在商议,此次日本之乱乃是新川氏发起,朝廷远征是不是只针对新川氏?其他的都不管?再有,针对新川氏的战争要进行到什么程度?”   朱厚照侧身,皱眉说:“他动一步,我动一步?他不动则我不动?战略选择怎能如此被动?再有,朝廷花费如此大的力气远渡,难道只是让他服软?要是刚登岸他就投降,那怎么着,再回来?”   “臣等就是此处不明,因而想请陛下圣训。”   “朕没什么要训示的,朕只是不想再看到有这个国家了。” 第八百八十二章 商机   望着众人一时错愕的表情,朱厚照反问了一句,“怎么,很难吗?”   顾人仪上前,“陛下,这倒无关难易,只是日本乃不征之国,那等弹丸之地,就算归入版图也无益处。”   “怎么没有益处,朕今日在此断言,将来大明朝的威胁更多是来自于海上,你翻开地图静心看上三个日夜就会发现,大明的海疆之中从北向南都有一众岛屿。   朝廷已经定了按照逐占岛屿,跳跃前进的防御战略,那么日本就是大陆东北方向的大门。日本列岛在手,就是一道屏障,在敌人手就是一个前进基地。”   “然而日本人口众多……”   “有办法。”张璁忽然插话,“大明在与南洋诸国签署合作条约,一旦条约落地,那么短时间内将会集中建设一批港口,此外微臣以为还要占领更多适合耕种的土地,垦荒、种粮也需要人力。而且关于如何把这批人运出去,朝廷同样有办法。”   可不是么,大明本身就正在移民。   朱厚照则冒出了另外一个想法,就是……对上了。   从西方发家史来看,大资本崛起很大程度上就是需要依靠掠夺。   西方人通过黑奴贸易,残酷的压榨几代非洲人,通过各种手段压迫他们成为奴隶,以几乎零成本的方式使用这些人力,从而获得超额利润,狠狠的捞上一笔。   现在的大明情况好一些,因为大明的民间资本本身依靠着大明的贸易顺差地位可以累积实力。   但正常做生意,肯定不如掠夺来得快。   这么想来,大约1500万左右的日本人完美的镶嵌到了整个‘掠夺’的环节里来了。   “皇上……”   “嘘。”朱厚照有一刹那的灵感,“别说话。”   是的,别急,别急,往回想一下,   他现在指挥着大明的军队打下了吕宋的万顷良田,如果正常的充实人口,垦荒种地,实际上只是量变,从根本上来说,大明本身耕地众多,再多一些,也就那样。   但如果有类似黑奴那样的劳动力,像西方人驱赶黑奴进入种植园一样驱赶日本人进入田地里垦荒……   这个成本就低了。   如果再想办法构建起原来开中盐法中的商屯,那么超额利润就会驱使商人进行‘日本人贸易’。   不仅如此,日本战国时代的分裂、相互为敌也为此提供了便利。   非洲的黑奴贸易发起者是西方人,但具体抓人主要并非白人,而主要是黑人敌对部落之间相互抓捕,然后卖给西方人。   虽然事实残酷,但真相就是这样。   “地图拿来。”   朱厚照一招手,尤址立马叫了两个小太监,两人一左一右展开地图。   他指着说:“你们派人去问一下裕亲王,大明与各国的条约要什么时候签。记住,朕问的是什么时候签,不是签不签。签了以后尽快在这些地方寻找合适的港口进行规划建设。其实咱们都忘了一件事了,港口、码头的投资建设,为什么一定都要以朝廷官方投资为主?!   除了军用港口,商用港口全都开放给民间资本,整体委托给他们,让他们参与选址、参与规划、参与建成投用的收益分成,至于他们怎么样把这些建成,朕不管,朝廷也不要管。哪个商用的港口设施齐全,海上跑船的人自动会去的。”   张璁敏锐的抓住了什么,皇帝是听到了他刚刚的话才产生这个想法的。   大兴土木是需要人的,有的时候还需要搭上人命,这不眼前的长城就是如此么?   而人从哪里来?   不言而喻。   “再有,从今天开始朝廷要开始做一件事。”朱厚照转过身来,眼神灼灼的看着几位臣子,“朝廷要在民间培养几个有官方背景的大商贾,也可以理解为半官半商。由朝廷授权他们,在海外继续扩充寻找自然环境和地理环境都比较好的土地,   建设港口、种植粮食或经济作物,适合干什么就开恳出来干什么,而之所以要半官半商就是朝廷要为其背书,他们代表的是大明的利益,换句话说,他们在那些地方要是被人攻击,朝廷不能不管不顾。”   顾人仪大惊,“陛下不可!真要如此,那我大明的对外政策岂不是为商人绑架?”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做起来却不是这样。”   “微臣不解,请陛下明示。”   朱厚照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你如果是出海的商人,在真正做出可能会遭致攻击的决定时,难道不先和朝廷打好招呼吗?这样愣头青,做什么生意?所以最终的控制权仍在朝廷手中。就算有一些意外,这个世界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圈地占领运动,朕这么做,也是适逢其时罢了。”   其实殖民过程就是这样的。   现在大明这样肆意的豁出去,就是放虎出山,这些有朝廷撑腰的大明官商就会疯狂的掠夺他们所能接触到的一切。   ……   ……   正德二十一年开春以后,天气转暖,万物复苏,人也为了自己开始了新一年的奔波忙碌。   江南杭州城里现身了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但前呼后拥几十人,场面宏达。   此人便是大明南洋公司一把手顾佐的次子顾柄同。   现如今的杭州城也算是高楼林立,商铺繁盛,个个雕梁画栋,什么新怪的玩意儿都能找到。   不过与寻常人的刻板印象不同,顾柄同今日携手出游可不是为了饮酒作乐,更非寻花问柳。   实际上是召集了几位生意上的‘好友’,所为的就是一样事——粮食。   有明一代,有几个大事是统治者从来都很重视的,其中一个就是漕运。   北方粮食不足,但皇帝、达官贵人都在北方,所以南粮北运是千万乱不得。   但这两年情况开始有变,从杭州到松江、从苏州到湖州,因为海贸兴盛,丝绸、棉纺业大量需求生丝和棉花,   导致这两种原材料的价格一路走高。   这就促使大量百姓改稻为桑,或是改稻为棉。   顾柄同知道,是因为他还是王守仁的学生,他早在几年前就听自己的老师讲过这份忧虑。   这个事情的影响在当地还看不出来,因为老百姓改种其他作物以后,有钱,可以买粮。   但是江南地区本身也是京师的粮食供应来源,南粮北运的源头被掐,这就是个大事了。   当然,这不是说京师就没粮了。   不至于。   因为军屯清理以后,每年光多出来的籽粒数就有七八百万石。   这其中其实有个粮食过剩危机被化解了,即以前京师粮食只有南方一个来源,但后来则多出一个军屯的来源。   漕粮的数额在那么几年里逐渐下降。   这个趋势正好契合上主粮作物种植面积不断减少。   粮价的降低当然也是促使老百姓改种作物的缘由之一。   然而,就算市场本身完成了这一次的生产与供应调节,但江南这样的人口稠密地区,粮食需要依靠外来输入这个格局形成了。   尤其在今年,北方严重的旱灾,使得那几个省份又从周遭地区调粮,一下子又打高了江南的粮价。   如此一来,信息充分、头脑清醒的人会捕捉到一个规律性的商业信息。   既当中原地区或是其他某个相邻区域粮食生产不顺,江南的粮价必定会难以抑制的上升。   顾柄同在最好的酒楼醉仙居的六楼找了个最好的包间,叫上了自己平时的这些朋友,里外三人都隔绝了人后,他说:“可靠消息,今年朝廷将会大举兴兵征讨日本,圣旨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明发天下,到时候大军出动,船只、粮草必定大量聚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诸位,我先前说的情况现在终于出现了。   南洋公司今年也必定会遵照朝廷的统一指挥,从台湾、吕宋、占城等地大量购粮,输入中原。你们也不必再畏畏缩缩,不敢动作了。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南下,置地、聘人,好一点赶上春播。到时候要么赶上江南粮价上涨的契机,要么有南洋公司统一收购,怎么会不赚钱呀?”   包间里,   在座的诸位都是当地有些实力的大商人,他们开始接触到顾佐的公子,基本上关系都还可以了。   尤其顾柄同商业嗅觉敏锐,这几年来,每年年初各路商人都争先恐后的成为他的坐上席,以便一窥今年的商业风向。   “这么说来,今年之关键,在粮食。”   另外一人则打着商量,“顾公子,南洋公司今年是否有包收购的活儿?若您点点头,我们兄弟几个二话不说,这就到南洋当农民去。”   顾柄同手执白色酒壶,自己给自己倒酒,“京里有一个声音,说是大明要和列国签订区域贸易的协定,你们可有听说?”   “略有耳闻,略有耳闻。”   “有了这个协定,你们还不明白?朝廷这是要铁了心的促进与一众属国的贸易,可你们仔细想想,那些蕞尔小国,能卖给咱们什么?至于说统收的事,你们乐意,本公子为何拒绝?”   众人面色又犯难起来,统收价格必定给的低,这能不纠结?   顾柄同则面色淡然,但心里则一直心思急动。   其实他说的是半真半假,真的就是他确实预料到今年南洋公司会有收购粮食的任务,假的是他不是为了这帮人赚钱。   他是为了自己老爹能任务完成的漂亮,即便他预料出错,也能够平抑江南的粮价,而这却对他的老师有好处,这样稳赚不赔的事,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其实他觉得南洋公司这个任务逃不掉的,一旦粮食形势趋紧,任务肯定第一个压到南洋公司这里来,因为它有船有人,太方便了。   现在的大明还有个趋势,不缺银子了,坐拥银山,挖就是了,但是银子可以挖出来,物资可挖不出来,这就要从其他区域补充。   这个过程,不就是商机?   …… 第八百八十三章 从白银黑洞到物资黑洞   顾柄同虽说出行的场面大,不过不能以二十年前的时代来判定当下。   当下的杭州城是百万人口的大城,不仅仅是大明人,还有数量可观的南洋人和西洋人。这些人有高官、有巨富,人人锦帽貂裘,香车作伴。   尤其是为了发财的西洋人,更喜欢装场面活来显得自己实力强大。   大明开放贸易已经二十年,仅是杭州城就要数万驱船而至的西洋人。   目的就是两个字,发财。   发财的门道也被他们摸了许多了……大多数都不成功,   说起来,大明是允许奴隶贸易的,人口买卖本身也存在了数百年。   也有西洋人把便宜的非洲黑奴和北欧的蛮族女人绑到大明贩卖,可帝国的传统文化太过强大,大部分人贵族、商人都不接受黑奴。   没身份、没地位的人才用这些便宜鬼。   大部分还是喜欢使唤自己人。   尤其黑奴并不十分乖巧,在听说一些‘恐怖’的传说故事之后,这种奴隶更加没人愿意购买。   于是,生意失败。   与此同时,在杭州、宁波、松江、苏州、南京等一众城市纷纷崛起,见识了东方繁荣富裕的西洋人哪怕在黑奴贸易上失败,但并未心灰意冷,他们一直在动心思怎么才能把他们的产品推销给大明人。   从低端的皮靴、刀具,到高端的钢琴或是各类艺术品,不能说这群商人动的脑筋不多,但真正打开大明市场的西洋商人实在太少了。   因而大部分人集中在白银和黄金这样的贵金属领域。   其实葡萄牙人和荷兰人同样在东南亚和南洋群岛面临同样的问题,一方面西欧对于丁香、肉豆蔻和胡椒等香料需求巨大。   但这些远道而来的西方人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拿出来交换。   于是他们诉诸武力。   可以想见的是,如果大明没有足够强大的海军,葡萄牙人一定会动手的。   好在他们看得懂巨舰和大炮,也好在仍然有白银这样盈利的贸易。   可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帝国在北方的权利中枢一直传出要改革币制的声音,这让一众西洋商人恐慌不已。   他们生怕自己的白银贸易在此中断,并带来巨大的损失。   杭州,   这个在西洋商人心中繁荣超过君士坦丁堡的城市,葡萄牙人和荷兰人已经派遣了官方的使臣。   包括那些可以代表葡萄牙政府的大的贸易公司也在杭州设有办事处。   帝国在南洋的军舰不仅促使他们学会先行沟通,而且还领悟了大明社会特有的‘人情世故’。   所以他们会先去‘攻略’顾佐的儿子顾柄同,希望透过他来了解一些当前的动态,并与南洋公司建立良好的、至少非冲突性的贸易往来。   从这个角度来说,顾柄同需要那些华丽的场面功夫,不仅是为了‘忽悠’国内的商人,同样也是为了震慑这些心怀鬼胎的西洋人。   结束了上半场,紧接着便是西洋人来拜访的下半场。   他们不关心帝国对日本的战争,而只关心新的货币改革,   作为顾佐的儿子,顾柄同不仅了解西洋诸国的历史与当前政治,而且他下过苦功夫学习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免得被这帮孙子欺瞒。   阿维罗爵士是他的‘老相识’了,但他也还是没有准话,   “新钱币的具体细节在帝国内部也仍然处于保密状态。   你也知道,帝国皇上的远见卓识可以媲美你所知的任何一位罗马帝国的伟大君主。他的一些思想和判断,即便是最了解他的人也很难猜测到。尤其货币改革是全新的事物,说实在话,如果不是北方传来声音,我都不明白大明的货币存在问题。”   阿维罗爵士则很急切,   “亲爱的顾公子,我非常理解您所面临的混沌。但也请你理解,白银贸易是当前东西方最为主要的贸易方式,不仅仅是我们,荷兰人、西班牙人,所有从西方来的商船都花费了巨大的代价运来白银,一旦白银贸易被切断、或者只是面临被切断的危机,这个打击都是致命性的。”   说着他还着重强调了一句,“这就相当于是对他们的谋杀!”   他的两只手掌向上,紧紧抓住又迅速散开,动作有一种东方人所不具有的夸张。   夸张到顾柄同不理解,“可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你说的是真的。”   阿维罗想笑,“是的,但是南洋贸易公司已经开始变得谨慎,你们将所有的贸易付款押后。我很了解这其中的套路,白银若是不被使用,则必然会按照某个比例进行兑换。这个比例是多少?没有人能告诉我!”   如果这个比例不合适,很有可能导致他们购买的商品实质上是涨价的。   “我们只想保持原样。”他再次强调。   “这是不可能,一旦帝国使用新的货币,南洋公司不再会接受白银,我们拿过来又花不出去。”   阿维罗爵士是很认真的,“如果这样,这一定会伤害我们双方友好的贸易关系。”   顾柄同不喜欢这种半威胁的说话语气,“那又怎样?如果觉得不划算,你们可以不和我们开展贸易。去别的地方找丝绸、茶叶和香料啊。”   真有别的地方就好了。   这个葡萄牙人的脸色也变了。   说实在话,他们原先还是喜欢这个东方帝国的,虽然她看起来没办法掠夺所以显得有些可惜,但东方龙喜欢白银,他们愿意为了白银卖出一切。   这样也很好,他们可以满世界寻找白银。   但如果这一点也没有了,那还有什么优点呢?   其实阿维罗也责怪自己,他应该更提早的预备这一切的发生。   东方帝国在金银岛发现了银山,白银对他们来说已不再稀缺了。   这次对谈不欢而散。   顾柄同回到家里之后就向自己的父亲顾佐‘告了状’。   年过六旬的顾佐正在拆封皇帝给他的密信,不动声色的收起来以后,他收拾了下心情。   他这几个儿子,算是老二顾柄同最为聪明,不仅不叫他烦心,而且在很多方面对他也有助益。   他的这个角色不是单纯的官员,不与商人接触是不可能的,他的儿子算是个很合适的桥梁。   顾柄同将在外的事情说了以后,顾佐先问:“大明与南洋诸国的条约,你没有讲吧?”   “一字未吐。儿子哪有那么蠢笨?这样的条约是一致对外,这些西方海盗听到估计脸都绿了,我怎么会早告诉他们,让他们准备?”   “嗯。”顾佐没有吝啬赞赏,“你先前的预料也很准确。今年又是旱灾、又是战事……而且王阳明也已详奏皇上正德二十年江南粮价波动之事。以未雨绸缪计,提前输入粮食确为必行之事。”   顾柄同嘿嘿一笑,“早该如此了,以当前世界形势,本就是强者为尊,大明既已开始占据海外领土,那还是大大方方的做,那个吕宋国王又能怎样?总不至于咱们辛辛苦苦在那里种出的粮食都便宜了他们吧?”   顾佐长叹气,“朝廷有朝廷的大局需要顾。况且,名不正言不顺,国虽大也不能随意欺凌小国……”   顾柄同是年轻一代,年轻人的思想负担总是更小,在他看来哪有那么多的顾虑,尤其看到西洋人的恶行以后,更觉得大明实在是太过文明了。   所以他直接出声,“爹,不管朝廷要顾虑什么,眼下这个决定已经做了。那么差使就落在了您的头上,我这边……”   “你是说汇集商人去吕宋占地?”   “时间紧迫,耕种土地不似棉衣厂加几台机器和人手就能提高产量。”   顾佐想了想皇帝的殷切嘱咐,最终还是点头了,“好。那就在南洋公司成立一个下属粮食贸易公司,流程上为父去向皇上禀奏,具体你去推动。让他们放心,他们产出的粮食,由贸易公司统一收购,只要他们种得出来!”   “好!”   顾柄同心中激动,他相信只有通过利润的刺激,以商业的手法才会尽快的消化那片新占土地,否则干等移民一铲子一铲子的,还不知道要到哪天呢。   其实种粮食并不会发多大的财,但发财这件事本就困难,尤其今天不似二十年前,那会儿没什么人搞海贸,几个人凑个资本,弄条船出海一趟,只要安全往返就是数倍的盈利。   但现在商机已经不多了,能找着一个就烧高香吧,哪里还会挑三拣四。   “别急着走。”顾佐追问了一句,“那帮西方强盗怎么说?”   顾柄同认真了一下,“爹,他用了谋杀这样的字眼。以孩儿对西方人的了解,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商业民族。现在朝廷一手货币改革,会让他们的白银贸易利润大降,一手缔结条约,又会让他们在南洋的香料贸易受到阻挠。孩儿以为,不能过分低估这些强盗的狠绝与疯狂。”   顾佐站起身,背着手望向窗外。   良久。   “知道了。”   顾佐准备在和皇帝的密奏中禀明这个情况,料敌从宽,这总不会是坏事。   顾柄同则告退,“那儿子去催促他们了。”   出钱出人,想办法把南洋的海外的物资往回运,而不是不能吃不能穿的白银。   不过这种论调有些偏激,白银本身还是具有货币属性,能够购买到东西。   只能说以前大明是吸纳白银的黑洞,现在白银不稀缺了,也要开始变成吸纳物资的黑洞了。   说起来东方帝国多么富饶,但同样正在发生的事实是不少人还吃不饱饭呢。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当然会在用丝绸换白银,还是用丝绸换粮食这两者之间做出正确的选择。 第八百八十四章 商屯商屯   正德二十一年二月。   在宁波舟山港启航了一艘特殊的船只,船上悬挂大明南洋公司标志性的陆地海洋旗,在甲板上还有身穿白色制式军服的大明海军。   顾柄同亲自出马,担任商人与官府的中间联络人,前往吕宋处置购地事宜。   然而此次售卖的一方却不是吕宋国,而是大明吕宋总督府。   购得土地之后的处置形式,也不再是均分百亩后,各入移民家,而是按照购买的数量直接归入购买者手中,并进行统一垦荒耕种。   顾佐将新的子公司命名为东华,普普通通,不受任何人瞩目,它的最大作用便是架起官方和私人商团之间的桥梁。   一方面支撑他们的投资信心,另一方面向上传达需要官府出面才能解决的问题,比如说出兵。   其实顾佐也是受皇命才做这样的事。   朝廷的意图他也能够读懂,就是利益。而且从此以后,大明对海外领土的需求就有了利益驱动,这些非官方的行为会更加的无序、更加的疯狂。   但,怎么说呢。   大明找到了一种获取利益的途径,然后去实践了,仅此而已。   顾柄同在海上行了一个多月,在三月份时抵达石塘港。   随后拿着自己父亲的手书前往总督府。   等待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见到总督,也就是成国公朱凤。   顾柄同记得几年前在杭州还见过他,当时他刚任总督,奉命出海。   “需要多少亩土地?”   “这要看成国公定多少两一亩,吕宋这地方又有多少土地。”   成国公回答:“这需要请示皇上。虽说会耽误些时间,但这是重大决策,皇上不开个口,许多事都只能想想。”   “是,家父也预料到了,在出发前就已向皇上上了奏疏,若是顺利,应该会很快就有回话。”   那么就好办了。   “既然如此,贤侄且先住下,耐心等待几日,你还是初次来石塘港吧?我命人带你到处瞧瞧。”   顾柄同的预估也没有错误,大约半个月后,总督府果然遣人来唤。   虽说这段时间等得心焦,但他始终忍住了。   好在是运气不错。   于是他片刻也不耽搁,直接再访总督府。   这次成国公的态度明显好转了许多,不用想也知道是皇帝使了劲,见面之后他更加热情,道:“我这个当伯父的先前不知,原来贤侄所谋乃是大事。   你的来意我现在是完全明白了,说到底咱们都是为朝廷,为皇上办事。购地一事,完全不在话下。”   顾柄同好在是个鬼精的人,他没有拿大,而是仍然客气,“有成国公这话,下官心中就安稳多了。不知那地的价格定下来没有?”   “定了。”朱凤比出个食指,“一亩地,一两银子,算是个意思帐,不论是朝廷还是总督府都不指着这笔钱。”   “一两?!”顾柄同睁大了眼睛。   虽然他想过这里的土地肯定会分外便宜。   因为商屯嘛,你得给商人留出利润空间,否则谁愿意这么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做这种苦生意?   可一两也实在是太便宜了一点。   近十年来,随着每年至少三千万两白银输入大明,大明属于是货币超限供应,并在实际上造成了一定的通货膨胀。   导致江南的土地价格一路水涨船高,到这两年,一亩上等水田的价格已经超过了五十两。   当然了,江南的土地本就贵,在部分省份仍有一亩地十两、十五两银子的情况。   但即便和更加便宜的地区比较,吕宋这里的地价都算是白送了。   “就是一两。”朱凤轻轻一笑,“你虽不在朝中为官,但家学渊源,耳濡目染,应当知道皇上眼光长远。这次做的这件事,不在钱多钱少,朝廷不是为了商人兜里的那点儿银子,而是为了让他们更有动力垦荒种地。与此相比,贱卖土地算什么?贱卖了土地,粮食回去价格还会低呢。”   当然了,商人为了超额利润,是不会主动降低粮价的,但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管。   顾柄同还能说什么?   他就是想到之前一直听过的那句话: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现在好了,   一个新的商机摆在眼前了,   外海岛屿的土地跟白送似的,相当于成本中的一个大头被去除了,那接下来还会担心商业资本投入不足?   怕是反过来,会争先恐后的先购得土地再说吧?   “对了,这么低廉的价格是不是有什么条件?”   “有,就是十年之内,所出粮食只能供应大明。”   这个应该不是问题。   当顾柄同把这个消息带回去的时候,   随他而来的七位商人全都兴奋了,他们甚至开始‘冒犯式’的提问,说:“这不会是假的吧?”   顾柄同解释:“成国公之言,还能有假?而且朝廷这么做是有原因的,首先这些土地都是平白得来的,一部分无偿给予移民,但移民数量毕竟有限,剩余的派何用场?还不如便宜卖了。”   “但这也太便宜了。”   “不。”其中有个商人说了,“你们都没看过《万国图志》么?这世上还有多少极好的耕地?想来朝廷也不是太‘珍惜’这些土地了,毕竟吕宋只是冰山一角罢了。今后怕是还有更多。”   顾柄同倒没想那么深,   但道理不假。   “且先不管那些,这些一两一亩的土地你们要还是不要?”   “当然是要,我要5万亩!”   “我要7万亩!”   与此同时的总督府,   三皇子载垚对于朝廷的这次决策又是异常兴奋,“父皇真是早该如此了,若是三年前推行此政,去年北方大旱,马上就能调粮过去。”   “三殿下,”朱凤略微发愁的说,“这件事说起来好处多多,但有两个问题。这么大量的土地谁来耕种?需要人手啊。再有,苏莱曼国王那边,必定会叫苦的。”   几个月前他们倒是有人手的,   因为他们俘虏了四千多叛军,但这些人都被他们用起来去垦荒了。   现在还真没人。   “人手方面,只能是再多雇佣吕宋国的青壮。至于苏莱曼,本王早看他不顺眼了,灭了他就是。”   “擅自行动,怕是会惹怒陛下。”   “我想给父皇请旨。”载垚摸着下巴说:“若是朝廷欲以此策加快垦荒的速度,缓解部分区域的粮食不足问题,那便不能捆手捆脚。想唐朝时,王玄策只有出使之任,却在途中攻灭一国,立下大功。眼下也该如是。”   实际上,古代的政治观念中就有这样的逻辑。本质上都是社会达尔文主义,我比你强,我灭掉你,这很正常啊。   朱厚照呢,是掌控能力强,所以会稍微缓缓,因为南洋国家很多,如果出兵灭了吕宋,其他国家都会恐慌。   而大明在这里是进行贸易的,和平稳定的政治环境被打破,那还做什么生意?   但他也理解古人的一些霸道想法……   假如真有人把南洋全部收拾了一圈,他作为皇帝还真是只能大肆嘉奖,这是开疆拓土的大功劳啊,怎么能不嘉奖?   所以载垚有这样的念头也十分正常。   朱凤则带着三分期待,“如果是三殿下的话,皇上应会酌情考虑。”   “应该早下决断,何必再和他拖拖拉拉的?苏莱曼此人本身也是阳奉阴违,心思颇多,就算灭了他,又能如何?若是实在不行,还可以许诺他一个太平王爷,请他到京师居住。这样也免了这些商人的后顾之忧,也可掀起一轮开发吕宋的热潮。”   载垚有一种‘皇明’的荣誉感,他坐不住了,“不成。宜早不宜迟,我现在就来写!”   ……   ……   二月初的京师。   乾清宫。   “朕反对将这些土地卖出高价。高价土地会抑制大明商人的投资热情,锁住这些经济活动,最后只能让大明前进的动力不足。   放眼世界,太多地方拥有有价值的土地了,捂在手中实在没有意义,应该让大明的商人轻易的购买到它们,粮食也好,棉花也好,大明更需要的是这些!   而土地高价只能是一锤子买卖,眼前会得到些利益,但损失的却是大明的未来。”   天子的话语掷地有声,逻辑清晰,目光长远,在殿宇内来回回荡。   实际上,这也是一个朝廷和商人相互共生的关系。当这些资本不断因为这种方式而获得超额收益的时候,他们就会想尽各种办法促使朝廷继续扩张。   甚至可以支持一些文人,创造什么漂亮的说法来提供一套完整的行事逻辑。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从攻打日本开始的。   皇帝解释了以后,朝臣还是渐渐理解了,明白了天子所说的目光放长远的内涵。   外务官严嵩表态,并说:“穷兵黩武指的是耗尽国力与民财。但陛下此法,可以使土地与劳力都已成本极低的方式进行供应,由此而来的,便是更多的领土以及更多的产出,因而大明只会越打越富。”   这正是朱厚照心中所想,只要占领耕地种出粮食,以明军的战力和大明的人口潜力,这世上还有谁人能敌? 第八百八十五章 京师卫戍军!   “惟中啊,条约之事怎么样了?”   皇帝掐着腰,领着严嵩往里走。   这件事虽然是老二在谈,但严嵩是外务官,其中细节肯定也是知道的。   “回皇上,裕亲王很是能干,微臣觉得应当不成问题了。眼下就看要怎么签。”   “再能干毕竟经验不足,你还是多把把关。”   “皇上放心,微臣晓得的。”   朱厚照眼睛笑得眯了,严嵩做事一向合他的心意,这小子很会来事。   “坐吧,坐吧。”他伸手指了指,随后起了闲话心思,“去年景旸归国,动静不小,初看世界,上上下下脑子都热。好在过了个年清醒不少,惟中,依你所见,眼下的大明最重要的事是什么?不要拿立储这种话来堵朕的嘴啊。”   严嵩笑了笑,“皇上哪里的话,微臣岂敢。不过近一年来,皇上确实较先前劳累许多,微臣都是瞧在眼里的,也想着法子能为皇上多分些忧。”   “你观察的细,千头万绪,有些混乱,所以才要理理啊,没事,你说吧,不打紧。”   “是,微臣总记得,皇上说不管做什么事,总是要目标明确才利于实践,否则稀里糊涂,原地打转,那便是空耗精力。而近来么,微臣是想,皇上不是命大殿下做了一个大国战略的讨论?时逢开春,皇上要不要找个时候真的把这个给定下来。这样的话,不管再怎么乱,也总是有一个明确的基调。”   “有道理。还有么?”   “还有……就是微臣认为陛下治下的大明已与先代完全不同,那个时候只用顾着国内,但眼下大明对外联系越来越多,因而要攥紧内外两个大局,擒贼先擒王。   国内的大局首在军制和货币革新,次在民生福祉,在民生福祉之下有税制、移民等事。   国外的大局则要依据大明所定的战略才能确定,不过总逃不过战、和两字。”   朱厚照沉吟着,继而忍不住叹气,“你这么随便一说,便是了不得的事。不错,你近来也长了本事。”   “陛下谬赞,都是陛下调教的好。”   皇帝没和他客气,转头招呼,“尤址啊。”   “奴婢在。”   “去侍从室交代一下,让他们知会在京的两位成年皇子,还有主要的勋贵、九卿,京师高院所有有官身的教员,让他们都做好准备……一个月后吧。   一个月后在奉天殿,朕叫大朝,叫他们都来。对了,让叫载垨先草拟好一个大国战略的文本,到时候一条一条过。再让各地巡抚、边镇总兵上奏疏,按照自愿原则,有想法的写,没想法的算了。”   “奴婢记下了,这就去传旨。”   朱厚照摆摆手,转过头来对严嵩说:“惟中,朕这几天也在想,正德二十一年想必事情不少。你不要在外务部躲清闲了。   货币革新、缔结条约都是繁琐复杂的事,现在是裕亲王在弄,但他是做前期准备,真正的往下推,还是要靠你们这些老江湖。你入阁吧,分领这两样事。”   严嵩忽闻喜讯,心绪一下激荡起来,“谢陛下隆恩!微臣必不辜负陛下期许!”   其实原本内阁也有人,不过这两样事今年需要频繁出京,甚至出国,朱厚照还是要留着张、顾、王三人保证其他事务一切正常,不能为了一两个革新之制,原来的事情就全然不管了。   更别说今年还有一场战争要打。   次日巳时,   皇帝在内阁、越国公和英国公的陪同下来到京师大营。   经过四个多月的准备,出征日本的军队和粮草都快差不多了。   此次出征调兵,正好结合着要组建万人规模的卫所军一并开始,即从原来的上直亲卫和京营抽调锐卒,组成京师卫戍军区的五个大军,并分别命名为:   飞龙、雄鹰、猛虎以及铁血卫士和陷阵死士。   五个大军,各领三个万人的卫所军,每个卫所军中都有三千人配备鲁密二代火铳。   至于铠甲、子药那全是敞开供应。   反正就是俩字,花钱。   朱厚照永远不想让自己的部队打穷仗,尤其打日本,他要一锤子砸下去,砸得他五百年翻不了身。   京师卫戍军区的统帅由皇帝自己担任,不假借于任何人。   五大军总兵分别为英国公、越国公、郑国公以及皇帝本身。   格局为天子直领两军,剩余三个国公各领一军。   不过当前英国公要率军出征,因而由他一人分领飞龙及猛虎两大军,算是战时统兵   当然,渡海乘船的因素也考虑到了,所有出去的士兵都是测试过不会晕船的。   至于卫所军的万人指挥使,以及在他下方的千户、百户、总旗,首先得具备两个条件。   第一,有陆军学院和海军学院教育背景。   第二,有参加过攻灭吐鲁番、叶尔羌等战事的经历。   不说立多大的功劳,但至少要被嘉奖过。   平时偷奸耍滑,一看就蔫了吧唧没那个气势的,一个都上不了。   这就是一种良币驱逐劣币,其实也自然导致了部分将士争先恐后的要领导作战任务。   因为他们身边的,或是听说到的累积功劳翻身当军官的人太多了。   其实除了在兵员和将领、武器等物资保障方面,更为重要的一点是精气神,或者说叫军魂。   为此,先前定下的模仿后世的政委制度也正式施行,自千户往上,各军都配有专门挑选的文官,并在军中进行持续的政治思想教育。   当然,先前的纪律条例、操训条例也都全部应用上了。   正因如此用心,这才有今日朱厚照看到的这支虎军。   而除了大明派遣的这六万人,   李氏王朝要派遣两万战兵,并发五万民夫过去承担战斗以外的一些任务,大约就是运送物资等等。   加上已经在日本的两万驻军。   合计以后就是十万真正的战兵出征日本。   大明八万、朝鲜两万。   若是按照一般的‘号称’法,都可以喊出三十万兵马了。   此时的日本国正处在他们口中的战国时代,一个省那么大的国家分出了上百个小底盘,所有大名排着队砍头都要砍上一会儿。   成规模、成建制的军队都没多少。   朱厚照这次可以说是在打一场灭国之战了,   但他觉得有必要。   从现实来看,自正德一朝,大明不断与周边国家加强交往,还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袭击大明。   这实在胆大包天。   高高在上的帝国是不能够有‘血条’的,它必须无往而不胜。   从他的前世记忆来看,这个民族非得收拾一下不可,他不记恩,但是记打,收拾他一顿狠的能管个几百年。   再有,朝廷已经做出了开发海外土地的决定,这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   日本,到底还有一千多万人口呢。   至于奴役他们的道德负罪感,朱厚照一点没有,他只恨现在大明弄不出核武器。   不仅如此,其实有时候他私下里会想,或许正因为这个民族没有痛彻心扉的历史记忆,所以理解不了其他民族的苦难。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难道不是在行善?   总之不管了。   京师大营经过重新翻建以后,现在设在京师西南,四周都有铁网圈了起来,里面的住所、食堂、训练场地、仓库等等都重新规划过。   新的操练法实施以后,就出现了朱厚照记忆中很熟悉的方阵。   这不是阅兵的那种方阵,是把所有士兵都集中起来准备出战的大方阵,6万人的部队,共分为三十个方阵,每个两千人。   从高台上看去就是一块又一块的豆腐。   虽说队形齐整的程度肯定不如后世,但在这个年代,能弄成这样已经是气势迫人了。   高台两边架起了比人还高的号角,随着天子的临近而发出‘嘟嘟、嘟嘟’的雄壮声响。   “臣周尚文(张树)参见陛下!!”   朱厚照从轿子里下来,先是掐着腰看了一眼绵延极远的这些个超级方阵。   每个方阵前都有一个身着重甲的将军,随着他的视线而跪,并带领所有人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这种声势惹得朱厚照也心中激荡,他没有按照之前定好的流程登上高台,而是绕过台阶向前方走,向那些将士们走。   近距离的,他看到士兵的面容与表情,泛黄或黝黑的皮肤,黑而透光的头发,像兵马俑般刀削的面庞。   “越国公,英国公,你们做得好!”   仅是透过眼神,朱厚照就能看到这些士兵的那种精气神。   周尚文跟上说:“这一切都有赖陛下的精心设计,臣等不过是按照陛下所说去做了而已。”   “不,不。”朱厚照摆着手,他心情是激动的,说着已走到最近的一个方阵前,最前方有个将领独立站着,其人高大魁梧、脸型瘦削有力,眼神则如鹰般犀利。   朱厚照上手在他胸口捶顿了两下,“结实的很!叫什么名字?”   将领高声回答,“回陛下,末将为飞龙军第一卫第二千户指挥长,詹云洪!”   “在哪里上过战场?”   “回陛下,在平灭叶尔羌汗国时,末将是军中斥候!”   “杀过多少敌人?”   “末将汗颜,至今也只亲手斩杀过二百余人。”   “不少了。”   接着朱厚照又向第二个方阵走去,问的问题不完全一样,但大同小异。   这就是明白的告诉所有人,皇帝要的就是上过战场、沾过血腥的真勇士! 第八百八十六章 出征吧   春日时分,   阳光明媚,白云飘飘。   在一片宽阔军营之中,明字军旗排列成队,随风而动,气势非凡。   六万虎军,三十个方阵,五排六列,等距列于平坦的武场之上。   这些方阵并不都是步卒,有的是持火铳,有的是骑战马,而不论武器是什么,他们都是穿着明军军服。   皇帝朱厚照一直深信,华夏子民是这个世界上最具凝聚力、最有组织性的民族,只要龙椅上的皇帝有足够的治国之才,那么这个民族从来都不会让时代英雄的期待落空。   “上马!!”   仪仗兵高呼,   随后天子一跨而上,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阻滞。   他今日穿的也是紧身带甲的军服,在他的身后是本次出征的统帅英国公,以及当下最具战功的越国公。   再后面是马荣和征日大军的文官顾鼎臣。   顾鼎臣是原山东布政使,原来竞争过山东巡抚,属于刘健那一类的老传统派。   这家伙虽说在某些方面是有些僵硬,但说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儒家学说,那是没得讲的,否则也不会叫刘健对其赏识。   至于军中的政治工作到底怎么做,朱厚照已经给了他框架和流程了。   最直接简单的,讲历史、讲名将、讲反贼嘛。   今天讲霍去病、明天讲李靖,后天把石敬瑭拎出来鞭尸,再后来把赵构改成完颜构好好的嘲讽一翻。   有故事性,还好玩,突出的就是宣传一个千古留名与遗臭万年。   就算士兵不识字,但翻来覆去的讲,总归是起作用。   朱厚照还喜欢逗这些总‘骂’他的臭脾气文臣,今儿也不例外,刚上马他就对顾鼎臣说:“文能治国富民,武能建军驱敌,正德皇帝这一生,可入得了你们的眼?”   顾鼎臣不卑不亢的说:“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臣一介小臣,岂敢妄言?”   “驴脾气。”   朱厚照今儿高兴,也不和他计较,他用双腿夹了夹马肚,于是天子这拨巡阅的队伍缓缓向前。   走了两步以后,他扬起手中的马鞭,   接着便是震天的吼声,   “杀!”   这个时候没有扩音设备,他没办法对着所有士兵讲话,只能是骑马逐阵检阅,一边走一边高喊,“明军无敌!”   将士们回应,“皇上万岁!”   冲天的声音震得他有一种耳膜发颤的感觉。   但他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是非常的热血、享受。   “明军无敌!”   震天之声再响,“皇上万岁!”   “明军无敌!”   “皇上万岁!”   ……   朱厚照始终是一种兴奋状态,以至于他在这个流程结束的时候还满是热情的对着自己的臣属说:“好男儿当如此。朕真恨不得亲自率兵,去讨伐日本!”   越国公和英国公都吓了一大跳。   顾鼎臣则更是眉毛直跳,“陛下为三军统帅,金口玉言,不应孟浪轻言而使将帅误会。”   “朕就是说说,朕就是说说。”朱厚照哈哈直笑,“英国公,这一仗你要打好,打出我明军的风采,这不仅是一次关乎国威的一次胜利,也是向世人证明,如今的军事体制改革方向是正确的!再有,朕还是要多说一句,武器、粮草虽然重要,但仗说到底是人打的,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定要有压倒敌人的气魄和气势,否则再好的武器,也起不了作用。”   “微臣遵旨!”英国公直接单膝跪地,“陛下请放心,臣心中已有决断,此战不成功便成仁!”   “起来。”朱厚照掐着他的胳膊拽了一下,并拍着他的肩膀说,“战争总会有伤亡,但鲜血才是一支虎军成形的最后一把武器!受命吧,择日出征!”   “是!”   “越国公也有大功,不过喜事还是要凑在一起,等英国公凯旋之日,咱们君臣同贺。到那时的盛况,即便是汉唐之期,也不多见吧?”   心中情感到一定程度,其实许多话也说不出来了,最后就是回响起了两句诗,也情不自禁念了出来,“这便叫,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顾鼎臣赞曰:“皇上脱口而出的两句确是极具气势的上品。臣还从未听人念过。”   “佳句偶得,佳句偶得。”   朱厚照赶紧摆手,叫他全部背出来,那和现在的场景也对不上啊。   但顾鼎臣极好这些,心中已是默默地记了下来,想着后面有机会要把佳句补为全诗。   “整体看了以后,朕对此次征讨日本更有信心了。并且朕已经问过钦天监了,三月十六日就是吉日,吉日一到立马祭旗出发!”   “臣等遵旨!”   “喔,越国公,剩余三军的整编之事不要落下,而且要加快。现在亲卫和京营人员都被打乱,要尽快结束这种无序的状态。”   “是。”   “好了,好了。”朱厚照一挥手,“咱们上去。”   接下来还有一个‘节目’,   就是每个百户出一个代表,上台进行武斗,为免受伤都是赤手空拳的。   最后胜出的,皇帝会授其‘大明勇士’荣誉称号,除了发奖状,还会由皇帝自掏腰包发给黄金百两的奖励,   而他所在的那个百户,更会获得一个集体荣誉称号:大明第一百户!   现在一个千户已经是三千人的规模,一个百户则扩充到三百人,也就是说会有200人同时上场开打。   不过演武场够大,先前已经用白线围出了十块方正场地,这200人会按照抽签顺序分别上场。   当然了,一个百户内部要怎么出这个人,那就各自想办法吧。   其实这些行为都不是为了观赏和取乐,   朱厚照可没那个闲情雅致,   他故意如此是要营造一种人人争当勇士、人人争抢荣誉的氛围。   这些士兵平日里没有表现的机会。   作为天子,他来一趟,摆了这个舞台,就是要激励。   说白了,军队里面不需要娘娘腔,牛不牛逼,摆开架势手底下见真章。   而且十块场地同时进行,也不会耗费他很多时间。   他与一众臣子坐下有说有笑的看了不到一炷香,就已经只剩最后的13人了。   赛制上有些粗糙,但意思达到了。   最后的两个精壮汉子‘决战’的时候,朱厚照也站了起来了,依他所见这两人都不是七尺,而更应该接近九尺。   估摸着是做过重活,身材上不是那种肌肉男,但精干有力,这种才是真有本事的。   ……   另外一边的天津港。   兵部尚书桂萼奉命来此督办,按照朝廷的统一调令,此次出征日本要用上海军大半的家底,共六十七艘超级宝船。   这种宝船在正德十六年始造,属于五千料巨舶,船身长四十四丈(约140米),宽18丈(约50米),全船上下5层,最多可乘1200人。   除了大以外,技术也和西方船只不同。   比如说帆。   此时的欧洲帆船采用的分段软帆,   但大明这种巨舰的建造技术承接的是永乐年间的郑和宝船,使用的是硬帆结构,帆篷面带有撑条。   硬帆虽然较重升起费力,但却拥有极高的受风效率,以使船速提高,并且桅杆不设固定横桁,适应海上风云突变,调戗转脚灵活,能有效利用多面来风。   而简单的算数就知道,6万人至少需要50艘这样的巨舰。   但没关系,永乐年间郑和船队都有200多艘大小舰船,更别提大明现在财大气粗了,   兵部也不多烦,一道命令下去,除了已经被开到吕宋、台湾的,剩余所有宝船全部调用,一共67艘,多出来的当然就是装载各类武器、物资等等。   其实朱厚照也是应用了现代一些理念,即一艘船只,最好不要短时间内建造的太多,建造太多以后满足了大部分需求,挤压了其他船型的生存空间。   后面一旦有更新的技术怎么办?   所以哪怕是一款非常合适的,那也是分阶段,并且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逐步建造,这样以后替代起来也有序,压力也小。   所以说这几年先小小造了80艘而已。   战争时期另当别论。   而即便是兵部尚书桂萼本人,也很少看到所有宝船集中起来的场景,毕竟这样的运兵任务并不多见。   纸面上看,这就是一个67的数字而已,可现场来看,光是一艘一百多米长,五层楼高的庞然大物就已经让人有一种惊叹感了,   更不要说是67艘连在一起。   港口处,海面上,巨大的战舰像是一座座小山一样,真正是一望无际,根本不见尽头!   连码头都不够停,只能是借一下曹孟德的战船首尾勾连之策。   桂萼在几个将军的带领下登船检查,这些人都是从南方来的,而且从不同的驻地赶来,到地方才知道原来还有其他兄弟部队船只也被调来了。   “大司马,朝廷这次是要派多少人马啊?竟然征调如此规模的宝船队!”   桂萼也只能唏嘘,   只能说日本人不该在这种时候惹大明。   这样子的船队规模,不要说下船打仗了,就是开到日本海岸边让他们那什么幕府出来瞧一眼都要把他的魂给吓飞! 第八百八十七章 君主哪有不保护臣子的道理?   正式出征的那一天,朱厚照作为皇帝亲自为英国公、顾鼎臣、马荣等一众文武将士送行。   仪式上,在京的各国使臣也都受邀出席。   大军整体的行军路线是先走官道抵达天津,在此登船后沿海岸行使至威海,随后横穿黄海到达朝鲜仁川。   在这里,明军会获得一次物资补给,这道旨意已经下给朝鲜李氏了。   随后大军舰队会继续沿着朝鲜半岛海岸航行,绕过半岛以后再登陆日本本州岛。   这个时候海上的风浪不能像后世一样先预知然后绕开,所以船只只能尽量沿着陆地岸线航行以最大程度的保证安全,虽说会绕些远路,但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六万士兵都已经被告知了此战的前因后果,这是朱厚照要求的,他要让士兵们明白自己在打什么仗。   今天,皇帝身穿明黄色龙袍,腰系泛光宝剑。   他身后是巍峨的紫禁城,   身前是大明的文武百官。   “吉时到!”   随着鸿胪寺礼官的一声高唱,   皇帝将统帅令牌拿到身前,由近而远望过去,   张璁、顾人仪……靳贵、严嵩、赵慎、邢观……   之后便是威严之声缓缓响起。   “遥溯邃古,自三皇五帝至于三代,每逢盛世,皆赖先圣励精图治,以致华夏天地泰和,万邦咸宁。彼时之赫赫武功,昭昭文德,历历在目!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以布衣起兵,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开创洪武之治,其志坚毅,其行果断,正可为吾等楷模。   今边陲狼烟再起,敌寇觊觎我中原膏腴,侵我军卒,犯我国威!泱泱大国,岂可受此屈辱?   故敕令诸君,各尽厥职,严正军纪,秉持雷厉风行之态,以荡涤边尘,稳固社稷,庇护黎庶。务必戮力一心,枕戈达旦。续我华夏之隆盛,重振祖先之伟业,纵使身陨命消,亦无所畏惧!”   天子处于最高处,煌煌威灵,睥睨众生。   “英国公张树听令!”   咵得一下,张树从百官之中站出,“臣英国公,躬聆圣训!”   “命你接令出征,荡平不臣。”   “臣,遵旨!”接着他转过身高举令牌,又喊出天子之前在吕宋下过得一道旨意,“伤我大明百姓者,皆斩!”   统帅出了号令,   六万士兵紧接着高呼,“皆斩!皆斩!皆斩!”   朱厚照眼神缓缓扫视,最后掠过吕宋、苏禄、占城等一众使臣,只见他们嘴唇紧抿,脸色皆白。   “出发!!”   六万人啊,   前军已经出了京师城门,后军还在原地等候呢。   仪式结束以后,裕亲王、内阁和各国使臣全部到奉天殿听命。   缔结条约的事从正月拖到现在开春了,又不是现代国家各种税法复杂的很。现在大明和自己藩属国哪有那么多细节要谈?   行就是行,不行那就按不行的办法来处置。   朱厚照不想等了。   所以到奉天殿,他没有半分闲情逸致来和他们打哈哈。   “三月已是到了下旬了,这一份条约翻来覆去不到二十条,究竟商议得如何了?”   张璁、严嵩等笑眯眯的看着殿内的使臣。   他们并不觉得以兵威迫人不好意思,仿佛自己是个恃强凌弱的坏人,   不,   强盛的帝国、强势的姿态正可满足他们大国之民的骄傲。   “回父皇,条款皆以敲定,儿臣本来也想在征日大军出发以后择机向父皇禀告。”   “好。”朱厚照瞧了一下面前的这些人,“我们中原人讲究一言九鼎、一诺千金。条约上名字签下去,今后就不得反悔。谁要是背叛了我们,剩下的得和大明共同讨伐!”   琉球国使臣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他在京一直穿大明服侍,此时上前进言,“大皇帝陛下,外臣刘玉有事启奏,望恩准。”   “说。”   “是。自正月外臣初闻‘明约’之事,心中不甚感佩,是以当即书信我王,前日终获来信。我琉球中山王听获条约之事,欣喜若狂,欲亲身赶至京师与大明签署条约,永结世代之好!乞大皇帝陛下准允!”   琉球中山王这个封号就是明朝给的。   这个属国与大明的关系一直还不错。他们的国王姓尚,每逢老王去世,新王在接位之前,都会派人到京师告丧,同时请求册封王位。   哪怕是景泰年间,明朝势弱,英宗皇帝也曾派遣官员,以玉带、蟒衣、极品服色,往琉球国祭奠、册封。   朱厚照此时听闻,自无不准之心。   “中山王不顾航海之险亲至,自然是极好,朕准了。琉球国的署名便等他亲自到了,与朕同签吧。”   使臣一听有同签的礼遇,心中大喜,“谢大皇帝陛下!”   对他来说这次的事情没什么需要纠结的地方,他们的心意也是归附大明。   现在大明还日渐富强,大皇帝随意赏赐些什么对他们来说都是很大的富贵了。   “其他各国呢?准备怎么个签法?”   朝鲜国使臣上前,“大皇帝陛下,我王均已答应上国各项条款之要求,一切流程皆由大皇帝陛下钦定。”   之后诸国使臣纷纷开始表态。   基本上都是没意见。   好一点的,国王亲自来。   次一点的会派王子、亲王,或是能够代表国王的重臣,像朝鲜这样也行,就是随便你怎么弄,我都签了。这还不成么?   朱厚照最后定了,“大明相距各国都太远,有的更有千里之遥,一份条约传递来传递去,路上的时间太长。依朕看,既然大家都点头,那么今日这事便先定了,具体的签字流程后补。换句话说,从即日起,条约就生效了!严嵩。”   “臣在!”   “条约签署以后,涉及海关关税、货币统一、港口选址与规划建设以及驻军保护等等一系列的事情,朕命你为受命大臣,全权负责办理此事,你要务必用心,不可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是!”   “裕亲王。”   “儿臣在。”   “你负责从旁协助,记住,多看多学,不可马虎。”   “儿臣领旨!”   “嗯。”朱厚照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对着诸使臣讲,“港口开发有其自身商业规律,而且还有诸多现实条件、资金条件等制约,所以各国的港口建设不会是统一进度,也不会是统一规模。   有的国家的港口大,有的国家的港口小,有的国家没有贸易量都不需要港口。总之,各国地理民情不同,事情做出来自然也是结果不同。这是贸易规模和地位决定的,不是朕在其中区别对待,这一节你们要先记住。”   “是,臣等谨遵大皇帝圣谕。”   “其次,朕要再告诫一句,既然签署了条约就不要有其他的心思,尤其……不要让朕发现有人阳奉阴违、故意推诿,破坏区域贸易的整体进度。朕虽一向仁厚,但国事关乎者大,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载壦、严嵩这些人和他们说话,还会带着几分‘婉转’。   但到了奉天殿,天子面前,那都是命令的口吻。   其实他们也习惯了。   “满剌加国使臣何在?”   一个大胡子男人走出,“外臣在。”   “满剌加国的地理位置颇为重要,朕先前以遣人与你们国王谈过,你们的港口就在万里港的基础上开建吧。   还有古时先贤有句大智慧的话,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你们国家地处海上交通要道,从军事上来说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以如今这风起云涌的世界形势,将来必为各方争斗之所,你们头脑要清楚。朕指的是驻军,宜早不宜迟啊。”   “请大皇帝陛下放心。我王心向中原,又受皇恩,所行诸事,皆会以大皇帝之令为先。”   “如此就好。你们可还有事?”   琉球国使臣左右看了看,刚刚的那番话让他的心里有些没底,“外臣斗胆,想请大皇帝解惑。”   朱厚照抬抬手,“你说。”   “大皇帝陛下,我琉球国遥居大海,国小民寡,贸易往来远远不如上国,若是依照刚刚所言,那我琉球国会否不建新港?”   “朕说了,商业上的事要看将来的收益。这是规律,不是朕的一道旨意就行的。就算强行新建,将来人气不旺,也会逐渐凋零。那又何必呢?”   使臣退了一步,又争取说:“若真如此,外臣也斗胆恳请大皇帝能降恩驻军,以安我琉球国王及百姓之心。”   朱厚照想了数息,“军港可以考虑,中山王奉朕为君,他便是大明之臣,君主哪有不保护臣子的道理呢?”   刘玉一听大喜,   他在给自己国王的书信中花里胡哨一顿吹,说这个条约怎么怎么好了,签了以后和大明联系怎么怎么紧密,甚至还能分享海贸的成果了,忽悠得他们国王都亲自来了。   但可别真到了这里以后忽然发现什么都没有。   那样的话,中山王是不敢对大明天子说什么,但肯定收拾他啊!   现在好了,《万国图志》一书大部分都看过,东西方争端加剧逐渐成为共识,在这种时候争取到上国保护,也算是一个大大的收获了。   “谢大皇帝陛下恩典!” 第八百八十八章 传承、新生   热闹之后就是寂静。   诸臣子包括载壦都叫他给‘轰’走了,今天可算是累到他这个皇帝了,宫廷仪式看起来不需要多耗费什么心力,但是因为特别枯燥,又得忍耐,所以基本上一场下来都会有些疲惫感。   不过后面的琉球使臣给他的观感不错。   历史上的琉球尚氏王朝一直和大明保持良好的朝贡关系,这个国家本身处在海中,疆域狭小,自然资源匮乏,土地贫瘠,物产稀少。   在原先的朝贡贸易中,他向大明进贡的胡椒、苏木、香料等都是向东南亚诸国购买而来的。   除此之外,在手工业、陶瓷业、造酒等各个方面都比较落后。   不过史书上也记载过,琉球王国商业发达。   这也不假。   那是因为当时的大明朝采取海禁的锁国政策,而琉球因为和明朝官方保持良好的关系,所以实际上充当了一个对外的‘窗口’。   这使得琉球成为了一个中转站,他将大明出产的药材、瓷器等转售到日本和朝鲜,同时将东南亚、印度和阿拉伯半岛出产的犀牛角、苏木、香料等销售到中国、日本、朝鲜。   转口贸易成了琉球王国的支柱产业。   说白了,其他地方的货物进出大明比较麻烦,但从琉球就相对容易一些。   可这个世道的琉球却失去了这样的特殊位置,作为本身就依附于大明存在的属国,大明调整海禁政策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东南亚、印度来的货物可以直接进入大明,自然就没人愿意绕远路再去琉球了。   因而琉球这十几年处在相对凋敝的状态之中。   而越是凋敝,他就越发的依赖大明。   这次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也就不足为奇了。   朱厚照对此自然欢迎。   可惜这样面积狭小的海岛国家,如果地理位置上佳还好,像他这样四不靠的话,很难凑上大航海时代的全球贸易。   当然,军事价值不必多提,在注重海防的年代,   大陆东部的这座岛屿叫现在的大明君臣拱手让人那是不可能的。   总之就这样吧。   朱厚照卧倒在躺椅上,舒舒服服的准备小憩一下。   时近傍晚,天空中有一抹微红的晚霞,映照得人脸暖洋洋的。   “陛下,要不要睡会儿?”   “不了,不困,就是休息半个时辰。有什么点心你让人拿些过来,朕饿了。”   “是。”   也没过多久,侍从室何廷仁拿了一封密奏过来呈递,说:“陛下,这是三殿下的奏疏。”   “喔,拿来。”   朱厚照刮了刮眉毛,就这样半躺着把载垚的要说的话都看完了,看完了之后也没什么表示。   这时候余光注意到何廷仁还在,便说:“这封奏疏朕晚些再批示,别等了。”   何廷仁看了看皇帝,欲言又止的点了点头。   刚欲离开,他听到天子说:“有什么话就说。”   “微臣失态。微臣是观陛下面容有些疲惫,所以就在犹豫是否要自作主张。”   “怎么了?什么事?”   “是新任新疆巡抚,王宪王大人到了,他递了条子请见。”   “喔。”朱厚照本想起身,但是浑身确实有些不得劲,“就这样吧,朕不起来了。你让他进来。”   “陛下,要不……还是让他等会儿?”   “让他进来吧。人都到了,让一个六十出头的老人等那么久干什么?快点儿的。”   何廷仁微微动容。   天子是九五之尊,能说出这番话很是不易。   “是。”   话说这王宪一个多月前就接到调令了,但是这家伙拖了点时间,非要说河南灾情未缓,他不放心马上就走。   这个朱厚照也只能理解,   这个年代的风气就是这样,不比后来的组织性、政治性,那是必须行动听指挥。现在呢,这些个文人儒士都要展现一下自己的爱民之心,不然道德水准体现在什么地方?   因而朱厚照也是入乡随俗,左右为的是老百姓,新疆倒也没急切到那个份上。   不多时,   一个头发花白,但腿脚还算欢快的人快步低头走了进来,他先寻找了一下,看到天子的躺椅这才迅速靠近,   “臣新任新疆巡抚王宪恭请圣安。”   “朕安。平身吧。”   “谢皇上。”   王宪低着脑袋站起来,他用余光瞧了一眼皇上,见到了皇上精神不济,不仅如此,就是听语气也觉得不算上佳状态。   “皇上日夜操劳,万望保重龙体。”   “朕没事,累么,谁都会累。维纲(王宪字),河南的情况如何?”   “回皇上的话,一切赈灾事宜臣以遵照朝廷旨意样样落实,王阁老也曾亲至督办。现在赈灾粮是在日夜运往灾区,比初期时的混乱是要好多了。而且天气转暖,灾民不必再受苦寒之熬。总体来说,每日饿死的人数大幅下降。   但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各地官府都在全力保障百姓春耕,目前压力仍大,需得夏收之后,百姓方能养活自己。”   “那这段时间……”   “陛下放心,两百万石赈灾粮臣都已妥善安排了。”   朱厚照嘀咕了,“你王维纲的名声朕相信,不过胥吏之流多行贪墨,锦衣卫还是要去查探一番,免得朝廷以为自己做了好事,结果却肥了硕鼠。”   “陛下说的也是正理。”王宪赞同道。   他是弘治三年的进士,六十多的年纪,经历过两代帝王,各种各样的官职做了不少。   对于当今的正德皇帝,他是顶顶膜拜的,不说别的,实际成绩在这摆着呢。   弘治皇帝也治国十八年,正德十八年的时候那是什么气象?   所以言谈举止之间,他是极尽恭敬。   “新疆的事情,你怎么看?”   王宪说:“微臣想得不算数的,陛下说了的才算数。”   朱厚照哈哈大笑,“你这是偷懒了哇。”   “陛下莫怪,臣今日便是来请陛下训示的,身为臣子,总是要遵照君主之意而行。”   “就两样事。”朱厚照伸出手指,“第一,继续推广棉花种植,新疆的棉花都是少府统一购入的,有了产业收入百姓就有了营生,所以不管那里有多少民族混居,乱的话,你没有任何借口和理由。   第二,新疆边防区已经设立了,两个军,六万人。你虽管不到那里的军务,但军饷粮草都是过你的手的,所以实际上还是需要你和韩十二郎做好协调。总之一句话,替朕看好新疆。”   王宪心思微转,已然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就是说新疆军区的情况,你也要给我稍微关心关心,不是要你管,但情况你得知道。   “微臣明白。那么哈萨克汗国和边疆其他汗国的一应外务,不知皇上可有训示?”   朱厚照脱口而出,“所以说叫你与韩十二郎做好协调,你们一个管打仗,一个掌后勤,通力合作吧。   除非是决定是不是要对周遭汗国用兵这样的大事,其他的你们两个商量着定。   总之一句话,不要给朕丢人,不要给大明丢人。哪怕有些小摩擦也不要怕,朕没有给出兵马不可进他国的禁令,听说哈萨克汗国现在正在内乱,若是战乱危害到新疆,你要做出反应。   朕讨厌所有的战事都发生在我们的地界内。”   王宪皱眉,“臣也听说哈萨克汗国正在内乱,当此之时不应是我绝佳的良机么?平灭哈萨克,将新土地纳入我大明版图,正合陛下一代圣君的威名!臣愿为陛下立下此功!”   “这个事么……新疆军区的六万精兵朕是准了,西北路太远,照你说的马上就发兵来不及的。但你们若能只依靠这六万人马打下哈萨克,朕当然也不否决。不过要朕说,理性的选择是再等等,等哈萨克的内乱更加深化,等朝廷调拨各种物资支援。”   王宪心中了然,   “陛下所言,微臣已明白了,等微臣赴任以后和韩总兵仔细协商,有了成果再上奏陛下。”   “可以。”   好了,王宪也带着满意的答案出去了。   现如今的大明东征西进,四处彰显武力,虽说他这里没有直接同意,但六万精兵再配战马,有什么不够的?   实际上,他已经有些期待见到韩十二郎了,这个年轻后生是世袭军户出生,上过陆军学院,在河套、大同和辽东打过仗,每战都有精彩表现。   主要是在辽东时期当了一卫指挥使表现的比较生猛,他为人所知的是擅长带兵以及骑兵大范围奔袭,辽东在他到了之后各方可安稳太多了。   现在用他守新疆,想来也是为了这六万人能发挥更大的效用。   在哪里发挥呢?   当然还是哈萨克。   不过韩十二郎不在京师,他去年底入京已经知道了朝廷要组建军区,接到调令他直接就往西去了,不需朱厚照再多说什么。   至于新疆军区的六万士兵会从新疆、甘肃、固原和陕西的一众卫所之中精挑细选。   这个工作不能交给军区总兵,否则他会大量任用自己的人,将、兵结为一体,到底不是好事。   所以这件事是杨一清在负责,这也是他在新疆之任的最后一件事。 第八百八十九章 向西,参军!   正德二十一年开春以后,去年提过的军区组建就如火如荼的正式开始了。   这一次的组建以选拔和自愿相结合的方式开展。   军机处已经直接下令,各大军区任何一级不得阻碍军人自愿报名,当然了,这也是有条件的。   主要的条件就是三条:   第一,身家清白,有各种犯罪记录或蹲过大狱的直接否决;   第二,身材魁梧,要求是身高过七尺,无明显身体缺陷。   第三,参加过各类战争,立过功劳的优先考虑。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点很特别,就是原先不是军人,但身有功名的,只要没有蹲过大狱又身体健康的,那都要接收。   这几年下来,军人的地位不断提高,不论是军饷等待遇方面,更重要的是天子对军人的各方面照顾。   与此同时传统的科举路径还是难如登天。   两相比较之下,总会有一部分人一方面想要有所建树,另一方面又实在在文官的路上熬不住。   而现在大明对外用兵不断,多少人出人头地?   因而想着动这方面心思的人自然也是有的。   至少陕西举子娄方勇就是其中之一。   他这个人不喜欢扭扭捏捏的那一套,反倒是豪气干云,他已经二十八岁,从原来的少年天才,到现在的屡次不中,这些年来也是非常不易了。   自从新疆军区开始从西北各地挑选士兵,他就各方打听消息,想着的就是默默离乡,闯出一番名头再衣锦还乡。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这是正德十三年,天子在鼓励海陆军学院的学员们念出的诗句。   现在倒是被他拿来当做墓志铭了。   这日,他骑马出甘肃嘉峪关,准备随同商队一起过哈密,再到吐鲁番,随后一路下到伊犁。   在内地,官道上遍布驿站,但到了新疆境内,这却不叫驿站,而是叫军台。   这是朱厚照模仿清朝而设,清朝的疆域范围远胜大明,但却能管理得当,军台起了巨大的作用。   所谓军台,其实就是传递军事文书的机构。   新疆这个地方,叫‘天险之国,不患其不能守,而患其不能通’。   一句话:声息相通至关重要。   从嘉峪关再往西北,每百里必有一个军台,军台原来直接受新疆总督管辖,但几年时间下来也逐渐具备了内地驿站的职能,过往人员都会在此补充物资或是暂时歇息。   其实就是一片空地上,几个简单的房屋。   靠近路边则摆一个商铺,几张桌子,好让行人们喝口热茶。   娄方勇一坐下来,边上一桌两人就上下打量着他。   这两人,一个背着用布包着的长长棍子形状的东西,他额头上绑了一圈麻绳。   另外一个也好记,便是模样很丑,左右脸颊各有两颗黑痣,让人不敢盯着细看。   大约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是背棍子的人起身过来招呼,   “这位兄台。”   娄方勇略戒备的看着他,“有事?”   “喔。我们兄弟二人,看你像是独行,便心中揣测兄台定是前往伊犁,准备到新疆军区入伍。”   娄方勇没说话。   面前的大汉则继续讲,“我和我这位表兄也是这般打算。我叫方豫,这是我的老表叫徐开,我们两位也是要到伊犁去,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娄方勇看着这两人倒像是普通的青壮,没想到竟能一眼看出他此行的目的。   心中思绪收了收,同时抱拳道:“在下娄方勇,陕西平凉府人。此行,确实是往伊犁去。”   方豫朗声笑道:“那我们是同行了。娄兄莫怪,我们并无恶意,只是初次来新疆,自甘州往西已经走了近一个月了,伊犁又没有可以投靠的人。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这要是盘缠花完,参军之事却没个下文……”   娄方勇听明白了,这表兄弟二人是心中没底。   这也是他们初次相识。   其实在前往西边伊犁的路上,多的是这种情况,毕竟路途遥远,人天生的就有些恐惧,那么就形成了抱团的情况。   经过几日同行的相处,娄方勇逐渐和他们熟悉起来。   并且把自己知道的都介绍给他们。   左右在茫茫草原和戈壁中赶路也是无聊的。   而且娄方勇读过书,对朝廷的政策、背景、目的都更为了解,今天就为这两人讲述了一番,说道:“自今年年初开始,朝廷不仅在新疆,而且在河套、京师等多个地方重新组建卫戍军区,虽说先前朝廷也曾多次整编,但这次与前几次都不太一样。   此次是军区组建是为了聚集真正的战兵,今后的主要职能便是受命征战。   换句话说,各军区以外的卫所很难再有承担战役任务的机会。   方兄、徐兄你们原是卫所军户,这次的选择是很正确的。   除此之外,在士卒军饷上亦有不同,军区士卒每年军饷10两银子,而且吃喝用穿大多不需自己花费,这方面也是大大超过各地卫所军的。”   方豫和他表哥都是大字不识的,平时见闻出不了自己的堡子,   听了这一席话顿觉眼界大开,“这么说来我兄弟二人还真得选上才行,否则再回去卫所里面,那以后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是这个理。”   “那么,会打仗吗?”沉默的壮实汉子徐开问道。   娄方勇重重的点头,“会打。虽说现在朝廷并没有要征讨哈萨克汗国的迹象,但大明国力强盛,势头已起,哈萨克汗国又内乱不断,必定会打。”   “娄大哥有几分把握?”   娄方勇皱眉想了下,“七八分总是有的。”   “为何如此确信?”   “因为人心。”娄方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们二人,“你瞧我们这些人,为了什么才去的伊犁?难道是为了一年10两银子的军饷?说句不好听的,到江南随便做个活计,只要辛苦一点一年也能有个十两。   实际上大部分像你我这样的人都是为了能换个地方,一展胸中抱负,我们如此,旁人也是如此,上到总兵同样如此。   现在的大明与二十年前的大明不同,二十年前大明确实重文轻武,可武人也不想一直被文臣压着。恰逢当今圣上雄才伟略,堪为千古一帝,而大明国力蒸蒸日上,这个时候只要有些出息的边军,哪个不想打仗?哪个不想受赏?一将功成万骨枯,千古功业之前,牺牲几个人又算什么?这,便是最大的趋势!   而且我刚刚说了,正德天子乃是一代雄主,麾下将军有此雄心,他又怎会阻拦?”   这一整套的逻辑,娄方勇自己早就想明白了。   但对方豫和徐开这两个‘文盲’来说却是打开了新世界。   “娄大哥,那么这哈萨克汗国如何,强大么?”   娄方勇一拽缰绳哈哈大笑,“只要一看历史便知,凡我中原正统强盛之时,周遭蛮夷之国皆不足为虑,新疆军区有六万士气如虹的精锐之兵,小小的哈萨克汗国算什么?   更不要提,如今的大明君明臣贤,将强兵勇,哪怕是把《万国图志》中的国家都算进来,也没有强过大明的!所以这一点你们放心,咱们都是有幸之人,身处的是鼎盛的年代!”   这样分析下来,自然是形势极好。   但方豫和徐开又陷入了忧虑之中,“娄大哥有举人功名,按照朝廷规定,自然可直入军中。但我们表兄弟却要争取那本就稀缺的自愿名额……”   这一点娄方勇也没办法直接帮助他们,只能从自己知晓的一星半点信息之中帮助他们,“两位兄弟,我在出发时听在衙门里的前辈说过。   此次新军制革新,所选的士兵,首要的是注重勇猛、血气,老弱病残、胆小如鼠之辈一律排除在外。依在下看,两位都是精壮的汉子,况且敢于自愿参军,必然是有所抱负。这一点不必忧虑。   但正如方兄刚才所言,这次机会极好,能看到的人也多。前来参军的个个都身怀绝技。所以二位兄台定要另辟蹊径才行。”   方豫心中关心,不想错过机会,“还请娄大哥教我们,大恩不言谢,以后我们兄弟愿为娄大哥效劳!”   娄方勇的豪气、见识早已经折服了他们两位。   “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娄方勇想着,他也是一人独行,如果能够招揽两人与自己同心,对于以后也大有益处,“方兄弟、徐兄弟,你们可知这次选兵,除了身强体壮,更重要的是脑子,为何朝廷允许举人直接参军?   便是因为懂得历史、懂得朝局、懂得大明与周边的地理民情。按照朝廷的说法,现在陆军、海军学院都强调,士兵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战。这一点,你们若是能说出一二,想来在选拔时必可脱颖而出。”   方豫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他只苦恼,“可我们……我们对这些确实一无所知啊。”   娄方勇大包大揽,“无妨,你们不知,在下却十分熟悉。自春秋战国、秦汉隋唐,直至如今的大明,千年历史均在我的脑袋中。正好,我们路途遥远,有的是时间,等我与你们讲完,到了伊犁的那天,官军一问,你们不止能说出身为汉人,为汉族而战这样的场面话,而且能说出其中道理、内涵,哪还会有落选的可能?”   “好!”方豫、徐开二人大喜,“那便多谢娄大哥了!”   这样好了,后面的日子娄方勇便开始为他们讲述起这些遥远又很接近的故事,现在认字是来不及了,但故事却说得清楚。   等听了几天,这表兄弟就开始明白当前的世道是多么不易,当今的正德天子又是怎样伟大的帝王……生逢此时,为这样的帝王而战,与当代的英雄人物一同建立功业,这些念头一旦产生就很难消除…… 第八百九十章 怕死的,今天就滚!   翻开新疆的地图,东西走向的天山山脉像是一道天然阻隔,将整个西域分为南北两个部分,也由此带来了不同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特点。   伊犁河谷是地处天山山脉的西部,它的北、东、南三面都被天山山脉的各个支脉所环绕。   只有西面相对平坦和开阔,并由此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喇叭口。   这种地形使得大西洋方向远道而来的湿润气流能够顺利进入,带来较为充沛的降水,   并最终在沙漠、戈壁遍布的亚欧大陆中心部分灌溉出一个风景秀丽的塞外江南、西域明珠。   伊犁河谷中的伊犁河不仅流量大,而且支流众多,最终流入巴尔喀什湖。   不过这个时候大明并不这么叫它,而是用它的古称夷播海。   从大明正德年前往前推算,上一次这里归属汉人统治,还是唐朝有安西都护府的时候。   而自洪武皇帝定鼎天下,不要说夷播海了,伊犁地区都没有实际控制过。   一直到清朝乾隆年间,在清准战争最终胜利以后,清朝的疆域才向西扩充到这里,并和沙俄约定:湖东属大清,湖西属沙俄。   在疆域这一块,大明确实弱一点。   但这却不是当下的正德年间人所认为的,   此时的西域,东察合台汗国已经随着吐鲁番汗国烟消云散,叶尔羌汗国也喜提同样命运,伊犁河谷是一片广大的区域,哪怕朱厚照的前世也仅仅只有三分之一。   剩余的三分之二都在邻国之内。   但现在伊犁河谷这片自然风光绝美的西域明珠,大明已经不许其他人再染指。   乌鲁木齐在这个时候无人提及,再拥有伊犁河谷和伊犁城的时候,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与这里媲美。   大明原来的新疆总督府就在此处。   现在的巡抚衙门,军区驻地同样在这里。   娄方勇三人自从越过天山山脉进入伊犁地区之后,马上就感受到了这片大地的魅力。   在伊犁,   四月的序章就是冰川融化的雪水流入伊犁河,如同大地的音符,轻轻唤醒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山谷和原野。   春天的脚步翩然而至,新绿的嫩芽破土而出,点缀在林间草地。   蓝天白云之下,牧羊人悠扬的笛声随风飘荡,牛羊悠闲地漫步在碧草如茵的河畔,映衬出一幅宁静和谐的田园风光。   哪怕是娄方勇这个在另外二人眼里很有见识的人,也不禁感叹,“不想在这偏僻西域还有这样的绝美之地!你们可知道,这里原属叶尔羌汗国,正是当今武功伯一战而下,这才有我们今日看到的花草如茵、牛羊成群的风光。”   方豫说:“小弟是听说,在新疆伊犁,吃到羊肉的机会是远大于甘州的。”   娄方勇哭笑不得,“我不是说羊肉。”   徐开凑上,“那娄大哥说的是什么肉?”   ……   十余日后,三人终于抵达伊犁城。   伊犁城肯定是经过扩建,墙体厚实稳固、顶部宽阔平坦,远远的就能看到有士兵巡逻,还有大明军旗亦随风飘荡,左右两边则分别有角楼、箭塔,城墙的轮廓线也在雪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和坚韧。   这厚实的城墙,犹如守望者的堡垒,凝视着远近的山水城郭,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若是站在城墙上俯瞰,城内鳞次栉比的屋宇与城外连绵起伏的山脉遥相呼应,便觉此刻的伊犁城墙宛如一尊沉睡的巨人,静静地诉说着他的辉煌与坚韧。   “真是一座雄城啊。”   娄方勇赞叹一句,随后下马跟着人群一同排队入城。这个时候不是军事紧张时刻,但他们仍然出示他们原‘单位’开具的同意证明。   到午后时,终于挤了进来,   “来吧,弄两斤羊肉。”   娄方勇在半道上就听他们念叨好多句了。   方豫和徐开嘿嘿傻笑,“叫娄大哥破费了。”   “无妨,这里羊肉便宜的。”他指了指挂在门口的价格牌,“这就是我在路上与你们说的,地域广大、物产丰富,自然就有好处。若是把咱们大明的所有人都弄到陕西去,挤那么个小地方,那别谈吃肉了,活着就是万幸。”   “那咱们得感谢那个武功伯。”方豫已经啃了起来,嘴巴鼓鼓的。   娄方勇纠正,“是感谢皇上。可惜,先前提过的夷播海现在还不是大明的地界。”   “总有一日会是的!”   这话不是出自他们三人之口,   而是邻桌的两个汉子讲的。   这两人都身背长枪,都是三十左右的年纪。   “三位,应该都是奔着军区募兵来的吧?”   方豫和徐开一下子警觉,心里想着,完了人家这一套全副武装,比他们全乎多了。   娄方勇道:“正是。”   “我们二人也是。刚刚听兄台言语中的可惜之意,正说进我们兄弟心坎之上。”   娄方勇微微皱眉,   他有时候有些分不清,现在的人是真的想为了自己的功绩,还是为了朝廷所说的大明帝国的国威与辉煌。   反正这两种心思的人都一个说法。   而令他感到惊奇的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拨人说着同样的话,开始充斥民间。   以前他在陕西还好,毕竟不是边地,   可这一路走来真是遇到太多了。   朝廷,是有意灌输的么?   不仅如此,现在很多读过书没读过书的,都能和他张嘴聊几句什么历史政治,男人天生爱好这些他能理解,但是……也太多了吧?   娄方勇接触不到上层的施策,   但他在基层的观察,确实能感受到这种变化。   这是一种氛围,   大明、边境、军队、士兵……有一种氛围变了。   就像眼前这两人,一看他们手上的老茧也不是握笔写字的人,但一开口那种‘味道’就太浓了,说道:   “当今天子已多次说过,大明是驱除了蒙古人,重新恢复的汉人王朝,我们承的是汉唐,自然也是要恢复汉唐时的疆土,这个夷播海以前是咱们的,现在却叫别人占着,若是没反应,那咱汉人碰着其他族的,还是脸上无光啊。”   另外一人则说:“依我看,这次组建军区,便是要调精兵把这个哈萨克汗国灭了!”   人多的地方,娄方勇就收着点儿了。   随意笑对两句就混了过去,没有相交太深,毕竟不知底细。   五日后,他们三人又前往军区的报名地,到了这里才发现,   地方是真大,人也是真多!   简单的说,这就是一处巨大的空地,一共摆了二十张桌子,每张桌子面前各有一个小小的演武场,有的人还在上面舞刀弄枪呢。   娄方勇正要上前询问流程,忽然听到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被这声音吸引过去。   没叫他们等太久,便从拐角处出现一队骑着战马、系着弯刀的明军。   领头的人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上唇绪着简单的胡子,脸颊则坚毅有力,其目光如鹰,一看就是顶呱呱的汉子。   至于身后五十余骑,个个骁勇、威风八面。   “快走,拜见韩将军!”   “韩将军?!”   听到这个姓,人群中就开始不断有惊诧、激动的声音,   人人目光注视一下,这个马上将军就如神将一般!   娄方勇心中羡慕:这才是好男儿应该有的样子!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刚到伊犁几日的韩十二郎,他初到任上,各处都不熟悉,所以最近一直在来回奔走,尽快掌控部队。   作为有经验的大将,兵员素质他也是无比重视的。   今日来此,就是为了这一点,他勒着缰绳,马鞭扬起,提着中气大喊:“圣上有旨,此次新疆军区组建可以自愿报名,但截至今日,六万人所空的名额不足一成,今日报名的所有人都要严格把关,本将军带来了亲兵,你们当中不能在他们手下走过十个回合的,本将军统统不要!”   娄方勇看了看那些个高大魁梧、脸带横肉的大汉,心中不禁一紧,他可是个书生啊,   于是马上出声,“韩将军,朝廷有令凡各地举子自愿参军的,各军区不得阻拦。我们这些人中,也是有这样的人的。”   韩十二郎定睛一瞧,说话的人确实不如边上几人壮实,他咧嘴一笑,“上了战场,敌人只管你的刀枪利不利,可不会问你识得几个字。”   “哈哈哈!”   众人一听,皆是捧腹。   娄方勇本就有一股豪气,立马回道:“既然有志参军,杀敌报国,便未曾想过其他!”   “喔?你个书生要杀敌报国?”   “那是自然,夷播海还在外族手上呢!!”   韩十二郎眼睛一闪,马上笑骂道:“读书人的心眼真是比烂了的萝卜还多!那个功劳谁不惦记,怎么能便宜了你?!你们说对不对?!”   他的属下自然应和,“对!”   “不过,既然是皇上的兵,皇上的旨意不能违背,你是举人,那便入了军吧。但本将军有句话说在前头,入了军以后,本将军可不管你是什么功名!”   接着韩十二郎肆意的扫了一圈,“军营里,没有雪月风花,杨柳依依,只有疆场热血、男儿本色,怕死的,今天就滚!” 第八百九十一章 三千里外欲封侯!   “来了!来了!”   打破四月伊犁宁静早晨的就是这样一句兴奋之音。   城墙高塔上的士兵站得高看得远,所以先冲着下面的城防士兵喊了一句。   “什么来了?”   上面人回答:“车队!”   皇帝下了旨意要倾力打造几个新建的军区,这可不是一句空话。   宫里的一道旨意,出了京就是数万、甚至数十万人的奔波忙碌。   士兵军饷不必多提,军粮、武器同样要有保障。   战马相对还好,伊犁气候湿润,水草丰美,城外到处都是适宜放牧的宽阔草原,朝廷自平灭叶尔羌汗国以后就在此圈地放牧了。   “开城门!”   城外的大道上,悬挂明军旗的车队由远及近,浩浩荡荡而来。   通运输之道、补物资所需,这是中原王朝掌控西域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但朱厚照宁愿花这个代价,这总好过让游牧骑兵进逼嘉峪关外,弄得河西走廊战事不断,然后再无奈增加军费。   娄方勇早起读书,还在房间里就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推开窗户一看,顿时吃惊。   车队从左往右去,   所见之人,服装齐整,所见之马,矮小却精壮,有单马拉车,也有双马合力,   后头的木板车上有的是一袋一袋的粮食,更有甚者,他看到了风干后挂在马车外面的肉干。   而往城门方向看去,竟久久未曾看到车队的尽头。   娄方勇不禁感慨,“极盛世的念头怕也就如此了。”   在如今的大明,饿肚子的人大抵还是有的。但红薯推广以后,国家的各类粮食总产量提升,所以朝廷粮食是真正不缺的。   哪怕缺了,从日本弄一百万两白银回来再买就是了。   在某种程度上这虽说是在向全体国民征收铸币税,但朱厚照可以问心无愧的说,这些钱他还是花在了国家的事情上。   这个举人心绪激动之下,忍不住一贯的豪气,   马上研磨落笔:   盛世乾坤壮,国力显煌煌。   金银堆西境,珠玉满东洋。   仓廪实丰满,稻谷香四方。   锦衣华盖下,百姓笑语长。   这首诗他还用了一个特殊的手法,对于大明来说,金银实际上是东方的日本多,而西域和田地区反而生产美玉。   但是他反过来写,   以此凸显国家物流通畅,东西南北全如一体。   “娄方勇!”   这时候外面来了两个军士,他们拿着手中的文书,对了一下他的门号,“是你么?”   “正是在下。不知两位军爷有何事?”   “昨天你已正式入营了,随我们走。”   言语干脆利落,最后还提醒一句,“对了,有人叫到你,记得大声喊到!”   “这是为何?”娄方勇不解。   面前的大汉转过身来嘴角翘起,“军队的规矩。还有在军营中尽量不要问为什么,面对军令,你只有服从,没有为什么。若是敌人数倍于你,而军令却是要你冲锋,难道你也要问什么?”   娄方勇感受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正色道:“是!”   新兵到了军营以后会按照番号分配入营,随后要进行为期两个月的新操练手册演训。   这里面有的人过去是兵,有的人不是,   但无所谓,这次是统一进行训练,重新塑造军人的规矩。   这些有些和娄方勇想象中的不同,   但更多的事情是令他感到有希望的,比如说,   到了地方以后,棉军衣、棉军鞋以及棉被等生活物资都是一人领两套。   军营号舍二十人一间,每个床都已经写了他们的名字,对号入睡,要是在这里打架,那问题大了。   第一天报道、领东西、收拾自己的床铺,第二天再吹号出营,   一个三百人的队伍已经全都腰背挺直的站好了。   首先教的是新的站姿,所有人都是双腿打开与肩同宽,左手成掌,右手握拳,交叉负在身后。   新来的军官自我介绍:   “本人姓杨,世袭军户,陆军学院正德十六年学员!从今天开始,你们都叫我杨头儿。按照千户令,今后我为你们的百户长,负责你们的训练。我不管你们是自愿来的,还是挑选来的,到了我这里就得听我的命令。不服的,出来练两手!”   这人摆开架势,有几分嚣张。   军队虽然不允许私下斗殴,但像这种规规矩矩的比武却是允许的。   这个百户也很有经验,新兵也好,老兵也罢,说到底都是男人,男人之间围着打架、看着打架马上气氛就变了。   “都是孬种吗?一个都没有?”这大汉又刺激道。   接着果然有人出头,“属下斗胆领教!”   “来!上来!”   这几天打架的情况确实很多。   方豫和徐开所面临的情况也是这样的,他们不像娄方勇这样可以直接入军,他们是经过了层层选拔,而且寻机会就喊什么:我们是为了大明而战,为了让大明胜过汉唐,汉人永不为奴!   过程中碰到一个陆军学院出身的将官就做主把他们给收进来了。   ……   ……   韩十二郎在伊犁等候多日,等的就是新任的新疆巡抚王宪。   按照朝廷规定,军区的军饷和一应物资供应都是兵部通过地方民政系统也就是巡抚衙门拨过来的。   这实际上就已经不是彻底的军政分离了,   但是在没有无线通信等各类现代技术的条件下,为了给这个强到超过时代的军队加上一些控制,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因为如此,韩十二郎对待巡抚官王宪还是很尊重的。   在他到了伊犁不久后,还专门引他到军营之中,并沿途带他查看,给他介绍。   在王宪的眼中,便是一团一团围起来的汉子,有些在操练,有些在打架,正好天气暖了,不少士兵还光着膀子,身上汗珠直落。   “王中丞,眼下军区初立,看起来还比较混乱。不过我们眼里是不乱的,所有进来的人都已经编进各百户中,两军、六万人,不敢说丝毫不差,但所有人头都是有记录的。”   王宪呵呵笑着,打着官腔说,“韩总兵实诚,跟皇上可不能这么说。”   “王中丞误会了,不是说人数有差异,只不过远道而来自愿参军的人数远超预期,其中也有不少精干的汉子,一瞧就是好兵,我这为难啊。”   “这倒是个问题,能到伊犁想来也是不易。”   “谁说不是呢?有些人我只能让他去马场养马,当个马兵,可马场所需的人数也有限。”   “这样吧。”王宪给他出了个主意,“此类事咱们不要在这里纠结过多,偷摸做又担心朝廷的责罚,原本就是为了朝廷,实在没有必要。你便写封奏本,直递军机处,和皇上道明情况,看看皇上能允许多多少人。”   韩十二郎有些犹疑,“王中丞,这军令如山,六万人就是六万人,怕是容不得讲情。”   “那老夫来写。老夫不是军人。各地勇士的心不能寒。”   “好!”韩十二郎大喜,“多谢多谢!”   “无妨,举手之劳,咱们都是为了朝廷。”王宪站上高出远眺一眼,果然看到密密麻麻的士兵分布于这片空地。   士兵们争先恐后的训练,当真叫士气如虹。   王宪拉着韩十二郎多走两步,与其他人分开些距离,拍着他的手说:“韩总兵,勇士的心不能寒。将士的心也不能寒啊。”   韩十二郎眉头一挑,“中丞此言何意?”   老头儿嘿嘿一笑,“韩总兵明白的,这次集结士兵,本官可听说了,有人大喊为大明而战,要攻灭哈萨克汗国,拿回汉唐时的夷播海。”   说到最后他声音放小,还带着一抹特殊的笑意。   “这,就是将士之心啊。”   韩十二郎明白了,他笑道:“中丞的话,很合我意,我韩某人也动着这心思呢。”   “喔?”王宪虽说先前已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他说出来心里这才放心,大喜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只要他们两人的心思一致,那就没有原则性的限制了。   接下来无非就是商量具体怎么办。   王宪说:“皇上志向远大,非一般守成之君所能比。平生所重者,一为大明的国威,二为天下的百姓。前总督应宁公在时就屡次向朝廷上奏,哈萨克汗国原哈姆斯汗不服中原正统。   此獠去后,哈萨克汗国又内战不止,致使我大明的商旅难以开展贸易。新疆的棉花至今还是依赖少府统购,却不能就近卖往西域汗国。   这个国家实在令人头疼。   韩总兵也是跟随了皇上许多年的,就冲这两点,你觉得皇上心中能不想早日平灭了哈萨克汗国?我们做臣子的,可得上解君忧啊。”   韩十二郎点头,“王中丞的话在理。您且放心,新疆军区这六万人马我会加紧训练,绝不会耽搁一刻,能战之时,自我韩十二郎而下,绝不会有一人退缩!只不过,灭国之战不小,还要有皇上圣旨才行。”   “那是自然。”王宪又带着几分得意,“老夫赴任之时,入京陛见。陛下问我有何想法,我便直陈心中之思。新疆之地,经应宁公十年治理之功,早已处处和谐,还能有什么精进之处?唯哈萨克汗国尔。因而我便向皇上请旨,何时灭此汗国。”   “皇上如何说?”韩十二郎当然也关心。   “皇上说,上策是等待哈萨克汗国内乱深化。但若你我二人有信心能一战胜之,则随时皆可。韩总兵,打仗是你的老本行,换句话说这一切就看你了呀。只要你说一声能打,咱们这就可以联合署名向皇上上奏!”   “太好了!”   听到这话,韩十二郎当然是觉得十分提气。   他当了一辈子兵,打了一辈子仗,要说战绩、名气他都还可以,但时至今日,他还没有封爵呢! 第八百九十二章 翻越阴山   从河套平原翻过阴山以后,将会进入到乌拉特草原地带,这里已经属于后世内蒙古高原的一部分。   地理环境会变成更加开阔的草原地带和荒漠草原地带。   农耕在这里已完全不合适,   只能是尽量躲着部分干旱区、半干旱区,在气候湿润、水草丰满的地区牧牛牧羊,扎帐篷而居。   蒙古高原上的气候也十分恶劣,   最热的时候和最冷的时候气温相差极大,每年的冬季寒冷而漫长,最低的气温甚至可以达到零下40度。   对于久居此处的牧民而言,在冬季来临之前寻找合适的驻处、准备足够的食物、盐巴等等物资,已经是生活中的常态了。   这样的自然环境造就了更加坚强的人类,所以每当这里的民族强大、统一,他们就会南下侵入四季分明、物产丰富的中原地区。   当然,中原汉民也有对他们狠的时候。   马荣今年三月中旬从河套出发,赶着草原在4月份会结束上一年的冬季,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从容处理各类事物。   当前漠南蒙古归顺大明的主要有三个部落,即永谢布部、土默特部和鄂尔多斯部。   皇帝下旨分别赏赐他们一片水草地。   除了他们以外,大明奉行‘多封众建’的策略,这段时间在周遭区域又设立大小十二个部落,包括杜尔伯特部、科尔沁部、巴林部等等。   这十五个部落形成了三个盟。   盟、部是两级行政体制,盟主由朝廷委任。   这东西并不需要朱厚照借鉴后世,本质上就是汉人的分封制,   只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要尽量分散每个部落的力量,不允许他们私下里相互攻打、占领对方的水草地并壮大自身力量。   朱厚照已经决定要在合适的时候寻幸蒙古,主持召开蒙古的部盟会议,协调他们相互之间的争端,保证朝廷的政策能够顺利施行。   而在他之前来的,则是大明武功伯马荣。   宽阔草原的数百个帐篷之中,有一个叫人掀起了门帘。   于是外面的三人顺次而进,他们三位都头戴动物皮毛制作的圆帽,体型也都是魁梧粗壮的模样,明显的不是汉人。   不过进了帐篷以后,却恭敬行礼,口称,“见过大明武功伯!”   马荣沉稳转身,“不必多礼,各自落座吧。”   帐篷内升了四盆炭火,每个上面都烤了一个羊腿,羊腿肉经火烤之后‘滋滋’作响,飘出令人无限回味的肉香。   马荣拿出一把刀,很熟练的用蒙古人的方式切下一块羊腿肉,   “倚巴、尾白儿、猛马,你们三个都还是老样子啊!”   三人齐声道:“将军才是神勇如前!”   马荣自从到了河套以后,率领部下骑兵横贯草原东西,大小十余仗,未逢败绩,不然那十几个部落又怎么来的?   这位将军的实力摆在这里,   这三个部落首领不敢不尊敬。   况且他们归降以后,朝廷已经解除了最早在大同的贸易封禁令,所以他们和大明之间都有贸易往来。   总体上来说,中原还是中原,到底和草原不一样。   他们有很多物资都还是依赖这个贸易交换的。   “请!”马荣也是很豪气的,趁着他们吃肉的功夫,他便说:“本将军此番前来,主要是两个目的。一个,是有两年没到草原来了,两年来也曾多少听说过一些事情,有的人好像不是很听话。”   三人同时起身,“武功伯!主要是巴林部的首领,此人名叫库尔马,他生性好战、残忍嗜杀,与其他几个部落多有摩擦,屡经劝告而不改。”   “这事本将军也有耳闻,皇上也有耳闻。朝廷封给各部落水草地,对于你们的内部事务也几乎不会插手,想的就是互相之间互不打扰,安稳度日,不要有人总生事端。但这几年看下来,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皇上的意思,今后大明要定期在草原上举行部盟会议,由朝廷出面,专门调解此事。你们以为如何?”   “大皇帝陛下愿意费心帮忙,自然是极好!”   “行。只要你们三个部落是配合的,草原就乱不了。”   “我等皆奉大皇帝之命!”   马荣听了以后觉得还行,   从正德初年开始,大明一直在北边放置重兵,连续这么打下来之后,确实都老实了许多。   “这第二件事情就是要劳烦一下诸位了。不知你们可听说过《万国图志》?”   三位蒙古大汉全部摇头,“那是什么?”   “是一本书。”马荣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指着说:“这是我大明的博望侯亲自乘船出海实践,又结合多国地图绘制的,就放在《万国图志》这本书里,我这是截取的。   按照书中所说,这个世界上大小国家有几百个,而西洋国家正在极力的占据他们发现的地盘,换句话说他们正在瓜分世界。   于是皇上向我下令,既然博望侯向南,那我便向北探索。”   “可是,北方更加寒冷,冬季时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   马荣道:“我知道,既然没人要,那么咱们过去,立界碑也好,留足迹也好,明军兵锋所指,那么从此以后就是我大明的地界了。”   “那样的地有何用?”三个汉子还是不理解。   “皇上喜欢,这就是最大的理由。难道你们作为首领的每个决定,都需要向手下的人解释理由吗?”   好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确实没什么再说了。   这里没有什么道理了,难道能违背天子之意么?   “不知武功伯需要我们做什么?”   马荣根本不和他们客气,“我需要你们出人和我一起组成探险队,你们的人肯定比我的人更懂草原,也更懂得在这里活下去。   其次我需要你们协助我,言路设置途经点,一是防止返程迷路,再一个,下一次就知道怎么走了。还有,遥远的北方或许还会有什么国家,所以都得是壮实的小伙子,以备不测。”   这事整得,又没意义,又有难度。   马荣也看出来他们的脸色了,继而说道:“你们或许不懂,在我们汉人心中,臣子立下功劳也是分大小的,救驾之功、从龙之功、开国之功,这都是一等一的功劳,但还有一个功劳,只要立了,皇上是什么宝物也都舍得赏赐,那便是开疆拓土之功!   你们更知道大明如今的国力以及皇上的脾气秉性,不是本将军在这里忽悠你们,只要你们的部落随军立功,皇上高兴之下,必有重赏。”   这样说完,他们三人脸色才好看许多,“武功伯误会了,我们并无推脱之意,大皇帝的命令从来都是草原上的最高旨意。”   马荣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库尔马需要收拾了。”   这话有些威胁的味道,因为言外之意就是说,你们要是不答应,那就多三个收拾的人而已。   但马荣就是要表达这意思,即便身处草原,他也敢说这样的话!   三人不敢看他,只是纷纷回应,“请武功伯做主!”   没有什么主可做的,   大明在草原上的策略很简单,听话的,吃的喝的用的都能赏赐点儿,不听话的就率兵过去踏平了。   不过就是一些牛羊,几顶帐篷,如今大部分部落都已经归顺,他还能往哪里逃?   “吃饱喝足,明日出发!” 第八百九十三章 帝王之相   到了正德二十一年以后,朝廷多了好些个花钱的地方。   首先是三十万人的大移民,随后就是东征日本,紧接着又命马荣率领三万骑兵北进。   移民的开销来自追缴的官银走私的脏银,这还好。但东征日本则是户部花出去的实实在在的存银,十万人的出征,少说都要八百万两白银。   但朱厚照还是做了这个选择,因为日本的银山不容有失。   一下子多出好几样大事,哪怕是积攒了二十年的国力,朱厚照也得关心关心国内民生和经济。   白银他是不担心的,重要的是粮食等各类物资,   所以他近来不断下旨要各地官府再查预备仓存粮,他还下令裕亲王载壦去查看京通仓的储粮情形。   但这个年头,只要有粮食能喂饱老百姓,那基本不会有太大的乱子。   而借着三皇子载垚要攻灭吕宋国的奏疏,朝廷上下也开始了关于对外战略的大讨论。   景旸带回来的地球仪摆在中央,大小臣工各抒己见。   不过朱厚照却被那‘缺失的澳洲’给带偏了心思。   “皇上?皇上?”   尤址轻唤了两句,才叫他还魂。   “喔,”朱厚照看了一眼面带疑惑的臣子们,咳嗽了一声掩饰着说:“议得怎样了?”   张璁上前,总结说:“皇上,臣以为吕宋国灭之无用,一来太祖皇帝当年定过不征之国的祖训,二来眼下明约刚刚签订,朝廷便用兵平灭南洋一国,这是得了芝麻,丢了西瓜。第三,吕宋国对于大明的南洋战略并不形成阻碍,上国之令一样能在吕宋推行,为何要善动兵戈,引起其余诸国恐慌?以上三个理由,还请皇上三思。”   顾人仪和王廷相上前,“臣等附议。”   “陛下,”严嵩拱手站了出来,“臣有异议。”   “说。”   严嵩掷地有声的说:“臣以为,吕宋国,当灭!”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暴脾气的顾人仪痛骂,“严阁老!此时执行《明约》的大局更为重要,怎么能为了一个偏僻小岛而坏了我天朝的圣德?”   “顾阁老没有做过外务,自然是不明白的。但下官与诸多国家接触,敢说对待属国犹如掌控下属。自古以来,可有只示恩不示威的主公?下官敢担保,等三殿下和成国公抓住吕宋国王的那一日,不仅不会破坏《明约》大局,反而会加速促进!”   “荒谬!”王廷相也怒甩衣袖,“吕宋国王近一年来处处配合我天朝之令,双方并无嫌隙,如此行事与强盗何异?又怎么能得人心?不得人心一切皆为镜花水月!”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他们两方说得都有道理,他正思索间,又听严嵩说,“王阁老,吕宋国苏莱曼二世为何如此配合?还不是我明军一战而定叛军,吓到他了!他原来又是什么嘴脸?”   “老大,老二。”皇帝叫了一声大皇子载垨,“你们以为呢?他们谁更有道理?”   这种情况,就很考验决策者的能力。   甚至能看出决策者的风格。   在作为皇帝的一生中大部分情况都会是这样,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咱老祖宗一张嘴就是厉害。   朱厚照自己都不能否定他们两方,   载垨就更加难以抉择,“儿臣……父皇,儿臣刚刚一直在想,张阁老等说的《明约》大局确实重要,原本是赞同的,可严阁老说的也有道理,儿臣正在思索,一时还未有决断,不敢在父皇面前妄言。”   先不管朱厚照怎么想,臣子们倒也没那么‘轻视’载垨。   对于大臣来说,尤其是儒家的大臣来说,有时候并不需要皇帝多么惊才绝艳,只要诚实、听得进去话,那就算合格了,毕竟你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怎么办,才有大臣发挥的空间。   而且这个想法,有一句先贤之话作为总结,   也就是朱厚照现在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载垨躬身作揖,不再说话。   总之皇帝也算是认可了他了。   “老二,你呢?”   裕亲王开口,“儿子赞同张、顾、王三位阁老之言,为了执行《明约》的大局,也为了不使南洋诸国恐慌,种下离心离德的种子,还是不要在此时兴兵为上。”   “最坏的选择,也比不选择要好。”朱厚照又赞赏的冲他点点头。   弄的满屋子的人都有些迷惑。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偏向于哪一方啊?   “其实朕是觉得你们两方都有道理,不管执行哪一方说的,其背后也都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所以不管今天朕答应了谁,都是对的,也都可能是错的。道理是嘴巴里说出来的,正确与错误却是实际做出来的。”   朱厚照转身面向自己的两个儿子,“今天这一课你们要记住。很多时候是非都是混杂在一起的,天底下没有多少东西是黑白分明的,怎么办?哈,就是大气一点、豪迈一点,认准了一个去做,如果做对了,那继续下去。如果做错了,要及时回头改正。尤其像是治理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就算是朕也会有偶尔失误的地方。   就好比是驾驶一艘大船,船长要根据实际情况及时调整方向,不能是个死脑筋。当年太祖皇帝定了不征之国,有太祖皇帝的考虑,现今情形不同,咱们不能死守祖训。时移世易,治国最忌讳的就是不知变通,脑子僵化。   如果是朕的话,朕会觉得严嵩的说法更值得一试,错了也没关系,朕或者后继之君都可以改正错误,严嵩。”   “臣在。”   “如果错了的话,这个错误就落在朕的身上,与你无关。”   严嵩惶恐,跪下说:“微臣岂敢,一人做事一人当,微臣纵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但进言有失,误导君主,这个罪便是微臣一人之罪!”   朱厚照不再多说,他目露威严,神态庄重,“下旨给成国公和载垚,朕同意他们所奏,要他们见机行事,速战速决!”   一众臣子,两个儿子对于他们皇帝的决策都有些震撼。   所谓帝王之相,大概便是如此了。 第八百九十四章 南洋九边   小小的吕宋不过是一个前菜而已,今天的关键在于确立大明对待南洋国家的态度。   朱厚照即便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么些年,有的时候还是要改变一下自己的某种思想观念。   比如说,1526年的时候,全世界范围内也找不出现代主权国家这个概念,这个在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到几十年不忘的观念源头,实际上要追溯到1648年的《威斯法利亚条约》。   所以在今天所讨论的对哈萨克汗国的进攻、对吕宋国的进攻,对日本国的进攻,这些统统不涉及所谓的侵略,更没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   至于国家独立,作为主权国家概念的内涵之一,也不存在于当今世界。   尤其在以中国为宗主国的东亚秩序当中,更加不存在。   所以针对吕宋、日本的战争,不可以叫做灭国之战,而应当称为天朝对属国实施惩罚。   就像朱厚照今天惩罚任何一个大臣一样。   言外之意,他们不应该反抗,君主要杀你,你怎么能反抗呢?你这个家伙很有问题啊!   这就是东亚的秩序,大明就是这里的共主。   实际上,在真实的历史中,似琉球、朝鲜的国王的相互来信,会以‘谁对大明更忠’的方式来互相比较、炫耀。   南洋的一些小国国王则以得到天朝的赐封作为王权的合法性来源。   而朱厚照今天要做的,就是把松散的、以朝贡贸易体系为主要纽带的宗主藩属国关系,更加实质化。   “自弘治年间始,西洋人驱船来到东方,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他们已先后侵犯国满剌加国、暹罗国、渤泥国。这些都是朕治下的属国,朕也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处置此事,恰好皇长子提出大国战略的构想,半年来,朝中内外议论亦是不少。令朕感到意外的是,朝堂上竟是支持居多。”   皇帝的视线微微转动,落在载垨的身上。   这件事的确出乎朱厚照的预料,   一般来说,纯粹的扩张政策会很受老一派官员的反对,   他们害怕过分的扩张带来沉重的负担,导致国家衰亡。   但这次宫外的声音确实都是大部分支持。   事后考虑原因,   一个是大皇子的身份起了作用,他好不容易弄出一样事得到皇帝的重视与鼓励,并叫他多与有识之士商议,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大部分也是礼教观念重的官员,其中不少人应该是为了他而支持。   第二是朱厚照多年对利益格局的塑造起了作用,大明如今半大陆半海洋国家,从社会生产上来说是半农业半商业国家。   一众勋臣武将一手靠着海贸分利、一手靠着扩张封爵,他们为什么反对?   第三个,则属于是博望侯景旸的功劳了。因为他,大明不少有识之士开始睁眼看世界,看的第一幕,就是西方人对弱小民族国家的屠戮与蹂躏。   大明与属国就是唇亡齿寒的道理,今天大明不管属国的死活,等到起视四境,西洋人到了大明的沿海又该怎么办?   当然了,还有一个更现实的理由:皇帝支持,你反对,你还想不想做官?   除了这四点理由以外,   反对者却拿不出什么在现实意义上站得住脚的说法。   尤其支持者众,出现一个反对的声音,往往就会被质疑成卖国贼,这样的气氛之下,其实就算某些人有些疑虑,也不敢说话了。   载垨稍微压了压脸上的得意之情,谦虚说:“父皇柄国二十一年,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为国为民之心,百官们皆心中有感。儿臣这也是托了父皇的福气。如今的大明坐拥万里江山,《明约》签订以后,大明与一众属国都为统一的共同市场,如此功劳,不下于始皇帝‘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之功。而为了围护这个共同市场,朝廷应当有所作为才是。”   严嵩也适时跟上拍马屁,“大殿下所言乃真知灼见,属国的市场也是大明的市场,将来大明的商人、百姓都会在南洋行商、生活,西洋人却虎视眈眈,与其将来被动,不如现在就开始建立统一防御,以微臣看,这可与北方长城九边对应,称为南方南洋九边!”   “这说法倒是精妙,叫每个大明人都能听得懂。”朱厚照眼睛一亮,他其实都没想过要怎么好好解释南洋方面的防御策略,南九边的提法很好,“当初大明的主要威胁在北方,所以自太祖高皇帝起,一代代祖先不断巩固边防,最终形成九边要塞。   将来,大明的主要威胁必定是在南方,穷凶极恶的西洋人是看到什么好东西都要抢,既如此,正该建立南九边啊!”   “臣附议。”张璁也开始表态。   这之后顾人仪、王廷相、靳贵、姜雍、周尚文等都纷纷表示同意。   一声声臣附议,听得大皇子载垨心中激动不已,激动他已经忘记了‘海岛为点,跳跃前进’的蜘蛛网式的防御策略,其实最初是载壦讲出来的。   “严嵩。”   “臣在。”   “在明约当中,也有驻军和共同防御的内容,你便以此为契机,与诸属国讲明,朕此番意图是要与他们加强联系,以备不时之需。   从此以后,我天朝之兵与他们各自的兵马同进同退,统一拒敌,任何人对大明及任何藩属国的攻击,即视为是对我们整体的攻击,所有国家都有职责出兵、出饷、出粮!”   在古代的东亚秩序当中,并未有哪一代帝王做过这样的事。   不过上国出兵到属国,帮助属国作战,这在明清两代都是存在过的,这就说明,在这个时期的人物的脑袋里,都觉得这种方式是正常之举。   唯一不同的,   是大明要在南洋大力新建港口,并进行驻军。   “拿地图来,”朱厚照下令,并指着地图说:“今日所幸便也定下第一批的港口,按照朕先前所言,满剌加国扼守着一条海上通道,这个地方的军港要远远重要于石塘港,其次便是占城国的那一座港口,也当时第一批。”   张璁这时候开口,“陛下,如此繁多的事务,臣以为当派一位得力大臣前往料理。”   朱厚照也有此意,“就严嵩吧!” 第八百九十五章 加封亲王   “哈哈哈。”   乾清宫的门口,天子带着载垨和载壦欢声笑语的走了进来。   载垨说了占城国使臣的笑话,弄得皇帝和老二载壦哈哈大笑。   朱厚照双手叉腰,长叹一声,说:“今天这事议得痛快。老大,你这差使办得不错。”   “儿臣不敢居功,这都是父皇教导的好。”   “啊,算时间,朕当皇帝也有二十一年了,前些年的时候呢,朕觉得国家的事是第一位的,国事哪里能胡来?但这两年想法有些变了。一个人的寿命总归是有限的,朕拼死拼活的扩张版图,扬我国威,但若是子孙不肖,那这一切的土崩瓦解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当年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他打下的版图算大吧?可现如今的黄金家族被我们大明的骑兵撵着跑。朕有时候会想,朕这一生最大的功绩会是什么呢?   到如今,朕有答案了。如果说朕有功绩,最大的功绩应该就是给大明在正德之后留下一个果敢英断、能力卓绝的君主!”   他这一代的皇子算是很正常的了。   有明一代,因为宫廷祸乱,有几代帝王在童年时期根本没怎么好好念过书。   但他这几个都是系统性的受过中式和西式教育,一方面对于中华传统心中有数,另一方面在科学之道上也没有抗拒。   朱厚照有时候也会纠结,到底是哪个好。   继承人问题谈起来的时候,算是比较敏感的,载垨只觉得是父亲对自己的鼓励和认可,当即表态,“父皇,儿臣等定不会叫父皇失望!”   “不说失望不失望的了。来来来,随朕进来。”   皇帝一手拉着一个,今天高兴,他要小酌一杯。   南洋的总方向定了以后,有《明约》约束,有严嵩落实,作为皇帝,他的事情其实就简单了,就是在过程中有问题的时候拿个主意,现在一切才刚开始,所以只需要等待结果。   严嵩也算是平步青云了,在正德一朝一直比较风光得意,归根结底还是办事敞亮。   不过这次的事难度极大,就算是他也有些压力。而且他深知正德皇帝的禀性,一旦出了大差错,那肯定要处置人的。   所以他也不耽搁,回去的路上就想着要把满剌加国和占城国的两国使臣给叫了过来。   “严惟中这个人,心思活,手段足,你所提的这个构想由他去做,是出不了大差错的。估摸着要等个小十年的光景,到那个时候,南洋几大海港交相辉映,经济社会繁荣,则大明天下稳当。   治国有时如治家,对内要和睦团结,国家内部如何团结?圣人已有先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因而要始终注意百姓的生活条件;对外则要齐心合力,便是不能分裂、内斗。”   朱厚照几杯酒下肚也开始畅享心中规划着的未来。   将南洋纳入手掌之中也算是一桩不小的功绩,更为重要的是商业与贸易兴起,从这个时刻开启,他差不多有自信,   就是大明不会错过大航海时代。   反而会在商人的探索之下,逐步嵌入其中。   这样就算不能引领工业革命,至少在工业革命到来的时候,不会完全不知道。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作为穿越者的使命已经基本完成了。   后续做得有多好,他其实也不能掌控。   “父皇,”载壦放下酒盅忽然起身,“儿臣有一事相求。”   “你说。”   “儿臣想向父皇请旨,跟随严阁老,一同学习处理南洋事宜,增长见闻。”   载垨略惊讶的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二弟。   提出这个事情他不惊讶,他惊讶的是老二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和他透露过一个字。   但,   他们兄弟以前的关系并不这样。   载垨也在这个时刻忽然觉得自家的二弟也不一样了。   “你为何有此念头?”   载壦说:“儿臣见父皇心中关心此事,将来几年必定日夜念叨,儿臣若是身在京师,父皇无论如何叹息,儿臣也无良策可说,不能为父皇分忧,实为不孝。既如此,便想着跟随严阁老一同南下,谨记父皇嘱托,把父皇关心的大事办好。”   看到皇帝露出意外而欣慰的表情,载垨捏了捏手中的酒杯。   这番话,该他来说的。   “父皇,儿臣也请旨,协助办理南洋之事。”   老大虽说反应慢,但说肯定比不说要好。   “好好好。”朱厚照满意的说,“你们的这份心当爹的都感受到了。不过南洋一去就是万里,要再回来少说得两三年后,而且那个地方,到底不如京师安全,朕再考虑考虑。”   “是!”   “老大。”   “儿子在。”   “你这次的功劳不小,近来办事也很用心,你不仅是朕的儿子,还是长子,应该说没有丢朕的脸,眼下朝堂上人人振奋,这个局面来之不易。为君之道,在于赏罚二字,有功不可不赏,这一次,朕将你的郡王爵位加封为亲王吧?”   现在的大明亲王有两种,即一等亲王和二等亲王。   区别在于是不是世袭罔替。   平时说起来,如果不刻意强调,那么说的就是二等亲王。   但不管如何,也足够载垨开心的了,尤其考虑到老二载壦先封了亲王,这大半年来可是把他这个长子弄得憋屈死了。   随即立马跪下磕头,   “儿臣谢父皇恩赏!”   载壦面色上没什么变化,只笑着说:“恭喜大哥了!”   “多谢二弟。”   载垨心中畅快,   除此之外他也学会了一套行事逻辑,便是寻着自己老爹关心的地方,去做点动静出来,就这么简单。   当初这个‘大国战略’的构想便是他央着身边的一群大臣,叫他们给提出来的。   紧接着,朱厚照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奏疏出来,“亲王可不那么好当,这个奏疏你瞧瞧。新建伯王守仁又在和朕提,今年江南的粮价明显高于往年。解决之道朝廷也有了,便是要从台、吕两地北运粮食。现如今船只、航海技术都是有的,朝廷也开放了商人到那个地方圈地商屯。   朕现在给你个差使,这个差使分两部分,第一,近些年想办法从南洋起运粮食到中原;第二,要继续鼓励移民,不仅仅是朝廷用银子运过去,最好是能让中原百姓自发前往,这个很难,你要动动脑筋。”   现在的大明有六七千万的人口,这个人口规模放眼世界都是碾压性的,其实国家的实力,说起来很复杂,有很多要素和条件,但一定不能缺了一个,就是人口。   人口就是潜力,至少征出来的兵都多。   朱厚照就是要让他们出海,多出去一个人,就能多一份影响力,同时也减轻大陆的负担,从后来清朝的实例来看,人头税取消和高产作物的引进,会迅速带来人口的翻倍增长。   这个事件,如果挤在家里那是灾难,但如果应对的好,形成出去的氛围,那就是超级机遇。 第八百九十六章 军令状   朱厚照饮了几杯酒,又遇上了顺心事,到了晚上是好好的睡了长觉。   次日清晨起身更衣后,他走出寝宫,站到了廊檐下的白玉栏杆边,顿觉有一种浑身毛孔都张开了的舒爽感,仿佛身体里有无限的精力。   五月的清晨不冷不热,气温适宜。   捡着兴致高的时候,他到侍从室、内阁和军机处都走了一圈,每到一个地方驻足一会儿,说上几句,看到一切如常后又离开。   闲来无事之下,他又换了一身束腰常服,身形一转便出宫去了。   宫外的景象如一副生动鲜活的市井画卷,朱厚照做在车里遥看,京师宽阔的街道纵横交错,沿途布满琳琅满目的商店,   仅他看到的沿街两侧的商铺就有绸缎庄、瓷器店、书肆、金银铺,以及来自异域的香料、宝石等。   入目入耳则显车马喧嚣,达官显贵的华丽马车与肩挑货担的平民百姓交织同行,形成一道独特的流动风景线。   未及回味,马车外响起声音,“陛下,科学院到了。”   “喔。”   朱厚照今日里来的正是他一向念叨着的皇家科学院。   至正德二十一年,皇家科学院已经有正式官身的‘科学家’共76人,他们分布于格物、水利、航海、数学、化学等几个主要的行业。   化学这个词不应该出现在1526年,这是朱厚照直接给他们的。   像炼银炼铁的冶炼工业,白糖精盐的食用品工业,这些都被他归入化学的范畴。   虽然当代的人一开始不理解,但慢慢做下去总会理解的。   而今天他来考察的主要项目,便是蒸汽动力装置。   实际上蒸汽机的原理说起来很简单,便是燃烧产生高温高压的蒸汽,然后通过导管将蒸汽引入气缸,气缸一侧加着活塞,这样就可以使其做固定的活塞运动。   这个时候在活塞上设置一个连接导杆,导杆的另一端放上轮子。   蒸汽在推动活塞运动,就是推动轮子转动。   由此就完成了所谓的把蒸汽的能量转换为轮子转动的机械功。   早期的蒸汽机车,可以说是最简单的应用之一,轮子只要动了,火车头就动了,轮船上也是一样,高压蒸汽最终就是要带动螺旋桨运动。   这个原理确实简单,简单到朱厚照也可以口述出来,   当然了,动嘴总是容易的,真的造出来才是困难重重。   朱厚照从两年前开始下决心组建这个项目团队,起初的应用需求,便是来自日本的银山。   挖矿是很辛苦的,   实际上在封建王朝,开矿一直比较危险。   这种危险,不仅仅是对个人生命的直接威胁,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就是开矿会聚集大量的矿工,这些都是成年男子,工作环境又十分艰苦。   所以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闹出民变。   洪秀全不就在矿工中间开始的宣传么?   可如果有简单的蒸汽机车、再铺上轨道进行运输的话,就能大大降低人的劳动程度,否则就是人力小车,一车一车的往外拉。   这次日本出现动乱之事,不能说没有这个因素在里面。   而如果一个场景能应用,凭劳动大众的智慧,在用到别的场景也应当也只是时间问题。   在科学院中,这个项目也是最高级别的项目了。   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也不是老一派的学者官员,而是非常年轻在数学方面展现出才能的一个年轻人,名为钱道敏。   在团队之中的成员还有十一人,这也是人数最多的一个项目。   听闻皇帝抵达,他们都从屋子里外出迎接。   朱厚照则随意招招手,径直往面前的实验厂房里走。   尤址则一眼捉住钱道敏,让他往皇帝身边站。   “皇上,这边请。”   “喔。”朱厚照指着面前一个大容器,“这是新锅炉么?”   “正是。”   这些结构皇帝都已经见过好几次了,并不陌生。   整体上来说就是一个横向的结构,左边是加煤燃烧,蒸汽进入锅炉,再往右就是活塞以及连接好的轮子,活塞被蒸汽推动后,轮子就会转动。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钱道敏介绍:“有几个,第一个是调速结构,蒸汽推动轮子转动实现起来很容易,但真的到路上行驶,要能做到对速度的控制,什么时候提速、什么时候又降速,这个必须又比较难做。   第二是安全和效率的选择。为了安全,新蒸汽的压力和温度都不能过高,否则锅炉和冷凝器承受不了,可没有足够的压力和温度,所产生的推动力又不够大,拉不动货,也就没有意义了。”   朱厚照听着他脱口而出的压力、推动力等词汇总有一种又回到后世的感觉,但实际上却不是。   有时候这些概念的普及也是一种进步。   “还有高温高压的蒸汽要进行精妙的导流控制又需要精巧的门阀设计。而且轮子在轨道上运行不断摩擦,天长日久之后也容易有问题。”   朱厚照看着正在转动的铁轮陷入了沉思,   工业革命从里都不是某一样或是几样的新产品的问世就瞬间解决了所有问题的,这是一个体系、一个系统。   生产力不到的情况下,一个小小的零部件都可能使整台机器不转。   对于这个,朱厚照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了,他上哪儿去思考一个精妙的门阀设计?   “至少,轮子动了。”皇帝指了指飞轮,叹气的说,“轮子动就说明起了作用,哪怕运不动货,可以想想是否有其他的地方可以用来代替人力和畜力,边使用边改造。”   钱道敏点头,“这应当是可以的。”   “朕还盼着呢,现在的轮船都是依靠风力,要么是靠船桨,缺点总是很明显的。”   说起来朱厚照就会有些心焦,   虽然工业进步需要时间,但是这么几年下来,目前的情况还是一切都只能在实验室里运行,真正实际运用那还不知道到哪一天呢。   “要想早日造出靠蒸汽推动的轮船,朕还是得给你这个大科学家加点压。朕每年都来,每年都是这幅模样,这总是不好的。”   钱道敏吓了一跳,“是微臣无能,叫陛下失望了,请陛下责罚!”   “责罚的话也面说了,但朕觉得你们自己要在时间上规划规划,到什么节点完成什么事,否则无限期拖下去,等朕年老体衰都看不到功成的那一天。”   说完皇帝转了身过去。   看着气氛有些凝重,尤址上前提点,“钱组长,整个科学院你这里是陛下最关心的项目了,陛下有些着急,你与诸位同僚都要理解才是。”   “尤公公言重,确实是我们……辜负了圣意。”   “那便定个时间,不说一蹴而就,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总要让陛下见到进展不是?”   “是。”钱道敏上前,“陛下,臣在此立下军令状,五年之内必定可以造出可以实际运用的蒸汽动力车。”   “知道了。”   除此之外,朱厚照一句话也没有,直接就走了。   实际上他觉得5年都是绝对乐观的预期了,当然了,真的做不出来,他也不会真的因为进度慢而杀人,主要也是为了给他们点压力,所以有时候也还是要展现一点天子威势,压一压他们。 第八百九十七章 古法水泥   钱道敏说的速度控制这个难点,倒也怪不到他。   实际上在瓦特改良蒸汽机之前,确实没有这个装置,直到瓦特弄出离心式调速器,以此来控制进入蒸汽的数量,这才得以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朱厚照实在帮不到他。   这种科学发明要说和聪明有多大关系吧,也不尽然,关键其实在于想象,在于一刹那的灵感。   这就有些捉摸不定了。   朱厚照将这个项目放在这里就是多一个念想,或许有一天会给他一个惊喜。   除此之外,科学院中还有冶炼和水泥这两个同等重要的项目。   冶炼也是个门槛高的行业,不是说那些办法想不到,关键想到了也没有材料能够承受那些金属液体的高温。   唯独一个水泥,还算是比较有希望。   它的主要原材料在于石灰石、黏土、砂等等,不过制作过程有些讲究,什么时候烧、什么时候磨,不同的原材料之间到底要按照什么比例进行添加,这都得一一实验。   这其实还好,就算不明白原理,但在材料学里有一个永远不过时的办法——穷举法!   即使新中国研究航天材料,需要特殊合金的时候,也会采取这种办法,几万种可能也不怕,200小组,一人试50种配比,三两年的功夫也就出来了。   科研需要钱有的时候就在这个方面,配比不成功的那些材料就都是成本了。   朱厚照也会觉得他在这里命人捣鼓出的水泥应当也不算是他后世见过的那种水泥。   按照正常的逻辑来说,任何一种材料在将来的两三百年间都会经历各种制作方式的改良,他印象中的水泥肯定和现在这种土办法弄出来的不一样。   但这些都不重要。   关键是在于遇水或空气后能够进行硬化,这样在建筑、交通方面的应用就比较方便了。   这个项目组的负责人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皇帝来时他的头发上都沾着一些灰色的泥土。   不过他在介绍的时候,眼睛的光芒不少,而且滔滔不绝,   “皇上你看我们得这两种样品,经过我们多次试验,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要想获得水硬性的石灰,必须要用黏土和石灰石进行燃烧,且经过多次试验,我们发现石灰和黏土按三比一的混合比例是为最佳,水泥的性能也最好。”   “性能最好?遇水能硬么?”   朱厚照凑近了看,他印象中的水泥是灰色的,但这玩意儿是棕色的,不知道是什么其他的物质掺杂其中了。   “能!”   “多长时间?”   这个中年人姓方,平常人都叫他方爷,他一见皇帝问这个问题,就知道天子竟也略懂一二,“要二十多天。”   “可有什么缺点?”   “抗侵蚀不强,也不能触碰海水。”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他就知道,早期捣鼓出来的这些东西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水泥的问世较早,虽然人类不明白其中原理,但应用确实很早,然而真的制作出不害怕海水的水泥,那是1893年的事。   水泥会被海水侵蚀,这就意味着所有的海港建设都用不上这个玩意儿。   只能是在华东、华北地区铺上几条路,至于说往新疆铺,这可就是世纪工程了,那种地形的施工难度即便是后世都是满头包的。   朱厚照指着自己面前这一摊棕色粉末,“能够量产吗?如果用来铺路你以为如何?”   “只铺一小段是可以的,若是太长,那么便需要天量的石灰石和黏土,以及用于燃烧的煤。”   你看,又和先前的蒸汽动力装置联系起来了。   因为大量的煤就得去开矿,开矿没有蒸汽动力,那就只能大量发动人力。   人很辛苦、危险不说,   产量也提不上来。   真实的答案就是工业化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以至于到21世纪,真正的工业化国家也没有多少,按照整个地球200多个国家来算,成功工业化的国家可能十分之一都不到。   简单的一个蒸汽机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只能是一点点的来,   朱厚照现在种下一个种子,果实就留待后人去收吧。   “既然能够生产,那么先行试制出一部分,先不要在人群密集的城区进行铺路,以免过了两三年开裂、碎化亦或是有其他的问题,到时候挽救起来也比较麻烦。先在城外、城与城之间铺路吧,江南也不要去了,水网地带走几步就需要架桥,可你这个材料适不适合架桥还是两说。”   中年人自有几分欣喜,“臣谨遵陛下旨意。”   看到这里朱厚照心情又好了起来,“今日总算不是空手而归啊。”   水泥的主要应用在于以道路为代表的基础设施和各种房屋,其中房屋的需求并不高,现在大明老百姓起房子的速度还是很快的,长城都他娘的干出来了。   道路么,算是有些用吧。   这种路面能够提高马车的行进速度,于国家整体而言当然是有好处,只可惜在仍然以畜力作为动力的年代,路修得再好,物资流通速度也不会有质的变化。   但朱厚照仍然很高兴,有总比没有好。   中午时,他又和科学院当中的76名当代的科学家一起见面,并与他们说,“科学的发展大大有益于社会的进步和国家的强大,万不可偏见的认为其不过是奇技淫巧,不值一提。科学的发展能够揭示以往我们不曾懂得的规律,使大明对于世界的认知比任何一个国家、民族都更加全面、深刻。   一方面,科学指导能让大明造出比以往更加强大的火炮,这是毁坏力的增强,另一方面,科学指导也可以造出不依赖人力、畜力的船舰,这是创造力的增强。后者是为了创造财富,造福百姓,前者则是为了让一些心怀不轨之辈,不能抢走我们创造的财富,这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朕期望你们在自己的领域继续研究,继续实验,这二十年来的实践已经证明,科学发展创造出的新产品对于普通百姓、芸芸众生都是大有好处的!”   围绕着天子的一众学者们纷纷激动的高呼万岁,   正德天子对科学院一向优厚,这也使得他们感到一种荣耀,   当然,也有一些二愣子觉得皇帝的优待是一种信任和宠爱,想要在仕途上有所精进,这当然就是自寻死路。   更有过分的,是觉得天子偏爱这类人物和先前的一些皇帝偏爱方术、道士一样,因而想过通过这种渠道快速升官。   碰上这种情况,朱厚照不仅是立即处理,而且是从重处理,而且他一再强调,一心科学的人不应该再将心思放在如何加官进爵上。   哪怕是钱道敏这样很年轻的人物。   当然,现在他是没有了,他只能对着偌大的蒸汽装置望洋兴叹。立下了军令状的钱道敏对自己的手下说:“咱们得分两条路了,一方面继续之前的实验,另外一方面……也得向外求助了,不能总是闭门造车。”   而要说见多识广,那还是博望侯景旸可称第一。   钱道敏想着去碰碰运气,就算没什么现成的法子,但如果能碰上个在这些方面有所建树的人,那也是多了一种可能。 第八百九十八章 京师闲游   从粗盐到精盐的炼制算是科学院这几年比价重要的突出贡献。   这一套炼制法已经被作为商业机密给保护起来,精盐也没有交给民间的盐商自主运营,而是在少府中成立了一个独立的制盐厂,并创造出“雪盐”这样的高端品牌。   那一次也是朱厚照第一次向这个年代的人介绍品牌的概念。   后来又促使少府企业管制司推出法条,加强了对于企业品牌的保护,禁止不经品牌拥有方授权的人胡乱盗用他人品牌。   雪盐自然是取其如雪一般细密的盐的意思,通俗易懂,同时也不失雅致。   一经推出以后,便广受官僚、勋贵和富商们的喜爱,当年的抢购盛况一如今年正月开始的白糖一般。   以至于在短时间内,就使得少府的雪盐制盐厂每年的营收攀升到百万两的规模和层级。   制盐厂的厂长也由少府令范玉昌亲自兼任。   这是科学与效益进行链接的完美联动,因为这一成果是科学院得出的,所以制盐厂每年都需要给科学院分红,   像是刚刚过去的正德二十年,科学院就获得了80万两白银的盐利。   当然了,他们内部是叫盐税。   这一切都是朱厚照这个皇帝允许的,实际上当下的科学院可以说是财富聚集之所。   所谓的支持,可不能是简单的一句空口白话。   对于户部来说,每年收到这笔款子也同样是开心的。   唯一不开心的,便是一些个主要盐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会失去大部分的高端客户,他们只有两个办法。   一个是想办法在制盐技术上再做突破。   另外一个,就是把自己多余的产量销往更加偏远的地区,这里的偏远不仅仅是国外,包括国内的那些雪盐还覆盖不到的区域。   盐商们当然是火大。   但少府代表得是皇帝,要钱还是要命,这一点应该不难选择。   雪盐短时间内的成功故事也被编成一段文字,刻在精美的石碑上,就放在科学院进来的大道上。   朱厚照的意思,以后的成就都要以这种形式展出,以便人们知道,这里的财富不是靠着权力巧取豪夺来的。   同样的,他每次进出科学院都会路过此碑。   “尤址,你随我去个地方吧?”   老太监靠近两步,“不知陛下要去哪里?”   “不知道,”他笑着摇摇头,“虽说朕在京师生活了一辈子,但大部分地方都没去过,总之今日兴致好,便不急着回宫了。”   尤址看出来皇帝是高兴得想去些新鲜地方,但他有些担忧,“陛下万乘之尊,今日却无准备,奴婢请陛下旨,要不要今日先回去,等过两日奴婢寻了好玩的地方,再来不迟。”   朱厚照边走边摇头,“别这么扫兴,明天朕还不想出来了呢,要去你一个人去。”   尤址被训了也还是笑脸,“那,那容奴婢好生想想。”   “京师里就没有什么新的好地方?”   “好地方?”这家伙挠挠头,思想有些歪,“那等地方,总是怕污了陛下的眼睛。”   朱厚照才不管他这一套,   强令他去找来了一件普通丝缎长衫,换上之后连宫也不回,奔着不夜城的市井街道就去了。   古时候的街头所能呈现出来的东西,无非也就是布匹、简易金属装饰品或是什么简易小吃商铺,朱厚照这么些年出来过几次,也见怪不怪了。   不一样的还是人。   所以他冲到不夜城的一处叫‘温味’的新酒楼坐了下来,   听着过往商贩叫卖,人群喧嚣,也别有一种感觉,这人呐,就是这样,僻静久了喜欢热闹,热闹久了,又想僻静。   朱厚照有时候就是觉得宫里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到了热闹的地方,便是这一盘花生米,几片凉豆腐都能让他有动筷子的欲望。   正德二十一年还是个科举年,只是去年末的北方大灾让春闱推迟了两个月,而眼下,京师里处处挤满了各地的才子,也还真是热闹。   朱厚照入目所见,年轻的、年老的,一身书生样的各地举子相聚而谈,这种场景,让平常听多了大臣聒噪的他也有新鲜感。   他人在酒楼的二层,靠栏杆的一桌,就在他身后往里一个大桌便挤着六七个举子。   一边捻着花生米,一边听人说:   “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原本是我辈读书人的夙愿,不过现今天下,三司会考同样能入朝堂,能掐会算也能直入金殿,你们可觉得科举之式渐微,反倒……是旁门左道渐成风尚,倒不是说错,只是圣人之学又该何去何从?”   这样的话,朱厚照在宫里是听不到的。   从朝廷的上层从上而下看,其他类型的官员增多,增加了朝廷的可选择性,有些方面确实是蛮专业的。   但从下往上看,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感受。   当然,直接说错一般人也是不敢的。   朝廷铁拳尚在,而且现在取得的成绩也足以证明许多东西了。   “依在下看,也是时代使然了。”另外一人跟上讨论,“当今的大明远比二十年前要丰富,各行各业,百花齐放,并且都有以往意料不到的效果,朝廷有这样一些决策,其目的也是造福于民。便说水利一道,各地不是多了许多懂得治水的官员么?”   这也是他们矛盾的地方了。   “徐兄以为这个问题何解?”   这个叫徐兄的坐在中间,看起来像是这群人中声望最高的。   他反问道:“李兄以为怎么就叫解了,恢复成以往那般?还是把三司会考取消了?自古时候起,我们读书人一向崇尚全才,只不过这样的大才太少,有时百年才出一位,可朝廷却时时刻刻需要这样的人。分而化之,以备国用,这也算是一个良策了。而且朝廷要用人,需得给以嘉奖,官身加身也就不难理解了。”   “照徐兄所说,便是不需要解决的了。”   这个问题便没有人回答了。   问题还是会有的,不过要看出来则要对儒家的理解更加深刻一点,而那种程度是不能够讲出来的,至少不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讲出来。   那徐兄目光挑了挑隔壁桌的背影,示意身边人,他们说的这些人家可都听得到,初来京师可不要给自己惹祸。   接着又有人打圆场,“我等既已选择了圣人之道,便心志弥坚,绝不改易,如今明君在位,只要取得功名,还怕没有用武之地么?来,满杯满杯,不聊那些了。”   “好,说得好。”   隔壁桌,   尤址也坐着呢,他偷偷瞄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发现并无异样,“老爷?”   “世上总是有聪明人的。”朱厚照仍自笑眯眯的,“你也别老苦着一张脸,要不喝一杯?”   老太监连连摇手,“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调笑他的同时,朱厚照自己也在思考,近代工业革命把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华文化冲击的七零八落,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儒家文化并不和工业革命相冲突,而且反而要紧紧抓住,否则脱离了自己文化之根,那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   也是今天听到普通举子的一番话,他忽然意识到,也许再过个几十年、一百年,他已经不在了,那个时候科技有了更大的进步,人们发现儒家的之乎者也,作用远远不如物理、化学,那时候会发生什么?   “嗯……”朱厚照嘴巴咀嚼的速度放慢了下来,“这倒是被忽略了。” 第八百九十九章 至盛繁华之地   不夜城已经是天下繁华之所。   华灯初上时,红色的灯笼沿着层层高楼渐次向上,照亮了每一个折角向上的飞檐,店铺与店铺之间虽属不同人家,但都透过灯笼连线,在没有电灯的年代,就是这些微弱之光连线成网,让这座不夜城不负盛名。   尤其春闱将近,全国各地的举子齐聚,若是小地方来的人初次到京师,看到晚上竟然有这样热闹明亮之地,不管他的学识如何,一定也会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目瞪口呆。   人流的汇聚,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   除了炫目的杂技,绝美的舞蹈表演,还有香气四溢各类食物。   说起来,朱厚照力推的蒸汽动力装置虽然没有获得明显的成功,但科学院的人在研究蒸汽时也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话说17世纪时,法国科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丹尼斯·帕平穷尽毕生之功也想要造出蒸汽机,那个年代,人们已经发现燃烧热水形成高压蒸汽,可以获得动力。   只要利用得当,这就是个开创性的发明,同时代的人也已经在尝试造出不同类型的蒸汽机。   可惜丹尼斯·帕平虽可以说已经初窥门径,但最终未能成功,   不过因为对高压蒸汽的独特理解和不断实践,使得他完成了另外一个发明——压力锅。   这是高压锅的最初原形。   其原理就是蒸汽压力越大,水的沸点就越高,用这样的锅煮食物,能将食物迅速煮熟。   帕平就曾用自己的锅把排骨迅速煮成像肉冻一样,同时邀请人过来品尝。   但这种发明显然不如蒸汽机改良的‘威力巨大’,也使得帕平在贫困和失望中度过一生。   这是命。   谁让他生在那种美食荒漠了。   如果在东方的大明,结局就完全不同了。   科学院意外发现高压蒸汽煮食物会带来完全不同的体验以后,一下子便打开了一个全新的餐品。   高压蒸煮过的肉类又烂又嫩,配以各家独特的料汁,一时间让寻欢于口舌间的吃客们如获至宝。   而这只是不夜城推出的其中一个新东西而已,   为了招揽生意,各家店铺都开始‘卷’了起来,一方面在菜品上不断地推陈出新,同时在服务上也更加细致到位。   至于那什么教坊司一类的场所同样不甘落于人后。   十几年来,一代一代的花魁越发美艳,发展到今日光美艳还不行,非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可。   而到了近三年,便是传统的花魁也不够吸人眼球,又开始打着异域风情的名号,招来一堆外国的女子。   当朱厚照看到深目高鼻的花魁时都有一种错愕感,   他只从这一个小小的切口便能感受到如今不夜城的繁华程度。   妥妥的就是一个名利场。   这个名利场至正德二十一年,仍然有不夜城管理委员会掌管,管委会的人员组成包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锦衣卫以及司礼监。   虽然有文官和锦衣卫,但内侍官离皇帝更近,权力实际上也集中到了内侍官手中,而内臣人选后来又逐渐从东厂中选取。   至于刑部和大理寺只是皇帝放在这里作为制约内侍的一种手段,免得管理者首先不讲道理,有文臣在,如果真有人神共愤的事,到一定程度他们想瞒自己这个皇帝也瞒不住。   这里,   朱厚照是一直比较关注的,他也记得,“如今的不夜城,可是东厂的汪腾在管着?”   “正是他。”   “最近也没怎么见过他了。他今天不知道我来这里吧?”   “老爷没说,小的就没敢讲。”   朱厚照赞赏的点头,“还是老人懂事。”   他其实有预期的,像这种集中了金钱、美女、名气的场所,怎么可能缺少一拨又一拨的风云人物,那些爱出风头的到这里来了走,走了来,人心从来如此。   所以他便问:“不夜城,可有什么名人?”   尤址陪笑说:“老爷,小的平时也不常来,但要说最出名的那肯定是老爷你。”   “行,行了。”朱厚照骂了他一句,“问你点儿正事,你就扯些有的没的,你就胆小吧。收胆儿好好活着,争取多过几年。问你不成,我还不能问旁人?”   正巧,边上就有小二,他边从袖口里掏了一个银锭子攥在手里,“小二,你过来。”   十几岁模样的小孩儿听到人叫,马上躬着身子便来了,“客官晚上好,有什么需要拿的?”   “菜够了,我问你点儿事,刚来贵宝地不是很懂。”朱厚照操起了他上辈子的方言,和本地京师的话还是有些区别的。   “得嘞,您说。”   “我就想问问,这不夜城最热闹的地方是哪里,最出名的人物又是哪些人?”   小二一听这问题简单啊,“听您问这个问题,那还真不是咱本地人。那我就给您说道说道。咱们这片儿地啊,叫不夜城,那是皇上老爷子当年亲自下旨建的,热闹非凡、繁华无比!而要说最热闹的地儿,那当属长乐台了!”   朱厚照眉头一皱,“这个长乐台是干什么的?没听说过。”   “长乐台啊,那可有得说了,也是近两三年才兴起的,它里头有赌坊、有园子、有酒楼,号称开得是天下第一赌坊,藏得是天下第一美酒,做得是天下第一美食,还有天下第一花魁!只要是个男的,甭管老少,到了里面都会乐不思蜀!”   “难怪他叫长乐台。那么最出名的人呢?”   “最出名的要属三人,一个是定国公府的徐小公爷、一个是平海侯府的梅小公爷,这最后一人便要属那位汪督公了。这三人啊,有的有钱,有的有权,都不是好相与的人,客官初来,知道知道就好,可不要得罪他们!”   “知道了,我就是问问。”朱厚照笑了笑,“对了,他们为什么出名?是每天都会来吗?”   “也不说每天,但出名肯定是来的多,名头大,您一听也知道那都是公侯之家,至于汪督公那是不夜城的头儿,谁都得给几分面子。”   朱厚照心中有数了,他将手中攥着的银锭给展示了出来,“你介绍的很好,服务态度也很好,辛苦干活,该有所得,这赏钱你拿着。”   这银锭成色十足,看大小估计要在二十两左右。   小二没想到这个普通的客人出手如此大方,立马更加热情,“多谢客官,多谢客官!您要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您尽管问,我就是不知道,我也找人问去。喔,要是有什么想要买的、想吃的,也都可以吩咐小人。”   朱厚照挥挥手,让他离去即可,转过头他问尤址,“梅小公爷说的就是梅怀古的儿子吧?”   尤址这个时候也只能点头,“应该是。”   毕竟梅怀古也快三十多了。   有意思。   论起血缘关系,梅怀古的儿子那就是他的侄子,这可不仅是侯爷府的人啊,同时也是皇亲国戚。   朱厚照平时关注国家大政方针太多,并不怎么在意民间生活中的鸡零狗碎的小事,今天来了,兴致又有,他有些期待,自己算是教诲过的,却不知这些勋贵与皇亲国戚是怎么个出名法。   现如今的国家在朝堂上、在大臣的嘴巴里是繁华似锦、花团锦簇,但民间街头又是什么模样呢?   朱厚照尝了一口刚上的嫩鱼肉,说:“不急着回去,我想多坐会儿,要是有人来找,你叫他们都回去,告诉他们,谁扫了我今晚的兴,我要找他麻烦。”   尤址也不想其他的了,陪着吧。 第九百章 少壮不努力   梅怀古虽然辛勤耕耘,但实际的成果远不如朱厚照,他只有一个独子,取名承泰,今年也不过十八岁。   小的时候朱厚照抱过他。   不过孩子成年以后,确实有许多年没见了。   另外一位徐小公爷乃是定国公徐光祚的儿子,名为徐延德,这孩子的年纪更小,只有十六岁。   朱厚照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小公爷,别说他了,就是定国公本人都因不受喜爱也有段时间没有入宫了。   对于少年人身处名利场会做出什么事,朱厚照本身也没有过高的期待,总不至于到这里读书来了吧?   而且实际上他有一定程度的理解,他要是十几岁家世显赫,万事不愁,还有不夜城这种好玩的地方,那怎么说也要来凑凑热闹的,   年少不疯狂,难道等老得腿都动不了再动心思?   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小瞧了繁华时代下的富人与权贵的豪奢。   仅是出来的场面就已经十分盛大,朱厚照坐在这二楼,越过栏杆都还看不到人影,但周遭已有好事者叫唤,   “梅小公爷来了!梅小公爷来了!”   听了这么一声,   朱厚照便看到对面街道的有些店铺二楼上,开始有窗户打开,然后露出灯光下白白的臂膀,而锦缎丝绸也在细细指尖挥洒出来。   就如盛会开幕,窗帘掩映之下,一张张风情万种的面容揭开面纱,一抹抹红唇则为这个迷人的夜晚增色。   不多时,   朱厚照看到一个偌大的十六人抬的华彩坐轿缓缓出现,轿子两侧则是全身劲装的下人,他们等距前进,簇拥这轿子中的主人。   临近了以后,空中开始有花瓣洒下,鲜艳、炫目,把所有身处其中的人带入了喧嚣享受的精神世界。   毕竟这样的画面,总是带着些迷幻的感觉。   “小二,小二。”朱厚照招着手。   原先的那个青衣小厮一看出手阔绰的大爷又叫他,立马端着笑脸喜滋滋的小跑过来,“客官,有何吩咐?”   “我来问你,这梅小公爷如此声势浩大的来不夜城,像是今晚,他要做什么呢?”   “客官,这个您还真的问对人了,小人恰好知道。”   朱厚照双手抱胸,“你倒是说说看。”   “嘿嘿,”小二挤眉弄眼一阵,道:“梅小公爷家世显赫,又是年轻时候,自从出现在这不夜城,那便是为了长乐台的花魁,林清韵了。话说这林清韵……”   “停停停,”朱厚照直接摆手,“烂俗老套的故事你就不必渲染了,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花魁原生于官宦之家,因家道中落流落风尘,但是她本人又坚韧不屈,不仅容颜清丽、桃花映月,而且兼备诗书琴画,出口成章,无数男子都为其倾倒?”   他这段话说完,小二愣住了,说:“看来客官早就识得林清韵。”   “噗……唔……”边上的尤址一口笑死死憋住还是露出来一点,接着赶紧捂紧嘴巴。   朱厚照则略显无奈,“我不认识她。”   小二则嘿嘿笑,“客官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他虽然这么讲,但是是一种习惯性的服从,实际上那意思还是原先那种。   朱厚照看着他的表情也能读出他心里的那句话:都是男人,识得林清韵有什么不好意思讲的?   他这个皇帝当惯了的人,还真的很少遇见这种,顿时弄得他有些忍不住发笑,“我本来就不认识。算了,和你个小二争论什么。”   “徐小公爷到!”   这个时候外面又是一声高呼。   朱厚照翘头去望,这次是只有八个人抬的轿子了,场面活儿少了不少。   这也难怪,梅府虽然只是侯爷府,但是财富不是定国公所能比的。   “他们两位是不是要一起争这个头魁?喔,不是,花魁?”   小二掂量了一下下巴,明明嫩嫩的脸思考起来却有些老成模样,“依我看呐,这两位公子爷应该都是喜欢林清韵的,所以呢将近半年一直来捧场,不过捧到现在也没捧出个结果。”   “一个风尘女子连勋贵家的公子都看不上?”朱厚照心说你当小说呢,现实中这种身份差距太大了好吧。   结果小二一惊,“客官这话说的。人家花魁一帮人都争相捧着,可以选择的多了去了。说不准人家喜欢是家世清白的风流才子,咱现在是生得好时候,过好日子的有钱人家不少,有些富商的日子过得比朝廷的大官都还要好呢。”   朱厚照眉头一动,随后迅速隐去不现。   “依小的看,这或许也是长乐台的策略。”尤址一直没说话,但也一直听着呢,“就是要有这个噱头,引来两位小公爷,招人眼球,这生意才能长久、红火。”   “这位客官的眼光倒是厉害。不一样。”   “莫要胡说!”尤址瞪了他一眼,这小子说话没个把门的,那意思好像他比皇帝还要厉害,一下子就让他的肝胆颤了一下。   小二吞了吞唾沫,心中立马收起好感,再仔细看这个人的脸色,好像有些怪,然后心里腹诽:真像个老妖怪。   “长乐台……”朱厚照嘀咕着。   尤址急忙劝,“老爷,三思……您这身份,怕不太合适啊。”   小二会错意,又插话,“没有资格也没事,只要有银子小的能给二位搞到入场券!”   “你闭嘴!”   尤址神烦他。   “长乐台我们就不去了。”   朱厚照还是有些理智的,不管花魁被吹到什么程度,说到底就是妓女,他一个皇帝跑到妓院去干什么?   这是闲得过头,想整点儿事?   而且哪怕需要女子,对他来说也太容易了一些。   “但我倒是想知道,这梅小公爷和徐小公爷到了以后要怎么去博得花魁的开心?”   小二说:“按道理来说,这林花魁喜欢格调,每日会出来弹琴演奏、吟诗作赋。所以长乐台每隔半月会有赛诗,只要作诗词来看,能博得美人芳心,自然一切好说。   但是这两位小公爷实在不善此道,所以只能多花些银子,再靠着身份卖几分面子,也就时常凑近去听听曲。至于说他们两位要怎么说、怎么做,小的就没见过了。”   “花魁每日都演奏,他们不是每日都来?”   “差不多。”   朱厚照略微撇撇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每日都来,光阴皆耗费在这里。”   “有志气!”   他们右前方忽有一人起身应和,他大力抱拳,“兄台此话虽与这不夜城的奢华享乐不配,却分外合了在下的心。实际上,这天下繁盛来之不易,不过奢靡之风已起,令人生忧。”   朱厚照看了一眼面前这人,他头戴方巾,身穿青色长衫,七尺身材,壮年模样,看着有一股正气。   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忽然走到栏杆边,朗声唱曰: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杜牧的这首诗写的就是唐朝权贵们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不惜劳民伤财,从遥远的南方运送荔枝到长安的情景。   倒也有些暗合当今不夜城为了各种享受满天下搜集美食、珍宝的现象。   说完之后他像个等着被夸奖的孩子一样,冲朱厚照拱手:“兄台,有礼了。”   朱厚照还未说话,   小二急了,“有什么礼,你这个人乱说是你自己的事,得罪了梅小公爷,也别连累了我们这两位客官!”   朱厚照心说,花钱还是有用。   只见小二又说:“大伙儿都看到了啊,这两位客官不认识他们的啊!”   说着其他一些人也都戒备的看着栏杆边的壮年人。   这家伙则浑不在意,哈哈大笑说:“男儿当世,天地君亲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你这小二不要担心,诗是我念的,人是我得罪的,与其他人没有关系。   平海侯功勋卓著,为国之重臣,但最终也逃不过君子之泽,三世而衰的古训!”   小二指着他,“你疯了,你疯了,还说不停!你可知你惹了大祸!”   说话间楼梯那边已经传出声音,噔噔噔的有脚步上来。   朱厚照给尤址使了个眼色,低声说,“我们先走,免得被认出来。”   平海侯府的人是有可能认识他的。   尤址则如获大赦,这种是非之地,还是离得越远越好,万一有什么事,那他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朱厚照则想着走近去看看那个长乐台,虽说没有逛妓院的心思,但大致去见识见识他的繁华也好。   “你可知这长乐台是什么人经营?我想知道知道他们是走的什么路子赚的这个钱。”   朱厚照还从来没管过,这帮人到底在权力下面玩的什么财富游戏。   太过污秽的话,他是要管一管的。 第九百零一章 失职   从酒楼里出来的时候,朱厚照略微低了些头,只看到几个汉子上楼。   堂下各路客人全都自动让路,人家穿着的是侯府统一的衣裳。   不少人指指点点,   “那个多嘴家伙,学了那么多大道理,却没学到祸从口出的道理。”   “估计啊,是要倒霉了。”   “别多说废话,省得你惹火上身。”   ……   楼上的那个满身正气的书生其实还找了一下朱厚照,他是没想到自己过来打个招呼,结果人家一句话都不理他,看到出了事情还麻溜跑了。   这让他不禁暗道自己看走了眼,   原以为是个志同道合之人,没想到竟如此胆小怕事,没有半分男子气概。   至于那小二同样脚底抹油,并说:“果然有人要来收你!”   到了酒楼外,朱厚照又抬头看了一眼。   尤址见状如此,“老爷放心,汪小子那边是拿着分寸的,就算闹腾一会儿,也出不了大事。”   “汪小子。”朱厚照嗤笑了一句,“你可得小声点,在这个地方人家可是头。有人要收拾你,我可打不过人家。”   “老爷说笑了,有您在,称他一声小子都是抬举他。”   “行吧。”朱厚照双手一背,抬脚向前,并说道:“长乐台我就不去了,那实在是个不堪之所。你安排个离他近的地方,让我坐会儿。然后你去把汪小子暗中叫来,不要惊动旁人,今晚说不得也有用到他的地方。”   “可是老爷你身边不能离了人啊。”   “无妨,你快去快回,我不过是坐下小酌两杯。”   主仆两人的身后,   温味酒楼之上,已经有些不和谐的嘈杂之声传了出来。   刚刚那书生喊道:“难道你们还敢当众打人不成?!这里可是不夜城!”   对方回了什么实在是听不到,   只不过到底还是听到那人喊:“无礼!粗鄙!你们丢的是平海侯的脸面!”   朱厚照从这些声音中判断大约也还是动了两下手,   但那些人很快又下来,那就是没打得太狠。   不夜城的规矩还是起了些作用。   不过在京师里这样得罪权贵,必然没什么好下场,人在不夜城还好说,但总你要出去的吧,出去的时候谁还护着呢?   民始终是斗不过官。   这也是许多人忌惮的理由。   这么说来,他这个侄子还确实是有几分霸道。   他也是顺着人流来到了长乐台的附近,   接着就看到梅、徐两家的公子走了进去。   而长乐台的门口是灯笼高悬,亮如白昼,多少莺歌燕舞堆满笑容,实在是个‘去粗存精’的好地方。   “去对面。”   “是。”   越是靠近这里,人们越是把花魁说得玄乎,   随便走在路上就能听到人谈起这个林清韵是多么的貌若天仙,简直就是西施貂蝉在世的感觉。   朱厚照在这边稍等了一下尤址,   他事情办妥以后很快回来,带来的正是汪腾,他其实不是东厂的督公。   东厂督公一般是有司礼监二号人物或是御马监掌印太监执掌,这属于权力极重的位置。   现在的东厂督公便是由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担任。   汪腾不过是厂督下面、负责管理不夜城的千户,属于三大千户之一。   以他的位置,遇到事情确实也可以见到皇帝,但那要皇帝想起来他,他不能随便越过张永主动求见。   只不过要让皇帝想起你,这种事就属于碰运气,命里有就有,命里没有就是没有。   汪腾前面的大半辈子就是后者,也是绝大部分人的一生,便是不那么容易见到皇帝的。   今天算是破了天荒,也把他搞得紧张的要死,进来包间以后都不敢抬头,只顾磕头。   朱厚照也没急着叫他起来,抿了一口茶问:“这个长乐台是什么人办的?”   “回陛下,长乐台的东家是一个叫做白知晦的人。”   “没听说过。”   汪腾马上领会意思,“此人是陕西人氏,家中原本就是商人,因而极其擅长生意往来,但最先来的不是京城,而是去了浙江替人做长工,跑的海上贸易。正德十五年,他来到京师闯荡。   凭借着一座小酒肆起家,其人长袖善舞,玲珑剔透,善于结交权贵,很快在京师声名鹊起,又三年后他开设了长乐台,靠着各种花魁等手段吸人眼球,逐渐做大,这才有今日的一幕。”   尤址上前,“汪腾,回答陛下的问题不要避实就虚,否则小心你的脑袋!一个商人,能在京师最繁华的地段做起皮肉生意,你难道要和陛下说他仅仅是会做生意?”   朱厚照吹了吹捧起的热茶,没有说话。   汪腾吓了一跳,“陛下恕罪。此人除了商业天分好,也确实有些手段。他主要靠的,是梅公子的关系。不是梅小公爷,是梅公子。”   “梅怀古?”   “正是。梅公子是平海侯之子,大殿下、二殿下的舅舅。寻常人自然不敢得罪。”   朱厚照面色平淡,他本来就猜到会是这样,   “上下打点?”   “是。”   “没有打点你么?”   汪腾大恐,马上头埋得更低,“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声音轻些,皇上在此,你不可说半句假话。”   “是!小的知错!”   朱厚照明白了,他马上又问:“他私下里是个怎样的人?做生意守规矩么?”   汪腾不明白,“守……守规矩?”   “就是有没有逼良为娼、有没有黑吃黑、有没有行事不法,甚至有没有为了自己的关系和地位,而故意把长乐台作为官员私会的场所,拉拢朝中的官员?就比如说,那里面的姑娘都是什么来路?”   这家伙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时有些愣住。   但他记得尤址来时和他讲过的话,伺候这位主子,都说实话才有一切平安的可能,万一一句话没糊弄过去,那问题就大了。   尤其他们还是东厂的人。   锦衣卫前阵子还在整顿呢,可是抓了不少的人。   “回陛下,小的不知道要怎么答。要说有没有逼良为娼……女子入风尘都是被逼的。”   朱厚照目露不悦,“什么不知道怎么回答?君前奏对都似你这样?!他行事端不端正,有没有犯法这你不知道?那你当得什么头儿,还是说你想糊弄朕?!”   “小的不敢!”汪腾想了一下,“总体上,此人还是守规矩的,但说清白如玉,倒也没有。据小人所知他与朝中官员,关系也密。而且他这个位置,红眼的人多,身上也不可避免的沾了些事情。”   “你既然知道他有些问题,你又是不夜城的头儿,那你就不该无动于衷。”朱厚照看着对面的光鲜亮丽,其实也想象得到它另一面的黑暗,而且他们这些人会相互维护,他说出来是一分,其实至少五分,“汪腾,你失职了。” 第九百零二章 权力只有目的   相比于皇帝的至高无上,   梅承泰这个平海侯府的单传独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更像是人生赢家。   他的爷爷是朝廷的侯爷,姑姑是皇帝宠爱的妃子,皇子算是一大家子里平辈的兄弟,而皇帝更是他的姑父。   梅氏又历来多金,   生在这么个家庭,梅承泰都不知道什么叫忧愁。   直到隐约间看到姑娘轻瞥的侧颜,一个眼神、一个神态,便让年少的心难以自持,常常是茶不思饭不想的。   于是日日来此长乐台,常听曲中意,意在曲中人。   长乐台林清韵姑娘的贵客之坐,那是常人难进,哪怕挥洒千金,还得要看是什么人挥洒。   夜幕降临,糜音渐起,纤细柔软的端茶姑娘都魅力无限,她们穿梭于客人落座之间,媚笑甜腻,遐想无限,而舞池的中央七八个翩翩起舞的仙子腰肢细长,变幻出优美舞姿,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映衬。   所有人有意无意瞥着的还是粉色薄幕后面的倩影,那一双只映出影子的臂弯或轻挑、或慢压,而且也不知为何反倒是觉得有薄幕相隔,更生出一种别样之美。   梅承泰坐在位置上摇头晃脑一会儿,间接着又看向那个他瞧不起的所谓的国公府世子,   “徐延德,长乐台一晚少不得五百两银子,你学着本公子天天来,到时候可不要被自家的老子罚得出不了门啊!哈哈!”   美人当前,   徐延德也不相让,“梅府有钱,的确是人人都知道,不过你这开口就满嘴的铜臭,可是低俗得狠呐。”   “啪!”梅承泰一拍桌子,“你说什么?!”   “别吵,别吵。”   两人中间来了一个面带腮红,胸前鼓鼓的姑娘,这小手虚拍,便道:“今儿个是林姑娘的大日子,两位世子耐心一些,免得坏了这里的氛围。”   “大日子,什么日子?”梅承泰不怀好意的问。   “小公爷莫急,一会儿便知。”   于是乎他们几位又在莺歌燕舞中享受了一下美好时光。   直到某个古筝音符戛然而止,一切停下,舞女退场,薄幕被人拉开,露出一个白得透光的美人出来。   她走近几步,柔和的光线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沿着她的身形洒下淡淡的光晕,有一种宁静、柔美的气息弥漫开来。   她有一双大而深沉、又如湖水明亮的眼睛,简单一瞥,便处处生辉。   尤其是绸缎束身的纤细腰肢,只在腹部突然向内,形成夸张的弧度。   这便是长乐台的当家花魁了。   在她身后,二楼之上,长乐台的主人家也静静凝望。   “清韵,有礼了。”姑娘微微矮身,“两年多来,清韵委身于长乐台,期间多受诸位照顾,区区贱体才能乞活至今,小女子感激不尽!但风尘不是女子归宿,清韵与各位的缘分怕是只能止于今日了。”   她这话出来,   梅承泰和徐延德立马变了脸色,   因为他们之前都没有听到过半点消息。   “稍等!”梅承泰性子最急,胆子最大,“不知清韵姑娘要去哪里?”   “梅小公爷。奴家生性喜静,不愿被打扰,还请小公爷不要强求。”   徐延德拍着桌子站起来,“我知道,是不是半月前,那个作诗让你一见的那个书生要带你走?”   梅承泰也知道这件事,当即叫道,“老子去将那人找来!”   ……   ……   朱厚照人在对面,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整个长乐台有了乱子起来。   原本的音乐动静停了,进出人员的表情也不再正常,吵吵闹闹的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他迈开脚步,到窗户边看了两眼,果然是有人快速进入,有人慌忙外出。   “汪腾。”   “小的在!”   “这应该不是正常情况吧?”   汪腾弯腰多走了几步过来,他只瞧一眼,便说:“陛下明鉴,这的确是异常现象,要不,让小的去查明情况,再来禀报。”   “不,你身份也很敏感,不便现身。先瞧瞧。朕就是好奇,今天到底能看到什么戏码。”   话还没说完,   尤址又叫他,“陛下,你看,是刚刚那人。”   朱厚照定睛一瞧,确实是在温味酒店遇到的那个壮年书生。   此时的他头发有些散乱了,估计是帮人打的,而他的身后还带着两个持刀的巡捕衙役,接着他指着里面的人,“两位官差,打我的人就在里面!”   这愣头青。   他指的是长乐台,   两个衙役一看,不仅没有进去,反倒先给他上了刀子,“妈的!寻我们开心的吧?!我兄弟二人好心才想着管你的破事,你这是要坑我们?!”   “哪里是坑你们?朝廷有规定,不夜城中不得寻衅伤人,现在有人伤了我,不找你们,我找谁?!”   朱厚照在上面清晰的看着这一幕,他也理解两名衙役话语中的逻辑,即长乐台里面的人他们得罪不了。   紧接着他转头看了一眼汪腾,“朕说你失职,可有说错?”   汪腾现在想死的心都有,“陛下,小的死罪,甘愿领罚!”   “再看看。”   事情也很快又有转机,他们这三人在门口相互推搡,而长乐台里面似乎有隐隐乱象,某个一时刻忽然传出一声响亮的‘砰’得一下巨响。   然后就是人群从门口涌出,并伴随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陛下!”尤址慌了,“或许有刺客,让奴婢护着陛下先走吧。”   而朱厚照心已沉到谷底,他没想到出来看一趟,就看到这些画面。   细细想来,他听到的是别人嘴里的勋贵子弟所留的荒唐之名,看到的是奢靡之风,还有这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其中没有一样是具有新时代的风貌,左右来去不过就是奢华享受、人心沉沦八个字。   “慌什么?不夜城堂堂的汪督公还在这儿呢!”   “是,小的纵死,也不会叫人惊扰到陛下!”   “话说得都好听,但你自己瞧,这像不像话?”   汪腾当然无可辩解,“小的自知罪责无可赦免,只想请陛下恩准,待料理完当前的事再来领罪!”   “出了人命了,快去看看!朕在这等着你!”   “是!”   说话间,汪腾飞也似的冲出包间,不夜城不大,到处都是他的人。而且这里的尖叫也引来了附近的衙役。   大约有几十人,一看到他立马向他靠近。   汪腾在里面流的汗还没擦干呢,他一点不敢马虎,马上果断下令,“老刘头,你最稳重,你先带人把长乐台对面的这家酒楼封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   说着他凑近一些,“尤其二楼,你不要去打扰,也不要让任何人打扰,要是有命令传下来,只管听、只管做,一句不要多问!明白不?”   老刘头从没见过汪腾如此紧张过,“明白是明白。但是汪头儿……没事吧?”   “不要废话!快去做!”   “好!”   汪腾自己又招呼一人去叫人,所有人都叫来,紧接着他带领最后剩下的十几人进了长乐台。   他一到,长乐台里面的人像是准备好了的一样。   东家白知晦亲自前来迎接,热情的上前,“汪督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汪腾则不理他,手上动作不断,“关门,所有人不得离开!尤其是与命案相关人员,一律不得离开!违者,杀无赦!!”   他是用尽力气喊出这一句,光是气势就与平常不同。   白知晦都有些意外,但他还是陪笑说:“汪督公,先坐下喝口茶消消气,这里的事容在下与你道来。如何?”   汪腾用剑身的另一头抵着他的胸膛推开他,“案发你在这里,本督会找你的!”   这就奇怪了,完全超乎白知晦预料,语气也提了提,“老汪,你这是何意?”   啪!   汪腾亲自扇了他一个耳光,扇得他人都晕了,并恶狠狠的说:“老汪也是你叫的?!告诉你,出了人命,不管你背后是谁,你都脱不了干系!白知晦,你过线了!”   白知晦脑子直接混乱,这,这发生了什么?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是梅承泰!”   这孩子看到官府来人,就觉得是自己人。   哪知汪腾也只是来了个客套性的施礼,“见过小公爷,小公爷无事就好!这里刚出了人命,案子未结,请小公爷暂时不要离开。”   “你说什么?!”梅承泰本来就被惊吓到了,此刻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好你个汪腾!显威风显到你爷爷我头上来了!你让人让开,本公子现在就要回家!”   “不准!”汪腾怒目一甩,甩过他所有的手下,“今日所有人都不得离开!”   白知晦道:“汪督公,你是吃多了酒么?!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汪腾不理他,只对着靠近过来的自己人,问道:“死者是什么人?”   这名下人脸色也不轻松,道:“是一个官员。”   “他妈的!”汪腾啐了一口,忍不住骂出了声,“看得出来是谁么?”   “不认识,但是问了一下,是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万海营。”   官职虽然不大,但是是朝廷的官员,这就很他妈的麻烦。   皇帝本来已经觉得这里乱糟糟的,这下要怎么交代?   汪腾二话不说,回身就揪过白知晦的衣领,“说!你他妈在暗地里谋划些什么!”   白知晦被撞得连退几步,脸色也有些涨红,“汪督公!你清醒点,看清楚我是谁!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不管你谋划了多久、打点了多少,计划得有多周密。我明白告诉你,这些都没有用!”   白知晦被放了开来,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事情已经出了,想办法摆平就好。这里是不夜城,你自己的地方,至于叫你如此慌张?”   汪腾大喘着气,看了一眼在边上还很不服气的梅承泰,道:“梅小公爷,在下这就让人去梅府传话,请平海侯过来接你。”   梅承泰死命摇头,惊恐道:“你敢!我爷爷怎会来这种地方?!”   “他不来,没人给你讲话,你今日不死也得脱层皮。”   白知晦听完一愣,“汪督公,你这是什么话?”   “至于你么,”汪腾用一种死人眼睛看着他,“你叫谁,最后都会被剥皮。”   这一刻,白知晦有些不淡定了,汪腾并没有喝酒,也没有发疯,而且从刚刚到现在也已经过去有一会儿了,   人么,虽说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现在已逐渐回过味来。   难道说,这件事有他没有考虑到的环节?   “头儿,”两名衙役走了过来,“到里面看看吧。”   路上,   他的属下和他说:“按照今晚的人描述,事情起因是长乐台的花魁林清韵当众宣布赎身、嫁人,所嫁的便是地上的这个人。”   汪腾大略看了一眼,长胡子,短身材,五十多岁的样子,但现在是脸色发白,肚子上有伤口和血迹,地上同样不少,这画面他们看是习惯了的,但正常人看是有些血腥。   “林清韵追随者众多,在她宣布这条消息以后,今晚前来听曲的客人全都暴跳如雷,尤其听说所嫁之人就是户部的陕西清吏司郎中万海营这个糟老头子……于是便起了口角、继而矛盾升级,场面混乱,在这混乱之中,万海营不慎被人用利器洞穿腹部,死掉了。”   汪腾眉头紧锁着,“表面上是这样没错,但背地里应该不会那么简单。而且只是这样解释我们交不了差,难道能说是误杀?那个花魁呢?”   “在隔壁房间。”   汪腾起身推门进去,   入眼之中是一个惊恐抬头,双手缩在胸前的美艳女子。   他们认识的。   “汪、汪督公,奴家见过汪督公,亡夫惨死刀下,请汪督公为亡夫做主!”   “你们成了亲了?”   姑娘说:“虽未成亲,但奴家已决心托付于他,自当不再有二心。”   “长乐台里倒现贞洁烈女,也是天下奇事了。本督问你,你就在他的身边,可看到是谁刺了那一刀?”   女子说:“奴家与凶手有杀夫之仇,恨不得除之后快,自然不会包庇凶手。但奴家要说实话,当时情形混乱,奴家确实没有看清。”   “谁带了刀,总是看得清的吧?”   “无人带刀。”   “可现场有刀啊。”   “那是本来就放着的。”   “那么谁先动手闹事的呢?”   林清韵想了一想,“应该……是梅府的梅小公爷!”   汪腾顿住,   这杀人的手段高明,   现在找不到凶手,像是混乱误杀,   就算要查,一切又首先指向梅承泰,他是梅府的三代单传,皇帝老丈人的香火全靠他。所以动静大了,很快会遇到天花板,这件事就会被压下来。   这样一来,这案子根本查不下去,到最后就是一本糊涂账,随便处理一下了事。   “看好她。”   汪腾转身离开,他初步了解到了一下,不管怎样,先要将目前的情况禀报给那一位,不能叫人等急了。   到了外间以后,他又看了一眼白知晦,这家伙还蛮淡定的,或许是胸有成竹吧。   “汪督,”此人上前,“可有所获?”   汪腾想着今晚倒还没听过他好好说过话,不如看看他的来意,“不夜城的规矩你是懂的,本督管着这里,天字第一号就是不能出事,现在死了一个朝廷命官,你还敢和本督套近乎?告诉你,上面怪罪下来,我死之前,肯定先拉你垫背!”   “在下一条贱命,没了就没了。不过汪督公却不能冤枉在下,今晚之事,在下也没有预料到,突然间的意外,防不胜防,不是有意要给汪督添麻烦的。”   “白知晦,你不是和梅府关系甚密么?用小公爷当挡箭牌,事后能交差?”   “汪督这话,在下不理解。”   汪腾心说,该不会这家伙和梅怀古其实没那么密切的关系?   “好,那你想怎么收场?”   白知晦拱手,“当然是请汪督详查,待事实真相公布于众,也好还长乐台一个清白!”   汪腾眉头皱起,   果然没错,   这家伙就是打定主意,这个案子按照目前的格局是根本查不下去的。   在这个大前提下,他再凭借自己的关系疏通疏通,那事情很快就会平息下去,至少和他是没什么关系。   毕竟混乱是自梅承泰而其,   而他爱慕林清韵,所以也有这个动机,再加之平时就没什么贤名,少年人一时怒起,这个理由的确站得住脚。   但是……   汪腾道:“白知晦,你就算再聪明,这件事可能也失算了。毕竟聪明在权力面前,是没什么用的。你以为你们这些人都会没事,但你终究是一个商人,你脑海中的朝堂政治,都是你听说的或是想象的,你从来不知道权力是如何真正运用的。”   白知晦眨了眨眼睛,“请汪督公明示。”   “你不知道皇上为了保证不夜城的安全花费了多大的心思,这里死了一个朝廷的官员,它的影响你真正想过吗?”   或许是勋贵在这里不守规矩,衙役也没有多么伸张正义,至于时间久了人们逐渐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以为自己可以通过运用黑暗中的规则肆意妄为。   汪腾说完就走了,只留下冷冷的一句话:   “本督告诉你,这件案子如果最后真的查不明白,那就是你们所有人跟着陪葬!”   权力只有目的,没有对错。   不夜城出这样的事,就是不行。 第九百零三章 能量通天?通哪个天?   “去了这么久,应该能说出些有用的东西吧?”皇帝翘着腿,手掌中端着茶,并用茶壶盖儿一下一下轻轻的刮着。   他的面前,是双膝跪地、双掌按地的汪腾。   像这样在不夜城乃至京师都呼风唤雨大人物的这般模样,外面的人还真是没有瞧见过。   “回陛下的话,方才,方才在长乐台中殒命的乃是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万海营,臣已命人封锁长乐台内外,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以免凶手逃脱在外。”   皇帝手中的茶壶盖儿一顿,“朝廷命官?”   汪腾一时不敢应着,额头上有丝丝密密的汗水渗出,嘴巴也抿得紧紧的。   啪!   茶杯被摔在地上。   “东厂怎么回事儿?”朱厚照很不开心,“把张永叫来!”   天子发怒,尤址也腿半步矮身,随后向边上人示意一个眼神。   汪腾则自知今日必死了,就算皇帝最终不把他怎么样,但是他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宫里数一数二的大太监张永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到时候张永都饶不了他。   而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权力就是护命的神器。   一旦失宠,就意味着失去权力。从平地登上那个位置舒服的很,平日里呼风唤雨,得罪谁都不怕,可从上面下来,没有‘神光护体’的那一日,不知会有多少仇家寻来。   金盆洗手?   某种意义上来说,平安的下来比快速的上去还要困难。   但朱厚照面对这种事已经是真的有些在意了,所以一个汪腾的死活他是不会管的。   现在事情搞大,场面混乱,他这个身份一直待在这里也不合适,便对着汪腾说:“先去你的地方。”   也就是不夜城的官方衙门。   到这个地方还算说得过去,长乐台他是不会去了,那个什么姓白的东家,他更加不会见,身份差得太多太多了。   与此同时,长乐台外面和附近的街道之上都已经站满了兵丁,热闹的夜晚被破坏,过往路人被朝廷大兵挤在身后围观,中间的路则清空了出来。   天子驾临的消息这么长时间已经走漏了出去,   尤址为了皇帝安全已经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方才就命人通知了锦衣卫指挥使韩子仁。   这也才有他现在急匆匆赶来的模样。   至于不夜城衙门里的文官,也大约在同一时间全都到了。   虽说百姓被清空了出去,但官员、厂卫一下子又把这不算宽阔的街道填满。   等到屋子里传来脚步的声音,   韩子仁刷一下跪下,   高声道:“臣锦衣卫指挥使韩子仁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朱厚照看了一眼身边的尤址,   这老太监也不狡辩,“奴婢自作主张,请陛下责罚。”   主要是他真的放心不下,毕竟对面就发生了命案,情况还不明朗,你说他能怎么办?总而言之先确保皇上的安全,这是第一号事情,后面受些苦头那他也认。   朱厚照甩了甩衣袖,不是冲尤址,而是冲着外面跪着得这些个官员,“朕几次三番的说过,不夜城是大明繁华之所!现在呢,是土匪窝吗?想杀人就杀人?在这里做生意,没有大当家、二当家,怎么有的人传得玄乎玄乎的,说是能量通天。   通天?!”他用力强调了一下这个词,“朕从未与哪个不夜城的商人通过。那他通的是哪个天?是你汪腾汪督公的天?”   汪腾赶紧换个姿势跪下,“陛下折煞奴婢了,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正说着的时候,韩子仁等一群人的身后,又是一个轿子落下。   紧接着一条路让出来。   朱厚照一瞧也认出来了。   便是平海侯梅可甲,他七老八十,头发都白了,还大半夜被弄出来给皇帝告罪,这就是子孙不肖的后果。   但先不管那么多,   皇帝正在气头上,梅可甲来不及痛心于自己的儿孙,先到皇帝面前跪下再说。   “陛下,老臣治家不严、以致生出荒唐事,请陛下息怒!”   这可是他的老丈人,   按道理来说朱厚照应该要给他一点面子。   但这件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太敏感了,总不能叫他当众包庇皇亲国戚吧?   他的老爹弘治就是这样,结果弄得满朝怨声载道,最后还累及他作为皇帝自己的名声,而且助涨了那两位皇亲国戚的嚣张气焰,最后只能是越来越恶劣。   至于说丢脸,   丢的是梅家的脸,又不是朱家的脸。   就算丢朱家的脸,他又不是真的姓朱。干荒唐事谁怕谁?   “朕可是听说了,梅小公爷日日光临这长乐台,天天挥金如土、夜夜笙歌不停,平海侯,似这等儿孙,哪里是给你传香火?那是在给你败家产呐!你自己说说,照这样下去,他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还有多远?”朱厚照语气生硬,说完动身就走。   韩子仁则招呼着锦衣卫将皇帝团团围住,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进来都得挨两下。   “去将梅承泰和徐延德带出来,这个时候还要待在妓院?”   尤址听了以后,立马照办,今儿这事整的……   这就是很多时候大臣们不愿意皇帝出宫的原因。   但这位主,出个宫对他来说都是小事了,就算明天有御史聒噪两句,他也不会管的。照样我行我素,又能拿他怎么样?   而原先嚣张叫嚷的梅承泰在长乐台里也看到了这番架势,此时已经吓得脸儿都白了。   徐延德呢?   这个平时相互看不惯的两人,反倒抱在一起仿佛都能从对方身上获得一丝丝的安慰。   至于白知晦,   面对他的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锦衣卫已经来了,东厂在来的路上。   不管长乐台今晚有多少人,不要说200、300人呢,就是再加个0,同样全部带走。   命案没有查清,全都脱不了干系!   客人相对好些,但是以白知晦为首的经营长乐台的人,那是惨了。   先带走,   带走了,就不止是查今天的命案了,往日里都做过什么,是不是得交代交代?   所以汪腾带着人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什么都不用多说了,   “绑起来。”   白知晦也没有任何反抗,他是想过要怎么办,但怎么想都觉得不行,所有的他以为的人脉,在这个时候都会极力的撇清和他的关系。   他甚至觉得自己会不明不白的死在牢里!   这种泰山压顶的无力感,让他有一种极度的恐慌,以至于有些神游,直到有人碰他一下,他才像触电般忽然反应过来,然后大力的攥住那只搭上他的胳膊。   见他如此,汪腾依旧平静,“你还能怎样?”   “人不是我杀的!”   声音不大,但有一种声嘶力竭的感觉。   竟然是这句话,对此汪腾则多说一句的欲望也没有,他直接转身离开,命人将长乐台的剩余人员,包括林清韵等一众女子全部绑了。 第九百零四章 荒唐帝王   不夜城管理委员会的衙门,就在入城的门口位置。   平时呢,这里不会那么热闹,毕竟与人气最旺的地方相比,这儿实在没什么好玩的。   但今天却是灯火通明,门口站着的锦衣卫衣裳都是明亮的。   大堂里,梅承泰和徐延德都老实跪着,梅承泰还好,毕竟还有他爷爷来了。但定国公府么,一个人都没来。   朱厚照听说过,现在的定国公徐光祚已经病入膏肓,基本上没什么希望了。   换句话说,以后定国公的门楣就靠着眼前这个不成器的徐延德了。   不行。   定国公这个爵位在宗室改制后,也算是世袭罔替的一等公爵了。   徐光祚是只有一个儿子,但是徐家难道就没有旁系的子嗣了。   “徐延德。”   这家伙吓得一抖,“臣在。”   “今晚谁杀的人?”   “回陛下的话,当时太乱,臣没看清。”   “喔,你回府吧。”   “啊?”徐延德还以为有什么雷霆之怒,没想到竟然这样云淡风轻,“陛下,是命臣回府?”   朱厚照受不了这个糊涂蛋了,随意挥挥手,“走吧。”   “是!”徐延德略微欣喜的应了下来,“臣谢过陛下不罚之恩,今次是臣错了,臣回去以后必定深刻反思,今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走吧,走吧。”   天子这样不追究,其实是放弃他的表现。   这一点,梅可甲这样的老狐狸是看得出来的。   与此同时,朱厚照附耳和尤址说:“明日你去定国公府,代表朕探望探望他,看看他的身体如何了。若是实在支撑不住,要他早做打算,重新挑个人,朕会格外开恩,考虑他的建议。”   对于一个病重之人来说,忽然间收到这样的旨意,就算不病死,也会被气死,相当于大房的财产要分出去了。   定国公的爵位不能传给他的儿子,这还得了?   但朱厚照就是要这样,他没有破坏依靠血脉传承下来的功勋爵位,然而死守原来的规矩,实质上是让一代代公侯伯爵成为摆设性的东西。   他们的能力低下,拖累的也是大明。   至少,朱厚照还能保证定国公姓徐。   至于他这个侄儿,梅承泰,他与他父亲这两代都是单传,这就麻烦了。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对赶过来的梅怀古说了这样一句,   “怀古,你要不趁着年轻再生一个?”   梅可甲和梅怀古脸色均大变,“陛下恕罪!承泰这次的确是犯下了大错,还请陛下开恩,惩了他这次,再给他一个机会。”   朱厚照背倚着不夜城衙门大堂的案桌,考虑着说:“原本朕是不该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的,但你们瞅瞅他这模样,仿佛朕花费心思弄出的不夜城倒是给他开的。你们说给他一个机会,好,你这个当爹的倒是说说看,他能有什么用?那么多的差使,哪个他能派上用场?”   梅承泰小小的拳头握起,委屈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梅怀古最后这样说,“痴儿无用,但总算孝顺,臣今后还指望着他呢。”   梅可甲也很担心,“陛下,承泰虽有错,但也多是少年人的意气使然。今后臣必定严加管教,使其成才,臣请皇上格外开恩,总是不要一棍子打死才好。”   朱厚照理解他们两位这血浓于水的亲情,不过对于梅承泰能有多大用,倒是没抱希望。   他转过身往案桌后面走,“行,你们自己带回去管教吧。你们都愿意将家产给他败,朕怎么好有意见?但是记住,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这是朕的底线!”   梅可甲大喜,“多谢皇上开恩!”   “不急着谢。”朱厚照指了指梅承泰,“你过来。”   “还不快去?!”梅怀古急着说。   梅承泰心里头很害怕他这个皇帝姑父,走过去头都不敢抬,“参……参见皇上。”   “朕问你,你有没有看见今晚是谁杀的人?”   梅可甲是期待着他说出一个名字,这样至少立下破案的功劳。   但是梅承泰也还是摇头,“当时……当时臣已是暴怒,只是要推开拦住臣的人,想要……想要去打他一拳,实际上没碰到,但后来就发现他倒了下来,然后就有了血……”   “你拿刀没有?”   “碰,碰了一下。但没有拔出来。”   “你真的没有杀他?”   梅承泰叩头,“陛下,只是一个花魁而已。臣虽然说是喜欢她,但绝不至于为了一个风尘女子擅杀朝廷命官,臣没有胆大到那个程度!”   “可你也说,你碰了刀。”   这前后的说法是对不上的。   梅怀古马上说:“陛下!承泰连握刀都没练过,算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是行事荒唐了些,但绝不至于杀人!请陛下明鉴!”   “这么说起来,当时接近过这个户部郎中的人都有嫌疑。”   韩子仁抱拳,“陛下,长乐台里的人都已经被抓了起来了,臣相信,只要详加审问,必定有所收获。”   “审,慢慢的审。”朱厚照点头同意,“朕在此宣告诸位,不夜城安稳、平静、祥和的氛围和形象是最为重要的,你们想想,一个充满戾气、黑暗、算计、污秽,这种繁华之所怎么能代表大明?现在出了人命,那么朕倾心打造的不夜城就是一个笑话。这件事是碰了朕的红线的,所以朕绝对会追查到底!如果需要,朕会用血来洗净沾在其上的污秽!”   “至于在这里闯荡的什么白爷了、黑爷了,朕不管他是什么来路,也不管他是搭上了谁的线,照查不误。不夜城没有什么爷,只有普普通通、踏实肯干的寻常商人!这是办此案的根本目的!”   张永这会儿也到了,听到皇帝的话,他也是同韩子仁一同领旨。   朱厚照想着东厂牵涉其中,这事就不要东厂做了。   锦衣卫前段时间也因为四川的事被他收拾了一下,正等着立功改变一下囧境呢,于是他便下令,“韩子仁,这个案子由锦衣卫全面接手。至于怎么做,刚刚你都听明白了。”   “微臣明白,请陛下放心,此事臣必将其查个水落石出。”   朱厚照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双手抱胸长叹了一声气,看着梅承泰说:“你的嫌疑最大,而且你还是皇亲国戚,朕更加不能包庇了,否则这桩案子怎么查呢?平海侯。”   “老臣在。”   “你觉得要怎么做?”   “老臣觉得,既然他牵扯进了命案,总是要配合调查。”   “好,那就配合调查。”朱厚照也不纠结了,快速决定。   时间又过去了一会儿,   到这个时候,不仅是厂卫,便是朝堂中的一些官员也都来了。   如张璁、顾人仪等。   朱厚照一一召见了他们,他也不羞于说自己又出宫了,他可不是弘治,会害怕这些文官。   而且他最后来了兴致,搓着手说:“那个天下闻名的长乐台,说到底就是个妓院。朕这个身份去了总是不雅,所以始终没去。现在好了,那地方空旷了,你们大伙儿又都在。随朕,一起去瞧瞧吧?”   大臣们都觉得荒唐,顾人仪直接就急了,“陛下,自古以来哪有君主带着臣子去那等地方的?”   “穿着一身的官袍,光鲜亮丽,允许那样黑暗的事情发生,却不敢去看它一眼?!”朱厚照怒气冲冲的看了一眼,“咱们可别光粉饰太平给后世儿孙看,也去走走瞧瞧这些不雅的地方,好与不好都是咱们君臣弄出来的,想不认账啊?!”   朱厚照这是真的不走寻常路,但他觉得走一趟有个惊醒的作用,后面人要是再这么干,至少心里会多些害怕。   走一趟,也是挽回不夜城的声誉,告诉外面的人,朝廷或者说皇帝的态度是什么,不是任由这些人随意嚣张的。   同时走一趟也是告诉他们,他这个皇帝,可不是偷偷跑出来逛妓院的,先前没去过。   至于花魁什么的,他的后宫多的是美艳的女子。 第九百零五章 朕见见她   结束了混乱的一夜以后,朱厚照回到了建在宫外的那处园子。   也没有沐浴,就是靠着躺椅和衣睡了一个晚上,到第二天太阳高悬才是昏昏沉沉的醒来。   身边依旧还是只有尤址,见到他醒来以后又命人排队而入以便他洗漱。   “陛下,今日觉得如何?”   “睡得太久了,有些昏。怎么不叫我?”   尤址笑着说:“敬贵妃早就提醒过,陛下勤勉,有时难免休息不足,难得见到陛下熟睡,奴婢不忍心打搅。”   “最近这觉是好睡了些。”   朱厚照洗完之后又扭扭脖子,伸伸懒腰,“宫里没什么动静吧?”   “回陛下,没有的。”   “那就好。”朱厚照又想到另外一桩事,“一天一夜不在,估计积了不少奏疏。你去传个旨意,让老大老二入宫去,叫他们各自批上些奏疏。晚些时候,朕挑其中一些出来看。快去。”   “是。”   奏疏是皇权的象征,尤其到了朱厚照这里他抓的很紧,哪怕是年纪小的公主爱玩,但也绝不能拿这个东西玩。   不过这个安排倒也不是完全的偷懒。   毕竟这个国家总是要交到下一代人手中的,叫他看看这两人到底怎么样,也是一个必要的程序。   实际上,朱厚照一直觉得乾隆、嘉庆的模式是很好的,应该推广,就是老皇上先退,让新皇上出来处理三年政务看看到底行不行。   只可惜,皇权总是伴随着刀光剑影,真要一直那样,风险实在是太大。   又过了会儿,   朱厚照走出大殿,走下台阶的时候,张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的身后还带着一个丧眉搭眼的家伙,正是昨天瞧见的汪腾。   “陛下,奴婢将人带来受罚,奴婢用人不慎,致使不夜城出现这样的丑事,奴婢罪该万死!”   朱厚照皱着眉头,指了指汪腾,“过来。”   这家伙现在是狼狈了,如丧家之犬一样爬了过来,“请陛下责罚。”   朱厚照蹲着,招手示意他靠近,“朕告诉你,朕,其实已经不想杀你了。不是你有什么特别,是张永,朕相信张永不会没有任何道理就让你坐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张永那是朕身边的老人了,和谁都不一样。”   “陛下!”张永内心动容,“奴婢该死,奴婢辜负了陛下的厚恩!”   汪腾呼吸急促着,知道自己可以活下来,这于他而言就是天大一般的事,他只觉身体一会儿被架在火上烤,一会儿又在水里冰,仿佛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一般。   “陛下,这一切都是小人的错,小人对不起张公公,更对不起陛下!小人该死!”   “你老实和朕讲,这不夜城里的商铺是不是都给你们塞银子?”   汪腾心一下子揪起来了。   最后他还是不敢讲,脑袋磕在地上,竟失声痛哭了出来。   张永呵斥,“汪腾!回话!”   “回,回陛下,小人知错了!”   “那么就是有了。”朱厚照眼神怔怔的,他拍拍这家伙的肩膀,“行了,别哭了,起来吧。”   这种人情往来,即便是他作为皇帝也是根除不了的。   一定要纠结于这个点,那其实也是个自己过不去了。   “汪腾。”   “小人在。”   “以后你还是不夜城的汪督公,朕不会拿掉你的乌纱帽。”   张永说道:“陛下,汪腾犯了错,岂可不罚而赏?”   “罚也是会罚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汪腾,你去领四十个板子,打的血肉模糊,你才好将今日的教训记得更深一些。你可心服?”   “小人心服口服,谢陛下不杀之恩!”   “还有,今后这些人再给你塞银子的,你全部都收起来,朕会命人来取。这个账是没办法查的,朕也不会来查,受贿过多也不是你这个督公的政绩,取多取少看你老实还是不老实。朕只一句话,再叫朕抓到一次,你什么求饶的话都不必讲了。张永。”   “奴婢在。”   朱厚照挥挥手,“你的人你带走、你管好。”   “陛下……”张永欲言又止,这次他的人算是出了个大错,他实在也有些不好意思。   “去吧。”   张永不敢违抗,只能缓缓退出,   在来之前他已经狠狠教训过汪腾了,见完了皇帝以后,他们之间也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讲了。主要也是张永不想理他,   磕张永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汪腾看到了,这位东厂督公还是那个能决定他生死的人。   所以汪腾在张永的去路上跪下,   “厂公,属下犯了错,你或打或骂,小人绝无二话,可……可厂公你不能不理属下。”   “近段时间,你自己反思吧,本督说得还少吗?你一句不听,所以说而无用,不如不说。   今天皇上不杀你,你是偷天之幸,可这么大的窟窿你得立多大的功劳才能补上呢?别看你今日活下来了,可从今往后不夜城哪怕出一点儿事,都可能要了你的命!这不是本督能决定的,说了同样无用。既然教你无用、救你无用,还有什么可说?你好自为之吧。”   汪腾愣在原地,张永的这番话很有道理。   他有二十个掉脑袋的理由,但是却活了下来。可以后却不容易了,尤其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换谁也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厂公!请厂公教我!”   张永大步流星走了,   厂卫之人怎么在这片方圆之地求活,他又不是没教过,根本不必再讲一遍。   另外一边,   朱厚照在午间的时候终于等来了韩子仁。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接了查案的大活儿,看起来动作是蛮快的。   毕竟抓了数百人,这其中大部分又是普通人,光是锦衣卫的这个阵势就已经把当中九成人吓了个半死,就算个别人死鸭子嘴硬,其实也没什么用了。   韩子仁跟在散步的皇帝身后,禀报说:“那个花魁林清韵什么都交代了。原来是她与户部郎中万海营有血仇,现在大仇得报,一心求死,也想着不连累她在长乐台的那些好友,所以将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也很配合。”   朱厚照奇怪,“她不是要嫁那个人么?”   “只是一个幌子。若是陛下没有撞见这回事,她就该隐姓埋名走了,根本不会嫁入万家。”   “那么那个姓白的呢?又是什么目的?”   “他也说自己与万海营有仇。”   “他也有仇?是真是假?”   韩子仁说:“臣命人查了一下万海营,或许还真是真的。这个户部郎中原来当过扬州府同知,此人官声不好,媚上欺下、排斥异己,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官。”   “喔?”   朱厚照当然没问为什么这种人反而还能往京师调,官场里混杂着的混蛋畜生太多了,这去责怪吏部或是其他什么人也没有意义。   只不过现在这样来看,这些人想办法去杀万海营,似乎有些难说对错了。   “那么现在他们怎么说?”   韩子仁道:“他们都认罪伏法。”   朱厚照有一瞬间的沉默,不过眼神一扫之间看到韩子仁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了?有事瞒着?”   “臣不敢。只是……这个林清韵她不认罪。”   “为何?”   “臣不敢讲。”韩子仁单膝跪了下来。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讲就行了。”   “那,那臣就讲了。”   “嗯。”   “陛下,林清韵是臣亲自审的,这些事她都认,朝廷要杀她她同样人,但她不认自己犯了法,她还问,对她这样的人来说,父母被害,仇人还是官员,若不行此法,她还能怎么申诉冤屈?”   朱厚照微微长大了嘴巴,他不是震惊,而是有一股记忆冲入脑海。   前世,他也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一个,偶尔面对不公的那种经历、以及那种无力他仍然印象深刻。   难道他今天身为皇帝就有理由忘记这些人吗?或者说,用盛世之年这样的宏大叙事来忽略百姓冤死这样的微观悲惨真的可以吗?   皇帝本身应该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政治计算机器,   但作为一个人,却不能完全丧失感情,如果心硬得像机器人,那民族的兴衰、个人的伟业这些其实也都没有意义。   拉长视角来看,   今天这个国家兴盛,明天那个国家又强大,有什么用?时光流逝,终归尘土。   所以说不能这样去想,因为心酸,所以痛快才有意义,因为屈辱,所以风光才有意义。   “子仁,你去将这个姑娘带来,朕见见她。”   韩子仁惊诧,“陛下,此女子是要犯,而且还是风尘中人。”   “不提那些。”朱厚照叹叹气,“遵旨去办吧,朕没有糊涂。” 第九百零六章 替天行道   不夜城在第二个晚上就恢复了正常,只不过少了两位小公爷、少了长乐台,平时所能见到的那份热闹不见了。   整体上当然是冷清了几分。   不过黑白两道的所谓‘人物’遭难的遭难,缩头的缩头,秩序上倒是好上不少。   而大自然讨厌真空。   失去了这种热闹,不甘寂寞的老百姓肯定会再寻找另一种热闹。   汪督公叫打了四十个板子,屁股开了花。   人们听说了,有的人说着玩,有的人还要有几分幸灾乐祸,平日里没人能收拾得了他,碰到了宫里的主子,还不是说打就打。   当然,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大小官员、商人,只要是在不夜城活动的,那都要老实一些了。   园子里的朱厚照则在考虑,他得关注关注这种日常民生,不仅是不夜城,而是更广大的范围内。   正德盛世四个字满足了自己,也满足了有历史大概念的文人,但普通的老百姓并不在意这些,他们只希望自己的日子能好。   吏治这个文章难写,这个难字甚至被他自己也接受了,因而便承认了这种现状。   其实是不应该的,   作为皇帝他还是要主持正义与公道,即便做不到最完美,也应该尽自己最大努力,除去那些伤害百姓的那些官商勾结共同体。   此次出宫,他还听说,如今的大明商人因为富裕,其生活之豪奢、排场已不同往日。   有钱不是问题,   但有钱会带来大资本阶层的崛起,   朱厚照想着该寻个机会,杀鸡儆猴一下。   免得一些商人,妄图乱政。   当然,关于儒学传统和现代科学的事,他也做了思考。   儒学传统是不能够放弃的,狭隘的说,儒学中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对于维护他的统治具有重要的作用。   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在可预见的几百年内,根本没有另外一套理论学说能够捏合整个国家。彻底打碎儒学,让这个国家支离破碎,这或许不难,但再粘合的过程就难了。   而一个统一的中央王朝在接下来的大航海时代仍然至关重要。   再有,儒学传统是中华文化最重要的载体之一,坚持重申它的主体性,我们这个民族的‘神魂’就不会混乱。   他当然知道儒学当中也有糟粕,将来有日,会有神人将它剔除的。   从政策角度来说,朱厚照觉得还是要保证儒生也就是进士的独特地位,甚至要求三司会考出身的官员也要精通四书五经。   这就相当于是后来的‘政治考试’,政治不过关,一切都免谈。   “皇上。”   朱厚照思索的时候听到尤址叫他,他抬了一下头,“怎么了?”   “韩指挥使把人带来了。”   “喔,带进来吧。”   这样说了一句之后,他又提笔写字,   刚刚想了许多,不仅仅是某种念头,还有一些一闪而过的政策,因为觉得精妙所以立马要记下来,以免忘记。   外面,   韩子仁则将人带到了皇帝所处的亭子外,   这姑娘不懂朝堂规矩,竟然因为好奇而偷偷抬头瞧了一眼圣颜,但她其实也看不清楚容貌,因为皇帝正在低头写字,只看到身材,只觉得高大修长。   “臣锦衣卫指挥使韩子仁参见陛下!”   说完他小声提醒,“跪下。”   姑娘这才反应过来,略低惶恐的跪下,“罪女林清韵参见陛下!”   朱厚照抬头,   姑娘家的身段当然是优美的,仅看露出的皮肤也洁白如雪,不过他毕竟见得多了,不至于露出囧态,他甚至可以一本正经的说:“抬起头来。”   林清韵咬了咬嘴唇,她熟悉于男人的这种作态,无非就是沉迷于她的容颜。   在过来的路上,她想过的皇帝召见她的理由,其实也就想到这一点。   除了这一点,她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现在天子叫她抬起头,基本也印证了她的想法。   兴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她这么想。   抬起来后,朱厚照打眼一看,瞬间一呆,确实是个很美的女子,其眉如远山黛,眼若秋水波,鼻梁挺秀如玉笋,樱唇轻抿似含丹,难怪可以成为花魁。   但他却没有下作龌龊的想法,只是忍不住叹了一声气,“哎。”   “朕叹气不是因为其他,而是想到你本来也是书香门第,又生得倾国倾城,若是没有万海营害你家人,想你父母必会将你嫁入朱门高院,就算不能如愿,至少也不会流落风尘,酿成如此惨剧。可惜,可惜。”   林清韵被这一句话破了心防,直接就是两颗泪珠夺眶而出。   “从这个角度来说,非是你对不起朝廷,实是朝廷对不起你。”   不管是尤址还是韩子仁,他们都想不到皇帝会有这样的话说出来。   天子怎么会说这些?   要说不忍心杀人,那也不至于,这位祖宗都杀了多少人了。   尤址作为皇帝身边人,他了解天子绝不会因为一个女子容貌而如此‘不理智’,想来还是某个点触动到了。   “你没什么委屈要说嘛?”朱厚照问道。   林清韵磕了一下头,“原来有,不过能听皇上对罪女说这样的话,便已释然了。命格如此,又复何叹?”   “若没有公道存世,老百姓的天理、正义得不到伸张,便是会有如你这样苦命之人,这种时候哪怕盛世再繁华,这些繁华也与你这样的人没有关系。   这一点朕原来知晓,不过天长日久逐渐忘了,是你问的那句话提醒了朕。你像是荒野中的残花,面对疾风骤雨没有办法,你问的那句‘还能如何’,问得很好。”   林清韵声音微微发颤,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九五之尊的天子把她这个犯下弥天大罪的女子宣过来是要说这样一番话。   身在京城,她听过许多关于天子的传闻。   因为自身经历,她曾经怀疑过。现在她一点疑虑都没有了。   “皇上,是千古仁君。”   “不能造福于百姓,算什么仁君?”朱厚照并非完全感性的人,甚至他的感性是偏少的,所以他说:“不仅如此,即便明知你身世之苦难,但因为你密谋杀害朝廷命官,为了朝廷法度,朕还是得杀了你。”   “请皇上下令。”这姑娘双掌按在地上,声音之中听不出丝毫的恐惧。   “陛下!”   一向稳重的尤址忽然在此时跪下,“陛下,奴婢斗胆,请陛下饶了此女一命。”   朱厚照本来就是逼迫自己做这种决定,他不想有人再烦他,“尤址,你到一边,不要掺和此事!”   尤址则坚持请命,“陛下!奴婢以为此女是为父母报仇,所以谋此杀局。为人子女,若是面对仇人无动于衷,这便是不孝!其次,正如刚才陛下所说,百姓的正义与公道需要伸张,朝廷制定律法,本意也是为了伸张正义。可现在却为了维护律法,弃正义与公道不顾,这岂非舍本逐末、因噎废食吗?   这世上有法不容情,也有法外容情。哪怕将这位花魁的经历公诸于世,百姓也必定是同情者多,到那时行此朝廷法度,却是伤害了百姓之情,那这样的法,便是不行亦可!”   一旁的韩子仁这么些年来,也很少见过尤公公这样‘拼命’的时候,他有些惊诧,按理说他不该和此女有什么关系才对。   朱厚照也奇怪,“尤址,你为何替她求情?”   “为了陛下说的那句,为百姓伸张正义!陛下,倒不如就用奴婢的法子,请韩指挥使把此女的经历公布出去,看看民情如何。到那时,陛下顺着民情去做,必会1大获人心,而这不正是陛下说的维护百姓的正义与公道吗?”   朱厚照沉思起来,“韩子仁,你觉得如何?”   韩子仁道:“微臣觉得,尤公公的话也不无道理。”   “有道理吗?怎么像是歪理?”朱厚照摆手,“先把人带下去,尤址你也走,朕想想。”   “是。”   到了外面以后。   尤址追了两步,“等等,子仁。”   “尤公公。”韩子仁抱拳。   “你刚刚应该与咱家一同求情的。”   韩子仁挠了挠后脑勺,“公公,您那番话可是惊到下官了,下官还一时没反应过来呢。”   尤址靠近,“皇上不愿意杀她。只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罢了。咱家这是给皇上一个理由,可惜,咱家也没想到皇上今天会对这女子说出那一番话。否则咱们可以先想好,若是一起求情,今天这局面就成了。”   “皇上难道是……”韩子仁往那个方面去想了。   尤址摇头,“莫要小瞧了皇上,她不过一个风尘女子。皇上只是动了恻隐之心,但又端在那边,不得不杀。”   “那现在怎么办?万海营也不好查得太多,毕竟死者为大。”   人都死了,还要翻他的旧账,在朝堂上也会引起怨气的。   尤址眼珠子转了转,“就用咱家在君前说的办法,能让他们这些人活命的,也只有百姓了。除了百姓,皇上谁也不会听。但要记住,有些恶人,不必手下留情。说到底还是那四个字,替天行道。践行了这四个字,陛下才会真正的痛快。”   韩子仁只有佩服,能把皇上心思揣摩到这种程度的,也只有这种宫里的老妖怪了。 第九百零七章 传统美德   朱厚照心情复杂回宫去了,   他这几日虽不在宫中,但是他毕竟是皇帝,他的行为、言语都很为人关注。   刚入宫,侍从室的三人都带着这两日积下的奏疏来见他,这当中自然包括载垨、载壦受命批示过的那些。   “有什么要紧急事么?”   为首的何廷仁禀告,“新疆巡抚王宪来奏,事关边情,山东巡抚欧阳铎来奏,事关民风教化,此二事为要紧之事。请陛下御览。”   朱厚照点头,“拿来。”   王宪所奏便是伊犁城来了不少从军之人,然而朝廷力行军区制,实际上是以挑选为主,民间自主参军只是一种辅助手段,目的是为了不使有志、有才之人遗落于野。   但伊犁城愿意参军的人数太多,这就让他们不好决断。   一军三卫、一卫万人,这是朝廷定下的规矩。   朱厚照看了看载垨写的批示,他的意思是民心可用不可弃,应当破例同意符合条件的人留下来。   简单考虑一下之后,他推翻了载垨的意见,于是提笔将他的意见划掉,并重新朱批:军令如山,小事尔,不可改。   正常的政务,他一般不会不给自己儿子的面子,尤其这还是刚封亲王的皇长子,但一方面这是军务,军务他要彰显他作为皇帝的绝对权力。   另一方面他确实觉得不改的好,   这种东西一改,后面就没有理由不改,那么精兵向的军区实际上就会迅速臃肿化。   毕竟这个理由算理由的话,那每天都会出现新的理由。   当然这些剩余的人怎么办,朱厚照没有定死,伊犁已经是边疆了,本身也有其他卫所,他们要真是想参军,可以暂时留在那些卫所戍边。   写完以后,他将奏疏还给何廷仁,并嘱咐:“将结果也派人告诉福亲王。”   “是。”   权力的体现就在这里。   你写的都不算,我全都可以改。   永乐时,朱棣就喜欢这么对待他的太子,就是下旨让他监国,但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就把太子所做的决定全部推翻。   哪怕是一个小官从户部调到兵部。   对不起,   现在我回来了,你给我回去。   就是告诉所有人,掌大权的还是他。   朱厚照这样做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这仅在军务方面,政务方面他相对会维护一下载垨的面子。   他不想让人觉得皇帝和皇子之间有矛盾,   作为两个特殊的政治符号,他们之间有矛盾,这就是有缝的蛋,一定会有苍蝇叮。   至于山东的那个奏疏么,涉及到礼教。   想到这次不夜城的案子,朱厚照也不由蹙了蹙眉头,   “你们先去,这事朕考虑考虑,原也不急的。王宪的奏疏尽快转给他。”   “臣遵旨。”何廷仁微微一躬,临转身之前,他多说了一句,“陛下,可是觉得心烦?”   “你有办法?”   他笑了笑,“臣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就是读书,近来在读《柳河东集》,陛下若是觉得有用,便读会儿书。书能润心。”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似有明悟。   他从弘治十一年穿越而来,就一直注重练字、读书。   现代人科学知识量确实远远胜过古人,不过他所懂的那些科学知识在这个时代说出来就是鸡同鸭讲。   相反,古人说话往往是‘暗含深意’,就是它有一个语言环境。   简单的说,你要是不懂典故、不读些古书,那可能人家骂你你都不知道。这种人那不就是文盲么?   现在何廷仁说的话就很有读书人的特点。   他说的柳河东就是柳宗元,古人爱以别称称谓,直呼其名是不敬的。   这没什么。   关键何廷仁不是随便讲话的人,他毕竟是在天子面前,好好的说什么读柳宗元干什么?   这就很奇怪了。   而因为朱厚照读了不少书,所以他略微一想就明白,   何廷仁其实是在劝他。   他现在纠结的这个案子,唐代就有过,而且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惊动了武则天,哪怕过去一百年到了柳宗元时代,那个时代的文人还是把这件事拿出来说,柳宗元还特地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名为:《驳复仇议》。   朱厚照反应过来以后就说:“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   何廷仁则回: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   “看来性之(何廷仁字)是赞同柳宗元的。”   “是,总不至于现在仍然先杀而后彰,此谓乱也。”   朱厚照露出笑容,“礼之大本,以防乱也。”   像是尤址不读这些书,听到天子和何廷仁的对话实际上已经晕了。   大多数情况下,古代读书人就会如此,只想着靠现代的几个笑话和所谓科学知识就震住他们,这实际上是不太可能发生的。   话说回来,就是林清韵这种为父报仇、杀害朝廷命官的事在唐朝武则天时代发生过。   当时干这事的人叫徐元庆,他杀的人更牛逼,是御史大夫,属于部长级高官。   杀了人以后,他就自首。   这件事引发了‘法律与礼法’的冲突与危机,   按照《礼记》所说: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就是你和你的杀父仇人都不应该处在一片天空下,这就是不共戴天的由来。   《礼记·檀弓》还记载: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   ‘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的意思是如果在大街上遇见仇人,回家拿武器都不用,直接冲上去开干就对了!   那么好了,按照先圣所言,为父报仇就是对的啊。   后来这事闹到武则天那里,她先是同意赦免,但后来又有个叫陈子昂言官,说这样不妥。杀人不偿命,这是坏了律法。   最后定的办法是:杀了他,然后表彰他。   到了柳宗元的时候,他就拿来嘲笑,说表彰和处死怎么能用于一个人身上呢?   诛其可旌,兹谓滥。意思是处死可以表彰的人,这就叫乱杀。   旌其可诛,兹谓僭。意思是表彰应该处死的人,这就是过失。   最后的结果,整个唐代也没把这个事情给闹明白。   这件事,其实更深层的反映了‘以德治国’和‘以法治国’的差异。它的意义实际上也比表面上的要大。不要说唐代了,放到后代,中国人还是会赞同那种杀掉母亲仇人,然后慷慨赴死的汉子。   唐代的儒学也不是很兴盛,到了明代,像何廷仁这样的人马上就会站出来维护礼法这两个字。   换句话说,   朱厚照有理由认为,这就是柳宗元的驳复仇议其实就是人心所向。   他站了起来,负手说:“至正德二十一年,大明算得上四夷宾服,也算得上民安物阜。不过治国之道,不仅在于物质多么丰富,国家与人一样,还是要有一种精神气。礼法,不能忘记。”   何廷仁等三个臣子很少听到皇帝说这样的话,当即大喜,“皇上圣明!”   “礼之大本,以防乱也。”他又呢喃重复了一句,“若是礼法不在,则人心必乱,人心混乱则国家安能四方安稳?传旨。”   这两个字一说,侍从室的人是有膝跳反应的,皇帝大部分都是口语说说,但是他们落笔要成文章。   这个本事可不容易,大多数人别说写别人的意思了,就是写自己的意思,八百字作文也写得跟狗爬似的。   但是何廷仁就有这个本事,   朱厚照说:“大明是以孝治天下,汉民族也是崇尚祖宗礼法的民族,朕为天子,要顺应民心民意、顺应先圣礼法,为倡导、维护、践行传统礼法而制定和实施律法,这才是律法存在的最大意义。   正德一朝,以科学为代表的奇技淫巧大大方便了百姓的生活,但科学只是工具,吃精盐白糖、穿棉衣棉裤,并不意味着先圣所言便没有道理。相反,越是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之中,越是要谨记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崇俭戒奢、诚实谦虚的传统美德。”   是的,他用上了传统美德这四个字。   末了还加了一句,“旨意由内阁发。同时再传一句话给内阁,要他们想个法子,做点什么,扭转当前的民间与官场的风气,引导官员、百姓尊老爱幼、一心向善,不能任由社会风气肆意滑落,不可控制。对于明显违背传统礼教、明显污化社会风气、明显伤害百姓情感的言语和行为要进行适度的惩戒。”   不夜城给他的感觉太奢华了。   京师如此,估计江南更加夸张,长此以往,人们的心会慢慢改变,等到灾难降临的那一天,他们还会跟随历史的指引重新凝结吗?   资本家是从来没有爱国两个字的,只要给钱,他什么都能卖。   朱厚照是想学西方文化中较好的地方,但并不是把整个国家改造成一个近代的西方国家雏形,从大历史观来看,西方也就是大航海的四五百年厉害些,后来也开始东升西降了,再过几百年他能混成什么模样还难说呢。   何廷仁手捧着这页纸则有些微微的激动,“陛下,是欲重推礼教?”   “朕什么时候放弃过?” 第九百零八章 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韩子仁又从诏狱里来,急急忙忙的要进宫见皇帝。   不过在外面就叫尤址给安抚住了,说:“皇上已经下了旨意了,不杀。”   “旨意下了?”韩子仁神情一滞,他本来还准备了一套说辞的。   “皇上在批奏疏,你的事又有结果了,先不要打扰。”尤址拉着他往边上走,“子仁,要说这年头还是读书人会说话,咱们费尽心思说了半天,那个何廷仁与皇上随便聊了聊柳宗元这事就成了。”   韩子仁能听得出尤址话语里的酸味。   也难怪他,   他们这些个太监一向不喜欢侍从室的人。   倒也不能怪他们,主要是那些个文人臭清高,动不动就找他们‘麻烦’,换了谁谁还会看他们顺眼?   “柳宗元?”举人出身的韩子仁拍了拍脑袋,“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我怎么会把柳河东的《驳复仇议》给忘记了呢!”   尤址眉头跳了跳,   看这情况,就是他不知道,就是他是个大文盲是吧?   “且不提那个姓柳的了。前日你抓了那么些人,剩余的人要怎么办?”   韩子仁道:“客人大部分是放了,姓白的若只是报仇,说不准也能跟着这阵风捡回一条命,可惜他还犯了不少事,有的与报仇本身也没什么关系,而且皇上也不喜欢不夜城的大当家、二当家,他自然是留不下一条命。除他之外,按照各自罪名定刑即可。”   “其余的女子,没有大错的也要放掉。”   “公公的意思是……”   “否则,外人会以为皇上是为了花魁而坏了国法。”   但实际上,朱厚照根本就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只不过这件事出来,   林清韵也失去了普通生活的权力。   就算像尤址说的这样,注意撇清‘花魁’这个词汇在这件事上的影响,但好事的老百姓才不会管那些。   不把皇帝和花魁联系起来,这个故事作为谈资那都没有吸引力。   这样传递之下,   林清韵哪里还会有人敢娶啊?   “尤公公。”   乾清宫里出来一个小太监,“皇上找您呢。”   尤址立马提步,“走吧,我们过去。”   到了里面以后,韩子仁自然是把这一圈的事情全都再详细禀报了一遍。   朱厚照听后说:“就这样办理吧。子仁,这件案子办完以后,你亲自到江南走一趟。”   “是!”韩子仁问道:“不知陛下命臣南下,是为何事?”   皇帝低下头,眼睛看着相互揉搓的手指,声音轻、也没什么感情,“朕估计不止是京师,在江南这样的繁华之地,官商之间不清白的估计也多。你的行程不要暴露,暗中探访,及时来报。”   韩子仁心中一凛,“微臣遵旨。”   “此番南下,你不必查什么很复杂的罪名,只着重一条就行了。”   “请皇上明示。”   “商人,乱政。”   商人乱政的形式必然是花样百出,但不管什么花样,只要沾上这一条的,朱厚照都要拎出来处理一番。   实际上,这其中的区分是很难的。   毕竟大明官府现在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帮助商人出海,甚至朝廷也经常为商人的商品销路而动用各种手段。   可以说商人与官员本身就是粘连在了一起。   不过我们这个民族的情感是有能力区分哪些粘连是可以的,哪些又是不可以的。   这也是他要韩子仁及时来奏的原因,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   他不要求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个都清白得和海瑞一样,但是明显有问题的那肯定不行。   与此同时,   他的那一道旨意出去以后,很快从内阁开始刮起一轮小风暴,   尤其是现在正值春闱,不少举子聚集在京师,清晨起身听到朝廷下这样的旨意,自然是奔走相告,像是过年一般。   在顾府。   顾人仪这个传统清流身边聚集了一拨人,今天还真就是他们过年的好日子。   他对这来访之客说:“皇上重视礼教与传统,这是宗社之幸、百姓之幸。不仅如此,皇上还要制定律法,加以惩戒,由此可见皇上从未轻视过儒学之道。”   在藏书园,   三五成群的读书人聚集,宣扬说:“朝廷重礼,正道必兴。值此春闱时刻下旨,想必也有鼓舞天下士子之意!”   在国子监,   ……   ……   其实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又重新强调礼法、儒学,某种程度上还会为科学的发展再开大门。   因为天子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儒学传统是文化之根,科学再怎么样都是工具,动摇不了这个根,那随便科学家搞好了,正统永远都是正统。   确认了这一点后,没有傻子再回去抨击科学了,因为你的正统身份被承认了,不需要再有危机感,为什么一定要反对皇帝同样推广的科学呢?   是想给自己个人找点危机感?   也是在这样的氛围中,   林清韵走出了牢房,她往日认识的那些人,有的没那么幸运,或是杀头、或是流放、或是吃上几年牢饭,有的呢,正常过生活,没犯什么大事,勾引了有妇之夫把家里压箱底的钱都拿来嫖了什么的就算了,也和林清韵一样安安稳稳的出来了。   出来之后,有一点‘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尤其是林清韵。   不夜城的长乐台已经成为历史,她虽然有花魁之名,但也没有任何一家妓院再敢把她招揽过去。   她的好友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就心情复杂的和她说,“清韵妹妹,你又出名了。”   “什么叫又?”   “你且听我说。现在外面最大的事儿就是过几日要开始的会试,各地读书人都来了,他们都说朝廷这次下旨重礼,起因便是因为你为父报仇,触动了皇上,这功劳大半算在了你的头上呢。   再加上你这副容貌,从今往后追逐你的人估计更多了,已经有人开始打听你在何处了呢。”   “因为我么?”林清韵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你不是说你去见了皇上?”   林清韵咬了咬嘴唇,这几天她不是在牢房就是在家里,还真不知道这件事,“虽说是去见了,但……但我没有什么功劳。若不是仁义君王,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无用的。”   说起来那个皇帝,林清韵也是有些难以忘怀。   正常人都会忘不掉,那可是皇帝。   “在想什么?”好友一下子打断她的追忆。   “喔,在想姐姐说的出名的事。”   “妹妹也算是因祸得福,有了这次的名头,想来托付个家世清白的皇榜少年也不是不行。”   林清韵淡淡笑了笑,摇头说,“一代花魁见了皇上以后便洗去罪名,谁还敢再娶我?”   说着话,她将自己头上的簪子、耳朵上的耳坠都取了下来封好,铜镜里的容颜就算再美,从今天开始也失去了它的意义了。   不会有人再欣赏,如此,素面朝天就好。   “啊!”边上女人惊叫一声,“该不会是皇上……皇上喜欢了你?”   姑娘咬着贝齿,轻轻吐出,“大部分人都会这般想。不过皇上,绝不是那种只重容貌的普通男子。况且,见面本身也并未有这样的话意流出,似我这样的人,只是风尘女子罢了。”   “那,说了什么?”   林清韵站起身往外走,推开窗就能看到枝头小鸟叽叽喳喳叫着,“皇上为我可惜,他说若不是万海营,我便是家世清白、清颜秀丽的官宦之女。”   说起这个,那真是最痛心的地方了。   因为马上就会想起,原本应该是那样命运的一个女子,后来却不得不在风月场迎来送往。   “皇上还说应该是朝廷对不起我。”   “当真这样说了?”这姑娘十分惊讶,她简直不敢想象。   林清韵点头,“所以我也不恨,相反,我心中敬重皇上。姐姐,我心愿已了,世无牵挂,终我一生,都只会为皇上日夜祈福,希望我大明天子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她推开窗,看得是皇宫的方向。   可惜她见识有限,根本想象不到天子此刻会在做什么。 第九百零九章 淮扬   从宏观角度来说,国家的西北方向随时有爆发战争的可能;而在蒙古高原上,武功伯正代表朝廷举行蒙古诸部的会盟,并继续向北进发。   在1526年的西伯利亚地区,并没有什么强大的部落或部落联盟,直到贝加尔湖以及更北方都只是散居着一些游牧部落而已。   其中一些部落甚至都没有产生国家的概念。   大明带着招揽的善意而来,不至于会发生大的战争,就算发生,他们也不是对手。   东北方向其实也是同样的,黑山白水间渔猎部落虽然也有,便是建州、海西、野人等一群女真部落,他们在成化年华遭了大难,弘治时喘口气,当下正德大明又开始强势起来了。   所以在这个方向上,大明一样是不断扩张,最远的地方已经恢复了永乐时期所纳入版图的苦兀岛,这都是原来奴儿干都司范围,恢复起来名正言顺,也并不难。   而这个苦兀岛便是后来的库页岛了。   大明立国,最主要的威胁就在北方,现在从西到东都没有强敌,可以说大陆腹地的边防局势算是比较安定的了,   只有远征日本,   这是大明此刻正在进行的战争。   不过,朱厚照也完全不担心,因为这场战争的实力悬殊也特别巨大。   至于载垚说要平吕宋,那大概都算不上什么大战。   对于大明这样的大国来说,最为重要的还是大陆腹地的局势不能混乱。   朱厚照坐朝理政,把握整个社会的方向,这是他作为皇帝的职责,所以重提礼法与传统,这一点他很满意。   京师各处角落,还是有衙门里的人拎着米汤和大字画开始出来张贴。   私塾周边更是重点区域,像什么孝、信、义、忠等等,贴得到处都是。   汉民族的传统美德除了这些还有很多,比如说乐于助人、比如说慷慨行善,精神文明建设不止贴标语这一个形式。   除此之外,还有宣传典型事例,表彰典型人物等。   社会复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职责,   官员,就是要尽忠为民,农户就是要守法纳粮,工匠就是要爱岗敬业,商人……   商人一是要诚信,二就是责任。   古语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千万、千万不能够为富不仁。   广大的老百姓往往对于朝廷处置一些不良商人会多一些支持。   朱厚照不晓得江南地区的那些商人有没有为富不仁。   其实这两样事是连起来做的,引导社会风气,不能光引导,也要收拾一些人以达到纠正的效果。   这天,   锦衣卫指挥使韩子仁受命南下,暗中查访江南社会的民风。   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骑马走两京大道,而是换了衣装,坐船。   眼下京中正在会试,南下的人并不多,客船大多坐不满。   船至淮安时,稍做停留,码头上是千帆竞发,船只密布。   韩子仁在下船时就听到有人抱怨,说:“他奶奶的,现在南来北往的船只多得像蚂蚁出窝一样多,但是这码头也不知道花钱扩建一下,停船靠岸得排半天的队,急也把人急死了。”   另一人讲,“谁说不是呢!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船!”   人群中,   韩子仁带着自己的四个属下默默下船。   他这四个属下有些特别,要说是锦衣卫吧,其实得要装扮一番,更多地是有些书生模样,主要是他本身是读书出身,   干锦衣卫的活得用些自己信得过的人,而长期相处,他还是与这些人谈得来,弄得锦衣卫的识字率都在提高了。   不仅如此,四人当中还有一名女子,名宋九娘,她原是山间土匪的女儿,后来被韩子仁收服,揽为心腹。   看着是身段曼妙,但动起手里,下手可不轻呢。   淮安城在京杭运河沿岸算是一座大城了,下了码头,过了城墙,入眼便是人头攒动、商旅如织的景象。   天南海北的口音,什么都有,开了门的商铺也热闹非凡,某种程度上还真不一定输过京师。   韩子仁只是稍做停留,所以没有走远,就在靠着码头的地方寻了个酒楼坐下。   五个人挤四方桌,将就坐吧。   刚吃了没两口,   楼上下来一人,这人说了句‘国泰民安’。   韩子仁这边答:山河无恙。   对上了,   韩子仁离席往三楼去走,装作无意模样进了一个房间以后,跟随他进来的,马上单膝下跪,“属下淮安府赵九贡参见缇帅。”   “你是这里的总头?”   “回缇帅,正是。”   韩子仁此行不能暴露身份,但不是说锦衣卫的力量不能用,否则他什么都没有,光走大街上看能看出哪个商人为富不仁?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张东西递了过去,“把在淮安的那些出名的大商人底细摸透,然后照着上面的地方送信给本帅就可以了。”   “是!”   “淮安,应该也有腰缠万贯、生活豪奢的大商人吧?”韩子仁先尝试性的问了一下。   赵九贡点头,“有的。”   “他们名声如何?”   “一半一半的,有的好,有的坏。缇帅要他们所有人的底细么?”   “主要,是那些名声不好的。”   赵九贡心里嘀咕,这是要干什么……   韩子仁则不多解释,他出了房门之后又一切照常。   他在淮安如此做,在扬州也是一样见当地的总负责人。   不过在扬州下船时,他身后属下提醒了他,说:“缇帅,你看那艘船甲板上的那位!”   韩子仁挑头仰望,略微有些惊异,“是她?”   宋九娘等人也认出来了,“她是扬州人,此番估计是回乡吧?”   韩子仁沉吟一番,吩咐她说:“九娘,此女与皇上有些渊源,她在京师是声名大作,无人敢惹,不过这里的人却不一定知道京中之事。你跟上去瞧瞧。皇上还说过对不住她,要是她的结局再不好,皇上总是难免更加愧疚。”   其实天子那日的话,他也有共鸣,你说一个家世清白、倾国倾城的女子多么好,结果弄成这副模样,万一再叫人欺负了,那么一番悔恨说对不住人家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些自我安慰与感动的酸话罢了。   这是他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敏感。   也可以说是职业宝典:就是伺候人的时候,一定要当个有心人。   林清韵这个女子,皇帝将来是不太可能再提起,但假如再提到,问她后来如何,作为办事人韩子仁就可以说:臣知道。   其实不仅这件事,其他的很多事韩子仁都是这样。   伺候人的活难也就难在这里,因为你不知道上头的人什么时候冒出什么想法,但干得好的人那是真的很受宠。   如果没有这份心思,叫干什么干什么,干完了回家睡大觉。那皇帝问到什么就很容易被问住,愣头青的人还会说:你只让我干这个,没叫我做那个,我怎么会知道呢?   而大部分的老实人就是讲我不知道。   可你说你老是接不住话,皇帝还乐意与你说话么?   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回家种红薯去吧。   其实林清韵在京中,韩子仁就派人盯着了,不过没想到她离开京师了。想来,过不了多久这个消息也会送到他手中。   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安排了。   宋九娘自无二话,“属下领命。”   韩子仁又下了决定,“淮、扬两地的豪商也算是多的了,我们便在这里多留几日。” 第九百一十章 新钱币发行   和韩子仁差不多时间南下的还有阁老严嵩和二皇子载壦。   载垨虽然嘴上也说了想要到南洋建功立业,不过朱厚照眼光毒辣,这两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他还是瞧得清楚的。   严嵩下南洋,自然是为了万里港和金兰湾港的建设,   满剌加国和占城国的国主都递来了书信,对于明约签订没有异议。   只是在信中恳求上国于资金方面多加照拂。   他们总以小国寡民的理由来说自身没几个大子。   这年头也没什么主权概念,对于已经在吕宋显过军威的大明,他们的想法就是你们要干啥那就干吧,尽量让我少出钱就行。   朱厚照本来想把后世那不靠谱的美国总统的那一套拿出来,但仔细想想,老大难当,在钱上纠结过多,实在没有天朝的样子,所以只要不过分,他都答应。   当然,在土地、人力以及港口的配套建设上,他是狮子大开口的。   别的不说,光是淡水供应就得好好规划规划,不是每个港口腹地都有一条长江的。   当然,这些细节部分归属严嵩,朱厚照不会过多操心。   只是载壦离开,让他有些舍不得,老二话少,心思却细腻,对他这个父亲可以说是孝顺有加,就算不提现实多好,这毕竟也是从小抱着长大的亲儿子。   谁能就那么舍得?   但国事繁多,也由不得他天天伤春悲秋。   到了正德二十一年七月的时候,   经过铸币厂半年多的日夜赶工,海量的钱币已经在厂内仓库堆积如山了。   换新钱的旨意年初就下去了,就是为了让更多腹地的百姓能够知晓。   现在这个节骨眼,再不推行就不像话了。   老二的差事干得很好,   烧制铜钱银币都是说着简单的事,实际上钱币很敏感,为了保密,载壦专门建立了工匠档案,所有铸造的工人都属于敏感人物,有一套专门的管理办法,他们平常不会随意被允许出京,就算出去,也要报备,否则就会面临无尽的调查。   略过这些不提。   朱厚照已经召集内阁和朝中六部九卿,开始正式和他们商议新钱币起运、更换事宜。   按照先前所说,大明中央银行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建立起覆盖每个县的庞大网络。   不得已,新钱币要通过中央银行、省、府、县的行政体制向下纷发,由县衙负责新旧钱币的更换。   初步定下的兑换比例,是过去的一个铜板兑换成现在的一个一元铜钱,铜钱最大面值是10。   一两银子换10个银元,银元的最大面值也是10。   实际上一两银子在民间的购买力还是比较强的,换句话说一元银元于普通老百姓而言估计是比较大的钱了。至于金币,可能大部分人都用不到,此次铸造的也少。   这种规定考虑了一个银元当中的含银两,兑换比例不能弄的太过夸张,至少不能是凑足10个银元以后,熔炼得到的白银比原来一两银子还要多,这就比较蛋疼了。   原则上,是要基本相等的。   但经济问题过于复杂,即便是现代,在推广新钱、废除旧钱时也不可避免会有一些混乱。   只能是靠着市场慢慢调节,最后找到一个平衡。   这段时间朱厚照会很关注民间的物价情况,如果银元投放不足,导致物价上涨,他肯定是要干预的。   不管如何,这一项重要程度超过所有人预期的货币改革算是正式开始了。   为显朝廷重视,   朱厚照再一次明发上谕,要求各级衙门耐心做好钱币更换事宜,在此过程中,凡是发现有贪赃枉法的,一律重处!   更换过程中,比较让他担心的就是贪污腐败,有些地方官员会不顾朝廷定下的比例,私自提高比例,以此中饱私囊、自肥腰包。   对于这一点,他在上谕中严令各地巡抚逐县探访,否则只要朝廷发现一起,巡抚本人也要跟着倒霉!   不止如此,朱厚照也没有一味的强压,而是也给出奖励措施,就是最后排名,施行的到位的县,前十名知县连升三级。   可以说,这一次他是使出了自己全部精力了。   而京师首善之地,自然是头一个开始更换的。   朱厚照自己不方便总是出现在这种场合,他把正处在干事劲头上的载垨给派了出去,要他在京畿地区明察暗访,推动换钱之事平稳落地,同时严厉惩处乱作为的官府官员。   正式开始的时间是正德二十一年,七月一日。   这个日子一定,结束的日子也定下来了。   到明年七月一日,社会上买东西不得再付旧钱,卖东西不得再收旧钱,违者,使用假币罪论处!   载垨也是平生头一次经历这种事,   这家伙头脑发热,在府上叫唤说:“父皇前些日子微服私访,访出了一个大案。这次差使也是民间之事,本王也来一次素服私游!”   府上的人都知道,   大皇子有些崇拜当今天子,所以喜欢模仿皇帝的一些言行。   这其实也属见怪不怪了。   在这里,载垨就是老大,他想怎样就怎样。   于是乎换上素服,又让管家给他取了三百两银子,再加八百文铜板,这就出门去了。   京城之内的换钱点倒简单,就在中央银行的边上,全国顾不上,京师总是顾得上的。   这么一大早,那块‘换钱处’的牌子下面就已经排起了长龙。   钱的事,不能开玩笑。   旧钱马上不让用了,那肯定是越早换到新钱越好。   载垨就在其中,他心里知道朝廷的规矩,所以过程中一直在观察,中央银行的人是不是按规矩做事,等到发现比例什么的一切正常之后,他又觉得无趣,   “这样就抓不到人了。”   搞不出事情,那他怎么拿到宫里去表现?   后来他又想到好办法,便拿着自己新换的铜钱与银元到街头上去。   路过一家客栈时,有一样东西引起他的注意,   他驻足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上去询问:“掌柜的,你这住宿的价格,分两种钱币写明是很不错,可这上面的换比和朝廷的换比却并不完全一样啊。”   掌柜的是个中年人,他回答说:“旧钱除了纳税,并无其他用处,且人人手中都有,自然价贱,新钱却不是人人都来得及兑换,自然价贵。”   载垨眨了眨眼睛,他虽然不是十分聪明,但也觉得哪里不对,“这样不是有违朝廷之制么?”   掌柜的看他像是找茬,所以语气不善的说:“那要我们如何?旧钱一年后就无用了,我们开门做生意的人,天天都要收钱的。可天天收旧钱,收完了再叫我们去换,这谁受得了?那还做什么生意,每日就只能去那里排队了。”   “话不能这么说,旧钱仍然有用,你收了钱,也可以花出去。”   “哪有这么简单,做生意讲究一个信心,现在人人都不愿收旧钱,旧钱价贱,我再收来这不是吃亏?”   载垨无言以对,   但这么长时间,他也想明白了,这样不对,   这样一来,民间自发的就将旧钱给‘贬值’了,过渡期也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所有拥有旧钱的百姓的财富被洗劫了!   虽说可以通过更换新钱来规避这一点,   但上千万的人,数不清的钱币要进行更换,这也不可能是一瞬间就发生的事,总有个过程,也总有人在这个过程中会吃亏。   如此一来,不免怨声载道啊。   实际上,这就是经济规律,经济里面的一些东西是由无数人的信心支持的,行政手段不一定能起到作用。   载垨知道这就是他父皇形容这次改革是‘闯关’的理由了,闯过去,一切平稳,闯不过去,那怕是有些麻烦。   他又去了几家商铺了解得更加细致些,这才觉得有所收获,然后递条子入宫去了。   此时的朱厚照正站在乾清宫外远眺,他也有些关心外面的情况。   货币改革成功与否,影响太过关键了。 第九百一十一章 财帛动人心   在世界政治经济史上,新钱上市通常是被作为一种‘救命政策’而被推出,比如魏玛共和国时期,因为一次大战造成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和恶性的通货膨胀,所以政府推出新马克,废除旧马克。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面临剧烈的经济动荡,也用新卢布代替旧卢布。   甚至包括阿根廷、乌克兰都曾因为恶性通货膨胀,而推行过这个政策。   直接的原因就是既然旧货币完全无法控制,那咱也别烦了,全部废除用新的不好吗?   当然了,后来的结果,基本上都是失败的比较多。   这其中最为根本的因素,是政府没有办法稳定新钱的币值。   上述具体事例,它们的问题不在于货币,而在于政府本身。   实际上印度也干过突然废钞的举动,‘突然’这个特点,在这个事情中其实更加致命,因为它一定会造成严重的挤兑问题,但印度就能保证过去一段时间后经济又重新恢复了正常。   朱厚照也明白,   这种货币改革有很多配套措施,包括提前规划、严格法律、清晰兑换政策、给老货币提供平滑的退出机制,甚至还有广泛宣传发动这样的手段。   其实这些点都是围绕着一条来进行的:稳定新钱的价值预期。   不在老百姓的心中建立起对新钱的信任,那么就肯定会出现群魔乱舞的现象,就算解决一个问题,也还是会出现另一个问题。   而如何稳定新钱的价值预期呢?   就需要一个强大而坚挺的中央政府。   不管面对过程中的任何乱局,都要坚定的表示:新钱币老子认了!   现代金融货币体系中的许多办法,他知道,但是没有办法完全套用,只有这一点绝对没有问题。   只要保证新钱币的价值,   哪怕混乱一个阶段,社会也会逐渐平稳。   载垨进来禀告了民间正在急速抛弃旧钱币,朱厚照仔细听了以后,却并不将其看做是失败的标志,而是一种成功的开始。   这代表民间相信了新钱币。   这其实就很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从第一天登基开始就在为今天打基础。   国人对于英明神武帝王的信任程度是远超其他民族的,英雄人物振臂一呼,那个凝聚力可不是盖的。   所以逻辑也很简单,因为正德天子二十一年来在民间积累的好名声,使得民间愿意相信他。   若非如此,想象一下昏聩之帝来推这个新钱币,还没开始,民间老百姓就会下意识的认为朝廷又要开始圈钱了。   所以他回答载垨说:“只要百姓愿意接受新钱币,其他的问题倒也不大。货币革新,最大的困难便是百姓压根不接受新钱,而固执的守着旧钱。   现在市场愿意使用,就算有些混乱,也不足为患。朕叫你于京畿之地明察暗访,是要看看是否有商家拒绝接受新钱。这些人,发现一个要处置一个。”   载垨愣了愣,心里头有些懊悔,自己太着急了,没怎么商议就匆忙入宫,没想到没挠到皇帝心里的痒痒肉。   “有这样的人么?”朱厚照又追问一句。   载垨回过神来,略微有些应对不流畅,道:“这个……儿臣暂时还未发现。儿臣要么再往更远的地方走走,多看看。”   朱厚照眉头微不可查的落下了一点,但也没有发作,而是继续不厌其烦的教诲,“老大,货币革新这事,关键是要把新钱推开,让百姓愿意使用。   对于朝廷来说,既然是要取得百姓的信任,就得拿出真东西,不能如原来的宝钞一样,随意滥印。本来是假的东西,要人相信是真的,谁会愿意?”   载垨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反正也应了下来,“儿臣明白了,多谢父皇教诲。”   “去吧。”朱厚照准备打发他走。   这种时候,他没有太多的心思和他说太多。   不过载垨倒是犹豫了一下,又问出一个问题,“父皇,若是有店家拒绝接受旧钱币呢?”   朱厚照心中倒出一排省略号。   看来这家伙也没有完全明白。   他也没有叹气,回答说:“朝廷此番货币改革不是不讲道理的要将新钱币强加于人,货币本身只是一个交易的中介物,更新钱币是为了结束过往旧钱的混乱局面,并非毫无底线、不管不顾的就是要人用新钱币。这两者是有细微的差别的,你能明白吗?”   载垨想了想,“那儿臣去处置掉这样的商铺!”   “这种罚款警告即可,不要直接取缔。”   追加的这一句,其实是有些不放心他了,害怕他做出太过分的事情,在这种时候乱上添乱。   “儿臣明白!”   载垨走了以后,   张璁也急色匆匆的来了,   朱厚照则招了招手,“到里面来。”   这已经是夏天了,天气非常的炎热,正常来说皇帝是要启程前往避暑行宫的。但眼下正值货币更新的起步阶段。   朱厚照离开京师,总是会带来一些行政上的不便。   所以他今年迟迟没有出发。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离近些。”   皇帝边上有冰块,还有人用扇子扇风,所以叫他近一些也是体恤他。   “皇上,除北直隶外,山西、河南、凤阳、应天、江西、浙江、福建巡抚已分别上疏,陈奏新旧钱币开始兑换事宜,请皇上御览。”   朱厚照把奏疏攥在手中还不忘提醒,“内阁递旨意下去,叫各地三天一小奏,五天一大奏,务必及时跟进民间状况。依朕的估计,普通的守法百姓大多不会生乱,唯独奸邪贪财的商人、贪官和一些地痞之流会借机牟利。”   说到最后,目露寒光。   “是。”   实际上市场有一种自发的功能,就是把原来一两银子的实际价值等同于现在更换到的十个银元,因为一个公平的经济体中,买卖双方都是自愿的,你卖得贵了,买的人也不是傻子,人家不愿意你有啥办法?   但朱厚照说的情况,就是一些‘不正常的人’,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采取特殊手段。   在扬州,   韩子仁清晨起床便遇上了这样的事。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头涌动的都是去排队换钱的人。   “缇帅,人到了。”   韩子仁转身,“叫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壮年汉子低头迈了进来,单膝跪地,“属下马都,参见缇帅。”   “起来说话。”韩子仁倒认识这个家伙,这可能也算是他留在扬州的一个理由了,“此次到扬州,不查什么大案,只是一次预防。本帅问你,扬州有几个实力算强劲的富商,他们最近又在做些什么?”   “属下明白。”此人回禀说:“扬州富商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第一是以惠盐记为首的盐商,第二是以张记为首的贸易商,扬州商业繁盛,行商氛围浓厚,二十年前海贸兴起时,他们就参与其中,这么些年做下来,原本一个姓张的小村庄,倒也出了好几个大贸易商。剩余的,就算经营较大的酒楼的,也只是小富。”   “这些商户家中可有人入仕?”   “张氏出了个举人,眼下正在京中呢。”   “这些人平时接触谁、行事如何,你可能查到?”   马都犹豫了下,“可以,不过还请缇帅给微臣一些时间。况且,这段日子本就特别。”   韩子仁不理解,“怎么特别了?”   马都还觉得这个问题奇怪,“不是朝廷下令在更换新钱么?这几个商户家资百万,兑换起来较为麻烦,他们已经在准备着了。”   “这里面,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韩子仁皱起眉头。   马都疑惑,“缇帅……是与他们谁家有仇吗?”   “啧。莫要胡猜。你就当做是一次简单的巡查就好了,若他们无事,咱们也无事,反之么……”   后面的话他不说太多。   马都则想起来一条,顺带还吸了一口凉气,“有一样事,不知道算不算,属下也是听人谈笑说起。”   “你讲呢。”   “缇帅,此番朝廷更换新钱,属下看,为了方便大部分百姓,现在对于多数旧钱都是认的。可这样推行却是容易有大问题的。”   韩子仁没听明白,“继续说。”   “缇帅可知民间可以私铸铜钱?若是官府来者不拒,不管铜钱的成色、大小,而有心之人熔了老钱,降低铜的含量,再铸成新钱拿来兑换,这不就可以凭空得来泼天财富?”   韩子仁是当官的,而且从二十岁出头就开始当官,也没当过与经济有关的官,马都这么一说,他甚至愣了一愣。   “真能如此?”   “可以啊,只是熔了再炼便可有两三倍、甚至三四倍的利润,就算不如此,民间本身也有人私铸钱币,兑换时间又有一年之久,就算不事生产,仅是造钱就可以发一笔大财了。”   实际上,明朝时期,民间私铸铜钱的现象非常严重。这背后就是有利益驱动。   比如说拿到一个五铢钱,熔了以后炼成重三株的,也拿出来滥竽充数。这实际上造成明代的钱币有一段时间是越炼越小。   而因为实在没有办法杜绝私铸钱币,嘉靖时期,甚至官府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导致钱币市场混乱不堪。   现在人家拿了小钱过来,你说官府换不换?   私钱流通是事实,不认的话,那真是麻烦大了。   可要是换,那好,家家户户都把重钱熔成轻钱,大钱熔成小钱。   朝廷倒是可以无限量造钱来满足这种需求,但最终就是严重的通货膨胀。   可怜朝廷发行新钱,就是要结束当下钱币市场的混乱局面,但百姓求财的智慧是无限的,这才刚开始,脑筋就已经动起来了。   韩子仁马上重视起来,“这已经属于扰乱市场了,马都你要眼睛睁大了看,若真有人恶性兑换,要马上禀报!”   “属下明白!” 第九百一十二章 断尾求生?   韩子仁将自己遇到的这个问题及时上奏了,他觉得这种现象应当不会只在扬州发生。   扬州离京师也很近,急递的话两三天的功夫奏疏就到宫里了。   朱厚照看了以后面色也很凝重,   他将内阁三人召唤入宫,小范围的先讨论一下,   这封奏疏也给了他们看。   “根源上还是私钱泛滥,且过往造的私钱形式各异,实在难以禁止,百年来也就这么在民间流通了,现在交到我们手上就涉及一个问题,认还是不认呢?”   这个问题很大。   私钱的流通本身就是个痼疾。   按照道理来说,是不该认的,形成事实就该认吗?他妈的,你私自造钱是违法的。   但这样决定代价巨大,有可能会引发相当大的混乱。   一向手段强硬的张璁说:“微臣以为,不能认!铸造私钱本身就有违国法,此次兑换之中,朝廷若是认了,便是默许了这种行为,今后也会助涨钱币私铸的风气,可谓是后患无穷!而且,从目前来看,若有人真的心怀不轨,以此取利,则朝廷的皇家铸币厂就算日夜开工,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货币改革也就难言成功!”   这个道理,朱厚照自然明白,但他有些忧虑,“可私钱广泛流通这是各地都发生的普遍现象,不少百姓手中就存着这些钱,朝廷一道旨意便将无数百姓的财富直接清空,这未免过于武断与残忍。”   顾人仪略微沉吟,他也犯难起来,“这是个两难的抉择啊。”   不错,而且是裹挟着天下百姓的两难抉择。   认了,百姓得利,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从中牟利。   不认,对普通的拿着私钱的老百姓就是相当不公平。   王廷相建议说:“陛下,可不可以这样,在更换钱币的时候,朝廷不盲目的认下老钱币,还是要对它的成色、大小进行一定程度的区别,降低图利空间,这样也能打消掉一部分人的念头。”   张璁又问了,“那么宝钞认不认呢?若是认,宝钞是不值钱的,多少人家藏了几大箱子,若是不认,宝钞也是旧钱,为何不认?”   朱厚照刮了刮脑袋,这个事情他还真是有些为难,但货币改革已经开始,不能够久拖,“这样吧,划定一条线。比如说一千文,一千文以下的旧钱,不管是何种旧钱,朝廷都认,一千文以上的不认,如此一来,穷苦百姓的身家得到了保证,而牟利者也从中得不到太大的利益。   当然,也会有人分批兑钱,绕过朝廷的规定,针对这种人,则要辅以惩处的手段,这手段……依朕看严厉一些也没关系。”   通常来说,还有一个粗暴的、横推到底的办法,   就是重新重视对私铸钱币的处置。   朱厚照也采纳了,这种时候必须要重典镇住场面,一句话,民间禁铸私钱,违者,斩!   不仅仅是规定,还要去认真的执行。   这在一定程度上会起些作用。   张璁、顾人仪和王廷相听下来也是有一份感动,皇帝的这个做法,就是护住了最底层的百姓,相当于这个亏朝廷吃了。   如果这条线最后真划在了一千文,那很多家资不足千文的,想想办法就能弄到这么多钱。   张璁还是觉得不好,“陛下,如此做,不正是所谓的通货膨胀吗?家家发钱,则钱币必然贬值。眼下新钱币刚刚开始,一旦开始贬值又会影响百姓的预期,此种做法,后患无穷。臣还是那句话,请陛下以断尾求生的勇气,早下决断!”   “陛下,”顾人仪看出来天子舍不得底层的百姓,便转圜了一下,“陛下,是不是这样?要不还是先使锦衣卫于民间暗访,眼下的这道奏疏言语仍不够详尽,朝廷若是擅出重典,只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朱厚照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可。”   ……   ……   在扬州,普通人也已被这阵风刮到。   回归故里的前京师花魁安顿好了家以后,又去祭奠了父母的陵墓,对她而言,这算是生活中为数不多能找到的事情了。   先前的好友薛吟,也是她称呼姐姐的人随她一起来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根本没有去处,还是相聚在一起相互照顾比较好一些。   与其他百姓一样,她们也从官府那边得到消息,要把过去所用的铜钱、银锭和金元宝全部换成朝廷新发的钱币。   不过薛吟今日出去一趟,却是空手而归,回来抿了一口茶才说,“今日换钱,没有成功。”   林清韵掀开竹帘,从里面走了出来,小手交叉摆于腹前,“为什么?”   “人多,新钱换完了。没排到。”   还以为是什么大问题呢,   听说只是这样,林清韵松了一口气,并说了句暖心话,“明日我陪姐姐一同去。”   薛吟佯作撒娇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林大小姐终于舍得出门了?”   “妹妹这不是为了省却麻烦么?”   “说句心里话,我的林大小姐,扬州不比京师,就算这里的人知道林清韵这个名字,可你完全可以换个名字,重新找个好人家。”   “这件事……”林清韵连继续探讨的兴趣都没有,“不提了。”   薛吟对此也是无奈,   既然不让说这个,她就转头说起今天自己遇到的事,“对了,妹妹,有一件事姐姐还真得和你商量商量。”   “姐姐请说。”   薛吟从袖口里掏出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这个东西,就是旧钱。不过我今天在排队的时候听人说,官府对于各种旧钱是一律认下来的,所以……”   她两边警戒的看了看,又眨了眨眼睛。   林清韵一愣,“这里又无旁人。”   “笨。我的意思是,如果官府这样认的话,我们可以找人把这些铜钱熔了,再铸些成色差的旧钱,这样不就能多换到一些新钱?”   林清韵也睁着忽闪的大眼睛。   “妹妹,我可不是和你说着玩的。”薛吟双手梳着挂在肩头的黑发,“咱们两个人算是苦命人了,平生学会的那些技艺就是会使,也不愿再使了。以后就靠着这几个小盒子过,能多一分是一分啊。”   林清韵暗暗皱眉。   薛吟一抬头,发现她在发呆,“妹妹,你有没有听我说的?这可是大事!”   “喔,”林清韵站起身,绕着屋子走了两步,随后不无忧虑的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朝廷是何用意呢?”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都能简简单单的从官府那里多套一些钱,那想必大部分人都可以了,朝廷此举不是没有道理么?而且,这样子也做不到底,最后会失败的。”   “什么?”薛吟都叫她说乱了,“我的林大小姐,你操那么大的心干什么?咱们先顾好自己吧。”   “姐姐,我这也是顾好自己。换钱之事,涉及太多,若是不成,朝廷最终也不得不放弃新钱,那么你换了那么多,不是亏得什么都不剩了?”   这下把薛吟镇住了,她脸色发白,惊恐说:“不会吧?”   林清韵趁势继续说:“所以说咱们还是安分些,不要钻这个空子。”   这才是她的目的,她不想这样。   感觉像是占了皇帝的便宜一样。   到了第二天,她还是说服薛吟老老实实的与他去排队换钱,不过正如她先前所担心的那般,换钱不烦,遇到的人烦,尤其这些日子街上的三教九流极多,   像她这样的,免不了招惹一两个人注意。   于是乎,这些各种来路的人派人尾随跟踪,总是能找到她的住处。   上门拜见的时候,便吓到了她们两位。   有的时候,故事十分老套的背后是因为它确实有发生的逻辑,被惦记对于她来说就是符合逻辑的,被救下,才是少数情况才会发生的事。   不过,没有英雄救美这样更加老套的桥段,而是来自锦衣卫的女子宋九娘唬走了那些人。   但九娘不说太多,只是默默的把门口那些上门的苍蝇打发了走。 第九百一十三章 工种很多,适合不多   隔了一天,林清韵端了一壶凉茶从水榭中走出,并沿着河边小道进了一处无人居住的小屋。   在这里她见到了那个默默帮助她,但是没多说一句话的宋九娘。   “叨扰大人,小女子过来一谢相助之恩。”   “不必。”九娘腰细而修长,面相上有几分白净。   加之又是女扮男装,没开口说话时,人皆以为是小白脸。   现在一听声音,林清韵怔住,但身份低微,不敢冒犯,“小女子若记得不错,过去并不认识大人,不知大人为何相助?”   “受人之命。”   “受谁之命?”   九娘略微有些烦躁,她是锦衣卫,做事有自己的风格和理由,不能对外解释太多,上面又没和她讲什么都可以与人说。   “林姑娘请回吧。”   正此时,林清韵身后,蒋吟也迈着款款的莲步而来,“大人应是锦衣卫吧?”   九娘道:“我的身份你们不必打听得太清楚。只要相信,我与你们无害便可以了。若是实在不信,那便不信吧。”   林清韵和蒋吟相互对视,也是没什么好的办法。   放下茶水之后便自顾自的回去了。   九娘大约也只能叹气,锦衣卫有锦衣卫的规矩,她不能不守规矩。   林清韵和蒋吟离开了风月场以后,断了收入来源,好在还有些存款可以支撑些时日,但日子不能越过越回头,否则将来生计都成了问题。   两人彻底安顿下来之后,又看有锦衣卫暗中保护便没了安全焦虑,于是乎开始想着如何谋生。   这其实不容易,   不过林清韵看着蒋吟有些发愁的面容还是安慰说:“不论如何,当下也是盛世之期,扬州城又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繁华之所,总不至于把我们两个愿意做活的人饿死。”   “话虽如此,不过种地、修路那样的苦活计你我都不行,去盐厂、船厂、玻璃厂呢,咱们又没有那份手艺。眼下虽说大部分人都有活干,但是大多是适合男子干得活,女子能做的少之又少。”   林清韵说:“以前在京师听人提起过,我觉得帮人摘棉花籽,那个我们可以。”   “可那挣不了几个钱啊。糊口都不够呢。”   摘棉花其实也需要人力,现在淮扬、江南一带,种植棉花的大户都雇佣了不少人。因为棉花的需求很旺盛,各家工厂都抢着收棉花。   其根源在于,大明出口的棉纺织品正在‘攻城略地’,不仅东南亚那边需求旺盛,而且大明内部也有许多百姓抛弃了过去的麻、革等原材料制作的各类衣物。   棉制品不如丝绸的价高,但价格低了以后,成了社会主流的中下层能消费得起的商品,自然是需求不断。   传统的布商转型的及时的,那还可以再发一笔,要是原地踏步,那这几年的生意应当是做不好的。   林清韵原先在的那地方,听到各种消息多,而且他回到扬州也亲眼看到棉花的种植以及一些工厂的开设,所以她才往这方面想。   不过也正如蒋吟所说,那都是赚不了几个钱的工种。   摘个棉花,把里面的棉花籽弄出来能多费功夫?普通种植户宁可自己多熬几个晚上,也不愿意把钱给旁人赚,面积多了的,大部分都以极低的价格找的老人、小孩。   这年头又没有劳动法,   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老人,凡是能出去找些活,赚点儿钱的,那都不能在家赖着。   “姐姐,照你这么说,现在外头我们能做得活根本没几个,替人做活,就没有轻省还挣钱的。”   “那怎么办?”   林清韵想着,“或许……我们便自己做些生意。”   “那可不成,做个生意亏了本钱,那才是出了大事!”蒋吟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我宁愿上街摆摊,给人写信。”   “可是我想要做生意。”   “你怎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我也不知道,就忽然很想。”林清韵蹙着秀眉,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姐姐,我看看原先的那个书。”   “什么书?”   “几年前的事了,我那会儿一直想过要怎么赎身、赎完了要怎么过日子,当时有心问过大人物,问完了便自己记下。后来为了杀万海营,想着估计没命活了,便撂了不管。”   她想着或许从上面能看到什么以前问到的好办法。   于是她回了屋内,翻箱倒柜一番之后还真的叫她找到了,默默念了几句,“这个……或许可以。”   后面的几日,她一直会去找宋九娘,然后说些无关痛痒的客气话,之后也不久待,害怕叨扰太甚。   有那么一两次宋九娘还不在,毕竟她不能一直住在那破房子里,不方便的,尤其女孩子还爱干净。   林清韵后来还意识到,便想着邀请她到自己住的水榭。   反正是‘看着’她,近一点看不是更好?   两人并肩而行时,林清韵就说:“这几日,我与蒋吟姐姐相商,想着找些谋生的活计,我若是做生意,你看行吗?”   宋九娘奇怪,“这种事我并不精通,抱歉。”   林清韵知道她说不出什么,但还是自顾自的讲,“在京师这么几年,见识过不少人,做海贸、做棉衣棉被厂翻了身的。弹棉花我是不会,不过我与姐姐两人都有一双巧手,可以绣出模样上等的衣服和被子。   这个要是不行的话,我也偷偷请教过人一个赚钱的物件儿,大人可曾听说过胡椒?”   胡椒这东西传入中国较早,在东南亚种植普遍,早先呢,是一种上层贵族使用的奢侈品。   永乐年间,因为大明宝钞贬值太多,朝廷就发官员俸禄的时候就把胡椒拿出来充数。   到了中期的弘治、正德,尤其是正德年间,东南亚胡椒大量传入内陆,内陆也成为胡椒的主要消费国。   所以她问这个,身为锦衣卫千户的宋九娘自然点头,“听说过。”   “那大人知道胡椒在卖往西洋时,像二十年前的丝绸一样每船获利能翻十倍吗?”   “你如何知道?”   “听人谈起过。丝绸与瓷器,这种商品门槛很高,大部分都被南洋公司一手把持,民间商人只能另寻他法,他们后来发现胡椒也是西洋人很痴迷的东西。”   宋九娘不解,“你难道还要做这样的生意?”   林清韵摇头,“这是大生意了,我们本钱太少,但……我想过种。”   “那么便种好了。”   “大人神通广大,如果愿意帮忙打听,一定能打听到现在大明有哪些人在做这样的生意,若是可以,我们愿意折价卖他。”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想让她帮忙找这方面的生意人。   这对于宋九娘来说确实不难,但她有些怀疑和担心,“能赚钱么?”   “能,几年前,我打听的那人告诉我销路很好,还说这叫香料贸易。”   “那我便帮你打听打听。”   “多谢。”   “无妨,很多女子现在都选择做些小生意,我原先估计你们也是要这样。”   种地还是辛苦,尤其是一些寡妇,她们体力不够,家里没男人怎么办?   为了生计,好多人只得抛头露面出来求生活了,总比饿死要好。   这其中,有些人就是接受雇佣到工厂去,那么家庭条件好、有些本钱的呢,就出来做生意。   官场没有对女性群体敞开大门,其实她们的选择也很少。   宋九娘说现在都做些小生意,这在扬州这样的地方确实是一种风尚,   关键是现在的时候好,在大明百姓看来,可能是西洋一些国家太过贫乏了,什么都没有,所以大明的东西卖什么,什么有。   一年年的,赚钱的人多了呀,肯定看得剩余的人眼热。   宋九娘这样答应,给了林清韵一种莫大的鼓励。   又过一日,她实在是心中忍耐不住,便又出水榭沿着河岸走过去。 第九百一十四章 杀了就是   宋九娘看到她其实也没有多烦。   都是女子,林清韵的遭遇其实让她觉得有些可怜和同情,而且两人并无直接冲突,没有烦的理由。   “做胡椒生意的人,我还没有打听到呢。”她隔着几步远就说。   “清韵不是为此而来。”   姑娘家嘴唇红润,并有很柔软的弧度,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宋九娘眉头落下,望着她认真的模样似乎也有些猜到了。   “大人可知道,清韵原先的遭遇?”   “那些都过去了。”   “过不去的。”她的眼神有些黯然,“我说过命格如此,所以也不奢求。似我这样的人,像是浮萍落在红尘中,飘到哪里算哪里,更不会有人在意。清韵也知道大人有命在身,身不由己。只不过……只不过清韵还是想知道,那个人,为何还要派大人来此。我不过是一低贱女子罢了。”   “那个人?”宋九娘一懵,不知道她具体指代的是谁。   “大人是锦衣卫吧?”   宋九娘稍微转了一下脑子,“我大约知道你想要问什么,并非是我不想回答你,实在是我也不知道答案。上面的人下令,下面的人接令,没有那么多解释的。”   “那大人不觉得奇怪吗?”林清韵浅浅的往前走了一小步,略微急切的些,不过倒是很好看的样子,“一个以色娱人的女子,哪里当得大人护卫?”   “我也不明白。”宋九娘摇头,“真实的理由我确实不知。不过,你也不必自贱如此,很多时候我都不明白上面的意思,但这样安排总是有这样安排的理由。   至于你说的‘那个人’太过高不可攀,我也只远远见过几次而已。”   林清韵咬了咬嘴唇,   对她而言,到这个程度几乎就是她所能做得全部了。   宋九娘是她口中的大人,但是也什么都没接触到,层级不够。   没有办法,宋九娘只能看着她失望而归。   回到水榭的林清韵一下子像是失去了神采,原本因为宋九娘的出现而生出的那些欢快尽皆消失不见,不仅如此,这些欢快像是有‘代价’一样,使得她现在的状态更加沉闷。   蒋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好友愁眉不展、哀伤连连很是心疼。   原想着,叫她一个人先自己静一静,   没曾想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得时候,竟看她在偷偷抹眼泪,又有一阵很轻的抽泣声传来。见此,蒋吟再忍不住,直接便推门进去,   “清韵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因为熟悉,林清韵也不避她,只将自己梨花带雨的模样全展露了出来,并说:“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很空,酸楚难受。”   蒋吟将人抱在怀中,“不想了,不想了。”   林清韵则更为伤心,“如何能不想?姐姐,若是……若是我父母尚在,我家世清白,那该多好。”   说到最后也没什么情感起伏,更像是自言自语。   “可我们不重新开始了么?你还找了人帮你打听做胡椒生意的人。”   林清韵不是在意这个,   她是接受不了自己曾经沾染风尘中的身份,   因为这段经历导致她太过低贱,以至于什么都不能想了。   这是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她对蒋吟说的这一句,仍然是重复得皇帝当日对她说的那句,这句话对她来说柔软至极,但她知道自己恐怕一生也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   ……   宋九娘只是一个执行任务、却不知缘由的锦衣卫,主要她也不能说太多。   最多回去向韩子仁复命的时候,多提一嘴林清韵的反应。   可到此也就结束了。   韩子仁可不敢到朱厚照面前再去多这个嘴,尤公公告诉过他,皇帝对这件事情还是有些伤感的。   既然不是开心的事,皇帝不提,他自然也不会提。   而且这种事,正德天子本身也不会关心。   他关心的是眼下的货币改革。   在扬州等了十余日后,马都这日顶着中午的大太阳前来见他,说是有要事禀报。   韩子仁立马放他进来,   “缇帅,有鱼咬钩!”   马都进了房间便说这句话。   韩子仁眉头一挑,“怎么说?”   “正如先前所料,有多个商人钻了这次官府收旧钱的空子,已经在计划私铸钱币了!”   包括韩子仁在内,他的四个属下全部眼睛眯起来。   下一趟江南也不是容易活,还得低调的来。   等还等了这么久了,现在终于算是见到一点苗头,说句实在话,他们这些好好的人都要闲出毛病来了。   韩子仁摆下其他不谈,先对马都说:“此案若是办得叫皇上满意,你的功劳本帅一定会向皇上明奏!去岁锦衣卫触怒了龙颜,此事你也应当是知晓的,现如今,皇上正缺信得过的锦衣卫人员。”   这算是驭下之道。   到这个关键的时候,就是要稳住他。   马都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叫人用上了‘手法’之后也很快入套,急着表上忠心,“属下多谢缇帅提携!缇帅放心,既然扬州地界交到了属下手上,必不会让缇帅失望。接下来如何,请缇帅吩咐就好?”   “先不要打草惊蛇。”   这桩案子不必急办,因为就算他们换钱成功了,那些钱还是在那里,又不会凭空没有了。将来案子办完再收回来不是一样的么?   现在,他主要是要看看京里的态度、皇上的态度。   毕竟他上过一道奏疏,但朝廷一时没有决断,这样是不行的。   办案子虽然事关真相和法度,但也关乎政治。   在天子身边干这么多年活,总是有些心得的,不然如何能立足?   韩子仁于屋子里走了一圈,仔细思索之后吩咐,“马都,你去将这些情况全部摸一遍,然后来禀报于我。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实在打听不到的那些就算了,这样的小节不会关乎大局。老刘,你跟着一起去。”   “属下遵命!”   “下去吧。”   这两人立时点头,“是!”   接着,韩子仁又对自己带过来的人下令,“这桩案子要查估计不会小,仅靠扬州本地的锦衣卫稍显不足,王、许,你们二人按计划行事,赶赴南京再调五百校尉!”   “是!”   剩余的就是宋九娘了,   韩子仁还没多说什么。   宋九娘便先讲了,“钻空子这件事,属下在与她们两位交谈的时候也听说了。”   韩子仁皱眉,“看来传播的很快,民间也都知道了。九娘,你不若随他们到百姓中间走一走,若真是这样,本帅给皇上的奏报就要写清楚些,这事倒也拖不得了。”   “好,属下明白。”宋九娘又多说一句,“缇帅也不必过多担心,皇上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有钻空子的不怕,只要找到,杀了就是。”   韩子仁嗤笑一声,确实如此。 第九百一十五章 鹰犬   二十多年过去了,上一世的记忆在朱厚照的脑海里越来越淡,很多时候脑海中闪过某种画面甚至会让他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反倒是现在留着的长发更让他感到习惯,定期的清洗、梳理成了缺少就会很难受的生活的一部分。   唯一有些不方便的是长发洗了以后并不容易干。   敬贵妃说头上总是湿漉漉时间久了会落下病根,但朱厚照又无法忍受一个月不洗,最后的办法就是躺下来将湿透的头发一遍又一遍的擦拭。   闭上眼睛的朱厚照其实并没有睡着,他一直在思考,   思考货币改革的得与失、错与对……   韩子仁的奏疏,王守仁的奏疏以及其他各路官员传来的许多信息都涌出来,使得这个决定做起来并不容易。   伺候他的宫女也觉得皇帝今天异常沉默,任凭她们拭干,再坐起来让她们挽起,过程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当他离开,也只有太监开门时发出的吱呀声。   光线射进来,照着皇帝的面容很严肃。   宫殿的门槛很高,尤址本来想扶一下,但是皇帝身高腿长,动作比他这个老家伙稳健多了,直接就抬步离开。   在乾清宫,重臣们也都在等着他了。   传来皇帝驾到的声音时,他们纷纷起身,面向天子来的方向。   “都免了。”朱厚照走得很快,看他们作势欲跪,直接挥手说了这么一句,他也没有上龙椅,就是站在大臣们的面前,“诸位爱卿,货币革新之事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朕早就解释过其中的道理,大明依赖于白银,白银却是西洋人从外输入,若是有一天西洋诸国战乱不断,白银皱减,到那个时候大明所要付出的代价,将会远远超过今日!   守成之主总是容易当的,迎难而上才不容易。但朕是天子,肩负着江山社稷,千万百姓。朕已经为这个国家操劳了二十一年,毫无保留,也不曾后悔!将来有日,朕不怕史笔如刀,只怕懦弱踌躇,不敢抉择!”   正德天子的这番气势并不出乎大臣们的预料,庸君、明君,他们心中自己有数。   “请陛下下旨。”张璁是百官之首,这个时候该是他说话,“老臣愿为陛下、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请陛下下旨!”   剩余人一齐高呼。   朱厚照相对来说还是不残忍的皇帝,但是该手段激烈时,他不会手软。   他是三十六岁、掌权二十年的成年天子,他的国库有钱有粮,军权牢牢紧握手中,朝堂随他意志才动,厂卫更是他手中利剑。   不仅如此,   他还有二十年积累起来的声望、威势。   当这样的天子发怒,谁也阻挡不住。   “张阁老,你来拟旨。”朱厚照伸手指定他,“大意如下,货币革新事关大明百年国运,是朝中君臣上下一心,坚定要完成的一项大事。旧货币粗制滥造、技术落后、易于模仿,又有诸多私铸货币混杂其中,致使货币的流通与使用混乱不堪,给商人行商、百姓生活都带来极大的不便。   朝廷此番决意改革正是为了结束这种局面。既然事关国家、民族,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挠或是趁机大肆攫取国家财富。朕以天子令晓谕天下,皇帝之下,凡内阁、六部、巡抚衙门、三司衙门及至知府、知县衙门,各级官员不得违背朝廷旨意,私自更改兑换细则,不得为货币兑换设置障碍为难百姓,不得接受来历不明的私铸货币!”   臣子们知道皇帝是真的下了大决心了。   因为朱厚照的这个决心必须下,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私铸货币的风头已起,若是不在源头断绝了获利逻辑,那么锦衣卫、东厂就算全部出动也抓不完。   更不要谈,参与其中的可能也都是些普通百姓,这些人可能就是跟风行动,不知道轻重的,那查到怎么办?把所有百姓也抓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   至于设置太过复杂办法,比如辨别哪些私铸的货币可以认、哪些不可以认,这听起来很美好,但并不具备可操作性。   这个年代的官府的行政能力,远远不如后世,一个县衙就那么些人,多少事情等着做?   除此之外,还会增加腐败的空间。   在行政体系中,越是复杂的结构,越容易腐败。   当然了,朱厚照这种拒绝私铸钱币的方法,会增加一部分百姓的负担,使得他们的财富凭空流失,这的确是个问题。   然而不这么做,一旦货币改革失败,那么百姓要承受的代价会更加巨大。   只能说,现在的大明能够承受得住底层百姓带来的一些骚动。   当然,还会带来另外一种可能,   就是私铸货币会以某种形式留在民间,即官府不承认,但因为这种货币在民间大量存在,百姓又不愿意放弃自身的财富,于是就自发的开始使用。   所谓货币的价值,其实就是来自于使用者的承认。   极端的说,我随便画张纸,就说它是一千两,卖我东西的人承认它是一千两,那朝廷能有啥办法?   不过这种形式,朱厚照觉得是可以的,   世上没有绝对与完美。   尤其在生产力和生产方式还很传统的16世纪。他的货币改革,只要保证官方各类渠道以及主要的经济发达区域完成就差不多了。   剩余的大山里、山民们自发用自己的假货币,你说你一定要派人钻进去把他们抓出来惩戒一番干什么?   他们交易来交易去本身也没有多大规模,弄到最后可能暴力执法的成本都超过带来的收益。而且还搞得鸡飞狗跳的,实在不智。   说白了,主要就是汉民集中居住的区域。   朱厚照下完这道旨,就把韩子仁的密奏拿了出来,“锦衣卫在扬州已经发现了有不法商人要私铸货币发朝廷的财!这是朕绝对不允许的!   今天之所有把六部九卿全叫来,也是要提前与你们打个招呼。朕不管这些涉案的商人有什么背景、来路,既然要挖朝廷的墙角,被抓住的时候就不要拖人来关照!”   言外之意,你们到时候不要来求情。   毕竟一般来说,这种大商人都各有各的关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嘛。   另外一边,张璁也把圣旨写好了,他过来双手奉呈,“陛下,旨意拟好了。”   朱厚照扫了一眼,吐出两个字,“用印。”   “是。”   “张永今天也来了。”   “奴婢在。”   “锦衣卫现在在江南一带探查,东厂也不要歇着,你也出京吧。到沿海浙、闽、台、粤四地沿途遍访,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非就是盯着那些兑换得多的大户人家,看看他们是不是有参与私铸、是不是与官府有合谋的行迹,豪商,一省也没有几家,你速去将此事料理好。”   张永算是他心腹中的心腹,可以说是陪了他几十年的老人了。   司礼监的位置朱厚照换过人,但御马监的位置还没有。   御马监是管了一些兵马的,朱厚照一直非常看重。   “奴婢这两日便启程!”   “尤址,”皇帝又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司礼监也去打招呼,让各地的镇守太监招子都放亮些,可不要内阁报了案子,你这里却一点儿信儿都没有。”   司礼监再参与,那就是所有的力量都被调动起来了。   而且其中还暗含比较的意味,万一外臣报了,镇守太监不报,那这个人要么是无能、要么是有问题。   大明朝许多年没有刮过狂风暴雨了,   但不是天子不敢刮。   其实江山稳的很,后来的什么魏忠贤之乱,那更可怕,也没有就葬送了江山嘛。   朱厚照总之就是一句话,“诸位,朕不会在这件事上心软。你们各自回去以后,也要约束家人亲属,免得一把岁数了还要到朕的面前痛哭流涕、丑态百出!”   天子令一下,各处城门大开,   接着便是一队一队的‘鹰犬’冲出京师! 第九百一十六章 胆色   又三日后,   朝廷的旨意和皇帝给韩子仁的密旨都到了扬州。   即便是韩子仁这个特务头子在看到旨意以后都有些震惊,皇帝的意思不仅仅是要大办扬州的这桩案子,而且是将厂卫这两头饿狼全都放了出来。   照这个力度去办案,结果也很明显了,那必然是处处都有抓捕之事。   一方面是因为私铸钱币这种事不太好界定,更容易污蔑,你手里拿着私钱,说不自己铸的,这种话我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你又能怎么证明?   另外一方面是短时间集中办案,案件太多必然难以周全,又要求快、又要求准是不太可能的。   鹰犬,   这就是鹰犬呲出獠牙的威力。   但韩子仁管不了那么太多,老实说他印象中的皇帝也是心系百姓的,若不多番考量,也不会下这样的旨意,说白了皇帝也没办法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于是晨光初露时,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终于出动了。   数百名锦衣校尉身穿华美锦衣,他们的目光如炬、气宇轩昂,这样的队伍只要出现在街头,便显得威风凛凛,令人生畏。   ……   蒋吟从外面进水榭,进来就说:“今日那个九娘子又没有来。”   “喔。”   回答她的声音平淡而没有感情。   “兴许是真的替咱打听做胡椒生意的人去了。”   不清楚,林清韵现在对于种胡椒也没有太大的念想。   正当两人聊着的时候,外面跑来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小男孩,看着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脸蛋儿脏兮兮的,且不知是哪家的可怜娃儿呢。   小男孩冲到岸边,冲着水榭叫了一声,“请问有人在家吗?”   宋九娘不在,又有陌生人来访,一下子便让这两位警觉了起来。   “你先坐着别动,我去瞧瞧。”蒋吟放下手中的茶壶,强装一副很强势的样子出现在门口,   “哪里来的野小子,干什么的?”   那小男孩傻傻的,只是伸手了个东西,说:“这是一位姓宋的大人给我的,叫我务必送到这里,交给住在这里的漂亮姐姐。”   “啐。”蒋吟脸色不好的说,“你看着也有十几岁了,不是小孩子,不能这么轻浮。”   当然,因为听到是姓宋,所以说她的警惕心也就降了下来。   屋里面,林清韵也走了出来,打眼瞧了这可怜的孩子,说:“给他点吃的再让他走吧。”   蒋吟没有与她在这个问题上斗嘴,给了就给了。   小男孩被打发走以后,   林清韵坐回房间里开始拆阅信封。   蒋吟忙活完从外面走进来问道:“写了什么?她怎么人都不来了?”   “姐姐,你没有真的将好铜钱熔了练差一些的铜钱吧?”林清韵是‘唰’得一下站起来的,神情也很是急切。   “干,干什么?”蒋吟一呆。   “你且看!”林清韵急得说话像倒豆子,“宋大人不来就是因为锦衣卫有更要紧的事。皇上下旨,要锦衣卫、东厂和所有官府一道,对私铸铜钱、诓骗官府新钱的人进行严加惩处,所涉金额达百两,即有牢狱之刑,千两流徙,万两杀头!姐姐,你先前还说要去做这件事呢,有没有?”   蒋吟听完了也看完了,   她那张还算鲜嫩的脸蛋一下子惨白起来,“我,我,我是,我是……”   林清韵心沉到了谷底,“真有?不是说千万不要的吗?”   “哎呀,我当初,当初也是看有这么一个机会,就没忍住。谁想到会是现在这样?”   林清韵只得着急去翻,“那些钱在哪里?有没有拿去换过?”   “换还没来得及换,”蒋吟忽然像抓住了什么,“没有换的话,可不可以被认为是没参与私铸?”   这个嘛,就不太好讲了。   其实参与私铸问题才比较大。   至于换钱没换钱,这有什么关系?人抓到了,钱还能跑了?   当然,这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   具体如何解释也不在她们两人的手上,关键是要官府认了才行。   林清韵虽说这两日像病娇一样哭哭啼啼的,不过她毕竟是参与过对朝廷命官报仇的狠人,关键时候倒也稳得住,   她仔细想了一下就说:“宋大人还有保护我们的任务,所以上面不是要我们的命。现在你参与了这件事,但还没换,没有真的套取官府之财,说不定还有转圜之机。咱们现在就去找宋大人,一是坦白这件事,二是姐姐要把组织私铸这件事的头头揭发出来,帮助办案。如此或许可以不功不罪。”   听起来是有些道理。   但是人都是关己则乱。   蒋吟本能的有些想躲避,说:“妹妹!哪有犯了事还自己主动送上门的?你看她信中语气多严厉,这件事谁说情都没用,又怎会有转圜之机?”   “姐姐!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有先斩后奏之权,他们还有内情所,掌握天下动态,现在天子既然已经下旨,宋大人又无暇来此,想必是扬州的案子已经开始办了!   你们私铸的时候根本没有周全的隐蔽措施,只要抓到一个,肯定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最后锦衣卫找上咱们,那才是真正的迟了!现在有揭举之功,这是最后的机会!”   “说的是有道理,可你说了又不算。”蒋吟还是不想去。   林清韵没办法了,她提上裙子还走得快些,直接出去了,“你不去我去!”   “哎!清韵?!哎呀!”   原地跺了跺脚之后,她没办法又跟上去。   不过这路途上也真是胆战心惊,她们住在扬州城偏僻的小河旁,接近城内的时候就明显的感受到现在的氛围与平日里不同。   街头上人数明显减少,   反倒是骑着高头大马急速冲来冲去的官府人马不少。   林清韵说要找,可这能去哪里找?   走上街的时候,她们还亲眼见证了一回锦衣卫的‘执法’。   便是十几个人直接踹门而入,不一会儿就在里面倒腾出几袋子的劣钱币,紧接着就是一个老男人,并一家老小全部被绑了出来,   周围邻居也都和她们一样惊恐的看着,   看着原本富裕的员外老爷如丧家犬一样被踹着往前走。   林清韵经历过这个画面,当初长乐台就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天子一怒,尸横遍野。   耳边,则有百姓之家嘀嘀咕咕,“这是忽然发的什么疯,锦衣卫满城抓捕,说是犯了炼假钱币之罪。可先前明明还收呢,这不是坑人吗?”   另外一人说,“也不知朝廷里又出了什么变故,想必什么什么奸人欺瞒了皇上,告了恶状呢。”   声音极小,只有林清韵这样和他们站着一起看热闹的才听到。   听了之后心中又腾得冒出怒火,“皇上仁厚君主、天纵之才,怎有人能够欺瞒得了皇上?朝中更没有什么妖邪!假钱币原本就为朝廷所禁,这些被抓获的人皆是因为自身贪念皱起,想要不劳而获,这是自讨苦吃,关皇上和官府何事?”   之前议论的两人,看装扮也是乡绅一类,否则没有那般见识,因为自己说的事情有些‘不敬’,锦衣卫又如虎狼一般窥伺在侧,所以就算面对的是柔弱女子,他们也不敢还嘴,只是嘴皮子翘一翘,然后走为上计。   蒋吟则拉了拉她的袖口,“管这些人作甚,咱们还是先找人吧。你看这架势,多吓人呐。”   官府真的在抓人,这的确吓到她了。   只要她认识的那些人被抓获,肯定会把她供出来,双方之间又没有什么很深的交情。   林清韵咬了咬嘴唇,“要么,我去找人问一下。现在城内估计有不少的锦衣卫。”   “行么?”   “不知道,但是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在这焦心等待熬人要好。”   一般人是不会主动招惹锦衣卫的,不过这往日的花魁也算是有几分胆色。 第九百一十七章 官商一体   现任的扬州知府可不是寻常人,他是当朝吏部尚书王琼的次子王朝需。   在上往下看,这些身份没什么光环。   但从下往上看,与芸芸众生相比,王朝需的背景可算是厉害了。   其实这些年来,因为商业的兴盛,似扬州、淮安、南京、杭州、宁波等都是一时繁华的大城,在不提升这些知府品秩的情况下,还要达到有效的管理,那么办法就是要放这些很有背景的人。   这样的话,不管当地有怎样的地头蛇,碰到这些人也都要给我老实点。   至于王朝需,他除了身份特别以外,还是三司会考出身的官员。   这家伙进士这条路走不通,就通过三司会考‘曲线救国’,后来学了水利,这才捞了个官当一当。   其实这也是他父亲的功劳,因为王琼是治水的专家。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老爹铺好路的。   王朝需这家伙也继承了他老爹长袖善舞的特点,只要事情搞得定,手段方面接受程度很高。   眼下,也有一样大事落在他眼前,   便是锦衣卫忽然在扬州掀起了查处私铸的大案,   那姓张的豪商与他多多少少还算是有些关系,所以事情一出他立马像是被扎住屁股一般,匆匆忙忙的就出门前往‘案发现场’。   说起来,韩子仁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知道王朝需的底细的,但皇帝认真与不认真,他还算能分得明白。   当然,场面上要说的话少不了。   所以当王朝需到的时候他算是客气了一下,拱手叫了一声,“王二公子。”   不称职务,而称家中排行。   王朝需马上就能领悟其中意思:你这芝麻官我不放在眼里,我是给你爹的面子。   这家伙算是匆忙赶来,看着张家的宅院外围一层人,里面又围一层人,心中更是略微有些焦急。   甚至一般闲杂人等还进不去,好在是韩子仁碍于他的身份打过招呼。   到里面之后又看到空地处绑了男女老少几十口,一个个哭哭啼啼的实在叫人心烦。   “韩指挥使光临扬州,怎么也不提前告知一声,小弟我今天才知道您的行踪。”王朝需先寒暄了一句。   韩子仁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皇命在身,来不及拜访,王二公子莫怪。”   “岂敢,岂敢。”王朝需寒暄完之后就指了指外面的一大帮人,“韩指挥使,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忽然就抄起家来了?”   韩子仁故意‘咦’了一声,“这张氏不规矩,暗地里私铸钱币,挖朝廷的根,王二公子竟然不知?”   王朝需冷汗暗流。   “韩指挥使,这样的大案……”   韩子仁打断了他,而且脸色发冷,“王二公子家学渊源,老天官立朝几十年,耳濡目染之下也定当知晓锦衣卫办案的规矩。”   他没有把规矩打开来说。   其实规矩就是你们没有资格管。   事实也是如此,所以王朝需才觉得锦衣卫插手以后事情很棘手。   对于韩子仁来说,去年那次整顿实际上也是对他的严厉警告,如果这次屁股还是不干净,那就不是帅位归属问题,怕是小命保不保得住都是一个问题。   “小弟不是要插手的意思,只是事发突然,觉得震惊。也没想到张氏真的参与了钱币私铸。”王朝需开始转眼珠子,嘴巴上嘀咕着,“既然是此事,那确实要大办……”   韩子仁看他神情有些奇怪,心中也沉了几分。   皇帝料事在前,心里应该清楚地方上这些官员和商人不清不楚,所以不仅叫他低调查探,而且还要注意商人与官员之间的关系。   某种程度上,货币改革也会受制于此。   “王二公子,还有事么?”   王朝需有些尴尬,“没,没了。”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三五个校尉已经将张家的家主给绑了押过来。   “缇帅,这位就是张伦。”   韩子仁看了看这家伙,又看了看王朝需,发现这家伙脸色也是复杂。   “让他说话。”   “是。”   破布条一扯开,这张家主一下子就惨叫起来,“大人!大人!小人冤枉啊!”   韩子仁明知故问,“你有什么冤枉的,你让人大规模私铸钱币,这事儿是人赃俱获,连你铸币的厂子都找到了,还要狡辩?”   “小人是先前不知朝廷有这样的禁令,若是知晓,绝不敢多铸一分!”   “不行,这不能算是理由。旧钱换新钱,肯定是一两换一两,你与人换钱,难道会接受别人一两换你十两?这还需要说么?”   韩子仁是引导他,看他会不会说出与王朝需有什么关系。   其实王朝需也是死死盯着他。   这个时候内心折磨的张伦,他很想去看王朝需,但是不敢。   如果不认,他还有机会,可若是把王朝需拉下水,那一切就都完了。   韩子仁等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这是遇到了个聪明人。   他也不再多废话,“来人,让此人在案卷上画押!按照朝廷之令,此番货币改革,凡私铸货币套取官府钱财超过万两的,一律处死!”   一锤定音。   宅院之外,   烈日下的王朝需眉头紧锁,当下他也做了个决定,回府之后立马更衣,连夜入京。   这件事他得找找他老子了。   这样的秘密行事,韩子仁没空去管,他也不在乎这个时候王朝需会做什么,如果他说服皇帝,那么他放人也不是不行。   不过马都问了他一个关键的问题,待这条大鱼抓好之后,他便求见请示,“缇帅,这个张伦,咱们怎么审?”   这也是聪明人问出的问题了。   韩子仁考虑了一下,问了个很有考验人的问题,“这个人,平时传闻如何,有问题么?”   这,   马都一下子有些为难了,王朝需是吏部尚书的儿子,他搞不清楚韩子仁要不要得罪这个人,而这一点决定他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不对,他忽然心思转了过来,   韩子仁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考验他?   莫不是也怀疑他吧?   马都一咬后槽牙,“回缇帅,根据属下的了解,张伦此人应该还是有些问题的。”   韩子仁云淡风轻的说:“既然有问题,那么就去审。怎么审是什么意思?”   “属下多言!”   “去吧。”   “是。”   马都这样的回答算是救了他半条命,相当于把自己从这个乱局中摘了出来,至少他是一个相对忠心的锦衣卫,对于指挥使来说,持续的能感受到这一点很重要。   现在的问题就是张伦了。   正常来说,按照锦衣卫的审问手段,这些没有受过训练又锦衣玉食的商人是绝对扛不住的。   所以敲出一些东西来不难,   难的是后面的事情。   实际上改革的难点从来不在于这些商人,他们能有什么实力与国家机器对抗?   真正在背后使劲的是与商人结合成的一些利益共生体。   他们是官员,甚至是地方上的镇守太监,如果他们暗中拆台,许多事的推行就会受到阻碍,毕竟他们本身就是推行的行政体制中的一部分。   考虑再三之后,韩子仁将自己的属下四人召到密室,说:“扬州的大局你们来主持,本帅得入宫一趟。”   “入宫?”   “嗯,旨意已经明确,遵旨抓人,这对于咱们来说没什么难度,也不会有人敢于阻挠锦衣卫抓人,就算是王朝需也不行,所以这里并不需要我。不过这个案子已经不仅仅是几个商人的事,我得入宫向皇上面陈。”   “属下遵命!”   宋九娘在他走之前,又禀报一事,“缇帅,属下又接获一个线索,不是大商人,乃是民间一些三教九流之辈相互串通进行钱币私造,这案子可否交由属下去办?”   韩子仁点头,“可以,临走之前我再说一句,皇上这次是要用重典,以此震慑宵小,因而凡触及私铸的,一个不可放过!” 第九百一十八章 帝王之术   “二少爷怎么此时回府?”   这会儿还是上午巳时,王府下人一看也知道是连夜赶路的。   王朝需提着步子快走也不看人,小跑般的走下门口阶梯,并问跟着的人,“爹呢?”   “老爷正在书房呢。”   正德初年,皇帝曾经惩治过官员不按时当值的恶习,用现代话语表述这就叫旷工。   不过这种事情很容易故态复萌,朱厚照不怎么叫早朝,只是时不时宣人入宫。对于这些官员来说,不耽误皇帝的宣召,基本也没人会找他们麻烦。   这也是王琼今日在家的缘由。   书房里,他眼皮子一抬就知道他的来意,张口就道:“锦衣卫动手了吧?”   王朝需还没来得及说几句问候语,直接被这句话道懵了,“爹你已知道了?”   “早就知道。”   王琼正在提笔练字,还注意运劲呢。   早就知道?   这就让人很不满了。   “看来爹也不疼儿子了。”   “笑话,你个兔崽子知道什么?”王琼头发白了,眼袋深重,甚至身子骨也不如以前轻快,但是脑子还没生锈呢,“皇上当朝说了锦衣卫在扬州查有所获,你老子我转头就去告诉了你。你当当朝天子是什么人?能随意糊弄?你正是因为不知道,匆忙入京,这才保得我们这一家,你要是早有准备,步步为营,以皇上的聪明,一眼就看明白了。”   “爹,看您老这么稳当,是不是有办法?”王朝需就知道事情有转机,又变成笑脸。   “办法是有,却不知道你敢不敢用。”   “爹的办法,孩儿肯定听的。”   “好。那你上一封请罪疏,把你和你的那些个所谓的朋友的关系交代清楚,丁点儿不许隐瞒。然后,你老子我再卖卖这张老脸……”   说到这里王琼也是叹息,“大不了就是哭上一顿,请皇上饶了你的死罪啊。”   “爹!”王朝需没想到是这办法,瞬间有些急了,“你这是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啊!”   王琼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完成了写到一半的字。   这个字,他写的是‘心’。   “那么你的办法是什么?”写完之后,他抬头反问,“你要是有不跳火坑的办法,说出来,上刀山下火海,为父为你去趟。”   “孩儿不敢。孩儿看到锦衣卫抓人的时候,心中方寸已乱,这两日在路上也没有想到过什么好的办法。但是孩儿总是想着,皇上也不可能真的不留情面吧?”   王琼笑了笑,“皇上虽说铁面无私,但有时候也的确是护短的人。对于自己殿前的狗他是极尽照顾,当年的特别俸禄不就这么来的么?说到底就是免了心腹大臣的贪墨之罪。而对于不是自己人的那些呢,自然是半分情面不留。   现在的问题是,你王朝需是皇上的自己人么?当官也几年了,你考虑过皇上真正关心的是什么嘛?货币改革这件事摆在眼前,你又是怎么看的?你入了这门可有问过一句关于货币改革的事?没有!你是在想怎么通过你老子的关系把你犯的事摆平!不关心皇上的事,却要皇上饶你的罪,哪朝哪代有这样好当的官?!”   最后的一句,有严厉的教训的意味。   “孩儿糊涂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这种危急时刻,王朝需也不再骄傲,骂他什么也认了。   “那你现在还糊涂么?”   “现在明白了,孩儿这就上疏请罪,再回到扬州力推货币改革之事,乞求皇上开恩!”   王琼道:“你也莫要以为,这样就安稳如初。朝堂之上,步履维艰,你能不能活,还要看运气。货币改革这事,必定是要动一些地方的人,这些人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一点,皇上明白。所以……就怕……”   以王朝需的水平听不到后面的话,“就怕什么?”   王琼则抿嘴不说,   他是想到了,而且心里有些紧张。   但人的本能又会驱使他不去往那个方向想。   “希望不要有那么差的运气。”王琼扶着桌沿站起来,“好了,你要的答案我给你了,不要在京师里呆了,赶紧回扬州去!”   “是!”   倒是府上的管家走到门口,说:“老爷,二少爷想必是星夜赶路,小人命人准备了鸡汤,喝上一口补补身子吧?”   王琼则把这两人都轰走,“事情办得不好,牢里有的是汤,还有更好的断头饭呢,不差这一碗!”   ……   ……   乾清宫。   其实韩子仁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路上动作比王朝需要更快一些。   但入宫见皇帝,不像回家见老爹那样方便。   韩子仁是等到午后才见到天子的面的。   朱厚照呢,当了二十年的皇帝,这点事他怎么会不知道,听完韩子仁说到一半他已然醒悟。   “前几日召见群臣正式下旨的时候,朕就已经警告过他们,要他们约束亲人家属,免得到时候在朕的面前哭哭啼啼。当时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所以你不必如此担心。不过你不在京中,不知道这件事。从你的角度考虑,既然事态严重,及时回京禀报也属应该。”   韩子仁心中想道:果然如此。   皇帝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他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这个王朝需,朕记得他。”皇帝凝眉回忆了一下,“他去担任扬州知府的时候,朕还夸过王琼,说他举贤不避亲。距离现在大约也有两年多的功夫了,一直都忘记这家伙在扬州干得怎么样。扬州现在如何?”   “有圣君在朝,扬州自然是繁华如初。”   “王琼总不会犯下很愚蠢的错误,朝中任何一人都可能糊涂,他是最不会糊涂的。朕的一众大臣中,要说见风使舵、不择手段,就属他王琼了。而且他了解朕,所以绝不会在货币改革这件事上给朕出难题。”   话虽如此,朱厚照眉头一皱,心里想着:但这件事怪也就要怪他这‘不择手段’所带来的名声不好。   因为这样的话,怪罪于他,朝中上下意见最小。   他又是吏部尚书,   这可是天官,   天官都没那么面子就皇帝收回成命,其他人还用说么?   实际上在正德一朝,六部的职能还是很明确的,每部尚书也不是就沦为阁老的棋子,他们各自都有一摊子事,皇帝同样倚重,所以地位不轻。   至于这吏部尚书,除了礼部尚书就是它地位最高。   杀鸡儆猴,正好合适。   只不过这些帝王之术,实在也不适合与韩子仁讲得太过明白。   韩子仁尝试理解皇帝的意思,“陛下是说,王尚书绝对会做出正确抉择,那是要臣放王朝需一马么?”   朱厚照手指摩挲着,略微思考之后摇了摇头,“不,扬州爆出案子,这是货币改革之后的第一案,肯定要往深、往细了查。朕不能让人看出来有顾忌什么人,否则后面其他地方还怎么往下推?   王琼给他亲儿子想的办法绝对是靠谱的,所以你不仅要查,而且要查得铁证如山,查得王朝需人神共愤。这样才能让人看到朝廷的决心。这难么?”   韩子仁打了个包票,“不难的。锦衣卫要找个好人不容易,但是要弄出个坏人还是容易的。”   这种实诚话讲给皇帝听干什么?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就当没有听过,“还有什么疑惑么?”   “没了。” 第九百一十九章 揉捏   特殊时期,宫内的警戒也开始加强了。   从宫门守卫的太监开始,宫内进行了一轮筛查,以往懒散作风的宫女太监可能只是小惩,但现在不行。   尤址在皇帝默认下杀了几个人,   这之后皇宫的氛围显著变得紧张肃穆起来。   与此同时,   负责皇城守卫的卫所统一轮换为腾骧四卫,这四卫的指挥使都是勋贵出身,可以说是朱厚照特意挑出来的人。   避暑行宫什么的,今年提都没有提,这是自行宫建成以来的第一次。   至于皇帝常常驾临的奉天殿、乾清宫以及后宫诸殿,更是重点区域,绝不允许闲杂人等随意靠近。   历史上的嘉靖年间发生过宫女合谋行刺皇帝的逆事,   这种事虽然离谱,朱厚照也并没有像嘉靖一样苛刻的对待宫女太监,但为了以防万一,一些防备措施他还是上了。   总之一句话,   皇帝现在被‘隔绝’了起来,每日专心于处理从各地上报过来的货币改革的处理事宜。   那一支朱笔就是他的‘武器’,上传下达之间,决定了太多人的命运。   除了锦衣卫在扬州开展大行动以外,   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也带领东厂番子清查东南沿海四个省份。   正如天子所说,用假钱币大量兑换新钱这种事不难查,毕竟规模在那里。   正德二十一年的浙江巡抚已经换成了当初的皇帝心腹汪献,他是最早一批的侍从室人员,掌控的也是海贸这个钱袋子。   听获旨意以后,他便吩咐下去,并亲自出马接陪张永,然后从浙北开始监察那些豪商的兑换动作。   民间风声鹤唳,朝堂上也开始紧张起来。   张璁也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便是过了宫门以后,便觉得这宫里有一种深而似海的感觉,   尤其他们也了解皇帝,   这位主子的性格就是平时可以嘻嘻哈哈,但狠起来的时候是什么人都不买账。   但又有许多人到他这个首辅跟前哭哭啼啼,其中不乏像吏部尚书王琼这样的重臣。   按照道理说,这些人都可以算是他的左膀右臂,所以真的求过来的时候,他也不好直接推辞不受。   不然怎么办呢?   “德华(王琼字)的处置方式算是及时的了,但现在都是密折往来,各地的情形我们不能说不了解,但真的没有缺漏之处吗?”   张璁还是平静的,因为他自己觉得自己很干净,“有的时候下面的人诓骗了你们,也诓骗了老夫。我卖了这张老脸去求个情倒没关系,哪怕被皇上训斥,又就咬咬牙撑一下。   可若真实的情况不是我们所了解的那样,皇上三言两语将我们踢了回来,没了缓冲以后,事情办不成不说,之后的话也没有办法再讲了。”   包括王琼在内,还有一些其他的官员也在这里。   现在张璁的这番话撂出来,他们开始为难了。   那些密奏都是未知的,   未知就是一种恐惧。   而且这也使得张璁的担心非常有道理。   这倒不好直接怪张璁推脱,因为这确实是个问题,而且还是为他们考虑。   当然了,这本质上仍然是官场老油条的一种老狐狸式的话术。   如果王琼他们冒险去打听密奏的内容,那这件事最终事发也和张璁无关,虽说这老狐狸现在就是暗示他们要这样做,可没有证据你怎么讲?   更可能的情况,到那个时候,   王琼不仅不能把张璁拉下水,还要自己站出来抗雷,说张璁不知道这里面的事,都是他告诉张璁的。   这才是真实的官场。   而不是慌乱中指认张璁也知道,他也犯了和我们一样的错误,皇上你要处置我,那也得处置他。   像这样的蠢货,在官场上活不过三天,   因为干出这种事不会有任何人再为你说一句话。   相反,保着‘主子’,让首辅大人还记得你的‘懂事’,这或许还会保留一线生机。   就算你自己的命保不住,   你一家老小,宗族内数百口人怎么办?   很多人就是这么考虑的。   当然了,贸然去打听密奏内容,这算是极其冒险的了。   像是通政使路忠铭不管这些,只是叹气卖惨,“阁老所言不错。而且皇上当日就已经提前警告,要我们约束亲友。只是皇上不知道,有的时候我们说是说了,但那帮七大姑八大姨不知道事态严重,甚至瞒着咱们胡作非为,这又能怎么办?我那儿子是我老母亲的心头肉,唉,难呐。”   王琼反正心里也是紧张的,虽说皇帝还没最终冲他发作,但万一锤子落下了呢,   他皱着眉头说:“皇上,改制奏疏呈递。现如今,我等确实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是如何批示。其实货币改革,皇上解释过多次,我等都是明白的,只是这次圣旨突然,若是能有几分转圜余地,应是更好些。”   看他们为难的样子,张璁说:“要是实在要紧,你们又如此着急,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话,老夫也可以去讲。”   王琼等人则表示一种‘感动’,“阁老的心意我等都明白了,不过这件事……还是要再议议。宫里,现在风声也紧。”   张璁在这件事上,是完全的滑溜不粘锅、而且还要当好人。   假如他们真不冒险,那张璁就闷头去宫里和皇帝提,最后失败了也不是他的问题,是这些人自己就摸不清楚情况,   还怎么怪得上这个厚脸皮去求情的阁老?   不仅怪不了,相反,特么的还得感激他一番。   这就是会当官的人,   其实也不容易的,   打发走了自己这群不省心的左膀右臂以后,张璁也是沉眉叹气,“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肚子主意的聪明模样,轮到自己却不晓得怎样选才是对的!我这把老骨头,迟早也要交代给他们!”   ……   ……   乾清宫里,   朱厚照也收到消息,不仅仅是货币改革的消息,更为重要的是京里这些人的动向。   说到底,老百姓什么的,杀几个人至少能唬住一半以上的人,而每一次改革的受阻,也不是底层的人有多大能量,关键还是官僚体系自己会不会有某种反弹。   所以他才犹外关注朝堂上的人。   “这个王朝需到底是王琼的儿子,倒是深谙朕的心思。”这话他是与尤址在聊,告诉他不怕的,有胆子他就泄露,“认错很快,态度很好。”   朱厚照将手中的认罪疏拿起来又放下,缓缓的敲着,“尤址啊,关于这个人其他的信息有没有?他平时到底怎么样?”   尤址瞟了皇帝一眼,弯头嘿嘿笑着,“陛下,奴婢不敢说。”   “怎么不敢说?”   尤址又不是傻子,最近氛围不好,他当然是夹着尾巴,“皇上心中已有主见,不需要奴婢多嘴。再说,奴婢说他不好与好,都是不对的,仿佛奴婢有什么私心,因而奴婢不敢说。”   朱厚照嗤笑一声,“难怪人家都叫你‘尤头’,你这油头滑得很。”   “皇上这句夸赞,奴婢不敢受。”   尤址说话分外小心,这个时候可不敢失言。   朱厚照站起身,略作沉吟,随后说,“估计他们也着急呢,明天你传旨,七日后朕再叫一次大议,侍郎以上的全部入宫。”   他眯了眯眼睛看着这奏疏,   “朕要听他们讲讲,各自都为货币兑换做了什么!”   现在他已经有信心能够揉捏这些文武官员,   明面上当然是众臣一道议事,   但实际上却是另外一番意味,就是如果做得好,那‘杀鸡儆猴’还可以缓缓,甚至可以当做没有这些事,如果做得不好,那肯定会有动作出来。   而且他特意放七日后,这也是以前没有的动作,聪明的臣子一下就能感觉到皇帝的意思,放出的这些时间就是让他们去‘使劲’的,至于说造假谎报,也的确有可能。   是的,朱厚照就是要逼着他们,哪怕是撒谎,你都要跟老子说你办了什么。至于撒谎被发现,那是另外一回事。   总而言之一句话,货币改革如火如荼,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关心,朝堂百官也都要动起来! 第九百二十章 一箭双雕   宫里递出了七日后再大议的旨意,   内阁三人,张璁、顾人仪、王廷相看了以后都默然不语,各有各的想法。   张璁很多事情其实都明白,   顾人仪是清流出身,时至今日仍然在仕林中有很高的声望。   户部尚书姜雍,少府令范玉昌一向喜欢将‘顾阁老’挂在嘴边。   但顾人仪也不像张璁那样允许其他官员聚集在自己府上,他更加注重行事光明磊落,号称君子无私事,无不可与人言。   这当然也只是号称了,   实际上,臭味相投的几位都会在内阁值房边上的房间里煮茶议事。   今日随着旨意一并被透露出来的还有扬州知府王朝需所上的请罪疏,   这件事情,皇帝还没正式问他们,但过不了几天总会提到的,就是皇帝不提到,朝中也会有正直的御史拿这个事上奏。   但王朝需这个人很敏感,   他是王琼的儿子,王琼又是张璁一系,   如果要他们主动去睬这个人,实际上就是和张璁为敌。   这,就要仔细考虑考虑了。   范玉昌还带来一个消息,他说:“扬州出了事情以后,吏部以‘知府有罪、而为免货币改革推进不力’的由头,已经向皇上推荐了两个新的知县和一个新的知州,名单上可都是他们的人了。”   扬州府属于南直隶地区,府治位于江都县,除此外还有仪真、泰兴两县,另有高邮、泰州、通州三州。   这次货币兑换之事是以县(州)为单位,每个县衙负责具体的兑换事宜。   现在王朝需出这么个要命的事,京里马上就换得力的人给他,其目的不言而喻。   户部尚书姜雍道:“这个时候出这个主意,一方面是做些表面功夫,显得大公无私,与此同时又能够换上自己人,在货币改革中做出一些实绩以挽回圣心。还真是用了心思的。”   王廷相问:“阁老,咱们就这么看着吗?”   “你想如何?”顾人仪一向不摆太大的架子,展现自己一个知礼守礼的老清流的姿态。   “他们能推荐人,咱们就不能推荐?凭什么让他们这么顺利?”   “下官觉得不好。”范玉昌摇摇头,“这个时候他们推荐新的人选,为的是货币改革,皇上想要的也是货币改革啊。”   政治斗争是不假,   但是放人过去捣乱,这就容易触怒龙颜。   “但也不能就这么让王朝需如此轻松的就挽回圣意。”姜雍强调了这么一句,“这个人我是知道的,非是正经科举出身,靠着三司会考弄了个官身,属于不学无术之徒。”   说起来,这其实也是很多人原先不满三司会考的原因所在。   因为它更不公平。   懂得四书五经的老师对普通人家来说还相对好找。   但懂得算学、格物、地理等这种科目的老师要哪里去找?尤其是大山中的偏远地区,这种人才稍微冒头就被朝廷要过去了。   其结果就是导致越是贫困地区的百姓越难接触到这些知识。   简单的说,寒门子弟是不太可能利用三司会考获得官身的,倒不是绝对没有,但概率低啊。相对的说,这就是不少世家、大族的子弟另开一条取得官身的捷径。   事实上,历史上王琼的儿子确实都是恩荫的虚职,并没有出现杨廷和、杨慎这种父子两代都是大才子的盛况。   其实以前科举当中也存在同样的问题,用现代话语表述就是教育资源的不平衡嘛。   所以我们常看到官僚阶层的子弟更容易考上科举,他们本是社会中的少数,凭什么又出这么多进士?   而在三司会考中,这种教育资源的不平衡更加明显。   朱厚照当初明白这一点,但他没什么好的办法,而且当时的情况培养出更多国家需要的人才更为要紧,公平问题在发展不足时自然是要靠后。   好在现在三司会考中的四书五经的重要性提高,算是稍微能抚慰一些人心。   言归正传,   正是因为王朝需的这种出身,   使得像范玉昌、姜雍这一波相对年轻、但是属于正经进士出身的官员有些瞧不上他。   更不要说王朝需的官声和他老爹一样,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顾人仪衡量了一下得失,说:“这个时候派人过去搅局怕是不妥,就算要派,一是不能明面来派;二么,最好是一些佐贰官,在关键的时候起作用。”   姜雍一听就明白了,但是也有些为难,“这种人在竟是临时要找,怕是也难。”   “那就不要派,”范玉昌摸了摸下巴,“就在当地寻一寻,或许也有突破。”   王廷相点点头,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其实很简单,就是他们觉得扬州的这些官员不够正派,那么他们在干活的过程中不可能完全规范,哪怕现在王朝需已经是九死一生,   但狗改不了吃屎,   这些人当官,不从中捞一点就不会干活。   如果真的能够掌握到这些,那么在关键的时候给他关键一击,岂不是神仙难救?   不仅如此,   顾人仪的办法更加照顾大局,因为真的到那种时候,他们这些人也是为了货币改革,是王朝需及其党羽没有干好,现在是他们将其纠正过来。   这样的话,也就避免触碰皇帝的逆鳞。   当然,如果不存在这种情况,那么也可以继续蛰伏,而不是在这个时候得罪那个张阁老。   议定以后,   顾人仪就开始吩咐了,他看着姜雍说:“咱们这里也有扬州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找个能信得过的人,应当不难。”   姜雍接了下来,“阁老放心,下官家中倒也有争气的子侄,寻几个过得了眼的正派小官,不在话下。”   这就相当于在‘敌人’的正中心安排一双眼睛。   这一次,不管王朝需要怎么弥补,一旦皇帝有那种要处置他的意思表露出来,那么他们要确保马上就能拿出踩住他们痛脚的事实。   姜雍又道:“顾阁老,下官还有话说。”   “讲。”   “是。顾阁老可还记得福亲王在君前状告张秉用一事?”   这也就是去年的事。   “你是说官银走私一案?”   “不错。”姜雍解释了一下,“事后来看,官银走私一案福亲王并没有告错,只不过圣意难测,皇上有其他的考虑。张秉用立朝十年,也算是有本事的,叫他过了那一关。不过自那之后福亲王与张秉用就分外不合。   现在的日本战事开启之前,张秉用便全力支持陛下,这虽说合乎了圣意,但其中也不乏有支持日本总督陈朝瑞的意思。若有一日,真叫他们坐大,那国本之事,亦有不稳之危啊!”   储位空悬,始终是他们这帮人的心头大事,可以说是一日不定,则一日不安。   姜雍的意思也很明显,陈朝瑞是三皇子的舅舅,   皇上那边呢,又迟迟不下决心,   万一真有什么变故,   不仅是福亲王遭殃,他们这些人的仕途也算是走到了尽头了。   而且站队已经站完了,总不能左右横跳,除非出现大的变故,否则他跳到哪边人家会信他?   顾人仪端坐于主位之上,他胡子动了动,“你的意思是,先由福亲王出面。”   “正是。福亲王本身就与张秉用不合,这一点皇上知道,自然也不会多心,张秉用那边也不会对阁老多心。若是不成,不过就是不合加深一些,也不会怎样。若是成了,福亲王威望更高,还是一箭双雕之举。”   众人听他讲到后半句才眼睛一亮。   “好一个一箭双雕!”范玉昌赞道,他立马拱手,“阁老,下官觉得大司徒之言颇有道理,只要稳妥处置,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姜雍又追说:“而且现在二殿下、三殿下都不在京中,正是当有作为之时。”   顾人仪朝王廷相看了看,后者没有明显反对的意思,   毕竟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一箭双雕。   “好!” 第九百二十一章 登陆温泉津   石见银山地处本州岛的西南部,并向西面向日本海。   日本的战国时代是诸国林立,当然,这个国的大小大约是个镇的感觉,银山所处的国度也叫石见国。   统治这片土地的是大内氏。   十几年来,大内氏也经历过反抗、挣扎,但从明朝派过来的历任总督都是皇帝精心挑选的,能力从来不差,再加之拥有绝对实力,所以大内氏至今仍然只能憋屈着。   说起来,日本这座金银岛确实富含金银矿,这几年来,除了石见银山以外,又陆续发现生野、院内等大型银矿山,并且同样大多分布在本州中西部山区。   储量更大。   再加上灰吹法的冶炼技术也从大明传来,   于是短短的十年左右时间,便带起了一个港口的兴盛与繁荣——温泉津。   其实‘津’在日语中的意思就是港口的意思,这个原本没多大的地方因为要作为白银的出口港而变得热闹繁华。   而在这个七月,温泉津最大的盛事便是大明舰队的抵达。   五千料宝船的高度超过这个港口内的任何一座建筑,前后长度更有恐怖的一百多米。而且这样的宝船有近七十艘,以至于温泉津这个小港不得不清空所有的商船让出泊位。   英国公张树就在旗舰船只‘徐达号’上。   他俯视下方的码头,陈朝瑞领衔,并与几个重要属官站成一排,而两侧则是列队好的士兵,宝船的庞大也在此时映衬出站在码头上人的渺小。   海风吹动之下,‘明’字军旗飘动飞舞,庄严肃穆。   按照道理来说,总督这个官在朝廷序列里也算是比较大的了,但皇帝下旨征讨日本,帅位归于张树。   所以他来了,陈朝瑞也得听他的。   好在,英国公这个爵位并非无名之辈,他镇得住这些人。   “列队!”   舰队上得命令靠的是旗语,这里一共是六万大军,停船以后,所有人都要出舱在甲板列队,等待按序下船。   张树手中攥着圣旨,领头走下来。   “下官陈朝瑞参见元帅!”   两方人马相遇,一番客套总是少不了,不过相互之间的眼神里都是激动神色。   今日天气也很好,万里无云,海风不冷,明净的天空像是洗过一样,天空之下宽阔的码头上大明士兵如同蚂蚁搬家,一队队的‘窝里’出现了。   “陈部堂多礼。”张树举了举手中的东西,然后努嘴问:“他们是自己人?”   陈朝瑞一听就明白过来,   今天是迎接嘛,他为显重视所以把大内氏的人也叫来了。   这帮人面相上看和大明人没什么区别,但那狗屎一般的发型出卖了他们。   大内氏现任的家主名为大内明川。   这个家族的历史已经被完全改变,能被陈朝瑞带过来的,那是最听话的一个。   “喔。回元帅,他们是听闻天军抵达,为显诚意,所以主动前来相迎的。”   大内明川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这个时候他也反应过来,马上说:“外臣前来恭领大明大皇帝旨意!”   张树则心里爽笑,你知道旨意里写的是什么嘛就领旨。   “陈部堂。”   他又叫了一声。   陈朝瑞明白,官袍一撩就跪了下来,“臣陈朝瑞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告诉陈朝瑞,准备好刀子,和朕的大军一起把闹事的人杀了再说。钦此!”   陈朝瑞这才跪下来,心思还没完全收住,结果这么一下就‘钦此’了,弄得他整个人愣住。   “陈部堂,接旨啊!”   “喔,好。臣陈朝瑞谨遵陛下旨意。”   张树无所谓他的意外,他还是看向大内明川,强调了一遍,“这就是大皇帝的旨意。”   大内氏笑容满面,“外臣遵命!”   站在张树边上、一直没说话的马胜心里骂咧咧的:奶奶的,原来是个没卵子的孬种货。   “大帅,这边请。”陈朝瑞带着张树前往总督府,走两步之后问:“皇上这旨意是个什么意思?怎么这个风格?”   “这与陈部堂无关,陛下这也算是追思祖宗。正常来说圣旨代表的是朝廷的威严,不可轻忽。不过太祖洪武皇帝开天辟地,却不是很遵循这些所谓的规矩。   当年沿海有倭寇之患,太祖皇帝下了一道圣旨,说:告诉百姓们,准备好刀子,这帮家伙来了,杀了再说。虽然失了些雅致,不过战场之上没有什么雅,反倒是粗狂些更加舒爽!”   陈朝瑞不是正儿八经文官出身,学问有限,所以不知道这些典故,现在一听也不禁哈哈大笑,“吾皇有乃祖之风!”   ……   ……   次日,   英国公、讨日元帅张树开始升帐议事。   他首先派人打听,“按照皇上旨意,此次讨伐冒犯大明之贼,朝鲜国亦要派兵两万,截止日期是八月十五的月圆之夜,陈部堂,你这里可有朝鲜国舰队靠岸的消息?”   “禀元帅,还未曾听闻。”   “眼下还有不到二十天的时间,若是李氏王朝的军队延宕日期,本帅会依军令行事!”   张树现在还不算什么举世名将,他只是在河套军区待过一段时间,知道会带兵的武功伯是怎么约束部众的。   军令如山,这四个字绝不是开玩笑的。   随军文官顾鼎臣说:“我军远渡重洋,也算是舟车劳顿了,正可趁这段时间稍做歇息。陈部堂,战阵之事不是儿戏。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次我军登陆足有六万精兵,这可是京师卫戍军区的精锐。”   一般来说,一个成年人一天需要消耗2-3斤的主粮,军人因为训练,属于高消耗群体,再加之顾鼎臣所说的精锐的意思,那就是人高马大,吃得多。   所以基本上要取顶格3斤。   6万人就是18万斤,算下来就是一天要1200石的粮食,待着不动20天,光主粮就得消耗两万四千石。   石见国这个地方临海多山、地域狭小,山里面都长银矿了,也没有大面积适合种植的土地。   顾鼎臣知道这些,他自然关心。   不过陈朝瑞却有些不高兴,这帮文人眼高于顶,似乎是瞧不起他的出身,便觉得连这样至关重要的事情他都会马虎。   开什么玩笑?真当自己这日本总督白当的吗?   好在他是笑面虎,会顾着场上的大局。   便笑着说:“顾大人放心,知道朝廷大军要来,我已命人提前购粮屯粮,现在港口内仅稻米便存了15万石,足够大军半年之需。”   张树听后,心中略安,15万石在如今的大明不算什么,但在这里应该还是不错的,属于用心去办了的。   顾鼎臣则继续问:“主粮足够,盐、糖、药等物品呢?”   “顾大人。”张树出来说话圆场,“此次大军出征关系到陛下心中的大局,陈部堂必定早就开始准备了。”   随后他又面向陈朝瑞,“陈部堂,六万大军用船来运,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且如今我明军部众火器应用逐渐推广开来,火器的威力较之刀枪那是天壤之别,只不过要想派上用场,必须得多带子药。这些东西日本没有,只能我们运来,但粮食日本是有的,所以顾大人才如此关心,这一点也是皇上交代过的。”   陈朝瑞依然笑着,“元帅不必多说,下官明白。大海波涛,海浪无情,下官也是走过的,知道运输不易。这些事还请元帅放心,就算一时凑不齐,但日本国总有大名有的。”   那意思到时候抢就行了。   接着他略过这些,提议说:“元帅,莫不如我们议议此次出兵方略吧?”   一旁的副将马胜早就等不及了,说:“是极,是极。现在咱们到了,总归可以放开手脚来干了吧?陈部堂,俺是在京师就听说了,这次动乱是一个叫新川氏的家族挑拨起来的,那是个什么鸟人?他们又有多少人马?”   陈朝瑞笑了笑,“将军莫急。日本这个地方现在乱的很,像是石见国这样自号为国的有大小几十家,其规模大约相当于内陆的一个镇,表面上得‘王’是位于京都的室町幕府,但自从成化三年到十三年的应仁之乱以后,幕府的实力和威望都大为下降。   一直到今日,日本都是战乱不断,反倒是石见国因为有我天军进驻,保证了长时间的安稳,也聚集了相当多的人口。可以这么说,放眼日本本岛,能组织起五千士兵的大名不过五指之数。至于新川氏,那是一帮极端的日本武士,他们不满于幕府和各地大名长期对明政策,所以自发抵抗。”   其实这也是某种必然,老百姓过不下去,随便找个人出来都能聚集起一帮流民。   只是陈朝瑞甚至不太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兴兵十万,   这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因为什么?   张树解释,“极端的日本武士倒不足为奇。但你给朝廷的奏报是说银山矿工中有人参与此次作乱,里应外合之下才损失了九百多人。皇上是防微杜渐,银山的重要性不必多言,哪怕只是一点祸事的苗头,皇上也绝不允许。   再有,朝廷现在和南洋诸国签署了一个共同条约,实际上也是做给那些使臣看。至于这第三个原因么,皇上没说。”   顾鼎臣眼睛一闪,惊奇的问:“还有第三个原因?”   “有,但我确实不知。”   因为是正德皇帝,所以他们不会相信这是糊弄玄虚,基本上是先入为主的就相信了确实有第三个原因,当然,具体是什么,真想不到。   马胜最烦这些,他直接叫嚷说:“大帅,既然新川氏没什么实力,那俺们还等什么朝鲜兵?不如给末将一万锐卒,末将这就踏平了他们!”   “离这里多远?”张树先问陈朝瑞。   “有地图!”他一招手,边上有人把东西捧上来,日本本州岛像是一个弯弯的月牙,石见国地处内弯下方,相当于偏西南的位置,同时沿着海。   至于更广阔的区域内那是细细密密的分出了许多个小框框,这一个框里面就是一个大名,这算好的,不好的情况是那个框框里面到底谁是大名可能现在还在打仗决定。   名字陈朝瑞也不会一一去讲,讲完了也会忘记。   “诸位请看,如今的情势是以石见银山为中心的石见国属于本州岛最为繁华之地,出了石见国向东有武田信贤、山明政清、细川持久等许多个大名,这些人中,有的原本并不是守护大名,而只是下面的守护代,   但当下的日本正处于某种礼崩乐坏的秩序之中,分家篡夺主家、家臣消灭家主、农民驱逐武士的局面“蔚然成风”,他们称之为下克上。   新川氏的代表人物新川成春便是这样的人。   加上武田信贤、山明政清、细川持久这些人都只是寻常之辈,在治国、治军、治人之道上并没有什么才能,根本掌控不了自己领地内的情况。   这便让新川成春这个原来的家臣有了暗中行动的可能,这几年来他在日本民间不断煽动明日对立,把温泉津的繁荣、京都的破败渲染为大明对日本的掠夺,并聚集了一大帮人,这些人自号武士,誓言要保护日本。   至于说他们具体在哪儿,这一点我也派人去寻访过。   新川成春手下的武士并非是某个国家的感觉,而更像是一个教派,他们设有不同的堂口,分布于各国境内。这也使得我们完全剿灭他们更加困难。”   陈朝瑞这番话说得应该是比较明白的了。   顾鼎臣摸了摸下巴,“如此说来这个新川成春并非无能之人,依我看,现下各国大名包括在京都的足利氏对我们都是敢怒不敢言,明面上不能直接反对大明,但暗地里有人组织这样的乱军,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朝瑞点头,这个姓顾的虽然有些自傲,但似乎这份自傲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张树一听也觉得有道理,“而且刚刚也说了,幕府将军对日本全国根本没有控制力,所以咱们想要找个说话算数的去处理遍布各国的乱军堂口,都找不到。”   陈朝瑞只能一番无奈的笑,“下官倒也联系过各国大名,但是他们会打上几场败仗来交差,实际上就是不出力。”   “那他们是一伙的啊!”马胜终于反应过来,“既然这样,那就一起干掉!”   顾鼎臣建议,“元帅,直接兴兵要铲除所有人并不明智,这只会使得所有人联合起来。不若这样,此次我军只以讨伐新川氏为名,和各国接触过程中,则是持‘帮助驱乱’的名义,以此达到分化的效果,下官估计就算这些大名他们心里头都明白,但要和新川氏联合,这是需要胆魄的。”   这样就是有的人敢,有的人不敢。   这不就分化了么?   陈朝瑞眼睛一亮,这家伙是真有料啊!人还是得多读书!   马胜则叫唤,“要是这帮人表面答应,暗中埋伏呢?”   顾鼎臣手掌重重一顿,“这样正好可以直接铲除,扩大石见国的范围!但过程中则要加强防备,行军之时要相互照应。好在这个岛国不大,不似在大明,疆域广阔之后,大军救援路途就要一个月。”   张树想了想,“大的方略应当不错。不过具体地形还要继续摸一摸。这几日多派些人出去。” 第九百二十二章 逆耳忠言   日本的战事正在进行之中,   但如果身处江南则完全不会觉得这个国家处于战乱。   从江宁到松江,从嘉兴到宁波,这片土地正在火热之中。   尤其九、十月份即将临近,已经要到每年收获棉花的季节。   摘棉花虽然不是多赚钱的活计,但是至少不是搬重物的活,使得很多女性能够加入劳动,于是乎没到这个季节前,   各种植大户就开始提前组织人手,只等时间一到,立马投入‘战斗’。   江南地区的棉花种植是随棉纺织业的兴盛发展而起,大明开拓了海外市场以后,棉衣、棉裤等各类棉纺织品一直处于高需求状态。   因为关乎到无数百姓的生计,所以应天巡抚、新建伯王守仁都会每年抽出时间到田地、码头、船厂等地方实地查看,   看着南京长江码头千帆林立的场景,他就知道今年的棉纺织品仍然畅销,这便意味着农户手中的棉花能够卖出高价,   于是乎便又是一个平平稳稳的肥年。   这其中最大的棉花收储大户自然就是南洋公司,而地方上的豪商则争相成为南洋公司的‘下游供应商’,凡是争到这个名额的,哪怕十几年前默默无闻,但现在也必定富甲一方。   原本这一切都该是这样的。   但王守仁今日从码头回府,便骤然听到府中参政紧急禀告,此人也是个壮年男子,平日里挺稳重,但今天却有些微微的慌张,   大热的天,他还不等王守仁坐下喝口水,便追着到屋里,急说:“中丞,现如今锦衣卫已到江南,他们以常州、苏州、松江等地十余户富商存在‘私铸钱币’的罪名,广布校尉,并将这些人全都抓捕,致使民情大恐!!”   王守仁已经五十五岁了,历史上的他是在三年后逝世,但其实在去世之前就已经身体不好,像此时就有些虚弱,尤其高温天气,寻常人炙烤一番之后脸色通红,但他却是泛白。   行动之间也不十分轻松,总是要扶着什么,然后走到躺椅上坐下,轻轻咳了两声之后,再慢慢将气喘匀。   随后略带忧愁的手:“具体说说你看到的情形。”   此人辩道:“朝廷要推行货币革新,这一点属下能够理解,不过贸然行此大事,手段怎能如此激烈?所谓事缓则圆,杀掉了这些人弄得江南一地鸡飞狗跳,事情就能办成吗?   中丞,眼下正是棉花的收成季节,这些富商都是重要的收储商,一下子将这些人全部扫清,今年农户手中的棉花谁来收?不少人本身就是提前几年订了契约,只供给某一家的,现在人没了,能不能毁约供给其他人不知道,就算能要供给谁也不知道!这么耽搁几个月,一切就都乱了!   属下一路从松江向西,锦衣卫如此抓人,沿途百姓担忧还只是其中之一,更有甚者,这些商户的生意触角遍布各地,甚至包括不少外商,只惩治一两人还行,现在一下子抓了十几人,可以说影响巨大,如今也是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属下敢说,不出半月,各地衙门都要片纸入京师,届时还不知有什么新的乱子要出来呢!”   王守仁沉默不语,   他这一生可说是履职尽忠、为国为民,而且深获天子信任,有的时候,与其说是有君臣情分,倒不如说更有私交之谊。   “皇上,究竟是怎么考虑的呢?”王守仁也皱眉呢喃了这么一句,随后又问:“文德,你可去仔细了解过,这十几个富商,确实都有私铸钱币的罪行吗?”   “属下去问过,但现在锦衣卫是生人勿进,要想打听就是一句‘锦衣卫奉旨办案’。而且扬州的事不知中丞想过没有?”   王守仁知道,“你是说吏部尚书之子王朝需一案?”   “不错,据说前段时间天子微服不夜城,及至有此番厂卫探查商人乱政之事。要说朝堂之上真有能人,这个风声一放出来,再加上王朝需之案,现如今各地官府不要说为商人说上一句话了,根本就是唯恐避之不及!”   这个被唤文德的壮年人嘴巴‘啧啧’赞叹,这手段,狠厉、迅猛,真是叫他大开眼界。   如此一来,商人被‘剥离’出来,其目的还是在于要将货币改革推行到位。   现在江南的市面上已经开始流通新钱币,拒绝新钱币的处罚案子还是王守仁亲自办的。   这个节骨眼,各地官员都要禀报自己的‘成果’,否则就容易面临皇帝的怒火。   “朝廷有朝廷的考虑,皇上也总是要顾大局的。”王守仁还是选择相信,“至于你说的……老夫相信朝廷亦有所考虑。”   “那当下之局何解?”   王守仁略作考虑,道:“江南之地豪商富户岂止这么几家?剩余还有不少。巡抚衙门可明发文书,要求各地知府、知县动员鼓励这部分人,先行收购农户手中的棉花,再由官府出面联系南洋公司。   若是顾虑此时敏感,不太愿意走近这些商人,就以巡抚衙门的名义来做。为了百姓,老夫担些干系也是理所应当。非如此,也不足以报效皇恩!”   他的这个属下被他这份赤诚忠心和为民纯朴之心所感动,因而有些许冲动,“中丞,您是皇上敕封新建伯,皇上对你的信任绝不低于朝中任何一位重臣。   可现如今朝堂之上张秉用把持朝政,任用奸佞,为逢迎圣意,他们只会鼓吹货币改革的重要,根本不在意改革之下的累累白骨!   属下也不是说改革不行,只是方法有待考量。中丞代天牧民,好在江南一地是全国富饶之地,江南之乱尚有解,其他地方的百姓呢?”   说到这里大约是有些动情,他跪了下来,言辞恳切,“中丞,您一直教导我们,出仕为官,要辅助君上,造福于民。如今朝廷之政虽是好心,却为害于民,属下也不信,皇上千古仁君,便是一句逆耳忠言也听不得!”   王守仁躺在竹椅上,脸上并无其他表情。   不一会儿,外面来了一个蓝袍小官,他手持一本文书,近前俯首,“中丞,是京里的消息。”   “念。”   “是。正德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皇上于奉天殿宣召群臣,共议货币改革之事,内阁诸员、各部重臣都详禀改革之进展……”   王守仁就这样细细听完,   随后说:“皇上天纵之才,柄国二十一年,政务方略并无大的错乱,但这次货币改革之策确属激烈了。”   壮年男子听到这句话心中略微安稳下来,至少上司是赞同了他。   “中丞,仔细想想,朝堂上下,京中内外多少人是欲奏而不敢奏,放眼天下除了中丞,皇上便听不到真正的逆耳忠言了。”   王守仁静静道:“但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候。”   现在朝堂上推动货币改革的声音是如日中天,各方都在报告好消息,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心也在这里,所以别人说的什么新建伯根本没有意义……他也没有这样自视甚高,理性的说就是讲什么皇帝都不会采纳的。   “有些话说出来就要一锤定音,否则不仅无用,而且会坏了大事。文德,你不若到京师走一趟?”   王守仁心思谋动起来,这次货币改革之后定会满地鸡毛,虽然成功也是惨胜,如此局面就得有人出来担了这个干系。   谁呢? 第九百二十三章 字字泣血,句句含悲。   放眼全天下,此时推进货币改革最为‘激进’的地方一定是扬州,扬州知府王朝需已经被刀架到了脖子上。   现在皇帝的态度也很简单,吏部推荐到扬州的人全都准奏了,就看你们能干出什么。   王琼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也不会再顾什么大面子,肯定是将那些个自己人派到扬州去。   扬州就是三县三州,王朝需为了自己的前途命运也是拼命了一回,他日日不在府衙中闲坐,而是到各个县衙当中去亲自督办。   但是半月前,朝廷改制,决定不再承认原先民间私铸的钱币,这对于很多老百姓来说是绝对的损失。   于是乎不仅是上面无数双眼睛看着他,就是下面的老百姓也群情汹涌的看着官府的作为。   他这一关可实在是不容易过,   这个世上,犯了错就要承担责任,一封请罪疏就想轻轻揭过,哪有那么容易得事?   更何况,皇帝还没说饶了他呢。   七日期限已到,   按照圣旨,内阁三位阁老,在京六部尚书、侍郎,大理寺、督察院、少府、总理外务部、产业部正副贰官都要入朝禀奏。   除此之外,像越国公、博望侯等存在感比较高的勋爵同样需要列席。   当然了,还不能少了一个最为标志性的人物,   皇长子,福亲王载垨。   皇帝并不经常组织这样规模的‘会议’,所以仅从这二十多人的规模上也该知道这次的事情不算小事。   内阁首辅张璁知道,这几年来他的阁老之位一直被人惦记,再加上他行事比较激烈,得罪了不少人,于是朝中有的是人要他倒台走人。   顾人仪也知道,他是清流代表,许多官员也都看着他的作为。   而站在皇帝身边的皇长子载垨更加明白,他的命运都在一帮清流的手上,他明明已经成年,但是立储之事却屡屡受挫。   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手捧儒家先圣经典,以长子继承为圭臬的清流在朝堂上一直被隐隐的压制。   张璁是真的会咬人的恶狗,谁要是得罪他狠,他不介意略施手段就让他命格改变。   而一切一切的中心,正德天子朱厚照对于朝堂上这种若隐若现的争斗其实也了然于胸,他并不奇怪,也不会生气,这是朝堂政治的常态。   他所关心的就是货币改革到底能不能推得顺利。   “皇上驾到!!”   七月底,八月初,   京师正是酷暑之时,不过这个季节也会突然降上几场暴雨,雷暴之声响彻天地,震耳欲聋,随后就是哗啦啦的倾盆大雨,宫殿屋檐上落下的雨滴串成一条条珠帘,大地也瞬间湿透。   朱厚照正对着大门,看着暴雨落下,感受着凉风佛面,顿觉一阵神清气爽。   “臣等参见陛下!!”   众臣朝拜,   天子却没有拾阶而上去坐龙椅,而是从边上走出,走到跪着的两列大臣的中间,抬手说:“平身。”   “谢皇上!”   朱厚照望着殿外,忽然说:“今儿这天倒是应景,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明许久未曾像今天这样激烈了。张阁老。”   “老臣在。”   “今日朕是为货币改革之事,你为百官之首,说说看各地的货币改革进行的如何了?”   “是。”   张璁出列,面相皇帝躬身拱手,“货币改革一事是朝廷近年来谋划的最久、下的力度最大的一向施政。皇上圣旨下后,内阁也遵旨而动,据臣所知,现在北直隶、南直隶、山西、河南、江西、浙江、福建等省份已分别启动新旧钱币的兑换工作。   这当中,北直隶距离最近,进展也最有成效,以回收的旧货币数量来论,顺天府、保定府都已回收本朝及前朝通宝三十万钱以上,广平府、大名府回收二十万钱以上。至于白银,北直隶一地达三百余万两。除此外山西、河南……”   张璁毕竟是多年的‘老官僚’知道皇帝的习惯,所以说他讲话都要说数据,空对空的人不知道被皇帝收拾掉多少个了。   不过真的听到朱厚照耳朵里,其实也就是个数字,这么多大臣的面前,他作为皇帝也不好去问首辅:你这个数据真的假的?   这已经是比较严厉的质问了,而且代表了皇帝对首辅的不信任。   事后,必定会带来某种政治动荡。   所以他说了朱厚照就信,事后不爆出新的问题就行。   不过在此时殿中的其他大臣看来,尽管张璁言之有物,货币改革迅猛落实,但真正的问题他却避而不谈。   为了及时协调各省,张璁还禀报他与吏部尚书、左都御史、通政使等官员一一对应协调各地方巡抚,总而言之,就是大有进展。   事后王琼、左都御史张子麟等也都做了补充。   但他们几人说下来还是‘报喜不报忧’。   朱厚照是明知此时的氛围却不戳破,只是扫视众臣,“如此看来货币改革不是做不下去的千古难事,诸位可以说都辛苦了。其他人呢?还有要陈奏之事?”   这话落地,其他人都还没说话,站得比较靠后的一个白发老人忽然出列。   朱厚照认得他,礼部侍郎严颐寿,这是弘治三年的进士,起初在河南任知县,弘治十一年,擢贵州道监察御史,正德改元又奉命巡按广西,后来又到光禄寺、大理寺为官。   因为正直敢言,实心办事而被皇帝和一众同僚所赞誉。   至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属于一把年纪的老臣,又在侍郎位上,基本再过几年就要致仕的人。   “臣礼部侍郎严颐寿有事启奏。”   朱厚照顺着声音转过身找到他,同一时间,眼神里已经有别样的色彩,他看了看张璁,又看了看顾人仪,这两个老家伙还是没有一丝表情。   但严颐寿一说话,奉天殿的气氛明显便了。   “严颐寿,你也要禀报自己为货币革新所做的事吗?”   “启奏皇上,臣蒙皇上不弃,擢为礼部侍郎,对于圣旨,自然不敢违抗。半月前,臣已令家人及巴陵严氏全部就近到县衙更换钱币,至今日,臣家中也无一分旧制铜钱和银两!”   朱厚照忍不住笑起来,“好好好,有老臣、忠臣的风范。你说吧,朕听着。”   “是!”   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严颐寿的嗓音总是像卡着痰,咳也咳不出来,“陛下!臣要弹劾扬州知府王朝需!”   他故意将此话说得很大声,   以至于奉天殿里都有回荡的声音。   “严颐寿,你,应该知道王朝需是什么人吧?”   “臣知道,他是吏部尚书王德华的次子!但臣荐人、参人不论身份,只论心迹!王朝需居官,多行贪墨之举,枉法徇私,令人发指。彼以权柄为饵,纳不义商人为己用,共营私利,狼狈为奸,实乃国之蛀虫,民之蟊贼也。其人无视黎庶疾苦,唯务迎合上意,媚上欺下,视百姓生死于无物。   事发以后,才知多行货币革新之事,以图陛下宽宥。然赏罚之道,古有论之,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可相抵,陛下可知,他此举是要置陛下于不义之地?   每念及此,臣心痛矣,不禁涕泪交流。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严惩此等败类,以正视听,还扬州百姓以公道,亦以儆效尤,警戒百官莫蹈覆辙。臣虽老迈,然忧国忧民之心犹炽,泣血陈词,望陛下垂怜百姓,除此奸贼,重振朝纲!以上皆臣肺腑之言,字字泣血,句句含悲,伏惟陛下裁夺!”   这番话说出来,不管起多大作用,   但严颐寿本人是情感满满,尤其考虑他这个岁数,还‘字字泣血,句句含悲’的说话,那腔调甚至要流下泪来,   就算是朱厚照也有几分震动。   这些人迂腐归迂腐,但正是有一帮帮这样的老头前仆后继不顾生死,才阻止了一些真正的昏聩之帝的荒唐之举。   为了避嫌,王琼就算真的心中清白,他这个时候也得低头走出来,并跪在地上泣声请罪,请求皇帝加重对王朝需的处置。   毕竟这家伙是自己上了请罪疏的人,再狡辩就没意思了。   而就算摸透皇帝脾气的王琼,此时也不免有些紧张。   至于顾人仪、王廷相、姜雍等人则在等着皇帝的回话。   天子心思城府极深,这次给了清流说话的机会,但明面上大家也都看得出来,这是一次对地方官员施压的手段,就是要逼着他们拼命的推动货币革新。   所以,   也许一切仍然不会有变化。   没多久,   果然听皇帝开始说话,   “你说的罪,王朝需确实也在请罪疏里提及了,他都供认不讳,不过他请求朕再给他一段时日,等他定了扬州货币革新的大局,再来领罪。严颐寿,这样可行?”   顾人仪有些失望,皇帝还是老一套。   到了事后,王朝需或许会有些事,但不会有大事,皇帝念其功,会表面上处置,但实际上不伤到根本,至于王琼、张璁,更加不会有任何危险。   他心中叹息一声,觉得严颐寿可以在这个时候退下了,见好就收。   但也就是此时,变故突起,严颐寿行了跪拜大礼,突然怒吼,“臣以为不可!”   朱厚照嘴角笑容逐渐收起,他的套路大臣大多知晓,互相之间也是‘配和’一下,清流知道不是时机,也会知趣。   但这种事,就是愣头青会让人感到讨厌。   “为何不可?”   “陛下真的相信似王朝需这等心中无百姓、无君父的官员能真正办成货币革新之事?臣对扬州之事早有所知,王朝需行官商勾结之事,甚至有人传闻他府衙之中藏银百万,百姓大多唾之!朝廷用这样的人,如何彰显陛下圣德、朝廷圣德?天理公义又何在?!百姓更加不会理解朝廷推进货币改革的良苦用心,甚至会起相反的作用!因此臣以为,陛下此举,万万不可!” 第九百二十四章 炙烤煎熬   这几年来,随着皇帝的权柄日重,其实已经很少有人敢当廷硬顶皇帝。   某种程度上,就像后来嘉靖皇帝玩弄群臣的局面,因为无人敢行此事,所以海瑞骂皇帝才会‘一战扬名’。   那种效果就如严颐寿现在所做的事一样。   奉天殿的气氛也无上限的紧张起来。   虽然天子还没说什么,但一众臣子已经全都跪了下去,包括边上皇长子载垨。   朱厚照心中亦有不满,朝堂大事,国家大局,这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之中,这种节奏虽有起伏,但至少有序。   所以十分不喜有人在这个时候打断。   实际上,从他的本意来说,他并不讨厌严颐寿这个礼部侍郎,那么大的年纪,可说是为国操劳一生了,有这份君臣恩情在,不出太大的问题,他肯定会给此人一个较好的结局。   他更加不想被人冠以刻薄寡恩的名头,倒不是说他好名,只是寡恩之名太盛,会影响手底下的人为他效力。   这番为难之下,就更加恼怒。   “严颐寿,你是礼部侍郎,三品高官,穿得是绯色孔雀服,身份尊贵,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顾人仪心中一顿,皇帝这话虽软,但已经带着很硬的感觉,最后给的机会如果不抓住,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于是他马上出声,“陛下,严侍郎为官,一向忠诚勤勉,此番冒犯天颜,虽属失态,但其心可用,请陛下,息怒!”   朱厚照敛了敛眼眉,“朕知道他忠诚勤勉,连忠诚都没有的人朕会让他官居侍郎?”   “正是,正是。”顾人仪自嘲笑了一下,道:“是臣失言了。”   这其实也是演戏,   皇帝碍于面子,表面上对着顾人仪说了一句重话,但实际上却不要紧的。   因为皇帝说了严颐寿忠诚勤勉,有这两个特点的官员,怎么样也不会处置的太重。   放在此时的场景下就是饶恕他了。   “朕看你也是一时糊涂了,罚你一月俸禄,自去冷静一番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戏要演,所谓人情社会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正常来说这种戏码对于严颐寿本人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他说了自己该说的话,旁人也都听到了。   皇帝更没有怎么样他。   还要怎样?   但那些真正的勇士就是会撕下这一层戏幕,把能说的不能说的,能放在台面上的、不能放在台面上的全都拿出来。   “陛下,老臣人老心不老,也并不糊涂!”   朱厚照停住身形,转了过来。   静静的看着严颐寿,听他说:“《论语·为政》有云: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王朝需品德不端,以私废公,如何能任扬州知府?皇上为政二十一年,天下百姓俱奉皇上为在世仁君,可皇上却用如此小人?百姓如何视之?!后人如何视之?!”   严颐寿所引述的那句话,意思是说把邪恶不正的人提拔起来,把正直无私的人置于一旁,老百姓就不会服从统治了。   用在此处,可以说是戳得比较狠的了。   再讲述的直白一些,就是直接质疑皇帝的决定。   作为礼部侍郎他当然没有权力这么做,但在以德治国的传统中,搬出先圣哲言那就不一样了。   只有昏君才会完全不顾这些!   “放肆!”朱厚照不可避免的生气起来,他不想自己做决定还有人来限制他,“你张口就是《论语》,可《论语》是教你这样与君主说话的吗?”   严颐寿面色不改,继续振振有词,“《论语》说君有过则谏!”   朱厚照现在也算是饱读诗书的人了,他马上接下句,“怎么?反复之而不听,要易位吗?!”   “臣不敢以去位之志作为手段,陛下乃盛世明君,文德武功,光照千秋。陛下之功绩必能彪炳史册,臣是不愿看到陛下圣名为王朝需之流所污!请陛下三思!”   “够了!”朱厚照大手一甩,“朕从来不是惧怕史笔之人,正德这一生,当然会有过,但也有大功!后世儿孙,就算不耻于我,至少也要留三分敬意!王朝需的罪,朕不会饶他。至于你?臣子谏君,但君不必事事采纳,这总是没错的吧?”   严颐寿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有一种痛苦和失望涌上心头。   随后静静的说,“老臣知道,陛下也是学富五车之能,可曾听闻: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   接着他脱下官帽,“今日老臣胆大包天,行事昏悖,冒犯君颜,死罪也,请陛下责罚!”   朱厚照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责罚他?   而且这种死臭脾气的家伙也做好了丢掉这条老命的准备,   就像嘉靖皇帝不能杀掉海瑞,   严颐寿就算惹他生气,但还真不能杀掉。   事实上,他也舍不得杀掉一个正直、一身正气的官员。   “陛下,息怒。”一边的尤址看到皇帝握了拳的手有些颤动,生怕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父皇,”载垨也出来说话,“严侍郎此番犯颜直谏,实是公而忘私、舍身为国,请父皇念其志壮烈,不与他一般见识。父皇常教导儿臣,治理国家首在用人,如此正直之人又怎可轻言杀字?”   朱厚照胸膛起伏了两下,随后撇了他一眼,“谁说朕要杀他了?你说他犯颜直谏,忧国忘身,意思是朕在祸国误国了?既然你舍不得他,那便让他去你的府上当个门客如何?朕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载垨吓得大骇,连忙下跪,“儿臣失言,但儿臣绝无笼络人心之意,请父皇明察!”   跪在下面的姜雍等人此时也皱起眉头来。   福亲王在此时忽然讲那番话殊为不妥。   皇帝要杀或不杀,这种权力从来都是操之于上。要你多说?   况且顾人仪、王廷相、靳贵等人都还没有说话,要求情自然也是他们先来。   你身为皇子,身份敏感,与皇帝和大臣之间不该轻易表态,   现在这个情一求,   皇帝要是不杀,那么好了,皇长子的贤名更加远播,人人称道。   皇上要是杀了,朝堂上下更加记得他朱载垨说过这番话,虽然没起到作用,但却更能深入人心。   换句话说,不管皇帝怎么抉择,这个好人都叫他做了去。   这种心思虽然巧,但是太过明显,已经是有些拙劣了,哪里是皇帝多心,换做其他不傻的帝王都要多想的。   天子与皇子之间天然就存在这个矛盾。所以没几个太子真正过得好的。   甚至现在你还不是太子呢。   姜雍想不通为什么,只能是微微叹气,福亲王到底还是智谋不显,因为天分的原因,只想到出言求情的巧思,但又没有思虑周全。   朱厚照连遭两项不爽,顿时没了兴致,“今日退朝。其余人若有想说的,递个奏疏上来。”   说完皇帝便甩袖离开。   弄得诸大臣面面相觑,天子还是很少让这种局面发生的。   这之后,   张璁、王琼,顾人仪、王廷相等人纷纷起身。   至于严颐寿和载垨则有些尴尬。   还是王廷相老好人,分别去将两人扶起来。   出殿以后,过了奉天门,走在前面的张璁忽然停住,低头斜视后方,说:“皇上从来都以国事为重,此番拂袖离去,也仍是为此,根本上是不愿轻易松了货币改革的口子。”   形势比人强,顾人仪马上接话,“阁老放心,出再多的乱子,乱不到货币改革的头上。”   张璁解读今天朝会的这个结果,是对的。   严颐寿说的理,皇上辩不了,但辩不了仍然死扛着,无非就是要把货币改革继续推下去。   所以没结果,也是一种态度。   至于福亲王……   张璁没有多看他一眼,在他看来,其实他储位也危险。   现在他已经交代下去了,有了皇帝的支持,谁再捣乱,他这个首辅就要动他,否则要他何用?   看着张璁逐渐离去的背影,   顾人仪眉头紧皱,忧虑也逐渐加深。   这群人逐渐散去,   姜雍则瞅着机会去找了一下载垨。   载垨现在很为难,他低声说:“大司徒,父皇最后的话究竟什么意思?难道真要严侍郎去我的府上当门客?!”   姜雍保持着耐心。   真的得有耐心。   “殿下,皇上既然已经起疑,明言你和严颐寿过从甚密,这个时候怎么能再让他去你的府上呢?”   载垨纠结的说:“那不是父皇说的原话嘛。金口玉言,岂是乱说的?”   姜雍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总之殿下不要与他来往就是了。”   而在宫里,   朱厚照则生气的踢翻了摆在他御案边装冰块的木箱。   尤址则在边上瑟瑟发抖。   思来想去之后,他下旨,“尤址,你到老大的府上传朕口谕,要他出京巡视,督查各地货币改革的进度。先去江南,江南繁盛,一定,则半成之。”   他不是要自己的好名声吗?   就让他在皇帝的圣意和自己的好名声之间做出抉择,将他放在火上烤一烤,这不仅能看出他的心志,也能叫他尝尝什么叫天子之怒,什么叫为人子、为人臣! 第九百二十五章 明志   对于载垨来说,总是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在皇帝面前说出的话、讲出的事不可能每一句、每一桩都能经过精细的设计。   这一次严颐寿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   皇帝在利用王朝需,这一点君臣之间都是有默契的。   既然王朝需确实‘坏’,那么拼上性命都要一搏的严颐寿在皇帝的眼里就是真心为了国家。   只要做到这一点,他便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更不要提严颐寿三十多年来久历宦海,虽不是风云人物,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总是错不了的。   现在的问题是载垨。   姜雍等一众臣子在府上有些愁眉苦脸,江南这一行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载垨也被他们渲染的氛围弄得有些害怕,于是偷偷做了些多余的事情。   这些围绕着他想办法的臣子们还不知道,   但朱厚照已经率先领教了。   他回到后宫之中后,见了宁妃怀笑和昭妃怀颜。   复杂的话术不必多提,但话说到最后还是强调老大忠心孝顺,不会有其他的心思。   朱厚照到后宫之中本就是图个清净,结果还是听她们说前朝这些狗屁倒灶的事,于是心情更加沉重。   更让他觉得有些恼火的事,前朝相争的火已经烧到了后宫之中。   但是他耐着性子听完了,没有当面发作,   回到乾清宫之后,立马变脸,说:“后宫不得干政,这是朕一向的规矩!是哪个嚼舌根的把前朝的事告诉朕的后妃,弄得皇家内苑流言四起、纷乱不断!!叫朕查到,朕非狠狠地处置他一顿!”   其实他心里明白,不就是因为没有立载垨为皇太子么?   这件事是他没有‘按规矩’办事,拖得久了,各方按捺不住,所以断断续续的生出是非这是必然的。   但老大明显才能不显,他其实已经不太属意于这小子了。   这件事倒要好好筹谋。   想当年强硬如永乐皇帝想要立自己的次子为太子,都被文官所阻拦。   后来的万历皇帝想要立福王也是阻力不断,直至最后都没有成功。   冷静下来以后,朱厚照开始思考。   张璁……其实是不能办成这个事的。   张璁现在是坐在火山口上,差的就是一次爆发,如果以他强推此事,那旧账加新仇,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他倒不是害怕了这帮臣子,   主要是明显选择阻力更大的办法,这不是脑子有问题么?   猛地想到这里,朱厚照忽然有一种念头,就是差不多要到时间放弃张璁了……   其实手段么,   正德天子从来不缺。   就说这货币改革,   朝堂上王朝需抗住弹劾平稳过关,而严颐寿反倒被皇帝训斥了一顿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种标志性的政治信号一出,各个地方的官员都知道怎么办了。   锦衣卫、东厂在大明的东部省份不断游弋,王朝需又蹚出一条路,接下来还用说么?   第一、写请罪疏!   王朝需官商勾结能说,他们为什么不能说?   非得等到插上门的时候再后悔?   或许也会有人这样,但模仿王朝需的绝对不少。   第二、报货币改革的进展。   不然得话,凭什么能够脱罪呢?   于是乎一种请罪风气迅速从北方刮向南方,   仅以应天巡抚王守仁知道的,江南一地就有两位知府、七位知县上报了请罪疏。   “不止如此,越是请罪请得快的,回过身改革货币之时越发‘不择手段’。”   时间来到八月份,   南京城中,因为吃货币改革过程中挂落的人家已然不少,门牌上挂着白布的甚至都不属于什么新鲜事。   “朝廷说的是自愿兑换,他们却强令百姓限期兑换,这等事不好明着做,那便暗里搞,越是迟一天,越是刁难兑换的百姓,以此达到强迫的目的。   朝廷规定过渡期一年,但是官府却明里暗里的允许商家以新钱计价则贱、以旧钱计价则贵,故意营造出一种‘喜新厌旧’的氛围。   等到有人不服,官府则全部以阻挠货币改革的罪名从重处置!仅在南京一地,一天就能定下20人的冤罪!”   王守仁的耳朵里不断传来属下的激愤之言。   其实他自己明白,   “矫枉不可不过正,事急不可不从权。皇上用上这样的手段,推动货币改革的目的总归是达到了。”   “那么那些被冤枉的人呢?”   王守仁说:“做事情仅凭几句圣人之言是做不成的。圣人之书只能拿来读,拿来办事却是百无一用。我们在江南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这些冤假错案,至于真正事成,则要等待时机。”   “什么样的时机?”   “严颐寿之奏不仅是货币改革不能停的信号,也是张璁一党穷途末路的信号,皇上没有处置严颐寿,由此可见皇上并没有不分黑白。   只不过张秉用所用的人遍布朝野,皇上要想完成货币改革,这个时候便少不了张秉用。所以不管你说的多么有道理,哪怕比严颐寿还要有道理十倍,皇上也不会放弃张秉用。因而时机就是要货币改革完成的时机,亦或者是张秉用自己犯错的时机。”   “自己犯错?”   “大势,我能看得懂,他看不懂吗?对于他来说,若想活命,只有一条路。”躺椅上得王守仁睁开眼睛,“货币改革不能不搞,也不能搞成。”   但真如此,则皇上断不能容他。   不过皇帝始终依赖张璁和他的用的人,所以要不容他,非得下一番大决心,但他相信皇帝有这个决心。   ……   ……   “咳咳。”   张府,书房里,烛影晃动下仍然显现出两道人影。   张璁五十二岁了,长期操劳使得他的身体有些虚,尤其入夜之后带些凉气会让他忍不住犯咳嗽。   至于身旁的,则是跟随他许多年的老人,   “老爷,喝点药吧。”   “喔,好,你放着吧。”   张璁仍然紧锁眉头握笔写字,并未抬头。   “老爷,夜深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你先去吧。”   张璁在票拟一些奏本。   皇帝虽然通过密折收回了内阁大部分的权力,但天下间事情太多,天子不可能一个人代劳了,大部分的常规政务还是要靠内阁。   国家又不是只有货币改革一项事。   从兵器、马场,到赈灾救灾,再到层出不同的离奇案件,还有各种官员任免,下面官员奏上来的,都得有个答复才行。   一夜下来也没睡几个时辰。   到了第二天内阁转一圈,再处理几十件政务,午后回家略微缓缓精神,王琼、路忠铭又到了。   “此番皇上不杀严颐寿倒能理解,但不贬着实奇怪,更加奇怪的是迁怒于大殿下,这番圣意……”   说起来好像是个猜谜游戏。   实际上却是杀机重重。   本身这种猜人心思的游戏有什么好激动的?但如果猜错就是死,就是荣华富贵一夜消弭,这就刺激了。   路忠铭眯着眼睛继续沉迷,“阁老,依属下看,这货币改革之事怎么越发危险了?”   张璁再看了看王琼,见他不惊讶,就知道他也知道路忠铭要说什么,这两个人是商量过的。   “论起年纪,你们两个都大过我。在朝中论资排辈,也远远轮不到我来做这个当朝首辅。你们以为是为什么?”   路忠铭拍着马屁说:“阁老最懂皇上心思。”   “懂皇上心思?懂有什么用,你们两个谁不懂?你路忠铭的聪明劲还不够吗?皇上怎么处置严颐寿,你马上就想到货币改革已成危险之局。王琼更是,宝贝儿子出事,即便关心则乱,也马上采取能活命的办法。若非不是因为懂皇上心思,又怎么做得到呢?”   王琼说:“请阁老赐教。”   “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我张璁与陛下有同一个念头。”张璁语气幽幽的有些怀念,“当年的杨一清拔擢的也快,王鳌更是几十年不倒,所凭的都是和皇上同一个念头。   你们只知道官银走私我用了别的手段规避,可手段只是一方面,说到底还是这一份念头。我张璁,从来不是为了自己,钻营也好、排除异己也好,甚至于杀人,我都是为了陛下杀人。与陛下过不去的、阻挠陛下改革的、危害大明江山社稷的,当然要杀!”   张璁在自己身边之人也开始露出一种狠戾,“你后面的话不必多讲。货币改革之事必须实打实的全面推行下去,越是我们的人,越要在这个时候脱颖而出。不能有半分阻拦!否则,就别怪本官翻脸不认人!”   说完这些,他强撑着有些疲惫的身体起身,临走前还交代王琼,“扬州这个时候是人人观瞻之所,叫他行事守些规矩,也好让陛下知道他知错就改,否则等事情办完你这张老脸怎么讲得出求饶的话?还有,叫他千万不要存路忠铭话中的那些心思。这是皇上的底线,也是我张璁的底线。”   之后,张璁又回到内阁,投入到成堆的奏疏之中,他手中的那只笔像是小鞭子一样抽打全国的官员:Do-your-fucking-job!!   而到了九月份的时候,海外终于有佳音传来,成国公朱凤、三皇子载垚奏报,吕宋国已克,至于国王苏莱曼二世则被送到了京师。 第九百二十六章 拓荒队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但吕全弟至今还记得明军大炮飞入城墙带来的爆炸巨响。   那个瞬间,仿佛大地都在颤动,而人的肉身就像一张纸一样,只要擦到‘刷’一下就没了。   马尼拉城在这种大炮轰击下完全无法坚持,炮击过后就算要比拼军队士气,他们也完全不是对手。   事实上,后来的西班牙殖民者在占领吕宋国的过程中遭到了当地土著的强力抵抗,这主要是战法的问题,此时的土著善于使用毒箭远距离进攻,而且藏在这破岛的角落里很难一次性清除。   但明军是用大炮轰,再加上还有火铳,这两种武器的攻击距离都超过人力拉出的弓箭。   至于那些藏在深山老林里的……   载垚也想到了办法,但目前还不能实施。   这个办法就是将火铳的售卖放开,使得那些移民到吕宋的普通百姓可以拥有火器,这样他们在拓荒的过程中便不必再害怕那些‘野人’,哪怕是没怎么受过军事训练的人。   但在封建王朝的现实下,家里藏着刀具、铠甲都会被认定为造反谋逆,这要是火铳都拿到,那还得了。   没办法,载垚只能退而求其次,他在大明占据的各处定居点中,发动百姓组成民兵队伍,再配以正式军人进行训练和领导,组成散居在各地的巡逻队。   这有些像是北方的卫所兵,战时为兵,闲时务农。   有些不同的是,务农其实并不怎么需要,这是由奴隶代劳的。   对于大明朝廷或是大国威严来说,抓住吕宋国王,以某种屈辱性的方式将他软禁于京师,这是标志性事件。   但对于吕全弟这样的普通人来说,他又没见过苏莱曼二世,   他只知道大明吕宋总督府给了他一百亩的土地,战争之后还送来四十多个土著奴隶,这些人被编号赐予大明百姓,   否则一个三口之家干死了也伺候不了一百亩的土地。   而治安则由驻守当地的明军负责。   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一个军管区,军队代替了官府的行政职能,他们负责维持治安、负责调解百姓之间的大小纠纷,负责奴隶的编号、分发,还要负责收税。   一个定居点、一个城堡,就是一个小世界。   吕全弟所在的北石堡就是典型,除此外还有新石塘堡、巴石河堡、海湾堡等七个大小城堡。   城堡里的人清晨醒来,   女人负责准备一家老小的饭食,孩子也要早起,需要到堡中的学校读书,因为这是海外之地,多少还是有些危险的,所以除了学习四书五经、科学文化,还要学习基本的军事技能。   至于男人么,   像是吕全弟,他一大早要伺候他那匹破马。   这是他那媳妇儿给这畜生起得名,夫妻拌嘴的时候就说他把马看得比什么都重,还不如跟马过。   吕全弟则浑然不顾,他反正是每天自己亲自喂,亲自洗,爱护得很。   说得急了,他就叫嚷着‘日子不好的时候,这个畜生比咱都值钱!咱可卖不了20两银子!’   吃完早饭以后,他就和邻居约好一同出发‘巡视’。   通常是十几个大男人骑着马,若谁是巡逻队的还会领到火铳,然后就相聚一起在田地间一遍一遍的查看。   一般他们到的时候地里已经有人干活了,或是除草、或是开挖沟渠。在农村,地里的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   这天上午,蓝天白云之下的沃野之间,有一骑飞速而来,他手持敕令,跑到吕全弟这么一帮男人面前大声宣布:“万队长令,堡内训练营集合!”   “得令!”   吕全弟现在也会这些了。   接着这十几个男人纷纷上马,路过哪家田地,还会开着玩笑说什么哪家的奴隶没有认真干活。   于是家主人又要呵斥几句。   这个年头,没有那么多的文明与人道,谁叫你不是大国之民?   而那个训练营已经聚集了堡内大部分壮丁,   不管过去他们是什么身份,流民也好,强盗也罢,现在日子好了大家都是体面人了。   姓万的队长原来是海军一名百户,现在俨然成了北石堡的‘土皇帝’,堡内每家每户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句万队长,倒也挺威风的。   “各位堡民,本队长这里有最新的总督府令。现如今,这吕宋国的孬种国王已经叫咱抓了,估摸着送到京师给咱皇上磕头去了,从此以后,也没什么劳什子吕宋国,这大片大片的地都归了咱们。   具体多大,这鬼地方咱没量过,往深了走毕竟危险,不过据估计,上千万亩的土地是有的!   现在的问题是咱们人手不够,虽然内陆也一直在运人过来,但毕竟跨了大海,这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可我们没有时间。   为什么?   因为新石塘堡人家已经在行动了,倒不是说怕他们多占地,关键旁人开拓的好,纳得粮多,朝廷就认。将来有新来的人手,也得先保证了他们,这不就是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吗?!你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   吕全弟混在人群中,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他觉得在北石堡的这段日子那才叫一个爽快。   “好!”万队长掐着腰,一脸的意气风发,“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把大伙儿召集过来。我们北石堡要组建五个专门的拓荒队!每队八十人,划分不同区域后,统一行动向北拓荒!就算其他一切都是骗人的,但他奶奶的土地是不会骗人的!”   按照规定,拓荒队可以向总督府申请火器和子药。   代价就是之后要和总督府进行‘分赃’,包括粮食、土地,任何形式的资产都被接受。   总督府获得这些新拓荒的土地,才可以继续安顿远渡重洋的大明百姓。   然后壮大各个城堡的人口,同时开辟新的城堡,如此完成一个循环。   除了这些百姓自发组成的拓荒队以外,商人来到吕宋同样被允许组织这样的队伍。   这里面也没什么道理,就是大明在用尽自己的力量消化这些新获得的土地。   吕全弟中午回家就将这个事情和妻子分享了,   餐桌上,冒着热气的白米饭已经不再是节日时才有的特殊待遇,菜品里也有鸡蛋、猪肉这样带些油脂的,   塞满一肚子之后才有把子力气。   “这么说,又要打仗了?”   “哪有什么仗打?”吕全弟拍着肚皮,带着满足感,说道:“真碰到当地有打不下的土著堡垒的,万队长一个报告就打到总督府了,过不了几天要么是火铳队、要么就是拉来大炮,几下一轰,万事大吉!留给我们的,塞牙缝都不够。”   “那还是要小心点,不是也有人被偷袭,然后中箭毒发身亡?你可还没儿子呢。”   说到这个吕全弟嘿嘿一笑,   他最近在考虑着要娶个小妾。   男人么,就这么点事情,   田地有了,老婆娶了,不养个儿子,这些东西以后归谁?跟着女儿走那不是便宜了别人?   “放心吧,我身手算是矫健的了,隔壁老宋天天躲我后面。对了,我出去的时候,家里你顾着点儿,少出堡子,那帮土人偷懒就偷懒些,等老子回来收拾他们!”   是的,   为了保护大明自己的百姓,   他们这些人都是住在堡内的,   土人都在外面。   虽说他们并没有多么虐待这些土人,但这年头要说对他们多好,那也不至于。   女人、小孩都在家里,男人一旦出去,不建个城堡,安全怎么保障?   “哎哟哟,现在一口一个老子了。”他女人笑话他,“我看你每天是活儿也不干,净学着怎么当大爷了。”   吕全弟摇头晃脑,得意的神情丝毫看不出当初刚来的时候的那个怂样,他抖了抖袖子,说:“老子现在就是大爷。”   “哈哈哈。”女人则笑得捧腹。   吕全弟被她笑得心烦,“行了行了,老子走了,这就去干出点大事让你瞧瞧。”   “等会儿!”   他媳妇儿到门口左右看了看,回身说:“娃在学校,没到回来的时候呢。刚可说了,你还没儿子呢!跟我进屋。”   “现在?”   “哎呀,老娘为了你吕家的香火,去找的康大夫要的土方,试试嘛。”   ……   ……   “赶大马去!赶大马去!”   堡子内的私塾内,一大批稚气未脱的小娃娃大叫着奔了出来。   上课认字到底还是不如骑马玩耍有意思。   而隔壁的官医康元子则匆忙跑了出来,指着当中几个男娃,斥声说:“你们仨留下,伤好利索了么?骑什么马!”   康大夫的声望不小,孩子们有冒犯他的,基本都被捶过。   所以他说话管用,   而熊孩子不管那么多,为首的大孩子直接嘲笑他们。   到了马场之后,他们是一人一匹,翻身上马也极为熟练。   “赛马!赛马!今天谁输了,谁学狗叫!”   每次到这种时候康元子就很担忧,害怕哪个调皮的小崽子不慎从马上掉下来伤了,但正德二十一年的大明尚武已是一种风尚。   更不要提在吕宋这种地方,立功受赏,有几个没武力值的?   所以队长也不让康元子阻止,甚至公开宣扬,现在摔下来,总比将来被敌人追打时摔下来要好。   “康大夫,康大夫。”   附近走过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满脸急色,也跑得气喘吁吁。   康元子赶紧迎上去,“小兰?怎么了?”   “我三娘,是我三娘要生了,请康大夫过去!”   “又生了?!”他立马动身返回去拿药箱,手脚是利索的,但是嘴上不饶人,“你说你们宋家怎么回事,以前那么长时间光生你这么个姑娘,现在好了,一胎接一胎!”   “别说了,快去吧!” 第九百二十七章 急变   正德二十一年十月中,   三皇子载垚凯旋归国,并在宁波军港登陆。   时值皇长子福亲王奉命在江南督办货币改革事宜,于是天子下令要他前往迎接。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于公载垨是为国出征,于私,他俩还是兄弟,弟弟冒着危险出趟远门,哥哥不去迎接,亲亲之道何在?   而从七月到十月,   三个月间的炙烤,江南货币改革的事业已大幅度向前推进,   尤其三殿下载垨登岸之后即前往在宁波把自己手中的旧钱换了,可以说态度摆得非常到位。   场面上的功夫至少得有嘛。   他们兄弟俩这一幕兄友弟恭也属于场面上的功夫,   载垚其实有些不大看得起自己这个大哥,觉得他能力平平,明明还未立储,却处处拿大,隐隐之中以太子自居,有时不免对其发号施令,惹人生厌。   载垨则当载垚为对手,因为老二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一家人,所以几乎不会怀疑。   但是处处‘装好人’的老三就不一样了。   当然了,在浙江和宁波大小官员的面前,他们该有的客套还是少不了。   载垚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回到内陆,刚来便觉得又是一番不一样的景色。   首先就是宁波港的商船更多了,大大小小的跑货船挤满了码头,至于城内熙熙攘攘,多的是深目高鼻的西洋人在此行商,甚至还有身材饱满的女人,她们稍微露点儿奶白色,便让行人纷纷侧目。   可以说是男人偷笑,女人害羞。   不过最让他印象深的,不是街上见到的人,而是朝廷规定推行的新钱币已经在宁波的街头随处可见。   载垨负责此事,这家伙便向弟弟标榜自己的功绩,说:“货币改革是父皇这一年来最为关心的事情,哥哥我受命在江南督办。老三你瞧外面,百姓交易是不是大多用的新钱币?将来啊,吕宋等外岛也要统一换了。否则朝廷可不认呀。”   “大哥辛苦了。”载垚放下马车的帘子,微微低头说道,“这么说来,货币改革一事在江南也是一切顺利?”   载垨说的斩钉截铁,“顺利!父皇的圣旨岂是假的?如何能不顺利?”   “那就好。对了,还没恭喜大哥升封亲王,小弟远在万里之外,道贺的晚了,请大哥海涵。”   “我们兄弟自不必这般客气!”   五日后,他们抵达杭州。   因为海贸,杭州已然成为百万人口的繁华大城,前些年是两京大道通了,后来杭州到苏州、杭州到南京的大道也都陆续开通。   大明科学院又实验出了新式铺路材料,上半年在京师到大同之间的试铺很是成功,路面平坦、还防雨水,马车走在上面可以日行三百里。   再快,马受不了。   这种路给人走,提升点儿速度就是更方便嘛,很有用,但没太大的用。   关键是拉货厉害了,   搞得马车是越搞越大,货物也是越拉越多。   朱厚照那一世是分车道,现在得分马道,而且得控制拉车的马匹数量,不能给一辆车全占完了。   这就刺激了另外一个事物的发展:就是要用别的动力代替畜力。   当然,这是其他的事。   对于载垨、载垚两兄弟来说也就是方便赶路。   载垚一向推崇应天巡抚王守仁,所以他要路过南京专门拜访,   不过赶到常州一县时,   有几人飞速奔来,然后套在载垨的耳朵上,要和他禀告事情。   载垨不好做得太明显,就故意训斥,“三殿下也是自己人,神神叨叨的做什么?直接讲!”   “是!属下知错。”   接着他后退两步,单膝下跪,“禀大殿下,南京进士邵东儒一案又有新的动向,因不满邵东儒被冤杀,他的几个好友挑头,共纠集了两百多人要上京师告御状!王中丞说,让属下快马向大殿下禀报,请殿下快些回去商量。”   载垚在树荫下不动声色,只喝着茶水。   载垨则有些尴尬,他这一路吹嘘得自己多么了得,结果一下子叫这么大的事情扣自己脑袋上。   但老三在,他这个大哥得把架子摆的漂亮,于是强忍不适,挥挥手说:“知道了,下去吧。”   接着两兄弟间有一阵尴尬的沉默。   “老三。”   他刚一说话,载垚马上跟上插住,“大哥,此事看来要紧,咱们还是赶紧赶路?”   “哎,是要赶路。那咱们车上说。”   载垚知道,他在的话,老大肯定不自在。   这中间的事都叫自己知道了,他就不怕到京师以后全抖落了?   但是不说也不行,好像故意就要掩人耳目,更容易出事。   且看他怎么讲。   上了车后,   载垨就说:“这事大哥也不是瞒你。实在是事出有因。两个月前,父皇派我出京,要我到江南一地督查货币改革的进程。此番改革,父皇从大局考虑定下了一个规矩,就是民间的私铸钱币一概不认,这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钱币私铸并且流通,这是多年的痼疾,不少百姓手中就是存有这些私钱。说句实在话,怨言是有那么些的,不过朝廷也尽了最大的努力,百姓也应当体谅朝廷的难处。   话说这南京的进士邵东儒,他原是光禄寺丞,正德二十年,母亲去世丁忧在家。按理说,他身为臣子自该引导百姓,但是他不仅不这么做,反倒为闹事的百姓强出头,后来锦衣卫就将其捉了起来,并在抄他家的时候,查获他在与人往来的书信中写了,‘朝廷取百姓之利是亘古未有’,‘厂卫如虎,嗜杀成性,而皇上殊无仁君风范’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载垚说:“竟有这样大胆的官员,那么他又怎么会被冤杀?”   载垨略显尴尬,“因为他的那些书信后来被证实,是人伪造陷害。原来说邵东儒百姓强出头,实际上他不过是为几个有冤情的百姓书写状纸,而私下里并无置喙官府之举,并且他侍奉父母十分孝顺,是闻名乡里的孝子。”   “这么说来确是冤枉,可如此轻的情节,又怎么会一步到杀头之罪?”   “说实话,你大哥我都不知道,只感觉一切都很快。”   实际上,这是一种政治氛围。   就是从上到下用权力强推货币改革,用暴力去除一切阻挠的人,不允许任何一丁点儿提出不同意见的人。   这样下来,效率必然是高的。   但代价必定伴随而生。   货币改革原本是个经济政策,现在加入了某种政治运动的色彩,致使一切行为都政治化、极端化,由此就会不可避免的带来大量的冤假错案。   所以他当然可以炫耀新钱币正在被广泛使用。   妈的,头铁使用旧钱币的人,都已经在奈何桥排队了,能普及的不快么?   载垚被这个反复的情节也绕晕了,   “邵东儒确实是冤杀?”   “应当是的。”载垨叹气。   那这事就精彩了。   这么多人纠集起来要去京师,   如果真让他们到京师,那指不定说出多少货币改革中的冤假错案,最后就会指向他这个督办的皇子做事操切,惹出乱子,甚至会指向朝廷的货币改革就是个错误的政策。   可不让他们到京师,   想办法强留的话,又怕万一事情被捅到上面,正德天子显然也不会满意,朝堂之上更有会人要求彻查此案。   “老三,你可要为大哥作证,”载垨不无焦急的说,“我这可都是奉父皇的旨意做事。”   载垚眉头瞬间一皱,“大哥,不是做弟弟的挑你的错。什么叫‘都是奉父皇旨意’?父皇下旨命你督办货币改革,可没有下旨让你冤杀忠臣孝子啊!这话在兄弟面前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否则少不了一份弹劾奏疏。”   啪。   载垨一拍脑袋,连忙改口,“对对对,是我说的不对,三弟提醒得好,要么说还是亲兄弟好呢。我呀,也是急得。这事,愁啊。”   “既然已经发生,愁恼哀叹都无济于事,阳明先生是有大才的,向来足智多谋,他既已传信,那咱们就快些回去,听听他怎么说。”   “好!好!”   之后兄弟两人便快马加鞭。   秋天时分,虽有几分萧瑟,但江南水乡,处处沃野,经年治理后其实是乡间炊烟袅袅,且每一地都井然有序。   但他们也没了再欣赏的心情,不见尽头的田野也只成了陪衬。   两日后,他们快速抵达南京巡抚衙门   结果人刚到,王守仁就告知他们一个更加疯狂的消息。   他说:“此事正在迅速发酵,原先是两百多人,不过两日功夫就增长到六百多人,着实令人头疼。”   “六百多人?!”载垨失声惊叫,“怎会如此?”   一看有这么大的动静,载垚也不禁有些变色,“这个邵东儒是何方神圣?竟有这么多人为他请命?”   “现在看来也不都是为他。这三月间,锦衣卫多多少少还是办了一些冤案,此人被冤杀只是一个楔子,更多人是自己得好友亲属身负冤案,所以想要借机翻案!”   王守仁眼光毒辣,观察入微,载垚的提问他早先就意识到了,而这个解释也不难想到。   载垨知道自己和冤杀邵东儒脱不开干系,于是急问:“王中丞,这该如何是好?” 第九百二十八章 老臣落幕   所谓金秋十月,便是漫山遍野,一片金黄。   秋日暖风遍及大江南北,中原大地。   趁着货币改革大有进展,皇帝全国下旨要在正德二十二年开春举行大朝会,共商江山社稷大计!   这项从正德初年就开始坚持的制度虽然历经变换,但一直没有被皇帝放弃。   二十余年的坚持所带来的好处其实体现在方方面面,   例如明朝初年,哪怕是洪武、永乐时期,大明的国库岁入也就在2900万石,几乎不会突破。   但这个数字正是在正德年间飞速上升,达到4000万石的顶峰。   这当中少不了红薯的贡献,但更多的是在水利兴修上得不断投入,作为一个农业大国,水利工程一直属于每年大朝会的重点。   这一点,朱厚照有清醒的认识。   如今国库丰盈,所以大明可以在三千里外的伊犁屯六万骑兵,在汹涌波涛的南洋驻军石塘港,还可以在大漠深处替蒙古人主持部盟会议。   同时让周尚文、马荣、朱凤、韩十二郎等一批将领有用武之地。   可以预见的是,这一次大朝会,农业仍然会被摆在突出位置。   但以棉花为代表的种植园经济的兴起也得到了朝廷的重视,   这属于新业态。   此外,货币改革初见成效在朱厚照的心里只是开始而远非结束,接下来他要尝试在一个前现代的超大规模国家,进行一系列经济调控的尝试。   货币发行权到了自己手里,这是权力不错,但也是一份责任。   如果不能很好的保证国家整体经济的有效运行,   那么对不起,再成功的货币改革也会迅速失败。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所以朱厚照要探索建立一套经济监控体系,其内容会包含一些现代经济数据的特征,像是物价指数、失业人数、产业荣枯指数等都会纳进来。   通过这些客观数据可以为货币发行寻找依据,某种程度上也能抑制后世君主滥发货币的冲动,毕竟数字就是数字,不会骗人,国家被你滥发弄的越来越差你看不出来吗?   这些就是真实的皇帝日常,   改革的成功是好故事的结尾,却是枯燥现实的开端。   朱厚照考虑再开大朝会的另一个原因是随着《明约》签订、军区设立、征服日本和召开蒙古部盟会议。   接下来的几个年头,大明朝会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迅速扩张。   可以说经过他这些年的不懈努力,大明的战争底层逻辑已经被他彻底改变,如今的大明发动的任何一场战争,不仅仅是为了皇帝个人的好大喜功,而是有实实在在的利益驱动。   在北方是为了瓦解蒙古人,确保边疆稳定,   在西边,是为了开拓西域市场,   在南边是为了掌控南洋市场,   而日本则是为了金与银。   战争是保护自己发展利益的手段,同时也成了一件‘生钱’的活动,只有这样中央财政才不至于被战事拖垮。   而在这个扩张的端口,朱厚照有必要通过大朝会再次凝结人心,定明方向,就当做是万里航行的一次把舵。   为了开好这次大朝会,他在10月初明发旨意,到来年三月还有5到6个月的时间,打了个半年的提前量,就是让更多的人能够按时抵达京师。   磨刀不误砍柴工啊,   国家虽大,路途虽远,但必要的时候君与臣还是要见一见的。   下完了这道旨意以后,朱厚照伸伸懒腰,对尤址下了个特别的旨意,“你去将军机郎中夏言唤来。”   “是。”   今天他要见个特别的人。   甚至内阁都不知道此人已回了京师了。   御案上的奏疏他翻了翻,重要的都批下去了,剩了十几本也没有标特急的,于是搓搓脸走出了乾清宫,往西苑而去。   出来没多久,小官夏言被领了出来。   皇帝一挥手,说:“免礼,跟着朕。”   “是。”   尤址都不明白为什么。   等到了西苑的湖边小亭,他才略微释然。   亭中有一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一身灰白袍褂,身形略微枯瘦,还带些佝偻,眼袋也是深重,明显是老态龙钟之人。   他边上站着一个伺候得小太监,除此外再无他人。   见着皇帝以后,他颤颤巍巍的起身,出亭迎接,说:“小民参见皇上。”   虽然他老了,   但朱厚照站着不动等他施完了双膝跪拜大礼。   这是成全他,也是礼仪要求。   总不至于磕个头就磕死了。   叩完以后,自可爱护,皇帝虚抬手臂,“平身。公谨?”   夏言听到唤他,立马上前扶人,“应宁公,皇上让您起来。”   “谢皇上!”   不错,   此人正式已经卸任的新疆总督杨一清,杨应宁。   免他职务的旨意是上半年发出的,原本是要他尽快回京面圣,但他半路上身体不适,所以多休养了几日,这才拖到今天。   “你是朕的十年首辅,以后还是自称臣合适。”   “岂敢。老朽一身白身,不可称臣。”   朱厚照双手交叉负在身后,微微向前弯腰,说:“朕认你是朕的臣子。”   这话令杨一清有些感动,   他这么大岁数,本已心如止水,但看到几年不见的皇帝还是不同,只能是嘴唇微颤,轻唤了声,“皇上……”   朱厚照可不习惯两个老男人在这里搞什么煽情的戏码,他马上走开两步,并岔开话题,“杨卿啊,你当新疆总督也该有十年了,怎么样?西域风光漂亮么?”   说话间,他用手势提醒夏言扶老人坐下,   杨一清则缓缓出声,“回皇上,新疆确为西域胜境也。如吐鲁番者,夏炽如火,葡萄垂藤,满目翠色,火焰山映日生辉,葡萄沟则清泉潺潺,绿荫蔽日,实为炎夏之清凉乐土。冬则皑皑白雪覆于砂砾之上,冰火交融,奇观独绝。   又如伊犁,勘为西域明珠,此地接天山南北,风光迥异。北麓苍茫,草原广阔,羊群悠然其间,犹如绿毯上镶嵌的珍珠;南麓则崇山峻岭,松杉茂密,春夏之际,百花盛开,香气弥漫。秋来之时,层林尽染,红黄相间,瑰丽无比!”   杨一清到底是大学士出身,肚子里的墨水是没得说的,   简单几句便勾勒出一副绝美图景,勾得朱厚照蠢蠢欲动,   他敲着自己的大腿,带着惋惜说:“若朕不是皇帝,必定要去走上一遭!”   这话边上人可不敢听。   听了也当没听到。   朱厚照也知道自己又在‘胡说八道’了,他也不在意,继续讲:“杨卿,此番免你总督之职,非是对你有什么不满意之处,只是忽然想到你已年过古稀,人生七十古来稀啊,你为朕、为朝廷辛勤了一辈子了,就算咱们君臣之前吵过闹过,但朕又怎么会舍得将你这么个老人扔在西北,不准回来?”   皇帝今天说的都是暖心之语。   杨一清虽然先前有所预料,但也没想过会到这种程度。   边上的夏言也默默看着这一幕,   看着一个大戏唱完的老臣在正德天子面前的最后场景,   他自己没想过,其实这是十分罕见的一幕。   “皇上言重,老臣愧不敢受,只日夜常思,感念皇上洪恩浩荡,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咱们不说这些颂圣之语,你很快就要返回广东老家,按照你这个年纪再折腾来一趟京师朕也不舍,今日或许就是你我的最后一面了,所以……”   杨一清双目微红,“老臣惟愿乾坤护佑,皇上能够龙体康健、春秋不老。”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你们杨家的子孙,可勘用的,你也报上来。朕总归是历练其一番,保你杨家富贵。”   “陛下,老臣岂能受皇恩如此?”   朱厚照幽幽的说:“话不是这么讲的,朕这个人对大明江山、天下百姓是至诚至爱,爱屋及乌之下,似你这样公忠体国的臣子,也是一样要爱护的。   只是有的时候呢……你们说朕是天子,上天之子,有如神明。但那都是忽悠人的话,朕会老,也会死,说到底还是人,只要是人,就会犯错。做100个决定,不可能100个都是绝对正确。但出发点总是不坏的。   而且,现在的大明如病愈的少年,精神焕发,状态正好,势头既已起,就不能断。更不能因为朕要保住自己的所谓仁义美名而断。哎,你说实话,大明,朕治理得不好么?”   皇帝的问话带着几分调笑和得意。   杨一清也有些怔怔的,天子竟然问出这么直接的问题,真是令他百感交集,继而点头,“好!陛下治理得大明,生机勃勃,国力强盛,如雄鹰展翅,横绝万里。”   “你的首辅当得也很好。”   朱厚照拍拍他的胳膊,并领头哈哈大笑。   这么一笑之下,过去的种种便是一笔勾销。   首辅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政治履历,现在获得皇帝认可,那其他的所有都不必多讲了。   笑完之后,杨一清说:“陛下,老臣自觉也是遍阅史书之人,可史书之上,从无陛下这般至诚至性之君。能辅陛下十年,臣何其幸矣。”   朱厚照心情也不错,挑着眉说笑:“朕已经下旨要在来年再开大朝会。正德二十二年之后,大明如何变换,你且看之。朕对你的要求就是回去好好保重身体,一定要等到王师报捷之日,到时候你人来不了,但朕要向你讨一副诗词。你呢,得花心思,好好的花心思,来拍拍朕的马屁,赞一赞这气势恢宏的大明盛世!!”   “老臣必不辱皇命!”   杨一清这么个老人都叫他说的有一丝心怀激动,只能在心中哀叹,为何不能让他再年轻二十年! 第九百二十九章 心思   红色的宫墙下寂静空旷,唯有城门处的两道身影缓缓走出。   夏言奉命来送杨一清出宫。   从高空俯视,恢宏宫殿群中的两道身影何其渺小,某种程度上这就像是杨一清这样的人面对那巍峨皇权一样,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离开皇帝身边,杨一清才意识到身边之人。   天子不会无缘无故找一个小官过来的。   夏言在此刻看的是杨一清的过去,   而杨一清看得是夏言的未来。   夏言羡慕他的威望,   杨一清则羡慕他的年轻。   尽管夏言已经四十五岁了。   杨一清本来想说些什么,但后来觉得皇上自有其用意,他说什么都不对。   只是最后夏言对他开了口,道:“应宁公此去,务必保重身体。”   夏言很正式的作了揖。   “多谢夏郎中。”   “下官有幸及第之时,应宁公却已谪于西北,未能近领神采,实为平生之憾。只是寻常,常自遥追当年应宁公在时,众正盈朝之相,思之令人向往。”   杨一清双眼虽然浑浊,但心却如明镜。   他不知道此人的过去,也不知道皇帝对他是什么态度,不过仅凭他这句话,有些事情还是能看明白的。   “老夫唤你公谨,是否适当?”   “言重,应宁公请说。”   杨一清抬眼看了看飞檐翘起的宫殿与红色渲染的宫墙,说:“陛下说大明如病愈之少年,其势已起。不可因自身徒然虚名,而致国家于不利境地。听公谨之言,为人必光明磊落,为臣必忠心耿耿,但倘若将来有日,江山社稷、亿兆百姓需以你清名为引,公谨愿以身成药否?”   说完之后他不待回答,便兀自离开。   只留下夏言一人站在风中,久久不语。   而内心早已震撼不已。   这个问题很简单,就是对于他们这种嗜清名如命的人来说,到底是清名重要,还是江山社稷、天下苍生重要?   看起来它们是统一为一体的,但总有相冲突的时候。到那时候怎么办?   夏言叹息,   不愧是十年首辅,仅一句话就让他动摇了心境。   但其实杨一清有偏向性的答案,就是皇帝都不顾了,你还要顾吗?   不过这个决定并不好下,活了四十多年,可以说是一事无成的他,一身正气的气节与清名,便是他的立命之基,哪里那么容易推翻的?   夏言没敢耽搁太久,转身回到乾清宫复命去了。   皇帝批掉了先前漏掉的奏本,这才与他说话,“杨应宁走了?”   “是。”   “他与你说了什么吧?”   “不敢欺瞒皇上。他问臣,若将来有日,江山社稷、亿兆百姓需以臣清名为引,不知臣是否愿以身成药。”   御案后的天子听到这句话表情有些复杂。   他看向窗外,“当年,他选择了否。”   “陛下,是因为这样才贬其去新疆么?”   “大胆!”尤址忽然跳出来怒斥。   朱厚照也有些心惊,这耿直的家伙竟然敢问出这句话,不过马上又笑起来,正是因为仗义敢言,他才是夏言呐。   “贬他去新疆原因复杂,但根本上不在于他的选择,而在于朕的选择。”   夏言皱眉,有些听不大懂。   朱厚照说:“现在听不明白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夏言,大朝会之期,事情尤其繁多,你辛苦些,再到侍从室兼半个侍从之职,做些文书与数据整理的活吧。”   “是。”   这其实是锻炼他,现在夏言接触的全是这个国家中枢最为重要的东西,只要一个人足够有心、足够有悟性,他一定能从中大有所获。   至于说他听不明白的那个事,说到底其实是局势使然,   皇帝要达到什么样的朝局,决定了他做什么决定。   在这个层次上考虑,下面的臣子做什么都无法决定他自己的命运。   能够对所有人生杀予夺,这是皇权的残酷之处,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就像此时发生在南京的事情一样。   载垚虽然与当前这些‘群聚上访’的事情没有关系,但既然问他的意见,他还是要说:“货币改革乃是天子意志,他们冤也好,不冤也好,结果就是这样,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改变不了什么。我知阳明先生心怀大义,但阻止他们才是真正的救他们。否则他们闹到京师,不过就是多600个人头罢了。”   大概是在战场上待过的原因,   载垚说起600个人头来的语气和载垨、王守仁完全不同,   感觉就像杀了六百个畜生似的。   实际上,载垨现在一个脑袋两个大,“老三,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事情闹到这种程度,传到父皇的耳朵里只是时间问题。邵东儒被冤杀,也是板上钉钉,依父皇的脾气,绝不会对这样的冤案置之不问?不论怎样总是要问一问我,到时我该如何作答?”   其实这件事看起来复杂,但解决起来并不难。   载垚想得到,但他不好说。   只能王守仁讲,   “按照三殿下之言,这些人不能放了去京师。但达成这个目的,手段有劝慰、有强拦。下官觉得强拦不可,应以劝慰为上。   说起来,此事的起因无非就是做错了事,错了就认,只是不能让皇上认。既然是冤杀,那么便翻案,案子翻过来,平息了众怒,再把那些人劝回去,如果仍不回去,那么就是故意借机闹事,官府也就有了进一步行动的理由。不管怎么说,在南京翻一件案子总比到京师翻600件案子要强。”   载垚听了以后心中赞叹,这办法似乎比他刚刚想到的还要好。   不愧是阳明先生。   但这个决定的关键在于承认自己的错误。   这玩意儿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难啊。   现代社会承认错误,损失点钱都有很多人不敢,用尽各种办法隐瞒,更不要谈当下,万一皇上恼火,这可怎么办?   对于载垨来说,还有一个心理负担,就是立储这件事迟迟不办。   如果说全天下有谁最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的,那他肯定排第一号。   “王中丞,便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阳明先生这个办法已是比较周全的了。难道大哥想把这六百人也当乱臣贼子一并处置了?”载垚反问了这么一句。   但王守仁听后心思急动,他猛然看了一眼载垚,后者则避过去,不与他对视。   “大殿下,此事万万不可!如今之势,原本就已经是烈火烹油,真要如三殿下所说,那不是使局势更加混乱,更加不可收拾吗?况且这六百人并非乱臣贼子,乃是六百条人命!冤案做大,将来皇上知晓,天子之怒,谁能轻易受之?!”   “本王知道,本王知道。”载垨心中有些焦急,“都再考虑考虑,再想个更好的办法。”   说完他急急走了。   这种破事摊在头上,谁能不急?   不过他今天的这个局面,也是当初在皇帝面前奏对不慎所致。   到了江南以后,情势更加复杂,处置应对之间有失,大概也属必然结果。   回到自己的房间,   载垨一会儿在担忧承认错误恐惧中折磨,一会儿又在再下死手的冲动中颤栗。   但事情总是越发的严峻的。   某个瞬间,载垨忽然想到,其实这里面也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就是,处置这六百人,不一定非要他亲自来做吧?   如果他不什么都不沾,事情还办完了,这不就好了嘛?   ……   ……   另外一边,   王守仁则有些忧虑。   皇帝迟迟不正式立储,而几个皇子逐渐成年,这般情势之下,皇子之间的相争已然露出苗头,他仔细回想了一番三皇子的那句话,心中越发觉得冰凉。   “皇上啊……”   王守仁兀自感叹,   不久后下属过来禀报,说:“中丞,京里的旨意,是明发的上谕。”   王守仁将那些愁恼甩了出去,问:“上谕说了什么?”   “在这里。请中丞过目。说的是皇上要在明年三月再开大朝会,到时要天下督抚进京。”   “喔。”   王守仁起身向书案走去,接到圣旨,他们都要回的。不能给皇上来个‘已读不回’。   所以他要写奏疏,禀告自己入京的时间和计划。   同时也在心里筹划着,   这次入京,应该能够见皇帝一面,当面的话,这些事情总是可以说一说的。   又过一日,载垚过来和他告别,说要返京复命,不能在这里耽搁得太久。   因为与三殿下有些私谊,王守仁先前一直比较客气,不过隐约抓住一点别样东西的他,心中还是有更大的顾虑在,私谊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刚刚闻获明年要再开大朝会,阳明先生到了京师以后,务必过府一叙,学生还有许多问题想要请教先生。”   “客气了。三殿下离京日久,皇上一向又重亲亲之道,此番快些返京,理所应当。”   载垚眉头一动,没有多说,随后离开了。   但坐上北上的马车,他却有些开心不起来。   王守仁最后的那一句话意思很明显,皇帝重视亲情?言外之意就是你这个家伙不要回京之后在天子面前告你大哥的状。   但载垚却有些愤而不平。 第九百三十章 违命侯   跟着三皇子的队伍,一起入京的还有原吕宋国主苏莱曼二世。   大明在这件事上没有讲太多的道理,就像中原一平定,周遭大小势力全都得臣服一样,我的实力到了,怎么收拾你是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朱厚照忙得很,他也不想去见这个亡国之主,不过按照传统,选择不杀他也不错。   这显示的是天朝的宽容。   但在实际待遇上,这位国王却没有多么优渥,朝廷在东城区各国使臣官邸边上赐了他一座宅院,相当于是囚禁了他和他的几个王妃。   吕宋国主的称号也没了,   皇帝赐封他为‘违命侯’。   意思是嘲讽他不是本心归顺大明,而是等大军破城,不得已才走下王座。   这背后的逻辑就是唯吾独尊的霸道。   相当于我叫你跪下,你竟然还敢违命!那我再收拾你不是我的错吧?   载垚此次有开疆拓土之功,   一听说他即将归来,正德皇帝便提前兴奋了起来,他不断诏谕礼部,要准备好迎接仪式,后来还要发动全城的百姓一起热闹。   同时,皇帝又下旨越国公周尚文代表自己,率文武百官在城外迎接!   大军凯旋,   这是该有的架势。   载垚从入京师开始,便接受了沿街百姓的欢呼,一时间可以说是万人空巷。   少年皇子、能征善战的美名也落在他的头上。   这种意气风发,于一个少年人来讲,真的是成就感十足。   而天子则在奉天门等候,   礼部、鸿胪寺等负责宫廷礼仪、乐曲的官员都被叫了出来,平日里略显清冷的奉天门此刻是乐声大作,热闹非凡。   皇帝为了显示对其战功卓著的奖赏,   又命人大念亲自起草的恩赏圣旨,并加恩封授三皇子载垚为庆亲王!   而后,天子摆宴,在宫中大宴群臣。   过程中有人提议要新封违命侯的夫人过来献舞一曲。   朱厚照没有采纳,欺负几个女人算什么吊本事,而且还显的他们天朝的君臣个个下流,所以他改了几个字,下旨让违命侯自己来献舞。   不会跳没关系,找个舞女在前面打样,让他跟着学动作就是了。   动作不好看也没事,又不是真的要看他美丽的舞姿。   就这样,盛大之中带些热闹,热闹之中带些肆意,肆意之中多少也夹杂着荒唐,总之庆王凯旋而归,吕宋举国而附的这场大事是落幕了。   皇帝多饮了几杯酒,脸颊带着微红,做了一次真正的与官同乐。   次日,   梦去酒醒,   庆亲王入宫面圣。   这俩父子这会儿才多了几分冷静。   “十余年来,朕都会令礼部绘制和印发大明地图,博望侯归国以后,朕又下旨再绘一副世界地图。地图的作用明面上看不到,但润物细无声,一方面是告诉每一位臣民,哪里是我大明疆土,另一方面也是告诉外国人,不得侵犯已是大明疆土的地方。   你此番收了吕宋,那过去绘制的地图就都得更新了。虽然会让礼部忙得不可开交,不过这是为好事而忙。”   “儿臣在吕宋势如破竹,少不得父皇在背后鼎力相助,儿臣不敢居功。”   朱厚照问:“成国公在那里待得如何?”   “回父皇,成国公为国戍边,勤勉仔细,忠勇可嘉,此次进攻马尼拉城,幸有他指挥从容,调度有方。”   “总算是后继有人。”朱厚照感叹一句。   国公的爵位再往上就该是‘封王’了,不过朱元璋不封异性王,只是有的人死了,这才追封一些。   比如常遇春被追封为开平王,徐达被追封为中山王。   所以实际上成国公朱凤面临封无可封的境地。   不过活人不能给尿憋死。   朱厚照在心中谋划着,要仿照凌烟阁功臣的方式,弄一个正德盛世的功臣榜吗,还要再细分文榜、武榜。   这也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封赏。   想完了这些,他起身,并要尤址把东西拿来。   是一份地图,更新后的地图。   朱厚照指着地图的东方,“日本战事估计也近尾声了,没多大的岛却分了几十个国家,说起来大约连吕宋都不如,有你的舅舅镇在此处,朕也是放心的。辽东有奴儿干都司,一直到苦夷岛都是我大明的地界。   西北方向,朕设了新疆军区,只待随时扫平陷入内乱的哈萨克汗国,他们总是打仗,影响我大明商人行商,这也是不行的。只有这正北方向,不能放松。   朝廷在蒙古部落施行多封众建的盟旗制度,二十二年的大朝会,朕也命大漠的十余个部落首领入京。等到大朝会结束,你便领军跟着他们一同北上,以皇子、庆亲王的身份代表朕主持部盟会议。”   “是!”   这个部盟会议对他来说也不难,   其实就是八个字:手握大军,主持正义。   在盟旗制度下,每一个蒙古部落可以放牧的草地都是有一个范围的,谁不得随意侵占其他部落的领地。   这样来保证草原力量的平衡,避免再出现瓦剌部也先、鞑靼部巴图孟克这种枭雄人物统一一部分草原的情况。   如此,蒙古就没有实力侵犯中原。   “将老四也带去。”朱厚照想了一下说,“他那个性子本就待不住,永谢布部落也是他的半个家,去耍耍吧。”   “那儿臣就替四弟谢谢父皇了,四弟要是听到肯定高兴坏了。”   朱厚照笑了笑,   老四载基到底是有着蒙古人的血统,长得五大三粗的,还不爱念书,属于标准的武将,除了舞刀弄枪,其他的都不感兴趣。   他是知道的,有的蒙古部落并不服气这种大明主导的盟旗制度,毕竟也是诞生十年左右的新制度,总是有人不适应。   有这种机会,也可以看看老四到底是不是有名将的底色。   说起来,过了正德十六年,朱厚照总觉得自己可以活得久一些,   而且离得越远,那种‘阴影的沉重感’就越淡,甚至转念又觉得他才三十多岁,根本想象不到就老了、没几年好活的那种状态。   总觉得至少还有二十年的时间。   二十年呢,这帮小崽子都要长大了,不知道要给他折腾出多少头疼的事情来!   私下里他也考虑过为什么,他生的这几个孩子,好似个个都有些能耐似的,其实仔细想来还是教育起了很大一部分作用,   首先是读书认字,这谁也逃不过,叫唤也没用,只会讨来一顿打。   他是打过的,龙子凤孙在他的概念里不存在,他只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   第二,他的教育并不强求。   只要具备基本的素养,后面学什么他都同意。比如老三要去海军学院,老四偏向于武,老五偏向于什么都要。   这些都没问题,而且他还会找这方面的人来专门教导。   再一个,他当皇帝当得久,朝堂保持了二十多年的稳定。   皇子的成长很怕遇到剧烈的政治风波,比如孝宗皇帝,从小是被藏在深宫里养大的,宪宗皇帝呢,他老爹和他叔叔搞来搞去,弄得没几个人有心思真的关心他的成长。   扔给那些文臣么,就是教些四书五经。   但儒学很大程度上不算一个知识类的学科,学来学区,不是学知识,它是一系列思想道德的规范和约束。   教你礼仪、教你怎么做一个传统的中国人,教你遣词造句,教你辨别什么叫君子、什么叫小人,然后知道了这一套东西,自己又怎么用行动去靠近‘君子’。   说起来就是一套人为定义的价值判断标准。   学得好看起来有用,尤其对君主来说,毕竟文臣会讲只有你学会了明辨是非,那才知道要用君子,不用小人。   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有难度,小人也不会自己脑门上贴个字条,说自己是小人。妈的,个个都说自己是君子、是忠臣,这怎么办?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到底当得怎么样,不是靠教育,而是靠八字。   八字够硬,像嘉靖皇帝似的,从小是在王府中长大的,根本没有帝王教育,照样能把这帮人玩死。   八字要是不够硬,像万历皇帝,其实他的教育算完整的了,那还是拿大臣没办法。   这样看,正德一朝的这几个皇子当然算是幸运的,朝堂政治稳定、有一个老子关心他们的学习情况,而且把真正的知识教给他们。   像是航海、地理、算学,他们都多少会一点。   十几年平稳成长下来,自然不一样。   要知道这年头识字率可能还百分之几呢,这一比较,可不就显得有些水平了么。   当然,先天的天分也是不可或缺的。   老大……   朱厚照总是有些忧虑,大约是想到了,他就问:“老大去接你的吧?”   载垚先前想过皇帝可能会问这个问题,马上回说:“大哥是去宁波接的儿臣,后来儿臣要北上就和大哥一起到南京,顺便拜访了一下阳明先生。”   “都还好吧?”   载垚抿了抿嘴唇,忽然跪了下来,“儿臣不敢欺瞒父皇。”   朱厚照眉头一皱,“怎么了?出事了?”   “儿臣知道,兄弟之间理应和睦共处,但儿臣也是父皇的儿子、臣子,父皇问起自然不能说假话。”   “讲吧,不必铺垫。”   “是。”载垚把王守仁的告诫抛在脑后,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件事抖落了出来,“儿臣入南京的时候,恰逢有人聚众上访,其缘由乃是因大哥冤杀了丁忧在家的光禄寺丞邵东儒,此人乃是有名的忠臣孝子,这更加激发民怨,儿臣离去之时,正有愈演愈烈之势!”   朱厚照听了以后心情复杂,忍不住一声叹息。   “老三啊。”   “儿臣在。”   他本来有些告诫的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意义,帝王之家为了一个皇位相争,这是历朝历代都不能避免的事情,他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于是选择不说,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他才刚说完这帮小崽子要给添头疼事,这就来了。   看来,立储是不能无限期拖下去了,否则这把火不知道要烧到多旺。   正德二十二年以后,必定也不会像先前一般轻松了。   载垚则心情略复杂的离开了乾清宫。   他才二十岁,心中生着一团火,主要是这次迎接他的仪式又烧得这团火更旺,这要是王守仁一句不软不硬的提醒就浇灭了,那早就万世太平了!   但他不后悔,尤其在看到皇帝展示给他的那副地图以后。 第九百三十一章 良知何在?   大抵是因为老三回来的关系,后宫之中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这原也是应有之义,宫外热闹成那样,宫内怎么少得了?   载垚的生母是皇帝最为宠爱的贤贵妃,她倒是一向端庄,不过寻常人家立这么大的功劳都要庆贺的,更何况是皇子呢?   所以她阻拦不及,后宫之中自是张灯结彩,欢乐喜庆。   夏皇后因未能诞下皇子,在后宫之中的地位总是有些尴尬,好在皇帝与她一向伉俪情深,这才稳住了当前的大局。   而她也因‘先天不足’,所以多与其他妃嫔交好,尽量谁也不得罪。   基本上,就是一种真正的国母的姿态,把每个孩子都当做是她的亲生儿子对待,庆亲王在她这里当然也不能落了下风。   可惜皇帝的心情已经被破坏,   朱厚照现在开始理解以前他父母同他的说的那句‘孩子长大了就不好玩’的意思,而他不高兴,是不会再去卖谁的面子的,你立再大的功劳又怎么样,我是你老子。   反倒是和十四岁的载基、十三岁的载壡玩得更多。   外人总说载基虎头虎脑,心没什么‘定’劲,再加上他的蒙古血统,所以风评明显不及他的几位兄弟,但朱厚照不这么觉得。   他每次见到老四,都要照着他的胸口不轻不重的来上这么一拳,说:“虎小子,又结实了!”   而且他还要老五向他四哥学习,多吃肉,多长力气。   不要说当皇帝了,当任何一个领导,身体是第一要过关的,不抗造,临几回大事就倒了,那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是白瞎。   其实截止到正德二十一年,   朝廷已经又进行了三轮选妃,皇帝的妃子也不是就最初的那几个。   至于皇子续齿,实际上已经来到老九。   不过这年头的医疗技术条件有限,最终长大的不是九个人,而是七个人,就这种比例都算高的了。   老五载壡之后,   他还有七弟、九弟。   第六子和第八子,一个长到三岁多、一个长到四岁多就不幸夭折了。   如果没几天,可能都不会给他们排序,但三四岁总是有个位置的。   说起来,朱厚照本身也还有一个弟弟叫朱厚炜,同样早早夭折。   这种事不好避免,   但朱厚照毕竟有现代人的思想,相对来说有些难以接受,这也造成他不愿意去多想,大约也是这个原因,后入宫的那些妃子、孩子他都有些距离感。   这几年,看着七皇子载圭和九皇子载坤天真无邪,又觉得小孩子给他一种安慰,这才有更多的接触。   载圭是正德十五年生,今年已经七岁。   载坤则是正德十九年生,现在走路刚刚稳当。   这次他们三哥的这项盛事,他们当然也是被穿戴整齐,全都亮相了。   不过后宫的宴席朱厚照没有待太久,   他借口朝务繁忙,早早回到乾清宫去了。   10月的紫禁城之夜其实有些凉了,皇帝披了一件大氅在暖阁里闲晃。   等到尤址提着灯笼进来,他抬头就问:“没有老大来的奏本吗?南京方面的也行。”   “应当有,奴婢再去瞧瞧。”   “算了。”朱厚照看出来他的为难,“朕不是冲你。”   老家伙笑了笑,“皇上就是冲老奴,这也是应该的。老奴就是觉得,天色晚了,皇上还是早些歇着吧。”   朱厚照用拇指刮了刮眉毛,   如果载垚说的事情是真的,那么南京应该有只言片语递进来。   王守仁总该不会骗他,   但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   最初想到这一点他有些生气,但坐下来仔细想想,从王守仁的角度来说他肯定更多的维护皇帝、朝堂的大局。   这种事情闹起来,就是逼着皇帝去承认货币改革推进失当,那影响就大了。   再一个,这件事涉及到大皇子,这是他的亲儿子,   王守仁不会简单粗暴的把皇帝儿子的错误端出来,就这么让皇帝‘大义灭亲’,这个决定哪里容易做?   更加万全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按在南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说到底天子也不好处置这件事,毕竟皇子的错,那不还是官府的错吗?   所以对于皇帝来说,   这种事就是能够平息下去最好。   什么难题都交给皇帝,那要他干嘛?   这确实也是当初王守仁提醒三皇子不要‘告状’的原因,本身就是官府的错,那么就在下面消化,不要搬到台面上来,如此,转圜的空间还大一些。   事实上,朱厚照没想到的是王守仁还考虑了皇帝父子之间的情义,   不管怎么样,冤案已经发生了,难道要再加一个‘父子不和’的戏码才过瘾嘛?   王守仁自然也不会多瞒皇帝,   以他与天子的交情,只要事涉重大,他是一字不漏,像是这种难以启齿的,他则是以维护大局为重,不老是给皇帝多烦。   反正事情如果解决,大皇子办差顺利,这总是更好的。   哪怕过程中要他担一些风险,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为此,他已经开始两边使劲了,   一方面做载垨的工作,先说服他,把邵东儒的案子翻过来平息民怨,   另一方面则是卖着自己‘阳明先生’的面子与那些领头闹事的人进行洽谈,洽谈么当然是不卑不亢,冤案可以翻,同时巡抚衙门也不是泥涅的,总是会有些手段。这点聪明才智,他怎么会没有?   这件事如果就交给他这样处理,哪怕是多花些功夫,但总归会有个结果。   结果他做到一半的时候,   一个早晨忽然听人禀报,说有主要头目二十多人一夜毙命!   这把王守仁惊得直接掀被起身,都不必多问,他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真是个荒唐子!”   但无论如何,载垨是皇子,他不看这身份,也要想着朱厚照,不能做出以下犯上的事。   只是载垨午后过府时,他冷冰冰的让人回奏说自己在草拟奏疏。   叫载垨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出来。   载垨急得不行,要不是他是比较特别的王守仁,估计都直接冲进去了,见了面以后也免了那些礼节,直接问:“王中丞,你可是在草拟呈送父皇的奏本?”   王守仁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奏本乃机密,大殿下若是要问这个,请恕下官无可奉告。”   这些废话载垨不要听。   “你是怎么禀报的?禀报得邵东儒冤案吗?”   王守仁还是不说话。   密折,密折,这怎么能透露呢?   这却把载垨弄得不上不下,他强调说:“王中丞,这件事已经妥处了,应天知府如今正在审案,这几个人聚众闹事,违抗朝廷货币改革之策,个个有罪,想来很快就有定论。本王,也正是为了此案才来找中丞商议。”   王守仁目色锐利,“大殿下要和下官商议什么?商议着叫巡抚衙门莫要插手,任凭他赵育德审案?还是商议着怎么在字里行间将这件事糊弄过去,然后去上报皇上?!   照下官来看,邵东儒案知道的又何止我们这几人?瞒得住吗?且货币改革最难之时也没有一夜暴毙二十多人的,现在大有成效了,反倒命案频出,这个谎,殿下可得扯圆了!”   “报上去,父皇就不为难吗?本王这也是为父皇分忧!”载垨紧紧握着拳头,他已经想好了,如果真的事发,那么他就这么回奏。   “那就请皇上圣裁吧。”王守仁转过身去,隐隐带着愤怒。   这件事,   这样做,不仅仅是他王阳明的声名扫地,而且朝廷也失去了人心。欲盖弥彰,知错不改,这就是朝廷展现出来的姿态。   即便抛开这些都不谈,   明明邵东儒已经被冤杀了,后面又再添那么多冤魂干什么?   他为官多年,自然明白天下大势、浩浩荡荡,天子意志之前,人命如纸一样薄,有时也是不可避免的。   但叫这些人白死,这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如果这还无动于衷,他们这些自命君子的人良知何在? 第九百三十二章 谢主隆恩   紫禁城每到冬天就会被白雪染白,如此四季轮替,朱厚照也习惯了时间的流逝。   孩子喜欢雪,   雪停以后,   他把载壡带出来堆了一个雪人,高兴得这孩子连寒冷都忘记了。   朱厚照也觉得有一阵心里上的放松。   实际上,他因为这半年来的货币改革有些疲累,再加上时近年关,所以他有意放缓了节奏。   不管真正的伟大帝王是如何调节,或是需不需要调节,但他是需要的。   如此休息一阵,也好在正德二十二年开春以后积攒些力量。   就当是放假。   只不过国家大事确实都压在他的肩上,很难说完全不问政事,最多就是多给内阁一些。   亦或者像现在一样……   一边烤火一边躺着,让载壡将那些奏疏念给他听。   “这是山东巡抚欧阳铎请免一县钱粮,父皇要准奏吗?”   “似这样的请旨,若是理由充分而国库又承担的起,都可准允。”   “好。”载壡小脸稚气未脱,粉粉嫩嫩的十分可爱,听到皇帝同意,他拿起朱笔在内阁票拟的意见边上写上一个‘可’字。   奏疏制度改革之后,皇帝和臣子之间是有密折的。   不过原来大部分的政务奏疏,仍然是由内阁票拟。   全部以密折来治国,那个工作量实在不是人能受得住的。   清朝时,雍正、乾隆、嘉庆这都是十分勤政的皇帝,他们的那个作息……朱厚照实在模仿不来,强行坚持搞不好再把自己逼得精神不稳定。   而这部分经内阁票拟的奏疏还是要皇帝朱批,实际上也是一些相对不敏感的政务,所以朱厚照才拿出来给载壡通篇的读。   完成一个以后,   这孩子又翻开一本,默念了一遍之后,说:“父皇,这一道是嘉兴知府请封沈氏女子贞节名位的。”   “内阁什么意见?”   “拟准允。”   朱厚照双手交叉放在后脑,颇为舒坦的念了一个字,“可。”   这样大约要有半个多时辰,   他忽然发现载壡这小子视线一直偏向一边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奏疏,那表情带着几分焦急,撅着嘴的模样还有几分可爱。   这一下让他笑出了声,“怎么了?无聊难耐啊?”   “孩儿不敢。”   载壡吓了一跳,立马端坐好。   “哈哈。”朱厚照侧过身躺着看向他,“当皇帝就是这样的,五成的时间感觉枯燥,五成的时间又感觉孤独。爽快畅意、意得志满,只不过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载壡那么小,听不懂其中深意,只是从字面意思理解了一下,说:“孩儿不孝,没有想过父皇这么辛苦。可是刚刚……刚刚还不到半个时辰,我就觉得难捱。”   说起来,大概是有些羞愧了。   这话让朱厚照心中稍微宽慰,孩子,真得小时候好一些。   “你爹我也习惯了。”朱厚照向他招手,“来,我陪你一起看。”   “好!”   载壡认真的点点头,再没有刚才焦急的心情。   奏疏翻开,   朱厚照谆谆教导,“所谓天子,说起来是天地之间唯吾独尊,所有人都得听皇帝的。但要以一人掌控天下千万人的命运,这也可以说是独夫。那么,又如何以一人敌万人呢?   皇帝不能经常出宫去亲自查看,不能到边疆代替将军打仗,从来只躲在深宫之中,外面什么模样,很容易变成身边人说什么,就以为是什么。   这个时候,奏疏可能就是唯一了解外界情形的手段。所以奏疏千万不能轻视,要仔细的阅读、掌握其中的信息,还要思考此人为什么这样写……   另一方面,当皇帝也不能全信奏疏,因为真正的人心从来不会写在奏疏里……”   载壡趴在边上听得很专心,又时而蹙眉。   “爹,那奏疏到底是能信还是不能信?”   朱厚照想了一下,说:“这个问题我也没办法回答,世上真真假假,从无定形,自然难以捉摸。所以作为皇帝只能去抓住有形的东西。”   载壡脑袋一偏,脸蛋像是贴在御案上,“什么是有形的东西?”   “力量,哪怕你被骗了,哪怕最终骗局成功,但你依然能够让自己承受得住被骗的结果,然后绝地翻盘。”   “喔。”载壡笑了笑,“就是骗我的人再多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需要有真正信得过的人。”   “这么说也没错。”   外面大雪纷飞,宫殿与宫殿之间的广场上铺满了厚厚的雪。   刚刚被踩出的脚印没过多久就又被覆盖。   这种天气,陪着还是孩子的老五说些没有言语陷阱的轻松话,实在是难得的一种放松和快乐。   前后两世朱厚照加起来也要有七十岁了,或许是真有了些含饴弄孙的快乐?   老太监尤址也替皇帝感到开心,   乾清宫不是常能爆出笑声的地方,但五殿下还是不一样,聪明伶俐、乖巧听话,往往能接得住皇帝的话,偶尔还会说出很孩子气的搞笑之语,把皇帝逗得开心的不行。   过了一会儿内阁张璁递条子进来,   朱厚照召见了他,并让载壡在边上找个矮矮的书案坐着。   尤址引他入内以后,张璁也观察的仔细,行礼说:“老臣参见陛下,见过五殿下。”   “平身吧。”   朱厚照今儿的开心是写在脸上的。   像是张璁这样的人早就知道,皇五子载壡最得皇帝宠爱。   “尤址,赐座。”   张璁拱手,“谢皇上。”   心情好的时候不仅是赐座,就是暖盆都要推得离他近一些。   “外面还有大雪,爱卿有什么事这么急,要忍着严寒入宫?”   张璁从袖口里拿出一样东西,低头呈上,“启禀皇上,老臣是觉得眼下已近年终,朝廷花大力气、陛下也十分关心的货币改革总要有一个总体的进展呈陛下御览。前几日一直在准备,今日才集其了江西、湖广两省情况,因知道陛下关心,所以未敢耽搁。”   “喔?”朱厚照心中生出期待,问道:“总体情况如何?”   “老臣这份奏疏是命人收集各省官员、名士、商人、百姓的言论而成,不全以官员媚上之语为准。总的来说,货币改革的情形可以分为三层,最好的便是江南如杭州、南京以及边镇口岸如大同、伊犁,这些地方商业兴盛,对于货币改革非常关心,兑换新钱热情也高,尤其统一了钱币,更加方便贸易,所以受到欢迎,新钱币的使用已经随处可见。   次一些的地方是富庶省份的乡村,这些地方交通便利、信息畅通,百姓到县城不必费力。最后便是情况不甚理想的,这主要是更偏远的地方。”   朱厚照一边看,一边听,听完了忍不住点点头,“多亏了爱卿用心,否则半年时间,哪有这样的进展?现在看来货币改革之势已成,虽然还有未尽之事,但也不影响大局了。只待过渡期一过,朝廷宣布所有旧钱非法,便能大功告成。”   张璁微微一笑,“都是陛下运筹帷幄,百官同心用力,老臣不敢居功。”   “你有功无功,朕不糊涂的。这次改革成功以后,中央银行要关注好不同地方的物价,说起来复杂,但民以食为天,主要是关注好各省粮价。有一个基本的经济原理,经济活动是需要货币的,极端的说,若是京师内一块银元也没有。那银元的价格必然昂贵,高价难求。   如此一来,正常的经济活动会受到影响,甚至会逼得百姓再次铸造私钱了。   粮价呢,不能过高也不能过低,标准也不难,再高不能让一个普通的工人半个月的工钱买不起一个月的粮米,再低,不能让种粮的百姓一年辛苦到头来还饿肚子。”   张璁点点头,“陛下圣明,正要如此,百姓才能过活。”   “眼下总之还有南洋诸国的国内市场可以流通我们的钱币,可以适度多铸一些投向市场。日本的银矿出来的白银也不要直接作为官银去花了,一部分运到京师来贮存。新钱币之所以能让人信服,朝廷是承诺了可以兑换成白银的。   现在还没有集中兑换的情况,但要做好准备。经受住一次大的考验,新钱币才算真正立住了脚。另外一部分,看看能不能送到南洋和朝鲜,朕并没有强制他们只使用我们的新钱币。”   当初明约签订的时候,这一条看起来是天朝上国‘比较讲理’,甚至不少朝中的大臣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实际上的坑在这里埋着呢。   都他么只认新钱,那大明挖出来的白银干什么用?   什么都买不到的白银还是钱么?   至于说去西方买东西,朱厚照还未曾考虑过,他们有什么值得买?土地吗?   张璁反应了一下,这个‘坑’他是懂了,但有一个疑惑,   “陛下,我大明物阜民丰,去南洋和朝鲜又能求购什么?”   “什么都没有,还有奴隶嘛。”   就现在人类的道德层次,给一个国王一些银子,他能自己主动抓些子民拿出去卖。   对于大明来说,这些奴隶很有用。   比如一些重大的工程,就可以用。   其实财富聚集没多么深奥的道理,说到底就是占有别人的剩余劳动。   “爱卿,你不觉得大明太大,但道路却不通畅嘛?前些日子科学院发明出了一种水泥材料,有了这个东西,修出来的路就好多了。但似这种工程,往往需要征调民夫数十万甚至上百万,朕可不想犯了隋炀帝的错误。”   隋炀帝这人,李唐当然说他一万个不好,以此来获得自己皇位的合法性。   但隋炀帝真正犯的错误不是道德上如何如何,而是使用民力实在太过分了,修运河,征朝鲜,天下民夫基本被他用尽了,经济整个崩溃。   现在水泥出来了,朱厚照当然准备大干快上,但是咱们这种国土面积,稍微上个项目,所需要的人就得几十万。   如果换成国外奴隶的话就好多了,不仅便宜,而且这些人不是大明人,没有起事的基础。   “陛下所虑甚远,老臣钦佩。”   朱厚照叹气一声,“不想不行。老大帝国总是有这样的困境。你瞧,开个大朝会都得提前近半年。总是道路不畅,这要是新疆有战事,朝廷也容易反应不及。”   “如此,这也算是件大事了。”   “那是当然,朕计划用十五到二十年的时间完成,若是朕……嗣皇帝也要接着完成。”   首先是主要的大城市之间肯定要连接的。这是为了经济。   另外就是一些军事重镇也要连接,这是为了安全。   但东部平原还好说,一些山区真的是麻烦了。   二十年,这都还是往少了说的。   “父皇必定是能够长命百岁的。”一直不讲话的载壡忽然出声。   朱厚照开玩笑的说,“是,五殿下发了话,想来是没人敢不听的。”   “噗。”尤址忍不住偷笑出声。   “好了,张阁老,你这份奏疏很好,朕心中有数了。至于后面说的,等到大朝会的时候再详细议吧。”   修路的事情,朱厚照是计划将它作为一个议题来讨论的。   还有一个绝大的议题,就是商税,朝廷要开征了。   这个考虑和先前他去不夜城有关,当今天下的商人很富了,朝廷收一点税不会对他们的实力造成太大的影响,更不会抑制商业发展。   另外就是此次货币改革之后,朝廷铁拳余威犹在,估计也能容易些。   在此之前,各方面的准备工作倒是一直在做。   比如说,所有经营的企业都要在少府企业官制司注册,并领取自己的经营许可证和独有编号。   没有许可证和编号而经营,这就是违法,伪造证书更是重罪。   所有店铺都要挂出自己的证书,这也是规定。   而针对这部分拥有固定店铺和工厂的商户,就可以收取部分税收。   针对所有海贸的商户,也相对容易,因为就那么几个港口,过港口的时候所有的船只都要递交商品、数量、价格等,也可抽取税收。   比较麻烦的是小商小贩,摆摊位置都不固定的,这就没办法,如果这都要收,那收税的官吏会把这些人撵得满世界跑,那便得不偿失了。   其实也无所谓,这些人就不收了,更多的加征富人税,这本来也更说得通。   这些事,朱厚照会择机和张璁讲的,现在么,议题还是只在他的心中,他也得前后仔仔细细的考虑。   “老臣明白。那老臣便告退了。”   “等等。”朱厚照嘴唇抿了抿,从御案后面走了出来,他知道张璁这次是用了心的。   货币改革案出了不少人命,张璁这次强推,那些恨他的人估计快到极限了,这个时候对他来说更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个改革拖下去,这样自己总是离不开他,他也能保住位置。   但张璁并没有这样做。   “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朕知道你的儿子是山西哪个府的知府?对吧?”   “犬子微末之官,不敢叫陛下记挂。他是平阳府知府。”   “明年大朝会让他入京吧,朕见见他。”   张璁微微一怔,“陛下……犬子只是知府,这……于礼不合。”   “没事,朕为他开个特例。给朕做事的人,朕不会亏待的。但你,不好再赏了,否则就是害你。”   张璁现在是千夫所指,再次加恩不是好事。这种时候,越是爬的高,就越是摔得重,以张璁的政治敏感他是能够明白的。   但朱厚照可以保证的是他的儿子官运亨通,换句话说这就是保证张氏一族至少两代的荣华富贵。   这就是皇帝的风格。   老臣张璁出了乾清宫以后,冒着大雪转身冲殿门方向下跪叩头。   而朱厚照则牵着载壡的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不久后,   载壡抬起头,问:“父皇,张先生这么好,为什么还有很多人恨他?”   朱厚照目视远方,说:“因为真正把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放在私利之前的官员,是少数。” 第九百三十三章 极盛之世   正德二十二年还是如约而至。   要说过年之前还有什么让皇帝的心难以落下的,就是日本方面没有新的战报传来。   他原来预期十万大军在日本不太可能遭遇失败,哪怕那个民族极端,但也至多有一到两场苦战,结局不会变的。   如果时间再拖几个月,他就要开始怀疑了,就算战场上不失败,但毕竟东渡海洋,风高浪急的,说不准会生出什么意外。   他在心里藏着这个浅浅的担心,不叫任何人看出来。   还在这种情况下带着老三、老四、老五三个皇子到京师卫戍军区进行了为期两天的深度视察。   京师卫戍军区有五个大军,按照每军三万人的标准,改完以后的大军区比原先二十多万人的京营规模还要有所缩小。   但战斗力显然是上来了。   兵员要选拔,将官要有军学院背景,千户以上的高级将领更需要有上过战场的经验。   在任何一个封建时代,如果能拉起这么一支十五万人的精锐之军,那都有一争天下的本钱。   至于视察的多么深度……   皇帝在军营中住了两个晚上,观看了大炮试射、军中互相对抗和骑兵飞奔纵突,还有一点,他走进了士兵的住宿地,仔细检查了士兵的基本生活条件。   最后在军中陪同士兵吃了一餐。   外人觉得这是面子上的工程,或者无非是收服人心,但朱厚照自己还挺有兴趣,尤其军区总兵周尚文乃是当世名将,他说出来的观点也比较特别,让他觉得很有新鲜感。   等到翻过年以后,也就没这样的时间了。   正德二十二年的这次大朝会,不仅仅是皇帝宣召的官员入京,   还包括朝鲜、占城、琉球等国都派来了使臣代表团,以及国外的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大商人。   还有蒙古诸部落首领、西南地方土司等。   大朝会进行了二十年了,具体干什么的周遭大小国家、主要势力都比较清楚了。   如果和明朝关系敏感、有些小心思的,那肯定要来,即便没有在朝堂上的正式位置,但到了京师总能听到一些消息。万一大明天子对哪里发怒了,求饶及时说不定还能免于灾祸。   做生意的就更加要来了,朝廷决定的方向往往会存有商机,譬如说港口建设、某个产业发展等等。   至于地方土司,大部分还是为了要钱而来。   大朝会决定了朝廷的施政所向,这些方向上,大部分是要投入真金白银的。   其实就和很多地方官员一样,他们进京的一个主题就是要钱,大明那么大,国家的事情又多,财政不可能顾上所有地方,像是投在水利上也是分个先后的。   这个权力握在了皇帝一人手中,就算各个重臣也要先把准皇帝的心思,这才能进谏成功。   而为了获得大明天子的欢心,换来一句松口,   入京的各方人物那可真是要用尽心思了。   送美女、土特产什么的,这些都要往后排。   正德十九年的大朝会,有西南杨家土司直接送了治下人口、土地的统计黄册以及赋税。   上缴赋税,这是实际接受统治的标志性动作。   这样,皇帝大为开心,于是大方起来,一方面加封土司的官爵,另一方面再行拨款,进行支援性建设。   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见到皇帝是第一步,对于很多人来说见皇帝一面都十分困难。   毕竟皇帝就这么多的时间,不可能来多少见多少。   从这个角度理解,皇帝照顾张璁说要见他的儿子,自然也是不易的。   元宵节之夜,   皇帝身穿冕服登上了承天门楼,仰头所见是烟花满天,灯火辉煌。   皇长子载垨也回京了,他带着几个弟弟妹妹排队上前磕头,每个人都要说一句祝福之语,为新年添彩。   除了老二载壦因为太远,其他人都到齐了。   朱厚照则收起了严肃教育的那个劲,毕竟不要在这个时候煞风景,而是开心的接受了皇子和公主的祝福。   元宵以后,大朝会之前,朝中各衙门开始呈递去年的主要成果。   各自衙门对应各自的事情。   其中比较受到关注的是户部。   正德二十一年,大明夏秋两税所得税银共计五千五百余万两,其中自日本直接收入一千四百万两,全国盐、茶、铁等税收入一千二百万两,少府和南洋公司共计上缴利税一千零三十万两。   这三个是大头了。   除去这些,剩余的一千八百余万两来自各省农业税,海关税和早年施行的部分零散商税,还有一些……是办案子查抄抄来的。   现在大明既接受老百姓缴纳实物,也接受折成白银缴纳。   所以除了直接银钱利税,还有实物税,包括粮、布、帛、棉等,主要的是粮有三千四百万石。   这个数字因为实物折银之后开始下降,   但却是税收制度的进步,毕竟拉粮食实在不方便。   而除了二十一年岁入,国库之中仍有存银三千四百万两。数字有点下降,主要是二十一年打了仗。   当初大汉朝说串钱的绳子都烂了。   现在大明也到这个程度了。   毕竟从正德十二年以后,天下田亩丈量清楚,张璁担任首辅又力行改革,惩戒贪官,大明朝这十年是没有战乱、没有动荡也没有人祸的超稳定十年。   这个国家迎来了又一个盛世的顶峰。   其实后世翻历史时,发现明朝的岁入往往只有几百万两。   之所以和现在差距那么大,一方面是当时的朝廷根本收不上来税,不要说丈量田亩了、屯田清理了,就是土地税的税收体制都快崩溃得差不多了。   另外一方面,就是白银输入提前了很多年,   当时是隆庆开关,现在是正德开关,天量的白银输入也带来了通货膨胀。现在再说几万两白银,可能君臣上下都觉得是一笔很小的钱。购买力也和几十年前完全不同。   还有一点,是朱厚照与其他伟大帝王与众不同的地方,   就是他并没有特别强大的对手,   汉武帝要面对匈奴、李世民要面对突厥,康熙要面对准格尔和西南的三个王爷。   可在十六世纪初期,明朝正德年间,大明四周并无显赫强敌,只有大航海时代的缓缓开启。   再有就是他其实也比较‘抠’,不会稍微看到国库富余就大兴土木或者奢侈享受,其实还是一如既往的厉行节约。   真的是多出来的钱,那么可以给受灾的地方免税,可以兴修水利、可以投资各种学院。   这些钱是花出去了,但财富没有凭空消失,最后还是会以另外的形式再流回来一部分。   今年朱厚照又开始计划,对于一向比较穷困的省份进行一定程度的税赋免征,这种地区往往也收不上来几两银子,没必要一直压榨。   朝廷的钱是足够的,商税开征以后,农民的税赋当然就有了减免的余地。   轻徭薄赋,也就不再是停留在纸面意义上的词汇。   至于京畿地区,   那是更加的繁荣了。   朱厚照站在承天门,就能看到这座雄城的南方集中矗立起十几座相对高耸的建筑,到了这一年一度的欢庆之日,也都挂起灯笼,在黑夜之中非常显眼。   元宵之后,京师开始极度的拥挤,   什么色目人、高丽人、东瀛人包括南洋那些国家的,约有十几个不同国别的人群开始聚集。   这就导致只要是挂着牌子的楼堂馆所全部爆满,而且价格不是翻两番,而是三至四番,但也没关系,外国来的使臣、商人全都有钱,他们到这里遍地洒金,根本不在意这些固定投入。   而京师的商人也把这次大朝会办成了民间的商品展览,精盐、雪糖、地图等等商品全都摆了出来。   从西班牙远道而来的商人奥罗拉,便有了类似当年马可波罗在东方游历的经历,如果说在杭州他觉得是繁华的话,到了京师,基本就是瞠目结舌了。   从入城开始,他看到的就是规划整齐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商铺,等到走到高楼前,抬头仰望看到六楼之上仍然有人如履平地,还通过空中廊桥连接时,整个人都呆滞了。   他无法想象,遥远的东方竟然有这样一个世界。   要知道在西方社会,城里面还是屎尿遍地呢。   等到坐进酒楼,品尝一道红烧肉、清蒸鱼,感受唇齿之间的肉香与滑腻,他便一下子迷上了这个国度。   可惜他只是商人,最多购买些商品转运贩卖赢利,想要见到正经的官方人物则比较难。   尤其在他京师几日,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恢弘豪华的车队进入京师,   这里面不乏身份高贵的王子人物,甚至还有风情万种的女子,相比起来,他实在算什么人物。   财富、名利、美女……仿佛世间一切好的事物都聚集到了东方帝国的都城。   等到次日清晨,他从房间了醒来,走下二楼时又被一个新鲜场景给震惊了,   街道旁大大小小的百姓都在看热闹,所来者那是两列骑着雄壮马匹的军队,年轻、精壮,锦衣覆身,威势迫人,数量大约有五百人。   这支队伍中还用小车拉了一块巨大的奶白玉石,皮脂极其细嫩,在阳光之下显得晶莹剔透,一看就价值连城。   若非有百人的黑衣精骑守护,很难想象会没有人起歹心。   “好大的一块玉石!这想必也是献给皇上的!”   “世上竟有如此宝物!”   ……   奥罗拉现在也听得懂汉话了,听着身边人的惊叹,他也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这种宝物就是他走了那么多地方也从未见过,现在则要拿出来敬献给那位帝王。   他的视线往紫禁城的方向望去,用他概念里的表述,现在皇位上的那位应该被称之为正德大帝了。 第九百三十四章 朕不好这些!   以敬献玉石为标志,   正德二十二年最大规模的‘贿赂行动’开启了。   朱厚照这个家伙,多番说过不准官员搜刮民间奇珍异宝,然后拿到宫中来。   话是这么说,绝对没错。   但如果真有人敬献了一个什么好东西,这家伙又开开心心的收下。   那杨氏土司不就是么?   于是旁人就开始咂摸,或许不是送礼不对,是送不到心窝子上才不对。   这其实就是两种力量,一方面有人因为送礼受到责罚,另外一方面又有人送出了好的结果。   那么下面人自然是开动脑筋,想着皇上喜欢什么。   而朱厚照之所以不把这个路子堵死,实际上是要抓住手中的权力,他就是要下面的人变着花样的讨他的欢心,不然怎么拿捏这些人?   所以最终就搞成了这副里不里、外不外的模样。   至于京师中人人瞧见的那块半个成年人高的巨大玉石,乃是新疆军区总兵韩十二郎所献。   他到了君前,好的寓意先不说,先上来把自己摘干净,解释道:“皇上,这块玉石乃天生,恰好为当地一牧户发现,所耗钱财是不多的。”   朱厚照从龙椅上走下来,招呼着人说:“屋里暗,往太阳下抬一抬。”   “来人来人。”尤址是不行了,他这把老腰受不了,只能在边上指挥,还要嘱咐,“都仔细些,弄坏一点点,把你们脑袋全都搭上都赔不起!”   “啧。”朱厚照不轻不重的道了他一句,“说什么呢?玉石再漂亮,也就是一块石头,哪里能和人命比?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这块石头有爹娘吗?”   “额,老奴知错。”   韩十二郎听到这句话兴奋的心情顿时被浇灭了一些。   他已经强调了这玩意儿不花钱,但看来皇帝不算太合心意。   其实有的时候他也为难,   你说这要不送自己留着吧,世俗眼中这么宝贝的东西,他就真的自己收着合适吗?算不算私藏宝物?甚至有人说这种稀世珍宝乃是祥瑞,你自己私藏,还不送给皇帝,你到底几个意思?   朱厚照是人本主义,正儿八经的说,这么大玉石有时候真的比人命值钱。   可他要是抬到京师送吧,又是现在这么个结果。   “这东西,有什么用?”朱厚照眨着大眼睛问。   其实他怎么会不清楚这东西有多值钱,似这样肉质细腻的,而且这么大一整块的玉石,找个大师雕一下,说不定就是一个绝世珍品。   传之后世甚至能成国宝。   但他作为皇帝,不能开了喜欢珍珠美玉的先河,否则就是呼啦啦连续不断,挡都挡不住的全国搜刮。相反,他得明确的告诉所有人,老子不好这些玩意儿,你们少整一点,整多了也是白费。   韩十二郎也被问住了,他挠了挠脑袋,“额,微臣也是听说,此等品质的玉石极为稀少,价值不菲,臣觉得贵重,所以这才献给陛下。”   说完他也知道自己不对,“陛下恕罪,此事是臣唐突了。”   “用心就好。送礼本身就是很难的一件事,找几个工匠雕雕看吧?”朱厚照摸了摸下巴,很随意的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才搭了韩十二郎一眼,“就这些吗?朕把你从辽东特意调去新疆,一年了,你就给朕弄了这么块石头?”   这可真是煞风景了。   一边的尤址本来都兴奋了,好家伙这么个宝贝,眼睛都要被闪瞎掉了,结果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从头冰到脚。   “弄走,弄走,弄走。”老太监不耐烦的直接甩手。   “公公,这弄哪儿去啊?”   “爱放哪儿放哪儿,一块破石头都来问咱家吗?!”   几个太监很是为难。   毕竟这么宝贝的东西,就这么随便搞?不是应该仔细派人看起来么?闭着眼睛瞎放,万一有歹人偷了,那特么这算谁的啊?   老太监还为了在皇帝面前摆正态度,把它说成是破石头!   老狐狸!   韩十二郎则紧紧跟着皇帝,他当然不会只有这么一块石头。   “陛下,微臣此番自然有事进奏。”说着他跪地抱拳,“陛下,臣愿向陛下请战!攻灭哈萨克汗国!”   朱厚照停下了脚步,“你要先有这么一着,那这块玉石成了陪礼,倒是有些意思。否则单单一块玉石,就是再大两倍,再细嫩两倍,于国何益?”   “陛下教训的是,微臣糊涂。”   “官当得大了,各式各样的声音也多,朕完全理解。朕就在这里提醒你一句,身为武将,战场上的胜利永远是你的立身之基,其他的东西再好都只是陪衬。”   韩十二郎冷汗暗流。   他虽是手握雄兵的边关之将,但面对正德天子还是有心理压力的。   这是一种长时间的低头臣服带来的心理恐惧,更何况他的实力并不足以挑战中央。   “起来吧。”朱厚照虚抬一下手臂,收回刚刚的表情又正常起来,“说说,哈萨克汗国你准备怎么办?”   “回皇上,自哈萨克汗国上任大汗哈斯木汗去世,塔赫尔汗继位以来,哈萨克汗国便陷入了内乱之中,其中部高地有一部落,惯称‘中帐’,中帐以东一直到夷播海东岸、南岸称大帐,中帐以西一直到海边,称为小帐。三个部落互不统属,且互相争斗,微臣计划先从大帐开始。”   “海边?”朱厚照皱眉,“哈萨克汗国有那么大吗?西境一直延伸到海边?”   “听人说中部高地的尽头,有一片低地,连接着一片汪洋,大约也不是海的感觉,但确实广阔。”   听了这个解释,   朱厚照心中还是嘀咕着:哈斯木汗的确是一代雄主,可他也没有统一整个中亚,一直到地中海吧?喔,对。应该是里海。   里海的南岸是伊朗高原,那里距离大明确实已经很遥远了。   “不会是海的,从如今已知的地理来看,大明的西部是一片很广大的陆地,不然西洋人为何鲜少能直接从陆地过来,我们的人也几乎没有走到过极西之地?定是路途遥远,难以抵达。或许仅是一片大湖。他们有多少人马?”   “不多,大中小三帐合起来军队不足十五万,而且哈斯木汗死后这四年,哈萨克汗国内部纷争不断,与此同时还与布哈拉汗国有战争。”   “实力的确不强。不过这块地方看来与中原完全不同,大部分人还是过着像蒙古人那样的放牧生活,而且地域广大,真的要去打下来,只要花些代价倒也不是不可能,但难得是有效的治理啊。”   韩十二郎担心天子主意有变,便说:“沿着伊犁河向下,就能直达夷播海,夷播海是汉唐故地,理应收回。而且进入哈萨克汗国以后,南边天山山脉逐渐消失,北边阿尔泰山脉逐渐转为平地,从防御角度考虑,也应将这些大山之间的要塞收为大明疆土,否则边疆守卫都更为困难。”   “莫要担心,朕不是那意思。哈萨克汗国还是要讨的,夷播海也要拿回来,伊犁河谷是一片绝美之地,怎能轻易予人?   正德二十二年,你便准备出征,那等地方实在是地域辽阔,火炮太重移动不变,你还是多带火铳。当年成吉思汗也曾率兵打到过那里,他可以,大明为什么不可以?”   其实朱厚照还记得夷播海也就是后来的巴尔喀什湖是一片矿产丰富的好地方,而哈萨克汗国是被定义为能源型国家。   这个称号,可没那么好得。   虽说他在16世纪占了,不代表接下来几百年都占了,但毕竟留下了一个‘自古以来’。   而且他还有时间,还有机会深耕治理,加强对那个地方的控制。   “你有什么要求么?”   韩十二郎考虑了一下,“陛下,新疆地域广大,粮草供应不易。微臣只需要粮草充足,只要粮草充足,就是夷播海以西微臣也能打下来。”   “好!”朱厚照得意的畅想了一番,说:“自古以功绩将帝王分出个三六九等,等你功成,想来这数百年,朕应该是打得最远的皇帝了吧?”   “微臣愿助陛下成就霸业!”   “粮草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运输,但你放心,朕一定倾力支援。”   韩十二郎得到这个保证,心中振奋起来。   他并不是说空话,只要粮食管够,他肯定把那群人打得四处逃窜。   朱厚照说的运输问题也不假,因为新疆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动不动就是几百里不见人烟,真要修条路都得费好大的劲。   现在大明的办法,就是接力运输,甘肃的粮食往哈密运,陕西的粮食往甘肃运,这样一省的人就走一段路,总之就是先把中原派去的驻军给供养起来。   如果是在此基础上,加大运输量,那么就要发动百姓有偿运输,五百万、八百万,扔在这个地方都不是什么大钱。   但如果真有需要,朱厚照是同意的,毕竟这些钱放在国库里也就是躺着,通过这种方式回到百姓手中,也是一种藏富于民。   问题在于,新疆都已经这样运输了,等哈萨克汗国打下来以后,那里地域更加广大,驻军必然也要增多,到那个时候,要如何供应呢?难道还从中原地区运粮?   不太可能,这个账怎么算都是亏的。   估计还是需要在当地垦殖耕地,建立供应区域,可这样一来,这片又会相对独立,想要形成有效的统治,大概……大概是需要类似于西域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那样的制度了。 第九百三十五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开春以后,大明南洋公司的一把手顾佐也入京了。   他如今也六十多岁了,只能说时光如白驹过隙,人生也真他娘的短。   当初的朱厚照仍然稚嫩,满脸的胶原蛋白,现在挂上了一圈胡子,小腹也微微发福隆起,再看顾佐呢,老年斑都出来了。   顾佐去管南洋公司,是被朱厚照看重了‘廉’这个字,要是换个人,在那个金窝子里自肥腰包到身家百万都不是难事。   而且顾佐算是最早的老人了。   这种人,不在朝堂,也不在立储的旋涡之中,将他放在南洋公司又能让自己放心,而且那地方还真得需要一个人,毕竟一年大几百万的利税。   所以对于顾佐,朱厚照时而感叹老人真好,时而又忧愁顾佐也老去了,之后还能有谁合适呢?   在儒家传统的教导之下,廉洁的人虽然难寻,但真的找一个出来还是可以做得到的,但还要像顾佐这样懂得一点经营却不容易。   哪怕这两点都具备了,这种人还要心甘情愿的在远离京师朝堂、远离皇帝的杭州安稳待着,这就更加不易了。   正因为此,   所以当顾佐禀报南洋公司在正德二十一年卖出了多少万匹丝绸、多少万担棉衣这些数字时,朱厚照都没有特别的在意。   这是一种信任。   当过领导的人,对于非常信得过的手下就是有这种感受,就是你不必多说,我相信你办得好,我也相信你尽力了,你做的决定就是我做的决定,我都认。要到这种程度,非得几十年不可。   所以他出口的第一句话也是一句安慰,“礼卿辛苦了。”   “辛苦倒不算,托皇上之福,总算未出大的乱子。”   天天跟这些个大臣板着一张脸,朱厚照也累,遇上顾佐这样的老人,他可不愿意多说那些场面话,轻松些更好。   “自打你去了杭州,咱们君臣一年也见不上几次,今天既然来了,”他一抬手,“陪朕用膳去吧。”   顾老头心里一暖,   距离虽然远了,但是皇帝给他的感觉还是一样。   “陛下如此厚待,老臣受宠若惊。”   朱厚照眼神之中露出点笑意,“还装?快走吧!”   这么一下顾佐也笑起来了。   皇帝领头出了乾清宫,今儿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春天到了,太阳晒在身上也暖融融的,舒服。   朱厚照心情也不错,   “前段日子,浙江巡抚汪献给朕来了一封奏疏,说浙江杭州萧县一户人家娶了个西洋女子为妻,有碍观瞻,他就奏请要朕下旨异族不得通婚。这个汪大头,人家娶得老婆,却把他吓个半死。”   他说起这件事也是笑着的。   顾佐也应和,“皇上早就说过,我华夏正统不以血统而论,而以文化感召,凡是认同我圣人先哲的,都可被接纳为我中原的一份子。”   “朕有时候觉得朝廷官方也不必总是强调中原、内陆了,如果这里是中原,那么吕宋算什么呢?仅仅作为一个地理名词是没问题的,不过不应再让他具有政治含义。凡我大明军旗所插的地方,都是咱们的地界,疆土又不分高下好坏的。”   “皇上所言,洞见万里,若不从源头制止,将来确容易为有心人所利用。”   “要不朕也纳一个西洋女子为妃?下面的人总不外乎是有样学样。”   顾佐愣了,“皇上是言真话嘛?”   “开玩笑的。”   “吓了老臣一跳。”   这叫什么话,朱厚照这就有些不乐意了。   “难道真不能娶么?”   “总是会闹出些风波的。”   “风波就风波好了,朕经历的风波里,这还算小的呢。”朱厚照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姿态随意,神情放松,   “朕是觉得娶这些异族的女子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往后的年头,国与国之间交流更加频繁,人为禁止通婚也很难。咱们汉族,始终要开放、自信,若我们的文化优秀、强势,别人只会学习的愈来愈像我们,若是相反、因为害怕而把自己锁起来,迟早会有吃亏的那一天。”   “皇上所虑甚是,要么,微臣斗胆给皇上寻寻?最好是身份好的,皇上乃九五之尊,怎样也得是个别国的公主。”   朱厚照突发奇想,“对了,听说西洋之国有女王?似武后那样的。”   “听归来的船员说起过,确是有的。”   “那如果朕娶了这个女王,能不能自动成为这个国家的国王?这样不费一兵一卒这个国家就成了大明的一部分。”   顾佐哭笑不得,皇帝真是什么话都说的出来,就连找老婆都是为了开疆拓土。   “额,这个……微臣倒没有问过,不过想来不太行。而且就算可行,要娶女王,也不可能不费一兵一卒。”   朱厚照觉得有理,“喔,这倒是。先得打服才能娶成。那还要这个女王有什么用?好麻烦,不娶了。”   “还是娶公主好。”   “这事要办。一个强大的时代,也是开放自信的时代。汪大头还害怕,有什么害怕的,朕也要娶。”   到时候四方来贺,所有人都来大明。   作为这个时代最强的国家,为什么不让人来看?应该欢迎他们来看。   只有通过比较,才知道谁好谁坏,才更突显皇帝皇权的合法性,万一要是咱不好了,也该及时学习改正。   不管怎么样,都比一脑门子扎在沙子里要强。   至于顾佐么,他是想破脑袋也没想过,皇帝原来存了要他弄个公主入宫的心思……   其实真要论起来也没什么,可以有蒙古的妃子、朝鲜和日本送的美人,就不能有西洋人的妃子?这不是歧视么,人家要叫唤的。   坐上桌以后,   顾佐还是同样的心头感动,因为皇帝几十年如一日都没有在用餐上多做要求。   其实是朱厚照在前世把什么火锅、烤肉、烤鱼、烧烤等等乱七八糟重油重盐的吃了一通,吃到最后发现不健康,于是回归本源。   真正香的食物、好的食物还是简单、纯天然的那一种。   搞一堆佐料,鞋底啃着都那个味。   反倒是一碗小米粥、一个软糯白包子,再加几碟小菜就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口味重的食物则是他淡久了以后偶尔来一次的调剂。   更重要的是健康。   皇帝活得久,也是核心竞争力,而且是比较关键的核心竞争力。   但在顾佐看来就是一番感慨,“国库丰盈,连储存银钱的仓库都不足用,陛下却始终节俭,自古以来鲜有矣。”   说着他还露出一丝心疼的神色。   “不必如此。你年纪大、我看得透,人活一世,腰缠万贯、口腹之欲都算是乐事,但不算最大的乐事。心中有所求,所求而能得,这才是畅快啊。至于朕求什么礼卿是知道的。”   “微臣明白,陛下志怀高远,不以俗欲为限,有古君子之风。而微臣之所求,遇明主,明吾志,此生也足矣。”   朱厚照爽朗一笑,他仍然相信顾佐的话是真的。   “礼卿,朕就不升你的官了,你还是管着南洋公司吧,那里暂时缺不了你,能顶替你的人,朕一时也找不到。你便辛苦些,替朕守好这个钱袋子。”   “陛下哪里的话,这是臣应尽之责。”   “你不明白的。朕当了二十二年的皇帝了,似你这样的臣子也不多。按道理,确实不该只一个公司叫你管。”   “官无分大小,职无分轻重,能为皇上分忧就好。”   “嗯,商屯移民的事,你多上点儿心。”   “是。”   朱厚照静静的看了一眼这个老臣,大概也是在他的面前,所以少了些‘端着的劲’,更多有一些奇想,“礼卿,朕今年去一趟杭州吧?不是去玩,你准备准备,挑几个在产业方面有代表性的的工厂或是企业,朕去看一看。”   顾佐严肃起来,“陛下,这事还需从长计议。天子出京,乃是大事。”   “这些都没关系,关键是要有东西可看。你管了南洋公司几年了,应该明白朕当初说的话,产业发展乃是一个国家的重中之重。朕是皇帝,皇帝去了,得拿出点真东西。假若真有显著领先于国内外同行的,朕还有赏。”   顾佐明白过来了。   “陛下,是欲行激励之策。”   “算算日子,也该来一次了,至少朝廷要摆出这样的态度,下面的人积极性才高。大明的商品行销各地,百姓才能更加富足,这便是朕心中的所求而能得。”   顾佐就知道正德天子不会真的只顾着玩乐。   “既如此,那微臣便去摸排一圈,总要是足够领先的,才好请得动陛下,否则只弄些浑水摸鱼的东西微臣也脸上无光。”   “哈哈哈。”朱厚照指着他笑着说,“你这句是真心话,朕喜欢。到时候朕带一个科学院的团队,关于产业发展还有内容呢,咱们君臣要仔细谋划谋划,这也是接下来要长期坚持的国策。”   “是!”   顾佐开开心心的领了旨意,紫禁城这个地方刀光剑影,人心算计不断,早年间他也吃过这方面的亏,但唯有皇帝是他心中真正拜服的圣明天子。 第九百三十六章 临界点   顾佐这个官职呢,沾了前面平海侯梅可甲的面子,因为他地位太高,所以在品秩上不断提升,最终达到了从二品,相当于京里的侍郎。   可要从金钱的角度来说,他可比一部侍郎要厉害的多了。   南洋公司的手中光是货船就有上百条,每年装船出海的丝绸超过五百万匹,江西大半的瓷器都由这一个公司经手出海。   交到朝廷的利税是百万两,实际上过帐的银子都是千万两的级别。   但朱厚照并未想过要拆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   因为大航海时代经商的风险很高,一年出去50趟船,总有一趟是要船翻人亡,即便风平浪静,船上的人登船时好好的,但飘在海上很长时间,一旦生病,缺医少药的话存活的几率也不大。   说起来,荷兰东印度公司开创了股份制企业,其中一个缘由,便是考虑到风险太大,股东分散以后,风险也分散。   说白了就是一船的人、货全部被大风刮没了,也不至于公司倒闭。   作为这样巨无霸的掌舵人,顾佐是拜帖不断,也就是朱厚照见他随时一个旨意就成。   旁的人?   呵,   等着吧。   这个开春,京师尤其热闹,而虽然人多显得混乱,但真的仔细算下来各路人马的奔忙主要目标就那么几个。   顾佐在京中临时下榻的地方乃是南洋公司所经营的八层高酒楼。   他刚从宫里出来,还没喝上几口热茶,下属便将收到的拜帖递了来。   “今儿晚上是吏部王尚书做东,明天是左都御史张总宪、后天是兵部张侍郎……还有少府令、产业部……老爷,这,去得过来吗?”   “拿来我瞧瞧。”   现如今,皇帝并不禁止官员们私下往来。   但是相聚也有相聚的规定。   第一就是不得铺张浪费。宴会若是搞得过于奢侈,一旦被皇帝知晓,那就不是小事。   在京的要员都是老狐狸了,他们不愿在这种小事上触皇帝的眉头,给自己找不痛快。真有不知好歹的,一个奏本递上去,皇帝是真的要处罚的。   第二,就是清清白白,清清楚楚。不要叫人递出什么暗中密谋的闲话出来。   第三就是要注意影响,不能把一个正常的聚会,弄成一个蹦迪现场,再找一些名妓助威,朝廷官员这番作态,老百姓怎么看?   不仅是官场风气,民间风气都要带坏了。   这些是硬框框,不能突破,而且越是这种时期查得越严。   从结果来看,高官相对来说还是聪明的,哪怕是做表面功夫,也不愿叫人看出来。   因而请顾佐过府的这些请帖,多是出于叙旧、论事等这样的事由。   到了地方,几人坐下来淡茶也好、浓茶也罢,有话就定心说完,这还不够吗?   “内阁的三位阁老倒是一个不动。”   这是站在他边上的儿子,顾柄同说的话。   顾佐嘴角一勾,说:“张秉用如今正在风口浪尖,自然是躲得清闲。顾、王两位看到张阁老不动,他们也不好强出这个头,那么便等着吧。”   “那,这些要去吗?”   “去去吧,身在此门中,不能只当门外汉。”   ……   ……   王守仁也在朱厚照要召见的名单前列。   这几年,只要召开大朝会就是这样的。   以往每次见他,也都像见顾佐一样心情轻松。   但这一次,这家伙给他带来了一个大难题。   朱厚照攥着奏疏,背对着他,一直咂嘴纠结。   “这件事,你太纵容他了。”   “皇上责备的是。”   “倒也不是责备。朕知道,你是碍着他皇长子的身份,又考虑朕的面子,所以想着和稀泥,没想到人最后根本都不听你的。”   实际上,他在去年10月给王守仁的奏疏里就强调过,皇长子载垨年轻冲动,要他在关键的时候敢于违抗,把住大局。   但君君臣臣的思想像是钢印一样打在他的脑海中。   皇子,有几个见着能不给面子的?   现在朱厚照也不能讲太多强词夺理的话,好像把一切都往王守仁身上推似的。   “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了。照你来看,此事要如何解决?”   王守仁双掌按地,“陛下既问,臣不敢不答。”   朱厚照眉头微皱,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也不拦着了,挑眉道:“你说吧。”   “是。臣,闻天地有常,而仁心无绝,此次南京二十有余士人遭罹无妄之灾,蒙受冤狱,横死非命,实乃哀痛至极之事。   彼等或饱读诗书,或才德兼备,皆为国家之栋梁,社稷之良材,却无辜丧命于旦夕之间,令人扼腕叹息。   臣窃以为,此等人间惨剧,不仅夺人性命,更令天下人心惶惶,寒士失色。是以,恳请陛下垂怜,详查此案,以彰明公正,还死者以清白,慰藉其冤魂于九泉之下;亦以此彰显我朝法度严明,不容丝毫枉纵,使天下百姓咸知,公道自在人间,庶几人心安定,国泰民安。   是以臣冒死上言,唯愿陛下洞察秋毫,昭雪此冤,以全我朝仁德之名,扬我皇明察之威!”   朱厚照跟着问了一句,“这件事是载垨做的,你的意思是杀了他给这些人抵命?”   “臣不敢。但此事非同小可,皇上若不严加惩戒,今后还要如何管教?”   这件事其实还涉及货币改革,   载垨是为了推进货币改革才做了那么多,虽说有种犯了错不及时悔改以至于一错再错的愚蠢,但追根究底,他的目的就是保证货币改革。   再有,   朝堂上的事不能孤立的来看,   货币改革之下当然藏着些冤案,现在拔出萝卜带出泥,处理了一个,后面的必然也会跟着处理。   “载垨的错,朕会处置。他要给朕一个说法,也要给这些被冤杀的人一个说法。但你了解朕,朕不会在货币改革这件事上有丝毫的让步。”   “臣明白。”王守仁心中感动,这件事其实不太容易获得皇帝同意的,但因为是他,所以最终成了,“陛下,此事说到底仍是臣处置不当,大殿下二十出头、偶有错处也无大碍,但臣……臣愧对陛下!此一案,臣也应该担上干系。”   “朕不是在纠结这个。朕是想告诉你,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把这件事翻开来说,但事情一旦开始,什么时候结束、怎么结束,你便控制不了了。到时候可不能辞官了事,那样,朕要火的。”   王守仁顿觉压力在肩,   其实他也可以退缩,就是把这件事藏在心底不说,这样大家都相安无事,只是多了一些冤魂。   但他之所以叫王守仁就是因为他不会做这个决定。   “臣谢陛下提醒!”   朱厚照盯住他有数息时间没说话,也算是给他最后的反悔机会,时间一到,他立马转身,“好了,你退下吧。”   人走之后,他又看了一眼王守仁的奏本,然后忽然暴怒的把东西甩在地上,“把载垨给朕叫来!”   王守仁一向是识大体的,这次竟然逼得他到君前说出这样的话,   说明江南一定是办了很多不应该办的案子,杀了很多不应该杀的人。   朝廷为了推动货币改革,成功是成功了,   但与此同时也大失人心这应当不是空话。   否则王守仁不会这样。   换句话来说,临界点要到了。   这种被铁拳强压着的民间不满,继续压制当然也是个办法,但更聪明的办法是及时调整。   纵观整个古代史,皇帝治国无非就是紧一段儿、松一段儿。   因为咱嘴会说啊,   前一段紧了,啊,你苛责残忍致使人心惶惶了,那后来者说我和前面的那家伙不一样哈,咱们都不必如此,从现在开始宽以待人,彰显仁德,于是大家高兴,继任者权力得到巩固。   这一段松了,啊,你纵容过度致使贪腐丛生了,那后来者说我和前面的家伙不一样哈,咱们都得识大局,从现在开始铁腕反腐,严抓考核,于是得到人心,继任者的权力得到巩固。   除了这些还能怎样啊?   现在朱厚照感觉到了转折点,他是不会愚蠢的选择继续压着的,   没必要,   到时间了,就把张璁从位置上拿下去嘛。   正德十二年,因为田亩丈量之事,他感受到了清流士绅的力量太过庞大,所以强力打击这些官员,开始重用张璁、王琼这些有些邪性的官员。   十年过去了,   现在的天下呢?   邪得过了头,为了达成目的各种不择手段。   就像载垨这件事,是请人代劳,可找个人这么容易请嘛?还不是如今的官场风气之下,一切都是以媚上为终极目标。   如果把张璁拿下去,后面跟着就是顾人仪,他是清流正统,几十年名声在外。   让他来一次拨乱反正,人心也就定了。   这是不是比强力压着更好一点?   而且这种操作下来,皇帝始终是超然的,张璁的错凭什么怪到他头上?   当然,他对张璁的恩宠不是假的,   所以他觉得这次的机会好,   因为借由载垨这次的事件作为开端,他可以沾上一些皇子的光。   说到底皇帝不会杀皇子,除非他造反,否则真要杀,大臣反而不同意了。那不能重重处置一个,另外一个也不能太过分,否则护短太明显这像什么话?   如此一来,张璁位置虽保不住,但结局不会太悲惨。   而这些才是朱厚照刚才和王守仁对话时所考虑的全部。 第九百三十七章 生死不由己   王守仁入宫,与皇帝说了什么,待了多久,张璁都一无所知。   近来京师里实在太过热闹了,他这个首揆其实是寂静难寻,热闹,太多了点。   大朝会之前尤其如此。   为多躲一份清静,也是自己的爱好,他坐上马车到城外野钓去了。   一顶斗笠,一个木椅,边上再摆个木桶,就这样能坐上两个时辰。   树林间微风徐徐,水面偶有波纹,除了鸟鸣以外,剩下的就只有两位老人的交谈声了。   顾佐也很奇怪,当朝首揆不在府中招待他,竟然把他带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怕是当朝首揆,他也要揶揄一句,说:“阁老扮农夫,这可真是出了下官的意料。”   “礼卿公也不是在意那些的人。若是喜欢山珍海味、美女作伴,自然也是做得到的。”   “哈哈,礼重难受。”   “请坐吧。走来走去容易吓跑我的鱼。”   “恭敬不如从命。”   顾佐一撩袍子一屁股坐下去。   实际上,他们两位算是当前京师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不想他们两位竟一起跑出来做这样的事情。   张璁视线落在水面上,言语间并无明显起伏的语气,“一年不过眨眼间,上次和礼卿公见面还是去年元宵。这一年来,多承照拂了。”   “张阁老言重,都是为了国事。”   其实顾佐知道为什么张璁要在这里见他。   要的就是一个秘密。   不是为了张璁自己,而是为了他。   因为前段时间货币改革,仅在江南一地就抓了二十几个大商人,与此同时,王琼的儿子却该杀不杀,满朝上下、民间生员不敢骂皇帝,只能骂他。   再加上他张秉用一向名声不好,所以这所有的黑锅又一个人背了。   这种时候,哪个清流愿意去捧他的臭脚?   尤其像是顾佐这种持身极正的立朝老臣,真要众目睽睽之下过张府,他还少不得考虑一番。   当然,他实际上知道张璁是做了一些实事的,否则考虑都免了。   “虽说都是为了国事,但我张某人的帐不是所有人都买的。尤其是台、吕两地的商屯之事,听说令公子出了大力,如今成效显著。快的话今年,慢得话明年,就能有粮食输入内地,这,是大功一件,也省却了内阁不少心思。”   “皇上有旨,我二人不过是事君以忠。”   顾佐不怎么接话,张璁也不‘纠缠’过多,只顾继续说下去,“可以的话,尽量今年就要往内陆运粮,南洋公司手下商船众多,只要调拨一到两成,大约也够了。”   顾佐不理解,疑惑道:“去岁是京畿一场大旱,但总算有惊无险。今年是怎么了?张阁老有所不知,商业运营总是要有个过程的。”   “我知道有过程。不过我觉得皇上今年会再次用兵。”他转过头来,看了顾佐一眼,表情淡漠,但眼神坚毅。   顾佐略微沉默。   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首揆和皇帝私下里说的,与皇帝之间的密谈不能够随意透露,所以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应不应该听。   张璁把头转回去,说:“新疆军区总兵韩十二郎敬献玉石被拒一事,礼卿公应该有耳闻吧?”   “此事在京师中传得沸沸扬扬,当然是听闻了。”   “皇上治国治人之才,惊才绝艳。做这种事总是有理由的。”   顾佐听明白了,“你是说有人会上奏请战。”   这还用说么?   现在大家都捉摸着皇帝的行为、言语,就看他做什么,透露出什么意思,然后好赶紧去拍马屁。   人的欲望就那么几种,   不要财富美人、就是天下江山。   所以天子此举自然是明志,这谁都看的明白。   但张璁则更近一步,他的意思是必然会有人趁此机会推动大明启动对外的战事。   而皇帝么,   他觉得不会拒绝。   顾佐道:“即便如此,中原亦不会缺粮。”   “难说。”张璁道:“身在首揆之位,虑事不能不周全。去年旱灾,今年有没有可能发水灾?皇上要打仗,是不是只打一场仗,还是打两场?哪怕只打一场,战事是不是一定顺利,没有任何意外?这些想到的、没想到的情形随便发生一个,皇上问怎么办,我这个内阁首揆都没办法回答。   所以还请礼卿公关心,哪怕最终没用上,粮食多了能养活更多的百姓,这也是好事。   而且皇上始终惦念着这件事,   尤其货币改革以后,日本官银的去处是个问题,南洋一众小国,国小民寡,他们卖不了什么东西,可能稻米算是其中一个合适的商品。这些国家也请礼卿公一并考虑。”   顾佐眨了眨眼睛,这家伙说了那么多,连个多谢都没有。   “阁老之才能统属百官、治理天下,阁老之心纯粹不杂,为什么要一副与天下人为敌的样子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不是那些人经常说的吗?我张秉用正是为了皇上,怎么就与天下人为敌了?想不明白。”   这要讨论下去就深刻了,没有意义。路都是自己选择的。   而且顾佐面对的毕竟是当朝首揆,说得多了更加失态。   所以一句话就足够了,‘话不投机’那也没办法。   于是他弃之不谈,转而说:“下官也是为了皇上,阁老放心,从台、吕及南洋运稻米的事,下官会尽力办结。”   “啊,起鱼了。”   张璁忽然起身,奋力一拽,果真有一个手掌大小的鲫鱼翘着尾巴飞出水面,阳光射在鳞片上还发出刺眼的光芒。   “阁老小心,阁老小心。”   张璁毕竟也五十多了,而且十年辛勤,他老得更快。   与其他人比起来,他身体确实不算很好。   他是普通家庭出身,从小条件一般,先天就没怎么养过,人到三十都还没有一官半职,日子上过得十分简朴,生个病么,大多是熬一熬,反正年轻能熬过去。   等到他官位开始显都人到中年了。   可这会儿也享不了福,因为官位显、必定是皇帝委以重任,他又有进取心,根本不敢偷懒,而且钻进了权力窝,也不会在意那一点辛苦。   再后来,十年首揆生涯,那就是把他自己这家身体机器往极限去运转。   按这种方式过,他到底还是身体好的,否则一般人都该差不多向佛祖报到了。   所以这会儿看起来,六十多的顾佐反倒比他走路都要稳当些。   扶一下,他才更好些,说:“无妨无妨,抓到它了。”   “恭喜阁老,今天不算走空。”   “哈哈。”张璁难得一笑,坐下之后就说:“刚刚忘记了一件事,礼卿公,除了这稻米啊,产业也是大事。”   “阁老是说南洋公司出去的货物还不够。”   “岂会如此?但总是越多越好,产业兴旺的好处,这十几年来人人都看到了。”   顾佐想到皇帝也于他说了同样的话。   看来张秉用还真的是以‘皇帝之喜为喜,以皇帝之忧为忧’。   “阁老,产业兴旺不是一个南洋公司的事,还是要内阁鼓励、保护。”   “内阁从来都是支持的。但你说的不错,等这次大朝会之后,咱们听听各方意见再详聊,我计划今年再推陈出新,到时向皇上禀报。喔,对了,这两年开始听闻香料在西洋也大受欢迎,但这个香料原产地主要在南洋,这件事礼卿公怎么看?”   “此事不难,只要内阁下定决心,大明仍能占据主导,我们之间还有明约呢。”   “如此,确实要好好谋划。”   顾佐心说,狗鼻子的商人早就开始研究了,等慢半步的官员反应过来,事儿都快办一半了。   但他也没有说穿,   这个时候停在河边的马车那边走来两个人,穿着青衣,看起来应该是张璁的使唤人。   他们过来禀报,“阁老,老天官急信,请阁老速速回府。”   顾佐转头去看水面,做出一副不旁听的模样。   “怎的了?”张璁问。   大抵是有外人在,   此人弯下身靠着张璁的耳朵说了一句。   低声密语,顾佐确实听不到。   他和张璁也没熟到那个程度,张璁更没有让人直接大声说,总之双方就这样默契了。   但听完之后,一向老成稳重的张璁也似遭了雷击一般,恰好河边凉风吹入怀中,惹得他多出三分凉意。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接着便是一阵急咳。   “阁老。”顾佐看他脸上有一丝不正常的透红,安慰道:“身子要紧。”   “无妨。”张璁捂着嘴说,良久,他似乎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顾佐,脱口而出却是一番令后者奇怪的话,“礼卿公,皇上治国一向思虑长远,大到国策、小到一句口谕,都很少有朝令夕改的情形。粮食内运、产业发展,这都是要延续十年、二十年的大事。所以,不管朝堂形势如何变换,礼卿公今天答应我的,都要全力为之。”   “朝堂有何变化?”顾佐加重了语气。   “总之记着我这番话。我还有事,这便要失陪了,告辞。”   说完不等顾佐再回,他径直走向马车。   顾佐一低头,大喊,“还有一条鱼呢!”   这时候张璁只有背影了,“既已咬钩上岸,那便生死不由它,你处置吧。”   顾佐翻了翻嘴皮子,我处置个啥,我还能要你一条鱼么?   就算要送,也没这么轻的礼的。   于是马车上桥,而那条鲫鱼则划过弧线落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张璁看了这一幕心中略微轻松了点,就算生死不由己,也不一定会死,之后帘幕落下,“回府。”   “是。” 第九百三十八章 天家无亲情   “父皇今日心情如何?”   载垨还是照例塞银子。   不过传口谕的小太监却不敢拿了。   载垨一愣,他没有为此觉得生气,也顾不上了。   而且本身不接这个钱,就是一种回答。说明皇帝肯定在暴怒之中。   于是载垨心中立马紧张起来,与此同时脚步则不敢放慢,生怕耽误了时间惹出更大的麻烦。   说起来,   皇帝对待皇子一向是比较严苛,这与个人理念有关,不要说有天下继承,就是他前世自己养儿子,也不会纵容过度。   他自己从小也是这样来的,哪有那么娇贵?好好的老爷们,犯了错踹上几脚都得给我认,有什么的?这么经不住打吗?   现在多了一道身份那就更不一样,朱厚照还得对天下人负责,对这个民族负责,难道要他用民族沉沦的代价来给儿子宠溺吗?   想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包括先前,老二先封亲王,老大则等了半年之久,也是严厉的体现。父爱归父爱,不是说拿国家公器来当父爱。   当初弘治可是宠溺呢,结果历史上宠出个最任性的皇帝。   也因为种下严厉的这颗种子,导致载垨从小就害怕自己的父皇。   他这个亲爹,针对他们发脾气是不多的,但一旦做错了事情要惩罚,那绝对不含糊。   乾清宫内,载垨怀着忐忑的心转进内阁,   他不敢抬头去看,到了就跪地磕头,“儿臣参见父……”   啪!   话还没说完,便是奏本往地上一摔!   “看看你干得好事!!”   载垨哪还有心情看,直接就是连续磕头,“儿臣知错,请父皇恕罪!请父皇恕罪!”   朱厚照冷笑一声,“你知道是什么事吗?就开始磕头求饶?是不是准备一招鲜吃遍天,无论做错什么都用这句话来应付?”   “儿臣不敢,儿臣这就看。”   说着他慌不跌的打开奏本,边上太监都瞧得真切,他手都有些抖。   “有人参你知错不改、有错不报,只知错上加错,为了不挨这顿骂,甚至罔顾他人性命。老大,你总不会到这个时候忽然和朕来一句,此事是应天知府所为,与你无关吧?!”   这句话是先警告他,   如果真的到这会儿还要抵死不认,朱厚照必定要给他来点儿家法了。   结果没想到这下子是吓得失了魂还是怎么了,竟真的哭诉着说:“父皇,儿臣冤呐。为何?因为这件事要说非儿臣所为,却也和儿臣有关,但主要应天知府为了巴结儿臣,所以自行出此下策,以此做投名状。   等到他与儿臣禀报的时候,早就木已成舟,儿臣也只得认了。但儿臣的确没有唆使他去做此事,请父皇明察!”   “那你为何不报?!从邵东儒一案你就该报了,你难道不是要隐匿此事?!”   “儿臣岂敢?儿臣是觉得身担推动货币改革之责,不管做何事,都要始终围绕这一点。这些人当中,有的是的确反对朝廷国策的,按法度,理应处死。至于事后,儿臣便觉得既然货币改革大事已成,总算没有辜负父皇所托,其他的,若有恶名便叫儿臣来背,不必上奏而使父皇为难。父皇,儿臣这也是一片孝心!”   朱厚照气笑了,“这么说,倒还是朕的旨意下错了,叫你为难了,该是你不容易啊!”   “儿臣并未有此意。”   “可你心中已经那么想了!”   “父皇!”载垨惊惧出泪,也带这些冲动,“此事儿臣确实有错,一是事发突然,经验不足,不能从容有度,致使整件事情没有得到妥处。二是存了私心,没有及时禀报,可儿臣也是怕担心惹得父皇不快。但货币改革大事已成。若父皇真要处罚儿臣,儿臣自无怨言。只希望父皇明白,当初离京时父皇训话,儿臣未有一字或忘!!”   说完他重重叩头。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   这种时候就需要皇帝的判断力。   因为每一个到这里的人都会把自己说成是忠心不二的白莲花,而且大部分人说的都挺有道理。   毕竟这是关乎自己前途命运的事,入宫之前都会琢磨很多遍。   即便突然性的发难,但怎么应对皇帝也形成了一个肌肉记忆式的方法,总归就是显忠心这一条。   “朕告诉你,这二十多条人命不是二十多条狗!你为了自己躲过一遭,就要让这么多人与你陪葬,这份心思之歹毒便是你最大的错!   再有,朕是让你督办货币改革,但朕有没有说过,若有任何事犹疑不定的,一定要及时上奏,就算跟朕禀报来不及,也可向应天巡抚王守仁求助。这些你都照办了吗?!有吗!!”   朱厚照直接怒吼于他,“身为一个男人,朕的长子,你连一点承认错误、承担代价的勇气都没有,朕就是这么教你的吗?!顶天立地的汉子是你这么当的吗?!不仅如此,你到了乾清宫,跪在了这里都还要狡辩!你以为朕是什么?任你忽悠的年老之父?!”   “陛下,息怒啊。”   皇帝这番动静,看得尤址都害怕,他还赶紧提醒,“大殿下,皇上一贯重视亲亲之道,大殿下与皇上是亲父子,血浓于水,就算犯了错,皇上也总是会给改过的机会。还是赶紧给皇上认个错吧。老奴也求求大殿下了。”   载垨嘴唇颤了颤,   他没有继续抗争下去的底气和勇气了。   又有人劝,   只能顺坡下驴,道:“是儿臣不孝,儿臣有错,还请父皇息怒,莫要伤了龙体。若是有罪,请父皇责罚便是。”   “你的罪会有人给你议。盛世光景,冤杀这么多人,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现在事情外面的人都知晓了,你以为他们能放得过你?!放得过朕?!”   朱厚照掐着腰,气得直喘气。   载垨哭了起来,“如此,儿臣一人认罪就是。”   他这么一哭么,本来是要求些同情,   但朱厚照不是那种人,他反而觉得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哭哭唧唧的实在没出息。   于是厌烦的赶他走,“你回府吧,从今日起哪里都不要去,闭门思过!至于如何处置,朕会另有旨意给你。”   说完他转身,不去看他了。   载垨心凉透了,僵直得爬了起来,最后说了一句,“儿臣告退,请父皇保重龙体。”   这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次泪洒乾清宫了。   而他走后,   朱厚照维持不动的姿势,只微微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龙椅。   张璁去位,顾人仪上位。   这些清流儒臣上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货币改革到哪一步,而是关心什么时候把皇长子立为太子。   这样他们好摘了‘拥立太子’这个功劳。只等老皇上一死,他们就成了新朝的股肱之臣。   所以,   这是朱厚照选择同意王守仁奏请,详查载垨冤杀二十余士人之事的第二个理由。   这其实是皇帝与准储君之间的天然矛盾。   就算载垨没事,他都要寻他的麻烦立威。否则清流和皇长子一拥而上,朝中官员争先恐后的拜新码头,这个势一起,要阻止就难了。   而这种格局下,父子之情又怎么会不为皇权让位呢?   “尤址。”   “老奴在。”   “陪朕,出去走走,看看紫禁城。”   朱厚照把奏疏直接扔在地上,坚定且迅速的走了出去。   这是他选的路,他不害怕,而且还要瞧得更加真切。 第九百三十九章 一句生,一句死。   正德二十二年大朝会的最终日期定为三月三日,会期七天。   主要议题较之前些年最大的变化是多了国外的部分,具体来说本次侧重于对《大明及藩属国区域贸易、共同市场及军事联防协定》这个重大条约遵守情况和落地情况的讨论。   正德天子一向风格如此,就是所有的事情不会只停留在口头,事后还要看看办得具体如何。   由此带来的具体变化就是京中聚集了一大批的外国人。   这些人有的来自官方,有的来自非官方。   而皇帝虽然时间紧张,但也不好一个不见。   使臣之间甚至会相互比较,将此作为一个体现自己与大明关系远近和藩属国地位的重要象征。   朱厚照的策略也很简单,这些特殊势力他都会照顾到,比如蒙古部落统领,藩属国使臣他都会至少召见一个,以此来传递出明确而清晰的政治信息。   剩余的,   则统一召见。   日期放在二月二十六日这一天。   具体的入宫觐见流程,宫里在七日前就已经通知下去了。   到了当日清晨,皇帝如期出现在奉天殿,而各路外臣则依次入宫。   这样的场景和百官觐见还是不同,首先穿衣打扮就不一样,各国都穿自己的特色服装,蒙古统领梳着辫发,南洋使臣会戴白色六角帽,包括见到皇帝行礼也都不同。   在此之前,朱厚照是单独见过琉球国、朝鲜国使臣,以及蒙古永谢布首领。   琉球国一向心向中土,所以双方关系很好,朝鲜国则是因日本战事他们出了力,作为大明皇帝自然也要有所表示。   剩下的几十人都是在这次统一召见中第一次见到大明天子。   朱厚照也比较少见的在当中见到了白人面孔,大礼过后,该他训话,他摆出威严,说:“召开大朝会是朕登基后所定,其要义在于我们汉人相信治国要集思广益,汇聚各方才智。   今天你们远道而来,各有所求。但朕以为,不管求什么,归根结底要求得与大明加深交流、破除误解。   大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你们当中,许多都是和朕订立过盟约或条约的,只要诚信树德,也不必担心大明会欺负你们。   邦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朕所统领的大明也不会因自身强大而无故霸凌一众小国,所以尽可放心。”   这前一句引用的话出自《左传》,主要是警戒小国不可轻率行事,招致大国的不满或侵略。   后一句句引用的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大国要像居于江河下游那样,使天下百川河流交汇在这里,处在天下雌柔的位置。强调的是一种谦逊,如果压迫过度,就会导致反噬。   大明内阁和阁部重要官员也都在此,听皇帝这样讲话,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天子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学习,《道德经》、《左传》这种重要的经典早就是熟透于心了,而对于朱厚照的‘学术’水平,哪怕是这帮大学士也没有敢过分轻视的。   至于外臣听不听得懂,这不是明朝皇帝的问题,是他们的问题。   你要在这片区域生存,却不关心区域内最强大的国家的统治者说了什么,这样心大那怪谁?   朱厚照也是短短几句话阐述了大明和周遭小国的相处原则,可不是和平共处,互相尊重啊,现在没有互相尊重,也没有写在纸上的和平。   有的就是你老实点,我才不收拾你这种警告。   “大皇帝陛下,占城国使臣方远有事请奏。”   皇帝微微抬手,“说。”   “是,去年夏天,天朝皇子驾临我国,皇子殿下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深获我王喜爱,因而嘱咐外臣向大皇帝陛下奏请,请使年龄相仿的王女嫁于皇子殿下,以使邦交益固,世世代代永敦睦邻之好。”   朱厚照心说,老二的确是比较帅,   帅到求亲都求到他这里来了。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们占城王的女儿芳龄几何,生辰八字如何,这些朕可都不知道。如何能妄定?”   “回大皇帝,我王三女儿贞懿温良、才情出众、秀外慧中,只小皇子殿下几岁,可为良配。”   朱厚照看了看自己的内阁大臣,   奉天殿说婚事,这个离谱不离谱?   顾人仪收到皇帝眼神及时说:“陛下,番邦嫁女,乃是一片诚意,若是年纪相仿,也无不可。”   其实他内心想说:皇上,您都娶了几个番邦女子了。   “既如此,那朕便做主答应了吧。”   这使臣立马兴奋,“多谢大皇帝陛下!”   朱厚照本以为这件事到这里结束了。   没想到渤泥国也有样学样,上来就是一顿猛夸老二多么英明神武。   弄得朱厚照这个当父亲的也有些小小的虚荣。   满朝臣子也觉得大国脸面彰显了出来。   说到最后大家兴奋了起来,直到蒙古兀莫儿部落通令木扎伊请求要皇帝嫁女儿,天子才忽然一改欢笑神情,脸色也带了几分寒霜,   “你当这里是你蒙古大营吗?竟敢叫朕嫁女和亲?”说着又有几分冷笑,“当年你们蒙古人掳了大明皇帝,兵围北京城,都没有公主下嫁,今天你这样提,什么意思?侮辱朕?”   皇帝声音并不大,语气也没多么抑扬顿挫,但就是这样平铺直叙的反问,也足够有力道。   这力道不在于说话多么有水平,而在于大明的实力。   木扎伊脸色大变,急忙请罪,“大皇帝陛下恕罪,我等只是顺着众人的话说到此处,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大皇帝陛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朱厚照挑了挑眉,轻笑一声,“这里是奉天殿,祖宗都看得到的地方,没有人能在这里与朕开这种玩笑。你这样讲话,要么是蠢,完全不懂我大明的规矩,这是失礼;要么是坏,故意想羞辱于朕,这是冒犯。   不管是哪一个都说不过去。不过朕也不是小人之心,容不得一两句错话,必定不会要了你性命。这样吧,今年蒙古部盟大会时,你们兀莫儿部落的草地分出三分之一来,就当是朕小惩大诫一番。”   说错一句话,就是这样的结果。   木扎伊还只得领罪谢恩,行礼说:“谢大皇帝陛下不杀之恩。”   朱厚照有几分志得意满的站了起来。   张璁等臣子都看到了这一幕。   熟读史书的他们都知道,一句生一句死的帝王之态是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追求的境界,而且能做到的也没几个。   现在他们眼前就有一位,这是真正的汉人雄主。   只见天子插着腰,神情自如的说:“此次大朝会,大明与周遭大小国家的议题是如何促进交流与合作,朕无意让吕宋岛之事再现,希望你们都能抓住机会。散朝。”   ……   ……   乾清宫,尤址低头而来。   “陛下,张、顾、王三位阁老求见。”   “让他们进来。”   朱厚照正在更衣,为了见外臣他才一身龙袍,私下里更多是常服舒服点。   “臣等参见陛下。”   “什么事?”   顾人仪先说,“陛下,臣等三人是为大殿下之事而来。”   “他又怎么了?”   顾人仪讲了句不轻不重的话,“是这样,这几日有外国使臣相问,说不知大殿下的去处。”   朱厚照明白了,   这三个老臣的意思,是说眼下外人多,自家的丑事还是不要外扬了。   暂时,   就先将老大放出府算了。   “你们都是这个意思吗?”   张璁和王廷相拱手,“回皇上,臣等以为顾阁老所虑不失为谋国之言。”   朱厚照不怀疑张璁,但是他深深看了顾人仪一眼,   他心里有疑虑,会不会是这帮人想‘扶大厦之将倾’?在这个时候极力抢救一下皇长子的面子。   如果在外臣面前都堕了这个名头,以后于立储之事上也是个大的缺陷。   “大国的威严,来自于赏罚分明,朕的脸面也不在于如何故意遮丑。君子大大方方,小人遮遮掩掩,就让这些外臣知道知道什么叫法度森严,什么叫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不好吗?”   “可是……” 第九百四十章 归期何时?   大朝会的各项准备工作如期开展,包括西南土司,朱厚照也依制见了他们。   主要议题则一一登场。   货币改革和军区改制这都是去年刚刚启动的事情,所以必然在议题中占据一席之地。   一方面朝廷要了解落实情况,另一方面还要仔细听听下面意见,看看在执行的过程中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第三个确定的议题就是外事事务。   再后面就比较令人意外了。   首先是首揆张璁提出商税和产业发展问题。   产业之事皇帝一直提过,但始终没预料到能作为议题之一,这已经抬到非常高的高度了。   这之后,皇帝又采纳少府的意见,提出要利用新制水泥,重新修葺全国的主要官道。   好些官员听到之后都咋舌,这也能成为议题之一?   因为只剩下两个议题了,如果修葺官道占了一个,那么剩下来就没希望了,包括立储之事更加没了希望。   实际上,在传统官员的眼中,储君乃是国本,应该是这些事务中最为重要的一个,但正德皇帝不理他们,那就没办法了。   最后一个议题不用多想了,每次都不会改变。   便是土地、农民,或者用那个新词:农业。   如何更好的解决种田农民的生计和始终保持抑制土地兼并的高压态势,这是正德一朝最为重要的底色了。   这样整体看下来,   七大议题中,军务占了一个,外事占了一个,剩下五个全都是民政事务。   这也符合朱厚照的一贯理念,就是像大明这样的国家,除非外部出现什么天顶星帝国,否则是无法从外部攻破的。   大明真正的敌人,永远在内部。   至于皇长子载垨的丑事,满朝文武官员竟然默契的在大朝会之间一句不提。   这也是让朱厚照略微有些惊奇的地方,他可不觉得这帮人有这样的组织性。   所以在宫中闲谈之际还表露出自己的不解,   倒是尤址在给他泡茶的时候,嘴巴不停,说:“大殿下这次犯了糊涂,多少还会牵扯到张阁老。外面不知道多少人编排张阁老的不是,他的那些事翻出来不比大殿下简单,所以张阁老的人自然是不会多讲。”   朱厚照道:“你这也是为老大求情吗?”   “老奴岂会有这个意思,陛下一向有主意,容不得老奴多嘴。老奴就是说这么个事,而且也不是说张阁老不好,张阁老实在不容易。至于说顾、王两位阁老,还有外朝的一众清流臣子,他们原本就希望陛下将大殿下放出来,虽然未获允准,但也不会主动提起。”   这样说下来,倒是也有几分道理。   “你这老家伙,看着人畜无害,其实狡猾如狐。”   尤址嘿嘿一笑,“陛下,老奴冤呐。陛下绝顶聪明,老奴纵然难比万一,但总是要脑子灵光一点,否则陛下说三句却只懂一句,那怎么伺候陛下?”   “那么你用你那灵光的脑子想想,朕要如何对待张璁?”   这次张璁又挑头把商税作为议题之一,   这是自己和他讲的,而张璁马上就领悟到了。   这都是很得罪人的事情,但是张璁做起来没有半点犹豫。   哪怕是他为了自己不被去位才做的,朱厚照也不会那么苛求,   他一直都是结果论,粗俗的说,就是得到一个漂亮女人的心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但先得到身子再说。   治国又不是谈恋爱,有结果就够了。   假如张璁真是如此,他也的确成功了。   某个瞬间,朱厚照甚至有些犹豫,但事后考虑还是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次还夹杂着载垨、后续的立储等,应该说是个很不错的局面。   张璁,大概就只能可惜了。   这也是他这样问尤址的原因,实际上还是有些舍不得。   尤址也不说废话,比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爱怎么对待都可以,他还是明白皇帝张璁的感情的,“皇上,那老奴可就多言了。”   “讲,这里又没有旁人。”   “老奴觉得,便让张阁老衣锦还乡吧。”   朱厚照略有意外,“为什么?这并不符合本朝惯例。”   首揆去位,却仍然担任职务,这在弘治年间还是奇怪的操作,但正德做多了,现在都成惯例了。   “陛下,”尤址语气放得柔软了些,“张阁老不比刘、杨两位,他得罪的人太多,更不知有多少人对其恨之入骨,若仅是拿了他首揆,想必有人觉得不够解恨,而张阁老失去了高位保护,不管居于何处,都难逃刁难,一步不慎,则入死局。陛下想要护起来也不方便,但若是他无权在身,便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刚听尤址说他的意见,朱厚照觉得不可思议,但仔细一听,又觉得这才是合理的。   老太监继续说:“从陛下的角度来说,刘、杨两位阁老当初在朝中拥有巨大的声望,陛下虽去其阁老之位,但也以封疆大吏委任,这便让更多的人真切体会到皇上的仁德。然而张阁老又完全不同了,皇上若还以重任相托,只怕人心不服。”   朱厚照心头微动,这老家伙说完,茶也倒完。   “可,若是声名狼藉、一身白衣又如何衣锦还乡,而且即便那时仍有人追着不放呢?又或者他一朝得闲,心中愤愤难平呢?不是所有人都只是为了活着。”   “若张阁老心有此意,陛下便将他派往南洋。名义上是流放千里,实际上,他也可以为陛下、为朝廷继续尽忠。不过……”   说到此处他笑了笑。   “怎么了?”   “陛下,老奴有句话不知对不对。老臣从来都听人说,欲壑难填,但实际上或许并非如此。便如张阁老,倘若他知道陛下心中所想,以及为他费的这般心思,想必死也无憾了。”   这句话让朱厚照心中的酸楚之意稍解。   还是这老杀才会说话。   “你便代朕去请他吃顿酒吧。”   “老奴遵旨。”   世事无奈,能得十之二一就已经不错了,何需苛求更多?   朱厚照知道大朝会之后,伴随着载垨案子得发酵,很多人就要开始上疏了,而他们一上疏就不会只是这么一点点事情。   皇长子在货币改革中有这样的错,张璁难道少了?   所以时间其实也没多少了,现在让尤址去正合适。   这么多年下来,朱厚照对这些套路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只需要配合演戏就行了。   他所在的后世,一直有部分人说康熙晚年怠政,   最初他只是字面意义上的理解,现在么,则更加深切的体会。   紫禁城神秘,但说来说去就是这些套路。   哪怕提出的是新的事件,可本质上没什么变化。   便如这一次商税之事,最初说起来必定有部分人反对,说什么与民争利,说什么阻碍产业发展,然后呢,皇帝大权在握,警告不成,则抓一两个家里有商业的官员,这样封住所有人的嘴巴。   商业团体的力量在大明快速壮大也就是这十几年的事,和当初清丈田亩所遇到的地主所形成的阻力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所以尽管面临一些波折,但常用的套路使上,最后还是会逐渐成为现实。   这场戏,朱厚照唱过太多次了。   或许,   这就是怠政的缘由。   三月三日到了以后,情节一如他心中所预料的那样,与边疆的大将强调什么叫汉唐荣耀,什么叫大国军威,与地方的官员强调什么叫民之所盼,政之所向,什么叫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与异族之人强调什么叫汉人正统,什么叫吊民伐罪……   宫殿里,   人们走了来,来了走,说的很多话都一样。   真正不一样的是每个个体的人在过程中的感受以及他们给到朱厚照的感受。   就像张璁这样的官员以前从来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朱厚照在大朝会刚开始时看着他在天下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仍处于目光中心,又在大朝会结束不到两日,看着他在一大片奏疏之下被口诛笔伐。   前后区别之大,即便是看惯了政治戏码、看透了人走茶凉的皇帝也不禁觉得唏嘘。   而在这份唏嘘之中,他也亲手将这幕大戏推向它应有的结局。   还是那句话,   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每个人都需要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们佩服砸场子的人,因为我们做不到。   朱厚照即便是皇帝,他也做不到,   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留下他了。   但其实尤址这个平日里不说话的老太监说对了,张璁十分明白这一切,甚至并不需要那一壶酒。   太阳落下、升起,十年来几乎没有变化的张府开始在某个清晨生出不一样的动静。   府外原本按时按点送食材的人不见了踪影,府里的人则开始收拾行囊,人们似乎奔忙,似乎又迷茫,而院落里,只两日未扫,便觉得杂草落叶多了许多。   这一切都如安排好的一样,平铺直叙,安静流淌。   直到某个意外兴起,有人突然起步冲了进去,“老爷,贵客来了!”   张璁正在收拾自己的旧书,听到这句话有些意外,他都这样的下场了,谁会再来呢。   直到门口一个身穿青色袍服的人掀开头上的帽子,他立时大惊,“皇上!”   “嘘。”朱厚照做了个这样的动作,说:“我是秘密来的,不能让人知晓,你小声些。”   张璁已然顾不上这些了,他做了许久的心里安慰,好不容易心如止水,但皇帝的面容一出现,所有的平静就都没了。   心硬如他,都瞬间有些鼻酸,而泪水亦是差点夺眶而出。   “皇上……”   朱厚照转身关门,他问了一句,“这次走,何时才回?”   张璁已经是跪着了,他摇头,“陛下问归期,但臣实在不知。”   “是啊,又怎么知道呢。但朕希望你记着,以后尽量回京一趟。” 第九百四十一章 世界与世界中的人   正德二十二年用西历纪元是1527年,这个时期西班牙和葡萄牙对南美的殖民运动已经开始风起云涌。   1492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1500年,葡萄牙人卡布拉尔抵达巴西。   1502年,达伽马证实南美洲是一个独立的大陆。   1513年,巴尔沃亚穿越巴拿马地峡,成为第一个看到太平洋的欧洲人。   1521年,位于今天墨西哥中部的阿兹特克帝国被征服。   到1530年,葡萄王室经过初期对巴西地区的探险和资源开采后,开始有组织的侵略巴西,进入实质性的殖民阶段。   西班牙人也马不停蹄,1533年征服位于今天秘鲁的印加帝国,1534年征服尔瓜多尔,1538年征服哥伦比亚,1541年征服智利,这之后委内瑞拉、阿根廷、巴拉圭和乌拉圭的大部分南美土地相继被征服。   这就是世界的另一端正在发生的事。   而在国内,   王守仁将会在两年后,即1529年去世。   同年,杨廷和去世,   次年,杨一清、谢迁去世。   当然,江山代有才人出,1527年,张居正已经三岁,马芳已经10岁,李成梁已经呱呱坠地,而戚继光将在1528年出生。   至于高拱正在攻读经义,徐阶则已经粉墨登场,一代名医李时珍更是在医馆当起了学徒。   周遭之地呢,也没有持久的和平。   在越南,一代权臣莫登庸会在今年突然篡位,建立莫朝。   朝鲜李氏王朝,主暗臣庸,吏治腐败,正在疯狂内斗。   哈萨克汗国,塔赫尔汗还在四处树敌,国内征战不断,又与邻居布哈拉汗国局势紧张。   他们不知道的是,   在天山北麓,训练有素的东方骑兵已经喂好了马匹、擦亮了刀剑。   宽阔的草原给了他们最好的演练阵法的场地,   夏季到来的时候,在东方某个山坡的尽头,明字军旗缓缓出现,一排几十匹骏马呼着寒气、摇着尾巴站在坡顶。   军区总兵韩十二郎从京师归来,他带来的不仅是圣旨,还有粮草,以及陕西官牧马场拨给他的一千匹战马。   庞大的队伍遮天蔽日,溅起了草屑和尘土。   有了汉民族意识武装的强大军队在朝廷的号令下,以远超西方世界的组织性,整齐的排列于伊犁城外的山间谷地。   士兵们有干粮、棉甲、子药和建功立业的热情。   当然,脱开这一切,还有男儿沙场的热血昂扬。   这片土地不同于农耕文明,这里更加辽阔、更加野性,抬头仰望时会觉得云彩更近,飘得更远,沧海桑田之间,唯一不变的便是只有时代的强者才能称霸草原。   现在轮到了大明。   韩十二郎从京师回来以后,新疆军区开始进入狂暴的战备状态。   从内地特地过来参军的娄方勇因为其举人身份、学识渊博被委派以军中纠察官的职务,这是类似于后世政委的特别职务,他当然有纵马杀敌的任务,但更要侧重的则是战争动员。   当军队真的准备开始打仗,他们这群人是最忙的。   娄方勇拿着从上级那里拿来的地图,深入营帐中,在烛光下,他攥着拳头高声道:“当今世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弱小就代表着被奴役,强大,就代表着奴役别人!我们要为了我们自己打下更加广阔的疆土,占领更大的草原!!大明必胜!”   像是这样的场景在各个营帐中都会发生。   话术就是那些,为了民族、为了自己,调动每个人的热血,让人们知道自己是在为自己的美好家园而战!   而除了这些零零散散的宣讲,   整个军区也进行过统一动员,   两个大军也开始相互比拼士气,直到某个清晨,营地大门大开,一列列骑兵开始冲了出来。   人们高喊着,“明军无敌!”、“为了汉人二战”、还有就是干脆一些的,比如“我这次要杀到自己连升三级”!   总而言之,一直真正训练有素、士气高涨、后勤充足的六万骑兵被放出来了。   他们沿着天山山脉而下,顺着伊犁河流动的方向一路向西北方向而去。   从伊犁河谷出来之后,要不了多远,整个地形会变得相对平坦和低洼,在后世人们将这里称为哈萨克丘陵。   不用怀疑,中原地区就是气候条件十分优越的地方,   翻过天山往这里走,虽然辽阔、虽然广袤,但哈萨克丘陵有其难以克服的气候缺陷。   比如说它的北部就是更加宽阔的西伯利亚大平原,而因为没有高山阻隔,导致哈萨克丘陵地区在冬季非常的寒冷,气温往往会降到零下30度以下,牲畜都很难熬过寒冬。   又因为深居内陆,没有水汽,所以这一片地带是典型的大陆性干旱半干旱气候。   只有部分绿洲适合农业耕作,更多的地方就是草地,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地,当然,这里的草地又与新疆的高山草甸不同。   因为这里地势更低,还有河流横贯其中,尽管径流量不大。   当然,在这片气候恶劣的地区,总算留下一个伊犁河谷还算个‘明珠’。   哈萨克族人就是以放牧为生、以部落的形式存在于这片草原上。   而丘陵,就意味着大军会在山顶、山谷间不断穿行。   这样穿行、穿行,终于有一天,他们站在略高的山坡之上,远眺一大片绿的草地,然后看到了帐篷的顶。   而对于哈萨克汗国的部落来说,忽然一天他们会看到那个根本无名的山坡之上多出了黑压压的大军,他们像蚂蚁一样越聚越多,直到填满山坡和谷底。   多年的战乱生涯使得他们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是哪个牧民认了出来,于是在一片片的帐篷间穿梭高喊,“东方的明军来了!东方的明军来了!”   随后就是巨大的混乱,原本的士兵被推出来参加即将进行的战斗。   而在明军这一侧,   韩十二郎则沉迷于西边天际处的夕阳。   “咱们,终于走到了这里。”   他身边的副将个个勒着缰绳露出兴奋的面容,“将军,这一战过后,打得最远的汉人军队就是咱们了。”   他没有说将军,而是说军队。   实际上,打得最远的汉人将领应该属于另外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郭侃,此人效力于蒙古帝国,最远打到了地中海。   韩十二郎听了以后则轻轻一笑,“算盘打得响呢。只打到夷播海可不算最远,怎么?你还想千里转战?”   “当年高仙芝败于恒罗斯,那是咱老祖宗,要替老祖宗把面子找回来。”   旁边人嘲笑,“就因为你姓高,他就是你老祖宗?”   “那肯定是。将军,末将是觉得这次机会是天时地利人和,当年唐军只有两万,而我们有六万,我们的武器也更加先进,皇上也全力支持,这次要再不胜,下次再有后人踏足这里,不知何年何月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任务很重。   实际上,古代军队并不会这么思考问题。   但在朱厚照的改造下,现如今大明的边疆守卫军队都具有了大历史观,这不仅仅是一种政治统治的选择,更是提升战斗力的一个手段。   有什么道理不用呢?   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的明军已经具有了近代民族国家军队的雏形。   当然了,离那支信仰无敌、绝对忠诚的人民军队还有距离。   “好,就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先进武器的厉害!传令,继续前进,距离足够以后,开大炮!轰他娘!!”   大炮虽然很难携带,但多少得带一点,万一路上遇到龟壳一样的坚城怎么办?!   ……   西域的战事终于开始了。   这是一个令人激荡的时代,即便后世人也不断重复讲述这段历史:   正德二十二年,雄心壮志的正德大帝在经过数年的准备之后大踏步的推动了他的帝国扩张之路,雄壮的汉人骑兵自盛唐以后再一次加入中亚地区的混战与争夺。   这一计划是在吸取了前代人的教训之后才实施的,因为后勤始终是大明争霸中亚地区的弱点,而正德大帝一直等到登基的二十二年后才正式发动对哈萨克汗国的战争。   那时的大明国力强盛,军队指挥系统简洁而有效率,从南洋运过来的奴隶成为后勤运输的重要力量,一袋一袋的粮食就这么通过奴隶的双腿和马匹等牲畜扛上了天山之巅。   人们始终无法解释,为什么从来没有去过新疆的正德大帝对于新疆的广袤和道路运输的困难有着如此深刻的认识,以至于他在朱批中一次次强调后勤的重要性,并拒绝在准备不足时冒险行事。   就像人们也不明白,正德皇帝为什么知道新疆地区适合种植棉花、为什么确定西方人正在占领世界,更加令人们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正德皇帝对严寒到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北方冻土地带的领土都如此重视。   这个像谜一样的恢弘时代有着太多不可解释的神奇之处,以至于被绝大多数历史爱好者所喜爱和研究。   甚至有人说,正德朝是被一分为二的,这个转折点就是正德二十二年。   在此之前,大明虽然也发动战争,但都有一个具体的缘由,打起来也相当克制。   可在此之后,大明发动的战争有时可能只是出于一个‘征服’的目的,而领先时代的军队建设和武器装备,也使得大明骑兵追上了他的刀下亡魂蒙古人。 第九百四十二章 拨乱反正   张璁走后,   顾人仪接了首揆的位置。   当年,这个由费宏从四川带出来的不要命的直言知县最终超过了他的领路人,站上了文臣的顶点。   而政治上的失败几乎没有点到为止,成功也没有见好就收。   张璁好手好脚的离开,这实在不合一些人的意思,所以上上下下还在参他的人不少。   若非皇帝是朱厚照,他怕是逃不过黑暗的结局。   现在朱厚照将这些奏疏全都留中,并将此事作为给清流立的威,就是要告诉他们,大明不是他们说了算。   剩下的,顾人仪自可拨乱反正。   从二十二年的四月开始,顾阁老开始上疏,   首先是奏请对之前一些遭到陷害的大小官员进行翻案,死的也没关系,至少还人家清名,活着的,则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官复原职。   其次,顾人仪认为货币改革既然已大有成效,那么可以撤回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马,以减少地方官员和百姓的恐惧。朱厚照部分同意了。   有这两样变动,整个大明的官方、民间的紧张之气为之一松。   这也是朱厚照先前所要达到的目的,紧一阵儿、松一阵儿,现在顾人仪让这个气氛松下来,那么歌照唱、舞照跳,   就连不夜城的妓院生意都好起来了。   第三个,顾人仪上奏,要进一步加大三司会考中儒学经典的比重,而且要使得传统经典超过科学成为主要部分。基本上,四书五经不过关,是肯定考不上的。   朱厚照同样同意了,大明的科学发展基础已经有了。儒学对于维护统治方面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不是他怕自己的皇权不稳,实在是他不想看到大明也在鼎盛时期来一场安史之乱。   所以政治上和思想上的控制还是需要有一些的。   第四个,顾人仪上奏,请降天下税赋。   这一点,朱厚照原则上也同意了。   因为商业税开征,农业税的确可以一定程度的降低。   实际上,大明的税率一直不算很高,这个数字没有统一的,因为不同的地区、田亩、人员交得税不一样,但总体平均维持在5%—10%之间,只有苏州、松江地区的税率很高,大约在20%。   具体原因人人俱知。   至于说老百姓负担很重,这主要是其他的配套制度不合理,比如说经常被提及的士绅除优。   这就使得交税的大部分都是穷苦人,   这部分人,不交税他都过得很艰难,更何况天下税赋都在他们身上呢?   除了这些底层人民,其他人日子都还行,比如江南地区,崇祯皇帝死的时候,江南还是一片欣欣向荣。   国家治理体系的瓦解甚至没有让江南变得混乱,反而是因为放松了管控带来一阵繁荣。   但生活在现代的我们都知道,任何繁荣一定是有着还不错的经济基础,否则空着个肚子,你瞎乐什么?   说回朱厚照之所以原则同意,   就是他并不同意全面性、普惠性的减税。   关于这一点他将顾人仪召唤入宫特地面谕,就是他只同意针对贫困区域的底层人民减税。   现在大明征土地税是认地不认人,就是不管这块地是谁的,它该交多少税就是多少。   如果没人认这块地,那也行,你不是不要吗?官府收回来。   这样的话,就有那个技术条件做到认定一个人是富还是穷。   所以减税也就能针对性的减,即家中人均拥有田地五亩以下的,这可以减。   超过这个数的,不是地主也是富农,交点税怎么了?   当然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朝廷要认人均,这就有说法了,比如说赶紧生一个孩子——这不一样了吧?   这一点,朱厚照也认,这个年代人口规模不是负担,那么大片的土地呢,人口规模就是国家实力的一部分。   还有,就是人为把土地拆出去。   比如说,亲戚两家之间,一家在亩均5这条线之下,一家在上,如果可以的话就相互操作一下,官方过继个孩子,实际上还是什么都不变。   这些属于农村社会的基本操作,不管你怎么定政策,老百姓都有办法。   不过与减免税赋带来的正面意义相比,这都不重要。   新任的内阁首揆顾人仪虽然名望高,但高也高不过执政二十二年的正德皇帝,对于皇帝提出的这些他也不敢违逆。   至少也是部分成功了。   于是内阁加紧制定如何减税的细节。   这一切的一切就是清流儒臣所要的,   你看看,   任用正直官员、摒除小人奸臣,与此同时轻徭薄赋、重视传统,这才是他们心中的盛世!   这样的旨意一道道传出,那么自然是天下振奋。   而朱厚照也按照约定,暂时收起了厂卫的利爪,   天下开始进入一个矛盾逐渐缓和的休养生息的阶段。   可以说,朝堂的趋势被完全扭了一个方向。   大功告成的王阳明回到南京继续担任自己的应天巡抚,他的声望也再次上升了一个层次。   八月时,   由他亲自创办的阳明书院在扩建后,初次张榜招贤,一时之间,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竟逾千人之众。   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南京城中,整出的动静,叫南京城中的外国人都看不懂。   看热闹的老百姓则不无羡慕的说,“那可都是读书人!”   一句读书人,是这个时代莫大的荣耀。   他们身背书笈,手握卷书,一袭长衫,皆为悟学而来。   阳明书院就在玄武湖边,院内建筑古朴典雅,飞檐翘角,红墙黛瓦,四周绿树环绕,鸟语花香,仿佛是远离尘嚣世外桃源。   王阳明也是简单朴素的书生打扮,而他坐下则是上千学子席地而坐。   这番学风醇厚,人文荟萃的一时盛景,成为文教兴盛的又一明证。   王阳明也不愧为一代大家,他对待求学之人没有任何保留,并在与几个相近的弟子的论学之中释出了他一生之所悟,即阳明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在朗朗书声之间,他的弟子们也对此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有人说:“此四句大概还未触及根本。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那么意念、认知和事物也应该都是没有善恶之分的。”   坐于王阳明身旁的弟子其实也都三四十了,这么一群大男人都沉浸于‘学术讨论’之中,   听到有人提出疑问,大弟子文德忧虑说:“如此却失却工夫下手处。”   意思是照这样理解可能会失去修行的切入点。   正在争论间,   王阳明解释说:“心体原本确实是无恶无善的,只是人的资质各有不同。对于悟性较高的人,可以直接从心的本源入手,因为人心的本质原本是清澈无碍的,稍加启发就能显现出来;   而对于那些可能存在较多过失和习惯习气的人来说,则需要在良知的指导下去实实在在地下功夫改正和修炼。这只是具体实践时的因人而异。并不存在‘失却之处’。”   这么一解释,众人纷纷有所悟,道:“有理、有理。”   关于知行合一的学说,王阳明的在心中琢磨了一辈子,这些关节之处他都已摸索清楚,不要这里是千人,就是再来千人,也不可能问得住他。   以此为代表,他在此次文会期间的诸多言行都被记录在《传习录》之中。   在文会进行到最后一天的时候,   阳明书院还来了一个重要人物——皇帝的侍从室侍从,何廷仁。   他是作为弟子被自己的老师推荐到皇帝身边的。   既然师徒之情还在,这种时候怎么少得了他呢。   而因为他靠近皇帝的特殊身份,自他踏入阳明书院,这里的气氛就好像变了似的。   他虽没有身着华丽服装,但人们会因为他的权位而自动给他套上一层光环,让人看着就忍不住要心生敬畏。   王阳明也是事先不知,在身边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天地君亲师,君在师前。   何廷仁身形端正,袖口里圣旨露出,两手横拉,威严一声,“亲封新建伯、应天巡抚王守仁,接旨。”   圣旨?!   所有人面色都有改变。   王阳明也正了正面容,没有任何犹豫的跪了下去。   “臣,王守仁,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江南之地,素称人文渊薮,近闻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以其卓越之才,励精图治,于江南之地广施教化,振兴文脉,开蒙启智,成效卓著,百姓得以沐浴德化,士林风气焕然一新,实为国家之栋梁,社稷之砥柱。   兹者,王守仁推广圣贤之道,弘彰孔孟遗教,其志坚毅,其行笃实,令我朝文教事业蒸蒸日上,民心归附,国泰民安。鉴其功绩,朕心甚慰,特颁恩诏,加封少保,赐封柱国,以示表彰,望尔珍此殊荣,续展宏图。普宣教化于天下,使之化雨春风,润泽万方,以期人伦和谐,国力昌盛,永固江山社稷之基。钦此!”   “老师,接旨吧。”   “臣王守仁,谢皇上厚赐之恩!”当着这么多人领这道旨意,令他内心既震动又感佩,接着他叩了一个头,大声念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廷仁转身。   而台下千人学子也诚心拜服,皇帝这样封赏王守仁,就是对他们这些人、他们所求的道的奖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九百四十三章 南京   轻徭薄赋,大兴文教,任贤用能,鼓励农桑。   有这么几条政策下去,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一下子便平静下来了。   朱厚照作为皇帝也能感受到,就是上来的奏疏数量虽然还是那些,但大事一下子少了很多。   于是在顾人仪上任半年之后,他最终还是开始了当初和顾佐的约定——下江南。   这是自正德十二年、十七年之后,皇帝第三次下江南。   尤记得十二年时,他初次抵达南京皇宫,还吩咐过要将宫城仔细维护好,以备他再次驾临。   这样,南京皇宫在正德朝终于重获生机。   眼下已经是十月了,这个季节南下,那肯定是要在南京过年了,冬季太冷,出行毕竟不便。   也因此,此次南下的准备也十分充分。   首先就是人数众多。   考虑到要在南京过年,所以皇帝还把自己的老母亲张太后也一起带上。   张太后可是个长寿人,历史上他一直到嘉靖二十年才去世,而且嘉靖皇帝对待她并不十分热络,就在这种状态下还能熬过七十,这也不是寻常人物了。   现在皇帝是她的亲儿子,而且国家形势大好,膝下还有那么多孙子孙女,她状态是更加的好了,虽然已经五十八岁,但慈眉善目,脸色红润,吉祥着呢。   现在朱厚照用顾人仪,恢复传统儒生概念里的治国之法,所以说他也把张太后带着,正好显现一个仁君孝子的样子。   说到底其实也就这么回事。   此外,皇帝还将自己的宠妃一股脑全带上了。   包括夏皇后,贤贵妃(老三生母)、顺贵妃(老四生母)、敬贵妃(老五生母),还有宁妃、昭妃,以及近几年刚入宫,因为年轻而侍寝较多的惠妃宁氏、容妃叶氏。   这些人都带上了,孩子们也不好落下,   老大奉旨监国,走不了。   老二不在,老三带着老四去蒙古了,   剩个老五载壡,朱厚照必定是要带上的。   至于公主,他的三个年纪最大的女儿都已经嫁人,跟着驸马都尉在京师过日子呢,剩下的那些若是年纪太小就算了。   只有一个秀雅公主,和老五差不多的年纪。   她是夏皇后多番努力之后生下的,连生两个女儿之后,夏皇后身体有亏,这些年来就没再怀孕过。   除了后宫以外,皇帝还下旨要少府令范玉昌、户部尚书姜雍、兵部尚书张经、产业部尚书邢观和新任吏部尚书蒋冕随驾。   蒋冕原是吏部侍郎,因为张璁倒台,王琼、路忠铭等一票官员纷纷去位,所以他算是接替了这个位置。   一代新人换旧人嘛。   此人在历史上是正德、嘉靖年间的重臣。   嘉靖皇帝一度对其比较倚重,并评价他‘忠诚端亮,内外推重’。   总得来说是个稳重、端庄又正直的官员,属于科举体质下培养出来的典型产物。   皇帝带这几个人也是有讲究的,少府和户部是钱袋子,产业部是因为他此行要到杭州召开产业大会,至于吏部尚书么,其实是他知道此人和载垨走的近,所以不愿意把他放在京师。   否则翻过了年回去一看,不知道多少人会被换了。   到那个时候,他要是全部推翻,那载垨脸面无光,外人也会说皇帝对儿子太过苛责。   可若不推翻,载垨和他的人马就会收到错误信息,以为这样没关系,最终变本加厉。   这两种,哪个都不好,还不如让蒋冕跟着他去南京算了。   至于带兵部尚书,那是因为国家还有战事,所以这个人缺不了。   原来的兵部尚书是桂萼,严嵩走后,他接了总理外务官的位置。   而张经是原来的兵部侍郎,当初老三去吕宋时,皇帝也派他一起的。   吕宋取胜以后,出征官兵个个有赏,张经自然也不能缺了。   历史上的张经也是比较有‘军功’的文臣,所以他出任兵部尚书完全没有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很特别的安排,   就是皇帝把内阁两位阁老,顾人仪和王廷相全都带走了。   这个安排在前几次的皇帝出巡当中从来没有过,以前是至少也要留个首揆在家‘看门’。   这次则不管了。   背后的缘由有些耐人寻味。   所以真正有些失望的就是载垨,   内阁、户部、吏部、少府全都带走了,让他监的什么国?难道去断个寡妇守不守节的‘大案’吗?   但没办法,他刚被皇帝收拾过,现在属于夹着尾巴装乖的阶段。   到了十月初六日,皇帝正式起驾,   天子龙辇是队伍庞大、旌旗蔽日,浩浩荡荡的从北京城中走出。   国家像这样强盛,朱厚照也就没省马车这样的小钱,他的座驾乃是八匹透黑精壮的大马所拉,车厢长两丈有余,内里分出了两块独立区域,最前方是放着书案,用于处理政务,后面用木门相隔着的是一个宽而软的大床,供他在路途中休息。   这两个区域左右两侧各有一扇小窗,而轮子则是前二、中四、后二的格局,至于帘子和木头的用料装饰则不必多言。   可以说,这几乎就是一个移动的乾清宫。   如果需要的话,甚至可以容得下七八名臣子。   至于路途颠簸也不必过多担心,两京大道已经被修整过了,虽比不得现代高速公路那样丝滑,但人坐在里面也不会有不适的感觉。   而因为天子出行,封路则是不可避免的操作。   朱厚照没在这方面为难负责他守卫的神武卫将士们,不然万一有什么意外,那不仅对他个人安危造成威胁,也会使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出乱子。   当然,这样的缺陷就是外面的景色会比较单调,大部分都是一眼望过去的平坦耕地,刚出紫禁城还觉得新鲜,走到保定就已经不想往外面看了,而是听着自己的臣子说些具体的事。   这期间,邢观和姜雍所主张的一件事引起了他的主意。   其实也不算正式的论政,更多的是一种论学,话赶话谈起的。   邢观说:“当年太宗文皇帝迁都北平,最大的缘由是出于北方防务的考量,以天子来守国门。百余年前,大明最大的威胁也是来自北方。所以那番考虑自是恰当。   但时移世易,皇上文治武功,冠绝古今,北方蒙古余孽已不足为虑。不仅如此,自博望侯出使西洋以后,上下始知当今世界之势是航海大业浩浩汤汤,不可逆转。尤其是产业强国、产业立国的观念显然更适合当下的世界和当下的大明。   大明又与南洋和西洋诸多国家往来通商,现在的海上船只如过江之卿,由此而知,国家的重心会在几十年间由北方转向南方,而且陛下也说过,今后大明的主要威胁更有可能是来自于海上。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考虑再将都城迁往南京?”   邢观也不是特意在向皇帝上奏,或许是这一次正好是出发前往那里,所以他才多说了这么几句。   但他这么一讲,其他人还真的有几分认真对待的神色。   与此同时,朱厚照则在心中想着:当年朱棣要迁都北京,也有政治考量。   他对建文皇帝的削藩之策大加批判,但是他当了皇帝以后也得削藩,这是不可更改的政治格局,不削藩还得了?   但他造反的时候,肯定是说我是太祖皇帝封的九大塞王之一,身负戍边之责。   哪怕当了皇帝,也要强调这一点,因为这是朱元璋给他的,那么迁都北平,以天子守国门,自然就是这个政治逻辑下的产物。   上一世朱厚照并不会这么考虑,哪怕去看历史,也是觉得朱棣大概还是考虑军事因素,考虑了国家北方的防务压力。   但现在当了这么些年皇帝,刚刚那些想法竟就自己这么冒出来了。   而邢观之后,少府令范玉昌又说:“邢尚书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大明南洋公司便更像个京里的衙门,而不像地方。”   朱厚照心中默默的赞同这句话。   大明南洋公司太重要了,它的一把手都是自己绝对亲信。   虽然在杭州,但实际上却是北京直接遥控。   从这个角度来说,国家的重心确实是在南方。否则为什么不干脆把南洋公司放到京师去呢?   “迁都大事岂可轻言?”顾人仪稳重出声,“便说所耗费的银钱便是个不小的数字。况且定都北平已百年有余,天下人都习惯了。”   姜雍笑了笑,反正是路上闲暇,就这么说说嘛,他讲道:“从经济的角度来说,做任何决策关键不在于耗资多少,关键在于划算还是不划算。如果迁都南京,对天下有利,那么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实际上,北方人口众多,但主要的产粮之地却都在南方,为了供养北方,每年南粮北运足有四五百万石,当年仁宗皇帝就说:南北供亿之劳,军民俱困,四方向仰,咸仰南京,斯亦吾之素心。”   这又是一个旧事了。   朱棣死后,太子朱高炽继位,也就是后来的明仁宗。   但这个老兄刚刚做了七个月的皇帝就吵着闹着要回去,叫‘诏还都南京,北京诸司悉称行在,复北京行部及行后军都督府’。   而且他还让后来的宣宗皇帝朱瞻基提前到南京去修葺宫殿,相当于给他打前站,完了弄好了他这边儿就过去。   结果仁宗皇帝不长寿,事儿还没怎么办他就驾崩了。   这才使得后来可以发生那件‘朱瞻基准备回京继位、而朱高煦欲半路拦截’的荒唐事,不然的话,朱瞻基好好的不在北京待着乱跑什么。   现在姜雍这么提,   便是要借用仁宗的大义,   就是说还都南京,是为了解民之困,为了这个目的,难道还要省那些银子么?   顾人仪的确辨不了,因为仁宗皇帝的地位很高,古代皇帝死了能拿到‘仁’这个字的,那都不是一般人,老实说朱厚照都做不到,因为他杀了太多人了。   “不知皇上以为如何?”顾人仪拱手道。   朱厚照偏着身子,倚在后面。   “太后还是初次到南京,不知能否适应。”   他其实是没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又关乎重大,所以不愿意表态,就拿了‘孝’这个字推脱一下。   实际上他心里是有些纠结。   按照道理说,今后数百年确实是海权时代,随着海贸的日益兴旺,江南绝对会成为最重要的一片地区,很多事物的处理如果递到南京就可以,自然是效率更高。   而且,假若女真还是不可避免的崛起,迁都也可以使得京城远离前线。   但这种考虑有时候并没有什么意义,如果皇帝荒淫、仁政不兴,躲在南京一样会有神州陆沉的那一天。   或许大唐的那种办法不错,那会儿是东西两京,现在也可以南北两京嘛。   其余大臣看到皇帝并没有心思讨论这个事情,也就识趣的不再说下去。   等到他们都走了,   朱厚照揉了揉载壡的脑袋,问:“你觉得呢?要不要还都南京?”   载壡新年十四岁了,在这个年头,再过两年都该成亲了。   他皱了皱眉头,显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仔细想了以后才说:“儿臣觉得不好。”   “为什么?”   “南京离西北实在是太远了。到时候顾得了东南,又顾不了西北。而一旦西北有警,逼得朝廷陈重兵,那便危险了。”   朱厚照略微一愣,   其实想一下地图就会发现,载壡说的对,大明不断向西、向北拓展领土,相比起来,南京离那些就真的太远了。   到时候为了防卫布下重兵的话,那么数十万大军在离京师那么远的地方……还不知是福是祸呢。   “那么东南沿海的海贸和南洋又怎么办?”   “嗯……孩儿是觉得,东部地势平坦,修路不难,所以距离遥远的问题可以通过修路解决。大道畅通以后,南北两京不过也就是几天的区别,影响不大。”   “那么今后再有人拿国家重心南移之说来讲呢?”   这样问其实已经有了一番考校的味道。   载壡似大人一番说:“国家各个部分没有轻重之说,它们都是大明的疆土。”   朱厚照眼神一凝,心怀大慰,他这个五儿子,还真是有雏鹰振翅的感觉。 第九百四十四章 储位   秋天时,树叶枯黄,千里萧瑟,从南向北的直道上,有一大型车队缓缓向前。   最前方是举旗昂首的士兵方阵,他们骑高头大马,穿锦衣彩服,寻常人只看一眼便不敢靠近。   后方则是一辆接一辆的马车。   马车分大小,而大小自然和地位相关。   马车群后方是几十辆装运货物的板车,最后还有守卫军队压阵。   皇帝的车辆在前半部分,也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两京之间的路程大约有2000里,因为不算大部队行军,这种大约每天30-40里路,30里又叫一舍,退避三舍的舍就是个距离单位。但小部队骑马就快了,再加上可以多走一会儿,每天也能行进约100里路。   所以朱厚照这段旅程大约要走20余天,对他来说是有些折磨,但在这个时代其实是正常的。   为此,他带了不少书籍在路上阅读,看累了,就略作休息看看窗外的风景。   他现在唯一有些挂念的就是韩十二郎在西北的战事,   日本方面七月份已经传回战报,而且是由朝鲜人带回来的。因为英国公派回来的报捷船只在海上失去了消息,这才导致消息滞后,甚至让朱厚照有些着急。   这个年头行舟海上,意外是不可避免的,毕竟没有现代的气象技术,不能预知风暴成型的时间和地点。   这些人员的确是大胜之后的一些不幸,朱厚照能做的就是按照标准抚恤到位。   只希望日本的胜利可以告慰战士们,   对于日本的处置,朱厚照定下的国策则更加残暴,就是奴隶化。   现代人总是宣扬着什么人性的光辉,实际上人类进入工业化时代依靠得就是压迫。   工业化,也就是大机器生产,这种生产方式必须具备两个基本条件。   第一,是无穷大的市场。简单的说,是个人都得需要这件商品才行,那么就是与每个人密切相关的衣食住行。食物不行,因为它没办法长期保存不变质。住与行都没办法很好的市场化,有些人他不‘行’,一辈子哪儿也不去。   第二,就是要天量的原材料供应。   因为大机器生产的效率陡然提高,就使得原料需求大幅提高,巧妇也得有米下锅才行啊。   而棉纺织业完美契合了这两点。   棉花可以大规模推广种植,衣服也是人人都需要的产品。   这种大规模的种植、采摘、简单制作就需要大量人力——奴隶就是最经济的选择。   后来的种植园经济就是这么来的。   大明的人力资源倒是不缺,不过有更便宜的奴隶那么为啥不用呢?   正因为使用奴隶,通过压迫这些人,使得超额利润不断聚集,于是富国越富,穷国越穷。   这与道德无关,你不用奴隶,人家用,那么你的产品就没有价格竞争力,最后就是整个产业没了,到最后沦落为穷国,使得本国国民遭受苦难。   而放眼周边,对于朱厚照来说最好选择的奴隶来源就是日本。   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讨论的余地,   朝廷已经给几家较大的企业颁发了特别许可证,允许他们从事这方面的贸易,就是运人贩卖,然后获取利益。   只要运到几个主要的棉花种植区,想必庄园主们是会算账的,到底是雇一个正经的本国老百姓划算,还是买一个奴隶来干划算。   当然了,   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冲击本国老百姓的就业机会,说不定他们到时候会呐喊:日本人偷走了我们的就业!   但这都是小事,与获得的收益相比,这些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要国家高速发展,到处都会需要人的。   相反,国家停下来,产业衰败了,那最后就是大家一起完蛋。   至于西北方向的战事……   朱厚照说不上来感觉,他相信会赢,不过后续的治理问题才更加令他头疼。   而除了正在进行的西征,更需要他赶快决策的大事其实是储君问题。   实际上因为他个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犹疑不定,已经造成了朝堂上的某种混乱。   甚至他都有些羡慕当年的朱元璋,朱标就是长子,能力也出众,没什么好犹豫的。   可他那个长子……   便是自己这个当父亲的想起来都摇头,万一让他继位,自己这几十年的成果能保住几成?   “唉。”   在路上他想起来,都会有些叹气。   他甚至有想过,要么自己写一本秘密的书籍,把未来的事件都记录进去,只等死的时候传给嗣君……   “皇上,到地方了。”   这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朱厚照应了一声,随后起身下车,弯头出来的时候看了看西方的晚霞,随后问道:“今天在哪里歇息?”   “回皇上,今天在沧州落脚。”   “好。”皇帝搓着手,吩咐说:“有人有事的让他们用完饭来,无事的都各自歇着吧,赶一天路也挺累的。”   “是。”   “载叡呢?叫过来。”   十四岁的五皇子已经有一番小大人的模样了,他身形修长,模样么虽不如老二那么帅,但也具有几分英气,少年皇子的气质也让他显得与众不同。   朱厚照今天进了几只河虾,这算是不油腻的肉类,对他来说还不错。   饭后,他会指导载叡读书,   但今天这个小家伙不是很老实,读了一会儿《资治通鉴》,他思绪一下子跳跃到别的地方,问道:“父皇,儿臣听说北方苦寒,人畜皆不宜生存,您为何要叮嘱三哥和四哥在蒙古部盟会议时明确那些严寒苦地的归属?”   朱厚照今晚落脚在沧州县城内的一个精致小院。   他这一路是下旨严令各地知府以上官员不得前来迎驾,只有父母官需要来协调一些具体事项,毕竟那么多的人呢。   但知县他是个别见,大部分不见,基本都打发下面官员去料理了。   所以才有他现在吹着晚风,带着儿子的这种闲情逸致。   他手持扇子,悠闲自得,说:“这个问题许多人都问过,我不是回答了么?”   “可父皇明明不是好大喜功之君。”小孩子到底还是敏感些。   朱厚照就是用领土狂热何种说法来解释的。   “你才多大,就说起你爹来了。你说说我为什么不好大喜功?”   “因为假若父皇需要土地,那么整个南洋都挡不住大明的海军,又何必费尽功夫还与他们签订《明约》?”   朱厚照点点头,“你这么解释,倒是算一条过得去的理由。”   载叡合上手中的书,眼中开始有一种求知欲,“所以,孩儿能知道爹心中真正的原因么?”   朱厚照偏着眼神静静看了他一眼,说:“因为那些土地有用。”   载叡一愣,“爹,恕孩儿冒犯。那等不毛之地,能有何用?”   “你有关注过科学院正在研制的蒸汽轮车吗?一旦成功,那么这种蒸汽动力就会在几十年间迅速取代人力和畜力,现在你回答我,这种蒸汽动力怎么获得?”   “焚烧燃料。”载叡怔怔的答了句。   “具体来说就是烧煤,哪里有煤呢?你不知,我不知,但理论上来说占领的土地越多,拥有的煤也就会越多。至于南洋也不是不占,只是掌控几个关键节点,用一种更低成本的方式去占。现在你明白了么?”   载叡才十四岁,大抵是不会完全明白的。   但这个理由的表层意思并不难理解,“原来这才是父皇的理由!”   小男孩从小天生的会崇拜和依赖自己的父亲,假若他真的表现出了一点东西,像朱厚照现在这样,那么这种崇拜会更加彻底。   “父皇果然眼光长远,便是顾先生、王先生也都十分佩服。”   “唬不住你这个十四岁的娃娃,朕还怎么治国?”   “不,父皇说的很有道理,若是我们拥有全部的煤,那别的国家都会有求于我们。”   朱厚照大汗,“全部也有些极端了,不太可能。”   “那便八成。”   朱厚照:……   “你继续念书吧。”   “父皇,孩儿还有一个疑问。”   “你说。”   “太阳为什么到了晚上的时候会偏红色?为什么中午的时候不红?”   额,看来他也是看到了今天的晚霞。   这个问题么,朱厚照解释起来就要有些吃力了,甚至会带一部分瞎几把说的成分,但无所谓,这个时候的人不懂。   这段从北京到南京的路程,带孩子读书成了他旅途中为数不多还算有些乐趣的事情。   载叡想象力丰富,年纪小,思绪跳跃快,可以说是什么问题都问,包括数学、物理,甚至天文地理等,哪怕是海战他都提出过疑问。   朱厚照呢,反正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   这样才觉得时间过得快些。   ……   ……   二十二日以后,他抵达南京城,并进入南京的皇宫。   因为这里是明孝陵的所在地,他这个皇帝又不常来,所以每次来,都有大臣提出要到孝陵祭奠,朱厚照觉得给朱元璋上香那也是应该的,所以基本都同意了。   在紫金山,应天巡抚王守仁全程陪同,不敢有一丝怠慢。   只可惜在秋季,山上树木都枯了,没那么漂亮的景色。   倒是站在山上看着山下的南京城全貌别有一番感觉,皇帝登高远眺,对着王守仁说:“路上,有几人提起,说要还都南京,这件事爱卿怎么看?”   他们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侍卫,至于这半山腰的亭子里,则只有他们两位了,皇帝宠爱王守仁,所以经常给他独奏的机会。   “微臣以为,没有必行的理由。也不是眼下的要事。”   “那么爱卿以为眼下的要事是什么?”朱厚照坐下,单手挂在石桌之上。   王守仁身穿圆领红袍官服,气质飘然,有名臣之风,他拱手说:“储位悬空,乃国之大事也。”   这句话,不意外。   “明眼人都看得出。”朱厚照低下脑袋,“那么爱卿以为,朕立哪位皇子最好?”   “皇长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可为储君。”   “二皇子呢?”   王守仁不卑不亢,不急不徐,说:“皇次子醇厚仁德,待人以诚,可为一代贤王。”   “三皇子?”   “三皇子果敢勇猛,忠勇俱佳,可为一代贤王。”   老四、老五朱厚照就不问了,他明白王守仁的意思,没必要考他的成语。   反正只有两人,又是面对他,朱厚照直接说了,“朕不想立老大,老大才能不显,以他为君,朕百年以后会不瞑目的。”   “皇上,此举万万不可!”王守仁跪了下来,语气略重了些。   “你起来吧,咱们论论。不瞒你说,朕这一路上其他事倒是没有,就这个心思一直藏在心里,始终难以下定决心。”   “是!”王守仁起身后,端着手臂,继续进言,“皇上,恕臣斗胆直言,皇上若是不喜欢皇长子,那便立了旁人就是,为何又难以下定决心呢?”   朱厚照撇了他一眼,至于这么戳自己痛处么,“唐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弑兄夺位,而后立太子李承乾,却又宠爱魏王李泰,致使他们为了夺嫡相争不断,最后逼得皇子已然是有效仿唐太宗玄武门之举的倾向。虽然他最终避免了这些危机,但选择李治也由此埋下祸根,致使三百年大唐皇室相争不断,杀得是血流成河,令人唏嘘不已。”   唐朝这一段尤其的血腥,从李世民开始就不是个正常继位,后面也根本没几个正常的,这也导致了诸多恶果,比如唐玄宗一天就杀了三个儿子,武则天杀子杀女!反正就是杀到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当皇帝!   与老朱家相比,老李家确实不存在‘宗藩俸禄’的问题。   王守仁轻轻的说:“皇上熟读史书,又见微知著,那又有何犹豫之处呢?   当年太宗皇帝也曾喜爱汉王,但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最终选择了立下长子,即便如此,还是召来了汉王反叛一事,幸得太宗皇帝早有防范,未曾酿成大祸。可即便如此,岂不闻正德十一年,宁逆造反之事?   若是皇上今日不行立嫡立长之制,微臣敢说,祸事,未尽矣。”   正常人都不敢与天子这样讲话。   朱厚照养成了高高在上的习惯,差点都要发火了,但一瞬间又想王守仁说的没错。   于是强压不满,质问道:“可行了立嫡立长,国家就能长治久安吗?你说说哪里有百代的君王?”   “那皇上想立什么?”   “自然是立贤。”   王守仁淡淡的回复,“怎样算贤呢?汉武帝雄才大略、武功卓著叫不叫‘贤’?宋仁宗仁政爱民、好学听谏叫不叫‘贤’?南唐后主李煜才学盖世,精通诗词书法,叫不叫‘贤’?我朝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可称贤,可仁宗皇帝与民休息也可为贤。   即便抛开这些不论,仅以皇帝的喜好为贤与不贤的标准,那么枕边风、耳边话都会影响皇帝的判断,到那时,又怎么确定?   不仅如此,皇上必然明白,天下没有任何一人会说自己不贤,人人伪装,如何辨别?便如当年的隋文帝杨广,他为晋王时贤明英勇、才华横溢,可最后如画般的大隋王朝就葬送在了他的‘大业’之下。说到底,贤与不贤原难判定!   人之一生,唯有盖棺,方能定论!”   不愧是当代的大家,一番话说出来既有事实例证,又有道理陈述,而且直指问题核心,弄得朱厚照听了后都不禁握紧了拳头,眉头也沉了下来。 第九百四十五章 山间之论   王守仁说的是非常现实且深刻的一个问题。   自古以来,无数聪慧的先贤思来想去还是选择嫡长子继承制,就是因为这是最不坏的制度。   立贤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标准。   你觉得老二贤?凭什么呢?我就觉得老三贤!   你说老三贤?不对不对,明明老四贤。   这种标准不定,就会让所有人觉得自己都有机会。   即便是定下了某个人作为太子,那么其他人也不会认为自己不贤,只要老皇上没死,太子没有登位,那么我就有机会。   于是相争不断,严重的还会见血,其实是很大可能会见血。   而且朝中的大臣、各个派系也要选边站,有的时候还不是因为贤与不贤选边,比如梅氏一家,他们没什么好选的,老大老二就是个傻子,他们也得支持。   由此,因为血缘、关系远近等关系的影响,朝中天然的就会按照各自支持的皇子分成派系,然后互相争斗。   而嫡长子继承制在这方面就有优势,   谁先出生,谁后出生这玩意儿是定的,你总不能闭着眼睛瞎说老三年纪比老大大吧?   这样所有人的心思都定了,剩余皇子你也别想了,安稳点儿吧,就算你想,那大臣不想,没人支持你,你能弄出什么动静来?   这就是立下了规矩。   有了规矩,就有稳定的政治秩序。   政治秩序,对一个国家的稳定来说是太过于重要了。   然而似这样的道理,遍阅史书的朱厚照又怎会想不到?   “爱卿,你说的朕都明白。朕登基二十二年,四方诸夷皆定、百姓生活富足,天下轻徭薄赋,民间经商大兴,即便生乱也是疥癣之疾,立储确为本朝最大的一样事,也是朕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王守仁再拱手,“既如此,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朱厚照看着山脚下充满烟火气的南京城,“但朕励精图治二十余年,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局面!一想到如此基业,若不能所托得人,心中便分外不甘。爱卿刚刚说了很多事例,但可曾想过刘次卿那句‘乱我家者,太子也’?”   王守仁只能叹气。   所谓刘次卿就是汉宣帝,他本人是非常有能力、非常贤明的君王,他的太子刘奭就是后来的汉元帝。   这个老兄是读圣学经典入了脑,是真正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皇帝,在此之前汉武帝、汉宣帝那都是嘴上说说,实际上是外儒内法,王霸兼行。   汉元帝还是太子时就和父亲说,您有时候太严酷了,为什么不实行儒家的仁政呢?汉宣帝大惊,怒斥他:我们汉家自有制度,向来都是王道与霸道兼而用之,怎么能像周朝那样单纯地依靠道德教化人呢?   尽管如此,汉宣帝并没有废长立幼。   后来呢,汉元帝果然优柔寡断,没有底线的宽仁纵容,在政治上少有作为,导致皇权式微,朝政混乱不堪,社会矛盾激化,出现了吏治败坏、外戚专权、流民四起等一系列严重的社会政治危机。   西汉由盛转衰的节点就是汉元帝时期。   王守仁无奈,只能说:“皇长子远远胜过汉元帝。况且,废长立幼,乃取乱之道!”   朱厚照沉默了一会儿,   他望着山下久久不语。   哪怕是王守仁这样了解他心思的,也不明白皇帝此时在想什么。   其实朱厚照心里还是偏向立贤。   为什么?   因为立嫡立长还给他一种无力感,对于未来的事情就是认命,然后看运气如何。   其实有问题一直是国家的常态,就算避免了内乱的问题,也会有其他的问题。这种时候君主没有能力怎么能行?   支持嫡长子的人无非就是把皇子相争的后果放得无限大,并忽略国家治理中的其他问题。   立贤的确也会有王守仁说的那些恶果,但相对有能力的君主上位,至少能压得住各方牛鬼蛇神。   怕就怕矮个子里面拔将军,那就是国之将亡,无可救药了。   说到底没有完美的制度,只有合适的制度。   朱厚照认为,他已经将大明带向了另外一条道路,如果继承人选的不合适,就容易人亡政息。   而且眼下正值大争之世,这是个关键关口,如果大明能有两到三代帝王比较靠谱,那么所取得的成就和为汉族奠定的基础将会非常强大。   过了一会儿,负责守卫的将军许进过来禀报,单膝跪地说:“皇上,天色将晚,山上不好留宿,还请皇上早些还宫。”   “知道了。”   朱厚照站了起来,对着王守仁招手说:“走吧,爱卿,陪朕走一段山路。”   “是。”   王守仁身体不大好了,但总是躺着更加完蛋,还是稍微动一动,走慢一点就好了。   这样君臣相合的画面看起来还是蛮和谐的。   “去年底,老三还京,说还来看望你,他对你很是仰慕啊。”   “三殿下抬爱了,微臣不过微末之才。”   “还京以后,他告了老大一状。”朱厚照语气平淡,好似说一件寻常之事一样。   王守仁微微一愣,他是没想到皇帝竟将这等秘密的事情告诉他,“唉。若以贤而论,这总是无法避免的。皇上总是会更疲累一些,老臣听之,心中不忍。”   “朕累一些倒没什么。”朱厚照就这么缓步走着,边走边说,守卫将军则远远跟在后面,“爱卿,朕明白你说的,废长立幼以后,会引发皇子相争,只要不立老大,那么立谁都是竖了一个共同的敌人,这个太子就会像个靶子一样遭到所有人攻击。”   “确实如此。”   “那么朕便不公布太子人选。所有人都不知道,不就行了?”   王守仁大惊,“陛下,储君乃是国本,关乎皇室存续,社稷安稳,若是储位常年空悬,恐生不忍之事。”   “不不不,朕不是说不立储君,朕立,只是不公布是谁。如此,便没这个靶子了。也就是,秘密立储。”   “秘密立储?”王守仁眉头皱起来。   这四个字,只要公布出去就是泼天的大乱。   这里面的关系太大了。   首先一个,就是不符合道德伦理,汉家皇帝从来就没有这样过。不仅不立长子,还要秘密立储,到时候不知道会有什么帽子扣下来呢,一个‘乱’字是怎么都逃不掉的,尤其,道德、纲常本就是这个国家体系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其次,就是不符合群臣、勋贵、后妃这些所有人的利益。   因为会无限增大他们的风险,那就跟赌博押上全部身家的感觉一样。   如果皇帝立了一个皇太子,像是朱棣立了朱高炽,那么满朝文武都不必多费脑子,这就是未来的皇上,你就可劲顺从就完了。   这样多稳当?   如果舔得够早,还能弄个从龙之功。   但是一旦秘密立储,这就麻烦了。   臣子们会迷茫,不知道哪一个皇子将来是皇帝,万一和一个人走得近,结果却是另外一个人当了皇帝,那到了下一朝还有他们的活路吗?   别的不用多想,就是现在已经和皇长子走的近的那些臣子,如姜雍、蒋冕必定会拼尽全力的反对。   极端的说,你把这些人逼得没有活路,人家一拥而上,给太子来个黄袍加身,然后把朱厚照掀了都有可能。   这也是朱厚照全力打压皇长子的目的,   所以此次让他监国,也算是朱厚照做的表面功夫,实际上是什么权力都不会给他的。   要说直接废、杀,或是忽然废为庶人,那不太可能,那得犯很大的罪过才行。   他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   这次他在江南的错事,在支持他的那帮臣子看来不算什么大事,略微小惩就可以了。   所以从大朝会之前就想办法在为他脱罪。   尽管亲情温暖,但到目前这种时候,类似皇帝防太子的那种格局已经出现了。   这是几千年宫廷政治的必然结果,   不会因为朱厚照是穿越者,就能改变什么,   也不会因为他们感情好,就能避免这一点。   朱元璋和朱标那种情况是非常稀少的情况,朱标也是很少见的能掌握权力的太子。而极端少数个例,不具备参考价值。   王守仁又道:“若立储一事只有皇上一人知晓,那么将来诸皇子皆可矫诏,若是皇帝说与旁人知晓,便是让出了废立大权。”   “朕不会告诉任何人,朕会写好两道立储诏书,一道收在朕的寝宫之内,想来没有人敢到那里去偷盗,就算偷了也没事,朕再将另一封放在奉天殿的匾额之后,若朕忽然暴毙,来不及传下遗照,到时候拿出这两份立储诏书,大位可定。”   秘密立储确实算是一个解决的办法。   但之所以朱厚照明知有雍正皇帝的这个办法,还要纠结,就是因为秘密立储——其实也不是完美的解决办法。   而且清朝实行秘密立储之后也没几个皇帝了,真正用上的就是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帝,没有足够的样本,到底会不会有新的问题,还真不知道。   甚至有人认为,实际上真正起作用其实就是道光到咸丰这一步。   因为乾隆当皇子的时候,大部分人就知道是他,毕竟康熙皇帝喜欢他。   嘉庆皇帝是乾隆活着呢就禅位让给了他。   道光呢,他小的时候也受到乾隆皇帝的喜爱,再加上嘉庆十八年,紫禁城被人攻打,当时嘉庆皇帝在热河,而道光和其他几个皇子正在读书,一听说这个事情,他连发几条命令,包括火速奏报、关闭城门、率人迎击,并派自己的弟弟寸步不离保护皇后。   实际上,显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军事才能,但至少他能沉着应对啊!   嘉庆帝是个很传统的皇帝,常常以儒家圣君的标准要求自己,你说他辛辛苦苦十八年,结果紫禁城被人攻打,这他娘的千百年来有过这种事吗?属于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气得嘉庆都要吐血。   而在此过程中,表现亮眼的道光皇帝自然就是他的‘救命稻草’,算是唯一可以安慰的事情,事后他也对这个儿子大加赏赐。   到这个时候,还秘密个啥?   真正起作用的就是道光在选择继承人时,是选择老四奕詝还是老六奕讠斤。结果就这么一次关键的抉择这他妈老道光还选错了。   后来的咸丰皇帝虽然说不是什么昏君吧,但他身体不太好,老是叫慈禧协助处理政务,祸根就是在这里埋下的。   身体不好的另外一个直接结果就是嗣君的年龄必然很小,必须垂帘听政。   要是选老六就不一样了,先不管鬼子六这个称号背后的那颗鬼精鬼精的头脑,至少他还活到了1898年呢,道光帝死是1850年,这中间半个世纪啊,如果是一个相对成熟、长寿一些的帝王,那至少中央权力还能稳固。   所以秘密立储还有一个致命缺点,   就是它完全依赖皇帝的个人选择,而人,是会犯错的。   甚至有些混蛋执迷不悟,知错犯错,比如说受到宠妃蛊惑,就是要立宠妃的孩子,这时候和贤或者不贤没什么关系。   而之所以思来想去,朱厚照还是考虑这个办法   其实是他心中一个不能说的理由,哪怕是王守仁都不能说。   他刚刚沉默的那一阵,就是在想这个。   就是都现实一点讲,   立长也好,立贤也好,那说到底又能有几个靠谱的皇帝?国家能保证多久的安稳?真的就一代更比一代强?   拉倒吧,不管你用什么制度,三代、五代之后,肯定弱而生乱。   盛极必衰,这是规律。   现在是1527年,撑足了再给大明三百年的命数,那也差不多了。   皇帝治国,以一人敌天下人,这是个高难度操作,能玩好是个别现象。   所以说,与其如此,朱厚照还不如在他的儿子和孙子中挑个好的,这样祖孙三代加在一起,弄个六十到八十年的稳固时期。   先这几十年辉煌一遍再说。   而且有个大几十年的时光,至少可以把那些老古板的人全部熬死,生在新时代的人长大成为中流砥柱,这样国家也不会发生彻底的转向。   那么以汉族和中国的体量、规模、底蕴,总是会再次崛起的。   哪怕周遭都失去,只要中原一统,其强大的力量就会再次辐射周边,到时候新的王朝就得把朱厚照的路在走一遍,为啥?   因为那是汉明故土。   因为你不能做到比明朝皇帝还厉害,你就没有理由取而代之!哪怕临时苟活,内部的不稳定因素也会时时反抗,逼迫新皇帝这样做。   汉人就是这个毛病,就是要当世界第一,谁在位谁都得提这个目标,你说咱不搞那些,现在的条件也搞不到第一,   那简单,   你下来,让我上,你不行不代表我不行。   咱们会一直找到那个行的人,然后在他的带领下继续前进。   王守仁蹙起了眉头,他和皇帝之间没有那些个多激烈的话要讲,就是一番利害陈述,陈述完了,谁能改变得了谁呢?   “皇上真的想好了吗?此事一出,必定朝堂大乱!”   朱厚照叹气一声,他虽然是天下的九五之尊,但对于秘密立储之后的大乱与争斗却没什么办法,“朕不想大乱,所以才拖延至今。”   王守仁明白,他忽然问起另外一个问题,“皇上,相信命不由天定?”   这话一出,皇帝直接停下脚步定住了身形,他眼神凝重的看了一眼王守仁,这老家伙则低头行礼,未有多言。   “俗话说,过慧易折,你要是不那么聪明,兴许可以活个七十大寿。”   王守仁笑了笑,“能有五十,已是偷天之幸。”   正德天子,不愧是正德天子,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也被领悟了。   说起来,立贤就是要皇子凭后天的努力,这就有点‘反动’的味道。   古时有所谓君权神授和君权人授的说法,不管是哪一种,君都是一种天命。封建朝廷为了维护统治,所宣扬的就是一种天生血统的论调。   你爹是王爵,你生下来就是比屁民高贵,屁民也得接受这一点,为什么你苦,因为你投胎没投好。   人人认命,社会才会稳定。   如果后天能改变命,那么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凭什么我不可以呢?   所以王守仁是想和皇帝说,立贤还会带来这种深层次的观念的改变。   朱厚照想了想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早在秦代就有人这样喊了。朕不是独夫民贼,也不希望朕的子孙后代成为独夫民贼,他们必须要明白,当年陈胜吴广的这句流传千年的强音。”   “即便如此,臣还是觉得应当立皇长子。福亲王虽有小过,却也能知错就改,没有足够的理由,皇上要行废长立幼之事,实在难以令天下人折服。”   他说什么,朱厚照都接受,经过这番对谈,他的心中其实明晰了不少。   “咱们且行且看。”   与其按规矩躺平等死,朱厚照选择用一个合格的嗣君再辉煌几十年。   所以有件事,他得办了。   他现在尚未确定究竟选谁,因为他要综合考虑一下孙辈。   ……   ……   后宫诸妃大部分都是初次到南京皇宫。   女人聚在一起很容易叽叽喳喳,朱厚照也躲不过这一回,好在大家都说好,没人敢抱怨什么。   至于说的事情,范围也很广,从气候到花草到饮食到风俗到口音到……南京不一样的街道。   朱厚照为了尽孝,到了南京以后去皇太后那里的次数也多了些,就是怕她有不适应的地方。   至于真正要说的话,是没什么的,拉拉家常而已。   倒是夏皇后考虑的仔细,   慈宁宫中,她说,“母后,皇上,这入了冬,眼瞅着就到年关了。今年一过,载基便满了十六岁,载壡也十五了。是不是该给他们寻个亲事?”   张太后笑眯了眼,问道:“皇帝以为如何?”   朱厚照以前是不着急的,放在宫里他可以多带几年,现在则改了口,“娶妻生子,这原也是应该的。母后,儿臣觉得可以。最好叫他们都多生些,叫重孙们都围着您叫太奶奶。”   夏皇后跟着说喜话,“不止呢,载垨、载壦都有了儿子,等到他们长大再行婚配,到时便是五世同堂,咱们一起好好孝敬母后。”   “哈哈哈。”张太后被逗得乐起来,“这倒是个大事,轻忽不得。人选也得仔细的选一选。唉,说起来时间过得真是快,那两个小家伙都要出宫开府了。”   “总是要的,就算朕忙于国事一时疏忽,皇后也定会记着的。顺妃、敬妃,此事母后做了主,你们也该谢谢母后才是。”   有此一言,这两人自是躬身称谢。   左右无事,朱厚照就在后宫之中多陪她们一会儿。   听着顺妃讲了几个笑话,她一向胆大,加上有皇帝宠爱,所以几十年便没改过,也多亏了她,讲些不知哪里听来的奇怪之语,这才让老太太开心。   当然,宁妃、昭妃因为载垨犯错一事,脸上总是有些阴郁。   朱厚照看她们一双姐妹也楚楚可怜的模样,便在今晚去了她们宫中留宿。   到了以后,气氛有些沉闷,她们不太敢说话。   就是默默的做着伺候他的事情。   最后是朱厚照受不了,他说:“载垨虽犯了错,但你们不必如此害怕。”   宁妃见皇帝提了,立马告恩,“此次幸得皇上开恩,臣妾、臣妾心中感佩。”   “不必多说。记得你们初入宫的时候,朕就说过,后宫之中咱们以夫妻而论,朕从来都只想将你们当做是妻子,但天家特别……现在这样,也不是你们的错,只要……只要守规矩就好。你们见到载垨的时候也要常常教导他这一点。   现在后宫人多、事情多,要想每日如现在这样和睦,只能明晰规矩。而且朕是皇帝,不能带头破坏宫里的规矩,所以还是都安稳些好,否则闹出了什么事,便是朕想维护也不好维护。”   两位同时低头,“臣妾明白,谢皇上教诲。”   “嗯,事情说过了就说过了,今后莫要再提。不管怎么说……”讲到这里朱厚照把她们两人的手一边一个拉了过来,“咱们也是二十年的夫妻,咱们还是自家人。朕还是喜欢你们两个一起伺候朕。”   说到这边,宁妃偷偷笑了笑,昭妃则还是有些害羞。   她们虽然没那么年轻,但保养的好,看不出一丝皱纹,但完全熟透之后则更有风味,尤其身材弧线更加夸张,这是皇帝在年轻妃嫔哪里找不到的山峰美景。   “皇上,天色晚了,让臣妾与姐姐为您更衣吧?”   朱厚照看到,怀颜的眼神都开始拉丝了。 第九百四十六章 微服   有了和王守仁的山间之论,朱厚照对于立储之事不再那么纠结,心情也随之好了很多。   连续几个晚上睡了又沉又安静的好觉。   第二天天刚亮便醒了过来。   他回到明代这么多年,作息也改了,不再是夜猫子,这主要是因为晚上没有其他娱乐事项,灯光不足,入夜之后看东西不方便,所以基本上在后世八点左右就入睡了。   所以说清晨时分都会自然醒,简单洗漱之后,他命人将这两日的奏疏拿来,一边吃着软软的汤圆儿,一边批阅奏疏。   已经连续几天,都是如此。   这日,巳时三刻(九点四十五)左右,侍从室拿了条子进来,说是顾人仪和王廷相这两个阁老求见。   他们这些岁数大的比皇帝起得更早,天子自己就勤勉,所以很看重臣子是否勤快这一条,像是之前的杨一清、张璁都是废寝忘食工作的,所以这两位也不敢怠慢。   其实以前上朝臣子也是天不亮就起,现在早朝免了许多,可他们还是要早早的把一天的奏疏票拟好,然后送进来。   这个阶段朝中无大事,臣子密折也不算多,所以相对轻松。   “臣顾人仪(王廷相)参见皇上。”   “喔,你们来了,赐座。”朱厚照暂时放下朱笔,端坐于位,与他们亲切的说:“两位爱卿,何事求见?”   顾人仪回道:“启禀皇上,臣与王阁老是为了内阁缺员一事前来奏请。本朝内阁虽无定员之制,但大多数时候都以三人为佳,可自张秉用去位已半年有余,若继续延宕,不利人心安定。”   朱厚照明白他们的意思,   顾人仪这个人呢,重视自己的名声。所以总是少一个人,旁人会说他贪权揽权。   这倒不是说三个人的工作两个人分,所以心里不痛快,这是后世想摸鱼的人的想法。真要碰着贪的人,恨不得搞独相。   这些日子到了南京,江南文教又盛,怕是顾人仪又听了什么也是有可能的。   “是该早定,你们可有推荐人选?”   顾人仪有避嫌的心思,“自古用人权柄归于上,臣为首揆,不应多言。”   “臣附议,还请陛下委派。”   其实明朝的文官本来是什么都要管的,只不过二十多年下来给他收拾的老实不少。   朱厚照沉吟一声,“朝中六部九卿已是稳固之局,还是不易再动。”   像是吏部尚书蒋冕、兵部尚书张经、外务官桂萼,这都是新上任的,按照他的习惯,人员要保持相对稳定,否则一个衙门没熟悉,又去了另外一个,走马观花一样的,搞什么?   另外如户部尚书姜雍、产业部尚书邢观、工部尚书吕恩、少府令范玉昌和礼部尚书靳贵,这都是当得很称职的,朱厚照也不想动。   至于刑部尚书周铮、大理寺卿赵慎和左都御史张子麟,这些人朱厚照觉得他们入不了阁。   赵慎倒是几十年的老臣了,经验丰富,但他几十年的经验都在办案、断案这一块。就像原来的刑部尚书闵珪,成了一个领域的标志性官员,那就不好动了。   而内阁阁老的选拔原则,是与未来的施政方向有关的,与如何办案子没关系。   朱厚照现在有两个总体上的选择,   一个是像嘉靖那样,继续玩新老交替的游戏,就是现在顾人仪上去了,那在后面给他放个不一样的年轻人,比如严嵩。等到时机成熟再行替换。   另外就是像早些年三杨阁老和刘健、李东阳、谢迁这种,保证内阁的团结来获得朝政的稳定。   而即便是第二种,朱厚照也不会放纯粹的、只会清谈的官员。   本来王阳明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他身体不好了,还是让他养着吧。   这么算下来,他心中还真的难以决断,便说道:“你们两位不必如此,朕还怕你们任人唯亲?若是心中确有合适的人,不妨说一说。”   顾人仪和王廷相于是不再推辞,分别说了个名字。   顾人仪推荐王守仁,王廷相则推荐顾佐。   朱厚照都摇头,“王阳明身体不适,顾佐么,南洋公司离不开他。”   这样,顾人仪又推荐一人,“陛下,礼部右侍郎,方献夫如何?”   方献夫……   这个人么,是王守仁的弟子。   看来咱们的顾阁老是很会照顾皇帝的心情,嘿,就算是清流,可要当到首揆,不知道怎么拍皇帝的马屁又怎么能行?哪怕是暗拍都得拍。   朱厚照先前没想过这个人,主要是方献夫跟随王阳明确实把自己的学术造诣搞得很高,但此人的心思么……给朱厚照的感觉就是都在精研理学上。   历史上,他也是因为大礼议而被嘉靖重用。   朱厚照给他弄到礼部去任右侍郎,算是人尽其用,可说要让他入阁,哪怕他是王守仁的得意弟子那也不行。   他本人推崇王阳明,那是他个人的事情。   官职,这是公器,否则他该给王阳明上一堆文臣的荣誉尊号了,太傅也不是给不起。   顾、王二人看皇帝闭口不答,就知道此人黄了。   “陛下欲从地方督抚中挑选吗?”   这个操作在正德年间,已经被皇帝做过了,虽然仍有部分人觉得拔擢太快,但有先例,自然不是问题。   现在比较冒头的地方大员,如新疆巡抚王宪、山东巡抚欧阳铎、四川巡抚杨慎、浙江巡抚汪献等,这都是皇帝尤为信任的大臣,而且大多在政务方面搞得有声有色。   朱厚照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名字,这事也不需纠结过甚了,他开口道:“令欧阳铎前来听旨,此人是个办实事的。至于山东巡抚之缺,由关延卿去补。”   顾、王都想不到是这么一位。   “遵旨。那臣这就去拟旨。”   “可。”   不管是谁,对于顾人仪来说这个心思是解决了。   出宫以后,他说道:“皇上不喜清谈,尤重实务,这也是应有之义。王阁老,依老夫看,还是不要过多议论。”   王廷相心有默契,“正该如此。”   朝中有很多资历更老的官员,比如靳贵、比如姜雍,但他们都没排上号,但顾人仪可不想听他们的牢骚。   现在他是首揆,该有的威严还是要有。   至于欧阳铎这个人,他离所谓的清流是若近若远,倒不邪性,就是可能不太喜欢他们这一套。   可就是这样的人反而受到皇帝青睐,之前接任山东巡抚很多人都觉得意外,这次就更加意外了。   这实际上就与朱厚照心中的‘施政方向’有关。   他觉得有了明约、收拾了日本,国内又有水泥、白糖这样的新式产品问世,货币改革也刚刚落实下去,是该有一届内阁来好好的做点事情了。   其实此次到江南,他给自己的另外一个任务就是要微服出巡,从何鉴到李东阳再到王守仁,江南连续二十年都在这些世人口中的名臣之下,但真实的民间到底是怎么样,他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   顾、王二人走了以后,朱厚照继续,等到将所有的奏疏全部批完,他就命人更衣。   这次微服,他要把王守仁带上,所以先去了他的府上。   至于宫里的事情,等到顾人仪来找就告诉他,以他的稳重肯定会保守秘密,等到还宫时他的‘不满’,那是后面的事了。   这个突然的决定吓了王守仁一跳,朱厚照只得揶揄他,说:“爱卿治理的江南,不敢给朕一看吗?”   好大的帽子,扣得王守仁都动弹不得。   再加上皇帝旨意,他不敢不遵,于是只得跟随前往。   至于车马和护卫人员,这是朱厚照自己带的。他虽然微服,却不会真的冒着生命危险,毕竟还是有一些人对皇帝不满的。   所以身边是带着二十个近身护卫,暗中又安排两层防卫,各五十人,都不露头的跟着。   至于他们的装扮么,   王守仁脱下官服,换上儒生装扮,朱厚照则戴上黑色书生帽,后面还有两个垂下的条带,像是老先生的弟子一般。   这样两辆马车自南京城出,一路向东而行,悠悠哉哉,怡然自得。   现如今主要的城建都在大城之内,一出城很快便是原始农村的面貌,路边要么是河,要么是田,目之所及的小村落也有不少。   行到一处,朱厚照从马车上下来,指着这些树说:“以往我读史书,知道大饥之时,人或啃树皮野草,或食泥土,以至于千里平原都不见树皮,令人心揪。现在能看到树长得好,便知人差不了。”   王守仁笑对:“皇上之言,虽然新奇,倒也不无道理。”   “走了,走了,到前面的镇子看看,人多不要叫皇上了。还有你们都是。”   朱厚照对着身后人嘱咐了一下,此次他还带了侍从室的徐阶,他要沿途记录的。   “是。”   这个季节属于农闲,不管是小麦还是棉花,都已经收割完了。   只有各路来收棉花的商人游走于乡野之地。   他们这群人看着像外地的,也不是普通平民,于是刚进这个镇子没多久,便有村民上前询问,朱厚照则让王守仁去招呼,他自己站在其侧身后,滴溜眼睛看着。   来人就是两个农夫模样的人,一男一女,女子不好抛头露面,所以站得远了些,只有男子上前,他放下自己扁担,壮胆来问:“敢问,可是前来收棉花的远来商旅?”   朱厚照动了一下脑筋,这个身份好,所以他提前抢话,“正是。”   王守仁听他这句话就知道意思,于是应话说:“眼下已经入了十一月了,村里还有未出手的棉花吗?”   这家伙没当过商人,这话问的有些官员味道,不过算了,老百姓也分辨不出来。   男子答道:“有的有的。”   王守仁眉宇一暗,这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直接转头,而是以自言自语的方式做了‘禀报’,“按道理说,棉花需求很甚,江南商家年年都要远购,如何会留着这么近的村子不收呢?”   朱厚照心领神会,说,“既然碰见,不如去瞧瞧吧?要是没货便算了,万一有货也不虚此行,如何?”   这是问句,实际上就是命令了。   徐阶上前一步,说:“这位小哥,不妨前头带路。”   此人略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迅速点头,“好的,那诸位便随我来。”   路上朱厚照就开始打听,“小哥,我们是北方来的,不了解南方的情形。敢问,如今一亩地能得棉花多少斤?”   明代时,也有斤的概念,一斤大约是后世的1.2斤左右。   此人回答,“贵客初来不知,我们这里地肥,每亩都可种棉花三千株,可得棉花350到500斤。”   “竟有150斤的区别?”   “这不算大,种地本就是靠天吃饭。”   朱厚照心中记了下来,这就是所谓的抵御风险能力差,好的时候很好,差的时候那是没有底线的。   “足够养活一家吗?”   他没有直接问多少钱一斤,因为他们这个身份,再笨的人也知道往高报价。   “若是一切顺利,则完全足够,甚至还有富余。”这个实诚汉子面色不错,不是那种忍饥挨饿的,大冷的天也穿着厚实衣裳,就让人放心很多。   王守仁解释了一句,“所谓顺利,主要是两条,一是风调雨顺、二是足价出货。缺了一个都不行。”   “这位老爷是懂的。最初那几年,棉花行情好,好些人种了就有高价,后来人人模仿时价格却低了,这才意识到还不如种粮食实在。至少种粮食只需要风调雨顺。”   王守仁又解释:“所以江南也不是家家户户都种棉花,一波起潮,一波落潮,就是这样波动。”   这就是朱厚照总是强调产业的原因。   商业社会就是这样,需求不能断。所以这样的国家对外发动战争是必然的,因为需要控制市场。   对于商业国家来说,你不和我做生意,就是相当于要我的命,这虽不是侵略,但和侵略的结果是一样。   朱厚照难得出宫一次,所以从官道上下来以后便一直东张西望。   这条入村的小路是跨了一跳河的,河上有一座拱桥,没有很古老的感觉,看来是新修的。   进村的小道边上也有沟渠,沟渠不宽,因是冬季水流也浅,不过因为外形规整,一看就是人工修整的。   他与徐阶聊着,说:“瞧瞧这些。”   徐阶是松江府人,他相对了解,便说:“这些是灌溉水系,自当年西涯先生(李东阳号)在时,便组织江南各县修筑,最早是为了连同大小江河,以利泄洪,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水利兴修一直不停,到现在也有了灌溉的能效。”   朱厚照点头,带着几分满意。   江南有大湖,也有大河,不过这些天然河湖不是每个都相连通的,这样发生洪水时想要尽快泄掉就慢,但这种大河兴修,是需要几十年的功夫的,因为这是人力改变地形,只能一铲子一铲子积少成多。   “苏州府便在开挖从太湖到长江的运河。这是项十年的计划,每年农闲时动工,现在正当时。”   朱厚照想起来了,地方上禀告过这个事。   水网地带、鱼米之乡,听起来好听呢,但实际上一旦多下几场雨,整个地区就会成为一片泽国,像是淮河流域,几乎是三年一小泛,五年一大泛,那里也在进行同样的治洪工程。   这就是水利学院的必要性,农耕文化真的需要把水治好。   “颇有成效,颇有成效。”   朱厚照看到了这些小沟渠,也不会怀疑那个大运河的工程。其实也没多大,他自己心中盘算着,估摸着也就七八十公里。   “到了。”   这是一片相对大一些的村落,村门口还立了个竖起来的牌子,上面是四个大字:许文头村。   远眺下,也有约百户人家呢。   朱厚照根本不关心其他的,他先是往里走,主要是先看看房屋,这是真正的古镇了,房屋很密集,都是黑瓦白墙的风格。   泥土房子……几乎没有,这让他觉得不错。   村头还有八头牛呢,外加两个小牛犊子。   平平静静,真是个好村子。   “先生,”徐阶怕他走远,好些人也都跟着他,“还是不要往里走了,免得打扰了村民。”   朱厚照一看,他动起来把所有人都带过来了,有些尴尬,于是摸摸鼻头往回去。   “刚才问了,此地确实有未收的棉花。”王守仁近身说。   “不同寻常?”   “是不该如此,要仔细问一下。”   于是几人回身,而村里面也出来一些老人。   现在江南不少地方改为经济作物,而为了和外面的人沟通,都会统一起来。   结果他们刚想问,出来的一位老者就说:“几位怕不是收棉花的吧?不然,怎么连个拉货的车都没有。”   徐阶反应的快,“初来宝地,许多物件儿没跟上,不过我们家老爷有意做这份生意,所以先下来看看。”   “喔,那么买吗?现在我们尚有万余斤呢。”   徐阶说:“老人家,我们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好奇,贵村离南京城这样近,为何还会有这么多棉花?”   人家笑了笑,“做买卖不需要问那么多。作价几何,又需多少,这便足够了。”   徐阶回身看了一眼,有些为难。   朱厚照刚才就观察到围在老头身边的汉子越来越多,心思已有明悟,这帮人肯定着急,“来历不明,不收了,咱们走!”   “哎!”还未真的走就立马有人急了,“叔公,您看看,这事怎么说的?”   老头子拄着拐杖还要走两步,“且慢且慢。”   他边上的一人则抢话,“说也能说,咱们许文头村得罪了县里的大人,他不让人进村来收!”   王守仁立马询问:“哪个大人?为什么得罪?”   “就是县里的县丞曹行,因为他行事粗暴,多征杂税,我们不缴,他便用这个办法来对付我们。”   喔,难怪他们不讲。   朱厚照明白了,这帮村民也没那么‘纯朴’,他们是看自己是外乡人,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想着卖了就卖了,反正叫县丞怪罪他们去。   这道理讲清楚,这些人也有些不好意思正眼来看。   王守仁则有些上头,他过来说:“那这些棉花……”   “当然不能收。就知道有问题。”   朱厚照说完就走,叫也叫不住。   他一动么,其他人哪管那些村民如何呼天抢地,必然是都要跟上他。   在出村子的道路上,朱厚照吩咐说:“这种情况不一定是个例了,多年以前我便说过,若要商业兴旺,则必然要法度森严,否则便是各种以权犯禁的事情,禁绝不止。徐阶……”   “属下在。”   “小小一个县丞动不得巡抚大驾,你派人去处理一下。先让他用自己的关系联系棉商收了这里的棉花,再抄了他的家,但杀他浪费,派去挖运河吧。”   “是!”   乡野村头这种小事,既不需要朱厚照也不需要王阳明。   不过以小见大,朱厚照实际上是把着眼点放在了定法度上,“江南的经济作物是商业中的一环,必然乱不得。你以为颁布一个量身定做的法条如何?”   这是问的王阳明,此时他们已经回到了马车上。   “回皇上,出现这种事是臣失职,并非朝廷法度不严。”   “朕不是追究过失,下来看了以后发现水系畅通、村落有序,就知道江南百姓的生计没有多难,否则哪里来的那么多砖头房?朝廷的法度呢,是有,不过没有专门针对此事,我以为必得特别强调,他们才知朝廷重视,量刑再重些,将行商守法的观念宣扬出去。如此,应该会有成效。”   “谢皇上不罚之恩,微臣惭愧,这些事本该微臣来做。”   朱厚照笑了笑,“没事,说实在话,相比于读奏疏朕也喜欢这样。”   刚刚其实还有一幕,就是往里走的时候,隐约听见有朗朗读书之声。   在现在这种生产力之下,一个村子的村民到了冬天能有厚衣蔽体,有砖房居住,有土地耕种,还有能读书的孩子,还想怎么样?总不至于现在就要物质极大丰富吧。   “皇上护民爱民,宗社幸甚,百姓幸甚。”   这种话朱厚照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外面的景色说:“这个法条朕陪你看一看想一想,但这不是几天就能定下的事,你要仔细考察,多方听取意见,然后完善它。百姓很脆弱,一旦有所失策,代价就大了。”   王守仁心中感动,“陛下放心,微臣一定竭尽所能。”   农业方面的治水现在来看应当还是不错的,如果再行法度规范商业发展,朱厚照相信当前的繁荣就不会是终点。   当晚,他们留宿在了县城里。   县城不大,但是安静祥和,商铺林立,完全没有凋零之象,尤其还有猪肉摊,他在这看了好一会儿呢。   这让他有一种满足感和成就感,说实在话派兵收拾一下周边的弱国容易,皇权在手,调动力量有什么不会的,真正难的其实做到他看到的这一步。   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甚至有些惊讶,便问王守仁:“如何做到的?”   王守仁说:“恕微臣冒犯,陛下说的市场、货币在微臣看来是有些玄乎的词语,不管市场如何,民总是以食为天,百姓需要消耗多少粮食与肉类是个定数。所以唯有想方设法鼓励饲养。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陛下放心,盛世之下,也有盛世之实。”   朱厚照心有感触,“我们在外面多看几日吧,不急着回去。” 第九百四十七章 姑娘   砰,砰。   房门门口,王守仁带着徐阶等几人都老实候着,尤址正在敲门,并轻轻换了一句,“老爷?天大亮了。”   本来众人预防着房间里面的人要说话,心情都收拾了一下,但是……过了一会儿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尤址露出一个狐疑的眼神,随后语气更加谄媚了两分,“老爷?!”   王守仁提抬了抬眼皮,好像不对劲。   众人想到一个恐怖的可能,于是全都冷静不了,尤址直接推门就进了,“老……空的?!”   徐阶和王守仁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出去了?”   “没看到啊!”   “你们怎么看得人!”   “完了,完了。”   “别吵了,赶紧分头去找!”   床铺上得棉被被掀开了,但到处不见皇帝人影,房间里一下就乱了,也分不清是谁在说着什么,好在是王守仁当机立断,要所有人都出去寻。   说起来,这家临河而建的客栈后面有一个七八层石阶,这是江南建筑常有的特色,大多数人家还会停放一艘小木船。   不生活在这里的人永远无法想象什么叫‘水网密布’,基本上是密到不借助船就不太好出行的程度,所以即便是21世纪,江南的农村地区还会经常见到废弃的船只,它们在柏油马路密布的现代社会不再需要,却是几十年前的岁月痕迹。   客栈里一屋子寻找的人就在这艘船上。   替他划船的乃是刚刚结识一位娉娉袅袅、温婉可人的少女。   可因为出去了一段距离,   所以他不知道客栈里已然是炸开了,   客栈的掌柜是一个中年男人,看着应是个胖墩墩的讨喜人物,但被这么多‘凶神恶煞’的人提溜着也是满脸苦色,“小人真没看到昨晚的那位贵客!但我们县城不大,还请几位冷静,派人去找总是能找到的。”   尤址急得像个地狱恶魔,叫嚣着说:“说的轻松,万一找不到,老子把你这客栈拆了,还要叫你一家老小陪葬!”   至于王守仁他虽然稳重,但皇帝失踪这种事不是他能担待得起的,所以也是没有客气话,“尽快报官吧,叫人来,方圆百里要处处搜索!”   说着他盯了这掌柜一眼,“若你知道什么,还需尽早说,否则,脑袋搬家!”   “别别别,先别报官,小人就是本地人,哪儿都熟。”胖男人急的转圈拱手求饶。   这个时候外面走进来一个汉子,他不动声色的与尤址对上了眼神。   随后靠近凑着耳朵说:“公公,皇上在船上,无事发生,不要大闹。”   “船上?什么船?!”   那人指了指窗户。   王守仁也注意到了。   于是两个人一起从窗户探出脑袋去看,   果然,   那人正闲坐船上,水面有淡淡雾气。   正,悠然自得呢。   这……好吧。   “将人都叫回来吧。”王守仁吐出一口气,再转头看看那掌柜,“放开此人。”   “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是不是找到了?虚惊一场嘛!”店家笑呵呵的,说着他也凑到窗户前去瞧了瞧,结果刚看了一眼,立马跳脚,“嗨呀!!那不是我闺女吗!!这是要往哪儿划呢?!连凤!连凤!!”   尤址不耐烦了,“莫要在此大呼小叫!”   王守仁也劝,“店家你冷静些,令嫒不会有事的!”   胖男人直接急了,拍着大腿就嚎,“这还能冷静?!叫你未出嫁的女儿跟着陌生男子大清晨在河上划船你能冷静?!街坊邻居瞧见了我这黄花大闺女还怎么嫁人?!”   眼见叫声听不见,他抬脚就要去追。   “连凤!臭丫头!竟然做出这么不知羞的事情!”   尤址哪里能容他在这里鬼哭狼嚎,奶奶的,还显着你了,打扰了皇帝这罪可不好说。   “来人,将此人绑了!”   啊?   徐阶和王守仁傻眼,这不太好吧,皇帝‘拐’了人家闺女在泛舟,你们还将人家老爹绑了,传出去这不是强抢民女么?   “且慢!”他们两位同时出声,“此举不妥。”   抓人的几个小人一顿,弄得掌柜的有些尴尬,他眼珠子一转:不是,你们是抓还是不抓啊?   看到这一幕的徐阶心头微动,看来这个掌柜也是心思极多的主。   刚刚那番动静大约是叫他看出来自己这帮人身份不简单,而他之所以这样闹,怕是想坐实了这件事,强行嫁女吧?   否则,一个小小的掌柜,何以刚刚还很害怕他们这些人,此刻又敢抻着脖子大呼小叫,不要命了么?   后来真没人抓他,但这滑头的家伙回过头来继续‘骂’,“看你们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怎么还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说着他哭起来,“我好好一个女儿啊,就这么被骗了。”   王守仁皱了皱眉头,然后转过身去,这件事……他没眼看了,管不了。   ……   ……   船上,朱厚照盘腿坐着,看着家家户户后门的河边石阶上有许多人家的女眷都出来打洗衣服了。   这极具生活气息的一幕令他十分享受。   而某个瞬间,他从后面看划船的姑娘,其白皙的脸蛋已然是泛了一丝红晕。   “刚才,不是还很大大咧咧的么?怎么了,不好意思了?”说着他笑着摇摇头,“到底还是个女孩子。”   姑娘抿着泛着润光的嘴唇,“人家本来就是女孩子。”   说起来,他这次相视也不是‘勾引’,而是一次赌注。   他赢了,所以想要乘船的要求就被满足了。   “许多人看着呢,可以回去了么?”   朱厚照摇摇头,“前面河道开阔了,我想去那里看看。”   “那里就是集市了!人更多!”   “人多才好。”   “你。”姑娘攥着桨身,圆圆的眼睛怒视着,“你不讲道理。”   “我如何不讲道理了?我说我要乘船,又没说只乘一会儿。”   “哈,哪有这样的?”姑娘眉头撑起来,做了个不可思议的表情,“那要是你想坐一辈子,我难道还要给你划一辈子?!”   她是情急之下说了这话,可话出了口才觉得‘一辈子’这个词实在是有些羞人了,于是一扭身,一跺脚,气上了,就不知道是气别人,还是气自己。   那翻姿态,还真有小女儿家的灵性与可爱。   “好了,好了,你若是将我划到集市那边,我便答应你的赌注。你不是最喜欢看京师的不夜城么?到时我派人带你和你爹爹去。”   姑娘又大喜,小脸蛋儿笑得鼓起来,仿佛马上就要出水一般,“当真?”   “无非就是花钱的事,在下还算有些薄财,不成问题的。”   大约是不夜城的繁华与热闹的名头传到了这里,于是激起了许多人的向往之心,大概她们也想看看漫天都是灯笼的热闹之处。   而在搭话的时候,恰巧知道他是从北方来的。   也因为对这个感兴趣,所以多问了几句,否则一个良家未嫁女子又怎么会说上话呢。   “那好吧。”   说完她又划动起来,双臂前伸,身子微倾,展露了颇有弧度的纤细腰肢。   朱厚照欣赏了一会儿才移开了目光,这个厚脸皮不会觉得不好意思,要一下子看足了才够,随后他撑着下巴看向两边,问道:“蒋姑娘,在下想问你个问题。”   “嗯?”   “按你所见,你觉得这几年来,乡邻们都生活的好么?”   姑娘天真无邪,思考也不思考,“挺好的啊。”   “听说许多人家改种了棉花,这也好吗?”   “嗯……我也不知道,反正,也会听爹爹说有人是赚了许多的,这样应该算很好吧?”   到底还是未长大的姑娘,估计也没怎么关心过家里的柴米油盐,不当家,自然也就不知道生活的难易。   不过有一点她应该是知道的。   朱厚照想到就问:“蒋姑娘,你们这里的女子嫁人,嫁妆一般都给多少?若是与以往相比,会不会有增多?大部分人家也都是给得起的吧?”   他本来是想侧面打听一下,   结果一下子把人家姑娘说得脸色彤红,也怪他穿越几十年根本没有民间生活经验,找女人更没有什么难度,他只要开口就行了。   “这,这,这我更不知道了。你莫要问了。”   朱厚照挠挠头,算了。   他还是自己看吧,前方河道开阔之后,能看到一座拱桥,拱桥两边确实如她所说是个热闹的集市。   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商贩们肩挑手扛,而尘世间的喧闹之声逐渐接近,他便知道其实也不需要问得太多。   于是他收起‘视察’的那份劲,心其实也放松起来,不过这会儿再看么,似乎有些不对,   “你生气了?”   “没有。”   “明明就是生气了么,脸上都写着了。”   “我们回去了。”   说着她也不等同意或不同意,自己就转弯了。   “行,回去就回去。”朱厚照想着不要逗得太狠,都生气了。   哪知姑娘更加来气,说得比他还大声,“回去就回去!”   弄得他连连感慨,还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啊。   回到客栈的时候,是两边各等自家人。   姑娘家害怕父亲的目光,朱厚照也有些不好意思面对王守仁和徐阶,咳嗽两声才往回走。   而徐阶也学王守仁不管皇帝这档子事,只上前说:“老爷,有人求见。”   朱厚照脸色一变,他在外隐藏身份,谁会来?   “什么人?”   徐阶凑前低声说了句,“宜兴知县骆应林,抓了那曹县丞以后,阻挠棉花收购一事被曝露出来,此人唯恐自己失察而致过失。本来是不同意他来的,不过他胆子小,自杀了一回……王中丞也说此人还算个清官,死了可惜。”   朱厚照明白了,只是没想到抓了个县丞,把知县吓死了。   “胆子小点儿也好,知道哪里不能伸手。行,叫他过来吧。”   “是。”   说完一群人浩浩荡荡又上了楼。   仿佛这客栈是自己家的一样。   而胖掌柜和她的女儿都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但见本县知县满头大汗,双腿哆嗦的走了进来。   掌柜的见是父母官,更加一激灵,“大老爷!”   “莫说话,莫说话!”知县大老爷几乎是央求着的语气,他自己这条小命还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呢。   而蒋姑娘也看着这一幕陷入沉思,昨儿只觉得人多,他还站在年纪最老的那人身后,所以没多想。   现在再看,那么多人竟簇拥着他,还把堂堂知县吓成这副模样,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九百四十八章 奖赏   这个知县没有马上被召见,皇帝叫他等了一会儿。实际上朱厚照是在看一些东西,   此次微服,是玩中带看,看中带玩。   而且他没有只依靠自己的眼睛,还派了锦衣卫出去,现在这些消息也陆陆续续过来了。   但他不知道,他叫这个骆知县等的这一会儿,可是把这家伙吓得脸儿都白了,叫他进来的时候,双腿都有些发软。   朱厚照也没嘲笑他,说起来顾人仪拨乱反正也没有多久,之前朝廷在江南抓了不少人,害怕也是应该的,而且他手底下那个县丞犯事是证据确凿的。万一要追究他,肯定是百口难辩。   “罪臣宜兴知县骆应林,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翘着腿,问道:“骆应林,你是怎么看出我就是皇上?”   “因为圣上仁厚爱民,罪臣在想,陛下既然到了留都,很有可能会到民间亲自察看,加之本县县丞被如此雷厉的抓获归案,所以微臣便大胆猜测了一番。”   “喔?这倒有些意思。说你胆子小,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玲珑心思。”   “圣上谬赞!罪臣此番逾矩求见,是为本县县丞勾结棉商,拒收棉花一事,该员被带走以后,罪臣立即传令各处举一反三,不得再有此类犯禁之事。至于许文头村,虽是曹行之过,但身为知县,不能约束部下,反累皇上亲至为民做主,已失代天牧狩之实,请皇上降罪!”   朱厚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王守仁低头道:“皇上,许文头村的村民说了,此事乃曹行之过,并未提及知县。百姓淳朴,若是父母官多行不义,必然不会隐瞒,此一也。再有,臣等一路走来宜兴县百姓安居乐业,县城之中商旅络绎不绝,此为治世之功,便是此人有所微错,也不是紧要关节之处,因而臣以为小惩即可,不宜治罪过重。”   “徐阶,你以为呢?”   “臣以为王中丞言之过重,兴许有避嫌之意,此事就是曹行之罪,与骆知县无关。若是县丞犯罪,知县获罪,那么知府也该降罪了。”   这家伙,   因为皇帝没有借这个事对王守仁发脾气,他就知道了皇帝的态度。   否则的话,知府有错,那么巡抚是不是也该降罪呢?   现在巡抚没罪,反过来推,这就是一个县丞的个人之过,天子并没有大办的意思。   况且,现在朝中已经很反对大肆扩大化的查案方式了。   “有理。”朱厚照其实更加明白,王守仁就是唱了一个红脸,所以这个白脸戏码他得收下,而且他还要演得好一些,“阳明先生身担巡抚重任,不敢疏忽。不过朕倒觉得徐阶说的对,骆应林,朕不仅不会罚你,还要赏你!”   这家伙也有些蒙。   朱厚照感慨着说:“大明有百兆黎民,人多,是非就多。若要处处都无是非,那是不可能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朕为君,不会如此苛求。   这一路走来,虽说也有微瑕,但入目所见,百姓皆能安居乐业,且水系治理卓有成效,县城之内井然有序。虽说也有朝廷降税的功劳,但不论如何朕管不到一个县那么小的事,说到底还是你这个父母官的作用更大,现在有这个局面,你说朕该不该赏啊?”   尤址看他还在发呆,提醒了一句,“还不赶快谢恩?”   “啊!罪臣,罪臣谢圣上隆恩!!”   “现在可不能再自称罪臣了,不吉利。”   王守仁和徐阶在一旁都笑了起来。   “传旨。”皇帝脸色一正,两侧臣子也都肃穆以对。   “朕闻上善若水,润物无声,良吏如圭,烛照一方。宜兴知县骆应林清正廉明,爱民如子,举贤任能,革弊鼎新,以得风化淳厚,民生安宁,百业兴隆,四境和谐,实乃功在当下,利在千秋,堪称官箴楷模。今特颁此诏,升尔为六品知县并食双俸,赐御字‘清廉爱民’,以彰尔功!”   大祸变成大福,骆应林心中大喜,“臣骆应林谢陛下赐恩!!”   朱厚照拍了拍大腿,这事了了。   实际上,他都已经派人打探过了。   这个家伙确实是个好官,王守仁说他廉洁,的确没有说错,基本上下去问得人是有口皆碑,这年头能碰到这种官员,赏得重一些都没什么。   其实,能在去年货币改革那波大变之下活下来的官员,肯定也还是不错的。   “陛下,这六品知县,本朝尚未有过呢。”王守仁是怕皇帝对他太照顾了,他不知道朱厚照暗中都打听好了。   “现在不就有了么?”他浑不在意的说:“我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只要认真为民造福,为朝廷分忧,不要说六品的知县,就是五品、四品的知县,我一样舍得给!”   “皇上英明。”   徐阶还年轻,他入朝没有几年,一直就在皇帝身边工作,这种明君的气势早就将他折服了。   至于骆应林这家伙,这就是好运啊,碰上了。   话说回头,谁又不是呢?   ……   ……   这小小客栈,关门了大半天,掌柜得也不敢说话。   不要说这群‘神秘人’了,就是父母官从楼梯上下来,他都得陪着,还得陪着小心。   这次骆应林不害怕了,他过来主动搭话,说:“若是贵客还住,你小心伺候着,不可有任何怠慢之处。若是不住了,你到县衙来与我禀报。你这个房间,不能再让旁人住了。”   “小的遵命。”掌柜的当然不敢多说话,虽然有些苦,但还是应下来了,官不与民斗嘛,   却是他后面的闺女有些气愤,因她原觉得船上的那人是挺讲道理的,又加之他气质卓绝,举止优雅,与乡野村夫决然不同。   可这会儿见知县这样蛮横无理的要求,便想到原来内里是这样的,因此忍耐不住,便咬了咬嘴唇说:“凭什么不能再住人?一直空着损失的房钱算谁的?”   骆应林已知道河中泛舟之事,自然不会多摆威严,只笑了笑说:“富贵在手,犹不自知耶?”   朱厚照抱胸倚在二楼的门口听了听,他与尤址挤眉弄眼的说,“好凶得嘞。”   “要不,奴婢去叫了他们过来?”   朱厚照上前几步,走到栏杆边上向下看了看。   掌柜得自然是再陪笑脸,但他的宝贝闺女看到则气得扭过头去。   “不见了吧,交给你处置。只要注意一点,与她父亲明说,但与她只说带去京师看不夜城,其他的你看着办。”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又吩咐,“这里也没什么好待的了,午后就出发。”   “是。奴婢明白。”   这么一算,没多少时间了。   皇帝回屋了以后,他便立马行动,先去找了这个掌柜得,带他到内院以后,坐下就问:“掌柜得姓蒋?”   “小人,小人姓蒋。”   “只有一个女儿么?”   “不,还有两个儿子,都不在家。”   尤址一咂嘴,“喔,那只能事后再通知了。”   “通知?通知什么?”   “自然是好事。”   ……   ……   等到了午后,皇帝的车马出发,尤址便将这姑娘给他送车里来了。   她一看朱厚照,也不说话就坐在那边。   “还生气么?”   “不,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在船上不是挺凶的么?”   “那会儿我知道你的官比知县还大。”   倒是实话。   朱厚照笑了笑,随后在后面的箱子里翻了翻,“这些,你看看有没有喜欢吃的,尝尝看吧。”   他确实地位很高,主要当了这么多年皇帝,想演出地位很低的感觉都演不出来,不过地位高没关系,现在仍然能表现出这份平易近人,也是会让姑娘很欢喜的。   至于糕点的精致,更是让她眼睛一亮。   朱厚照说:“我们有些误会,但过去了也不提了,你接受我的礼物,我就当做你不生气了。如何?”   她大概还是有些害羞,离近了看才发现她那双眼睛如杏核般精致,眼睫如同蝴蝶羽翼般轻盈,每当她微微眨眼间,都有一波波的温婉柔情。   “点头了?”   犹豫了会儿,不过还是点了,“嗯。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当然可以。”朱厚照坐正了。   “你到底,是多大的官儿啊?”   “啊?哈哈。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为什么?”   “今后你会知道的。”   正聊着的时候,外面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迅速靠近。   车队也随之停了下来。   朱厚照微微皱了皱眉头,等了一会儿之后,外面传来尤址的声音,“老爷,有急信。”   马车大,他坐的远,他示意了一下眼前的姑娘,“接一下。”   “喔,好。”她还是挺小心的,回过身来说:“给。”   或许是错觉,她觉得眼前这个人这个瞬间气质又不一样了。   在他认真阅读的这期间马车里一点儿声响都没有,车队也没有继续前进。   “尤址。”   “小的在。”   “下令,咱们回去。”   “是!”   之前如果说是安静,这会儿可以说就是相反的感觉,外面人是竭力的吼着,“掉头!掉头!”。   他们都知道,微服这件事能忽然停下,想来不是什么小事,所以说都不敢疏忽。   只有马车里的蒋连凤仍无知者无畏,她问道:“怎么了?出事了?”   “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有人不听话,我要收拾他。”   密奏里也就是一句话:臣广西巡抚丁公靖急奏,安南国仁国公莫登庸于正德二十二年九月篡位谋逆,取黎朝而代莫朝!   这种事当年永乐年间就发生过,后来还导致朱棣派了大军去征讨。朱厚照对于藩属国的控制比永乐时还要严,现在没有他点头,他们就自己干了,这怎么能行呢? 第九百四十九章 大忠大义   朱厚照刚觉得国家没什么要紧的事,正是四方安定之时,甚至他都自己沉到民间察看民情了,结果却在半路上出了接到了这种的军情急奏。   说起来,当年太宗皇帝征下安南以后,在此处设交趾布政使司,下辖十五府、三十六州、一百八十余县,统治范围大致为现在越南北纬十七度以北地区。   但这个行政区仅仅存在了二十余年便被宣德皇帝给放弃了。   这当然是他的一大罪状。   这个罪不仅在于损失了他爷爷留给他的版图,而且还给朱厚照造成了困扰。   宣德皇帝之所以放弃安南,一是因为朱元璋列出的不征之国中有它一号,所以他有此依据,另外就是交趾布政使司在当地的统治称不上聪明,所以导致叛乱不断,明军后来还打过败仗,导致宣德认为其“数年以来,一方不靖,屡勤王师”,所以心中生出了废弃的想法。   朝中虽有张辅等大臣极力反对,但三杨阁老顺水推舟,最终在宣德三年正式废除交趾布政使司,说起来恰好是100年。   而他给朱厚照带来的困扰,   就是他是祖宗,祖宗既然做过这种选择,后世人就有理由提出效仿宣德。   朱厚照就是再神通广大,他也不可能顶着朱姓去叱责自己的祖宗,这种大逆不道之君,是令世人无法想象的。   所以他已经做好了回到南京之后听大臣们讲这么些‘没有出息’的混账话。   用处没多大,真正的用处就一条,让他听了生气。   皇帝是次日才回的皇宫,到了以后即行宣旨,要所有随驾重臣入宫。   朱厚照则穿了件正式的龙袍,还戴上了帽子在宫里面等着他们。   “诸位爱卿,朕最近几日先后收到了两份军报。”东西都被他拿在手里,“一份是新疆巡抚王宪奏报,正德二十二年七月,新疆总兵韩十二郎率领六万精骑在伊犁河畔大破哈萨克汗国大小部落十七个,并继续向西征讨哈萨克塔赫尔汗。想来再过不久,夷播海就要复归我大明了。”   顾人仪领头下跪,“恭喜皇上建此不世之功!”   “的确是不世之功,姜雍,户部花去了多少钱了?”   “启禀皇上,此次征哈萨克汗国已调拨银元两千三百余万元,若是要完成全部作战,或在五千万元之上。”   现在大明是从上到下改两称元。   五千万,大约就是原先五百万两银子,虽然货币价值方面仍有波动,不过这是大明总体调控目标,误差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至于户部的余额,则在三个亿之上。   正是这些给了朱厚照底气,让他敢于把军队派到那么远的地方作战。   “这是其中一封捷报,另外一封则没那么多喜气了,你们都看看吧。”   尤址上前接了过来,然后再送下去。   诸臣子一看,果然面色纷纷有所变化。   “皇上,微臣以为事出突然,要立即着人多方打听,了解具体情形再做打算。”王廷相马上说。   “臣附议。”   姜雍和蒋冕也都跟上。   朱厚照连顾人仪这个首辅要说什么都不等了,直接讲,“若是要以上国之尊主持公道,则自然不能仅以广西巡抚一句话便定了朝廷之策,不过若是要兴兵伐之,这一句话便足够了。”   顾人仪问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不知陛下欲以何名义出兵?”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安南国曾是太宗皇帝打下的疆土,朕欲行征伐,还要什么理由吗?”接着他意气风发的说:“朕不仅要打下安南国,还要派一得力之臣,好好治理,让那里百姓安宁、国无战事!最终成为我大明的固有领土!”   “可是……”   “不必可是。”皇帝掐着腰,挑眉说:“祖宗的土地不能予人,这是朕的底线,治理天下,仁政为先,这道理朕懂,你们放心等打下来,朕会在那里施行仁政的。”   他其实不知道,   历史上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嘉靖皇帝也在镇南关屯了兵,并重新设置了安南都统使。   若是他真的不闻不问,那是连那个炼丹老道都不如了。   顾人仪还是想争取一下,“陛下,多行征伐,不仅大耗民财,而且战端一启,又是累累白骨。而我朝已先后征讨日本、吕宋、哈萨克汗国,短短几年兵事大兴,臣是担心几十年国力空耗于此,陛下的一番心血便白费了。”   他说的严重,但实际上这几个国家都是小国,这与汉武帝集中力量打匈奴可不一样,匈奴那是什么国力,打到最后当然是民生凋敝了。   换了其他一些小逼崽子国哪里需要,镖旗将军出一次兵能一起收拾了。   朱厚照的好运气就在于此,他是弘治皇帝的皇太子,内无阻碍,外无强敌,当皇帝二十多年了,收拾山河之后本就该开花结果。   “顾阁老,朕不想与你辩论圣人关于战争的看法,国家发动战争自然是有其坏处,也有其好处,朕知道,也明白,但不发动战争也同样如此。   如今《明约》施行还不到三年,真正要落地,非得倚仗天朝之威不可。若此次安南国变而大明不做反应,各藩属国定会生出各种各样的心思,到时候按下葫芦起了瓢,四方都有战火,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况且,朕今日说一句,宗主国是绝不可以害怕战争的,开始害怕的那一刻,不管当下的宴会多么盛大,都是落幕的开始。朕自信,这句话经得起千百年的历史检验。”   这就是正德二十二年之后皇帝对待战争的变化,   其实他有理由可能讲,比如说安南国接近边界,起内部纷争会影响广西,影响南洋的稳定,至少做生意做不下去嘛,甚至莫登庸此人既然是野心勃勃之辈,或许还会侵犯南边的占城国。   但这些理由,皇帝一个都不说。   实际上,其背后真正的理由,是他看到了棉纺织业的兴起,看到了中华大地开始出现了种植园与奴隶,这昭示着大明的资本主义道路开始了,所以它永远渴求市场。   在臣子们看来,皇帝就是文治武功到达顶峰,开始使用国力了,这和以往的帝王都一样。大唐鼎盛之时灭了多少国家?两只手都数不过来。那些都需要理由吗?   这种帝王的开拓进取之意是挡也挡不住的。   他就是命令户部开始准备钱,兵部开始征调粮草、火器和马匹,而一纸命令行到军机处,大军还能不动?   那不然叫什么实权皇帝。   至于文人书生反对,那是他们的事情。   旁人说这叫政治压力,朱厚照则不在意这些,到头来顾人仪还得老老实实去给他写讨贼檄文!   这样,国家机器就动了起来了。   但后面的事也麻烦,其中一个麻烦,就是南方多是卫所军队,并没有像新疆、河套和京师卫戍区那样的大军区,这也就代表缺少顶尖战力。   从北方调兵,这也是不可取的。   路途遥远倒是其次,关键是北人不适宜南方的气候。   这一点非常重要。   还有领兵出征的将军,也要好好挑选。   过了三日,   天子再召他们商议具体事项。   兵部尚书张经就说:“广西有十万大山,安南国北部与西北部也都是崇山峻岭,如此地形并不适宜大规模的精锐骑兵快速冲杀,而山路众多,又致使补给困难,朝廷倒是可以多屯子药、炮弹,但准备时间过短,必然数量有限,且一旦用光亦会有短缺的可能。”   物资当然可以通过不计成本的疯狂上人,用双腿运输。但灭这种小国需要考虑成本。说句老实话,如果不是日本,当初朱厚照都不会那么愿意一下调出十万大军。   这次安南国,还用不着如此。   “此外,自正德初年以来,陆军学院对于如何在长城内外与蒙古骑兵作战多有研究,我军将士也更善于此道,可对于在山间密林间如何指挥布阵……有此经验的将领实在不多。”   “张尚书此言有道理,但也缺了一些道理。”   说这话的竟是王守仁。   “喔?不知错在何处?”   王守仁向皇帝拱手,随后才说:“张尚书的比较对象乃是我明军在长城之外作战。为了消灭北方之敌,皇上呕心沥血数年才终有所成,如此,则不论是粮草、马匹供应,还是士兵、将领的才能,都能到达今日堪称无敌的境地。   可这两者之间的比较并无意义,此次我军并非是要和北方边军作战,而是要和莫登庸所率领的叛军作战,他们可有我大明北军的实力?”   朱厚照点点头,心中想着有道理。现在大家是习惯了打富裕仗,忽然回过头来打有限制性条件的战争反倒是处处顾虑了。   “安南国国小民寡,又是权臣动乱之时,士气想来不高,而我大明则恰恰相反,皇上励精图治,正值国力巅峰,他要与我们开战,首先便有这样的压力,他知道自己或能赢一次两次,可要他自己说最终能与大明对抗,他说得出口吗?就算说出了口,自己也信,可他手下的那些人,会信吗?如果不信,他会是何结局?”   众人听后多有醒悟。   王守仁随即向皇帝禀告,“皇上,微臣认为,若此战要兴,则必要快,趁其新朝立足未稳,人心未定,以大军伐之,他一旦不胜,则必定土崩瓦解。万不可拖延准备,哪怕火器不足,使用长矛大刀亦无不可。至于多山、多密林,行军布阵如何安排,这是战术问题。臣心中有一人极善此道,愿向皇上举荐。”   朱厚照笑起来,“好好好,你说说是哪儿还藏着这么一位大才。”   “回皇上,臣要推荐之人,乃是皇上亲封的新建伯,王守仁。”   自己推荐自己?   不仅朱厚照,便是顾人仪、王廷相等也都变了脸色。   “臣当年于福建、江西剿匪,那里便是多山地、丘陵,因而臣自认为可以当此大任!”   朱厚照本能的要拒绝,“可是爱卿身体不好,劳军远征,殊为不妥。”   “皇上此言差矣。”王守仁硬顶了一句,“天子者,以江山社稷为重,岂可为私心私情所扰?难道皇上以为臣一人之生死重过千万百姓将士之生死,臣一人之存亡重过大明江山之存亡?”   这话一下子就让朱厚照心揪了一下,他语气不重,道:“朕只是觉得,安南小国,倒也不必如此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话不对。   顾人仪马上说:“皇上,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况且,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若存了骄兵之念,则将来悔之晚矣!”   王守仁再次恳请,“请皇上决断!”   他这样一番话含着虽死无悔的大忠大义,震动了包括朱厚照在场的每一个人。 第九百五十章 竹帛犹存   王守仁是个军事大家,这一点不止朱厚照,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他在福建、江西的剿匪是无往而不利,当初福建剿匪成功以后,南赣地区的匪徒一听说是他挂帅,很多土匪直接吓得一哄而散。   后来他总督河套,河套三镇叫他治理得是井井有条,朔方镇兵马也成了阴山下的精骑,他在任时朝廷虽然没有大规模北伐,但他统兵有方,屡次出塞巡边都鲜有败绩,最远的一次还打得瓦剌仓皇西逃。   此次若要征安南,王守仁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一来他比其他将领确实更有经验,二来他不属于英国公、成国公他们那一众传统勋贵,文官们可能不太愿意看到这些人做大,但王守仁虽说封着新建伯,可更多人眼里他是文臣。   所以,内阁和六部九卿肯定都会偏向于他。   因此不管从军事角度考虑,还是从政治角度考虑,王守仁都是个最佳抉择。   作为一代明君,的确不应考虑王守仁个人的生死,这是假的宽仁,难道那些士兵的命不宝贵吗?   可朱厚照说到底是个人。   今天的朝议没有一个最终的结果。   皇帝还把王守仁一人留了下来,带着他换到另外一个地方,路上就在质问他:“安南叛乱之事,朕在回南京的路上就与你和徐阶讨论了。若要毛遂自荐,为何当时不荐,偏要今天,偏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王守仁低着脑袋,“因为臣知道,皇上从未考虑过让微臣挂帅。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大殿之上自荐。”   他是用这样一种压力,叫皇帝在众人面前以大局为重。   朱厚照冷笑一声,“你以为朕是被逼迫之人?你这次自荐,朕不答应!你就留在南京!”   “陛下!”王守仁猛然抬头,但是也不愿语气激烈,而只是默默的说:“臣一直想不明白一点。”   “不明白什么?”   “陛下总说臣的身体不好,仿佛臣是风前烛、雨里灯,没几日好活一般。”   朱厚照一愣,但还好他反应快,“你自己这几年养了几回病你不知道吗?”   “臣知道。但难道在陛下看来,臣是重视生死高过一切的人嘛?臣也明白,陛下是体恤微臣,此仁君风范。可空耗年华,不是臣之所愿。   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微臣平生之志,便是襄助陛下,开万世未有之太平。幸得陛下英明神武,经纬万机,文德武功,昭昭炳焕。这是臣所求之‘仁’,还望陛下,成全!”   “你!”朱厚照指着他,“你的嘴巴利。可朕还是不答应,说句不好听的,万一你半途死了,那时临阵换帅影响更大,朕不愿冒这样的险。”   “臣的身体臣自己知道,这场仗顶天就是一年的功夫,一年,臣一定吊着一口气,绝不让陛下无奈换帅!”   “这你可不好保证。”   王守仁坚持说:“臣敢保证。”   “凭得什么?”   “这是臣平生最后一件事了,不为陛下做完,死不瞑目。”   ……   ……   “皇上,人到了。”   “喔,让她进来吧。”   蒋连凤人都是懵的,这几天她到了南京以后就被安排住在外面的宅子里,至于朱厚照则一连几天不见人影。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处处都透着怪异,可惜她并没有多么高的见识,虽然怀疑却想不到答案,毕竟谁也不会想到自己遇见的是皇帝。   等到今天被轿子抬了进来,她都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   她只是觉得是一大户人家。   不久,让她在此处候着的老年人走了出来,对她笑了一下,道:“就在里面,请进去吧。”   姑娘咽了一口口水,有些紧张,“好。”   这里的建筑太过恢宏,让她有些拘束。   等她走到里面,才发现陈设也不简单,有瓷制的宫灯和壁灯,正殿中央设有雕龙髹金的一个宝座,宝座背后悬挂着巨大的御笔题写的匾额,面前则布置有书案、文房四宝以及雕着山水画的精美瓷器。   至于那个人,倒也没坐在宝座上,而是站在书案的这一边,正在翻阅着什么。   听到动静以后转身。   蒋连凤就这么看着这人,他不是带着书生帽的打扮,而是穿着绣着一个龙形图案的墨色长衫。   她有些想到是什么人了,但不敢确定。   “怎么了?不认识了?”朱厚照笑着说。   “你是……”姑娘捂着嘴,又问:“这里是哪儿?你到底是谁?”   “啊,在这里这样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可是有些无礼。”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她连连摆手,害怕大人物和她较真。   “好了,坐吧,坐下来我都告诉你。边上有椅子。”   朱厚照心中有些烦闷,想不到其他逗乐子的方式就把这个人给找来了。这种戏剧性的遭遇让他身临其境,也觉得好玩,所以心情能放松一些。   不过一个未嫁女子叫他这样不明不白的安排住下,还一直没个说法那就不好玩了,尤其在这个年头。   姑娘也听话的小心翼翼的坐下了。   “你不必拘束,这里都是我的地方,你进来的所有人都得听我的,而我没有加害你之心,所以你非常安全。”   蒋连凤忽然想道:“那我爹呢?”   “他更安全。”   “我能见他吗?”   “当然能。随时都可以。”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拥有这么大的院子?”   朱厚照笑了笑,“这可不是院子,这是皇宫。”   蒋连凤惊的直接站了起来,“皇宫?!那你是皇上的儿子?!”   “近了。但不对。”   这样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这姑娘也没傻到那样的程度,她惊愕了一下,在忽然想明白之后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请皇上饶命!”   朱厚照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什么都没做错,干嘛求饶?起来起来。”   他是好笑了,   小姑娘心里苦,连脑袋都不敢抬,“我,我冲皇上发过脾气,还瞪过皇上。所以要和皇上求饶,戏文里都这么唱。”   戏文?有意思。   趁着这机会,他上前握住她的肩头,“起来吧。不知者不罪,况且是我隐瞒身份,此为不诚,该我向你道歉。”   蒋连凤直摇头,“不是,不是,不是,你是皇上,你不道歉,是我道歉。”   就这样,她过了一会儿才逐渐平静,即便如此,她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你,你怎么不说话了?”   朱厚照决定不再拖了,点头道:“是有件事要和你说。”   “好。”   “我的身份,你爹是知道的。”   “我爹竟知道?”   朱厚照无奈,“傻丫头,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要带走他未出阁的女儿,他不清楚来意,会同意你跟我们走吗?还是说你真以为我们在强抢民女?”   说到这四个字,她脸还红了。   “可我爹一句都没和我讲。”   “是我嘱咐他不要讲。所以……”朱厚照上前一步,说:“所以既然你爹同意了,自然是对你跟着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我并不如外界传的那么霸道,你若是愿意跟着我,我便纳你为妃,若是不愿意,我不强求,你可以和你爹再回宜兴去。”   “真的?”   朱厚照心中一阵怅然,他心想应该不会吧,但话说到这种程度也没办法回头了,“真的。只要你想走,随时都可以。喔,去看不夜城的赌注,是我答应你的,所以你也可以去北京,费用不必担心。”   提到赌注,姑娘便想起当日清晨在河上泛舟的场景。   “那你是留下,还是回去?”   蒋连凤偏过眼神,脸红了一大片,“这种事女儿家自己不好说的。”   朱厚照心领神会,自己不好说,那就是听父母的。   这样他应该就不算用强了吧?   于是胆子大起来,公然的去拉了一下一直在揉捏的素手,弄得姑娘浑身一颤,“有,有人。”   “他们不敢看。”   朱厚照就这样拉着她,让她挪了几步,又到软垫上躺下,然后他自己也躺在边上。   姑娘都紧张死了,但许久又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她忍不住偏过头,却见身边人闭着眼睛,“你,睡着了?”   “没有。你回想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我也有事情要考虑。咱们躺一会儿。”   “好。”   朱厚照的确是对这个姑娘有些好感,觉得她温婉美丽,娇羞动人,所以现在心也更加宁静。   身体的冲动那是另外一回事,他冲动得太容易所以改换了口味,改为喜欢这种情调了,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就是这样。   实际上他还是在想着和王守仁的对话。   他或许该让王守仁去,一方面是他自己想去,另外一方面可能这才会令他的生命绽放得更加绚烂。   按照历史,他应该在后年,也就是正德二十四年去世。   现在已经是年底了,换句话说也就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哪怕这一世身体养得好一些,了不起也就拖个三五年。   这其实与后世的一个争论相似,就是一个身患绝症之人,是天天在医院插管子呢,还是用仅剩的那点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它没有正确答案,真正的答案就在每个人自己手上。   对王守仁来说,他更愿意为了大明立下这个功劳。   朱厚照后来又想,干脆就当他是个历史故事里的人物好了,人生最后几年的这点时间,相比于熬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最终败于病魔之手,读者一定会喜欢那个轰轰烈烈的结局。   就像生命走到最后的恒星,通过爆炸迸发出能量,也散发出更耀眼的光芒。   之后他忽然坐起,写下了一句话:身死而名立,竹帛犹存。   “来人。”   “奴婢在。”   朱厚照愣了一会儿,终于做出最后的决定,“将这幅字送到巡抚衙门,交给王守仁。”   “奴婢遵旨。”   这是《战国策》里的一句话,   意思是说一个人虽然逝去,但如果能在历史中留下美名,那么其生命的价值就如同载入史册的文字一样永垂不朽。   这就叫竹帛犹存。 第九百五十一章 巅峰   和他们派出去的向导所说的一样,   到了每年的冬季,这里就会下起漫天的暴雪,气温骤降,人畜不生。   这是与中原完全的不同的地貌,虽然也有山间谷底,但丛林不生,入眼都是茫茫的草地,而到了雪天则是白茫茫一片,仿佛一个异域世界。   与当地人不一样的是,明军都有棉甲,而且为了此次的哈萨克之战,还特意准备了加厚的棉甲。   这个年头的人对于痛苦的承受能力更高,有棉甲,有铁锅能煮几块冻硬的红薯干,他们就能在极端的天气中存活。   明军在9月打散了大玉兹大小部落,10月即占领了哈什儿城,当地人这么叫,这是走出天山北麓,开始攀登哈萨克丘陵的一个要塞。   西域总是处于战争之中,人类为了求存,只能是修筑大小要塞,明军成功在冬季来临之前占领了这里。   如果没有城池、房屋,人倒还能躲在帐篷里,但马匹会大面积冻死的。   现在好了,主帅韩十二郎用着他在陆军学院学到的知识,带领他的部队找到了暂时的休憩之地,同时也是一次休整。   城里面,有明军掌握各处要点,同时分批看押没来得及逃跑的哈萨克百姓。   16世纪可没有那么多的人道主义,如果试图成为菩萨,那就要将为数不多的食物分出去,然后让自己的士兵忍饥挨饿,当他们失去战斗能力,你也当不成菩萨,而只会成为傻瓜。   亡国奴从来都不会成为自由民。   这些哈萨克男人被发动起来去做各种劳动,比如去修补被大炮轰开的城墙,而因为食物被抢,他们大多体力孱弱,在严寒之中很难乞活。   哈萨克女人要负责暖一暖轮换休息的士兵的被窝。   战士们从春天一直战斗到夏天,精神紧绷了太久,他们需要一次释放。   韩十二郎满足了他们。   吃着抢来的牲畜,烧着抢来的柴火,睡着抢来的女人,当寒潮过去,太阳升起,战士们这才恢复了体力与精神面貌,并重新成为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军队。   这些细节史书上都不会明说,那里只有四个字:以战养战。   也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存活下来,否则等待伊犁的补给不知道要死几回,万一路上被劫了,还会支援敌人。   中亚大地上从来如此,若是明军失败,下场也是一样。   等寒潮过后,韩十二郎下令整备军队。   重有千斤的十六门炮现在有了哈萨克男人来拉,火铳子药被消耗一半,尚且能用,红薯干吃了不少,但抢到了腊肉,虽然硬,口感差,但至少有得吃。   “大帅,大玉兹被打散,又过了那么长的时间,西面的两个大部落和塔赫尔汗一定会收到明军进攻的消息。按情报所说,假若这个塔赫尔真的是个疯狂且目中无人的人,他一定会率兵迎击。”   韩十二郎的帅帐里升起了炭火,这也是他们携带的物资,南京的人在纠结打安南打不了富裕仗,什么叫富裕仗?这就是。   预期塔赫尔汗会来迎战,这是两个月前就开始有的判断,但距离遥远,又来了几波寒潮打断了这个进程。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的。   尤其明军仍然在向西北进发,这个地区已经是巴尔喀什湖以南区域,属于哈萨克人相对聚居的地方。   “主力来了更好,省得这样拖下去。”韩十二郎啃了一口生硬的烤熟的肉。   本来一切还好好的,结果忽然有人冲进来,大声禀告:“大帅西北方向有敌袭!”   账内的三个副将都站了起来,“敌袭?这个时候?”   五六万人的部队在平地上铺开是非常宽阔的,一个角落里的动静,帅帐在第一时间的确有可能不清楚。   “慌什么?”韩十二郎轻轻撇了一眼,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将领,带领全军在野外作战,怎么可能没有应对突袭的计划?   他问:“敌人有多少人?”   “目视约有七千到一万人!”   有个副将说:“这个规模,不像是散掉的部落小规模侵扰,估计是更大的部落的试探攻击。”   “被袭击的是哪一部?”   众人向沙盘走去,“西北方向,应该是第二军第三卫的右翼骑兵营,那个千户我知道,陆军学院正德十七年优秀毕业将领,姓林,叫林堂,作战极其勇猛。”   韩十二郎摸了摸下巴,“一次突然冲锋绝不会冲散我们的阵线,先调动大炮,轰敌后方,三轮齐射后,令第三卫在左右两翼各投入三个千户营包抄攻击,减轻右翼骑兵营正面压力。第二军一、二两卫做好追击准备。第一军,随本帅压阵。”   “只压阵,不上吗?”   “等等他们的主力,急什么?”   明军的大炮在这次战斗中发挥了出乎意料的效果,不仅仅是攻城,在战场上轰上那么几轮,就能给敌军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   敌袭之时,最初会有些混乱,但只要指挥系统仍然存在,尤其是前线的中下级军官都能镇定自若的指挥,那迅速组织起防御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些哈萨克骑兵的运气很不好,他们遇到的可能是当前世界上中下层军官素质最高的一支军队。   毕竟百户这一层级里面都有‘政委’!   最初的弓箭虽然有些难以招架,但局势反转就会到来。   从空中俯视,宽阔的大地上密集的站着像蚁群一样的军队,其规模仿佛已横绝万里,突然之间,十几颗圆形炮弹乘着火光冲天而起,   轰!轰!轰!   大地都在这个瞬间被颤动,对于明军来说,这个声音的效果甚至比擂鼓还有用。   政委娄方勇就等着这一刻,他指着天空的炮弹大喊:“那是我们的炮!”   轰轰轰!   又是一轮!   哈萨克骑兵大约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发射距离的炮弹,而且它不仅仅是实心炮弹,里面是有火药的,落地之后就是‘砰’的一下,碎尸体遍地。   骑兵营的千户官林堂哈哈大笑,“蝼蚁之辈,可识我大明利炮?”   武器的先进会给士兵带来一种天生就会胜利的感觉,而没想过失败的军队,不可战胜。   仗打了一会儿,韩十二郎等主要将领也骑马出来了,在他指挥之下,乌泱泱的大明骑兵开始在这片土地上形成阵线,左突右冲。   模仿蒙古人的战法也有了成效,就是在短兵相接之前,先高速穿插,骑射杀敌。   关乎军队最主要的几个点,武器装备、单兵素质和指挥水平,明军都处在近百年来的巅峰状态,所以真的像这样打起来,哈萨克骑兵很快就支撑不住。   韩十二郎敏锐洞察到这一点:“第二军第一、二卫开始追击,军令只有一个,击溃来犯之敌!”   他是主帅,他有自信,不要说敌人来一个先头部队,就是面对十万大军,他都敢这么玩。 第九百五十二章 奠定格局   巴尔喀什湖并不遥远,明军将士将军旗带到了湖畔。   这应该是湖的西部,湖面宽阔,湖水浅淡,说起来这是一个半咸半淡的奇怪湖泊,而西部得益于伊犁河等诸多河流的滋养,湖水清澈甘甜,满载着生机与活力,远处有雪山皑皑的天山作为背景,苍茫,美丽。   朱厚照前世也没有去过这里,   这辈子大概一样不太可能。   他只能借助将军们粗陋的文字,再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才能在脑海之中勾勒出它的风华绝代。   前两天,陪着五皇子载壡读书的时候,孩子问过一个与此相关的话题。   夷播海远在西域,那里建不了长城,将来敌人再打过来,怎么防守呢?   朱厚照回答:继续战斗。   不错,其实打出嘉峪关就存在这个问题了。   因为西北地势开阔,打出去就会面临新的防务压力,相当于破除旧的战略困境,就会面临新的战略困境,所以在西北没有什么政治平衡与军事平衡,它从来都是动态的,只能隔上三五载打一次。   若一直强盛,像是大唐,还能继续往西打到巴尔喀什湖西面,如果衰败,那就退回来。   就这么简单。   实际上哈萨克汗国和俄国人的战争持续了几百年。就是拼,耗,然后他们最终臣服了沙皇俄国。   所以中原地区的人常常不明白,一个区域一两百年间大体上的和平,这在亚欧大陆上属于奢侈品。   “……但是战争,往往皇帝是无法做什么的,古训就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法。战争瞬息万变,而战场远在万里之外,皇帝如何指挥,如何掌控?”   载壡被皇帝拉着手行走在外,欣赏梅花傲人之态。   “那岂不是完全的听天由命吗?”   “也不能这么说,皇帝有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命令百官协同,为前线输送粮草、军饷,更为重要的是选对将军。当年宋仁宗有一个评语,说他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但你有没有想过什么叫会做,什么叫不会做?具体到在国家面临战事时,会选将军的就是会做,反之,则不会。”   “这便是父皇说的,用人为第一要务,用对了人,诸事皆平。”   “不错。不过能持续为前线输送粮草和军饷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就是皇帝的第二要务。”朱厚照揉了揉他的脑袋,“就是要治理国家,百业兴旺,否则国力从何而来?”   这次他在江南的微服被突然打断,那也没办法了,不太可能再来一次,因为他还有第二件大事。   就是产业大会。   在此之前,负责南洋公司经营的顾佐和浙江巡抚汪献都到南京来了。   朱厚照带着载壡进暖阁,一起接见了他们。   这都是老熟人了,汪献是第一批的侍从,现在也走上高位。   “臣顾佐(汪献)恭问圣躬安。”   “朕安。”   “皇上,这是这三年宁波市舶司的出货名录。”顾佐直接就上了一个本子,   而且还有很强的记忆力,许多数据脱口而出,“过去,自南洋公司货船出去的主要商品为丝绸、瓷器、茶叶,每年丝绸约在一千一百万匹,各类瓷器三十余万件,茶叶六万余吨,但这五年的显著变化是棉纺织品异军突起,而且速度极快,几乎是连年翻番,今年已出货总价值高达八千四百万元,完全超越原来的主力商品。按照当前趋势,其价值应会超过丝绸、瓷器和茶叶的总和。”   “江南富裕,朕见识过了。”   其实他并不惊讶,瓷器和茶叶虽然价值很高,但毕竟贵啊,而茫茫多的普通人他们只穿得起棉衣。   所以最后不仅会超过这三件商品的总和,更正常的情况,应该是他们的几倍。   然后棉纺织业会成为一枝独秀的存在,继而是种植园不断扩展,奴隶不断输入,直到某天人力都无法满足,于是突破了蒸汽动力。   这些工艺革命又会带动战船、火炮等军事武器的发展,就这样形成一个从卖货到打到你同意我卖货的格局。   “为何还有四百万元的香料出货?”朱厚照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香料在我们这里也能种植吗?”   “启禀皇上。我们香料种植的少,主要还是南洋国家,最近几年许多商人发现这是另外一条生财之道,所以都在开拓这方面的贸易。统计进来,是因为这些商家是通过南洋公司的货船出货的。”   “买进来亦有不少。”   “正是。”   朱厚照脑子里一下子想到香料贸易、香料群岛。   他现在有《明约》在手,完全可以抓住这个超级商机。   “大明的商人是怎么参与到香料贸易之中的?”   顾佐答:“与棉纺生意一样,想办法找到货源,然后收获出货。”   “你怎么想?”   “臣在考虑,或许可以在大明进行试种,如果成功,百姓也就多了一个生财之道。”   “不行。”朱厚照明白他们是太‘温柔’了,香料的产地就是东南亚,这不仅是土地的问题,还与气候有关,自己种还不一定有人家的好,他指示说:“不需要引种,香料贸易的产地有不少是《明约》国家,都是大明的属国,他们那里已经能大面积种植,何必舍近求远?   直接到那边去购买土地,雇人耕种,掌握原产地再形成规模以后,还可以获取定价权。”   一直没说话的汪献解释道:“商人们是可以这样,不过微臣二人是考虑让大明百姓更多的参与,如果一切都在南洋进行,百姓获利便成了问题。”   “南洋公司不是有股份概念吗?成立一个新的公司,同样运用股份的概念,这样还能迅速积累资本,然后大规模购买土地,在短时间内形成我方占据主导的局面。到时候赚了钱,在对股东进行分红,这样他们不就获利了吗?”   现在产业、货币到了这个程度,许多经济概念朱厚照会直接拿来用,其实股份制先前就在南洋公司身上用过,只不过他们运用的灵活度还不足。   顾佐咋舌,“若是汇聚这么庞大的资本,咱们的人买的土地过多,一方独大,臣担心会有其他的问题。”   朱厚照则不以为然,“要是有了钱只顾奢侈享受,朝中上下全部醉生梦死,那么自然有问题,但如果继续造舰造炮,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汪献只能是笑了笑,天子就是这样的风格,“如此则是国内以棉纺织业作为产业发展的重心,国外则以香料产业作为发展的重心。”   大体上这样是没错。   顾佐则建议,“陛下,南洋公司已经十分庞大,臣以为既然是要新成立公司开展香料贸易,不如独立于南洋公司之外。”   朱厚照想了一想,“可。”   “还有一个问题。”   “说。”   顾佐忧虑道:“朝廷货币改革以后,境内不许使用白银,可海贸还是收白银,这些收取的白银都要对应换成新钱,如此便导致我大明境内新钱越造越多,最终这就是滥发呀!”   是有这个问题。   “你们有什么建议?”   顾佐有些愁恼,“说到底就是新钱得有个去处,这便很难,国外蛮荒之地没什么可买的。好在如今南洋国家能流通,尚且不成问题,可十年、二十年之后便说不准了。”   “其实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如果白银有一天对咱们来说不值钱了,那么就不收白银,只收黄金。   难的是,如何强大到让所有与你做生意的人不敢掀桌子默默的咽下这颗苦果,接受这些条件。所以……这不是商业问题,这是政治和军事问题。”   那么现在讨论就没有意义了。   因为办法是有的,关键就在于你敢不敢用,这就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朱厚照看了一眼载壡,意味深长的说:“按照今后的形势,国与国之间相处,强国、大国永远是有办法的,因为他强大,实在不行他可以掠夺;   小国、弱国永远会有问题,即便有办法,它也不敢使,因为它最根本的问题其实是弱小,哪怕局势稍缓,积累丁点儿财富,但他会被掠夺。” 第九百五十三章 启航   眼看着南京城也一片天寒地冻,一年又到了尾声,朱厚照总是觉得正德二十二年过得快了些。   他兀自想着,该是顾人仪这个首揆的‘锅’,这家伙不喜折腾什么新政,但是当朝二十年也不翻旧制,因而这偌大的国家也就这么按照张璁在时画下的轨道一步步地往前走。   一平淡么,好像时间就是快。   而要说年底时最大的一桩事,便是南京城的长江码头上来了三船奴隶。   其实这些年大户人家从吕宋和南洋买奴已是寻常之事,不过那都是民间行为,官府既没有鼓励,也没有制止,反正就任其发展。   可这一次的三船奴隶却是官府所为。   起因是少府对外发布了从正德二十三开始的一个超级项目,因为需要人手,所以官府亲自下场向运奴的商人下了单子。   这是第一批。   原先朝廷已经将两京大道从南京继续向南扩展到了杭州,一路上连接了常州、苏州、嘉兴等几座城市,而这一次要在这个基础上继续扩展,而且是一个更加野心勃勃的计划。   直接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水泥的诞生,技术突破了以后,大明开始使劲了。   总的来说,这个计划的最终目标是要将国家的主要城市全部连接起来。   首先是利用五年左右的时间完成南京经九江至南昌府,南京经凤阳至开封府。北京经大同、榆林至固原府,固原经甘州、肃州至哈密。   在这份规划中,南北两京当然都是路网的核心节点,北方更注重军事考虑,着力解决的是西部的粮草供应和物资保障,南方更注重经济考量,主要是打通大城之间的物理连接。   少府测算过,光是这些工程就至少需要五十万民夫,而直接投资将会高达20亿到30亿元,不止如此,修建过程中还会有危险路段,向西北方向不用多说,山高路远,有的路是在悬崖上的,肯定会死人,南方是因为多水网,一路上要架几十座桥,这也容易有意外。   为了节省成本,使用奴隶就成了不二选择。   后来,大明的官方和民间就开始称这些人为南洋工和东洋工。   五年以后则不属于规划期,而属于畅想期,区别在于规划期的项目一定会实施的,畅想期则不一定。   所以朝堂上说什么的都有。   那些自不必管,五年以后再说。   朱厚照对这个道路规划非常重视,不仅下旨从户部拨款五千万元支持,而且模仿当初的京师规划司,特别成立了一个大明全国道路网建设指挥部。   这个指挥部设在内阁之下,以新晋阁老欧阳铎为指挥使,全权协调修路的所有事宜。   欧阳铎是在赴任的路上听到这个任命的,他很兴奋。   对于他这样的官员来说,有一个正经的实事,这当然值得兴奋,虽说历朝历代都有修葺官道的传统,但大明的这次修路不一样。   修成以后,再遇下雨天都能照常行驶,可以说这就是一件青史留名的大事。   指挥部则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为建设公司,主要负责选线选路、进购材料和工程施工。 第二部 分为运营公司,主要负责维护保养、治安管理和收取过路费。   虽然收过路费这听起来有些像打劫,但为了能把这种工程持续性的推进下去,就必须要有‘回头钱’,否则20亿这个数字,现在的国库是完全承受不了的,就是其他的事情全部停下,也承受不起这么大规模的修路。   疆域广大,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好在皇帝和群臣商议,将过路费的收取年限初定为10-15年,主要是收回成本,之后会逐步降低收费标准直至取消。   如果一直收费,对于老百姓来说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很多穷苦之人是宁愿不走,也不会付这个钱。   他连马都没有,走不走这种水泥路面有什么区别呢?   此时的人还不知,什么叫重大项目拉动经济成长,   不说究竟需要多少人、多少奴隶,光是进购材料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商机。   毕竟水泥也不是天然现成的,它也需要石灰石等原材料,换句话说科学院与少府合资成立的水泥工厂也需要进原材料。   于是乎在正德二十三年,初期户部投的五千万和少府投的三千万,很快就开始显现出效果。   朱厚照在南京城也看得到,   在冰天雪地之中,项目部的建设已经开始,最先到达的三船奴隶每人收到了一件棉衣,好吧,这个钱是项目部掏的,但都不是什么好货,拿到这个单子的老板开心的很,处理了一批不合格产品嘛。   转过头来再弄个两千元的票子送到项目部的采购主事手中,   这属于常规操作,有财一起发,才能发得长久。   而在第一批水泥到货之前,这些奴隶需要先将选线路面上面的附着物清理掉,相当于先开出一段平坦开阔的路面。   剩余的人手还要去砍伐木柴,为他们自己搭建一个简易的住所。   因为人员聚集,所以不少商贩开始在南京城的西南边摆摊儿,这里本来就是一片空地,连个名字也没有,后来人们知道了,这里是南京到南昌直道南京项目部。   是的,在欧阳铎还没到任的时候,这已经开始了。   实际上,朱厚照感到轻松的是,他终于不必在为了某个大事情而特别结实,修路这属于传统概念的里的善事,   比如赞扬某个乡绅员外是个大善人,那么他的事迹中有时会有修路这么一条。   所以这符合上上下下人的想法以及利益。   利益不必多说,国家拿了钱出来花出去,工程类投资也不是第一回 了,现在人人都知道里面很多环节都可以赚钱。   想法么,这当然是正德朝又一个标志性的善政。   见欧阳铎的过程也很轻松愉快,   但这次朱厚照得和他们玩点儿不一样的。   他后来还秘密见了锦衣卫指挥使韩子仁,平常的小贪也就算了,这种超级工程如果不查得紧一些,放任这些人乱来,搞得不好最后的损失会是几百万、甚至上千万。   当然了,外面是歌照唱,舞照跳。   欧阳铎出宫回到自己的住处,看到堆成小山一样高拜帖也是明白了什么。   然后他选择了一个特别的动作,他没有待在这里,而是转头去拜见了顾人仪。   顾人仪也见了他。   这是一处建在高层的阁楼,也算是建筑艺术进一步发展的又一例证了,要么说外国人来了这样的大城,看着几十米的高楼之上还有精美阁楼都惊讶的瞠目结舌呢。   “今日,见了皇上了?”   “见过了。”   “也算崇道(欧阳铎字)来得巧,你再晚来两天,皇上就要出发去杭州了。”   欧阳铎初来不知,问道:“敢问顾阁老,皇上去杭州所为何事?”   顾人仪静静地说:“为了产业大计,皇上见了南洋公司总制顾佐和浙江巡抚汪献,后又宣召诸臣廷议,确立了国内发展棉纺织业、南洋发展香料贸易的双产业格局。为此,又成立了一家直属于皇室的香料贸易公司,取名‘远途’,再过几个月它的股份还会对外出售,崇道若是有兴趣也可以买。”   这些事欧阳铎在山东巡抚的任上听说的不多,那地方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读传家。   “如今的大明在毕竟的治理之下,还真是日新月异。”   “听说西洋人迷恋香料,不过西洋人的手脚不干净,所以接下来内阁还要建议陛下多造战船。”   欧阳铎又是一愣。   这叫顾人仪看出来了,“怎么?是不是觉得与听说中的那个顾首辅不一样?”   “顾阁老见谅。确实……确实是有些不一样。”   “外人都说老夫是清流正统,是与张璁完全相反的人,近一年来似乎也确实如此,施政以仁、用人以德,减免赋税、止兵罢战,这都是老夫去做的事。不过老夫所考虑的不是清流怎么想,而是如何有利于大明。多造战船乃是为了止战,老夫可没蠢到认为善意就一定会带来和平。”   这番话一说,欧阳铎心中有几分亲近之意,   因为顾人仪这个人在他面前真实了。   所以忍不住有一种知己相遇的感觉。   但正要放松之间,忽然惊醒:一朝首揆怎么会如此简单?   别的不说,交浅言深这种忌讳他肯定明白,而之所以看起来说了心里话,大概也是一种‘话术’。   这样想来他不禁佩服,不愧是人精中的人精,只见面的几句话就快赢得他的‘好感’了。   不过,他能混成阁老也不简单,毕竟识破了嘛,然而逢场作戏,识破也只能当做未识破。   “顾阁老见谅,原先下官一直在地方,还真是有些误解……不过今日听阁老之言,方知阁老也是性情中人。既如此,下官也就不隐瞒了。”   顾人仪一摆手,“有什么事情尽管讲就是。”   “便是这全国道路网建设指挥部指挥使一职……这完全是个新生的职务,在此之前还未有过,而皇上又期许甚重,下官心中倍感压力,不知如何才能做到尽善尽美,若是顾阁老有所见解,还请不吝赐教。”   “赐教谈不上,其实皇上应当也与崇道说了吧。”   欧阳铎点头,“说了。总体就是那首汴河怀古。”   说起诗词,顾人仪这个大学士当然没问题,他感叹念起:“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千百年来,朝代更迭,天下几经易姓,但留下这等惠民之业的却是不多,皇上是希望崇道将此路修成,千载万世之后也仍是大功一件。”   这首诗前两句知道的人多,后两句则少。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意思是若是隋炀帝的目的不是贪图龙舟宫殿这样的享乐,而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那么他的功劳就可以与大禹治水相媲美了。   “皇上确实是此意。而且就是不要‘水殿龙舟事’,至于具体如何做,皇上并无要求。”   顾人仪并不意外,转而:“崇道有何为难之处?”   “以往门前冷落鞍马稀,如今却是‘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了。”   这都是引用,表达的就是现在他那里的热闹意思。   “进谏是常有的,合则用,不合则弃。”   欧阳铎有些苦恼,“可下官初入内阁,正是风秀于林之时。”   顾人仪意思很简单,你管别人怎么说,你觉得可以就接受,不可以那就拒绝。但实际上他或许是能做到,现在圣宠正当时,得罪了什么人都没关系。   但欧阳铎本就年轻,还突然拔擢为内阁,有些‘生意’他如果不同意,万一得罪了什么大人物,那就麻烦了。   这个倒不是说他胆子小,或是不够硬,实际上正常人都要考虑考虑的,似海瑞那种不管不顾的向前猛打猛冲的人,相当稀少。   既然是这样,顾人仪就说起另外的话。   “当初,我与子衡(王廷相字)向皇上推荐阁臣,我们两人都没有推荐你。即便把范围放在地方督抚之中,我们也没有想到你。你能入阁,是陛下亲自简派,陛下说欧阳铎是个办实事的。”   他摆了摆袖子指了他一下,“这就是你在陛下心中的评语。这个指挥使的确惹人眼红,而且这才刚刚开始,后面更不知多少人等着、盼着要从这里弄到银钱。你是财神爷,若说没有压力那是不正常的。不过既然入阁,便没有轻松的事。陛下为了什么要你入阁来了?难道只是缺个票拟的人吗?”   说到这里他低头长叹,“还是那句话,至今千里赖通波。只要想着这个,即便有些小错,陛下也不会过多追究的。”   欧阳铎有些百感交集。   其实顾人仪说得很模糊、也很隐晦,他没有提清廉这等很具体的词,实际上是提点他做官要和光同尘,因为这项大事不知有多少困难,所以不能把所有人都得罪死,否则修不成路,光留一个清廉之臣给皇帝有什么用?   “下官明白了。”   顾人仪追问了一句,“真的明白了?”   欧阳铎笑了一笑,“明白了,顾阁老要谏言陛下多造战船,下官可随同上奏。”   顾人仪一愣,这家伙倒也是个妙人。竟然还记得先前说过的战船的事,看来……他是真的明白了。因为他明白这件事是自己的一种……怎么说,灵活性。而既然他能明白这个词,想必他也是具备的。   但他表面上还是如常,“崇道是该一同上奏,多造战船你才有南洋工可使。”   “正是,正是。”   现在才来第一批,欧阳铎还等着后面的呢,等他完成这个工程,所能通达的地方可比运河远得多了! 第九百五十四章 正德三十五年之军事与疆土   十三年后,用传统纪元是为正德三十五年,在西历中属1540年。   这一年,皇帝满五十岁整。   这个岁数与他的父亲、爷爷以及祖爷爷相比都是较大的了,况且五十岁本就属于高寿。   弘治四年(1491年)10月26日,正德皇帝出生在紫禁城。   所以正德三十五年朝廷有一个绝大的事项就是皇帝的万寿圣节,一应准备基本从年前就开始了。   不止如此,所有在外办差的皇子、勋贵、大臣也都有返京的计划。   天子虽不赞同为了过个生日就这么大动干戈,而且要得花个两三百万元,实在是有些浪费。   但礼部尚书顾鼎臣和左都御史杨慎带头反对,   他们认为皇帝本身是五十大寿,御极天下又满三十五年整,这在中外百姓看来都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大事。   该办而坚持不办,会使民间生出议论,妄议宫中之事不说,说不得还会传出什么闲话来。   外国人就更加注意着这里,既然大明是天朝上国,文化最繁荣、科技最先进、国家罪富有,可带领臣民创造了这一切的伟大帝王竟然连五十岁的大寿都不过……这实在说不过去,总是需要一个理由的。   他们甚至会想,会不会是皇帝身体又不好了?   正德三十一年的时候,朱厚照生了一场大病,他自己觉得应该是上了年纪,身体机能衰弱所导致的,病症就是眩晕、头痛,且几个月都不好,朝政都因此受了影响,疼痛倒是没有的,他本来以为应该是高血压,但后来也没有复发过,所以也就逐渐淡忘了。   除此之外,朝臣反对的另外一个理由,就是希望皇帝在万寿圣节上展露一下自己的良好的精神状态。因为他们都发现,在大明的对外交往之中,皇帝本人已经化身为一个符号,所以他在,就是不一样。   当然了,与民同乐,普天同庆这种理由也是要说说的。   后来朱厚照觉得也有些道理,倡导勤俭节约不是说始终都要清贫度日,该高兴的时候不该憋着,弄得上上下下都很难受也不对。   于是,这事就这么成了。   所以说今年的10月必然是热闹的很。   而那些戍守边疆的将领怕是要辛苦些,赶一趟远路了。   如今的大明,最北端伸展到当年苏武牧羊的北海以北的一百里远,那里的土地终年寒冻,无法种植与耕作,但皇帝下令在北海的北岸建立了大小十三座哨所和城堡。   里面也不是常年有人,基本只在夏季的时候由臣服于明朝的布拉特部落派人戍边,就为了这一条,布拉特部落每年可以从大明获得三千只羊,两千吨盐和一些棉衣、棉被等物资。   像是这种区域,你一定要打服他们,或许可以,但怎么守得住呢?而且派兵过来所耗的岂止这些物资?   所以刚柔相济绝对是现实中需要采取的上佳之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那只存在于无脑幻想之中。   出了这些东西,大明的要求很简单,第一就是宣布臣服于大明,并且四周领地全部属于大明,只不过是皇帝赐给你们在这里放牧;第二,就是不能违反明廷关于蒙古各部落不能无端相互攻伐的绝对禁令。   这一点,已经草原上证明过好几回了。每当有部落首领想要吞并别人的草场,扩充自己的实力,他最后得到的结果就是正德大帝对其坚决打击。   所有这些战役都是由一人操刀,便是当今最能打得武将,皇帝的四儿子,亲封豫亲王!   此外,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出人,男的要青壮子弟,女的要妙龄少女。这项政策被定名为抽丁,在许多地方都已推开了。   其缘由便是因为统治蒙古草原必须要完成的一件事,就是不能放任他们的人口扩张。虽然说起来有些残忍,但朝廷必须配备有‘减丁’政策。   后来的清廷就是这么干的。   这些丁口献出来主要有两个去处,第一是大明缺乏劳动力,朱厚照还是小看了产业发展的后劲,大生产时代,劳动力始终都存在紧张的局面。   第二就是参军。   正德三十五年的大明在西北、正北、东北三个方向分别建有大军区,其中西北方向规模最大,新疆军区共有12万装备精良的骑兵。   正北方向次之,共有10万兵马驻扎于河套。   辽东方向最少,有3万人马驻扎于奴儿干都司治所。   总共是25万装备有精良战马、鲁密四代火铳、超级大炮的精锐军人。   但这些军队中主要人员还是汉人,蒙古各部落的青壮真正聚集的地方是豫亲王手下的20万西征大军。   没错,皇帝除了封给老四一个亲王称号外,还封了他为西征将军,并在复名大唐安西都护府之后再封他为大都护,代表皇帝行使位于西至里海,冬至新疆天山山脉的一大片区域的治权。   不必怀疑,这是一个实力强大的皇子,他不仅能征善战,而且会汉语、蒙语两种语言。   也有人建议朱厚照,四皇子有蒙古血统,又骁勇善战,蒙古部落一向推崇这种首领,所以不该给他这么大的军权。   万一草原上那帮人给他来个黄袍加身你怎么办?   但朱厚照没听,大明要想组建这样力量强大的西征军队,人数规模肯定要上去,总不能像是当初征哈萨克汗国那样弄个六万人,那两场激烈的战斗一打就没后续了。   而二十万兵马,不交给儿子,难道交给外姓人啊?   至少他和老四父子之间这些年还是很好的。   再者说老四就是能打胜仗,不给他给谁?   当然,要说他完全没防备那是不可能的。   比如说,所有生产火铳、火炮、子药和炮弹的工厂与技术一直都是绝密,而且技术工人一直把控的很严。   皇帝嘴上说着汉蒙一家,实际上并不允许外族人接触这些东西。   而会打仗的将领一定明白,火器出现以后,战场逻辑已经不再是谁的骑射好谁就能赢了。   明朝的军事理论也在朱厚照的引导下往这方面发展,虽说不是武器决定论,但热兵器时代的作战武器弹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   皇帝在正德二十七年下了一个明确的旨意:所有负责生产火器的官员、衙门不得与在外驻守的将军有任何公开或不公开的联系。   理由很简单,也很直接,为了江山稳定,为了皇帝自己的位置坐得稳。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边军将领自己也不准去打听这类事,给你什么你用就是了。   以至于到现在,生产这些武器的工厂位置成了朝廷的军事机密。   老四二十万西征大军的火器供应就是从新疆运过去的,在当地生产、调试、入役这倒是很经济、也很方便,对啊,等他们这一代人走了,更方便后面的人直接独立分裂,甚至转过头来打你。   这是在西边。   东边区域,奴儿干都司的辖区向东至苦兀岛,向西至斡难河,南接图们江,向北则是外兴安岭,再北方那里实在是人迹罕至,连渔猎民族都不乐意去。   奴儿干都司同样被强化了一轮控制,经过成化犁廷以后,东北并无强大的反抗力量,所以几十年来朝廷做的就是进一步把官僚体系搭建起来,同时把‘抽丁’的政策带到了这里。   20万西征大军中,约莫一万人也是这里补充的。   至于朝鲜已经被《明约》在经济层面纳入中原地区,政治层面它原本就是藩属国,而且是和琉球一样比较忠心的藩属国,国王继位需要过问大明皇帝,汉字、货币也全和中原一样。   朝鲜同样是抽丁政策的适用地,这里的丁口主要被抽去了日本驻军。   如今的日本已经沦为一个秩序丧失之地,明军和朝鲜军共有十三万人驻扎在此,主要的一件事就是镇压叛乱。   只有这里够惨,他们出去当奴隶才会觉得是一种幸福。   在南面,大明的存在是以海军的形式体现的,而海军就驻在各个军事港口之内。   十几年前顾首揆就在建议朝廷要多造战舰,这当然被准允,所以如今大明在高雄港、石塘港、金兰湾港、万里港、爪哇岛的青水港以及暹罗国大唐港驻扎有大小军舰一百二十多艘,共有海军士兵十一万人。   朝廷的抽丁政策暂时没有用到这些藩属国身上。   这也是他们不满的地方。   因为大明很讲道理,我从你这里抽丁,相当于拿走了最好的青年劳动力,所以通常情况下都会给一些补偿。   像是布拉特部落所得到的那些。   这种方式才能搞得长久些,不然总是压迫,濒死的人才不管你正德大帝是谁,你如果只给他反抗这一条活下去的路,那么他也只能走了。   表面上是这样。   但实际上朱厚照当初之所以这么做,其目的是在于‘腐化’各部落、国家的统治阶层。   人性就是这样,奢华享受之间很难诞生英明神武的统领,他们拿点儿吃的喝的穿的,然后把自家年轻人‘卖’出去。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即便在所谓的现代文明世界,也多的是卖国求荣的领导人。   长此以往,这些出去的年轻人在大明和自己部落统领之间也会分出好坏。   而在南洋诸国之所以不推广抽丁,一方面是因为不需要,南洋如今是经济建设的主题,没有多少国家在这里打仗,也没有人敢在这里打仗。   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们不算优秀的战士,个头矮,身材瘦,而且生活在热带的民族天生没什么组织性,蒙古汉子都比他们好训练。   如此,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真正的万里江山就是正德三十五年的大明。   不止如此,在皇帝授意下,博望侯在正德二十五年又出发,上次是向西,这次则是向东,朱厚照的目标自然就是后来的大洋洲,那里现在还都是土著人。   到了正德二十九年,博望侯返回,并带回了还有一片超级大陆的消息。   自那以后,许多商人兴冲冲的跑到那里去兜售货物,但大部分都赔本而归。   说起来大洋洲其实适合人类生存的土地很少,大部分都是荒漠和沙漠,所以又有被诅咒的大陆这个称号,只在东部和东南部沿海有相对不错的地方。   而因为是独立的一块大陆,人到了上面很难凭借自身再出来,天生的就是一个牢笼。   所以朱厚照没有拒绝这个用处,清朝时有流放宁古塔的说法,他也搞了个类似的刑罚,就是流放大明次属大陆——这是他起的名字。   好吧,又多了一块次属大陆,虽然只是名义上的。   但这依然是一个巨大的疆土,有人将唐成为巨唐,现在大明也可以说是巨明了。   为了做好这样的统治,大明的依仗除了二十五万北方边防部队、二十万西征大军以及驻南洋的十一万海军和驻防本土军港的五万海军以外,还有一个最强战力,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京师卫戍军区。   上面的这些,四十五万陆军,十六万海军,还有那些驻守日本、次属大陆的二流部队,不是今日大明的国力能够供养的极限。   远远不是。   因为在每个区域,譬如新疆、河套、辽东这都有对应的土地垦殖,粮食根本不是他们的问题。南洋的驻军有保护各国的名义,当地属国都要分摊这部分费用。   所以富裕的江南、兴盛的海贸、火热的产业这些东西所产生的财富又流去哪里呢?   答案就在京师卫戍军区。   正德三十五年,越国公周尚文仍然健在,他已经六十五岁,但身体硬朗,毕竟在历史上,他七十几还上战场呢。   这位由皇帝一手提拔的老将,几十年下来几乎赢得了如开国功臣那般地位的国公爷依旧统领着强大的京师卫戍军区,共三十万职业军人。   要说的是,北方的疆界往外扩展以后,原来的九边体系已经逐渐瓦解,继续沿着长城屯兵没有意义,而对于京师周边的影响就是宣府、大同、蓟州等原本的军事重镇在地位上不断下降。   现在它们已经失去了军事卫所的色彩,更多的开始成为如同内地的一个府那般,并开始经济建设。   但鉴于京师的重要性,所以周尚文在后面这些年致力于研究和制定京畿地区的防卫网络,自然的,这三十万人也并不是全部集中在城内,而是分布在京师周遭重要的城镇、关隘,如此形成一个层次分明、相互衔接的防御体系,以达到拱卫中央的目的。   像居庸关、紫荆关这都已经划归京师卫戍军区的管辖范围,大同、宣府和蓟州也作为其中的一个节点而有驻军存在。   这些人也不都是骑兵,虽然骑兵有其勇猛之处,但三十万骑兵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这里又不是北凉。   况且也不需要,既然是拱卫中央,所以整体上是以骑兵、步卒和火器兵相结合的方式来进行军事训练和战力提升,而且还能依赖雄城、雄关。   这是朱厚照考虑到安史之乱而做出的决定,就是打造一个强大的中央,可以这么说,现在的大明若要都城陷落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内部乱了,如果防御体系运转正常,是外面有人反叛欲进攻京师,那么外围防御节点的大炮都够他喝一壶了。   一个强大的京畿部队,也许一辈子都看不到它绽放的那一天,它的价值就是在平淡的日子中震慑那些野心之辈,用这份强大让他们冷静,并放弃自己的打算。   所以尽管有人不理解,世界军事史上也从来没有打不破的铁桶、攻不下的要塞,也许等到真的需要动用这份力量的时候,天下早已糜烂,但朱厚照明白,在几十年的时间里让四方安稳、人心安定,就是它的价值所在。   也正因为此,他这个帝王才能在紫禁城受得百官朝拜! 第九百五十五章 正德三十五年之岁入与税法   “王爷,父皇的万寿贺礼不知准备的如何了?”   这是发生在皇五子睿亲王的府上的一幕。   正德三十一年,皇五子载壡因在辽东办理屯田有功而被皇帝封为睿亲王。自那回来以后,他又以亲王之尊领了户部的差事。   此时的睿亲王二十七岁,妥妥的一个健壮青年,身上穿着青色的蟒服,整个人挺拔的很。   听到这个问题他抬头,“怎么?你有让父皇能满意的礼物?”   女子不到三十,容颜艳丽,身姿曼妙,她浅笑了一下,“父皇不爱古玩珍宝,也不爱奇石翡翠,说是要让父皇满意,谁也打不了这个包票。不过妾身最近听说一人,他极擅算学、格物,若是他能有什么新发现,想必父皇不会生厌。”   载壡想了想,还是摇头了,“这种投机之事还是少做为好,又不是本王研究的成果,说之何益?且只是推荐一个人,寻常之时亦可为之,何需押后等到万寿圣节?你管好内眷即可,为父皇祝寿一事,本王自有安排。”   女子听闻夫君话语中的强硬,不由缩了缩脑袋。   “还有,万寿圣节日益临近,京里中外人士想必不会少,这段时间府中的人尽量少出去,出去了也不要惹事,尤其不得以睿亲王府的名义招摇过市!”   说完这些,载壡就去了书房。   他现在差事不轻呢,随着国家的扩张,以及商业这种新业态的发展,户部所要管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尤其涉及到银钱,皇帝本就重视,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那可担待不起。   书房里,他的左右侍郎都已经在了。   左侍郎是鼎鼎有名的关延卿,他在十几年前就受皇帝夸赞,说他脑袋里有想法,同时也敢于实践。   右侍郎是当年桂萼的学生,姓田,名振古。   桂萼这个人性格刚强,还喜欢耍脾气,朱厚照先让其当了兵部尚书,又转到外务大臣,当时已经是正德二十三年了,可惜没过多久,他就开始生病,身体也频繁生病,最终在正德二十六年去世,享年五十四岁。   皇帝已经逐渐习惯了送人离开,从最早的李东阳、王鳌、谢迁、杨廷和,到后来是王守仁、杨一清、桂萼、蒋冕、顾人仪……   去年,正德三十四年,张璁也在自己的浙江老家与世长辞。   皇帝十分伤心,下旨给了张璁一个文臣死后的各种殊荣。   王府书房,   他来了以后,关延卿和田振古都站了起来。   “王爷。”   其实他们原本都有成为户部尚书的资格,不过皇子尊贵,那也没办法了。   “坐吧。”   “谢王爷。”   坐下以后,两人对视一眼,关延卿先说:“王爷,那本《大明税法典》已近书成,不知王爷准备什么时候敬呈皇上御览?”   载壡端坐着,他一向注重自己的仪态和礼节,“税法所涉极其重要,父皇一向重视,这几年来我们三人日夜潜心研究,更觉其中复杂。至于这部法典么,本王想作为万寿圣节的贺礼,你们以为可否?”   田振古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载壡注意到了,他虚抬手臂,“田侍郎,有话不妨直说。”   “是,王爷,下官以为不妥。”   “理由呢?”   “下官明白王爷的意思,皇上不爱古玩字画,向来都以国事为重,以这部法典为贺礼不仅符合圣意,而且除了王爷,天下再无人能有同样的本事敬献这样的贺礼。不过……”   他啧了一下嘴巴,继续说,“不过下官以为过寿即过寿,国政为国政,这两者是不是不要混为一谈?王爷敬献上去,难道是要皇上同意这部法典当中的内容吗?这可是国政,以陛下对于国事的看重,绝不至如此轻忽,可这又是万寿圣节王爷的贺礼,碍于父子之情陛下不得不看重。这便是让陛下为难啊。再有,万寿节之后陛下若是推行此法典,尚且算是不错,可要是不推行,王爷这份贺礼意义何在?”   载壡思考了一下,没有急着否定,“关侍郎,你以为呢?”   “下官倒以为并无不可。”他轻松笑着,“田兄,满朝文武皆知皇上看重国事,所以不管皇上推不推行这部法典,其他人都不会觉得奇怪,相反皇上立马同意并下旨照此办理,这才奇怪。如此一来,则其中关键不在于法典是否当行。”   “那在于什么?”   “在于皇上接过这份贺礼,看了法典的内容以后如何想。”   这话没说完,所谓如何想,其实是要说如何想睿亲王。   载壡抿嘴笑了笑,这就是他不急着否定的理由。   “田侍郎,这并非是本王为大明制定的税法新政,这样的权柄都在皇上手中,本王岂可僭越?这不过是本王统管户部几年所得的总结与思考,其中有些现行税法的弊端以及对应的解决办法,如此而已。”   田振古一愣,不愧是有‘多智’之名的睿亲王,原来这个问题他早有思考。   确实当得起皇帝封的一个‘睿’字,睿者,智也,明也。   “若是如此,下官便无异议了。”   “嗯,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这部法典值不值得父皇一阅了。”   财政、税法,这一直都是一个绝大的问题。   有人总结过,帝国到了末年,其所有的突出问题其实背后都是财政问题。国库入不敷出,而税收体系基本败坏,到处需要用钱但实际又拿不出钱,最后只能走向灭亡。   这其中的关键又在税法制度的制定与施行。   朱厚照登基三十多年,他主要的税法改革方向是三个。   第一是将人头税合并到土地税当中,这其实就是雍正时期的摊丁入亩。   人头税在名义上取消以后,就破除了‘多生则多纳税’的这种观念,所以使得二十年来国家人口不断增长。   正德三十年,皇帝下旨搞第一次的人口普查,这个工作量很大,花了两年的功夫最后其实只完成了七八成,就这对于封建官僚体系来说都是非常不错的了,而当时的结果显示全国人口大约为1.42亿。   可以看出比他登基之时已大幅增长。   好在东亚地区的这片广阔国土承载力强,加之国家繁荣富强,养得活。这种情况下,人多就不是负担,而是资源,是底气,是大国国力的基座。   现如今西域、蒙古、南洋到处都有大明的人,如此规模的人口接受一个中央政府统一调度,这当然就会四处占据主导地位。   第二个改革方向是以实物纳税税转向货币纳税。   这也是一个长期的工作,最初就不是在三五年内就要求全部完成的,因为不同地区的经济发展程度不一样,普通百姓没有渠道获得货币,强制征收只能令他们的负担加重。   但到了正德三十五年,除了个别与世隔绝的地理区域,全国大部分地区都已完成了这个纳税方式的转变。   它的意义在于简化税收的流程,现代人看起来没什么,那是因为比较对象不同……在这个税制之前,赋以田亩纳课,役以户丁征集,此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贡等等。   全部折钱纳税以后,所有的田赋名义统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税官巧立名目,并在复杂的税收流程中做手脚。   税收制度,永远是越简单,越高效。   实际上,历史上也是一直到张居正改革才做到这一步,在此之前历朝历代都没能做到,可见这并非容易之事。   第三个税法改革,就是商税。   商税领域同样存在税法复杂的问题,而且商税制度在明代并不受到重视,收税的办法也有限,所以从洪武到弘治从上到下都没有做过统一的思考与安排。   一般而言,按照收税方式与形式,商税基本上可以分为过税、住税以及盐、茶、铁等特别税收。   过税就是通过交钱的意思,比如在一些水路和陆路的必要节点摆摊收税,甚至还有一种税叫城门税,过此门就交钱。   住税就是有固定的经营地点,比如针对店铺、门摊等收税。   对于这两个税种,朱厚照采取了不同的办法,   第一个过税是基本取消,尤其内航运河的钞关税基本被取消,以促进商品流通和贸易,城门税之类的更是坚决不允许。   内河钞关的税收损失由市舶司的海关税替代,即国内的商人要出海,那么船只上的货物、目的地、价值都要上报,那么大个船你不好跑吧?国外要进来也是一样,这样海关税就不断增长,成为商税中的主力。   这样有两个好处:   第一,能做海贸生意的,一般都是大户人家,向他们收税即便官吏盘剥了一点,也不会伤筋动骨;   第二,让国内成为一个统一市场,即商品出境、入境只在海关缴纳一次税收,而不必在路上过个关就要交个税。处处都有税卡,这是王朝末年之象,而且还会滋生地方保护主义,导致各省之间像是两个国家。   这就叫简化。   至于那些只在境内做生意的商户,他们面临的是住税。   这部分税收收取的理想状态你是赚钱我收税,赚得多收的多,赔钱就免税。   但朝廷并没有办法获取全国数以万计的企业的年营业额和年利润这样的信息,就算下死命令让所有企业自己报税,也还是会有大量的人不报利润或者少报利润。   所以真要做到难度很大,甚至在现有条件下根本没办法做到,倘若按照利润来收,结果就是住税连年降低。   所以住税的收取制度被朱厚照在整体上保留,即宋代、明代初期怎么收的,那就怎么收。只不过是对细节不断完善,比如规定了收税的时间和次数,目的是为了减少对商户打扰。   但只要收税,要想让税官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角色那是不可能的,现在的大明每个县都配有两名税官,就是为了住税的收取。   总的来说,商税制度不完美,但已经是极力而为。   其实两宋时商税收入极高,无非也就是设卡收税和摆摊收税,单次税率虽然不高,但是收税的对象涵盖范围很广,相当于单次收的少,但是收的地方多。   至少现在的大明没有税卡林立的情况。   至于盐税、茶税,这不必多说,现如今它已成为商税中仅次于海关税的税种。   只不过盐税成长有限,因为盐的消耗本身就是刚需,原来就多,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到正德三十五年,盐税已经连续几年稳定在1.4亿到1.6亿之间。   与此相比,海关税增长明显,最初的时候按银两折算是四百多万,约合四千万银元,但到正德三十五年,海关税已成长到4.8亿元,甚至是这个国家的主要税收来源了。   住税则相对较低,因为朱厚照比较小心,他不倾向于向小商小贩收取过多的杂税,基本上维持在2亿元上下。   这样,商税在整体上可以达到每年8-9亿元。   而农业赋税则在不断减免,自正德二十二年以来,已连续十几年维持在三十税一的比例,这个税比在历朝历代都是最低的之一。   特殊时期确实没办法比,比如汉文帝宣布过全国免除农业税。   现在大明之所以在农业方面如此‘阔绰’,除了商税兴起,另外一个原因大片的海外耕地。   大明在这里施行的根本不是低税比这个策略,比如在吕宋、爪哇、安南等,这些地方全都是国有企业和民间大商人大片大片购买土地,然后进行商业耕种,整体规模已经突破了一亿亩。   商业耕种,这就是商业行为,不是农民,那么税比就提高了,好点的地方是八税一,更厉害的地方是五税一,这基本就是苏松地区的税比了。   在这里种地不至于活不下去,但肯定活得惨。   至于要是太高了不赚钱怎么办……这个不必替商人担心,因为他们知道使用奴隶并不犯法。   所以农业税大致上也基本上能追得上商业税,每年的岁入也在6-8亿元左右。   这样来算,大明的岁入仅此两项就在14亿到17亿之间,正德三十一年、三十二年、三十三年、三十四年都是如此。   不过这并不是国家岁入的全部,甚至不是最大的那一块收入。   真正的大头是三家官营的贸易公司,分别为主导瓷器和丝绸的南洋公司、主导精盐和雪糖的东方神韵公司以及主导香料贸易的远途公司。   这三家公司拿着西方世界热眼的商品在他们眼前晃荡,像是黑洞一样吸引世界上得黄金和白银迅速流入大明。   在现在载壡这个户部管事人的眼中,大明不仅是一改过去千年的白银荒,反倒是进入了一种白银过剩的局面。   而且在新大陆上有超级银矿的消息他们也知道,既然可以挖,为什么还要用商品换?哪怕是去抢也没关系,反正那些西洋人行径如海盗,你不抢他们,他们都要来抢你。   要不是打了几场海战,他们还不这么老实呢。   所以在三年前,在睿亲王的推动下大明开始调整海贸的贸易模式,不再单纯的只收白银,而是需要另外一种形式的财富,真正的财富。   比如说粮食、美酒、奴隶,甚至是某项技术,当然,黄金也是可以的。   这些东西大明的商人买来以后才有价值。   就在京师边上的天津卫港,大明开辟了一个新的市舶司,在这里每年都有数百万石的粮食登岸,也不一定只是大米和面粉了,包括玉米、土豆这类作物都已经作为商品流入。   粮食不会浪费的,因为人吃不下可以给动物吃。   商人是能发现这里的商机的,这些低价而来的粮食卖不出高价,他们就改变方法进行饲养,鸡鸭、猪羊的养殖规模全都起来了。   而肉,往外卖的价格可就高了。   这三家公司不属于户部管辖,所以载壡对它们的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不过皇帝还是公事归公事,会下令三家公司每年向国库上缴利税。   而其规模,已经好几年没有低于10亿了。   国家是好的形势,载壡这个户部尚书当得就很难不称职,在他接手之时,国家每年的岁入在22亿元上下,几年以后得现在已经达到26亿元。   与此同时,开销却是可控的。   在原来的历史中,大明的开销主要是三块,第一是宗藩俸禄,第二是军饷,第三是官俸。   宗藩俸禄现在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官俸几经提升,至今也就在5亿元左右。在原本的正德年间,有人统计文官大约为2万4千名,武官有10万名。这比洪武年间的不到3万人实在是增长太多太多,尤其是有几个皇帝大肆授官,现在的朱厚照对冗官现象是一直在治理的,不说像洪武年那样精简,但维持在5-6万人还是可以的。   这样官员的平均年俸就在一万元左右,这是完全够花的。   但剩下的也不能都拿去当军饷。   实际上支出还和以前有一点不一样,在弘治以前,大明是地方政府顾自己的。   因为最初缴纳实物税,不便于运输,所以地方上缴之前就留了本级政府的花销,因而明朝国库总是看起来很拮据。   但是朱厚照改革税法以后,全部上缴货币,甚至银行的发展可以让地方税务直接就地存钱。   那么这个钱就不能让地方留了,而应该全部收归中央,然后由中央统一按需拨钱。   这也是皇权收归中央的一个体现,毕竟各级地方政府要开展工作都需要申请资金,那控制起来当然更加得心应手。   所以在开支中,要加入地方政府的预算,这可是不少,小地方几千万,大地方上亿,几十个地方加起来么也是10亿的数量级。   剩余的约10亿岁入才能花在军饷上,当然其实也不是全部,这几年都在8亿元上下。毕竟还会有些重大工程需要投资。   而因为通货膨胀,货币贬值明显,所以这8亿元可不能算是原先的8千万两银子,这么庞大的军费实在夸张,具体的计算是没有标准的,只能用十三年前的一些商品物价进行类比,其实大约也就两千万两左右。   不过即便如此,现在的大明也绝对谈不上国库空虚。   载壡这个户部尚书其实没那么难当,只不过是他自我加压,不止如此,他沉下心思去研究还发现现行税制当中的许多问题,以及他比较在意的那个哪怕皇帝三令五申,但仍然愈演愈裂的奢靡之风。   说起来,他自己所著的那部税法法典当中,其他的他倒还不是特别在意。   只是这些年来商业兴盛,商人聚集了太多太多的财富,而他们所承担税收与种地的农民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这一点实在是不合理。   包括关延卿和田振古也都是这个想法,所以他们在仔细打磨这部法典的时候一直比较看重这一块。   载壡倒还轻松笑着说:“若是这本新的税法得了父皇准允,那天下商人可是要恨死本王了呢。”   “商人乱政,便是取死之道,这一点就是到了皇上面前,王爷也立得住。”   不错,这就是他们相对轻松的缘由。   关延卿总结说:“既如此,那法典之事便这样定了。另外便是马上要报给皇上的正德三十四年的岁入,一共是二十六亿三千四百万,正德三十五年的预算也好了,为二十四亿八千万,请王爷过目。”   “好,咱们议议。”   “是。”   他们两位喜欢这种氛围,朝堂乱也好,不乱也好,他们在做着这些实际的事情就感觉没有荒废光阴。 第九百五十六章 正德三十五年之朝堂与政治   “皇上,睿亲王来了。”   现在站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还是尤址,朝堂上虽然走了很多人,但这个老家伙挺能熬,都六十多的年纪了,连耳朵都带不聋的。   与下面的人说起这长寿之法,他就四个字:少管闲事。   时值二月惊蛰,天气仍然带着寒冷,皇帝戴了一个含绒的黑色帽子在研究下面的人给他进贡的立体地图,这玩意儿可不容易弄,现在的人对于很多高山的高度是无从知晓的,只能是弄个大概。   老五走进来看到这一幕也不觉得惊奇,这几年下来国泰民安,皇帝对于政事似乎有种懈怠,其标志就是除了核心权力,其他大部分都会放手给下面人去做。而他自己的心思则去研究其他的了,而且什么都可能涉及,像是天文地理、数学物理都引起过皇帝的兴趣。   尽管如此,下面的人面对这个当了三十五年皇帝的‘老妖怪’时还是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人们总会觉得一个建立了如此功业、掌握着绝对权力的皇帝,想要收拾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   就像竞技游戏中你面对一个强于你的对手时,即便还没开始就已经自我设限了,表露出如紧张、畏惧的情绪,以至于生不出挑战的心。   哪怕是老五这样的皇子也是小时候离皇帝很近,慢慢长大后,他自己主动有了距离感,根源就在于又敬又怕,万一说错了什么可不是一句‘童言无忌’能糊弄过去的。   “儿臣参见父皇。”   “来了。”皇帝像对待很熟悉的自家人一样非常平静,甚至头也没有抬。   从老五的视角里看过去,皇帝的眼角生出了厚厚的皱纹,鬓角有白发偷偷溜了出来,混着黑发一起给人一种年华已逝的感觉。   “来了。父皇小心,儿臣来帮你。”   皇帝本来是趴着看地图,现在是作势欲起,所以他上前扶了一把。   朱厚照笑了笑,“确实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   “父皇春秋虽至半百,但儿臣看来父皇龙颜焕发,神采奕奕,父皇还要活到万万年呢。”   “不一样了。”朱厚照转身坐下,捶着自己的老腿,“前几年还不觉得,但你们闹着要给我过五十大寿,感觉像是提醒我是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哈哈。”   这些都是闲话,说着也笑着。   “哪儿啊,父皇正值万寿,我们都是想沾沾父皇的喜气。”   “其实吧,天天在深宫之中,有时是不觉得时光已逝。只是每次看到那些年轻的有才之人不断涌现,朕会回想起刚登基那会儿,那会儿朕也是个小伙子啊,继而就会觉得一晃竟三十多年过去了。”   载壡问道:“父皇又是看到了哪位惊才绝艳之辈?”   朱厚照眼神示意了一下边上御案上的奏疏,“打开看看。”   “父皇。奏疏乃是……”   “看看无妨,不要磨磨唧唧。”   “是。”   他边看,朱厚照边说:“此人是山东青州府益都县的县令,说是去年当地发生了蝗灾,此人在任组织百姓一心灭蝗,多有成效,灾情过后偶有盗匪,又剿抚并用,短时间内就能安定人心,还让辖区内的百姓生活恢复了正常。   我初次听闻此事时,心说这是谁啊?难道老天爷可怜我们朱家,又降下一人?于是派人暗中仔细的观察,发现他还真是个颇有才干之人,说是少时聪颖而且文武兼习,明明是正德三十三年才中进士,但你看他临大事而不乱,仅两年多的时间便脱颖而出,不容易啊。”   “胡宗宪……字汝贞,绩溪县龙川人?”   “就是他,就是他。”朱厚照翘着胡子指着。   唉,有的时候岁月感、年纪感就是看到这些名字才有的。   刚穿越那会儿,他甚至会觉得什么徐阶、胡宗宪、马芳都是另外一个时代的人,但慢慢活到了他们出现,这不是上了岁数又是什么呢?   “观此人所为,确是个才干十足的官员。儿臣恭喜父皇又得一能臣。”   朱厚照起身去拿朱笔,“不仅是要恭喜我,我总归是要用人的,而这个人能力如何、品性如何,其实影响最大的是他治下的百姓。”   说着他在皇五子的面前用朱笔写下:该员德才兼备,甚合朕心,着其入京值侍从。   侍从?   载壡心惊,但是嘴巴上却一句没说。   他明白天子的‘手段’,能把一个知县直接弄到侍从室这种中枢来,肯定是在先前已经调查过这个人了,哪里需要他多嘴?   其实朱厚照本来也有些犹豫,因为更好的办法是让胡宗宪在某个知府的任上再干几年,这样可以多一些经验。   但他又考虑到像这种人同样该给他一个全局的视野,接触这个国家核心的一些政务,然后再下放或许会更好。   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已经等了三年了,不想再等了。   “父皇如此看重此人,等儿臣见了他,也要讨教讨教才是。”   朱厚照想着胡宗宪今年29岁,倒是与自己这个五儿子年纪相仿。   这之后,他们谈起正事,主要就是今年的岁入等一应事项。   与此同时,在宫外又有两人联袂而来。   朱厚照听了尤址禀告,便说:“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们三兄弟一起来了。行,把老大、老二也叫进来吧。”   “是,奴婢遵旨。”   到正德三十五年,他最大的两个儿子已经虚三十四岁了。   这帮小崽子这些年可是没少给他惹麻烦。   进来以后,自然是按规见礼,老五还得上前叫一声,“大哥,二哥。”   “都坐吧。”   “谢父皇。”   坐下以后,福亲王犹豫了一下,“五弟先来,又与父皇正在禀报,还是请五弟继续吧。”   “不不不,长兄为先,还是大哥先说。”   朱厚照不轻不重的哼笑了一声,这次老大倒是老实的紧,主要是前段时间这家伙私生活不检点,传的京城内外沸沸扬扬,所以又是给他教训了一顿。   老大始终是这样,倒不会有什么大错,但是就跟脑回路不正常一样总是犯些小错,完了收拾一顿呢,会老实几天,可过段日子又故态复萌,实在头疼。   不过要说大错那是没有,他也没那个机会啊,因为就属他被皇帝防得最严。   这一点满朝文武都知晓,   正德天子那也是饱读史书的人,历史上皇长子不受宠然后冒险行事的还少吗?在皇位之争中,那种处于劣势的皇子最容易狗急跳墙。   当然了,老二出头的同样不缺乏,所以其实整体来说这几个皇子只要在京都没有军权,朱厚照连一兵一卒都不会给他们。   立再大的功劳,天策上将这种好事是想都不要想。   真实的朝堂与政治可不是琅琊榜,掌管军权的皇子都他娘和镇守边疆的实权郡王走到一起了,老皇上还在宫里吃嘛嘛香呢,这不是开玩笑吗?   “行了,你们莫在我眼前演了。老五,户部的事我知道了,你坐着吧。老大你说。”   载垨接到这个旨意总算舒服了起来,他本就是长兄,老是让么,也丢面子。   至于他要说的事情,朱厚照其实大约心中有数。   现在几个皇子都是各有差事,老五管着户部,老四领兵在外。   老二这些年不知怎么的心思转变,几次风波都置身事外,让朱厚照感觉他想远离朝堂。   这种事,哪怕皇帝也没办法控制,毕竟一个人的思想没有办法改变,所以朱厚照就让他去管了科技产业部,这是原来的产业部改名而来。   比较麻烦的是老大,朱厚照放他去地方担心他惹祸,就让他一直在京城待着,具体干什么随机而定。   这段时间他到了内阁‘打下手’,占据末席,也在尝试着票拟。   这是皇帝为他定制的‘临时阁老’之位,在此之前就没有皇室人员在这里任过职,其实内阁阁老一般都有大学士之名,载垨没这个水平,所以本质上就是给他一个票拟的机会。   作为皇长子担任这种职务……也不能说很过分,部分大臣还是支持的,觉得这是个锻炼的机会。   至于真正的权力则没有的,毕竟票拟只是提建议,同不同意和他可没什么关系。   “父皇,”载垨像模像样的拱手,“儿臣此来乃是为了欧阳铎致仕一事。”   顾人仪已经亡故,王廷相则年老养病,现在的首揆成了欧阳铎了,他入阁时尚算年轻,就算现在也只有五十五岁,相比那些六七十的老臣,还能熬很久。   朱厚照轻轻点头,“你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欧阳铎顶撞父皇,有失人臣风范,而且明知父皇最恨臣子以致仕相威胁,但却执意为之,实在可恶,因而儿臣以为应当允其致仕。难道我大明朝没了姓欧阳的便不能运转了?!”   老大说得很起劲。   朱厚照则笑了笑。   他想到一句经典台词,说:“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数省两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朕也教过你们用人的道理,不管是黄河还是长江,只要泛滥了就都需治理。”   自张璁走后,清流势大,十三年来一个个都互相吹捧着名声青云直上。   像是正德三十五年的万寿圣节,难道就真的实现天下小康了嘛?必然没有的,但在清流的词句文章之中,仿佛已经没有穷人了一样。   朱厚照每次都能依靠自己敏锐的政治嗅觉感觉到朝堂形势的变化,现在欧阳铎敢于提出致仕,这一下子就让他回忆起了当年文官骑在皇帝脸上输出的年代。   十三年,也许太久了。   而老五载壡则说了一个很恰当的道理,他言道:“父皇要将算学、格物等增为科考一章,这原本就是要为天下士子反对的,欧阳铎虽一朝首揆但也无法抵抗天下人,因此,他也是不得不致仕。”   科举制度确为儒家兴旺的根本制度之一,这是他们最为坚持的东西。   对于这些文人来说,皇帝这些年来对科学、科技等事物不断提升重视程度也就算了,反正国家兴旺嘛,没什么关系,最多就是有人编排几句,可如果科举考试要在儒学之上再加上科学。   那这个问题就大了。   最直接的一个问题,就是引起了文人关于‘儒学重要还是科学重要’的大辩论,他们也喜欢耍嘴皮、搞文字。   这玩意儿只要听一回,脑袋就大。因为它说不清楚的。   皇权、家天下存续的伦理纲常是儒学提供的,但生产力的进步是科学提供的,当然是谁说都有理。   只不过朱厚照也有他的理由,大明发展到这个程度,肯定是要靠科技进步了,否则扩张就是抢更大的土地然后耕种,这样没有什么意义,帝国体系也实在是太过于脆弱。   以前,他是通过赐予科学家官身以此来表明朝廷对于这东西的重视,后来它也出成果了,可成果大部分都在商业领域,而商人政治地位一直没有改善。   所以不够了,远远不够了。   现在引入到科举之中,则是要进一步提升重视。   目的也很简单,以后不懂科学的人是进入不了官员队伍。所以哪怕科学在考试中占比不高,但改变则是根本性的。   如此,天下士人当然是不答应,欧阳铎也就有了这么一个二选一的困境。   老大载垨脾气不小,说:“什么叫不得不致仕?他是为了自己的清名而弃父皇于不顾,亏得父皇还以首揆重任相托,对其也推心置腹,结果却换不得他的真心,如此这般人,留之何用?”   朱厚照抿着嘴唇不说话,他猜测老大或许是存了赶走一人,他就能在内阁进一步的心思了吧?   此外,欧阳铎去位事小。   但欧阳铎之后就是严嵩,严嵩这个人和清流一点关系都没有,由他代替欧阳铎自然不是什么问题,   可他这个大儿子在这次事件中表现的很是兴奋。   他和严嵩之间不知有没有默契行事的可能?   对于这种事情,作为皇帝不需要去确认,因为去确认可能会被骗,真正要去做得事情就是‘挑拨’这两人的关系,让他们走不到一起。   皇帝是旗手,这件事太容易了。   接着他眼睛一瞥,问:“老二,你以为呢?”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二儿子很有才干,可惜他在权力方面不够敏感,“回父皇的话,儿臣愿为父皇当一回说客。”   载壡不说话,这件事到这个程度根本不是欧阳铎的态度问题,更何况,这种老臣必然不会贸然选择,所以扭转过来是绝对不可能得。   但这就是老二的处理方式,   皇帝问他,他不会说和我无关、我不知道或一切听父皇的,他也不会去站边选择,他是会表现的积极一点,愿意为了皇帝去奔波,但游历于真正的游戏之外。   一次两次玩这种刀尖游戏是可以的,长时间能这样就代表他对于政治其实很敏感。   他这么说么,朱厚照没办法,欧阳铎那么多年的臣子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人家致仕,有人愿意去劝你都不同意,那太无情了,况且劝不出个结果来,就让他去吧。   “好,那你便去会会这个人。”   “儿臣遵旨。”   “对了,你今天入宫求见是为了什么?”   老二这才想到要禀报,“儿臣面见父皇,是想请父皇到科学院一观,那里有新的成果了。”   “喔?”朱厚照搓了搓手,“这是个大事了。你来安排时间吧,递个奏疏上来使朕知晓。”   “是。”   这之后他们三兄弟便退了出去。   朝堂上得游戏不外乎就是这样,说来说去就是平衡。   至于说严嵩和老大之间……朱厚照也有办法。   这种事是看菜下碟,严阁老是个聪明人,所以就简单。   次日,他也因为欧阳铎之事到宫里来。   这家伙六十岁了,作为一个二十多岁就入朝做官,八十多岁才死的人,严阁老的大戏还有得好唱呢。   而且做官几十年,一直官位显赫不出大事,代表他这个唱戏人水平也高。   历史有时候很吊诡,比如常识中我们认为有奸臣在,那么皇帝肯定昏庸,可真的了解嘉靖的人基本都会说他是绝顶聪明。   可为什么如此明智的帝王手下会有明代这个鼎鼎有名的大奸臣呢?   在朱厚照看来就是严嵩对于‘皇权’这个两个字的理解非常非常深刻,甚至不下于他,表现出来的形式就是皇帝忌讳的事情,他坚决不做。   历史上嘉靖皇帝有时会逗逗他,就是‘放纵’他一下,那意思你反正权倾朝野了,你去干点权倾朝野应该做得事,但严嵩没有一次上当。   他始终就一条:大明朝只有一个人可以呼风唤雨,那就是皇上!   这种甘愿当狗的人,当然容易就混成奸臣了。   所以对于他和载垨之间得问题,朱厚照就是一句话,他在见到严阁老的时候问道:“惟中,欧阳铎要弃朕而去了,他要走,朕不拦着,内阁今后由你当家,可这个家不好当,你得需要好帮手,你觉得增补之人是谁合适?”   严阁老眼袋也出来了,他平静的说:“陛下重任相托,微臣心中惶恐,况且阁员增补乃圣心默定之事,微臣不敢多言。”   “朕是有所属之人,不过总是要与你结为同僚的。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给朕上一道奏疏。”说着他开起了玩笑,“还有,你可不要再致仕了,否则龙椅、内阁成了父子间事,这就显得荒唐了点。”   严嵩心头微动,什么叫荒唐事?又让他推荐人,又怕福亲王位次靠前。   略做思考之后他就明白了,内阁是论资排辈,后进来的人位次自然靠后,所以这次福亲王应该向前进一步。   但皇帝并不宠爱皇长子,本来他入内阁也多是参与、观摩与学习,实际没什么用处。   这没什么,可话里话外那意思应当是要他讲出来吧?   其实这样没那么难猜,重臣和皇子走得太近在皇帝那里本来就是忌讳,现在天子又隐晦的擦边提到,那基本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微臣明白,回去以后便拟疏上奏!”严阁老很有当狗的觉悟,他心里一盘算,这事不难,反正福亲王没什么机会,得罪得起。   朱厚照微笑点头,不管严嵩又没有接收到他的心思,这都无所谓,因为如果上来的奏疏不对他可以留中甚至退回去,一直退到他上得对了为止。   说白了,他就是逼着严嵩要把载垨得罪死了。   如此,龙椅才坐得心安。   这里没有知遇之恩、知己之交,也没有父子情深、血浓于水,这里是朝堂,这里有政治。 第九百五十七章 正德三十五年之科技与产业   庆亲王府。   三皇子也在与自己最信任的文士讨论当下朝中的第一大事。   此人姓涂,名僧度,自称习得帝王之术,而老三素有贤名,于是便投奔在他的门下。   他就在说:“皇上要将科学纳入科举的一章这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自正德初年始,皇上始终都将寻常人不屑一顾的‘奇技淫巧’视为强国的重要手段,如今这般盛世足以证明皇上确实高瞻远瞩。   王爷也是知道的,若没有火器、火炮之利,我大明海军、陆军又如何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超越前元的疆域又如何能得来?若没有连续三代水泥,蜀道之难如何变通途,西域边塞又如何能一月可达?   为了推动科学,陛下设科学院、置三司会考,赐官身、赏钱财,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连带着天下官员、商人大肆开办了各种各样的学院,培养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所谓人才。但到了如今这种局面,这条道也遭遇了两个主要的问题。”   三皇子载垚一向信任自己这个亦师亦友的下属,问道:“哪两个主要的问题?”   此人微微一笑,竖起一根手指,“第一,需求不足。如今天下的各类院校没有一百所,也有五十所,每年从这里走出的人足有上万,可三司会考每年仅需百人,再加上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学生,如今三司会考的难度丝毫不亚于科举。   奈何三司会考本身就只是科举的补充,两者之间主次不能调换,否则便立时天下大乱。因而三司会考所录人数不能增多,可大部分人都是想要做官的。由于难以出头,势必导致读书人对院校的热情消减,从朝廷的角度而言,这于科学发展不利。”   说起来,他自己不就是这其中的一员吗?   老三点头,“所以在科举中置科学这一章,便是增出一条出路。”   “属下还猜测,皇上更加舍不得这些人才,所以想要让他们通过科举一途进入官场。”   也有道理。   “那么第二个问题呢?”   “第二个问题就是没有计划,杂乱无章。哪天想到什么,便开办什么。”此人手指虚点,说的似乎又几分洞见,   “其实这也是需求不足的背后因由所在。若是按需办学,便不会有这样的问题。这里面是有文章的,属下在想,皇上此番改制应当不是终点,而只是起点,毕竟只要意识到这个问题,便会知道只是科举增项并不能解决全部问题,还要从更高大角度去规划。”   “如何规划?”   “首先要理顺科举和院校的关系,属下以为要进行统一。依照皇上目前的做法也是如此。从今往后,从一个小娃娃呱呱坠地开始,他又要接受儒学教育,也要接受科学教育……”   ……   ……   因为裕亲王禀告科学院有重大成果,所以皇帝出宫,而且还带了皇子与主要大臣。   三皇子载垚紧跟着天子,在边上说:“父皇既然已经将科学增设在科举当中,那么科举一制和三司会考便没有明显的区别了。”   “你的意思是将两者合二为一?”   载垚点头,“确该如此。这次改制以后,为了学习科学,大部分人就会涌进各类院校,府学、县学也需增加这样的先生,那么多人有了生计,学院便不会衰败。”   朱厚照赞赏般的点点头,至少这家伙抓住了其中一个深层次的考虑,   “庆亲王还是肯动脑子的。”   皇帝夸奖一句,身边人不少人也跟着拍了一些马屁,载垚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但还是谦虚说:“这都是父皇教导有方。”   朱厚照则边走边说:“朕一直说过,大明的发展永无止境,这句话虽然有些绝对,但如果我们自己都人自己自己登上了顶峰,那么再往前走就是由盛转衰啊,所以当朝者要始终思考如何才能更好。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但朕还觉得有不足之处。   譬如说,睿亲王与朕讲大明的在编之户数量不断增长,在以往的观念之中,人丁滋生此为盛世之相,确实不错。可接下来呢?是盛世了,然后呢?朕应该带着这句颂圣之语安坐于龙椅之上了吗?”   老五上前,“请父皇赐教。”   “只需看这些年的大明就该明白,国力或者说财富来源之一便是产业,产业的源头是什么?”朱厚照强调了一下,“是专才!专于某一道或某一产业的人才。虽说有很多影响因素,但根本上还是专才,有专才所以做得出水泥,有专才所以能改良织机,有专才所以能造出更新式的战船。朕敢断言,若大明还想如这三十年一般再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关键就在专才之身。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专才。问题如何做?”   庆亲王在府里有过这番讨论,此时心中有了底气,说:“父皇,儿臣以为是要大力兴办私塾,现在的县学、府学仍然不够,要让一个孩子从呱呱坠地开始,便既学儒学,也学科学。如此,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便可为父皇所用,为朝廷所用。”   朱厚照略感意外,老三竟也看透,确实不易。   庆亲王是觉得皇帝此次不惜推翻首揆也要进行改制,那就说明这不是一个小事,因此后面还会跟着一系列的动作。   不错,   朱厚照想要各个府学、县学当中插入科学的教育内容,这怎么做到?就是考试考这一科,你学不学?   他还要国库投入更多以建立私塾,同时让更多的孩子进入私塾。   此外,还要与科举制度有机的结合起来。   从县里开始,一级一级的往上考,考上了就进入上一级学校,最终进入这些高校。   实际上就是套上现代教育体系的外壳。   这样一来,大明就在成体系的教育自己的百姓。   如果这一点再能完成,那实在是不敢想象,因为全世界其他地区的国家都是充斥着文盲,包括大明现在也是。   至于学而优则仕,这种观念实在很难改变,官本位是刻在骨子里的,孩子们结业以后就是要做官,就是不去企业或者其他领域,这就交给每个个人自己去选择吧。   生活会把一部分逼向企业的。   也只有不断的吸收这些知识水平较高的人才,产业才能进一步发展。   这就是朱厚照此次要动的地方,相比于税法当中的一些或大或小的缺陷,他自信这件事更加重要。   载壡也跟上讲,“父皇,儿臣觉得是不是这样,将来从中央到地方的私塾建立以后,学生是逐级考试,一直到院校毕业,这时朝廷给他们两条路,第一便是参加科举,第二便是由院校派发结业证明,他们可对应进入自己所学的行业。如此一来,则私塾、院校、科举以及行业能充分连接,只要坚持几年以后,造船行业可以专才不断,纺织行业也能专才不断,而百业兴旺,天下自然大兴。”   载壡这番话说到朱厚照心底里去了,“这是对的,而且具有可行性,记下来,今后在改制中尝试实行。”   毕业之后自主选择,考上科举就做官,考不上自己赶紧想办法去,不错不错。   现在的大明始终被皇帝重视的两个行业一个是军工、一个是造船,这两个大行业有国家投入,所以人才培养一直没有中断,其中优秀的是不必担心没有去处的。   载垚看着自己五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受宠,心中有半分无奈,他已经很努力了,不过这个被冠以‘睿’字的亲王脑袋转的就是快,这些问题他稍一想一下又能说到皇帝心坎之上。   真是无奈。   这件事情,基本也就讨论到这里,因为科学院要到了。   今天严嵩也跟来了,先前那些事他虽没插嘴,但都很仔细的听着,因为这就是他这作为内阁首揆要着重推动的事项。   至于裕亲王还是一句话没说,带着皇帝往科学院里走,目的地不是一个典雅、精美的所在,而只是一个大大的厂房。   走到近处,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机车,蒸汽机车!   这是朱厚照要求,并已经开始了二十年的项目。   朱厚照一看到,整个人就有些愣住了,虽说只是留个轮子上的一个铁桶机车,但这是他想了很久很久的东西。   他甚至觉得这一刻有些不真实。   尽管它的模样算不上帅气,甚至有些丑,而且十分怪异,最怪异的就是圆筒状倒下的蒸汽缸前头有一个长长的烟囱式的管子,朱厚照知道它是用来释放废气的,但是这个样子实在是怪。   像个猪鼻子一样的插在前面。   可他还是有些难掩激动,上前仔细察看“这几个轮子不错,都是铁制?如何锻造出来的?”   “回皇上,是请专门工匠特意打造,里面的轴承、拉杆等都是特殊锻造。为了达到工艺要求,儿臣是请了五百个工匠,一个一个比较找了最好的。”   “好好,确如你所说是个重大成果。这个,这个……机车能跑吗?”皇帝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的样子。   裕亲王喜欢此刻的皇帝,他笑了笑,点头说:“可以跑,已经在路上试行过,百里路程只需要一个半时辰,只需烧煤即可。”   朱厚照心里算了一下,时速大约是每小时30多里路。   实际上战马冲刺的速度最大可以达到每小时100多里,但马是肉做的,不是铁做的,不能一直保持冲刺状态。   速度倒在其次,慢点就慢点,关键运力啊!运力不一样!一匹才马能驮多少货物?   “已经试行,这么说轨道也搭建好了吧?”   “不错,儿臣在科学院中搭建了一段五百丈的轨道。”   这就是朱厚照脑海中的火车雏形。   蒸汽轮车是蒸汽动力最简单的应用之一,就是活塞通过连杆连接轮子,蒸汽推动活塞运动,轮子自然就转起来了。   “如果搭载粮食这类货物,最多能载多少?”   朱厚照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走了上去,驾驶位置的空间还是比较逼仄的。   裕亲王回,“儿臣观摩过实验,一辆车头最多可以拉五节车厢,还需设置一节装煤车厢,大约可以拉动120石的粮食。”   一石大约是150斤……脑海中疯狂算数之后朱厚照有概念了,大约是10吨左右。   “这些用铁的部件是怎么锻造出来的?”   “冶炼之法本就是有的,就像是铸造宝剑,民间是有铁匠可以做到的,只不过要锻造成特殊的形状,这比较耗费功夫。”   朱厚照明白了,“如此说来,这些都是人力打造,那便不能快速生产。”   “父皇明见,正是如此。”   知道这一点,朱厚照也不会失望,所谓工业、所谓机器时代它确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任何一个零部件的缺失都可能造成整个大机器动不了。   手工锻造当然就会有产能限制,不过能弄出来就不错了。   “没事没事,关键都能满足要求吗?机器运转会有磨损吧,各个部件的磨损程度如何?”   科学院的一众专精此道的人都不免惊叹,皇帝竟然了解到如此深的程度。   原因也很直接,朱厚照对于现在的金属冶炼技术期望不高。   裕亲王看了看边上白头发的技术负责人,这个问题太复杂,此人低头拱手,“回皇上,磨损是都会有的,只不过程度如何不好一概而论,各个部件都不一样。”   朱厚照不关心那么具体,他只问:“若是建个在天津港和京师建一条专用轨道,这些蒸汽轮车能无故障跑多久?”   此人答:“老臣敢保2年无虞,除非经历特殊的情况或者有人故意损毁。”   行了。   够了。   老二说是重大成果还真是。   于是乎众人发现,明明已经五十岁、喜怒不露于色的皇帝竟兴奋的直接拍手,“若真能达到!这就真是个好东西。老二,你这是大功一件啊!”   众人有些意外,这么个铁疙瘩至于这么激动呢?   载壦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父皇,这些都是徐技术员他们搞的,儿臣不过居中调度。至于它的一些缺陷,父皇也请放心,儿臣会让这些技术员全程跟随,并不断改进,争取做出第二代蒸汽机车。”   朱厚照掐着腰,他稍微冷静一下,然后开始吩咐,“睿亲王。”   “儿臣在。”   “今年的预算重新做,把这个项目加上去,从京师开始修建直达天津港的铁轨,需要花多少钱你和科学院的人合计合计,递个奏疏上来,朕来批。”   接着他兴奋对着众人宣布,“诸位爱卿,这个东西绝对是我大明的国之利器,因我大明疆域广大,有些地方还与中原隔着荒漠、戈壁,但有这东西便不一样了,现在能运货,将来还能运人,且它是机器,不惧寒暑、不知疲惫,无论昼夜都能运行,如此只要轨道能通达的地方,朝廷一声令下,人、货都能不间断的运送,将来有日,大明要克服偏远地区中枢鞭长莫及的问题,就靠它了!”   好多人并不能深刻理解,但皇帝既然这样宣布,那么只能应和了。   严嵩就有眼力见,他拍马屁说:“微臣恭喜皇上又得利器!恭喜裕亲王再立大功!”   其他人自然跟上。   待他们结束,朱厚照说:“老二,这个机车暂时不能实际运行也没有关系,今天看到它朕心中便有数了,从京师到天津港的轨道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铺好的,你要带领这些人继续改进,改进的方向就两点,动力更强,速度更快!”   至于燃烧效率这些东西,先他们暂时放一边。   现在他们都能搞出蒸汽机车了,全世界的煤可劲挖!   “儿臣遵旨!”   “等到将来轨道建成,机车成功运行,朕升你的爵位!!”   朱厚照豪气十足。   而老大、老三、老五全都有些傻眼。   他们这些皇子都是二等亲王,哪怕是老四南征北战到现在也是二等亲王,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兄弟几个干活儿皇帝一点没表示,只不过没表示这个罢了。   而因为皇帝从来不在爵位上松口,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众人都觉得一等亲王或许就是一个挂在那边让人馋嘴的东西,根本就不会拿出来用。   没想到今天在这个场合说出来了。   就是载壦自己都有些受宠若惊,他顿了一下之后说:“父皇,儿臣做这些是应该的,如此厚赏,儿臣……”   “不不不。”朱厚照高兴的连拒绝的话都不让他说完,“朕说过,这是国之利器,你今天立下的这个功劳绝对是头一等的功劳,一等亲王绝对当得起,朕说的!还有你身后的这些技术人员他们的功劳也不小,到通车的那一天你将名单报上来,朕逐一重赏!”   严嵩等文官,几个皇子全都带着半分迷惑在一边站着。   一会儿看看皇帝,一会儿又看看边上那个铁疙瘩:原来,这玩意儿这么厉害的么?   当然厉害,所谓科技的发展,其实还是需要产业,没有产业的科技就是个o。可产业与产业之间也有区分,有些产业是天然存在比如吃喝住行,有些产业是被创造出来才有的,蒸汽机车就是这一种。   至于朱厚照之所以如此开心,是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 第九百五十八章 正德三十五年之皇帝与将军   一等亲王的爵位都出来了,皇帝传达出的圣意是如此的明确。   原本这件事仅是让睿亲王和科学院一起商量,就是先提出一个资金计划而已,但才第二天内阁就把手伸了进去。   作为内阁首揆,谁也不能说严嵩不能过问,更加不会得罪他。   于是乎这件事就变成了科技产业部、工部、户部、少府、礼部等多个衙门都扑上去的大事,一个简单的资金计划,到了具体执行时就变成了动工和完工计划。   礼部还能将就蹭个边,因为这种铁轨长距离的铺设会让人担心风水被破坏,还有轰轰隆隆的走在乡村间也容易与当地的乡村风俗有些冲突,这些‘人的意识’方面的事情倒也不算是礼部专管,其实以前就没怎么关心过,但现在都被礼部自己提了出来。   说白了就是想等着机车上路的那天捞一份功劳。   礼部这样就算了,后来吏部也觉得和自己有关,这么个大项目需要不少得力官员吧?   甚至兵部都想出力,理由是似这种大工程,必定需要使用大量奴隶,甚至会引起百姓的阻工反抗,所以需要保证安定。   “我们的严阁老是怎么做的?”   皇帝坐在西苑的湖边安静的钓着鱼。   边上尤址回答,“严阁老都答应了。”   “古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看来也是一朝内阁一朝臣,他初临此位,总是要巩固人心。随他去吧。”   只要事情能办成,对于采用什么办法他是很宽容的。   “就算如此,严阁老也得听皇上的。”   “他们说让吏部尚书夏言入阁,你以为呢?”   “奴婢觉得老天官与严阁老不是一路人。”   朱厚照笑了笑,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禀报,说严嵩求见。   朱厚照欣然同意,另外还安排了一根钓竿。   这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奸臣阁老终于也在他的手下走到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看他逐渐走进,朱厚照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大概是错觉吧,他看到了一个年轻而有朝气的严嵩向他走来,一直到面前又变成一个老家伙。   “臣严嵩,参见陛下。”   “严阁老,你老了。”   皇帝忽然冷不丁讲了这么一句话。   严嵩愣笑了笑,“微臣六十又一,鬓发皆白,齿松骨软,是老了。”   “若是朕记得没错,你是弘治十八年中的进士。”   “陛下春秋鼎盛,博闻强记,臣,确为弘治十八年进士。”   “那一年先皇崩逝,我年仅十五岁,一路走来真是不易,你自那时起入朝,三十五年来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咱们也算是君臣相得吧?来,坐下,陪朕钓钓鱼。”   “微臣遵旨。”严嵩是一定要践行规矩的,他坐也只坐三分之一,然后偏头说:“臣蒙陛下不弃,多番委以重任,身为臣子受如此君恩,自是当思如何报答。若还能得陛下一句君臣相得,臣死而无憾矣。”   朱厚照说:“朕不要你死。从刘健开始,朕没让任何一个首辅大臣去死,虽说他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去了位,但朕都尽力保全了他们的身后之名。   朝堂之上,人与人之间立场不同,相互不合,这太正常不过,所谓无党无派,千奇百怪。但朕之所以不杀那些首辅大臣,便是不希望这种不合演变为恶性的相斗。   你是朕心中认可的首辅,不过你行事不够正派,许多人对你是心怀不满的,即便如此,你莫要开恶性相斗的先河,你这个位置坐得稳不稳,不在于他们说什么,而在于朕想什么。”   严嵩手一抖,立时就要站起来,“陛下,臣岂敢如此?”   皇帝则神态轻松,拍打着他的胳膊,“坐下坐下,不要一惊一乍的吓跑了朕的鱼。”   “陛下,可是臣有过失之处?”   “没有,朕念着三十多年的君臣之谊,所以才和你这样讲,你不要多想。要是过于生分的人,朕就不讲了,免得吓他个半死。”   严嵩心说,您老人家倒是嘴巴会说,岂不知我也被你吓了个半死?   这是天子几十年来的风格形成的,平时看似温和友善,但真的动怒起来的时候,谁求情都不好使。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既然天子是这个脾气,那聪明的大臣自然不敢把温和友善当做是真的,更多的还是觉得天子是比较严厉的那种皇帝。   而且所谓的君臣之谊,大部分人都不信。   说不准当年杨一清、顾人仪都听过这种话,结果呢?   朱厚照则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因为他们身份特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关乎到千家万户,这是最为重要的,至于相互之间那点情感当属次要了。   “皇上教诲,微臣谨记。”   “朕已经五十岁了,精力不济,所以不想看到朝堂上鸡飞狗跳,为了些不重要的事斗得头破血流,朕想把有限的精力放在真正重要的地方。若是你实在看不过眼的人,也尽量不要起杀心,大不了将他贬到次属大陆上去,眼不见心不烦。”   严嵩叹道:“世人都言宋仁宗仁厚,陛下之仁厚远甚矣。”   “你这是说的屁话,他没杀过士大夫,朕杀过。”朱厚照说到此处还有些得意,“有些人该杀就是要杀。”   这话严嵩就不好接了。   他害怕。   “对了,你入宫何事?”   严嵩这才禀告,“回皇上,臣是来奏禀蒸汽轮车轨道之事,臣与户部、工部和少府都商量过,既然陛下重视这个工程,内阁及各部自然要全力为之,因而计划拨款3亿元,并征东洋三十万奴隶修建。此外,臣以为以公司运营更为合适,便仿照先前修通的新官道,分别成立建设、运营和机车生产公司,不知陛下以为是否妥当?”   “以公司运营是合适的。朕昨日说物资补给,那是战时,承平之时可以承担寻常货物的运输需求,到时候让商人按距离和货物重量缴纳费用。至于拨款多少,不要只给一个总数,朕要知道3亿元如何构成,而用人多少,你定即可。”   “是,微臣明白。”   朱厚照问:“还有事吗?”   “还有一事,臣要请陛下圣裁。”   “你说即可。”   “是。此事是关于四殿下。”说着他从袖口里捧出一道奏疏,脑袋也低了下去。   朱厚照伸手拿了过来,简单一阅便皱起眉头。   问道:“你以为是真是假?”   “皇上,关于四殿下,微臣想说一句肺腑之言。”   “讲了就是。”   严嵩跪了下来,“皇上与四皇子亲为父子,臣绝无挑拨之意,不过史书之上血迹斑斑,此事之要害不在于是真是假,而是四皇子实力太过庞大。   朝堂内外皆知,四皇子骁勇善战,临阵指挥从容有度,而其帐中副将如马芳等人,勇力过人,势如虎豹,至于所率骑兵皆为汉人、蒙人和辽东各部中的青壮精锐,如此虎狼之军,望之令人生畏。为大明江山计,臣恳请陛下三思!”   朱厚照抖了抖手中的奏疏,“自朕这个四儿子屡战屡捷,这样的奏疏就从来没有缺过,靠谱的人还会找几件正经事说他的部下有违反军纪之举,不靠谱的呢,干脆就说他为人嚣张、贪功冒进。这新疆巡抚更进一步,说豫亲王的副将只听王命,不遵圣旨。要朕说,老四最大的过错就是他打的胜仗太多了。”   严嵩一看皇帝不听,便闭了嘴。   朱厚照还催促,“怎么不说了?”   “臣是想说,陛下所言正是实情。若陛下笃定无事,敢问陛下又为何要将其他诸皇子留在京师,而不像太祖皇帝那般分封诸王?”   朱厚照眉头落下,脸色严肃起来。其实他是没说朱棣,都是实力强大的老四,您祖上是怎么干的你不知道吗?   “朕不想成为宋高宗,将士在外用命,皇帝却在家拖后腿,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令人不齿。”   “既如此,那臣恳请陛下再遣豫亲王行攻伐之事!”   朱厚照明白他的意思,既然老四实力强大,那就不要让他安安稳稳的稳固、保存自己的势力,就让他出去继续和别人打。   “如此,恐引朝官非议。”   严嵩心说您什么时候在乎过朝官非议,“一切非议,臣一力担之!”   朱厚照心中满意,嘴巴则讲:“话不能这么说。”   “臣是陛下的首辅,臣甘愿为之。”   “好了,好了,你看看他感觉像是要赴死一样的。”朱厚照拉上尤址说了这么句打趣的话。   尤址也说:“严阁老这是一片忠心,不过四皇子一向孝顺,阁老,您不必如此激动的。”   “行吧,你严阁老开口,朕总要卖你个面子,说吧,你什么意见?”   严嵩道:“四皇子之才自然是朝廷之幸,可朝廷不独有安西都护府,南洋也与西洋人有争端,有大将如此,岂可不用?豫亲王忠心于陛下,圣旨一到必定能即刻出征。”   他这意思就是说,您不是信任他嘛,信任的话你调动看看,他那么忠心,调动去别的战场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确实不过分。   如果一个大将,皇帝调去别的地方领兵都调不动,那才是出了大问题。   调离职务以后,他过去的那些关系网就碎了,自然不如在位时那样一呼百应。   说实话如果将来老四在南洋起事,还能让西北一众将领为他卖命,这种人格魅力就太大了,说明他就是百年才出一回的大才,那皇帝的位置就该他坐,坐上了以后大明必定又是一个巅峰。   朱厚照人在地府都要给他鼓掌。   “朕准允,就趁着他这次回京,让他去接任南洋战区总兵。”   严嵩微微一抬头,仿佛是意外于皇帝会同意,总之脸上有些怪异。   “怎么,你还有话说?”   砰!   严嵩叩了脑袋,“陛下,臣说一句掉脑袋的话。”   “真话难听却也难得,说。”   “四殿下是陛下抚养长大,陛下愿意相信他,可兄弟之间还会有这般信任吗?陛下若真的宠爱四殿下,便是南洋总兵也不该让他去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这话一出,尤址扫了一下皇帝的脸色,然后立马跪了下来。   “严嵩,你话尤其多了!”   “臣死罪!”   “退下!”   严嵩被他一句话赶走了。   但严嵩走了以后,朱厚照却也失去了钓鱼的心思,而且还烦躁的把鱼竿给扔了。   为什么生气?   因为说对了。   他这个老皇上现在还活着,不管怎么样各个兄弟之间还会保持和睦,他之前轻轻松松,是因为老四即便真的造反,他也没那么实力,他能一路打穿新疆军区、河套军区和京师卫戍区吗?   吹牛。   但问题就在于皇帝死了以后。   现在那么多人都忌惮老四,只是被他压着,可将来的嗣皇帝不要说压了,就是自己可能都会害怕,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老四仍然手握重兵。   那么嗣皇帝必杀之!   更加恶劣的是,老四如果有这个意识,意识到自己即将身陷死局,那么即便实力不够他也会全力一搏。   一如当年的奉天靖难!   朱厚照望着湖面怔怔出神,他不能够重蹈覆辙,他要给嗣皇帝留下一个局势稳定的朝堂与边疆。更加不能够刚愎自用,自以为那种局面也能掌控,人一死就什么都掌控不了了,人都会为了自己的活路拼命。   唉。   叹息一声,他将尤址叫了过来,“去告诉严嵩,说朕不会再让豫亲王担任南洋总兵了。”   尤址脸色有些变化,皇帝还很少被人劝动呢。   “是。”   ……   ……   正德三十五年六月,赶路四个月的四殿下、征西大将、安西都护府大都护、豫亲王朱载基终于抵达了京师。   或许是因为有蒙古人血统的关系,这个家伙长得是人高马大,身高九尺,膀阔腰圆,三十岁的年纪络腮胡子也出来了,实在是个猛将。   至于他的身后也都是这般体型的大汉,有些人一看就是蒙古人的面孔,宫里的小太监望见了都害怕。   朱厚照搁着镂空的木门看到这家伙走了进来,刷刷两下跪下,声音洪亮,“儿臣恭问父皇圣躬安!”   “朕安。”他走了出来。   老四则兴奋抬头,“父皇,两年不见想死儿子了!”   朱厚照嗤笑出声,“一方大将了,注意些仪态。”   “嘿嘿,父皇教训的是。”   “让父皇瞧瞧,身上有没有哪里伤了?”   “当兵打仗不比在京,总是会有磕碰,不过父皇放心,儿子好的很!”老四满心的欢喜都挂在脸上,“喔,对了,儿子还没来得及祝父皇大寿!”   说着他跪了下来,从怀里献了一样东西,“父皇在上,这是安西都护府的地图,儿子知道父皇喜欢,而那里太远,京里画不出这样的地图,所以儿子命人测绘,特意送给父皇。”   “见到西海了?”   “见到了!不过以后不能叫西海了,西海西边还有海呢,就是黑乎乎的不像海。”   “那里是不是有个帝国叫奥斯曼土耳其?”   老四惊诧,“父皇知道?”   “知道,他们的使臣去年摸到大明来了。不过是跟着西洋商人从海上来,所以你不知道。他们可告了你不少状啊,说你四处征战,扰乱了当地的权力秩序。”   “什么?!这帮言而无信的小人竟敢告我的状!爹,等儿子回去就收拾它!”   朱厚照没接这个话,他把老四拉了过来,并让他在椅子上坐下。   “老四,你不能再回去了。”   这家伙愣住,“父皇此话何意?为什么不能回去?”   “因为朕是你的亲爹,亲爹没有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去走死路的。”   “儿臣不懂。”   “去找你五弟,他懂。”   那日给严嵩惹得生气以后,朱厚照就一直在考虑。   考虑来考虑去,就只剩这么一条路了。   他要开始压老四。   一直压到自己驾崩为止。   这样嗣皇帝可以再赐恩提拔。   这是兼顾不浪费老四才能和保证兄弟和睦、国家稳定的最好办法了。   皇帝与皇子、皇子与皇子之间的关系实在不好处理,而且他有些像是第一代皇帝,就是生出来的儿子经过实务锻炼,接受标准教育,所以一个个能力都还可以,难选。   但老四始终是不可能的,血统是一个因素。   还有就是当皇帝和当将军不是一回事,老四这么多年只好武,不好文,叫他处理点民政之事他能天天哇哇大叫。   “父皇,是不是儿子有过错之处?”   朱厚照是个很特别的皇帝,他不绕弯子,直接说:“你没有错,但你手底下的20万大军吓到了其他太多人,他们害怕你不认你老子,起兵造反,自己当皇帝。”   老四一下急了,“这是哪个多嘴的坏蛋!父皇,儿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军中上下身边之人都知道儿子有多么敬重父皇!”   朱厚照哈哈大笑,“知子莫若父,老子就知道你要这么讲!行了,你快去找你五弟,再去通知其他的兄弟,你回来咱们就团聚了,朕今晚在宫中摆宴,所有兄弟都来,为你接风!”   ……   ……   老四怀揣着疑问,自然是迫不及待就去了睿亲王的府上。   正如老皇上所说,睿亲王什么都懂,听闻此事以后,他就叹道:“四哥,父皇还真是疼爱你。”   “哪儿啊,父皇最疼爱的是你,你最聪明嘛。”   “不一样。我对父皇是八分敬重,两分害怕,这害怕便来自于你说的聪明。但四哥不问朝堂,专心疆场,人人以为你是个粗人,所以你君前粗放些,父皇不但不恼,还觉得亲近。这一点,做弟弟的当真羡慕。”   老四不以为意,“我能如此,说明父皇不在意,你都是自己给自己套的枷锁。”   “确实如此。”   “那么你说父皇为什么不让我再去了?”   老五与他向来关系不错,老四是不喜欢老大的,明明没多大本事,老是端着架子,老二呢与他交流较少,至于老三,小时候是很喜欢的,不过长大了,他们两位与他关系就远了。   老三看似一个‘贤’,其实是有些自私,有些好处想自己得着,大家都不笨能看得出来。   倒是他们两兄弟一直很和睦。   “因为父皇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兄弟相争。四哥,我为什么说父皇疼爱你,便是因为能容皇子坐拥二十万兵马的,实在是少数。你能明白么?”   老四不至于那么笨,“你的意思,将来的皇帝一定不容我。”   “这种话咱们出去千万别说。”   “那你会容我吗?”   老五脸色更是骇然,“四哥,父皇春秋鼎盛,我们不可胡说。再说四哥是长兄……”   “哎呀,我是你长兄不假,但我母妃是蒙古人,你也知道,所以说这件事咱们不论兄弟次序。我从来就不想那档子事。”接着老四换了一副脸色,凑近了低声讲,“但是五弟你该争的,父皇本来就宠爱你,你接那位子,四哥肯定全力帮你。所以说四哥得回去,回去才能在关键时候给你撑着。”   这句话不辩真假,也许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手中的权力暂时争取他的支持,也许也会是真的。   从个人情感来说,载壡希望是真的,也以下意识的觉得是真的,但或许是天生的政治敏感,他马上就想到了暂时争取他支持的那种可能。   不管如何,他还是佯装怒了,站了起来,“四哥,你若再胡说,弟弟可就不欢迎你了。我们当儿子的,总是要盼着父皇长命百岁、万寿无疆才是!还有,不能再说帮谁,我们一切要以父皇的旨意为尊,若父皇朕属意之人真不是你我,四哥难道要做违逆父皇旨意的事,当那不忠不孝之臣?!”   哟,这话重得很。   “啧,怎么还生气了呢,不说了,不说了好吧?”   载壡再道歉,“适才弟弟冒犯,还请四哥莫怪。”   “怪什么啊,我就是头疼,这些事太复杂。”   “但这就是我们的以后。”   “以后嘛?真希望你说的以后能晚一点到来,越晚越好……”   场面话只能这样讲,但载壡知道,他和自己的四哥关系好,也是他的优势之一。 第九百五十九章 万寿圣节!   时光荏苒,光阴如梭。   万寿圣节佳期将近,京师内外都开始张灯结彩,到处呈现一片欢庆之象。   现如今京通仓的粮食满到塞不下,国库的存银以数亿元计,而适逢皇帝五十大寿,如此喜事,不说别人,便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张太后都不同意简略草办。   最初报来的过寿费用约莫四百五十万元,对于天子来说这点费用是相当精简了的。   张太后听闻,她也不为难皇帝,而是选择自己贴上体己钱,她这么做,弄的一帮妃嫔、儿媳全都跟着捐钱。   朱厚照一看这叫什么事,尤其还有外臣来贺,整得好像泱泱大国过不起一个生日似的,而且国力如此,还要这么多女眷自掏腰包,这种烂戏码唱得叫自己人都哭笑不得。   于是大笔一挥,将费用再提高三百万。   现在的内阁首揆换成了严嵩,他不会阻拦这笔银子。   实际上也不需要他们多多废话,朱厚照自己就在尽量避免把这些钱花在采办无用之物上,所以他下了一道旨意,要求拨款一百万元到京师规划司。   这些钱只花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垃圾桶,一个是茅厕。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所谓太平盛世不能是粉饰得来的盛世,皇宫里金碧辉煌,皇宫之外可不能臭气熏天,好在屎尿这些东西已经被他整顿过,全城人的排泄物都有专人拉到城外卖掉。   但即便如此,平常的生活垃圾、厨余垃圾也不一定会清理到位,至于随手乱扔在这个年头更属寻常。   趁着这次皇帝过寿,京师的面貌也要焕然一新。   这道旨意在七月份下的,当时朝堂内外还不是很理解,总觉得这实在是有钱没处花的举动,但三个月后一切都大变样了。   京师街道的各个路口基本都有一个垃圾桶,而且还有专人清理,早已铺就得水泥路面露出了多年难得一见的洁净,就连空气也清新了不少,人身处其中便能感觉到身心宽松。   这会儿,人们才意识到这番整治的功效。   用刚入京的胡宗宪的话来说,这才是真正的‘与民同乐’。   调他入侍从的旨意是年初发下去的,结果这家伙拖了大半年,说是当地遭蝗灾之后,百姓的生产生活还没有完全恢复,许多事做了一小半,这个时候走了那原本就脆弱的秩序可能会重新崩塌。   于是乎睿亲王也不得不重视起这个年轻的知县,毕竟能拒绝侍从诱惑的臣子并不多,至于说卖直求名,这一点在正德朝并不管用。   今天胡宗宪就是去睿亲王那里过府拜见的。   路上的见闻自然是令他十分惊叹,并对着亲王府的引路人说:“难怪有不到京师不知何为安居乐业之说,街道、商铺如此干净,是一般县城远远不及,生活在此处真倒有种隐居于山水之畔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是皇上下了旨意以后再三过问的事,谁敢轻视?也提醒胡大人,现在路边都有名为垃圾桶的东西,有废弃物可不要弃之于地,否则少不得罚你5块银元!”   胡宗宪也是诗书读的多的人了,所以他感慨,做到大军势如破竹的王朝多,可做到百万之众的大城如此清新干净的王朝少。   一个坐拥着万里江山的天子竟然还能关注到这么细小的地方,细微之处见功夫,皇帝对于治理之道当真是到了巅峰了。   遥想几十年前,全国各地还处处饥民呢。   睿亲王府。   有人上前禀报,“王爷,皇上钦点的新任侍从到了。”   老五都快忘了这个人了,但想起来还是要尊重的,毕竟这是他那个老爹都赞赏过得人才。   所以说他放下茶杯,端着姿态接受了胡宗宪的拜礼。   等他抬头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唔……没甚特别,也就是多了几分正气和稳重,“你便是胡汝贞?”   “回五殿下,正是下官。”   “皇上的旨意是要你入侍从,可你原先只是一个知县,你可知为什么?”   胡宗宪说:“皇上天纵奇才,登基三十五年,功绩无数。下官只是微末小官,心中欲窥天机却无门可入,因而不知陛下心中奇谋。”   “便真的一点也没有想过?”   “当然也想过。陛下一向重视知县、知府官员,或许是想借下官激励天下人。”   说实话老五也想不通为什么,但他不会怀疑自己父亲的决定。   “那你自己怎么想?”   “下官只有一句诗。”   “念来听听。”   胡宗宪平静道:“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   “是句好诗。”载壡起身,“走吧,本王带你入宫面圣。”   在即将万寿圣节的时候入值,胡宗宪是不走运的,因为皇帝实在太忙了,哪怕是睿亲王带着他都在等待上花了很久的时间。   难得的是,这个家伙看得懂睿亲王对他的照顾。   朱厚照后来确实见到了这位胡部堂,但他没有过多表示,只是让他休息两日然后到侍从室入值。   背后却和载壡说:“此人至少有封疆之才。”   这话对与不对,事后会证明的,时间也很快。   到了十月二十六日,皇帝的寿辰终于是到了。   在此之前大约一个月,各地督抚总兵、各外国代表,甚至包括国王和王子,以及蒙古、安西都护府各部落统领都陆陆续续抵达京师。   京师这么多年修建的高档酒店都不够住,至于不夜城,那更是人挤人的走不动路。   此外,为了营造给皇帝过寿的喜庆氛围,从9月之后的一些看着不祥或是令人不喜的事情就开始押后再报,什么通奸案、杀人案这些统统都被拦住,不是拦在京师,是根本就出不了当地的巡抚衙门。   倒是也有人报祥瑞,叫皇帝批了一顿才刹住这个风。   给人祝寿,还是给皇帝祝寿肯定是少不了贺礼,可天子不喜欢古玩字画,几十年来都没收藏过所谓的稀世珍品,所以说寿礼难送,所有人都是动足了脑筋的。   而聪明人总是有的。   譬如有人给皇帝送了一副普通的画作,画的就是当地老百姓在街头叫卖、过日子的日常,这个好,皇帝喜欢。   有人作画,就有人写文章,反正总是和民生相关就好。   结果弄得朝堂上处处都是‘喜讯’,朱厚照都以为大明简直就是天堂一般的乐园了。   在这个当下,朱厚照没有伸手去打笑脸人,反正似这种礼物他都收下了,但都会缀一句:如此盛景,朕真想去看一看。   反正这些督抚要员们自己理解去吧,皇帝出宫也不是没有过的。   等到时候朱厚照还要去找人核实,如果有人虚报、瞎报的,那就是欺君。   当日,   朱厚照起了个大早,以备更衣。   宫外也是如此,天还未亮就已经有万家灯火的感觉,有资格入宫参加大宴的官员哪怕岁数再大也要拖着身体早早侯在宫城之外。   是日,紫禁城瑞气笼烟,彩旗招展,万籁俱寂,唯闻丝竹悠扬,歌咏之声充盈九重宫阙。午时初刻,钟鼓齐鸣,昭示皇上五十圣寿的盛典正式揭幕。   奉天殿前丹陛之上,龙凤呈祥纹饰铺陈,金碧辉煌,两侧列置铜兽石狮,肃穆威严。红毯延绵,直通宝座之下,两侧文武百官分班站立,依品级排布,峨冠博带,珠玉璀璨,恭候圣驾。   殿宇之内,张灯结彩,蟠龙舞凤,尽显皇家气象。藻井之上悬垂七彩琉璃莲花灯,光华流转,映照得梁柱斗拱熠熠生辉。   御案之上,珍馐佳肴琳琅满目,皆出自尚膳监巧手,香气四溢,令人垂涎。左右各设仙音妙乐之所,伶人们身着锦绣戏服,手持各式乐器,只待皇上驾临,便奏响贺寿雅曲。   这种时刻,上惯了朝的朱厚照也很少经历,而过去三十五年之种种就像电影片段一样划过他的脑海。   “皇上,到时辰了。”   “走。”   一步,一步,向着那张龙椅走去。   某个时刻,   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已经排列站好的文武百官闻声而跪。   “拜!”   这道声音尤址最先喊,而后随着一众太监一个个向外传递,一直传到连龙椅上的朱厚照都看得有些模糊的远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响彻殿宇,如一道庞大的剑势荡漾开来。   “三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皇上升座,身披十二章纹衮龙袍,头戴翼善冠,腰系白玉带,端坐于九龙宝座之上。其面容饱满,目光炯炯,虽年至半百,却英气未减,更添岁月沉淀之睿智。   “群臣依次献礼!!”   这个过程也尤其的长,因为人很多,光是他自己的儿子就有十六个,每个人都要过来口诵吉祥祝语,祈愿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要么说礼仪冗长又枯燥呢。   不过朱厚照毕竟是这么多年的皇帝了,所以演得完这场戏。   等到祝寿毕,先前准备好的钟磬琴箫等乐曲演奏也开始了。   皇帝赐福,各落己席。   此时,群臣再俯首,山呼万岁,举杯共饮,共庆圣寿无疆。   朱厚照一样举杯,并起身俯视自己的皇子、朝廷的重臣以及外国的使臣等,说:“共饮!”   如此三次,烈酒入肚,皇帝哈哈大笑,“今日乃朕大寿,诸位皆可尽兴!”   “谢皇上!”   载垨、载壦、载垚、载基、载壡等兄弟个个脸带激奋之色,至于严嵩、夏言、张经、邢观等也乐在其中。   “尤址,倒酒!”   老太监其实有些担忧皇帝身体,但天子气势太足,他还是照办了,   朱厚照呢或许是有几分酒气上头,酒杯端在手中,眼睛微眯,身体微微前倾,“朕,幼承先皇遗志,甫及弱冠,遭逢国事维艰,鞑靼犯境,烽火连天。彼时,朕坚毅果决,命精锐北伐,以雷霆之势荡涤虏氛,复我边疆安宁。自此,北方频仍之边患得以扭转,长城内外再无胡马嘶鸣!此朕初登大宝,肩扛社稷重任之第一功绩也!”   “继而,朕励精图治,深知治国之道在于安邦固本。于是对外开驰海禁,令商贾远航四海,互通有无,既富国库,亦增民利;对内铲除权奸,整顿朝纲,使刘大夏等霸臣之流无所遁形,杨一清等忠良之士施展抱负。其间,平定安宁二逆叛乱,不使祸乱地方,稳定国家大局。此朕治理国家,造福百姓之第二功绩也!”   “而经年来,朕深悉民生疾苦,且念及兵农之本,遂下令清理军屯积弊,整饬边防,恢复农田,使得军力壮盛,农桑丰饶。不久,诏令天下,清丈田亩,公平赋役,革除旧弊,统一货币,简化税制,减轻黎庶负担。更不论改革宗藩制度,裁抑滥赏,规范禄秩,使宗室子弟各安其位,毋致滋蔓。此朕重塑田赋之制,去除税法杂乱之第三功绩也!”   “回顾朕御极三十五载,谋必断,战必胜,内修政理,外抚四夷,实欲使我大明江山永固,百姓康宁。然知天命之年,犹觉任重道远,不敢稍有懈怠。今日群臣欢聚,共贺朕五十寿辰,实乃国泰民安之象,朕心甚慰。愿借天地之灵,继续砥砺前行,不负先祖之托,不负万民之望,期颐之际,回首往事,能告慰列祖列宗,   朕无愧于大明之君矣!”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至于坐下皇子、勋贵、重臣无一不心灵震颤、目露敬仰。   最为豪情也最为直接的四皇子豫亲王忍不住沸腾的热血,高声唱曰:“父皇内安邦国,外抚四夷,文治武功,德披苍生,实已超越历朝圣君,真乃千古第一雄主也!”   朱厚照虽是马屁话听多了也不禁觉得心中畅快,因为他这个老四不会说如此不实在的话,了不起他就不说了。   而在一众臣子之中,严嵩是从正德初年就在朝堂的,虽然当时是微末小官,但也是亲历,仔细回想起来,当今天子真是做了太多太多,他本想赶紧拍马屁,   哪知道夏言走在他前头,起身举杯说:“昔观古之圣王,或以文治武功名垂青史,或以仁德教化流芳万世。然今观吾皇,其文韬武略,仁德英明,远超前代,堪称集众贤于一身。臣等有幸躬逢盛事,共瞻龙颜,莫不欢欣鼓舞,感怀至深!值此圣寿之辰,普天同庆,臣再祝吾皇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永续煌煌之伟业,垂范后世,光照千秋!”   夏言也是性格刚直之人,他之所以这么说是他真的心悦诚服。   而朱厚照也不谦虚了,“今日当真痛快!”   至于往后的日子,严嵩、夏言等一众干臣,胡宗宪、马芳等后起之秀也又怎么可能不遵天子号令? 第九百六十章 以功绩贵庙号(大结局)   时值四月,丁未科的会试已经结束,几日后就要举行殿试。   一般而言会试中榜之人基本就算是考上了,只不过一甲、二甲的排名还是要等到殿试之后。   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如果皇帝关心一些,题目也会由他自己来出,当然名次也是他自己来排。   本届殿试的题目也没有多难,皇帝提出了一个王朝兴衰的问题,即大明正在经历又一个巅峰,要如何避免重蹈覆辙,由盛转衰?   这个问题其实古人经常思考,毕竟朝代更迭是常有之事,其中缘由必定引人探究,各种各样的文章不少,只要写出一些自己的看法,中正不偏,那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天子在正德四十二年这个当下提出这样的考题,是因为他从开春以来便一直缠绵病榻,所以于他而言最为关心的事情就是如何将这片锦绣江山传承下去。   而等皇帝拖着病体看完了所有卷宗以后,终于是朱笔定了前三甲:   明正德四十二年丁未科殿试金榜第一甲第1名进士及第李春芳;   明正德四十二年丁未科殿试金榜第一甲第2名进士及第王世贞;   明正德四十二年丁未科殿试金榜第一甲第3名进士及第张居正!   本科金殿名录在历史上当然不是这么排的,王世贞根本没有这么高的名次,但或许是科举改制以后加了科学的内容,而王世贞此人在历史上就是博学之士,所以此时的他不仅精通文史,而且于地理、天文、测量和水利等方面多有造诣。   甚至阅卷官都觉得王世贞当为状元。   但朱厚照还是把他按在了第二,有大才之人容易心高气傲,如此则不利成长,张居正位列第三自然也是这个道理。   放榜之后不久授官,   天子做了一个令所有人很诧异的安排,他没有安排探花郎去翰林苑也没有去地方做一任知县,而是将他‘赐’给了自己最为心爱的皇孙——朱翊镠。   这个孩子出生于正德三十年,从小聪明伶俐,不过他不是小时候就获得皇帝喜爱的,如今的小孩子都有夭折的风险,即便是皇家也不例外,实际上他是正德四十年才被皇帝接到宫中。   所谓隔代亲,天子年老,儿子么个个‘身怀绝技’已经不好玩了,还是这些小娃娃可爱。   到了宫中以后,皇帝手把手教授其文史、科学和射箭等。   在外人看来,再赐老师不过是在本已很多的宠爱之上再加一层。   不仅如此,皇帝对这个孙子也比较自豪,宫里有传出小道消息,   一日,皇帝暗中看着张居正教授皇孙这一幕达半个时辰之久,后来现身就问张居正,“皇孙比朕当年如何?”   张居正答:“皇孙乃皇上血脉,自然如皇上一般雄伟壮奇。”   这个话有人说是谣言,尤其越来越接近那一天,说不准就有人背后操弄,但天子始终没有否认。   正德四十二年也一直笼罩在各种奇怪的风声之中,而随着天子身体越发衰败,紫禁城和京师就越发安静,仿佛世界停止了一般。   四个月后。   八月十七日,京师下了一场暴雨,但天气仅仅凉快了半天就重新恢复了炙烤模式。   在乾清宫寝宫之外夏皇后、敬贵妃、贤贵妃、顺贵妃全都守候着,她们一个个面带戚色,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至于宁妃、昭妃则分别于五年前和半年前崩逝,包括张太后更是在正德三十六年就与世长辞,这些旧人的离去也是皇帝情绪不佳的原因之一。   一方面是有感情,另一方面身旁人逐一离去仿佛也是一种昭示,便是自己的年纪也大了。   至于一众皇子也都奉诏来到此处。   其他如越国公、成国公、英国公等一样在外等候。   越国公周尚文脸色尤其悲痛,他已经六十八岁了,本身年纪也大,但最近都一直茶饭不思,主要是他这一生因正德而起,他这一族因正德而兴,几十年来君臣相得,而日子过得舒适宽心,都因正德信任。所以他是真的舍不得。   皇帝常常对他说,爱卿便是朕的卫青、李靖,而他在外打仗,天子从来都是给他解决后顾之忧,身为武将,有如此君主,夫复何求?   不多时,里面走出一个蓝袍女性官员。   而一众人也拥了上去,“谈太医,皇上身体如何?”   此人正是正德初年皇帝就选用的女医,也是千百年来最为著名的女神医之一。   但她此时却是低下脑袋,无声的摇了摇头。   见状,夏皇后直接泪水就崩了出来,口中呢喃着,“皇上,皇上……”   跟着身后、眼眶彤红的尤址也走了出来,“皇上口谕,请诸位入内。”   得了旨意更不得了,皇长子载垨状似疯魔,人未到声先到,浑身瘫软着像是要爬进去,“爹!爹!”   至于龙床上的皇帝,面色煞白,只脸颊当中带着一丝急促的潮红,喘息之声粗重,简直如累坏的老牛,更加让众人骇然的是他面前的白布竟有梅花状的血迹!   像是不愿人看到这一幕,他命令道:“尤址,将这东西拿走。”   “是。”   老太监是真的伤心,皇帝一直对他不错,如何能不伤心?   接着满屋子的人就是口中念叨着皇上,然后跪了一地,至于夏皇后则是坐在床边紧紧握着皇帝的手不愿松开。   朱厚照与她对视,笑了笑,“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后宫之中有你……咳咳……真的很好。”   “爹,您莫要再说了,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呐!”   这话是载壡说的,他说完之后众人也都跟着相劝。   但朱厚照只是费力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总是要有那么一天的。”   “皇上……”夏皇后一直抹着眼泪,她不想如此,但实在止不住。   “尤址,将遗诏取来。”   听到这两个字,所有人的心头都一下子紧了起来。   其实朱厚照自知身体不好了,他强撑着就是当众宣布,免得给朝政带来不利因素。   至于严嵩、徐阶和夏言等就算表现的再淡然,也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紫檀木的盒子,盒子上还有一个精雕小锁,打开以后,赫然便是圣旨。   “越国公。”   “老臣在!”   “你来宣读。”   “遵旨!”   越国公和皇帝的关系不必多提,他虽然已经从京师卫戍军区的位置上下来,交由成国公顶替,但他在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   老将军手指微颤接了过来,这种时刻于他而言也十分神圣。   “皇五子载壡,龙日天表,睿识绝人,天资聪慧,深肖朕躬,人品贵重,勘为人君,着封其为皇太子,嗣承帝位,以继大明丕绪!钦此!”   这段话字很少,但内容太过沉重,压得人踹不过气来。   至于皇长子载垨,他是几乎晕厥当场,即将成为下一个病危病人。   至于一众重臣、勋贵也纷纷脸色大变,皇帝真的没有择长,最后竟然是五殿下!   而载壡自己呢?   他这一瞬间只觉得像是从天空急坠,呼吸都少了一拍,以至于有些呆滞忘了谢恩!   朱厚照理解的,这个事情太大了,愣住实属正常。   接着他手指动了动,摩挲了一下握在手中皇后的手,冲她笑笑后下旨:“载壡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尤址,任何人不得靠近,若有偷听者,即刻杖毙!”   “是!”   床边,夏皇后不管能力如何,总算是个识大体的人,而且这时候她也没忽略载壡的生母敬贵妃,便搀着她的手一起走了出去。   不多时,屋子里就剩父子两个了。   “爹……爹……”   大局已定,载壡想不到什么皇位不皇位了,反正是他的了,他是看到面前这位始终爱他的父亲即将离他而去,所以心中不胜悲伤。   朱厚照长出一口气,积蓄了一点力量。   “好了,以后你就是皇帝,肩上挑着重担,怎么能这样哭哭啼啼?”   载壡是跪着向前挪了几步,他的脸上已经哭得花了,“爹,儿子不要当什么皇帝,儿子就愿意当爹的睿亲王,谈神医没办法,还有西洋医生,爹……”   “载壡……”朱厚照打断了他的说话,“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收收情绪,现在我要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也是我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它关乎大明江山,关乎亿万汉族同胞的未来。”   载壡惊讶,他几十年来还不知有什么秘密。   “儿子,儿子一定谨记!”   朱厚照视线向上,陷入回忆之中,“载壡,你记清楚,我并非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来自五百年后,我看当今的人,就像你看宋朝的人。正德一朝之所以取得如此成就,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我能照见未来,知道哪些人是忠臣,哪些人是大才,哪些制度对大明真正有利,哪些制度又埋下了重大的祸根。”   载壡一下子懵了,他怔怔道:“爹,你在说什么?”   朱厚照不解释了,他没有时间解释,“今后,你要注意的是三大挑战,其一从西洋来的敌人,他们是真正未开化的野蛮人,每到一处便是杀戮和抢夺;其二是东北的女真人,原本的历史中,大明的天下就是被女真取而代之,致使神州陆沉三百年。   其三,便是气候,今后的一百年我们这片土地会经历气温骤降,灾害不断,农作物减产而流民遍地。这其中尤以第三点威胁最大,大国之忧,不在外而在内,明真正亡也是亡于流民,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为至理名言。所以你不可放松,盛世转衰不过须臾之间。切记,切记!   至于文臣武将我已暗中安排,严嵩你若不用,不必杀他,驱之即可,剩余当中,文臣者如张居正、胡宗宪、高拱等,武将者如马芳、戚继光、俞大猷等,这些人都有大才,尤其张居正,他虽个人品德不佳,但其才能冠绝历届首辅,若能用之适当,必能助你甚多。”   他拍了拍载壡的手,“记住了吗?”   载壡茫然点头,“儿臣,记住了。但是爹……”   朱厚照不让他说话,他真的没时间了,“记住了就好,不理解也没关系,日后好好想想吧。还有,你的这些兄弟,若是能留他们一命便尽量留着,老大才能不显,但他毕竟是朕的儿子,血浓于水,朕没有传位于他,心中已经万分愧疚,望你看在爹的面子上,尽量善待他。若是他实在不安分,就封他于海外,自生、自灭吧……   至于你三哥,他素有贤名,但党援大臣、结交外官,几次提醒却殊无悔改之心,令人失望。不过他心中有大明,只要安分,你也不必杀他。倘若不能为你所用,那便如老大一样,封之海外。”   载壡频繁点头,“爹,儿子都记下了,儿子一定善待兄弟,绝不使兄弟内斗,使外人得利。爹您歇一歇……歇一歇……”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皇帝的气息渐轻,   载壡吓了一跳,大声尖叫,“爹!!爹!!爹!!”   朱厚照听得到,但是刚刚用了许多力,实在是不想回答,他好累。   而载壡起身向外,大喊,“来人,来人!”   接着尤址等领着刚刚那一群人又回来了,“皇上!”   之后便是一阵阵的哭喊,   “皇上!太医,快传太医!”   病榻上得帝王胸前停止了起伏,而一缕线香放在他的鼻下,却青烟不散——没有呼吸了。   尤址见状瘫软在地,“皇上,驾崩了!”   “父皇!!”   “皇上!!”   寝宫之内,所有人都哭了出来,比较激烈的都扑到了龙床之上,怎样拉拽却也拖不开。   而这个时候严嵩和越国公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之后他们起身,绕开旁人走到载壡的面前行礼跪下,“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他们如此成国公、英国公、夏言、邢观以及大部分皇子也都有样学样,“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载垨、载垚其实心中有些不愿,不过先帝遗诏在此,而那么多人也都叩拜了新皇,他们也没办法,即便不情愿也只能跪地叩头。   最后是夏皇后,她略略施了一礼,口称,“皇上。”   严嵩接着说:“如今先帝驾崩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皇上节哀。”   越国公也说:“皇上,您得撑住。”   “我知道,我知道。”载壡咬着牙,起身来说:“父皇已去,为今之计,最为重要的是便是先帝丧礼。严阁老。”   “臣在。”   “你即刻草拟哀诏布告天下,中外举哀,缅怀先帝。”   “臣遵旨!”   “越国公、豫亲王。”   “臣在。”   “自今日起,京师内外各处戒严,你二人分领驻扎于京城内外的京师卫戍军区第一、二和第七、八军,戒严期间,任何人进出城门都要盘查。再有,国丧期间,京师不夜城暂时歇业,内外娱乐悉数停止,以怀先帝英灵!”   两人抱拳喝声,“臣遵旨!”   安排完这个以后,载壡的一口气泄了出去,差点站立未稳,还好裕亲王载壦扶了他一下,“皇上节哀,如今朝堂内外大事可都指着皇上呢,务必保重龙体。”   “多谢二哥,朕明白。我们到正殿去,不要在这里惊扰先帝遗体。”   “是。”   临走前,载壡又含泪回望了一下大行皇帝的遗体,而心中一阵阵抽搐,痛苦的是那么真实。而一下子又想到皇帝最后的话,五百年、张居正……   瞬间他明白过来,难怪皇帝要让张居正做他那个三儿子翊镠的老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的父皇确实已早就安排了。   这之后他搀着自己二哥的手带领所有人走了出去。   看着众人又跪下去,他思索片刻,深呼吸一下,“严阁老,夏阁老、徐阁老。”   “臣在。”   “先帝御宇四十二载,享年五十七岁,已属中高人寿。且先帝修明政治、躬亲爱民,文治武功,赫赫在册,实已超越历朝圣君,千古罕见,堪称盛世之主!朕当遵循祖宗成例,赐以佳号,奉安龙穴。这是最为要紧之事,至于常例恩旨,待举丧之后再议不迟。你们以为如何?”   这是说庙号谥法了。   “皇上所言甚是。”   徐阶还说:“除了先帝庙号谥号,皇上年号也该尽快议定,咸使百官闻之,以安天下之心。”   这种东西一般都会由大臣共拟,一般是要拟出几个,然后供皇帝朱笔批定。   不过载壡是历朝几十年的皇子,又有那么多大学士在此,他不想多费周章,尽快拟定就好,还有其他许多事呢。   这会儿,严嵩又禀告:“皇上,遍观历朝历代,自先帝这般绍继祖业而大兴至此者犹少,即便中兴之君也只有小成,而鲜有大就,可先帝治国四十二载,开疆拓土不下百万,虽曰守成、实则开创。因而臣以为先帝庙号可称‘祖’而非‘宗’,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载壡摇头,“父皇平生从来都是看轻此类虚名,况且帝王庙号自有成例,与其称‘祖’使后人妄议,不如称‘宗’使先帝庙号名垂千古。岂不闻太宗以冠李世民之名为荣,而泰山以受宋真宗封禅为耻?”   这个道理令几个臣子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其实庙号在汉末乱过一段时间,比如曹魏家不知道哪里来的货色好几个称‘祖’的。   一直到李世民,人这么牛逼就叫太宗,你后面的人到底好不好意思吧。   至于李世民称太宗,是太宗的荣耀,而宋真宗封禅泰山却是泰山的耻辱,这就是比较辛辣的点评了。   其中也展现出这位新皇帝于许多事务上见解深刻的能力。   至于清朝也一代几个祖……现在还特么没清代的。   可惜太宗也不能用了,朱棣的庙号就是太宗,成祖是他那不孝儿孙嘉靖皇帝改的。朱棣一辈子想的就是我是顺位继承,所以太祖之后得太宗正合他意,结果嘉靖皇帝给他改成‘祖’,那意思,你继承什么,你就是自己打下的江山,别不好意思承认。   载壡又说:“先帝有中兴天下之德,再造神州之功,庙号可得‘中’字。至于谥号……你们以为呢?”   严嵩说:“照临四方曰明;谮诉不行曰明;思虑果远曰明;保民耆艾曰明;任贤致远曰明;总集殊异曰明;独见先识曰明;能扬仄陋曰明;察色见情曰明;容义参美曰明;无幽不察曰明;圣能作则曰明;令闻不已曰明;奉若天道曰明;遏恶扬善曰明;视能致远曰明;内治和理曰明;诚身自知曰明;守静知常曰明;至诚先觉曰明;远虑防微曰明;懿行宣著曰明;智能晰理曰明;昭晰群性曰明。据此,先帝谥号可定为:合天弘道文武睿哲昭德显功仁宽诚孝明皇帝。”   明,也算个美谥了。在此之前的几位皇帝有昭皇帝、章皇帝等都是不错的。   至于十七字谥号也是成例。   载壡对这个没什么其他意见,“那就照此拟旨吧。至于年号,可定‘致和’二字,出自《礼记·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有寄寓追求达到天地人和谐共生的最高境界之意。先帝所留乃是远超历代的一个强大国家,朕取此名是想不负先帝所托,继续使大明政治清明、社会安定、百姓富足。”   几位阁老心中都佩服,睿亲王到底是得了皇帝亲授,不仅朝政娴熟,而且很有主见,关键能说得通,同时也表达自己的一些志向。   先帝倒是挑了个好人啊。   致和之意,就是要再升一步以达最高,如此年号,取得也妙,于是都没有其他意见。   至于让皇长子、皇三子代为守灵,再给夏皇后和他的生母敬贵妃安上佳号,载壡也是信手拈来,安排的叫一众老臣都挑不出个毛病来。   而登基大典,这个更没什么花头,礼部自有一套成例,照着做就行了。   这之后,各大臣领旨而去,国丧期间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载壡这几天也会异常辛苦,但这是他必须经历的。   而正殿内,所有人都安排完了之后尚有一个十六岁的年轻皇子留着,此人是载壡的同胞亲弟,他起身带着他走出去,说:“老十,父皇驾崩,母后必定悲伤难抑,而我这几日难以兼顾,只能趁着现在得空,我带你一起到母后身边去,这几日你再代我多陪陪母后。”   这孩子望着眼前有些陌生的五哥,脆生生的应了一声,“臣弟,遵旨。”   至于皇帝身边其他如太监、宫女自然是随着皇帝的脚步而动,而尤址擦干泪水,又如往日那般呼出悠扬的一声,   “皇上起驾!!”   (全书完) 完本感言   本书原名:朕乃一代圣君。   当初开书的时候,我计划中就是要写一个聪明的、坚毅的正派君王,因为我本人不喜欢把现代流氓习气带到皇帝身上去,虽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小说更受欢迎,不过我就是看不下去。   而且我还是个合理派,我不认为当皇帝就是把一切反对自己的人、干活不力的人杀掉那么简单,如果这能奏效,那崇祯皇帝也不至于亡国。   所以我在书中,也很少用杀人的方式治国。   合理派的另外一个和网文不契合的地方,就是政治真的是個妥协的艺术,可我无数次看到章评会说,为什么不干死某某某。或者就是军权在手,然后杀杀杀。这有些五代十国时候的那种军人造反杀杀杀的感觉   唉,这且暂不提了。   这本书到这里是正式完本了,虽然也有人说还有很多内容可写,不过我感觉确实没了,至于海外的事,这原先就不在计划之中。   不管怎么说,完结就是完结了。因为我有本职工作,虽然不至于四处奔波,但偶尔会很晚回来,再加上生病、结婚、偷懒等造成的请假,在此我向各位书友鞠躬,原谅我吧!   至于后续的计划,   我想休息几个月,因为我在写书期间看不下去书,一个是没时间,另外就是我看小说、动漫不喜欢断断续续,要么一次性看完,所以知道自己没时间只看几章就很难静心看,只能完结后看看书,书架上收藏了很多,所以想要补充补充墨水。   还有就是锻炼一下身体,因为上班是座,码字也是座,所以腰肌有些劳损,这本书期间也是几次生病。而且,我一直觉得网文最不人道的地方就是每天都要更新,所以不仅身体疲惫,而且心理更疲惫,总是要清空一下脑袋,然后再准备新书。   关于新书的计划,大概是要半年后,这次大概率还是历史,具体内容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因为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朱厚照。   不过新书肯定会写的,我是一个码字久了就疲惫,休息久了又想码字的受虐狂,也是一个虽然成绩没有多么炸裂,但会坚持写自己想要呈献的内容的小作者。   新书再会,不说请各位再次支持的话,我只希望还能写出令各位看得过去的作品!   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