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我方男主》 作者:龚心文 文案: 女主天生神力,武艺高强。 男主肤白貌美,柔弱易推倒。 学美术的周晓晓,穿越到天生神力的古代少女身上,无意间救下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容貌俊美的俞行知。 俞行知:“夫人别回娘家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周晓晓:“真的什么都答应?那你脱光了给我做模特。” 俞行知满面羞红,解甲落裳。 …… 女主不是在拯救男主,就是在去拯救男主的路上。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女强 甜文 主角:周晓晓,俞行知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严寒腊月,天空簌簌的往下掉着雪花。   在白雪皑皑的山坳中,坐落着一座富贵人家夏日避暑用的山庄。   在冬日里本应寥落无人的庄园,如今却反常的人影绰绰起来。   李婶把手拢在棉衣袖子里,缩着脖子一路小跑进了厨房。   “起了起了,整日的偷奸耍滑,爷一会需得用水,赶紧的。”   柴草堆上嘭地坐起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   此人目光呆滞,头顶胡乱梳两个髻子,横七竖八的缀着几根稻草,晒得黑黑的脸上和这北地许多猎户一样结了两块厚厚的红痂。邋里邋遢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她从草垛上翻下来,闷不吭声揭开灶上两个后锅的大盖,哗啦装满了两大桶半人高的大木桶。   一肩挑了,穿过落雪的庭院,顺着游廊向着东厢房去了。   她身量单薄,但却走得快且稳,两大桶水的重量似乎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东厢耳房迎出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厮。那小厮冲她点点头:“阿娟,你提将进来吧。”那丫鬟放下扁担,一手一个大桶,双臂平举,步履轻便的进屋去了。   “这丫头恁多的力气,只可惜脑子是个傻的。”小厮一咂舌。   耳房连接着厢房,乃是供主人沐浴更衣之地,屋子中央摆着雕花的浴桶,并胰子毛巾屏风等林林总总,熏着袅袅香烟,无一物不显精致。   杜鹃将水桶放下,乱糟糟的刘海中一双明亮的眼睛滴溜溜的四处打量。若是此刻房中有人,定会吃惊于这个痴傻的丫头怎么会有大异于平日的灵秀神态。   殊不知三个月前,二十一世纪大龄女青年周晓晓魂穿至此,一瞬间痴呆了十几年的杜鹃如同醍醐灌顶,过往十六年浑浑噩噩的时光豁然开朗。   两个灵魂合二为一,融合了两人记忆的周晓晓初时常感到迷茫,不知自己是晓晓穿越到杜鹃身上,还是杜鹃觉醒了晓晓的记忆。   用了三个月时间方才逐渐习惯。   周晓晓一面将热水倒入浴桶,一面听着隔壁传来的皮鞭抽打,呼喝斥骂之声。心中暗暗咋舌,想着这些古人真是变态,待寻好时机必定偷偷离开此地,另某生路。   此刻先前的小厮进入,不耐烦地道:“却恁得这般磨蹭,速速将滚水倒进浴桶,大爷出了一身子汗稍后就要沐浴。你偌是冲撞了大爷,少不得连累我吃好一顿排揎。”   说着指挥周晓晓移来一侧的水缸,自行勺入凉水调试水温。   周晓晓只低下眉眼,做出痴痴傻傻的样子,依他指示行事。   正忙乱着,连接厢房的木门哗一声被大力推开。   一个身材魁梧精赤着上身的男子拖着一个浑身伤痕累累的人,大跨步的迈了进来。来人正是林府大公子林秉仁,他将那个浑身鞭痕的男子掼在地上,又一把抓起他的头发。   那人被迫抬起面孔,虽然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境,却依然看得出青眉玉颊,是一个容貌清隽的年轻人。   周晓晓装傻充愣,慢慢退出屋去。临关上门的一瞬,瞥见林秉仁一面使劲将那人的头脸摁进水缸中,一面呵斥:“若是再不答应,休怪我将你交与我二弟秉直发落,你这相貌正正合得他胃口,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男人也做不得,只权当你做妇人使用,却是不要后悔!”   周晓晓关上门,低眉顺眼的一路退回后厨。一股脑躺在柴草堆上,心里中暗骂,真是禽兽三父子,变态两兄弟。这么年轻的帅哥落在他二人手中,只怕没几日好活了。   此地林氏乃一方大族,族中多显贵。   其中此别院之主林远貌乃武英殿大学士兼太子少师,在朝中权势熏天,这山下临邛城内占地广阔的府邸是林府老宅,这建在雪山深处的别院却是别有用途。   它不像其它达官显贵的别院是用来消暑娱乐,长期生活在这里的周杜鹃知道,林府的别院总用来做一些阴私勾当。   例如此刻林远貌的长子林秉仁正在隔壁厢房折磨拷打一个秘密关押在此十几日的囚犯。   周晓晓生在安定法制的现代社会,咋一来到落后且野蛮的古代环境中,对这种草菅人命的事自然百般看不顺眼。   这林远貌在朝为官,大儿子林秉仁看似道貌岸然仪表堂堂,实则阴损毒辣,在暗地里为其父不知道做了多少阴毒之事。   住在临近邛城内的二儿子林秉直却是个纨绔子弟,兼有断袖之癖。此人娇奢淫|虐,仗着家中权势,整日欺男霸女祸害乡里。   周晓晓想到那年纪轻轻的男子将要遭遇的种种凌虐,不禁一阵唏嘘。   不过此时自己尚且难以立足,也无力操心一个古人的死活。   周晓晓前世死于非命。对人性失望透顶,自觉心已死,血已冷。愤世嫉俗起来,此生只愿做一冷情冷性之人。   因此叹息几句,就告诫自己莫管闲事,将此事下一边,开始推演起自己的逃亡计划,她自然是不愿在这样一个阴毒人家装疯卖傻一辈子。早就慢慢筹划逃离这里。   两个小厮拖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过来,是方才受刑之人。   此人满身污迹,一身是伤,被人掼在后厨门口的雪地上一动不动,任两个小厮打来凉水冲刷在他身上。   见他一声不吭,一小厮踢了踢他嘀咕道:“不会死了吧?”   “死不了,凭他死了也没啥,在大爷手下走的人还算少吗?”另外一人答道。   “这山里真是冷死个人,且不管了,你我哥两先去将些热酒,受用一下。”   “杜鹃,将这厮洗刷一遍,抗进屋里看着,哥哥们稍许就来。”   “这天寒地冻的,庄里又守着这么些人,交待这些作甚,还怕跑了人?速走速走。”   两人说话间走了。周晓晓从草垛上跳下来,将雪地上的人翻了过来。   冰雪拂去,露出一张皎如皓月,泉仙月神一般的面孔。   爱美之心人皆有,病弱美人更惹人怜,周晓晓自然也不例外。   看他面色惨白,眉蹙成峰,周晓晓也不免心中怜惜,手下的动作轻柔不少。   她臂力惊人,将人轻轻抱起,放置在靠近灶台的暖和之地。   打来温水,小心拭去周身污血。只是他遍体鳞伤几让人无处下手。周晓晓勉力收拾一番。   又见他双腕被麻绳紧束,勒得淤黑紫胀。便轻轻解开绳索,揭下那被血浸黑的麻绳,露出一双惨不忍睹的手腕来。   周晓晓淋来热毛巾,小心地敷在那手腕上。   突然听得一声低沉的喉音,她抬起头,撞见一双缓缓张开的双眼,那眼波如同江心浸月,清泠泠地这么照向她。   她被这目光一扫,顿时觉得心跳直漏了两拍。   哎呀呀,这颜值也太高了点。   周晓晓知道自己是个颜控。   忙在心中来回默念了几遍:切忌美色误人,切忌美色误人。   告诫自己这可是法律意识淡泊的古代,别为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再丢了自己性命。   方才收拾出冷硬心肠。   模仿着时人说话方式道:“只是给你松乏一下,稍许就要绑上,你莫要生出那逃跑的心思,这院子守得铁桶一般,外间万里雪林,插翅也难飞。别到头自己跑不了,没得还带累我一烧水丫头。”那人也不回话,目光流转了一圈,就紧蹙着眉头,闭上眼去。   周晓晓看他并无异动,想想此人这种状态即使想跑也不可能是自己对手,于是放下心来。   在厨房里找出一块生姜捣烂了,又翻柜子摸得一块红糖,一并煮出一碗浓浓的红糖姜水。   热热的盛进碗里,扶那人起来:“来。驱寒补气。趁没人看到。快喝了。”   喂他缓缓喝了。那人喝完,叹出一口气来,看了周晓晓一眼,并不言语。   周晓晓也不管他,取了条冰镇的帕子,换下热毛巾,冷热交替敷在那人手腕上为他活血化瘀。   正忙个不停,突然听见一声低哑的:“多谢。”   虽然声音极低且轻,但周晓晓还是确定自己听见了,她面上不显声色,心中却忍不住感慨:“这古代人就是不一样啊,这种情况下了还能记得讲礼貌。”   估摸着看守的人快要回来。周晓晓重新捡起麻绳,照着原样束回去,那人毫不反抗,任她施为。   这双手再这样捆着,血液不通,只怕要废了。   周晓晓这样想着,不禁把麻绳松了又松,只大概捆个样子。   她将炉灶里填了把柴,让那人躺在温暖的灶炉边。自己躺回角落的柴草堆上,念了句:“自求多福吧,我能做只有这些了。”   不多时,果然来人将这人提走。   周晓晓叼着根稻草,翘着二郎腿,躺在角落的草堆上闭着眼睛假寐。心中一边暗骂着黑暗的旧社会,一边默默求着各路神佛把自己再穿回新世纪美好时代。   周晓晓这幅身体的老爹原是林府一周姓护院,晚年方得一女,取名杜鹃。谁知此女打小心智不全,又痴又傻,倒有一项奇特之处是生就天生神力。   周老妻子早亡,晚年无聊,以教女儿习武为乐,杜鹃虽然痴傻,习武却别有天赋,虽然无法习得精深玄妙,但于穿林越野,打猎采珍上倒是分外得心应手。   周老只胡乱教她些粗浅招式,时常带她林中狩猎,聊慰晚年寂寞。   后周老辞世,主家倒也念着旧情依旧容她在别院做些粗浅力气活计,平日闲时也由她满山乱跑,她倒也总能抓些野味珍禽回来,让人啧啧称奇。   杜鹃从小混迹在这片山林,对这座雪山极为熟悉。   先前她偶然寻得山上一洞穴,入口小且隐秘,洞内别有乾坤。此洞无人知晓。   周晓晓穿越以后,融合了杜鹃的记忆。对此洞穴别有安排。   她多次少量的从厨房偷带些许粮米藏于此处,因杜鹃是个惯常无人留意的傻子,倒也没被发现,日积月累在洞内积累了不少物资。   周晓晓躺在草堆上,心中默默算计,三个月来对本地人的生活习惯也了解模仿了一二,蚂蚁搬家似的倒也在洞中积了不少粮食,兼些许生活用品。   自从她来了以后,刻意抓紧捕猎了不少珍奇异兽。   名贵的大都藏在洞中或是剥皮风干,或是简单硝制,现在洞内存有不少鹿茸貂皮,甚至虎皮虎骨等物。只捡少许带回山庄。   现在只需耐心待得林秉仁这恶少离开。惯常这山庄若是主人离开,也就留下几个下人值守。   到那时自己挑个时机只身进山,往这洞里一躲不再出来。   庄里人寻她不到,应该也就当她意外死于山中,不过一个痴傻孤女,想必无人介意。   藏上几日,再从洞中出来,乔装打扮成山中猎户,到山下的村子变卖了皮毛猎物,换上几个钱,经邛城进中原腹地,另某生计。   离开这藏污纳垢之地,过个普通人逍遥自在的日子去也。 第2章   如此过了两日,一夜周晓晓正睡在仆役居住的后罩房中,突被一阵砰砰声惊醒。   她翻身下床,只听见外面一片嘈杂之声。   有人大喊:“山匪!山匪!闹山匪!”   跑出门一看,隐约见外院大门处透着火光,马嘶人吼,声音震天。   内院处更是嘈杂混乱,有披着衣服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的仆妇,有提着枪棒匆匆而过的护卫。   平日里对杜鹃作威作福的李婶,此刻披头散发,慌脚鸡似地冲周晓晓喊道:“这可怎生是好?杜鹃!山匪!来了好多山匪!”   看着这乱糟糟的情境,周晓晓眼珠儿一转,忽然意识到这也许就是自己逃离的好时机。   山匪劫掠,即使没有攻进院子,乱中丢失个把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事后想来也无人有心思找寻自己。此刻乱做一团,众人都去前院,自己从后门小路一路上山而去,躲于洞中正是便利。若是此刻不走,如果山匪攻破别院,冲进来烧杀抢掠,还不知会发生何意外。   拿定主意,即刻行动,周晓晓转身进屋,穿上棉衣棉裤,避开人群,直往后院走去。   待得路过东厢房,见此处寂静无人,周晓晓心念一动,悄悄摸到东厢门边,推开门,探头一望,果然空无一人。   她猫腰进到里屋,内无烛火,黑漆漆静悄悄。周晓晓轻轻翻捡箱笼,找出一方紫檀多宝阁方匣,打开一看,内置无数珍宝器玉。   她不由一喜,心想这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古代,短期内不愁生计了,她从匣中捡些轻巧玉器,匆匆打个小包袱,准备离开。   月色透过窗户照进屋内,周晓晓忽然瞥到角落有一道目光正看着自己。   顿时一股凉意从后背直爬上来,毛孔悚然。   她慢慢转过身来,只见背后黑洞洞的套间里吊一个硕长的身影,是一人双手紧束被悬吊在横梁之下,那人身躯悬空缓缓地转动,月色下一双冷清清的眼睛正直直看着自己。   周晓晓险些惊呼出声,呆得半天发现对方并无声响,才慢慢平复了心跳。   借着月光走进一看,发现这正是前日见过的男子。此时他被悬吊于梁下,却不言不语的,只将一双湿漉漉的眼眸从高处往下默默看着自己。   周晓晓心中来回交战几番,终是再次起了一念之仁。将人从梁下放下。   那人乎伤重难支,略微挣扎两下,便委顿在地。   周晓晓拔出墙上一柄利剑,割断那人身上绳索,又取室内一皮毛大氅刷的一声盖在他一动不动的躯体上。   “此刻山贼入侵,庄内一片混乱,你……自求多福吧。”她留下这句话,随即于月色中离开庄园,潜入茫茫雪林。   雪夜的森林,寂静无声,灰蒙蒙的天空,张牙舞爪的树影。无限的黑暗静谧给人带来原始的恐惧感。   周晓晓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上,心里不禁感到后悔,尽管对这片森林十分熟悉,但依然错误估计了冬季夜晚雪山的恐怖。   骤降二十多度的气温不提,光是这原始森林的寂静和黑暗都能人给来无穷的心理压力,特别是对于生活在繁华都市的周晓晓来说,这种原始森林的寂静让她难以抑制地害怕。   白日里轻易能翻就的几个山头,在这严寒的暗夜里,路程却显得那么遥遥无期。“你可以的,周晓晓。别怕,你现在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人,你现在是周杜鹃,杜鹃这身体多牛啊,金刚芭比,打虎英雄啊。没什么好怕的啊。”她一面给自己打气,一面尽量不让自己去听夜晚森林中的一些奇怪的声响。   可是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却由弱渐强,逐渐从身后传来。   周晓晓急忙躲进一棵大树背后。就看见一骑白马沿路信步而来,马背上伏着一人,不知生死。   到得近前,马匹慢了下来,马背上之人摔下马来,扑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这人是死了吗?周晓晓躲在树后观察半晌,从树后出来,伸手去牵那匹白马。若是骑马,倒是能快上不少。   手才拉上牵绳,突然身后传来锃的一声,一柄冰凉的利刃就架在自己脖颈上。   她余光撇见一个男子站在她身后,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宝剑。   那剑刃极其锋利,触及皮肤,她甚至感到一滴滚热的血珠顺着脖子溜进胸膛。周晓晓全身僵硬,巨大的恐惧感一把拽住她的心脏。   前世同样死于利刃,死于男子之手。临死前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液流光的恐怖记忆如潮水般袭来。   她抖动双唇,用颤抖的声音乞求道:“别……别杀我……”   “是你?”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脖子上冰冷的触感消失了。   周晓晓转过身,看到不久之前自己从房梁上解下的男子。   他正穿着周晓晓临走前披在他身上的大毛外套。手中持着周晓晓用来割断捆绑他绳索的剑,这把剑刚刚险些割断周晓晓的脖子。   此人左腿似乎不良于行,他用剑鞘支撑着身体方才勉强站立。此刻他以剑点地,拖着断腿,勉强移动了两步。跌坐在路边的一棵雪松下。   周晓晓有些懊恼。懊恼自己遇事慌乱。刚才的情景只要自己镇定一点,怎么会被一个如此重伤的人吓成那样。   幸好这个人还有点良心,没有恩将仇报。她拍拍自己的胸脯,把高悬的心脏稍微放回原处。   “你走吧。”那人轻轻道:“马给你。”   周晓晓心中一喜,点了点头。好人,这是个好人,知恩图报嘛。她飞快的翻身上马,策马前行了几步,才想起回头来看。   只见那人坐在巨大的雪松下,形容憔悴,脸色雪白,如墨的双眉紧颦,低垂的眼睫似扇,凌乱的长发顺着皮裘大氅直拖到雪地上来。   就这样让他死在这里吗?   周晓晓心中几经纠结。还是拨转马头,来到树下,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将他提上马背来。   我就载他一程。到半路让他自己骑马走。   周晓晓一面打马狂奔,一面心中暗想。   这果然还是看脸的世界。他要是不长这么帅。我能干这种傻事吗?逃亡还带个拖油瓶,不,这是炸|药包。必须半路丢下他。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寒冷,还是路况太糟糕,又或是因为对骑士不熟悉。白马走了半段路,突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把背上措不及防的两人摔下马背,自顾自地掉头原路返回了。   等摔得七荤八素的周晓晓从雪地里爬起来时,那马早跑远了。她只能目瞪口呆的和雪堆里坐起来的另外一人面面相觑。   那人似自嘲的浅笑了一下,还有闲情整了整身上的落雪,抬手倾身稍稍施一礼。开口道:“在下俞行知,字子规,敢问姑娘芳名?”   他音色很特别,初如冬泉幽咽,复似春涧回响。听得周晓晓有些晃神。   “我……嗯……在下……呃不……奴家……噗嗤!”这太别扭了:“我叫周杜鹃。”   “杜鹃姑娘,在下乃是京城人士。家父——卫国公俞敦素,现居京都国公府。家兄——定远将军俞行毅,现今驻守凤翔府。姑娘如有一日路经这两地。还烦请能转告一声。”俞行知顿了一下,轻声道:“就说……就说我在此地。”   在此地什么?周晓晓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要自己转告其家人,他死在此地,或者他被害在此处。总而言之,这是交待了遗言的意思。   “还没到那地步呢。我力气很大。我背你走一段。”   她确实天生神力。背起一个成年男子轻而易举。然而在这零下二十度的深夜,背着一个人走在积雪的森林里,却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天空甚至还在这时飘起了雪花。   周晓晓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走了多久。   她双腿似乎失去了知觉,她的肺像一个破旧不堪的风箱,呼哧作响,她的心脏和全身的血管都剧烈跳动着。   不行了,我已经走不动了。   把他丢下,自己走吧。周晓晓一再地在心里默念这句话。   然而俞行知总在耳边说道:“放我下来,杜鹃姑娘。我将息一会,尚可自己行走。”   “你闭嘴。”周晓晓喘息着把人托了托:“我没见过断了腿还能走的人。”   如果你求我背着你,我或许早就把你甩半路上了,偏偏你要这么说话。周晓晓有点拉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性格。   “还请放我下来。你我萍水相逢。我却生受姑娘大恩。实不能带累恩人一起葬身于此。”   “我们都死不了。”周晓晓烦他一路叨念,只好一边喘气一边说出计划来:“我自有盘算,再……再过这座山头,那有……有三棵并列的松树,那后面……有个山洞……我们躲那就好了。”   背上的人终于沉默了。   周晓晓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踏雪前行。忽然她脚下一滑,摔在地上,顿时失去知觉…… 第3章   周晓晓感觉自己做了个梦。   梦里她飘飘荡荡在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   路边一对年轻情侣正在争执些什么。   靠近一看,这男的不是自己很久没见到的前·渣·男友吗?   此人除了脸好看一无是处,还花心劈腿,早就被自己甩了八百年了。   这是在这里干什么呢。   再一看,那女的可不是自己吗?此时自己一脸不屑,嘴皮子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   周晓晓想起什么,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惧感袭来,她伸手想拉住自己,别说了!别再激怒他!他会——会杀死你!电光火石之间,周晓晓错愕地看着冰冷的利刃刺进身体,顿时天旋地旋,她倒在了地上,清晰的感到热热的血液从体内流出,浸透了自己后背。   原来这是前世死前的记忆。   “晓晓,晓晓,我,我不是故意的。”   “唉呀!杀人啦!快报警。”   “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   “唉,唉,小姐你怎么样。”   ……   谁来,快救救我,救护车来了吗,怎么还没来,我不想死,不想死阿。   然而她喊不出口,哭不出来,眼前是晃动的人影和灰蒙蒙的天空,天空飘下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眼角,冰冰凉凉……   冰凉的雪花让她一下惊醒过来,我这是在哪?周晓晓张开眼,感到自己仰面躺在雪地上,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天空,雪花一片一片飘落下来掉落在脸上。   突然一股大力拽了自己一下,把自己向前拖了一段。她扭头一看,一个身影匍匐爬行在她前面,那人在雪地上爬行几步,便用力一扯手中一段布带,再爬几步,又回首拖动布带,那带子从两肩绕过她的腋下,拖动自己一起前进。   周晓晓回过神来,终于想起自己已身在几千年前的时空中,之前她摔倒在雪地上,现在这是?对了,是俞行知,断了腿的俞行知,正在前方一路爬着一路拖着自己前行。   身下雪里一道长长拖行的痕迹,一眼看不见头,他已不知这样拉着自己爬行了多远!周晓晓飞快跳了起来,几步上前扶起俞行知,只见他脸色青白,手脚冰凉,衣物上甚至结了冰霜,他看见周晓晓,说不出一句话来,嘴唇瓮动几下,昏迷了过去。   “撑着点!你一定要撑着!就到了,我们就到了!”周晓晓一把将人扛上肩头,肩上的躯体像冰块一样冰凉,他的四肢无力的垂挂下来,不知生死。周晓晓心中焦虑,甩开脚步奔跑起来。好在熟悉的山丘很快出现在眼前,那三棵巨大的雪松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见之心喜。   周晓晓快步来到雪松后,将一些遮蔽用的树枝拨开。   露出一个不起眼的洞穴来。   洞口不大,钻进洞,里面却别有洞天,洞内深深蜿蜒不知几许。   进洞不远处的石壁凹出一个天然石室,室内堆积着早先周晓晓囤积的柴米皮毛等物。   周晓晓迅速在石室内升起火堆,却也不敢马上烤火,在远离火堆的角落堆了一大摊皮毛,把两人身上的湿衣服都脱了,钻进皮毛堆里。扯来最大的那张虎皮,严严实实的盖在面上。   人在冻僵以后需要快速复温,但是不能立刻烤火,否则轻则血管痉挛,重则皮肤坏死。至于传说中的搓雪和泡冷水等方式也是不可取的。正确的方法是迅速脱去湿衣,置于不高于37-40度的环境中取暖。然尔在野外,没有精确恒温的设备和条件,人体皮肤确实是最便捷易得的取暖设施。   当然这看起来很旖旎浪漫的场景,其实是一个非常艰苦的过程。   想一想在寒冬腊月,让你抱着一个冰块睡觉是什么样的体验,不仅冻得你无暇多想任何事情,甚至一不小就冻伤自己的皮肤。   周晓晓此刻就抱着这样一块巨大的人形冰块,冻得她上下牙齿捉对儿打颤,她还不敢睡着,一旦皮肤冻得发疼,就要变换位置,防止自己也被冻伤。   到俞行知的体温逐渐恢复,她还要强迫自己爬起来,钻出洞外清理痕迹,好在雪越下越大,皑皑白雪很快抹去了两人一路留下的痕迹。   回到洞内,她把火堆移近,架起一个瓦罐,烧开一罐雪水。   俞行知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体温恢复,身体柔软不再僵硬,好歹有了一丝活气。   周晓晓勺一碗热水,慢慢喂他喝下。自己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头睡去。   俞行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干燥的环境里。   他已经被痛苦折磨了许久,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舒服的睡眠了,舒服得让他几乎抗拒清醒过来。   然而他还是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洞穴之中。   洞内燃着一堆火焰,不时响起轻微的火花噼叭声,火上架着一个瓦罐,隐隐飘出诱惑人香味。   他躺在一个温暖的皮毛堆中。   随着他的醒来,身边似有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   接着一个毛绒绒的脑袋钻了出来,脏兮兮的脸蛋上睡眼惺忪。直到看见他醒了,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就毫不掩饰的荡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你终于醒啦,真是太好了。”   那位姑娘溜出皮毛堆,揭开瓦罐的盖子,盛出一碗热呼呼的肉粥。   “来,起来吃点东西。”她笑吟吟的说。   她只穿着一件单衣,年轻的身体靠近过来,玲珑的曲线一览无余。俞行知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他飞快的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周晓晓正要扶俞行知起来喝粥,却看他突然涨红了脸别过头去。   这是怎么了?周晓晓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长袖长裤,衣服里面还穿了肚兜,没毛病啊,遮得严严实实连个肩膀都没露。   这古代人也太难伺候了,都这种情况了,我起来给你装碗饭难道还要里三层外三层穿戴整齐吗?周晓晓决定不理会他。   俞行知感到一张温热的小手,贴上了自己肩膀的肌肤,把自己半托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着片缕,境况比起那位穿着单衣的姑娘还更为糟糕。   正没奈何之时,一口香浓的肉粥已喂进他的口中,那混合了肉丁、菌菇等物,炖得稠稠的热粥顺着食道滑下去,简直一路抚慰了他伤痕累累的身心。   他感到自己饥饿的肠胃乃至全身都在叫嚣着渴求下一口。他太虚弱无力,无法抗拒也迫不及待的渴望汲取这久别的美味。   他一面吞咽着一面迷迷糊糊的想着:虽然不合礼教,但且先……事急从权吧。   看着再度陷入沉睡的俞行知,周晓晓叹了口气。   环顾这个山洞,洞内一角堆积着她早先囤积的干柴,大米,熏肉,干货和一些衣物。   两人的话生活个十天半月是没有问题。   然而,这会对林府来说,走丢的不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烧水丫头,而是一个十分紧要的逃犯。   等匪祸过后,封山搜索是不可避免的。   到时候如果她带着一个重伤员如何逃走?   最为重要的,周晓晓心里明白却不愿提起,她不敢呆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去。   这里缺医少药。她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俞行知,这么严重的伤,加上断了一条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只怕……她摇了摇头,回避了这个问题。   一个人走吧,不要再搅合进去,这条命得之不易,难道你还想再一次体验死于非命的感觉吗?   把他留在这里,洞里的东西都留给他,也算对得起他了,剩下的只能各安天命。   我本就是一个凉薄之人。   周晓晓折断了手中的树枝,下了决定。   她站了起来,给自己换上事先准备好的男装。随后将柴枝整齐的累在俞行知卧榻附近,再将食物和水都摆在他伸手可及的位置。又把火堆移近,瓦罐架好。   左右看看,已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想默默离开,脚下生了根似的迟迟不动。   眼看着俞行知毫无血色的脸上,墨青的眉头微微颦动,缓缓张开双眼,那目光在自己厚实的衣物和大大的包裹上流连了一番,先是有些迷茫,随即他似乎立刻就明白了,露出了然的神情。   要是他留我怎么办?周晓晓对自己说,不不我不能再心软了,我并不亏欠他什么。虽然他拉了我一段路,但我也救了他。把这些生活物质留给他也算是尽我所能了。   “我……”   她正要解释,却看到那人慢慢撑起身来,伸出双手,低头缓缓冲她一礼,客客气气地道别:“姑娘救护之恩,无以为谢,他日若得不死必有厚报。还请万望珍重。”   周晓晓呐呐无言。强迫自己不再看他。扭头出得洞来。   下了一日夜的雪,洞外一片冰雪覆盖的世界,没有任何人马出现过的痕迹。   周晓晓将洞口盖上松枝,用冰雪覆盖得看不出丝毫端倪。   一路倒着走,边走边清理沿途留下的痕迹,直到走出很远的路,才踩着一块简易木质滑雪板,滑溜着从雪山的另一侧下山去了。 第4章   滑雪下山的速度很快。   约莫一个时辰,周晓晓来到山脚下一个叫做李家屯的小镇,此镇在山的南面,离坐落在山东面的邛城还有二十来里的距离。周晓晓打算在镇上住一夜,隔日买个代步的牲口再出发。   今日镇上恰逢集市,虽已快散集,热闹了一天的泥泞道路上汇集着从周边村庄前来赶集的乡民。   坑洼不平的石板道两侧熙熙攘攘地挤着各类简易的小摊子,卖些吃食鞋袜等物。   路上行走的人们也有不少插着根草标,有些抓着两只鹅,有些挎着一篮鸡蛋,有些担着一担柴。   因靠着大山,交易着各种山货的猎户也不少。   周晓晓此刻戴着一个双耳狗皮帽子,身着土布棉袄,外罩一件虎皮坎肩,脚下登着双毡疙瘩,脏兮兮的脸上两块明显的高原红,一副标准的山间猎户打扮。混在人群中一点也不起眼。   周晓晓认真观察一圈,没见到显眼的搜索人员。方才放下心来。也许是此地和林府别院分别在大山的两个方向,尚且没有人搜到这里。   热闹新奇的古代集市并不能让她感到兴奋。   她只觉得心中涨涨地难受,烦闷地在人群中走了一段路,看到一家医馆,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收购各种草药。   周晓晓敲了敲很有些年头的木质柜台,店里的伙计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那少年冲她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来。   “客官是求医还是抓药?”   周晓晓把包裹往上一放:“我这里有上好的虎骨鹿茸。店家有收吗?”   少年转头冲里屋喊道:“阿爹,卖药草的来了嘞。”   “收的收的,小哥有什么山货且先拿将出来。”里屋转出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中医。   老者开的价格十分公道。加之周晓晓因有林府顺出来的财物防身,也不计较这些。很干脆的把山货都脱了手。   “小哥若是还有些好皮子,也可匀些给老朽,这天寒地冻的,老朽想给这娃子做身皮袄子。”老大夫指指周晓晓身上的虎皮坎肩说道。   周晓晓想起了放在山洞内的那一堆皮毛,也就随即想起了那躺在皮草堆中的俞行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能不能熬得过去。   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错事,心里空落落的难受。离开医馆的时候,周晓晓手上提了一叠的药物,刀伤药,烫伤药,消炎草药,冻伤膏还有一对正骨夹板。   我买这些到底是想干什么,周晓晓魂不守舍想着。   她找到镇上的客栈住了进去。   食不知味的混饱了肚子,往客栈里温暖的大炕上一倒,却辗转难眠了。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会梦见俞行知被林秉仁抓住血淋淋的砍成几段,一会梦见俞行知身死洞中,被野兽啃光了尸骨。   大汗淋漓地醒来,看到天光大亮。   她从炕上一蹦而起,找客栈老板租了一艘雪橇车并八条雪橇犬,又买了一卷被褥,就卷着被褥提着草药跳上雪橇。   八条雪橇犬一起发力狂奔,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向着山洞狂奔而去了。   回到小山坡,看着三颗雪松周边和她离开时一般无二,周晓晓觉得心情明媚起来。   她扒开洞口的积雪和遮蔽物,把雪橇犬赶进洞,雪橇车拖进洞内,正要唤人。   洞内的情景却让她心头一凉。   篝火熄灭,石室内暗淡无光,透着洞口照进的微弱光线,隐约可以看见皮毛堆的边缘一动不动的趴着一个人。   那人裸露着苍白的后背,一只手臂无力地向前伸着,不知死活。   周晓晓心里咯噔一声,快步跑上前去,小心地将人翻转过来,只见俞行知面如金纸,牙关紧咬,一摸额头,滚烫得吓人。   周晓晓心里终于涌起十二分的内疚。   她责备自己,你怎么就变得这么狠心,人家在冰天雪地里都没有弃你于不顾,你却把这么重的伤员一个人丢在山洞里自生自灭。   一边谴责自己,一边快速行动起来。   重新燃起篝火,把带来的铺盖铺上,内服的草药加入瓦罐里煮着,外用的伤药调理好,给病人的外伤重新处理了上药包扎。另还要掩盖洞口,安置雪橇犬。正好一通忙乱中。突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响起。   周晓晓急忙来到俞行知身旁。   “你醒了?”   一摸他的额头,依旧烧得厉害。   “混……混账。”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梦呓,“住……住手……放开我。”   烧得这么厉害,都说起胡话了,周晓晓急了。   “是我。我回来了。”她只能轻声安慰他。   将消炎止痛的草药煎好,周晓晓扶起虚弱的病人,小心翼翼的灌了下去。   喂完药,刚刚转过身。   身后传来含糊的声音。   “别……别走,别丢下我。”   周晓晓觉得心有些酸。   她坐在俞行知的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我不走了,你别怕。”   然而那人烧得迷迷糊糊,听不见外音,只不时发出几声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喉音。   周晓晓在心里想,如果之前我走的时候你这样求我,我可能就不忍心走了。   偏偏你要斯斯文文的道别,让我都说不出反悔的话来。此刻发烧得这么厉害,再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她心内有愧,是以加倍细致地照顾俞行知,用凉水不停地擦拭他的脖颈,腋下,四肢及手脚心。额头的冰帕换了一条又一条。直至他高温终于降下来,缓缓醒过来。   俞行知睁开眼,看见周晓晓,一时眼中宛若星辰晃动,似有万语千言却出不了口,最终只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就这一个浅浅的笑容,让周晓晓觉得自己冰封的心湖,随着这一笑啪嗒一声,裂出一条缝,从缝中钻出几片绿色的嫩芽来。   俞行知的伤势反复。烧退了又烧,烧了又退,反反复复。   人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昏迷时,他总能感到一个温暖的身体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细语鼓励着他。   清醒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个忙忙碌碌的身影喂食换药,便溺相援,毫不避讳。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到自己望过来时总是露出坦荡爽朗的笑容来。   她这般不避嫌的照顾于我。   若是……能有幸捡回这条命,我必定求娶于这位姑娘,方才能不损她的名节。他有些昏昏沉沉地想着。   当他在又一次高热退去后缓缓醒来。   俞行知看见周晓晓正在收拾洞内的东西,那少女身手敏捷地把皮毛都堆上雪橇车,麻利地给一条条雪橇犬套上缰绳。   她又要走了,意识到这一点,俞行知觉得自己的心沉入了一片黑暗中,他很想开口挽留一下这位杜鹃姑娘,请她留下来陪伴自己,不要让自己一个人在这又黑又冷的山洞里受病痛的煎熬直至死去。   然而良好的教养让他开不了口,他不愿也不能拖累一个素未平生的姑娘陷入危险的境地。于是他很快勉强自己控制好情绪。准备好再次平静的道别。   周晓晓套好雪橇犬,一回头,看到俞行知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种伤心难过的表情来,可是这种表情很快消失了,他换上一副平静的面孔,甚至还勉强自己摆出一点点的笑意。周晓晓走了过来,把俞行知连人带被子一起卷了起来,安置在雪橇车上。   俞行知大吃一惊:“你……是要带我一起走?”   “我带你去找大夫。”周晓晓把自己的狗皮帽子罩在他头上,系紧束带,“你不能死。”   俞行知觉得心似在温暖的泉中滚了一滚,同时他知道这样的行动太危险了,会连累这位姑娘,应速速拒绝。   然而当周晓晓圆溜溜的眼睛贴近他的脸,冲他笑一笑,伸手给他地压紧身上的皮毛被褥时,他感到一股让人眷念不舍的温暖,出于对这份温暖的贪恋,出于对生的渴望,他最终没有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当雪橇启动,一路下山的时候,俞行知道只觉自己的心脏一半浸泡在被拯救的幸福感中,一半浸泡在对于自己自私的深深谴责感中,酸楚自知,难以言喻。   两人抵达李家屯,正是傍晚时分。周晓晓径直来到之前的医馆,先前那位少年正在落门板,看到他们,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帮忙把病人一起抬进内院。那位老大夫检查了俞行知的伤势,捋着胡须露出凝重的表情。周晓晓悄悄反手握住别在后腰的一柄解腕刀,如果情况不对,她不惜动用武力强迫他为俞行知治疗。   “孩儿,去将门板落了,前院的火烛都熄了,关好房门。”大夫对那个少年说道,“速去,速去。再烧些热水备用。”   他又对周晓晓道:“还要小哥来给老朽帮忙。”   周晓晓慢慢放开背后握刀的手,口中道:“多谢先生。”一面保持着警惕,一面上前给他打下手。   俞行知性格坚韧,即使疗伤过程十分痛苦,他也一声不吭,只是咬紧牙关别过脸去.   如果不是那紧拽拳头的手不住颤抖,甚至让人以为医生手下处理着的狰狞伤口,不是在他身上一样。直到大夫给他接上腿骨的那一瞬间,他才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满头虚汗,面白如纸的昏迷了过去。   便是见多了伤患的医者都忍不住叹息:“唉,这个林府恁得如此霸道。将人这般的往死里折辱。”   正给俞行知擦汗的周晓晓听得这话,心里一惊,转过头来警惕地看着他。 第5章   “小哥你休要如此看着老夫。”   那老者道:“好教你知晓,老朽早听得林府丢了一个要紧的逃奴,午间镇上有衙役持那海捕文书挨家挨户通告过,但有举发者奖十金。那逃奴的相貌特征和这位躺着的是一模一样。”   大夫不住摇头叹息,“我知那林府二位大爷素来霸道,这位小哥又伤得如此模样,医者仁心,却是不忍将你二人解告上去。只是今日已有林府仆役在镇上来回搜索了两遍。我这里却也不敢留你们,现家里有驴车一辆,可赠与你二人代步,你速速带着他趁夜离去吧。”   周晓晓有些羞愧,她以歹人之心度人,却没想到遇到良善之家。她掏出金银相赠,这位老者推辞不受,后推却不过,只取了少许医药资费。   周晓晓把俞行知抱进驴车,盖上厚实的被褥,把山上带下来的皮毛和雪橇犬留在院中。   那少年看着那张虎皮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阿爹,我驾车送他们到村口吧。”   老者道:“也好,若有人问起,你就说张家村的王大癫痫发作,请我过去看看。”   少年一直把他们送出小镇外很远,周晓晓在古道上和他告别。   驾着驴车回首一看,浓厚的夜色中依然看见那十二三岁的少年笑着挥手,露出一口大白牙来。   驴车缓缓地在幽暗的古道上走了一夜,依旧是寒冷而静寂的暗夜,因着有人同行就显得不再那么寂寞。   周晓晓坐在车头,时而回头掀开帘子张望车厢内的情况。   俞行知若是醒着,总是用那双盛满星辰的眼眸凝望着她。   周晓晓也就不自觉地笑了,她摸摸一直背在身上装满珍宝的包袱,想想车内伤情稳定的俞行知,感觉紧张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她轻轻地哼着歌,看着东方渐渐泛白,朝霞的光华在大地上铺展开来。   “前方不远就是邛城,林家的祖屋在那里,他家在城中势力庞大。我们可不能进城,得绕路过去,今晚上只怕还得露宿郊外。”驴车走上了官道,周晓晓看着遥遥在望的城池说道。   这时身后隐隐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周晓晓回头一看,身后远处道路上扬起大量烟尘,一簇人马直追而来。   这些人是冲着她们而来!   周晓晓大惊,鞭策驴车急行,然而驴车怎么比得上快马,少顷已能隐约听见传来“站住!休跑!”的呼喝声。她心中无比焦虑,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拼命抽打驴背。   这时身后的车帘掀开,伸出一只苍白却骨节分明男性的手来,那手接过缰绳。   在周晓晓错愕之间,俞行知一手接过缰绳,一手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提起,把她抛过路边的灌木丛去。   周晓晓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她顺着官道边土坡一路咕噜咕噜滚下坡道,摔得七晕八素。   等她缓过神来,听得一片嘈杂的人马声越过她的头顶,向前而去。   那些追兵或许是因为之前间隔尚远,没发现驾车的人中途换了一个,甚至没有留意到半途被抛下来的她。   她急忙连滚带爬地爬上坡道,看到不远的前方驴车翻在地上,周边数十匹骏马围着打转。   周晓晓隐身在路边的灌木丛后,悄摸摸地靠近过去。   透过草木的间隙一看,那簇人马当中捧着一人。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紫秀团云纹肩袍,一双吊梢眉,眼下两团乌青,耳后簪花一朵。正是林家行二的林秉直。   周晓晓一看到他,整个人如坠冰窟,在周杜鹃这副身体的记忆里,这个林府二公子是一位□□掳掠,无恶不做的恶霸,他不仅男女通吃,而且性格扭曲,手段残酷,每年被他虐待折磨至死的少年少女不知何几。   此刻他正得意洋洋地看着随从将俞行知捆翻在地。   周晓晓趴在树丛后,一动不敢动,她既害怕得全身颤抖又揪心得难受。   却见那对李家屯的医生父子,被反剪着双手,从人群中推出跪在地上,林秉直来到那少年身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雁翎刀,哗得一声洞穿了少年的身体。   那昨日还笑着挥手的乡间少年,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挣得几下,不再动弹。   周晓晓猛得一下捂住了自己嘴巴,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冲上脑门,她死死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叫出声来。   那老医生扑在儿子身上,失声痛哭,破口大骂:“畜生!恁得如此狠毒!你说寻到此人,便饶我和我儿性命,我已昧着良心引你等前来。谁料你这天杀的恶魔,竟害我儿性命!”   话未说完,只听刀韧破风一响,老者的脖颈处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喷薄而出,他欲再骂,却只能从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   最终倒在了儿子的尸身上。   那林秉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两具身体,满不在乎地说了声走。   一众从人将俞行知携上马背,向着邛城的方向扬长而去。   等人群走远,周晓晓从树丛后慢慢爬了出来。   她扶起还有一口气的老医生。   那老者看见是她,眼中垂泪,嘶哑着说了一句:“对……对不住。我也是没奈何,他们发现你二人的痕迹,用娃子的性命威胁我。”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也许极致的愤怒,会让人出离了恐惧,周晓晓周身的颤抖渐渐停了,她甚至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镇定了下来。   她从破败的车箱里找了块布料,盖住医生父子俩的尸身。   “你父子二人,因我无辜受累,还请一路走好。这个仇,就由我来报。”   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将车厢内能用的药品物资打一个包袱背在背上,发足向邛城一路奔去。   进了城内,依靠这副身体幼时在林府生活的记忆,周晓晓很快找到林府所在地,绕着围墙细细勘查一番。   此刻若有人,会看见林府围墙外一角的竹林中。   一个少女蹲在沙地上用一根竹枝正勾勒着一份地图,她心中仿佛默默推演着什么,用那一条细枝在沙地上轻轻点顿。   执枝的少女虽年幼,却散发出一股和年纪不相符的森冷气势,她冷冷的目光时而看向前方,似乎能穿透围墙,进入那深深庭院。   随后她站起身来,踩灭沙图,折回城中购买所需物料。   是夜,林府高高的围墙边,出现一个一身黑色劲装的小巧身影。   那身影用一根长竹在地上一撑,轻巧地跃上了墙头。   只见她口中叼着一把匕首,在墙头张望了一下,随即揉身跃下,着地时仅留下猫扑一般的微响。   那身影一落地便隐没入树影花丛之中,沿着阴暗处一路迅速向内院摸去,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极为熟悉。   此人正是周晓晓,她白日里仔细思虑,占着原身周杜鹃敏捷的身手武艺,又将周杜鹃幼时随父亲在林府居住的记忆搜寻了几遍,趁夜前来劫人。   内院的两名值夜的家丁正提着灯笼走动,草丛中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是猫吗?”   其中一人伸着灯笼张望。   突然眼前黑影一晃,两人同时感到后脑勺一股大力袭来,顿时失去知觉,委顿在地。   周晓晓出现在两人身后,将昏迷的两人拖到假山背后,剥下两人的外衣。   自己换上一套,另一套收拢备用。   又轻车熟路地摸到库房,找到火油引线等物,在隐蔽处浇上火油,拉出一条长长的引线,巧设机关,掐算好起火时间,点燃引线。   布置好这一切,周晓晓猫行向着林秉直的住处而去。   在一间华丽奢靡的卧房内,俞行知仰面躺在一张雕花圆桌上。   在他的对面好整以暇地坐着一个男人,用恶心且淫亵的视线上下打量着他。   那个男人的舌头不时舔着牙齿发出猥琐的啧啧声,用一种兴奋压抑的语调幽幽说道:“莫要说我不给你机会,我再问一次,是谁,帮你从我大哥手中逃了出来。”   俞行知一言不发侧过头去,但他内心确实感到深切的恐惧。   他不敢去想自己要遭受怎样的奇耻大辱。   当那像蛇一样又冰冷又恶心的手指爬上自己脸部的皮肤时,他深恨自己一时软弱,没有在落入这个变态手中之前果断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闭上双眼,那个人,她应该安全逃脱了吧,这大概是自己坠入深渊之前,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林秉直此刻感到兴奋异常,他伸手钳住俞行知的脸,他想起少时自己随父亲和大哥去京都,远远见过这位俞家五郎,那时他如明珠一般被众人捧着,自己甚至没有和他说话的资格。   如今这个京都里最光华夺目的少年公子,居然也有落到自己手中,任由自己肆意妄为的一天。   “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就休怪我无情。”他把那如兰似玉的面孔掰过来,笑盈盈地说道,“我会让你后悔投胎做了人。”   可是他没在俞行知眼中看到想象中的恐惧,而是看到俞行知眨了眨眼,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来。   同时一把冰冷的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咙,一个冷冷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你再碰他半下,我让你立刻做不了人!” 第6章   林秉直平日占着家里权势在这边陲小城横行霸道,实则外强中干,内里是个空心草包,比不上其大哥狠辣之万一。   此刻,那冷森森的匕首在脖子上一架,顿时吓得他两股战战,口中只不住地求饶。   因惯知其林秉直懦弱本性,平日他父兄从不将要紧事交付于他,只任凭他日日游手好闲。   此次林秉仁本是秘密独居别院刑讯迫害俞行知,岂料遭遇山匪,走丢了从京都隐秘绑票来的俞行知。   情急之下只得调集城中老宅人手协同追捕,谁料到让平日无所事事的二世祖林秉直误打误撞给逮到人。   林秉直见猎心喜,一来想遂了自己淫|欲,二来想自己先拷问清楚,也好在父兄面前挣一把面子。   因此虽抓到俞行知,却隐瞒不报,机缘巧合也因此便宜了周晓晓行事。   周晓晓将林秉直五花大绑,口中堵住棉布,方才解开俞行知的绳索,将他扶下地来。   俞行知一把握住周晓晓的手,口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说你不该来这里,然而若不是得其相救,自己难逃奇耻大辱。又想说多亏你前来,可是让她只身犯险却绝非自己所愿。   周晓晓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幸好你没事。我带你走。”   “不,不可!”俞行知凝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为我只身犯险,解我奇耻大辱。此深恩厚德我铭感五内。只是我伤重难行,此地又戒备森严。请你听我一言,速速离去,勿以我为念。”   周晓晓待要回话。俞行知将她向前一拉,轻轻在怀中拥了一下。   俞行知从小家教甚严,言行向来循规蹈矩,知法守礼。若是平日里他无论如何做不出这等举动,只是此时他心存死志,难免放纵的自己心底所愿。   “你将这把匕首留给我,让我手刃此人,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他在周晓晓耳边轻声道。   “你胡扯个屁!”周晓晓一把将他推个跌咧,气得连粗话都冒了出来,“我这千辛万苦,冒着风险地跑进来。难道就是为了给你递把刀自裁的吗?”   她不由分说给俞行知换上家丁的服装,又掏出两块黑炭,把俞行知的头脸摸得一片乌黑。   这时屋外渐渐嘈杂起来,有人隔着窗子唤道:“二爷,库房那边走水了。福瑞已带人过去了。二爷休惊。”   周晓晓拉过林秉直,用利刃顶着他的后背,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说一句你跟一句。多说半个字,休怪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唬得林秉直将头点得似小鸡啄米。   周晓晓拔出他口中破布,耳语一句。   林秉直便冲着窗外大吼一声:“都给老子滚!”   周晓晓又悄声说一句:“谁扰了爷的兴致,爷让他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林秉直学着喊了一遍。   眼看着周晓晓随即将一个水杯咣当一声砸在窗户上。果然窗外的人立刻散去,就连原先守在外面伺候的,也生怕被迁怒而离得远了些。   林秉直心里暗暗叫苦,这是哪里来的贼婆娘,竟然对他平日里训人的口气一清二楚。这下别指望外面的那些个蠢货进来相救。   周晓晓堵住林秉仁口鼻,将其踩翻在地,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为那对死在他手中善良的医生父子报了仇。   林府的管家福瑞觉得近日真是诸事不顺,先是两日前山里的别院遭了山匪,别院遭山匪本也不算什么大事。谁知道大公子偏偏不知何时,悄悄地带人住在里面,在匪患中受了伤。庆幸得是只受了轻伤,不然京都里的老爷还不摘了自己的脑袋瓜子。   不过在乱中大公子走失了一名要紧的犯人,现拿了名帖请府尊大老爷发下海捕文书,正以寻找逃奴的名义四邻八乡地搜捕。   小公子听闻了此事,也来了兴致,每日鸡飞狗跳地打点人马,说是要帮大哥找人。抓了不少无辜之人,闹了几次笑话。   今日不知又拿了什么人,关在房内折腾,竟是连走水也不管不顾了,这府内也没别的主子,只得自己拿主意。只是好好的库房不知何由,竟然起来如此大火。   福瑞指挥满院子救火的人忙乱得跑来跑去。   忽瞧见一个小厮背着一个头脸都被熏得黑漆的伤员向着外院奔去。这个背人的小厮看似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哪个院子的。他背上之人被烟火熏得一脸乌黑,不知道死活。   “这厮是哪个?怎生伤得如此?”福瑞拦住了他们。   那小厮喘了口气,托了托背上的人道:“回福爷的话。这是二门外李婶家的老五,因见库房走了水进来帮忙,被烟熏着了,小的正背他回去找他老子娘。”   “唉,速去,速去。” 福瑞挥手让他们离去。   看着那小厮身量虽然不高,背着一个人却毫不吃力,溜烟儿地跑了。福瑞心想:这小子说话伶俐清爽,力气还大,不知是谁家的小子,等忙过了今夜再打听着提携提携。看是否得用。   却不知假扮成小厮正是周晓晓,此刻周晓晓大步狂奔,不敢回头,手中紧握藏在袖中的尖刀。趴在她背上假做昏迷正是俞行知,也是紧张得一身冷汗。   好在有惊无险,周晓晓就这样背着俞行知,堂而皇之地穿过众人,因得着火,一片混乱,也无人再来询问,两人来到马厩,周晓晓牵出一匹骏马,携俞行知上马,打马向东城飞奔而去。   两人来到城东,有一处废弃的城隍庙,此刻天色微明,街道上尚且空无一人,周晓晓带着俞行知进入破庙,一把掀开佛龛下厚重的台围。   只见地上原是周晓晓早先布置的一床被褥,上丢着几个乱七八糟的包裹。   周晓晓将俞行知塞进供桌底下,说道:“你在这里等我。”说完转身即走,却被一只手握住手腕。她转回头,看见俞行知拉住她的手臂。   俞行知轻轻唤了声:“杜鹃。”   缓缓摇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   周晓晓笑了,她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还有个名字,叫周晓晓,你也可以叫我晓晓。”   她将俞行知的手掰下来,“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回来,不必担心。”   东城门方开不久,进出城的只有稀稀落落的三两个人,守城的兵士正百无聊奈地打着哈欠,城内一姓郑的通判亲率两个都头并一二百士兵,疾奔而来。郑通判在城门口勒马站定,口中呼喝:“莫要走了强贼!”下令封锁城门,许进不许出。当值的城门守备急忙迎向前来。   “不知发生何事?通判如此着急?”   “你却是不知,今日凌晨有一恶贼,竟于林府中纵火行凶,伤了林小公子性命。府台大人震怒,下令封锁四面城门,并令我等四处严查,限时捉拿凶手。”   城门守备顿足道:“这可怎生是好,方才城门初开之时,已有不少人口出入。其中一人便是骑着林府马匹,出城去了。”   “确有此事?你可仔细看清了?”   “小人素来和林府二公子也有些往来,林府马臀上的标记和林府仆役的着装却是识得。”   “那马上是一人还是两人?马上人容貌几何你可清楚?”   那时候城门初开,几个守备都还在躲懒摸鱼,只叫一小兵去开城门。这守备也只是远远看见林府的下人打马出城,因林府素来行事张扬,也懒怠询问。   这下因恐上官见责,只得胡掰道:“因那马跑得飞快,小的们不曾看清容貌,那马背上当先一个骑士,身后好似背着……对背着一个人。出了城门沿着官道一路而去了。”   这姓郑的通判心中一喜,心道这缉拿贼人的功劳需得落在自家身上了。一面派人回去通告,一面打点起人马快马追去。   城门口正一片混乱中,一个年轻的农夫,拖着一辆空板车悠悠哉哉的进城来。   郑通判等人从农夫身边疾驰而过,无人留意这面色蜡黄平平无奇的庄汉。这庄汉回首看着滚滚而去的人马,眨了眨那双与面容不太相称的灵巧的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   原来周晓晓心知携带重伤的俞行知不易逃跑。是以使了一计,自己穿着林府仆役的服饰,背着一条卷起的棉被一早冲出城外。实着把俞行知藏在城隍庙内。到的城外不远,换上自己早先藏好的服饰,乔做进城的农夫,再度混进城来。却引得追兵出城追去。 第7章   蓬莱客栈是城东一家十来年的老店。   因着价格公道,环境整洁受到众多来往邛城的行脚商人的喜爱。   今日一大早,便有一面色蜡黄的庄稼汉拖着个平板车前来投店,车上坐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那妇人面色苍白,围着块厚厚的头巾,身上搭着条棉被,显是病了。   店小二殷勤上前招呼。   那庄汉言道:“小子本是城东一百里地牛家村人。因着婆娘怀了娃,身上有些不爽利,昨日特来寻杏仁堂的大夫抓药看病。本想今日一早回村去,怎知方才到城门口,说府台大老爷下得禁令,封锁四城,捉拿要犯,只让进不让出。没奈何,投贵宝店且住几日。”   店小二道:“客官来得正好,小店二楼有暖和的上房,整好教娘子修养。一日只需费钱二十文。”   庄汉拿出一吊钱递给小二,笑道:“还烦劳小哥找间安静齐整的房间。”   小二殷勤道:“客官且随小的来,您和娘子只管宽心歇下,小人稍后去城门打听,何故封的城门,何时解禁,好教客官早早知晓。”   那庄汉便抱起那妇人,随小二进店。   小二哥瞥见那妇人露出半张若隐若现的芙蓉面,端得是艳丽非常,不觉心跳加速,暗暗想道:“这粗汉竟娶得如此美娇娘,莫怪他如珠似宝地看待。若是我有一日也娶得这般美貌的妻子,我也舍得给她住二十文一天的上房。”   进入房内,屏退小二关上房门,那面色蜡黄的农夫就回过头来,冲着床上的娘子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我说没人会发现吧。小二哥看到你路都快走不动了。”   那妇人面色微红,别过头去,一开口却是男子低沉的嗓音:“莫要取笑。”   原来这农夫乃周晓晓假扮,而那身怀六甲的妇人却是俞行知假扮。   此番关乎性命,周晓晓事前着实反复思虑,精心筹备。   话说先时她于城皇庙接出俞行知,妙手将其打扮做女装。周晓晓前世便是个喜欢钻研化妆的女人,俞行知也容貌俊秀,经她巧手修饰,又用被褥衣服等遮盖住俞行知男性的身材,倒是把俞行知扮得惟妙惟肖。   此刻屋内无人,周晓晓打开包袱,哗啦一声摆出事备好的林林总总各类化妆用品,古代化妆品有限,她花了不少心思勉强凑上替代用品。   “趁现在安定下来,我们收拾得仔细一点,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周晓晓拿出一条棉线,给俞行知绞去脸上的汗毛和细微的胡须。她用嘴咬住棉线的一端,俯身靠近。   俞行知感到她呼吸间微微的热气不时拂到自己脸上来,脸颊就慢慢地红了。周晓晓绞完脸,发现俞行知面泛桃花,不由好笑。   “我知道叫你扮作女子你觉得不好意思。不过这会不是逃命吗?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你说是吧。”   周晓晓一面说着一面手上不停,绞完脸,洁了面,又给他敷上了一层薄薄的香粉。   “能靠化妆改变的也只有容貌,这还是得益于你底子好。但是身材举止是没有办法的。你的脚、手、脖子都不能露出来。特别是手一定要藏在袖子里,这男女的手相差太大,千万记得一旦露出来即刻穿帮。还有你不能开口说话,如果有人和你说话,你就假装羞涩,女人羞涩是怎么样你知道吗?你看我,看我。”   周晓晓用一张刻意扮得邋遢蜡黄的面孔,冲俞行知飞了个媚眼,又“娇羞”地低下头去,把俞行知逗得笑了起来。   “一个人的眉型改变,整个人的面貌都跟着变化。所以只好委屈你了,等我们安全了,我再帮你画回来啊。”   不等俞行知抗议,已将他疏朗的长眉毛修剪,素手翻飞,用明暗不同的粉修饰了他男性宽阔的下颚和高挺的鼻梁,再描画两道弯弯柳叶眉,勾勒出妩媚的眼线,最后朱唇一点,大功告成。   周晓晓移来铜镜,那镜中哪还见着男儿郎,只见纤纤新月眉有情,点点秋水眼含春,真个是肤若凝脂,面泛桃花的美娇娘。   周晓晓在一旁将手一拍,“哎呀,这整太漂亮了也不好,别另外惹出事非。”扯来两片狗皮膏药,贴在俞行知两边太阳穴上,将他头发草草挽个髻子,取一块花布包在额头,用一条大毛围巾,围住脖子并半个下巴,左右看得半晌,方才满意。   周晓晓折腾完俞行知,方才开始整理自己。只见她取来新鲜橘皮,捣出汁水,再调进稍许墨汁,细细匀在自己面上,把脸色染得蜡黄。在眉毛上精心粘了几许毛发,巧用眉笔轻扫,生生整出一双粗旷的扫帚眉。头上戴着狗皮兜帽,脖子围着条破旧围巾,穿一身田里庄稼汉常穿的大棉袄子,完全是个田里乡间常见的庄稼汉子。   挨得些许时候客栈外便传来嘈杂的声音,声音至楼下起,是有人挨间搜查。   不多时几个兵士砰砰地胡乱一敲门,便闯了进来。只见屋内一面貌平凡的农汉,正端着一碗药,喂躺在床上的小娘子喝药。   那小娘子倒是长得一副花容月貌,突见有生人闯了进来,羞得举起袖子遮了半张脸。却是尤抱琵琶半遮面,病若西子胜三分,那一低头地温柔看得几个年轻的士兵面皮上红了红,举止也不由少了几分粗鲁。   那农汉不住地打捐作揖,只道自己婆娘身怀六甲,带病在身,望军爷多行方便。领头的士官仔细搜寻房间,并无可疑之处,也就不再为难他们,退出屋去。   一日之内巡查的人员来了几波,周晓晓二人均未露出破绽。入夜外间渐渐安静下来,周晓晓方才解开俞行知的衣物查看伤势,经此一番折腾,他的伤情更为严重,然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刻,无处寻医,只能用先前医生留下的药物勉强医治。   周晓晓为他包扎好伤口,将换下带血的衣物都放置火盆里慢慢烧化,把贵重财物并些衣服打一个小包藏于他腹部假作孕妇,又将一柄尖刀压在枕头下,方才翻身上床。一人一条被子并排睡在一起。   因身在险境,周晓晓虽然疲惫,也只浅浅睡着不敢深眠。   俞行知伤重,迷迷糊糊中噩梦不断,浑浑噩噩地一会被饿鬼追杀,一会被恶人逼至绝境。   然而每每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总是突然从凶残的恶人身后探出周晓晓的面孔来,她像那探进深渊的月光,轻轻开口说道:“别怕。”一双莹白的素手就破开浓黑,将他从地狱的边缘拉了回来。   “醒醒,醒醒。”   俞行知感到有人在轻轻拍着他,他在梦境和现实中恍惚了一下,醒了过来。   “做噩梦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说,“别怕。没事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梦中反复出现的面孔真实地就靠在自己枕边,黑暗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关切地看着自己。   一只温软的手从被子里伸过来,握紧了他的手。   周晓晓轻声安慰他:“没事的,你是做梦而已,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在如此的苦难之后让我有幸遇到了她。俞行知闭上了双眼,对自己说。   接连几日城内城外人仰马翻,林家大公子林秉仁亲自出马,四处追寻杀弟仇人,却不知二人就住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客栈里。   周晓晓每日只管精心照顾俞行知,端汤送药,为他调理身体。过得几日风声慢慢松了,小二哥前来告诉他们城门解禁。周晓晓大喜,方才结算房钱,不紧不慢地离开。   途中周晓晓采购一辆不起眼的牛车,两人一坐一卧,悠悠然地赶着黄牛,出到城门口,守城的卫兵在二人脸上和空落落的牛车里瞟了一眼,轻轻将二人放行。   先前险象环生,此刻逃出生天,走在城外的小道上,便是荒芜的野外也别有一番让人胸怀大畅的感觉,两人相顾一笑,都不由心松一口气。   只觉得此刻暮霭沉沉楚天阔,天地宽广任我行了。   此刻唯一的问题是俞行知的伤势,如今还在林家势力范围,因着前车之鉴,周晓晓不再敢寻医问药,只能沿用李家屯那位医生开好的药物胡乱治疗。   俞行知的性格十分坚毅,再痛苦也都一声不吭,最多也只是闭上眼双眉微蹙。   是夜,两人露宿在荒野,山下虽不似雪山上那般严寒,但依旧寒意凛然。   周晓晓蜷缩在牛车上,默默聆听着野外的深夜里各种寂静之声。   她感到身边的人极其轻微的挪动了一下身躯,片刻后又轻轻的一动。   周晓晓翻过身,果然借着篝火的光亮看到俞行知紧皱眉头,疼苦得甚至冒出了冷汗。   “疼得睡不着吗?”周晓晓问。   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她看见俞行知迅速调整了表情,缓缓吐了一口气,方才轻轻地回答她:“不碍事。倒是扰到你歇息了。”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听一听也许能分分心?”周晓晓半托脑袋,在肚子里把看过的各种小说话本转了一圈,挑了一个耳熟能详又比较契合古代人三观的故事。 第8章   “这个故事发生在钱塘江边上,年代不可考。有个叫牛家村的地方,比邻而居着两家猎户,一家姓郭,一家姓杨,”   她看俞行知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也就在脑中把射雕的情节理了理,缓缓说起来,“两家人相处得亲如一家,又恰好两位主妇呢都同时有了身孕。于是他们就约定,如果双方生的都是男孩就结为兄弟,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   萧萧草木,漫漫寒夜。俞行知听着身边响起婉转动听的女声,那声音轻柔地领着他进入了一个新颖奇特侠骨柔肠的世界。   那世界中有快意恩仇也有儿女情长,闻之令人荡气回肠,深陷其中,一时竟忘却了周身疼痛。   她究竟是谁?   俞行知在心中想。   他绝不信周晓晓是一个普通的烧水丫头。   周晓晓的骨子里就没有半点作为奴婢,甚至于没有作为女子的谦卑之感。   她和时下的女子不同,她自信且洒脱,灵惠极致到玄妙,就像是在一个没有束缚充斥大智慧的环境长大的女孩。   她虽然也极力在模仿,但却依然不时流露出一些和世人格格不入的言行举止。   此刻她背对着篝火,柔和的火光把她的轮廓勾勒出一层细细的金辉,她用拨动人心的声音,娓娓地述说着一个奇幻的故事。   俞行知微微启齿,脱口想问一问,你到底是谁?   是人是妖?   来至何方?   然而他飞快的抿紧了双唇。   不能问,他对自己说。   他担心只要口一开,这如梦幻泡影的温暖场景,就会瞬间破裂。   只剩下潇潇草木,寂静寒夜和自己伶仃一人。   不论她是狐仙精怪,神鬼佳人,只要她愿意陪着我,我可以永远不问来处。   他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跳得快了起来,被一股玄妙的幸福感慢慢充满了,不知何时缓缓进入梦乡。   俞行知在清晨醒来,篝火早已熄灭,身边空无一人。   荒野浓雾弥漫,寒冷且寂静。   他撑起自己的身体,举目四望,心中担忧昨日荒谬的想法会一语成谶。   突然,一阵窸窣之声。   草叶纷飞处,男装打扮的周晓晓一跃而出,奔跑中带起的细碎冰霜甩了一脸。   她手上提着一尾活鱼,抹了一把脸,哈哈笑道:“边上竟然有一条小溪,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俞行知不由得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在他笑的那一刹那,晨曦恰好破开浓雾,清晖降临人间。   这个温润如玉的君子静坐于野,然而他眼神中却流连着灼灼之意。   周晓晓一下读懂了这种含蓄的情意,她感到自己冰封的心湖一寸寸的融化开来。   玉阳镇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镇,因镇头一座名为玉阳的古桥搭着镇子和省道而闻名。省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多,桥头也就汇聚了几个镇上乡民挑出来的点心担子,茶水摊子供过往行人歇脚之用。   这一日,午时方过,远方悠悠的驶来一架牛车,驾车的小哥年纪颇轻,身手很是爽利。他将车停在桥头的榕树边上,翻身下车,掀开蓝色碎花的棉布车帘,从车里扶出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媳妇来。   那女子身材分外高挑,容色殊艳,性格似乎十分腼腆,在丈夫的搀扶下慢慢地挨着树根坐下,手脚掩在袖裙中,背对着人。   只露出黑压压的发鬓和一点莹白的侧颜,却也显出云鬓仙姿,美人如玉。惹得几个年轻的小贩都忍不住不时拿眼偷瞧。   “你在这里坐一下,透透气,我去买点吃的。”那小哥显然很稀罕媳妇儿,行动时处处温柔小意,体贴细致。   看得几个摆摊的村妇不免心中泛酸。   凉茶摊的袁大婶用手肘捅了捅卖炊饼的孙寡妇。“瞧那小两口子的粘糊劲儿。”   “不就是怀个娃子,恁地拿三做四的样子。”孙寡妇将口中的瓜子壳啐在地上,“看上去也是小家小户的,怎得就那么金贵了。”   “休要如此说,这小娘子长得倒是着实俊秀。俺在城里张家讨过生计,要俺说那张员外家的千金小姐也比不上这位。”卖豆花的豆花嫂接口道。   “端得是一副好容貌,难怪她男人愿意捧着惯着,看我们村那几个泥腿子,都在偷瞧呢。”   这边一群妇人自以为小声的叽叽喳喳,没人留意树下坐着的“美人”耳朵微微动了动,耳尖慢慢地红了起来。   那小哥栓好牛车,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要了两碗豆花并几块炊饼。   大家才发现这小哥身量虽然不显,但却是个眉目分明的俊秀样貌,人物利索,言语大方。加之说话时似笑非笑的双眸,将翘未翘的嘴角。显得有那么一点坏,又有那么点恰到好处的温和。   正是容易讨女性好感的类型,几个妇人都对他热情招呼了起来。   他靠着豆花摊子,一只手抛接着几个铜板,一边笑眯眯地道:“大姐,来两碗豆花,一碗甜的并一碗咸的。咸的这碗多要浇头,甜的这碗只要淡淡的一点味儿。我媳妇儿口味比较淡。”   豆花嫂一面低头打着豆花,一面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脸颊,那里有一块淤青,是前夜被她喝醉了酒的男人老拳头打的。她心里想着:“要是我男人也有这份细心体贴。就是让我日日五更起来磨豆腐到夜半也成。”   那小哥,也就是男装打扮的周晓晓,端着豆花回到榕树下,一面憋着笑一面将豆花炊饼递给俞行知。   她挨着俞行知坐下,一边吃一边忍不住道:“我都听见了,都在夸你长得美。哈哈。”俞行知饱含无奈地看她一眼,眼眸中带一点纵容和羞恼。   周晓晓也就哈不下去了,尴尬地摸摸鼻子,心里想:“这人也太端方了,半点不好开玩笑。周晓晓,这可是在古代,你正经一点。”   两人于是并肩坐在树下,默默地喝着豆花。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撒了一身斑驳的光影,手工磨制的豆花既香且醇,周晓晓正喝得浑身舒坦。   突然一个好听的男中音轻轻地响起:“在下……嗯……我男装姿容更胜。”   周晓晓惊得差点倒了碗,这话居然是从循规蹈矩的俞行知口中说出的。   虽然这笑话说得又尬又冷,还慢了几十拍。   她却觉得心中像燃起一个小小火苗。   原来不只是自己一个人在改变在适应,对方也在很努力地试图改变自己迎合她。   这个意识让那小小的火苗越燃越大,火势在俞行知温润的目光中迎风而涨,渐成燎原之势。彻底破开周晓晓心中冰封的世界,一时春晖降临,万物破土复苏。   俞行知大概是斟酌了许久,才憋出这么尴尬的一句大违他本性的冷笑话。这会自己倒是被窘得满面飞霞,只显得容色无双,艳若桃李。   周晓晓被他女装下的美艳逗笑,她想说,要不是因为你穿着女装,我就亲你一下。好在她还保留了点理智,没把这个惊世骇俗的话说出口。临了改为搭着俞行知的肩,凑在他耳边悄声说:“走了这么些天,应该比较安全了,要不要一会找个地方让你换回男装。”   ————————————————————   荒郊野道,僻静无人处,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牛车。   周晓晓坐在车头,晃悠着一条腿,想着心事。   她想着方才在树下歇脚的时候说的最后那一句话。   是说错了什么吗?   那一句话说完,俞行知简直嘭得一声从耳朵到脖子全涨红了。   又是哪个词不妥当吗?   没有啊?   哦,那是动作太亲近了。   勾搭了一下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话。他就不好意思了。   这几天下来因为坐卧不避,混得比较熟悉,自己难免有些忘形。   他确实是一个很迷人的男子,很吸引我,也对我有意。   周晓晓摸了摸下巴想道,但确定要和一个跨越年代的古人谈一场恋爱吗?   在这个牵牵手,说说情话就算得上私定终身的时代,也许结婚前都连一个吻都不被允许。   而且结婚这种事,周晓晓扶额叹息,即使我将来愿意结婚,在这种严格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他那种高门大户我也估计也就够资格做个通房丫头什么的。   还是算了吧,周晓晓,理智一点,成熟一点。她对自己说。   话音未落,车帘拉开。   俞行知探出身来。   他换了身极简的男装,那如画的眉目冲着周晓晓那么浅浅一笑。   一瞬间周晓晓感到毕生所学的言语都那么苍白匮乏。   当真是青松劲竹不足喻他之态,绣虎雕龙难拟他之雅。   其形巍巍如玉山之将倾,其姿朗朗若明月之入怀。   青竹玉映,盛林下之风。   俞行知颜值高周晓晓她是知道的,然而之前是在兵荒马乱的情况,双方都是处在最为狼狈的状态下。   此刻方才可以说是初次直面他正常的容颜。   周晓晓素来就个颜控,这一撞面间猝不及防顷刻沦陷,做了半日的心理建设全线溃散。   什么理智成熟都化作虚无。   她感到脑中蒙成一片。   管什么封建礼教,我看上了,我心动了,他也对我有意,为什么不能接着?   我是不是傻。   她想到,大不了我就只谈这一路的恋爱,回头不合适再各分东西,这种级别的男神,那也是我挣到了啊。 第9章   俞行知向来是京中公认的美男子,便是皇帝也曾亲口赞过俞家五郎美丰姿。自小起不论到哪里他都会成为被关注的焦点。   容姿过盛,一度成为他的一种负担。然而方才在车内整顿好衣冠之时,掀开车帘之前,他顿住了一刻,他初次地感到了一点不够自信和忐忑。   他勉强掀开车帘,抬头看去。   蒹葭苍苍处,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看着自己,那人微微张嘴,毫不掩饰的露出了惊叹之意。   俞行知方才轻轻放下心来,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有些感谢上天给了他一副好容貌。   周晓晓虽不像早先装疯卖傻时那样邋里邋遢,但她本就不是一个艳丽的容貌。   她身姿修长,性情洒脱,穿着男装,倒显得有些英气勃勃。只有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特别灵动有神,一笑起来,好像有点点星光碎散在里面,晃得人心神动荡。   俞行知看着这双眼睛慢慢向着自己越靠越近,感到方寸大乱,恪守了二十年的礼仪教化一朝破功。   眼前那微微勾着嘴角的双唇,近在咫尺,轻轻开合说着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清了,一股最为原始的欲望驱使着他,他的心跳如鼓一声声响起。   只要我低一下头,低一下就可以亲到她。他的目光有如实质地凝固在眼前淡淡的薄唇之上。   然而最后一刻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握紧了拳头,他闭了一下眼睛,心中骂了自己一句:“荒唐!”   然而当他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一阵柔软的触感碰上了自己的双唇。   俞行知只觉脑内一声轰鸣,顿时九天齐坠,万物失色,他深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涡旋之中,遵循着本心,回应,再回应,索求,再索求,不断加深这个吻。   许久二人才气息不稳地分开,看着对方面红耳赤,听着对方心跳如鼓。   我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他好像没经验,周晓晓舔了舔嘴唇,想到,太冲动了点,不过这感觉真是太好。   男孩子闭上眼睛,就是要你亲他。   虽然这位可能可能不懂这个道理,但那是因为代沟,不是我的错吧。周晓晓暗搓搓地想。   俞行知收拢了一下紊乱的气息,低低地说:“皆是我的不是,唐突了你。”   不不不,你道啥歉,周晓晓在心里说,是我唐突了你,我占了你便宜。但她不开口,她有点坏心地想看着眼前这手足无措的男人要说什么。   “然我真心悦汝,此情天地可鉴。”俞行知握住她的手,用低沉的声音斟字酌句道来:“待回到京城,我便禀知高堂,三媒六聘,聘汝为妻,永结秦晋之好。你可愿意,你……你可明白。”   这……这就求婚了?周晓晓不知道该惊还是该喜。所以说这是一个多么保守迂腐的年代。但为什么我感觉这么甜,她想到,他真的很好,我也真的喜欢他,虽然背景年代奇葩了点。如果他能主动亲我一下,我就答应了。   她闭上了眼睛。   她感到一个吻温柔地慎重地落在她的唇上,像是一个保证,又像要恪守某种约定。一触而止,不再逾越。   好吧,那我就答应了。她在心中叹息。   两人离了玉阳县,取路陕西,徐徐望凤翔府路上来。   一路穷山峻岭,寂静孤村,免不了披云带月夜宿荒林。①   某日行至一繁华之地,名曰汉中,因打听得城内有位知名的骨科圣手,二人进城寻医问药,诊治一番。又抽空去骡马市场将牛车卖了,换置一辆更为便捷的马车。   及至出城时已是漫天红霞。   出得城外十来里地,周晓晓埋锅做饭,暮色苍苍,背后是巍巍古城,前方是漫漫荒野,眼前这个冒着袅袅炊烟瓮型大罐显然更能让人感到温暖,甚至带了几分野趣。   火光照亮周晓晓的眼睛,她看着这个被沙土闷得严严实实的大罐,想着翻滚在其中的竹笙鸡汤和埋在柴禾下的几个地瓜,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周晓晓其人,前世便是资深吃货一枚,她除了好吃还好亲自上手DIY。以至于毕业后没多久,正经的工作辞职了,在微信上开了个专门卖各类古法小吃的微店。   依靠着从小跟在做点心师傅的太爷爷身边学来的手艺,加上长大后四处溜达倒腾来的食谱。做些酒糟鸭,三黄鸡,醉蟹,嫩姜,酥皮点心,古法月饼等等古早类食品。   因为家庭富裕,从小对她惯着养,周晓晓开起店来十分任性,产品价格贵数量少,每天卖什么看心情,只做当季食材。唯一达标的是选材和工艺上确实算得上精挑细选良心制作。   可能某些地方正好迎合了现代人猎奇的心理,每日做出来的那些少少一点食品倒是供不应求,慢慢也发展成了一个小网红店。如果不是作为店主的她人太懒,死得又太早,说不定也是个未来可期,大有所为的红牌子呢。   穿越以后,虽然少了很多现代的设备和配料。但随处可见的纯天然有机食材却极大的满足了她饕餮一般的胃口。这一路来在吃食上她基本没亏待过自己和俞行知,每日专注于将各种能到手的野味折腾出花样来。   锅里渐渐溢出一股浓厚的香气来,周晓晓吸了吸鼻子,满足地想,即使不嫁人,我应该也能开个小吃店为生,在这个信息闭塞,各家手艺都敝帚自珍的时代,我这种八大菜系点亮大半的选手应该还是很好混的吧。   此时俞行知开口:“这一路日夜攒行,着实辛苦。如今已出蜀地,离我兄长所在的凤翔府不远,可不必如此日夜兼程。便是歇在城中客栈,应也不妨事。”   “不妨事是不妨事,”周晓晓慢慢拨弄着火堆,“可我总觉得我们这一路有些太过顺遂,一个追兵也没见到。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他们行此卑劣之事,当只能在暗处,如今你我出蜀地入汉中,远离林家的势力范围,想来林贼也不敢明目张胆抓捕于我。不过你说得也对,谨慎些不曾有错。”俞行知接过柴火,“只是委屈你一姑娘家,受我带累,却要吃这一路风餐露宿之苦。我来吧,你歇息一会。”   周晓晓笑盈盈地把煮饭的活让给俞行知,既然有人心疼,那就好好的接着。周晓晓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歪着,随手捡了根烧黑的树枝在脚边的石面上画了一只杜鹃鸟。   寥寥几笔,一只灵动可爱的小鸟跃然而出。   可惜当年学得是素描,早知道会穿越就该学的国画。周晓晓一面自恋的欣赏,一面想着。   “画得真好。似幻还真。”俞行知从旁赞道。他另持一枝,挥手提就一行字,笔力韵魅遒劲,风骨天成。   写得是《锦瑟》中的一句小诗:望帝春心托杜鹃。   “字写得真好。”   “相传,望帝字子归。”   “恩?”   “我也字子规。”   “啊?”   这是在和我说土味情话么?   古代人表达浪漫方式的方式真含蓄,周晓晓表示很喜欢。   两人肩靠肩欣赏着这幅涂鸦。   “我看你行动这几日越发自如了,今日的大夫也说,只要好好将息,已无甚大碍。真的不疼了吗?”   “倒也,还是有些……不适。”俞行知耳尖微微有些泛红。   俞行知素来内敛克己,便是重伤之下也不轻易开口。是以这一句让周晓晓愣神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   “诶,学坏了啊你。”周晓晓推了他一把,“想听故事你直说啊,可不带这样忽悠我。”   那位想听故事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端方君子只是低眉浅笑。   “好吧,上回说到哪了?好像说到桃花岛上,岛主择婿……”   荒野处寒霜渐起,篝火狐鸣,两人就着浓香的鸡汤,吃着烤番薯。   依偎在漫天星斗之下,听周晓晓说起试剑亭中,一曲碧海潮生。   夜色渐浓声渐歇,周晓晓有些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听有人轻轻叹了一句:“只不知那黄岛主却是因何如此不喜郭靖。”   “门不当户不对。本就不算是良配。”周晓晓眼皮打架,回答得含含糊糊,“他是文人雅士,名门望族,当然看不上在蛮荒之地长大的浑人……”   话未说完,她便靠在俞行知身上,沉沉睡去。   沉睡中不知俞行知轻轻为她盖上毛毯,将她的头揽在自己膝上,独自在火边端坐了许久。   你不必如此通透,这些事无需你来考虑。 第10章   二人一路徐徐行之,终于抵达凤阳城之外,远远处是巍峨古城墙,大道两侧是一片水乡,好大一片白茫茫的芦苇丛沿途摇曳。两人都觉得心情松快起来。   皆因俞行知的二哥俞行毅便驻守在此间,任从三品卫所指挥同知,受定远将军衔。   俞行知家世显赫,其父俞敦素因武勋封卫国公,长兄俞行勇乃国公府世子,俞家共有五个兄弟俞行知行五排在最末,上有四个兄长,两位姐姐。   沿途中细碎聊起,周晓晓方知俞行知此番遇此劫,皆因一人而起。   便是他从小一起伴读长大的皇六子程时照。   六皇子之母妃郭达妃同俞母乃同胞姐妹,郭达妃英年早逝,撇下唯一的幼子。   程时照自小失恃,母族不显赫且本人也不得圣心,小小年纪在宫中过得很是艰难。   俞母念及姐妹亲情,极尽所能对幼年时期的程时照多有看顾,更是将自己幼子送入宫成为六皇子的伴读。两表兄弟一同拜在当今大儒宋子文名下读书,故而分外亲近。   程时照和表弟俞五郎年纪相仿,性情互补,少时几乎焦孟不离。兼二人皆容貌出众,行止风流,曾被誉为京城双璧。   程时照自小失恃,初时在众皇子中并不起眼,还颇有些玩世不恭之态,除了喜好沾花惹草以及和三教九流之人厮混之外并无所长。   谁知年岁渐长后却开始展露头角。   晋元十一年年方十九的程时照随长兄吴王程时珏一道远征匈奴,三战三捷,初显其不凡的军事才能。   晋元十三年又受命同卫国公率河南、山西诸卫军出塞筑城屯田,巩固边防。   晋元十五年因其屡立殊功上封其为燕王,从碌碌无为的闲散皇子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实权亲王。   燕王此人修眉俊眼,顾盼威严,朝堂上和体丰有福的东宫太子几成鲜明的对比。这几年燕王为东宫所忌,双方渐成水火之势。   武英殿大学士林远貌正是东宫太子麾下第一得力之人,其子林秉仁素来阴毒狠辣,便使出一招釜底抽薪之计,暗中布置绑票了国公府最为年幼,也是和燕王最为亲近的五公子,一路胁至川蜀,秘密囚禁,酷刑加身,企图逼迫他写出通敌卖国的书信,用以污蔑构陷燕王。   “树欲静而风不止,此次回去,京中必再起狂风骤雨,时照哥哥就是想退只怕也再无退路。”俞行知在车厢内轻轻叹息。   “进了凤翔城,找到你二哥定远将军,我们的安全至少无虞了。我这脑子中绷紧了一路的弦也终于可以松一松啦。”   周晓晓坐在车头驾着马车漫不经心地搭话。   她的心情很放松,这种上层建筑间的战斗对她来说就像是历史教科书中的一页纸,既遥远又不切实际。   她觉得把俞行知送进城以后大概就没自己什么事了,顶天也就悲春伤秋一下两人之间跨阶层的爱情故事。   正昏昏欲睡地打着马,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凌厉破空声响。   周晓晓感到身体像是被重锤狠击了一下。   随即一股剧痛传来,她眼前一黑险些掉下马去。   一只利箭射中她的后背,透肩而过。   我中箭了!她猛然意识到。   几乎同时数支利箭破空而来,哒哒钉在马车之上。   道路两侧传来一片杀声。   原来一路的安全都是假象,追捕他们的人正是埋伏在他们必经之处,守株待兔。   周晓晓勉强咬紧牙关拨转马头,冲下大路,向着路边的成片芦苇滩冲去。   只有冲进芦苇丛中,从水路潜行,尚有一线生机!   周杜鹃的体质原本及其强健,加上神经粗大,如果是原来的周杜鹃,即使中了一箭,也可支撑一段时间。   可惜瓤子换成了周晓晓的灵魂,那是个娇生惯养,啥苦没吃过的主,这一箭从后背射穿肩膀,疼得她三魂七魄直散了一半,眼前发黑几欲昏厥。   幸好很快俞行知探出车外,从身后一把撑住了她并及时接过缰绳。   待到周晓晓勉强从痛苦中聚拢神志,她发现自己和俞行知半泡在冷冽的江水里,藏身在江边一丛茂密的芦苇丛之中,俞行知抱着她,将她上半部身体托出水面。   周围一片嘈杂之声,显然大量的追捕人员就在咫尺之地搜寻着两人,情况极端危急。   原来林秉仁来了这么一手,想必他在凤翔和京都等几处他们必经要道上埋伏人手,就等着二人上钩。   周晓晓和俞行知一个现代女性,一个公府少爷,毕竟没有什么江湖经验,这一下一头撞进网里,毫无准备。   好疼,肩膀传来剧烈的痛楚。   太疼了。周晓晓痛苦地想。   上辈子死于兵刃,现在居然要还要受一遍这种罪,看来我又命不久矣了。   我转世到这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就为了让我来搭救一把帅哥吗?   从她的角度,整好看见俞行知皱着眉,侧耳倾听动静,他下颚的咬肌紧紧绷着,汗水顺着脸颊汇集到下巴处,正一滴滴往下掉。   周晓晓抬起手摸了摸俞行知那满是汗水的脸。   正凝神戒备的俞行知马上回过头看下来。   他的眼睛真好看,撩人的形状,浓密的睫毛,眼眸里好像盛着星辰大海,凝望着自己的眼神显得那么温柔,混合着安抚、鼓励、愤怒和痛惜林林总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唉。算了,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一起死。既然都特意穿越过来了,总不能连一件事都没做好就回去报到了。   周晓晓被美色折服,准备好像书里描写的那样伟大地牺牲一次自己。   她想喊一声,你先走这里我顶着。   当然她知道这样说可能没什么用。俞行知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说服的人。即使自己想先死,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放我下来,你自己逃吧。”她伸手堵住俞行知急欲述说的嘴,“别急,你先听我说完。”   她吸了一口气,忍住疼痛,力求让自己说得清晰明了,又不至于太大声。   “我想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我……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此话一出,俞行知眼神瞬间一凝,他用沙哑的声音痛苦地低声道:“别说了。”   “不,你认真听。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会死,应该说我虽然会死,但还能在别的地方活过来。就……有点像你们这传说的借尸还魂。”   “你听懂了吗?你只要保证自己活着,只要你能不死,我们就还有机会见面的。”   周晓晓觉得自己就像是神鬼异志中的狐狸精,在这寒潭野地中屏蔽开近在咫尺的危机,抚摸着书生的脸,轻声细语勾搭着书生放下圣贤书,相信她那一套死能复生,再约来世的鬼话。   她拿出了毕生最牛的演技,看似云淡风轻,实着憋足了全身解数,巧舌如簧一心要骗过要说服这个聪明又固执的男人。   对不起,其实是骗你的,也许这次死亡就是结束,也许即便再次穿越也不能回到你身边。但我是真的希望你能活着。   求你,就放下我自己逃命去吧。   突然一点水滴打到周晓晓脸上。   她愣了一下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空中落下透明的泪滴,在阳光中闪烁了一下,碎在她的脸上。   一下,又一下。   怎么把他说哭了,我自己都还没哭呢。   俞行知脸上露出一种心酸又痛苦的神色:“既然你说你不会死,那就试试一起走。”   不待她反应过来,俞行知把准备好的中空芦苇杆分别放进两人口中,双臂用力抱紧了她,一起沉入水中。   刺骨冰冷的湖水浸没自己之前,周晓晓听见男人带着微微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求求你,忍耐一会。一定撑着,为了我。别死。”   昏暗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她的身体,淹没了她的感官。   她想说,   要潜水游出这里,一身伤还带着我,如何能做得到   太傻了……   可是咕咚咕咚的湖水让她开不了口。   背部传来巨大的痛苦让她彻底地陷入昏迷的深渊。   混混沌沌中只间歇的能感受到那双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好像一条箍住风筝的线,当她的魂魄在世间浮浮沉沉的时候,总及时扯一扯她,让她回归地面,不至于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第11章   周晓晓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花纹繁复的垂花柱式大床上。   床上挂着淡雅的水墨帐子,铺着锦被缎褥。她张开眼,便有两个年轻的丫鬟打起帘子,柔声问询。更有一位年长的大婶,轻手轻脚地上前为她检查伤势。   这位大婶身材不高,梳着个光溜溜的圆髻,着一身素净朴实的衣物,眉目慈和,她用干燥温暖的手掌摸了摸周晓晓的额头。方才回头吩咐:“速去支会将军和夫人一声,姑娘醒了。”   周晓晓想要开口说话,才发现咽喉像被烟熏过似的干涩疼痛,全身虚脱一般无力。   那大婶按住周晓晓,口中道:“姑娘休要性急,且好生躺着,可知你刚在鬼门关转过一回,才从阎罗手中挣得一命。这才将将还转,如何敢还胡乱动弹?”   她从丫鬟手中接过一碗薄薄的米汤,缓缓喂周晓晓吃了几勺。   周晓晓方才喘过一口气,觉得自己多了几分烟火味儿。   周晓晓冲她微微点头,露出个询问的表情。   “姑娘此刻已在定远将军府中。老生夫家姓吴,是个专治外伤的郎中,老婆子几十年来也跟着略学习了些皮毛。姑娘伤在肩膀,寻常大夫不便诊治。此地一时寻也不得女医,便由我入府贴身照料姑娘伤势。您叫我吴婶就好。”   周晓晓用口型问出俞行知三个字。   那位吴婶便答道:“姑娘可是想问俞五爷的状况,好叫姑娘放心,五爷和你都是福大命大之人。听得那日俞五爷带着你一头撞进将军府,你二人浑身是血,堪堪命悬一线,唬得众人都慌了手脚。五爷伤势复杂,争耐凤翔这偏僻之地医治不便,将军安排人手车马一路将他护送回京去了。姑娘昏迷了足半月有余,前些日东京早已来信,告知五爷伤情,想那京都杏林圣手林立,应是无虞。倒是姑娘乃外伤,不宜挪动,是以留在此间将养更为稳妥。将军和夫人,遍请了此地外科圣手,又特意将老生接来贴身照料。天可怜见的,总算老天庇佑,可算是盼得您醒了。”   周晓晓听到俞行知平安无事,便放下心来。她甚至有闲心冲这位面善的吴家婶婶咧嘴笑一笑。   倒是个开朗又坚强的孩子,吴婶心中想到。   她的丈夫本是国公爷麾下一名军医,追随老国公多年,年老退伍之后,放不下袍泽之情,加之膝下孤独,无后人也无什么亲眷,便带上老妻在凤翔此地扎根,开了一家专治跌损伤的医馆。   军中将士但凡有个山高水低都常寻来他家。俞家二爷接管此地驻军以后,也时有来往。   他家同俞家有这份渊源,是以此次托请到她头上是,便毫不推脱,对周晓晓也分外用心照料。   这里正说着,听得屋外有人道:“夫人来了。”   随即有小丫头打起帘子,只见数个丫头婆子簇拥着一人进门,这人衣着也不见多少奢华,却是自有一股芝兰玉树般的气度。   周晓晓知道这位就是定远将军夫人,俞行知的二嫂夏清莲了。   但见她面如满月,肤若凝脂,眉目温和,观之可亲。   虽说疾步走来,裙摆却丝毫不乱,宛如莲步轻移。她在床沿坐下,殷殷问询。举手抬足,一坐一动之间无不透出一股诗书世家出身的知书达理来。   这就是古代大家士族出来的小姐,传说中大家闺秀的风范可算是亲眼见到了,周晓晓表示很服气。   然而她起不了身,只能轻轻笑一笑表示感谢。   片刻间又有两个婆子抬来一架屏风,摆放稳妥,方请进一位大夫来。   那大夫隔着屏风细细问询,吴家婶子这边揭开伤处包裹查看了再一一回禀。   复又有丫鬟放下花帐,捧来迎枕,只让周晓晓伸出一条胳膊,还用帕子盖了手掌,露出手脉来。   那位先生才转过屏风,凝神细诊了片刻,方才起身和夏清莲相互道礼。   夏清莲道:“先生还请外间说话,将军在外相候。”那大夫道声不敢,退出屋去。   屋外有男子低沉声音响起:“有劳先生,这边请茶。”却是俞行知的二哥,俞行毅守在外间了。   这一套繁琐的流程走下来,周晓晓欲哭无泪。   我这是外伤啊,箭伤,贯穿伤。   哥哥姐姐们,这隔着几层衣服帐子的,医生只能摸摸手腕,能看好了那真是奇迹,难怪我这一昏迷就是半个月。   周晓晓在心中来回吐槽了好几遍,安慰自己既然穿越了,只能入乡随俗,既来之则安之,习惯了就好。   幸好还有这位吴家婶婶,大概是因为年纪颇大,又长年跟在做过军医的夫君身边,耳濡目染得确实手脚麻利,包扎换药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   夏清莲看周晓晓气色奄奄,还道她心中忧虑伤势,便拿话细细宽慰她,又说些在这里只管安心静养,若是丫头婆子不仔细尽管告诉她,想吃些什么用些什么,也只管开口说的话。   言语温和,心意赤诚,说得周晓晓心中感激不已。夏清莲劝慰了一阵,怕周晓晓神思倦怠,方才引众人散了。留下吴婶和几个丫鬟照料看护。   周晓晓至此便在将军府中安心养伤。   闲话休絮,转眼一月有余。   因府中照料精细,加之周晓晓本就筋骨强壮,不足月余,便恢复如初。   大约是各种滋补养品吃用得多了,且又不需风吹日晒地劳作,颜色倒比受伤前还更加白皙莹润,容光焕发起来。居于府中和将军夫人倒也相处得融洽,二人日常以姐妹相称。   一日,定远将军俞行毅营房中点卯结束,归得府邸,见夫人夏清莲坐于房中,手持一封书信,眉间若颦,似有烦忧。   便询问道:“夫人有何烦难之事,可说与为夫知晓。”   夏清莲递过书信:“今日母亲寄来家书一封,却叫奴家好生为难。”   俞行毅展信一阅,随即皱起眉头来。   夏清莲斟酌着说道:“五叔素来温和知礼,从未闻有过些微忤逆之事,不知因何却让母亲震怒至此?几乎不留余地。”   “朝中局势如此紧迫,恁得有心情考虑这些鸟事。他们倒也真是……”俞行毅闭上了嘴,一个是高堂,一个是幼弟,军营中惯用的那些粗话只好憋回去,“先不管母亲怎么想,你觉得这位周姑娘秉性如何?”   “若是单论人品,周妹妹倒是十分特别。”夏清莲想了想,“妾身所识之女子无一若她这般爽朗大气,却又不见粗俗无礼,相交月余我和她倒是有几分投契。”   “夫人秉性高洁,难得见你对他人有此夸赞。既是如此,我修书一封回复母亲,待五弟将来取妻之后,我们再送周姑娘入京,正经摆几桌酒,聘为良妾,也就是了。毕竟有救命之恩在前,省却落他人口舌。”   夏清莲忍不住笑了,她知道丈夫在这些方面有些迟钝:“若只是聘为良妾,何至于此。夫君莫非是没有仔细通读书信吧?”   “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尊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五弟乃是我国公府嫡子,兼有功名在身。如何能与庶民婚配,简直荒唐!他那些悖逆之言,休要再提。料想他只是一时年少轻狂,不谙世事而已。母亲莫是过度紧张,五弟自小懂事,待得时日长了慢慢教化也就是了。”   “妾身倒不这样认为,五叔也算妾身自小看着长大的,人人都道他温文尔雅,却不知他心中自有傲骨,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他认准的事,只怕不易改变。”夏清莲颦着眉头,“何况,这周姑娘只怕也不愿为妾。”   俞行毅不悦:“难不成她还一心指望做我国公府的正头少奶奶。”   夏清莲伸出手指点了点丈夫的额头,笑言道:“莫非你以为天下就只有国公府的男人可嫁吗?就不兴人家另寻良人,做个平头夫妻,正房娘子?”   “她能作此想?”   “据妾身这段时日的观察,周姑娘当是如此。”   “既然这般,便烦夫人作陪请她出来一见。撇开此事不谈,她毕竟舍命相救五弟,我需当面谢她一谢。”   周晓晓在将军府住了这些时日,却未曾亲眼见过定远将军俞行毅本人。   这一日将军夫人亲自相邀,道将军请见。   便整顿衣冠,随夏清莲一路走来,行至正房,进得正厅。   只见屋中立着一身长八尺的大官人,着一身银纹团花战袍,金冠束发,猿臂蜂腰,面容和俞行知有五分相似,却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周晓晓知道这就是俞行知的二哥俞行毅了,正欲叉手行礼,却被夏清莲扶住,请至厅内居中坐了。   那俞行毅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翻身拜了六拜。   周晓晓大吃一惊,正欲相扶,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一瞬间洞悉了他此举的含意。   若我和俞行知能继续来往,那他的家人当不会如此,既然他哥哥以三品大员之身,折节下拜,那便有清算恩义,了结情缘的意思。   想通此节,周晓晓也就慢慢坐稳身体,将这六下大礼结结实实的受了,方才伸手虚托一下,口中不紧不慢地道:“将军何故行此大礼,奴家可生受不起。” 第12章   俞行毅拜完起身:“姑娘奋不顾身,救了舍弟的性命,便是我俞家合府的大恩人,当受此礼。先前因姑娘养病,不敢打扰,今日得见方遂我心愿。”   随即吩咐下人摆上酒宴,请周晓晓坐了正位,夏清莲对坐,自己打横作陪。   待酒水上桌,夫妻二人轮番把盏,欲再行礼敬。   周晓晓这才拦住,却道:“我年纪尚幼,将军和姐姐不可恁得多礼,倒是折杀了我。”   俞行毅道:“五弟在我兄弟中排行最末,我和长兄对他最是疼爱,家慈和祖母更是看做性命一般,今番若非姑娘大义,愚夫妇不堪想如何面见高堂。”   到底是夫妻两双双再行一礼,各敬了一杯酒,方才落座。   周晓晓还礼道:“我和子规相识于危难之时,相互护持,乃是朋友之义。将军和姐姐不必如此客气。”   说话间夏清莲略微示意,便有数名丫鬟鱼贯而入,手中均托着朱漆大盘,上置金玉首饰,绫罗绸缎。林林总总,无一不华美异常,一时满室生辉。   夏清莲起身,一一指给周晓晓过目:“这是母亲从东京捎来的一点心意,要愚姐代为向妹妹致谢,还望妹妹万勿推脱。”   周晓晓看着摆在面前的第一个托盘,数支精巧的珠钗玉环上轻飘飘地放着一张银票,一张面值千两纹银的银票。周晓晓默默地看了半晌,突地笑了,她轻轻一抬手,客套了两句,便坦然地将这份厚礼收下了。   席间俞行毅夫妻轮番举杯相敬,周晓晓倒是来者不拒,双方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及至宾主尽欢,周晓晓方才告辞回去。   俞行毅送客回屋见夏清莲扶桌而坐,已是态生双靥,面泛桃花,不禁笑道:“夫人不过略陪了几杯,却是已不胜酒力。”   “不曾想周妹妹酒量如此的好。”夏清莲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夫君,你看这今日之事……”   俞行毅却不回话,大马金刀地在桌边一坐,伸出两指轻轻扣着桌面。   心中想到,自己统兵多年,杀伐征战,一身煞气浓重,素日里便是寻常男子见了都不免畏畏缩缩,更莫说是女子。   想这满府丫鬟女眷在自己面前无不是状若鹌鹑,战战兢兢。今日这个小女子倒是稳得很。   “夫人无需多虑,依我看这位周姑娘通透得很。”   “是了,周妹妹真乃玲珑心肠,一点就透,她改口不提行知的名讳,只称他的表字子规,这是表明二人只是朋友之交。母亲的厚赠,夫君的大礼她都坦坦然然地接了,只怕她心中什么都明白了。”   “周姑娘性情通达,却倒好说。只是回想五弟临走之时的模样,这事恐还没那么容易了结。只能暂且先看着吧。”   夏清莲心中也不免嗔怪,婆婆这回可是给丢了块烫手山芋,这棒打鸳鸯的事,处理得好没有功劳,处理不好难免惹五叔怨怼自家。   却说清莲夫妇心中各有所虑,暂且按下不表。   值此过了几日,周晓晓收拾行装前来同夏清莲请辞。夏清莲很是吃惊,直拉住周晓晓双手道:“莫不是仆妇顽劣,惹妹妹不开心,妹妹尽管说与我知,如何言去?”   “这些时日承蒙姐姐照顾,对我事事尽心,体贴入微,我心中对姐姐是好生感激。”周晓晓诚挚地说,“然而聚散终有时,我虽为女子,但尚有一二手艺傍身,未尝不能自立。他日我依旧常来探望姐姐,还望姐姐莫要烦我。”   “这,这如何使得。”夏清莲这下是真的有些愣住了,在她自小就根深蒂固的思想里,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天然就是依附男子而生。她就没有过未婚的女子还能自立门户的观念。   周晓晓经这些日子思虑和考察,发觉自己并没有多少可在古代谋生的手艺,唯独做吃食这块,是自己的老本行,尚有可为之处。   虽然是重操旧业,但因在不熟悉的环境里,她并不打算搞得太复杂,只想专注做糕点一项,开个小小的铺子。   是以早早准备好说辞,车轱辘话张嘴就来。   “家祖父乃是糕点师傅,我自小学得一些皮毛,因而打算开个糕饼铺子,做些小本买卖。愚妹生于市井,不惯拘束,总觉得人活一世,唯有能自立自主方才快活。还望姐姐体谅则个。”   她拉过一道前来的吴婶,“说来也是缘分,日前和吴家婶子提起此事,可巧她宅子的西侧便有两间沿街铺子空置着。我便同她商量,赁她家铺面并屋舍居住。有她二老从旁看顾,也免却我莽撞惹事。”   吴婶便也道:“夫人不必担心,我家那宅子只有我和老头子两人居住,素日里空阔得紧。周姑娘生性活泼,我很是喜欢,她搬过来,倒是能给我家添不少生气。”   夏清莲苦留不住,只得安排车马由她去了。   周晓晓本无什么行李,自收拾了俞母馈赠的金玉首饰并几件衣物,打拴一个包裹和吴婶携手登车而去。   待俞行毅回府,闻得此事,顿足道:“简直胡闹,她无父无母,孤女一个,如何自立门户。日后但凡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   “周妹妹主意已定,我留她不住。”夏清莲答道,“况且母亲既不愿成全她二人,你我却留她长住府中,将来如何相处,倒叫奴家好生为难。”   俞行毅摇首叹息:“罢了罢了,没奈何,权且如此。我自交代吴叔吴婶代为看顾。夫人需记得时常遣人前去看顾一二,日后她若有烦难之处,你我能力所及,尽力相助也就是了。”   “这倒无需夫君嘱托,我自省得。只周妹妹走前有一事相托,眼下可就要劳将军大人相助啦。”   “所谓何事?”   “周妹妹乃是逃亡至此地,她父母双亡,并无亲眷。既她想在此安身立足,那户籍之事还需夫君帮着筹措一二。”   俞行毅心中想:此事却是不难,只是她既已想到此节,可见她一心想在凤翔扎根了。此人确和寻常女子不同,五弟识人的眼光倒也不算俗气。   话说周晓晓和吴婶行了一二里路,到得一青石条铺就的大街,此街南北走向一眼望不见尽头,名约青石街。   二人下得车来,只见街上人烟辏集,果子行,油行,肉行,沽衣行,糖行,一百二十行商铺陈列道路两侧,齐齐整整好不热闹。   街心更有各式文武买卖,打把式卖艺,算卦相面,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另有一小巷穿街而过,巷子口有一小药馆,左右各一块匾子,一书“金创”,一书“跌损”,很是有些年头。   铺门开着里面却不见人影。挨着药铺便到了吴家门首,门前短短几步的石子路,两侧堆着些柴草,门槛处坐着一个五十几许的男子。   那人佝偻着背,抽着一袋旱烟。此人显是经年辛劳之人。他肌肤黝黑,身材精瘦,脸上沟壑横生,显得很是苍老。见二人来了,便在鞋底上扣了扣烟灰,站起身来。这便是吴婶的丈夫吴道全。   吴婶上前介绍:“当家的,这位便是周姑娘。”   周晓晓道了个万福,口中称:“吴伯。”   那吴道全只点了点头,并不答话,转身领头进去了。   吴婶抱歉地对周晓晓笑道:“休要介意,他自来如此,不爱说话,实则听说你今日要来,一早便没去铺子里打点,专在门头这里守着你来呢。”   说话间便引周晓晓入内。   吴宅是一个两进的小宅子,大门左右各有一间小小的倒座房,住着一个退伍瘸腿的陈姓老兵,权做门房,除此之外并无多余仆役,一应生活事务均由吴伯吴婶亲自打理。   进门后是一大院,角落一丛青竹,更无多余花木,整片场地用黄土找平,两侧摆放着十八般武器,晾晒草药的簸箕,工具等杂物。显然屋子的主人是位喜欢舞刀弄棒,不好风雅的人物,几乎将院落整成校场使用。   穿过院子有一条几片石板铺就的小路,本应是有一个门头,年久失修崩坏了,仅留着两壁土墙,墙下各放置一口大水缸,左右两条短短的回廊并三四间堆满杂物的厢房。   路尽头是一间大厅,木质的梁柱和墙壁都很有些年头,呈现一种厚重的深褐色,正中佛龛供着几路神佛,佛龛前一张供桌摆着香烛等物。   厅堂左右各开一小门,穿过去见一方天井,右侧三间屋子是吴婶夫妇的住所。   左侧有一供单人穿行的小拱门,穿过拱门是一道小弄,两侧夹着高墙。过了小弄又见现一小小天井,这便算是西跨院了,环绕着几间小厢房并一个二层的高脚小楼,小楼下开一临街侧门,出门便是热闹的青石街,门外左侧并列两间空置的门面。   这西跨院并两间门面一并租下,厢房可改成生产作坊,小楼楼上两个套间做起居待客之用。日后采买几个丫鬟仆妇可安置在楼下,虽然不大也尽够了。出入都走侧门,既私密又便利。周晓晓心中大为满意,当下即同吴婶签了租赁契约。   吴婶为人周到,早将屋子都里外打扫干净,不多时俞府还遣人送来一应被褥衣物,并一些周晓晓未曾带走的绫罗绸缎。由几个手脚麻利的仆妇送来,无须周晓晓动手,顷刻间收拾得整整齐齐。 第13章   待到众人散去,周晓晓坐整整齐齐的屋内,感到很是满意。   家具虽陈旧,但胜在简洁质朴。周晓晓摩挲着木桌木椅上经年日久产生的裂缝和虫洞,并不嫌弃反而觉得十分有趣。   阁楼临着大街,支开一扇合窗,鼎沸吵杂的人声透窗而来。   周晓晓一点都不嫌吵,她坐在靠窗的椅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粗茶,就着这市井之声品一杯清茗。   就是要这样烟火之气才好,她想,我才能好好的认真活在这里,省却整天悲春伤秋,恍恍惚惚还好似大梦未醒。   是夜,吴婶和老伴在房内唠嗑。   “这周姑娘小小年纪,却是个妙人儿,先时将军府那边富贵繁华,她不见丝毫怯弱畏缩,大大方方的和夫人相处得如同姐妹一般。”吴婶在灯下做着针线,“如今住着我们这破落宅子,我仔细瞧着,她也没有一点抱怨哀怜,反倒更坦然自得了。”   她的丈夫吴道全埋头用一个铁药碾碾着三七末,并不回话。   吴婶似习惯了如此,只自顾自的说话,“我想她既无父也无母,孤孤单单一人甚是可怜,又不愿给五爷做妾,住在将军府也是难受,既然她想赁房子住,不若就让她住咱们家。咱们也可以看顾她一二。”   “既是她救了五爷,我们看顾着她,就当替老国公爷还这个人情是了。你又何必收她那几个租钱。”   “当家的,休要着恼,你却不晓得,这周姑娘看着柔和,实着极有傲骨,不收她租钱,她是不愿来的。我当初见到她,伤得那么重,却些许泪珠儿也没有,还冲我笑呢。”吴婶停下针线,似回想起往事,“我们闺女若是那年兵祸没走,现今也和她一般大了。我想着她住进来也多一份热闹,省却这宅子就我们和老陈三个老货,空落落的让人难受。”   吴道全收起药碾,咳了一声,“住便住了,又提这些成年旧事做甚。”   至此周晓晓便住在吴宅。   她并不心急开店,先时日日走访市场,品尝当地各类点心吃食。   随后请来匠人装点店铺,打造用具。   闲时把吴宅各类挑水劈柴的气力活一并承担了,试做出各类面点也每每先请吴婶夫妇品尝。   吴婶收拾了一日三餐,顿顿来请周晓晓同食。   一来二去两人相处得越发亲近,便是门房的老陈看见周晓晓也都是笑面相应。   只是吴道全依旧对周晓晓不冷不热,周晓晓也不以为意。   一日,周晓晓起了个大早,先将两个水缸挑满了。闲着无事在院子里逛了一圈,看着满院的兵器一时手痒,忍不住拿了根棍棒照着脑海中周父所教使将起来,一时间舞得院中沙尘滚滚,赫赫生风,自觉胸怀舒畅,豪气顿生。   突闻一声,“乱七八糟,空有一身蛮力,上阵却是无用。”   周晓晓收住势,倒不着恼,笑吟吟地说:“我幼时随家父学得三拳两脚,家父早亡,尚不得章法。既然吴伯善使枪棒,还请指教一二。”   吴道全也不言语,去枪架上持一棒在手,站定摆了个起势。   周晓晓道了声:“恕无礼。”   直奔吴道全而去,一棒当空劈下。   棒在空中,周晓晓心中想到,自己一身怪力,而这老头只是个退伍的军医,万一他装得高深内里是个草包,自己却一棒子将他打翻,吴婶面上须得不好看,于是临了收了七八分力道。   却不知那吴道全如何动作,周晓晓只觉手肘处被轻轻擦到了一下,顿时整个右臂既酸又麻,持不住棒,撒手丢在地上。   周晓晓楞在当场,心中惊疑不定。揉了好一会手臂,拾起棒子,这次打叠精神,使出周杜鹃父亲所授的一套五梅棒法。棒身一抖,影影倬倬五条棒影,好似一朵怒放的白梅,棒影五重消无声息,期中却暗藏巨大的力道,但凡擦着一点须不好受。   但梅花尚未全开,周晓晓便觉脚后跟被大力撞了一下,顿时站立不稳,摔在地上,因手中使力过猛,稳不住身形,这一摔摔得连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爬起身来。   周晓晓爬将起来,翻身便拜:“师傅在上,小的从前不知天高地厚,今后还请师傅点拨端正。”   吴道全不接话,背着手回屋去了。周晓晓拍了拍身上的土,颠颠地跟在后面。到了大厅掇了张条凳请吴道全坐了,插烛似也的拜了三拜,又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杯茶,“师傅,你就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吴道全且不接茶,沉吟片刻,“你一个女娃娃,做什么学舞刀弄棒。”   周晓晓其人,但凡真心想要得到个什么东西的时候,那是能比平日更为百倍的纠缠耍赖。这会便是口若抹了蜜一般,好听的话张嘴就来。   “师傅你看,咱家现在也没个男孩,您就权且将弟子当做男子教养。但凡能学得师傅的三两分本事,”周晓晓跪在地上,再三举茶,“日后弟子奉养师傅师娘的时候,若遇着些腌贼泼皮欺上门来,弟子也好撑撑门户,无需事事师傅躬亲不是?”   “习武不是做耍,容不得半点偷奸耍滑。”   “若是偷懒,但凭师傅责罚就是。”   “如此,”吴道全这才接了茶,饮了一口,“明日五更起,在院子等候。”   周晓晓心中大喜,自此对吴道全夫妇以师傅师娘相称,事两人以师礼。吴道全便也将十八般武艺从头一一教给周晓晓。   吴道全年轻时实着是个武痴,最好舞刀弄枪,因家中世代行医入伍时候被征做军医,一身武艺也无甚大用处,他一生无子嗣,唯一的女儿也在幼年时折于战乱之中。是以初见周晓晓一身怪力,资质精奇,是习武的好材料时,早就见猎心喜,只是依例端一端师傅的架子。现今见周晓晓虽是女子,但不畏艰苦,聪敏好学,心中也是高兴,不免起了将一身绝艺倾囊相授的心。   闲话休絮,周晓晓自此日日早起习武,午后采买人手,装潢门面,筹备糕饼铺子,不觉时日飞逝,冰雪消融,春风初起。   一日,周晓晓提着两个食盒前往将军府拜会将军夫人夏清莲。   夏清莲将她迎入屋中,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端详了片刻,二人方才分主宾坐了。   “好些时日不见,妹妹瞧着倒是越发精神了。”   “正是常常思念姐姐,是以这番新做出的几道点心,特带来请姐姐尝个新鲜。”周晓晓打开食盒,端出一个鹧鸪斑纹的黑釉瓷碟来,“也想借夫人金口玉舌给品评一下,愚妹回去也好加以改进。”   黑色的粗瓷碟上端正的摆着六块形态精致的糕点,有细腻雪白的梅花状,有奶皮通透的秋菊形,也有泥质类玉的嫩叶态,六块糕点小小巧巧,形态各异,粉嫩或莹透的外表下隐隐透着一点嫩色,淡淡飘出一阵清香。   夏清莲初时听闻周晓晓要开点心铺子,心中其实不以为意,料想不过是些粗饼硬糕,此番一见,精细如斯,不由大感意外。   “不成想妹妹竟有这般巧手艺,这都叫我几乎不忍吃它们了。”   “姐姐出身世家,什么样的精细食烩没有见过。且不要取笑,赏脸尝一尝,给些建议是正经。”   夏清莲伸指遥点了点周晓晓,方才笑着捻起一块梅花状的点心,只见这糕洁□□嫩,形态逼真,宛若初雪堆成,看着先惹人有三分食欲。待得入口只觉表皮香腻柔滑,内陷却有一点微微酸甜的清爽味道。夏清莲饮食上素喜清淡,不好甜腻,这道点心正正和了她胃口。   因问道:“这里的馅料是佛手?”   “正是佛手,腌制过后,取其清淡之味,来合糕中的甜腻。不知可还使得?”   夏清莲点头不语,心中却道,想不到这个妹妹竟有这样一道手艺,不怪她敢自立门户。倒是小觑了她。   又捡了那块粉嫩嫩做树叶形状的糕来尝,原是常见的绿豆糕。口味倒是和时下流行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质地上格外细腻,食后口有余甘,更带几分通畅心肺的清凉之意。   夏清莲停箸道:“真是不错,既有新奇又不失古意,可是有什么说头?”   “这套糕,共有一十二种。因取玫瑰、白莲、佛手、绿豆等各季时鲜花果为材料,便起了个俗名叫作十二月花神糕。打算作为店里的主打食品。因此我这小店名也就叫做十二月饼铺。”   “倒是个雅俗共赏的名字,你这手也巧,心思也灵慧,看来我大可不必为你忧心了。”   “哪的话,我这是特特来求姐姐提携提携。”周晓晓打开食盒第二层,一面取出一个碟子,一边道,“这些个点心呢,在做工上颇有些费功夫,若是在市井中买卖,怕是不得力。我只盼凤翔城中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能亲睐一二,才有希望维持得下去。”   夏清莲笑着瞟了她一眼,先去看这碟子,只见这一碟依旧摆着六个点心,三个酥皮三个奶皮,有圆有方。当先一个酥皮点心,混圆溜溜的,面上覆着一道金色的油皮,缀着芝麻粒。看着有几分可爱,夏清莲执一把小银刀将其十字切开,只见外层叠叠累覆着薄如蝉翼的酥皮,中间是细腻如泥的红豆沙,内陷却是一个流着油的咸蛋黄。   “哎呀,周姑娘好巧的心思,这用蛋黄做馅倒是少见。”屋内伺候的大丫鬟见了都忍不住赞道。   哦,连清莲家都没见过,看来这个时代还没出现蛋黄酥,广式月饼这类的点心,倒是被我占了点小便宜,周晓晓想道。   夏清莲尝了一块,将余下的递给丫鬟们分食,众人皆赞。 第14章   夏清莲房内的一嬷嬷接过周晓晓带来的两个食盒,只见内里余下的具是一个个攒得满满糕点的小方盒。那嬷嬷一面收拾一面道:“这米糕清爽不腻,是奶奶喜好的。这个酥饼甜腻中带着咸香,最是合二爷的口味。周姑娘真是有心了。”   夏清莲点点头道:“张嬷嬷,你得空和李管事言语一声,以后咱们府上的点心,都用十二月饼铺的罢。”   周晓晓起身福礼谢之。   夏清莲托了一她把,摆摆手道:“这当不得什么,实是妹妹的点心精致。将来必定客似云来,只怕是排队也买不上。”   又令仆妇新沏两钟密云龙来与周晓晓共饮解乏。   饮毕,夏清莲说道:“本月十二乃是花朝日。我欲拟探春之宴,尽邀城中名门。花时宴客,果脯茶点不能不雅,届时就请妹妹费心了。”   周晓晓将双手轻轻一击,“呀,姐姐这是真心疼我,只是这般劳动姐姐,我怎生过意得去。”   夏清莲看着周晓晓口中说着过意不去,却好整以暇的坐不动,圆溜溜的双眼看着自己,好似等着自己接下来的话。   心里叹一声,年纪这么小,心却这么透,没奈何只得从衣袖中抽一封薄信。   “日前小叔从京中来信,托愚夫妇转递。”   她避开周晓晓的眼神,轻轻道:“家中近日在给五叔议亲,大概很快就有喜讯传来。到时候还请……”   夏青莲本性清高,这违心的话说不圆转。只得咳了一声掩饰尴尬。接不下话头去了。   周晓晓接过信,捻着信角轻轻摩挲片刻,只轻轻一笑,并不多言语,整顿衣裳起身告辞。   晚些时候,俞行毅回府,见着桌上摆了一碟黄澄圆溜的面点,正好腹中空泛,就顺手拿了一个,一口下去,只觉酥皮香脆,豆馅甜腻,居中一个流着油的蛋黄,咸香可口。俞行毅素好甜食,加上每日操练体能消耗大,喜欢重甜重油之物。不由一口气食了三五个。见到妻子夏清莲进来,还推了推碟子让道:“阿莲,这个饼子甚是好吃,你也来尝尝。”   “这是周姑娘做的点心,她意欲开一家饼铺,试做了几道点心,早间亲自送了过来。”   “唔。这手艺很是可以。某食起来,觉得和上造的也差不了很多。”   “她在咱们这住了没几日,便连你我的口味喜好都知晓了。真是个心细手巧的姑娘。可惜的是娘不喜欢她。”夏清莲从丫鬟手中接过了一盏新沏的香片递了过去。   俞行毅接过一饮而尽。   “五弟的信给她了吗?”   “自然是给了。娘的话也转达了。我不会说话,事情办得太生硬。周妹妹虽然什么也没多说,心里想必也是有些难受的。”   “她心中一时不畅,也是没奈何之事。我凤翔这里有大把的好男儿,回头你给她留意着,也就是了。”   却说周晓晓回到家中,先到青石大街的铺面看了一眼。   装潢之事有条不紊地已接近尾声。   都料,泥水,大木师傅都具已结算工钱,余下些许糊黏作,使漆,小木匠人在做着最后的修缮工序。   聘请的掌柜并小二也已在店内整理熟悉事物,见着了周晓晓都迎上来口称东家。   周晓晓察看了一圈,并无他事。又经角门回到宅中。   新近采买的婢女娟子便一路跑地出来迎她。   娟子是一个膀大腰圆的丫鬟,双臂孔武有力,甩得动数十斤的面团。采买人手的时候,周晓晓相中了她的力气,将她留了下来。   她的心眼和腰身一样宽,一点没看出周晓晓有心事,欢欢喜喜地用一双沾满面粉的手挽住周晓晓的胳膊。   “娘子可回来了,吉嫂带着我们新蒸了一锅点心,正等着娘子去瞧。”   周晓晓低头看了看一路捏在手中还未拆开的那封信,苦笑了一下,跟着进了作坊。   新搭好的作坊里烟雾缭绕,几个女子身着罩衣,银索襻膊,在白色的雾气中忙忙碌碌。   领头一个三十几许人唤吉嫂的妇人,见了周晓晓进来,将沾满面粉的双手在罩衣上来回一抹,托起一笼子新出锅的面点迎上来道:“这是今日新得的,小娘子看着可使得?”   吉婶夫家原做的是炊饼馒头的生意,先时营生尚可,岂料得去岁她男人患了痨病,举全家之力,变卖家产寻医问药,还是撒手去了。留下孤儿寡母熬不住债台高磊,日子过不下去,没奈何只得自卖自身。   幸好遇到周晓晓不忌讳她新寡,只看中她手艺。   不但卖身银子给的足,还将这一摊作坊托她打理,每月另算月钱,且允她七岁的小儿一同住在院中。是以吉婶对周晓晓分外感激,做起工来也十分用心。   周晓晓接过竹制的小蒸笼,无多言语,捡了个靠窗的桌椅坐下。把蒸笼摆在桌上,愣愣地看着出神,新出锅的面点上蒸腾起袅袅白雾,衬得周晓晓那张时时带笑的小脸似乎透出一点悲伤来。   娟子正要上前,被吉婶拉了一下,“做你的事去吧,小娘子有事,别闹她。”   周晓晓愣坐出了片刻神,低头拆开手中那封捏得有些皱了的信,展开一张薄薄的信纸。   信纸上是俞行知熟悉的字迹,语气却很陌生,寥寥几句道谢,客气又疏离的问候,话里话外饱含不再相见的诀别之意。周晓晓将信来回看了几遍,正正反反都仔细翻过,没有看出一丝余情。   她闭上眼,脑中浮现出俞行知的面孔。   寒山冷月公子如玉,春风一笑动我心湖。   算了,周晓晓睁开眼睛,若这不是他的本意,他自然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亲口解释。   若他真有意了断情缘,依他便是。   她慢慢折起信纸,收入衣袖,取筷尝了一口点心,细细品过,点头道:“成了,就是这个味道。小梅拿记录来给我看。”   一个瘦瘦小小的丫鬟走了过来,拿一个记录的本子给周晓晓看,这个叫小梅的丫鬟是周晓晓采买的几个佣人中,唯一识字的,她原在一大户人家做活,因主家惹了官非,家产仆妇都一并发卖,这才被周晓晓买了过来。   周晓晓看过笔记,拿手点了点道:“就按这个来,小梅把最后这个方子抄起来。以后步骤用料都严格依着定好的做,一定要做到千笼一味,不允许不同批次的产品口味上有所差异。”   交代完诸多琐事,周晓晓回到卧房小歇,只觉心中没由头的烦躁,坐卧不安。   饮了一壶凉茶,依旧焦躁难耐。   周晓晓拍了自己一巴掌,心里骂道:“没骨气的东西,重活一次容易么,只是一个处了没几天的人,犯得着这么患得患失的?”   她换一身皂色的圆领小袖衫子,束月白腰带,登短靴,满头青丝随手挽个椎髻向着前院校场去了。   行到院里,在兵器架上捡一条铁枪,乘着斜阳的余辉,练起吴道全新授的梨花枪。   她将那铁枪往地上一贯,霎那间击起千堆叶,满天沙。   一时银枪闪闪射秋水,潇潇竹叶凌空乱。时如灵蛇吐红信,又似暴雨提春花;   但见团团倩影舞银光,孤身佼佼起天风;欲泄心中不平事,只将此身乘风起。   周晓晓正练个酣畅淋漓,院外传来一声喝彩:“端的是好身手。”   只见门首站着一个年轻校尉,头戴网巾,身着落花流水花绫战袍,外束青白捍腰,穿长靿靴。细腰宽膀,容姿不凡。手中提着两壶酒并一包熟牛肉。   吴道全急急从屋内迎出,“怀远来了。你师娘正在屋内翘首专望。”   那校尉道:“多日不曾见师父师娘,好生想念。今日偶得两壶好酒,特来请师父共饮。”   吴道全笑着接过酒食:“来了就好,恁得如此客气。家里自有好酒好肉,怎好次次生受你的。”   “师傅莫和某道外。近日时常听弟兄们提及师傅家里来了个了不得的个小师弟,莫非就是这位少年郎。”   “徒儿过来。”吴道全唤周晓晓上前,“这位是王珣,王校尉。他初入俞家军时老夫曾点拨过他三两式,他恁得客气,称我一声师傅,实则愧不敢当。他如今乃是凤翔城中数一数二的枪棒好手,你初学枪法,最缺实战,整好恭请校尉给你喂喂招式。”   周晓晓今日心情不甚畅快,兼之耍枪耍得正兴头被人打断,有些不爽利。   听师傅这么一说,也就并不推脱,径直轮个花枪,抱拳行礼。   “还请校尉赐教!”   王珣心道,这位师弟生得一副俊秀模样,却是冷傲得很。少年人过于气盛也非好事,今日不妨就替师傅打压打压他的心性。   因去捡了一条铁枪,枪尖点地摆了个礼让的旗鼓。   周晓晓也不多言,枪身一抖化作点点寒星,四面攻去,近到眼前,寒星骤然汇聚,一收一突间,如银蛇吐信,却是直冲着王珣面门而来。   王珣横枪架住,只觉枪身上传来一股大力,如山岳压顶,几不能持。   王珣心中大惊。   此人身材小小,竟有如此巨力。   他连退几步,扎稳马步,方才勉强站定。   周晓晓二话不说,回身借势一甩,手中银蛇气势汹汹,如枯藤拔地横扫而来。   王珣再不敢托大,打叠精神接招。 第15章   场中一时扬起滚滚黄沙,沙尘间两道身影惊若游龙,动如脱兔,腾挪变化,有如二龙抢珠,猛虎争食,煞是好看。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六七十招。王珣毕竟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稍稍占据上风。   吴道全劝停,二人方才各自罢手,心中具是惊疑不定。   “□□之法,始於杨氏,谓之曰梨花枪,天下咸尚之;其妙在於熟之而已,熟则心能忘手,手能忘枪;圆精用不滞,又莫贵於静也,静而心不妄动,而处之裕如,变幻莫测,神化无穷。①”吴道全对周晓晓说道:“你总占着自己有几分力道,投机取巧,练而不熟。兼之今日心绪不静,处变慌张,行止僵一。是以遇到高手就知道吃亏了吧。”   周晓晓心中想,我自有了周杜鹃的天生神力,总觉得自己身手了得。谁知今日一见,尚且不是这一军中校尉的对手。是该把这没来由的自傲心态收一收。   于是低头受教道:“师傅教训得是,弟子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再不敢自大轻狂。今后还望师傅、师兄时时提醒,费心指教。”   王珣却是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开口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师弟年纪轻轻,身手如此了得。也是师傅慧眼如炬,方才识得明珠。”   “这是师妹不是师弟。她姓周,我新收的女弟子。”   “师……师妹?”   王珣看着正在拱手行礼告退的师妹,一时目瞪口呆。   这“师弟”虽然看起来容貌是有些俊秀,但是举止洒脱,神态疏朗。毫无女子扭捏之态。怎么就变成师妹了呢。   “进屋吧,待老夫酒桌上和你大战三百回合。”   “等……等下,师傅,这是师妹你怎么不早说。方才若是一个不慎,伤着师妹如何了得。”   王珣一面跌跌撞撞地被拉着入内,一面回首望去。   周晓晓静立恭送,斜阳晚照下,舞动方熄之人,霞飞双靥,身姿俊朗,带一股别样的魅力。   还真的是师妹啊。王珣心中想。   入夜,觥筹交错,酒足饭饱后,客人离去。   吴婶收拾着残桌,吴道全坐在门槛上抽着烟袋。   “将军前日告诉我,京都的俞五爷来了一封信。”吴道全一边吞吐着烟雾一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夫人今日叫周丫头过去想必就是转交这封信。”   吴婶停下擦抹桌面:“怪道晓晓今日闷闷的不甚精神。料想没什么好话。老国公爷的公子,怎生也同那些风流子弟一般忒的无情。”   “哼,王孙贵族的公子爷能有几个好的。我们凤翔的好男儿多得是。你叫周丫头莫要死心眼。”   “要得,要得。当家的,今日你让那王校尉前来,莫不是有意……”   “时候尚早,姑且先瞧着吧。”   闲话休絮,却说近日青石街上新开了一家饼铺。门脸亮堂,香飘十里。   更有高门大户的马车时时停靠,穿着绫罗绸缎的小厮使女往来不绝。   那饼儿做得着实精致好看,只是价格贵得吓人。弄堂里打铁的董大家媳妇每日路过,都要远远地看上好一阵热闹。   这日,申时未过,她瞅见店门前排起一小溜长队,自己对门的孟婆子也混迹其中。   董大媳妇心中稀罕,便挨过去问道:“孟家婶婶,今日家中是有何喜事,也舍得花费好些买这金贵的饼子吃。”   孟婆子回道:“你原不晓得,这家铺子的饼子只有那些贵人老爷们吃得起。平日里我如何买得。但他家老板却是个实在人,每日现做的饼子从不过夜,申时一过,当日余货都便宜贱卖了,一个不留。一两个铜子也可买上一块。我家小孙子馋这家的饼子好几日了。今日我便一早来排队买个几块回去,给他解个馋,省却他整日地闹我。”   董大媳妇心想,既是如此,那我也不防舍几个钱买上几块尝尝,也过过大户人家太太的瘾。于是老下面皮,硬插在孟婆子身后排队。   只待申时一过,店里的伙计便拿出一个书有“特惠”二字的大红纸牌来,往店门前一放。排队的人群都兴奋起来。   董大媳妇伸长脖子张望。只见店里的伙计腰间束着围袄,袖上套着袖罩,双手更戴一套雪练似的白手套。笑语盈盈,并不介意客人是否只买一两片饼子,或是三两块糕。一律用油纸包好,捆束齐整,上头垫一张正红撒金的封纸,写着店名“十二月饼铺”。   董大媳妇看着一包包提出的饼,心中猴急,扯动孟婆子衣袖:“婶子,眼瞅着这饼也没剩几片,及到你我可别只留下碎末皮子。”   孟婆子被她鼓噪得发笑:“你且耐心等着就是,必少不了你的。”   不多时,果见两个伙计在店门外支起一油锅,托出一盘发得白白胖胖的圆面团,现炸了起来。   孟婆子道:“瞧着没,此物叫炸面包,也不知道是怎生发的面,就是又酥香又松软,没牙的老太太都克化得动。白面内里裹一点咸菜笋干肉丁,小半个鸡蛋。在油锅里炸得鼓将起来,只待新出锅时,热呼呼地拿在手上,一口咬下去,那味道美哉呀,啧啧,想着都让人嘴馋。”   董大媳妇吞了吞口水,问道:“一个炸面包需得费几个钱?”   “一个包只需五个铜子,又好吃又顶饿,是这店家前几日见着许多人排了半天队却买不着销价的便宜饼子,特特做出来凑数的,并不为着赚钱。”   董大媳妇点头称是:“这店家倒是个实在人。”   此刻的周晓晓正坐在阁楼上,透过推窗的缝隙看着楼下饼铺的热闹排队场面。   她看了一会,回过头,对着面前之人道:“你说是谁叫你来的?”   她的面前站着个衣着齐整,小厮打扮的人。   那人叉手向前,弯了一下腰,笑着答话:“回姑娘的话,小的名唤周桐,打小起便是五爷的贴身伴当。五爷令我给姑娘捎些许东西过来。”   他捧上一方紫檀多宝阁方匣。将盒子打开一扇,里边影影绰绰的摆满了奇珍异宝。   周晓晓想起当初潜入林秉仁的屋里,便是从一个类似的匣子里,顺了不少金玉物件。也因此机缘巧合救下了俞行知。   那些东西在逃亡了路途中,或变卖或遗失没有留下半点儿。   俞行知叫人送来这个,是想补偿她什么吗?周晓晓看着眼前这个装满珍宝的盒子,突然觉得心口疼痛,就像有一只手,猛然间在你心上拽了一把,让你喘不上气来,又喊不出口的难受。   原来我心里,还是这么在乎。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他除了东西,没有别的话给我了吗?”   “五爷自回京以后,心中日日念着姑娘,为此……唉。”俞桐顿了一下,“五爷让我告诉姑娘,他有不得已之处,不能前来探望姑娘,实是对不住您。五爷心中愧疚,夜夜难寐,打发小的来之前,特特交代,看姑娘有什么所需,或有什么烦难之处,都尽可告诉小的转达。他必定为您办得妥妥帖帖……”   “行了。”周晓晓感到心中一阵腻烦,打断了他的话,两指轻扣那方紫檀木方匣,冷下脸道,“分手信和分手费我都收到了,你回去告诉他,以后各不相欠,不必联系了。”   俞桐擦着头上沁出的冷汗。   这差事要办砸了,可怎生是好。   五爷那么斯文俊秀的一个人,想不到牵肠挂肚的姑娘走的是这种风格。这趟差事委实不好办。   他从怀中珍重地掏出一页碧云春树笺,小心的递过来。   “五爷心中实是念着姑娘您的,却又苦于不得相见,五爷说此笺请姑娘添个墨宝,让小的带回去,算是给他留一点念想。”   周晓晓接过展开一看,这张春青色的笺纸被摩挲得各种毛边,更残留着斑斑点点的几点水渍。笺纸右下角工笔精细描绘了一只栩栩如生的杜鹃鸟,侧题一小句:望帝春心托杜鹃。   周晓晓觉得心中涌上一阵酸涩之感。   既然要结束,为什么不就干脆一点,要做这磨磨唧唧藕断丝连之态。   她将那笺纸展开,研磨提笔,挥笔一蹴而就。   一别两宽,勿复相思,   此后锦书休寄。   将你从前予我心,付予她人可,   至此于君绝。   啪的一声,将笺纸丢回。   俞桐接了这封信,苦着一张脸道:“我的小姑奶奶,可不敢这样写。这拿回去可是要了我们五爷的命。”   周晓晓垂下眼睫,端茶送客:“辛苦你这一趟了,回去吧。”   这夜里,凤翔城下了一场雨。   料峭春寒中周晓晓孤零零一人,缩在阁楼厚重的土棉被中,还是忍不住,没出息的哭了一鼻子。   第二天一早起来顶着两个哭肿了的眼泡,先到院子里练了两个时辰的基本功。再进作坊里和吉婶娟子小梅一起热火朝天的做了半日的面点。   晌午过后换上男装到饼铺里溜了一圈。   傍晚王珣来寻她练枪,遭遇了周晓晓狂风暴雨似的一顿强攻。王瑜险些招架不住,虚晃一枪,跳出圈来。   “几日不见,师妹恁是长进了这许多。”   只见对面一身男装,雌雄莫辨的少女,眼透寒光,将身一压,枪尖一抖,口中喝道:“再来!”。   一时银枪化龙,起千万幻影,扑面而来。   王珣低喝一声,正面迎战。   心中却是苦笑:看来需得加紧苦练,若是有朝一日连小师妹都比对不过,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到得晚饭时候,周晓晓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一张小脸几次差点掉进饭碗里去。连吴婶小心翼翼地给她不停夹菜都没注意到。   回到阁楼倒头就睡,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悲春伤秋。   如此过了几日,便也放下了,又恢复成一条活蹦乱跳、嘻嘻哈哈的好汉。 第16章   春日里,雨水淅沥,润泽万物。   那一日,阵雨初歇,雯华漫天。   周晓晓支起窗棂,饶有趣味地看着湿漉漉的青石大街。   对面的住户商铺稀稀拉拉地在支窗户,收雨具。   积水的石板道上顽童嘻闹,行人不再匆匆。街的尽头,几位玉冠华服的少年公子,骑着宝马缓步而来。   周晓晓伸出手,接着屋檐上落下的雨滴,笑将起来。   怎知素手纤纤窗中回,却见青眉玉面檐下现。   俞行知白马轻裘,立在窗下,正扬起苍白的脸定定地望着她,他双目赤红,薄唇紧抿,一双勒住缰绳的大手轻轻地颤抖。   周晓晓一时惊得愣住了。   小院的正厅。   左右交椅上端坐着三个男子。   周晓晓坐在临窗大炕上,看着许久不见的俞行知,心中翻起昔日种种,不知如何开口。   只见他形容憔悴,面色苍白,眼下乌青。比二人数月前二人分别之时的状态还不如。直把一个温润如玉的清雅公子变做一个孱弱体虚的病美人。   他身侧之人,锦袍华服,金冠束发,修眉俊眼,顾盼威严。正是俞行知那赫赫有名的表兄燕王程时照。   另一人容貌秀美,举止风流,体态文弱,倒像个少年书生。却是程时照的同胞弟弟,皇子中排行第九的程时琪。   俞行知此刻看不见别人,只是紧紧盯着周晓晓,俊眉深锁,眼波流转,胸中似有万言千语却说不出口。   他从怀中掏出那张碧云春树笺,用指尖紧紧拽着,缓缓递还到周晓晓眼前。   周晓晓心里本对俞行知充满怨怼,不知想过几次若有见面之时,要将他劈头盖脑的臭骂一顿。此刻见了他的样子,心却是先软了。   “你要我收回此信?”她撇开目光,轻声道:“这又是何意?既然你我无缘,就该慧剑断情,各自相安。当断不断,徒增其乱。”   俞行知目露凄楚之色,固执地举着信笺在周晓晓眼前,指尖微微颤抖,手上关节泛白,青筋暴出。   周晓晓当着外人不忍让他如此难堪,斟酌了片刻,终于缓缓伸出手,轻轻接过那张皱巴巴的青色笺纸。   分开看了一眼,自己那首绝情断意的小诗上染着几点褐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周晓晓感到胸口一阵疼痛,暗叹一声,何必如此自苦。   她闭了一下眼,素手一翻,终将信笺撕碎。   俞行知眉梢微动,眼中星光凌凌,终于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笑来。   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   “我道是怎样的绝色佳人,搅得你魂牵梦绕,几乎连小命都不要了。”   那程时照冷笑一声,他起身上前,右手揽着俞行知的肩膀,左手轻扬。   “原来不过如此。”   他眯起一双丹凤眼,神态散漫,语气轻佻:“子规,你身边都是大家闺秀,不怪你没见过这种江湖中的女人。欲擒故纵不过她们惯用的小手段。”   俞行知推开他的手臂,眉簇成峰,怒道:“殿下!”   “行了行了,哥哥们休要义气相争。”九皇子程时琪从旁劝道,“赶了这许多天的路,可乏死我了。倒是先找着歇脚的地方啊。”   燕王对着俞行知将手一摊:“我们初到凤翔,难道你不该先带我去拜会二表哥吗?莫道是要我和九弟在这里等着你和这位姑娘互诉衷情。”   “表哥。”俞行知压下怒火,“劳你和九殿下先在外稍候,行知片刻即来。”   程时照哼了一声,走到门外一挥手带着一众从人鱼贯而出。   俞行知转头对周晓晓柔声道:“晓晓,你莫要生气。殿下他素日里并不这样。容我先安置两位殿下,拜会兄长。再来寻你细说。”   周晓晓点了点头,起身敛衽行礼,圆溜溜的大眼睛冲俞行知眨了眨,笑了笑。示意她并不介怀。还伸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俞行知袖中的手掌握了又握,终于没有多说,转身离去。   俞行知走后,周晓晓摸摸自己的胸口,觉得里面又重新填满了快乐和雀跃。   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你就这么喜欢他。人家一句话都还没说,你就原谅了。   这次算是败了,栽在这个男人手上。   她整理衣物,和往日一样下楼进了作坊,同吉婶几个一起制作糕饼。   “小娘子今日可是得了什么喜事?这边揉着面都边笑出花来了。”吉婶打趣道。   “是吗?我有在笑吗?”周晓晓摸了摸脸笑道,“今天确实开心,中午咱们加餐,吃烤鱼吧?”   “娘子,娘子,是上回弄的那种,铁盘里盛着鱼,底下燃着炭条鱼的吗?那烤鱼的味道端的是鲜美。”娟子喜滋滋地说。   “方才来的几位公子,好大的排场,从人们个个携枪带棒,猛得一进来,唬了我一跳。”小梅关注的点不一样,后怕的摸着胸口说。   话说王珣走在青石大街上,迎面遇到个相熟的士官刘藏。   刘藏一把抱住王珣,“校尉今日收拾得如此精神,却是要去做甚。不若和小弟前头酒肆喝上两杯。”   王珣摸摸头上崭新的头巾和玉环道:“今日不得空,须得去我师父吴道全处。改日再请刘兄弟喝酒。”   “吴老近日新得了个小徒弟,校尉可曾见过?端得是好俊俏的身手。兄弟前些日去吴大夫那寻一副膏药,看那少年在院中耍枪棒,一时技痒,比对了一下,竟连三招都走不过就败下阵来。”   “周师……师弟实是身手不凡。”   “照小弟看来,凤翔内能和那位少年一较高下的也只有校尉你了。吴师傅调|教得好徒弟,个个都如此了得。”   二人说话间来到吴宅。却看到吴宅外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群。   王珣心中一惊,撇下刘藏,分开人群挤了进去。   只见吴宅院门敞开,院内列满带刀甲士,均骑着那高头大马,当中簇拥着一人。此人华服金冠,贵气逼人,手中持着马鞭,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睥睨着眼前孤身独立的周晓晓。   王珣提气起身,在吴宅的矮墙上轻轻一点,翻过墙去,落在周晓晓身边。   “尔等是何人?并不是我凤翔城中甲士。何故私入民宅?”   周晓晓伸手将他挡在身后。   “这是燕王殿下,师兄不得无理。”   王珣听得程时照乃是王孙贵族,顿时矮了气势。   程时照身后的护卫呵斥道:“王府办事,闲杂人等退散!”   王珣苦于身份低微,不敢顶撞,却也不愿离去,磨蹭着后退两步。   周晓晓眼看着程时照,心内揣摩着他的来意。   口中低声对身后的王珣道:“师兄,此事和你不相干,速速离去。”她单手背在身后,伸两只手指比了个二字。   她不知道此刻去通知俞将军有没有用,但是她不能不为吴道全夫妻的安危考虑一下。   王珣心中犹豫,周晓晓转身推了他一下,“走啊!”   王珣只得咬牙离开。   程时照冷笑道:“和一介小小校尉都如此勾勾搭搭,果真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周晓晓心中大怒,但是她前世毕竟是已工作多年的成年人了,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她深知在这个时代,程时照这种级别的权贵,完全可以轻易取了她这种平民的小命。   周晓晓看了一眼被隔离起来吴宅众人,压抑心中的情绪,尽量平和地道:“王爷若是有事,请入内说话,何必搅扰他人。”   一众人等步入宅院。   小厅的门外迅速布满精悍的王府府卫。   室内仅余周晓晓程时照二人独处。   程时照大咧咧地坐在主人的炕座上,轻点手中皮鞭,支着脚,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他看不出这个女人有什么特别之处,能把子规那样的君子迷得失魂落魄、离经叛道起来。   这个女人此刻穿着男装,梳着个男子的发髻。平平无奇的脸上还沾着点面粉。看不出半点女子的柔顺妩媚。她眼观鼻,鼻观心,静立着。   既没有被进门时那套下马威吓着,也没有急着表现出谄媚的态度来。   “胆子倒是不小。汝不必指望,子规且在别处,这会子必不会过来。”   周晓晓平静地看着他,默默等着下文。   “孤不耐烦和尔这等女子罗唣。实话告知尔,尔是莫要再妄想进国公府。姨母必容不得尔。”程时照摸着下巴,皱着眉头,“现如今,孤王另有一条阳光大道给尔走,孤在京郊有一宅院,可将尔安置其中。管教汝和行知一年尚可厮守个数日。若是尔从此谨守门户,恪守妇道。不再调唆生事,搬弄是非。孤王保尔锦衣玉食,一生富贵。”   周晓晓强压心中不适,不愿当面和他冲突,更不想和他多言,口中只道:“多谢王爷厚意。民女不求富贵,只在此间安生立命足矣。”   心中冷笑,几番出生入死,居然就为了这么一个货色。   程时照听出周晓晓敷衍之意,顿时恼怒起来。 第17章   程时照却听出周晓晓敷衍之意,顿时恼怒起来。   “本王费这许多力气,儞因何得恁么不识好歹!为着尓这个祸害,国公府阖府不宁,姨母几次被气得个倒仰。国公爷盛怒,一顿板子,几乎把行知的小命都交代了。看着行知如今这副样子,尓心中无愧耶?”   “这话说得好笑,殿下莫不是忘了子规这一身伤是因谁而起?”周晓晓一个没忍住,出言讥讽。   程时照眯起双眸,眼迸寒光。双掌一击,门外鱼贯而入数名带甲武士。   “汝若是不愿。”程时照唇边勾着凶险,眼中带着煞气,“其实有一个更为省事的方法,可一劳永逸。”   周晓晓强迫自己冷静克制,脑中急转。   她退后两步,敛衽行礼:“殿下雷霆一怒,妾则伏尸流血于此地。然杀戮虽易,后未必不悔也。殿下待子规尤胜至亲,子规事殿下不计生死。若因妾区区一贱命,结怨生仇,不足以偿君子之意也。还请殿下三思,万望息怒而熟虑。”   程时照凝望着周晓晓半晌,挥手道:“都退出去,未经传唤不得入内。”   甲士如水而退,复紧闭房门,一室寂静。   “汝有何所求,便直言罢。”   “民女并无所求,也不愿予人为妾。只想自给自足,安稳度日,万望成全。”   程时照将身歪在炕桌上,散漫地说:“莫非你中意那个校尉?这样倒好,不若你去告诉行知,说你变心移情,不再属意于他。让他死了这条心。事后孤王自赐你金珠银宝,必不叫你有失。”   “……”真的想骂人,这人哪里冒出来的,老娘要嫁谁突然就归他管了。   程时照将炕桌一拍:“这不行那不愿,汝欲待如何!”   “殿下,”周晓晓尽量温声细语地说话,“我和俞行知二人之事,乃是你情我愿。若是行知对我无意,我绝不纠缠。您是行知的兄长,您为什么不说服与他,而是为难我这么一个小女子呢”   “哼,什么你情我愿,简直恬不知耻。”   程时照站起来,缓缓踱步到周晓晓眼前。   “嘴上说得好听,实则还不是舍不得国公府的繁花似锦,你心里觉得只要死死拿住子规那个傻子,总有一天能够得偿所愿,是也不是?”   他俯下身,用轻漫的神色上下打量周晓晓的面孔,“虽然长得一般,但性子辣,胆子还大,这样看起来倒也有些野趣味。”   周晓晓心中浮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国公府那地块,规矩森严,人事复杂。且长辈们早就恶了你。你便是勉强进了门,又做不得正房奶奶,少不得被欺负搓磨。不若舍了行知……做我的人。”   “王爷!”周晓晓心中大惊,此人简直无耻。   “嘘,你先不要说话。”程时照凑近周晓晓耳傍,轻语撩拨,“我的府邸上无长辈,下午兄弟,无人管束,最是自由散漫。王妃性格温柔,颇识大体,对妾室更是宽和。你进得府来,我自宠你,绫罗绸缎穿着,金玉首饰戴着,使婢差奴,再不必这般操劳,享尽荣华,岂不美哉。   程时照显然在对付女子的手段上很是娴熟,他眼带桃花,嘴角轻挑,一面低低地在耳边呢喃,一面轻轻搂住周晓晓的肩膀。   周晓晓忍住全身起的鸡皮疙瘩,用尽量不激怒他的语气劝道:“殿下,您冷静一点。您考虑一下行知的感受,若是他知道您此刻所为。心里该多难受。”   “他不会真生我的气的,他从小就让着我,再喜欢的东西,只要我看上了,他都愿意给我。”程时照掀掉炕桌,将周晓晓压在炕上,“当然,你最好告诉他你是自愿的。这样他会好受一点。”   他脱去外袍,俯身来解周晓晓的衣物。   周晓晓避无可避,钳住程时照的手,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愿意。”   程时照眉梢微耸,带着轻蔑地笑。轻声用极温和的语气说出冰冷的威胁:“你可以想清楚了。你知道忤逆孤的下场是什么吗?”   他慢慢掰开周晓晓的手:“王之怒,要用汝乃至汝全家的性命来填。”   周晓晓看着程时照越来越靠近的脸,感到切实的恐慌。   她是一个成年人,并不天真。她非常清楚违抗这个男人的下场。她很珍惜自己得之不易的生命,也不想连累那些一直对自己亲切的人。   闭上眼,脑中浮现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周晓晓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安慰自己道,没事的,这并没什么,就当作被狗咬了一口,忍耐,忍耐!   只是当男人恶心的气息喷到自己脸上时。周晓晓膝盖用力一踹,翻过身来,一把按住程时照重拳击上他的腹部。   对不起了,没法忍!   这一拳饱含周晓晓忍无可忍的怒火。   打得程时照抱着肚子弯下腰去,他青筋暴出,冷汗直冒,口吐酸水,趴在炕上说不出话来。   周晓晓抽出一柄解腕尖刀,好整以暇的耍了个刀花,将银刃抵在程时照的脖子上。   “你要不要喊一声试试,看是你的侍卫快,还是我的刀快?”   “你……”程时照痛苦地低声道,“你不要命了!”   “我就不要命了,待能怎样!”   周晓晓抽出他的腰带,把他双手反剪,捆成个粽子。   “你这个疯女人,你就不怕诛连九族。祸及全家!”   “全家?我全家就我一人,你就算是诛我九族。也就填我一条命。拿我的命换你的命,也值了!”   周晓晓怒火中烧,恶向胆边生,堵住程时照的嘴,下狠手一顿拳打脚踢。   “你知道我和俞行知是怎么认识的吗?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被林秉仁吊在梁上,鞭打铁烙。酷刑加身十几天,他却始终不肯屈服。我道为的是为了哪个过命交情的兄弟?却不曾想竟是为了你这个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   周晓晓的拳头雨点似的落下,边揍边说。   “后来他侥幸逃了出来,差点冻死在大雪山上,凑巧和我相遇,才没有暴尸荒野。我们一路奔逃,还是被林秉仁的弟弟林秉直抓住,你知道那林秉直是什么人吗?你可能不认识,这个变态有个癖好,就是好男风。行知落在他手中,是有几多可怜,差一点就被他……就被他那什么了。”   周晓晓越想越气,用力踹了一脚。程时照痛苦得像虾米一样躬身体,发出呜呜的呻|吟声。   “我好不容易把他捞了出来。一路伤病交加,乔装打扮,千辛万苦。眼看到凤翔了,刚以为可以喘口气。却在城门外中了埋伏,歹人的一箭穿透了我的肩膀,差点要了我的小命,本姑娘长这么大就没遭过这种罪。怎么想得到居然都是为了你这个变态。你说我冤不冤?冤不冤?”   “我杀了林家二爷,没处投奔,一个人在这个小城镇开个小铺子,只想好好过个日子。我既没去向你们要回报,也没去烦任何人。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却左一个右一个的找我麻烦。良心呢?不疼吗?不疼吗?”   周晓晓发泄了一通,逐渐冷静下来。   只见那程时照躺在炕上,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嘴角沁血,面色发白,汗湿了的头发糊在脸上,看不清面目。   不会死了吧,周晓晓心中开始发虚。   除了第一拳出于激愤太过了些,我后面还是留了手的啊。   这下怎么办?从此亡命天涯吗?我这一走,师傅、师娘、吉婶、娟子他们必受牵连。   周晓晓拔出程时照口中布条,摒指探他鼻下气息。   只闻一声虚弱的声音:“继续啊,怎么不打了?”   “你怕我死了?”程时照依旧缩着不动,用一种半死不活的语气说话,“可笑,这种程度小爷还死不了,小爷我小的时候受过的罪比这重多了。现在不还好好的遗祸人间吗。”   程时照眼神空洞。他感觉全身到处都疼,依稀间回到了幼年那段灰暗的时期。   记忆中的母妃郭达妃是个漂亮却不怎么聪明的女人。在宫里糊里糊涂的死了,把幼小儿子留在黑洞洞的宫殿里,留在一群深深嫉恨她的后宫怨妇手中。   父皇的子女众多,很快在各种明暗使绊的手段中厌恶了他。每当夜深,那些白日里笑面如花的妃嫔和宫人好像突然变成了墙画上下来的妖魔,恐怖的嘴脸,伸长的利爪,用各种阴损的手段磋磨虐待他小小的身躯。   那断父皇漠视,宫人欺辱的日子延续了他整个幼年时期。   直到姨母把表弟送进宫来伴读,大家似乎终于想起来这个皇子的外家虽然衰败,但好歹还有个嫁入国公府的姨妈。   国公府备受重视的五公子,形影不离的陪伴,让那些妖魔鬼怪都慢慢缩回墙画中去,一个个的又露出人类的笑脸来。   那时候温和谦逊的俞行知无时无刻不牵着他的手,把他慢慢从宫墙的阴影中牵出,牵进阳光照射下的世界里。表弟的存在就像个小太阳一样,照亮了他的生活,温暖了他伤痕累累的身心。   “林家匹夫对子规做的事,我必定让他们百倍偿还。”程时照吐出口中血渍,恶狠狠地发誓道。   周晓晓看到气息奄奄缩在那里的程时照居然并不发怒,甚至还自言自语了起来,愣了一下,这人莫不是脑子有点毛病?   这时门外响起一片慌乱声,程时照的贴身侍卫郭素人一头撞了进来。   他一眼瞥见自家王爷衣裳散乱的躺在炕上,那个一身男装的女子背对自己,跨坐在王爷身上,正吃惊地转过头看他。   郭素人唬了一下,猛地低头退出,面红心跳,隔着门禀报:“王爷,俞五爷冲进来了,兄弟们拦他不住。” 第18章   “放开我!”程时照低声对周晓晓呵斥。   周晓晓犹豫了一下。   不会一解开他就抓我去砍头了吧。   “快解开!孤王且不和你计较!真的想被行知看到吗?”   周晓晓当即抽刀割断绳索。   程时照撑着炕沿勉力起身。   方才将将套上外袍之时。   砰的一声房门被踹开,俞行知面色铁青大跨步进来。   只见屋内一片凌乱,炕桌掀翻在地上,程时照和周晓晓二人衣冠不整,双双吃惊地看着他。   俞行知额角青筋暴出,双目赤红,眼中聚集着狂风骤雨。   他一把拽住程时照,挥拳欲打。   跟随而至的九皇子程时琪从后死死抱住他:“打不得,打不得。”   俞行知一脚踹开他:“你今日百般绊着我,为的就是便利他行如此龌龊败德之事!”   “打啊,让你打。老九,别拦他!”程时照阴阳怪气地说,“从小你就没有和我动过手,今天就让你一偿所愿!”   “你!”俞行知怒不可遏。   侧边伸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只手虽然小巧,但却十分有力。   “别打了,我已经打过了,再打就打死了。”周晓晓说。   俞行知转过头,两眼通红地看着她。   “你看看我,我没事。”周晓晓伸另外一只手,轻轻顺着俞行知的后背,“你看,我一点事都没有呀。”   她张开双手,转了小圈。   俞行知眨了眨眼,他这才发现了情况的不对劲。   周晓晓衣冠完整,举止爽利,只是头发有些微乱。反倒是程时照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嘴角沁血,衣物凌乱,行动生涩。   跟着进来的王府护卫大惊,哗啦一声抽出腰刀,齐齐指向周晓晓。   程时照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羞愤异常。他既为听到俞行知因他而遭受了的酷刑折磨感到愤恨异常,又因自己居然被一个女人打得毫无防守之力而恼羞成怒。   怒喝一声:“住手,还嫌不够丢人现眼,都跟我走!”   说完一瘸一拐地在侍卫长郭素人的搀扶下径直离开。   府卫们面面相觑,茫然收起兵刃,跟随而出。   郭素人心中暗道苦也,他想起之前自己撞到的那一幕,原来王爷那时候是“被欺负了”。我却误以为是王爷的某种嗜好。   自己没看到便罢。眼睁睁看着却居然不上前救驾,回头王爷想起,秋后算账可怎生是好。   屋内随着他们的离去安静下来。   俞行知的伴当俞桐从后面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我的小姑奶奶呀,您真把燕王殿下给揍了?”   周晓晓的眼神飘突了一下:“那……那揍都揍了,现在怎么办?我现在是不是该收拾行李跑路?”   俞行知双目通红,凝望着周晓晓。他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周晓晓的脑袋,终于忍不住把她一把搂进怀里。   他的声音低哑:“对不起,皆是我的错,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周晓晓感觉不对劲:“行知,你身体怎么这么烫?”   紧搂着她的人慢慢倒了下去,周晓晓一把接住俞行知,伸手一摸,只见他面色潮红,额头滚烫。   周晓晓急忙扶住着他,转身问随侍的俞桐:“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病得这么厉害?”   俞桐愁眉苦脸地道:“姑娘您是不知道,五爷自打回京以后,这一身伤病就没好利索过。前些时候因拒不肯同长孙家结亲,忤逆了太太,被国公爷下死手打了一顿板子。可怜我家五爷打小金樽玉贵,何曾受过这番罪。之后又收到姑奶奶您那封信,当场吐了血,不顾伤势未愈,挣扎着就要过来。幸得燕王殿下死命拦着,一路跟随劝阻,不让赶路,乘车缓行。这才留得性命,囫囵个儿的来见您。”   周晓晓皱眉,心中疑惑,既是如此却因何写信与我诀别。   然此刻却不是细思之时。于是将俞行知安置在里间厢房的床上,另遣俞桐去延请大夫。   因燕王闹得这一出,家中上下皆惊,一片混乱,周晓晓出屋安抚众人。方才回转,大夫已至。   此大夫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望诊切脉之后,捻着胡须不住地摇头。   “尔等看上去也不是那贫困寒苦之人家,怎生让病人如此失于调养?此人旧伤未愈,新伤负累。”大夫连连嗟叹,“兼失于摄养,思虑过度,劳伤心脾。因此如今是气血两伤,诸气膹郁,是以搞枯于外,重虚其阳,壅遏里热。若不是仗着年轻底子好,早就一命呜呼了。”   大夫一面摇头,一面开出药方,絮叨絮叨交代诸多调理要意,方才离去。   周晓晓送走大夫,嘱咐小梅前去煎药。   却把俞桐唤到小厅。   周晓晓坐在俞桐面前,指端敲着桌子道:“怎么回事?何至于此?方才大夫诊治之时,你也看到了,他的外伤岂止是失于摄养?简直是放任不管!”   俞桐拍了自己一耳刮子:“都是奴才的错。怎生知晓五爷竟不爱惜自己至此!自五爷在蜀地受了重伤回京之后,便多了个怪癖,不再允许小的们贴身照顾。更衣换药,都自己动手,都从不肯假手他人。有一日小子失手打翻了茶水,撒了五爷一袖子,急着想替五爷收拾,方才碰了五爷的手,五爷一反常态,勃然大怒,发做了好一顿。此后小的们均不敢再逾越半点了。”   他露出疑惑的神色:“不止如此,小人察觉五爷近日来似极为排斥他人接触。便是打小娴熟的兄弟玩笑中无意碰触一下,都能让五爷很是不快。姑娘是五爷爱重之人,得空还请姑娘宽慰开导,或能解五爷心中之结。”   周晓晓听了,甚感疑惑,心中渐有思量,暂且按下不表。   俞行知至昏昏沉沉中醒来,只见自己躺在一间厢房内的床上,床前一灯如豆,灯下坐着一个人,一个自己魂牵梦绕的人。   那人见他醒来,便倚到床沿,一手托着自己莹白圆润的脸庞,另一只手在灯辉中缓缓伸出,摸上了自己的额头。   俞行知感到胸中一片灼热上涌,堵在嗓子眼出不来咽不下。   他轻轻向里错开头去。   “你好狠的心呢。”一个软糯糯的声音在嗔怪他。   他立刻忍不住转过头来。只看到周晓晓白皙的双手垫在床头,小巧的下巴搁在手背上,如漆似墨的双眸凝望着他,内里摇碎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引他痴迷其中。   是以他虽然知道周晓晓这样娇声软语的说话的时候,必定是心内打起了什么古怪的主意,但他也依旧移不开目光。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要我了,也不当面和我说一声。听你二嫂说你要娶别的姑娘。我心里好生的难受。”   “不,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写那封绝情断意的信给我?我看了以后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好几个晚上呢。”   “我……”   “你若有什么事,清楚地说与我知,可好?”周晓晓望着俞行知的眼睛,轻声细语地劝道,“譬如你不喜欢我了,或者觉得我太粗蛮无理与你性情不合,又或者你迫于家族的压力不能和我相守。只要你能坦陈地告诉我,我就不会胡思乱想,心里也就不会那么难受。”   周晓晓耐心等了许久,终于听见俞行知低沉的声音。   “我……”他拽紧了拳头,面容惨淡,艰难地开口,“我已不能人道。”   周晓晓彻底愣住了,她想过各种答案,却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回答。   “这不可能,什么时候的事?”她脱口而出。   俞行知满面涨红,他闭上眼,侧过脸去。   “自落入那林贼手中,他二人对我那般折辱,许是落下病根。回京之后我只觉七情郁结,夙夜难寐,气血渐亏。更深恶他人亲近,但有无意触碰者,不计男女,皆令我焦躁难耐。那日……”   他顿了片刻,还是开口继续。   “那日,母亲为斩断你我之情缘,授意家中一丫鬟乘夜……乘夜爬上我的床。我夜半惊醒,面对软玉温香,竟只觉得浑身寒毛倒立,恶心作呕。没忍住将那污秽之物吐了满床,吓得那丫鬟连滚带爬地走了。此后我自查不殆,暗暗寻医问药,具……具无疗效。是以虽同汝盟誓今生,却只能愧颜相负。”   说到这里,俞行知再也说不下去,他只能紧紧拽住双拳,勒得自己指节生痛。   这样的耻辱之事,本是誓死也不愿在自己心上人面前说起。然而如今,只为了周晓晓心里不难过,不至于误会被无故抛弃,从而自怜自哀。他忍着羞辱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此刻他只觉得一把利刃剖开了他身体,把里面所有的丑陋不堪都举在他人面前。心中只觉灰暗一片,了无生趣。   周晓晓冷静了一下。她仔细回忆了一下逃亡那段日子,那段时间她照顾行动不便的俞行知,更衣换药,便溺相援,并不避讳。她并没发现俞行知“某些”方面不太正常,甚至有几次,在俞行知尚不清醒的时刻,瞥见了一点男性的生理反应。   “那我碰到你的时候,你也觉得恶心难耐吗?”   “你自然……于他人不同。”   俞行知沮丧地想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睡得着,睡得稳。你可知至你我分别,我竟是从未得过一夜安眠。我只盼你能时刻在我身边,和你一生相守。哪怕悖逆父母,被家族所弃,吾在所不惜。只深恨此身已是无用之人,是以哪怕心如刀绞,也只能忍痛断情,不能负累你一生。   然而此时此刻,这话已不能说出口,也不必说与她知了。   周晓晓却在回忆种种细节。她不认同俞行知的说法。但她打算验证一下,是以并不急于分辨。   “你也不必过于焦虑,你这应该是心理上的问题,未必就是生理的原因。”   “……”   俞行知感到听不懂。但他此刻心如死灰,也却懒怠多思多想。 第19章   “俞桐说你被你爹打了板子,一直都没有好好用药。大夫留了药膏,我先给你上药吧?”周晓晓坐起身来,拿起床头放置的一罐瓷白色的药瓶。   “不必劳烦了,我自行处理即可。”俞行知伸手欲接。   “干什么,干什么。”周晓晓将瓷罐高举,“一路上不知道替你上了多少次药,现在就要和我划清界限了?”   也许过了今日,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和她亲近了。俞行知这样想着,将手慢慢的放了下来,默默的转身趴卧在床上。   周晓晓净手之后,将他衣裤半褪,打开瓷罐的盖子,挑一些膏药在指尖。   此刻她的脸上悄悄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来。   俞行知感到有一个柔软的指端,沾着清凉的药物,像羽毛一般在他身上轻轻涂抹。肌肤上传来隐隐约约的麻痒之感。那手指初时尚且规矩,后渐渐有意无意地四处捣乱。   于是那酥麻之感慢慢清晰,穿透肌肤,直冲心肺,又散布四肢百窍……   俞行知感到了身体传来了本能的反应,他猛地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晓晓。   周晓晓收回手,咬着下唇,一脸的坏笑。   “这不是很精神么,这叫不能人事吗?原来都是哄我的。”   俞行知满面飞霞,七手八脚地扯过被褥盖住下半身,撑起身来。   “我……”他低头看了一眼,不知所措地道:“我如何能拿这等事诓你。”   周晓晓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他可能是在受刑囚的那十几日,被林氏兄弟,特别是林秉直那个好男风的变态恶心到了,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从而厌恶反感他人的触碰。但他联想过度,自己吓自己,搞了这么一大出乌龙。   不过当她想到俞行知是怎样独自一人的惶惶不安,自行惭愧,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又觉得有点心疼。想到他对自己的信任爱慕,唯独对自己并不排斥,又觉得有点小甜蜜。   “好了好了,我不打趣你。我知道你没有骗我。”周晓晓凑过身来,轻轻摸着俞行知的头发,“你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林秉直那个败类的所做所为。让你一时讨厌别人的接触。不过很快你就能摆脱这一切,好起来的。”   俞行知感到压在心中数月的巨石就这么瞬间崩塌了。   果然,只要在她身边,再灰暗的世界也能透进阳光。   得遇斯人,乃吾平生之大幸。   他低下头,吻上那梦寐以求的双唇。   数日后的清晨。   周晓晓依旧在院中习武,她身形矫健,神采奕奕,眉目带笑。   吴道全在一旁冷哼一声:“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习而不专心,不如作罢。”   周晓晓急忙凑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袖子:“师傅我错了,原谅徒弟则个。”   吴道全素来拿她伏低做小的这套花招没办法,脸也就板不下去了。   周晓晓团团地忙碌,一会搬板凳一会端茶水,眼瞅着吴道全的脸色微霁,方才狗腿地蹲在椅子边,昂着脸说:“那日都是弟子的不是,连累师傅师娘受惊了。”   吴婶正巧从里屋出来,便道:“如何是你的错,那燕王爷也太过霸道欺人,幸好晓晓你无事。那时被那些兵痞子拦着,我这心里揪得直痛。”   吴道全叹了口气:“那些个王孙贵族的公子,岂是好相与的。晓晓你可要想仔细了。”   “师傅师娘待弟子拳拳之心,弟子如何能不得知。”周晓晓看着吴道全夫妇,认真地说,“然这世间之事,均逃不过自愿二字。虽此路艰难,但吾甘之如饴,愿往一试。”   “好,师傅不曾看错,你素来是个与众不同,自有主见的女子。师傅平生最不喜那等扭扭捏捏,惺惺作态之人,你若是拿定主意,便依自己的本心行事去吧。但你要记得,你是我吴道全的弟子,将来无论如何,你都还有我这个师傅。”   说完这话,吴道全起身弓着腰背着手,踱步进屋去了。   吴婶道:“晓晓,俞五爷那般人物,莫怪你喜欢。你既已决心从他,也无需害怕。将来无论有何事,总还能回到师娘身边,师娘这里永远都有你住的房子。”   周晓晓拽住她的手:“师娘说的哪里话,晓晓不离开师傅师娘,便是将来有嫁人的一日,那也是要接师傅师娘到身边侍奉的。”   吴婶拍拍她的手,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随着吴道全进屋去了。   独留周晓晓在院中愣愣的站着。   周晓晓摸了摸心口,感到心中一阵暖流涌过。   她初到这里时,虽面上嬉皮笑脸,但心中一直只当己身是匆匆过客。时时觉得自己孑然一身,遗世独立,把这里的人看做历史画卷中的一笔颜色而已。   如今才发觉这些自己眼中的古代人,都是有血有肉的真实存在,他们甚至也有人在回应和关心自己,给予自己温暖和帮助。   “晓晓。”   她听见有人在唤她。   抬起头一看,俞行知正站在门首处,只过了数日,他一身的疾病颓唐似乎全不见了,此刻的他背着晨曦的清辉,茕茕孑立,丰神如玉。   周晓晓笑了起来,迎上前去。   “行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听闻你日日早起,习练武技,想来看看,不知是否需要一个捉对喂招之人。”   周晓晓心内好笑,许是因为前日王珣去将军府邸求助,平时王珣时常陪她习武之事,如今传到俞行知耳中了,这会在这里打翻了醋坛子给自己看。   她引着俞行知进来,把他按在椅子上坐定。   “你这还病着呢,前几日大夫还千交万代,要你仔细调养,不可妄动。你就好好坐着,看看我学了这些日子,武技是否有所长进。”   “文弱少爷,也配陪师妹练武?”王珣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周晓晓扶额,这一个两个都赶在一起。   王珣从院外大踏步进来:“五爷这病弱的模样,只怕挡不得师妹一拳头,还是好生歇着吧。”   俞行知面色不虞,慢慢站起身,折起袖子:“这么说来,这位校尉想必身手不凡。某虽不才,倒是想领教。”   “且住,且住。”周晓晓拦在中间,她左右看了一眼,先对俞行知道:“行知,这位是我师兄王珣,素日里都是他和师傅指点我武艺。不得无礼。”   俞行知心中本就愤愤,听得周晓晓如此说,又见王珣露出得意之色,更觉难过异常。   周晓晓看他一副委屈不已的模样,心内好笑。   她伸出手,当面牵住俞行知的一只手,向前拉了拉。   “来,给师兄见个礼。”   俞行知呆望着二人交握的双手,心想,她这样毫不避讳,当众公开我们的关系,就是为了打消我的顾虑吗?她如此挚诚相待,我又岂可疑她负她?   刹那间心内充满了欢喜,便是看王珣也不再那么讨厌了。   瞬时恢复了谦谦公子的模样,斯斯文文地行礼道:“见过师兄。”   把王珣气得个倒昂。   周晓晓心道,王师兄,对不住了啊。亲疏有别这也是没法的事。   终究自觉有愧,深深道了个万福:“师兄,有朋自远方来,就容晓晓偷懒一次。今日姑且不练了。劳师兄白跑一趟,晓晓心中万分过意不去。”   王珣面上神色几番变化,终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周晓晓长舒口气,对俞行知做了个鬼脸。   “看你把我师兄气的。走吧,今日不练了,你的伤妨不妨事?若是走得动。我带你去逛一逛凤翔城,这里好吃的可多了。”   此刻在俞行毅将军的行辕内。   程时照心情十分不悦。   “二哥,你就不管管五郎了?他那般人物,却被一个江湖女子搞得五迷三道,神魂颠倒,誓要娶之为妻。叫我回去怎生和姨母交代。”   俞行毅心道,不管是什么女子,毕竟也是五弟的女人,程时照你日前所为却不地道得很。看在你是我表弟的份上,姑且不同你计较。那日得亏王珣前来报信,否则如今只怕我们连兄弟也没得做。   口中只道:“我岂耐烦管他这些婆婆妈妈之事。婚姻嫁娶,尊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他回京自有家慈管教。只要家慈不松口,任他如何也是枉然。”   程时照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   程时琪看两人话头不对,打了个圆场:“这男女之事,强扭不得。许待时间久了,他二人自己也就慢慢淡了。话说凤翔这边塞之地,食烩景致倒也颇有特色,皇兄不若同我等尽情游览几日,只将此趟当做出京踏青了。你瞧着便是将军这里待客的糕点都十分别致,一点不输京都玉食堂所造。只是不知出自何处?”   俞行毅心中升起一股吃人嘴短的感觉,老脸一红,咳了一声:“这是青石大街那家十二月饼铺出品。便是那……周晓晓经营的买卖。”   程时琪很是吃惊:“那位姑娘,武艺高强,凶悍得如夜叉一般,连皇兄都不是其对手,吃了她好一顿拳头,竟也做得如此精细之物?”   燕王程时照登时大怒。   俞行毅见两人又要吵闹,十分头疼:“燕王殿下你常年征战在外,陪着舍弟前来也就罢了。九殿下却是个斯文金贵之人,何故因了舍弟胡闹之事,惊动他也如此奔波操劳。这一路风餐露宿,但凡有些许闪失,不是耍处。”   程时琪道:“将军莫怪,此次是吾执意跟来。吾自小文弱,习不得弓马拳脚,虽为天下第一闲人,竟从未出京游览过四方风物,品这天下美食。我自素来向往边塞风光,凑巧见此良机,如何不结伴而行。这一路我们轻车缓行,欣赏沿途景致,倒也不甚劳苦。”   俞行毅只得抱拳道:“岂敢言怪。只恐鄙地简陋,委屈了二位殿下。” 第20章   周晓晓着一身男装,拉着俞行知溜达了一日,此刻又寻摸到了一家开在巷子里的小面馆处。   此面馆门脸不大,收拾得倒是干净整齐,卖得是跳面和桶炉烤饼,门外支起个棚子,摆了三五张方桌。   面馆里间的墙上挖有一洞,内置一粗木杆,下设面案,木杆压在一块极大的面饼上,一年轻妇人坐在木杆一头,一步一跳,反复压这块面。这便是“跳面”,吃时切得极细薄,下锅一捞,再浇上用大骨熬制的汤头,撒上羊肉,葱花,猪油。吃起来香韧爽滑,鲜美可口。①   外间置一大木桶,桶内糊了一层泥,炉底燃着炭火。将揉好的面饼往桶内一贴。待得层层酥皮鼓起,表面焦香,面皮渐呈金黄色时,用一铁钩勾出。食之只觉咸香酥脆,令人回味无穷。   此店位置虽偏僻,客人却很多,以至于周晓晓和俞行知只得同数人共挤一张桌子。   周晓晓拿着筷子向里张望,“行知,这是凤翔最好吃的面馆了,你一定要尝一尝。”   俞行知的眼神只凝望着周晓晓。在他眼里的周晓晓无论做什么,都似乎散着光芒,透着温暖,把他这些日子沉积心底的阴暗和焦躁都一点点的冲淡。   不多时老板端出热气腾腾的面条并一碟喷香的烤饼。麻溜地给两人摆上,热情地招呼。   面店老板是个一脸麻子五短身材的男人,人称孙麻子。因手脚麻利做事勤快,又有一手做面饼的好手艺,倒是娶了一房年轻漂亮的媳妇儿。   现今店里就夫妻两个里里外外的操持。   孙麻子一面团团忙碌,一面冲里间喊道:“大姐回些面来打饼。”   只听里间“哎。”了一声,那年轻妇人从杆上下来,托一盘揉好的面团,掀帘子出来。   只见她粉面低垂,举止温柔,一双红酥手巧分白面团,更添几分女性的妩媚。那孙麻子笑盈盈地接过分好的面团,撒上芝麻葱末,贴进炉子内壁。夫妇两个一接一递,十分有默契。   周晓晓吸溜着面条:“好吃吗?”   俞行知和她挨着头大口吃面:“人间至美。”   “和汝同食,天下无一物不美。”俞行知看着那对忙忙碌碌的小夫妻,心生艳羡,“看彼处二人,虽是寒门小户,但伉俪情深,携手扶将,倒是令人心向往之。”   周晓晓凑过脑袋道:“各家都有各家的烦恼,这二人看着表面和美,实着这孙麻子是个家暴男,日日夜里打老婆为乐。而他家媳妇喜欢偷汉子,左邻右舍无有不知,单瞒着孙麻子一人而已。不像你我,纵隔千里,然心意相通,远胜这般貌合神离之人。你又何必妄羡他人耶?”   俞行知眼睫低垂:“家慈不同意你我之事。晓晓,你能不能等我一段时间。可能会有点久,或许要一年……也许两年。然吾必当竭力而为,誓不负汝。”   周晓晓注视着他,认真地回答:“可以的呀,我等着你。缘分之事不能强求,我们尽力就好,你也不必过于自苦。”   俞行知忍不住从桌下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周晓晓的手。周晓晓咬着嘴唇,眉眼弯弯地偷笑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简直恬不知耻。”   周晓晓听到了一个很杀风景的声音。   抬头一看,果然是程时照和程时琪两个不合时宜的家伙。   周晓晓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个意图抢占兄弟女人的衣冠禽兽有什么资格说我。   不过考虑到程时照的地位不便招惹,以及两人之间已经很恶劣的关系,倒是没将这话说出口。   “五郎叫我等好找,却不曾想有京都双壁之称的俞家五郎,会在这等街边小巷觅食。”九皇子程时琪在俞行知身边挤了个位置,看着那刚出锅的烤饼道,“这村野小食,闻着倒也很香。似有几分意趣。”   周晓晓笑道:“觅食者不鄙,原来殿……九爷也是同好之人,可否要尝一尝。”   程时琪点点头:“那我就尝一点。”   程时照和几位微服的侍卫站立一旁,满脸黑线。   周晓晓摸出十来个小钱,对同桌的食客抱拳道:“小人现有几位兄弟前来,欲同座小聚。还望几位阿哥挪动尊驾。搅扰诸位了,这里一点心意,权做赔礼。”   众人见她人物潇洒,言语客气,又有十来个铜子可拿,都纷纷让出位置。   周晓晓做了个请的手势。程时琪便高高兴兴的取箸移坐到四方桌的对面。程时照心不甘情不愿地斜坐下来。几名侍卫不敢入座,只在身后侧立。   周晓晓冲孙麻子喊道:“掌柜的,再来两碗跳面并一盆子炉饼,管旧要加梅干菜和插酥。”   孙麻子嘹亮地应了一声:“晓得嘞。”   不多时便将热气腾腾的吃食端将上来。   程时琪吃了一筷子,眼睛一亮,道:“鲜香爽滑,果然十分味美,这样的陋街小巷,却藏有如此地道美食。六哥你也尝尝。”   程时照面色黝黑,一言不发。   俞行知也脸色不虞,沉默不语。   只有程时琪稀里哗啦埋头吃面饼。   周晓晓知道他们三个,一个下不了台,一个心中有怨气,余下一个只想和稀泥。   她虽然心中厌恶程时照,但她知晓俞行知近况已经十分艰难,不愿他因自己再树敌人,搞得四面楚歌。   何况当时揍人的是自己,挨揍的是对方。   于是她决定把这事翻过去,反正今后自己也不需和这等心里变态的人物来往。   “那日之事。”周晓晓开口。   桌面上三人皆转头看她。   周晓晓整衣肃容:“先前我和六爷因些许小事起了争执,我一时失控,行为悖逆,幸得六爷大度,不同小人计较。”   她站起身来,慢慢悠悠行了个礼,同时深深看了程时照一眼。   差不多行了啊,给你递梯子了,赶紧地就顺坡下驴吧。   程时照初听得她提起那日丑事,坐如针毡。后听得她揭过去了,心中方才落下大石,想道:算你识趣。   拿眼瞟了俞行知一眼,心道:子规啊子规,若非是为你,本王何需受这等村野泼妇的窝囊气。你这见色忘友的家伙做甚如此的不知好歹。   岂料俞行知全不看他,却拉住周晓晓道:“晓晓,你不必道歉。我知你并非无理取闹之人。必定是表哥先做了什么过分之事。”   周晓晓便笑了,她从不吝于表达自己心中对他人的喜爱。   她凑过头,用状似悄悄,实则四人都恰好能听见的声音道:“不管怎么说,我打人了,还是我的不对。你帮我和表哥说说情,让他原谅我则个,就不要取我脑袋了。”   程时照面色涨红,恼怒起来。   程时琪急忙圆场:“行了行了,六哥你堂堂大丈夫就别同女子计较了。闹将起来,须不好看。”   又对周晓晓道:“周姑娘,你既说要道歉,怎生这等小气,就请我等食面饼耶?这凤翔城还有何美味珍肴,速带吾等前去品味方是正经。”   周晓晓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说道歉只是做个样子,你还以为我真的和你们这两个败类道歉么?   “行啊,这凤翔城内顶尖的美味当属一物,只是二位恐怕不敢食。”周晓晓用筷子轻轻点着碗。   “乃是何物?”程时琪大敢好奇。   “河豚。”   “素有耳闻呢,据说此物味极鲜美,乃天地第一奇绝。只憾在京都不曾见过。”   程时照身后的侍卫郭素人俯身低语道:“六爷,河豚乃是剧毒之物,具报去岁江阴便有二人食河豚中毒而亡。万万不可轻食之。”   周晓晓拍拍手站起来:“本地素有谚云‘拼死吃河豚’,可见非老饕不敢一试,六爷不敢吃便请回吧,行知、九爷我们走起?”   程时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啪的一声站起身来:“孤有何不敢之事?”   众人移步横水河畔。   此刻天色将晚,河床上的渔火星星点点同晚霞遥相呼应,煞是好看。   河之北麓有一座古桥,沿岸桥洞处开着一家小店,挑了几盏气死风灯,摆出两张桌子。店门外摆一个石刻的牌子,凑近一看,上书几行字:小店祖传宰杀河豚之手艺,必保客官食之无虞,若有闪失,愿以店主之性命相抵。   店家但凡见有人来,便在石板上刷一层墨,贴一张熟宣,拓下一页文字来,交给食客。等于是签了保书。方才宰杀河豚。   程时琪看着有趣,击节赞叹:“在此处吃河豚,就着这江枫渔火,蒌蒿满地,方才畅快。比起宫中御宴强胜百倍。”   周晓晓冲他举了下大拇指:“九爷真乃食中饕客。”   片刻鲜嫩的河豚端上桌来,店家当着众人先食了一筷子。方才招呼道:“客官们慢用。”   俞行知拿起筷子:“果然奇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我先尝一尝是否真如传闻中一般味美。”   程时照伸手拦住,道:“行知稍候。吾先尝之。”   又有郭素人从旁阻拦,“六爷稍安,待小人斗胆先试。”   周晓晓手脚快,先抢着吃了几口。九皇子程时琪也忍耐不住,连连举箸,口中直被烫的嘶嘶做声。   余下众人见此,方放心食用。一众侍卫也从旁单设一桌。   食之无不交口称赞,皆道果然鲜美异常。   周晓晓心想,程时照此人虽龌龊无耻,不过对行知倒似是真心。看在行知的份上这次权且算了。于是对程时照道:“六爷既食了我的河豚,便也算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了,之前我们那些许小事就翻篇了吧?”   程时照食而不语,心道:此女子虽粗俗,待行知倒是一片诚心,看着行知的面上,本王便姑且不予你这女子一般见识。   众人酒足饭饱,程时琪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叹息道:“可惜不日就要回京,如斯美味不能再尝,实乃人生一憾。”   “就要回去了么?什么时候?”周晓晓望向俞行知。   俞行知歉然道:“京中近日尚有要事,加之表哥陪我前来,实乃私自出京,很是不妥。是以一两日内需归。”   说未说尽,俞行知眉梢轻动,眸色环转,目光凝望着周晓晓,流露出极其不舍之意。   周晓晓想到俞行知为了她一封信,不管不顾千里迢迢的跑下来,心中有些酸溜溜的难受,脑筋动了动,临时起意:“不若我陪着你一道上京?我欲拟在京都开一家十二月饼铺的分店,正好先去踩个点再回来。”   “晓晓,所言非虚?”俞行知心中一喜,忍不住高兴起来。   但他既十分想和心爱之人多相处一段时光,又担心她被自己卷入京都烦杂的漩涡之中。   “不妨事的,我只陪你一路。即日还转。”周晓晓知道他心中担忧什么,“到了京都之后,我们各有所忙,估计也无瑕相见。日后等我筹措完善,在京都开起分店,你我相见方才两厢便宜。”   程时照嗤笑道:“早先我说让你上京,你闹三闹四,抵死不从。端的是如此反复无常,喜怒不定。”   周晓晓眯起眼睛:“行了,行了,我的殿下,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您就不要和我计较了。”   她心中想,之前我和俞行知闹分手,且你是想把我关在一宅院里做外室,我当然不肯。如今我知道分手不是他本意,我们和好了,我自然要创造条件多多和他相处。又不吃你王府的饭,用得着你管么。   但她嘴上只说:“行知大病初愈,我不甚安心,沿途好歹照顾一下他的起居。省却出了什么纰漏,殿下又统怪罪在我身上。”   “你!”程时照怒道,“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第21章   却说周晓晓回到宅中,便将店铺作坊经营事项一并交付给吉婶。十二月饼铺的招牌已在凤翔打响,脚跟站得甚稳,每日客似云来,供不应求。因此也无须周晓晓过于操心,吉婶又是位经验丰富的老人,不必怎么繁絮交接。   过得一二日,俞行知前来相邀,周晓晓便辞别吴道全夫妇。   她戴青竹笠,着青纱衫子,缠月白腰带,跨一口雁翎刀,打了一个随身包袱。仅携娟子一人随行。   同行连同俞行知,程时照,程时琪,并一众侍卫合共一二十人。离凤翔,取大路投京都去了。   一行人中驾两辆马车,主要供俞行知和程时琪两位“病弱书生”乘坐。余人皆乔装成普通行脚商人,骑马随行。   娟子初时不惯,周晓晓携她同乘一马,不多时她便骑驾娴熟,自乘一骑溜达得欢快了。   如此行走了二三日,只见人烟渐稀,道路荒芜。两侧皆是青松翠柏,时闻猿啼虎啸。夹道具是群山峻岭,连绵青黛碧纱。   程时琪在车内憋闷了几日,逐渐不耐烦起来。这日换乘马匹,说去兜个风,一溜烟儿跑得不见踪影。   燕王喊他不住,欲待追上前去,又回首望望俞行知的车架,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俞行知在车内道:“表哥,九殿下生性疏狂,不谙世事。你且去看着他,仔细出些岔子。”   程时照打着马绕行在俞行知车边,“谁耐烦跟着那个二傻子。倒是你,在蜀地吃了一次大亏,却一点不见长记性。若是我不盯着,倘若让你被这妖女暗暗害了性命,我怎生回去和姨母交代。”   车帘刷的一声拉开,露出周晓晓的脸来。   程时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谁知周晓晓呲了个假笑,又刷的把车帘拉上了。   车内传来周晓晓故做娇滴滴的声音:“哎呀,我这个妖女坐车坐得腿好酸,行知哥哥你帮我揉一揉好么。”   俞行知忍俊不禁的声音:“莫要捣乱。”   程时照败下阵来,他感觉自打封王以后便不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随手点两个人:“去,追上你们九爷!一点眼力劲都没有,还用的着我吩咐吗?”   ——————————————————   这边程时琪一时性起,撇开众人,策马奔驰。   一路瞧着风光秀美,只觉胸怀大畅。   不意间行过数个山头,眼前转出一座料峭山峰。   只见此山山势险峻,巍巍欲倾,中间窄窄一道天梯笔直而上,四下里漫漫皆是怪石乱草。半山坳里的青松密竹之后,隐隐透出座古刹的红墙璃瓦来,颇有些肃穆苍凉之态。   那山脚下支了个凉茶棚子,两个光头和尚在那里卖茶化缘。摆一张桌子,几条板凳。桌上放着几块茶碗,一个茶壶,一个钱罐。   程时琪素日里好逸恶劳的惯了,一下奔驰了这许多路,便觉心慌气短,干渴难耐。   正欲上前讨碗茶水,两个侍卫从后头赶上,拦着道:“九爷,这荒山野岭的吃食恐不甚干净,咱们自家车队上备有食水。还请九爷稍后,待到六爷和俞五爷抵达,小的们再伺候九爷食用。”   程时琪只觉嗓子眼渴得慌,哪里耐得住等候,只做不理会。   两个僧人正对坐在树下喝酒,见有人前来,却并不上前招呼。口中道:“几位施主若是行路口渴,桌上有山泉水泡的粗茶,尽可自取。随心布施即可,并不挣你茶水钱。”   说完自顾饮酒,却是不理会他们。   一个侍卫上前,倒了半碗茶自行饮尽,又用茶水将碗洗刷两遍,方才斟了一碗,恭敬地端给程时琪。   程时琪见那茶水浑浊不堪。喝在口中,只略有几分苦味,权充做茶意而已。坐在桌边饮了几口便放下了。   却是嗅到风中飘来一股奇香,来自两个和尚手中的酒罐。   程时照便问那和尚:“敢问两位师兄,香山何名?宝刹何处?”   和尚相视一眼,均起身行礼道:“敢劳施主问询,此山名虎穴山,山中一古寺名千钟寺。小僧二人便是庙中行脚僧人。”   程时照行了个佛礼:“得遇两位师兄,幸甚,幸甚。只不是师兄们饮的是什么酒,如此奇香。在下行路疲惫,腹中饥渴,不知可否将些酒水于我,我自备有银钱答谢。”   那两和尚连连摇头:“施主有所不知,山中气候湿寒,我等须得饮些素酒相抗。此酒乃这山中野猿酿制,名曰‘猴儿酒’,可遇不可求。我等自且不够,如何卖将与你?”   程时照听得心内痒痒,软磨硬泡:“确实渴乏得没奈何,只胡乱卖些与我便罢。”   两位侍卫见得如此,摸出一锭大银,呵斥道:“兀那和尚,休得如此罗唣。既是我家公子想要饮你这猴儿酒,便卖些又何妨,不曾少你的酒钱。”   那和尚磨磨蹭蹭过来桌上倒了三碗酒,捂着酒罐不肯再倒。   程时琪见酒水色如琥珀,清澈透亮,香味奇绝。心内大喜,这“猴儿酒”乃是传说中之物,想不到今日在此地得见。   两个侍卫也心中好奇,又见这酒水是从那和尚自饮的酒罐中倒出,便不再多虑。二人相互碰碗一饮而尽。   程时琪饮却一碗,意犹未尽,待还想再讨要,只觉脚下发软,天旋地旋,说道:“此酒怎生这般劲大。”晕在桌上。   两个和尚哈哈大笑。口中道:“本来见你这书生无甚包袱行囊,又有这两个凶恶的伴当做陪,不欲理会尔等。你若是默默过去也就作罢。岂知你肥猪拱门,一意撩拨,非要送上门来,却是怪不得僧爷爷们。”   两个侍卫也手脚发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幸得其中一名叫李全之人,心志坚定,不曾昏迷。见事不对,抽出匕首扎在腿上,借着吃痛,勉强清醒,挣扎起来,乘两强人不备,翻身上马,逃将出去。   ——————————————————   却说俞行知,程时照一行乘车缓行。   见得前方一人一骑疾驰而回。   到得近前,马背上滚下一个骑士,混身是血,口中只道:“大事不好,九殿下被两个强人掠上山去了!”   众人皆惊,待李全说明原委。   程时照以拳击掌,口中骂道:“兀那蠢货,整日知道吃吃吃!这下可好,把自己给吃没了!”   俞行知劝道:“殿下,此刻且不是责骂之时,先想法子搭救才是。若是耽搁了时候,九殿下恐有性命之危。”   “怎生搭救?那山寺地势险恶,易守难攻。”程时照怒道,“此地最近的驻军是凤祥府,来回一趟快马加鞭,也须得三两日。便是将那程时琪切成片晒成人肉干,也尽够了。”   在周晓晓的印象里,程时照是个喜怒不定,性格变态,做事浮躁的人。   然而这一回她见识到了这位十九岁从军,屡立战功,少年封王的传奇将军的风采。   燕王虽暴怒,但也迅速地冷静下来,果断地分派人手去四周打探,同时调拨亲信回凤翔求援助,又亲自率人潜行到山脚下探查形势。   众人潜伏在山脚下的乱石怪草之后,昂头看那巍峨高山,只见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半山悬一古寺,剑阁峥嵘而崔嵬,一道天梯直通山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①   又见先前遣去四周的探子回报,这虎穴山上的千钟寺原是一经年古寺,年久失修,渐无人打理。   不知何日却来了一个名叫孙天顾的大胖和尚,此人身高八尺,武艺高强,使得一手好禅杖,聚集了二三十个贼人,占了这山寺。面上装做礼佛的和尚,实则是伙剪径的强人。专做些杀人越货的,谋财害命的勾当。   程时照暗暗叫苦,低声道:“这番真是棘手,此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上山仅一条小道,山脚和山腰却隐约有贼人设下明暗哨岗。即便我等强攻上去,如若那伙泼贼发起狠来,一刀割了老九项上人头,却是没解救之处。”   周晓晓见无人说话,插了一句:“我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   程时照道:“汝一个婆娘能有什么主意,姑且说来听听。”   周晓晓看着俞行知:“老法子,找三四好手,假作女眷上山寺进香,伺机把九殿下赚出来。余人见机接应。”   俞行知眼睛一亮,握住她的手道:“可行!只有一点,山上乃是龙潭虎穴,情境未明,我和表哥前去即可,你却不能去。”   “我自然是要去,你伤势初愈,你才是不能去。”周晓晓反握他的手道,“不过算了,你我都别争了,我们同去便是。”   程时照一头雾水,急道:“什么假做女眷,汝本就是女子。你是要谁扮作……”   他看见周晓晓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直笑。   “无稽!荒唐!汝竟敢叫孤王扮作妇人!”   周晓晓看了一圈周围五大三粗的侍卫,将手一摊:“没办法,别人扮了也不像啊。”   “此事绝无可能!”   周晓晓摊手:“殿下千金之躯,自然不敢轻易涉险。既是如此,我和行知自去便是,殿下只管在山下策应。”   “胡说八道,我岂有不敢去之理!”   程时照感觉从没见过如此惹人厌恶的女人,她总是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轻易挑起自己的怒火,气得自己暴跳如雷。   娟子在一旁听说,扑将上来:“娘子如何能去得那险恶之地,便是要去,也带娟子同去。”   周晓晓这次大感吃惊:“休要胡闹,你一个小丫鬟掺和这等事做甚。”   娟子紧紧抱住周晓晓不放:“从未曾有主子赴险,奴婢躲在后方安逸的道理。娘子若要去,须得带我同去,若有危险娟子便是死了也要挡在娘子前面。” 第22章   话说程时琪喝了那下了蒙汗药的猴儿酒,被掠到山寺之中。   不多时悠悠醒来,只觉自己和同行的侍卫背对背的被绑在大殿正中的柱子上。   一个黑壮的大胖和尚,正坐在他面前的一把条凳上,霍霍地磨着一柄雪亮的解腕尖刀。   那和尚生两只铜铃猎豹眼,一对扫帚朝天眉,满脸皆是横肉,眉心深悬金针,端得是一副凶神恶煞之相。瞧见程时照醒来,嘿嘿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口中道:“小的们,取器械来。”   便有两个小喽啰,也做和尚打扮,端来两个铜盆,内均盛着半盆子清水,另有两捆细麻绳并两块遮口布。   那胖和尚将那磨得蹭亮的尖刀在盆中一过水,拿布抹得干了,走上前来。   想那程时照自小养尊处优,金尊玉贵的长到这么大。   连京都都是头一次离开,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直吓得是两股战战。   口中只是不住求饶:“佛爷发发慈悲,留得小人一命,小人家中颇有财资,具可差遣从人回家取来,献到佛爷面前。给佛爷重修庙宇,让菩萨再塑金身啊!”   那胖和尚哈哈大笑,走上前来,用那污布堵住程时琪的口鼻。   一把扯开他的衣服,露出白嫩嫩的胸膛来。   取两股麻绳勒住肌肤,举起那雪亮的尖刀。   “汝休要罗唣,如你这般的肥羊,洒家手上宰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尔等絮絮叨叨,无非是想拖延时间,苟活性命罢了。”   程时琪吓得涕泪直流,苦于说不出话来,只是口中呜呜直叫。   那和尚猫戏耗子一般,拿刀尖在他胸口处逗弄,口中道:“好叫你死个明白,洒家并不是什么劳子佛爷,洒家本姓黄名天顾,人称镇山太岁。因厌了这尘世,自行剃度出家,了却三千烦恼丝,占了这山寺,做此慈悲勾当。你既喝了我寺一碗猴儿酒,如今须得还一颗人心给爷爷们下饭,权当做酒钱。你却是不必害怕,这一刀甚快,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的忌辰!”   正要用那刀剐出心来,却听得门外一阵乱响,几个喽啰匆匆跑进门来。   口中囔囔:“师傅,师傅,又得了几只肥羊,正压解上山来。”   黄天顾骂道:“你这几只搓鸟,今日现有的一摊尚未收拾,缘何又绑肥羊上来?爷爷我交待过数次,一日只做一票生意,却不可贪多。”   那几个喽啰笑道:“非是小的们贪心,实是我佛慈悲,要送这天大的好事给师傅。适才路过两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带着四五名伴当。自言乃是虔诚信众,逢庙必拜,执意上山礼佛。小的们倒是想拦也拦不住,只能拿酒麻翻了她的从人,现将那两位娘子一并压解上来。”   黄天顾道:“却是有此等好事?我等在此处逍遥,什么物件也不缺,正是缺几位压寨夫人。今日莫不是菩萨可怜我等,大发慈悲。且看这几位娘子相貌如何。”   殿上众人皆笑道:“合该今日是爷爷的大喜之日!”   正说着,只见小喽啰们抬了几个被迷晕的壮汉进殿,后面扭扭捏捏地跟着两位小娘子,被两个丫鬟扶着进来。   只见那两位娘子,肤若凝脂,目若秋水。   直道九天仙女下凡尘,又疑月宫嫦娥入梦来。   端得是一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众人如何见过此等绝色,具是看得呆住了。   那两个娘子显是十分害怕,缩手畏脚,满面羞红,不敢抬头看人。边上各有一胖一瘦两个丫鬟搀扶着勉强进殿。   胖得那个丫鬟有些瑟瑟发抖。瘦的那个,杏眼桃腮,倒颇有几分伶俐,胆子也大,挡在前面道:“我家小姐虔诚礼佛,众位师傅为何赚我等到此?若是要钱财,包袱里的尽可拿去。只求师傅们大发慈悲,放我们下山,我等必定日日焚香祷告,感念大师傅慈悲之心。”   众凶徒哈哈大笑:“不缺金,不缺银,就缺小娘子做个压寨夫人。”   那黄天顾见了两个女子天人般的模样,喜不自胜,心饶得直痒痒。   扯扯僧袍,假做斯文模样,唱了个肥喏:“两位小娘子生得这般花容月貌,洒家心中着实爱慕。洒家此处家大业大,自有大把金银供娘子们花销,大碗酒肉供娘子们吃喝。若是两位娘子愿意成全,效仿那娥皇女英,咱们三人便在这做一世快活夫妻。另这两位小小姐,也可在我兄弟中挑那如意郎君,同结鸳盟。”   那丫鬟露出吃惊的表情,羞怯道:“师傅是出家之人,怎生能做得夫妻?”   黄天顾道:“见了娘子这等美貌,便是圣僧也按捺不住,得须还俗。佛陀也难逃此劫,转性抱紧比丘尼。那管得甚出家入家。”   丫鬟掩面道:“若我等执意不从耶?”   黄天顾黑下脸来:“那却莫怪洒家不懂怜香惜玉,只将尔等剥了衣服,取出心肝下酒。”   那丫鬟委顿在地,嘤嘤哭泣,口中直说:“苦也,苦也,天可怜见。叫我等落入这恶人之手。小姐们,没奈何,只能从了这山大王,保命要紧。”   两位“小姐”:“……”   周晓晓戏精上身,演得正起劲。   突闻大殿上传来“啊!”的一声。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那程时琪初时被绑在柱上,自以必死无疑,三魂七魄被唬得散了一半。眼前金星乱冒,耳中铜鼓阵响。   适才悠悠转醒,依稀间听得有女子哭泣说话之声。   那声音好似有些耳熟,便睁眼一看,瞥见那哭泣的女子竟是周晓晓和她那胖乎乎的丫鬟。   周晓晓身后另有两名美艳娘子,瞧着倒是十分之眼熟,但却一时叫不上名字。   程时琪仔细辨认,猛然间发现这两位女子却是程时照和俞行知假扮,忍不住“啊!”了一声。   好在他还蠢得不是太彻底,把“啊,皇兄救命!”及时改成了“啊!皇——黄大王饶命!”   黄天顾这才想起程时照这个人,他心中估摸:这些个女子哭哭啼啼,定不肯轻易就范。我且先把这头肥羊当众挖了心,唬得她们一下。管叫她们不敢不从爷爷我。   谁知他刚要转身,周晓晓便一把扑到他脚边,扯住他的衣摆,哭唧唧地说:“小姐说了,只要大王答应三件事,便从了大王!呜呜呜!”   程时照、俞行知:“……”   娟子:“呜呜呜……”   黄天顾心中一喜,急忙道:“莫说三件事,娘子们只要答应同洒家做了夫妻,便是三百件事也使得。”   周晓晓道:“我们家小姐,具是好人家的女儿,若是大王诚心求娶,须得正经摆下宴席,叩拜天地,方能同大王共结连理。”   这边伸手扯一扯俞行知,“小姐您说是也不是?”   俞行知巧笑倩兮,举袖遮面,偏过头去。   黄天顾看得身子先酥了半边,没口子的应承:“使得,使得,洒家这就叫小的们去置办酒宴,片刻就能行礼。”   周晓晓又道:“其二,既已同大王结成儿女亲家,便是一家子骨肉。这些家丁仆役,大王不得伤其性命。待礼成之后,须得放他们下山,让他们自行归去,也就是了。”   又拉扯程时照道:“表小姐,你也说说话呀。”   程时照满脸通红,狠狠瞪了黄天顾一眼,撇开头去。   黄天顾心想小娘们毫无见识,洒家眼下权且答应你们又能怎的,不过是留这些人一夜性命。   待得今夜洞房花烛之后,偷偷带下山杀了,只哄做已放归家去,料你们也无可奈何。   这两位娘子,一位温柔娴静,一位娇俏可人,合该让我享尽齐人之福。   顿时心痒难耐,恨不得即刻扯进屋中洞房。   口中更是没口子的答应许诺。急着问询:“那第三件事呢?”   周晓晓笑道:“第三件却是简单。我家小姐是虔诚信女,既得菩萨喜赐良缘,须得如素三日以谢神灵。新婚这三日如素吃斋,不得杀生。姑爷既同小姐成亲,也得循礼,这三日莫说杀人,便是杀鸡也是不行的。如此三件,若是姑爷都依,我们便死心塌地,留在此间。”   黄天顾抓耳挠腮,喜不自胜:“都依,都依。这人也不杀,鸡也不杀。只同小姐们做那欢喜鸳鸯,和顺夫妻。”   程时琪听那黄天顾许诺,人也不杀,鸡也不杀,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瞅着机会便杀鸡抹脖子一般的冲程时照使眼色,程时照狠狠瞪他一眼,示意他安分点。   只不多时这些个喽啰便整治出几桌素宴,胡乱插铺些红烛喜布。   把个肃穆佛堂,布置成个闹宵喜殿。   又有人寻来两块红布,盖在俞行知和程时照二人头上,权当喜帕。   将二人扶上酒桌,便乱哄哄的开起宴席来。   这边的僧人个个都脱了僧袍,换了服饰,耳后夹着些野花乱草,嘻嘻哈哈的混闹。   又有几个拿出些唢呐鼓乐,在一旁胡吹乱打。   可怜这庄严古寺,竟变那吃人魔窟。   广厦宝殿,只见那群妖乱舞。   满眼具是荒唐可笑,谁管身后多少冤魂游荡。   那黄天顾换了簇新的长袍,加锦绣腰袄,光头上裹了道油绿的四方巾,身上披挂着大红绸花,喜盈盈的做起新郎官来。   满堂的小喽啰齐声道贺,轮番敬酒,黄天顾哈哈大笑,来者不拒。   一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满殿皆是醉鬼,一桌全是疯汉。   黄天顾喝得个陶陶然,醉醺醺。   站起身来,眼歪涎流,衣裳大敞。   抖着一身的肥肉,露着乱蓬蓬的胸毛,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便拉着程时照一通乱摸。   口中只道:“走走走,娘子速跟洒家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去也。” 第23章   程时照勃然大怒,一把掀开头上的红布。   把那黄天顾踹翻在地。   黄天顾摔在地上,口中嚷嚷:“娘子,做甚打你夫君?”   程时照二话不说,抽出身藏的一柄利刃,照着黄天顾当胸扎下。   黄天顾急忙滚得一滚,险险避开。   突感觉后背一重,被一只玲珑小脚踩在背上。   只见那小丫鬟,一面踩着他,一面笑嘻嘻的说道:“姑爷莫不是喝醉了,这般就急着要和我家表小姐洞房去也?”   黄天顾欲待跳将起来,怎知那丫鬟力道奇大,背上有如泰山压顶,使他动弹不得分毫。   程时照赶将过来,一刀抹断他脖子。   一方恶霸,镇山凶神,就此一命呜呼,去那阴曹地府做他那洞房花烛的美梦去也。   那些个先前被捆上山的家丁仆从,齐齐大喝一声,跳将起来,挣断绳索,向其余恶贼扑去。   原来这几个都是程时照从府卫中精挑细选出好手。   先前在山脚下,故做不察,喝下药酒。实着悄悄泼在暗处,身上均藏小刀,假做昏迷。待被捆上山来,乘人不备,早已悄悄割断绳索。只待程时照呼和一声,登时一起发作。   更有一人,抢出殿外,放出信号。   只听见山脚下杀声一片,不知几许人手,杀上山来。   山上一众喽啰,均喝得腿脚发软,又眼见死了黄天顾,心下着慌。   无心抵抗,一哄而散,四处奔逃。   被杀得杀,擒的擒。不多时料理得个干干净净。   俞行知解开程时琪的绳索。   程时琪瘫在地上,涕泪直流,呜呜直哭。   程时照跺脚道:“哭甚!瞧你个丢人现眼的熊样,连个婆娘都不如。还不给我起来。”   程时琪哭唧唧地道:“得幸哥哥们来的及时,否则我命休矣。呜呜,我这腿软得和面团似的,浑身没力,实是起不得身。”   燕王没奈何,只得伸手去扶他。   程时琪本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抬起头却看见平日里素来霸道凶悍的皇兄,此刻梳着一个坠马髻,金钗凌乱,罗裙破碎,脸上涂着腮红口脂,描眉画目,美艳动人。   不禁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原来哥哥扮作女子,却是如此好看。”   燕王登时横眉竖目,恼羞成怒,反手将程时琪推了个跌列,拂袖而去。   转到后殿,待寻个无人之处换了这令人羞耻的女装。   却正巧看见俞行知还穿着裙子,和周晓晓并娟子三人,挤在炤台前,淘米洗菜,忙忙碌碌。   程时照愣道:“行知,你在此间做甚?”   俞行知抬起面孔来,笑着回答:“大家忙乱了一天,腹中空泛,晓晓在整治吃食,我恐她过于劳累,给她打打下手。”   俞行知女装下这张殊艳娇美的脸,和记忆中那副谦谦君子的相貌,几度重合又分离开来。   程时照感到一阵无力,连一句君子远庖厨都说不出口了,扶着墙壁慢慢出去。   周晓晓和娟子,你推我一下,我掐你一把地在后面嘻嘻哈哈看着。   娟子:“初次见到燕王殿下,只道是个黑面阎罗,把我唬得个半死。现在看起来他其实一点都不吓人,还挺和蔼的。”   周晓晓:“嘿嘿嘿。”   欺负他挺好玩的。   “行知,你也快去换衣服吧,这里没啥事了。”   俞行知站了起来,临走前笑着说:“你倒是克制点,别把表哥欺负得太狠。”   虽然是在寺庙里,但那一伙强人却不是什么吃斋如素的真和尚。   厨房里现有着肥瘦相间的大条肉,碗口粗的大活鱼。   周晓晓先蒸一大木桶的米饭。   再将那三层肉连皮带肉切成方块状。大锅里下一勺猪油,待烧化了,加入白糖。等到白糖溶解,化为金黄色的稠液,微微发泡之时,把那猪肉下锅。来回翻炒至肉块上都染上一层焦糖色。加入料酒、五香、八角、桂皮、另入稍许盐。转盛入一个大沙锅中,小火细焖。   另宰杀活鱼,剔骨溜片,将鱼片腌制后在热油中一滚,出锅备用。重起一新锅,放稍许油,把那鱼骨单独来回煸炒一番,趁热加入滚水,葱头,烧出一锅奶油色的白汤,再加酸菜,笋片。待到汤熟之后铺上滚过油的鱼片,略烫一烫便起锅端出。   众人今日着实折腾了一整日,上下人等均滴水未进,一个个正饿得前胸贴后背。   突闻一股诱人的肉香。   只见周晓晓捧出一盆晶莹剔透油汪汪的红烧肉,娟子提着一桶奶白鲜香的鱼片汤。   往桌上一摆,笑着吆喝一声:“开饭!”   一时大殿上齐齐响起一片口水吞咽之声。   周晓晓,俞行知并程时照,程时琪四人共坐一桌。   这边只见程时琪一面抽抽噎噎,一面大口扒饭:“呜呜呜,这个肉油而不腻很好吃。呜呜呜,这个鱼汤酸爽入味十分可口。米饭也香。呜呜呜~~~。我从小到大就没被这么饿过。”   那边俞行知边吃边给周晓晓夹菜,周晓晓边吃边给俞行知盛汤。   虽然食物美味,程时照却食不知味,心里憋得慌。不多时放下碗筷,出得殿来。   殿外的台阶上,侍卫们三三两两地坐着,人手一碗米饭,一碗鱼汤。莹白的米饭上堆着高高的红烧肉,浇着肉汁。行军之人都爱这重油重味的大鱼大肉,个个扒拉得正香。   来自五湖四海的精卫们边吃边唠嗑。   “这肉烧得贼他娘的好。”   “额们山西人就好这一口酸汤,加死赶的好吃。”   “要我说这周娘子的手艺着实的好,人物也爽利。俞五爷的眼光还真没得说。我将来娶媳妇,也能寻一个这样的婆娘过日子多好。”   “这话说得中,找婆娘千万别找京都里那些娇滴滴的大小姐,小小姐。整日的哭哭唧唧,拿三做四。过日子就是要找个性子爽利,炤台上手艺了得的女人。”   “我听说国公夫人不同意,国公爷为此差点没把俞五爷给活活打死了。”   “做甚的不同意?”   “国公府什么门第,自然要同那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做亲。如何似我们这般粗人一般做想。”   “侬晓得不,要是俞五爷和周娘子凑不成对,侬倒是可以去问问周姑娘瞧不瞧得上侬——哎呦!”   程时照从后一脚将那说话的几人踹下台阶,口中骂道:“一群肮脏龌蹉的泼皮,爷们的事情也轮得到尔等议论!”   唬得众人跪下连连磕头不止。   郭素人抱住程时照的腿道:“王爷息怒,兄弟们都是些粗人,口没遮拦,王爷饶恕则个。”   程时照气愤愤地转身回去,正巧看到周晓晓白白的小脸从殿门口探出来。   两人行将错身而过的时候,程时照突然停下脚步。   “此番,算本王欠你一次人情。回京之后,你和行知之事,孤王自会在姑母面前为你二人尽力周旋。”   周晓晓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突然抽的是什么疯。   不过她还是福礼谢之:“多谢王爷成全之意。”   怎知程时照突然又暴躁起来:“一个女子,谈婚论嫁之时竟毫不避讳,简直恬不知耻!”摔门而去。   “……”   我又做错了啥?这情绪阴晴不定的,太不好伺候了,周晓晓摊手。   第二日晚间,俞行毅亲自率人,驰援而来。   见众人均无事,方才放下心来。   俞行毅不敢大意,加派人手,沿途护送,一路倒是相安无事。   不多日抵达京都。   只见那京都繁华,果然不同凡响。   千门万户,檐楼叠累。三街六巷,人声鼎沸。   一行人途经西大街,恰逢庙会集市。   行行文武生意汇聚此地吆喝买卖,各路走穴艺人沿街卖艺好不热闹,市井喧哗,人潮涌动。   周晓晓对俞行知道:“行知,我尚有他事,就送你到此,你我暂且分别。改日再聚。”   俞行知握着她的手,心中不舍。   周晓晓自怀中掏出一张对折的密香纸,塞在他手中,凑近了,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给你留做念想啊。”   便携着娟子跳下车来,向着市井中去了。   程时琪在后边喊到:“周姑娘,京都里你人生地不熟,这是要去何处?不若到在下府邸且暂住几日?”   周晓晓头也不回,挥了挥手,“多谢了,不必费心,我自有去处。”   和娟子二人嘻嘻哈哈地一头钻进庙会的人堆里去了。   俞行知一直望着她走远,直至完全看不见背影。方才低下头,轻轻摩挲手上这张微微带着鳞纹的密香纸。慢慢展开,只见纸上绘有一只似用黛笔画就的杜鹃鸟,绘制技法奇特,鸟身灵动,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侧题一句小诗:周生晓梦迷行知,望帝春心托杜鹃。   俞行知痴痴看了许久,一时呆住了。   程时琪凑过来看了一眼,叹道:“简直宛如活物啊,此画法未曾见过,倒有些神乎其技。周姑娘真乃奇女子也。”   “雕虫小技。”程时照看了一眼,哼了一声,“行知,她毕竟是女子,这般混迹闹市,食宿住行均无人安置,你却当真放心得下?”   俞行知这才回过神来,脸色微微红了红:“说起来倒叫表哥见笑了,我们曾经一路从蜀地至汉中,逃亡路上我伤重难支,都是赖她安置小弟的起居住行。晓晓十分独立自强,如此些微小事无需担心。若留她于你我同归,反倒不妥。” 第24章   周晓晓带着娟子在那京都市井中连番快活了几日。   忽而园子里听戏,忽而茶楼里品茶。   早间买买梳篦脂粉,晌午逛逛估衣食行。   这日二人又在拎着大包小包逛那集会。   集会热闹非常。   各种货摊拥挤,各样吃食叠堆。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只见这边一个彩立子,也不翻筋斗,不拿大顶。仅将一双妙手,做那空壶取酒,杯中生莲,仙人摘豆,月下传丹的把式。   引人驻足旁观。   那边一对父女,粘个圈子,在花样抖空竹。时而正反插腿,时而倒爬绳索,忽而回头望月,忽而枯树盘根。   得人声声叫好。   周晓晓最爱看那练把式卖艺的挂子行,走不多时便被一个摔跤场地勾住脚步,挤进人群中看热闹。   场中两个大汉,精赤着上身,在那里抽撤闪避,蹦拱腾挪。   场内一角,一位老合带着几个小弟子,一面吆喝,一面教授小徒弟经验。   “摔跤的功夫有讲究,看你们大师兄这一手三倒腰紧接一个拱别子,端得是厉害。二师兄外手搂,里手入,加一得合落,也算是不错。”   周晓晓看得正兴起,突然听边上一阵铙钹金鸣之声。   只见一个关东大汉,面如重枣,相貌堂堂,一身猎户打扮。架出一条板凳,在地面上铺一张毯子,摆上四条毛茸茸的老虎腿。   他一脚踏上板凳双拳一抱,口中吆喝:“各位父老乡亲,小人前日在北岭上猎得此大虫一条。现在此开解发卖,权做补贴家计。这虎骨乃是好物,专治那五痨七伤,腰腿酸痛,诸虚百损,肾虚盗汗。便是无病,将之用来泡酒,也可强身健体。小人也不似那药店的奸商卖得死贵。一两虎骨只做二钱银子便是。”   众人听得平日里药店七八钱银子一两的虎骨,竟然只需费二钱银子可得。虽仍是精贵,但也立刻围了不少人上去。   那大汉当即取出一把大锯,在那板凳上踩着一条虎腿,现锯现卖。   一锭锭雪白的银子便不地往那卖虎骨大汉的钱袋里落。   娟子从旁围观,见那虎腿利爪狰狞,筋骨强健。   娟子不禁咋舌拉周晓晓过来道:“娘子先前也打过一条大虫,不曾卖得这般好。”   周边本是一片锣鼓喧天之声,相互说话难免需要提高些音量。恰巧娟子说此话之时,那锣声停歇了片刻,此话便显得突兀,瞬间传扬开来。   众人看见周晓晓戴着钗环,穿着罗裙,一副小女儿模样。不禁哈哈大笑。   那卖虎骨的大汉冷哼一声:“小娘子不买虎骨,休要在此胡缠蛮搅。那大虫凶猛,若是你这等娇滴滴的小娘子见了,保叫吓得尿湿裙子,没处地找你老子娘哭去。”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娟子气得满脸通红,待要分辨。   周晓晓拦了她一下,笑了一笑,脆生生的开口:“我家也是猎户出身,且不论是否抓过,但这大虫却是见得多了。你这虎骨,看似逼真,却是假货。”   那边上便有人问道:“小娘子如何识得这不是真货?”   周晓晓道:“诸位想想,这虎骨药店卖八钱银子一两,实着是三钱银子一两向我们猎户收购得来。若他这是真虎骨,因何不直接三钱银子一两的卖给药铺,岂不是来钱的多又便利。”   围观的人群顿时议论纷纷。   那卖虎骨的大汉沉下脸来:“小娘子不懂不要胡说,这现成的虎腿,现锯现卖,如何做得假。”   周晓晓道:“你这虎骨,想必不是用牛后腿骨便是骆驼后腿骨充制,那利爪用的是鹰爪鵰爪假冒,将这两物,用牛筋巧做捆绑,秘法烘烤,再裹上一层虎皮。便可做这以假乱真之相。若是不信,你将这虎皮揭下,让大家细观以辨真伪。”   这话一出,那大汉脸色阵青阵白,说不出话来。   众人见得如此,嘘声一片,纷纷起哄退钱,一时散得精光。   那汉子黑着脸说道:“哪里来的泼婆娘,这般不懂规矩,挡人钱财,坏人生计。”   周晓晓道:“若你卖的是他物,我也懒得揭穿你。可恨你卖的是治病救人之物,还如此昂贵。你莫非没见到那贫苦人家,举全家之力,勉强买去,只为赶着救家人性命。”   那大汉涨红了脸,恼羞成怒,抢上前来,伸过铁钳一般的手便去抓周晓晓的手。   却见周晓晓那白嫩的小手像滑鱼一样一溜而过,那汉子抓了个空,只觉得这女子的手掌轻翻之时,在他手肘处点了一下。   顿时觉得半边身子一片酸麻,使不上劲来。   他心中大惊,口中喝道:“兀那妖女,使得是什么妖术!”   只见那女子却往后一跳,躲进那胖乎乎的丫鬟身后,做出吃惊的表情,伸出小小的一根指头,直直指着他道:“强抢民女!”   那胖丫头立刻张开双手,母鸡护崽一般的护住那女子,泼天也似的大喊起来:“快来人啦!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啦!”   周围人都纷纷围拢过来,一时议论纷纷,对着他指指点点。   那汉子既羞又怒,朝地下啐了一口,道:“此次算老子认栽。两个贼婆娘,切莫哪天撞到老子手上!”   却见人群中站出一个金冠束发,仪表不凡的年轻男子。   那人冷冷道:“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有如此背德污秽之人!来人,给我揍他!”   他身后顿时闪出十来名仆役伴当,个个持枪带棒,凶神恶煞,一哄而上。按着那卖假药的汉子一顿胖揍。   直打得那卖假药的汉子哭天抢地,没口子的求饶。   周晓晓吸吸鼻子,走到那华服男子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六爷,真是巧遇。”   来人正是燕王程时照,他紧皱双眉,目露不悦。   “做甚打扮成这副样子,招蜂引蝶,徒惹是非。”   “我……”   周晓晓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我本就是女人,穿裙子有什么不对?   “我错了,以后殿下面前我都只着男装便是。”   “……”程时照一时气恼,只说不出话来。   周晓晓习惯了程时照的性格,懒怠和他争执。   因问道:“行知呢?怎么不见他一起。”   程时照没好气地说:“他一回来,便被罚去跪祠堂了,哪里出的来。但他尤自不放心你,交待我和九弟时时管顾你一下。”   又做出一副耐着性子的模样说道:“听闻你要寻租铺面,本王倒尚有几间……”   “啊,这却是不必。”周晓晓说,“多谢殿下好意了。前日九爷给我引荐了一间铺面,我去见过,十分满意,已和东家签下合约,办好文书。就在前头转角处。”   “那便罢了。”程时照回避了一下眼神,半晌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帖,“瞧在行知面上,此贴你拿着。你在京都,若有烦难之事,可持此贴到燕王府来寻我。”   “多谢殿下。”周晓晓爽快地接了过来,福礼谢之。   她能体会到程时照那一点别扭的关照之意,心中有些高兴。   从凤翔出来的时候,夏姐姐给了一张。路途上,行知给了一张,来到这里,九殿下给了一张。这会燕王又给一张。再多凑个几张名帖,都可以打牌用了,周晓晓心中想道。   程时照转身离去,临了又回过头来,沉吟片刻:“你……可有落脚之处?”   “当然有的,我住客栈呀。西街最大的那间悦来客栈。”   “那等所在,龙蛇混杂,不甚安全。不若迁来王府,我嘱王妃妥善安置于你。”   周晓晓白他一眼:“住你的王府,那才不安全。”   程时照恼羞成怒:“你这泼妇!若不是瞧在子规份上,哪个有心情来管你的闲事!”   “好了好了,算我错了。”周晓晓摆手,“不小心说漏了嘴,殿下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程时照涨红了面孔,憋闷了许久,别过头去,低声道:“你曾说那日的事就算翻篇了,原来却做不得数,心中依旧怨怼孤王。”   周晓晓道:“那是自然。我的殿下,你娶了那么多姬妾,难道还不晓得女人个个都是小心眼么?”   程时照半晌不言语,许久来了一句:“且说你欲待如何?”   什么欲待如何?这是让我提条件吗?周晓晓眨眨眼。   “不然你给我道个歉吧?”   程时照大怒道:“不识好歹!”拂袖而去。   这又唱的哪一出。周晓晓摊手。   她转头问娟子:“娟子,你家娘子说错了什么吗?”   娟子道:“哪能呢?娘子怎么会错,肯定是殿下错了,只要是娘子说的必定是对的。”   周晓晓笑着搭上她的肩膀:“很棒,你说得很对。”   两人嘻嘻哈哈溜达了一天,至晚方归。   回到客栈。   客栈门口站着一人。   那人长身玉立,目朗眉秀。   见到她们回来,转过身来,轻声唤道:“晓晓。”   “行知!你怎么来啦!”周晓晓欢呼一声,把手上的大包小包堆给娟子,冲那个身影奔去。   “今夜城中灯会,我来邀你同去赏灯。”   “不是听说你被关禁闭了吗?怎么出来的?”   “……”   “脸怎么红了,不会是钻狗洞出来的把?”   “莫要取笑,实乃翻墙出来。”   “哈哈,学坏了啊你。”   “……”   两人并肩膀前行,斜阳晚照,对影成双。 第25章   春去夏至,天气渐热。   国公府里的四奶奶郭镜妍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打着青萝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捡着桌上的点心吃。   这是她第二次怀孕,第一胎却是没有保住三个月不到便小产了。因而此次格外的精细小心。   突见大嫂黄婷玉款款而来,急忙起身迎接。   妯娌两个拉着手,互相见礼罢,方才分主宾落座。   黄婷玉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俞家的长子长媳,未来国公府的女主人。   人过三旬,颇有几分雍容稳重的气度。平日里持家有道,敬长爱幼,对几个弟妹也是关爱有加,很有些长嫂的风范。   方才落座,便殷殷问询。   “今日可曾好些了,依旧害口得厉害吗?”   “这胎也不知是哪个天魔星转世,折腾的我几乎一点东西都吃不下。”郭镜妍苦恼的地道,“倒是今日这饼子,还算爽口,略能进个几块。”   黄婷玉看那碧水青天色的碟子上,摆着几个精巧的面点,做出各种花朵的模样,或玲珑剔透,或粉嫩可人,个个小巧玲珑,惹人垂涎。   “瞧着倒是精致,不像是家中做的,料想是四叔心疼你,遣人从外头买的,非是食玉堂便是玖香楼的罢。”   “嫂子此番却没说中。近日西大街新开了一家饼子行,十二月饼铺,这套糕是他们的招牌点心,唤作十二月花神糕。很是难买,每日排队的人一路从西街排到东街口那边。行章一早打发小厮们去,午时方才得回。”郭镜妍推碟子相让,“嫂子也略尝一尝看可是使得。”   黄婷玉听得这话,呛了一口茶水,咳了半天,拿帕子捂住嘴,露出一脸古怪的表情。   “这饼子你自己在屋中吃吃便罢。千万莫要母亲看到了。”   “这却是何意?”   “你原是不晓得。这便是——那个女子做的营生买卖。”   “哪个女子?”郭镜妍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伸出五个手指比划了一下,“就是那位?”   黄婷玉顺了顺气,略整仪容,看了她一眼道:“正是,如今母亲正在气头上,晚膳时分你可莫不要触了霉头。”   说毕心中独自琢磨,午后母亲遣三弟妹去那边探个路,现如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这个是件两头不落好的差事,须得警醒些,莫要沾上了,惹得一身腥。   郭镜妍一咋舌:“我省得,多谢嫂嫂提醒。”   拍了拍手上饼沫子,带点不屑道:“五叔那般人物,我以为被一个怎样才貌双绝的女子迷住了。却不想看上了个商户之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来也是蹊跷。”黄婷玉道,“前些日头,燕王爷那般气势汹汹地跟这去了凤翔。我道是能了结此事。岂料打这一回来,整个人就变了风向,反倒帮衬着五叔说起话来了。”   “谁说不是呢。便是二伯和青莲嫂子来信也是话里话外隐隐向着那人。真真不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倒也让人怪好奇的。”   晚膳时分,国公府的餐桌上分外的寂静。   主座上的郭夫人黑着一张脸,任谁都一眼看出太太今日心情不佳。没人想触这个霉头,是以都谨言慎行草草食用完毕,纷纷告退。   只留下三位奶奶随侍婆婆移坐东厢房。   待到众人退去,郭镜妍实在憋不住,开口问道:“三嫂,你今日可见着那位周姑娘了?是不是美艳绝伦,天仙一般的模样?”   国公府的三奶奶柳昕怡道:“并不是那种娇艳的相貌,反倒是……”   柳昕怡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了下午所见得那位女子。心中升起一种道不明的情绪。   “我见她的时候,那位姑娘穿着身男装,倒是风姿飒爽,英气勃勃。倒像是一位少年郎。”   “那不是和男人一般,又有什么看头?”   柳昕怡想起了那双明亮的,是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眼眸。没来由的脸上一红,“正是就和男子一般,我和她说话,都有些……”   “都有些什么!”郭夫人语气不善,“难不成她还敢给你脸子瞧?”   柳昕怡唬了一跳,急忙起身回话,“倒是不曾无礼,这位周姑娘待媳妇却是客客气气的。只是她性格爽利,十分会说话,媳妇有些被她绕得晕了。不曾办妥太太交待之事。”   郭夫人道:“没用的东西,你一个候门出身的大家闺秀,竟说不过一个无知粗妇。平日里见你倒是伶牙俐齿的,原来只是个窝里横。”   柳昕怡涨红了面皮,低头听训,不敢回嘴。   四奶奶郭镜妍乃是郭夫人的内侄女,向来在太太面前多几分脸面,又占着自己怀着身孕,便开口帮腔道:“太太,这事倒也不能全然嗔怪三嫂,那姓周的女子乃是商户之女,日日在市井中摸爬滚打,想必泼辣粗俗,刁钻圆滑。三嫂子是那一等斯文俊秀之人,怎能和那乡野女子一般见识。”   “罢了罢了,要尔等一个个又有何用。可怜我的五郎,自小温顺知礼,聪慧过人,谁人见了不夸。却不曾想被这么一个草莽女子,勾得失了心智,五迷三道起来。”   黄婷玉开口劝道:“母亲且莫要心急,依儿媳之见,不若改日请那姑娘进府一见,母亲好当面训斥于她,料想她也不敢不听。我等也好从旁侧应。”   郭夫人紧皱眉头,沉吟不语。   次日,在西大街新开的十二月饼铺分店内的后堂,周晓晓正和刚赶到的小梅一起核对着账目。   “你过来的时候凤翔那边,都还好把?”周晓晓一面打着算盘,一面问道。   “回娘子的话,凤翔那边总店的生意可红火着呢,吉婶忙不过来,日前刚刚新采买了两个粗使丫头,并新招了两个伙计。这身契和几个月的账目都托我带过来给您过目。”   周晓晓点点头:“师傅师娘一切安好?”   “老爷子和老太太身子骨都好着呢,就只是挂念姑娘,说等翻过年去,就抽空来京都看您呢。”   “到了年底,一切稳定一点,我亲自去接他们二老过来。新店这里你要上点心,若是你自己争气,迟早也能和吉婶一样。”   小梅喜不自胜,深深的福了一福,“多谢娘子爱重,娘子栽培之意,小梅一辈子都忘不了。”   正说着,这边娟子进来,手中拿个一个帖子。   “娘子,有人送了张帖子来。”   周晓晓伸手接过,展开一看。   “国公府前日来的那位少奶奶邀我过去小聚?”   娟子道:“娘子,国公府可去不得,深门大院的,不知道有多少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等着咱们呢。”   周晓晓笑出了声:“什么叫阴谋诡计,我看你是最近听戏听多了。”   小梅从旁劝道:“娘子,娟子话粗理不粗,咱们是不是要知会俞五爷一声,您独自前去终归是不妥。”   周晓晓低头看着帖子,轻轻说道:“能有什么地方不妥呢。国公夫人她也是人,又不是老虎,一个老太太还能吃了我不曾?就算打不过,我总跑得过吧。”   她合上帖子:“你去替我回复来人,明日一早前去拜会。”   次日,国公府内的于嬷嬷奉命领着那位传说中的周娘子向着太太所在的正房走去。   这位周娘子的赫赫大名这几个月来可谓传遍了全府。如今看起来却和想象中的大为不同。   于嬷嬷边走边嘀咕。   她眉目虽然清秀,却不见半点浓艳之态。体态修长,身量匀称。从角门进府,没有软轿相接。走了这许多弯弯绕绕的道路,却依旧脸不红,心不跳,神色温和,不见半分疲累之态。   国公府这泼天的富贵,繁华盛景。她步入其中,怡然自得,并不显半点卑微,也没有刻意倨傲。   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于嬷嬷给周晓晓定了性。   正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不想那提花门内转出俞五爷的身影。   俞行知挡住她们,面色低沉,一把牵上周晓晓的手便走。   那于嬷嬷忙忙拦着:“使不得,使不得,五爷。今日可是太太邀请周姑娘前来一见。”   又跺脚道:“俞桐那些个小猴子都死哪去了,太太今日特特嘱咐过不得惊动五爷的呀。”   俞行知冷冷瞪了她一眼,那一眼中饱含几乎一触即发的怒火。   于嬷嬷不禁退后了两步。   眼睁睁看着俞行知拉着周晓晓走远。   于嬷嬷摸着胸口想:五爷大小起便最是温柔体贴的一个人,如今是怎么了,真是生生的疯魔了呀。   俞行知拉着周晓晓埋头走了一段,方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情绪,转过身来。   他细细地凝望着自己眼前之人,伸出手理了理她鬓边的头发。温和地说:“晓晓,我送你回去吧。你且不必来这里。”   “为什么呢?你不想让我见你母亲吗?”   “自然不是。只是母亲她……她尚且不了解你,我还未曾说服她,我不想让你直面她的怒火,受这份无谓的委屈。”   他牵着周晓晓的手,轻轻摩挲,他的手大且温暖,他的声音和煦而温柔。   周晓晓突然觉得心里很甜,这个男人虽然有很多无奈,但他有心想站在自己身前,替自己挡住前方的风雨。   她已过了那段对爱情充满无边际幻想的少女时期。她心里很清楚现实中跨阶级的恋爱要承受的压力,以及要成就这段感情需付出的艰辛。   她的心跳得很快,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我会尽我所能,处理好一切。等我有这个能力,给你一份安稳和乐的环境之时。我再亲自牵着你的手,带你去见我的母亲,我的家人。好不好。”   这冬泉般的声音还在持续,而周晓晓却有些分心。   他可真是好看。真想亲他一下。   她这样想着咬了一下嘴唇。   忍不住伸出手掠了一下他的额角发丝。   那里有一块淤青的痕迹,就像被什么硬物狠狠砸了一下。   “你母亲很凶吗?”   俞行知愣了一下。   “难道能比燕王殿下还凶吗?”   “母亲自然不是表哥那般喊打喊杀之人。只是……”俞行知露出担忧的神色来。他知道了周晓晓的意思。   “行知,我说过我会等你,”   她昂首看着俞行知,眼中波光粼粼。   “但我的意思不是想站在你身后。等着你为我遮风挡雨。。”   她牵起俞行知的手,和他一起在这林荫小道缓缓前行。   一面走一面说。   “我想和你这样并着肩,携手同行。哪怕沿途风雨,又有何惧,我的肩膀并不只一味柔弱,我愿意和你一起分担一切。”   她突然感觉眼前一片阴影罩了下来。   俞行知低头吻住了她。 第26章   国公爷军旅出身,常把治军的那一套用在治家上。   因此国公府内规矩甚严。   仆妇佣人行动间向来屏息凝神,循规蹈矩。   只是今日却处处乱了套。   这边端水的丫鬟哐当摔了盆,那边扫地的仆妇哎呦崴了脚。   皆是因为瞧见府中那位自小便温文儒雅,几被视为礼教标杆的俞五爷,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牵着一个姑娘的手,堂而皇之的穿庭入院,向着太太所在的正房去了。   直至过了大屋,到了太太日常起居的东廊正房前。   周晓晓拉住俞行知,冲着他摇摇头。   俞行知诧异:“你要独自进去?”   周晓晓笑道:“这你就是不懂了。婆媳婆媳一对天敌,若是你不在场尚且好些。如果你在我身边又执意护着我,太太原本对我三分怨气,也要生生化为十分。”   俞行知加重力道握着她的手,显然很是放心不下。   “行知,我刚刚独自跨进这国公府的时候呢,其实心中很是忐忑。周晓晓温声说道,“但你这么一来接我,我就觉得心中很安宁,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她拍了拍俞行知的手,独自走上台阶,向着屋内走去。   途间回首一笑,灼灼生辉。   俞行知昂首相望,直将这笑颜珍之重之的藏进心底。   门前伺候的几个仆妇如临大敌般一阵局促,打帘子的丫鬟拌了一下脚,差点自己先摔进屋去。   周晓晓不动声色的顺手托了她一把,跨进屋内。   只见这厢房轩昂大气,华美肃穆。   内设雕案交椅,摆放汝窑铜鼎。   临窗的大炕上端坐着一位神情严肃的夫人。   东边三把椅子上一溜坐着三位少奶奶,其一便是自己昨日见过的柳昕怡。   想必另外两位分别是国公府世子俞行勇的夫人黄婷玉和四爷俞行章的夫人郭镜妍了。   而炕座上的这位,方是此次的正主儿,俞行知的母亲——郭夫人。   周晓晓走上前去,认认真真地叉手屈膝,行了个福礼。   口中道:“见过夫人。”   半日仍旧没见着有人叫她起来,于是她在心中默默地数了十下,便自己站直了身子。   郭夫人面色不虞。   坐在她下首第一位的黄婷玉便皱眉开口:“长辈没有叫你起来,如何能自己起身,真是没有规矩。”   “哦,”周晓晓坦坦然然的问了一句,“那这是,要我再蹲着吗?”   “你……”黄婷玉不料到周晓晓说话如此直白,捻着帕子接不上话来。   周晓晓倒不甚在意,她不等人招呼自己在西侧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笑吟吟地对着坐在对面的柳昕怡道:“多谢四奶奶下帖子邀我来做客,今日进了这国公府,得以见着太太的慈颜和几位天仙一般的少奶奶,我心里高兴得很。”   柳昕怡有些尴尬的说:“不……不必客气。”   郭镜妍柳眉倒竖:“哼,不要脸面的小蹄子,我劝你少自以为是,你想拿话来挤兑三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谁要请你来做客,不过是母亲有话要训斥于你罢了。”   周晓晓看了她一会,叹了口气,“四奶奶这是有身孕了吧,切不可如此妄动肝火,于胎儿不利。”   这话正中郭镜妍的心事,她摸了摸腹部,眼珠转了转,沉静下来。   心想:对啊,这关我何事。五叔叔和燕王殿下最是亲密,殿下的前途未可限量。五叔那般的护着她,我又何必做那出头的椽子,白白得罪了五叔。你看大嫂,三嫂,也未必是不会说话,却都只做个样子,不多言语。只有我是个傻的。   又听那周晓晓道:“我观四奶奶气血不足,形容有些疲态,可是有害口之状?”   便顺口回道:“却……是如此。”   “吾之食铺制有一物名梅苏丸,味甘咸酸。虽是小食,却有温胆生津,止呕安胎之效,孕妇多喜嗜之。”   郭镜妍不由听进去了,因问道:“哦,却不知配料几何?”   “却也易得的很,便是在家自制也十分便宜。只需取乌梅肉二两,干葛六钱,檀香一钱,紫苏叶三钱,炒盐一钱,白糖一斤,共为末,制丸,入瓦罐密封半月,便可得之。”(参《随缘食单》)   郭镜妍又道:“那……”   听见上头郭夫人不悦地咳了一声。   连忙收住话题,假意整顿容姿。   心中却默记方子,想着回去便差人做出来。   郭夫人见甫一交锋,三个媳妇便瞬间败下阵来,心中气恼。   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自有话和这位周姑娘说。”   三人见不必淌这浑水,心中暗暗欣喜,均起身行礼,依次退出。   出得厅堂,郭镜妍邀着两位嫂嫂到其屋中小坐。   方坐定,郭镜妍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使唤一个屋内一个丫鬟道:“茹月,去去去,快去太太屋里找你姐姐茹英,随便找个啥借口呆着,听听那个女人和太太说些啥。”   黄婷玉道:“怎生如此混闹,窥听母亲于她人谈话。”   柳昕怡道:“嫂子且疼我和弟妹一回,就让茹月去吧,我心中也实是好奇得紧。”   黄婷玉拿指头遥点了点她们两个,不再说话。   郭镜妍拉着黄婷玉的袖子:“大嫂你也瞧见了,那个周姑娘真是刁蛮任性,脑子还不好使,在母亲面前都敢如此无状,母亲安能给她好脸子瞧。”   “你莫要小觑了她。”黄婷玉道,“母亲心中早已深厌于她,她便是再卑躬屈膝,再是谨小慎微,难道母亲还就能对她有好感了么?”   “那她?”   “她一来就倨傲不逊,顶撞太太,先把太太给气一气。后面她再放下身段,温和循礼,太太倒会觉得她有所妥协,这说起话来反而更容易些。不信你等茹月回来,看是也不是。”   这边正房内。   周晓晓一面喝着丫鬟端上来的茶,一面悄悄打量着俞行知的母亲。   这位太太体态消瘦,神情肃穆。   无时无刻不板着身子,一丝不苟地端坐着。   或许是长年如此严肃的缘故,嘴角有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刻板。   她着一身青地牡丹加金锦的比夹,发不开额,抿得一丝不乱,头上戴着一个周晓晓叫不出名字的三角锥状细金累丝镂空发冠。   以周晓晓作为现代人的审美来看,这简直就是顶着一个宝塔在头上。这种别扭的造型把她心中那一点紧张严肃都冲没了。   她忍了又忍,方才强自把嘴角的笑意压了下去,喝了一口茶,掩饰了一番。   郭夫人默默的放下茶碗,缓缓道来:“听说你拼死救了行知,我心中本对你十分感激。”   周晓晓站起身来,温顺地行了一礼。   “你若是想要金银产业,我无有不应。便是为你亲眷家人寻官觅爵,也并非不可。”郭夫人一拍桌子,厉声道:“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挑拨着五郎,忤逆父母之命,违背祖宗家法,让他同你私定终身!”   周晓晓沉默的站在那里,低头听训,并不辩驳。   郭夫人发泄了一阵,见周晓晓乖巧温顺,态度良好,也就缓了一下口气。   “我知你原是个好姑娘,便是照儿也对你多有回护,说你待行知却是一片真心。”她探身牵过周晓晓的手,牵她坐在自己身边,“可你也要体谅体谅一个母亲的心,五郎是我十月怀胎诞下的幺儿,本应最得父母的疼爱。自小却被我狠心送入宫中,成为照儿的伴读,周旋于那艰难险阻之地。”   “我已愧对于他,怎能再让他娶你这么一个门户如此不登对的商户之女,让他后半生都被京都所有的世家贵族所耻笑。”她轻轻拍着周晓晓的手,殷殷劝询,“好姑娘,只要你答应了我。我必在京都为你寻一门前途光明,家资富足的好亲事。像嫁女儿一样为你发嫁,可好?”   周晓晓心中其实有一丝感动,她能体谅一个刻板守旧的国公夫人,放下身段来说这段话的心情。   可惜你我之间三观的差距跨越了几千年。今日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说服彼此,注定要不欢而散的。   她站起来,认真行了个礼,诚挚地说道:“夫人,你对行知拳拳慈爱之意,令我闻之动容。我也曾挥慧剑欲断情,然我同行知相遇,从蜀地入汉中,一路上同经风雨,携手扶将,生死相依,情缘深种,已难自断。还望能得夫人些微体谅。”   郭夫人慢慢黑下脸来,道:“你定要如此不知道好歹?”   ……   这边在郭镜妍的厢房内。   郭镜妍用帕子捂住嘴,诧异道:“她当真如此说?”   茹月跑得满面通红,气喘吁吁的说:“可不是嘛,奴婢简直都没耳听了。”   “这可真是……”郭镜妍鼻子里嗤笑了一声,斜飞个白眼,“什么情啊缘啊的就好意思直接说出口,真是一点也不顾及脸面了。”   柳昕怡道:“那夫人呢,夫人岂不生气?”   茹月回道:“夫人自然大怒,将她好生训斥了一顿。那位娘子初时默默听训,直到夫人提及她不敬尊长,乃是父母教养不力,她……她……”   “她什么?”郭镜妍道:“你倒是说呀。” 第27章   茹月道,“那大逆不道之言,奴婢简直说不出口。”   “速速道来。”三位奶奶异口同声。   茹月跺了跺脚,“那娘子的意思是,夫人自然是五爷的尊长,只是夫人既然接纳不了她,便是不愿做她的长辈,她也不接着这不敬长辈之罪。”   王婷玉道:“这是什么歪理?莫非太太还须得先认了她做媳妇,才有资格管教她?”   茹月道:“她还说只要夫人能说服五爷先放弃,那她便绝不纠缠。”   郭镜妍:“若不是五叔不听劝,谁耐烦见她这么个开糕饼铺子的。这是戳太太的心窝子,太太岂能不怒?”   “太太气得浑身打战,直言除非是自己死了,否则她休想再跨入国公府。拿起手边的茶碗便砸了过去。”茹月顿了一下,“奇的是那周娘子竟一伸手便接着了,还给稳稳的端回桌上摆着。”   三位奶奶齐齐吸了口气,相顾无言。   “那位娘子临了又说,今日皆是她的不是,请太太不要过于动怒,伤了身子。太太是五爷的母亲,是这国公府的女主人,她心中始终还是敬着太太的,只要太太不同意,她必定不会擅自进这国公府,让太太难受。”   “她……她就这么走了么?”柳昕怡问着。   “却不是太太让她走的,是老太太那边使了春华姐姐来把人带走了。”   郭镜妍摸着胸口:“哎呀我的妈呀,我这一年看的戏加起来都不如今日之多。”   “老太太怎么会掺和这事。”黄婷玉心中想道:“是了,必定是五叔前去搬的救兵,五叔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小孙子,只消在老太太面前使个劲,哪有什么不成的事。”   这边周晓晓跟着一个衣着华美的丫鬟出了郭夫人的正屋。   出到户外,她总算舒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见过了一面,虽然是不甚好的第一步。   她知道即便是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卑躬屈膝的请求,也是不可能取得俞行知母亲的谅解。   所以不如坦诚自己的心意,摆明自己的态度也就是了。只要二人心意坚定,将来的道路可以一步步的走。   前路漫漫,道且阻长,同志尚需努力啊。她打趣自己道。   那丫鬟领着她,便往东面转弯,穿过几处楼阁庭院,倏然露出一道黄泥筑就的矮墙,内里数间青白瓦房,一道青绿篱笆拦着道,几畦菜地,数个瓜棚,鸡犬相闻,一副农家田园之态,和府内它处的轩昂壮丽完全不同。   周晓晓进得院中,见到俞行知卷着袖子,正在一口土井边上打水,边上有一位满头银发,脊背微屈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坐在一张石头桌子边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见周晓晓来了,俞行知向她招手,介绍道:“晓晓,这是家祖母,太奶奶,这便是晓晓。”   周晓晓上前行礼,口称:“给太奶奶请安。”   那老太太慈眉善目,笑吟吟地冲着周晓晓点头。   周晓晓便放松下来,逐渐又恢复本性活泼了起来。   “行知,我来帮你把。”   她挤在俞行知身边帮忙,俞行知用口型问了句,没事吧?   周晓晓挤了挤眼,示意自己一点事情都没有。   她力气甚大,麻溜的便打上两大桶水,灌在两个铜制的大腹长颈花浇中。   俞行知提起两个花浇,自去那畦田中浇菜。   老太太拉着周晓晓的手,“这些个粗活,让他们男人去做,你是客人,快来奶奶这边坐。”   周晓晓笑道:“太奶奶,这不算什么,我本也是做惯的。”   顺着老太太的意,携手坐在石桌边的圆凳上。   “现在这些娃娃中,也只剩小五肯陪我这个老太婆玩玩啦。”老太太眯着眼,看着她田间忙碌的小孙子。   周晓晓道:“老太太不嫌弃的话,以后有机会,我也常陪你玩儿。”   “好好好,这敢情好。”老太太指着桌上摆着的点心道,“这些都是你做的罢,小五近日时常带回来给我吃。你真是有心了,这手也巧,模样也俊,做得饼子好克化得紧。”   她摸着周晓晓的手,仔细来回打量,不住的点头,“不错不错,是个好娃子,圆圆的脸儿,一双能干活的手。是副好生养的样子。”   周晓晓笑起来:“老太太莫要打趣我,我可是要害羞了。”   “害什么羞,我就喜欢你这样爽朗性子的孩子。方才太太那边给你气受了吧?”   “并没有呢,太太只是略微严肃了些,不曾像老太太这般慈和。”   “你还替她说话,我还不了解她那副性子。你莫要怕她,不怕告诉你,我们俞家本也算不上什么世家大族。小五他老子原也是庄汉出身,原名只叫做狗蛋。打战立了功,皇帝他老人家给赏了爵位,才改了这个假斯文的名字。娶了个高门大户的媳妇儿,把这国公府的威风倒抖了起来。”   周晓晓噗呲笑了一声,心道,果然这婆媳之间就是一代吐槽一代么。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我那媳妇儿啊,见天的板着一张脸,处处都要讲规矩。讨来几个孙媳妇,个个都是尖尖的下巴,柳絮一般的身子,路也走不了几步,风一吹就倒。我都不怎么喜欢。还是小五的眼光好,找的你。”   周晓晓看着菜田中,卷着袖子忙碌的俞行知,眉眼弯弯的笑将起来。   ……   是夜。   在俞行知的小院。   花间树下摆着一壶酒,数碟小菜。   俞行知和程时照两兄弟对坐共饮。   程时照哈哈大笑:“竟然想和你并肩齐行,简直是大言不惭。”   他和俞行知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   又低声笑道:“是了,此女子素来胆大妄为,有什么事是她不敢想,不敢做的。”   俞行知举杯就唇,似独沉吟:“并肩齐行,共承风雨。我纵然不能为她遮风避雨,也至少不能总是躲于她的身后,受她照料。”   “所以,你这次执意和我一同出征。”程时照探过身来,“姨母那边只怕不会妥协。”   “我意已决,昨日已在父帅面前禀知此事,幸得父帅首肯。”   “你本有经天纬地之才。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只待来年春闱,下场取士。那徐徐缓行的阳光大道你不走。为了一个女人,弃文从武,拿着性命去拼一个捷径。可真的值得?”   俞行知愣愣的看着杯中之酒,酒中之月,想起周晓晓浅笑轻言的面孔。   “我已然欠她良多,不能再徒然虚耗她的昭华。若是走仕途之路,即便一路顺畅,少说也得一二十年之功方才管用。唯有武勋,是我唯一快速晋升,分府独立的捷径。此次远征南越,实乃大好时机,吾自当放手一搏。”   “也罢,”程时照道:“你我兄弟同往,相互照应,我必不叫你有失便是。”   ……   晋元十六年,南蛮犯境,击边邑,祸百姓。   帝震怒,发兵十万,遣卫国公恢出豫章,皇六子出会稽,击南蛮王。   话说出征那日,主帅祭旗,辞驾登程。   众将帅披挂上马,擂鼓震天出京师,旗帜招摇征敌寇。   只见那龙文剑掣,精兵强将,一路驰骋威风。   沿途百姓,引颈相送不知何几。   周晓晓于店铺阁楼,挑开悬窗,翘首张望。   寻找着队伍中俞行知的身影。   只见那帅旗之后,有一白袍小将。   点钢枪,挂宝弓,腰悬雁翎刀。   玉马雕鞍,眉目俊朗。   途经窗下之时,他昂起头,目光粘连于周晓晓之身,久久不断。   周晓晓做出欢喜的样子,极力向他挥手。   待那玉面还转,朱颜不见,她又忍不住的想掉金豆子。   小梅劝道:“娘子,你既如此不舍,为何不劝着五爷休去。”   周晓晓抹了一把脸,叹息一声:“虽然他与我相知,但我们彼此敬重,相互扶持,方是相处之道。我又岂能肆意欺夺他人之志。”   ……   过得一二日,柳昕怡来访。   周晓晓将她请入花厅共饮香茗。   她再三看周晓晓几眼,欲言又止。   于是周晓晓先开了话头:“行知和国公爷出征在外,太太想必十分挂念。”   柳昕怡抬眼瞧了她片刻,“可不是么,五爷弃文从武,执意去那南蛮湿瘴之地,太太连哭了好些日子,近日更是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周晓晓叹了一口气:“这却是我和行知之过。”   “太太放出话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进国公府的大门。”柳昕怡捻了一下帕子,“难道你就真的……愿意这样没名没份的等着?”   “行知因我弃文从武。他既能为我至此,我当也能以此心相报。”   周晓晓低眉浅笑,抬手添茶。   她今日着皂衣,素白交领,挽个简洁的锥髻,做男子打扮。   这爽朗一笑,潇洒俊逸,神采不凡。   看得柳昕怡晃了眼,她觉得心中没来由的跳了两拍。   她摸摸胸口,想道,相处久了,看这位周娘子却是别具风采,莫道五叔那样的人都要被她折服。   ……   时光如水,白驹过隙。   繁华京都的百姓很快淡忘了边境的战火硝烟。   周晓晓的日子有条不紊的度过,偶尔在街头巷子尾听些许关于战事吃紧,或者捷报传来的小道消息。   有时九殿下程时琪微服驾临,会给她带来一封半封行知的鸿信。   她总是泡上一壶好茶,就着小点,喜滋滋的反复翻看。   ……   转眼暑气消,秋风至。   一日周晓晓闲坐在店内小院,随手品阅一本《随园食单》。   突见一人身着铠甲,满身煞气,踏风而来。   周晓晓抬眼一看,却是许久不曾见到的燕王程时照。   “王爷?你怎么回来了?”   程时照一撩下摆,在周晓晓身边的交椅上坐下,神色桀戾,身上隐隐残留着血腥气。   他沉默的看着周晓晓,双眼赤红,半晌不语。 第28章   程时照沉默的看着周晓晓,双眼赤红,半晌不语。   许久方道:“子规他身中剧毒,性命……只在旦夕之间。”   周晓晓手中的书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此次我军大破敌军,得胜班师。行知屡立奇功,斩南蛮王,虏王族十余人,随军一并押解还朝,只等君前献俘,论功行赏。本来人人心中一片欣喜。岂料木秀于林,被奸人所嫉。”   程时照咬牙切齿,满脸戾气,宛如一只随时暴起的凶兽。   “前日我等眼见临近都城,心中甚喜。子规至我帐中,见着几案上一碟新进的点心,他自言看到点心,便想起你,于是尝了一口……就那一口,人便不行了。”   他掌中发力,生生掰断了木椅的扶手,那断口尖利,扎进了手心尤不自知。   “我们快马加鞭,把他送回京都,可是御医们也束手无策,只能延缓毒性,都道他已无生望。那本是我劫数,他又替了我!”   红色的血液很快从指缝间渗出,大点大点地落在地上,汇聚成滩。   “行知如今所在何处?”一个声音响起。   程时照愣愣看着那滩红色的液体,似乎从狂躁的边缘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看见对面那个女人依旧稳稳地坐着。   他自嘲的笑了一下,是了,这个女人什么时候慌过。   世间所谓男女之情,也不过如此。   “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周晓晓说,她站起来,突然腿下发软,向前倾去。   程时照一把托住她的手肘。   感到她的身躯微微颤抖。   程时照的心柔软了起来。   原来她也是会慌的,子规在她心中并非一点分量都无。   他有生以来,第一开口安慰别人。   “汝且莫要慌张,孤王答应过子规。若是子规无事,我举王府之力,为你二人完婚。若是他……你我从此兄妹相称,汝之余生皆由我来照料。我必不对你做半点无礼之事。我程时照在此对天起誓!”   “可是我现在只想见他一面。你能不能带我去国公府?”周晓晓昂起脸看着他。   她脸上落下两行热泪,正滴在程时照手背上,程时照感到手背上的肌肤像被灼烧了一般。   他别开脸,“你不能去,姨母激愤之下,扬言若是子规有事,必要让你殉葬。你若再有失,我有何面目面对子规。你且随我回王府暂避风头。”   正说着,院门忽然大开,娟子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她的身后跟着面色铁青的国公夫人。   郭夫人大步流星地来到周晓晓面前,眼中喷薄着愤怒,脸部肌肉控制不住的颤抖。   程时照伸手拦道:“姨母!”   郭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哑声说:“照儿,你尚不知错么?”   程时照羞愧地低下头去:“姨母,是我对不起表弟。可是……”   郭夫人一甩袖打断了他,伸出一根枯木一般的手指,直指着周晓晓,嘴角嗡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她收回手指,死死拽住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艰难的开口:“行知他……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如今他昏迷不醒,命在旦夕之间。可是口中只含糊地喊你的名字。”   她双目垂泪,声音嘶哑,用手捶着胸口,“他心中只想着你一个。我是他母亲,为了儿子,如今我这老脸也不要了!我特来请你前去,见他最后一面,陪他这最后一段时光,以全他临终心愿。”   “你且说愿不愿意!”她的手紧紧绞着帕子,就要给周晓晓行礼。   周晓晓一把托住她,“夫人不可多礼,我们这就走!”   来到国公府大门。   一下马车,郭夫人拽紧周晓晓手快步急行。   然而周晓晓还嫌她太慢,她喊程时照带路,二人展开轻功身法,几个纵跃之间甩下一众仆妇从人,不见身影。   ……   此刻俞行知的卧房。   青烟缭绕,药气浓郁。   在那雕花大床上,青纱帐幔内,   俞行知仰面直卧,双目紧闭,面色青白,昏迷不醒。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医,聚在床沿,捻着胡须,皱着眉头,不住叹息。   数名丫鬟,愁眉不展,手捧药碗,正小心翼翼的给他灌药。   药入口中,不见吞咽,褐色的药汁沿着嘴角蜿蜒流出,竟是些许也不曾入腹。   此时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   程时照和周晓晓踏入房中。   周晓晓快步抢到床边。   看着俞行知那苍白的面孔,她眸光颤动,一时只觉有千把利刃,齐齐在心肺间一通乱搅。   周晓晓伸出手摸了一下那张泉仙月神一般的脸,触手一片冰凉,几乎没有一丝活人的气味。   “几位老供奉。”周晓晓转过身来,对着几位御医深深施礼,语带哀求,“行知他这……真的就无计可施了吗?”   当中一御医摇头开口道:“非是我等不愿尽力,只是此药甚是歹毒,令俞将军脖颈肌肉僵直,无法吞咽药物。如此药石不进,便是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   周晓晓一时只觉全身寒凉,如坠冰库。   她看着俞行那张昏迷不醒的英俊面孔,心里突然涌上无限委屈。   跌呛了几步,缓缓摇头。   “俞行知,俞行知!你个骗子!我自穿到这里,几乎什么事都没干,就顾着追着你到处跑了。是你自己说的,要和我结婚,我又没有逼你!你为什么这样一次两次把我撂下!”   她将那手一指,几乎点在俞行知眼前。   “你这狠心的家伙,你要想好!你此刻死了,我自嫁给他人,你却是莫要后悔!”   那一瞬间,周晓晓觉得自己眼睛似乎花了,她感觉指尖所向处,那如扇的睫毛,似乎抖动了一下。   周晓晓愣了一下。   边上一个丫鬟疑道:“五爷的眼睛是不是动了一下?”   周晓晓俯下身体,仔细凝视俞行知的脸。   一面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一面在他耳朵边轻唤:“行知?行知?”   俞行知的面孔如同那凝固的冰川,许久没有丝毫变化。   周晓晓回首道:“给我药。”   端着药碗的丫鬟惊疑不定:“姑娘,您……你是?”   程时照低声呵斥:“药给她!”   燕王积威甚重,丫鬟一哆嗦,不敢不从。   周晓晓扳着俞行知下颚,指端微一用力,捏开口腔。自己含了一口药物,以唇相就,哺渡而入。   同时左手一按他额头,右手骈两指抬起他下巴。   又回手连连轻点将台,水泉,天突,璇玑数穴。   口中不住轻语:“行知你坚强点,吞下去,为了我。”   众目睽睽之下。   俞行知的喉结艰难的上下滑动了一下。   室内顿起一片吸气惊呼之声。   周晓晓依法炮制,再渡一口。   她眼光灼灼的看着。   “行知,听话啊,再喝一口。”   众人屏息凝神,终于看到那喉结再度一动,咽下药去。   室内一片欢呼。   丫鬟们相互交握双手,喜极而泣。   程时照猛一击掌:“干得好!”   几位御医抚掌笑道:“甚幸,甚幸,这只要能进药物,那还有一线可救之机,娘子这里继续哺药,待我等再去商榷一张新方子。给将军服用。”   郭夫人带着几位少奶奶匆匆而来。   一踏进门,正撞上周晓晓俯在俞行知身上,唇齿相就。   唬得几位年轻女子忙乱的刹住脚步,羞红了面孔,举袖遮目。   郭镜妍哎呀了一声,拿帕子挡住眼,又忍不住偷偷从指缝间撇着偷看。   郭夫人爱子心切,且管不得那许多,只是连声诘问。   房中的丫鬟急忙上前行礼:“夫人大喜,五爷他能进药物了。”   程时照:“姨母大喜,御医说子规他有救了。”   郭夫人只觉耳边轰鸣,眼前发晕。   她本已万念俱灰,此刻心中一阵狂喜,一把握住刚起身的周晓晓的手道:“好姑娘,多亏了有你。”   周晓晓返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只觉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之后心中充满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郭夫人眼眶发红,双手颤颤:“你是个好姑娘,先前是我想叉了,此番若你能救回行知,我一定好好谢你。”   “太太,我如今心中所求唯有一件。”周晓晓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之人,“只望他能安好。”   郭夫人热泪盈眶:“好,好,只要能好,能好。只要他能好起来。我什么都依他。”   跟在后头的黄婷玉心中一动,这位妹妹可不是简单人物,这分寸掐得恰到好处。   只是依母亲的性情,此刻一时激动,没口子的承若,事后指不定还要后悔。   因上前扶住郭夫人:“母亲,您这一日夜的折腾,怕是吃不消,且先回去将息一会。这里留周姑娘和儿媳照看,也好让行知安心静养。”   郭夫人此刻只觉得头重脚轻,双腿棉软,实是有些支持不住。对着周晓晓细细嘱托一番,带着众人离去。   周晓晓毫不推脱,衣不解带地照料起俞行知。   至第二日午间,俞行知面色好转,病情大有起色。   只是依旧尚未清醒。   周晓晓一个人趴在床沿。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在俞行知那张皓月一般的面容上。   周晓晓抬手轻轻抚摸他柔顺的青丝,心里想着:他太帅了,真是叫人百看不厌。   他浓密的睫毛像扇子一般在眼睑处投下一道好看的阴影,饱满光洁的额头,两道俊逸的眉毛微微颦起。   我就亲一下。周晓晓想。   她探过头去。   在那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又在那眉梢轻轻一吻。   又在那眼窝轻轻一吻……   止不住的温柔,止不住的吻。   只见那蝶翼似的睫毛轻轻抖动,形状撩人的眼睛缓缓睁开,里面盛满一汪秋水,秋水中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俞行知看着她,冲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用叹息般的气音唤出她的名字。   “晓晓。”   ……   晋元十六年秋,王师南越大捷。班师还朝,君前献俘。   天子大喜,封赏众军士,升授皇六子程时照亲王衔。   卫国公之五子俞行知,熟兵法,善骑射,初从皇六子击南蛮,为显忠校尉。后率轻骑勇六百,弃大军百里奇袭敌后,斩南蛮王,虏王室子弟十余众。   敌溃,两路大军乘胜夹击,大破南蛮,斩首虏敌万余人。   帝心悦之,欲加封卫国公从一品驻国,国公力辞不受。是以天子封其子,曰:“显忠校尉俞行知,斩南蛮王,虏敌千余人,比再冠军,封行知为冠军侯。”(俞行知立下的功劳很大,是全军的冠军,皇帝封他为冠军侯)   国公府父子三爵,一门忠烈,获帝尊宠,于群臣无二。   近日国公府里一扫除前日的颓然,一派喜气洋洋之态。   国公爷得胜还朝,受天子表彰。   俞五爷脱离险境,无性命之忧,授封冠军侯。   一门三爵,显赫非常。   刹时恭贺之人踏破台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然而俞行知的小院却依旧一派安静闲适之态。   一来是因俞行知重病初愈,体质虚弱,外人不敢搅扰。   二来府内众人也隐隐有些畏惧接近这个小院,都怕一不小心,又撞到那位周姑娘在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此刻在俞行知的床前,周晓晓正端着一碗粥喂他。   俞行知喉道被毒物灼伤,吞咽艰难,很没有食欲。   “来,再吃一口。”周晓晓细声低语哄着他。   俞行知轻轻摇头,声音低哑:“实是不想吃了。”   “就一口,你吃一口,我就亲你一下。”周晓晓点一下他的鼻子。   俞行知满面飞霞:“莫要胡闹。”   “你要是不吃呢,我就一口气亲你一百下。”周晓晓咬着下唇坏笑。   ……   世子夫人黄婷玉来到俞行知的厢房外,看到俞行知的两个贴身小厮站在门外,抓耳扰腮,四处张望。   “两只小猴子,不去照顾你们五爷,却在这里偷奸耍滑,若是被太太瞧见,仔细你们的皮。”黄婷玉骂道。   两个小厮连忙上前请安,挤眉弄眼地道:“非是小的躲懒,周姑娘在里面,五爷且不让我等入内。”   黄婷玉推门而入,只见周晓晓转过头来,圆溜溜的眼睛看自己笑,手中端着的一碗粥刚刚见底。   俞行知却是满面通红,   周晓晓笑吟吟地道:“大奶奶来了。”   黄婷玉惊喜道:“真是一日比一日见好了,都吃得下这许多了。”   俞行知呛了一下,连声咳嗽。   周晓晓连忙给俞行知顺着气,扶他慢慢躺下。   黄婷玉看两人这般投契,心中很是感慨。   在床前一张绣墩上坐了。   拉着周晓晓的手道:“你真是位好姑娘,此次多亏了你如此费心,我们俞家上下,都十分感念。”   周晓晓低头笑道:“大奶奶今日怎生同我如此客气。”   黄婷玉轻轻拍着她的手:“你二人感情深厚,是件好事。但有一事,我作为大嫂却不得不提醒于你,你可莫要嗔怪于我。你二人之间,需得谨记,只可发之于情,止之于礼。切不可逾矩。”   周晓晓起身行礼,“大奶奶这是真心疼我,我岂是那不知好歹之人。奶奶的话我都记着了,我都听您的。”   黄婷玉笑道:“我早知你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不过平白交代一句罢了。”   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劝住周晓晓:“莫要送了,且回去照顾行知要紧。你若是有何烦难之事,皆可前来寻我,我必为你尽心。”   黄婷玉回到自己的居所,正厅内坐着燕王程时照和自己的丈夫俞行勇。   程时照见她进来,起身行礼,口称大嫂。   黄婷玉侧身避过,回了一礼。   国公世子俞行勇端坐于上,开口问道:“夫人可是从五弟那边过来,五弟今日情形如何?”   黄婷玉笑道:“夫君不必忧虑,五叔眼见着是大好了。周姑娘照顾他十分尽心,方才我去,才瞧见她哄着五叔用了一整碗的薄粥。”   俞行勇点头道:“天可怜见的,甚幸,甚幸。”   程时照咬牙切齿道:“林家老匹夫!狗父子!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俞行勇止住他:“殿下稍安勿躁。”   他冲黄婷玉使个眼色。   黄婷玉起身道:“殿下安坐,我且去母亲那边看看。”   待见她走远,俞行勇屏退下人,方徐徐道之:“王爷不必急躁。东宫跋扈,行事如此阴毒,陛下焉能不知?我俞家同王爷乃是血脉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陛下此次如此重赏我府,已是对太子有了厌弃之意。”   程时照一拳捶桌,“我岂有不知,只是这一次两次都落在行知身上,叫我如何忍得。”   “父帅是个忠厚之人。”俞行勇眯起双目,眼透寒光,“我俞行勇却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敢动我五弟,我让他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程时照伸出手,同俞行勇交握了一下,低声道,“大哥,干他娘的!”   俞行勇靠过身来,骈掌轻轻一挥,耳语一句:“搞掉林远貌那个老匹夫。东宫便如失双臂。”   时年冬至,右佥都御史王卉告“武英殿大学士兼太子少师林远貌夫人祝诅上及于太子妃共祈词,欲令太子为帝”,按验,罪至大逆不道。   帝怒,诏载远貌厨车以徇,腰斩东市,妻枭首,其子林秉仁闻之,惧逃在野,上缉文寻捕;太子妃亦收。①(有人告发林远貌夫人和太子妃诅咒皇帝,想让太子登基。皇帝查实,大怒。下诏以厨车载林远貌巡街,腰斩,妻砍头,儿子林秉仁逃跑,太子妃也被收押。)   太子忧惧,披发赤足,入宫匍帝膝,痛哭流涕,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遂怜赦之。   此刻在国公府,国公爷俞敦素同夫人正在太夫人屋内请安。   郭夫人闻得今日林远貌腰斩于市,心中十分解气,朝地上啐了一口。   “恶人屡害我五郎,该有此报,可惜走脱了他家那小崽子。”   太夫人点头道:“我们老俞家,有仇需得报,有恩也不能不还。晓晓救了行知两次性命,他们的婚事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郭夫人面上一红,咳了一声,眼神闪避:“五郎如今乃是侯爵之身,娶一个商户之女为妻,委实让人耻笑。依媳妇之见,抬晓晓做个贵妾便是,晓晓乃是通情达理之人,想必……”   “我呸你个通情达理,你如今嫌人家商户之女,当初嫁给狗蛋的时候是不是也嫌我们老俞家泥腿子出身啊。”   郭夫人满面通红,站起身来。   俞敦素劝道:“娘。淑贤她岂有此意。”   老太太指着国公爷的鼻子骂,“整日淑贤,淑贤,当初你做了官,也有那许多高门大户想要同我家结亲,偏偏你在庙会瞥到了一眼郭家的大小姐。回来便念念不忘,求着你老娘我请媒人去说合。”   俞敦素红着老脸,拉老太太衣角:“娘亲且给儿子留着脸面,提当年那些丑事做甚。”   老太太说得兴起,却不理他。   “我当时也偷偷前去相看,只见这郭小姐啊,脸也尖,身子也瘦,娇滴滴的模样,我那是一点都看不中。可是又怎么样呢?想着当官的儿子,这般苦苦求着。不忍看你难受的样子。不是也都依着你,违着我的心意,把她娶回来了吗?如今你们自己做了爹娘,便就不管儿子死活,没瞧见小五那是把自己的性命都栓在周姑娘的身上了么?”   郭夫人羞愧难当,举袖掩面,退出屋来。   老太太尤自在后边啐了一口:“哼,活该,让你也尝尝十月怀胎的儿子,被那年轻姑娘的裙子一兜就兜走了的感受。”   俞敦素劝道:“娘你莫要生气,我这就去说说她。”   国公爷追上夫人,轻抚着她的脊背。   安慰道:“夫人莫要气恼,娘的话粗了点,也不过是因为心疼行知这孩子。”   郭夫人跺脚道:“连你也如此说。我焉能不心疼五郎。只是若依了他的性子,娶了那周晓晓。他下半生可是要在嘲笑中度过。便是我,都不知拿什么脸面出门见我那些世交姐妹。”   国公爷:“淑贤,你且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若是没有那位姑娘,咱们莫说儿媳妇,便是儿子也早都没了。我看小五为了她已然到了不可自拔之地,他又受了这么些苦处,我们做父母的,就成全他一回。些许脸面,不要也罢。”   郭夫人心思百转,闭口不言。   ……   在俞行知与世隔绝的小院,却体会不到外间的这么多风风雨雨。   周晓晓正扶着身披裘袄的俞行知,慢慢地从屋内走进院子。   “小心点走,要不还是我抱你把?”   俞行知一手扶墙,摇摇头,“尚可支撑。”   院子里伺候的俞桐迅速地回避了。   临走前还很识趣地带上了院门。   他已经数次见到这位身量不显的“准少奶奶”轻而易举就一把将五爷从屋内抱出来晒太阳的惊悚场面。   很有些见怪不怪的镇定自若了。   周晓晓扶着俞行知走到梧桐树下,一张铺着皮毛褥子的躺椅边上。   扶他轻轻躺下,晒晒早间和煦的阳光。   自己却坐在他边上,给他捏捏手,捏捏脚。   俞行知:“你且歇歇罢,勿需如此忙碌。”   “没事,又不累。你这躺得久了,若是不及时按摩,手脚肌肉容易萎缩。不利于康复。”   周晓晓初时按摩得尚且正经,片刻后便不规矩起来,这边掐一把,那边捏一下,惹得俞行知笑着侧身避开来。   “还躲?还躲?我看你躲哪儿?”   两人嘻嘻哈哈打闹一阵,周晓晓按住他的身体,不让他躲避。   俞行知侧着脸,躺在那里微微喘气,只见他玉面飞霞,薄唇轻启,睫缀珠泪。   周晓晓一时看得愣住了,她慢慢俯下身子。   俞行知看着她的脸逐渐贴近,那通透的双眸微微晃动,直将自己上下打量。   他心跳如鼓,忍不住道:“莫胡闹。”   耳畔响起那靡靡之音,“我哪有胡闹,我什么都没做呢。”   如兰的气息撩拨在肌肤之上。   那人贴近在咫尺之地,却始终不曾俯就。   还将那贝齿轻咬,伸出粉嫩的舌尖悠悠舔湿她的红唇。   俞行知昂起身,欲就那双唇。   谁知那人,却恁得一个劲使坏。   妖精一般的回避开来,还在那里得意洋洋地扭着说:“行知~~莫要胡闹。”   俞行知一把搂过她的肩膀,将那雨点般的吻落在她的额头,发梢,眉间,双唇……   他紧紧搂住周晓晓,一面轻吻,一面不住呢喃:“晓晓,晓晓……”   “我在呢。”   骤雨过后,周晓晓趴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在他微肿的双唇上啄了一下。   轻轻伸手摸他的头发。   “你这是怎么呢?”   俞行知闭上双目,叹息一声。   “中毒的那一刻,我自以必死。心中十分的后悔。后悔自己因循守旧。竟然不曾多抱紧你一次,多吻你一次。”   两行清泪顺着他紧闭的眼角流出。   “那日我在昏迷之间,只觉周身麻木,魂魄无依。依稀间忽闻你说,要嫁给别人。我心中一时刀绞似的疼痛,方得转醒过来。”   周晓晓撑起身体,慢慢吻去他的泪珠。   “没事的,行知。从今而后,我再也不离开你身边。你若要去战场,我也陪你同去。我可不想再看见一次你浑身是伤的样子。”   ……   近日,京都的街头巷尾,最为热闹的一个传言,便是那新封的冠军侯竟然娶了十二月饼铺的老板娘为妻。   传言五花八门,有说那冠军侯在战场上被那周娘子所救,感其恩义,折节求娶。   也有说那周娘子貌若天仙,妖媚异常,勾引得俞五爷忤逆父母之意,私定终身。   在那些名门望族间的夫人及闺秀的宴会上,此事更是引为谈资,为人所津津乐道。   皆因那俞五郎,曾是名动京都,才貌双绝的翩翩公子。不知多少闺阁女孩对他芳心暗许。   如今这京都明珠,却被一身份低贱的女子摘了家去,莫不让人扼腕叹息。   ……   开元时节,王太尉夫人举花茵会。   宴时,名门贵女相携而来。   至园中,只见花甫间设一道灵渠,内有水流潺潺,水上精巧小船漂流而过,内盛各式吃食。   众人依渠而座,欲食何物,伸手自取,别有一番风味。   不多时,只见国公府的四奶奶郭镜妍携数名女伴款款而来。   郭镜妍去年岁末喜得麟儿。如今出月子没有多久,养得个面如满月,珠圆玉润的模样。   那席中一人,乃是詹事府少詹事的千金,现嫁左大学士的二公子为妻。姓王,闺名碧华。在闺中之时便同郭镜妍有些不太对付。   这会见郭镜妍入席,口中便取笑道:“俞四奶奶这般精贵之人,却要同那卖饼的商户做妯娌。真是天可怜见的。若换做是奴家,几乎都没脸面出来见人了。”   郭镜妍哼了一声,“我家国公爷最是那知礼守信,重情重义之人。因我那弟妹,舍身忘死,救得五叔性命。我们一家对她感激不已,国公爷亲下聘礼,求燕亲王做的媒人,将其求娶进门。乃扬我俞家礼义家风之举。”   她瞟了那王碧华一眼,嗤笑道,“哪像有些人家,势利眼长在头顶上,整日只顾斤斤算计,嫁女儿要攀附高门,娶媳妇只论嫁妆,眼睛啊都快钻进铜眼里去了。破落户一般,竟连那小家小户都比不上了。呵呵呵。”   国公府势大,郭镜妍附庸者众,齐声嗤笑。   王碧华气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掷箸于地。   太尉府的女主人薛夫人连连劝慰直打圆场方才还转。   另一边左丞家的千金林星月,附在身旁公孙家的大小姐公孙玉耳边,悄悄道:“你家那表哥,真的娶了个平民女子为妻?”   公孙玉眉如远山,目若丹凤,樱桃小嘴,杨柳腰身。一副斯文秀美之态。   听得此言双眉微颦,“却有此事,只是那位传说中的表嫂,我尚未曾拜会。”   林星月道:“不论怎样的美人,又怎生比得了你。何况又是那样的身份。你家表姨夫也是恁得迂腐死板。”   公孙玉面色不豫,“姐姐慎言,婚姻之事,乃尊父母之命。如何这般私论。姐姐这般说话,是至我的名节于何地?”   林星月急忙道:“是我说错话了,妹妹切莫和我一般计较。只我二人私下梯己之话,先前传闻国公府于你家有结亲之意,京都闺秀谁人不羡慕,如今却是如此光景,我心中是实在为你不值。”   公孙玉伸那芊芊玉手,去够那灵渠中流下的一朵梅花。   浅笑轻言:“姐姐非我,焉之我心中之乐。表哥虽是君子,却非我所好。我这才是真正庆幸呢。不过那位表嫂,到底是何人物,我却也是好奇,倒是可去会一会。”   ……   第二日,郭镜妍正在屋中内烦躁。   她初为人母,对这照顾孩子之事毫无经验。   只见着这奶娃娃一会便溺,一会吐奶。搞得她颇为手足无措。   此刻这小祖宗又一阵哭闹不休,奶妈丫鬟轮番的哄着都管用。   郭镜妍头大入斗,挥挥手:“去去去,去把那个女人做的那什么劳子风铃拿来给小少爷玩。”   于是丫鬟便找出一个八角华盖状的小巧玩器,八个顶角之下均垂下彩色丝绦,上边系着各色铃铛,并一些五颜六色的精巧布偶。   将之挂在摇床之上,那华盖轻轻旋转,带起一阵悦耳的风铃之声。   小少爷果然被那声音吸引,眨着大眼睛,呀呀的看着,还吐了个泡泡。   “可算是不哭了。”郭镜妍吁出一口气,“那个女人害得本姑奶奶天天在外面受气,也就这方面还有点用了。”   正说着,公孙玉一头撞了进来,只见她满面羞红,扶在桌边,一手捂着胸口只是喘气。   郭镜妍先前一度以为公孙玉素会和自己成为妯娌,和她的交情素来不错。   看到她这般进来,心中嘀咕,莫非是撞见周晓晓那个女人了,这下情敌相见,别是掐了起来吧。   口中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公孙玉抬起头,一脸茫然,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方才去五表哥那边拜会新表嫂。”   郭镜妍:“怎么的?她难道还欺负了你不成?你说与我听,我自带你去讨回公道。”   公孙玉面色潮红:“我们方进了那院子,领路的丫鬟一出溜的就不见了。院中竟是半个人影也无。我们转至后院,却是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年郎在那里耍枪。”   公孙玉的随身丫鬟跺脚道:“四奶奶可得给我们做主,那个登徒子见了我家小姐,丝毫不知回避,口中还问,哪来的天仙一般的小娘子。”   郭镜妍目瞪口呆:“这……这位就是我们家的新五奶奶,周晓晓啊。”   ……   好容易哄走了公孙玉。   午时太太屋中传饭。   郭镜妍携着小少爷一并过去。   尚未进屋,就听见太太正指着俞行知房中的大丫鬟巧荷,一阵痛骂。   “你这没用的小蹄子,叫你看着你家五奶奶,不许她出去,她这又是跑哪撒欢去了?”   巧荷委委屈屈地道:“回太太的话,奴婢倒是想看着五奶奶,奈何这是跟也跟不上啊,她这怵的一声,就从墙头翻出去了。若是五爷在家,还要给她搬个梯子呢。奴婢如何管得了。”   郭镜妍在窗外听得这话,心道:罢了罢了,我还是且先回去,晚些时候再来。自打这个女人进了门,这家里是一刻也都不得安宁了。   晚间,周晓晓兴冲冲的回屋。   只见屋中灯火通明,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   俞行知身披锦绣貂袍,手持书卷,静坐于桌边等她。   周晓晓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劳你久等了。”   俞行知放下书卷,“无妨,今日过得可好。”   周晓晓笑道:“什么都好,早上在院中耍枪,也不知哪来了一位天仙般的美人,那皮肤嫩得我都想掐上一把。可惜她恁得害羞,没说上话就跑了。”   周晓晓回想起没和美人说上话,心中十分可惜,摇了摇头,“随后我去铺子看了看,生意好得很,小梅很能干,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便逛到庙会摔跤场偷师了几招,回头咱两练练。”   “一回府老太太便把我叫了去,说她有事寻我,让我不必去和夫人请安,幸好我在路上给老太太买了她最爱吃的桂花糖,哄了她一把开心。这会子才放我回来。”   俞行知摸了摸她的头,“你能如此心宽,甚好。我如今身有爵位,分府建衙近在眼前,你且多忍耐些时日。” 第29章   话说那周晓晓终于如愿以偿,嫁得美郎君,和俞行知共结连理。一时心满意足。   婚后二人有如蜜里调油,和美异常,羡煞旁人。   只是周晓晓乃是异界之人。表面虽然装模作样,骨子里实对此时的教条礼仪嗤之以鼻。   兼之生性跳脱,时常把国公府搅合得鸡飞狗跳,还尚不自知。   这日周晓晓方从外边“野”回来。   就见着程时照和俞行知二人齐齐坐在花厅等她。   程时照一见着她,便不耐烦地道:“你这又是什么鬼样子,做了侯夫人尚且如此顽劣。速速去换一身衣服,今日带你去见一个贵人。”   连俞行知都慎重地说:“晓晓,且要穿得正式点,此人身份贵重,委实轻慢不得。”   周晓晓便入内换了套交领大袖簇花锦衣,系白玉装腰带,梳高髻,插金花钿饰,披绣帛。环佩叮当地满身别扭着出来。   程时照看了一眼,勉强道:“尚算稳重。”   待三人上了马车,俞行知温和解释:“晓晓,今日我们去见大长公主,她对我俞家素有大恩,对我和表哥也多有关照。你且对她多行礼敬。大长公主心性洒脱,不拘小节,和你有些相似,你必定能得她的喜爱,倒也无需紧张。”   周晓晓因问:“哪位大长公主?”   程时照朝空中一拱手:“我大晋还能有哪几个大长公主,自然是陛下的姑母,本王的姑祖母,建国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她地位尊崇,父王对她老人家是分外的亲近爱重。小王若不是偶得她照拂,只怕父王如今还想不起我这个人。”   俞行知接道:“然公主实是我大晋第一奇人,她和驸马乃一对神仙眷侣,从不过问国事,夫妻二人自在逍遥,游遍神州山川,甚少回京。便是皇室子弟都多有不识她之尊容。此次能带你前去拜会,倒也是机缘巧合。”   周晓晓听得至此,也心生好奇,期待着见一见这位传奇人物了。   到了大长公主府,自有仆人接引。   进得府内,只见府邸景致轩昂大气,一派简洁明快之风,不见任何奢靡华丽之意。   穿过仪门正院,来到一个蔷薇花盛开的花圃。   各色蔷薇缀在枝头,团团簇簇,争相娇艳。   那花枝累覆,暗香浮动之深处。   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童颜鹤发的女子。   她穿一身极简且极舒适的宽袍,披散长发,一手执卷,一手举杯,自饮自酌,悠然自得。   身边一小几上摆着一碟黄澄澄的点心,并一玉壶小酒   周晓晓认出那点心是她们店内招牌之一的蛋黄酥。   程时照一反常态,敛衽躬身,恭恭敬敬的行礼请安。   “给姑祖母请安。”   那女子的目光流连在书页上,口中随意温和的道:“照儿来啦。”   程时照毕恭毕敬地引荐周晓晓,“这便是行知新娶的媳妇,十二月饼铺是她的营生。”   那女子抬起头来,她背光而坐,看不清面容,只见她在柔和的阳光中微微伸手,“五郎在我印象中还是个小娃娃,这一转眼都娶上媳妇了,快来给我看看。”   周晓晓进前见礼。   大长公主端详了了片刻,目露诧异之色,喃喃自语:“咦,什么也看不见。”   她突然恍然大悟,口中道:“无魂无魄?你原不是这世之人。”   程时照不解其意。   周晓晓和俞行知却大吃一惊。   俞行知一把拽住周晓晓的手臂,将她藏到自己身后。   大长公主笑道:“怪不得你能做出这蛋黄酥,一解我思乡之意。”   她冲周晓晓招手道:“莫要害怕,你且上得前来。”   周晓晓心中惊疑不定,想着这位莫不是穿过的前辈么。她以手安抚了一下俞行知,走上前去。   那位大长公主目光和煦地看着她:“一个人初到这里,委实是辛苦了。想我当初……”   她顿了一下:“幸好你遇到了行知,行知是个好孩子。你们必能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你可有什么烦难之处,需要我的相助吗?”   周晓晓行了一礼,道:“多谢前辈关怀,我眼下倒也并无甚难事。却是有一事想同前辈请教。”   “尽可道来。”   “我的……家乡,尚有父母亲人,虽是现世安稳,但心中也甚为想念。不知可还有机会得以相见。”   那位公主低头沉思,露出一股怀念的神情,许久方抬起双眼。   只见她双瞳之中隐隐现出一道七色光华,转瞬即逝。   她闭了一下眼,叹了口气:“你的魂魄尚在异世,将来如何,还未可知,我今赠你十六字偈语,你谨记心中——遇水则归,逢火方回,龙行潜渊,凤涅红莲。”   说完此话,她取纸笔,徐徐写了一段小字,将纸折起,置一锦囊之中。放进周晓晓手心。   “若有那一日,你且替我去办一件事。我都写于此信中,你回去再细细详读。”   周晓晓应承下来,将锦囊收入怀中。   大长公主摆摆手:“我今日心绪波动,就不多留你们了,你们且自去吧。”   三人告退。   出得公主府,一坐上马车。   程时照便急问:“你们方才打的都是什么哑谜,我竟然一句也听不懂。子规你竟有事瞒着我。”   俞行知双目赤红,拽得周晓晓手臂发疼,“大长公主那些话,到底是何意?你……你欲要去何处?”   周晓晓安慰道:“行知你莫要忧虑,我自己也还不甚明白,等我想明白了,我必定告诉你。”   她掏出锦囊,展信读了两遍,点了点头,在心中默默背诵。又将信收回。   程时照,俞行知齐声问询:“大长公主交代何事?”   周晓晓将锦囊收回怀中,“此乃大长公主的私事,却恕我不便告知你们。”   去了大长公主府一趟,收获却是十分显著。   回府不到二日,皇帝下诏,念冠军侯之功,特赐京都一广宅以作侯府,赏金千两。   侯夫人封诰命,赐珍珠十斛,如意一对,头面首饰,玉器珍玩若干。   府上众人叩谢天恩,一派喜气洋洋。   俞行知夫妇自知道乃蒙大长公主之恩,心中感念。   只有郭夫人,因舍不得小儿子,闷闷不乐,只因圣命难为,却也无可奈何。   于是择吉日乔迁入府。   至此小夫妻二人独居冠军候府,下无繁杂人口,上无尊长管束。   俞行知对周晓晓既宠且溺,体贴入微,言听计从。   周晓晓便越发如那出笼鸟,脱缰马。   海阔天空任我翱翔,整日地放飞自我去了。   周晓晓再三遣人去信,恳请吴道全夫妇入京。   终将二老接入府中。每日早晚于师傅面前,习武不缀。   间有一日习练得晚了。   周晓晓沐浴更衣之后。   却见俞行知已仰卧床上,闭目假寐。   周晓晓一时起了坏心,蹑手蹑脚取了衣架上的一条青色披锦。   来到床边,一下盖住俞行知的眼睛。   俞行知伸手欲摘,周晓晓跳上床来,钳住他的双手,压在腿下,不让其动弹。   俞行知挣扎几下,不是周晓晓的对手。   只得开口讨饶,“夫人又待做甚。快放开为夫。”   周晓晓桀桀笑道:“我不是你的夫人,我乃是个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娘子长得如此美貌,可要随本大王上山做个压寨夫人?”   俞行知又好气又好笑。   无奈眼前遮物,视线不明。   只能一面挣扎一面说道:“莫要胡闹。”   周晓晓伸出双手四处捣乱。   口只中道:“本周大王今日便要抢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上山洞房花烛去也~~~~~!”   俞行知初自挣扎,后逐渐不再反抗。   周晓晓见他眼上盖着青色的披锦,只露出直挺的鼻梁,俊美的下颚。   侧着面孔,薄唇微启,喘着粗气,知道他心中已然动情。   于是伸出丁香小舌舔他那莹白的耳垂,在他耳边轻轻问道:“那你是要还是不要和我洞房花烛呢?”   许久见他那白皙的下巴,轻轻点了一下。   周晓晓掀开那条披锦,只见俞行知满面桃花,眼泛秋水。   俞行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猛得翻过身来将周晓晓压在身下。   周晓晓勉强伸出一只胳膊,拉下帐幔。   一时浪翻红被,满室春光。   ……   过得几日郭镜妍携公孙玉来访。   初进府时,见府内景致尚且有模有样。   及至到了侯夫人起居的小院。   只见那院落场地无一奇花异石。   只被整得方方正正,平平整整,铺满黄土。   四周摆放着十八般武器,并木人桩,梅花柱,铁锁,石提林林总总。   直把一座风雅别致的侯爵府,变成那走镖打把的校场。   只见那场地中央,一道青影,上下腾挪,正耍一把长丨枪。   银光点点,化千万朵梨花,时绽时现,煞是好看。   公孙玉目光灼灼,攥住郭镜妍的胳膊,赞叹道:“五表嫂这般丰神玉树,容姿潇洒,方才配得上表哥那般斯文俊秀之人。我这真是看也看得呆了。”   周晓晓听得人声,收住枪势,先和场边坐着的吴道全行礼道:“师傅,今日有贵客临门。暂且休息一会,待晚间晓晓自行补上。”   吴道全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的拿起腿走了。   周晓晓方笑盈盈地过来打招呼:“四嫂和表妹今日怎生得空,前来我这里,真是令蓬荜生辉。” 第30章   郭镜妍白了她一眼:“不要和我假斯文,你也知道你这是蓬荜,你看看你,把好好的一个侯府都搞成什么样了。”   相处得多了,周晓晓知晓郭镜妍乃是个嘴硬心软的女人。   自不同她计较,且领着二人进那东厢房。唤人摆上果品小食招待。   公孙玉见周晓晓尤自头挂香汗,面有潮红。   将手上捻着的一条秋香色的帕子递了上前,口中道:“嫂子别忙活了,且先擦擦汗把。”   周晓晓接过一看,只见丝帕质地柔软,角落里绣着一朵肉白色的玉兰花,巍巍若枝头初绽,花色层层渐变,娇嫩异常。   正反两面均一般无二,乃是难得的双面苏绣。   几乎不忍心使用,自告罪了一声,前去洗脸更衣。   郭镜妍便做主招呼起公孙玉。   “她这里惯没有什么好茶好水,只有这些吃食小点,尚能入口。你且尝尝。”   郭镜妍生产之后胃口改变不再喜酸只爱甜食。   倒是公孙玉却似很是喜欢那梅苏丸,一口气连啖了数粒。   郭镜妍打趣道:“我怀哥儿的时候,却是喜欢这个。你如今倒和我那时一样。”   公孙玉面色一白,却不曾搭话。   恰巧周晓晓更衣后出来待客。   将那帕子递还给公孙玉。   口中赞叹:“表妹针线上的手艺真是了得,这可是个精细活计,不愧是名门闺秀。我都不忍玷污了它。”   公孙玉道:“五嫂嫂客气了,不过是些许小玩意,若是嫂嫂不嫌弃,奴家回头替嫂嫂做上两条权做给嫂子的见面礼。”   “哈哈,上次初见,你跑得飞快,我都还没给你见面礼,怎么好意思先拿你的东西。”   周晓晓说着打开妆奁,挑出一支金镶玉蟾宫折桂分心翠梅钿儿。   公孙玉起身推迟,“手帕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如何能受嫂子这么重的礼。”   周晓晓伸手将那钿儿插在她乌黑发亮的云鬓间,笑道:“不值什么,漂亮的珠宝就是要衬你这样的美人儿。”   公孙玉红了脸,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珠钿,口中称谢。   因又问道:“只不知五嫂喜欢什么花样,玉儿好找着绣来。”   俞晓晓想起,因自己有个叫杜鹃的别名,俞行知便整日喜欢画那杜鹃鸟。遂翻抽屉找出一张自己闲时用碳笔画就的几只杜鹃素描,递给公孙玉。   “你看这可使得?”   公孙玉和郭镜妍伸头一看,齐齐咦了一声。   公孙玉道:“这画技倒是未曾见过,竟能这般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就要飞出来一般。”   郭镜妍看得半晌,沉吟道:“你竟有此绝技,明日杨家姐姐举的诗画社,你便于我同去。也在他人面前露个脸,省却我日日被人围着啰唣,打听着你是个何许人物。”   稍晚二人告辞。周晓晓亲送至仪门外。   目送二人各登上自家马车。   一个是国公府少奶奶,一个世家贵女。   出门在外,从者甚多。   公孙玉的随侍从人中有一侍卫,身材高挑,猿臂蜂腰,仪表不凡。惹得周晓晓不禁多看了两眼。   ……   大学士杨素的长女杨月华每隔数月固举诗画社,称之素云社。尽邀闺中好友相聚,吟诗作画,好不风雅。   嫁入阮家之后婆家宽厚,妯娌均是那风雅之人。因而此习惯依旧延续至今。成为京都名门才女聚会交友之一大盛宴。   此次举社,设在阮家花苑中的水榭内。   那水榭宽广,中心立一亭楼,名天绘亭。   众淑媛便于亭中相聚围桌而坐,隐隐有那丝竹之音,伴那淳淳水声,穿林透风而来,使人心旷神怡。   宴上倒不见什么奇淫巧物,每人面前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对白玉酒盏,一个攒盒,一个珐琅彩的小铃铛。   处处透着一股清贵之气。   只是此次无人留心酒宴布置,众人三五一聚,或是悄悄议论,或是偷眼瞧着那位从民间一步飞上枝头的冠军侯夫人。   周晓晓坐在位上,赏那波光粼粼,享那凉风习习,颇有几分惬意。   她身边坐着的郭镜妍倒精神紧张,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一副随时准备伸出利爪开战的模样。   不多时,又添一客。   那人腰身袅袅,款款而来。   席上数人举扇遮面,窃窃私语。   “你瞧,是公孙家的姑娘来了。”   “这周晓晓可是夺了她大好姻缘的仇人,且不知要如何羞恼呢。”   “且看两人怎生撕闹,嘻嘻。”   “必有一场好戏可看。”   公孙玉容色秀美,体态娇柔。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走到了那位开饼铺的冠军侯夫人身边。   却是软绵绵地挨着她坐下了。   手挽着周晓晓的胳膊,口中娇声嗔怪:“两位嫂子做甚走得那么急,也不等上玉儿一等。”   一时场中咳嗽呛水之声此起彼伏。   ……   直到人齐,主人拿出一个玉竹筒,摇签行令。   筒中掉出一根象牙签,上书一“东”字。   杨月华起身先自饮一杯,口中道:“此次便行东令。对者先饮一杯,对不齐整者,加罚一杯。无对之人,自罚三杯。”   自己先起了头一句:“茫茫白絮飘似雪。”   举筷在桌面小铃处叮的敲一声。   声未绝时她身侧之人便接道:“滚滚红尘起如风。”   也饮一杯,举筷敲击一声。   周晓晓心想,这倒无妨,三杯而已,不在话下。   因此心中甚宽。   轮到郭镜妍时,郭镜妍慢悠悠的接道:“身在人间清暑殿。”   周晓晓正要自罚三杯。   身侧公孙玉将手中罗扇轻移,周晓晓瞧见扇面上书了一行小字,便照着念了出来:“心系天上广寒宫。”   众人皆点头称赞。   周晓晓心中大是感佩,这对上诗句倒未算稀罕。   只是公孙玉需得在郭镜妍开口之前便猜出郭镜妍所对之句,还要及时对上自己的,方才有时间偷偷写在扇面。   周晓晓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才女啊,妥妥的才女。   伸手便在公孙玉腰上掐一把。   公孙玉笑道:“嫂嫂欺负玉儿,休怪玉儿不再帮你了。”   如此过了两轮,公孙玉的扇面上写了好些小句。   那王碧华坐在就近,看出些许端倪。悄悄凑过身来,冷不丁从公孙玉手中抽走扇子。   举高了正要嚷嚷。   忽觉手腕微麻,那扇子不知怎么一晃眼变到了周晓晓手中。   周晓晓轻轻摇着罗扇,笑眯眯地道:“这位奶奶却是何人,因何抢我家表妹的扇子耶?莫非是自己忘了带?”   王碧华满面涨红,正要说破。   那郭镜妍噌的一声站了起来,伸出那纤纤玉指,直点到王碧华眼前;“王碧华,你要仔细,我素来忍着你。若是你还想欺负到我弟妹头上,休要怪我下你面皮。”   公孙玉用帕子捂住嘴道:“哎呀,王姐姐若是家里少了扇子。妹妹回头着人送一箱与你便是。何必做得如此。”   王碧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舍不得走。只得忍辱坐了回去。   周晓晓摸摸胸口,心道:妈呀,这女人间的争斗一点不比男儿少。还是真刀真枪的打一架来得容易。   几轮酒令过后,人人均有些微醺。   便有丫鬟仆妇上前,收拾残酒,整肃桌面。   另铺就笔墨纸砚。   待得齐整,杨月华另抽一素签,只见签上独有一美人之背影。   杨月华道:“妙哉,此次诗画便以美人为题。”   周晓晓不会国画,但素描技法也算入圆熟之境。   她昨日早得郭镜妍交待,自带了几只浓淡不同描眉用的黛笔充做碳笔作画。   得了题目便提笔画了起来。   众人提诗作画,泼墨挥毫,均是细润无声。   只有周晓晓这边碳笔如飞,哗哗作响。   引人忍不住围而观之。   不多时,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何画技,从未见过。”   “倒也别致,人物几要站出纸面似的。”   有人惊讶出声:“这,这不是公孙姑娘么。”   只见纸上渐渐显出一个美人之形,那美人光润玉颜,凌波微步,衣带凌空,飘忽若神,画得正是那洛水女神。   那面容和公孙玉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那画中之人随着周晓晓的笔触不断,越来越清晰起来。   周晓晓巧用指腹轻搓,柔和线条。   画中美人回眸一笑,眸中带水;鬓发纤毫毕现,宛若有风。飘飘兮就要从画中走下一般。   众人啧啧称奇。皆称此画为本届素云社之魁首。   公孙玉看得心中甚爱,亲笔在上题书《洛神赋》中一段——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软磨硬泡向周晓晓讨要了家去。   宴散之时,便有数名趋炎附势之人,围着郭镜妍并周晓晓着力夸赞奉承。   郭镜妍欣然受之。   自觉此次周晓晓给她挣回了面子,再也不用天天受那窝囊气,整个人好似一只开了屏的孔雀,洋洋得意起来。   晚间回府,周晓晓找到在书房练字的俞行知,一把扑到他背上,连亲了好几口。   俞行知笑着将她掰下来。   “今日之宴如何?可曾习惯。”   “才女们的宴会自然别具一格,十分有趣。公孙表妹真真有才,令我叹服。”   周晓晓扒拉着俞行知不放。   “不过行知,我有个问题问你,像公孙表妹这样才貌双绝的美人,我看了都甚是喜爱,你当初就真的没有和她结亲的意思么?”   俞行知突然就觉得心中松了一口气。他其实很介意,周晓晓从未因他吃过半点醋。   倒是他时常会因周晓晓身边出现的男子心中别扭难言。   此次总算是第一次听到自己心爱之人带些醋味的言语。俞行知反倒觉得十分欣慰。   “我和表妹不论性情,习惯,喜好都十分一致。相处之时,宛若一人对镜,却是十分无趣。我和她彼此心中均意思,只恼家中长辈强自凑数,乱点鸳谱。”   俞行知搂住周晓晓道:“只观她于我一般,均心悦于你。倒确为同好之人。” 第31章   周晓晓自打在那阮家的素云社上露过一回面,便算是在京都贵妇社交圈里递过投名状了。   大家终于知晓那新晋的冠军侯夫人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遂逐渐也有人同她慢慢结交了起来。   加之周晓晓为人风趣,性格爽利,鬼点子又多。很快便有了几个要好的手帕交,建立起了自己穿越以后第一个朋友圈。   其中最令人意外的是公孙玉,这位姑娘肤白貌美,身娇体软,一见到周晓晓便挨过来,挂在她手上。   很是让周晓晓保护欲爆棚。   本来应是相看两厌的之人,却火速打成一片,成为一对铁杆闺蜜。   如此岁月静好,时日悠悠而过。   一日,周晓晓独自一人,在十二月饼铺的阁楼,随手翻看一本《食宪鸿秘》,正看得津津有味,口涎直流。   忽闻隔壁的庭院内传来细碎低语。   十二月饼铺的隔壁乃是一间专门给人测字算命,堪舆风水的铺子,名曰南轩阁。   铺子门口的招牌上写着:堪舆风水,点穴阴阳,圆光寻物,打鬼胎。   店老板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日常梳着个道髻,穿一身道袍,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装一副有道高人的派头。   姓宋,人称宋阳明。   举凡做这种金点行当的,若是可以做到不需走街窜巷,赶集摆摊,能有个固定的铺面,就算是在江湖上已经叫响了万儿。   但周晓晓冷眼旁观了这些时日,觉得此人不过是个坑蒙拐骗的老骗子。   只是忽悠使诈,翻钢叠杵(通过欺骗使卖主加倍付钱)的本事大了些而已。   (参考连阔如老先生的 《江湖从谈》)   此人手段毒辣,无利不贪,因而周晓晓很是有些看他不上,虽是近邻却从不与他来往。   周晓晓所在的阁楼,有个小露台,正对着这南轩阁的后院。   周晓晓日常喜欢在露台角落摆个躺椅案几。   暖阳微风,品茗读卷,文艺一把。   这会听到有人说话的声响,便探起脑袋瞄了一眼。   只见隔壁的院子里对坐着二人。   背对着自己的乃是那宋阳明。   面对着周晓晓之人,面目英俊,身材魁梧。很是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依稀听到风中传来细微的“打鬼胎”三个字。   周晓晓恍惚了一下,终于想起此人是公孙府的一个侍卫。曾经在公孙玉车驾边上随侍的从人中见过几眼。   因是公孙玉府上的侍卫,周晓晓起了些许好奇之心。   便使一个倒挂金钩从露台上轻轻翻了来。又接一招乳燕投林,悄没声响的落在那隔壁院落的矮墙之上。   周晓晓侧身隐没在屋檐的阴影里,斜飞的檐角挡住院中人的视线,让她既能清晰地听见二人谈话,又不至暴露了身形。   只听那个侍卫问道:“请教道长,何为打鬼胎?”   宋阳明道:“举凡有女子,被鬼魅阴邪缠身,不婚而孕,便是孕有鬼胎,需得施法打下,方不至祸害人间。”   “如何打法?花费几何?”   “却也不难,只需我前去家中施术做法医治一番即可。一场法事只需十两纹银,另备香油纸钱,鲜花果品若干即可。”   “银钱却是无妨,只是不便请道长上门,却又何如?”   “若是如此,只能配神药服用,只是这药所费不菲,需上好的红花,头等的当门子麝,却要五十两纹银。保管药到病除,不伤身子。”   那侍卫道:“可行。”   周晓晓听至此,心中嗤笑。   这又一个上了套的蠢货,你道这宋阳明是真心去你府上做法打胎?不过是诓你一下。   这侍卫长相俊美,身材魁梧。   身为下人却出手阔绰。   想必是勾搭上了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   偷情苟合,闯下祸事,让人家珠胎暗结。   因而不计钱银,只是必不敢让这宋阳明上门。   道人这一问一答间,便窥破了你的底细。   他必定还要做出二三道杵,非得炸干了你不可。   但此侍卫德行不端,咎由自取,周晓晓自然懒怠管他的闲事。   果然听那宋阳明继续道:“凡怀鬼胎者,必难脱鬼物纠缠。此药却只能管得眼下,顾不了将来。”   “道长可是另有妙方。”   “我有一祖传神方,一剂服下,可保男女交合永不受孕。此药配置不易,金贵得很,看你诚心相求,便胡乱收你二百两的本钱。”   那侍卫听到永不受孕,心中十分欢喜,随口问一句:“因何要费这许多银钱?”   “你却是不知,此中有一味主药,来自海外仙山。十分难得。二百两不过是收你个本钱,你若不要,也便罢了。”   周晓晓心中愤恨。看来不论古今,渣男都是个永远存在的物种。   此人前头虽说毁了女子的清白,破了女子的身子,倒却是二人你情我愿之事,怪不得谁。   可他如今为了一己私心,欲使那女子永远不孕,着实是畜生败类之流,猪狗不如之物。   因悄悄侧出头来,一窥究竟。   只见那侍卫从怀中掏出一条丝帕,摊开来,内里包裹着一对鸽子蛋大小的明珠,并一支金灿灿的凤头钗来。   “这些物件尽值两百两有余,还望道长速速将神药配置与我。”   周晓晓看着那显然是女子样式的丝帕,心内咯噔了一声。   只见那藕荷色的丝帕,质地柔软,一角绣着朵将开未开的玉兰花。   这幅丝帕周晓晓在公孙玉的手上多次见过,再熟悉不过。   正吃惊中,突然有个小石头砸到周晓晓头上。   周晓晓回头一看,娟子正站在自家的露台上杀鸡抹脖子一般的使眼色。   周晓晓翻墙回去。   “娟子你的胆子越来越肥了啊,干嘛拿石头砸你家姑娘,我正在听……”   周晓晓拍着手上的灰土,正说着。   一抬头,就见眼前站着郭镜妍,她满面漆黑,伸着一个手指,直指着她,开口要骂人。   “你,你居然……”   周晓晓一把抓住她的手指,捂住她的嘴,把她往屋里拖:“先别顾着骂我了,四嫂子。我这有一件了不得的事,正不知如何是好。”   ……   在公孙家的大门,国公府俞家的四奶奶和五奶奶不曾通告,连襟而来。   负责待客的管事娘子急忙满面堆笑迎上前来。   郭镜妍理都不理,领着周晓晓长驱而入。   到了公孙玉的闺房前,公孙玉的贴身丫鬟莲心方要入内禀告。   郭镜妍一把推开她,口里骂道:“不知死活的小贱蹄子,回头再和你们算账。”   直拉着周晓晓闯入房中,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把余人具关在门外。   屋内,公孙玉独坐桌前发呆,桌上摆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郭镜妍一把抢过药碗,砸在地上摔做几瓣。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就敢往肚子里倒?”   好在她还记得压低了声音,方把公孙玉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   公孙玉缓缓站了起来,面色发白,嘴唇颤抖,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却是始终不曾掉下来。   “你……你们怎生知晓?”   周晓晓拦住气急败坏的郭镜妍,尽量缓和地把今日所见所闻道了一遍。   公孙玉跌坐在椅上:“他……他既然如此……如此的……。”   她闭上眼睛,想起将将不久之前,那人是怎么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双腿,口中说尽了甜言蜜语。   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这药如何不伤身体。   又没口子的赌咒发誓,将来必能求娶于她,永不负心。   两行清泪终于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流下。   郭镜妍跺脚:“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们,可要叫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过来对质?”   公孙玉双手颤抖,紧咬下唇。许久方道:“不必了,我早有所觉,此人实是个虚有其表,油嘴滑舌,负心薄幸之人。只是大错已成,悔之晚矣。”   郭镜妍心中惶惶,她深知此事一旦揭发,数条人命顷刻葬送,家族声誉毁于一旦。   “你也太傻了,现在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事已至此,别无他路。唯有三尺白绫,自挂而去。”公孙玉面无血色,她缓缓坐直身体,昂起天鹅一般的脖颈,“我只恨这世道对女子如此苛刻。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挑选自己心爱之人。女子却只能盲婚哑嫁,从一而终。”   她看着周晓晓道:“嫂子,我知你心中必定唾弃于我。而你可知我却十分羡慕嫂子。你和表哥二人,有幸得遇彼此,携手扶将,共排万难,终成就这神仙眷侣。可知在这碌碌红尘,是有几多难得。”   周晓晓缓缓道:“我本以为你我性情相投,将引你为知己。如今我倒确实要唾弃于你。你受了他人欺负,不说拿绳子去勒死那人,反倒要自绝于世。你可对得起你父母,对得起拿你当姐妹的我们吗?”   公孙玉终于崩溃,一把抱住周晓晓,放声大哭。   公孙玉的母亲,听得国公家的五奶奶气势汹汹地冲进自己女儿闺房中去了。   怕她介怀旧事,欺负自己的女儿。因此急急带着一众仆妇,来到女儿的闺房。   一进门,却看见自家女儿,抱着那位赫赫有名的俞五奶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放声大哭。   周晓晓摸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公孙玉道:“此事,我和四嫂誓不泄于外人。你不要害怕,好好说与表姨母知,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真正能为你着想之人。”   ……   周晓晓和郭镜妍出得公孙府。   两人相顾对望,齐齐喘了一口大气。   郭镜妍摸摸胸口:“真是万万也想不到,表妹竟能出此等事。此事要是被表姨夫那个老古董知道了,岂不是要抓她二人去浸猪笼。”   周晓晓道:“此事我们外人插不上手,只盼表姨母能妥善处理,好让表妹尽早渡过此劫。”   晚间,周晓晓情绪不佳。   俞行知很快察觉,百般想逗她开心,均无果。   “夫人今日是怎么了?有何烦难之事,因何不说与为夫知晓?”   周晓晓挽住俞行知的胳膊,将脑袋枕在他肩上。   感受他的身体传过来的温暖。   也许我在物质上不用依靠谁,但我确实很高兴能有他这么个精神上的依靠。   当我脆弱时能有这么一个人随时在我身边,真是美好。   周晓晓心中有些难受,对于公孙玉,她既怒其不争,又怜其际遇。   她摸了摸俞行知那张俊美得不像话的脸。心想,我有什么资格说玉儿,我自己就是个颜控。   这是走了狗屎运,撞到了个长得好看又恰巧不渣的男人。   想想前世,不就是因为只看脸,不小心找了个变态渣男,最后连小命都葬送了。   也不知道那世界的情形如何,父母和那些个狐朋狗友只怕要为我伤心了。   俞行知眼见着周晓晓情绪越发低落,甚至眼中都泛起泪花来了。   他感到有些着慌。   “晓晓,你这是怎么了?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我必为你去做。万不可如此。”   周晓晓幽幽地看着他:“我想要什么你都做么?”   “在所不辞。”   周晓晓嘴角勾起一个坏笑,凑到他耳边悄悄说:“我想要你在这里……给我看。”   俞行知涨红了面孔,刷地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周晓晓嘤嘤道:“呜呜呜,还说什么都答应,原来却是哄我。虽在这繁花似锦的府邸。可怜我依旧只身一人,孤孤零零,连个疼惜的人都没有。还有什么意思,呜呜,真想家,想回去找我爸爸妈妈。”   俞行知顿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过了许久,方才侧着脸,满面潮红,缓缓抬起那如美玉一般的手指,解开衣扣,露出光润莹白的肌肤。 第32章   此后数日周晓晓前去探望了公孙玉几次。   见她虽然虚弱地躺在床上“养病”,但精神状态还算好。   公孙玉表现出于柔弱的外表完全不相符的坚强来,周晓晓不曾见她掉过一滴眼泪沫子。   只有一次,她拉过周晓晓的手,将那莹润的脸贴在周晓晓的手背上,轻轻说:“嫂子,我知道错了。这次若让我挣出命来,以后我都改了。”   周晓晓观察数日,知道公孙玉的母亲,必定已暗暗将此事妥善解决。方才放下心来。   ……   一日,燕王程时照来访,因他见天来得频繁,下人们都是直接将他往俞行知书房所在的院落领。   方至院外,一阵铿锵琴音透风而来。   只见那精巧小院,俞行知一身青衣,盘坐梧桐树下,素手调丝桐。   十指乱飞雪,七弦动紫皇。   繁声颦叠起,万壑听松声。   周晓晓在院内伴着琴声,舞动一柄长|枪。   银光闪闪,撼动星辰,琴声涛涛,直上云霄。   程时照靠在院门边,有力没气地鼓了几下掌。   “别家都是男舞剑,女调琴,你们家倒好,什么都是反过来。”   “殿下你就是一天不抬杠都不高兴。”周晓晓道。   她练得满头是汗,看到俞行知拿毛巾过来,便自然而然的把脸凑过去。   俞行知仔细地为她擦去汗珠。   程时照遮目无言,感觉都没眼看了。   子规,你这个夫纲不振的家伙。简直就是丢我们大老爷们的脸。   ……   三人在茶桌侧分主宾坐下。   程时照来回看了俞行知几次,沉吟半晌,吞吞吐吐道:“子规,陛下有北伐辽国之意。欲拟我为统兵大元帅,执掌中军,你……”   周晓晓听二人要讨论军政之事,便打算起身回避。   程时照止住了她:“你且坐着一道听听。”   俞行知和周晓晓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周晓晓鼓励地点点头。   便开口说道:“既是如此,我随表哥同去。”   程时照看了周晓晓一眼:“你……你也没甚意见么。”   他心中不免有些恼恨,和子规混久了,我竟也和他一般无用了么。男人们建功立业,何必在意家中婆娘的意见。   周晓晓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将两手一摊:“我没意见啊。”   程时照心中长吁出一口气,想到,这个女人平时跳脱,在大是大非上总还尚算明白事理。   晋元十八年,天子赐金印兵符,任燕亲王程时照为兵马大元帅,举兵二十万,北伐大辽。   时年燕亲王程时照二十有六。   受大元帅之职,调拨各路州军,合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出征北伐。   冠军侯俞行知年二十有四,为燕王副,同领中路军。   出征那日,旗帜昭昭遮天蔽日,精兵强将铠甲呛鸣。   程时照初任兵马大元帅之职,倍感意气风发。   却也难免有些忐忑。   大军安营扎寨,他便领着副将们来到俞行知营帐共商军务。   俞行知正坐在账内读一卷兵书,他身后立着一个侍卫。   此人身量不显,但眼中精光内敛,神采不凡。   程时照随意地看了他一眼。   却是大吃一惊。   指着那人道:“你……你……”   以燕亲王之威,那小小侍卫却毫不畏惧,甚至翻了个白眼,不搭理他。   程时照气急败坏:“子规!这是行军打仗!你,你,你竟然把她也带来了!”   那侍卫毫不知上下尊卑,竟然当面顶撞道:“殿下这是何意?难道觉得某的身手不足以为冠军侯之卫耶?”   “这是身手不身手的问题吗?你,你,你怎么能跟来军营?”   那人毫无礼数:“哼,王爷这般看不起在下,想必王爷身侧都是那身手了得的高人,在下倒是想请教一番。看是谁没有资格在这军营中护卫。”   程时照身后站出一个铁塔般的大汉。   “兀这厮好生无礼,王爷面前竟敢如此大言不惭。便让洒家来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此人姓孟,名仲天,关西人士。   一身蛮力,使一对一百二十斤的铜锤,乃是燕亲王帐下的先锋爱将。   孟仲天见俞行知的侍卫如此无礼,心中早已愤愤不满,此刻听他出言挑衅,再也按奈不住,跳将出来,吆喝着就要比划。   程时照的侍卫长郭素人,却见过周晓晓扮做男子把程时照压在身下胖揍的场面。   此刻一见到扮做侍卫的周晓晓,只觉头大如斗,心中暗暗叫苦。   小姑奶奶,谁要和你比划啊。   赢了别人说你欺负女人,输了那更是没脸见人。   不成想自己这边的孟仲天兄弟。   蛮牛一般性子,被人家挑衅几句,急吼吼的就一头撞上去了。他忙拉扯孟仲天的袖子,使个劲的打眼色。   却听那周晓晓道:“好,这位尽管划下道来,咱们便去外面校场处比对,不敢比的不是男人。”   孟仲天哪里还管得了郭素人的眼色,一甩帐帘当先出去了。   周晓晓奸计得逞,笑盈盈地跟随而出。   郭素人以手遮眼,心中苦道:小姑奶奶啊,你这不是蒙我兄弟傻吗?你本来就不是男人啊。   程时照气急败坏,直对俞行知说:“你就不管管她?”   俞行知摸摸鼻子哦了一声,在后面唤道:“晓晓,下手注意点分寸,别伤了王爷的人。”   ……   行军途中,时日枯燥无聊。   营中又个个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   听闻冠军侯手下的高手要和先锋将军孟仲天比武过招。   一时人人都好似得了什么彩头似的,兴奋异常,把那临时校场围得个水泄不通。   只那孟仲天,紫檀面皮,身高九尺,豹头环眼,虎体狼躯。往那场地一站,端得是威风凛凛的一条大汉。   相较之下冠军侯的那位周姓护卫,就显得弱鸡对猛虎似的,很不够看了。身量瘦小不说,还面皮白净,眉目俊秀。   于是场边有些同孟仲天交好的士官便哄笑道:“兀那兔儿爷,劝你还是早早认输,孟爷下手没个轻重,折了你的腿脚,回头侯爷面上需不好看。”   周晓晓笑眯眯地,却不生气,摆了起势,道声:“请赐教!”   二人均不使兵器,只约定赤手相搏。   那孟仲天哇哇一声怪叫,有如饿虎扑食,雄鹰猎物。   张开两只铁臂扑将过来。   周晓晓毫不畏惧,只伸出那看似白皙的手掌,稳稳接住那铁铸似的双臂。   脚下一顿,竟是半步不退。   二人僵持片刻,反倒是那孟仲天隐隐有些不支之色。   孟仲天心中大惊。   心道:此人身材小巧,不成想竟有如此巨力。   大喝一声,撇开手来,脚下使出大得和落,欲绊倒对手。   却惊觉膝弯一麻,小腿无力。   幸好他多年苦练下盘功夫,腿脚格外扎实,跌呛几步,没有即时倒下。   急忙跳出圈外。   周晓晓这边也吃了一惊。   此两仪点穴之术,乃是吴道全家传秘法,周晓晓贯使得纯熟。   对敌之时使出,点之必倒,屡试不爽。   此番明明点中,对手却未曾倒下。   于是也收起了轻视之态。   孟仲天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小小身影一时不见踪影。   正满地没处地找。   突觉得后领和裤腰一紧,一时天旋地旋,竟然被人提将起来。   众人只听得周晓晓清喝一声,竟将那铁塔一般的孟仲天高举过头顶,远远的抛了出去。   孟仲天身在空中,心直叫苦也苦也。   只道此番必要重重摔上一跤。爬将不起。   谁知落地之时只觉力道甚轻,不怎么疼痛。   知道是对方留了手,心里既羞又愧。涨红了面皮,爬起身来,拱手道:“周兄弟端得是好身手,洒家服了,服了!”   周围一阵欢呼叫好之声。   军中汉子,最敬重那有真本事之人。   周晓晓以小搏大,实打实的用力气取胜。   是以博得了众人好感。不再一味倒的支持孟仲天。   人群中跳出一人:“在下章荣安。也想和周兄弟切磋切磋。”   那人持一把浑铁点钢枪,先使虚使一个旗鼓,端得是霍霍有声,口中道:“咱们行军之人,还靠得是兵器上的本事。不知道周兄弟擅使什么器械?”   周晓晓一看这人和自己一样使枪,顿时心中痒痒。提了自己的银枪便要下场。   俞行知拦住二人,将枪头取下,包上布块,布上沾满石灰。   以身上画上白灰的多少论输赢。   方放心让周晓晓下场比对。   一时场中顿起天风,滚红尘,只见二龙出海抢珠,煞为壮观。   周晓晓如鱼得水,接连比对了数场,无一败迹,众人皆服。   待回营之时。   那孟仲天勾搭着周晓晓的肩膀,称兄道弟。   郭素人在一旁急的,杀鸡抹脖子似的使眼色。   孟仲天瞪眼道:“老郭,你干什么,你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说老郭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你肯定早知道周兄弟身手如此了得。却故意不告诉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众兄弟面前丢了这么大的一个丑。”   郭素人掩面无言。   心道:你个蠢货,莫怪做兄弟的没提醒你。还不把你那臭爪子拿下来。没看到侯爷的脸都黑得似锅底了吗?   至晚将歇之时。   俞行知的大帐内,因着行军打仗,周晓晓,俞行知二人却是分床而眠。   周晓晓洗漱完毕,正整理自己的床榻。   只见一身素白亵衣坐于床头的俞行知突然说道:“晓晓,你许久不曾和我对比。我们也比一场。”   周晓晓奇道:“现在?比什么?”   俞行知有些不自然:“比什么都可以。摔跤也行。”   周晓晓一下滚赖进他的怀中。   “行知哥哥,为了能和你天天粘在一起,我今天使尽了十八般武艺,终于在这军营站住脚跟。不至于被程时照那个混账赶回去了。”   她环住俞行知的腰,把披散着长发的脑袋在他臂弯里拱来拱去。   “我可累死啦。这腰也酸这背也疼。不如我们来比谁的按摩技术好。你先替我捏一捏,好么?好么?”   于是俞行知瞬间把那一点醋意丢到九霄云外。心甘情愿的替夫人做起苦力来。 第33章   冠军侯府内,郭太太正领着两个儿媳妇,大踏步的往里走。   接引的管事娘子,愁眉苦脸,拦也不是,迎也不是。   柳昕怡跟在身后,一边随行一边劝阻:“太太,既然弟妹身体抱恙,我们姑且回去,改日再来,让她好好养病就是。”   郭夫人哼了一声:“我虽是不喜她这个媳妇,但好歹也算是她的婆婆,五郎出征在外,她又不争气的病倒了,少不得也只好来看她一看。”   行至周晓晓日常起居的厢房前。   只见数名仆妇丫鬟手忙脚乱的迎出来。   郭夫人不悦:“这一个个慌脚鸡似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你家主母就是这样调|教你们的?”   郭镜妍挡在她面前,勉强笑道:“姑妈,这小叔出征在外,弟妹她心情郁结,卧病在床,也是情有可原。咱们就别去她眼前晃荡,省得她想起来又伤心。”   “胡说八道!我俞家武勋出身。男人们外出建功立业乃是常态,要是一个个都好似她这般,夫君一出征,就哭倒在床上起不来,可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郭夫人一把推开郭镜妍,大踏步入屋去了。   郭镜妍和柳昕怡无奈地交换了个眼神。   果不其然,稍候便听见屋内瓷器砸碎和郭夫人破口大骂之声。   郭镜妍和柳昕怡齐齐以袖遮面,想道:五弟妹,嫂子们已经尽力了。你这装病闭门谢客的招数,想瞒着她人尚可,想瞒着太太估计是不可能了。   于是近日夫人圈子里多了道传闻,冠军侯一出征,侯夫人便害了相思病,病倒了。   国公府的婆婆特意上门将她训斥了一顿,依旧不管用。   还是躺在床上起不来,接连数月都闭门谢客。   ……   北伐大军捷报频传。   帝心甚悦。   初,大军攻沂州,首战告杰,招降沂州守将林成茂。后势如破竹,接连拿下峰、营、密诸州。   燕王性剽勇,行军疾,敢深入。   而冠军侯尤长于谋略。   二人互为补益,间互默契。   燕王御军持重有纪律。   以亲王之尊,同众将士同吃同睡。赏罚分明,约法三章,掠民财者斩,奸|□□女者斩,擅离营地者斩。军心齐之。   冠军侯为人宽厚。   但有降获者,多结以恩义,俾为己用。由此多乐附冠军侯者。所达之处必不扰民,大军过境,于民秋毫无犯,民心向之。   一日天晚,大军安营扎寨,埋锅做饭。   程时照领着郭素人、孟仲天至俞行知帐中。   俞行知和周晓晓在同桌用饭,见程时照来了,便起身相让。   程时照入座一看,桌上摆的伙食明显非营中伙夫所做大锅饭。   一叠焦香的煎饼,一盆鲜笋菌菇汤,另外几个碟子盛着熟牛肉、大蒜、细黄瓜条和切丝煎蛋。   俞行知亲自动手,在煎饼上刷了一层黑色的秘制酱汁,卷上熟牛肉,黄瓜条、鸡蛋丝及大蒜。   给程时照递了一卷,又给周晓晓卷了一卷。   程时照接过热气腾腾的卷饼,尝了一下,只觉那酱汁风味独特,麻辣咸香。煎饼酥脆,牛肉筋道,蔬菜爽口。一口下去,令人叫绝。   “好你个子规,身为主帅居然开小灶。你这是来郊游啊,还是来打战?”   俞行知笑道:“多亏晓晓辛苦准备。”   程时照近日为一显同将士们同甘共苦之风范。都是吃大锅饭。   这会拿到这这又饱腹又美味,香气扑鼻的卷饼,也顾不上再多啰嗦了,埋头大快朵颐了起来。   周晓晓卷了几个饼子出帐门,和守在门外的郭素人,孟仲天,并门外两个站岗的侍卫同食。   郭素人待要推辞,孟仲天已经一把接了过来,一面往嘴里塞,一面咕哝,“这也太他妈的好吃了。周兄弟,这是你做的?你真是武艺也好,厨艺也好,了不得!了不得!”   郭素人只得恭恭敬敬地一面道谢,一面接过食物。   那边孟仲天还在嚷嚷:“老郭你怎生这般磨磨唧唧,像个娘么似的。周兄弟,洒家就不似他这般和你见外。这饼着实够劲,哈哈,劳你再进去摸几个出来给洒家解解馋。”   郭素人在心中泪流满面,我的傻兄弟,你倒是和侯夫人不见外,只怕侯爷哪天要和你见外了。你啥时候才能机灵点啊。   程时照吃得腹圆肚涨,心满意足的出来。   看见周晓晓和自己那两个傻二楞的手下,齐刷刷地蹲在墙角就着饼喝汤,完完全全就是个老油条的军痞样子,真真再看不出半点女人的模样。   待要开口说话,心里又觉得刚吃了人家的东西,嘴有点短。   只好踹了孟仲天一脚。   “回去了,整日的就知道吃吃吃。”   孟仲天:“……”   兵贵神速。   不日大军抵达海牢关。   此关隘险要。   城池坚厚,山刃夹峙。   下有巨涧,侧为峭壁,壁立千丈,灵猿难攀。   晋军开始了北伐辽国的第一场攻坚之战。   接连攻打数日,折损颇多,依旧一无所获。   战争谋略非周晓晓所长,但即便是萧瑟的战场也不能阻止一颗吃货的心。   周晓晓不用操心前线战事,每日只负责俞行知的护卫工作,闲暇时四处搜寻些鲜货美食,供自己和俞行知解馋。   这一日,众将帅齐聚冠军侯帐内,正紧张肃穆地商议破敌之策。   突然帐帘一掀,进来了个其貌不扬的小侍卫。   手中抱着一盆新鲜的毛桃,桃身青翠,顶尖挑着一抹殷红。   显然刚刚洗净,个个挂着晶莹的水珠。令人一眼望去口齿生津。   那侍卫嘴上叼着一个桃子,似没料到帐内有这么多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盆子摆在一边。站到俞行知身后侍立。   众人见是冠军侯贴身亲信之人,便不再留意,继续回到激烈的讨论中。   账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味道,将军们个个面色深沉,双眉紧锁。   连连攻打了数日,士兵们白白牺牲的尸体,像是沉重的大山,压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头。   孟仲天道:“大帅,你给我一队敢死队,明日我亲自带着弟兄们上,冲不上墙头,我老孟就不回来了!”   “不可,这般强攻只怕牺牲过大,还未必能有战果。”   “只恨这城池占据地利,只能正面强攻,寻不到他路辅攻。”   一片嘈杂的争论声中,突然穿进了脆生生的一句话。   “有一条路的。”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齐齐向着发声处望去。   却是是方才站在俞行知身后的周晓晓。   她嘴中还偷啃着桃子。   见众人都看她,尴尬地把桃子拿下来。   擦擦嘴道:“还有一条路的。”   周晓晓虽时常和俞行知形影不离,但未在军政会议上出过声。   便有人不悦道:“一个小小侍卫……”   程时照和俞行知同时止住他,齐声对周晓晓道:“你说。”   周晓晓摸了摸鼻子,“我今日从左岭爬上山顶,发现后面一道缓坡,可以至西北向直入城郭。”   孟仲天道:“周兄弟,北岭乃是一片悬崖峭壁,插翅难飞,我们带着弟兄搜寻过无数次,均无发现有任何小道能上山,你却是如何寻出道路?”   周晓晓道:“是……是不太好爬。不过只要一人当先爬上,悬挂加固起绳梯,再挑些身手矫健的弟兄,应该还是可行。”   程时照道:“你没事去爬那峭壁做甚?”   周晓晓不好意思地举了举手中啃了一半的桃子。   众人心中了然:“他为了摘桃子吃。”   第二日。   程时照,俞行知亲自挑选五百身手矫健之士。   一同来到那左岭之下。   举头张目。   只见那崖壁,侧立千尺,直上云霄。   石面光洁,几无攀手之地。   当真是黄鹤飞之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在那凌云顶峰之处,巍巍伸出一株桃树的枝条,枝叶繁密,隐隐可见硕果累累。   众人心想,这般陡壁,如何上去?   之见周晓晓伸手在腰间挂的一个小布袋子里,抓出一把草灰,搓了搓双手。   攀住石壁间稍有凹陷之处,微一借力,登时如壁虎一般游窜而上。   一口气上得十几米,方才吊在那石缝间歇得一歇。随后又一借力,溜溜又上去十几米。   众人见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几入云端,心都提到嗓子眼。   均想,这要是一个失手,摔将下来,可不是成了肉饼,此人为了吃个桃子,竟不畏这绝壁,也算是奇人一个。   周晓晓攀到崖顶,擒住垂下的一根桃枝,用力一拉。   登时腾空而起,身如鹏鸟,悬凌而上。   众人齐齐吸一口凉气。   只见周晓晓却已翻身上树,抱着一根粗壮的枝干,高兴地冲下面挥手。   程时照只觉心中几起几落,抚着胸口叹道:“子规啊,子规,你这是去哪里找的大宝贝。”   俞行知却不见搭理,他昂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周晓晓的身影。身体紧绷,似乎做好随时策应之态。   周晓晓解下绕在身上的一圈细绳。绑上一块小石头,从崖顶缓缓垂下。   底下自有人接住绳子,接上一根粗绳。   周晓晓拉上粗绳,固定在山顶一颗结实的树干之上。   复又用这根粗绳,吊上一道绳梯。   随即便有身手敏捷之士,沿绳梯攀爬,一路用石钉把绳梯加固在崖壁。   上去之人如法炮制,山顶垂下数道绳梯。   五百将士,悄无声息,顺着左岭攀爬而上。   俞行知整顿衣袖,举臂欲爬。   程时照拦住他:“行知?你欲亲自率众突袭?”   俞行知:“晓晓既行,我嫣能不去。” 第34章   齐州府的守将乃是辽国的知名的勇将,耶律敌烈。   此刻,他左右手各搂着一名美妾,在房中小酌。   其中一美人,依在他的身上,伸那白玉一般的柔荑,轻轻抚着胸口道:   “将军,听闻那晋贼连破我大辽数城,已到了海牢关前。妾心中甚为将军不安。”   “我大辽近十年来风调雨顺,养得那起子没用的家伙只顾着吃喝享乐。竟忘我契丹铁骑,存身立命之根本。”   耶律敌烈冷哼一声,砰一声把酒杯砸在桌上。   “两个竖子小儿,领着一群两脚羊,胜了几个没用的软骨头,便洋洋得意起来了。海牢关方是我大辽第一雄关,占据天险,雄踞绝壁深涧之间,晋贼便是插翅也难过。守关之人,乃是我妻弟韩德才,更是万无一失,美人何必忧虑。”   那美人举杯劝酒道:“却是妾多虑了,以将军之雄威,又何畏晋国那些两脚羊。”   耶律敌烈道:“我已向陛下请缨,只待陛下旨意一到,我便率军出征,驰援我妻弟,生擒那什么劳子燕亲王,冠军侯。届时让他们跪在美人面前,给你们取乐。可好?”   另一美人道:“妾听闻那燕亲王程时照,冠军侯俞行知,乃是两位玉面郎君,在晋国并称京都双玉,生得比妇人还要俊俏呢。”   耶律敌烈哈哈大笑:“待我生擒二人,挑断他们手脚筋脉,让其和你们一样伺候老子喝酒做耍,倒也有趣,哈哈。”   只听室内传出一片嬉闹之声。   突然室门被砰砰砰敲响。   耶律敌烈不悦道:“何人搅扰本帅之兴?速速滚进来。”   只见他刚刚提到的海牢关首将韩德才,衣衫褴褛,满面狼狈,连滚带爬地进来。   一把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姐夫救我,晋军攻破城池,海牢关失守!”   耶律敌烈大吃一惊:“那般险关,如何这般快便失守?”   韩德才伸出一只手,颤颤地比着,涕泪交加:“初时那程时照连日率军攻城,均被小弟击退。小弟只道城中安也,日日兢兢业业,整顿军备,不敢懈怠,一心等着姐夫发兵来援。岂料二日前,一队晋军,约莫……约莫数万人,忽从左岭直入城中,和程时照那贼人,两面交加攻破我海牢关矣!”   耶律敌烈道:“胡说,左岭天涧,飞鸟难过,晋贼安能由此入?”   韩德才哭道:“小弟也不知啊!那晋军许是会那妖术。否则怎将那许多人马,搬过悬崖绝壁。小弟眼见那冠军侯俞行知亲率领部众,摇旗呐喊,自那顶峰冲下,长驱而入。程时照同他内外交应,我部实在抵挡不住,城池顷刻既破。小弟无可奈何,只得弃城而出,挣得性命前来姐夫处求援。”   耶律敌烈一脚踹开他,骂道:“贪生怕死的窝囊废,本帅要你何用?”   只见门外有士官前来急报。   “禀告大帅,晋军先锋已达城外五十里地。”   那韩德才两手颤颤:“我轻装简从,连夜赶路,方才抵达。他们的大军怎么这就到了。必……必定是有鬼神相助。”   耶律敌烈怒极,抽出佩剑,一剑将他斩于剑下。   怒喝一声:“取我披挂来!”   在齐州府的城墙上,辽国守城的士兵远远望见地平线上,渐渐扬起硝烟。   黄沙滚滚,黑洞洞地遮天蔽日。   如狼似虎之师,至沙尘中涌出。   耶律敌烈方匆忙穿好披挂,上得城墙。   只见那敌军,盖地而来。   旗帜昭昭,战马嘶鸣,当中举一面大旗,上书一个俞字。   便知是那冠军侯亲部众追击而来。   耶律敌烈心中暗暗吃惊。   晋国军队在他的印象中,素来以步兵为主,行军缓慢,战斗力柔软,只善于守城。   契丹骑兵却是行动迅捷,突击勇猛。在过去数十年的辽晋对战中,辽军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大辽铁骑一度在中原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晋国士兵在他们眼中,只是两脚羊一般可以任意屠杀之人。   耶律敌烈心中叹息一声。   曾几何时,晋国也出现了这般强大、军行神速的部队。   而我大契丹,因这些年的安逸反而丧失了原有的锐气。   他收拾心情,整装列队,摆开阵势,城下迎敌。   欲以逸待劳,击敌之未稳,挫敌之锐气。   两军对垒,各自□□齐发,射住阵脚。   耶律敌烈见对阵兵马开处,捧出一面帅旗。   旗下有一神俊乌骑,黑马上坐一玉面将军,龙姿凤章,仪表不凡。   便是那晋国新秀大将,冠军侯俞行知了。   于是耶律敌烈打马向前,点名叫阵。   却见俞行知身边闪出一白袍小将,手掿梨花点钢枪,脚骑银月追风马。   二话不说,打马挺枪直冲而来。   那白马神俊异常,呼吸之间,闪亮的枪尖便携风而至。   耶律敌烈举双臂,横手中丈八长矛,接那长|枪。   本拟将那枪身荡起。   岂料那枪携马势,竟有山岳之重。   一接之下,耶律敌烈只觉得虎口剧痛,刹时迸裂开来,鲜血蜿蜒而下。   那枪势不停,寸寸压下。   耶律敌烈眼睁睁看着那枪尖一点点抵至胸前,穿透身体,扎进心窝。   临死之前,他惊恐地想道:晋国何时有此人物?   周晓晓一招将敌帅挑于马下,一马当先冲入敌阵。   晋军士气大振,潮涌而上。   敌大溃。   俞行知亲率部众,追敌二十余里,俘敌无数。   ……   晋元十八年,冠军侯俞行知奇袭海牢关,破之。   守将韩德才弃城而逃。   俞乘胜追击,奔袭齐州。   斩齐州守耶律敌烈,一日破城。   燕王程时照率部连下淮、胶州县。   两路大军会师齐州,整顿军备。   天子大喜,接连犒赏三军。   ……   齐州城内,在原齐州守备耶律敌烈的书房内,俞行知坐于一紫檀雕花大案前,翻阅这位前守备留下的兵书文献。   突然见到文案之下,压着一本《武经七书》。   俞行知心道:这契丹蛮子,却也会看我中原的兵法谋略。   遂翻出展阅。   谁知翻开封页,内里却是一本《鸳鸯秘谱》,只见排头两句小诗:清风明月无从觅,且探桃源洞底春。   下有一副彩绘,将那男女□□,惟妙惟肖,细细绘制。   俞行知自小家教甚严,从未接触过这等歪门邪道之物。   一撇之下,面红耳赤,心跳如鼓。   慌忙将书页合上。   正没处藏时,周晓晓推门进来。   俞行知将书坐于股下,慌张道:“晓晓,你怎么来了。”   周晓晓奇道:“行知,你的脸做甚那么红,发烧了么?”   她至案桌的那一头,俯身过来,摸了摸俞行知的额头。   “不烫啊。”   俞行知咳了几声,强自镇定。   周晓晓一手托着腮,一手弹着桌面,目光闪闪。   娇滴滴的说:“行知,我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也不知陛下会不会给我什么赏赐。我看大家都得了好些东西了。”   俞行知听她说得这个,笑了起来:“你这般身份,混入军营,如何能上奏领功。你想要何物,我……”   说到这里,他看见着周晓晓露出狡黠的表情,顿时警觉,站起身来。   “休……休要又胡闹。出发前我们曾约法三章,行军途中不可胡闹。你可记得。”   “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在紧张什么?”周晓晓笑道,突然她将手一指,“你屁股底下坐的是什么?”   俞行知大愕,伸手欲抢。   却见眼前一花,那书早已持在周晓晓的手上。   周晓晓好整以暇的翻看了几页,持卷遥点:“学得这么坏,表面上一本正经,说什么约法三章,结果自己偷偷地看这个。”   俞行知满面通红,坐如针毡,无从解释。   周晓晓知他面皮薄,经不起逗弄,“算了,不打趣你了,这书我没收了。”将书收入怀中。   又道:“我也不要什么奖励,我今天起了画兴,想让你做模特,让我尽兴一画。”   俞行知见她放过自己,吁出一口气,道:“这倒是容易,我陪你便是。”   周晓晓兴致勃勃,取好纸,笔,画板,端正坐好。   “行知,你坐在桌子上面。”   俞行知依言而行,不解道:“为何坐于桌上?”   “身上要挂着你的佩剑。”   俞行知照做。   “只挂着佩剑。”   俞行知愣了半天,脸慢慢由下而上的红了,断然拒绝:“却是想也休想。”   周晓晓摸着怀中的《鸳鸯秘谱》道:“你不让我画,看来我也只能照着书画了。谁叫我已经嫁给了你,也见不到别的了。”   俞行知满面通红。   许久终于转过身去,解甲落裳,露出修长紧实的躯体。   如墨的长发旖旎垂落,衬得那肌肤胜雪,面若朝霞。   周晓晓看着他,露出由衷的赞叹之意。   “行知,你真是太美了。你不要害羞,转过身来,我只想好好的看看你。把你看在眼里,画在画上,记进心里。”   俞行知缓缓转过身来,靠在那紫檀色的雕花大案上。侧着面孔,不敢正视周晓晓。   周晓晓举笔作画,一时满室灯辉,只有画笔声沙沙做响。   俞行知偷眼瞧着,只见周晓晓神情认真,目光专注,几缕碎发掉在脸颊边上,她用手一勾,却在脸颊上留下一道炭黑的抹痕。   于是他不由露出了笑颜。 第35章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卢纶《塞下曲》   话说晋军在齐州整顿三军。   燕王令明威将军郭全春留守齐州。   宣武将军顾有德领水军通行。   亲率中路大军,同冠军侯俞行知走陆路,引兵向北。   直逼大辽首都通州。   行军路上。   俞行知和周晓晓正在帐中吃着两碗喷香的炸酱面。   程时照掀帘子进来。   周晓晓护住饭碗道:“没了,都吃完了。”   程时照满脸黑线。   俞行知道:“晓晓莫开玩笑,表哥定是有紧要军情同我们协商。”   程时照将一份军报丢给俞行知。一撩下摆坐了下来。   “齐州已拿下,为我军之腹背。我军而今挥师北上,然太原有上将耶律休哥,逡巡观望,随时突袭齐州。以围魏救赵之计,解通州之危。”   俞行知读阅军报:“素闻此人用兵如神,麾下太原军乃是大辽战斗力最强的劲旅。对其万不可轻敌小觑。”   “此刻我军离通州尚远。若我们继续前行,只怕郭全春不是他的对手,守不住齐州。届时我军后路被断,腹背受敌。若我军此刻回援,待辽军整合各路兵马,从容布好防线。百年来我汉军首次收复通州的期望,却又变为一纸空谈。”程时照一拳砸在桌上。   俞行知沉吟:“我有一计。”   二人相顾凝视片刻。   程时照道:“不可行。”   “吾还未曾说出。”   “你看似稳重,实则最爱兵行险招。我还不了解你,你定又有什么奇谋,要把自己先置于那危险之地。这次对手可是耶律休哥,契丹名将。我必不容你胡来。”   “通州被辽军占据了上百年,契丹人野蛮暴虐,我汉人百姓深受其害,无不对我军翘首以盼。我身为大晋军侯,身在其位,肩负其职。如何能只顾考虑个人安危。”   程时照说不过他,转头对周晓晓道:“你也不一起劝劝他?”   周晓晓轻轻握住俞行知的手:“他要去,我自相随。”   二人双手交握,相视一笑,均读懂了彼此眼中生死相伴之意。   次日清晨,程时照立在高处,看着俞行知骑着他那匹乌蹄逐日驹,领着三千轻骑,绝尘而去。   在他身侧,一个白袍小将,跨银月追风马,紧紧相随。   程时照突然心生感慨:若是我的妻子,也能这般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生死相随,人生何幸。   他想起自己京中那位温柔贤淑的王妃。   若是没有提前一个时辰准备,再加上二十个仆妇伺候,只怕连王府大门都出不了。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抛之脑后。   世安能有第二个如她这般的女子。王妃那样的方才是女子的典范。   ……   休哥欲取齐州,行知领三千轻骑截之。   两军会于韩店,相持对垒。   部将问行知,因何观而不战。   行知曰:我前锋虽达,后兵未至,骤战未有全握,夜劫可得志。   谍窃闻泄于休哥。   是夜,俞行知率部夜袭辽军大营,   冲入营中,却见营中空无一人。   俞行知大喊一声:“中计!速撤!”   只见四面燃起火把,已被辽军团团围住。   那耶律休哥站在高处:“我道是怎样的神勇将军,原来不过是一无谋小儿。冠军侯,此地便是你的埋骨之所!”   俞行知同周晓晓交换了个眼神,两人拼劲全力,杀出一条血路,至西南方向逃窜。   耶律休哥岂肯让他逃脱,率众紧追不放。   此刻,程时照领着军马,埋伏在一个峡谷的侧峰上。   此地名落月坡,谷道狭长,两侧山势陡峭,是一个天然的埋伏突袭的好地方。   程时照紧张地望着峡谷入口。   许久那里终于出现两道身影,一骑白马,一骑黑马。   正是俞行知和周晓晓二人。   二人浑身浴血,身后只余下数百轻骑追随。   辽国大军紧追其后,遮天蔽日,滚滚而来。   程时照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拳,他很想此刻就飞冲下山去接应。   然而身为一军统帅的理智告诉他,此刻还是不是恰当的时机。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为亲近的兄弟,身染鲜血,从自己眼前急驰而过。   直到辽军大半进入谷内,他方才狠狠挥下手中令旗。   一时峡谷杀声四起,滚石火箭如雨而下,两侧杀出数队人马,将辽军截做几段,分而绞杀。   辽军大乱,契丹将士死伤不计其数,溃败而逃。   耶律休哥眼见回天无力,仰首悲呼:“天亡我大辽!”   撇下部众,遁去数百里,清点随从,只余一十八骑。   却说程时照从山上冲下,顾不上亲自追击耶律休哥,首先四处搜寻俞行知和他的部队。   修罗火场,积尸成堆。   他终于看到那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立于硝烟损旗之中。   程时照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俞行知,上下打量,见他虽浑身浴血,但却只有些许轻伤。   程时照哈哈大笑:“好!好兄弟!干得好!”   他甚至拍了周晓晓一把:“弟妹,多亏带了你来,不然我指不定还能不能有这么齐齐整整的表弟,哈哈!”   周晓晓没有力气搭理他。   俞行知牵上她的手,两人在如血的斜阳中,慢慢向战场外走去。   “诶。”   程时照喊了周晓晓一声。   周晓晓转过脸来。   程时照摸了摸鼻子:“对不起,我和你道歉。”   “殿下在说什么?”周晓晓表示不解。   “之前那件事,你说的,要我和你道歉。”   周晓晓微微一笑,回过头去。   她的侧脸,在斜阳晚照中,烁烁生辉。   程时照自己在自己心里挖了个深坑,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股脑地丢进去。厚厚地掩埋起来。   ……   捷闻,军心大振,民心鼓舞,沿途多有百姓自发以牛羊肉犒军。   大军遂进克通州。   辽帝闻之生惧,率百官后妃北去,迁于上都。   天子诏燕王及冠军侯班师返朝,大封其功,赐白金文绮甚厚,随军将士均论功行赏。   至此,被契丹铁骑奴役了上百年的通州汉族百姓,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   在辽国骑兵面前,素来毫无反手之力的汉人军队,第一次夺回失地,扬眉吐气了一把。   大军得胜班师,天子亲率百官出城十里迎接。   京都百姓,欢欣鼓舞,沿途自设鲜花香案,美酒佳肴,夹道相迎。   周晓晓回到侯府,香汤沐浴,躺在雕花大床上,享受着被一群丫鬟伺候的奢靡生活。   娟子一边给她按摩着肩膀,一边哭唧唧地抱怨:“夫人这一趟,又晒黑了这许多,还瘦了,这里还有一道伤口。再有下次,必得带上娟子同行,否则我不依的。”   “带你,带你,我们娟子这么好,没带上你我都后悔死了。”   周晓晓口中敷衍着娟子。心里却是美滋滋得想着俞行知进宫面圣之前,附在她耳边说的话。   “夫人且先回府等为夫。既已回到京都,那约法三章,自然再做不得数。今夜……我必陪夫人尽兴。”   周晓晓忍不住在床上翻滚了一下。   “学坏了,真是越来越坏了。”   正撕闹着。   突然下人来报,郭镜妍来访。   这么晚了,嫂子怎么会来。   周晓晓心中纳闷,起身整衣相迎。   郭镜妍正在偏厅打转,她神情惊惧,面色苍白。   一见着周晓晓便双手颤颤地直上前握住她的手。   郭镜妍在周晓晓印象中一直是一个胆大、泼辣的女子。   到底什么事能让她吓成这个样子,周晓晓心中疑惑,连忙问询。   “嫂子莫慌。发生何事?”   “怎么办?弟妹,怎么办?”郭镜妍双手冰凉,紧紧拽住她的手,“玉儿的事被表姑父知道了。表姑父说要将她二人沉江。此刻已经把人关在猪笼里,往汴河去了。”   “此事过去许久,如何又让姑父得知。”   周晓晓套上便装,边问边拿腿往门外走去。   “玉儿经那一事,成熟了许多。依着姨母的意思,乖乖在家中待嫁。上月她家里同王太尉家的公子交换了庚帖。岂知先前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心有不甘,醉酒之后四处嚷嚷,说同公孙府的小姐有私情,还拿了玉儿的画像——就是你上次画的那张洛神图,给那些下三滥之人观赏点评。王太尉家得知后,上门退亲。表姑父这才知晓,勃然大怒。”   “那个败类,姨母竟不曾将他打发了?尚容他在京都逗留?”   “唉,我也是刚刚晓得。表姨母心慈手软。竟然只将那畜生责打一顿,赶出府去,反倒让他心生怨怼,有机会做出这等陷表妹于泥沼之事。表姨母她书香世家出身,恁是如此不谙世事。”   周晓晓翻身上马,勒转马头,对着郭镜妍道:“我先行一步,赶去汴河。迟恐生变。嫂子且在此地,等行知回来,嘱他前来接应。”   此刻的汴河,黑漆漆的水面上停着一叶小舟。   舟上两个竹编的笼子,笼内关着一男一女。   那男子涕泪直流,苦苦哭求。   而那女子,着一身白衣,披散着如缎的直发,白皙的手指拽住竹笼,静静坐于污浊的笼中。 第36章   公孙玉,着一身白衣,披散着如缎的直发,白皙的手指拽住竹笼,静静坐于污浊的笼中。   她并不哭泣,只将一双如墨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岸边的人。   看着她即将离去前,这个世界最后的样子。   她的母亲早已哭晕在岸边。   而她的父亲,那位亲手将亲生女儿关进猪笼的公孙家族长——公孙正,板着脸,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公孙正瞧着那河中的女儿,楚楚可怜。   自己的老妻,哭晕在地上,还不忘死死拽住自己的衣摆。   心中不由也涌起一股不忍之意。   然而他很快告诫自己,我公孙家百年诗书传家,家风清正,从未出过再嫁之女,变节之妇。   岂能因我一时儿女私情,留此不洁之女,坏我家百年之清誉。   船上的仆人,抓起装那侍卫的笼子,在一阵杀猪般的哀嚎声中,扑通一声连人带笼子丢进河中。   滚滚河水几个起落便将笼子卷入下游,湮没不见。   仆人提起装着公孙玉的笼子,心中不忍,犹豫地望着岸边。   公孙正闭上眼睛,举手一挥。   仆人无奈。   只得一狠心将自己家的大小姐投入江中。   漆黑的河水,卷着笼子,转瞬冲入下游。   昏暗的水面上,露着小半个笼子,笼内一双挣扎着的洁白手掌,在河面浮沉。   公孙正跌列了几步,不忍再看。率众离开。   却不曾见,岸边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飞掠而过,沿岸急追。   那身影追到笼子起伏之处,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快速地向着笼子游去。   来人正是周晓晓,情势危急,不容她多想,她奋力抓住笼子,将公孙玉的头脸托出水面。   周晓晓的水性不算很好,此刻水流湍急,夜暗天寒,还带着一人,让她游起来十分吃力。   幸好她身手矫捷,体力充沛,加上公孙玉被关在笼子里,不至于胡乱攀抓。   方才能稳住身形,勉强向岸边靠去。   岸边石壁陡峭,被河水打得湿滑,毫无着手之处。   周晓晓只能一路沿岸顺流漂下,偶尔手指掰住了布满青苔的石缝,却不能久持。   片刻又被水冲走。   不久她听见嘈杂的马蹄声,和俞行知的呼唤声。   周晓晓高兴起来,她尽量把身体露出水面,朝着岸上喊:“行知!行知!我在这里。”   俞行知骑着黑马出现在岸边,他飞快地跳下马来,沿着陡峭的坡岸向下爬。   岸边岩壁圆溜溜的,苔藓从生,既湿又滑。几无立足之处。   俞行知勉强稳住身形,尽量朝周晓晓伸出手来。   “晓晓。”   周晓晓把公孙玉的笼子推过去,   “行知,你先抓好表妹。”   俞行知提住公孙玉的笼子,让她的头脸露出水面。   也就无法再腾出第二只手。   周晓晓抓住笼子的另一边,漂在水上。   两人隔着这道小小的距离,凝望着彼此。   “晓晓,你撑着点,表哥马上就带人下来了。”   周晓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轻松一点。   她露出一个笑脸来。   “我没事的,行知你别怕。”   很快程时照和仆人带着一条用衣裤临时结成的绳结,攀了下来。   绑住笼子,将公孙玉吊了上去。   俞行知心中一喜,终于腾出手来,伸向周晓晓。   两人手掌相握,均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眼里的喜色。   然而手心都是水,握之不紧,无从着力。   周晓晓感到手掌不受控制的从俞行知掌心滑出。   “晓晓,抓紧我!”   她听见俞行知大喊。   她正欲伸出另外一只手。   上流的漩涡卷下一节木桩,猛然撞在她的身上。   周晓晓眼睁睁的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脱分开来。   她感到身体一下失去控制,一股暗流将她拽入漩涡深处。   在水面上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俞行知睚眦欲裂,大喊她的名字,跳下水来。   她想开口喊他,然而大量的江水咕噜噜的灌进她的口鼻之中。   眼前被一片黑暗淹没。   她失去知觉。   ……   俞行知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全身湿透,躺在河边潮湿的草地上。   眼前燃着一堆篝火,表哥程时照正坐在身旁,关切的望着他。   他醒了一下神,猛地起身。   “晓晓!晓晓呢?”   程时照眼神闪避,不敢直视于他。   俞行知连滚带爬,扑到岸边。   只见夜色中一条漆黑蜿蜒的汴水河。   河的两岸燃着无数星星点点的火把,持火把的士兵来回搜寻,口中喊着周晓晓的名字。   “子规,你……你别慌,弟妹还没找到呢,这河水暗流无数,水流湍急,你千万不能再跳下去了。”   俞行知一动不动,僵立在岸坡的岩石上,死死盯着那些晃动的火把。   许久他轻轻说道:“表哥,你不必担心。我不再做傻事。她肯定会回来的。她曾和我说过,她是不会有事的。”   程时照忧心忡忡地看着俞行知。   这么长时间没找到人,只怕弟妹已是凶多吉少。   若是弟妹出事,表弟他……。   他如今深知俞行知对周晓晓用情之深。   他几乎不敢去设想这可怕的后果。   此刻远处有人来报:“找到了,侯夫人找到了!”   ……   周晓晓醒了过来,她只觉得身体又重又迟钝。   轻轻一动,胸口拉扯得一阵剧痛。   周晓晓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洁白的颜色。   洁白的墙壁。   洁白的床单被子。   手上连着一根透明的输液管,眼前一个吊瓶中的液体正一滴滴的往那管子里滴。   周晓晓好久才反应过来。   这是在医院。   现代的医院。   我又穿越回来了?   她的面前凑过来三个脑袋。   七嘴八舌道,   “晓晓醒了?”   “哎呀总算醒了?”   “我打电话给伯母。”   周晓晓辨认了一下,是自己大学时候的闺蜜阮欣然,楚云云,和微店的店长林芝华。   “我……我这是怎么了?”   阮欣然小心地说:“晓晓,你不记得了?你被薛春建那个败类捅了一刀。昏迷了三四天了。”   周晓晓摸了一下胸口,感觉那里有一道伤口。   我明明穿越了三年多,怎么才三四天。   难道一切只是一场异常真实的梦么。   她伸手在病床边上的栏杆借力,微微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躯体。   让自己略靠起来一点。   楚云云大惊小怪:“别!别乱动啊,疼不疼?疼不疼?”   周晓晓安慰她:“不妨事,尚可支撑。”   林芝华小心地扶着她,在她身后垫了一个枕头。   “你刚醒,别激动,有什么事慢慢说。伯母回去给你煲鸡汤了,稍后便来。”   周晓晓只觉脑海乱成一片,微微点了一下头:“有劳了。”   三人用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周晓晓。   “晓晓,你怎么了。”楚云云一副快哭了的样子,“你说话怎么怪怪的。”   周晓晓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我连说话习惯和口音都变了。这绝不是一个梦可以做到的。   她闭上了眼睛。   不是梦。   我回来了。   行知。   你怎么办。   阮欣然是周晓晓大学时候的舍长。家里有二个弟妹。性格温柔,素来就很会照顾人。   她伸出手轻轻掠了一下周晓晓额前的碎发。   温和地说:“你刚刚醒过来,好好休息,不要多想。医生说你只要醒了,就没有什么大碍。薛春建那个坏蛋已经被抓到警察局里去了。”   楚云云插话:“对对对,最好判那个混蛋一百年,关到死都不要放他出来。”   楚云云虽然爹妈给起了个秀气的名字,但她一点没有楚楚动人,云裳袅袅的模样。完全是一个咋咋呼呼的话痨。   从高中起就和周晓晓是同学,大学又巧遇一个宿舍,着实是多年铁打的闺蜜。   “晓晓,晓晓,你知不知道是谁抓的薛春建?说起来真是太巧了……啊嘞!!!居然是我男神!!”   “扭什么扭?”周晓晓一肚子好笑,“看你这个样子,肯定是出现了个大帅哥。可惜我昏迷不醒,便宜你了。”   正说着,病房的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一个身着墨黑色警服的男子,手提一篮水果,站在门边。   此人身高一米九,剑眉星目,站姿挺拔,短短的头发用发蜡微微抓起。显得很有武警的气势,笑起来又带着些平易近人的俊朗。   楚云云和阮欣然抱在一起,低声发出一阵短促的尖叫。   那位警官显然很习惯女性在他面前的失态,   爽朗地笑了一笑,   大步走进房来。   “嗨,周学妹,还记得我吗?真不知该说我有幸还是不幸,竟然能在案子中碰到你。”   周晓晓苦笑了一下,伸出手同他礼貌性的握了一下。   “炜潘学长。好久不见。给你添麻烦了。”   陈炜潘把带来的水果放在桌上。   他心中有种奇怪直觉。   这位学妹,高中时期自己并没有特别留意过。   方才淡淡那么一握手,却给他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这种感觉他从未在普通女人身上体验到。   只在那些真正上过前线,见过鲜血的特警前辈身上曾经感受过。   陈炜潘很相信自己多年办案的直觉。   他不由得严肃起来,拿出记录本认真细致地询问周晓晓一些案件相关的问题。   周晓晓一一回复。   不对劲,这个学妹太冷静了。她不仅不害怕,不怨恨,甚至没有表现出一点多余的情绪。   简直就像在说一件多年前发生的,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   陈炜潘这样想,偷偷在笔记上给周晓晓记上一笔。   ……   陈炜潘离开后。   阮欣然和楚云云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   “太帅了,这个警官真得很酷!”   “是不是,我男神依旧是我男神,不!当了警察以后更有型了。”   楚云云趴在病床的扶手上,抓住周晓晓的手。   “晓晓你太狡猾了,逮到机会就吃了一把男神的豆腐。”   周晓晓无可奈何的哦了一声。   “晓晓你怎么了?见到帅哥都还打不起精神来。”   “你觉得他帅,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更好的。”   “啊,”楚云云跳起来,“你什么时候见过更高级的,竟然没叫上我。” 第37章   过了两三天,周晓晓便出院了。   家人像迎接公主一样,欢天喜地地簇拥着她回家。   其实她已经可以勉强走路,但她平时那个十分跳脱的弟弟周子思,却突然变得靠谱了起来。   坚持不让她下地,一路把她从电梯抱进卧室的床上。   周晓晓躺在家中柔软舒适的床垫上,   抱着自己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被子,   看着空落落的天花板。   眼前不停地晃过俞行知的样子。   初见时那张虚弱苍白却又坚强的面孔。   相恋时那副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窘迫时那满面羞红惹人怜惜的模样。   生死关头那双与她紧紧交握的大手   ……   这下怎么办,我放不下他,也忘不掉他,   这个坎我是过不去了。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昏昏沉沉中,周晓晓感到自己站在一个屋子前。   屋内跨出两个端着水盆的丫鬟。   二人一面带上屋门,一面抹着眼泪。   “夫人这个模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好。”   “唉,侯爷太可怜了,我这一边瞧着,心中都堵得难受。”   这两个丫鬟很面熟,好像是我府上的。   周晓晓心中想着。   但这两个丫鬟好像看不见她一样,从她身边径直走过。   周晓晓去推那屋门。   却不料毫无阻力,   她跌列了一下,穿墙进入屋内。   屋子中,她看见自己,   不,是看见周杜鹃的身体,呆呆地坐在桌边。   “周杜鹃”目光溃散,叫坐就坐,叫吃就吃,宛如一个失了神智的提线木偶。   俞行知坐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喂着她吃一碗粥。   一勺喂进口中,倒有一半撒落出来。   但俞行知十分耐心,手持一块帕子,接住散落的食物,温柔仔细地为她擦拭嘴角。   稍后又再举一勺,口中哄道:“晓晓,听话啊,再吃一口。”   周杜鹃呆如木雕,毫无反应。   俞行知目光温柔如水,轻轻道:“你吃一口,我就亲你一下。”   缓缓的喂了一口,   随后他俯过身,闭上眼,   在周杜鹃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周晓晓一旁看着,心中一酸,忍不住唤了一声:“行知。”   然而,俞行知听不见她的呼唤,也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她。   一脸的柔情,只落在眼前那个一动不动的躯壳上。   郭夫人推门进来,在俞行知身侧坐下。   “儿啊,自从晓晓变成这幅模样,你几乎不眠不休地守着她两三日了。这身体如何打熬得住?不如先去歇歇,让娘来照顾她吧。”   自我落水到现在只过了两三日么?   太好了,两个世界时间流速差不多。   周晓晓站在一旁高兴地想。   如果像之前一样,现世一日,此地一年。   我怕是难以接受十几二十天内,眼睁睁看着行知孤独老去的模样。   这边俞行知摇了摇头,“多谢娘。只是晓晓当初照顾我,诸事皆亲力亲为。如今孩儿也不愿假手她人。”   他的眼睛几乎没有一刻离开眼前的周晓晓,“我想要她一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我。”   “你这傻孩子,若是晓晓一直不清醒,你难道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守着她吗?”郭夫人举着帕子抹泪。   俞行知沉默了一会:“她若在,我自守着她。她若不在,我也……”   “你也什么!”郭夫人悲声道:“你读了二十载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为了一个女人,你就弃家国社稷于不顾,连父母都不要了吗?”   俞行知低下头去,露出了一个极悲伤的表情来。   郭夫人掩面哭泣,夺门而出。   俞行知默默坐了片刻。   站起身来,在一盆温水中拧出一条面巾。   蹲在周杜鹃面前,仔细耐心地为她洁面,净手。   ……   周晓晓醒了过来。   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不行,我必须找到回去的办法。   她想起当初那位大长公主说的话。   遇水则归,逢火方回,龙行潜渊,凤涅红莲。   逢火,逢火……   周晓晓爬起身来,从抽屉里翻出一根蜡烛。   点燃以后愣愣地围着转了半天,看了半天,毫无反应。   火太小了么?   她想了想又找了一个铁盆,撕了一堆纸,燃起一盆火。   依旧没有反应。   她甚至把自己的手伸进火中烫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还是不行。   直到折腾得惊动了父母和弟弟。   全家大惊小怪地冲进来。   才制止了她荒唐的举动。   ……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   周晓晓在家人的照顾下修养身息,很快恢复如初。   这一日,她回到自己微店的工作室。   一进门,两个店员李红梅,柯玎琪列队欢迎。   “铛铛!欢迎领导回归。”   店长林芝华还送上一捧鲜花。   周晓晓故做深沉,叉腰挥手说:“很好,很好,大家辛苦了!”   于是,四个女人笑成一团。   虽然周晓晓休养了一段时间,   但是工作室依旧在店长林芝华的领导下有条不紊的运作着。   业绩上的各种数据账目都很漂亮。   周晓晓坐到操作间,摆出各种道具,尝试把穿越后学到的一些真正古法小吃做出来。   她一边做,一边顺手拿了纸笔做记录。   林芝华凑过来看了一眼,叹道:“我说晓晓,你这是养病去了,还是修仙去了啊。字体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看,你看你看,这还写繁体字。装逼装过了啊。”   周晓晓沉默的看着笔端,三四年的古代生活潜移默化更改了她的书写习惯。   她慢慢将笔尖下移,几笔勾勒出了一个古风男子的侧影,   伸出指腹沿着那侧影的脸部线条轻轻摸了摸。   她叹了一口气。   “你们先忙,我出去透透气。”   ……   周晓晓所在的城市也有一条大河,名叫九江。   九江从市中心横跨而过,江上架一座宽敞气派的跨江大桥。   周晓晓站在桥的中段,趴在栏杆上,凝望着桥下滚滚而过的江水。   自己落水的那一天,也是这样急,这样深的江水。   松开手的那一刻,俞行知撕心裂肺的喊声仿佛还在耳畔响起。   周晓晓捂住耳朵,闭紧双眼。   怎么办?我到底要怎么才能回去。   ……   突然一双手臂环住她的腰,把她往后拉去。   周晓晓心中一惊,   下意识脚下一别,左手手肘制敌。   右手骈指如风,转身直点敌之要穴。   只听见一声闷哼,一个身着制服的警官,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周晓晓眨了眨眼睛,愣住了,“炜潘学长?怎么是你?”   陈炜潘捂住肚子爬起身来,他既惊讶又惭愧。   虽然是没有防备之下,但身为一线武警居然被这么一个娇娇小小的学妹,一招放倒。   实在让他面子有些下不来。   “学妹,你别想不开啊。不就是一个男人么。”他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劝说。   心中吐槽:这个学妹看上去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身手还这么好。   想不到也会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的。   大白天就想不开来这里跳江。   女人毕竟就是女人,都一样,一失恋就要来这套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周晓晓只觉哭笑不得。   想来刚才自己看得太入神。   让人误以为自己要轻生,导致这位身为民警的学长路过瞧见,赶来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   实在是闹了一个大乌龙。   “我只是看了一会风景,并没有想不开,学长你恐怕是误会了。”周晓晓只好苦笑着解释。   她习惯的叉手行礼,行了一半想起不对,别扭的改为挥了挥手。   转身离去。   陈炜潘追了两步,惊觉半边身子,又酸又麻,使不上劲来。   他这才发现方才觉得身体麻木,并不是那一跤摔的。   多半是刚才这位学妹转身之时,在自己左胁下点了那么一下造成的。   哇靠,不会是传说中的点穴之术吧。   陈炜潘心中又惊又疑。   周晓晓边走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换回自己的身体,这力气也太小了。   一个完全没有习练过武技的人,   我点中了他的要穴,却点不倒他。   反应也迟钝了很多。   人都摸到我背后了,甚至抱住我的腰,我才反应过来。   这要是在战场,都死了八百回了。   看来要找一个健身馆练一练。   就算不再有周杜鹃那样的天生神力,至少也不要这么没用吧。   晚上,   周晓晓躺在自家的床上。   床头挂着一张她新近画的,俞行知的全身像。   周晓晓默默道了一声,   晚安,行知。希望今晚也能见到你。   慢慢进入了梦乡。   ……   恢复意思时,周晓晓发现自己果然再度回到了熟悉的府邸。   此刻她站在平日里自己起居的院子中。   只见俞行知坐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正为一旁毫无知觉的自己按摩手脚。   自己的躯体,睁着双眼,却神情呆滞,躺在一张铺满皮毛的躺椅上。   任由俞行知细心地为她捏手捏脚。   毫无半点反应。   周晓晓在院中走了一圈,发现自己只能在俞行知身边一小个范围内移动,走不出太远。   只得又回到他身边。   她蹲在俞行知身边,昂着脸看他那张漂亮的面孔。   而俞行知的目光只凝视着眼前那没有灵魂的身躯,看不见她。   程时照坐在一旁,皱着眉头说:“弟妹此症,看遍了远近医道神巫,有说是得了失魂症,又或说撞了邪祟,均不靠谱。可惜大长公主她老人家云游在外,不知所踪。待她老人家回来,或许有妙法可解,也未可知。”   俞行知轻轻摸了摸周晓晓的头发:“表哥不必为我忧心,晓晓她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她一定会想起我,会再回来看我的。是不是?晓晓?”   最后那句却是对着躺椅上毫无反应的周晓晓说的。   他望着周晓晓的脸,似乎又呆住了。   连程时照摇头叹气,起身告辞都没发现。   只顾着一下下温柔地摸着周晓晓的头发,   过得片刻,他慢慢俯身,   在周晓晓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眉眼处吻一下,   鼻端处吻一下,   薄唇处吻一下   ……   “晓晓,”他轻声呢喃,“你当初这样亲我,我就醒了。如今,我也这样吻你,你也……早些醒来,好是不好?” 第38章   蒋文昊是一名资深的健身教练。   他在九江畔的一家高级健身会所任职多年了,   见过形形色色的学员,不计其数。   然而他最近收了一位,时时让他感到意外的学员。   这位女学员初来的时候,身体条件不算很好。   她体质虚弱,肌肉松散,双臂无力,形体也不标准。   就是一个典型的,常坐办公室的,娇娇弱弱的小白领。   蒋文昊甚至一度觉得,她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不过她出手很大方,毫不犹豫就定下了健身中心金牌私教专属套餐。   所以蒋文昊依旧拿出了最为专业地态度,热情地接待她。   让他意外的是,这个名叫周晓晓,长得也娇小的学员,却不像大部分女士一样,提出以减脂或是塑形作为首要目标。   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力量训练。   蒋文昊给她制定了一套合理科学,循序提高力量的计划。   她一周上五次课程,从不间断。   余下两天的调节时间,她还给自己加了游泳,慢跑等小剂量有氧运动。   不论是深蹲、硬拉、卧推还是推举,她都能非常快地,掌握这些技巧性锻炼动作的要领。   每日一套5X5的力量训练计划,她一丝不苟地完成。   循序渐进地增加杠铃重量,   从不叫苦推脱,也不偷懒耍滑。   简直可以立为学员中的模范标杆了。   她似乎还对格斗技巧情有独钟。   每当休息的时候,她时常溜到隔壁柔道、跆拳道或是拳击的场地,去观摩学习。   去得多了,渐渐也和那些教练们混了个脸熟。   有一次,跆拳道的吴教练,半开玩笑的让她上场试一下,也是有着挖墙角招揽学员的意思。   那一次她的表现彻底颠覆了蒋文昊的观念。   周晓晓初始笑眯眯的换了服装上场地,   但一上场地,她的神色就变了。   干净利落一招擒拿,接一招摔锁!   爆发力强劲,认位精准。   一照面间就把跆拳道黑带的吴教练,放倒在地。   全场被她震惊得鸦雀无声。   直到今天,那跆拳道的老吴,和柔道的小章还次次都死乞白赖的跑过来,妄想把自己这个得意门生挖过去。   蒋文昊正想着,   周晓晓已经完成今天的训练项目,换过衣服来找他告辞。   蒋文昊踌躇了一下,追到门口叫住了她,   “那什么,晓晓,今天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   作为一个身材健美,性格阳光的健身教练,蒋文昊很受女性欢迎,鲜少有人拒绝他,甚至不少女学员主动约过他。   他很享受这种征服各种女人的快乐。   不过面对周晓晓的时候,他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忐忑。   眼前这个秀气的女孩,不知为什么,时常带给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压迫感。   让他感到有些紧张,又十分新奇。   周晓晓冲他笑笑,坦然地拒绝:“不好意思,蒋教练,我已经约了朋友。”   她牵上在门外等她的楚云云的手,和蒋文昊挥手告别。   楚云云悄悄附在她耳边说:“这个教练身材好棒,长得也不错,干嘛拒绝他?我不介意多一个帅哥一起吃饭的。”   周晓晓掐了她一把:“行啦,你要喜欢自己去。我今天中午可是准备了鸳鸯锅,你爱来不来。”   楚云云急忙挽住周晓晓的胳膊,摇起身后那条看不见的尾巴。   “哪能呢,晓晓你的手艺天下无双,我就是你的小迷妹,任他再帅的帅哥,也无法把我从你家饭桌上勾引走。”   二人在周晓晓家狠狠吃了一顿火锅。   吃得太饱,双双躺在周晓晓床上动弹不得。   楚云云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看着墙上新挂上的画框。   “咦,晓晓你改画古风了?这张画得真好,很有古人的韵味。透着那种谦谦君子的气质。”   周晓晓叹道:“没画好,真人比这好看多了。”   “真人?有模特的?”楚云云一下翻过身来,拼命摇周晓晓的肩膀,“你太坏了,这么帅的模特,你居然藏着掖着不给我看。”   周晓晓笑着从床边的抽屉翻出一本速写本,“我画了很多,给你看。”   “哇,他在弹古琴,好有韵味。”   “还会骑马,啧啧。太帅。”   “哎呀,穿着盔甲浴血沙场,酷。”   “这……这个,我的小心脏受不了。这张你怎么能只画一半,下半身呢,给我交出来!交出来!”   楚云云一下扑到周晓晓身上。   那本摊开的速写本上,是一个男子的半身像,他赤|裸着身体,披散长发,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去。   一只结实匀称的手臂伸出,遮在羞红了的面孔前。   周晓晓笑得喘气,抓住楚云云的手:“他是我的人,我当然不能把全身画出来给你看。”   楚云云吃惊的抬起头:“你……你已经得手了?”   周晓晓坐起身来,一页页地翻看那本速写本。   “对,我很喜欢他,他也对我很好。”   “你,你,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你们到啥程度了?”   周晓晓轻轻抚摸着画中人,“能做的,我都对他做了。”   楚云云发出土拨鼠般地尖叫:“晓晓你藏得太深啊,赶紧的,带出来给我们见个面。难怪你无所谓薛春建那个人渣了,这简直是云泥之别啊!”   ……   周晓晓在梦中,又一次回到了冠军侯府。   自己的身躯依旧神情呆滞地坐着。   俞行知在自己身侧。   公孙玉立于二人面前,痴痴地望着周晓晓的身躯,眼中含泪,蹲身行了个大礼。   “我本无颜苟活于世。可是嫂子你拼了命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不能辜负了你这番情义。”她抹掉眼泪,“我会活着,还会活得好好的给嫂子你看。气死那些容不下我的人。”   俞行知看着身边的周晓晓:“晓晓她,素来喜欢你。你今后有何打算,尽可直言相告,我都替她为你做了。”   公孙玉敛衽行礼:“我本欲贴身照顾嫂子起居,只是她既然已有了表哥你……你这般细致,我也就无需留于此地。我和表哥毕竟男女有别,若收留我在府中,他人免不了闲言碎语。只怕嫂子听见了,也不开心。”   “我只望得一容身之所,远离京都,不计环境如何。还请表哥助我。”   俞行知思索片刻:“晓晓在凤翔,有一个铺子。那里有一对老夫妇,乃是晓晓的恩师,师娘。你往日时常来我府中,想必曾经也见过。”   公孙玉道:“却是见过这对老人家,吴婶为人亲切,我印象颇深。”   俞行知道:“我们出征半载,他二老在京都住不惯,回凤翔暂居。此次我们刚回来,晓晓就出事了,我且顾不上去接他二老过来。你便先替你嫂子去凤翔伺候他二位老人家。也算暂时避一避风头把。”   公孙玉点头称谢。   退出屋时频频回头,颇为依依不舍地看着周晓晓的身躯。   然而真正的周晓晓使劲向她挥手,她却是无法看见。   周晓晓高兴起来:“行知,行知,你安排得真好。表妹远远的离开京城,又有师傅师娘和清莲嫂子他们看着,我就放心了。最好写信给二嫂,让她回头给表妹留意个好郎君,让她好快点从这件事中走出去。”   然而俞行知听不见她絮絮叨叨的这些话,   他打来温水,细心地为周晓晓的身躯洗脸,烫脚,更换睡衣。   再小心的把她抱起来,放进雕花大床的里侧,盖好被褥。   自己吹熄了烛火,躺在她身侧,轻轻摸着她的头发。   “睡吧,晓晓。”   周晓晓那呆滞的躯体,很快闭上眼睛,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然而真正的周晓晓站在床边,看着床铺上的俞行知,他那双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依旧明亮。   她知道俞行知时常这样睁着眼睛,看着身侧那失了魂魄的妻子,彻夜不眠。   她听见黑暗中,传来俞行知轻轻的声音。   “晓晓,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好想你,我……快受不了了。”   话说得很轻,却重重敲在周晓晓心上。   周晓晓忍不住,俯下身去,在俞行知的唇上吻了一下。   俞行知一下翻身坐了起来,   他感到有人亲了他一下。   然而月光照进屋子,   眼前黑洞洞的房间,空无一人。   他紧紧拽着剧烈跳动着的胸口的衣襟。   “晓晓,晓晓,你在哪里?”他对着空荡荡的空气痛苦地说,“你回来吧,只要你肯回来,你要做什么,我再也不逆着你的意思。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站起身来,取下衣架上那条青色的披锦,摩挲了片刻。   将那青色的丝绦,束住自己双眼,慢慢仰面躺在床上。   过了许久,周晓晓看见他那紧抿的双唇轻轻开启了一下。   “晓晓,你怎么不来亲我了。”   周晓晓心中一酸,她捧住俞行知的脸,狠狠地吻在他的唇上。   一吻之下,周晓晓惊觉,她可以触摸到她的行知了。   她清晰地感觉到二人肌肤的接触。   虽然她依旧移动不了被褥,衣物这些死物。   但唇上残留的触感,手中余留的温度。   都是真实的。   分外的真实!   俞行知躺在那里,   他脸色发白,双唇颤抖,显然也感受到了自己。   俞行知突然抬起双手,解开全身衣物。   莹白的月光,透进窗棂,在他如玉的肌肤上,泛起一层清辉。   他眼中不能视物,胸膛极剧起伏,用低哑的声音问道:“是你吗?晓晓?是不是你?”   周晓晓翻身上床,   “你说是不是我?”   她知道俞行知听不见她的声音。   所以她用行动来告诉他。 第39章   周晓晓把这几个月来思之不得的郁闷,变着法地释放了出来。   俞行知十分配合,予取予求。   一时间羞云怯云,拨弄得千般旖旎。   浪翻红被,搓揉出万种柔情。   汗滴芙蕖,引得白龙浊玉柱。   心生欢喜,又探桃源洞底春。   个中滋味,却难于外人说道。   鸳鸯帐动,   身于魂交,灵犀一点赴巫山。   明月清风,   玉体虚无,舍身抵命上云霄。   ……   骤雨初歇,俞行知不自觉的陷入沉睡之中。   自从周晓晓落水之后,他忧心焦虑,夙夜难眠,可谓心力交瘁。   数月来第一次把身心上的压力彻底的释放。   周晓晓想为他清理一下浊物,无奈却做不到。   就连为他盖一下被子,都无从着手。   只得坐在床边,就着月光,猥琐的欣赏了一下他香汗淋漓的身躯。   真是令人又爱又怜。   周晓晓俯下身,吻去他脸颊上残留的泪珠,轻轻摸着他的头发道:“行知,好好睡一觉,以后不要这么苦着自己。”   ……   俞行知一觉睡得深沉,醒来之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坐起身来,屋内空无一人。   身侧躺着的依旧是失了魂魄的妻子。   他心中惊疑不定,   昨夜,是真实还是幻境?   他扯过锦被,盖住自己遍布□□痕迹的身躯。   难不成是我太过思念晓晓,在魔愣中竟做出自渎的丑事?   他握住自己的手腕,   昨夜,有一个人,这样制住他的手臂。   是她,   之前那一次,她也是这么对我。   俞行知露出一点笑来,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自己的面孔。   闭上双眼。   回忆起昨夜那雨点般的吻,一路落下的地方。   就是她,   除了她,   还能有谁,   这般的坏。   熟悉自己周身每一个敏感的地方,   总是肆意撩拨,却不肯轻易俯就。   一会让他难受得如陷深渊,一会又使他舒畅得直升云霄。   晓晓她还是舍不得我,终于回来看我了。   ……   冠军侯府的下人们,发现自己家的侯爷,仿佛一夜之间,就走出了阴霾,恢复了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模样。   他开始正常上朝,恢复了人际交往。   回府后依旧亲自照顾侯夫人的生活起居。   只是不再郁郁寡欢,情思郁结的模样。   时时可以见到他牵着那神情呆滞的侯夫人,   时而园中散步。   时而花间读卷,   时而林下抚琴。   侯爷面对着夫人,总是浅笑轻言,温柔小意。   令府中一众丫鬟仆妇,对那出身市井的侯夫人都羡慕不已。   谁也不知,夜半时分,才是俞行知最为愉悦的时候。   每当夜幕降临,他都早早脱衣就寝。   夜深人静之时,虚无中慢慢传来一种特别真实又熟悉的触感。   那个人,夜夜都来寻他。   有时,她只是依偎在自己身侧,陪伴自己同眠。   有些时候,她却要使坏,领自己共赴极乐之约。   俞行知心中总隐隐有些不安,生怕连这种缥缈愉悦之夜,都如那梦幻泡影,随时破灭。   因此他不再约束自己,遵循着身体最为原始的渴望,竭力释放出最大的热情,拥抱自己心爱之人,一次又一次地攀登那快乐的巅峰。   ……   回到现世转眼过了数月。   一日,周晓晓在市中心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订了两桌席面。   把她受伤以后这段时间里,对她诸多照顾的亲戚朋友都请了。   吃完饭,几个年轻人不愿散伙,转战第二场。   找了一家KTV继续胡天胡地,拼酒K歌。   周晓晓的几个铁杆基友,阮欣然,楚云云,当仁不让地都参与了。令人意外的是身为刑警的陈炜潘也竟然没有推辞,留了下来。   期间,陈炜潘频频向周晓晓劝酒。以至于后来全场的人都看出来,这个曾经的校草,如今的警队精英,似乎对晓晓同学有那么点意思。   然而周晓晓对他很客套疏离,明晃晃的拒绝之意摆在脸上。   看得几个单身的女性都咬牙暗恨。   这么好的大白菜送上门来,周晓晓你却不拱,简直暴殄天物,没天理了。   刚到十一点,周晓晓就一反常态的提前退场。   “家里有人等。”她不由分说,拿起包就走。   陈炜潘跟出来,执意要送她。   “我叫好专车了呢,学长陪我到楼下就好。”周晓晓礼貌的拒绝。   二人在街边等车。   此地有些偏僻,深夜里行人和车流都很少。   突然,前方开来两辆面包车。   刹车声尖锐地响起,横停在两人面前。   车门一拉开,哗啦啦下来十几个手持长短铁棍的社会青年。   一拥而上冲着陈炜潘去了。   陈炜潘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打翻在地。   一群人围着他拳打脚踢,棍棒交加。   周晓晓想掏出手机报警。   一个纹着纹身,剃着光头,马仔打扮的男人,舞着手中的一根长铁棍,   对着周晓晓凶神恶煞地说道:“女人,劝你少管闲事,否则……”   话没说完,他感觉手肘麻了一下,手上的棍子不知怎么的,就跑到面前这个女人的手上去了。   那个女人掂了掂他的棍子,还嘀咕了一声,“太轻了点。”   随即将棒身一抖,刹那间化做五道虚影。   仿佛在斑驳的夜色中开出一朵洁白的梨花,   光头眼睁睁的看着那花影冲自己扑面而来,   只在他下巴处轻轻擦了一下。   他脑中嗡的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周晓晓展开棒法,加入战团。   她身姿潇洒,素手翻飞,将那铁棍,舞得似游龙入海。   泥泞的街道上,转瞬绽放朵朵雪白的梨花。   暴雨梨花枪!   但凡有人擦碰着一点,不是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就是剧痛难忍满地打滚。   片刻之后,她凌空收棒。   身后一地东倒西歪,哀嚎不止的小混混。   陈炜潘躺在地上惊掉了下巴,连周身疼痛都一时忘记了。   周晓晓右手持棒,伸左手来扶他,   “没事吧,学长。要不要报警?”   “我……我就是警察。”   ……   第二日早晨,   周晓晓刚到工作室门口,一大束蓝色的满天星就捧到了她的面前。   陈炜潘额头上贴着块纱布,但这不影响他换了一身风骚的行头,一大早就跑来蹲守周晓晓的心情。   “学妹,这是昨天的谢礼。”   这位学妹既神秘又有些傲气,实在是有趣,我一定要把她拿下。   他对自己说。   他殷勤的献花,又很绅士地跑去开门。   跟着周晓晓一起进入了工作室。   周晓晓请他在茶桌边坐了,   给他端了杯茶水,   “昨天那是怎么回事?现在做警察都这么危险的吗?”   “说起来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那只是个意外,平时也不是这样。警察的生活没有电视剧上演得那么恐怖。”陈炜潘神色稍微有些凝重,“只是最近有个大案子,可能触及到某些人的利益。他们想吓我一吓。让我不要再查下去了。”   工作室的两个小妞,李红梅和柯玎琪缩在操作台后面,兴奋地叽叽喳喳,探头探脑。   陈炜潘咳了一下:“方便出去走走吗,我请你喝个咖啡好不好?”   周晓晓:“师兄你看,我这边一摊子事。还是改天吧?”   “那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感谢昨日救命之恩。”   “不用这么客气的,陈警官,上次你也帮过我。晚上我约了男朋友。实在有些不太方便。”   “你有男朋友?哪个男朋友?薛春建还在牢里关着呢。”   “不,不是那个。他的名字叫做俞行知。”   ……   陈炜潘一脸失望的离开了。   林芝华过来收拾东西。   “陈警官人不错,长得帅,家庭条件也好。你又没有在交往的人,干嘛把话说死了。”   “谁说我没有,”周晓晓看了看那捧粉扑扑的满天星,啪的一声把它丢进了垃圾桶,拍了拍手道:“我那位。比他帅,比他有钱,各种条件都比他好。最重要的是,特别惹人怜爱。”   “对了华姐,我要出门几天,店里又要麻烦你了。”   “店铺你不用操心,只是你要去哪里?”   “L市。”   周晓晓撕下一页便签,写上了一行地址。   那是一个岛屿城市,从周晓晓所在的城市过去,要坐上数个小时的飞机。   周晓晓凝望着这个地址,这是那位穿越了多年的前辈,建国大长公主留给她的信息。当时,公主嘱托她若有回到现世,去替她看一看留在现世的亲人。   这是我现在唯一的线索了,希望有用。   周晓晓在心里说。   ………   夜间。   俞行知早早熄灭烛火,   解落衣物,闭上双眼。   仰卧于床榻之上,有些紧张的期待着。   不多时,果然有一只柔嫩的小手,轻轻抚摸他的面孔。   一个熟悉的躯体,依偎到他身侧。   “晓晓。”俞行知闭着眼睛,轻声唤道。   他感到有一个柔腻的指端,在他胸膛轻轻划拨。   慢慢写出“是我。”二字。   “晓晓,你过得好不好?”   好。   “你如今身在何处?”   家,娘家。   “你有家人,你有哪些家人?”   父,母,弟弟。   “他们待你可好?”   好。都很爱我。   “你……还不回来吗?”   那手指停顿了一下,慢慢写到:   暂时还回不来。   “……”   我在想法子,你着等我。   “你的家人知道我吗?”   见过你的画像。   “他们……同意我们在一起吗?”   都喜欢你,觉得你好看。 第40章   周晓晓独自来到L市。   这是一个海边的小岛城市。   气候宜人,生活节奏缓慢。   周晓晓照着那位大长公主留给她的地址,找到一栋坐落在林荫小道边上的小洋楼。   这大概是民国时期留下的建筑,经过现代的加固翻修,既流露出一种厚重的文化底蕴,又带着特有的低调奢华。   院内,开得正盛的蔷薇花,大朵大朵的从古朴的围墙上探出头来。   这是那位公主曾经的家。   只是两个世界时间流速如此混乱不同。也不知现在里边是何情境。   周晓晓仰头望着墙头那些摇曳着的花朵。   想起在遥远的时空中,初见那位公主殿下,她正是静坐在这样一个蔷薇花盛开的院落里。   那位殿下,虽然身份尊贵,事事如意,但依旧思念故乡的亲人,想必她心中总是有着那么点遗憾的把。   周晓晓上前敲门。   一位面目慈和,满头银发的年长女士出来应门。   “你找虾米人?细姑娘?”   周晓晓愣了一下,这位女士和那位公主殿下,在眉眼之间很明显的有着几分相似。   “您好,婆婆,这里有没有一位叫做程千叶的女士?”   “莫有呢,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啊。”那位婆婆和蔼地笑了:“我家是姓程,但家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我只有一个儿子叫程千落。”   此时一辆豪车,经过她们身边,开进了院落里去。   车窗落下,露出了一张和建国长公主几乎一模一样的男性的面孔。   车门打开,一位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鼻梁上驾着一个无框眼镜,很有些成功人士气质的青年男性,从那车上下来。   他的年纪只在三十出头,还很是年轻。   那位婆婆介绍道:“那就是我的儿子。”   ……   周晓晓告辞出来,她感到一片迷茫。   地址和人物都没有错。   但是却没人知道程千叶这个人。   正疑惑的走着路。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住她。   “请稍等一下。”   她转过身,看到刚才那位婆婆的儿子追了上来。   他来到周晓晓面前,扶了扶眼镜,沉默半晌,   “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我的双胞胎妹妹?”   周晓晓惊讶:“程千叶?你的妹妹?”   “终于,有人和我一样记得她。”那男子似乎长出了一口气,“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可以吗?”   周晓晓和程千落对坐在一家海景咖啡厅内。   这里的环境很清幽。   从落地的玻璃窗外可以看见浩瀚的大海,听见那涛涛的海浪声。   程千落搅动杯中的咖啡,似乎陷入了久远的沉思当中。   周晓晓试探地开口:“长……额不……千叶她是你的妹妹?”   当从年纪来看,那位大长公主足够做他的母亲。   “我的名字叫程千落,我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叫程千叶。”   程千落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一般。   “落叶落叶。是我当海员的父亲,给我们取的名字。”   “我和妹妹从小感情就很好,她性格很活泼,经常喜欢穿我的衣服,模仿我的声音,扮成我的样子去和别人开玩笑。时常都无人能够识破。”   “可是有一天,千叶突然失踪了。”   他把十指插入头发中,抓乱了整齐的发型,   “不,不是失踪。她消失了,不论是父母,还是朋友,突然就没有一个人,记得她的存在。”   “家里,学校,单位,到处都找不到她的痕迹。房间里没有她的东西,照片上没有她的影像。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过她这个人。”   “她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周晓晓问道。   程千落伸出手,勉强喝了一口咖啡,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我失态了。”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   “请问周小姐,是在哪里有见过千叶吗?”   周晓晓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也是机缘巧合,在一场很奇特的际遇中碰见她。我只能告诉你,她一时回不来,所以嘱咐我到这里来看一看你们,看一看她的家人过得好不好。”   “不,不,我相信你。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一度以为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周围没有一个人记得她,没有一丝能证明她存在过的痕迹。可是我确实有一个血脉相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孪生妹妹,她那么鲜明的活在我的记忆里。”   程千落把眼镜戴上,恢复了一个成熟男人应有的冷静,他用他那双和大长公主一模一样的眼睛,温和地望着周晓晓。   “谢谢你特意前来带给我她的消息,你解了我心中多年的疑惑。我只想问一问,千叶,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   和程千落告别后,周晓晓坐上了返程的飞机。   看着窗外层层云海,周晓晓感到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加迷茫了。   她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次回去,可能就和千叶一样,永远回不来了。   父母亲人也许都会忘却自己,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我要放弃哪一边?   舍得吗?   周晓晓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界。   她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家里的玄关亮着一盏温暖的小灯。   只要她还没回家,不管多晚,母亲都会为她留这么一盏小灯。   她一进门,弟弟周子思就跳了出来,一把将她拉进了自己的卧室。   “卧槽,老姐你是不是疯了?你干嘛给我卡上打那么多钱?”   “不是给你的。先寄你卡上一段时间。”周晓晓白了他一眼。坐在他对面,伸手摸了摸弟弟那乱糟糟的脑袋,“那可是我的全部身家,你别给我乱花了啊。”   “老姐你是怎么了?总觉得你最近怪怪的。是不是因为薛春建?”周子思跳了起来,“薛春建那个混蛋,要不是他关在牢里,我非得把他捅上十个八个窟窿给你出气。”   周晓晓笑了:“子思。你长大了,成熟一点。别再说这么意气用事的话,以后父母和姐姐还要靠着你呢。”   “老姐你有事,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我是有事,我谈恋爱了啊。来,我给你看你姐夫画像。爸妈都看过了。”   “哇靠,这么帅吗?不不不,肯定是你给他加了十层滤镜,美化成这样。我要面对面看真人。”   ……   此刻在俞行知的书房。   程时照,程时琪,俞行知三人,屏退下人,屋内议事。   程时照敲着桌子道:“子规你在发什么愣,你看你那一脸傻笑,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俞行知回过神来:“表哥见谅,我走了一下神。”   程思琪哭丧着脸道:“俞五哥,嫂子的那病该不会传染把,你最近老是坐着坐着自己就笑了。我怎么觉得你比前些时日看着更瘆人了。”   程时照在他头上扇了一下:“胡咧咧个什么,先管好你自己,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同那些商贾之流来往,特别是那些往返于辽国同我国之间的胡商,保不齐里面就有契丹的探子。”   程时琪捂了一下脑袋:“可是那些老合们走南闯北,见识广博,听他们聊各地风物人情甚为增长见识。最近契丹那边又有异动吗?我大晋不是刚同他们开了边市,恢复了贸易吗?”   “那些蛮子寡廉鲜耻,狡诈凶残。吃了一次败仗,表面和我们大晋握手言和,邦交往来,实着依旧一肚子坏水。近日京都似乎多了不少契丹密探的行迹,不知蛮子又打什么鬼主意,不可不防。”   俞行知:“圣上令我协同京兆尹联防京都治安,也正是因为此事。”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   俞桐进门,“回五爷的话,娟子姐姐方打发人来,说夫人那边一切妥当,已经就寝了,让五爷不必担心。”   俞行知回复:“你去告诉娟子,照顾好夫人,我即刻就来。”   俞桐告退。   程时照突然想起一事,皱着眉头说:“子规,你当年好端端的在京都街头行走,却被那林秉仁掠劫到蜀地,我总觉得此事甚不对劲。非有内鬼不可为之。你有没有好好排查一下府中上下?”   俞行知沉声道:“自我逢那劫难,父亲和大哥如何不震怒,几将整个国公府翻了一遍。确有查处了几个走漏我行踪的下人。余者倒是不曾发现。”   夜深人静,   俞行知卧于床榻,周晓晓同他相拥相依,沉默无言。   俞行知察觉出周晓晓情绪异常。   “晓晓?你今日是怎么了?”   周晓晓摸了摸他的脸,默不作声。   俞行知敏感地发觉事有不对。   “晓晓,又有什么事?你不告诉我?”   周晓晓拿手指在他的胸膛画了画。   慢慢写出两个字:无事。   俞行知叹了口气,用温和却认真的口吻说道:“晓晓,你曾经和我说过,我们两要并肩同行,相互扶持。我,虽然没有你这么坚强,但我也不是一个软弱的男人。你若有难事,当说与我知。”   那手指在他胸膛转了几个圈圈。   慢慢写出字来:行知,大长公主在哪里?   “长公主殿下云游在外,未曾回京,你可是要问询她回来的办法?”   我,找不到回去的办法了。   俞行知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晓晓,你且不要心急。我们眼下能日日这般相聚,已经很好。我们一起努力,两边寻找,相信终有一日,能找方法,让你我夫妻得以团聚。我着人打探大长公主的消息,一有回音,就告知于你。”   那指端写出一行字迹:大长公主和我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若见到公主,告诉她,我见到她的家人了。她的家人,都很好,她的哥哥十分想念她。   俞行知突然有些害怕,他察觉出晓晓对家乡和亲人的依恋不舍之心。然而,他并没有其它办法。   他翻过身,紧紧地拥抱着心爱的人,疯狂地亲吻她。   对不起晓晓,我不能同意你留在家乡,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第41章   俞行知近日负责京都安防布置,显得有些公务繁忙。   他把白日里照顾周晓晓的责任,细细托付给娟子以及周晓晓院中的贴身丫鬟晓荷等人。   一日,娟子等人正在院子里陪着周晓晓晒太阳。   听到俞桐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   周晓晓的大丫鬟晓荷前去应门,看见俞桐正在门首处探头探脑。   晓荷笑道:“桐哥儿,又来找你的娟子妹妹么?”   俞桐摸了摸脑袋,将手中一个精美的食盒递上前去,笑着说:“晓荷姐姐又打趣我,侯爷今日在杏花楼和同僚们吃酒,见着一道果木烤鸭,做得甚是美味。想起这是夫人喜欢吃的菜,特特打包了一份,叫小的送过来给夫人尝尝呢。”   一院子的丫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说话。   “侯爷待咱们夫人真是太用心了。”   “夫人的命真好,便是在病中,也能这般日日挂在侯爷心尖上。”   俞桐轻轻拉了拉娟子的衣袖,娟子跟着他跨出门外一步。   “桐哥找我有事?”   门外候着一个府中日常采买蔬菜的粗使婆子。   她推着一辆独轮小车。上面放着一个装运蔬菜的木桶。   娟子依稀记得她是俞桐家的亲戚。便冲着她点了点头。   俞桐从车上提下一提蒸笼,   “这是杏花楼的汤包,皮薄汁多,我想着妹妹你喜欢吃,特意连笼子一起买来。趁热才美味,你拿进去和诸位姐姐一起尝一尝。”   娟子因日日跟在周晓晓身边,和俞桐时常照面,很是熟悉。   加上俞桐处事圆滑,身性活泼。   他也不嫌娟子肥胖。在娟子面前素来小意殷勤,时常带一些外边的美味小吃来讨好她。   一来二去,两人之间便有了那么点意思。   娟子面色微微红了一下,接过汤包,扭头进去了。   一院子的姐妹,一面嘻嘻哈哈的打趣她,一面打开那一笼笼的蒸笼。   只见里边蹲着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包子,热气腾腾的,十分可爱。   于是众人都举箸分食了起来。   晓荷吸了一口包中的汤汁,着实鲜美,皮薄弹韧,味道可口。忍不住又吃了一个。   突然间她只觉天旋地旋。   听着耳边有人在喊,   “怎么这桌子椅子好像在转?”   “姐姐们,我的头好晕。”   晓荷心道一声不好,却控制不住的手脚发软,晕厥过去。   俞桐和那个粗使婆子推着车子跨进门来。   随即关上大门。   娟子体力好些,未曾彻底昏迷,瘫在地上,只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俞桐。   那婆子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这个丫头看到你了,要不要?”   俞桐看着地上的娟子,轻声说:“罢了,此次我的身份断是藏不住了。只能和你一起离开。不必多造无谓的杀孽。”   那婆子点点头,二人扶起周晓晓那呆滞的身躯,让她坐进木桶,在她头上堆些菜叶,盖上桶盖,悄无声息地混出府去。   却说周晓晓这边在现世,找不出回古代的头绪,   无计可施,只能垂头丧气,乖乖回工作室上班。   这天正走在路上,一束艳丽的向日葵,又捧到她的面前。   周晓晓看了一眼来人,无奈道:“陈警官,死缠烂打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陈炜潘向前跨了一步,微微挡住周晓晓的去路。   他身高傲人,宽肩窄腰,相貌英俊。   被他这样自上而下,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不少女性都很快就折服在他张扬的男性魅力之中。   所以多年来,他在情场上一向游刃有余,   但这一次,他心中响起了不自信的鼓点。   眼前之女人,昂着一张描画精致的小脸看着她,一双琥珀似剔透的眸子中,充斥的是忍耐,疏离,请你离开。   陈炜潘有点难受,“学妹,我就有这么差,你连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我。”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不,那只是你拒绝我的借口,你根本没有男朋友。不说你身边没有叫俞行知的人,就是我们整个市,叫这个名字的只有三个,一位已经80岁了,一位45岁是个收废品的,还有一位只有12岁。你的俞行知是谁?”   那双眸子冷了下来,带了点寒意,“滥用职权了啊,陈警官。你这样有点过了。”   周晓晓不想继续纠缠,错过身体,打算离开。   “等一下,晓晓,”陈炜潘退了两步,诚挚的恳求,“我是认真的,你给我个机会,我们从朋友开始做起。好不好?”   周晓晓笑了一下:“你有一个方面不达标。”   陈炜潘挑了下眉毛。   周晓晓转了转自己白皙的手腕,“想做我的男朋友,有个首要条件,至少要能我手上走得过十招。”   陈炜潘满脸黑线,哑口无言。   周晓晓挥手告辞,余光瞥见陈炜潘身后走过来几个男人。   这几个身上隐隐带着杀气,让周晓晓背上的寒毛竖了一下。   她正要出声提醒,两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二人。   周晓晓并不认为自己锻炼了几个月的身体,可以和现代化□□对抗。   她毫不抵抗,异常顺从的和陈炜潘一起被押上了一辆商务车。   两人被粗暴地推进了一间空旷的仓库中。   仓库的地上躺着三名身穿警服的男子,他们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双手大拇指被细钢丝勒住,嘴上贴了黑色的胶带。   其中一人,头上流血,昏迷不醒,地上留着一道拖行过后,鲜红血液留下的痕迹。   陈炜潘心中沉了下来,这次专案组的成员,除了上级特派下来的领导,主要骨干都被抓了。什么人干的?   他抓紧观察了一下环境,这些人很专业,选的这个仓库层高7米左右,窗户都既高又窄,仓库四周摆放着汽油桶,地上还倒了不少汽油,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味。   即使总部及时发现情况,救援行动也很难展开。   而且楼上时时传来小孩的跑动嬉闹声,不是一个托教班,就是一所私人幼儿园。   环境对于救援十分不利,必须想法子自救。   此刻仓库的夹层楼梯上走下一人。   此人身材消瘦,甲字脸,倒八眉,一脸阴郁。   周围的马仔看到他都喊他“倦哥”。   “倦老八,竟然是你!”陈炜潘怒道。   “陈警官,想请你来不容易啊。”倦老八站在楼梯口,用夹着烟的手指指着陈炜潘,“我已经很给你面子,巡视组一下来,我们还不够收敛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放我们兄弟一马?”   “你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开赌场,卖毒|品,难道就没想过终会有伏法的这一天吗?”   “你既然不识好歹,那也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就算是鱼死网破,我至少也要拿你们给我垫背。”倦老八恨声道。   他看到陈炜潘身侧探出一张打扮精致的女人的小脸,   那个女人怯怯弱弱地对他点头哈腰:“倦……倦哥,这些不关我的事,能不能让我先走?”   “怎么多了个女人?她是谁?”倦老八道皱眉:“牢里传来消息,之前光头几个被一个女特警打趴下了。那个女警呢?”   边上有个留着小胡子,绰号叫胡阿三的凑过来说:“不知道啊,也不晓得哪个特警支队的人,身手那么了得,一直没打听到。”   又有一小弟道:“倦哥,这个是陈警官的马子,一家外卖食品店的老板娘。我们遇到时陈警官正给她送花呢。时机很好,路上没人,地点也偏僻,兄弟们就动手了。怕她报警,只好一起带来。”   “不是不是,我不是他女朋友,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放我回去,我绝对不报警,什么也不说,我发誓。”   陈炜潘本来打算说的话,被周晓晓噼里啪啦给抢了,都不知道要接什么。   只好干巴巴的来了一句:“此事与她无关,不要牵连普通人。”   倦老八哼了一声,抓住周晓晓的衣领子,一把将她推在地上,“急什么?既然来了,就让弟兄们好好招待一下,也好让陈警官高兴高兴。”   周晓晓倒在地上,不知是不是之前捆着双手的绳子没捆紧,竟然松脱开来。   然而她娇娇弱弱,一手小手紧紧抓住衣服的领子,瑟瑟发抖,倒在人群中间,因此没有人在意绳子的问题。   只听见她惊声道:“不……不要,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那些个混混见这女人胆子如此之小,哈哈大笑:“妞,哥哥们还没想对你做什么,你这副样子,好像我们不做点什么都不好意思了,哈哈哈。”   周晓晓缩在地上,楚楚可怜,不停向后面挪动。   拼命摇头,“别过来,别过来,雅玛爹!”   几个男人哈哈大笑,朝着她围了过去。   陈炜潘大怒,无奈双手被紧束在身后,只能对倦老八吼道:“有什么事情冲我来,不要碰她!”   倦老八把他踹倒在地,“陈警官!你难道还以为我倦老八真的是请你来做客的?”   胡啊三上前,一脚踩在陈炜潘的胸口,手摸着胡子猥琐地笑道:“陈警官,可惜你这身材太高壮了些。不是我的菜。不然我胡阿三倒是真的可以冲你来,哈哈。”   陈炜潘开口骂道:“死基佬!”   腹部被重重踩了一脚,内脏剧疼,说不出话来。   倦老八在一旁冷笑着说:“老胡,你今天如果能当场办了陈警官,我给你发奖金,这个数!” 第42章   冠军侯府今日气压低沉,一众下人噤若寒蝉。   侯爷最为紧张重视的侯夫人,居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的被劫掠出府,不知所踪。   夫人起居院落内的丫鬟,被侯爷身边的一个小厮,使计施麻药放倒。   众人发现之时,只见院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   唯有夫人不见踪迹。   侯爷的嫡亲长兄,国公府的世子爷俞行勇,和表哥燕亲王程时照,都脸色阴沉的接踵而来。   一进府不待通传,急匆匆地直奔侯爷的书房而去。   程时照一跨进屋,开口便道:“子规你且莫要惊慌。”   却见俞行勇,俞行知两兄弟坐在桌边,齐齐抬头看他。   俞行知面色铁青,但神态沉稳,并没有想象中慌张的模样。   程时照咳了一声,坐了下来,他发觉自己才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   此刻他心中像火烧一样焦躁不安。   俞行知沉声道:“晓晓出事了,我不能慌,如果我慌了,她怎么办?如今刻不容缓,还请表哥和大哥静下心来,为我谋划一二。”   俞行勇拧着眉头,对侍立一旁的娟子道:“你把当时的情形,详细道来。”   娟子方才被众人救醒,以凉水泼面。勉强挣扎起来。头发上湿漉漉的还挂着水滴。   她眼圈通红,两只胖胖的小手紧紧拽着衣角。   然而她知道时间紧迫,强忍着没有哭,详细地把自己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俞行知展开桌上的一封书信,众人一看,信上书有几行字,   冠军侯俞行知台鉴:申时三刻,约君于城外十里亭赏秋,多年不见,思之甚深,恐君不至,特邀夫人先行。   若延时一刻,卸夫人一臂催之,逾两刻,断双足。   欲全夫人性命,君当孤身前来,勿失勿忘。   兄秉仁翘首专盼。   程时照擂了一下桌子:“俞桐跟在你身边多年,怎么想到他竟是林家早年安插的细作。”   俞时勇挥手让娟子退下,方才说话:“林家竟如此阴毒,这般多年谋划,突然发难,真是防不胜防。据我方才遣人粗略打探,他们此次行动迅速有力,布置严密,人手众多。府内有细作行动,府外有高手接应,得手之后迅速乔装出城。不像是林秉仁这个亡命之徒一人所为。他身后似乎隐隐有契丹人的影子。对了五弟,俞桐可知弟妹的来历?”   “此事我一直很小心,除了两位哥哥和父亲,并无他人知道晓晓出身林府。俞桐也只以为晓晓是沿途中无意于我相遇的女子。”   程时照道:“若是林秉仁一人所为,必为复仇而来,此事倒难办了。若是有契丹人在幕后,他们别有所图,却还有一二可周旋之机。”   “时间紧迫,为保晓晓平安,只能由我先行前去。”   “万万不可!”   俞行勇,程时照齐声阻止。   俞行勇道:“五弟,不可意气用事,此事需得仔细筹谋。大哥我……”   俞行知打断他的话,“大哥,城门到十里亭之间,乃是一片荒地,来往行人一览无余,毫无藏身之处。林秉仁性情暴虐,我不能冒险这个险,让晓晓有失。他们想要的,应该只有我。我去了,才有机会保晓晓一命。”   “不可能!我绝不会让你去干这种蠢事。”程时照怒道。   “两位哥哥,我自然也不肯白白送命。”俞行知抬起头来,“我请你们来,正是请你们相助于我,不是请你们来阻止我。时间无多,我意已决,还请先细听我的计划。”   ……   城外十里亭,俞行知孤身赴会。   亭内等着一人,乃是俞行知先前的贴身小厮,俞桐。   俞桐看着自己随侍多年的主人,一步步登上台阶,走到面前。   在那人灼灼目光的下,俞桐不由羞愧的避开了目光。   “五爷,你果然爱重夫人,自己一个人,就这么来了。”   俞行知看了他半晌,缓缓道:“夫人呢?”   “五爷放心,小的未曾对夫人无理,五爷想见夫人,就随我来吧。”   俞行知二话不说,骑上马,跟随俞桐,七拐八绕,行了数里地。   行至一寂静无人的野径,道上弹起一条拌马绳,将俞行知拌下马来。   两侧荒草从中涌出十来个壮汉,一拥而上,把俞行知捆翻在地。   俞行知被推挪到附近一所毫不起眼的民房,进得院中,只见屋内走出数人。   当先一人,虽然身着汉人的服饰,却浓眉阔眼,身型高壮,不似汉族血统。   近得前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契丹名将,耶律休哥。   其后跟随一人,那人满脸拧恶之色,却是一直逃亡在外的林秉仁。   林秉仁看到俞行知,桀桀阴笑:“俞五爷,想不到吧,咱们又见面了!”   俞行知道:“我夫人呢?你们既已抓到了我,还请不要为难她一个病弱的女子。”   林秉仁掐住他的脖子:“你还有空考虑别人,先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吧。我的父亲,母亲,弟弟全都死在你们俞家人的手中!我必要你生不如死,让你像狗一样趴在我弟弟墓前,痛哭流涕,苦苦忏悔!”   “我本以为,你我二人只是立场政见不同。如今一见,竟想不到你是个变节投敌,卖国求荣之徒。”   林秉仁手中用力,掐得俞行知白皙的面庞上青筋爆出。他一把将俞行知掼在地上,撕开他的衣物。   耶律休哥阻止住他,“此人虽是我战场上的仇敌,却也是我耶律休哥敬佩的将领。在我们大草原上,对于他这样至情至性的汉子,即使是敌人,也只可取他性命,却不能这般折辱于他。何况,他的命我还有用。”   林秉仁脸上肌肉抖动,许久方才退开来,低头称是。   俞行知剧烈咳了一阵,哑声道:“耶律将军,请你放了我的妻子,她只是一个失了神智的女子,定不会泄漏你们的行踪。”   耶律休哥低头看他:“俞将军,我虽敬重你的本事。但林先生投靠于我,就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为了你,寒了朋友的心。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   说完,他转身离开,吩咐随从:“收拾东西,即刻离开。烧掉这里,不要留下任何我们契丹的痕迹。”   俞行知看着林秉仁的下人从屋内推出一个女子,那女子神情呆滞,如提线木偶,任人推挪,正是自己失了魂魄的妻子,周晓晓。   俞行知挣扎着想要过去,却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林秉仁抽出一柄解腕尖刀,抬起周晓晓的下巴,用那尖刃抵住周晓晓雪白的脖子。   神情扭曲地拧笑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谁吗?初时,我确实没认出她。但机缘巧合,上天给我手刃仇人的机会。我老宅的一个管家,恰巧见过她。又想起的她的出身。不知俞五爷当时只顾着逃命,是否还记得。”   林秉仁推出一人,那人缩手缩脚,点头哈腰。   俞行知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周晓晓夜入林府,杀死林秉直,把他背出来的那个晚上。在林宅中撞见的那个管家,福瑞。   此人当时被周晓晓蒙混过去,想不到他记性良好,多年时间,竟还将周晓晓认了出来。   林秉仁咬牙切齿,“我召集府邸旧人,观察许久,才知道这个女人,竟然是我林家别院那个疯疯癫癫的烧水丫鬟。她从小在我府上装疯卖傻,却狼心狗肺,不知感恩。趁着无人留意于她,竟然助你逃脱,还害了我弟弟秉直的性命。”   “如今,我让你也尝一尝我当初面对弟弟尸首的滋味!”   俞行知感到心凉了下去,他颤抖着道,“不,住手……不要!”   那刀尖划开洁白的肌肤,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   俞行知疯狂挣扎,却被人狠狠地将脸按在地上,红色的血液从他眼前的地面蜿蜒流过。   他感到世界陷入一片深红之中。   不!她不会死!   她和别人不同!   她说过她不会有事的!   她一定还能回来找我!   俞行知在心中反复呐喊。   他紧守着心中着仅余的一点点希望。   就像在狂风骤雨的黑暗中,紧守着那仅有的孤灯。   有着这一点摇摇欲坠的光明,才让他不至于陷入疯狂的深渊。   ……   林秉仁命人将俞行知押上马车,一把火烧了屋院,连同倒在院中的那具尸体。   一行人马,乘着夜色,悄然离去。   无人发现,夜幕中那烧灼火焰,奇异的幻化出点点金色的蝴蝶。   幻蝶展翅,聚散冥空。   烈焰之中现出凤凰的神态,   神鸟鸿鸿于飞,噰噰清鸣一声,消失于天际。   ……   却说在现世,陈炜潘看着那胡阿三向自己越逼越进。   心中一片惊恐。   胡阿三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张着一口大黄牙,猥琐的笑着:“仔细一看,陈警官长得还挺清秀的,你们做这警察的,天天锻炼,小腰想必特别有力。这么想来,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啊。”   陈炜潘:“你,你不要乱来。”   “能做陈警官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胡阿三的荣幸,哈哈……啊!”   那公鸡一般的笑声嘎然而止。   一双白皙的小手从他身后探出,飞快地掐住他下巴,迅速一掰。   只听见咔嚓一声。这个猥琐的男人永远失去知觉。   情况危急,战力不足,周晓晓使出的都是都是杀招。   这个身体毕竟比不上周杜鹃那么强韧。她感到在剧烈的爆发之下,手臂微微颤抖。   周晓晓放下缴获的□□,弯腰去解陈炜潘的绳索。   却听见陈炜潘大喊一声:“倦老六,你干什么!”   周晓晓回头一看,只见方才已经放倒的倦老六正从地上爬起身来,打燃了手中一个打火机。   倦老六嘶喊道:“一起死,一起死,同归于尽!”   那火焰在空中划出一个幅度,落在汽油滩上。   瞬间熊熊火焰四窜开来。   糟糕,太大意了,我的力道还是太不足,竟然没有彻底放晕他。周晓晓心中咯噔一声。 第43章   仓库四周倒满汽油,火焰一触即燃,迅速的朝四面蔓延开来。   周晓晓飞快的解开陈炜潘和其他警员身上的绳索。   警队精英们还是十分给力的,他们很快控制住倦老六。   几人合力破开高处一个窗户,搭起简易的人墙,众人相互协助,逃出险地。   周晓晓在行动中给这些警员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们心中暗暗诧异。   陈队带来这位女士,看起来一副娇弱柔美的模样。   爬人墙的时候,却见她身手敏捷的一个助跑,几步蹬上人梯,轻轻松松便攀上了那五六米高的窗户。   随后还倒挂下来,帮着他们把受伤的同事拉拽了上去。   这位肯定不是普通人。   陈队面子真大,不知从那个特警支队借来这么厉害的一朵警花,及时化解了这次险情。   众人方脱离险境,就见着那仓库内的火势已经不可抑制的熊熊燃烧了起来。   糟糕的是,仓库的楼上是一家小型私人儿童托教中心。   此刻浓烟火势滚滚直上,封住楼道出口。   幼教老师们已经发现了火情,正手忙脚乱地打开防盗窗的安全门,把小朋友一个接一个从窗户丢下来。   许多附近的居民汇聚过来,在底下拉起床单,布垫,帮忙接住孩子。   虽然是二楼,但因为一楼是挑高七米的仓库,   所以实际有三层楼高。   小朋友们吓得哇哇大哭,很难配合,出口又小,人数众多,情况变得十分危急。   一个老师找来扳手,想拧开防盗窗的螺母。   可那螺母年久生锈,半天拧不动。   路边的行人抓住陈炜潘的衣袖,“警察,警察同志,快救人,救孩子啊。”   陈炜潘还未说话,就看见周晓晓一个蹲身,助跑几步,双腿在墙上一蹬,   壁虎一般游窜而上,揉身抓住栏杆,翻上了托教中心的防盗窗。   她抓住一个的小男孩衣领,   这个男孩扒拉着出口,吓得哇哇大叫,死死不肯松手,   堵得后面的人更出不来。   周晓晓一把将他扯下来,向下一抛,楼下众人接住了他。   周晓晓自己扭身钻进安全门去了。   “快,报火警!找楼梯!我们也上!”陈炜潘吩咐同事。   他心中很焦虑,   那火势冲天而起,浓密的黑烟已从托教中心的窗户溢出。   周晓晓抢过老师手中的扳手,三下五除二拧下几个螺母,   一脚把整个防盗窗的栏杆踹下楼去。   几个老师齐心协力。抓起孩子就往楼下丢。   大量的浓烟冲进了二楼,室内的泡沫棉垫都燃起了火焰。   最后的几个孩子下去了。   老师们一咬牙,一闭眼,也从楼上跳了下去。   “晓晓,你快下来!”陈炜潘在楼下喊道。   周晓晓站在窗口,最后检查了一眼室内,看看有没遗漏的小孩。   突然她看见一个很神奇的景象,   火光中明晃晃的竖着一道奇特的金色裂缝。   那异常耀眼的光边,像一个竖着的眼睛正缓缓撑开来。   里面扭曲地显现出另外一个世界的情境。   周晓晓透过那晃动的界面,   依稀看见一个破旧的院子。   在院子中间,俞行知拼命挣扎,两个高壮的男人正把他死死按在地上。   周晓晓不由得跳下窗台,向着那裂缝走了两步。   楼下传来陈炜潘拼命地吼叫声,   “晓晓!周晓晓!你干什么!危险!快出来!”   她踌躇了一瞬,回身向窗外。   却听见那界面中传出俞行知撕心裂肺地喊声,   喊的正是她的名字,   “晓晓!晓晓!”   周晓晓猛地回过头,向着那离奇的光圈走去。   她的手刚一触到那金色的光芒,   裂缝中便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   将她整个人拉了进去。   周晓晓眼前亮起赤目的光芒,   周身陷入一片灼热之中。   ……   等周晓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在一片焦黑的废墟内,   所处之地燥热难挡,蒸腾着袅袅白烟。   自己的全身,像是被碳化过了一样,黑漆漆的一片。   轻轻一碰,黑色的表皮噼里啪啦剥落下来,露出里面洁白的肌肤。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什么情况?   周晓晓感到自己懵住了。   她离开那座被烧毁的小院。   趁夜深,摸进一户农家的院子里,顺了一套女子的衣裙。   展开一看,果然是古装。   我,我回来了么?   周晓晓又惊又喜,她来到一条小溪边,就着月光,哗啦啦把自己洗白了。   在水面上一照,月光粼粼的溪水,依稀映出一张白皙秀气的面孔,是自己本来的面貌。   只是此刻的身体,充沛着旺盛的精力和强劲的力道。   似乎又和杜鹃一样。   不管怎么说,回到古代了。   去找行知把。   周晓晓拍拍自己的脸。   对了,行知,行知出事了?   ……   此刻,在那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小院。   程时照和俞行勇,带着一队人马,面色阴沉地盯着地面。   一片焦黑的土地上,独独留出个人形的空白。   郭素人上前查看后回禀,“回王爷,此处先前应躺着一具尸体,身量不高。”   他顿了一下,还是客观的说出自己观察到的结果,“此人四肢没有蜷缩,想必是先遭遇杀害,再被焚尸。火灭后,尸体被人移走,才能在烧黑的地面上,留出这样一块人体的痕迹。”   敌人应该不会把自己人的尸体留在院中烧毁。   那么这里曾经躺着的尸体,就很有可能是……   程时照和俞行勇交换了一下眼神。   心中具是一沉。   不是五弟,俞行勇在心中想,   但却很有可能是弟妹。   若是弟妹不幸遇害,死在五弟面前。   那对五弟的打击也太大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得住。   程时照心中微微刺痛,他不敢多想,开口道:“子规那法子,到底管不管用,我们确定不会跟丢吗?”   “那些契丹达子十分狡猾,他们行动迅速,行迹隐蔽,本来确实不易追踪。”   俞行勇摸着牵在身边的一只黑色猎犬,“幸好五弟在身上携带西域特供的蜜萝香,此香愈久弥香,所经之处,香味凝而不散。最为独特之处是,寻常人闻之不显,但特训过的猎犬却能寻觅它踪迹。是我俞家军谍探专用的独门秘技。”   俞行勇向远处凝望,“我已命人小心跟踪,只是那些人十分警觉,五弟又在他们手上,我们不宜逼之过紧,以免打草惊蛇。”   此时,草丛中传来一声清冷的女声:“行知在谁手上?”   程时照大吃一惊,什么人潜伏到了这么近的地方,自己这边竟无一人发现。   随侍的军校们齐齐拔出腰刀,暴喝道:“什么人!出来!”   荒草分开出,走出一个女子。   那女子肤色雪白,乌黑发亮的直发,湿哒哒地披在身后,   她穿一身肥大的衣裙,赤着双脚,   从狐火虫鸣的深夜中走出,   直叫人疑作是精魄鬼物。   “是我啊,殿下,大哥。”那女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似乎有些苦恼地说,“我是晓晓。”   程时照看着那熟悉的眼神,熟悉的动作和语气,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之上。   惊疑道,“你……你胡说。”   俞行勇打断他,“你说你是弟妹,如何自证?”   “怎么证明呢?”周晓晓歪了一下脑袋。   “对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对程时照道,“在凤翔,那天只有我们两个,你对我说过,国公府没什么好,你府上的王妃……”   程时照一把捂住她的嘴,满面通红,扭头对俞行勇道:“大……大哥,她可能真的是弟妹。”   ……   一间昏暗的水牢,   半池浑浊的污水,四面潮湿的高墙,   顶处一扇极小的天窗,将一道微弱的光束投在漆黑的水面上。   光束中起伏飞扬的尘埃,大概是这阴冷的牢房中唯一生动的事物。   俞行知半身泡在浑水中,被铁链束缚在一根粗木桩上。   他面色青白,嘴唇干裂,目光呆滞的凝望着水面上那一小束光线。   一个老狱卒打开牢门,从湿漉漉的阶梯上下来,   手上端着一碗清水,一个馒头。   他在池边蹲下,递过馒头,举在俞行知口边。   俞行知就着他手,机械地咬了两下,闭目缓缓摇头。   那狱卒劝道:“俞将军,你还是多吃几口吧,你这样不吃不喝,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几日。”   见他闭目不言,那狱卒只得叹了口气离开。   俞行知紧闭着双目,   晓晓,自那之后,你都不曾来找我。   你,是不是已经……   他的脸上滑落一滴清泪,滴在黑沉沉的水面上,荡出一圈圈波澜。   一个柔软的双唇,轻轻吻在他的脸上,吻去他的泪痕。   俞行知猛地睁开了眼睛,胸中涌出了无限欣喜。   他对着空荡荡的水牢,哑声喊道:“晓晓,晓晓,是不是你?”   空阔的牢房发出嗡嗡的回响,无人回应他的问话。   然而一个又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他干裂的唇上。   将他最为渴望的答案,深深刻进了他的内心。   抚慰了他几欲崩溃的身心。   他眼中的热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一滴又一滴的落于水面,溅起水花。   “晓晓,晓晓,你没事。你没事!”   他感到一个柔腻的手指,在他胸前轻轻写出几个字。   忍耐一下,行知,等着我。   我回来了。 第44章   周晓晓从睡梦中醒来,   打从穿越回来,这几日里,她总是一觉到天明,   再也没有在梦中同行知神魂相交。   周晓晓一度以为此事已再不可为。   谁知方才在梦中,她于恍惚中,来到一个昏暗的牢房,   那个牢房满是污浊的浑水。   行知站在那水中,被人捆在柱子上。   行知,   他在哭。   周晓晓心中涌上怒气,   她翻身下床,披上衣服,   敲开了俞行勇和程时照的房门。   三人围坐在一起。   听了她的转述,   程时照吃惊的问,   “你说看到行知被关在一个水牢中?你怎么看到的?”   “恩,这个我一时解释不清,但我确定他被关在一个水牢里。那水牢应该是设置于地底。在里面可以看见顶上有一个天窗,隐约露出一些地面上假山的形状。”   “此事无需多问。”俞行勇略一抬手,“五弟早言,弟妹自于常人有许多不同之处。今日吾始信之服之。”   程时照看着周晓晓那张完全改变了模样的面孔,   心中想,对啊,她都能死而复生,改头换面的出现在我们面前。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难怪当初大长公主说她,不是此世间之人。   他突然觉得背后有些汗毛直立,   不敢再深想下去。   程时照掏出一张简略的房屋地形图,   在桌面上摊了开来。   “子规此刻想必就被拘押在这将军府。此图乃是那个商人罗通根据记忆粗略绘制。只是此宅院占地广阔,舆图十分简略,根本看不出何处藏有水牢。还需再行勘测。”   三人围着地图,各自思虑起来。   自那日火场相逢之后,三人领着精挑细选出的精英好手,化整为零,一路谨慎的跟寻俞行知留下的痕迹,来到山西太原。   敌人十分警惕,看守严密,不但沿途没有找到稳妥的救人时机。   还几次差点断了线索。   直到了太原,来到耶律休哥的大本营。   耶律休哥等人停下脚步,将行知关押在将军府中,才让他们稍微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这个突破口来自一位叫罗通的商人,   此人长年往返于晋辽之间,做些皮货生意。   他有一位如夫人,名林秋水。   恰巧因些机缘,讨了耶律休哥一个小妾的好,时常进府给府中的太太小姐们带一些精美锦缎,时新玩器。   程时照等人离京时,为防万一,找程时琪整出了一份他所熟知的商贾名录,特别是那些时常往来契丹重镇的汉人商贾。   来到太原之后,俞行勇着人找到罗通,重利加威逼之下,把他网为己用。   “这个罗通靠得住吗?”周晓晓问道。   程时照眯起眼睛,将拳一握,“他是京都附近人士,我已命人,将他的父母、子女具捏在手中,不怕他起什么幺蛾子。”   俞行勇补充道:“商人重利,我应承他,事成之后只要条件相当,优先从他手中采购军需毛料。他只要不傻,当为我等尽力。”   正说着,下人通禀,罗通求见。   那罗通一进门,先趴在地上,给程时照和俞行勇磕了几个响头。   见着两位贵人身侧,端坐着一位容貌秀美的少奶奶,且不管是谁,先团团地一道行了礼。   罗通自打被程时照等人找上门来,   这心中便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   这些人要从耶律大将军府上夺人,无异是虎口拔牙,火中取栗,凶险异常。一个不小心,只怕自己的小命就交待了。   可怜自己是晋国人,家族就在京都近郊。   这两位出手狠辣,家里的父母娇儿皆被这他们捏在手中,   自己是有苦难言,不得不从。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此次能成事,那便是抱上了燕亲王府和国公府的大腿。   这两位大人物指缝间,随便漏点个渣渣出来,也够自己飞黄腾达的了。   都说富贵险中求嘛。   想到这里,罗通不觉又心内痒痒,热血沸腾,恨不得当下剖心明志,一表忠诚了。   “小人打探得消息,这耶律狗贼虽娶得十来房的小妾,但许是造孽太深,生下都只有闺女。唯独正房夫人,育有一位小公子,年方十七。被那耶律休哥,视做宝贝一般。取名就叫耶律阿宝。”   “可惜此人打小便体质孱弱,识不得弓马武技,只养在府中闲散度日,唯有一个爱好,喜那书画丹青,嗜之如命,画中尤爱美人图。小人昨日使唤我那妾室,给他送了一张顾大家女史图的仿画,他看得爱不释手,令我寻觅真迹,择日约见。”   周晓晓闻之,眼中一转,计上心来,侧身对俞行勇道:“世子,那关押行知的水牢,想必守卫森严,攻之不易。但若我们能使计赚出这位耶律小公子,用以交换人质,不知是否可行?”   俞行勇同她对视片刻,点了一下头。   对罗成道:“这样,你安排一下,让你那如夫人带着我这……这位下属,入府一趟,一观虚实。若是择机能将那位小公子诱出府最好,我另派人府外接应。此事无需计较成本,我自拨你千两黄金使用。”   ……   罗成的这位如夫人,姓林,名秋水。   性格机敏,处事玲珑。   自打嫁给罗成为妾,随着夫君走南闯北,   时常在这些契丹贵族家中行走,兜售南方运过来的金贵货物。   多年的经验,让她应付起这些个贵人的太太,显得游刃有余。   渐渐闯出了点名声,日常行走时也稍微得些脸面。   因此虽然年岁渐长,罗成出门在外,依旧并不带旁的美妾,只总是带着她在身边。   然而这一次,丈夫要做的这件大事,却让她惶惶不安。   此刻,她低着头,走在耶律将军府中的小道上,心中砰砰直跳。   而跟在她身边的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倒显得异常沉稳。   这位小娘子穿一件寻常衣裙,手中抱着货物,假扮自己的丫鬟,不急不缓的跟在自己身后。   圆溜溜的眼睛,不着痕迹的四处张望。   显然在默记府中的环境。   有时候,她还和府中引路的丫鬟套近乎:“姐姐,你们这将军府简直像天宫一般,也太漂亮了,我都看花眼了,哎呀你看,那座假山修得可真俊。”   那丫鬟笑道:“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边是前院,将军大人处理公务的军机要地,莫说是你,便是我们也不让随便出入。要是不慎闯入,丢了小命,莫怪姐姐没提醒你。”   周晓晓亲热的拉着她道谢,还在她袖子里塞了一包旺福楼的桂花糖。很快和那丫鬟混得熟识起来。   在她的影响下,林秋水缓缓恢复镇定。   她想起罗成对她的允诺,   如果此事成了,就把自己扶正。   已故的先太太娘家,是不敢得罪那两位贵人的。   想到这里,她心不慌了,腿也不抖了,抬头挺胸,带着周晓晓向着耶律小公子的院子走去。   耶律阿宝翻着林秋水带来的绢画,兴致勃勃。   “迁想妙得,以形写神。这顾大家,不愧是顾大家。可惜只有这一册绢画。”   他一页页翻着那册绢画,突然画册的夹页里掉出一小片白纸。   “咦,这是什么?”   耶律阿宝接着那页纸片,   那纸上绘有一草图,   仅仅勾勒出一个女子的五官,   五官精致异常,栩栩如生。   画师巧用反白的手法绘制出根根卷翘的睫毛,   有种在阳光中纤毫毕现微微颤动之感,   睫下坠一滴清泪,晶莹剔透的几乎要从纸面上滚将下来。   那起光鼻梁,微抿的双唇,   国色天香,楚楚动人的美人,跃然纸上。   “这,这是何人所画?”耶律阿宝又惊又喜,直拉着林秋水的袖子不放。   林秋水看了一眼,貌似不经意地说道:“小公子,此人是咱们城中一个无名画师,姓吴,性格古怪,大家叫他吴怪人。”   “顾大家的仕女图便是从他手上收的,花了奴家好大的力气。这张纸大约是他无意中夹带进来的,他最近说要画什么十美图,家里到处都散着这种纸片。”   “这,这人就在我们城中,快请他前来一见。”   “此人古怪着呢,从不出门应酬。断不肯前来的。小公子喜欢他的画,等他画完奴家给您采买来就是。只是此人画得忒慢,一年两年出不了一副图。”   “不不不,此等圣手,我应当亲自前去求见。”   耶律阿宝的贴身小厮苦着脸道:“少爷,你莫要忘了。老爷近日嘱咐您务必待在府内,严禁外出做耍。”   “你懂什么,爹公务繁忙,我们照旧偷偷溜出去就是。如何能叫爹爹发现。”   林秋水凑上前道:“此人的居所,就在杨花巷,离此只有半柱香时间。小公子若是要去,奴家的马车便停在门外,捎带小公子过去,倒是便宜。”   ……   此刻的水牢内,   林秉仁打开牢门,慢慢走下湿滑的台阶。   看着那水中,捆束在柱子上的俞行知。   他冷笑一声,接过侍从递上的一条长鞭,   那鞭身不知用物的皮料紧密编织而成,   通体乌黑油亮,暗暗流动着异彩。   他将那鞭身一抖,啪的一声抽在水牢地面,竟在那坚硬的青石面上留下一道痕迹。   林秉仁用鞭身抬起俞行知的下巴,   “啧啧,真是一张漂亮的脸。我那弟弟秉直,素来就喜欢你这样的货色。”   俞行知开口:“你不遵耶律将军的吩咐,擅自对我用刑,难道不怕你的新主子见责于你。”   林秉仁笑道:“你指望他来救你?可惜了,他此刻不在这里。再说了,他现在要用我,我就是把你搞死了,难道他还会为了个死人,杀了我不成?你如今只是个囚徒,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公子么?”   他挑起眉端,半癫半狂的说,   “我记得那一年,父亲刚刚混进京都官场,秉直还是孩子。父亲带着我和他去参加杨大学士家的花时宴。”   “在宴会上,你像是明珠宝玉一般被众人簇拥着过来,秉直见你长得漂亮,十分喜欢,想要上前和你搭句话,却被你身边的那位六皇子,一把推下台阶。他那个傻子,在台阶上连滚了两三滚,满不在乎的爬起来,还想要挤到你面前,可笑的是拥着你的人太多,他是想挤也挤不上。”   他突然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狠狠地将那鞭子凌空一甩,破空一响,抽在俞行知的胸膛上。   俞行知白皙的肌肤上立刻现出一道紫红的鞭痕。   他绷紧身体,咬住牙关,不让痛苦的声音,从喉咙中泄出半分。   头上的冷汗却抑制不住的滴落下来。   林秉仁点着手中的鞭子,冷笑道:“此鞭名龙尾,上一个受用它的人,只在我手中走了二十鞭,就命丧黄泉了。哈哈,俞侯爷,我很想知道你能撑个多少下?”   俞行知紧闭着嘴。   他心中黯然,   晓晓,我很想再见你一面,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林秉仁伸手摸着俞行知的脸,“我真是后悔,当初就应该直接把你送到秉直的床上,也好让他尽一尽兴。如今天人永隔,我这个做哥哥的,想随他一次心愿,也不可得了。”   他面孔扭曲,青筋毕露,嘶磨着后槽牙,   “秉直他喜欢把你这样的美人,抱在怀里,各种怜爱。我却不同!我只喜欢把你们这种虚伪的高岭之花,扯下来,踩在泥里,撕碎!蹂|躏!折磨到死!”   林秉仁掰过俞行知的下颚,强迫他看着自己,   “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百鞭。或者像女人一样,雌俯在我的身下,讨好我。”   他好整以暇的在身后的一把交椅上坐下,   “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一百鞭,就是死。”   他翘着二郎腿,点着手中的鞭子。   看着面前狼狈的俞行知。   “选吧,”他说,“不说话,就当你选后一种。”   俞行知闭上眼,艰难开口,   “一……百鞭”   晓晓,对不起,我可能等不到你。 第45章   空气中响彻着皮鞭破空的呼啸声,和抽打在人体肌肤上残忍的撕裂声。   红色的血珠顺着苍白的身躯滚落下来,被漆黑的水面一口吞没。   水牢的房门被人打开,一个契丹武士匆匆忙忙的跑下来,   “林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倒让我好找。快别打了,出事了。”   林秉仁从暴虐的状态中停了下来,   恶狠狠地问:“什么事!”   “有歹人劫走了小公子,说要在今日申时三刻,城外红叶林交换冠军侯,将军正大发脾气,着我寻你去商议对策。”   林秉仁阴鸷地对着伤痕累累的俞行知说道:“有人来救你?你休要妄想!你等着,剩下的鞭子,都给你记着。我会一鞭一鞭的让你好好享受。”   他伸手一抓,五指用力,掐进紫红的鞭痕中。   直到俞行知昂起脖颈,抑制不住的发出痛苦的喉音,方才甩手离去。   林秉仁来到议事厅,远远就听见耶律休哥暴怒的声音。   “已将人从京都胁至我太原,如今在自己的地头上,却要我拱手把他给送回去!”   一进门,只见满室的参领,千户,噤若寒蝉,战战兢兢侍立一旁。   林秉仁进言:“大将军,找一个和俞行知身材相似之人,折腾的血肉模糊,辨不出面目,关在囚车里。申时三刻,我们假做到城外红叶林换人。另伏击人手,包围红叶林。只要安排得当,定能抢回小公子,让那些胆大包天之徒有来无回。”   耶律休哥阴沉着脸色道:“就这么办!传我军令,调集人马,申时一过,迅速围住红叶林,十里之内,一个苍蝇也不要让他飞出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子这么大,敢动我儿子,踩到我脸上闹事。”   这边,在城郊一间昏暗的密室,耶律阿宝被捆成个粽子似的,堵住嘴,蒙着眼,丢在墙角。   俞行勇,程时照,周晓晓三人,对着一张地图,正紧密商量着行动计划。   程时照道:“那耶律休哥我和他交过数次手,此人果毅狠决,诡计多端。我料他未必会肯乖乖将子规同我们交换。”   俞行勇皱着眉头:“无论如何,都需缜密部署。我们带人前去,不论是否换出五弟,事后他必定会派遣大量人手,或包围红树林,或堵截我们退路,不会让我们轻松脱身。”   周晓晓插了一句:“这个时候将军府的防备是不是最低?”   程时照,俞行勇齐齐抬头看她。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耶律休哥置不顾他儿子的生死,不诚心于我们交换,或者他根本就不把行知带出来,只是带着大队人马去围剿你们。”周晓晓摸了摸脸,“那个时候将军府的守卫肯定相对比较松懈。我有没有可能在那个时候趁机带人进府把行知劫出来?上次去的时候,我已经大概找到那座假山的位置。”   程时照和俞行勇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均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希望。   程时照道:“这样,我们分两路行事,做两手准备。”   ……   俞行知从昏迷中醒来,   我还活着,他吐出口中的污血。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   我想亲眼见到她,见到那个人。   哪怕是一眼,也好。   他听见头顶上传来轻微的打斗声。   他勉强抬起头,看见水牢的门被人打开,   同温暖的阳光一道进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这个女子从台阶上一跃而下,落在地上,抬起面孔,唤自己的名字,   “行知!”   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   周晓晓第一个抢进水牢,看见俞行知果然和梦中一样,被锁于木桩。   他身上多了数道狰狞的鞭痕,暗红的血液,从那可怖的伤口中流出,顺着苍白的双腿,蜿蜒淌进那黑水之中。   周晓晓眼中噙泪,跳下水,抽出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切开他身上的铁链。   俞行知支持不住,倒下身来。   周晓晓接住他瘫软的身躯,   只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晓晓,我的晓晓。”   ……   周晓晓心中一酸,   他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   周晓晓咬牙忍住眼泪,把俞行知背出水牢。   水牢外数名同行的高手,见她得手出来,齐齐招呼一声,翻墙撤退。   墙外,自有人手备着快马接应。   周晓晓跨上自己那匹,银月追风马,把俞行知束在自己身后,   不多时,身后杀声四起,一队将军府邸的卫兵打马追来。   周晓晓策马狂奔。   身侧时有流箭飞过。   周晓晓解开束带,想把俞行知换到身前。   身后探出俞行知的双臂,绕过她的身体,紧紧箍住了她。   “行知,你放开我,到前面来。”   周晓晓感到俞行知的大手,坚定拽紧了她的衣襟。   她的肩上传来俞行知虚弱的声音,   “不可以,我不能再让你中箭。”   周晓晓伸手摸到俞行知的大手,和他紧紧叠握,双腿一夹,拼命打马前行。   银月追风,千里良驹。   渐渐把辽兵和自己人都一并甩在身后。   ……   天色暗了下来,   周晓晓一气跑出数里地,来到事先约定好的集合点。   其他人都还没到达,   她翻身下马,小心翼翼的把俞行知扶抱下来。   俞行知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但他的手依旧紧紧拽住周晓晓的衣襟。   周晓晓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扶他躺下。   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他身上,   又托起他的头,捏开他毫无血色的双唇,给他灌了一口事先准备好的参汤。   俞行知喘过一口气,微微睁开眼,   他凝望着周晓晓,嘴唇嗡动一下,没有说话,只勉强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周晓晓心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俞行知缓缓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面孔,哑声说道:“别哭,晓晓。只要你能回来,我受这点伤不算什么。”   周晓晓捧起他的脸,低下头,真真实实的吻在他干裂的双唇上。   同伴逐渐汇聚,见着那月色下紧紧相拥的一双人影,都不忍打扰。只在就近围护警备。   到了下半夜,程时照和俞行勇的人马方才甩脱追兵,赶来汇合。   程时照见果然救出俞行知,顿时心花怒放,哈哈大笑。   一把将那耶律阿宝掼下地去,抽出佩刀,恶狠狠地向他走去。   那耶律阿宝吓得涕泪直流,呜呜乱叫。   俞行知拉了一下周晓晓,微微摇头。   周晓晓喊住程时照:“六爷,冤有头债有主,他老子的事和他也没什么关系,行知的意思是饶了他算了。”   程时照哼了一声,刷的一刀割下耶律阿宝的一只耳朵。将那血淋淋的耳朵往地下一甩,   “爷爷此刻心情好,看在冠军侯的面上,饶你一命。只收这点利息。回去告诉你爹,今日之仇,我必要报在他和林秉仁那条狗的身上。”   耶律阿宝捂着脸,千恩万谢,连滚带爬的走了。   众人不敢多留,打马启程,折返京都。   归途中,俞行知卧于马车内将养。   周晓晓贴身随侍。   她趴在软榻边上,看着俞行知那俊逸的容颜,感到怎么也看不够。   时不时忍不住就探过头去,在他的面孔上亲那么一下。   俞行知虚弱的笑了笑,“晓晓,你这幅模样,也很好看。”   “当然,我一直都挺好看的。”周晓晓得意的摸了摸脸,还是自己的脸比较习惯,   “对了,行知,你是怎么那么快就把我认出来的。”   “那一日,林秉仁当着我的面,把那院子和你……的身躯一道焚毁。”俞行知神色有些黯然,“我一时只觉得万念俱灰,只恨不能随你一同葬身火场。却被林秉仁的手下按在地上,起不得身。我使劲抬头张望,那一刻我依稀在火焰中见到一个女子的影像。那女子虽容貌和你不同,但神态举止却和你如出一辙。”   俞行知看了周晓晓一眼,眼神略有些不自然,“我见到一位男子和你在一起,那人一喊你,你便转身走了。于是我拼命叫你的名字。果然,你转身向我走过来。那景象随即消失不见,旁人似乎都未曾留意。却是我心中唯一的希望,甚幸,上天垂怜,让我再和你相聚。”   “原来如此。”周晓晓笑眯眯地摸着俞行知的头发,“那个人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你不必介意。我的行知这么帅,我心中只有你一个,再也不会看上别的歪瓜裂枣。你睡一觉,好好休息,我守着你,嗯?”   俞行知的目光流连在周晓晓的面孔上,他感到既虚弱又疲惫,却舍不得合眼睡去。   他不自觉的说了出来,“晓晓,你真的回到我的身边了?我真怕我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都只是我做得一场美梦。”   随即,他感到干燥的双唇被一片湿润柔软的东西覆盖,一条滑溜溜的丁香小舌闯进了口腔之中,那物有如银鱼一般深深游动,引得他忍不住与它追逐缠绵,直搅得他心肺五脏一阵酥麻,勾得他四肢百窍通体颤栗。   不知纠缠了多久,周晓晓方才喘息着停了下来,   她看着被她吻得意乱情迷,双唇红肿的俞行知。   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子,“这下放心了没?我是真人还是做梦?” 第46章   冠军侯府内,   卫国公俞敦素和他的夫人郭淑贤,有些焦躁不安的坐在俞行知日常起居的院落内等待。   郭夫人搓着手,坐立难安,如果不是不合规矩,她甚至想直接到侯府外的大门处迎一迎。   俞敦素道:“夫人,小五这孩子的磨难也太多了些。勇儿早前来信语焉不详,只道是五媳妇也出了意外。此次小五回来,你顺着他些,就别再拘着了。”   郭夫人使劲拧着帕子道:“我晓得了,这次他回来,我是再也不管他了,只要他高兴,喜欢哪个姑娘都随他的意。晓晓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般没有缘分,我只怕行知那个性子,要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唉!”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驶进侯府大门,直行到正院门前方才停下。   俞敦素和郭夫人忍不住出门去迎,   却见着车帘一掀,当先出来的是一个清丽宜人的女子,那女子跳下车来,转身举起那双白嫩的小手,将俞行知从车中接了出来。   俞行知容色憔悴,但面上却不见悲呛之色,冲着众人温和地展颜一笑,   脚下似有不支,微微跌呛了一步。   那个女子急忙扶住他,一把将他抱起,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中,轻车熟路的钻入卧房去了。   沿途留下俞行知那并不真心抗拒的声音:“晓晓,放我下来。”   郭夫人瞠目结舌:“这……这是?”   随行而至的俞行勇咳了一声:“此事说来话长,待孩儿进屋细细回禀。”   ……   京都的贵妇圈近日又添了一条新的热门谈资。   冠军侯的那位平民夫人,因为先前夫君出征北伐,思念过度,竟然一病不起。   虽然三月前,冠军侯得胜归来,一跃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对她也是百般呵护照顾,遍寻名医诊治。   但那位夫人的病情依旧毫无起色,终究是撒手人寰,奔那极乐世界去也。   “有些人那是命薄,受不得这泼天的大富贵。说起来,倒也可怜。”在一场私人小宴上,左大学士家的二奶奶王碧华,带着些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   “以她那样的身份,能被侯爷正儿八经的娶进门,享了这些时日的荣华富贵,也算是值了。”   “听说俞侯爷悲戚过度,也一病不起了呢。直到国公夫人做主,找了一个和那位先侯夫人同名同姓,性格相似的平民女子,给侯爷做了填房,方才好转过来。”   “什么?冠军侯这就续弦了?前日我家太太还说想把我那三妹妹……咳。”   “侯爷真乃痴情之人,只不知又是便宜了哪个女人。”   “什么痴情不痴情的,男人都是一个样,有了新人忘旧人。这尸骨都还未寒呢,就续弦了。”   ……   且不管他人七嘴八舌。   此刻的侯府,俞行知和他的“新夫人”周晓晓正腻歪在房内。   周晓晓坐在床沿拿着一罐活血化瘀的白玉膏,正小心翼翼的给俞行知身上的伤口上药。   她伸出那一小截莹白细嫩的指头,挑着那乳白的膏药,仔细的涂抹在已开始结痂的鞭痕上,撅起小嘴轻轻吹干那膏药。   “四嫂给的这药真是有效,今日看起来又比昨日好多了。前几日这伤口看得我都打哆嗦。”   “不过是皮肉之伤,瞧起来狰狞而已,你别老盯着看了,一会倒了胃口,歇一会把。”   “看一看有什么关系,行知,你不知道,你太漂亮了,不管哪里都好看。”   因为上药,俞行知脱了衣物躺在床上。   周晓晓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肆无忌惮的在那毫无遮挡的玉体上来回打量。   “难怪林秉仁这么变态,就是我看了都忍不住想好好欺负你一下。”   “你……你把衣服给我。”俞行知脸红了。   “等一下,我这药还没涂完呢。”周晓晓按住他,保证道,“我不捣乱了,就涂药。涂药。”   她假做正经,“这里疼不疼?我轻一点?”   “不妨事。”   “这里呢?”   “嗯。”   “这里?”   “不……不疼。”   “这里?这里?哎呀,行知,你这脑袋都在想什么。”   周晓晓俯在俞行知耳边,用撩人的气音悄声说,“你看,你都硬了。这还病着呢,不能胡闹。”   俞行知抓住她的手,翻过身来,把她压在身下。   “别闹,别闹。”周晓晓笑起来,“真的别闹,你的伤还没好呢。”   “我没你想的那么柔弱。”低沉的男音响起。   周晓晓怕碰到他的伤口,不敢乱动,只好乖乖的被“欺负”。这个男人很快点燃她身体深处的欲望,   她看着压在她身上这具紧实而带着伤痕的身躯,那白皙的肌肤微微冒出汗珠。男人那好看的眉眼,不停的俯下来轻吻自己。   我忍不住了,真的好想要他。   在外人面前,俞行知永远是君子的典范,温润如玉,浅笑轻谈。只有周晓晓知道,每当在床第之间,他就是一团火,一条凶猛的兽,在二人的战场上,他没有多余的花招,只有持久而爆发性的冲击驰骋。反倒让招式繁复的周晓晓时而败下阵来。   周晓晓掰住他的肩膀,倒转二人的身体,把他禁锢在床上。   她像一只轻盈的猫,四肢灵巧,匍匐其上,幽幽发出勾魂的声音,   “行知,你还没好呢,这次让我来。我保证……会让你舒服得不得了。”   她眼波潋滟,轻舔舌尖,盯着眼前这份诱人的食物,缓慢而享受的把他整个人,一点点吞食下腹。   俞行知放弃抵抗,承受了一场甜蜜的折磨。   云散雨歇,周晓晓满足的叹了口气,趴在床上,把脸贴在俞行知温暖干燥的大手上。   这份爱情,实在过于甜美,让人舍身忘死,沉溺其中。   但人生这么广阔,却不只有这一种感情。   先前回不去,还可以说是无可奈何。   如今,虽然依旧很渺茫,但毕竟知道了有回去的可能。让她为了自己的欢愉,留在这里,一刀割断过往二十多年的血脉亲情,却是做不到。   她闭上眼,享受着那手掌轻轻抚摸自己的温柔,不再避讳和他谈论心中的感受,   “行知,最近安定下来,我时常有些混乱,一觉醒来常常不知身在何处。也只有靠在你身边,才能感到一份真实。”   “我心中彷徨,一边放不下父母亲情,一边也放不下你。”   俞行知把她揽进怀中,轻吻她的头发:“听说大长公主殿下回来了,明日我们同去去拜访她。看是否能找到两全之法。”   你不用担心,不论何事,我都会陪着你一起面对,一起承担。我只盼你能同今日这样,对我坦诚相待,让我也能进入你心中的世界,不再独自彷徨。   第二日,大长公主程千叶,在自己的起居室接见了他们。   程千叶招招手让周晓晓坐到自己身边,   “我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老乡了,我们就不论尊卑,只按家乡的礼节来吧。”   周晓晓依言于她身侧落座,把在现世的所见所闻细说了一番。   程千叶持一只羊脂玉素烧白瓷壶,给周晓晓的茶盏中注了一瓯清茶。周晓晓伸三指轻点桌面致谢。   程千叶笑道:“连这个风俗你都学到了,看来确实是去了一趟我的家乡。”   周晓晓:“您的家乡地灵人杰,是一座令人印象深刻的小岛城市。”   “这么说,哥哥他,还依旧是年轻时的样子。”程千叶露出思念的神情,她举杯就唇,将多年的乡愁就着香茗一饮而尽。   俞行知站了起来,恭敬的行了个礼:“殿下可有两全之法?若能全我夫妻之情,又不至让晓晓有失孝悌人伦。行知当竭毕生之力寻之。”   程千叶凝望了俞行知半晌,从脖颈中取出一条吊坠,那坠子薄薄一片,混圆质朴,暗华流动,不似凡物。   “此乃龙鳞,传说若在机缘巧合之下,能通两界。吾访遍四海,仅仅得此一片。可我苦寻多年,也不得破解之法。如今烨儿已大,我对此地已无牵挂,不日便携驸马同归故里。再不回来。此物就留给你把。”程千叶将那吊坠,轻轻放于周晓晓掌中。   “殿下您要回去了?你怎么回去?”周晓晓不解的问道。   “我自有自己的方式。”程千叶笑着轻轻摸摸她的头发:“看到你们,就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真是令人感怀。”   龙鳞的异华折射在她花白的头发间,让她依稀显现出些许年轻时的风采。   初冬第一场雪飘落之时,传来建国大长公主薨逝的消息。   天子闻之,泣曰:“姑母撒手而去,弃朕于不顾,孤自此无亲长也。”悲戚过度,竟至半月不朝。   ……   大长公主在西山有一温泉别院,内有一泉眼,形如弯月,四季恒温,名曰月神泉。本为皇家园林,帝特赐于公主独享。   此泉有一特别之处,对筋骨损伤,瘀恶内聚,有奇效。长泡之,有去腐生新,美容养颜,祛风去湿,等诸多疗效。   因为俞行知在水牢中受了湿寒,周晓晓借用了几次,大长公主便禀明天子,在她离世之后将此泉庄转赐冠军侯。   这几日朔风渐起,天降瑞雪。   西山之上白雪皑皑,整一个银世界,玉乾坤。   周晓晓舒服的泡在温泉中,白皙的胳膊扒着泉水边缘大块的汉白玉砌成的扶拦。   举起脖子上挂着的那一片龙鳞,对着雪光看。   “看来泡水也没有用呢,到底要怎样才算是机缘巧合。行知,你觉得大长公主她到底是真的离世了,还是回去了呢?” 第47章   俞行知的双手从身后绕过来,慢慢箍紧了她。   在这严寒的冬季,两个年轻的异性身体,紧贴在这水雾蒸腾的温泉之中,本来极易擦出欲望的火花。   周晓晓都觉得身体某处有些燥热了起来。   然而俞行知只是抱紧她,轻轻的,不停的吻她,不带情|欲的味道,甚至带着点虔诚。   周晓晓转过身,从水中抬起手臂,环住男人紧实的腰,她感到了一个湿漉漉的脑袋窝在自己的肩膀上,带着磁性的男低音响起,   “别丢下我,晓晓。”   原来他在害怕,这些日子是我顾着破解龙鳞的秘密,忽略了他的感受。   周晓晓抬起手,耐心地轻轻抚摸他光洁的后背。   “别怕,行知。我并没有要离开,只是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让你也见一见我出生的那个世界。带你见一见我的亲人朋友。”   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中,这一方温暖如春的小天地。   月牙形的泉眼蒸腾着袅袅白烟。   泉仙一般的男人,温柔捧起眼前的女子面孔,深深拥吻他那心爱之人。   ……   周晓晓从水中上来,穿上自己的浴袍。   她不是个喜欢悲春伤秋的人,没到眼前的事情,也就不愿多想。转眼就将那一点忧郁甩下,又活泼起来。   “这么美的地方,还是来做点开心的事吧。”她拿出了她的画板和笔,“行知,行知,我好久没画你了。你泡着别动,正好让我画一张。”   俞行知跟随她上岸,披上浴袍边走边说,“想画什么都依你,且先回屋内吧。”   他感到衣角被人扯住,回头一看。   那个精灵古怪的妻子,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穿着雪白的长袍,坐在池边,   正扯住自己的衣角,露出让他感到不妙的坏笑来。   “晓晓,这光天化日之下,虽然没人会闯入,可是我……”多年刻进骨子里的礼教让他实在放不开。   周晓晓伸出自己手中那支特制的画笔,缓缓用笔端挑开俞行知浴袍的腰带。   她昂着脸,黑峻峻的眼中带笑,“在我的家乡,大家认可,并欣赏人体的美,大部分学素描的专业美院,都有人体写生这门课。这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行知,你的身体,那么漂亮,我真的很喜欢,很想画。让我画吧,就现在,就在这里。”   俞行知脸色白了又红,“你……你画过很多人?”   “对,很多,男女老少,不计其数。”周晓晓坦然的看着他,“但从今以后,男人的身体我只画你,也只想画你,好是不好?”   俞行知左右张望,确定四下无人,   双眼一闭,刷的一声,将那浴袍滑落。   “行知,你躺下来,那边的石头暖和,就躺那上面。”   “别举着胳膊呀,挡住脸了。”   “不过这姿势也好,欲遮还羞,引人遐想。”   “另一只腿放下来点,可以吗?”   “再分开点……开大一点呀。”   “哎呀,你那怎么有反应了,这样我又得擦了改,浪费面包。”   “没事,没事,你别遮啊。”   “别动,别动,不然我要重画了。”   “别害羞,你那里也很美,我一定把它画得漂漂亮亮的。”   “你看你,干嘛那么兴奋,忍耐一会啊,等画完,我就来陪你。”   “不然你可以自己先摸一摸,嘿嘿。”   “晓晓,你……不要太过分。”   ……   转眼到了年末,寒意正浓,   宫中传来太子妃诞下皇孙的消息。   冠军侯府内,   俞行知递给周晓晓一张请柬。   “太子妃要在宫内办满月酒?”周晓晓看了一眼,奇道,“她不是被圈禁了吗?”   “毕竟是太子妃,又生了皇孙。陛下自然恩赦了她。”   “我也得去么?”   “但有诰命品阶的夫人,都在邀请之列。你若是不愿……”   “不不不,我去啊,陪你一起去。我比较放心。”   俞行知神色有些凝重,“这些年,表哥的崛起,深为太子所忌。我们俞家和表哥血脉相连,更是被东宫敌视。”   “如今,燕王殿下接连立下不世之功,太子却渐渐被陛下厌弃。朝中时有废储的呼声响起。局势十分紧张。”   “我深恐太子按耐不住,做出一些偏激之事。入宫以后男女分席而坐,我不能与你一起,你切要万事小心。”   “在宫中设宴,太子应该也不敢怎么样吧。我跟紧燕王妃,什么也不吃,哪里也不去就是了。”周晓晓想起燕王妃那个娇滴滴的模样,拍了一下胸脯,“我负责保护好表嫂。”   宴时日,周晓晓按品大装,随俞行知入宫。   行至宫门处下轿步行。见燕亲王的王妃已站在门楼处等她。   燕王妃杨芊珣性格温柔,为人和善。   周晓晓婚后和她时有往来,相处得还算融洽。   此刻见她等着自己,便高高兴兴的上前几步,相互见礼,挽着她的手道:“竟要劳王妃姐姐等我,真是罪过。”   杨芊珣笑着撇了她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两人正要辞别俞行知,忽见前头匆匆忙忙跑来一个宫里人,塞了一团东西给俞行知,又急急的跑了。   俞行知展开一看,面色大变。   周晓晓凑上前瞧一眼,心中咯噔一声。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均知大事不妙。   ……   回说早些时候,程时照携王妃杨芊珣入宫赴宴。   宫门处早有十二名宫人抬着布撵候着,这是燕王夺回通州之后,皇帝特赐的殊荣,仅比太子在宫中的仪仗略矮一头。   程时照对杨芊珣说道:“看这样子,子规他两口子还没有来。我自先去面见父皇。你且在这里等他们一等。表弟妹她不太晓事,你携她同去,多提点着她,不要让她出什么洋相。”   他看着妻子和往常一样婷婷袅袅的行礼,温温柔柔的答话。   忍不住加了一句:“那个女人其他不行,武艺却是超凡,宫中若有什么变故,你只管跟着她就是。”   程时照坐在步撵之上,因在宫中,身边仅跟着从小便随侍在自己身边的郭素人。   两侧是长长的红墙琉瓦,地上残雪未消。   程时照看着那日日行走的宫道,想起了幼时的记忆,“老郭,你到我身边也有十几年头了吧。”   郭素人微微躬身:“小人是郭家的家生子,十五岁有幸选在殿下身边伺候,翻过年去,便足有二十载了。”   程时照笑了起来:“当年母妃病逝,我年幼无知,姨母千挑万选,从族人中挑出了你给我做侍卫,我还嫌弃你出身不够,各种捣乱,很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郭素人感慨道:“殿下当年还是个雪人一般的小娃娃,我时常陪着殿下在这宫道上走。”   他突然心生警觉,止住脚步:“这条路不对!你们要带殿下去哪里?”   前面领路的宫里人是个熟面孔,他弯下腰,细声细气的说:“太子爷有几句话要嘱托燕亲王,让奴婢们先带殿下去寻他呢。”   程时照呵斥道:“胡说,陛下召我宴前先去面圣,如何能够耽搁,速速原路返回。”   那太监脸上的笑容刷的一下没了,手一挥,几个抬步撵的小太监,放下步撵,一哄而散。   程时照,郭素人心知不妙,转身欲退。却见到身后的宫门咿咿呀呀的合上了,哐当一声,有人在外面落上锁。   他们身处一条长长的过道,两侧是高高的宫墙,地势十分不妙。   程时照心中一沉,太子这样肆无忌惮,是逼宫谋逆!   父皇那边,还不知情形如何。   只见宫墙上站出十来名弓箭手,二话不说,一阵剑雨冲程时照射来。   二人入宫赴宴,既没携带武器,也没穿铠甲,毫无躲避之处。   郭素人扑到墙边,把程时照护在自己身下。   程时照挤在血红的宫墙和郭素人的身体之间,听见无数声利箭扎入血肉之躯时发出的闷响声。   “老郭。”他轻轻唤了一声,心里却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这个从小陪伴的贴身侍卫。   “殿下,往前走,那里,有个门……”   程时照弯着腰,顶着郭素人的身体,贴着宫墙一路向前跑。他听见头顶传来郭素人断断续续的声音。   “殿下,别怕,殿下小时候,我就经常这样,抱着殿下,在这里走……想不到……现在,还有,这个机会……”   声音渐渐停歇,不再响起。   程时照咬住牙关,双目通红,冲到宫墙侧那唯一的小门前,一脚踹开门,翻身就地一滚。   他预想到门后埋有伏兵,   但想不到门后布有一张巨大的渔网,   不论他身手矫捷的如何闪避。那铺天盖地的大网兜头罩下,终是把他束在网内。   那网内挂满明晃晃的刀刃,程时照只觉周身剧痛,登时被割得血肉模糊,悬吊在空中。   只见眼前一座楼阁,二层楼台上立着两人,当先一人拍着手哈哈大笑:“六弟啊六弟。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正是当朝太子程时珏和那令人痛恨的林家余孽林秉仁。   程时照忍痛骂道:“程时珏!你身为一国储竟和林秉仁这叛国的辽狗狼狈为奸。在这禁宫之内,行乱国谋逆之事!” 第48章   程时珏冷哼:“吾入主东宫十余载,人人都道我是国之储君,是这天下未来之主。而今却要我匍匐在曾经最没用的弟弟脚下称臣,叫我如何忍耐?今日只需我在此地解决了你,再将入宫的宗亲贵戚扣在手中,奏请父王禅让退位。想必父王也不得不允许。”   “你妄想!我大晋朝堂忠臣良将无数,岂会容尔这谋逆之人阴谋得逞!”   “你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有俞家军撑腰。”林秉仁从程世珏身后的阴影里露出脸来,   “自从你害了我林家,太子殿下便遣我秘密求援于辽国。本来,我们想先擒住冠军侯,制约住俞家老狗。可惜一时不慎,竟被你搅和了。”   他向北面一拱手:“不过也无妨,大辽圣主允诺,只要京都一乱,便发十万大军,南下助太子登基。那时候江山依旧是殿下的,只要割让区区燕云十六州给大辽而已。岂不是好过对你程时照俯首称臣?”   他不紧不慢的从箭壶中抽出一箭,张弓搭箭,慢慢拉满弓弦,嘴角挑起一丝笑,对准了网中的程时照。   冷冰冰的铁箭在阳光中闪了一下,挟着破空的锐响直冲程时照面门而来。   程时照咬牙切齿,他心中不甘。   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手掌挡在了他的面前,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射向他的致命之箭。   那铁箭穿透了手掌心,停了下来,   一蓬热血浇了程时照一脸。   兄弟的血,   滚烫的血,   洒在他的面孔,   却烙进他的心中。   烫得他心头一痛。   俞行知挡在了程时照的面前。   林秉仁露出了一个又意外又嘲弄的古怪表情。   “哎哟哟,让我看看这是谁?”他说。   “俞行知。”他啧啧有声,摇着头,“你怎么就那么傻呢,我本来还想事后再好好找你玩一玩,谁知你这么急着送上门来。真是得来毫不费功夫。”   “冠军侯,你怎么会赶来这里。”太子比起林秉仁冷静,他问出问题的关键。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俞行知拔出掌中的箭,将血淋淋的手背在身后,缓缓道,   “太子殿下,你能在我身边安插人手,我俞家难道就会毫无所为吗?我父兄此刻已领御林军入宫护驾,你东宫属兵,又能有多少人手,即使有几个宦官内臣相助,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臣劝你悬崖勒马,及时收手,陛下念及父子之情,或可网开一面。”   程世珏心中一凛,俞行知既能收到消息,这么快赶到,那其他人……   事情比想象中败露的早,有可能已经偏离了自己的控制。他心中开始慌乱了起来。   林秉仁眯起眼睛,冷冷道,“别相信他的鬼话,他如果提早知道了消息,便不会孤身一人匆匆而来。用肉掌为程时照挡箭。”   “他只是在拖延时间,殿下只要当机立断的解决了他们两个,我们依计划行事,时间还很充沛。”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俞行知镇定的抬首看着他。   林秉仁突然感到心脏似乎骤缩了一下,这是一只猎物被野兽盯上时天然的生理反应。   他僵硬的转过一点脑袋,看见就在他不远处的屋顶上,站着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只穿着一套纯白的里衣,钗环具无,一头素净的青丝在脑后随意扎成一束,   她凌风而立,手上张着一柄强弓,冷冰冰的望着自己。   在林秉仁看过去的那一瞬间,那女子一松手,闪着寒光的铁箭就迎面呼啸而来。   林秉仁下意识地举手格挡,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把自己推向了身后的柱子。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锃亮的箭尖穿透自己手掌的肌肉、骨骼。   从手背的肌肤中带着血钻出来,力道依旧丝毫不减地扎进自己的眉心。   直到那箭把他狠狠地钉在了柱子上,箭翎在空中嗡嗡抖动,他才感到一股巨痛袭来。   我竟然和秉直一样,死在了一个女人的手上。   临死之前,他脑海中最后闪过了这个念头。   周晓晓射出第二箭,射断了吊着程时照的大网。   她从屋顶一跃而下,砰一声落在俞行知和程时照身前,单手一撑地面,缓解了冲击力。   “带他先走,我断后!”她头也不回,冲围上来的甲士奔去。   俞行知背起浑身是血的程时照,回头看了眼周晓晓,毫不耽搁,夺门而出。   俞行知沿路狂奔,终于碰上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燕王妃杨芊珣。   杨芊珣是一个在家里走走都要坐轿,风一吹就倒地的娇弱女子。   此刻她在一个贴身丫鬟的扶持下,正跑得钗环散乱,气喘吁吁。   一看到俞行知背上,鲜血淋漓,不知生死的夫君,她脸色一白,几乎要当场厥过去。   可是俞行知把程时照往她身上一放,只说了一句,   “保护好殿下,我大哥和父亲即刻便来。”   不再搭理她的呼唤,转身又折回去了。   杨芊珣的丫鬟看着自家王爷身上十来个血窟窿,正汪汪的往外流血。   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当先晕了过去。   杨芊珣瘫在地上,双唇颤抖,眼中噙泪,是想哭不敢哭,想喊不敢喊。   程时照倒在她的腿上,抬起带血的手,用着贯常欺负她时的语气,虚弱地说道:“哭……哭什么,还没死呢,女……女人就是没用。”   杨芊珣抖着撕开自己的衣物,乱七八糟的扎在程时照的伤口上止血,随后站起身来。   程时照看见这位平日在他眼中,连把雨伞都要丫鬟帮着撑的妻子,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咬牙背起了自己,拼着命向外跑去。   俞行知折返战场,见到自己的妻子,孤身对敌,白衣染血。   他拾起兵器,   “我来了!晓晓。”   俞行知加入战团,和周晓晓背靠着背,且战且退。   刀光剑影间,二人目光相遇,生出同生共死之感,不再有畏惧之心,齐心协力,浴血奋战。   终于在即将双双力竭之时,等到了俞行勇带来的援军。   ……   这一年京都的冬季似乎格外的寒冷。   被后世称为“逆王案”的惊天大案牵连了无数人,   每日东大街都有十数人排队被枭首,血水结成了厚厚的冰霜,覆盖了整条街道。   冠军侯俞行知上表曰:“罪在时珏、秉仁,首犯既伏其诛;若牵连过广,非社稷之安也。”   乃止,是日,天子下诏赦天下。凶逆之罪,止于时珏、秉仁,附逆者出案自首,不再追究。   朝臣皆言:“时珏性恶善妒,有覆巢之迹,又无功于天下,疾燕王功高望重,阴谋构陷,屡欲害之。今已讨而诛之,燕王积德累功,率土归心,陛下若处以太子位,委之国务,国之幸也。”   上曰:“善!此吾之夙心也。”   遂立燕王程时照为太子,国家庶事,皆取时照处分,后呈帝阅。   再寒冷的冬季也有过去的一天,   转眼间冰雪消融,   那些血雨腥风都随着融化的雪水渗入地底深处。   逐渐被时间淡忘。   春风一来,桃花又笑了。   京都城恢复了她的繁华盛景。   周晓晓在侯府内悠哉的做着她的侯夫人,整日过着没羞没臊,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   每日除了做做点心,练练武,就是琢磨琢磨怎样在没有电子产品的夜晚里,给自己加点娱乐项目调剂调剂。   这一日,俞行知回府,一进院子便看见周晓晓摆了一堆瓶瓶罐罐,趴在院中的石桌上画桃花。   “夫人今日怎么有兴致,改用毛笔作画?”   周晓晓手持一杆吸满墨的紫毫,正要落笔,被俞行知分了一下神,那笔上一大滴粉色颜料便滴落在纸上,晕染出一大块粉色的圆点。   “又画坏了,宣纸渗透性太强了,真是不好掌握水分。”周晓晓叹了口气。   “夫人从前惯在何物上作画?我去寻一寻可否有替代之物,”俞行知问道。   周晓晓看了他一眼,咬着笔杆,眼睛亮了一下,附到他耳边:“我特别喜欢一种画法,叫人体彩绘,就是直接在人身体上作画,也不知现在有谁能给我画?”   俞行知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捣乱,“晓晓,你又哄我同你做耍。”   两人正闹着,娟子进来禀告:“夫人,王珣,王校尉从凤翔来了,正在府门外递帖子求见。”   “师兄?他怎么来了?”周晓晓诧异道,“快快请见。”   周晓晓在正厅接待了王珣。   她心中其实有些奇怪,毕竟知道她转换了身躯的人寥寥无几。外人都以为原来的周晓晓病故,俞行知续娶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妻子做填房。   当然,师傅师娘是清楚内情,但他们早就被接回侯府,应不至于刻意写信到凤翔将此事告诉王珣知晓。   然而,坐在对面的王珣一脸茫然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表情,确实是已经详知内情的样子。   凤翔除了二哥二嫂,倒是还一人知道这件事。   周晓晓想了想,笑道,“师兄做甚这样看着我,许久不见师兄,正好请师兄指点一下枪法,看看我这些年是否有所长进。”   王珣二话不说,刷的一声站起身来。   二人来到院中,一番比对,王珣顷刻便败下阵来。   他喘着气,投抢认输,“你……你果然是师妹。”   周晓晓笑着扶他起身,“师兄承让。”   二人重整衣物,在院中的茶桌对坐,俞行知打横坐陪。   周晓晓一面给王珣让茶,一面笑盈盈地听王珣说起凤翔诸多熟人的近况。   俞行知表面春风和煦的坐着待客,周晓晓却从他一本正经的表情中看出他心中正闹着小别扭。   “不知师兄此次来京都,是有何事?可有师妹我能效力的地方?”周晓晓不动声色举壶添茶,桌下悄悄伸出小脚,到俞行知腿间轻轻撩了一下。   俞行知面上掠过一抹可疑的红晕,生怕周晓晓继续捣乱,一时如坐针毡,顿时没心思吃那没来由的飞醋了。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师妹铺子里的玉儿姑娘来的。”王珣别扭了半天,终于说出来意,“玉儿说,要想娶她,只问师妹和侯爷便是。”   “玉儿?”周晓晓和俞行知面面相觑。 第49章   自公孙玉去了凤翔,周晓晓就还没和她见过面。   但二人鸿信往来不断,周晓晓时常能随信收到一份公孙玉亲手绣制的礼物。   这些饱含心意的制品上,总会绣着一枝迎风绽放的白玉兰,花枝上停一只栩栩如生的杜鹃鸟。   周晓晓十分喜爱这个坚强不屈的朋友。一直希望她能走出那段灰暗的人生,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师兄想要娶玉儿?”周晓晓收回心思,认真地问,“玉儿的过往你都了解吗?”   “唉,她那点狗屁倒灶的事,在我们凤翔都不算是事。”王珣道,“前线的男人战死了,留下的婆娘带着娃改嫁,那都是常见之事。何况玉儿不过就是看走眼了,跟错了人。”   “若不是如此,她那么好,也轮不到我痴心妄想。”王珣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师妹,玉儿总是不太搭理我,你帮我说说好话,她只听你的。”   “这事急不得,总要等我先问过玉儿本人的意思。”周晓晓端着说。   公孙玉出身书香世家,但周晓晓很了解她,不知为什么她不太喜欢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却比较喜欢王珣这样阳刚豪爽的男子。   王珣能连公孙玉的身世过往都清楚了,想必公孙玉也是对他有意,不想瞒他。   王珣从怀中掏出一副金灿灿的实心镯子,红着面孔摆在周晓晓面前:“师妹,你大婚之时我在凤翔,也没来得及前来观礼。这是师兄给你补上的。你就多帮帮忙,我保证一辈子对玉儿好,结婚以后我的俸禄一点都不留,全给她管。”   俞行知高兴起来:“师兄莫急,此事交给小弟一力承办。”   周晓晓将公孙玉接了回来,亲自从侯府为她发嫁。   如今冠军侯府的势头如日中天,谁都知道俞行知是储君身侧第一亲近之人。   婚事周晓晓没有刻意声张,但因为也没有遮掩,前来道贺添妆的夫人太太便络绎不绝。   周晓晓来者不拒,通通收进公孙玉的嫁妆中去。   周晓晓那十分爱面子的婆婆郭夫人找上府来,把周晓晓劈头盖脸的说了一通,走的时候却在桌上留下一盒明晃晃的南珠。   公孙玉的父亲公孙正,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来。   俞行知在正厅接待了他。   公孙正跨进厅来,见自己那位素来温煦知礼的晚辈,端座主位上,冷漠地看着他,甚至不曾站起身来迎一迎,   这位在朝堂之上朗朗升起的耀眼新星,岳峙渊渟的坐在那里,身上带着从沙场上磨炼出来的威严。   公孙正就觉得自己的气势矮了一矮。   想到太子对这位军侯的倚仗和亲近,又想起自己家中那一堆不成器的后辈。   公孙正的脊梁不禁又弯了弯。   最终还是灰溜溜的回去了,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不伦不类的留给了表亲家的兄长发嫁。   送嫁的前一天夜里,周晓晓见到公孙玉的母亲。   这位夫人躲躲闪闪的来找她,从怀中摸出一张又一张地契和银票。双眼噙着泪,絮絮叨叨的拜托她,一只手捻着帕子始终遮住侧脸。   但是周晓晓还是看见了她面孔上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她半边脸被那个巴掌打得高高肿起,本来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门见人的,可是为了女儿出嫁,不得不忍着羞愧,带着全部的私房钱趁着夜晚偷偷来找周晓晓,为的是给远嫁的女儿添上一份保障。   真是一个无能又可怜的女人,周晓晓心中轻轻叹了一声。   那脸上的巴掌印,想必是她的丈夫干得好事。那假道学的公孙正在侯府内不敢撒野,回去后却将一肚子怒气发泄在软弱的妻子身上。   周晓晓突然理解了公孙玉的择偶倾向。   换着是我出身于这种家庭,大概也不会喜欢那些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第二日一大早,   周晓晓亲自为公孙玉化新娘妆。   “这么漂亮的美人,真是舍不得把你嫁出去啊。”周晓晓捏着公孙玉的脸,一边画,一边摇头叹息。   公孙玉昂着小脸坐在她面前,听了这句话,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别哭别哭,这哭花了都。”周晓晓手忙脚乱,“你不要怕,嫁人了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如果师兄敢欺负你,你只管来和我说,他如今已不是我的对手,我随随便便帮你给他揍趴下。”   公孙玉噗呲一声笑了,挽着她的手臂挨过来。   “我不会让别人欺负我,我一定过得好好的。”   她湿漉漉的脸蛋带着笑,有一种重获新生的美艳。   周晓晓突然很庆幸自己当初及时伸了一把手,将这朵玉兰花护在自己羽翼之下,让她挺过了那段狂风骤雨的时光。   唢呐喧天,十里红妆。   热热闹闹的送嫁队伍开出京都。   周晓晓一直送把公孙玉送出城外十几里,方才辞别回京。   途中,路过汴水河畔。   想起之前掉入河中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周晓晓心生感慨,忍不住停下脚步。   那滚滚的黄河支流,如同一条巨龙,蜿蜒在大地之上。   周晓晓站在岸边,望着那涛涛江水,突然心中一动,从脖子上取下那片龙鳞。   龙鳞表面泛过一层奇异的青光,水面上便毫无征兆的竖立起一条青色的裂缝,那裂缝像一只竖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一人宽的缝隙。   周晓晓在那泛着青色光芒的界面中,依稀看见了自己家的客厅。那里似乎是深夜,客厅的门前灯微微亮着,散发着软和的光。   那是母亲每当自己没回家时,习惯为她留的灯。   母亲在等我回家。   周晓晓的心酸了。   她不由自主的向着那界面伸出手去。   “晓晓!”   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周晓晓回头一看,俞行知在她不远处,正连滚带爬的从马上下来。   他那么慌乱,以至于差点摔了一跤。   “晓晓,”俞行知狂奔而来,“别走。晓晓你别走!”   “不要走,别离开。”他脸色发白,微微颤抖地朝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说,“求你,求你别走。”   周晓晓的心一会酸一会疼,她一边握住俞行知冰凉的指尖,一边回头看那盏温暖的灯光。   她彻底的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不自觉地拽紧了手中的龙鳞,鳞片的边缘划破了她的手心,红色的血液染上龙鳞的青光,滴入汴水河中。   河面泛起一道清泠泠的光芒,瞬间淹没了双手紧握的二人。   ……   话说回现世。   那日周晓晓在火灾现场离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家人朋友都担心忧虑的不得了。谁知不到一日,她自己又好端端的回来了,还把一直藏着掖着,不肯公开的男朋友带回家,在父母面前过了明面。   这一天,她的几个铁杆闺蜜同时收到了周晓晓的短信:   今晚八点,老地方碰头,正式带我BF出场,见家属!都给我正经点,不要吓着他。   晚上,阮欣然,楚云云,林芝华等几人汇聚在她们时常聚会的猫咖。一边吃零食一边等着还未到场的周晓晓。   “你们谁有见过晓晓的新男人,据说帅得一塌糊涂。”楚云云开始八卦。   阮欣然嗤了一声:“晓晓男朋友有不帅的吗?她就是一个标准颜控。可惜找的那些都是什么货色,基本除了脸好看一无是处。希望这次眼睛能擦亮点。”   “我觉得陈警官还不错,那次晓晓在火灾现场不见了,我看他是真的急了,一整夜没休息,疯狂的找晓晓。”   “就是,陈警官那种级别的男神,追她她居然都不给面子。不知道是不是脑壳又坏了。”楚云云一边说着一边叼一根薯条。   却看见她对面的阮欣然几人突然齐齐张大了嘴巴,毫无形象的露出傻逼一般的表情。   “你们干什么?见鬼了?”她一面说一面转头看去。   只见周晓晓笑眯眯的站在门口,手中牵着一个男人。   从楚云云的角度,那个男人的面孔正好被花树挡住,只瞧见一截穿着白衬衫的手臂。   那手臂修长,有力,肌肤似玉石一般光滑。   那个男人似乎有些腼腆,周晓晓轻轻拉了他一下,他才跨进门来。   露出那张泉仙月神一般的面孔。   他开口说道:“在下俞行知,初次见面。”   那声音初如冬泉呜咽,又似春涧回响。   全场的女性都为之安静下来。   楚云云口中的薯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妈呀,这真不是一个级别的,难怪晓晓不搭理陈学长。”楚云云想。   ……   两个月后,周晓晓的父母为女儿女婿举办了盛大的婚礼。   喜宴中途,周晓晓到更衣室换礼服。   她一脸的不高兴,对伴娘楚云云抱怨,   “人家的婚礼都是被新娘子惊艳到。我结个婚,全场都折服在新郎的西装裤下是几个意思?”   楚云云趴在她耳边说:“没事,老铁你别怯场,有我呢。我在酒店的蜜月房里给你准备了好大一份惊喜。包你今晚把你家这位折的服服帖帖。”   “真的?”周晓晓兴奋。   婚宴结束,一对新人来到酒店的蜜月套房。   周晓晓哼着歌在浴室里洗澡。   俞行知看着撒满玫瑰花瓣的大床上,摆着的那一大盒奇形怪状的“工具”,感到很疑惑。   他拿起其中一个,按了一下开关,那东西居然还动了起来。吓了他一跳,急忙把开关关上。   这个世界太过神奇,还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物,需要他慢慢熟悉。   幸好有晓晓在,会一点点教给我,不必着急,他想。   周晓晓穿着浴袍出来,看见床上那盒楚云云的“大礼”。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俞行知问道:“晓晓,这些是什么?”   周晓晓咳了一声:“这个是我基友,额不,闺中密友,送的结婚礼物。”   “有心了,多承她的好意。”   “这是我们这的风俗,新婚之夜都要用的,咳,用在新郎身上。”   “真的吗?”   “当……当然,要不我们试一下?”   (全文完2018.11.19. 龚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