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出仕(士)》 作者:黄姜 文案 前世,黎池是一个三十啷当岁的单身青年,沉迷工作累倒在了办公桌上 今生,胎穿重生后的黎池依旧是黎池,依旧出生于贫困农家,不过幸好村子里有族学,为了不浪费他的好记性,黎池决定读书科举进而出仕为官 重点排雷↓↓↓ 这是一篇古早玛丽苏古言文里的男二,想将玛丽苏文活成正剧文的小说。(至于他能不能成功,渣作者在努力←_←)虽然这文几乎全部篇幅都在写科举朝堂,但从剧情走向清奇来看,或许与本站读者传统定义的科举文有些不同。 (1)本文男穿男,正常娶妻生子,同一时间段只会一对一(继夫人只会存在于史料记载中) (2)文中的科举制度糅杂了宋明清等多朝的制度,小天使们看看就好,准确的科举制度细节请查阅专业资料 (3)本文以科举-出仕两部分为主,感情占比很少(真的很少)。 (4)本文是【士农工商】四部曲中的其中之一,希望我能将四部曲都写出来。 戏说版(不负责任)文案…… 作为《霸道皇子娇蛮妃》中的重要角色 男二黎池表示:呵呵,我们不约 男主赵俭声明:本皇子已经重生了,本皇子誓要夺得皇位,‘逍遥王爷’不是我的设定 女主严琳琅嘤嘤哭: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都不待见我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平步青云 穿越时空 科举 主角:黎池 ┃ 其它:科举 作品简评 考霸黎池沉迷工作一朝猝死,胎穿于大燕一贫困农家。幸好远房族爷爷是三品京官,给族中置买了百亩学田以供族学。为了不浪费他的好记性,黎池决定去族学读书,通过科举进而出仕为官。本文情节曲折,高潮迭起,语言精炼。故事缓缓展开,黎池一步一步地走向‘六元及第史上第三人',一步一步地成就‘大燕第一首辅'…… 第1章   贞文九年,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阳县,黎水村。   迈过年坎已有月余,春寒渐消,人们蛰伏过去一个湿寒的冬天后,又重新回到了田地山野间。   村东黎镖家,坐北一排三间阔正的黄泥青瓦房,东西两溜各两间低矮的黄泥蓬草房,南边用树干和荆棘编出一堵篱笆墙,墙中间开着一扇低矮的柴门,由此圈出一个院子。   院子里,黎池白白胖胖的一团,蹲在铺着细腻泥沙的小菜圃边,圆胖的手上拿着一根树枝在泥土上写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神情娇憨而认真。   “小池子,一起去前山玩吧!”一个猴头猴脑的瘦黑小孩攀在篱笆墙上,朝着院子里喊道。   “澎哥哥好~我不去。”黎池转头看向院外,估计了篱笆的承重和小孩的体重,说道:“澎哥哥,篱笆墙已经很久没拆换过,怕是已经朽坏不稳当了,你当心摔着。”   猴儿样的黎澎一跃跳下篱笆墙,怪模怪样地挤挤眼、撇撇嘴,“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你不会去,果然白跑一趟。”   这小池子真跟个城里小姑娘似的,整天待在家里,只是据说城里小姑娘是在家绣花,他却是整天拿根树枝在地上比划。亏得村里的大人还说小池子‘到底是文曲星诞辰日出生的,小小年纪就是个勤奋好学的’、‘那孩子虽名为‘池’,说不得却并不是池中之物’、‘小池子啊,真是再乖巧听话不过的一个孩子了’……   “谢谢澎哥哥来喊我去玩,可奶奶嘱咐了我,要好好看家。”黎池多少知道些‘别人家的孩子’的小话,这也正是他想要的。   “我爷爷还说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哼,我看你就是个笨的。”   黎池疑惑地看着这个大爷爷家的堂哥,“啊?”   黎澎昂着头、睨着眼,一副看穿一切的智者样子,“你们家的江河湖海四兄弟都出去玩去了,就留你一个人看家,你竟然也听话不去玩,可不是笨吗?”   “啊哈……”黎池一噎,“哥哥他们比我大,是去帮爷爷奶奶做活了。”   “嘁!”黎澎哼笑一声,一副‘懒得揭穿你这愚蠢凡人’的样子,“你信吗?”   说完也不再管黎池的回答,抻着脖子、像只斗胜的公鸡似的,转身就跑走了。   黎池:……   作为一根刷绿漆装嫩的老黄瓜,黎池哪会去计较‘哥哥们都出去玩,我却要看家’这样的事。何况只是大人们看他人小腿短,怕他出门摔到哪了,才借口看家好让他在家玩而已。况且他作为这家中小儿子即他爹黎棋的唯一后人,加上他小孩躯壳里的成人芯子,在家中还是颇为讨喜和受宠的。   黎池这根老黄瓜的前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他出生于一个教育不兴的深山贫农家庭,幸运的是出生的时代正好,乘着国家发展和教育改革的东风、一路读到了重点大学毕业,毕业在外闯荡两年后又参加国考、顺利上岸成为了公务员,接着边熬资历边稳扎稳打地晋升。   等他三十多岁猝死时所担任的职位,勉强说得上一句――‘寒门出贵子’,但这句话仅能通行于他出生的偏远小县的范围内。   不去说全世界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只在国内甚至省内来看,他黎池也都远远算不上什么人物,经历得越多、见识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不过也只是众多普通人中的一员而已。   他顶多就是普通人中较会读书、记忆力较强的那一类人。能从教育不兴、师资不全的偏远小县的中学里,考到全国tpo3的名校,除了学习刻苦努力之外,还因为他有着比周围人都要强一些的记忆力。   可每年考上国内名校的人有多少?他黎池只是一年一度的众多之一而已。   芸芸凡人中的他,为何会在死后胎穿重生?有关这个问题,黎池尚在母胎里时就开始思考了,到现在也还没有得出答案。   想不出就不想了,毕竟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的,事情既然已经如此发展,那更应该做的还是把握当下、规划未来。   黎池在知道他生在了一个古代封建君主专制的社会中时,就意识到他前一世现代的记忆和经历,以后或许会成为自己的优势。   于是趁着婴儿时期幼小无事、前世的记忆尚还鲜明,就将记忆重新梳理了一番。   抛弃掉了前世生活中和官场上的人际关系网和其中人物的相关信息,以及其他一些杂乱信息。   留下了只有借鉴作用的历史知识,以及一些学科专业知识和杂学知识,然后对这些记忆进行整理归纳和强化记忆,直到他满三岁时才完成这件事,才又重新构建好新的记忆宫殿。   将可能有用的记忆存储好之后,黎池就开始规划未来。天下万民可以被粗略地分为‘士农工商’四类,可从古至今的上层阶级几乎都是‘士’,他前世也可算是‘士’中的一员,因此明白如果不是真的条件不允许,在这个封建社会里,成为‘士’中一员绝对是最佳的出路。   幸运的是,这个时代的朝廷选用人才的制度已发展到‘科举选士’,且历经两个王朝已经至臻成熟。现下的赵家燕王朝才迎来第二个皇帝,根据族中族长和族老们的谈论推测,贞文皇帝有着励精图治的决心和手段,显然这个王朝不像是会二世而亡的。   燕王朝开国不满百年,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这时科举出仕就占了天时之利。黎池每每感叹自己两世都很幸运——出生的时代很好,要是这一世生在了王朝末年或王朝更迭的动乱时代,别说科举出仕,在乱世洪流中寻得一生存落脚之处都很难。   他今世托生的人家,也非是不利科举的皂吏商户人家,而是耕读传家的农户人家,硬说官宦人家也说得上。   只因黎家虽不过是山野农村中以耕种为生的农户,朝廷上却有一位官至正三品工部右侍郎的四爷爷。虽工部在六部中权柄稍逊,四爷爷是右侍郎而不是尚书,也不是一品大员只是位居三品的高官,且那四爷爷算起来已经是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就连黎池的爷爷都没见过他,可黎水村的黎家人平日里也是沾了‘正三品高管族人’的光的。   因那四爷爷是个念旧恩的,在黎水村为族人置办了百亩学田,用以扶持族中学子。这也是黎池能谋划科举出仕的经济前提,不然以自家这二十来亩薄田的家资、丰顺年景时才能勉强混个温饱的家境,读书科举,那简直是妄想。黎池打算的就是去占族中那百亩学田的出息的便宜,来资助自己读书科举,等他科举有成后再反哺族里。   只是整个黎水村里几乎都是黎家人,和黎池同辈可求学的子弟就多达四五十人,百亩学田根本供养不起这全部子弟都读书进学,因此就产生了竞争,他想从众多子弟中脱颖而出占得一个公中出资进学的名额,就必须有所表现。   黎池‘别人家的孩子’的名声就是他特意为之,从三岁开始、经过两三年的经营,他‘乖巧懂事’、‘听话孝顺’、‘聪颖好学’……等诸此形象已经得到黎水村族人的普遍认同,再加上他于二月初三文曲星诞辰时出生的迷信光环加成,只需最后再稍加引导,一个名额就稳妥了。   不同于前世的一日三餐加下午茶和宵夜,当下大多平民都是一天早晚两餐。当下正是春耕前的准备时候,家里大人挨得住饿,可以等到日落后再回家吃饭,堂哥们也能在外面打鸟摸鱼来填肚子,一个人在家的黎池到午后时候,肚子就饿得开始咕噜噜叫了。   黎池熟门熟路地踱进厨房,踩在木墩子上踮起脚,在老地方――灶上烟口处,找到了用灰烬余温保温着的一小碗粟米糊糊,呼噜噜地一口气喝完,才感觉有了饱腹感。   填饱了肚子,黎池顺便把灶下的木墩子轱辘着滚到院子里,然后坐在木墩子上继续用树枝再泥土上写字。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黎池达成了默写《千字文》一百遍的成就。   《千字文》是三大蒙学读物之一,黎池在一年前读过十来遍后就背诵下来了,接着用繁体字默写全文,到刚刚已默满了一百遍。   不是黎池要和《千字文》死磕,以他的记忆力背上十来遍再默写个十来遍,就足够记牢了,主要这书是家里唯一的一本书,想要表现自己勤奋好学,可不就只能每天逮着《千字文》默写吗?   当然,《千字文》默写好后,他也可以去借《三字经》《幼学琼林》之类的蒙书,继续背诵和默写。可他虽一直经营着自己聪颖好学的‘别人家的孩子’的形象,却不打算表现太过――仅靠自学就读完蒙书,这事已经足够显出他的不平凡来,前世见过、听闻过不少盛名累人的例证,他不打算让自己被盛名所累。   太阳还剩一小半块才完全落山的时候,爷爷黎镖和奶奶袁氏就带着一家子大小回来了。   “爷爷奶奶!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爹娘!”黎池看见篱笆墙外往回走的一群人,站起身就颠颠地跑去迎接,一边跑、一边嘴甜地挨个招呼过去。   黎镖的一条腿才刚踏进院门,就挂上来了一个胖娃娃!一弯腰把香香软软的小孙儿捞进臂弯,“唉哟,爷爷的小池子哟,今儿怎么没在泥地里比划呀?”   黎池抬起一双藕节一样的胖手臂,一只搂住爷爷的脖子,一只则在空中挥舞着,“因为小池子刚刚已经默写完一百遍,完成任务了!”   把《千字文》默写一百遍,对黎池这么大的小娃娃来说,简直匪夷所思。即使平日里看着黎池像是根读书的苗子,归来的一行人也都没有相信,只当成是小孩子的童言稚语。   “小池子你撒谎!我都还没有默写到一百遍呢!而且你都还没有学会怎么读,是不可能背诵了再默写的!还默写一百遍呢,哼!”大伯黎桥家的大堂哥黎江,今年虚岁已满十岁,才刚刚将《千字文》读通顺。   被抱在爷爷怀里的黎池看着可就不服气了,“江哥哥!小池子才没撒谎呢!去年爷爷教你的时候我也跟着学会读了,然后就会背诵了,然后就会默写了,今天刚好默写满一百遍,我数得清清楚楚的!”   “你就撒谎!”   黎池: “我没撒谎。”   “你就你就!”   黎池:…… “我没我没。”   ……   家里有五个‘七八嫌’的男娃娃,整天叽叽喳喳的没个消停,这样的斗嘴场景时常出现,大人们在意都在意不过来,现在谁都没理会两个斗嘴的小孩,也用不上劝架。   一行人陆续进屋放下锄头镰刀家伙什后,妇女们又进厨房去做饭,爷们儿则搬个板凳或木墩子,坐在院子里和屋檐下歇息……   黎镖抱着小孙儿坐到院子里的小木墩儿上,看看专门铺上细泥沙给孙子们练字的小菜圃,上面正写着‘谓语助者,焉哉乎也’,的确是《千字文》的最后一句,字迹横平竖直、端端正正,完全不像是一个五岁小孩儿写的。   “唉哟,我们小池子的字写得真好。”黎镖捏捏小孙儿的白胖脸颊,一张脸上笑得沟壑纵横。   黎池被夸了,不好意思地转过脸,笑得羞赧地脆声回答:“小池子还写的不够好呢……”   “哈哈……小池子已经懂得谦虚了,这是好事。”   黎池眼看着被夸得羞红了脸,神情却又带着小骄傲,呐呐着:“爷爷,嗯,小池子谦虚……”   黎镖把腿上的小孙儿放到地上,“来,爷爷的小孙儿不是已经把《千字文》默写完一百遍了?今儿再给爷爷默写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黎池‘记忆宫殿’金手指   有《记忆宫殿》这么一本书(渣作者并没有读过),是介绍利玛窦本人如何能有过目不忘的能力的书。   记忆宫殿法,一种快速记忆方法,并能长久的储存记忆。当记忆的东西太多时,可以把大脑想成一个宫殿、里面有很多房子,把需要记忆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在里面。   简言之,小天使们只需要知道,记忆宫殿是渣作者给黎池安排的金手指就好了,不用管其他的。 第2章   黎池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好的,小池子保证全部默写出来,爷爷不信的话可以拿书对比着看!”   “好!爷爷就照着书看看我们小池子写没写错。”黎镖只学了《千字文》后就没再学了,现在看着书还能通读下来,背诵却是背不完全了。“大江,去屋里把书拿来。”   “好的爷爷!”黎江嘴里还在答应着,人就已经蹿进了北边的黄泥青瓦房里。   作为家里最大的孙辈,黎江胸中有着一股大哥意气,他这个大哥都才将将把书读通顺,现在小堂弟却撒谎说他已经能默写出来了,那怎么行?他可是大哥!   黎江拿来了书,歇息着没事做的大伯黎桥、二伯黎林和老三黎父也搬了板凳围坐过来,江河湖海四个堂哥也插缝围拢来,像是看什么稀奇景。   大伯黎桥:“来来,小池子写来看看。”   二伯黎林:“来看看我们家的小文曲星写字如何……”   江河湖海四兄弟:“小撒谎精,快写来看看。”“写吧写吧!”“写什么啊?写吧写吧!”……   被围着的黎池在心里一笑,他现在真像只耍戏的猴儿。不过就跟‘下雨天打小孩——闲着也是闲着’一样,白天忙完后闲着也是闲着,逗逗猴儿(小孩儿)作作乐也是个消遣。   作为一桩‘消遣’的主角的黎池,用树枝扫平泥土上的字迹,然后稳稳地下笔:“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随着黎池越往后写,几个大人玩笑取乐的声音渐渐消失,脸上神情也从轻松玩笑变成正色震惊,最后在沉默中显出震撼和骄傲来。   年纪最大的黎江刚能通读《千字文》,也就更知道全篇无误地默写出来的难度,此刻也不再说黎池撒谎的话了。   虚岁八岁的黎河去年冬里才开始跟着爷爷黎镖读这书,一遍还没读完,有些字句不会认,“‘户封八县,家给千兵。’然后是‘高冠陪什么,驱什么振什么’……”   “是‘高冠陪辇,驱毂振缨’。”黎镖纠正了二孙子的读法。心里却不像脸上表情那样平淡,此刻颇不平静。   小孙儿两三岁时就表现出了好学的一面,他时常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且沉得住气一写就是好久,直到把两条短腿给蹲麻了,然后一屁股墩儿坐到地上去。   他看小孙儿这样,就在院子里砌了个小菜圃,里面铺上细泥沙,让孙子们用来写字。可这小菜圃几乎成了小孙儿专用,其他几个孙子都是没怎么用过的。   家里的这些儿子们和孙子们,都是等长到七八岁的时候,他就在猫冬时开始教他们读《千字文》。他断断续续地教,儿子和孙子们跟着断断续续地读,他不指望将儿孙们教成京城四堂哥那样的,不过是闲着没事就教他们识几个字而已。   黎镖当然知道读书的好处大。京城的四堂哥因为会读书,竟做了比县令还高好几个品级的大官;当初和他一起读书的黎钦读成了童生老爷,就被选为了族长;族学里的先生读书考上了秀才老爷,这才能当来钱多又轻松的教书先生。   只是,他还是半大少年时,京城堂叔家的四堂哥考中进士老爷,给族里置办了一百亩学田,族里于是让年纪还不大的子弟都去读书,说不定也能读出一个光宗耀祖的进士来,当时他也被送到了族学去读书,读到两年才读完一本《千字文》,看着他实在不像是根读书的苗子,这才让他回来继续种田。   他黎镖羡慕读书读得好的,却不苛求自己的子孙要会读书,他自个儿都不会读书呢,哪能要求儿孙们会读书。   却是没想到,自己这小孙儿看着却是个会读书的。   很多人在他面前夸这小孙儿‘乖巧懂事’、‘听话孝顺’、‘看着像是不得了的呢’……他都笑哈哈地听着,只是却没往心里去,只以为是自家婆子在外面碎嘴自夸的缘故,没想到……   黎镖自顾自地出神,黎林他们两个伯伯和黎棋这个爹也是心中震惊,之后就带着点与有荣焉的自豪了。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黎池放下树枝,蹭进爷爷黎镖的怀里,“爷爷,我写完了,是不是没写错?”   “是是,爷爷的小池子真聪明,一个字都没写错。”揉了揉钻到自己怀里的毛茸茸圆脑袋,黎镖此刻的心里简直柔软成了一汪水。   大伯黎桥也伸出大手掌拍拍黎池的脑袋,“小池子可厉害了。”   作为亲爹的黎棋自然更加自豪,“小池子做得很好,不过,可不能骄傲自满。”   被夸奖了的黎池努力抿着嘴,看着像是因为得了夸奖止不住高兴,却又记着不能骄傲自满而努力忍着笑容。“嗯,小池子记住了。”   一篇《千字文》写下来,也已过去不短时间,太阳都已落山好一会儿,晚饭都做好了。   奶奶袁氏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我就说我们小池子聪明,老头子你还不信,现在知道了吧?”   “是是,这次是真知道了。”黎镖真心赞同,再不像以前一样点头‘哼哈’着敷衍。   黎池从爷爷的怀里出来,哒哒地就往厨房方向跑,“奶奶,要吃饭了吗?我去拿筷子!”   他到底年级还小,端菜盛饭这些活还不能放心交给他做,若是摔了撒了就浪费了,因此每到开饭的时候他就只去帮忙拿筷子。可家里做饭的就有三个大人,哪里就会缺一个拿筷子的人了?不过是想表现一番他想帮忙的心意而已。   奶奶袁氏顺手捞过胖墩墩的小孙儿,弯腰一把搂住,“今天可不能还要我们小池子做活了,你就只等着我们端到你手里吃就好了!”   黎池一歪头,疑惑地看着奶奶。“吖?”   五个孙子里就这小孙儿长得胖嘟嘟的,现在小孙儿正歪头看着自己,袁氏这心里啊……只喊着心肝儿肉啊,真真是爱死了!“今天小池子是小寿星啊!哪有让小寿星劳累的道理?”   黎池对自己现在白白胖胖的外貌知之甚深,也没忘记今天是他满六岁的生日,六岁却是虚岁,实际是满五岁。“喔!我今天过生日啊?!”   苏氏端着一小碗面条从厨房里出来,“是啊,今天二月初三,既是文曲星的诞辰,也是我们小池子的生日呢,你奶奶可是特意提早回来给你做了一碗长寿面条呢。”   “谢谢奶奶!谢谢娘!”黎池的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向奶奶和娘亲道谢。   听到这边动静的堂哥们也跑了过来,只比黎池大了几个月的黎海看着眼馋也要吃,“奶奶、奶奶我也要吃面条!三婶、三婶我也要面条!娘、娘我也要!”   这一串叠声……叫得让人脑仁疼!   还没等奶奶袁氏说话,厨房里就传出二伯母声音尖利的训斥,“叫什么叫、叫魂啦?!你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已经吃过面条了!”   “我现在还要吃!”   “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吃了你弟弟吃什么?!今天是你弟弟过生日,不是你!”   “呜哇哇~!!我就要吃!就要就要!”   “你再闹!再闹看看!再闹我出来就是一顿柴火条子抽死你!”   ……   黎池对眼下的场景已习以为常,其他人也同样都习惯了。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总有个小孩不听话的时候,训斥吵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一大家人分大小两个八仙桌坐下吃完饭后,媳妇儿们去收拾桌子和碗筷,爷们儿和奶奶袁氏就离桌,在椅子板凳上坐着歇息消食。   然后,又谈起了饭前黎池默写《千字文》的事。   “小池子能一字不差地把《千字文》默出来,看来是真的读背通顺了。”老二黎林说道。   爷爷黎镖看着门外快要黑下来的天色,在院子里玩耍的孙子们,“是啊,我原打算今年冬天再正经教他们三个小的读的,没成想两个哥哥读时小池子听了两耳朵,就能读、能背、还能一字不错地默写出来……”   爷爷黎镖的话落之后,屋里就静下来了,一时间也没人接话。   他们心里面都明白,接下来的话可能会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一些改变,至于这改变是否划算,短时间内还看不出来。   蹲在门外屋檐下的黎池听清了屋里的谈话,却似没听见一样,照常和堂哥黎海猜拳。   最后,还是奶奶袁氏开口了,“小池子从小就乖巧孝顺、聪明好学,没人教他就自个儿学会了那一大本书,且他还是文曲星诞辰那天出生的,说不定就是文曲星下凡呢!看着就是个有造化的。”   黎镖收回目光,斜了袁氏一眼,“老婆子,你说话可是要注意些,一个村里都能碰见两个娃娃同一天出生,满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个二月初三出生娃娃呢,难不成这天出生的就是文曲星了?哪能分出这么多个文曲星下凡呢?”   被老头子撅了一嘴,袁氏也没觉得怎样,“我还不知道说话要注意?这不是就家里这几个人在吗。虽说这满天下间二月初三出生的娃娃不少,不可能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可你看我们小池子这样乖巧聪明,肯定他就是那个下凡的真文曲星,其他这天出生的娃娃都是假文曲星!”   外面屋檐下一心二用听墙角的黎池:……   “照我说,我们家就送小池子去族学,而且要尽快地送去,我们小池子这么聪明,晚送去一天就亏了一天。”袁氏知道老头子和儿子们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可她就觉得送小池子去最合适也最划算。   一百亩的学田出息,只堪堪供养得起一个教书先生和三十来个学生。且若不是先生就是黎家族学里供养出去的,还收不了三十来个学生,因为一般一位私塾先生都只教几个或十多个学生。   而这三十来个还不是每年新进的学生数量,而是族学里所有学生的数量,里面有些是读了好几年的学生,每年新进学生名额不超过五个,且在逐年减少。   五个新进名额,适龄进学的却有四五十个不止。因此今年春节开祠堂祭祖的时候,就定了每家只能有一个进学名额。   黎镖这一房,有黎桥、黎林和黎棋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育有江、河、湖、海、池五个儿子,五个孙辈,却只有一个进学名额。的确黎池从小就显得更加聪明好学一些,可这个名额若直接就给黎池了,不说几个还不明事的孙子会不依,就是黎桥和黎林两兄弟心里也不得劲。   黎镖沉思着,黎桥和黎林也没开口,黎棋作为黎池的爹也不知道怎么说。娘提出的让自家儿子去上学,拒绝吧不舍得,接受吧,又占了两个哥哥尤其是大哥的便宜,他只好沉默不说话。 第3章   古代封建社会又是宗族社会,宗族社会重嫡长,嫡长子才是肩负家族兴衰重任的人。世俗定例中,分家产时长子占大头,长子供养老人,长子居家中正房……   诸多陈规都表明一家长子的地位和重要性,因此虽袁氏可以任性地说直接把进学名额给黎池,一家之主的黎镖却不能附和。   黎桥是家中长子,孙子黎江是长孙,若不是小儿子家的黎池显现出了读书的天赋,这个名额毫无争议是黎江的。   但同时,大多数情况下,宗族社会中的长子在享受诸多特权的时候,也被培养出了家族责任感,有着牺牲小家利益而站在家族大局上做决策的觉悟。   黎桥明白他爹的顾虑,有些话也只能由他来说,“娘说的有道理,是该尽快把小池子送去,不然就白白耽搁了他的天赋。”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纷纷看向黎桥。   黎棋看着他大哥,心中百感交集,“大哥,你……”   既然都已经决定了,黎桥也不会再表现出抠索不舍的小气样子,“小棋子,我们可是留着一样血的亲兄弟,不用在乎你啊我啊的。”   “大哥……”黎棋感动不已,也佩服不已。   老二黎林只在一旁看着,却是事不关己。不论哪个侄子占了这个进学名额,对他来说都没甚差别,反正都轮不到自家两个只知道调皮憨吃的崽子,不管哪个侄子若是读出个名堂了,他都是一样的沾光。   黎镖也眼带赞同和自豪地看向黎镖。虽说大孙子大江看着不像是蠢笨人,可却不像小孙子小池子一看就是个读书的苗子,让小池子去读书才是最有把握的选择。而大儿子能不徇私地选了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他是很欣慰的:到底是家里的长子,还是有担当的。   “我这个大伯是看着小池子长到这么大的,他从小就乖巧懂事、听话孝顺,真是比那小棉袄闺女还贴心,俗话说三岁看老,想必他长大后也会是个厚道孝顺的。若是他真有出息了,应是不会漏了我们这两个伯伯的孝顺的,外顺便拉几个堂哥一把也不是什么难事。”   大哥都这么慷慨地将进学机会给了自家儿子,黎棋自然也不会吝啬承诺:“大哥说的哪的话!进学机会多珍贵,小池子日后若是真有出息了,大哥就是他的再造亲爹,小池子那必然是要像孝顺我们一样孝顺大哥的!我也没给小池子添个弟弟妹妹,他一个人独木难支,需要侄子们照应的地方多着呢,到时回报他几个堂哥那都是应有之义。”   既然大儿子和小儿子两兄弟也都说开了、说好了,黎镖也就不再顾忌担忧,“的确,独木不成林,兄弟间就要互相支撑,眼看小池子是个温良知恩的,你们现在对他多加扶持,以后若是他出息了,你们的好处还多着呢。”   袁氏眼看着小孙儿进学的事情已经定下,心里也就高兴了,“什么‘若是他出息了’,我们小池子眼看着是肯定会出息的,到时候你们就等着做状元的爷爷、状元的大伯、二伯和亲爹吧!”   黎镖又斜了袁氏一眼,只是这一眼没甚威慑作用,“状元的奶奶可都是端庄威严的诰命夫人,就没你这样碎嘴说大话的。”   袁氏‘哼’了一声,噘嘴扭头看向门外屋檐下的小孙儿,没有回嘴。   三个儿媳妇收拾完厨房回来,走在前面的三儿媳苏氏迈脚进屋,笑着逗趣:“刚只听了爹的半头话,像是说娘成了状元的奶奶了?”   袁氏瞄着三儿媳苏氏,一眼就看出了她玩的小九九,“就你是个耳聋的!我盼着小池子读书考了状元后当个状元奶奶,你爹在说我配不上呢!”   苏氏顺手拿了个小板凳,挨着袁氏坐下,也不说配得上配不上的,“我们小池子要去读书了?那为了让娘当状元的奶奶,我就是不错眼地盯着他也要他努力读书的。”   婆媳两又说了些赶场轱辘话,两个人都高兴得很。   跟在后面的二儿媳赵氏跟自家男人一样:事不关己,内心里还隐隐有些高兴。小池子一看就比大江聪明,小池子去读书才更可能读出个名堂,到时他们也就可以跟着沾光。   大儿媳王氏,则木着张脸没说话,进屋之后就拐弯进了自家屋里。   北边的三间黄泥青瓦的正房,中间是待客的正厅,左间住着黎镖老两口。剩下的右间就住着长子黎桥一家四口,房间用木板隔成里外两间,外间住着江河两兄弟,里间住着黎桥夫妻。   王氏拐进里间,一屁股坐在她陪嫁来的红木箱子上,沉着脸翻出箱子里的几套衣裙,然后又慢慢地抚顺褶皱,又重新叠整齐……   正厅里的人都注意到了王氏的脸色,热烈的气氛有一瞬的冷却。   黎桥看着王氏一句话不说地就回了屋,只说:“一个冬天没怎么动弹了,今天陡然去费力地耙地,可能是累到了。”   “她一向不像老二家的能当个男人用,累到了也是正常的。”袁氏接过大儿子的话顺着说道。一家人在一起过,就不能事事较真,要能装得了糊涂。   今晚这决定没错,也没人刻意偏心,可眼下看着毕竟还是大儿子家吃亏了,难道还不准她不乐意吗?且表现得也不过分,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到吧。   王氏显然不乐意的姿态,到底还是给厅里热烈的气氛淋了一瓢凉水。又聊了一会儿之后就有儿媳妇们站起身,去舀热水给小崽子们洗手洗脚洗脸,洗完后就顺手把小崽子塞到被窝里去。   黎池虽然白天在小菜圃里写写画画了一整天,身上却没沾上点泥土,依旧白白净净的一团。   在旁边盯着黎湖和黎海两兄弟洗脸洗脚的二伯母赵氏,看一眼白白净净的黎池、以及洗好了还是清清凉凉的一盆水,再自己这边看看还没洗脚呢就已经浑黄的一盆水,真是哪儿哪儿都是气!   “你们两个看看!看看你们池弟弟一身多干净,再看看你们两个泥猴子!我真是要被你们气死!”   黎湖:“看了看了!”   黎海:“小池子干净!你认小池子当儿子啊!”   二伯母赵氏:“你!谁稀罕你这个儿子啊!我巴不得要小池子当儿子呢!”   黎海:“可惜三婶舍不得给你,呵呵。”   赵氏:!!!   黎池:……虽然已经习惯了,还是忍不住感叹:不愧是母子。   苏氏意思意思地劝了两句,“大海,你怎么这么能气你娘呢?”“孩子们还小,你犯不上生气。”   虽没能化解争吵,也算尽了劝解的心意,于是苏氏把儿子脱下的小鞋子支在墙边晾着后,就抱着光脚丫子的儿子回了西边的黄泥蓬草房。   苏氏把儿子放进被窝,“小池子,你过几天要去读书了,高兴不?”   黎池看着竟惊喜地坐了起来,黑溜溜的一双眼看过来,“去读书?去族学里读书吗?”   “是啊,去族学读书,里面还有三十多个同窗玩伴呢,高兴不高兴?”   一向乖巧沉稳的黎池,今儿竟高兴得拍巴掌了,“高兴!好高兴!那我什么时候去?是明天去吗?那我要早早地睡觉了,明天要早起!”   苏氏揉揉儿子散了垂髫的毛茸茸脑袋,想着平日里再乖巧懂事,到底也还是个今天才满六岁的孩子,真高兴起来还是会像平常小孩一样拍巴掌。“不是明天就去学堂,要等你爷爷去找秀才老爷问过之后,才确定是哪天去。”   “哦。”眼看着满身高涨的兴奋降下去了一些,不过黎池还是仰头笑眯眯地说,“那我还是要早点睡,明天要早起为以后去学堂做准备,书袋呀,毛笔呀,砚台呀……好多呢,都要准备着。”   “唉哟,娘明天就给你缝一个书袋,不过笔墨纸砚呀这些都不用准备,族学里头有现成的直接取用就好。”   “喔喔!这样啊,那我睡了,明天早点起来。”   苏氏看儿子竟是兴奋得没听懂明天是不用早起做准备的,心里直暗暗发笑。明早儿子还不一定能早起成功呢,就算早起了也无碍,也就没去纠正他的话。   看看被窝里乖乖躺平闭眼努力早睡的儿子,苏氏给他掖掖被角,起身出门回屋了。   身后的小床上,乖巧躺平早睡的黎池睁开眼,从被子里拿出胳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嘴角带笑地看着窗纸间透进来的莹白月辉。   独木难支,受了大伯家的恩惠,得了堂哥们的支撑照应,以后他自然会有所回报。往亲近了说,这是互相扶持的亲情,往疏远了说,就是互利互惠的交易。   西厢的另一间屋里,黎棋和苏氏在临睡前,说起小话。   “我们小池子以后肯定是会有出息的,到时再照应他堂哥一些也不在话下,只是,看着大嫂像是不高兴呢。”   “换你你能高兴?大嫂也没说出什么来,我们就当不知道,等小池子有出息后她也就没有意见了。且我们黎家可不像其他村的一些人家那样,就没有女人骑到当家男人脖子上撒屎撒尿的,大哥都已经决定了,大嫂还能有什么话说。”   黎水村的黎家虽说也是靠耕种为生,但到底自诩和一般粗鄙农户不一样,就比如:家中男人决不能让女人骑到头上,黎家人在娶媳妇时先多方打听后,再才请媒人上门去说和,性子泼辣的绝对不要! 二嫂平日里只是咋咋呼呼脾气急躁了一点,远说不上泼辣,娘都还后悔说看走眼了。   黎家不娶泼妇的同时,黎家男人也还算尊重妻子,因此也不愁没有好闺女嫁进黎水村。   苏氏能嫁进黎水村,首先她就不是一个泼辣的女人,然后她还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这时自然不会因为女人的立场,去和自家男人争个高低,她能让自己成为这个小家的实际当家人,也能让黎棋认为他是当家的男人。   苏氏一边帮着给黎棋脱外衣,一边附和:“也是,大嫂一向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应该不会当面说出不满来,那我就当不知道吧,忍着等到小池子长大有出息后就好了。”   黎棋坐到床沿上,“你这样想就很好了,虽说等小池子有出息了自然就能消了大嫂的不满,可现在我们还是占了大哥家的便宜,你在平日里多让着些大嫂。”   “我知道的。”苏氏也脱了外衣上床,比起让自己的儿子去读书这个大好处,只是平日里言语间让着大嫂一些,那是再划算不过了。   夫妻间的睡前小话说完,也就身穿里衣睡下了。   而此时的北面正房里,把两个小崽子洗好安置下后,也有了一场夫妻间的睡前小话。   “你刚刚的样子摆给谁看的?”黎桥看着木着脸又重新坐回红木箱子上的媳妇儿,语气不太好地问道。   王氏将衣服一下摔在箱子上,转头看着黎桥。   “摆给谁看?摆给……”一时间,王氏竟也不知道究竟是摆给谁看的了。摆给公公婆婆看的吗,还是摆给老三两口子看的?好像都不是。婆婆说的没错,老三两口子生了个比自己儿子聪明的儿子也没错。   “摆给你看的!要不是你去装什么大度心软,把进学的名额给三弟家,我们大江不就能去上学了!”   黎桥打量了王氏几眼,也是深觉哭笑不得,他这婆娘哟平时话少心又软,吵架时都赶不上还嘴,等到事后才琢磨出几句‘当时我就该这么回骂她!’、‘谁还不知道她呀,只知道说些表面光的话!’。   现下兴师问罪吧,也只知道怪他,都不说几句三弟家怎样、小池子怎样,她其实也知道选小池子是正确的、也是必然的。“你呀……脸色摆了也就摆了,不会有人说你什么,至少也让人知道了……我们让出的这块‘肉’,是从我们身上生生割下来的……”   “嗯,睡吧。”王氏站起身来,神情里的不舍转为颓丧。   “睡吧。”   一夜静谧。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说要早起的黎池就已经醒了。家里的大人也才刚起,还没出门到田里去。   站在门外屋檐下的黎镖,看见了西边屋里钻出来的矮胖一团,“小池子,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娘说我要去读书了,我要早起做准备。”黎池摸着黑,颠颠地往爷爷的方向跑去。   “看来小池子是真喜欢读书呢!”小孙儿这样喜欢读书,他对长子和大孙子的这颗愧疚的心也稍微好受些了,至少看着小孙儿的确是根读书的苗子,而昨晚的决定是没错的。   “嗯嗯,小池子好喜欢读书!”黎池抱住爷爷的大腿,仰着头认真地说,“爷爷,我一定好好读书,长大了也像京城里的四爷爷一样考进士、当大官!”   “唉哟,小池子真有志气!不过你奶奶可是指望着当状元奶奶呢,你不但要考中进士,还要高中状元才行呢。”   小孙儿有志气是好事,但他也听说过进士有多难考,族长只考了个童生,族学里的先生也只考了个秀才……不过小孩子嘛,要顺着他哄哄,小孙儿能考中个举人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嗯嘛……状元啊,我努力试试看吧!”状元不是那么容易考的,除了实力也需运气与巧合,他也只能承诺努力试试看。   “那小池子可要好好努力啊……”   在这个晨光熹微的早晨,屋檐下爷孙两人的对话回荡在这个黄泥院子里,后来再回想时,只感叹:当初只道是随口说的闲话呢,竟没想到…… 第4章   早饭后。黎镖没跟着儿子们一起下地去,把家里攒了大半个月才攒出的十五个鸡蛋装起来,提着去了族学的先生家里。   一个时辰后才回来,告诉等在院门外的小孙儿:先生让他明天一早就去学堂。黎池听了后,高兴得喜形于色不提。   当天晚上,苏氏在昏黄的桐油灯下,用自家织的麻布给黎池缝制了一个灰扑扑的书袋。黎池高兴地接过书袋,叠好后放在枕边,然后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日早上,黎池早早地就起来,跟着家里大人吃完早饭,和爷爷黎镖一起往学堂走去。   一路上,黎镖就跟前世现代时、第一次送孩子上学的众多家长一样,边走边不放心地叮嘱黎池:“小池子你在家里时一贯就听话懂事,那到学堂后也要听先生的话知道吗?”   黎池斜挎着书袋,张着双臂维持身体平衡,在蜿蜒不平的村中小路上,颠颠地往前走,“嗯,小池子听先生的话。”   “你人小、力气小,和同窗小玩伴打架的话肯定是你吃亏,所以不能和同窗打架知道吗?”   像个小鸡崽似的黎池,呼扇着双臂歪歪斜斜地边走边点头应答,“嗯嗯,小池子不打架。”   黎镖则像只看着小鸡崽离巢的老母鸡似的,一遍一遍、翻来覆去地叮嘱,生怕漏掉什么。这么一路走来,感觉很快就到了族学。   黎家的族学占地并不大,跟黎池前世小学时就读的村小差不多大。所谓学舍,就是一间阔长的黄泥青瓦房,在距学舍三四丈远的地方,还有一间低矮的蓬草顶茅厕,这就是族学的全部建筑了。   随着爷孙两愈加走近学舍,读书声从无到有,听得越来越清楚。   黎镖牵着黎池的小手,以免他冒冒失失地闯进课堂上去,然后站在门外等着。   黎池听话地跟着站在门外,用眼角余光打量门里的情景。   教室里的布局被分割成了三个长方块,每个方块从前到后每排坐了两人。再观察每组学童年龄,可以得出每个方块里的学生有着不同的学习进度,就如同他前世所在的村小一样——一所学校一个教室、一个教室里装着三个年级的学生。   此刻靠门的两组学童正在小声读书,有一两个调皮的学童,正把脑袋藏在书后面和同窗说着小话。而最里面的一组学生,正由先生领着在摇头晃脑地高声诵读:“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黎池在脑海中的记忆宫殿里搜索一番,没找到相关记忆,看来是他前世没有读过或听过的。   正在教读的先生身穿青白色儒袍、头系纶巾,身姿挺直如青松,背在身后的手上拿着一本书,浑然一身读书人的气质 。   先生踱步行到列尾后,转身回过头,也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等候的黎池两人。   先生没有立即出来,而是照常教读着学生。等踱步回到排头时,刚好教读完预先计划的章节,便道:“你们将先生我今天教读的章节诵读通顺,直至背诵出来,一个时辰后我就再为你们讲解文句深意。”   安排好学生后,先生向门外的黎池两人走来。   黎镖连忙弯腰问候:“问先生好!”黎池也神情严肃、奶声奶气地问候:“问先生好!”   先生微笑着颔首回应,“你们跟我来。”然后行走在前,黎镖忙拉着黎池紧跟在后。   三人在学舍南边的一块平坦坝子的边缘处,停了下来。这里垂眼即可看见坎下缓坡上的点点红黄野花,点缀在满眼青绿中,真是一派野趣朴素的美景。   黎槿的目光似是漫不经心地扫过因缓坡上的美景而有些恍神的黎池,嘴角微勾。此子倒还有些灵气,不似诸多山野娃娃那样憨木得不知情趣。“这就是三伯家大名‘池’的五侄儿了?”   先生姓黎名槿,黎槿。和黎桥他们同是‘木’辈,论亲戚辈分是黎镖未出五服的侄子,可秀才老爷黎槿的这一声‘三伯’,却把黎镖叫得愈加拘谨,回话时都乱了逻辑方寸:“先生您,槿侄子您,哈哈,有礼了有礼了,这就是我家的小池子!”   黎池上前一步,给黎槿正经地行了一个师生揖礼,可奈何身体矮胖一团,软萌之气生生扰乱了他周身的恭敬肃穆。   “学生黎池,问先生好。”只谈师生,不论亲戚,才更显出他求学的庄重。   黎槿拢起下巴上的青须在手中轻捻慢捋,看着面前因弯腰行礼而团得愈加圆滚滚的小学生,“起吧,先生我认下你这个学生了。”   一直拘谨的黎镖此刻心中就只剩高兴了,“谢谢先生!谢谢!”   “谢先生,学生以后定恭聆先生教诲、绝不敢忘。”黎池又作揖谢过之后才直起身来。   “嗯,看着倒像个学生样子。”黎槿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听说你已自学完《千字文》了,可是真事?”   黎池又微微欠身以示恭谨,“回先生,确是真事。”   “《千字文》不过是官定的三本蒙书之一,考科举又还有四书五经共计九本书要读,读完这些科举必读书籍之后或许能去试试考个秀才,但要确保考中秀才或更进一步参加乡试甚至会试、殿试,就要将书往深处读、往广处读,书海无涯就是如此了,因此你万不可因自学了一本《千字文》就飘飘然。”   黎池的芯子并不是虚六岁的真小孩,他在信息爆炸的时代生活过一世,在当下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深刻地知道知识的海洋究竟有多广袤。因此他即使有过一世文明发达社会的生活经历,也不敢自傲自大,他也绝不敢说自己知道的就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多。   除此之外,黎池决定虚心求学还有另外的原因,一是术业有专攻,他前世生在教育不兴的小县,接受的是纯粹的应试教育,除了学习考试会用到及至后来工作会用到的知识外,他并没有闲情去专门学习其他的。在古文典籍方面,除上学时学过几篇语文课文中的诗赋文言文、以及后来因工作需要查阅过几篇赞美祖国山河的诗赋之外,现下考科举要学的蒙书和四书五经他一无所知,这些他都要从零开始学起。   二是知其意不知其深意。考试并不是将教材找齐并背诵默写出来就能得高分的,重要的是结合当下世情和规则去理解其内涵,就比如马克思哲学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运用和意义,而‘知其深意’这一步仅靠他自己揣摩是不行的,需要有先生和前辈的教导。   “是,学生谨记先生训诫。”黎池认真回答道,“且学生只是将《千字文》默写出来,还不知其字句涵义,学生是万不敢自傲自满的。”   黎槿愈发满意,连道三声‘好’,“就该抱着这样的姿态去学习!不过,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这样不好,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朝气。”   这样说着,黎槿就伸手捏了捏黎池的脸颊,温凉软嫩,手感极好。   被先生捏脸的黎池:……“先生,小池子记住了。”然后从善如流地把自称改成‘小池子’。   “嗯,先生以后也唤你小池子吧,如此才显得亲近。”黎槿也顺杆儿爬,决定称呼新收的小学生为‘小池子’。   被决定叫小名的黎池,看着面前这个外表君子端方、实则偶尔顽皮的先生,心中莞尔。“嗯,那好吧,先生就叫小池子叫小池子吧。”这句饶舌的话,又显出了小孩子的俏皮娇憨。   黎槿此刻的神情较先前愉悦许多,“就这样,三伯自回去做活去吧,小池子就交给我了。”   “那劳烦先生,我这就回去了。”黎镖满脸笑容地提出告辞,然后对小孙儿说,“小池子你在学堂里要听先生的话,不可调皮。”   “小池子记住了。”   黎镖离开后,黎槿就把黎池带进教室,安置在了靠门边年龄最小的蒙学班的空位上,又给他找来一本旧的《三字经》,“这本书经过了三任主人,你是第四任,要好好爱惜,然后将它完好地传给第五任主人,可记住了?”   “先生,小池子记住了,定会好好爱惜书本的。”   在这个时候,书籍是能作为传家宝用以传世的珍贵东西。衡量一个家族是否是书香世家的标准之一就有:家中的藏书量,对于现在还没迈入书香人家范畴的黎水村黎家来说,书籍还代表着贵重——书价太贵买不起,怎能不好好爱惜。   “嗯,记住就好。蒙学班的学生大多已学完《千字文》,《三字经》才刚学到了‘孝悌篇’,你既已在家学过《千字文》,我也就不用再单独教你,现在你就将我今日教的《三字经》的篇章诵读熟练,我稍后就会讲解。至于这之前的篇章,等散学后你来找我,我给你补上。”   黎池点头答应,“先生,小池子明白了。”   “那好,好好学习吧。”交待完毕,黎槿就离开了。   蒙学班里来了个新同窗,学童们都好奇不已。在先生将黎池带进来时起,就悄悄咪咪地偷看他,同处一个课堂的童生班和秀才班的学生们,也在诵读的间隙,时而投过来几道探究的目光。   小学童们是年幼天性作祟,好奇心天然旺盛,这才对新同窗黎池好奇不已。   另两个班的学生们年龄多在九/十岁至十七八岁,多已明智懂事,也就想得更多、听得也更多,都住在一个村子里,多多少少也听过一嘴大人们夸奖小池子的话,现在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来了,那部分心性还未完全成熟的大同窗们也忍不住瞄几眼黎池。   黎池对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并未在意,也不显局促,转头对共用一张桌案的同桌一笑,笑得真是又甜又软!“我叫黎池,你呢?”   同桌是一个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同龄人一样的、精瘦精瘦的瘦小孩,不同的是别人是黒瘦,而他是黄瘦,看着病病弱弱的,不如黒瘦小孩健康。   此刻面对长得白胖可爱、笑得又甜又软的同桌,黄瘦小孩顿感局促,藏在桌案下的手捏搓着衣摆……“我,我叫黎炎。”   “黎炎?‘火’字辈的?我是‘水’字辈的,比你长一辈呢。”   黎水村的黎家在京城里的四爷爷那支崛起做官之后,就拟定了黎姓二十代以内的排行,这之前祖辈的排行不再考究,自黎池的爷爷也即四爷爷那辈起,前五代的排行遵循五行——金木水火土,‘水’字辈的黎池比‘火’字辈的黎炎刚好长一个辈分。   “池叔叔。”   黎池:……真乖真懂礼貌。 “炎侄儿。”按年龄算,他比黎炎小,显然按辈分算他更占便宜些。   真乖真懂礼貌的黎炎同时还是一个友爱同桌的孩子,“小池叔叔,我教你诵读今天先生教的篇章吧。”   “那谢谢小炎侄儿了。”池叔叔就池叔叔,又喊什么小池叔叔。   刚刚先生让黎池诵读、却又没有要教他读的意思,黎池也没多问。不管这是给他的考验,还是单纯地考虑欠周到,都没什么问题,仅《三字经》的话他还是能够简繁对照着诵读出来的。不过现在有侄子同桌帮忙自然更好,也减去了他费力地掩饰‘生而知之’的麻烦。   黎池并不是真正的五六岁小孩,自然不会出现第一天上学时,如坐针毡总想着放学回家的情形。他在课堂上能坐得住,也沉得下心来听讲,这样感觉很快就到了未时四刻末(下午两点)散学时刻。   蒙学班更多是诵读、背诵和理解蒙书,用笔墨书写的时候并不多,并未像童生班和秀才班那样每人配备一套笔墨纸砚,因此黎池只用将一本《三字经》装进书袋,就算收好了东西。   挥别‘小炎侄儿’,黎池去找先生留学补课。花了两刻钟,就读熟(背诵)了《三字经》‘孝悌篇’之前的内容,赶上了蒙学班的学习进度。   留学补完课,同窗们都已经放学了。黎池就独自一个人往家走,路上碰见了村里人,他也不吝啬笑容和甜言蜜语,和每一个碰见的人都甜甜地打招呼,一路走回来倒也不显得单调孤单。   黎池走到距黎家还有百来米的地方时,看到大伯家的大堂哥黎江正站在路上,像是在等什么人。   黎池走近,看到黎江脸上有难掩的怒气,疑惑问道:“江哥哥?你在这做什么?”   “我在这等你!”黎江的胸膛迅速起伏着,看上去情绪很激动。 第5章   “江哥哥等我做什么?”黎池问道。看他怒气冲发的样子,心里也有了些猜测。   黎江抻长脖子,横眉怒目地靠近黎池,“你说,你是不是抢了我上学的机会?!”   黎江的质问印证了黎池的猜测,他一直没去深想的问题,现在摆在了他面前……但黎江这个问题,让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有过一世生活经历的黎池,他觉得如果换个说法来看待黎江的质问,就相当于:清华/北大在该省的录取名额只有一个的情形下,享受加分政策的堂哥过了录取线,问凭借纯分数过了录取线、且还比他高的堂弟——你为什么抢我上清华/北大的机会?   但在这个重嫡长的宗族社会里,黎江的‘加分政策’,不但凌驾于‘竞争录取政策’之上,还起着决定性作用。除非黎江放弃享受‘加分政策’,不然就是他黎池抢了黎江的上学机会。   “我们家只有一个人能上族学,结果是你去了,你还说你没抢我的上学机会?!”黎江的情绪很激动,说着就伸手揪住了黎池的衣襟。   黎池保持着沉默,他并没有说过自己没抢黎江的上学机会这话。事实上,一定程度来说,他的确抢了黎江的上学机会。   “你抢了我的,就要还给我!”黎江揪着黎池的衣襟,使劲地搡了两把!   黎池被揪住衣襟搡得几乎站不稳身体,却面无表情地问:“为什么这个上学机会、是你的?”   黎池心里知道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长幼有序的宗族社会里,出生顺序在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地位的高低。   黎江被问得一愣神,随即说道,“因为我是家中的长孙!你的大哥!”作为大哥怎么能比弟弟差呢?!   果然,在这个宗族社会,家中嫡长子确实要贵重许多,没有所谓公平竞争。但黎池不甘心,“谁说的、是你的?”   “……”黎江被问得一噎,“二奶奶……很多!很多人都说我们家应该是我去上学。”   黎池知道,有的老一辈人会开一类玩笑,如:以前这些玩具和零食都是你的,可现在有弟弟了,就要给你弟弟玩给你弟弟吃,那你还喜不喜欢你弟弟呀?   现在看来,大堂哥大概也遇到了这种情况,而开玩笑的人之中尤以二奶奶为主。可能说了许多的话:   ‘你是家中长孙/你爸的长子/弟弟们的大哥,要去上学的人当然应该是你!’   ‘村里的人家都是长子、长孙去上学的,你池弟弟/五堂弟是抢了你的位置!’   ‘小池子读书出息了之后,你这个做大哥的好意思吗?’……   黎江被堂弟的两个问题一打岔,心里翻腾的怒焰降下一些,却还不足以让他取消先前的打算,“你把上学机会还给我,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要把进学机会还给黎江吗?   黎池并不想放弃读书,他不想失去晋身‘士’官阶级的机会,就如同前世时,他抢了时任副职的上司正在争取的正职职位一样。那位上司对他也有指点之恩,可那并不能和自己越级晋升正职的事相比,这是影响一生的重大机遇。   在重大利益面前,又不涉及重大道德底线和律法问题时,他黎池一直都不做一朵‘圣父白莲花’。   他黎池有着比黎江更高的读书天赋、更大的科举成功可能性,他是没有理由还回去的,“我不能把这个机会还给你。”   原本怒火有所消减的黎江一听,‘腾’地一下更生气了!   先前想着堂弟还小,可能不知道自己抢了他的上学机会,不知者无罪,结果现在都说清楚了、让他还回来,他竟然拒绝归还!简直无赖!   “你!小池子!你是听不懂吗!?我说、还给我!”   “不。”黎池很坚决。   “你气死我了!你…你还给我!”黎池面无表情的拒绝,激怒了黎江,对着黎池的脸就一阵咆哮!   黎池依旧面无表情,油盐不进。   突然,黎江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到黎池的胸肩处,将黎池拍得一个倒仰,一屁股墩儿坐了下去!并不平坦的地,硌得黎池的臀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将黎池拍倒在地后,黎江又弯腰抢过去他的书袋。   黎池觉得自己肯定是坐到尖石子上了,臀部蔓延开的疼痛,刺激得他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还不会说话时,会靠‘啊啊’的哭声去吸引大人注意,可那时候是‘干嚎不下雨’的哭法。等能说话后,更是连哭相都没露过,更别说掉眼泪了,可现在这是生理性泪水,疼得忍不住哇……   黎江看着白白胖胖的堂弟,竟然坐在地上哭起来了!一时间也有些慌了,丢下一句‘哼!这是给你不听话的一个教训!’之后,就拿着书袋仓皇跑走了。   黎池:……小孩子的外强中干。   感觉到撑在背后地上的两只手掌传来刺痛,于是抬起手掌一看,果然有几处蹭破了油皮正往外冒血珠。而先前支撑住一部分身体重量的双手抬了起来,那现在整个上半身的重量,就全压在了臀部……   “嘶!”黎池疼得直吸气!   赶忙伸手一撑、向前趴成一只青蛙状,将臀部解放出来,这才稍缓了疼痛。   缓了会儿之后,黎池尝慢慢爬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在地上找着了硌他屁股的元凶——一颗呈三角状的尖锐石子,上面还沾着血色。   看来,他的屁股被戳了个眼儿……   黎池一瘸一拐地往百米外的家走去,在心里讪笑着:躯壳年轻了三十来岁的同时,莫不是连心智也返老还童了?   他刚才面对大堂哥时,只需要像往常所表现的那样,露出这个年岁该有的懵懂神情说:‘我不知道啊,是今早爷爷说送我去上学的’,就什么都够了。   六岁的他知道什么?才虚六岁的他,有读书的天赋,可于人情世故上到底还年幼不懂事。这样的话,之后的争执就不会有,他的臀部也不会见血。   他竟然还和黎江起争执,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今早因为要送小孙子去学堂,黎镖就没和儿子们一同下地去。而送完回来之后,他也索性就决定今儿不下地了,就在家把家里的活儿梳理梳理,下午到时辰后就去迎迎小孙子。   小池子那么小一个,若是走路不稳,摔到田埂下、倒进沟渠里、扑到石头上了怎么办?万一嗑到头了如何是好?要是摔折手了怎么得了?……   黎镖正想着呢,就看见篱笆墙外一瘸一拐往家里走的小孙子,赶忙就扔下手上正编织的竹背篓,快步迎上去,“小池子,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摔到哪了?”   黎池避过准备将他抱起检查一番的爷爷,虚握着蹭伤的手、捶捶老人的胳膊,仰头笑着:“爷爷,没事,没摔着哪,就是屁股跌疼了。”   农家的大多小孩子,都是摔摔打打着长大的,摔跤跌屁股墩儿都是常事。若是放在家里其他几个崽子身上,黎镖必定不会这样担心,顶多帮忙拍拍衣裳上的泥土也就算了。   可他这白白胖胖的小孙子从小就沉静乖巧,和那四个上蹿下跳的猴儿不同,就没有磕到、碰到过的时候,今儿却一瘸一拐地走回来……   黎镖拉过小孙子查看他的伤处,裤子破了个洞,上面还东一块西一块地沾着血迹,“小池儿,可疼吗?”   “不疼。”过了那一阵之后,就只有细细的刺疼了,忍忍就好。   小孙儿越是懂事地说不疼,黎镖就越心疼。若此刻在场的是奶奶袁氏,必然已经心疼地直嚷嚷了:‘裤子都戳出个洞了,屁蛋儿肯定也有个洞啊,这都流得血呼啦啦的了,连鞋子里都顺着腿流进去好多血,怎么能不疼呢?’   可此刻在场的是黎镖,男人的情绪要内敛许多,“不疼就好,爷爷抱你进屋给你看看。”   黎镖避开小孙儿的伤处,将他抱进了他们老两口的屋里,正屋里亮堂,好看清伤处。   “小池子,忍忍哈,爷爷给你脱掉裤子看看伤口。”   “好的,小池子不疼,爷爷你只管脱。”   黎镖小心翼翼地褪下黎池的裤子,就看到小孙子左边的屁股整个血呼啦一瓣,上面有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洞的伤口,正在往外沁着血水。   “小池子你躺着别挪动,爷爷去你二爷爷家拿点草药回来给你敷上。”黎镖站起身就往外走,临出门时又不放心地叮嘱,“不要动啊,待会儿给你拿药敷好后,过几天就能好了。”   黎池非常乖巧,“爷爷你去吧,小池子不动。”   临走一眼看到小池子乖乖地趴着,黎镖心里又疼又软。“爷爷马上就回来了。”   果然,黎镖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后面还跟着一个老妇人。   “来来,小池子不怕啊,二爷爷家刚好有现成磨好的止血药粉,爷爷给你撒上去,要不了几天就好了。”黎镖一边走一边拆开纸包,等到床前时就赶紧将药粉洒在了黎池的伤口上。   “唉哟!”跟在黎镖后面的老妇人是黎镖的亲二嫂,黎池喊她二奶奶,也即是先前黎江口里不小心漏出来的、搬弄是非的‘二奶奶’。   “小池子这是怎么了?怎么摔成这样了?可还坐得起来么?唉哟这可怎么是好?二奶奶这就去喊你娘回来,她唯一的儿子摔成这样了她怎么能不回来?!”说着就风风火火地转身出门去了。   想回答插不进去话、想阻止没来得及的黎池:……   “你二爷爷是个能干人,就是娶的婆娘……”黎镖话到嘴边,又陡然止住了。在孙子面前说他嫂嫂、小池子的二奶奶行为不太得体,好像也不太好。   于是转了话头,“你二爷爷虽只是给村里的人看个头疼脑热的病,可一身本领却是不错的,撒上他配的止血药粉,你过几天就能好全了。”   “嗯,谢谢爷爷。”   黎池这世的这个二爷爷,在附近几个村子这一片,的确算个能干人,能瞧些跌打损伤、头疼发热的普通小病。自己进山采些草药配一配成药,遇上病人后就开上几副,又打了个药碾用来磨一些现成药粉以便应急,药效还都不错。   二爷爷念着亲戚情谊不收诊金,可每次出诊都能带回些东西,不拘是野味山货或菜蔬蛋粮,多多少少都能贴补着家里。   也许是家里过得好了,据说在娘家时还算勤快贤淑的二奶奶,嫁过来后近些年来竟越来越懒散了。尤其还嘴碎,爱道个东家长西家短,黎池现在这个情形,就少不了她在黎江面前碎嘴撺掇的缘故。   “小池子,你怎么就摔着了?你的书袋呢?”黎镖不相信小孙子是自己摔的,要不怎么连书袋也不见了,定是哪个淘气孩子欺负了他的小孙儿。   “我想早点回家来,走得快了没仔细脚下,脚一滑就跌了个屁墩儿,我当时又疼、又被吓着了,也不知道把书袋忘哪儿去了,对不起,爷爷,我把书袋弄丢了。”黎池可怜兮兮地道歉。   小孙子都伤成这样了,黎镖哪里忍心责怪他丢了书袋。刚满六岁的小孩子而已,小池子又不像其他几个孙子那样,从小摔摔打打着长大的。跌跤后又疼又吓的,忘了捡书袋也情有可原。   “没事的,到时问问村里人,看看有没有捡到你书袋的,肯定能找回来的,找不见也没事,让你娘再给你重新做一个就是了。”   “嗯。” 黎池略去了书袋里装有一本《三字经》的事没说,他想等大堂哥晚上回来后,看看书还在不在。   二奶奶说去喊黎池的娘快回来,果然没多久苏氏就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   那时,黎镖已经给黎池的伤口上好药,又给他换掉了沾血的裤子,就连蹭破油皮的两只手掌都处理完了。苏氏赶回来后见儿子没事,问清缘由、确认过伤得不厉害之后也没再多说。时间也不早了,也索性就留在家里找了些小事做,之后就去准备晚饭。   等下地的大人们都归家,甚至连晚饭都快吃完了的时候,大堂哥黎江才终于回来了。 第6章   当时,黎池还趴在爷奶的房里没挪动,晚饭也是趴在床上吃的。刚放下碗筷,就听见外面正厅里大伯训斥晚归的大堂哥的声音。   “你一天就知道疯玩!现在竟然玩得连饭都不知道回来吃了!鸡鸭都知道天黑了要进笼子里去,你作为一个人还不知道天黑了就要往家里走吗!?既然你不知道,那就给你长个记性,让你记住天黑就要往家里走!晚饭时候已经过了,饭菜也都吃完了,你今晚没得饭吃,饿一饿长长记性!”   大伯黎桥训斥完,大堂哥黎江没有出声,这时爷爷黎镖问话道:“你这个书袋哪来的?看着像是小池子的那个。”   外面一片安静,大堂哥没回答爷爷的问话。   大堂哥一直没回答长辈的问话,大伯就又开口训斥道,“你长着耳朵没?!你爷爷问你话呢!”   屋里的床上,趴在麦麸枕头上的黎池抬起头,提气出声:“江哥哥,你捡到我书袋了吗?”   “谢谢江哥哥!不然我的书袋就丢了,里面还放着书呢,否则到时候先生要训我的!”   黎江不过是一个虚岁才满十岁的小孩子,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推倒他、抢他书袋,都只是一时孩子气。而他自己明知道跟小孩子讲不通道理,下午他就不应该和黎江争执,弄到现在趴在床上的这种情形,也有他自己的责任。   若易地而处,他前世在黎江这个年纪,遇到家中只能供一个人上学的情况,那也是不会轻易退出竞争的。   前世家中有四姐弟,姐姐小学毕业后就没再继续读,两个妹妹一个读到初中毕业、另一个高考没过本科线索性没去读大学。却只有他坚持读到大学毕业,从山旮旯里走了出来,这就是他从来都选择积极争取的最好例证。   他成绩好是一方面原因,不想放弃读书,放弃改变穷困人生的可能,是另一方面原因。同样地,他今生也不会轻易放弃读书的机会,哪怕是‘抢’来的机会。   黎池恍神间,正厅方向传来大伯黎桥的吼声, “给你池弟弟把书袋送去!”   黎江进屋后,就慢慢地地往黎池挪蹭,终于走近之后,也低着头,眼睛不敢看黎池,最后终于伸手将书袋递过去,“你的书袋……对,对不起……”   黎池伸手接过书袋, “没关系。还有,谢谢……”   ‘谢’字刚落,黎江就转身越走越快,眨眼就出屋了。   黎池回想刚刚看到的大堂哥那张涨红的脸,暗叹:这稚嫩的善良啊,心思稍稍不纯的人见了都要脸红。   然而黎池的心理年龄,已经不是会羞愧得脸红的岁数了。脸皮这东西,早就已经被社会磨损得所剩无几了。   没脸皮的黎池继续趴下,躺平。   而此时厅里的黎镖也在暗叹:小池子还是太心软了。   一看大江的神情和他手上的书袋,就知道小池子的伤和他有关,可小池子还给他掩饰,真是太心软了。   不过牙齿还有咬着舌头的时候呢,兄弟间有些摩擦也正常,既然看样子他们兄弟两已经互相原谅了,也就没必要再多说。   一旦事情被戳破后,就要去追究其中的原因,那样兄弟两之间就有了隔阂,等以后兄弟两都长大知事了,再想起来就会感到别扭,说不得就影响了兄弟两的感情。而像现在这样,不戳破这层窗户纸,不定等明天两人就又和好如初,到时候还是好兄弟。   黎池的臀部被戳出一个眼儿,上了药又过去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还不能正常行走坐卧,若放在前世的学生身上会请病假不去上学。   但显然这个时代在上学这件事上更加看重,轻易不肯耽搁一天。黎池依旧要去上学,只是没用他自己走着去,黎父找了块废门板来,将他像端菜一样端去了学堂。   而黎江与黎池兄弟两,果真如黎镖所料,当天黎池下学回家后,黎江都没出去玩,围着黎池跑前跑后地照顾他。   过了几天,黎池的伤几乎好全后,兄弟两的相处又恢复如常,且黎江对弟弟黎池又更多了几分爱护,黎池也对大堂哥更加耐心。   之后,黎池的学习也步入了正轨。   黎池上学时,每天卯时四刻末(早上六点)起床,在院子里读一两刻钟的书以复习前一天所学,随后吃完早饭,在辰时一刻或二刻(早上七点十五或七点半)出发去学堂。辰时四刻末(早上八点)就开始一天的学习,学习三刻钟至四刻钟不等后就休息约一刻钟,直至下午未时四刻末(下午两点)散学。   在学习进度方面,黎池需要先在蒙学班花一年时间学习《千字文》、《三字经》和《幼学琼林》三本官定蒙书,若有余力也可学些其他适合蒙童学的书。   学完蒙书后就进入童生班,开始粗学四书五经,先是先生教读、学生跟着诵读直至背诵,再是先生讲解字句涵义,最后学生争取背诵并默写原文及注解译文。若能一丝不苟地做到这些,就可以去试试参加县试和府试,或许能中个童生。   童生班三年,粗学过四书五经之后,就进入秀才班再读三年。   秀才班学生,继续再深读、精读和广读四书五经,若将这九本书读精、读透了,就可以去参加院试,或许能中个秀才,但却不一定能名列前茅。   因为,读死书或许可以得中童生,可自秀才起、至进士止,需要的就更多了,比如文采辞藻、字体笔迹、文章内涵等等。   虽说后两个班取名叫‘童生班’和‘秀才班’,却不代表从这两个班读出来后就一定能考中童生和秀才。不但不一定,得中的可能性还很低,甚至还有不少的学生,在读满三年后还要留级重读,或者感觉读不出什么名堂后,索性就辍学不读了。   自族学开讲这三十多年以来,真正名义上从童生班毕业的,就只有黎家现任族长黎钦。而从秀才班毕业的,也只有现在的族学先生黎槿。   这些年来,族学的教学目标也变了。从最初的:供出像京中四爷爷那样的进士大官,慢慢变成:功名随缘就好,更多还是要让族人开慧明智。   黎槿在观察过自己教的这届学生后,就决定暂时不要妄想学生考取功名了,还是安心等小池子下场吧。   相比先生黎槿对黎池的信心满满,他自己反而没那么有把握。   黎池觉得他虽然记忆力好,加上特定的记忆方法,所以才能构建记忆宫殿,如此,在识记、背诵和默写方面有着优势。   但他却并不是万中挑一的天才,不然前世他就是省状元了,不但如此,他进大学后,也没在满校的天才里脱颖而出。   即使他能比较容易地就背诵出所学文章,但毛笔字却是要从零练起的,以及若想要脱颖而出、往更高处走,就要有比一般读书人更突出的优势,比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等。   黎池想比一般读书人更优秀,不仅要学精、学透官定的科举书籍——四书五经,还要在这之外拓宽阅读面。   在这个没有写不完的精讲题、模拟题和历年真题等针对性训练题,也没有读不完、背不完的满分范文的时代,只有尽可能地拓宽阅读面以积累辞藻,再辅以新颖而不出格的理念观点做出的文章,才能在众多同类科举文章中让人眼前一亮。   拓宽阅读面这事,黎池一直都在做。在学习和帮助家中做活之余,他也借书来看。只用了两年,他就把先生家里的、村里的本就藏量不多的书给看完了。那些书更多是科举相关的,也正是黎池当下所欠缺的。   即使这样,也还是没能达到拓宽阅读面的目标。   可在这事上,是急不来的。不仅是贪多嚼不烂的问题,也是经济现状制约,家中支持不了他购进书籍。   黎池也一直都在想办法挣钱,在看到先生抄书以添补学堂消耗的书册时,黎池就有了一个想法——抄书,不仅在誊抄的同时能看书以拓宽阅读面,还能挣钱。   虽然黎池表现出来的读书天赋和勤奋刻苦,让家里人都没说过后悔送他去族学的话,觉得供他读书应该会是值得的,可若有办法挣钱、改善家境,并为以后赶考存下路费自然就更好了。   黎池既已定下抄书挣钱的想法,就开始谋算。想要抄书,就必须将毛笔字练好,字体端正好看、无墨团错漏是必要条件。   因此,黎池在蒙学班读完一年,进入童生班领取了笔墨纸砚,开始书写练字后,就对练字空前重视起来。   因为族学免费下发的纸张有定数,黎池平时就用毛笔沾了水在青石板上练习,只在完成先生布置的习字课业时才会写在纸上。   如此,时间一晃眼就是四年后。   黎池在童生班读满三年后,考核得了‘上上’,升入秀才班。他下苦功练的字,同留级秀才班的同窗们相比,差距也不大了。   在学习和练字之余,黎池也会教兄弟们读书认字。   对,黎池有弟弟了,两年前他亲爹亲娘给他添的亲弟弟——黎溏,现在时常颠颠地跟在他后面,软软地喊着‘咯咯’,正是可爱好玩的时候。   黎池每天散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顺路到田间去,把被放在一边爬着玩的弟弟带回家,然后陪他玩、教他认字读书。   家中六个孙辈,每房两个儿子。他们家这种专生儿子的情况,让村里那些光生女儿的人家看着,真是羡慕坏了。   大堂哥黎江已经十四岁成丁,可以算大人了,正跟家中爷爷和叔伯学着侍弄庄稼,以后也好守家立业,不至于守着田产却饿死了。   而二堂哥黎河,据黎池观察下来,发现他有着比一般村里娃要强一些的学习天赋。   虽然他会守诺以后多照应大伯二伯家,但却比不上他们自家有出息,这样会显得更有底气。若是二堂哥能考个童生秀才、甚至举人进士的,比他怎么扶持照应都要更有用。   于是,黎池每天都会把当天学的内容教给黎河。因为是在学堂学过的内容,他前世又是在公务员系统里的,语言表达能力自然不差,假设考个资格证当个小学或中学老师也是可以的,因此他来教二堂哥不是什么难事,教学效果也不差。   秉持着不能厚此薄彼,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是赶,黎池也一起教了二伯家的黎湖和黎海堂哥。   但或许是资质差异,二伯家只三堂哥黎湖要稍微好些,按先生的说法:若勤奋刻苦,以后或许能考个童生或秀才,再往上却是看自身造化了。   至于黎海,他太过跳脱,就跟得了多动症一样,根本静不下心读书。黎池暂时也没办法,只能让他先这样了。   因此家里虽只有黎池一个人在族学读书,可实际读书的人却增加了两个,家里人对此很欣慰,并且乐见其成。   如此一来,或许在不久后的某一年,黎河和黎湖也要下场一试了。那先前计划的只用存他自己一人的赶考费用,就不够了,还需要再多存两人份的赶考费用。   并且迫在眉睫的是,黎河和黎湖练字急需用纸墨。族学中只发给黎池一份笔墨纸砚,就算他再节省,也不够三兄弟用的,总不能让两个堂哥一直蘸清水在青石板上写字吧,因此黎池觉得他必须要想出个办法来。 第7章   一天晚饭后,一家子坐在院子里歇凉时,爷爷黎镖对开年后就一直东忙西窜的黎池说:“小池子,爷爷知道你友爱兄弟,可他们识字读书的花费,却不应该由你来操心……”   黎镖到底没说出……那就不让黎河黎湖继续识字读书的话来。   黎河和黎湖也是他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以前没开始识字读书也就罢了,那是没起那个心思、没指望过。可都已经开始读了,且读得虽比不上小池子却也不错,现在让他们不读了,就是生生斩断他们的指望。   “爷爷,堂哥他们能读书是好事,我也想尽自己一份心。”   “村里像你这么会读书的娃很少,可像他两那样能读书的还少吗?”若有人教,能读书的像二孙子和三孙子这样的村里娃并不少,可村里人家的家境都明摆着,哪里能供得起?   这也是大多读书人,至少都出自小富之家的原因。农村娃小时候就比那些读书娃蠢笨吗?是天生就不会读书吗?并不是这样,只是读不起而已。   黎镖又沉默半响后,“小池子,你专心读书就好,读出去了考个秀才甚至举人,若万幸像你四爷爷一样考个进士,我们这一家子也就好过了,你爷爷奶奶、伯伯们和兄弟们也跟着沾光,万万不能为其他事分心,从而耽搁了你自己的学习,不然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   三个月前已经满虚十岁的黎池,在这个平均寿数远不及现代的时空里,已经算是个小大人了,若是少年老成些,都已经能掌事经事了,因此黎镖才和他讲道理。   “小池子明白,我定不会因为其他事分心,而耽搁读书的。”   黎镖已经看清他这孙子了!他并没说不再管两个堂哥的事,那必然是还要操心的。“唉……小池子你啊……切记不要耽搁你自己读书。”   “我与你大伯、二伯和亲爹,都还年轻着呢,我们虽不会什么手艺,却也还有一把子力气。就商量着在年底前,去县郊张地主家佃四五亩地来种,这样明年家里也多个进项,慢慢积攒吧……”   黎池两世都出生在贫农家庭,深知农民的无奈和困难。以种田为生,并不似想象中‘种田文’里那样的诗意,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再等等吧,也许就有办法了呢……”   “嗯,这都是年底的事了,说这些还早着呢。”其实也不早了,过几天端午节一过、再有个二十几天,今年也就过去一半了,一个转眼就能到年底。黎镖心中苦涩无奈,可也只能顺着小孙子的话说。   黎池几年前就决定抄书攒钱,可两个堂哥却不能也抄书――这会耽搁他们学习和做农活,那他就需要另找一些能勉强供他们三个的笔墨花用的来钱路子。   以他们家二十亩地、每年价值约三十两银的出息,再扣去丁税和地税,就只剩下二十五六两银,也就堪堪够一大家子一年混个温饱的。   若不想办法,再过几年兄弟们都长大成丁了,一下子就会多出五个男丁的近二两丁税支出,可维持生计的田地却没增多,到时连温饱兴许都维持不了。   还有紧跟着的事,几个堂哥成丁后就要开始相看人家、娶妻生子,聘礼、婚房、养家等,这些都需要银子。   若去张地主家佃四五亩地,不讲究地凑合着过,或许能刚好维持家中生计,在族中帮助下勉强能供养黎池一个人读书。可再多黎河黎湖两个人读书,那必定是供不起的。   在这个时代,挣钱路子其实很少也很窄,一是给人做工,长工或短工,力气活或手艺活。二是自己经商,行商或坐商,自产自销或买进卖出。   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这句历史课本上的话,并不是说说而已,这个社会整体上自产自用、自给自足,商业并不发达,而商业又影响着用工需求,给人做工也不容易。   第一条路子,给人做工。想找到能兼顾家中田地的工作,可能性几近于无,那种好事早就被占满了,哪还有他们的份儿。   第二条路子,自己经商。商品呢,肥皂?黎池记忆宫殿里的化学知识里倒是有肥皂配方,可在大多数贫民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次油星儿的时候,用油脂去做肥皂还不如直接卖肉卖油划算,用诸如猪油、羊油等油脂去做肥皂怕是要被村里人骂败家子,用草木灰不能洗衣服、还是用皂角不能洗头?那用植物油?然而并没有合适的油料作物。   吃食?他前世全靠外卖养活自己,家里人并没有厨艺非常好的,且即使做出来味道不错,也不会有多少人买。附近村子即使是五十多里外的县城里住的也都是些平民,家里存粮都还不一定能吃到来年春天呢,竟然花钱去买外面的吃食?吃了是能长寿升仙,还是能十天半月都不用再吃饭?   这个时代的顾客群体多是乡绅富商、达官显贵这类有钱的人,而很不巧的是,这些人多集中在那些名城和大城里,黎池所在的府县属于没甚名声又不富裕的地方,商业基础和氛围都很贫瘠。   倒是可以卖肥皂方子,一次性挣他一笔。可是,先不说金玉无罪怀璧其罪,横财不是那么好得的,容易招人觊觎。利益当前,说不定后面还有多少事呢,到时影响到读书了就因小失大了。   而且,黎池谋算的是长远利益。肥皂等等配方,相比一次性买卖赚的银钱,显然是等他立住脚跟后再去操作、要赚得更多。到时候不仅是银钱方面的利润,还有因此带来的政治上的话语权等多方面利益,都会比现在简单转手卖配方,要划算得多!   做工和经商都不行,最后除了抄书的办法外,竟没有任何其他办法能缓解家中窘境。   直到三个多月后的夏末初秋,事情才有了头绪。   那天,黎池散学回家路上没有接到弟弟,他爹说小溏子和奶奶伯母娘她们都在家,他就只好一个人回家去了。   黎池到家时,奶奶袁氏带着伯母们和他娘,正在院子里绩麻。二堂哥和三堂哥正看着小溏子,防止他把麻线弄乱了。   在这个时代,丝绸纱锻这些蚕丝织物,只有富裕人家才穿得起,像黎家这样的平民,大多穿麻布衣裳。   麻布有着透气清爽的优点,可一年四季连冬天都穿麻布衣服的时候,这个优点在严冬里也就成了缺点。且麻布粗糙易皱,皮肤稍娇嫩一点就能被刺得满身红痕,直至将皮肤也磨得粗糙耐磨。一天劳作下来,身上的衣服就皱得跟一条梅干菜似的了。   麻布在这个时代的受欢迎程度,和黎池前世时人们对纯麻的追捧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黎池身上穿的也是麻布衣服,只是因为要讲读书人的体面,这是他奶奶花费了更多心思织出来的细麻布裁做的。比家里其他人穿的麻布衣服,要舒服些许。是的,家里人身上穿的都是麻布衣服,是家中女眷一丝一缕地织出来的麻布做的。   所谓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就体现在衣食住行可以自给自足,穿的衣服自己织,吃的食物自己种,住的房屋自己盖,出行就全靠自己一双腿。   其他地方的情况黎池虽不知道,但猜想也差不远。   黎水村及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家,每家每户基本都会有一块麻田。每到夏末初秋的时候,就将麻杆齐根割下、剔去叶子,剥了麻皮拢成一捆,抱回家放在水里沤着,沤好后再搓洗、淘去麻皮上残留的胶质只留下麻纤维。晾晒后,再经过绩麻工序——将细小麻线并连接成麻线,绩麻的同时还需挽麻即将长麻线挽成麻团。   接着用木架将麻线排成长线,用米浆刷浆让织出后的麻布能稍稍细滑些,不致于粗剌得不能穿上身,此为梳布。再在雨天闲暇或冬天农闲时,用织麻布的织布机将麻线编织成布,最后量体裁剪后缝纫成衣,就是家里人穿在身上的麻布衣服了。   黎池从出生以来,每年都能见到在夏末秋初那段时间,奶奶袁氏带着两个伯母和他娘,在院子里沤麻、绩麻、挽麻、梳布,年年如此,从无例外。   黎池的心中万千思绪,却也不过在几个闪念间。   黎池走进院子,将两个人都看不住的弟弟小溏子拉过来。   小溏子调皮多动到娘亲苏氏都降不住他,可他却买他哥哥的账。此刻被黎池拉过来之后,就乖巧地站在他哥哥旁边,抱着哥哥的腿,玩哥哥的衣摆,立即乖巧下来。   黎河和黎湖两兄弟纷纷松出一口气,黎河庆幸地说道:“幸好小池子你回来了!不然我们就看不住小溏子这猴儿了,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样皮。”   黎池对二堂哥笑笑,低头看着抱住他大腿的弟弟,摸摸长着稀黄头发的圆脑袋,“小溏子,你怎么这样皮啊?”   “不皮!我不皮,我听话!”两岁的黎溏对哥哥的说法非常不满,奶声奶气地反驳。   正在绩麻的苏氏抬头,嗔怒道:“你还不皮?你河哥哥和海哥哥两个人,都差点看不住你!”   黎溏不依了,抱紧哥哥的大腿,埋头就‘嘤嘤’地开始‘扭麻糖’,对着哥哥又摇又扭地撒娇,“嗯嘤~嗯嘤~哥哥~”   黎池一直都拿小孩子没办法,只得妥协,“好了好了,别撒娇了!不皮,小溏子不皮!好了吧。”   哄好弟弟,黎池给奶奶袁氏打招呼,“奶奶,今年又到收割苎麻的时候了啊,您又得辛苦好一段时间了。”   小孙子,啊是五孙子,这话说得体贴,袁氏心里熨帖极了。“辛苦什么,奶奶不辛苦,每年都要经一遭的事,若是怕辛苦不收麻织布,小池子你明年就要没衣服穿了。”   “要穿衣就只能自己不怕苦不怕累地织布,要用什么家伙什也只能自己琢磨着去做,不然就没得穿的、没得用的啊。小池子你读书费脑子,听说要多吃鸡啊鱼啊的补补,奶奶就想着啊家里这十几只鸡不够,得再孵个几只鸡养大后给你补补……”   电光火石间,黎池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并迅速被捕捉!“奶奶,我想到办法了!”   正叨叨念念的袁氏被孙子激动的喊声打断,疑惑问道:“小池子,你想到什么办法了?高兴成这样。”   “奶奶您刚才的话点醒了我,我想到怎么挣读书练字用的纸墨了!”要穿衣就自己织布,缺家伙什就自己做,那没练字的纸张?自己造纸不就好了!   黎池的芯子里,已经不是热血冲动的半大小伙子了,可是这世以来第一个把他难住的问题此刻终于被解出来,他到底抑制不住地激动高兴!   袁氏抬头看着喜形于色的孙子,不禁放下手中的麻线,“小池子,奶奶哪句话点醒你了?你想到挣来纸墨的办法了?”   院里听到奶孙两人对话的人也纷纷投过来目光,黎河和黎湖的目光尤其灼热。若是真的,他们就能继续读书了,即使考不上功名也能多一项谋生本领。   王氏和赵氏停下手中的活儿,双眼铮亮地看向侄子黎池。   苏氏也放下麻线,问道:“小池子,你真想到办法了?是什么办法?” 第8章   “刚刚奶奶说要穿衣就自己织布,那用纸不也可以自己造吗?我们可以自己造纸来练字!我在《齐民要术》这本书上看到过有关过造纸的记载,工序并不难,纸料也可就地取材——麻就可以,也不用好麻,野麻、劣麻和废麻都可以,不占用织布的好麻。”   “那……能造得出来纸吗?”苏氏心中怀疑。若很容易就能造出来纸了,那不都自家去造纸来写字读书了?县里四宝店的纸,哪还会贵得让人买不起呢。   “书上记载了工序步骤,先照着试做几次,应该可以造出纸来的。”事实上,造纸并不像黎池说得这样简单。只知道造纸步骤,并不一定能造出可用的纸来,这就如同虽然有菜谱,大多数人也做不出美味佳肴来。   但是,黎池是知道如何造纸的。   起初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只通过历史课本知道造纸术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若不是后来工作关系,他对造纸术的认知也只会起于此、并终于此。   那时他任职的县里计划发展特色旅游业,就建了一个特色旅游区,里面就有古法手工造纸作坊。建成后包括他在内的县领导班子要去视察,而他习惯每次在视察前都做足准备,那次的准备资料里就有一本潘吉星所著的《中国读本:中国的造纸术》。看过这书后,他对古代纸史、纸原料、制造技术及其应用就有了些了解,在视察实地参观之后,又基本掌握了如何实操上手造纸。   托他记忆力强的福,他有把握能够照葫芦画瓢,造出可用的纸来。   袁氏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对读书人格外信服。而且现在说可以造纸的,还是她宠爱的读书人孙子,她就更是深信不疑了,且她又是做事果断、雷厉风行的性格,信了就要着手做!   “小池子说能行,那就肯定能行!等晚上爷儿们回来了再商量商量,早点把造纸这事定下来。快点的话,还能赶得上一茬晚麻,不然拖拖拉拉的,就只能等明年收麻的时候了。”   众人无有异议,纷纷表示要尽快商定下来后着手去做。   就连两岁的黎溏也表现得很是积极,“哥哥,造纸造纸!小溏纸也要造纸!”   黎池好笑不已地抚摸着弟弟枯黄稀疏的毛茸茸头发,“好,小溏纸也造纸,等小溏纸造出很多纸来之后,哥哥就用你造的纸抄书挣钱,然后给你买肉、买糖、买黑芝麻吃。”   “吃黑芝麻!溏溏的头发就又黑又密,像哥哥一样!”小溏纸很羡慕哥哥头上的头发,总盼望着也能有那样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   黎池低头,看着仰起头、双眼亮晶晶看着自己的弟弟,认真地说:“小溏子长大后肯定会有一头像哥哥一样的头发的,又黑、又密、又长、又顺滑!”   弟弟黎溏或许是在母胎里时营养吸收不足,生下来后虽然没怎么生过病,却并不像他小时候一样长得白白胖胖,而是和大多小孩一样精瘦精瘦的,头上的毛发枯黄稀疏。也许是大人们说的次数多了的缘故,其余什么他都还不太懂,却总是嚷着要有哥哥那样的头发。   等造纸成功后,无论是抄书挣钱还是卖纸换钱,都能改善一下家中的窘境,到时再买些鱼肉、杀些鸡鸭,改善改善家人伙食,吃得好了、营养足了,小溏子的头发慢慢也就能长黑长密了。   “又黑又……又又的头发!”长句子都还说不清楚的黎溏,还不懂纸、钱、肉三者之间的关系,却知道黑芝麻等于黑头发,也就跟着傻乐。   当天晚上,下地除草一整天的黎镖几人刚一归家,袁氏就说出了造纸的事。   黎镖年轻时自己学习不好,现在到老了,就格外听得进能识字、会读书的人说的话,在询问过黎池之后立马就拍腿定下了:造纸这事要做起来!   至于黎桥、黎林和黎棋,一家之主黎镖都已经做了决定了,而且只是费点劳力和时间去试试看,他们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一把子不值钱的力气,再加上若真如侄子/儿子所说,造纸成功后不仅能减轻家中负担、还可多出一个进项,何乐而不为?   虽已一致通过尝试造纸的决定,第二天黎镖也没耽搁地里的活,而是吩咐大孙子黎江听黎池的吩咐,去做这事儿。   首先,黎池让黎江去麻田里割一些不得用的麻,然后剥皮成捆抱回来浸泡在水里沤着,此为第一步杀青。其实这一步若是加石灰水蒸煮,会更加快速,但这样需耗费柴火和更多时间精力,大的造纸作坊才会这么做,他们造纸量少又不赶产量,也就用不着这样做,就让它慢慢在水里沤上几天就好了。   第二步洗涤,麻皮在水里浸泡沤满三天,基本就将皮上的青色胶质组织沤烂了,再揉搓淘洗一番后,直至剩下麻纤维。   第三步舂捣,将麻纤维放到大石板上,用洗衣时捶洗衣服的宽木棍捶打,翻来覆去地捶至黏糊状 。这一步等以后确定能造出纸来了,再移到村中舂粮食的大石舂臼里面去,或者自家凿一个石臼,在石臼里舂捣,比在大石板上捶打要轻松快速许多。   第四步制浆,事先用一个口大盆深的大木盆装上大半盆清水,然后将捶打至黏糊状的麻纤维放入木盆里,搅拌均匀制成纸浆。   不过等试验后,改进造纸效率和纸张质量的时候,在这一步可以在纸浆中加入植物黏液如:黄蜀葵梗叶、杨桃藤、木槿叶及野葡萄的水浸液,此黏液即所谓的“滑水”、“纸药”、“纸药水”。   植物黏液使纸页呈滑性,放入纸浆后抄成的湿纸堆积到一起时更容易揭开,否则湿纸黏在一起不可揭开,这点等改用活动帘床抄纸后就至关重要了。而且还有助于使纤维在纸浆中悬浮,而不致絮聚沉淀于底部。   第五步抄纸,用事先准备好的纸张大小、中间绷着麻布的木框,稍稍倾斜地插入水中,等麻布上都均匀地漫过纸浆后将其捞起。   等慢慢摸索出诀窍之后,这一步抄纸的模具就可以换成活动帘床,抄起一张纸就倾覆下来一张,将其叠放在一旁沥过水后再搬出去,一张张揭起后或晾干、或烘干。   第六步晾纸,将抄纸后的木框斜着支在透风的地方晾晒,需注意在纸将干未干的时候进行‘砑光’,即用光滑的木片或竹片对纸面进行刮压打磨,使纸面光滑不毛糙,这样才好下笔着墨。   不过,等以后改用活动帘床了,晾纸的话就要砌几堵墙,将未干的纸贴在抹得光滑的墙上,墙后烧火加热墙面,以烘干纸张。   最后一步,待纸晾干后,用薄竹片小心地将纸揭下来,纸就造好了。   试验造纸这事基本上是黎江全权负责的,当然黎池对每一个步骤都进行了仔细指导,且试验过程中,对每个步骤中以后如何改进造纸效率和纸张质量,两人也大体做到了心中有数。   黎池之所以有意地让大堂哥黎江全权负责,除了因为大堂哥才十四岁脑子灵活,更能领悟他的意思外,也是为了让他能掌握一门手艺,以弥补他没有读书的亏欠。   五天过后,兄弟两个真的造出了雪白的纸张!   黎池散学后一踏进院子,就看见地上斜斜支着的、二十几个纸张大小的木框,框中是晾晒着的雪白纸张。   听到院中响动的黎江,手里捧着一叠纸,快步从屋里走出来,声音异常激动:“小池子,你回来了!你快来看,这是我今儿中午揭下来的纸!”   黎池一听也很高兴,快步迎了上去!“江哥哥,真成了?纸张如何,当用不当用?”   虽然他确信能够造出可用的纸来,可真等有成果后心里还是高兴不已!只因造纸这事关系到两个堂哥的求学之路,关系到家中以后的日子能否过得宽松些。   “当用!看着该是当用的!按你说的,我将纸料捶打得细细的,又在晾纸的时候用磨得光滑的木刀‘砑光’了,纸揭下来后正面非常平顺,没有出现纸面麻线交错、毛糙松散的情况。”   他黎江虽然读书天赋不显,甚至连二弟和三堂弟都不如,可却不是一个蠢人。自那次和小池子起过矛盾之后,四年多时间过去他懂得也更多了,这几天也领悟到了小池子让他试验造纸的良苦用心……激动高兴之余,又感觉心里酸酸软软的。   黎池接过纸细看,纸面洁白平滑,触摸后有质感却不毛糙。凑近细看,纸面也无植物纤维纹理,和前世常见的书籍印刷纸及A4/A3这类纸不同,倒是与专门卖来写毛笔字的宣纸类似。   “看着和我们平日用的纸张差不多,江哥哥可试写过没有?”   “倒是还没试过。”   “走,我们去试试,看看这纸写出来的字如何。”黎池抬步往西边自家屋里走去。   和二伯黎林他们一样,他们这个小家有两间屋子。弟弟黎溏年幼还和黎棋夫妻两睡在一起,黎池因此得以依旧独享一间房。虽然这间房是黄泥墙、蓬草顶,空间也不大,却收拾得非常整洁,房中里面靠墙处支着一张架子床,光线明亮的靠窗处摆着张书案,黎池平日在家学习就在这书案上。   黎池取出一张纸在书案上铺平,将纸的上部两角压上木镇纸,一旁的黎江也很快将墨汁研好。   取下案头笔架上的大号毛笔,黎池挥笔写下‘和而不同’四个大字,然后又换小号毛笔在大字的空隙处提笔写出《中庸》中‘君子慎独’篇,写毕停笔,然后拿起来端详细看。   站在一旁的黎江也凑到近前来观看,“看池弟的字,已小有所成。”小池子小小年纪,字就已经能写得和族学先生的差不多了,到底是天纵英才啊……   对于大堂哥忽然不同往日的称呼和文绉绉的语气,黎池在心里一笑,“谢过江哥哥夸赞,我已经练字三四年。怕是在青石板上都已写干了好几盆水,之后又费了许多纸墨,要是一笔字还像起初那样,我都无颜见人了。”   大字书法以后用的地方不多,无非是在诗会或书会上,写两首诗或一篇字时用用而已,最多也就再用来写几幅对联、题两块匾额,因此黎池他也就不时地随意练练。不过也初步练出了自己的书法风格:严正而暗藏锋芒。   他从一开始花大力气练的字就是以后科举会用到的‘台阁体’,该字体秀润华美、正雅圆融,他练了近三年时间,也算是小有所成。至少去抄书挣钱的话,不会因为字体字迹而被拒之门外。   现在纸可以自己造了,抄书时也就不用从四宝店里用押金拿纸张,抄好后再退还押金、结算酬劳,而是可以直接用自家造的纸抄书,再卖给四宝店。比如卖500文一本的《论语》,若从四宝店里拿纸张笔墨抄好后,可结算150文的笔墨费,但若是用自家的纸抄好后拿去卖给他们,黎池觉得讲价之后应该能得400文左右。   家中一年的收入才价值二十五六两银,黎池只要用自家的纸抄上六十多本《论语》拿去卖了,就能得到相当于家中一年收入的进账。但这些钱却连一部去年朝廷编纂的史书都买不起,可知读书有多费钱。   黎池他要想博览群书,从众多读书人中脱颖而出,即使有抄书的进账也不容易,最多能缓解一下家中窘境。   不过,若是能卖纸……黎池一细想,就否定了这个可能。   虽说纸张就如同盐粮这类货品一样,只要世道太平、有人读书就不愁卖不出去,实在算是个好买卖。可实在是黎水村或说浯阳县没有足够的造纸原料,竹子、楮树皮、麻皮、藤皮等都不多,若大批量造纸则需要靠人工种植,长期以后或许能有颇多盈利,可黎池他们等不到那么长时间,他们急需用钱。 第9章   黎池心中思绪百转,双眼却仔细观察着纸上的字。   “落笔时触感流畅、纸面平滑,墨色浓厚、着墨良好。可笔画边缘的墨迹有轻微的扩散,纸上墨汁并未淤积、纸的背面却有墨汁渗出来,晕墨和渗墨这两点问题还需改善。”   黎江原本觉得这纸已经足够好,却没想一试写还试出了问题,“小池子,那这纸就造失败了?”   黎池放下纸,对大堂哥安抚地笑笑,“不,成功了七成。把晕墨和渗墨的问题改善,就可以补足剩下的三成。”   “那要怎么解决?”   “首先,江哥哥要将纸张抄得再厚一些。”黎池在一叠纸里翻了翻,找出一张稍厚些的纸,“差不多和这张一样厚。”   “然后,我们需要在纸浆里加一种‘纸药水’,至于这纸药水怎么配,还要等我大后天休沐时去前山找找材料。以及,在纸浆里或者抄纸后进行‘施胶’工序,就像浆洗衣服时刷米浆让其挺括结实一样,当然我们不用米浆而是选用合适的树浆。”   ‘纸药水’是肯定要加的,可是否要‘施胶’这事,黎池暂时还拿不准主意。   施的‘胶’可以是植物淀粉剂的植物胶,也可以是动物油脂加上明矾调和的动物胶,它们都能提高纸张的着墨能力和抗透水性能,能有效解决晕墨和渗墨问题。   可同时,施胶后也有着明显的缺点。如表面刷淀粉剂后,纸张存放过久并经反复卷曲,便容易龟裂,纸面便会有些小片隆起,这样就会使纸面墨迹脱落。   黎池决定等到时加入‘纸药水’之后再看看,‘纸药水’虽呈滑性、却也有胶性,或许能够改善晕墨和渗墨问题。   “那好,等你休沐,我们就一起去前山里仔细找找,但愿能找到。”黎江脸上的神情略显遗憾,却也没丧失斗志,只等两天后去找所谓的‘纸药水’材料。   黎池将书案上的纸卷起来,投入一旁的木制书画缸(木桶)里,“我们造的这纸,已经成功了七成,供我们几兄弟练字自用是差不多够了的,那一盆纸浆也不好浪费了,江哥哥你这两天就尽管抄纸,这些纸抄出来后我们自用。”   既然有‘自用’一说,对应也就可以售卖出去‘他用’,这一进项眼看就能成了!他黎江也读完了《千字文》,识得几个字、写得两笔鸡爪刨出来似的字,自然知道纸的价值。   只要不是战乱时候,纸就不用愁卖,只要能造出足够多的纸拿出去卖……“好!我保准把剩下的纸料都抄出来,让你们三兄弟练字练个够!”   黎池并不知道黎江心里萌发了‘造纸赚大钱’的念头,不过也无碍,等家中缓过去后再过些时间,他们兄弟、至少他自己估摸也已考出个结果来了,到时名声在身,也能消解他没能赚大钱的遗憾了。   “那就多谢江哥哥了,等河哥哥他们回来之后,肯定得高兴得蹦起来!”   “哈哈,我们兄弟间扯得清应该是谁谢谁吗?兄弟嘛,就要互相扶持、互相帮助!”   黎池从善如流地收回道谢的话。心中暗想,大堂哥到底是大哥,小时候还有些冲动急躁,可越长大就越有大哥样了:爽朗豁达、爱护兄弟、孝顺长辈,给弟弟们树立了个不错的榜样。   可于他这个三观已养成的老黄瓜来说,却是不能重新怀有大堂哥那样的赤子热情了。   稍晚些时候,黎河和黎湖砍柴回来了,看到满院的纸张果然非常高兴,接过黎江给他们的纸就立即回屋写字去了。   虽然两人写出来的字和堂弟黎江的,有着天差地别,可他们近来在青石板上练的两个月的字也没白练,至少他们写字能写得横平竖直,比一般蒙童写的字还要稍微好点。   天将黑时,下地归来的大人们也知道后,都喜笑颜开、高兴不已。   黎镖一双结满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洁白的纸面,神情和语气都难掩激动,“这可是纸啊,读书人写字用的纸,竟被我们造了出来……”   袁氏从老伴手里抽出来一张纸来回翻看,“读书人的纸怎么了?我们大河、大海和小池子,还不是读书人了怎么的?要不是小池子书读得多,我们谁造得出这纸来,所以还是多亏了小池子会读书。”   黎棋如同过去四年里那样——时不时地就说些笼络人心的话,比如:小池子读书后是要回报这个家的。我们把小池子供出去是使了大力的,他以后再怎么也要对我们好……   “小池子能指导他江哥哥造出纸来,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是我们全家人的功劳!要不是大哥爱惜侄子,我们全家又省吃俭用地供他读书,以及要不是大江这几天忙上忙下,难不成他一个人能造出纸来?”   黎池微笑地听着他爹的话,暗想要不是他爹长年累月地替他说了这些话,那他就要亲自上阵了。   不过幸好,他读书带来的效益现在就已经开始有所体现,再过些时候就不用再刻意地去说这些漂亮话了,事实会有最好的体现――供他读书是值得的、并不亏。   “是啊,爹说的很对。小池子可不敢认为能造出纸来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能有今天、甚至以后或许会有更大的成就,都离不开这个家对我的付出和帮助。”黎池也像以往每次一样,和他爹黎棋配合默契地附和道。   黎桥也哈哈笑道:“哈哈,小池子到底是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大伯对你的帮助是有的,却不及整个家对你的培养,大伯不求你怎么报答我,只要你以后不忘记这个家就好。”   “当然,小池子决不会忘记!”   一家人又其乐融融地说了好一会儿赶场轱辘话,再才先后散开去洗漱后进屋睡觉,一家人一夜好梦。   待到黎池两天后休沐时,他和黎江、以及参与热情高涨的黎江和黎湖,一行四兄弟,就去了前山找“纸药水”的配料。   等四人漫山遍野找了半天,吃了半肚子的野果后,才在前山的一个小山沟里找到一种合适的原料——黄蜀葵。   四人撑起衣摆各自采摘了一兜的黄蜀   葵梗叶,然后打道回家。   到家后,黎池将黄蜀葵梗叶洗净捣碎,再用麻布包住,随后将其放进纸浆里晃荡淘洗。随时观察纸浆的反应,再酌情往里加量,直至纸浆中被翻搅起来的麻絮沉淀的速度,明显减慢为止。   黎池他们赶在天黑前抄出了十几张纸,不出所料,‘纸药水’的效果明显。   加入‘纸药水’后,纸浆中的麻絮悬浮于浆液中,不仅省去了频繁搅拌纸浆的麻烦,还使抄纸动作更加简便。以前需多次晃荡使麻絮均匀地铺平、以免纸张各部分厚薄不均,现在纸浆中麻絮均匀悬浮,只需将纸模具沉进去再抬起即可,速度提升了有两倍不止。   家中白日里下地的大人们缓缓归来,听了四人汇报他们今天的进展后,劳累一天而疲倦的脸上也展露出了笑容!   纷纷夸赞四人能干,这可把跟着大人下地去玩的黎海和黎溏,给羡慕坏了。   黎池趁着伯母们和他娘生火做饭时,顺便就在灶洞前端着纸模具烘纸,烘干一张纸后揭下来,立即就进屋去试写了。   黎池试写过后,发现果然晕墨和渗墨的问题大为改善。也就没必要因为这点儿几乎已说不上是瑕疵的问题,再画蛇添足地去‘施胶’。   吃过晚饭后,天色将暗。一家人,依旧是家中女眷们去收拾碗筷和整理厨房,而家中男人们在做了一天重活后,早已劳累不堪,就搬了个板凳,坐到屋檐下和院子里歇息。   黎池把刚试写过的那张纸拿出来,递给黎镖看,“爷爷你看,这是我们今天改良过的纸,字写上去后晕墨和渗墨的问题已经解决,我们这纸已经是十成十成功了。”   “果真?”黎镖借着逐渐昏暗的天光,凑近了仔细观察着纸张,“这纸看着竟比四宝店里买的还要雪白些,字写着也好看,看来小池子你们是真的造成了。”   黎桥兄弟三人也挨个把纸拿过去细看,纷纷表示不但这纸看着不错,配这纸的字也很好。   闻言,黎池心中暗诽:若让文人来说,该会是‘配这字的纸尚可’,毕竟字比纸的地位更高。又一想,他读了几十本‘之乎者也’,终于沾上一丝文人气味了。   黎池肚中腹诽着,脸上带笑道:“江哥哥和我忙了这十来天,终于是大有所获。既然有纸了,河哥哥和湖哥哥就要把字练起来,无论是用先生给我的字帖,还是自己琢磨着先写些字都可以。”   黎河一把揽住小自己两岁的堂弟,笑嘻嘻地,“小池子,我看你写的字和先生相比也不差什么,我也不用先生给你的字帖,我就拿你平日练的字照着临摹吧。”   黎湖也满口附和,“是啊是啊,小池子你也分我几张你的字,我也照着写。”   “好啊,睡前你们到我屋里去,自己选几张拿去临摹吧,我一直练的都是科举用的‘台阁体’,你们从一开始就练着,也省去来日改来改去的麻烦。”黎池笑着答应。   真不是黎池不谦虚,他的字是先生亲口承认‘这字尽得我真传’了的,堂哥们避讳占用弟弟的先生所赐的字帖,黎池赞同他们的恭谨品德。   “至于哥哥你们进学读书这事……”黎池略微沉吟……   “你们先把字练着,把我教的先记住。等我们的纸有富余后,就拿出去卖钱,到时再想想办法,不管是自家出钱去族学读,还是去找个私塾就读都行。爷爷,您看呢?” 第10章   黎镖在昏暗下来的天光中,怔怔地看着孙子黎池。   “小池子你说的可行,大河大湖你们两个先跟你池弟弟学着,反正我听过几耳朵后觉得,小池子和先生讲得也差不多。等家里日子好过些后,就送你们去专门地读书。”   黎河和黎湖听后,心中亦是震荡不已。虽然小池子几年如一日、一天不落地教他们读书,年前又恰巧碰到族学里的先生后就考教了他们一番,得了句‘若刻苦些或许是根童生或秀才的苗子’的评语,可他们并未当真。   他们跟着学,起初就是为了哄弟弟开心,只当是陪当时才七岁多的弟弟玩先生和学生的‘过家家’游戏。后来继续跟着学却是觉得既然感觉学着不难,那就多学点吧,多认些字、多背句圣贤之言总是有好处的。   他们并不知道,这半年来黎池是为什么在焦虑和忙碌,也不知道他竟然在给他们筹谋着上学的事。   “上学?   “我们去上学吗?不是说每家只能有一个人去上族学吗?”   黎桥心中也感慨不已,他这侄子啊……“是每家只有一个孩子能在族学免束脩上学,如果你有银钱,族里还会拦着不让去找个私塾读书吗?你们两个听你池弟弟的,先把字练起来、把书学起来,等家中宽松些后就送你们去读书。”   “好的,我会好好练字的。”   “我也是,一定会认真跟着池弟弟学的!”   黎河和黎湖这时只是纯正的十二岁和十岁的小少年,知道或许不久后就能去学堂读书,两人都激动不已。并不会去多想这其中的困难,以及要费多少功夫。   “那好,我可是记住了。”黎池的目光随后又投向黎江,“江哥哥你是全程参与了造纸的,也已经掌握到诀窍,以后就要麻烦你在家里领头造纸了。”   黎江拍着胸膛满口答应,“当然,家里还要靠造纸来改善生活呢,我定会做好造纸这事的。现在也才刚入秋,还能赶得上一茬晚麻,我明日再去村里其他人家找些劣的孬的麻料来,入冬前应该还能造出不少纸来。”   大人们对黎江的担当表示满意,随后又对造纸这事增增补补地提了一些意见。   等聊得尽兴后,才陆续去洗漱后回屋睡下。   若以后黎河和黎湖也去读书,那家里就有三个学生,三兄弟每房一个也很公平。而且,若是造纸真能供得起家中三个人读书的话,那造纸就是项不错的手艺了,而现在看来是大房的黎江习得了这门手艺,大房是占便宜了的。   不过一家人本就应该同气连枝,这么多年早已分不清、也不用分清是谁占了便宜,这就是宗族社会中的宗族啊,一家人劲儿往一处使、互相扶持着坚强求得生存。   宗族内部会有矛盾、甚至会吵架动手,可一旦真有谁遇到大难事了、或者被外人欺负了,立即就会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这一点和黎池前世童年时生活的家乡一样,大山里信息交通不便,很多思想和风俗都还保留着古风古韵。   院子西间,黎棋夫妻的卧房里。   苏氏将支在靠墙小床上的小儿子拍睡后,才坐回大床的床沿。“当家的,我们小池子莫非真是文曲星下凡?你看他多聪明,只看了一本什么书就能造出纸来,眼看着这家就要因此好过起来了。我可是打听过了的,四宝店里一刀纸就卖20文钱,竟比一斗米的价还贵了四五文钱,我估摸着家里已经有三四刀纸了。”   黎棋知道自己妻子是个知事的,她这些话也只两个人在屋里时说说,他也就没说她不该说,反而岔开了话头。   “你看着小池子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就没见他和谁红过脸或争过嘴,心思却很重。他怕是一直都惦记着家里的境况,想着只有他一个人读书,就千方百计地想让他其他兄弟也去读书。”   苏氏轻叹一口气,“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哪能不懂。四年前,小池子读书第一天时发生的事,他怕是一直记在心上呢,现在总算是让他想出了法子弥补大伯一家。   不仅如此,还将二伯一家也带上了,不然二伯一家不上不下的,没有大湖这个孩子去进学读书、长点硬气,以后就算兄弟们照应他一把,他们也会觉得不得劲。”   “是这个理啊……”黎棋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床帐,“有了造纸这事,该弥补的也弥补了一些,他兄弟们也进学有望了,家中多个进项后就会慢慢变好的,小池子应该能放下心思,专心读书了。”   “是啊,小小的一个人,怎么就那么能操心呢……”苏氏叹着气,心里是又酸又软。   正房的黎桥夫妻两和东间的黎林夫妻两,也有一场夫妻间的睡前小话,感叹着往日里的不容易,畅想以后好起来的日子会如何,再说说黎池到底是会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且不提正房和东间里各自的小话,躺在床上的黎池,正看着窗户纸透进来的月光,心里琢磨着事。   明天开始就抽空开始抄书吧,不,开始默书。他记性好,却不是过目不忘,默书可以加深记忆,是一举两得的事。等中旬休沐时,就把默写出的书拿去县城的四宝店,看看能卖多少钱一本,若是价钱太低,他就费些功夫直接把书卖给需要书的学童或书生,总归要有钱赚。   黎池琢磨着、琢磨着,就睡过去了,模模糊糊中最后的念头是:终于可以拓展阅读面了,不然写的报告全是东拼西凑出来的,整篇都干巴巴的没一点文采内涵,那书记的职位就不用想了……   黎池记性好,能够在脑海中构建有利于联想回忆的记忆宫殿,也能够对记忆宫殿进行整理和打扫。这件事在他这世一出生后就开始做了,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完成。   两年多时间,只是梳理强化记忆的话,是用不了这么久的。他还扫除了某些记忆,遗忘那些人、事和对应的情绪。   重生十年,在意识朦胧的时候,黎池第一次想起了前世自己死前的短期奋斗目标——下次考核的时候书记就要退下来了,他一定要抓住机会坐上去。   这个目标也是他死亡重生的诱因,若不是为争取表现而太过努力工作,事事亲力亲为,他也不会累到猝死在办公桌上。   ……   黎水村里住户并不分散,当然不像城里那样一家挨着一家,彼此间却也鸡犬相闻,谁家若是有点事,过不多久全村人就都知道了。   黎镖他们家对造纸这事,并没想过要把它做得隐秘些,也没避讳过人,那些路过他们家或专门到访的人,一眼就能看见晾晒在院中的纸张。   慢慢地,全村的人也就都知道黎镖家在造纸的事儿了。   等黎江领头造出快一令纸后,黎水村黎家的族长黎钦登门了。   黎钦走进院子,环视地上斜支着的纸模具,上面正晾晒着纸张,脸上浮现出惊讶和赞叹。“真是没想到,小池子竟根据《齐民要术》上记载的造纸工序,就能造出这等的纸来!”   黎镖知道族长今天下午要来后,就没下地去,而是专门等在家接待他,“哈哈,小池子就是脑子灵活了些,哈哈!”   “小池子那脑子灵活得可不止一些呀!《齐民要术》这书村里就我家有,书我也是翻看过的,就没能造出纸来,为何小池子借去看看就能了?那是他的脑子,比我们这些人的要灵活很多啊!三哥你有这么一个孙子,以后就享福了啊。”   黎钦这个童生老爷族长,是黎镖的远房堂弟,论年龄排辈要叫黎镖一声‘三哥’,可今儿这声‘三哥’黎镖听着最舒服,“哈哈,还要多谢钦弟你的借书之恩哪,我们小池子虽然聪明些,若没你的书,他可不能凭空造出纸来的。”   “三哥,我们之间就不要互相吹捧了。”黎钦看到院子一角有两堵砌到半截的墙,一旁还堆着些黄泥和几块泥胚,“那是在做什么?砌墙吗,可砌在那里能做什么用?且两堵墙也隔得太近了。”   黎镖赶紧为黎钦解惑,“小池子他们正在鼓捣个活动帘床用来抄纸,这样就不用把纸模具支得满院子都是了,而这两堵墙就是配着那活动帘床,用来晾纸的。   等这两堵墙砌好后就用泥糊把它仔细抹光滑,再刷一遍三合灰,等干透后就在两堵墙间的夹道里烧火,再把抄出来的湿纸贴在墙上就能把纸烘干了。”   黎钦听了感叹不已,“小池子巧思啊!我当年去府城参加府试时,听过一耳朵四宝店的造纸作坊的事,好似就是这样做的,小池子能自己琢磨出这样的晾纸法子,可谓心思灵巧啊。”   “心思灵巧些好啊,我以前还担心他读书久了,会读成个不知变通书呆子,这事一出我也就放心了。”黎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只看小池子从小到大的机灵样儿,他才没有过这样的担心呢。   黎钦觑了黎镖一眼,能理解他那隐秘的得意。“我今儿来,是听说你们家造出纸来了,所以就来看看,现在一看果然没有假。”   黎钦停顿几息后,又说道:“其实也还有一件事,要和三哥你商量商量。”   黎镖当然知道族长不会是真闲的没事了,就来他家闲逛逛、串串门,“钦弟你尽管说,若三哥能帮上忙,那是绝不会推脱半句的。”   “既然三哥这么说,那我也就厚着脸皮说了。是这样的,我看你们家这纸比四宝店里的也不差,族学里的学生也完全能用,我就想着是不是能从你们这买纸。当然我不是来白占你们便宜的,你们卖我一个实惠价,我就去给先生说说,让你们家黎河和黎湖也去族学上学,不收束脩,就像小池子一样。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刀纸=25/75/100张,这里是100张   相应地,一令纸=10刀纸=1000张 第11章   将纸以实惠价卖给族学,换得黎河和黎湖两兄弟上族学且免束脩,值不值得?   黎水村只有一个学堂即黎家族学,附近村子也只二十里外的春鸦村有一个老童生开的私塾,再就是五十多里外的浯阳县县城里一家书院和几家私塾,黎河两兄弟能求学的地方就只有这些。   县城里的首先排除,五十多里的距离太远,若去求学就要在县城租房住下,花费太多。春鸦村的那个私塾还可以考虑,二十多里远,早去晚归地求学也行,只是一路上荒无人烟,两个半大小子若遇上野畜猛兽就太危险了。如此,就在村中的族学显然是最优选择。   那么,值不值得就要看这个实惠价究竟是多实惠。若真的只是给些优惠的实惠价,那就值得。若实惠太过、实惠的银钱比去县城读书花费的还多,那就不值得了。   黎钦考得上童生,又安稳地做了十多年族长,自然不会不懂人情世故,一看黎镖听了他的提议后就沉默不语,也就明白他的顾虑。   而且,黎钦还有他自己的考虑。听黎槿先生经常夸小池子的那些话,若无意外他以后的科举成就必定会比自己高,或许还可能是另一个京城里的‘四哥’。黎水村黎家一族大体上本就还算和睦,眼看着再过几年小池子就要下场科举的情况下,他只有给黎镖家卖好的份,哪会短视地盯着他们造纸的这点便宜。   “三哥啊,我算过了,族学里一个学童三个月发给一刀纸,三十来个学童一年就需约一百二十刀纸,即十二令纸。以前纸张都在县城四宝店里采买的,一刀纸20文,一令纸就是200文,族学一年光纸张一项就要花上2400文,合约二两半银。虽族里学田不用交赋税,却要分四成收成给帮忙耕种的族人,如此一年也就能落个100两银不到。”   黎镖只认真地听着黎钦给他算账,没贸然挑起话头,权看黎钦想如何个‘实惠价’。“我们都是庄稼人,哪能不知道学田能有这样的收益,还是钦弟你看管有方。”   “我既已当了这个族长,总是要为族人做点事的。三哥啊,这看着100两银很多,能抵得上你们家四五年的田地收成进账了,可实际用起来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光纸张一年就要花二两半,还有笔墨砚台、书籍耗费都是要花钱的,还有每年付给先生的四十两束脩,以及若有学子赶考下场也还要资助些许,一二两或四五两不等,我真是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半儿花呀。”   黎镖知道学田收入的银钱的确不丰裕,节省些能维持,大手大脚地花用是绝不能的,于是也就只听着黎钦叫穷,没有冲动地承诺什么‘实惠价’。“钦弟辛苦了,你的操劳付出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黎钦原本就没惦记着要占黎镖家多大的便宜,只是本着互惠互利而已。“哎嗨,身在其位、应谋其事,我也只是做了分内之事罢了。我没少从黎槿先生那儿听说你们家三个孩子读书好,可惜了还有两个却读不上书,我心里难受啊,可我也不能坏了族学的规矩,若收了黎河和黎湖两个,对族里其他人家来说就不公平了。”   “唉,理应如此,族里规矩不能坏,怪只怪我和他们的亲爹没本事。”黎镖知道黎钦说的在理,只能无奈地叹息自家没能耐供子孙读书。   黎钦拍拍黎镖的肩膀,拿过一旁的板凳坐下,黎镖也跟着找了个木墩子坐下。“三哥不要这么说,你们这就叫没有本事的话,那村里那些守着一样多的田地却过得上顿不接下顿的族人,怕是要羞红脸了。我看着你家另两个读书苗子心疼啊,以前无法,现在你们能造纸了,我就想到机会来了!”   黎镖只感激地笑着,知道族长前面铺垫了那许多话后,终于要说出他今儿过来的最重要目的了。   “三哥你看,四宝店里一刀纸卖20文,我算着给你10文一刀纸,也就是一令纸100文,然后你们家黎河和黎湖两兄弟免束脩去族学读书,不过他们的笔墨纸砚和赶考资助却是没有的。你看如何?”   黎镖心里计算着,按一年卖给族学十二令纸算,他们会少赚1200文即一两二钱银,相当于每个孙子只付六钱银子的束脩,与县里面的二两束脩相比要便宜太多了。至于不贴补他们笔墨纸砚和赶考费用,县里学堂也是没有的。   而且,根据小池子说的,他们没有足够的纸原料来造纸,每年造出的纸张数量不会很多,想赚大钱是不太可能的。粗略一估算,说不得抄造的纸张供应够族学后、就只够孙子们自用和抄书用了。而且直接供给族学,也省了他们去五十多里外的县城找买家的麻烦,毕竟四宝店有自己的造纸作坊,是不会按一刀纸20文的价格收他们的纸的。   如此,黎镖也是真的确定族长是为他们着想了的,族学收下两个学子也就是多两张书案的事,他们家却的确是赚到了。“哈哈,那当然是答应了!这样的好事不赶紧答应,恐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黎钦也哈哈笑着:“那好,我回去就给先生说好,你看大河和大湖两兄弟什么时候去族学?”   “读书的事哪能拖拉,他们两明天就去!”   正事说完,黎钦又稍坐片刻、唠嗑了一些闲话,这才离去。   黎钦走后不久,去前山担黄泥砌墙的江、河、湖三兄弟就回来了,黎镖给他们说了这事后,黎江非常为两个弟弟高兴,黎河和黎湖两更是高兴得走路都蹦蹦哒哒的!   真是没想到,读书的事竟然这么快就妥当了。   黎池散学回来,听说了这事也很高兴,心里的石头是完全搁踏实了。又给明天就要正式上学的两个堂哥说了些上学的注意事项,比如上课时的坐姿和纪律、先生的脾气性格等。   晚上一家人都回来齐候,都好生高兴了一番。袁氏甚至亲自下厨给老伴儿和六个孙子每人煮了一个荷包蛋吃,以庆祝家中近来的好事连连。   待到中旬休沐时,黎池带上默写好的一本《论语》,和黎江、黎河和黎湖一起一行四兄弟,卯时初(早上五点),外面天还麻亮的时候就出发往县城去了。   县城距黎水村有五十多里远,沿途路况说不上坎坷崎岖,除去开始的两三里路有些起伏外、后面都平坦无比。可是路却是小路或说是林中小径,路两旁荒草萋萋、灌木藤蔓茂盛,时常有野畜出没、甚至还有人见到过老虎。   前两天黎池说了要去县城的事后,家里就一致决定让江、河、湖三个陪着他一起去。黎江顺便去了解下县城的纸张生意是怎么做的,黎河和黎湖都已经正式读书了,跟着去见见世面也好。   比黎池大不了几个月的黎海,平日就喜欢东窜西跳到处跑着玩,而兄弟们都已经有自己的事做了,就他还没个定性只知道疯玩,听说哥哥们和小池子要去县城,就撒泼打滚吵着也要一起去,最后被赵氏一顿大骂后抽了他一顿柴火条子,终于给制住了。   最小的黎溏倒是没闹着要跟去,只是在黎池出发去县城的前一晚,把过年收到的一文钱压岁钱交给了哥哥,“哥哥,你给我买麦芽糖回来,嗯,我、我可以给你分一小块。”   黎池揣着一本《论语》和一文钱,在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路上前行,想着临走时揉着没睡醒的眼睛来送他、顺便叮嘱不要忘记给他买麦芽糖的弟弟,嘴角不自觉地就牵出一个微笑来。   一行兄弟四人,除黎江外其余三人都是第一次去县城,一路上都怀揣着期盼和兴奋,五十多里长的路只歇了四次脚,用了两个半时辰(五个小时)、在距正午还有半个多时辰的时候,到达了县城。   黎池这世还没一次走过这么长的路,后来小腿肚子都酸疼酸疼的了,想起下午回去的时候还有一遭,连脚踝都酸软起来。   黎池看着眼前的浯阳县县城,心中不无感慨:除了外围有一圈低矮黄泥城墙外,这县城竟跟他前世家乡未拆迁前的老县城相差无几。放眼看去一片低矮的黄泥蓬草房和木石砖瓦房,只在视线尽头的城中部分、间或有一两间稍高的二层木石砖瓦房,入城后,脚下踩的是夯实的泥土街道,能够想象下雨后泥泞不堪的场景。   黎河环顾四周后,脸上的兴奋就褪下许多,“这城里除了房屋挨得近、有些茶酒肆和杂货铺这类小铺外,看着和我们村里也没多大不同,而且,这味儿……”   浯阳县只是一个小县,它的县城当然不会像京城或江南的大城一样繁华,也不会专门凿挖地下排水渠或修建专门储蓄人畜粪便的池子,只在房前或屋后掏一条阳沟或阴沟用来排水,这些水有雨水也有生活污水、甚至是人畜粪水,这味儿……可以想象。   黎池放轻呼吸,尽量忽略萦绕在鼻间的味道,“浯阳县只是一个小县,看着朴素一些很正常,以后有机会去府城、省城、甚至京城,就能见到大城的繁华了。”   黎河和黎湖兄弟两闻言,双眼立即亮起来。科举考试,县试在县城、府试和院试在府城、乡试在行省治所即省城、会试和殿试在京城举行,若他们的科举之途顺畅,可不就能见识到府城、省城甚至京城的繁华了吗。   他们若是科举不顺畅,这一生都没多大可能走出浯阳县,更别说去府城、省城和京城看看,那些大城不仅仅是繁华的风景,还是他们的前程。   回去的路程耗时不短,走夜路不安全,他们要留足在返程上的时间,这样算下来下午未时末就要返程,他们在县城只能逛上两个时辰。   不过看这县城里也没什么好逛的,尤其鼻间还萦绕着一股味儿的时候。   兄弟四人兵分两路,黎河和黎湖去找几个杂货铺,购买奶奶袁氏、伯母和婶婶要求买的盐和针线。黎江和黎湖则直奔四宝店,黎江想问问纸张的生意,虽没多余纸张和四宝店做生意、了解一下心里也有个数,黎池则是去卖他默出的《论语》这本书的,再谈谈以后这类生意要怎么做。   约定若黎河与黎湖买好东西后时间还早,就去四宝店寻人,若不然就在城门口集合。 第12章   黎池在族学读书不但免束脩,还有一份定量笔墨纸砚的资助,因此他虽已经上了四年学,倒也没有因这事而额外花费银钱。   也是因此,黎江虽和他爹来过几次县城,家里也有正经读书的堂弟,却没往家里买过纸张,自然也就没去过四宝店、不知道它在哪。   兵分两路后,黎池和黎江是边走边问,才找到四宝店去的。   四宝店是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几栋二层高楼之一,青砖黛瓦的木石建筑,有着岁月沉淀下来的韵致和书香气。   走进四宝店,打眼看过去,半遮半掩的竹帘后面,靠墙三排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堂中还摆着几个书画缸,缸中放着不多不少的卷轴,就如整个四宝店的布置一样——不多不少,既不显得拥挤也不感觉空旷,恰恰好的布置,刚刚好的雅致和书卷气。   黎池正欣赏着店中布置的时候,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迎了上来。   “公子,可有需要解疑之处?”四宝店在浯阳县店的掌柜姓徐,人称‘徐掌柜’的就是他了。   作为一店掌柜,只要有客人进店掌柜就能有所察觉。徐掌柜也不例外,黎池兄弟两一进店,他就察觉到了,而他之所以没叫店中书童、而是亲自去招呼,是因为好奇两个客人中较小的那一位的一身气度。   两人看着应该是兄弟,年纪大的哥哥并无甚特别。倒是较小那一位,虽未着绸缎而是身穿麻衣,他的步伐行走间却舒缓从容,整个人的形态间都透出淡然儒雅。这样的气度若出现在一个而立之年的读书人身上,则无可探究,可却出现在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身上。   少年的一张脸长得俊秀雅致,可却无法忽略他肉呼呼的两颊,看年龄和外貌都还是个小童,可却有着一身读书人的气度。徐掌柜想着反正现下手中无事,于是就亲自迎上前去招呼。   黎池听见有人招呼,转过头就看见正走上前来的掌柜模样的人,此人一身天青色长衫、脸盘微胖蓄着黑胡须,整个人既有商人的和气生财、又有读书人的温和儒雅。   “劳烦掌柜了,烦请看看这书如何,可收不收?”黎池拿出书递向徐掌柜。   徐掌柜接过书翻看起来,片刻后合上书,“字是好字,这一笔‘台阁体’写得非常好,我在浯阳县还没看到过写得这样好的。书也无字句错漏,只是装订稍有瑕疵。《论语》我们店里卖500文一本,可收书的话是没这个价的。”   黎池微微一笑,“掌柜过奖,我这字只勉强能看罢了,书也是在下自己尝试着装订的,只起个防止散页乱页的作用。只不知收这书的话多少钱一本?”   “250文一本。”掌柜回答。   价格怎么会这样低?黎池一听掌柜说的价格,心中惊诧不已。除去纸、笔和墨的耗费,才得210文,和他原先想的400文相差甚远。   站在一旁的黎江闻言,惊讶地出口问道:“怎么收的价格这么低?”小池子有和他提过抄书挣钱的事,可现在他们出纸抄书和留押金拿纸回去抄书,价格竟然才相差60文。   徐掌柜对于黎江的询问并无异色,笑着答:“我们四宝店在很多府县都有,有着自己的造纸作坊和印刷作坊,店中售卖的如《论语》这样的官定科举用书都是统一印刷的,印刷的量大后成本均摊下来也会相应降低些,收书的价格自然也就跟着降了。一般在店中拿纸笔墨回去抄写,一本《论语》是150文笔墨费,你这书因是自己出的纸笔墨,补上40文后,你的字写得好、或许会有学童买回去做字帖临摹用,就再多给20文,刚好凑个整数。”   听完,黎池恍然大悟。他真是一叶障目,竟没去考虑这个时代已经有了成熟的印刷术。   四宝店既有自己的造纸作坊,又有印刷作坊,书籍的产销都可以一条龙解决,节省的成本可不止一点点。甚至抄一本《论语》能给150文的报酬,都感觉是在接济和交好读书人,否则《论语》这样销量大的书可以成百上千本的印刷,印刷成本再怎么都不会有150文。他先前所想的一本《论语》卖400文,是不可能的。   黎池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而羞恼得转身就走,而是心念一转,继续问道:“掌柜,那你们这儿可有售卖量不大、开版印刷不划算的书,这些书需要抄写吗?”   “这样的书是有的,例如话本、诗词、杂文等,鄙店幸得笔者们踊跃投文,店里每月总要出几本这类的书。因无法预知书籍摆上架后的售卖情况,只能先手抄几本摆出去试卖一段时间,若卖得好才会开版印刷。我们店里一直都有这样的书需要手抄,每抄一本的笔墨费根据篇幅长短在200文到300文不等,公子可有兴趣?”   黎池并不准备抄话本这类的书。他抄书的初衷是为了拓展阅读面,或者巩固所学知识,若仅仅是为了赚钱而去抄写话本,那就本末倒置了。   抄写话本类的书并不能对他的科举之路有很大帮助,那他宁愿忍着穷专心精研科举书籍,等考出功名后挣的钱、比现在荒废科举去抄书挣的钱不知道要多多少。   “可还有其他类型的书需要手抄的?”   徐掌柜看面前这人通身的读书人气派,略一思忖,就想到这客人可能是和很多经济拮据的读书人一样,既想挣钱又不愿耽误科举。   “倒是还有一类,律法和史书。这类书不如科举书好卖,有时一年甚至两三年都卖不出去一本,幸得去年圣人新编纂印发了《资治通史》和《燕律》,官员们有圣人赏赐,富商和书香人家还是要自己买的。我们四宝店也印刷了一版卖过了,可偶尔也还有漏掉的客人要添置,两三个月就能卖出去一套。可开版印刷就不划算了,只好手抄。”   史书和律法,正是黎池计划扩展阅读面的书类中排在首两位的,是比四书五经更加理想的抄写内容,毕竟四书五经他早已记熟并能默写出来,再多默写几遍收效也不大,现在哪里比得上史书和律法对他的作用。   “掌柜,你看这样可好?我自出纸笔墨,等抄写完成后我拿书籍售价的八成。”   《论语》售价500文,售价八成即400文。黎池现在依旧准备拿售价的八成,和原先的计划一样,甚至因为史书和律法书的重要性,他还愿意降低分成。   徐掌柜两根手指捋着胡须。店里不出纸笔墨,得售价的两成,这就和寄卖差不多,只是还需要店里进行装订。   “公子的想法可行。这就和公子抄的书放在我们店里寄卖差不多,只是拿来店里寄卖的书画都是装裱好了的,公子手抄的两套书要想卖出去且不被查罚,必须要由四宝店进行统一装订,毕竟史书和律法书不同于其他书。装订费三两,这是要从售价里扣去的,《通史》对外售50两一套,售价只算47两,《燕律》售15两一套,同理售价算12两。公子你看可行?”   “可行。在下黎水村人黎池,这位是我堂哥黎江,今日身上没带足够的银钱用以质押,改日我这堂哥会带着押金过来取样书,待我抄好后还是由他送来。”四宝店定既然有专门装订书册的人员,装订费用也就要不了三两。可他若自己找人装订好再拿来,麻烦不说、外面的要价也不一定比三两银子低,而且自己装订的就相当于盗版,卖不出去不说或许还会被官府查罚,所以也就没必要再纠结这三两的装订费了。   听黎池说完,徐掌柜笑容大增,拱手道:“原来是黎侍郎的族人,幸会幸会,免贵姓徐。既然这样,黎公子就不用付双倍押金,只按照售价付就好。我这就写个便契,权作凭证,也好让黎公子放心抄写,免去担忧抄好后、我们却翻脸不认账的情况。”   “徐掌柜,幸会幸会。徐掌柜做事周到,有坦荡君子之风。”黎池回了一个拱手礼。   徐掌柜喊过来店中的一个书童,吩咐他去准备纸笔,然后移步到一张书案前,提笔很快写好一份便契交给黎池。这便契就跟借条一样,不像田契和宅契这类契书需要到官府去备案并记录到户籍黄册上,只需在上面写明二人的交易内容就好,以后拿出来对质也是有效用的。   便契写好后,三人顺便就围着书案坐下,又客气地交谈了一小会儿,随便谈两句店中的某本书,再说两句有关这书的轶事,还谈了两句黎江想知道的纸张生意,纯粹是交际场上无话可说时随意找的话题,并无多少实际内容。   黎池今世还是第一次感觉像是又回到了交流会、餐会上的交际场,交际场的应对技巧许久不用有些生疏了,不过聊下来也还顺畅没有尴尬冷场。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今天还要赶回村去,也该说告辞了。”黎池说完站起身,拱手道。“告辞。”   徐掌柜觉得和黎池聊得还算开心,对面的人完全不像一个十岁的小少年,而像是一个同龄人。这种感觉少见,可他还有些事要做,这感觉还不至于让他抛下事务挽留他再聊一会儿。“那我也就不再挽留,以免黎公子回去太晚令尊令堂担心。”   徐掌柜将黎池送到门口,拱手作别,“黎公子慢走。”   黎池拱手回礼,“告辞,来日再叙。”   黎江也跟着微微弯腰,以作道别。   很凑巧,黎池和黎江从四宝店出来没走多远,就迎面遇见了正准备去找他们的黎河和黎湖,于是又一起往城门走去。   路上凑巧碰见了走街串巷的卖糖人,黎池拿出小溏子托付给他的一文钱压岁钱,买了一小纸包麦芽糖揣在怀里。带来的那本《论语》并没有以250文的价钱卖给四宝店,不太划算,黎池准备揣回去交到族学里去,新升入童生班的几个学生还没有书。 第13章   动身回去的时间比预计要早半个时辰,兄弟四人一路上可以比早上来时走得稍微慢一些,边走还能边说说话。   说到黎池抄书的事,没在场的黎河和黎湖两人听后,情绪也跟着跌宕了一回。   黎河算了一笔账,“一套《资治通史》售价按四十七两算,抄一本得八成也就是37两6钱银子,除去笔墨和纸张,至少能得30两,同理抄好一套《燕律》至少能得8两。都抄好了就能得差不多40两,这可差点就是我们家两年的田地进账了啊!”   黎池接过话来,“一套《通史》共290卷,约300万字,即使每天抄一卷即约1万字,也要抄近十个月,这怕要到明年入夏才能抄完。《燕律》共三十卷,假使也每天抄写一卷,只需一个月就能完成,所以我预备先抄写《燕律》。也就是说,没有40多两,只有8两。”   黎湖激动地接过话去,“每个月8两啊,一年就是96两啊!算一算,抄写《燕律》比抄写《通史》划算,前者一个月才能得3两,后者一个月却能得8两,我也想去抄《燕律》了!”   黎河也激动地附和,“只要我抄三个月的《燕律》,就能得到相当于家中一整年的田地收入了,我也要抄!”   重生后几乎还未黑过脸的黎池,闻言脸沉了下来仿佛寒霜加面,声音也冷了,“你们两个是抄不了《燕律》的,字写得像鸡爪子刨的,即使你们抄三个月也抄不出三本来,你们还是安心读书练字吧,别三心二意地想一出是一出,要想挣钱等考出功名了还会比现在少赚不成?”   黎河和黎湖走在黎池后面,还没看见自家堂弟已经黑下来的脸,可光听声音也感觉得出弟弟生气了,于是非常乖巧(识时务)地承认错误。   黎河:“是是,小池子说的对,等我们的字练好后,再在不耽搁读书的情况下抽空帮忙抄书,我们再来一起承担养家的重任。”   黎湖:“是啊是啊,不好总叫小池子你一个人操心家里的事,我们也想分担一些。当然!是、是、要等练好字、读好书之后,再挣钱分担。”   黎池:……怂得一匹。“我抄书也不完全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能够顺便看到更多的书。就像这次《通史》和《燕律》,我会先抄《燕律》,因为它押金较之低些、赚得更多来钱也更快,可等我抄够付《通史》的50两押金后,还是会去抄《通史》,哪怕它没那么赚钱。”   “因为我想知道当今的律法、以前的历史,科举虽不考史和律法,可这两样却非常有用。知史明法,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读书人甚至是普通人的最基本要求。到时我抄书时,你们也可以趁机翻阅一番,这对我们以后科举甚至是过日子都很有用。”   虽然黎池年纪小是弟弟,可直到前不久黎河和黎湖两人都还在他手下学习,笑闹时还称呼他‘小池子先生’,这让两人对黎池有种天然的敬畏。“好好,到时我一定仔细翻阅。“”我也是,我也要学习小池子你的学习态度!”   黎池笑笑,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他并不指望他们自此之后就转变学习态度,毕竟他们是真正十二三岁的少年,玩性未消,需要时不时地提醒,然后才能逐渐养成良好的学习态度和习惯。   黎池兄弟四人经过两个半时辰的步行,终于在天黑前走到了家。   四人吃着家里留给他们的晚饭,一边回答家里人对他们县城一行见闻的问题。   黎池事无巨细地把自己与徐掌柜的交谈复述一遍,还加上了一些当时他自己的想法,围观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的。说完又把便契拿出来,递给众人传阅完毕,最后交给他娘苏氏帮忙收好。   黎河和黎湖也将他们如何货比三家、买到家里人让买的针头线脑的事,仔细说来,家里人对他们有褒有贬,还传授了一些诀窍。   黎池前世小学是在大山里的村小上的,每天翻山越岭走二十来里路,一天一个来回也有此次去县城的单边路程一样长了。可今天还是他这世以来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大约10个小时、来回一百来里路,他现在还是一个虚十岁的男童,即使心理坚韧没在半路上喊累,身体也诚实地给出了反应——腿肚子疼、脚疼。   睡前洗漱时,苏氏看到儿子脚底的水泡,就去篱笆墙上掰下来一根野花椒刺,给他把脚底没破的水泡小心挑开,已经破了的就仔细洗干净,最后又给他按揉了一会腿肚子以缓解酸疼。   收拾干净后,黎池进屋倒床就睡,一直睡得第二天上学都差点起晚,脚底的水泡被处理过后过了一夜好转不少,只是穿上鞋子走路时还有些刺疼刺痒。   过了两天,黎江揣着十五两银子——那是家中大半的存款,同他爹黎桥一起去县城,交了押金带回了《燕律》的样书。   样书拿回来的第二天,黎池就选了家中造得纸张中较好的,在他的书案上摆开架势开始抄写。   那一套书可是用家中大半存款换来的,是这个家中最值钱的东西了,黎池连洗笔和喝水都不敢在自己的房里,生怕弄湿书册。   家里的其他人也一样,轻易不往黎池房里去、即使找他有事都只在墙外的窗户下喊两声。以前经常粘着哥哥的黎溏也被全家人一起看住了,在书抄完前愣是没让他进过他哥哥的房间。   毛笔虽是软笔,和黎池前世用的钢笔和签字笔等硬笔不同,可写字是‘唯手熟尔’的事,只要用熟了写字速度自然也就上去了,从他散学后到吃晚饭前的这段时间,他能够勉强抄写出一万字。更别说,他连晚饭后都还点灯再抄写一会儿,抄完一套30卷的《燕律》,最后并没有花到一个月。   只二十三天后,黎江就和他爹黎桥一起,带着抄好的书,到县城的四宝店换回来9两6钱银子(售价15两减去3两装订费,即售价12两的八成)。   黎池继续抄写,又抄好五本《燕律》送去县城后,徐掌柜让黎江带话说《燕律》可暂缓抄写。到此时他一共抄写可六本《燕律》,以他的记忆力已经记住了《燕律》的内容、甚至可以一字不漏地默写出来。   把《燕律》的样书交还后,也就拿回了那15两押金,这个时候已经来到年底,黎池抄书总共挣了57两6钱银子。   黎家祭祖的规矩是十四成丁以上的男性族人参加,黎池才十岁就没去祭祖。等大堂哥黎江祭祖回来后,给他讲了祭完祖从祠堂出来时,他爷爷、他大伯二伯和他爹的嘚瑟样,语气昂扬地逢人就炫耀。   “我们家小池子年前三四个月的时间,抄书挣了近六十两银子,我们家两年的田地收入全换成了银子都没那么多!唉呀,我原先还担心即使有族里资助、都凑不出他读书赶考的银钱,现在啊,我可不担心了!”   黎池听后倒没觉被夸得不好意思,反而坦然地跟着笑了一场。   走亲访友年过完后,黎池再次和黎江、黎河和黎湖一起,带上从抄《燕律》挣的钱中拿的五十两银子,去四宝店交上押金,拿回了《资治通史》的样书。   一套《通史》共290卷,最后还是找徐掌柜借了两个书篓才背回来的。   而一开年,黎池进入秀才班就已满一年,再有两年他就要从秀才班毕业了。他并不准备像几乎所有秀才班同窗那样留级,他准备像先生那样真正意义上地从秀才班毕业——考取秀才功名,而且是一次性地考取成功。   为此,黎池觉得可以开始准备了。他保持着在课堂上认真听讲、在学堂里就解决掉疑问的习惯。除此之外,在询问过先生并得到建议后,他每天散学后固定要写一篇策问、做一首诗或赋。   因为黎池散学后还要抽出时间备考,他花了十一个月即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把一套《资治通史》抄完。   这套书显然不可能像《燕律》那样,抄写六遍最后都抄得能够默写出来了,他在抄完一遍《通史》后,又花了约二十天的时间,有选择性地精读了一遍。   托他的好记性的福,他将有代表性、有借鉴作用的精读过的几段历史记了个大概。并在写策问时尝试着活用进去,得了先生一句:‘你能在引经据典之外,又加入用史,圣贤之言外,又有历史为鉴。不错!’。   在又一个年底到来、距过年只十来天时,黎桥和黎棋陪着黎池一起,将《资治通史》的样书和黎池手抄的一起背上,去到县城的四宝店换回来五十两的押金,以及拿到了除去装订费后、47两售价的八成即37两6钱银的报酬。   抄写《通史》的37两6钱报酬,再加上抄写《燕律》所得的57两6钱,黎池抄书的这一年多以来,总共挣了95两2钱银子。除去笔墨纸砚的大约消耗,最后赚了约70多两银子。   他赶考童生试的费用,是挣得足足的了。   年坎儿一迈过去,距离黎池科举下场的时间就又短了一年。   黎池出生于贞文三年的二月初三,一年后即贞文十五年二月初三――文曲星诞辰日那天县试开考,而那一天也刚好是他满虚十三岁的生日。 第14章   年关一过,黎池下场考童生试的时间就在一年后了,也就是下一个开年后的事情。   黎池不再继续抄书,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科举上。   专研、精研科考内容,即使四书五经及其译文都是统一的官定版本,黎池在再三精研几遍后,又还是将族学里和村里所有私刻的版本都精研了一遍,力求在官定版本的思想框架里加入自己的理解,又与《通史》中的思想相互印证,以求达到融会贯通。   每天一篇策问、一首诗或赋的习惯也在继续坚持,等到年底的时候,黎池几乎已经将四书五经中稍有些深意、可能会以策问形式出题的句段都写了一遍,各种类型和主题的诗几乎都已涉及到。   坚持练习到现在,不说下笔如有神,但真的是写得手熟了,即使一心二用也能想出固定的写作套路。   过年前,族学先生黎槿把黎池叫了过去。因为火候已到、今年可以下场一试的学生就他一个,就单独给他做了针对童生试的讲解。然后就让他年后就不用再去族学了,就在家备考,有不懂的再去问他。   在先生的讲解中:   童生试包括县试、府试和院试,三场考试都考三场:帖经、墨义和策问。不过在院试的第二场覆试上有时会加考一场诗赋。县府院三场考试的考试内容都是四书五经,题型也大都是帖经、墨义和策问三种,只在难度上会依次递增,以实现选拔人才的目的。   帖经,即将四书五经上的某句或某段贴住几个字或几句,要求应试者将贴住的字或句填写出来,类似于前世语文试卷中的原文填空题。   墨义,即选取四书五经中的句子,考生需对句子进行译释并稍加引申,相当于前世政治试卷简答题里的句子理解题。   策问,是帖经和墨义融合后的更高层次的考试方法,答题方法需结合前世的论述题和写作题中的议论文。给出一句从四书五经中截出的语句,既要求考生先对语句上下文及相关语句进行帖经(默写),又要求考生再对语句进行墨义(译释),最后还要求考生写出自己的理解(‘为什么’、‘怎么办’、‘意义/影响/重要性’等)。   诗赋,又称‘帖诗’,给定主题或限定韵脚,进行赋诗。上任圣人燕太/祖在位时每科院试都加考了诗赋场,可自从现在这位圣人继位十八年以来的十二次院试中,只有三次加考过诗赋场。至于明年即贞文十九年的院试,有无诗赋场还不确定。   关于童生试的三场考试,黎池盘点了一下,觉得还是有些把握的。   帖经和墨义,以黎池已经将四书五经及其注文倒背如流的记忆力,他不怎么担心。但是敢下场一试的学子,大部分都是将官定四书五经、及其注文版本都翻来覆去地读过的,这两科较难拉开差距。   真正能确定高下、裁决去选的是策问。而事实上,做策问的套路,和黎池前世做《申论》题的很接近。黎池前世是国考公务员上岸的,后来又经过了几次公务员的遴选,因此市面上的各个版本的《申论》题,在国考和几次遴选后他几乎都做过了。而且他经过的部门不少、写过的材料报告自然也不少,策问题的套路他再熟练不过了。   大方向上的套路一致,剩下的就是文言文行文习惯、用词避讳等细枝末节,而这些小节也早在这几年的学习中就已克服掌握了。   算下来,黎池每天一篇策问、练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引经据典外加用史,都是已经写熟练了的。因此策问这场他有些把握,希望在确保帖经和墨义不失的情况下,靠这一场达到一举考中秀才的‘毕业目标’。   最后是可能考、也可能不考的诗赋。经过两年死记硬背诗赋的意象,如飞花、芳草、落叶等等,再每天用这些意象拼凑出一首诗或赋来,如今也能在规定时间内写出一首诗来了。虽然匠气十足,可勉强能应付得过去。而且,看当今圣人对诗赋的态度,不像会是似前世的唐朝那样‘以诗取才’的样子。   一番盘点下来,黎池也建立起了对童生试的信心。这也是他前世每逢大考时必做的事,盘点自己的备考情况和优势,在心里建立起对考试的信心,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并降低紧张情绪。   贞文十五年二月,县试作为科举试的开端,在二月初三文曲星诞辰日这天开考,由知县主持。   在开考前一天,黎池在他爹黎棋和大堂哥黎江的陪同下,提前赶到了县城。   他们虽提前赶来了,却还是晚了一步,有些考生都是提前四五天就已经到达县城。等黎池他们到时,小小的一个县城里感觉像全都是赶考和陪考的人,客栈、酒栈等但凡能住人的都已经客满。   黎棋从一间客栈里出来,面带焦急和懊恼,“唉,又是客满。这都是最后一间客栈了,这时间怕是未时都已不止,再有两三个时辰天就黑了,我们却还没找到晚上住的地方,今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小池子需要洗漱后早早歇息才好,明早还要早起去县衙考试呢……”   黎江也紧皱眉头,“我们应该再早来两三天的,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忙乱,还不知道今晚歇在哪里,若是平日里我们还可以去城隍庙凑合一晚,可今天却是不行的。”   “城隍庙里虽然能遮风避雨,可这二月天里的夜晚霜寒露重,一个不小心把小池子冻出个好歹来怎么是好?唉,明明你抄书挣的钱已经足够赶考用了,哪还用省这一天两天的花费。”黎棋此刻真是又悔又急。   两年的时间,黎池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翩翩少年郎,即使面对开考前一晚要露宿城隍庙的情况,脸上都带着温润浅笑,依旧不急不慌的,“爹、江哥哥,不用急,我们再去找找看,或许还有其他漏下的客栈也不一定呢,我觉得还好不怎么累。”   黎池的心里也是懊悔失算了。先生考县试都是太上圣人(太上皇)在位时的事了,那时候天下初定,参考的学子并不多,县城里完全住得下。竟没想到现在会出现赶考学子太多、而无处可住的情况,而他竟也没去近几年下过场的族学同窗那里取取经。   他上学后就忙于想法挣钱、学习和抄书,没分出心去经营同窗之情,若不然平日相处时同窗们顺嘴一说,他们现在也不会杵在大街上。就连第一天上学时的同桌小炎侄儿,也在后来两人拉开学习进度、一人升班一人留级后就淡了下去。这点需要引以为诫,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   此时黎棋三人站在路上――尤其之中还有个温润翩翩的俊秀少年郎黎池,吸引住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   三人正在苦恼下一步要往哪走、要去哪找住处的时候,一个热情高昂的声音响起。   “老乡可是带着公子来赶考的?今晚可是没住处可去?”   黎棋转过身,搭话的是一个面相大方、脸上带笑、身姿丰腴的四十来岁妇女,“是啊,来晚了,客栈都已客满,正愁着要去哪个方向找住处呢。”   “哎嗨!明儿辰时一到学子就要开始核检入场,现在这个时候还没找着住处的确是愁死了。我们也真是有缘,我从妯娌那儿唠嗑一出来就碰见你们三儿,又一看小公子就觉得定是能高中的,就想行个善行、请你们去我家住一晚静候明日开考,你们看如何?”   黎池对大妈夸他‘一看就能高中’的话回以颔首微笑。笑得微眯的眼遮掩住了眼底的打量,面盘和善、身宽体胖、言谈大方,观其穿着虽也是麻布制衣,却是染色明艳的细麻布、比他现在身上穿的麻布更加精细,感觉是个热情爽朗、乐善好施以及家境小富的妇女。   黎棋一听,顿时惊喜不已!“大姐,当真?大姐你家可住得下我们三人?”   “当真!严大姐我不能眼看着开考在即,小公子却还要跟着你们到处奔走、今晚连个歇脚的地儿都没着落。我夫家姓严,都唤我严大姐,家就住在县衙以东半刻钟脚程的东衙坊,家里的两间客房正空着呢,你们去住刚刚好。”   “严大姐,那真是太谢谢了!我们是离县五十多里外黎水村的人,我是三房的三儿子,严大姐唤我黎三就好。我们族学先生考秀才已经是太上圣人在位时候的事了,叮嘱我儿时就忘了要提前几天赶到,我们今早才出门,可不就找不着客栈住了。幸得严大姐心善,收留我们住一晚,若不然今晚找不着住的地儿、耽搁了我儿明天的考试,我这个做父亲的可要愧疚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黎池暗赞他爹的警惕和精明。黎水村黎家在浯阳县还算有名,虽然京中的‘四爷爷’已是五服之外、户籍黄册上的住址都不在黎水村了,可黎水村黎家却也是正三品侍郎承认了的族人,只因有侍郎购置的一百亩学田。   县里的官吏和富人都是知道的,虽因为和京中那位的亲戚关系隔得远且也不多亲厚,那些人不需多敬着他们、却也不敢欺他们。他爹点名自己是黎水村人,在互通来历的礼节下,也有震慑严大姐的深意,若她心怀鬼胎则必会有所忌惮。   而即使严大姐不知道黎水村黎家,在他爹提到‘族学’二字时,也会意识到他们不是好欺负的无宗无族之人,而且一般的宗族还不会有族学。且话中还提到了他的先生是名秀才,秀才见知县不跪,要是秀才的学生出了什么事、那是可以很快就找到知县的。   他爹的这一番交待来历的话说得很有水平,若严大姐心无鬼胎,就显得他爹礼貌亲和,若她心怀鬼胎,也起到了震慑警告的作用。   黎池心念电转间,神色无异,面上满是感激之情。   “嗨,为人父母的心大多如此,总怕亏着了他们,严大姐我也感同身受啊。也不说住一晚,就多住几晚住到县试放榜后再说就是,那些赶考的学子必然也是要住到那时候去的,也不会有房空出来,你们就安心住着吧。”   “这真是不知如何感谢严大姐了!”黎棋感激不已地谢道。“既然严大姐这样说,那就厚颜麻烦了,只是却不用住到县试放榜,只麻烦到三天县试考完就好。”   也不知严大姐是听出了话中的深意、依旧行个善行,还是没听出、仅因热情好客而邀请他们由住一晚到让他们住到县试放榜那天的,不管怎样看着不像是个歹人。   “多谢严伯母。”黎池上前一步,微笑着拱手行礼道谢。   严大姐看着面前温润翩翩的俊秀少年学子,连忙上前扶直行礼的黎池,笑得眼睛眯眯的,“唉哟,举手之劳,可受不得小公子的大礼。”   黎棋看着有礼有度的儿子,心中很是欣慰满意,“应该的、应该的!严大姐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嗨,我们也别在这大路上谢来谢去的了,还是快随我走吧,从这走到我家也就一刻钟左右的时间,早点到也很好让小公子早些歇息养养精神。”严大姐笑着边说边在前面带路。   果然,一行人走了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东衙坊地界。   黎池抬头看了一眼坊门上写着的‘东衙坊’三字,心想这坊名该是来自‘县衙以东’的地理位置。   进入坊中,严大姐在前面领着路,一边走一边和黎棋说话,不时又和两旁相识的人家打招呼,遇到相熟的人还会多说两句,看得出来她在坊中的人缘很好。   又走了片刻,在一处立着石狮子的门前停了下来。严大姐上前轻扣铜环叫门,“开门,开门,我回来了。”   喊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娘亲,你回来了!” 第15章   来开门的是一个豆蔻之年的十三四岁少女,面容姣好、身姿窈窕,铛环叮咚、灵动非常,好一个娇俏美好的灵动豆蔻少女。   严大姐见是女儿来开门,想到自己身后还跟着人,就转头一看:黎三正温和地笑着、面无异色,他的两个子侄似是正在谈论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来开门的女儿。   严大姐回头,问来开门的女儿:“怎么这么久才开门?还是你来的?”   少女好奇地偏头瞧了一眼门外的人,声音活泼地回答:“哥哥刚刚出门会同窗去了,我在后院听不清扣门声,这才来晚了。”对于自己娘亲怪她开门来晚的指责,她可不认,全是因为自己待在后院听不清前面的声音。   “你哥哥也是,每天每天地出门会友,也不知道下次县试能不能下场试试。”严大姐想起身后的人,“算了算了,你赶紧进去、让张婶儿烧一锅热水来,家里来客人了,晚饭也要开始准备着。”   “是,娘亲,女儿这就去。”少女答应下来,临走时眼角余光瞄了一眼那道温润翩翩的身影,只是那道身影正在和他兄长说话,似是没注意到她。   待女儿进去之后,严大姐才完全地推开大门,请黎棋他们进去,“黎三哥,来,快快请进。”   黎池终于和大堂哥说完话,跟在后面进了门。   严家房屋是栋两进院,却又不是传统内院外院的两进院。外院更像是一个四合院,在正对大门的正厅旁边开了一个角门,想必角门深处就是内院,内院布局如何不得而知。外院北边是正房、南边是倒座房、东西两侧大概是客房和书房。   严大姐将黎棋三人往东侧的屋子引去,“东边这两间屋子平常就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有亲朋好友来家里时就歇在这里,屋子只有两间,还要委屈你们挤挤了。”   “嗨,哪里的话!严大姐待客实在太周到,我只不过是种田为生的泥腿子,哪里会还讲究那么多,委屈更是无从说起。”   “我们家也不是那些讲究的富贵人家,也就不说那许多有的没的了。”严大姐开门将三人带进客房。   “那黎三哥你们先歇歇脚,待会儿张婶儿就提热水过来,到时你们洗漱好了我们就用晚饭,之后再就早些歇息养神,让小公子明日能神清气爽地去县衙应考。”   黎棋连连道谢,“劳烦了,劳烦了。”   严大姐又一一指明了常用东西的摆放位置后,就转身准备离开,“那你们歇息歇息,我先走了。”   “唉,好,劳烦了。”“叨扰府上了。”   严大姐离开后,黎池环顾屋子,布置简朴大方、干净利落,没有书香人家的风雅韵致,也没有富贵人家的奢华堂皇,严家应该就是一般的小富人家。   “这严大姐真是热情好客。”黎江感叹道,“唉,刚刚开门的女子…这家女儿,我只来得及看一眼,就被小池子拉着说尝试找其他纸原料的事,不过只一眼就知道这家女儿很是……”   “江哥哥孟浪了。”黎池打断黎江的话。看大堂哥一脸少年慕艾的样子,他觉得有些话要说得重一些才行。   “看严伯母刚才的样子和这严家的房屋,就能知道他家是有些讲究的人家。这里不比在村里都是亲里亲戚的、不必苛守男女之别的规矩,所以江哥哥还是要注意些的好。   爹已经是儿子都有十多岁的人了,以长辈身份处之也就没什么避忌,可我们还是要避讳着些的,我先前拉着你说话就是避免冲撞了别人。严伯母好心接待帮助我们,若坏了她家女儿名声,那我们就成了那忘恩负义之辈了。”   黎棋点点头,看向黎江,“大江,小池子说的很对,县城里的人家不比村里的自家族人,我们还要在这住三天,你可记得要谨慎守礼。别人好心帮我们,可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粗鲁无礼。”   一直以来,黎池的话,黎江都是听的,一想刚才的确是自己孟浪了,他竟还大剌剌地准备说这家女儿‘很是娇美灵动’,这样在背后谈论一个闺中少女的确粗鲁无礼。虽然在场的只他们三人,可若不认识到要谨慎守礼,难保以后不会在外人面前也这样谈论。   黎江这样被父子两个、算得上是疾言厉色地一顿说教,心中那抹因见到美丽少女而起的悸动都被打散了,只想着反省自己的错误,“是我孟浪了,三叔和小池子你们说得对,以后我一定注意规矩。”   两刻钟过后,仆妇张婶儿提来几桶兑好的水温适宜得热水,倒进床尾处用屏风遮挡住的浴桶里。   黎棋和黎江都说这二月天里,一路上又没怎么出汗,就不沐浴了。   谢过张婶儿后,黎池脱去衣裳,坐进浴桶里好好地泡了一会儿。   出浴后,黎池找了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此时感觉浑身的疲乏都消去了大半,晚上再睡上一觉,明早应该就能神清气爽地去赶赴县试。   半个时辰后,这家的男主人归家了。   又稍过片刻,主人家严诚——一个和黎棋差不多年岁的面容严肃的男人,来请黎棋他们去正厅用饭。   一番相互认识后,三人就跟着去了正厅吃饭。   严大姐和她女儿没在席上,她们口中出去会友/会同窗的严家儿子也还没回来,于是饭桌上就他们四个人。   严诚虽看着面容严肃,却并不是面瘫高冷的人,席间交谈也能找着不少的话题。从田间地头的农事庄稼,到科举读书的四书五经,都知道一些也都能聊得起来,因此一顿晚饭吃得是严肃而活泼。   吃完饭又移步一旁喝了杯茶、聊了会儿天之后,就散了。   黎池送走送他们回房的主人家后,就躺到床上准备入睡。   可能是他平时不喝茶、今晚却灌了一杯醒神的苦茶的缘故,又或许是终于想起来考前紧张这回事,他失眠了。   最后他愣是将四书五经都过了一遍后才迷糊睡着,不过估摸睡着的时辰,应该能睡够四个时辰即八个小时——这是每天标准的睡眠时长,应该不会影响考试的。   第二天卯时两刻(早上五点半),黎池准时睁开眼。   黎池一件一件地将今天赴考要穿的衣服使劲抖开,再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夹进去什么东西,这才穿上身。又将袜子翻过来检查一遍、鞋子里也伸手进去仔细摸了摸,之后才穿到脚上。   黎池穿好了衣裳鞋袜、梳好了头发,打开门深吸一口清冽的清晨空气。   嗯,感觉今天依旧会是一个晴天,不会太冷。   辰时一到,县试就要开始核检入场,因此,黎池在主人家严诚的领路和黎棋与黎江的陪同下,卯时四刻(早上六点)就出门往县衙走去。   黎池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天刚蒙蒙亮,都还看不清别人的脸上五官,而县衙外的大街上影影幢幢的,已经有一二十个学子和送考的人等在这里了。   辰时一到,县衙大门准时开启。   门内走出来一群人,身着武官服应是县尉的官员走在前,指挥着身后数名衙役维持秩序,开始核检。   在大门开启之前队伍就已经排好,黎池到的不算晚、得以排在队伍的前端,排在他前面的二十几个考生很顺利地进入核检,再有几个就轮到他了。   “爹,江哥哥,我就要进去了,你们回去吧。”严诚将他们领过来之后就有事忙去了,只他爹和大堂哥一直陪在一旁等着。   “你自进去就是,待你进去了我们再走。”黎棋拍拍儿子的肩膀,“小池子,不要思虑过多,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呢。”   黎江才十七岁不到,相比黎棋的豁达,有着更多的年轻人的锐气,“小池子,你一定行的,你若都考不中,在场大多学子怕是都考不中了。”   黎池粲然一笑,“我尽力。”虽他一惯都是没有把握考中就不下场的习惯,可还是不及大堂哥对他有信心。   排在黎池后面的一位学子听到黎江他们如此大言不惭,竟放言若他都不中就没人能中,一脸怪异地看着黎池,“那得祝愿兄台一定高中啊,不然我等不就只能名落孙山了?”   闻言,黎池回头一看,二十多岁的年纪,可担不起他‘兄台’的称呼。“刚才在下兄长所说只是戏言而已,戏言而已。”   此时喊名的衙役已经在喊‘下一位’了,黎池没再多说,赶忙提着自己的书篮快步上前,“久等,久等。”   进入县衙大门右行几步,来到一间小屋。   屋里空旷无物,只在上位放置了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位身穿文官服应还是县丞的官员,其左右站着两个衙役和一个文书。   其中一个衙役伸手,“书篮拿过来核检。”   黎池递过书篮,书篮里除笔墨砚外,还装有他的报考文书和他家的户籍黄册——相当于前世的户口簿,以及结保文书——上面有四名村子里的人和一名秀才的签字画押。   秀才分癝生、增生和附生,只有癝生才能保举童子应试,恰好的是族学先生就是癝生,因此黎池很容易就找了黎水村的四位族老和先生签下结保文书。   让考生所在村子/厢坊里的人结保,很能预防考生作弊。因为一旦考生作弊被查到后,保举的村庄/厢坊里的人(多是聚居的族人)也要受到惩处,那这学子就无颜面见家乡父老了。   在这个交通不便、出门要路引、宗族多聚居的年代,一旦村里或宗族里待不下去了,那这人几乎就成了无根之萍,连隐居山林都不能——因为山中多猛兽,除了成为黑户乞丐或强盗贼人外,再不会有其他生路。   黎池心中感慨时,又一个衙役上前:“脱衣核检。”   “好。”黎池温文和煦地一笑,依言一件一件将衣服脱下来、递给一旁的衙役检查,最后身上只剩下贴身的亵衣亵裤。   核检书篮的衙役将报考文书、黄册和结保文书递给上座的官员,“县丞,县外五十里处黎水村考生黎池,带书篮一个,笔墨砚一套,文书齐备无误,未带食水,核检后未见夹带异物。”   核检衣物的衙役留下黎池自己在一旁穿衣服,也上前回道:“县丞,考生上穿五件麻布长袍单衣、下穿两条麻布长裤,核检后未见夹层、未见异物。”   站在一旁的文书奋笔疾书,将两个衙役所说一一记录在案。   上座的县丞看了一眼正在系外穿长衫腰带的黎池,答了句:“善,上前签字画押后,就去礼房入座吧。”   黎池穿好衣服,上前接过文书递过来的核检记录,签字画押。   签字画押后,又理了理衣袍袖口,就朝上座的县丞拱手行礼,“学生告退。”   黎池接过衙役手中的书篮,退行几步后才转身出门。   在下一个考生进来前,县丞心里还想着退出去的黎池:‘情态温和大方、不畏缩不谄媚,进退有礼、举止有度,长得温润俊秀看着很有读书人的样子,只是……为何未带食水?’ 第16章   黎池为何未带食水?   一是他们本就借住在别人家,不好再麻烦主人家备干粮;二是今天的这一场帖经,他应该不会要考到日入时分才交卷,不会多饿。   所谓礼房,就是在县衙里东边的一块空地上起的三溜格子号房。一溜过去有背对背两排号房,号房小如格子,还没有前世的街边小报亭那样大,肥胖的人在里面或许都转不过身来。   黎池进来的还算早,于是就找了一间头上瓦片完好的还算干净的号房坐下。号房三面围墙、正面大敞,里面摆着一张书案一张条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东西。   他刚刚转着挑号房的时候,发现有那么二三十个号房里的书案和条凳和其他的不一样,高的高、矮的矮,有的还缺个角、有个洞,一看就是东拼西凑来的。   那两个条凳和书案一样高的号房,里面的考生坐着怕是就不好作答了。还有那两张有洞的书案,在上面作答时要分心注意避开,不然陡然字迹不同、或太过用力戳穿了考卷都是麻烦,要想不被判作弊势必要重新写。   黎池仔细检查过号房确定没有问题后,就安心坐下,再将书篮里的笔墨砚取出来摆放好,然后安静地坐等开考。   才刚坐好呢,刚才排在他后面的那位考生就在他对面的号房里坐下了。   为防作弊,两溜号房中间隔着三丈远,十米外的两人的目光碰巧对上了。黎池一个微笑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考生进入考场,找到号房坐下。   辰时末,考生全部入场完毕。   县尉和县丞带着衙役开始巡场,又在两溜号房间的三丈空地的两头,分别留下一名佩棍衙役。   黎池估摸着即将开考了,于是准备开始磨墨。   然后,黎池拿着墨锭的手就那样悬在砚台上空,僵住了……   未带食水。   不仅是没带喝的水,也没带磨墨的水。   黎池摇头苦笑,没有带磨墨的水,就跟带了生肉却没带火一样。   此时,县丞和县尉两人恰好巡到了黎池的号房前,看着摇头苦笑的考生有些疑惑。   黎池想着试试古代科举的考官、是不是有前世高考考官那样温和周到。   于是他一脸惭愧不已地站起身,然后拱手弯腰行礼——腰弯下去能有九十度、算个大礼了,“县丞大人,县尉大人,学生惭愧万分,竟忘记带磨墨的清水了,不知可否赐学生一碗清水?”   要是面前这两位大人为避嫌、以免众人非议,拒绝给他一碗清水,那他就只能等明年再下场了。   本朝童生试中县试和府试每年举行一次、院试三年举行两次,刚好今年逢院试科试之年,若这次二月的县试、四月的府试都顺利通过,那八月的院试也过了的话,他就是秀才了。若是等到明年再来参加县试,即使县试和府试都过了,也还要等到后年的岁试之年才能考秀才,这中间就白白耽搁了两年的时间。   县丞和县尉两人对视一眼,又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县丞开口道:“可以赐你一碗清水。但你以后要切记深惟重虑,不可粗心大意。”   “学生谨记大人教诲。”黎池再行一礼,以表达内心对县丞和县尉的谢意。   他这种情况,考官为了避嫌而拒绝提供帮助、或以混乱考场的罪名将他逐出考场都是有可能的,幸而这里只是县试,若是府试、院试至乡试和会试,出现如此后果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现在县丞答应了他的请求,而县尉也未提出异议,他是真心感谢。   “稍候,待会儿衙役会给你送一碗清水来。”县尉招来一个衙役吩咐下去后说道。   “谢两位大人。”黎池再次感谢。   虽然已经决定帮助这考生,县丞和县尉也还是要避避嫌,两人没再多说就继续去巡场了。   过去没一会儿,那个衙役就送来了一碗清水。为避嫌,黎池只回了一个微笑以示谢意,接着就开始磨墨。   巳时一到,锣响三声。   一直没过露面的县令带着县丞和县尉,每个人捧着一大叠考卷开始依次给考生分发考卷。   分发到黎池这里时,县令明显探究的目光表示他已经知道先前他‘请赐清水’的事了,不过只是例行地说了句‘日入时分交卷’,就离开了。   黎池拿到试题一看,题量很感人——整两百道题印满了二十张纸,发下的二十张答题纸也很有特色——印了考生密封栏和题号。   各二十张的试卷和答题纸,为了防止散开和丢失,分别粘粘在一起,做成了一卷二十折的样式。且答题纸上像前世的作业本一样,印了上下走向的红色竖线宫格以规整答题格式。   黎池作为脑袋里构建了一座记忆宫殿的人,官定的四书五经及其注文版本,他早已经记得滚瓜烂熟,这场与‘根据原文填空’的题一样的帖经题,应该不会有问题。   不过吸取‘忘带磨墨的清水、险些考不成试’的教训,他首先就在答题纸的密封栏里写上自己的籍贯和姓名。答题时也万分地仔细小心:题目看两遍,写答案时先在脑海里确认过字的正确写法后再下笔,行笔时愣是将抄三百万字《通史》抄出的手速放慢下来,一笔一划地写得谨慎万分,写出了他自练毛笔字以来写得最好的‘台阁体’。毕竟看这标了题号的二十张答题纸,万一写错位置或写错字,是不可能弃掉再另写一张的。   幸而,整场考试他再没碰见什么不好的事,顺顺利利地写好答案又确认无误后,报时的衙役刚好走过:“午时三刻,午时三刻,午时三刻。”   黎池没头没脑地暗暗感叹一句:午时三刻是个斩首行刑的吉时,就不知道是不是个交卷的好时候了。考卷做完一放松下来,腹中就觉得饥饿起来,于是他也不迷信现在是不是个交卷的吉时,决定提前交卷。   黎池确认过答题纸是以正确的顺序叠放后,就小心放在一边,以免沾了墨、沾了水以致功亏一篑。接着将考卷也整理好放在一边,这才倒掉砚台里的墨汁,又在剩下的清水里洗了毛笔头。将笔墨砚放进书篮里收好,最后倒掉那碗请赐来的清水。   一切收拾妥善后,黎池朝站在一排号房两端的衙役招手示意,等其中一个衙役走近后,笑着说道:“学生请求交卷。” 很凑巧地,这衙役就是给他端水的那个。   衙役眼神奇怪地打量黎池两眼后,才说了句:“稍等,这就去请县令大人。”   不一会儿,县令、县丞和县尉三人就一起走了过来,县令手上还端着一碗糨糊,县丞手上拿着一把糊名的封条。   黎池双手递上考卷和答题纸,“学生请求交卷。”   县令接过去后也没说什么,接过封条,就在答题的书案上,当着黎池的面,糊住了答题纸上写着名字和籍贯的密封栏,然后才摆摆手,“速速离场,不可逗留喧哗。”   黎池姿态恭谨地告退离开。   日入时分交卷,并不是指太阳落了就交卷。万一碰上阴天或雨天看不见太阳呢?在十二时辰计时法中,日入指酉时(下午五点至七点),日入时分交卷指酉时一到(下午五点)就必须交卷离场。   黎池是午时三刻稍过的时候交卷的,共做题2小时45分钟,提前交卷5小时15分钟。不过,可以提前交卷的也就只有考童生试的时候了,等到以后的乡试和会试,考场贡院大门一关,非考场大火、地龙翻身、圣旨亲至不能开门。   提前交卷也并不罕见嘛。黎池出了衙门,一看外面已经有了不少明显是提起交卷的考生,如是想到。   黎棋和黎江叔侄两,在黎池进去考试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就等在衙门外面等黎池考完。一是,他们心中牵挂,索性就在外面等着了;二是,他们现在借住在别人家,回去后也拘谨。   虽然他们在外面干等着,却并不想黎池早些出来。尤其是在锣响开考后没到一个时辰,偶尔就会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考生,有的垂头丧气、哀叹连连,有的骂骂咧咧、懊恼不已,甚至现在还有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   “在下寒窗苦读十年,本抱着将这一身学识献于圣人、教化万民的壮志!竟不想一朝遭遇题纸大变,让我这一身学识无处书写!”   “罢了!罢了!罢了!”三句‘罢了’中饱含着无尽愤慨和灰心!   “可惜这前贤所定的规矩,竟一朝毁于一旦,可叹可悲啊!呜呼哀哉!”这一声叹,叹尽了书生的痛心疾首!   黎池:……   正伏地痛哭的考生看到从大门里走出来的黎池,状似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又好似悲痛得已经不能支撑那一具残躯一样,摇摇晃晃地朝黎池走过去,然后双手扶住(捉住)黎池:“这位同窗,可也是因那题纸不能书写、才愤而离场的同病相怜之人?”   “并不是。”黎池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这不应该啊,他很少有词穷的时候的,“兄台你可是身有不适?那还是尽早去医馆让大夫看看为好。”   “一身壮志不能酬,要这残躯有何用!”考生痛心异常!“这位同窗,我知道你和我们是一心的!今科的答题纸,是在将我们的答案圈划在狭窄的一隅,这让我们如何书写?”   黎池:兄台,你怕是颅内有疾。   “兄台,虽然在下愚钝,不能明白兄台们的心,可在下还是建议你快去医馆看过之后,就回家静养几天吧。”黎池环顾四周,看了看这些交卷了、还围在县衙前大街上不走的考生,不欲和他们再多做接触。   黎池挣开疑似‘颅内有疾’的考生,直接往他爹和大堂哥站的地方走去。“爹,江哥哥,我们走吧。”   黎棋和黎江不约而同地、隐晦地观察着黎池脸上的表情,结果一无所获——依旧是长久以来的那一副温和带笑的表情。   “爹,大堂哥,你们在看什么?”黎池疑惑问道。他爹和大堂哥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什么,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黎棋赶忙移开眼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没看什么。”   于是黎池的目光转移,面带微笑地、静静地看着黎江。   “好吧好吧,我们是在看小池子你是不是在强作无事。”黎江受不住堂弟的微笑注视,坦白道。   “因为在锣响开考一个多时辰之后,就陆陆续续地有好几个考生出来,看神情都很不好,要么阴气沉沉、垂头丧气的,要么哀叹连连、叨叨咕咕的,刚刚那个嚎啕大哭的考生是表现得最激烈的,好像都是在谈论答题纸和以往不一样了,稍不小心写错字、就会毁了整场考试。”   “那我们看小池子你这么早就出来了,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也一样……”   ”黎池走在前面,挑了一条与早上来时不同的路走,“虽然考试时的确遇到了一些状况,但并不是考卷毁了,那事我稍后再讲来给你们听。我们先去逛逛吧,有些饿了,我们先去吃碗面疙瘩汤,之后再去买些点心茶叶、当做礼品带回严家去,先全一个礼数以谢他们的相帮之恩。”   “好,小池子你考虑得很周到,就这样吧。”黎棋心里嗨在想着儿子这么早就出了考场的事,嘴上只胡乱地答应着。   一路上,黎池边走边讲了他进考场后的前后细节。当听到他竟忘记带清水后,黎棋急得直跺脚,直责怪自己大意了没安排好。听到县令大人竟然和善地赐给了他一碗清水后,又直呼县令大人是青天大老爷。   到了事后的现在,黎池也直呼幸运,暗暗在心里跟着念叨了两句青天大老爷。虽然这称呼更多是称赞官员执法刚正无私,放在这里有些词不达意,可心中的庆幸和感谢却是确确实实的。   庆幸过之后,黎池又仔细讲了开考后他答题时的谨慎小心,“爹,江哥哥,你们不用担心。我没用过以前的答题纸,也就不觉得这次的答题纸不好用,反而觉得它能防止我漏题。我是将题目写完了才出来的,心中已有几分把握,不过还是要看最后结果如何。”   “那就好,只要小池子你说有几分把握,我们也就放心了。” 第17章   黎池他们三个男人借住在严家,男主人严诚白天又在外面忙碌,严家那未曾谋面的公子也不知是否又在外会友,他们回去得早了,严家没男人在家也就不好招呼他们,即使严大姐已是已婚妇女也不太合适。   因此,黎池他们吃过面疙瘩汤后,也不着急去买茶叶和点心,而是慢悠悠地在县城里逛了起来。   逛到日入时分,才提着二两茶叶和两包点心回到严家。因为县试交卷离场的时间也是日入时分,他们这个时间回去就很合情合理。   三人将礼品送到正厅的严诚手中、并表达了谢意后,这才各自回屋洗漱。   不过虽有现成的热水,黎池也没泡澡,现在二月天的天气还不用每天洗澡,只简单用湿帕子擦拭了脖颈和手脸。   不久,严诚就来请他们去正厅用晚饭。   严大姐依旧带着女眷在后院用饭,可今晚的饭桌上还多了一个人――严家的儿子严瑾。互相见过之后,晚饭随即开席。   严瑾其人,不管是音同‘谨’即严谨,还是意同‘瑾’即美玉,都是人不如其名。他的性格行事并不严谨,反而很跳脱。外貌也就是普通好看,并不似美玉般温和无暇。   这一顿饭的功夫,严瑾全程畅聊不停,看得出他是一个活泼开朗、交友广阔的人,难怪总是在外会友。   黎池和他聊得还蛮愉快的,严瑾不想聊起眼前的县试,黎池就避开不谈,这样全程都很和谐。   晚饭后,黎池吸取昨晚的教训,婉拒了那盏热茶。   三人又稍坐过一刻钟后,就起身告罪准备回屋。因为黎池明天还要考试,严诚他们就没多说,起身将他们送出正厅。   黎池和他爹与大堂哥在门外道过别后,就开门进屋了,之后再没做什么,早早地就躺到了床上努力入睡。   幸好,这一晚上没再失眠。   第二日,黎池神清气爽地醒来。先依旧谨慎仔细地将他自己梳洗穿戴好之后,又用昨晚找主人家借的小瓷瓶装上一瓶清水,检查无误后,这才出门。   “爹,江哥哥,我好了,我们出门吧。”   “我们也早就好了,走吧。” 因为昨晚已经说好,黎池他们已经知道路如何走、今早就不用再麻烦严诚还去送他们了,于是只黎池他们一行三人出了门。   按说,黎江是不用去送考的。不过黎池想到严家白天可能不会有男人在家,大堂哥又对严家女儿似有好感,就没有拒绝他继续送考的行为。   出了坊门,黎池照样在昨日买馒头的摊贩那里买了六个馒头,三个人每人拿着两个,一边往衙门方向走、一边啃着。   经过昨天一场考试后,考生们已经知道早点来选位置的重要性。于是,黎池他们到的时候,衙门前的大街上已经排起了长队。   黎棋感叹着他们比昨天还来得早那么一刻多钟,没想到队伍竟然排得比他们昨天来时的两倍还长。“小池子你看队伍里有好些都是代考生排的,我也应该早点来给你排上的,现在排到这样后面,要抢不到好位子了。”   “凌晨湿寒露重,爹您何必来受这份罪。”黎池并不太担心座位这事,看队伍长度,他后面应该还很有一些考生没到,还轮不上他去坐高桌子低板凳、缺角有洞的号房。   虽然说不用在意,可在大门敞开之前,黎棋还是一直在懊悔:没提前几天来县城订好住处,昨天没提醒儿子带清水,今天没提前来排队……   可黎棋懊悔的这些,他儿子并不认为那是他的错,那是他自己没考虑周到、是他自己疏忽大意了。   辰时一到,大门敞开。   依旧是昨天的县尉带着衙役出来,“诸位考生,请依旧按照昨日的座次落座,明日亦是如此。”   此话一出,队伍里就泛起一阵喧哗,或哀叹可惜,或庆幸窃喜,黎池作为昨天的既得利益者、属于后者。   考生虽依旧按照昨天的座次落座,核检入场的顺序,却是要按今早所排的队伍依次进行的。   黎池等了比昨天稍长的时间,才被叫进去。   核检的步骤和昨天一样,听衙役禀道:“县外五十里处黎水村考生黎池,带书篮一个,笔墨砚一套,盛满清水的小瓷瓶一个,文书齐备无误,未带食物,核检后未见夹带异物。”   黎池感觉到了从上首方向而来的、落在身上稍显久了些的目光,他内心有点小波动、但装作无事。   接过书篮,礼仪得体地拱手退下,“学生告退。”   县试第二场墨义场,锣响三声开考。   黎池双手接过考卷一看,考卷共三页印有三十道题,标有题号的答题纸十张。   浏览过题目后,黎池就像昨天帖经场那样,谨慎仔细地开始答题。像昨天一样,在午时三刻请求交卷,等县令过来当面糊完名,黎池就安静地离开了考场。   只是黎池离场时,坐在他对面号房、昨天排队在他后面的那位考生,以惊讶莫名的神情全程目送着他离场。一旁神情威严地盯着他的县令的目光,都没及时察觉。   不过县令在盯了他一会儿后,就默默地走开了。   他当年考县试时,对面也坐过一个那样提前离场的,他也这样目送过那位同年……   县试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的策问场,那位考生依旧目送了黎池提前离场。不过不是午时三刻,而是在午时末交卷离场的。毕竟策问场是决定高下、裁决去留的关键场次,黎池花了更多心思去审题、打腹稿和书写最终文章。   黎池前世考公时,整场《申论》考试才两个半小时,用在最后一题写作题上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而他这次花了四个小时来琢磨这一道策问题,那已经是当下的他能写出来的最好的了。   县试三场已考完,结果如何只等三天后的县试放榜。   黎棋和黎江两人依旧等在县衙外,等黎池出来后,三个人又每人吃了一碗面疙瘩汤,之后就逛街去。   今天逛街不再是闲逛,他们是去找客栈的。   原本就和严大姐说好了,只借住到黎池考完三天县试,他们原本是想考完试后就回黎水村,等三天后县试放榜时再来看榜,那样就不用找客栈了。   不过黎池这两天交卷时用余光观察了考场情况,可能是因为有的考生污了答题纸弃考了,竟有十几个号房都是空荡荡的。黎棋听说后,就想着或许弃考的考生有退房回老家去了的,就准备找找看有没有客栈空出房间来。   黎棋想到只是再在县里客栈住上三天,花费不了多少,主要是儿子才考完试肯定很累,这去去回回的折腾太累人了,不如就在县城里安安逸逸地等放榜多好。于是决定看看找不找得着空房,若找得着,明儿就到搬客栈去。   黎棋他们回去严家也无事、还平添尴尬,于是三人就慢悠悠地逛完了县城仅有的几家客栈,果然有好几家客栈都有考考生退了房。货比三家后,在青云客栈预定了两个房间,只等明早就搬进去。   在外面逛到日入时分后,三人才回去严家。   洗漱歇息过后,就去用晚饭,今晚严谨也出现在了饭桌上。   “池弟,来尝尝这奶汁肥王鱼。”严瑾夹了一筷子鱼给黎池,“这鱼是今早从淮水岸边快马加鞭送过来的,今晚做出来庆祝庆祝池弟终于考完了县试三场,可以松快松快后、静等考中喜讯了。”   “承瑾兄吉言。”黎池夹起鱼肉送入口中,“嗯!不愧是得淮南王钟爱并因此得名的淮王鱼,肉质细嫩、奶汁香醇,十分鲜美,可谓超凡脱俗、别具一格!要多谢瑾兄,让池弟我有机会尝到这闻名天下的美味。”   严瑾心中暗叹:不怪父亲盛赞这人,实在是他不近姿容不凡,还学识渊博。   浯阳县距淮水岸也就两三百里的距离,这里的人虽未亲口尝过过、但也听说过淮水肥王鱼的大名。可却少有人知道肥王鱼又名淮王鱼,更不知道鱼名的渊源,没曾想他竟知道。   “哈哈,我们家只是家中有些祖产、靠父亲奔波经营一家杂货铺以谋生,我哪能吃得起这淮王鱼啊?是沾了四宝店的少东家的光,今上午凑巧碰见了,就分了我一条。”   四宝店的少东家?黎池心里有些诧异。他和四宝店打交道也快有两年了,打交道多了之后,和徐掌柜也就慢慢交好,可还没听他说起过四宝店的东家,更遑论少东家了。   黎江经常到四宝店去送黎池抄好的书,走四宝店的次数也不少,也有些好奇:“四宝店的少东家?小池…弟弟还在他们家抄过书,挣了不少笔墨费呢。”   黎棋也接话道:“是啊,抄了一部《资治通史》和六套《燕律》,把童生试的赶考费用都赚足了呢!”说起儿子自己挣足了赶考费用这事,他就忍不住地骄傲。   “噢?一部《资治通史》和六套《燕律》,那抄下来可不是个小数目啊。”严诚停下准备夹菜的筷子,面带惊异,“抄完后,可挣了多少笔墨费?”   “的确,抄完那么多书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抄了近一年半才抄完,不算笔墨纸砚的耗费,最后挣了95两2钱银。”黎池并未因在外人面前被道破靠抄书挣钱而羞愧,因为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出生在贫困农民家庭,早已经能坦然面对家里的贫穷。   严瑾听了震惊不已,“这么多?!我们家一年的田地收入也才这么多呢。”   黎池在心中一换算,严家田地收入加上佃户所得五成的收入即是田地总收入,再通过田地总收入换算成田亩,严家的田地约在一百五十亩上下。   “除去笔墨耗费后就没这么可观了。”黎池心绪走神间,换算出了严家的田地亩数,回神后说道。“说起来,真的要多谢四宝店,不然还不知道家中为了我的赶考费用,要如何操心劳身……明日还得去拜访一趟徐掌柜,多谢他的照顾。”   黎棋也觉得应该去拜访徐掌柜一趟,“理应去拜访的,理应如此!”   “原来池弟和四宝店还有这番渊源,”严瑾听了后感叹道,“池弟你既要感谢四宝店的照顾,那光拜访徐掌柜却是显不出心诚的,还得登门去拜访一下它的大半个主人——四宝店的少东家才行,刚好为兄和赵兄相识,可以为池弟引见一二。”   闻言,黎池笑得眯起了眼,放下饭碗行了个拱手礼以示谢意,“瑾兄言之有理,小弟先在此多谢瑾兄引见。”   严瑾哈哈朗笑道:“好说好说,若你们两人相见后处得投缘,就都多了一个朋友,到时你再正经谢我一次吧!”   两人对视一眼后,黎池笑得灿烂道:“好,瑾兄家的收留之恩,瑾兄为我引见之恩,多谢几次是理所应当的。”   坐上座的严诚左右看了两人一眼,也笑了笑。   黎江左右看看笑着的三个人,以及夹在小池子和主人家中间若有所思的三叔,想了想还是不知所云,也就不再多想。   黎棋若有所思。人存活于世,要想过得好,除了宗族靠得住以及自身有能力外,还要有几个得力的朋友,严公子和小池子看起来是朋友了,现在严公子又要给小池子引见四宝店的少东家,若是相处得好就又多了一个朋友,这是好事。 第18章   晚饭后,五人移步用茶。   黎池已考完试,不再怕晚上失眠,也就没有拒绝这盏热茶,吹开茶沫子喝了一口后,和他爹交换过眼神,然后开口道:   “严伯父,黎池有一事想说。当日幸得严伯母心善好客,邀请我们借宿贵府客房,我们这才没露宿街头,之后又蒙伯父和瑾兄盛情款待、照顾妥帖,这才让在下得以不为环境琐事所扰、心无旁骛地一心考试,我们真是都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待客就应该如此。”严诚面容和缓地答道。   “只是黎池今日已考完县试,再不好厚颜继续叨扰伯父和瑾兄,恰巧下午父兄们找到了两间弃考考生退下后的空房,并交了定金说好明日一早就搬过去,如此,我们在此感谢贵府的款待,并提前辞行。”   黎池从圈椅上站起身,弯腰行拱手礼,黎棋和黎江也站起身表示感谢。   严诚待三个人行完礼,“既然你们连客栈房间都已经定下,怕是去意已决,严伯父我也就不好多留。我明日依旧要早早出门,到时就不能去送送你们了,那今晚我就以茶代酒、为你们送行!”   说完,在场五人纷纷端起茶盏,互相遥遥地敬过之后,浅酌了一口送行茶和辞别茶。   放下茶盏,严诚接着说:“严瑾,你明日代父亲送送你黎叔和池弟,也跟着去客栈看看有没有真么缺的少的,到时无论是带你黎叔他们去买、还是如果家里有就从家里拿去,都要办得妥帖了。”   “是,父亲。”严瑾满口答应,“我送黎叔他们到客栈后,再顺便就办妥帖了。”   黎棋连忙谢道:“真是麻烦了,亏得严老哥想得周到。”   辞行也辞过了,送别茶也喝过了,又聊了一会儿后就各自散开了。   黎棋谢过送出大厅、站在门外的严诚,然后转过身往借宿的客房走,边走边悄声说:“严家真是好客讲礼,再客气不过了。”   黎池双眼平视前方,“待过三日放榜后,兴许还会更客气的。”   真正的商人,是不会允许‘欺辱少年穷’的事发生的。   不说他们有一双利眼,能看得出一个人是困于浅滩的‘幼龙’、还是在树叶上蠕动的‘胖虫’,即使看得不确定或已经看出是他一条‘胖虫’了,他们也会讲究和气生财、好言以待。只是几句好话而已,他们已经都是说顺溜了的,张口就来的好话换来一团和气,那再划算不过了。   即使严诚看着面容严肃、感觉一身正气,那也不能忽视他的商人本能——和气生财、好言待客。   不过虽是如此说,却也不能以此为借口去忽视严家对他们的帮助。   “严家的确热情好客,对我们的帮助也不小,表过谢意后就先暂且记着吧,等以后有机会再报答回去就是了。”黎池如是说道。   ……   第二天一早,黎池依旧在生理闹钟的提醒下早早了醒过来,穿戴整齐之后,就将他的行李包袱收拾好,又把所住客房整理好,之后才打开房门。   黎棋和黎江叔侄二人住在一间房里,都是习惯早起的庄稼人,同样也早早地就起来了,早已把行李包袱收拾好,等听到隔壁开门的动静时,也打开了房门。   “爹,我这边已经收拾好了,您那里呢?”   “也都收拾整齐了。”黎棋回答道,“早上听到动静,严老哥已经出去杂货铺开门迎客了,我们稍后一起去给瑾公子和严大姐辞过行后,就可以走了。”   “好。”黎棋抬头看看天色,“天色已经大亮,瑾兄和严伯母应该也已经起身,我们去看看吧。”   事实上不用刻意去看,黎池的话音刚落,对面东厢书房旁边的门就打开了,严瑾的卧房就在书房旁的房间里。“黎叔、江哥、池弟,早!”   “瑾兄早。”黎池迎上前几步,道了声早。“瑾兄起的刚刚巧,我爹刚还在说呢,给瑾兄辞过行,并劳烦给严伯母说一声后,我们就要走了。”   “池弟这话说的!前几日让池弟你们在外面用早饭,是怕耽搁了池弟进场的时刻,今儿你们又没有急事要去做,再怎么也要在我们家吃过早饭后再走。”   严瑾上前,伸手亲热地拍拍黎池的手臂,牵着他就往正厅走,“走,先去用过早饭!昨晚我娘亲就已经吩咐下去了,让张婶儿好好准备今天的早饭,看天色也差不多该准备好了。”   果然,没一会儿张婶儿端来热水让他们都洗漱过后,就开始上菜了。   这几天里都只在晚饭开饭前和上菜时出现过的严大姐,也到了前厅来准备一起上桌用饭。并且,只见过一次的严家女儿,也跟在她娘的后面,看样子竟也是要一起上桌吃饭的。   这几天看严家的行事作风,在这严家男主人外出的情况下,严家姑娘怎会出来和三个外男同坐一桌用饭?   黎池心中惊讶不已,脸上却毫无异色,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起身问好。“严伯母安好,严姑娘安好。”   黎棋和黎江也有些奇怪:严家女儿前几天都没出来一起吃过饭,怎么今早却出来了?不过在黎水村里没县城里讲究,一家人吃饭时、即使有客人来,家中女眷也都是能出来一起吃饭的。倒也没有黎池那么惊讶。   “严大姐、严姑娘早啊。”“严伯母早,严姑娘早。”   面容姣好的严家女儿,袅袅婷婷地上前回礼问好,“黎叔、黎大哥安好,黎池哥哥安好,我是严琳琅,仰慕已久、请多指教。”   黎池:……   黎池的内心恍恍惚惚,脸上笑容却不变、只是笑成了眯眯眼,借此掩盖住他眼底的神色。   黎棋和黎江,脸上的表情惊诧而尴尬。即使在黎水村这样的乡野村庄,待字闺阁的女娃儿也不会随便告知外人自己的闺名,平日里称呼都是诸如“XX家三娘”这样的。   而且‘黎池哥哥’这称呼,又“仰慕已久”……   正在黎棋和黎江两人的内心如电闪雷鸣般时,黎池挂着一如往常的微笑,纠正道:“是在下疏忽了,大堂哥在家中排行最长不错,却没说在下在家中行五,倒让严姑娘对在下的称呼为难了,严姑娘可称呼在下黎五哥。”   至于严琳琅自报闺名这事,黎池权当没听见。   严琳琅注意到身旁娘亲和哥哥脸上难看的神色,终于心领神会般地改了称呼,“黎五哥早上安好。”   这时黎棋也终于反应过来,准备配合自家儿子将刚才这场尴尬揭过去,“哈哈哈,这就是严侄女儿啊!长得真是水灵灵的,我们整个黎水村都没有长得这样标致的女娃儿,可羡慕坏你黎叔了!严老哥和严大姐你们有这样一个女儿,该是上辈子积福了!”   严大姐脸上的表情也已回归自然,摇摇头感叹:“儿女都是父母的债啊,我们上辈子不是积福了、是欠债了,这辈子是来偿还的!”   严瑾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顺着他娘亲的打趣话,撒娇道:“娘~儿子可不是讨债鬼!我想着孝顺你们都还来不及呢,哪舍得向你们讨债啊?”   “你就会说这些好听话,你要是能少出去会几趟友、多用些功夫在读书上,我也就高兴了!”严大姐伸指头点点儿子的额头。   “严大姐,你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黎棋跟着打趣,然后又叹道:“我就羡慕严大姐你有这样一个交友广阔的儿子啊,不像我这个儿子,长这么大了才交了一两好友,唉……”   “那不如我们两家换换,我就喜欢乖巧会读书的孩子!”严大姐笑容爽朗地开着玩笑,边带头往饭桌方向走。“来来,吃饭是正经事,我们边吃边聊!”   仿佛刚才的尴尬并未发生过一样,说说笑笑地开始吃早饭。这一顿临别早饭上的气氛……也还算热烈和谐——如果忽视掉严琳琅时不时地扫向黎池身上的眼神的话。   用过早饭,又喝了茶水歇过一阵之后,黎池他们起身告辞,严大姐又礼节性地挽留过几句、说了些常来常往的客套话,才将他们送出大厅。   而严瑾则按照昨晚所说,一路将他们送到了青云客栈,并约好第二天早上一起去四宝店拜访,之后就回严家去了。   在客栈里安顿下来后,黎棋和黎江来到黎池的房间里。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静坐无言。   “严姑娘,她是不是……”黎江吞吞吐吐地。   “是非常天真无邪。”黎池接过话,点点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黎棋也欲言又止:“严姑娘,她是不是……”   “她的确是有些不拘俗礼。”黎池一样点点头。   两人都被抢话了,于是两人异口同声道:“她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我不想她对我有意思。”黎池立即回答。“我对她也没有意思。”   “也是,虽说先成家后立业,可小池子还年轻,先立业后成家也可以。”黎棋在自己大儿子的姻缘这事上并不着急。   “而且,先成家后立业,说的都是那些富贵人家里,像我们这样的平民人家,不说先‘立业’奔出个前程、总要有一样谋生手段之后,才能求得一桩更好的姻缘,不然那些好人家的女娃儿哪会愿意嫁个一无是处的人呢?”   黎池从不轻看任何时代的人,因为每个时代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智慧。在‘成家’和‘立业’先后关系的看法上,他和他爹的看法一致,“是啊,等我科举考试告上一段落后再说吧。倒是江哥哥,今年也十七岁了吧,家中可有在相看了?”   在姻缘婚事上,男子不会像女子一样羞于启齿、一说到自身的婚事就躲进闺房,会大方豁达许多。   黎江在自己姻缘这事上一直很上心,“奶奶、娘和婶婶她们都在帮忙暗中打听了,我们家虽不富裕可也勉强能吃饱饭,我又有一项造纸的手艺,倒不愁没有女娃嫁进来。”   “只是我们黎水村向来是娶妻娶贤,我们家又有三个读书人,以后会如何虽尚未可知、但多半会慢慢变得更好,那到时我的媳妇儿,身为一家长媳、弟兄长嫂,肯定不能不明事理、胡搅蛮缠、小里小气,所以还一直在找呢。”   黎江说这些话时非常认真,表情时而自信满满、时而烦恼无奈,真是认真得可爱。   “哈哈,江哥哥你……你想的很明白嘛!”黎池畅笑道,“呵呵,那行,你再等一年!等我今年把童生试考完,我若考中个秀才,到时你‘兄凭弟贵’,说不定还能给我娶个读书人家里的、明白事理的大嫂呢。”   “‘妻凭夫贵’和‘母凭子贵’我都听说过,倒是第一次听说‘兄凭弟贵’的。”黎江并不在意堂弟脸上比平时要格外灿烂的笑容。   “虽是牵辞附会的‘假古人之言’,可也是有道理的,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可能不比夫妻和母子间的情义深厚,但也不会薄多少的,怎么就不能‘兄凭弟贵’了?”   黎池前世时桌面朋友不少,桌下挚交也有好几个,这世虽还没有挚交,可亲的、堂的兄弟们不少,兄弟之间互相扶持也是应有之义。   “哈哈!那好,我就指望着‘兄凭弟贵’的时候了!”   县试考完后一时无事,父子叔侄三人也就胡天海地聊起来,黎棋聊他年轻时的意气风发,黎江聊他的雄心壮志,黎池则静静聆听着,不时递一两句话附和他们,也还算聊得非常火热。   作者有话要说:  严琳琅是半个剧情NPC半个炮灰,绝对不是女主 第19章   第二日早饭后,严瑾如约来到青云客栈。   在此之前,黎池早已将自己拾掇整齐。一身天青色烟雨图的书生服——这是他最好的一套衣裳了,广袖长袍、纶巾绦带,颇有少年书生的儒雅飘逸、俊美风流。   对待这次拜访,黎池的态度不可谓不郑重。   互相见过,黎池打过招呼后,就和严瑾一起往四宝店步行而去。   因黎池的面容俊秀,且又是盛装出行,一路上回头率还不小。   一进四宝店,徐掌柜就迎了上来,“多日不见黎公子,公子这气度姿容愈发摄人了!”   黎池连忙上前拱手行礼,“一年多不见徐掌柜,您这体态愈发富贵了!”   “哈哈!黎公子真是促狭。”徐掌柜体型日见富态,这一笑把脸盘笑得更加圆润了。   开过玩笑,黎池又正经地行过礼,“请徐掌柜见谅,小子我近来埋头于准备童生试,庸庸碌碌的竟没有丝毫空闲,就连前几天来赶赴县试,也因安顿不及而没能来拜访徐掌柜,真是失礼。”   “哪里哪里,黎公子是在忙正经事,我哪会埋怨你没来我这店里坐坐?”   还未待徐掌柜和黎池多叙叙,二楼楼梯口就下来一个人。“瑾弟这才来了?可叫我好等。”   黎池看向这道清朗声音的方向,果然声如其人。   清风朗月的一位疏阔男子,玉冠博带,一身蔚然大气,谦谦君子、赫赫气度,宛如一轮郎朗明日。   严瑾携着黎池的手臂上前,向那男子引见道:“赵兄,这位就是我常说的黎水村小书生黎池了。”   “池弟,这位就是店面遍布燕国大小府县的四宝店的少东家——赵俭。”   黎池温文尔雅地拱手行礼,“久仰赵兄大名,今日得见实属有幸,在下黎水村黎池。”   在黎池行礼时,不,在赵俭听见一楼的寒暄声并决定下楼迎接时,他的心绪就不平静了,现在看着三阶楼梯下站着行礼的人,虽心绪繁乱却神色无异地见礼:“黎弟,幸会幸会。”   ‘黎弟’音同‘犁地’……   “赵兄可称呼我池弟,黎弟(犁地)听着实在是太过辛劳了。”黎池露出温和中带点小促狭的笑容,自嘲自娱地纠正了赵俭对他的称呼。   虽黎池这样同初次见面的人说话,有倒贴上去套近乎的嫌疑,可由黎池做出来,就只显得温文可亲了。   ——‘就算您要和我称兄道弟,也请别叫我黎弟,黎弟(犁地)听着实在太过辛劳。’   赵俭眼中一瞬恍惚,又立即从善如流地答应:“好,那我以后就唤你池弟。”   “一楼是买卖经营之所,太过嘈杂。二楼是平常接待友人的地方,稍显清幽些,我们不如上二楼去吧。”赵俭抬手引路,邀请道,“瑾弟,池弟,我们上二楼去叙说。”   严瑾和黎池自然依言跟上去。   徐掌柜没有跟上来,只在静立在楼口躬身恭送,待一行人背影消失后,就连忙去准备茶水。   上到二楼,黎池眼神微微四扫。这四宝店的二楼和前世的书咖差不多,每个座位都由半雕不透光的高大原木屏风圈出来,虽隔音效果几近于无,到底视线是阻绝开了的。   赵俭带着两人走到一个光线明亮的临窗位置,礼让道:“瑾弟,池弟,请入座。”   严瑾和黎池也礼让一次后,三人一同入座。   坐下没多久,徐掌柜就亲自端着茶水过来,“少东家,黎公子和严公子请用茶。”   待徐掌柜摆好茶盏后,赵俭随意挥挥手,“徐掌柜,你先下去吧,待手边不太忙时就去我住处,让钱进做一桌待客的好菜。”   “是,属下立刻就去。”   黎池看着自称‘属下’的徐掌柜躬腰退下,暗自感叹无论在什么时代,雇员对雇主的态度都是恭敬无比,到底是衣食父母呢。   赵俭挥手让徐掌柜退下后,转过眼就看见黎池正貌似不经意地看着徐掌柜的背影。   “来,瑾弟和池弟,你两尝尝这清茶。只用了清冽的山泉水煮沸后冲泡而成的,尝尝看滋味如何?”   黎池端起茶盏、垂眼一看,微褐的茶汤透彻清亮,盏中只有一粒粒茶叶悬浮。轻抿一口,细细品味,“苦中回甘,茶香盈唇,好茶。”   他前世也是喝过几两好茶的,这茶虽不说远超他喝过的那些好茶,却也不逊色了。相比当下盛行的加盐姜等佐料的、可解渴可充饥的煎茶和煮茶,他更喜欢只用水冲泡出来的清茶,这茶他喝着的确不错。   严瑾也抿了一口,仔细品咂品咂,“喝着的确不错,可也说不上来比我们平日喝的茶汤好在哪里。”   “竟是池弟是我知音,更懂得品味为兄这费了大功夫制出来的清茶。瑾弟你简直……就如那牛嚼牡丹!”赵俭虽说着贬损严瑾的话,语气和表情却未见嫌弃,反而显得幽默可亲。   这一轮品味清茶,既显出了赵俭与严瑾间的亲近,又以‘知音’形容黎池、从而拉近了黎池与他的距离。   黎池暗叹:又是一个深谙桌上说话艺术的人。   既然谈话氛围已经起来了,三人顺势就说了些促进相互了解的话。   黎池知道了赵俭在家中排行第三,四宝店就是他家的产业,他这次外出是跟着父兄一起巡查家业。黎池也说了自己家住黎水村,在家中排行第五,下面还有个调皮的亲弟弟,家中以种田为生。   “说起家中以前维生艰难,现在却有所好转,这其中还有赵兄的四宝店的功劳,小弟我今日来拜访也是为了谢四宝店的援手之恩的。”黎池说出了今日来拜访的主要目的之一,而另一个目的就是结识四宝店少当家,现在看来完成得很顺利。   赵俭轻放茶盏,语气疑惑:“这援手之恩从何说起?”   赵俭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援手之恩从何而来。他赶在县试前岔道绕路来到浯阳县,在与严瑾‘偶遇’结识后,一次‘偶然’闲聊时,严瑾聊起他家中借住了一个黎侍郎的族人——黎水村的一个书生,这才与黎池有了这次约见。   “赵兄且听我道来。”黎池将他抄书挣钱、顺道看书的事说了出来。   听完黎池的叙述,严瑾感叹:“池弟这样刻苦读书,值得称赞。现下天下学子无不抱着官定的四书五经死读,为求一身功名汲汲营营,哪还会去读律法和史书这些旁门书籍呢?”   黎池听了后,笑容中带着惭愧:“瑾兄这话夸得小弟深感惭愧呀,我不过是想‘以史为鉴,可辨忠奸;以法为绳,可明进退’,终归还是为了功名仕途才读这些书的,并不是真正为了读书而读书。”   以史为鉴,可知兴替。这话却是不能说的,身为臣民竟不想着皇朝绵延万万年,却想参透皇朝‘兴替’,是想做什么?   严瑾和黎池就读书的几种境界展开了讨论,赵俭没有参与进这个话题、反而有些目光无神。   原来还有这一重原因吗?黎池起初就选择跟他交好,竟是自己手下的四宝店对他有援手之恩的原因?   赵俭沉溺于自我思绪中也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甚至都没等眼底的情绪蔓延到脸上来,一个眨眼,他依旧是那个如一轮郎朗明日般的疏阔男子。   “要我说,为皇朝、为黎民而读书,才是读书境界中最应推崇的。”   赵俭说的非是‘为圣上、为黎民而读书’,黎池就更感觉这人值得结交。不再只因为这人‘相由心生’而外露的郎朗疏阔,还在于他对皇权没有愚忠思想,而是站在为皇朝(社会)、为黎民的立场上。   不过,也许以上两点都只是个添头?毕竟他当初热衷于拜访四宝店少东家,除了表达谢意外,主也是想结交一位手中店铺能遍布燕国大小府县的能(用的)人。   接着,三人就‘该读哪些书’的话题又谈了起来。   赵俭觉得读书应该兼采众长,就是什么书都要读,不一定要读精、但要有所涉猎。   黎池也觉得如此,但于他来说科举功名是立身之本,首先科举书籍要读精读深,再才是去读些有实用功能的书籍,如手工业书籍、农书、律法书等。   严瑾从小到大被念叨要读书科举,反而就不喜读四书五经了。他认为该读些描写市井世情的书,简言之,就是多读话本。   听了严瑾要‘多读话本’的论调后,黎池和赵俭都被逗笑了。   对于严瑾这种可以说是不求上进的读书言论,黎池没有丝毫批评抵触的想法,百样人有百样活法,他并不喜欢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评判他人该过哪样生活。   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当下的话本是什么样的,他也在四宝店浏览过几本,“话本?什么样的话本?是狐仙倩影,还是才子佳人?亦或是……满园春色?”   即使是在说着春色暧昧的话,黎池也还是一身光风霁月,不见丝毫猥琐。   严瑾的脸‘轰’地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又一眨眼就红透了!面红耳赤地高声反驳:“我,我才没有呢!是……是……就是一般的话本!”   赵俭也玩心大起,“一般话本?那是什么话本?可能说个名儿让我和池弟见识见识?”   “哈哈哈!”黎池拍着椅子扶手,朗声大笑,“赵兄真是促狭爱捉弄人,你看他的脸都红得冒热气儿了,赵兄你还问他话本的名字!”   “池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个表面温良的,其实内里不知多少弯弯肠子!经常卖了别人,还想着法儿让他乖乖送上卖身钱。”对于黎池的话,赵俭可不认。   “就像刚刚,明明是池弟你先打趣瑾弟看了什么话本的,我就是顺嘴‘添了根柴’,可不能认下这‘纵火之罪’的。”   黎池的心中先是一顿,接着听到‘添柴’和‘纵火’之别的话,也就忽略了心中的一丝不协调感,非常干脆地认罪:“好好,这‘纵火之罪’小弟我认下了,为了减轻罪罚,我决定不再窥探瑾兄心中的满园春色。”   严瑾也是破罐破摔了,“好好,我心中的确关了满园春色,那赵兄和池弟心中的春色呢?是什么样的?喜欢什么样的景色?”   男人,不,男性在一定年龄之后就会开始说些荤话,古今的都不例外。   黎池前世虽不怎么热衷说,可却也是说过的。毕竟,说荤话、谈美女,可是增进男性间友谊的一条捷径。“我心中的春色啊……必然是体贴周到的、贤淑大气的、端庄沉稳的。”   作者有话要说:   提醒一下,此文是男穿男正常向结婚生子文,赵俭肯定不是CP,他只是一个重生了的、来找前世丢失了的、金手指的皇子 第20章   “赵兄呢?”   黎池说完后,见赵俭一时没开口,于是出声提醒。   听黎池形容他心中的‘满园春色’,赵俭一时愣怔,直到黎池出声提醒才回过神来,“我心中的那一园春色啊,必然是……百花齐放,满园争春。”   赵俭暗想,严琳琅可并不是体贴、大气且端庄的女子啊,难不成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严瑾摇摇头,惋惜道:“可惜了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啊,我那妹妹进不到池弟心中的一方花园啊,亏得今早出门时我妹妹还缠着我带她来,幸好没听她的。”   “瑾兄,这话你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我们几个男子谈论良家女子本就不是君子行为,更何况还是瑾兄的妹妹,池弟我可不敢随意谈论。”黎池以不敢谈论兄弟的亲妹为借口,婉言表达出他无意严琳琅的意思。   虽然他前世忙于工作,一直没有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可也还是知道自己喜欢的类型的。而且,在这个时代,找一个现下世俗认同的好女子,比找一个天真无邪、不拘俗礼的女子要更好,至少能帮他料理好家中琐事,而这些他不觉得严琳琅能做到。   若娶个严琳琅那样的女子,那他在外面忙碌诸事之余还要为家中琐事操心,甚至为她本人的事操心,实在太过劳心劳力了。   严瑾是一个粗枝大叶的男子,对于妹妹那些小女儿情思并不放在心上,而且黎池的言下之意他也听明白了。“哈哈!是好兄弟,我们口上花花、谈些满园‘春色’可以,的确是不能把兄弟的姐妹也带在嘴上,池弟真是再守礼不过的人了!”   一旁的赵俭听了,心中思绪翻腾不止。看来两人已经见过面了,却并不是一见钟情。   以前还以为或许是黎池因借住严家、而与严琳琅日久生情,可在与严瑾谈过后就明白根本就不存在,只借住了三日而已。三天时间,何来的朝夕相对、日久生情。   既非一见钟情也不是日久生情,看来果真如黎池所言,他真的是对严琳琅无意。   这显然是严琳琅一厢情愿了。以她那耐不住的性子,好像总要时不时地搅点风雨才能过下去,黎池无意于她、她却表现得念念不忘,以致于让他也如此以为了……   只是她搅风搅雨得过于频繁了,又搅得过大,终于是连他的皇位都搅丢了。   后来她为与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而高兴,却不知他心底的无奈与失落。   皇位争夺失败只能无奈地做一个逍遥王爷,与她畅游名城、看遍河川,看着大皇兄成为九五之尊,作为曾经名满士林却又霸道刚强的皇三子的他,一只曾经嗷啸山林的猛虎,最后却只能做一只猫咪,叫他如何不失落?   赵俭在心里嗤笑着自己,终于明白了黎池最后和他决裂时说的那句话:   ——‘你有一颗为国为民的雄心,且有与之相配的宽容和手段,奈何帝王之心不够坚硬,竟被一段自以为珍贵的儿女私情融化了心智,可惜了。’   嗤笑过自己后,赵俭又加入了两人的谈话中去。不管如何,现在已经有所不同了。   三人又胡天海地、随兴所至地谈了好一会儿,去安排大厨准备待客宴席的徐掌柜就回来了。又帮他们续过一道茶水,直聊到圆日当顶的时候,才在徐掌柜的提醒下去往赵俭暂时落脚的住宅用午饭。   中午的宴席很是丰盛,也非常美味,是黎池这一世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饭菜。好吧,他这一世都还没吃过一次正经宴席呢,村子里红白喜事时摆的席面,都只求量多不求味美。   用过午饭,三人又闲坐了一阵后,黎池才提出告辞。   “今日幸得瑾兄引见,这才得以结识一位意趣相投的朋友,简直一见如故,真是不甚欢喜。只是天也不早了,小弟该告辞了。”   黎池是真心如此认为的。起初来时,他的确抱有一丝功利之心,兴许现在那份功利也只是隐藏起来了。可经过一上午的交流,他是真的认为和赵俭这人能成为朋友。   赵俭亦是笑着说:“为兄亦是如此感觉,今日与池弟真是一见如故!我明日一早就要离去,池弟县试得中后我都不能当面道一声恭喜,我就只好提前在此恭喜了。等池弟进京参加会试和殿试的时候,我们再把臂同欢。”   “承赵兄吉言,小弟我就只是为了与赵兄再次相见,也会竭力读书以求能进京赶考的。”这个时代交通和信息不发达,有时一次分别后,有可能一生都无缘再见,但赵俭家住京城的话,他们还是可能再见的。   严瑾交友广阔,早已习惯一见如故后就立马分别的事,对于即将到来的分别他倒是很豁达。“有缘总会再见的,要是池弟到时进京赶考,我就跟着他一起去,到时我们三人就又能聚首了。”   “哈哈!是极是极!”对这个曾经的小舅子,赵俭算是不讨厌的,有缘再见的话,他也不排斥。   叙过了有缘再会的话,黎池再次告辞:“父兄还在客栈,我也还有些事要做,小弟实在要告辞了。瑾兄是再多留一会儿,还是和我一道?”   严瑾站起身来,“我和池弟一道走吧!那赵兄,我们就告辞了。”   “好,我也不留你们,我把你们送出大门,再让仆人驾马车送你们回去。”赵俭没再挽留,跟着起身准备送他们出门。   三人一起走出宅子的大门,门外竟已经停了一辆青蓬马车。   上马车前,黎池对赵俭拱手道:“明日怕是不能为赵兄送行了,就此别过,若是有缘,来日在京城再会!赵兄请回。”   “瑾弟在此预祝赵兄一路平安、前程似锦,待来日我们有缘再会了。”严瑾也拱手作别。   “池弟,瑾弟,有缘再会。”赵俭随后吩咐驾车的仆人,“小心些驾车,务必将两位安全送到。”   驾车的仆人恭敬地应下。   黎池在严瑾的帮扶下,率先登上马车,和赵俭挥手作别后才钻进马车内,“劳烦,青云客栈。”   随后严瑾也进来了,“劳驾,东衙坊。”   知道目的地后,仆人一挥马鞭,马就哒哒地起步往前走了。可能是仆人驾车技术高超,拉车的马也温顺,黎池两人坐在马车里倒不怎么颠簸。   青云客栈要近一些,马车率先到达了客栈。   马车停稳后,黎池弯腰走出马车、跳到地上,对驾车的仆人道了一句‘劳烦’,又和正掀起车帘往外看的严瑾道别,“瑾兄,我先走一步,告辞。”   “那好,我们改日再叙。”道完别,严瑾放下车帘,马车再次哒哒地往前走了。   待目送马车走过一段路之后,黎池才转身进到客栈。   黎池说是回来有事要做,倒不完全是托词,他准备过会儿出去逛逛街,给家里买些要用的东西回去,还要给家里人买些小礼物。   明天就是县试放榜的日子了,到时结果一出来,要么是考中了没时间出去逛,要么是没考中没心情出去逛,总之是不能再好好地去逛街。   黎池回到客栈,果然黎棋和黎江两人正百无聊赖地等着。黎池将出去逛街的想法一说,黎棋和黎江都连声说好。   县试考了三天,他们就在县城里逛了三个半天,县城就这么大,哪里有什么东西卖他们都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首先,他们去了县城里唯一的一家金银首饰铺里。给奶奶袁氏和王氏、赵氏与苏氏几个女眷,一人买了一个银手圈――细细的一根银丝弯成的手环。   选择买银手圈而不是银手镯,是因为省钱。虽然家中有黎池抄书挣的七八十两银子还没用,又有存下来的田地收入和造纸收入,加起来也有一百一二十两银子的家底了,但家里有三个读书人,那笔钱轻易是不敢动用的。   然后,他们又去了一家价格比较实惠的杂货铺,给家中添置了一些小东小西,如盐巴和针线等。结账时到底又称了二两饴糖,等家中来客人时可以冲碗糖水待客,以及时不时给小溏子一粒含着解解馋。   接着,他们走着走着,又走到四宝店,得到了徐掌柜的热情招待。给黎河和黎湖各添置了一套笔墨砚,尽管这两套‘文房三宝’只是不好不坏的那一类里的,也花了整整六两银子。虽然徐掌柜说免了结账,他们最后也还是坚持照价付了钱。   这就是他们不敢大手大脚地花用银钱的原因啊,实在是读书太花钱了。   最后,他们又去布庄里扯了半匹天青色烟雨图案的细麻布,可以回去给黎河和黎湖两兄弟都裁一身衣裳。他们也大了、或许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他们在此来等县试结果了。平日在村子里可以穿自家织的麻布做的衣裳,可还是要准备一身见客或出门交际的行头的。   天色将暗之前,三个人的手上都拿上一些买来的东西了,大大小小的一包一包的。回青云客栈的路上,黎棋一边走一边算刚才花用出去的银钱,算出来用了将近十两银子。不过因为每笔钱都花在刀刃上,没有浪费钱,虽心疼却也没后悔。   第二天一早,黎池比身体中的生物钟还要醒得早,醒来时外面的天色还漆黑着。所以说,虽然他前世经过不少事,可真遇到影响重大的事了,比如前世时晋升的人事调令下来之前,又比如现下的县试成绩下来之前,他依旧紧张、依旧睡不着,以及醒得早。   过不久,黎棋和黎江也醒了。   三个人都很紧张,已经没心思为了省钱而去外面吃早饭,于是就点了客栈提供的早饭。吃过早饭之后,就只能坐立不安、神思不属地等着,坐立不安的是黎棋和黎江,神思不属的是黎池本人。   终于,到了午时,黎池三人出了客栈往县衙方向走去。   只走了约一刻钟,三人就来到了县衙前的大街上,大街上已有不少人等在那里。   再过约两刻钟,县试榜单就要张贴出来了,这时也没有什么人还有心情去找别人攀谈。真要攀谈交际,也要等成绩落定之后再说,有没有价值被攀谈、需不需要去攀谈,到时看着榜单都一目了然。   在度秒如年的错觉下,终于熬过去了两刻钟。   锣响三声,衙役在前开道,县令手捧榜单、当先走出县衙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赵俭就先放到一边了,等进京城考会试时再见。   ——理一理‘霸道皇子娇蛮妃’的原本情节——   严琳琅:飞上枝头变凤凰娇蛮妃女主,活泼娇蛮,敢爱敢恨,时常闯祸……   赵俭:霸道皇子男主,文武双全,艳冠京城,为了与女主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放弃皇位做了一个逍遥王爷   黎池:温柔深情男二,温润如玉,款款深情,惊才绝艳……深情地守护在女主身边,等男女主终于在一起后,就自贬去了偏远府县做一个小官   ————然而这里的事实是————   ――黎池温柔地笑着,笑成了一双眯眯眼,听说我是温柔深情男二?   作者:不不!小池子你是温柔腹黑、(真)冷心冷情的唯一主角!   ――赵俭若一轮郎朗明日一般,睥睨众生.jpg   作者:呵。你一个重生的小配角而已,还要靠我给你加戏份呢,我有主角我怕谁!   ――天真无邪、不拘世俗严琳琅一脸懵逼   作者:你就是一推动剧情的小NPC而已,没你的事儿。   ——于是这里的搭配是——   胎穿的男主黎池,重生的兄弟情赵俭,一脸懵逼的原本土女主现小NPC严琳琅。   ——可是(划重点)——   这文是一篇科举做官文,上面那些着墨占比不重!!全都是为了推动剧情服务 第21章   “县试榜单在此,稍后将张贴出来。本次县试与以往有所不同,榜上之人稍后须去衙门领取县试考中文书,考中文书要仔细保存,待日后报名府试时还需出具。榜上之人皆记录在案,若有文书遗失者可至县衙县丞处补办,五钱银子一张。”   县令稍一停顿后,才又继续说道:“此次县试因答题纸不同于以往的缘故,有些学子抱憾而归,实属遗憾。不过因燕国上下都是用的一样的答题纸,因此也就不存在不公之说。   又有礼部令下:凡榜上之人,考卷需在考场外以公示栏张贴三日,以供天下学子共同评判学习。因此,今日这榜上之人的考卷也将全被张贴出来,以供诸位学子观赏学习。”   话说完,县令一挥手,大门内就有衙役抬出三张一丈高两丈宽的似屏风一样的高大公示栏,稳稳地立在县衙前的大街上。   其中一个公示栏上张贴着县试上榜之人,另外两个上则是粘贴着所有上榜之人的三场考卷。   在大多数考生还在因这一次县试的诸多不同而惊讶时,黎池已经走到了张贴榜单的公示栏前,寻找自己的名字。   高居榜首的位置写着:黎池,浯阳县黎水村,帖经—壹佰,墨义—壹佰,策问—壹佰。   这样的计分方法,黎池自然看得懂,只是这样的方法会在这个时代出现吗?   标有题号和密封栏的答题纸,开榜后在外张贴三日的公示方法,甚至是百分计分法,这些事情出现在这个时代,总觉得有些许不协调。   看到榜单上有自己的名字后,黎池又转去看张贴考卷的公示栏。   果然,张贴在第一位的就是他的三场考卷,卷面上他的‘台阁体’写得秀润华美、正雅圆融,很容易就和张贴在后面的考卷区分开来。   考卷用朱笔批改,他的帖经和墨义一题未错,竟连策问这种没有量化的扣分标准的考卷,竟也得了满分。   是了,这个时候的考官想打满分就打满分,远没有他前世那个时代的考官那样谨慎,即使写得很好也会象征性地扣一两分,不会轻易给满分。   黎池县试三场满分、得了县试案首,他心里是很高兴的。可这高兴中,又掺杂了疑惑不安。   这一场县试出现的不协调感,究竟是这个时代自然而然发生的科举变革,还是人为促进的改变?若是自然发生的变革,那很好;若是人为促进,这人是谁?现在在哪?是否也与他一样?   他现在要怎么做?能够影响一国政令的人,必然不是什么无权无势的无名小卒,他作为一个无名小卒,除了暂时隐匿、谨慎行事,还能有其他什么办法吗?   至少要等他考进京城取得功名,再慢慢探出那人是谁,等那人在明他在暗时,再考虑如何应对。   “小池子!你是案首啊!县试案首啊!”在黎池盯着自己的考卷出神时,黎江终于在周围人的指点下看明白了榜单。   黎池被大堂哥的惊喜声唤回了神,“是啊,没想到竟能考中案首,我自己也很惊讶呢。”   “小池子,爹一直知道你既聪明又勤奋,能考中案首也是理所当然的!你看这试卷,明明白白地张贴着呢,你就是一个没错,其他人都错了一两处的,越张贴在往后面的、错得越多,而最后一名错的最多。”   在黎棋和黎江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这告示栏上错得最多那个‘孙山’。”   三人纷纷看向出声之人:二十多岁的年纪,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   背后道人长短还被听见了,黎棋一张老脸都觉得有些尴尬。不过在看清楚出声之人后,就越看越感觉疑惑,“这小兄弟看着有些眼熟。”   “是啊,感觉是有些眼熟。”黎江也觉得像是还在哪里见过这人一样。   黎池的记性一向不错,更何况这位兄台考试时还坐在他正对面的号房,“这位兄台在第一天考试的早上,排队刚好排在我后面。在下是……”   还未等黎池将姓名报上,那位兄台就抢道:“黎池嘛!县试案首。果然真是你若考不中、在场诸位都不能考中啊……”   黎池一时也拿不准这位兄台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在下黎池,幸会幸会。”   “在下张瑱,幸会幸会。”张瑱是城郊张地主家的儿子,家中有五百亩良田、可说家境富裕,他本人又从小就聪明伶俐、可说天纵之才,却没曾想在县试时竟做了一次‘孙山’!   两人都没有心情继续攀谈下去,于是就此不了了之。   黎棋和黎江等在外面,黎池独自一人进衙门去领考中文书。进门后即可见的阔大前院中,正有几个人在领文书,稍等一会儿后就轮到了他。   黎池姿态恭敬地上前,伸出双手从县令手中接过考中文书(或者说成绩单),顺势揖了一礼,“拜谢县令大人。”   县令刘程扶起面前的学子,“黎池,本县观你端方有礼,学识也已小有所成,如无意外来日成就必不在这小小一县。可要想进士及第,却也不是轻易就能的,你万不可骄傲自满,还是要多多精读圣贤书。”   黎池从不骄傲自满,刘县令说的这些话并无多大用,可他的这份谆谆教导的心意却是弥足珍贵的,“是,黎池谨记县令大人教诲,日后必将谦虚且勤勉地研读圣贤之书。”   “甚好,下去。”   黎池依言退下。   出衙门时,外面看榜的学子也已经经过了一番喜悲,走的已经走了,留下的学子中有考中的也有没考中,留下来无非是与人攀谈、结识几个同道中人。   还不等有意结交的学子上前攀谈,黎池就直接叫上他爹和大堂哥,“爹,大堂哥,现在午时未过,我们今天就赶回村里去,也好让爷爷奶奶他们早些看到我的考中文书。”   黎棋想了想,“这样也好。只是,你可有和严家公子说好?若是他听到你考中案首的消息来道喜,要怎么办?”   “无事,我们回来时在马车上就已经说好,待来日再叙。走时再请客栈掌柜留个口信,若他找来就说我们先回村里了,等来日我到县城了再叙。”   “也行,那就这样,我们先回客栈收拾行李,然后就立即回村里去。”   黎江也想着快点回村里去,让族人看看小池子考中了县试案首。“那就快走,我们早点回去。”   也许归心心切,也许黎池已经长大而体力更好、脚程更快,黎棋他们没有再迁就他的速度,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走回了村里。   夕阳西下的时候,村人们陆续地扛着锄头家伙什往家里走了。   田埂小路上,走过来几个扛着锄头的人,是二爷爷黎钧带着儿子和儿媳们下地归来。   黎池看见后热情地打招呼:“二爷爷、二奶奶好,伯伯伯母们好。”   还没等二爷爷黎钧、爷爷黎镖以及伯伯们互相打招呼呢,爱碎嘴的二奶奶就连珠炮似地嚷开了:“小池子是去考县试了?可考的怎样了?不过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莫不是没考好?!唉哟,小池子你可别放在心上,今年没考好明年再来,明年不行……”   黎池表面礼貌地微微笑着,内心有点小波动:……他果然还是不能适应像二奶奶这样的人。   “你可住嘴!小池子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得啵嘚啵地嚷起来了!”也就只有二爷爷黎钧降得住二奶奶了。“小池子,你二奶奶就是不会说话,可她没什么坏心的。小池子这次考试如何啊?”   黎池笑容依旧地乖巧回答:“此次县试虽有些不同以往,所幸还考得可以。今日午时放榜的,我考中了县试案首,因念着要早点和家人亲戚们分享这个消息,我们拿了考中文书后就立即往回赶了。”   “县试案首!那小池子这次可能干了,就连你先生当时考县试都不是案首呢。”二奶奶一听侄孙子中了县试案首,顿时喜形于色,完全忘记了黎钧刚刚当众呵斥她的事。   黎钧伸出一双龟裂粗糙的大手,拍拍黎池的肩,“小池子,你很争气啊!别说你黎槿先生了,就连你在京城的四爷爷当初也不是县试案首!”   一旁的伯伯和伯母们纷纷高兴地搭腔,“小池子真争气,案首呢!”“连先生和四爷爷都没得过案首,小池子你以后必能比他们更有出息!”……   黎棋这一路上都在高兴着,此时理智已经稍微回笼,活了近三十年的他早已明白:一朝得意就恣意骄傲要不得,“你们可别这么夸他,虽然小池子他从小就沉稳懂事,可被夸得多了说不定他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天下人才有多少?他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考中县试案首,黎池也很高兴,但却不会因此而骄傲自满。前世中考时他也考的是全县第一名,可那只不过是一县之地的第一名而已,后来他高考时不也没考到省状元吗,更何况这个时代可是有全国状元的。   “小池子听了二爷爷您们对我的期许后,深受鼓舞。可爷爷也说得对,我要尽力去达成身上所背负的期许,就不能骄傲自满、不知天之高地之厚,我会谦虚踏实地继续学习的。”   二奶奶稀罕地伸手揉了揉黎池头顶,“小池子就是会说话,虽然文绉绉的,可听着就是舒服!”   “小池子你这样想很好!”“小池子是真的长大了啊!”……   一家人又围着黎池说了一会儿后,才放他们走,“你们也回去,好早点让三嫂和黎桥和黎林他们高兴高兴。”   因为正是傍晚收工归家的时候,黎池他们一路上陆续又遇到了几家人。整个村子里的人家互相间都沾亲带故,在路上碰见了黎池他们自然就要问上一嘴,在知道他得中县试案首后,又高兴地恭喜几句、夸赞几句,最后再问些县试考试的情形。   黎池他们进村后,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等最后到家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完全落下去了。   黎池他们出现在篱笆墙外时,黎家院子里正歇息的歇息、端饭的端饭,在准备吃晚饭了。看到黎池他们三人回来,也是惊讶不已。   “小池子!三弟!你们怎么回来了?”正在歇息的黎桥惊讶地问道。   黎池率先走进院子,挨个问好:“爷爷奶奶、大伯二伯,娘,还有大伯母二伯母和哥哥们,小池子考完县试回来了!”   黎镖赶紧朝孙子招手,“小池子快过来!考完县试了?今天已经放榜了?考没考中?”   相较于自家老头子先关心孙子考没考中,已经七天没见乖孙子的袁氏,更关心孙子考试在外辛苦不辛苦,“小池子,你看着瘦了些,可是没吃好睡好?听你先生的娘说,考试是比下地种田还要辛苦的事,我的小池子真是受苦了!”   大伯二伯还有娘和伯母们,也纷纷上前来询问,黎池一时间不知道先回答谁好。“考得还好,吃得也好,睡得也好,不辛苦。”   幸好还有黎棋和黎江两个,一个说县试成绩,一个说县试考试当时的情况,不一会儿也就说明白了。   得知小池子考中县试案首,家里人高兴不已!又听到他们险些露宿城隍庙,就又纷纷懊悔没提前去县城,对于因此差点耽搁了小池子考试而后怕不已。   一家人高兴地说着话,边说又边把带回来的东西和礼物分下去,一家人就更高兴了。   高兴到连已经端上桌的晚饭都暂时忘记吃了,等过去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时,饭菜都凉了。不过王氏、赵氏和黎池娘苏氏三人却一点都没不乐意,高高兴兴地又去重新热过一遍,还把存了十来天的十二个鸡蛋打锅里炒了,分成满满的两碗盛出来。   “来来,都吃鸡蛋!”黎镖喜得满脸红光,拿起筷子招呼着吃炒鸡蛋,“小池子考中县试案首,我们自家就先庆贺庆贺!等小池子八月份一举考中秀才了,我们再摆上几桌宴席,请村里的亲戚们也一起高兴高兴!”   这一顿晚饭的气氛格外热烈,这个农家小院里整晚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第22章   村里因为黎池考中县试案首,很是热闹了一阵。   从回村后的第二天起,黎池一连几天都在接待上门唠嗑的热情村民和亲戚,后来还是族学先生黎槿说黎池要准备府试,让人不要再去打扰他,黎池这才重新得了清净。   随后,黎池每天都精雕细琢一篇策问。算上县试以前所写的,他几乎已经将四书五经上有可能出的策问题都写完了。写完之后,又去重写那些出现可能性更大的题目,虽然出题语段相同,可出发的角度不同、着墨点不一样,感想也就不一样、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不相同。   有一次,二堂哥黎河闲来无事,整理了一下黎池这两年多以来写过的策问,竟然已经有了五百多篇,即使每篇只算一千字,也已经有五十多万字了。   县试过后、府试之前这段时间,黎池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温习四书五经及其注文版本,每天写一篇策问以保持手感和思维敏感度;二是和大堂哥黎江商量扩展纸原料。   在造纸史发展过程中,最先出现的是以麻为原料的麻纸,之后又有以构树皮、桑皮、山桠皮、藤皮等作纸原料的皮纸,前世久负盛名的宣纸就是以青檀皮为纸原料的皮纸,虽然后来宣纸成为文房四宝之一、成了毛笔字用纸的纸的代称,它最初也只是皮纸。   而随着打浆技术的不断发展,在传统造纸史的末期,以竹子为纸原料的竹纸取代麻纸和皮纸,成为当时社会上最主要的纸种。差不多同一时期,还有了用稻草秸秆造的草纸或火纸。当然,以树木为纸原料的现代用纸,在这个靠手工和简单机械打浆的时代,是肯定行不通的。   对于黎池来说,无论是麻纸、皮纸还是竹纸,它们最大的区别就在打浆上面,后面加’纸药水‘、抄纸时、晾纸时的区别,多试几次就能分辨出来了。而打浆,又无非是耗时长短、费力大小的区别。   随着时间的过去,黎池越来越意识到这个时代的底层平民,别的都没有,就是有一身劳力,且不吝惜时间和力气,即使付出的精力与收获不对等,可只要有所收获他们就不会放弃。黎池在说过村子及其周围,有哪些可以做纸原料后,黎江就挨个一样一样地尝试过去。   最终试出了山桠皮、构树皮为纸原料的皮纸,以及以竹纸为纸原料的竹纸。山桠树和构树都是在前山和后山上野生野长的,没有人专门培植,因此并不多。竹子的话,一般农家的房前屋后都会有一两丛竹子,农闲无事时就砍回来劈篾后编些背篓、箩筐、簸箕等竹器,或自家用或送礼都行。   不管是山桠树、构树还是竹子,都没有长成规模。可在距离麻收获还有一段时间的现在,家里从去年秋天开始就没再造纸了,黎江决计不会放弃能用的纸原料!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多造几刀纸都是好的。   于是他隔上一两天就会去前山或后山一趟,每次扛回来的纸原料也能用上两三天。   在改用活动帘床抄纸、用火墙烘纸以代替支着模具晾纸之后,造纸的效率直线上升。到黎池准备动身去府城参加府试之前,黎江已经造出了五令纸,折合银子刚好一两。   虽然看着少,可一大家子人种二十亩地、一年忙到头才收获二十多两银子,黎江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得了一两银子。而且还是抽空做出来的,没耽搁田里的正事,已经很划算了。   这事一传出去后,打听黎江亲事的三姑六婆更加多了。家里不穷,且有三个看着就有出息的读书人弟弟,黎江本人还有一门手艺傍身,这样的亲事在农村里是很好的了。   不过黎江本人并不着急他的亲事,他还等着‘兄凭弟贵’呢。   时间来到三月底,距四月中旬府试开考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府试,童生试中的第二关,在管辖浯阳县的临淮府治所临濠进行,由知府主持。参加府试时,报名、结保、考试场次、考试内容与县试相差无几,但是结保的癝生要多一名。   黎水村及周围村子里,就只有族学先生黎槿一个癝生,想要结保还要另外找人。最后是黎槿出面,带着二两银子请了县城里一个同年癝生,才签好了结保文书。   有了上次县试时去迟的教训,一进入三月下旬,先生黎槿、族长以及同村的亲戚们,一看见黎镖家的人就会催一句‘赶快动身去府城,不要又像上次县试那样’。   早早赶到府城有好处也有坏处,不早不晚的时候到是最好的。爷爷黎镖在专程登门问过先生黎槿之后,搞清楚了赶到临濠快则三天、慢则五天,最后决定于四月初五动身,预计最晚四月初十可以到达,再休整两三天就刚好府试开考。   四月初五那天,村里面不忙的亲戚都聚到村口,送别黎棋和黎池父子两。   在朝日初升的时候,黎棋和黎池挥别站在村口大核桃树下的村人亲戚,背着铺盖卷和行李包袱、揣着五十两银子,踏上了去往府城赶考的道路。   是的,黎池他们背着铺盖卷,并且是用脚步行的。   为什么说封建社会又是聚居宗族社会?就是因为这时的人们安土重迁,轻易不肯离开家乡,自然而然就聚居而成了宗族。而为什么不轻易离开呢?除了故土情怀外,或许出行不易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原因。   和前世‘村村通’不同,这个时候的道路交通条件尤其差。每年服徭役的一项主要内容就是修桥修路,修的不是小道、而是官道,防止路面被路边疯长的树木荒草掩盖了。官道如果隔一年不修,就有被荒草淹没的风险,这道路情况可想而知。   黎池他们规划路线时决定尽量走官道,这样会安全许多,除了贼人拦道抢劫的几率小点外,还有就是猛兽出没的危险要小一些。   走官道的人烟相对更多,而且修路时有要求官道两旁的一定距离内不准有树木,因此路两旁的草丛草堆里基本都藏不住大型猛兽。   即使碰见溜达到路边的猛兽了,也能更早地看到,到底是硬面刚还是转身就跑,都能更早做准备。官道的路况要好一些,路更宽,跑起来也跑得快。   要是走小道,走着走着,猛然从路边的树林里蹿出一只老虎、豹子、野猪什么的蹿,真是跑都没地方跑。   除了路不好外,像马呀、牛呀、驴呀这类可以载人驼物的牲口,都是贵重物品。整个黎水村就只有两头牛和一头驴,更别说马这种战争物资和奢侈品了。整个村子就只有两头牲口,犁地、驼重物什么的都要它们做,自然不能分出一头给他们当交通工具。   于是最后,黎棋和黎池父子两只能背着铺盖卷、行李包袱和干粮,步行上路。   出门带着干粮很好理解,万一饿了的话可以吃点充饥。为什么要带铺盖?那是因为有些路段一两百里的范围内,都没一户人家,万一错过歇脚的地方,就只能露宿荒野。   结果证明,他们带铺盖卷带对了。   在赶路的第二天晚上,因为路程估算有误,在天快黑的时候,他们还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于是只能在官道旁找了个背靠悬崖的开阔地方,生起火堆、铺开被子,露宿荒野。   那一夜,不管是黎棋还是黎池,一整夜都没闭眼。因为耳边时远时近的野兽咆哮的声音,让他们担心一旦睡过去、就会进了它们的肚子。   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两个人心中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幸好除了第二天晚上外,其余晚上都找着了住宿的地方。   因为最近这段日子,正是学子赴考的时候,学子们都会尽可能走官道,于是官道沿途村镇的住宿的地方,接待考生也很熟练了,好言好语地接待着就是。   黎棋和黎池他们这一路上,猛兽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贼人是声息都没见到,也没碰上黑店,还算是顺利了。   第四天中午的时候,黎池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临淮府治所临濠县,或者说临濠城。   如果浯阳县县城与临濠城相比,那就是是偏远小县城和二线城市的区别。当然,只是相比较而言,临濠城自然是比不上前世现代的二线城市的,它们完全不在一个时代,不能相比。   临濠城位于淮水旁的冲积平原上,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河水资源丰富,地理环境有利于发展种植业,因此还比较繁华。不过猜想一下,应该不会有江淮行省的治所元淮城繁华,那可是坐落在南北大运河与淮水交汇处的城市。   临濠城内,往东南西北方向延伸的大道非常宽阔,和四车道公路差不多宽。通往厢坊的道路就要窄一些了,宽度有一个车道或两个车道不等。   道路两旁多是青砖黛瓦的二层木石楼房,或大或小、鳞次栉比状排列开去,在方正威严和温柔婉约之间找了个平衡点,形成了恰恰好的古色古香。   黎池他们到得不算早,却也不算晚,很多客栈都还有空房。   习惯性地货比三家之后,黎棋最后选择了鸿运客栈,倒不是它价钱最合算,而是讨一个‘鸿运当头’的兆头。   因为只有他们父子两个男性,最后就要了一间中等客房,足够他们两个人一起住。   客栈小二将黎池他们带到房间后,临走时问:“二位是来参加府试的?那你们要尽快提前去将名报上去了,今年和以往都不一样,不能等开考后直接拿着文书去核检入场,而是要提前去报名登记。”   “多谢小哥提醒了。”黎池谢过店小二的提醒。 第23章   黎池他们落脚鸿运客栈时已经中午了,这一路四天三夜的时间里,每天都只能简单洗漱一下,真可谓是风尘仆仆。   因此两人一放下行李包袱,就叫小二提来热水,先后好好地泡了个澡。   洗去一身尘土后,整个人都感觉轻了好几斤!   这一路上,白天赶路时体力消耗大,饿了就拿出干粮——烙馍馍来啃几口,只有晚上入住客栈了,才会吃上一碗汤面,嘴里感觉真是没味儿。   于是黎棋难得大方,叫来小二哥点了一盆姜香茱萸水煮鱼、一盘醋溜白菜丝儿,以及一盆白米饭,总共花了50文钱。   “这一顿饭,就相当于吃去了两斗米啊。”黎棋倒也不是舍不得,只是感叹府城的物价昂贵。   “俗话说:城大,居不易。府城这样的大城,是和我们县里村里不一样,一样的东西,缺能昂贵许多。”两斗米换算后约为25斤米,自家煮米做饭的话,25斤米够他们两个人吃上二十多天,的确是很奢侈了。   黎棋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他却还是第一次走出浯阳县,原以为县城里的东西就很贵了,没成想府城的还要更贵,更别说省城和京城了。到时小池子去省城和京城赶考,花费肯定更多,可也不能委屈了他,不然影响考试的话就亏大了。“小池子,你吃,多吃点。”   黎池接过他爹夹的鱼片放进嘴里,这水煮鱼味如其名——有生姜的香味和茱萸的辣味,吃着非常生津开胃。“爹,你也吃。”   “你多吃点,读书耗脑力,爹吃了也没用。等吃完这顿后,我们就隔上几天再吃一顿。”黎棋又给黎池夹了一大块白白嫩嫩的鱼肉。   “这府城的花费太大,一间中等房一个晚上就要200文钱,这相当于一令纸的价格了。虽然我们带了五十两银子,可那是为了以防万一的,若是大手大脚地花完了,你八月份再来参加院试时,就要手头拮据了。”   “爹,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大一盆啊。”这水煮鱼它贵的确是贵,可也很实在,装了满满一大陶盆。“您这一路上也很劳累,应该吃些荤腥补补,身体是本钱,若您的身体熬得亏空了,我和小溏子都还这么小,我们可怎么办?”   “小池子你啊,明明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这会儿在这扮痴作娇的……”黎棋懂得儿子的心意,于是也夹了一筷子鱼片送进嘴里。   “爹您也不用太担心,等八月份我考中秀才,家里就会轻松很多的。秀才可免八十亩的田赋、两人的徭役,而一户抽一人服役,到时家中就只用交人口丁税了。”   “也是,日子总会好过起来的,慢慢等。”黎水村不同于一般村子,村人不但知道读书有好处,考上秀才、举人甚至是进士功名后的好处,也都是知道的。   秀才可免八十亩地的田赋,而他们自家只用占去二十亩的数额,剩下六十亩地的份额,则可以接受他人田地的寄居以免除其田赋。同样的,还有一户免除徭役的名额也可以让给族中其他人,这些都是有报酬可拿、有利可图的。   这样接受其他人田地寄居以帮其逃避税收、出让免徭役名额以使其免役,从而从中收取好处,是底层读书人如秀才和举人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   这还是秀才,等考上举人后,就可免两百亩的田赋、十人的徭役,到时寄居在他名下的田地就会更多,来挂靠以免除徭役的人户也会更多,相应地他的收入自然就更多了。等考中进士后就能有千亩的免田赋、百人免徭役的数额,到时收入还会更多。   再加上其他知识名声加成的收入,如给学子结保、给人题字题匾写对联等的收入,很轻松就能得到不少的收益,若再稍加经营,也就能进身士绅阶层了。   事实上,‘穷酸秀才’的说法是不对的,只要不圣父心大发——如接受田地寄居、徭役挂靠时不收好处等,再怎么都不会比一般平民过得还穷酸。   最后,父子两的这顿饭吃得非常酣畅。   泡完澡又吃饱了饭,精气神一松懈,赶路了四天的疲惫瞬间就涌了上来,腰腿酸疼,全身疲乏。   于是父子两决定,先好好睡上一觉缓缓神,院试报名等事都明天以后再说。   他们这一觉睡得真是沉,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外面天光早已大亮。   两人都没有醒了还赖床的习惯,立即就穿衣起床,然后叫小二哥端来热水洗漱。   昨天中午他们进城了找客栈时,发现大部分客栈的服务都很灵活,比如住客可以选择包一日两餐,也了选择不包餐食,包与不包自然就对应着不同的价格。   黎池他们选择的就是不包餐食,虽是如此选择,却还是可以在客栈叫到饭菜,只是价格比包吃包住套餐内的要稍贵些,而茶水和热水这些基本服务则是的。   黎棋他们昨天已经奢侈过一顿了,今天早饭就自己出去吃,可以省着些银钱。   出门前,黎池还带上了报考府试需要用的文书凭证,等吃完饭,就顺路去府衙把名报上。   两人吃完了饭,黎池又报完名从府衙出来时,碰见了一个熟人——张瑱。   在县试第一天排队时,张瑱就排在黎池后面,他听见过大堂哥黎江的‘大言不惭’之言;县试三天时坐在黎池正对面的号房,目送了三次黎池提前交卷;又在县试放榜时,和黎池有过短暂的言语交锋。   张瑱正准备进去府衙报名时,就看到了从里面走出来的黎池――温和俊秀、风度翩翩,这人除学识之外还在外表上胜过了他。   “黎池兄,真是巧!竟再次偶遇到你!”   关于张瑱的这句‘黎池兄’,黎池大概也明白了,就像前世在交际场上不知道怎么称呼时,就见人叫‘哥’,大概古今都是如此,所以现在也见人就称‘兄’。“张瑱兄,幸会幸会!”   虽然两人很‘有缘’,但彼此间却并不熟,一旦遇见也只能表面熟络地尬聊。   “黎池兄,报名可办妥当了?”   “妥当了,张瑱兄也正准备进去报名?”   “是的,早日将名报上去了也好安心。黎池兄刚既已办妥当,可不知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和县试报名时差不多,带齐所需文书凭证:报考文书、户籍黄册、结保文书和县试考中文书,进去录名时遵循指示出具即可,除此之外倒没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了。”   就在黎池以为接下来会由张瑱向他道声谢、再顺其自然地结束这场尬聊时,却不料张瑱接下来的话,有些出乎意料。   “多谢黎池兄。”张瑱朝黎池随意地拱手一礼,接着说道:“我刚过来时,路过折桂楼时看见很多学子聚在一起,看上去很是热闹,问过后才知道是众多学子在以诗会友,我因要来报名不能立即就参与进去,可也很是意动。”   “不知黎池兄有没有这兴致?劳你在外稍等在下片刻,待我报完名出来,我们载相携一起去折桂楼,也去凑凑热闹?”   黎池昨天一到就只顾着找落脚的客栈,之后也没再出去,自然不知道折桂楼是个什么地方,不过猜想应该是不错的茶楼或酒楼。   以诗会友,这事黎池在前世和从这世读书以来,都没做过,他也深知自己不是一个诗才,却也至于胆怯到不敢在众人面前作诗。“甚好,张瑱兄自去报名就是,我就在这等你,等出来后我们就一起去见识见识。”   张瑱闻言,就告过罪进衙门报名去了。   黎棋身为一个以儿子为傲的父亲,像这种读书人聚在一起交流学问的事,他是非常支持的。   “这种诗会小池子你可以去,多和读书人在一起讨论讨论学问,多交几个友人都很好。我们黎水村距县城还是太远了,族学里的学生也参差不齐,这才让你上了这么久的学,却没参加过正经的文会和诗会,也没交上脾性相投的友人。”   黎池只是笑笑没有多说,“爹,你待会儿给我把这些凭证文书带回客栈去,我怕万一到时候兴起,一不小心弄丢就不好了。”   “好,这些文书凭证比我们身上揣的银钱都贵重,你到底还小难免有疏忽的时候,交给我带回去,我定会保管得好好的!”对于自己儿子委以的‘重任’,黎棋接的心甘情愿,且心里还涌出了几分雄心壮志。   虽然儿子看着少年老成、稳重懂事,可像这些重要的东西,还是需要他来保管的!   黎池笑而不语。   黎池非常清楚社交结交的人脉的重要性,虽然他现在除了严瑾和赵俭,再没有其他算得上朋友的同年友人,可那并不是他交不到朋友,而是他暂时还不准备结交朋友。   他这种已经活过一世的人,早已经无法纯粹地去交朋友了,只会带着目的去结交人脉。像是村里的族学的学生,他就没找出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因此就和他们维持在不远不近的同窗关系上。   其实县试放榜后,他是有机会结识一些同年的,不过一是因为当时心虚烦乱无心结交,二是因为他想等考完院试自己得中秀才之后,再去结交一些同年秀才。   倒不是因为他看不起族学同窗和县试同年,这才不和他们做朋友,只是他前世就已经领悟到了一个道理:不是同一类人,是做不成长久朋友的。   比如,你和他聊民生百态,他破口大骂官员没有一个不贪的;你和他说官员也是有纪律的,他说你看不起朋友、帮别人走后门却不帮他。最后,会因为聊不到一起去、玩不到一块儿,或滋生怨气、或久不联系而渐行渐远,白白浪费了时间和感情。   后来,他就学会了只结交同一阶层、同一类别的朋友,这样高效率地社交,既能互为人脉,若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相处出一两个朋友。   至于其他交集的人,温和有礼对待就是,若真是有缘分且性格相投那就顺其自然,倒不用特意勉强自己不交没用的朋友。   “黎池兄久等了。”张瑱报完名从府衙出来。   人家只是客气一说,黎池也没在意在外面等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无碍,既然如此,那就请张瑱兄在前,我们去折桂楼见识见识我们临淮府这一府的文气。”   “一起走,一起走!”   张瑱并排和黎池走在一起,往折桂楼而去。 第24章   折桂楼取‘蟾宫折桂’之意,是临濠城内有名的酒楼,出入其中的都是识得文墨的人,是个颇风雅的地方。   折桂楼每月例行举办一场诗文聚会,或吟诗作对、或写文论说,而在府试和院试前后一个月,则是全随客人兴致,不拘一月一场或几天一场聚会,大大小小的聚会每天都能自行聚集。   这样一个风雅的地方,即使规矩显得骄矜几分,也不会让进去的客人恼怒,比如进门前必须写几个字以证自己的学识。这样的规矩,之于文人来说不是刁难,这是……   “……这是一项雅趣,还请两位公子题字几笔。”折桂楼迎客的小厮神情恭谨而友好地说道。他显然做惯了这接待的事,并不会让人觉得被强人所难或被看轻了。   在书法这项技能上,黎池一直是抱着闲暇时随意练练的态度,不求成为书法大家,只要够用就行。他的书法也早已有了自己的风格——严正而暗藏锋芒,这又经过了几年的练习,又有所进步,足够应付这种题字的场合。   “好。”黎池依言移步一旁的书案前,从笔架取了支写书法用的大毛笔,在案上展开的纸上挥笔写下“和而不同”四字,最后题上“丁酉年四月初九、黎水黎池”的落款。   小厮候在一旁,见黎池已经写完,立即上前移走纸张,又重新取来一张纸铺上,“有请张公子。”   黎池写字的时候,张瑱也站在一旁看着,于是说道:“榜上张贴考卷时,在下有幸观赏了黎池兄几乎已至臻化境的‘台阁体’,今天又见了你的一笔书法,真是端方大气至极啊!”   “张瑱兄过奖了。”黎池意思意思地谦虚了一句。一部《资治通史》和六套《燕律》可不是白抄写了的,再加上一直以来做诗、做策问及课堂上的练习,合起来怕是写了有四五百万字,要是‘台阁体’还练不起来,那他也就没脸见人了。   等张瑱也写完后,小厮也立即取走纸张查看。   即使只是一个跑堂迎客的小厮,看得多了也就练出了眼力,他手里的这两张字前者端方大气、后者狂放不羁,在他看过的字中排名前列。“两位公子,快请进。”   黎池和张瑱终于得以进入折桂楼内,它是一栋无时无刻不在透露着风雅文气的二层酒楼。   此时一楼空荡荡的没有一人,都聚在二楼去了。文人或说读书人,都讲究一个登高望远的风雅,像这种写诗吟诗的雅事,他们当然不会选择屈居于视野狭窄的一楼大厅。   两人上到二楼时,场面正热闹。   二三十个读书人装束的客人正在吟诗,吟到精彩处时不免沉醉其中:摇头晃脑,脚步飘忽,真是很有古风古韵的场景。   黎池前世经历的是应试教育,诗赋词曲并没学过几首,今生也只死记硬背了一些诗歌意向,生搬硬套也能堆砌出一首诗来,这样凑出来的诗自然匠气十足——和现场吟出来的大多数诗一样。   两个人站在角落里默默观察时,黎池得出了个结论:他诗作的水平也就是大众水平。   “黎池兄,他们这一轮已经过了,我们此时正好参与进去。”张瑱嘴里说着、手上就付诸动作,拉着黎池的胳膊就往聚在一堆的人群走去。   “我和我这朋友在一旁听了诸位的佳作,也心痒难耐地想参与进来,可欢迎?”张瑱问道。   “欢迎之至!”   “当然,我们这次只是以诗会友,并无许多规矩,兄台们既有兴致,我们也欢迎至极。”   被拽着胳膊拉过来的黎池,早已回过神,笑容温和地配合着张瑱的话。既然来都来了,随大流作上一两首诗也没什么。   “我们今日诗会旨在以诗会友,自在地赋诗吟诗,因此我们接下来这一轮不限韵且不限字,只以‘天候’为主题,作诗描绘阴晴冷暖、干湿月相、四季昼夜等。好,接下来以两刻钟为限,若在座有朋友提前作出来了,也可提前吟诵。”   黎池品味了一下作诗要求,的确是很宽泛和自由,可以写的内容很多,几乎就是没有要求了。这样的诗写出来很容易,一般人想脱颖而出却很困难,当然非同一般的人除外。   而在作诗这一项上,他黎池就只是个一般人。   于是黎池老老实实地确定切入点……那就写赶考路上的天气变化,为了‘寓情于景’,前两句写景色的话,后两句就抒情言志。   黎池的写诗思路并不罕见,尤其是在这个府试开考在即的时候,十首诗里能有五首诗是写景言志或咏物言志的,大部分都在言说“今朝得中、来日青云‘的志向,是再普遍不过的切入点。   果然,一刻钟还没到,就有作完的人开始吟诗,然后陆陆续续地又有几个人作完,等到已到中段的黎池吟出他所作的诗时,前面已经有了四首‘言志诗’。虽没有一首诗能鹤立鸡群,可在平庸之处也能找出一两处可圈可点的。   黎池吟诗的顺序在中段,作的诗也就是中上水平,一首诗念完之后,也还是得到了一波客气的吹捧,虽不出彩、也没出丑。   倒是张瑱在诗之一道上,比在座大多数人多了几分天资,他特意留到只最后几首时,才压轴念出来:   “造物无言却友情,每于寒尽觉春生。   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1]   张瑱甫一吟完诗句,就响起了赞叹叫好声,纷纷夸赞“好诗!”   在一众学子之中,看起来像是颇有地位的一位身穿月青长衫的学子,开口道:“此诗没有难词拗句,于平顺自然处跃现了张兄的匠心独运:用移情手段巧妙写出了新雷炸响前的富于孕育性的时刻,诗歌虽短小,却隽永清新。此诗甚好,可为世人传唱!”   其他人也能品出张瑱的这首诗是好诗,却无法像这人一样详尽地分析出好在何处,被他这么一解读,众人心中如拨云见月,又忙着夸赞是首好诗。   “诸位过誉了,在下只是一时被诸位激发了诗兴,才偶得这一首诗。”张瑱自谦道。   黎池也不吝感叹是首好诗,跟着一起夸赞了几句。   夸赞过张瑱的诗句后,又有剩下的几个人也将所作诗句吟诵了出来,可到底不如张瑱所作的出类拔萃。   黎池的眼神似是不经意间扫过张瑱那张遮掩不住意气风发的脸,又感觉到对方时不时扫向他的、带着志得意满的眼角余光,黎池只在心里笑了笑,心绪平静地继续和周围的学子说话。   有一张自带笑颜的俊秀脸庞,又自成一身温润翩翩的君子气度,若是黎池笑面对人,很少有人能对他生出恶感,且只一个照面就能让人先存了几分欣赏,之后随着交谈接触的加深,不说即刻将他引为挚交、也能混一个面熟。   之后,黎池在写诗、吟诗和品诗之余,和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说上了几句话,互通了姓名和一些基本信息,若是有缘再次相见定能互相认出、并借此攀谈起来。   至此,黎池今天来折桂楼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黎池正在和一个来自临县浯阴县,同样赴考府试的学子交谈时,听见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   “黎兄竟是浯阳县的县案首?!”   “我若不中则无人可中?黎兄这话说得有舍我其谁的豪气!”   “却也有失君子自谦的风度。”   “的确,有太过狂傲之嫌。”   黎池看了一眼身处众人中心的张瑱,浅浅一笑,眼底有不明的情绪掠过。   张瑱看向黎池时,正好撞上了黎池微笑着看他的目光,那眼睛通透明亮,像是窥见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堪,无措之下立即躲开了目光对视。   张瑱又说道: “那不过是黎池兄的兄长的戏言而已,不过后来也的确证明其所言不虚,黎池兄最后以三个满百的成绩得中案首。”   张瑱搬弄嘴舌却还遮掩着,力求听起来、看起来都似是无心之言,可后续的他人言语走向却有些意料之外。   临淮府辖下五个县,县案首相应就有五个。在浯阳县的张瑱见黎池以三个满百成绩得中案首,便以为其他四个县的案首也都是如此。   可实际上,其他四个县的案首却无一人得到三个满百,只有浯阴县的案首钟离书得了帖经和墨义两个满百,其余三个都只得了帖经一个满百。   在场学子一听,纷纷惊奇不已,“黎池兄竟得了三个满百?!实在了不起。”   刚才和黎池交谈的临县浯阴县县学子也是惊讶不已,转头看向黎池,“黎兄竟得了三个满百?县试张榜时,我也是看了我县案首钟离书的考卷的,帖经和墨义不必说,策问得了九十九,我品读一番后就被钟离兄的文思文采所倾倒,就不知黎兄那得了满百的策问该写得多好了。”   在场的人也渐渐聚到了黎池身边,听到浯阴县学子的话,也有了好奇之意。   黎池正待谦虚地说两句时,又有一学子说话了。   “在下就是浯阳县学子,县试张榜时也拜读过黎兄的考卷,帖经和墨义无一错误之处先不必说,只策问的考卷……那真是答得恰到好处,拿自己和其他人的考题与他的一对比,才知道黎兄对考题的理解简直无一丝一毫的偏移,行文结构和思路丝丝入扣、严丝合缝,辞句并不豪奢华丽、却精辟入理,有返璞归真之感。”   黎池看向说话的学子,那人看着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应该是县试时有过擦肩而过的一面之缘。   “哈哈!”黎池笑声爽朗,趁那浯阳县学子的话告一段落时,插进交谈中去。   “这位兄台谬赞了,一二分之差何其微小,任何一个不确定的小原因,都可能会促成这个结果。因此,在下的考卷和其他几位案首的,应该并无水平上的差别,不过幸好,据说四宝店会将县试榜上的策问考卷集结成册刊印出书,到时我定会买上一本,仔细拜读榜上之人的大作。”   “当真?四宝店会将策问集结成册?”   “若是如此,到时你我的文墨不就能接受天下文人的指点了?到时定能促使你我的学识更进一步。”   “四宝店真是仁义商家啊,这样既能促进你我文人间的交流进步,也能为后来读书人提供些微薄助力。”   ……   一听黎池的话,在场的人纷纷议论开来,自己的墨宝将被刊印成书传遍天下,或许还会流传百世,只心里想想就激动不已。   有了这事给在场学子的内心带来的震动,张瑱所说的黎池的‘自大之态’,以及黎池考卷三个满百的事,就再没人去关注了。   黎池在回答他人的询问时,抽空朝张瑱所站的位置扫过去一眼。   此时,张瑱身边再无众人环绕的热闹,一个人神情焦躁不明地站在那里。   “这事是与县里徐掌柜坐谈时,他同我说起的,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已经印刷出来了,兴许过不了几天,就能在四宝店的书架上见到它,到时我一定买一本来,拜读诸位的大作。”   “那是那是,我到时也一定买一本,拜读拜读这合府的县试学子的佳作。”   “当然当然,到时我们互相拜读。”   第25章   四月初九在折桂楼的那场诗会结束后,离开时黎池还是和张瑱一起走的。   一路上,黎池毫无异样地和张瑱交谈说笑,就像没有察觉到他在诗会上,耍的那点逼仄阴暗的小心思一样。   事实上,黎池只是秉承着‘敌人能少一个就少一个’的原则,即使他内心已经有了芥蒂,或已经将人当成了敌人,他也不会选择表现出来。   而张瑱这种当着他面搬弄嘴舌的幼稚手段,黎池只在心里嗤笑一声:真是够稚嫩的。   也不知张瑱是高看了他自己的语言艺术和人格魅力,以为能煽动众人;还是低估了他黎池的智商,以为看不出他的把戏?   两人走到岔路分开、各自回去客栈时,黎池还与张瑱互通了落脚客栈的地点。   可之后,张瑱并没有去找过黎池。自然地,黎池也没去邀请他一起去折桂楼。   之后的几天,黎池每天都会去折桂楼,也不是总吟诗作对,不时也还会交流些科举心得。如此,他和这几天里到折桂楼的学子也混了个面熟。   直到四月十四,即府试开考的前一天,黎池才停止外出,一整天都在客栈房间里静坐沉思。   这一天里,黎池将四书五经及其注文版本再次默背了一遍,再大致回忆了一遍练习过的策问题,最后在心中提前演绎了几遍府试考试时的情形,直到感觉心中对府试有了八九分的把握。   四月十五日,府试正式开考。   府试和县试在考试时间安排上差不多,一样是辰时开始核检入场,巳时正式开考,日入时分 (酉时)前交卷离场,每天考一场、连考三天。   在考试内容和形式上,也和县试相差不大,都是考官定科举书籍四书五经,三场考试也分别是帖经、墨义和策问。   核检入场的流程也一样,只是要更加严格一些。这次黎池带了干粮烙馍馍,都被剪成了一块块的小块儿,搜身时虽然给留他了遮羞的亵衣亵裤,可就像前世过安检一样,全身上下都被拍摸了个遍。   其实在这些安排上,整个童生试包括县试、府试和院试,都是差不多的。   府试虽然在这些外在上大同小异,可在考卷的内涵即考题的难度上,却是层层递进的。就如同虽然是同一篇语文阅读文段,出给初中生的题,与出给高中生、大学生、硕士生甚至是博士生的题,是完全不一样的。   巳时一到,鸣锣开考。   像县试一样,由知府领头,开始发放考卷和答题纸。   因为黎池是浯阳县案首,就和另外四个县案首一起,坐在知府眼下的第一排号房里,所以他是最快拿到考卷的人之一。   帖经的试卷和答题纸,格式和县试的一样,只是题数由两百道减为了一百五十道。黎池浏览了一遍题目,发现没有默写不出的,此时他的心绪才稳定了下来:帖经这科有把握了。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教诲箴言,黎池谨记在心,即使他觉得有把握拿下这场帖经,却也没有丝毫大意。依旧像县试时那样谨慎认真,先在心中写出答案、并确认每个字的正确写法,再才下笔书写答案。   黎池想着到底是府试,于是就带了干粮,结果因为题量只有一百五十道,他竟比县试时还要早做完。如果做完就交卷离场的话,这干粮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还没到午时呢,黎池就已经写完停笔了。   他停笔后又默读了一遍答案,没有写错位置、没有漏字错字,每个字都是一厘米大小的‘台阁体’,字体秀润华美且正雅圆融,卷面非常整洁好看。   检查完一遍后又看了一遍,确认答案无误之后,黎池就示意交卷。   看到黎池的示意后,端坐上首的知府起身走了过来,“何事?”   “学生请求交卷。”黎池双手呈上已经叠成折子状的答题纸。   黎池这话一出,隔壁号房里传出了一声似是物件落地的声音。   闻言,知府深深地看了黎池一眼。既然是县案首,应该不会因为答不出题,而提前放弃。“拿封条和糨糊来。”   知府接过文书递过来的封条和糨糊,当着黎池的面将答题纸密封起来。“既已交卷,就速速离场,不可逗留喧哗。”   “是,学生告退。”   黎池在离开路过隔壁号房时,坐在里面的考生,额头冒着虚汗地目送了他一段路。   这之后的墨义和策问场也是这样。   即使策问场时,黎池吃掉了带着的干粮,过午时后直到未时三刻才交卷,他也是全考场第一个交卷的考生。   黎池每次提早交卷路过隔壁号房时,都能受到里面考生略带慌乱的目送‘礼遇’,到最后黎池都觉得那个人可能都恼上他了。   就像前世的大考小考一样,虽然轮到黎池目送别人提前交卷的次数不多,但他也很讨厌别人提早交卷,那会让他感到有一点慌乱焦躁。   当然,现在的黎池,已经不会因为别的考生提前交卷而心绪起伏。即使全考场考生都交卷了只剩下他一个,只要规定的交卷时间还没到,他都能不动如山地认真做题。   虽然看起来黎池的府试考的很顺利,可他自己却知道,帖经自然没问题,可墨义虽然可以照着官定注文版本上的注释,直接默写句子的译释,却显得太过死板。   若是能在保证句子译释正确的情况下,再融合添加一些其他版本的注释,这样就能显得不那么死板,考官也会觉得他有自己的见解和思想。   再就是策问,黎池明显感觉到了试题难度的增加。这次的帖经场和墨义场,他都是没到午时就提前交卷了,可策问场他却比县试时还要多花了两个小时才交卷,虽然府试的考卷要更难一些,花长点时间揣摩无可厚非。   可他却察觉出了自己的薄弱点:在对四书五经的理解上,知识面还不够宽广。   知识面不够宽广,这就导致他在对一个论点进行论证时,论据太少,做不到旁征博引、信手拈来。   虽然最后他取巧,用了《通史》中的论据来进行论证,最后的成文也算是新颖特别,应该能从众多大众文里脱颖而出,可他自身的问题还确确实实地摆在那。   黎棋经历过县试时自己儿子提早交卷,因此对于这次府试黎池再每天都早早地就回客栈,他接受良好。甚至在第三天策问场时,黎池没有前两天回来的早,他反而还担心了好一阵。   策问场考完的晚上,黎棋对黎池算了一笔账。   “我们初八到的府城,到今晚为止已经住了十一天,等三天后府试放榜之后,若再耽搁上一两天,我们大概就一共要住上半个月。   那花在住宿上的可能就有三两银子,再加上均分到每天差不多四十文、一共半钱多的银子,食宿上我们大概要花上四两银子。”   黎池也跟着默算了一下,“再加上来回路上的花销,这趟府试的花费应该在七八两银之间,若是再给家中带些礼物回去……”   “不带礼物回去,走之前你爷爷和奶奶都说过了,府城这么远,带礼物回去一是不方便,二也怕弄丢了或被贼人惦记上。”黎棋又说,“家里若有欠缺的东西,到时就在县城买就是了。”   “这样算的话,我们带的银两还能剩下四十来两,八月再来参加院试的花销也够了。若我院试侥幸得中了秀才,我会再准备三年,再才去参加之后的乡试和会试,这三年的时间应该能凑足后面赶考的费用了。”两世的家境都如此,黎池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点点、一步步地筹谋计算。   黎棋在心里算了一会儿,才开口:“幸好小池子你自己有打算……考童生试的花销都是你自己抄书挣来的,更别说家中的造纸进益,不然就我们这些没用的长辈,怕是要生生把你耽误……”   说到后面,黎棋心里真是酸疼酸疼的,他们这些做长辈的不但没能为子侄出把力,还要反过来靠子侄拉拔家里。   黎池倾过身体,伸手拍拍黎棋的胳膊,诱哄地安慰道:“爹,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啊,要不是你们送我去族学读书,也就没有现在的小池子了。”   “唉,不说这些了!”黎棋使劲眨了眨泛起痒意的眼睛,调转话题。   “三天后府试就放榜了,我听客栈的其他人说,若是你榜上有名,除了要去参加知府摆设的宴席外,还要邀请几个好友一起吃酒庆贺一番的,我看你开考前常去折桂楼,也应该是交了几个朋友的,那你也应该叫一桌酒食招待他们?”   黎池也没说榜上有名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有把握应该能上榜。“那爹给我预留四五两银子,若我得以上榜,我就在折桂楼叫上一桌酒食,请同年友人们一起庆贺一番。”   鸿运客栈的一道水煮鱼、一盘白菜丝再加一盆米饭,就要五十文钱,在折桂楼叫一桌酒食没有四五两银子是不行的。所以黎池他们其实是真的节俭,要是黎池出去交际请客的话,别说他们带的五十两银子,就是一两百两银子都能轻松用完。   三天后,如同县试时一样,榜单与考卷俱都张贴上了府衙外的公示栏。   临淮府辖下五个县,根据该县对应的上中下县中的不同等级,该县县试榜上的名额相应也有不同。最后五个县的县试考中的考生,加起来一共有六七百人,也即是参加府试的人数。   可府试却是从这六七百人中,优胜劣汰选出一百来人张贴上榜,因此张贴府试榜单和考卷的公示栏,倒也和县试时的差不多高大。   可榜下的人群,却比县试时要多得多了!   像黎池他们这样没有家丁小厮去帮忙看榜的,就要自己披荆斩棘挤到人群里面去,可黎池挤了好几次,都没能挤进去……   倒是黎棋,三十多岁的年纪,又一直做惯农活的,练就了一身比小厮和文弱书生要大些的力气,抛弃了自家儿子,几下就挤了进去。   黎池:……   正在黎池望着人海兴叹时,人海中传出了黎棋激动的声音,“小池子!小池子!你中了!你又中了案首!” 第26章   黎棋的声音太过洪亮,所喊内容又很震撼——中了府试案首、且话里还有一个‘又’字,众人一听就左张右望地找那个名叫‘小池子’的府试案首。   府试前那几天去过折桂楼的考生,一听人群中的喊话,结合这府试案首‘小池子’同时还是县试案首的特征,很容易就猜出了这人就是黎池!   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黎池嘴角噙笑、不动如山,对投来的目光回以微笑。   “哈哈!小池子兄,恭喜恭喜!”此时,一个面带促狭的书生打趣黎池道。   黎池脸上适度地流露出一两分赧然,然后回答道:“看王宰兄的样子,小池子我也要道声同喜了!”一个小名而已,黎池没在怕被揶揄的。   “哈哈!黎兄果然豁达!”王宰本来以言语打趣黎池,却没想对方丝毫不见恼怒,甚至还附和着打趣他自己,果然心胸宽广。   周围的人也纷纷报以笑意,正经的人就道一声‘恭喜黎兄’,调皮的就揶揄一句‘小池子兄’。   已经看过榜单的人,若是榜上有名的就也慢慢聚到黎池这边。榜上无名的人,有的失落离开,有的选择留下与得中的人交流,就也随大流地聚在了黎池身边。   因此,黎棋挤出来后,就看见自家儿子身边围了不少人。   可能是刚才挤进人海去看榜时,掌握了某项技能,黎棋几个扭身和错身,就来到了黎池身边,“小池子,你中案首了!”   黎棋这话一出,周围立时就响起了揶揄的哄笑声!   “哈哈!再次恭喜小池子兄了!”   “小池子兄厉害!”……   到这时,黎棋也终于察觉到,他这样叫自己儿子的小名好像不太好。小池子都是有童生功名的人了,再过不久或许就是秀才,他又是个读书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他的小名,好像有些不太体面。   黎棋瞄了一眼自家儿子,幸好儿子还一如既往地面带微笑,看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小……嗯……黎池,你中案首了,我刚刚去看了,你的名字真真切切地写在榜首位置,还是像县试一样,每场都是得的三个壹佰!”   “爹,劳烦您了,能得中案首实在是得天之幸,儿子非常高兴!”黎池是真的高兴,也没在心里怪他爹不该叫他‘小池子’。   不过等院试过后,就可以提前取一个字了,这样以后别人就能称呼他的字,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被直呼其名和被叫小名。   “三个满百?!”   “又是三个满百?!”   “快快,我们去看看得了三个满百的考卷是什么样的!”   黎池欣然应允,跟着周围的考生们往张贴考卷的公示栏走去。   与县试张贴时一样,最上方黎池的名字下,原本是叠成折子状的试卷被展开后张贴在那里,依次为帖经、墨义和策问。三张考卷就那样堂堂皇皇地张贴在最上方,供所有人观赏瞻望。   三张考卷,通篇以一厘米见方的‘台阁体’书写,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字字尽皆秀润华美、正雅圆融。   “只这一笔字,在下就已心服口服!”   “是极是极,虽榜上之人的字都写得不错,可与黎案首的字一比较,差别立现。”   “不光是字,那四书五经,黎案首怕是已经倒背如流了,帖经题中有好几句生僻拗口的,我都是错了的。”   “对的,我也是错了那几句。”   黎池在一旁听着,才察觉到府试帖经的难度是有所提升的,毕竟他能将四书五经全部默写出来,那也就不存在生僻拗口之说了。   “这墨义也是,竟无一丝歧误!”   “是极是极!”   在墨义上,黎池是认识到了自己还有不足的——默写书上的译释会显得死板,对于周围考生的夸赞,他不置与否。   同样来自浯阳县的一名考生惊叹道:“这篇策问……果然是严丝合缝、环环相扣,辞句精辟入理,有返璞归真之感!而且,这篇策问又与县试时的风格迥异,县试时论说主要是引经据典,而这次在精悍短小的经义典故之外,还更多地用了史实典故,颇有通古贯今的大气之感!”   “的确是,黎案首在精读四书五经之外,对史的研读看着也无丝毫逊色,着实厉害!”   黎池姿态谦虚地站在一旁,听着周围的考生夸赞不绝。可他的脑子依旧很清醒,这次策问他选择更加侧重‘用史’,是扬长避短、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   在别人看他的考卷时,黎池则是在看排在他之后的第二、三名,第三名是黎池没听说过的一个浯阴县的考生,而第二名则同样是浯阴县的钟离书,他的帖经和墨义同样是满百,策问则是九十九。   黎池仔细读过钟离书的策问之后,就意识到此次策问他若是依旧更加侧重四书五经,那这个案首之位的归属,恐怕就是个未知之数了。   他们最后写成的这篇策问,虽然一个侧重‘用经、用典’,一个侧重‘用史’,但也很难说出谁高谁低,只是‘用史’的考生更少而已。在同等水平的情况下,这案首之位给他,可能是讲究了一个‘物以稀为贵’的原则。   黎池心中思量之间,感觉到了有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那道目光热烈而杀气腾腾!   “钟离兄?”黎池顺着目光看过去,本能地就知道目光的主人是钟离书——浯阴县县试案首、府试第二名。   浯阳县和浯阴县,只这两个县名就品出几分对峙之意了,再加上他们一个是府案首、一个是府试二名,难怪他的目光会杀气腾腾的了。   “黎兄。”钟离书颔首。   钟离书与黎池差不多的年纪,只是相比黎池的温润俊秀,钟离书要更加锋芒毕露一些,给人一种出鞘利刃的冷锐之感。   “钟离兄,在下预备于明天中午,在折桂楼备一桌简单酒食,请相熟的各位同年友人一起去庆贺一番,不知钟离兄可否赏光前往?”   钟离书沉默片刻,才开口:“不若由我和黎兄一起做东,请诸位同年一起同庆同贺?”   看来,这钟离书是个很有胜负欲的人啊。不甘居于他黎池之下,即使是在请客这方面,做东都不想让他独占美名。   不过,有个人来和他分担账单,黎池欣然同意:“甚好,不知钟离兄是否认识明晟兄?他与你一样都来自浯阴县,若钟离兄认得,不若问问明晟兄愿不愿也出一份银钱,请大家喝杯酒水?”   明晟是府试第三名,若他也出一份银钱的话,就是府试前三名一同请客做东,非常名正言顺。   就站在钟离书边上的一个微胖少年,开口道:“幸会幸会,在下浯阴县明晟。这样与众多同年共聚一堂的美事,我明晟自然也是愿意的。”   “那好,我们明天中午就在折桂楼相聚。”黎池得到了答案,又向周围的考生一拱手,邀请道:“诸位同年,在下黎池,诚邀各位明日中午莅临折桂楼,喝上一杯酒水!”   在场的很多考生都在折桂楼见过黎池,除了与他们不相熟的、不爱凑热闹的,以及没能考中而自觉没脸去的考生之外,其他考生都愿意赏黎池一个脸面。   “自是要去的,在下还想同黎池兄多多交流策问对答的诀窍呢!”   “一定去,一定去!”   黎池邀请过后,钟离书也邀请道:“在下钟离书,诚邀各位于明日中午在折桂楼相聚。”   “在下明晟,诚邀各位有空闲、有心情的同年,去折桂楼同庆同贺!”   一约既定,会去的明日中午自然会去,不想去的也自然可以不去,全都看在场的考生他们如何决定。   县试、府试和院试是童生试,考中之后是没有官方宴席为学子们嘉赏和践行的,只有等到乡试得中举人后才有‘鹿鸣宴’,以及等会试及殿试得中进士后,再才有‘琼林宴’。   当然,若知县、知府和学政爱才,又有意结交学子,也可以自己出银钱,设私宴来宴请榜上考生。   但显然,临淮府的知府是一个比较低调的官员,在今天张榜时并没有说会有宴席。昨天黎棋所说,黎池要参加的知府的宴请,这就没有了。   因此,府衙前的考生在看完榜,研读过公示栏中的考卷之后,也就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黎池他们午时来到府衙前的大街,等午时三刻张榜出来之后看了榜,又和在场的考生交谈许久,等许多考生都走之后,才得以脱身去府衙拿了府试的考中文书,再才回去客栈。   一回到客栈,黎棋一直端着的架子瞬时就垮了,整个人的气息都高兴得沸腾起来!“小池子!小池子!小池子!”   “是,爹。”黎池明白他爹的高兴无处抒发,于是耐心地答应。   “小池子,你竟然就考中府试案首了吗?!现在想想,小池子你已经是童生了啊!真是像做梦一样!”   被黎棋的情绪感染,黎池竟然也有了真切的高兴的感觉。是啊,真像是一场梦一样。   这样物质贫乏、文明贫瘠的年代,他一直让自己只想着当前要努力,都不敢想象若是科举失败之后要怎么办,现在终于是有童生功名了。   虽然童生只是读书人功名中最底层的,可到底有了一个好开始,之后还会有秀才、举人甚至进士,继续努力的话,未来可期。   “再到八月时,小池子你说不定就是秀才了啊……”黎棋神情间有些感叹恍惚,好像当初那个不哭不闹非常好带的奶娃子,还在眼前一样……   黎池也觉得八月份的秀才功名可期。“一般来说,若非我发挥失常,不然我是能稳中秀才的。毕竟一省学政再怎么说,也不会与实权的一府知府作对,将知府所点的府案首罢黜到榜外。因此,不论排名的话,我八月份应该能中秀才的。”   “真想让你爷爷奶奶和你娘他们,也早早地知道这个好消息啊。”   在这点上,一直都有点恋家的、轻微宅属性的黎池,深有同感,“等明日宴请完同年友人之后,若是无事,我们就尽早启程回去。”   像府试、院试及这之上的考试,除非考生是住在府城、省城和京城的人士,否则是不会在张榜后,立即就有报喜的衙役上门的。像黎池这样家在外地的考生,就不会有府城的衙役专门去报喜。   籍贯在外地的考生,府衙会在将榜上名额进行备案之后,再将各县的府试考中人士,以公文的形式经驿站送达县衙。   然后县衙进行备案,如此才能知道某某应享有的癝米钱银等待遇,到时就能按名册发放。这之后,县衙才会差使衙役,去下面村子或厢坊报喜,告知其家人或本人某某考中了。   不过现在在科举上有所革新,有了考中文书,就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衙役,去到每个考生家中或住所通知报喜了。   不过若是考中秀才及之上功名的话,知县为表爱才,应该依旧会差使衙役去报喜。毕竟那时不同于县试,一科中能考上秀才举人的,一县之地里又能有多少个?更别说之后的进士了。   所以,很大可能要等黎池他们回去了,黎水村的家人才能得知黎池考中了童生。   而且还是以府案首的名次考中童生的,这样的好消息,黎棋和黎池都想尽快说给家里人知道。 第27章   府试放榜后第二天的宴客,黎池作为三个做东主人之一,自然要早些去,不管是查看菜色还是迎客,都需要他们去做。   因此,黎池早上起来后,就找出了那套天青烟雨图的书生服穿上,检查全身之后并无不妥,就带着银子出门去了。   黎池到达折桂楼时,另两个做东的主人——钟离书和明晟,都还没来。   黎池想着时间还早,他们应该稍晚一些才会到。既然他早到了,就去找折桂楼的掌柜,知道那两人都还没预定宴席后,就开始商定宴席的菜单、预定宴席。   每桌鱼、肉、河鲜类荤菜八个,豆类、菜蔬类素菜六个,再加上两个汤,一桌十六碗,每桌要五两银子。   黎池想到府试榜上有整一百人,他们当时邀请的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虽然肯定会有一部分人不会来,可万一其余人都来得齐呢?于是他就先定了五桌。   五桌宴席,每桌五两银,一共二十五两银。再加上四五两不定的酒水钱,他们三个人平摊的话每人大约要出十两银子。   虽然这花费超出了最初规划的四五两银子,可千金买马骨求个名声,支付的银两多了,得到的回报相应也会更多。   黎池原本以为钟离书和明晟不久就会提前过来的,可等他盯着折桂楼的厨子把冷菜都准备好了,又开始准备热菜时,两人都还没来。   他倒不担心他们两个人不来了。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下许的承诺,若是他们爽约,那他们也就不用在读书人中间混了。   恐怕是他们并不知道,做东宴客时,主人是要提前开始准备的。   黎池已经站在折桂楼外开始迎客,并且已经将十多名赴宴的学子带上楼去,又安排好他们的茶水、让他们一起题字消遣之后。钟离书和明晟,才优哉游哉地到来。   当时折桂楼的小厮在大门外迎客,黎池则在一楼大堂内迎接赴宴的学子,钟离书和明晟两人结伴而来。   “黎兄,来的真早!”体型微胖的明晟笑容很是爽朗。   “黎兄。”浑身冷锐之感的钟离书,打招呼都很简洁。   这一刻,黎池在心里思索了一瞬。   面前的钟离书和明晟二人,究竟是故意来晚,为了将忙前忙后、迎客待客的自己,衬托得像个下人管家一样。还是只是因为年纪小没经过事,不知道做东宴客要提前过来准备的规矩?   “钟离兄和明兄,你们也早啊。”黎池用似是开玩笑的口气说道,“我之所以早点来,是担心中午我们吃不上饭啊。”   要是黎池没早点来定下席面,看钟离书和明晟两人这时候才到,那他的担心就会成为事实。到时他们三人宴请同年学子的事,就成了一个大笑话。   黎池只当没看见两人的神色变幻一样,“走走,钟离兄和明兄楼上请。”满面暖笑地引着二人往楼上走,可以说很热情周到了。   热情到好像只有黎池一个人是做东的主人,钟离书和明晟同先前的那些学子一样,都是赴宴的客人。   黎池将钟离书和明晟二人引到二楼,“诸位,你们一直念叨的钟离兄和明兄到了!”   “钟离兄,明兄,你们可来迟了啊!”   “的确来迟了,早一些来和我们一起写几笔字,该是多有趣的事啊!你们那住宿的客栈里,能有个什么劲儿?值得你们挨了这么久才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虽只是聚会时惯例的开场白——‘哎呀你来迟了’,可听在钟离书和明晟的耳朵里,足以让他们面色赧然。   于是明晟连忙叠声告罪,钟离书虽看着冷锐面瘫也不是不讲礼仪的,也跟着道了歉。   等钟离书两人与众人的道歉和寒暄告一段落了,黎池才开口说了稍后的安排。   “你们先玩着,我再去找刘大厨问问,看菜肴准备齐全没有,然后再等等还没到的同年,到午时了我们就准时开席。   待吃席完毕,我们就或赋诗吟诗、或写文品文,做些雅趣消遣的事。刚好折桂楼就有笔墨纸砚,我也已经和掌柜说好了,到时我们可以玩个尽兴。”   要说像黎池这样事无巨细、安排周到,换个其他长相平凡些的人来,真的就感觉像是一个管家了。   可是黎池长得俊秀温润,再有那一身文雅和煦的气质,再怎么都不会将他想成是一个管家。他将宴席前后安排得事事周到,只会更加衬托出他的细心可靠。   “黎兄辛苦,待开席后我定要敬你一杯酒。”   “黎兄安排得真是周到。”   听着黎池和众人的对话,钟离书和明晟又感觉局促起来。   他们真不是故意来晚让黎池一个人忙碌的,他们是真不知道宴客要做的事。   以为只要说上一句‘请客’就行,到时间了就到折桂楼来,再直接就能开席,然后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黎池也观察到了两人脸上的羞愧神情,猜想他们是真不会宴客。再一想他们和他不同,他前世是在饭桌酒桌上来去惯了的,他们到底还小。   于是黎池心中角落里的那点不快,也就消散了,“辛苦的人可不止我啊!钟离兄和明兄也辛苦……辛苦他们的钱袋了!”   “哈哈!可不是辛苦他们的钱袋了,那里面可装着我们今儿的吃吃喝喝呢!”   “哈哈哈!钟离兄,替我向你的钱袋道声辛苦!”   黎池这一引导,众人纷纷打趣钟离书和明晟……的钱袋,气氛很是和谐友好。   到午时,赴宴学子的人数有四十出头了。黎池和钟离书他们商定,立即上菜开席,若还有赶来的同年学子,空着的七八个席位也还能坐。   午时开始上菜,午时一刻开席。   甫一开席,黎池和钟离书与明晟,三个做东的人就端着酒杯、站起身,先后说了一番欢迎赴宴之类的场面话,再举杯共饮之后,才坐下开吃。   虽然每张桌上有十六盘冷热荤素俱全的菜,可这样的宴席最主要的不仅仅是吃菜吃饭。而是在吃吃喝喝、推杯换盏之间,聊聊天、谈谈同年情和友情、结交结交人脉,等以后需要帮助时能找得了人、能有人伸出只援手。   整场宴席吃下来,黎池以他的丰富经验掌控了全场,倒不是说全场都是他在说,饭桌上真正的控场是能够照顾到每个人,让每个人都感觉到参与其中了。   整场宴席的感觉就是,不存在绝对主角,只有出色的配角,除此之外还有一般配角和小配角,尽量不让人感觉他是个可有可无的路人。   这一场推杯换盏的宴席,直吃到午时末才吃罢。   因为这时候的酒并不是后来的蒸馏酒,酒精度数并不高,只稍微比醪糟米酒的度数高一点。因此即使黎池还只是虚十三岁,也能喝上不少,这让人觉得他竟还有几分酒中豪气。   吃完宴席,乘着酒兴,众人又开始赋诗吟诗。吟诵过两轮之后,醉意也已经自然消散。   脑子清醒了,就转而谈论起府试的策问题来。分析此次府试各自在策问题上的不足之处,要如何改进?品赏写得好的策问考卷好在何处,以及对应心得是什么?   这一场宴席和聚会,进行得非常顺利。即使有所争执,也是争论学术问题,没有发展成为纯粹的口舌之争,整场下来气氛都很好。   直到日入时分,众人才踏着绯红晚霞,陆续散去。   这次钟离书和明晟也留在了最后,和黎池一起送走了赴宴的同年学子,又结过账、三人平摊了二十七两银之后,才互相道别散去。   黎池早上出门,日入时分归来,一整天的时间都在外面。黎棋一个人待在客栈无所事事,就和客栈其他住客一起闲谈打发时间。   如此他也认识了几个陪家中晚辈参加府试的同道之人,只是他们家的这次都榜上无名,于是纷纷向黎棋请教培养孩子的心得,问他是如何培养出案首的。   因此,黎棋这一天过得倒也不无聊。   等黎池回来时,就正碰见他爹和几个不认识的叔伯,在客栈大堂里闲聊。   坐着闲聊的叔伯们一看见府试案首回来了,都很热情地打招呼。   “黎老哥,你们家案首回来了!”   “黎案首果然一表人才!”   “黎案首文质翩翩,一看就不是一般读书人可比的。”……   黎池不是清冷高傲的人,他待人处事一向信奉礼仪周到、笑脸迎人。   虽然他不认识这些叔伯们,或许今生与他们也只有这一面之缘,黎池还是边作揖行晚辈礼,边上前与他们打招呼。   “各位叔叔伯伯们谬赞了,小子心中惭愧。”   黎棋看儿子如此谦逊有礼,心里很高兴。这些人是在和他闲谈,儿子这样礼仪周到,也是在给他长面子、做排场,“哈哈,我这儿子,作为一个男子还是太腼腆害羞了,别人稍微客气地夸夸他,他就要不好意思。”   黎棋这话明着是在批评黎池作为一个男子不够大气,实则心里不知道多嘚瑟:他儿子既优秀,又谦逊!   “哈哈,是是,爹说的是。”对自家爹的说辞,黎池只回以一个明朗的笑容。   少年君子,笑若朗月,哪里有腼腆害羞的影子?   在座的都是为人父辈的人了,都明白黎棋的心理,也就附和着一起笑了一场。   黎池又在黎棋的身边坐下来,加入到叔叔伯伯们的闲谈中。   在他们忧心自家晚辈何时能高中时,黎池就说些话宽慰的话;在他们向他取经怎么才能读好书时,他也认真而仔细地分享一些心得……   直到外面天色黑下来,他们才各自叫晚饭回房去吃,然后自然也就散了。   黎棋也叫了两碗简单的汤面,让小二哥送到他们房间里去。   父子二人回到房间后,没用黎棋发问,黎池就和他爹说起了今天请客的事。   黎棋知道了儿子今天请客的收获不小,对于请客所花银子超出预计,也就没觉得心疼。大男人做事嘛,该花费的还是要舍得花费、不能扣扣搜搜的,只要物超所值就够了。   小二哥端来汤面,父子二人边吃边商量回程的时间,最后决定后天一早就走。   明天再去逛逛府城,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买又方便带走的,如果能找到府城到浯阳县城的顺风车,那就更好了。 第28章   非常幸运地,第二天父子二人在逛街的时候,遇见了浯阳县四宝店的徐掌柜。   见面寒暄过之后,才知道徐掌柜此次是到府城的四宝店,来补充店内书籍的。其中就有临淮府辖下五县的各县在榜的《县试策问合集》,以及临淮府在榜的《府试策问合集》,以及一些其他待补充存量的书籍。   黎池想到家中还有黎河和黎湖两兄弟也在读书,他们明年县试时或许就要下场一试,多读些其他人写的策问总归是有好处的。于是提出将县试和府试的策问合集,各买上两套。   徐掌柜知道他们准备明天启程回去之后,就提出再等一天,等后天和他们一起走,刚好能搭个顺风车。   至于购买两套策问合集,徐掌柜说等回到县城,就送他两套,不用付钱,就当是付收录他策问文章的笔墨费了。   礼貌性地推辞几句后,黎池也就欣然接受了。   这个时代不比后世,这时候像这样书店收录诗歌文章出书的,不用付给作者稿费,甚至作者还以此为荣、感恩戴德。作者不倒贴银钱,去请书店帮忙出书就不错了,并不会找出书方要报酬。   黎池知道时下的这个行规,可他是县试和府试的案首,冲着这个名头去,他的文章就自然会被县内读书人重点关注。再加上他又和徐掌柜一直都交往友好,既然徐掌柜说要送两套给他,他也就接受了。   约好后天汇合的时间和地点之后,黎池他们就和徐掌柜分开,一身轻松地继续去逛这府城临濠城。   要说缘分真是奇妙,他们才刚遇到徐掌柜,没过多久就又遇到了同县的张瑱。   黎棋听黎池谈及过张瑱,知道他是县郊张地主家的独子,当初他们还打算找张地主佃四五亩地来种呢。   基于对地主的尊重和艳羡,黎棋对张瑱很是热情。“张公子好啊!张公子也考完府试了?成绩如何?嗨,看我这话说的,张公子定然是榜上有名的!”   黎棋这话一出,张瑱原本有些小尴尬的表情,就变得尴尬而又羞愤了,总之神情很不自然。   要说黎棋的话错在哪了,那真是找不出哪儿有错。只是,黎棋没有深刻体会过考试没考好、却又被人问成绩的尴尬和不耐烦。不过黎棋还是会察言观色的,一看张瑱的脸色不对,大概就知道他此次府试的结果并不如意。   “不及黎兄高才,在下并未考中府试。”   “哈哈!”黎棋笑笑缓解尴尬,“张公子还年轻,不急这一朝一夕的,等到后年岁试时再来,定能一举得中!”   “张兄其实才华过人,只是此次未能全力展现出来而已,等来日定然能够一举得中。”黎池附和着他爹,勉强算是安慰张瑱了。   黎池和张瑱这一路以来的交集,都不甚愉快。尤其是经历了在折桂楼里,张瑱搬弄是非的事之后,即使当时黎池并未翻脸,一直都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可也许是张瑱内心惭愧、无颜以对,在面对黎池的时候总显得不自然。   “承黎兄吉言。”张瑱干笑地谢过黎池的安慰。   张瑱觉得和黎池相处总不够自在,黎池倒是不怎么觉得,只是也没那个必要再继续尬谈下去。   于是交换过眼神,互相道了一句‘告辞,来日再叙’之后,就错身而行分开了。   时间也到中午,黎棋看街边的一个汤面铺感觉还不错,上前问过价格后,就招呼黎池也过去坐下,点了两碗清水汤面。   唏哩呼噜吃完,两人坐着稍微歇息一会儿之后,就又起身继续去逛街了。   因为这次回程时是搭乘四宝书店运书队伍的便车,不像他们如果步行回去,还要讲究行李轻便。如此,一些不太重、不占地方的东西就能带上。   在黎棋发现这府城里卖的布匹,竟然比县城的要实惠好看很多之后,就决定买上两匹带回去。   黎棋是这样想的,黎池身上都有童生功名了,他们这些童生的亲人——或许再过不久就是秀才的亲人,要是穿的不体面,那就是给他丢脸!   这些布匹又好看、又实惠,买回去裁剪了,给家里人都做上一身新衣,到时待人接客时穿出来,多长面子!到时说起来,他们身上穿的可还是从府城买回去的!   丢脸不丢脸的事,黎池并不在意。他前世家境同样艰难,他直到大学毕业前,一套衣服都要穿上两三年,直到真的不能穿了才扔掉,他都不在意自己‘丢脸’了,更不会在意家人是否给他‘丢脸’。   不过,现在家里情况正在好转,家里人吃好穿好一些无可厚非,他也赞成买两匹布,给家里人做一套新衣服。   选好准备买下的两匹布之后,黎棋又看见一旁摆着的用碎布扎的簪花很好看。所有款式和花色的簪花,他都拿手里仔细比较过之后,最后选了一支桃红色的茶花样式的簪花。   付过了账,黎棋就把那支簪花单独收起来揣在了怀里,动作还有些躲藏忸怩。   黎池大概猜到那支簪花是他爹买给他娘的,不过看他爹不好意思的样子,他也就在心里笑笑,装作不懂的样子,没有去问他爹买簪花做什么。   ……   时间很快就到了和徐掌柜约好回去浯阳县的那天。   父子二人起得很早,确定没有落下东西之后,就去找掌柜退房结账。到府城后府试期间的这半个多月时间,他们在鸿运客栈的花费一共是五两二钱银子。   两人趁早赶到了约好汇合的南大街街口,没等一会儿,徐掌柜他们就将书籍装车完成。接着,徐掌柜又喊上父子二人,以及随行的两个四宝店的小厮一起,在一家早点摊上就着稀粥吃了两个馒头。   吃饱喝足,扬鞭驱车,正式启程了。   浯阳县四宝店来府城的运书队伍并不大,牛、驴、马车各一辆,外加徐掌柜和两个小厮,回程的时候又加上黎棋和黎池两人。   一只健牛拉着的牛车上放着五个装满书的木箱子,箱子上面裹了防水的桐油布。   驴车只有护栏没有棚顶,上面也放了一个装书的木箱子,还坐着两个小厮。本来黎池和黎棋他们也要坐驴车的,可徐掌柜硬是把他们拉进了他一个人坐的马车里。   真要讲究坐着舒服的话,黎池会选择坐后面的驴车,都是一样的颠簸,可驴车透风透气还能看周围的景物。   坐马车的话,三个人坐在一个狭小憋闷的车厢里,面面相觑……既要防止颠簸时失仪,又要寻找话题交谈以免气氛尴尬,是真的辛苦。   可是,人有时总要讲究一个身份排场。   徐掌柜想着,总不好让自家主子亲自接待过的公子及其父亲坐驴车,而他却坐马车。黎池想着,既然徐掌柜热情邀请同坐马车,总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黎棋倒是没想那么多,不用自己走路就很好了,坐什么车不是坐。   就这样,一行人清晨出发、傍晚住宿,走了两天,就回到了县城。   到县城时正是快日落的时候,这个时间肯定是赶不回黎水村了的。即使徐掌柜说用马车送他们回村都不行,因为县城通往黎水村的路并不是官道,小道狭窄并不能行车。   于是黎池他们只好选择在县城住上一晚,明天再回黎水村。   徐掌柜正和二人商量,将他们送到县城的青云客栈时,他们又遇见了一个熟人。   “池弟?黎叔?”刚会友归来的严瑾看见黎池他们,上前打招呼,“你们这是从府城回来的?”   “瑾兄,真巧!对,我们搭了徐掌柜的便车,刚刚才到县城。”   “都这个时间了,你们肯定是不能赶在天黑前到家的,想必是要在县城住上一晚上再说了?”   黎棋笑呵呵地回答:“是的,严公子,徐掌柜热情周到,正准备请我们去客栈住下呢,待到明日再回村里去。”   严瑾一听,立即热情地攀上黎池的肩膀,边说就边拉着他走:“住什么客栈?黎叔和池弟去我家住,我家客房空着呢,你们只管去住正好!我和池弟许久不见,待会儿跟我说说你府试的经历和趣事!”   黎池考县试时他们就是住在严家的,与严家一家人——除了严家小姐外都相处得很好,黎池与严瑾可以算是朋友了。严瑾真诚地宴请,黎池也不好拒绝。“爹,那就去瑾兄家叨扰一晚上。”   “那好,你先随严公子一起去,我将行李拿好后就跟上来。”他们行李并不多,从牛车上卸下来也很快。   黎棋之所以说自己随后再跟上,是他准备去买些礼品带去严家,不然他们两手空空地就这么上严家去了,会显得失礼。   “小子实在是好久不见池弟,想念得紧,我们两人就先走一步。黎叔,你在后面一定要快点来啊!”   “好的,严公子,黎叔一定随后就来。”   黎池稍微一想,就明白他爹可能是要去购买上门做客要送的礼品,于是依言跟着严瑾先走一步。   一路上,黎池谈了许多考府试前后的趣事,严瑾在知道黎池府试竟也考中案首后,又真心实意地好好恭喜了一番。   到严家后,严家主人严诚还没归家,由严家女主人严大姐出来招待的,这次比上次还更加热情些。喝过茶稍坐一会后,严大姐就叫来张婶,吩咐她在客房备好洗浴的热水,又让她赶紧置办出一桌饭菜来。   这之后又坐了片刻,“瑾哥儿,你先陪着黎公子说说话,娘去后面厨房看看。我今晚亲自下厨做一道红烧肉,让黎公子尝尝!”   黎池很有礼地谢过,“多谢严伯母,让您费心了。”   严大姐出去后没过多久,一道娉婷袅娜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大厅外……   “哥哥!”严琳琅笑容俏皮地偏着头唤道。   严琳琅一个目光流转,然后才似是刚注意到大厅里还有其他人一样,立即整个人就像一只娇怯怯的小白兔一样了。娇怯地曼步上前见礼,“黎五哥安好。”   黎池此刻的心情一言难尽,“严姑娘安好。”   见过礼之后,严琳琅就小步走向她哥严瑾,并且在严瑾旁边安坐了下来。   黎池:……   嗯,严格说来,这个时代的闺阁女子在有父兄陪伴时,与外男相见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在仔细品评这种事的时候,可能就会带有些浅淡的旖旎情思。若是那外男是与家中世交的熟人,可能会少些非议。   显然,黎池不属于此列。黎池或黎家,与严家还没到世交的程度。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大体上过得去就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黎池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无异样,依旧笑容温和地与严瑾谈论临濠城的风物。   “其实府城和浯阳县城,也并无太大差别,无非是道路更平整些、宽阔些,房屋更气派些、规整些,街上来往的人群再多一些。瑾兄若得空了,也可以叫上几个朋友,花上十天半月时间,一起去府城逛上一趟。”   要说起来,黎池到底是活过一世的人,浑身透着温和沉稳的气度,与大多数同龄人的跳脱没有定性相比,是非常惹人瞩目的,更何况他还长了一张俊秀温润的脸。   像黎池这样,长身玉容,温润翩翩,很是能惹得小女子仰慕。   即使是只听他温温柔柔的、不慌不忙地说话,都能惹人好感。严琳琅,就是对他尤其有好感的一个女子。   还没等严瑾接话呢,严琳琅就抢先感叹道:“即使只是街道、房屋和人,与我们县城的有所不同,那也定是别有一番风景的。”   “各景入各眼,在下看着寻常的人物风景,严姑娘看后会有不同的感受也不一定。”黎池还是如平常那样微笑着,笑容不浓不淡、不深不浅,看不出具体情绪。   “池弟此言有理。”一旁的严瑾也笑着说,“不知府城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黎池就顺着严瑾的话,介绍起来,“要说府城有什么好玩去处,我总共也只呆了半个多月,又忙着府试没空去游玩,倒真是不知道。不过,府城的折桂楼还不错,楼里布置清雅,非常适合约上二三个志同道合的友人,再叫上一壶清茶,坐一坐、说说话,倒也感觉悠闲清净。”   这话黎池也就是随便扯来说说而已,他知道严瑾不喜欢四书五经,若他说折桂楼是读书人讨论学问的地方,想必严瑾是不会有兴趣的。   这之后严琳琅就没再插话了,只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也听得津津有味。   如此,黎池和严瑾之间又得以顺利地聊了下去。   没过多久黎棋就提着礼物到了,严瑾自然又接待一番。再过片刻,经营了一天杂货铺的严诚也回来了,又是一番见礼叙话。   人一多,也就黎池缓解了和严琳琅兄妹两个人相处的尴尬。   晚饭时候,严诚竟然将严琳琅也留在了饭桌上,当然也叫了严大姐在桌上陪同,不然就显得不知礼数了。   至此,黎池大概明白了严家的意思。   看来上次在四宝店二楼时,他以开玩笑形式的表明态度的话,可能严瑾没听明白。不,严瑾应该是明白了的,只是严家其他人可能不知晓,或者知晓了但没当真。   毕竟现在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他家中长辈同意,那他即使有不同意见也会被说服,或被强行说服。不过,在黎家,黎池自信他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黎棋到底活了这么多年,比黎池还更加熟悉本土风俗,自然也察觉出来了。不过他也只当没察觉一样,照样和严诚说笑喝酒。 第29章   在黎家父子二人的默契配合之下,就像是完全没意识到饭桌上的异样,秉承着‘不知晓、不表态’的装糊涂原则,这一顿晚饭吃得也还是很和谐的。   吃过晚饭后,几个人又移步厅中喝茶聊天。   到这时候,严大姐才带着严琳琅回后院去了。毕竟和黎家父子的关系并没有熟稔到,可以带着闺女参与他们男人之间的谈话。   与人或家庭相交,并不能像黑白二色一样辨得分明。   黎池与严家之间,他与严瑾脾性相投、视其为朋友,可也不影响他忽视严家今晚表现出来的意图。反之亦然,黎池认为,即使他体面地拒绝了严琳琅,也不影响他与严瑾两人之间的相交。   如果因为严琳琅而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友谊,那黎池也只能叹声遗憾罢了。   在严家歇过一晚,第二天一早,父子二人就道了别,朝黎水村赶回去。   也许是因为‘衣锦还乡’的急切心情,一路上走着时,感觉连腿脚都比平日里轻快了许多!父子二人只用了将将两个时辰,就赶回了村子。   黎池他们到村口的时候正是中午,而村民们大多都是一日两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个时候都还正在田地里忙碌。因此,黎池他们这次回来时,没像上次县试回来时那样,一路和人打招呼、唠唠嗑,这次他们一路上都没碰见一个人。   黎池他们到家时,家中只有奶奶袁氏,正坐在院子里缝补衣服。   袁氏一看见院外的黎池,连忙扔下手中的衣服,站起身就快步上前搂住自家乖孙儿!   “唉哟,奶奶的孙儿终于回来了!可想死奶奶了!奶奶的小池子哟,小池子哟……”   离家二十多天,现在终于回到家了,黎池的心中也是柔软一片,伸手拍抚着奶奶袁氏的肩背,“奶奶,小池子回来了。”   “一路上可辛苦?”   “不辛苦,小池子吃得好、睡得好,又有爹在一旁照顾,我没觉得辛苦。”   袁氏转过身去,伸手揩了揩眼角。然后很是看不上地乜斜了黎棋一眼,“你这个爹啊,也就是起上一个‘站出去当门面’的作用,真正办事时,说不得还没有小池子你办的周到!”   黎棋可以说是很委屈了。   同样是离家二十多天,可回到家后,娘问都不问他一句,就只顾着和他的儿子嘘寒问暖,她有问过他一句吗?没有。不但不关心他,还嫌弃他。   不过黎棋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谁让自己儿子那样让人放心呢。   黎池也是哭笑不得,可他不好在这事上多说,于是问道:“奶奶,家里都还好吗?”   “都好,都好!你江哥哥这些天新造出了两令纸,今儿又去找纸原料了。你河哥哥和湖哥哥在族学里读书,也还算勤奋,没听说先生批评过他们。你海哥哥……算了,不说他了。你出门的二十几天里,小溏子可是想你想得厉害,每天睡前都要问一遍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   听着奶奶的话,黎池嘴边的笑容不自觉地加深。二十几天没见白白胖胖的小溏子了,心里还真是想念得很。   至于让奶奶欲言又止的海哥哥黎海,黎池也知道一些……   家中的这些兄弟,大堂哥黎江有着长孙的担当和胸襟,又有一门造纸的手艺,在别人眼中是一个好男儿。   二堂哥黎河和三堂哥黎湖,因为家中优惠供给族学纸张,得以在族学中读书。两人在读书这事上不说多天资禀赋,却也不笨,明年二月县试时就可以下场一试了。   黎池的亲弟弟黎溏,现在五岁,已经在哥哥们的教学下认完了《千字文》,明年开年后黎池就从族学‘毕业’了,他就刚好顶替他亲哥的名额去族学读书。就现在看来,他的脾性不错、也有一股机灵劲,只要成长途中不长歪,就差不到哪里去。   可家中只有二叔黎林家的四堂哥黎海,整天就东游西荡、窜上窜下地胡玩!下地帮大人做农活也做不久,又不耐烦读书写字。只比黎池大几个月的年纪,却还没有一点定性,心中也没有个打算,不知道他以后要做什么、以何为生。   正在黎池愣神的功夫,袁氏就去端了两碗水给父子二人。当然,主要还是怕她的小池子口渴,这才去端水的,儿子黎棋那一碗只是顺带的。   “小池子,这一路走回来口干了?来,喝碗水,然后去屋里坐着歇歇,奶奶去喊你爷爷和叔叔们回来。”   黎池笑着谢过,接过碗抿了一口水,“哪能让奶奶您去呢?小池子年轻腿脚好,我去喊爷爷他们。”   “这里年轻腿脚好的可不止小池子你一个呢!”袁氏连忙拉住孙儿的手,眼神锐利地看向端着水站在一旁的儿子黎棋。   “你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忍心让老母幼儿奔波劳累、你自己却偷懒?还不快去叫你爹你兄弟他们回来!”   黎棋:……委委屈屈,但谁让他们是他的老母亲和乖儿子呢?“我这就去,这就去。”   黎棋去地里喊黎镖他们去了,袁氏就拉着黎池,事无巨细地问起他们一路上的经历。   知道他们去的时候在荒野露宿了一夜,就责怪黎棋一个大人办事不牢靠;听到府城食宿的物价时,感叹到底是府城,就是比他们乡旮旯要高贵……   袁氏没有第一时间询问黎池有没有考中、榜上名次如何,而首先关心的是他是否吃好睡好这些小事,倒不是她不在意孙子的府试成绩,而是在她心中她孙儿本身更重要些。   反正她孙儿从小到大都很聪明,就算这次失手了,下次也一定能考中的,她不担心也不着急。   黎池对于奶奶更关心他本身,而不是他会给家中带来的功名好处,也感觉心里很受用。   当然,讲完三天府试的情景后,自然也就讲到了府试放榜时的结果。   袁氏知道她的乖孙儿又考中案首之后,又是骄傲又是高兴,整个人兴奋得不得了!“我就知道!奶奶的小池子是最聪明的!”   黎池陪着高兴又激动的奶奶袁氏,又说了一会儿话之后,黎棋就和黎镖等一大家子人一起回来了。   黎池在家中,那就是长辈都喜爱他、哥哥弟弟们都佩服他,而他娘苏氏,就和他奶奶袁氏一样,是真切地喜欢着他这个人。   二十多天不见儿子,苏氏一进院子就将种田的家伙什随手一扔,快步走进屋里,一把抱住站起身来迎接她的儿子。   “娘,小池子回来了。”   “娘的小池子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这些日子总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万一遇到歹人了怎么办……”   黎池理解他娘的心理,儿行千里母担忧,相比男性长辈的‘男儿志在四方’的豁达,女性长辈则要更加感性一些。“娘,我吃得好睡得好,爹把我照顾得很好。”   苏氏的情绪缓过来一些了,抬头仔细将儿子的眉眼看了又看,然后乜斜了她丈夫黎棋一眼!这一眼,与先前袁氏的那一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你爹照顾你?他能把他自己顾好、不给你添麻烦就不错了!”   黎棋无语凝噎。不过仔细想想,好像又的确是这么回事,他真的只是把自己顾好了,的确没怎么帮到儿子……   黎池笑着拍拍他娘的胳膊,然后依次和后面进来的黎镖他们打招呼,“爷爷,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还有各位堂哥和弟弟,我回来了。”   白白胖胖的弟弟小溏子,‘咚咚’地跑过去,紧紧抱住黎池的大腿,“哥哥!哥哥,哥哥!”   黎池摸摸弟弟的头顶,捏捏肉乎乎的脸蛋,“唉,是哥哥,哥哥回来了。”   “路上的时候你爹已经和我们说了,你考中了临淮府府试案首,小池子,你这次做得很好!”爷爷黎镖走上前,拍拍孙子的肩膀。   “小池子有出息!”大伯黎桥也上前拍拍黎池的肩膀。   “小池子像你族长爷爷一样,也是童生身份了,有出息!”二伯黎林也上前用力地拍拍黎池的肩膀。   对于拍在他肩膀上的、力道不轻的大巴掌,黎池只能下盘用劲、稳住身体,然后笑容灿烂地回应长辈们的激动和热情。“哈哈,小池子总算是不负您们的栽培和期盼。”   再接着,伯母们和堂哥们又一一恭喜和夸赞了黎池一番,热切而激动的气氛才稍降一些,然后各自找地方或坐下、或站着。   黎棋打开行李包袱,翻出一个木匣子打开,小心拿出里面装着的户籍黄册和几张考府试所需的文书凭证,再从中找出放榜后领取的府试考中文书。   “你们看看,这就是小池子的府试考中文书,是案首呢,上面加盖的府衙公章都格外鲜艳清晰!”   黎镖首先接过考中文书,与后世家长欣赏自家孩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样,他小心翼翼地将文书上的一字一句,都逐个欣赏了一遍,“这印章盖得很清晰、很周正!”   公章清晰与否、周正与否,都只是巧合,也不重要。他们只是想抒发一下心中的高兴而已,哪怕只是文书上的公章盖得周正些,他们也能称赞上几句。   黎镖看完后,递给大伯黎桥,再又传给二伯黎林,如此依次传递下去,最后就连小溏子也在看过之后,像模像样地夸了一句:“这纸真好看!”   高兴过后,袁氏又想起她孙儿赶了一上午的路,怕是饿了,“小池子在外面这么久没吃过鸡蛋,又走了一上午的路肯定饿了,老三家的,你去煮几个荷包蛋来,先让小池子垫垫肚子。”   苏氏自然高兴地应下,准备去厨房生火煮鸡蛋。   一家之主的黎镖又说道 ,“先煮两个来给小池子垫垫肚子,然后就做午饭。小池子考中童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我们今儿就多吃一顿饭!下午也不下地去了,就按礼数去村子里的一些人家拜访拜访,也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在这个时代,一家有悲百家哀、一家有喜家家乐,邻里之间的关系要格外亲密些。更何况黎水村的人家几乎都出自黎家一族,黎池以案首名次考中童生这样的喜事,按礼数是应该宴请族人一起庆贺一番的。   可因为考虑到八月份黎池可能还会考中秀才,到时再开席请客也不迟。既然不请客,那按礼数就要去族长和几位族老家里拜访一趟。 第30章   当下这个时代是最纯正的‘熟人社会’,与黎池前世所处的各扫门前雪的‘陌生人社会’不同。   黎池以府试案首的名次考中童生,是阖族同庆、全村共贺的喜事,让黎水村好一段时间内,都沉浸在喜悦中。   不过有过一次县试后的经验,村里人高兴地上门唠嗑了两三天后,也就自行决定不再去打扰黎池,以便让他专心准备八月份的院试。   事有轻重缓急,黎池当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准备八月份的院试。   大堂哥黎江造纸、二堂哥黎河和三堂哥黎湖读书的情况,都可以等院试之后再去详细了解和检测。四堂哥黎海整日没个定性的事,也可以以后再想法。   黎池觉得只要府试时能正常发挥出他现在的水平,院试案首不敢保证,一个秀才功名应该是没问题的。   可他既然在专职读书,那就要全心全力地去认真读书,懈怠和吃老本的事、做来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花心思将读书这事,做到他精力范围内能做到的极致。   黎池在府试时暴露出来两个问题,一是墨义科在字句译释时稍显死板。在这点上,可以确立以官定版本的四书五经的注文为中心后,再多看几个民间版本的四书五经的注文书,最后融会贯通并博采众长,就可解决。   二是策问科因对四书五经的理解不够宽广,导致在论证论点时做不到旁征博引。这就好比高中写作文、大学写论文,即使将教材都背熟且理解透彻了,如果典例和数据的储存量不够,也写不出一篇详实有理的文章来。   于是黎池决定在赶赴院试之前,要尽力扩展他对科举书籍即四书五经的理解。   先把村子里所有版本的四书五经,都诵读并背诵下来。以他的好记性,又全心全力地去做的话,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尽够了。   事实上,因为村子里只有两个民间版本的四书五经的注文书,族长家一套、族学先生家一套,黎池起早贪黑,除了吃饭和必要的休息外,整日无休地背了二十来天,就将那两套背完了。   背完这些之后,黎池觉得对解决他墨义科译释死板的问题,有一定帮助,但还是不够,而且还有策问科的问题没解决。   将这两个版本的注文,对比官定版本进行融会贯通之后,黎池考虑了一天,最后决定还是要去县城。   “……虽府试侥幸得中案首,可我从中也察觉出了自己的薄弱之处。既然如此,总要想办法多看、多读一些书,将薄弱之处补足,才能确保院试万无一失。”   黎池这样不骄不躁、专注读书学习的态度和行为,黎镖同家里的每个人一样,都非常欣慰自豪,也赞成他的打算。“爷爷一直知道小池子是个心中有成算的,爷爷当然支持你!”   大伯黎桥和二伯黎林也赞同地点头。   虽然三弟家的黎池赶考时,花用的钱不少,可那都是他自己抄书挣来的。而且他还给家中添了一项造纸的营生,并且因此还将黎河和黎湖也送去族学读书了,他们两房完全没理由反对。   而且若是侄子考中秀才,给家中带来的好处必然不少,不说秀才功名带来的名望和特权,只田地免赋、家中免徭役这两项就足够令村里人艳羡。   这笔账谁都会算,黎桥作为家中长房,主动开口:“爹,小池子读书有成算,我们也不能拖他后腿。虽我们有族学,可到底不比那些书香人家底蕴丰厚,藏书都不够小池子看的,这虽然是没办法的事,可我们也要想想办法:既然村里藏书不够,那就去县城,县城再不够,就去府城!”   黎林也赞同道:“大哥说的是这个理,村里不行去县城,县城再不行就提前去府城,在府城住到院试开考!”   黎棋作为黎池他爹,倒不好多说。虽然黎池给家里挣得多,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挣回来了那就是整个家里的,如果小池子去县城或者去府城,花销就还是要从家里出。   “爷爷,大伯、二伯,我不打算提前去府城,府城的花销还是太大了。”在黎棋不知道怎么开口时,儿子黎池就接过话头说道。   “我只打算到县城去住一段时间看书。幸好我们和四宝店的徐掌柜还有些交情,我准备去拜访他,然后请他允许我白天在四宝店里看书,至于晚上住宿就找一家差些的客栈住下就好,再在吃食上俭省一些,花销应该不会很多。”   像这样腆着脸蹭书看的事,这个时代的大多数读书人,都会羞于为之。   可黎池并不觉得羞耻和难为情。在没有资源和人脉支撑的情况下,他需要把握住每个机会去提升自己。   他也并没有多少文人的傲气,这种看起来占人便宜的‘食嗟来之食’的事,只要没有侮辱到他的自尊底线,他都可以、也必须去做。   黎镖沉思片刻,赞同道:“既然小池子你有成算,那就去做。”   接着又吩咐道:“老三家的,把小池子的换洗衣物收拾出来。到时老三将小池子送去县城,给他找好客栈,再置办个四五百文钱的礼品,一起去拜访一趟徐掌柜。虽说家中这个境况不能供小池子大方地花销,可也不能太过苛待委屈了他,客栈至少要安全干净。”   黎棋和苏氏夫妻两自然连忙应下。   不说全家对黎池去县城的事没意见,即使有意见,一家之主的黎镖都已经决定,那这事就定下来了。   赶早不赶晚,商定好的第二天,黎池就背着一个包袱,在他爹黎棋的陪同下往县城去了。   也许是县试这个客流量高峰期已经过去,他们到县城后找客栈住宿,发现价格有所下落——住一晚80文钱,与府城的一晚上200文相比,要便宜一半不止。   可这也不便宜,一晚上的住宿费都抵得上三斗米即约40斤米了。可有些钱该花还得花,不能省。   黎棋陪着黎池住了一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带上礼品登门拜访了四宝店的徐掌柜。   徐掌柜对于黎池他们的上门拜访,表现得很热情,亲自将他们接引到了四宝店待客的二楼。“黎老哥和黎公子,稀客啊稀客!”   一番寒暄,谈话进入主题,黎池道明来意后。   徐掌柜立即满口答应,“黎公子尽管来就是!小老儿给你在这四宝店的二楼,辟一间最僻静的隔间!店里的书籍凡是有你想看的,我就让书童给你拿上去,黎公子你只管安心地在这儿看就是了!”   虽黎池已是童生,平时处事也颇为有度,但到底没到十四岁成丁、不能算一个当家做主的大人。   于是,在对外与人交际上,按礼还是应该由作为父亲的黎棋出面。“徐老哥……仁义!小弟我说什么也道不尽心里这感激之情,只能将徐老哥的这份情谊记在心中了!”   “黎老弟太客气!老哥我爱惜黎公子的才华和人品,不忍他这样的人才因无书可看、欲学而不得,被埋没在这小地方。”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徐掌柜他如此看重黎池,还因为前不久‘那位’的到来,以及‘那位’表现出的对黎池的看重。   “承蒙徐老哥看得起我这儿子,有老哥你慷慨借书,我这儿子应也能有所提升。”黎棋真心地谢道。   虽然黎池已经决定只要徐掌柜答应不驱赶他,他就会厚着脸皮到四宝店来蹭书看,可现在徐掌柜表现得如此热情,他也是心中感激且非常受用的。   “徐伯父,您和我爹互道兄弟,您再唤我‘黎公子’,就太过客气了,您唤我大名‘黎池’或小名‘小池子’都使得。”   “哈哈哈!既然你都唤我一声‘伯父’了,那徐伯父我也就厚颜攀一回亲,以后就叫你一声‘黎世侄’。”徐掌柜没有依着黎池的意思,叫他大名或唤他小名,这两种称呼都不太合适。若是以后他取字了,或许可以称呼他的字。   黎池并非没有察觉到徐掌柜态度的变化。以前,他们之间的来往显得很熟稔,有些忘年之交的意味在。可现在,徐掌柜却对他有些…重视。是的,隐藏着恭敬有礼的重视。   他有过猜测,比如:他在科举考试上取得的成绩,使得徐掌柜看重他,施恩于他、投资于他。   然而,这又有些不太合理:四宝店能遍布燕王朝的大小府县,想必也不是没有背景的。而他能被外派作为浯阳县四宝店的掌柜,又是京城籍人士,定然不会是需要去重视区区一个童生的。   黎池想不通,也就当徐掌柜只是单纯地爱惜他的人品和才华了。   “黎老弟,你是在县里陪着世侄,还是将他安置在哪里?”   黎棋苦涩一笑,“老哥是知道的,老弟我家中不宽裕,家中的活儿也耽搁不起,我将小池子送来县里安置好之后,就要回去村里。幸好最近县里客栈的价钱不高,我们已经在黄氏客栈找好房间,将这孩子安置下来了。”   “黄氏客栈?倒是一家厚道的小客栈,能住得。”徐掌柜回忆了一下黄氏客栈的风评。“原本我那小院子只我一个人住,倒是可以叫世侄与我去挤挤、也能勉强住下的,这样也不用让世侄去住客栈了。可不巧的是,前几日京中家眷过来看我,我那院子又小,也就不好再让世侄去住了。”   徐掌柜的居所既然能称之为院子,那再怎么小也不会住不进去一个黎池。应该是徐掌柜京中来的家眷是女眷,而据推测,徐掌柜在浯阳县的住所,应该就是一座类似于四合院形式的一进的院子,不像严家的两进院、女眷还有个后院可回避,黎池一个半大男子住进去不合礼数。   “不过黎老弟你不用担心,老哥我会看顾世侄一二的,保证不会让他在县里出什么事。”   “老哥仗义啊!虽说我这儿子……不是老弟我自夸,我这儿子平日里行事还算老成,有时就连他爷爷和他爹我,都没他考虑得周详。可他到底只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就算再聪慧又怎样,俗话说一力降十会,碰见个蛮横不讲理的,他也就没办法了。现在有老哥你看顾他一二,老弟我也就放心了。”   “哈哈哈!应该的、应该的!”徐掌柜抚掌笑道。   对于他爹的说法,黎池是非常赞同的。人多势众,听起来是个贬义词,可却不失为一个真理。如果人单力薄,任凭你再有理有据,遇到不讲理的、恼羞成怒的,也就无能为力了。有人看顾一二的话,万一到时有事,也不至于四顾无援。   说完正事,父子二人又与徐掌柜闲谈一会儿,然后才告辞离去。   从四宝店出来后天色还早,黎棋若是立即往村里赶的话,应该能在天黑前到家。可黎棋想着,接下来儿子就要肚子在县里住上好一段时间,也就不在乎这半天一天的功夫了,索性就决定在县里客栈多陪儿子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为了省钱父子二人没在客栈吃早饭,而是起早在外面到早点摊上买了两个馍馍吃了,再才往四宝店走去。   黎棋将黎池送到四宝店门外,又叮嘱儿子一番之后,这才转身离去,赶回黎水村去了。   这个时辰,四宝店已经开门了,只是店里只有两个书童,徐掌柜还没来。   而徐掌柜看来已经是提前吩咐过了的,一个书童看见黎池后,就连忙迎了上来。   “黎公子来了!您快楼上请,已经提前为您辟了一个清净的单间。黎公子可带笔墨纸砚了?是否需要小童我现在去准备?黎公子想看什么书?小童我好给您找来。”   黎池拍拍斜挎着的书袋,“我有带笔墨纸砚,不劳烦准备了,店中可有非官定版本的‘四书五经’?可否先找一套来?”   “有的有的,我们店里有三套流传较广的民间版本的‘四书五经’,我稍后就给黎公子拿一套来。”   “劳烦。”   “黎公子客气了!”   ……   就这样,黎池开始了在四宝店的二楼蹭书看的日子。   每天早晨四宝店开门营业后,黎池必是第一个到的,傍晚打烊关门前,他也都是最后一个走的。一整天,黎池就在四宝店二楼的一个安静隔间里,专心致志地看书。   关于吃饭这事,黎池早上起得早,出门后就在外面早点摊上吃两个馍馍。然后再买两个带着,等看书饿了的时候,就喝着店里提供的茶水、啃两口馒头充饥。傍晚从四宝店出来之后,又在路边的小食铺里吃一碗汤面,这也就是晚餐了。   这样说起来,在吃饭这事上,感觉黎池是受了委屈,可他自己并不觉得。   因为他前世小时候,就是过得这样贫苦的日子。   在村小读书的那几年,他每天早上在家吃过早饭,翻山越岭十几里路后赶到学校,上课到下午两三点钟后放学,然后在傍晚时候回到家,这时才能正经地吃上一天当中的第二顿饭。   至于上课和回家途中饿了怎么办?带一把自家晾晒的红薯干,饿了就嚼上两根充充饥。夏天或秋天的时候,还能在放学路上摘点野果,边走边吃。   ……   村子里两套民间版本的‘四书五经’,黎池花费了二十来天的时间,将其背下来并吃透。而四宝店里有三套,各个版本间虽有不同、却也有不少雷同部分,因此黎池依旧只花费二十来天,就将它们背诵并理解透彻了。   之后,黎池又用三天的时间,将五套民间版本和一套官定版本的‘四书五经’,整理了一遍,并将其融会贯通。   之后,黎池又将脑海里记忆宫殿中的有关板块替换整理完毕,算是死死地记牢了。   如此,黎池在墨义科的作答方面稍显死板的问题,就算成功解决了。至少以后对四书五经的某句、某段译释时,他能够避免照抄官定版本上的注释原文,而是可以更加灵活变通些。   在考试答题方面,有这么一个规律:虽然照抄原文能确保不出错,可读书越读到后面,老师或考官其实更欣赏这样一种学生和考生: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的。当然,首先要保证的是,答案正确无谬误。   今年四月份府试结束后,黎池就察觉到了:在策问科上,他的论据存储还不够丰富,写文章时做不到信手捻来。   这就好比写作文、写论文、写报告时,没有能够充实论证的典型事例、数据和材料,只能空口尬谈。   空口尬谈,在前期的写学生作文时期,若文采文笔、逻辑架构等外在样子优秀,还能够撑得住。但越到后面,到了写论文、写报告时期,就会越来越要求内在干货,文章中必须要有真材实料,不然就只是一副空架子的文字垃圾而已。   在现下的童生试阶段,黎池认为考生普遍还在‘写学生作文时期’,写的策问更多是长于辞藻、弱于内在。   黎池是已经走过这几个阶段的人了,自然知道自己在论据储备方面的问题,可论据这东西是有时效性的,他要重新积累这个时代的论据才行。   在解决墨义科的问题之后,黎池就开始着手解决他策问科存在的问题了。   黎池首先将四宝店集结成册刊出的《府试策问合集》研读了一遍。这府试的策问合集,并不仅限于临淮府的,而是燕王朝今年所有州府的府试策问合集。   在这个交通和通信不便的时代,没有互联网可以即时传送文件,四宝店依旧能够在几个月时间内,就将整个王朝的府试策问文章集结出册……   黎池拿到上、中、下三册的《府试策问合集》之后,对四宝店‘遍布燕朝大小州县’的实力,又有了更深的认知。   黎池作为一府案首,府试中的大多数策问文章写得并不比他的好。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很多文章都还是有值得借鉴之处的。尤其是文风鼎盛的江南州府的府试策问文章,黎池仔细研看后,不仅积累了不少论据事例,在行文构思方面,也受益颇多。   黎池粗略将《府试策问合集》看完,之后又着重分析了十几篇各府案首的策问文章,这花费了他二十来天时间。   了解完今科府试策问文章的水平,也积累了一些行文巧思、论据事例后,时间还有富余,黎池决定再读一遍《资治通史》。   在对‘四书五经’的引经据典方面,他应该已经能比得过大多数应试童生,可以算得上优秀了。可所谓‘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新’,要想在策问科上考得赢其他考生,在优秀的基础上,他还要比别人更有新意。   而这新意,就体现在黎池的‘用史’上。   《资治通史》是燕王朝立国起就开始编纂的,是一部能在后世的历史教科书上留下一笔的史书。相比‘四书五经’这类已经被研习透彻的书,《资治通史》这种大部头的史书,加之其面世时日较短,对其稍加研究,就能有不少看起来颇有新意的收获。   事实上也是如此,黎池花费一个多月,将《资治通史》又看完一遍后,确实较之前又有了更多的收获。不说其他,将史实典故化用成论据方面,黎池就收获不少。   这样,黎池在策问科上存在的问题,也应该算攻克了。   做完这些,时间也已经进入了七月下旬,八月的院试也已近在眼前。   黎池在县城备考的这两个来月时间里,家里也有人隔上十来天,就到县里来看看他。除此之外,也还发生了一些其他事。   ……   首先,就是黎池与徐掌柜家眷的猝不及防的相遇。   彼时的某一天,黎池看完了手上的《府试策问合集》中册,于是抱着书去一楼更换下册。   在下楼时,黎池迎面碰见了正往楼上来的、一对母女模样的妇女和少女。   一方下楼去,一方上楼来,两方迎面碰上,可是楼梯狭窄,两方要想自如地错身上下,是不太可能的。   黎池脚步一顿,礼貌地垂眼、不再直视那对母女,然后往上退了几步阶梯,退到楼梯的拐角处站定,轻言道:“夫人请。”   虽两方尴尬地在楼梯上迎面碰上了,可这个书生并没行为孟浪地盯着她和女儿瞧,还礼仪得体地退让,这让徐夫人没有心生厌烦。   书生一句‘夫人先请’,而非‘夫人和小姐先请’,则是让徐夫人有些赞赏了。“多谢。”   徐夫人最看不上眼的,就是那些自命风流的孟浪书生!兴许是才子佳人的话本小说看得多了,总是臆想着和某闺阁小姐来亲身演上一回,平时行为处事时就会透出端倪,看着就让人厌恶。这书生礼仪得体、知晓进退的样子,就看着很顺眼。   在这对母女从黎池面前走过时,他礼貌性地低垂着眼,只能看见她们遮挡在裙裳后的行走步姿。   跟在后面的少女的步姿平稳而秀致,无一丝矫揉忸怩,倒是和刚才匆匆一瞥时所看见的姿容,非常吻合。   两方就此交错而过,待那对母女走过之后,黎池也拿着书下一楼去。   黎池让店里的书童给他换过书之后,并没有立即上楼去,而是在一楼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靠着书架看起书来,直到两刻钟之后,二楼的那对母女下楼离去时,他才往二楼去。   上楼时,能隐约听见母女两的对话。   “你爹也是的,我们来看他,他却没在店里,害得我们等上这许久的时间!亏得还是个店铺掌柜呢,一天到处跑,只留两个书童看店……”母亲模样的那位嗔怒地埋怨着。   女儿的声音不疾不徐,温婉而大方,“爹他许是有事忙去了。”   看来,这两位就是徐掌柜的家眷了。黎池上楼时,心中暗忖。   后来,徐掌柜到四宝店坐镇的时候,时不时就会给黎池带些吃食、或者精致的小点心,说是他京城来的‘徐伯母’做的。她最爱像黎池这样灵秀的小伙子,就做了这些吃食点心给他尝尝。   黎池一直都是带冷馒头防饿的,有徐掌柜时不时带来给他的美味吃食和精致点心,稍解他的口腹之欲,读书的日子也感觉更好过一些了。   ……   浯阳县县城,若说小,和黎水村这样的村子相比,自然是说不上小的。可若说大,和黎池前世见过的那些十八线小县城相比,都还要小。   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浯阳县城,哪怕黎池早出晚归,除四宝店和黄氏客栈两点一线,就再没去过第三个地方,某一天也还是遇上了熟人——严家的严瑾。   两人见面后,自然先是一番寒暄、再又互道近况。这之后,严瑾就问及黎池为何不去严家住,然后又邀请他搬去严家住。   黎池自然不能说是因为躲严琳琅,或者说是因严琳琅以及严家透露出的心思,而使得他选择与严家暂时保持距离。   “瑾兄见谅,池弟我这次到县里来,是为八月的院试做准备,一时一刻的时间都不敢浪费。瑾兄家距四宝店稍微远了一些,这花在路上的时间,够我多读上几十上百页书了。的确不是我和瑾兄你客气见外,就是因为我们关系亲近,才和你说这真实原因的。”   要说黎池和严瑾两个,谁都不是智商低、情商低的人,对于这件事背后的原因,都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严瑾虽然知道黎池为何不想住到他家去,可他也没生气和多心。因为他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男人,兄弟情义和兄妹亲情之间的衡量,他有着近乎残忍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观念,哪怕这个女人是他的亲妹妹。   当然,以上的情况出现的前提,是黎池没有过分伤及严琳琅,没有进而践踏他们严家、他严瑾的脸面和尊严。而这个前提,一向处事谨慎的黎池,正在遵守着、以后也将一直遵守下去。   “也是,池弟你读书的事要紧,今后你若得空了、或想偷懒歇一歇了,就来寻我,我带你去走走玩玩、松快松快!”   “一定、一定,先谢过瑾兄了!”黎池答应得爽快。至于他是不是真会偷闲去找严瑾玩耍?至少在院试考完回来之前,是不可能了的。   ……   七月二十二,黎棋来到县城,和黎池一起去辞别徐掌柜之后,父子二人一起回了黎水村。   在家里休整五天后,就又起程前往临淮府府城所在——即临濠城,去参加八月中上旬举行的院试。   而这次送黎池去府城的陪考人员,与上次府试时的有所不同。   这次陪同黎池一起去临濠城的,除了他爹黎棋之外,还有他两个堂哥即黎河与黎湖。   他们两个要到明年开年后二月才参加县试,让他们跟着堂弟去府城,也能激一激他们好学向上的好胜心。顺便去见见世面,感受感受院试气氛,免得明年县试时心理素质不过关、影响发挥。见过院试的场景、读过院试榜上的文章,应该会对他们有所助益的。   ……   黎池四月份才经历过一次府试,到临濠城走过了一遭,算有了经验。   因而这次赶赴院试,一路上赶路和住宿等事项都没有出现问题,花了四天时间就赶到了府城。   黎棋觉得府试时住的‘鸿运客栈’,兴许能旺自家儿子的文气,于是首先就去了鸿运客栈。恰好客栈还有空房间,于是考虑依旧入住这间客栈。   而今距府试不过三四个月,黎池又是府试案首,鸿运客栈的掌柜见他们来入住,自然也就认了出来。   一番恭维闲谈之后,最后给他们的住宿费算了个优惠价:每住一晚上收100文钱。   府试时200文一晚,这次100文一晚。相比县城黄氏客栈的一晚80文,这价格虽贵上20文,客人在府城来说也的确算得上优惠价了。   不过黎池猜测,这个优惠价应该没有到掌柜所说的半价。这次来府城参加院试的考生,只是四月份通过府试,榜上有名的不过一百零九人而已。即使算上往届的累积下来的童生,也还是少于府试的人数。   而当初来参加府试的却有六七百人,人数可谓骤减,住宿需求相应降低,客栈的价格自然也就无法再抬高到四月份那样。   虽还不知外面客栈的价格,但200文每晚是肯定不可能的。不过鸿运客栈给他们的‘半价’——100文每晚,应该也是优惠了的,算得上是良心价了。   安顿好之后,黎池没像上次府试前那样闭关备考,而是开始带着两个堂哥,一起出去参加一些文会、诗会等各种聚会。   黎池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来参加院试的大多是四月份府试榜上的那些人,他经过一次府试,也将他们的实力差不多摸清了几分。黎池觉得,他用不着像府试前那样忐忑紧张。   当然,黎池并不是一个临到紧要关头时,会松懈、自傲的人。主要是他已经做足了充分准备,对此次院试有了八九分的把握。这也是第二点原因。   上次府试后,黎池、钟离书和明晟三人,一起宴请了当时府试榜上的同年。黎池又顶着府试案首的名头,他在临淮府里的读书人之间,勉强也算混了个耳熟和脸熟,有几分同年之谊。   于是黎池带着两位堂哥,在文会、诗会聚会中,就总能碰见几个熟人,然后自然而然地就融入了其中,很是吃得开。   有黎池带着,聚会上的人看在黎池的面子上,再加上黎河和黎湖两人虽还没参加县试,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因此聚会上众人讨论时也能带上他们两人,如此让两人每次聚会都能有所得益。   黎河和黎湖两人起初显得有些拘谨,看到堂弟在众人中如鱼得水的姿态,心中很是佩服和艳羡。   对此,黎池安慰道:“等河哥哥和湖哥哥你们也考过了县试、府试,有了功名,有了说话的底气,慢慢地就也能像我一样,在聚会中能玩得开了。”   闻言,黎河和黎湖两兄弟的胸中升起熊熊斗志,暗下决心,誓要多学多看、考过县试和府试及之后的各级考试!   这也是黎池说服家里人,带他们来府城陪考的主要目的。不仅仅是明面上简单的‘见见世面’,而是要通过见世面,让他们知道世界之大、能人之多,让他们不要自大自满,要奋斗不止。   ……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院试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院试由各省学政主持,经府试录取的童生均可参加,其报名、填写履历、癝生作保等手续与府试和县试大致相同。   江淮行省辖下五府,学政驻在地为省城淮阴城,每到院试时,江淮学政就依次分批地案临辖下各府监考。临淮府是江淮行省辖下五府中第三个开考的,恰于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当天开考。   黎池在参加文会诗会等诸多聚会时,也听说了不少小道消息。据说,江淮学政姓章,是大燕首届科举的一甲榜眼,才华横溢、风仪出众,但就是太过目下无尘、以致官运受阻。   据说与他同科的空有一身好看皮囊的探花都是一部尚书了,他却还是一省学政。   对此,黎池并未多言。他从未见过、也不了解这章学政,不好草率评价他的才华、风仪和为人。   但浅显推测,章学政应该是个有思想、有见解的读书人,还有着读书人的傲人风骨和书生意气,但过刚易折,可能并不太适合混迹官场。   至于那探花郎,能够做到一部尚书,肯定不会只是空有一身好看皮囊。   因为虽不管在任何时代,底层都埋没着许多有才华却不得志的人才,但能坐到高位的却绝对不会是一无是处的庸人。他可能有某些缺点,却绝对有他自己的优势:或交流沟通能力强,或筹谋手段高超,或业务能力强……   这些小道消息虽说可信度不高,但却也还是有些用的。   特别是当几个家境不错、有消息来源渠道的考生都这么说时,黎池就在心中确定了这次考试的作答风格:新颖却又不出格。   虽说评卷人是由五百里外较远的书院山长或幕友当任,可主考官还是章学政,即使评卷人与章学政的偏好不一样,也会尽量向他靠拢,更别说最后的排名决定权还掌握在章学政手上。   新颖,是因为章学政是个很有想法、不肯流于俗套的人,作答风格和观点要让人眼前一新。   不出格,是因为这章学政虽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却不能将其错误地看成一个新世纪的‘新新人类’。他本质上更可能还是一个囿于俗套中的读书人,因为他也是在四书五经和儒学思想的熏陶下长大的,因此作答风格和观点依旧不能出格。   新颖不出格,这个尺度,黎池自认能够把握住。毕竟他前世也在官场上走了那么些年,且走得还算顺畅,对于尺度的拿捏还是有一定经验的。   ……   黎池在他爹和两个堂哥的目送下走进考场,搜查核检,对号入座,响锣开考……   院试考两场,第一场正试,连考三天不出考场。第二场覆试,考试时间根据考试内容有所变化。   正试的考试内容与府试和县试大致相同:帖经、墨义和策问。考完后由考官和评卷人进行糊名评判,一天至三天内判出正试通过的考生,通过人数为最后考取秀才名额的一倍。   接着张贴出通过正试的考生名额——即为草案,草案只写通过的考生的座号、不写姓名。   草案上有名者,进入第二场覆试。   根据黎池收集的以往的有关覆试信息得知,此次覆试也许会遵循旧例:考一文一诗,即作一篇策问、赋一首诗。也有可能不赋诗,只作一篇策问。   不管第二场覆试如何,第一场连考三天的正试更加关键和紧要。   读书人多半家境算过得去,都被被养得细皮嫩肉的,更甚至身体羸弱者也不在少数。而院试考场中的号房低矮逼仄,体型稍胖者连转身都困难,一连三天除了出恭如厕外都呆在这小号房里,若‘有幸’还有蛇鼠虫蚁等作伴……那简直是不能更糟心!一般读书人都忍受不了!   再加上携带进去的要管上三天的干粮和水,都是冷的,味道好不到哪去。   三天两夜的时间,考生们都要被关在一个逼仄的小号房里,眼睛看的只有眼前的考卷,耳朵听的是其他考生和监考人员发出的窸窣声响,鼻子闻的是土腥气和霉味……且不说困坐久了、会影响思维敏锐度,还很容易兴起烦躁的情绪。   这些身体和心理方面的问题,就能够影响不少考生的发挥。   然而黎池不管是前世年少时的家境困顿,还是今生的家境一般,都让他习惯了这样恶劣的考场环境。而心理问题方面,他是心静如水。   然而,第二天的‘墨义’场,黎池正认真作答时,突兀地响起一声凄厉尖叫:“啊啊啊!老鼠!老鼠掉我墨缸里了!!!”   黎池被惊得全身一抖!下意识地就将笔头往内一勾、一甩!   “啊!”“啊!我的卷子!”“作甚大呼小叫!差点污了我的答卷。”……   立刻,考场内此起彼伏地响起心痛的、恼怒的、后怕的惊呼声,那些被吓得污了答卷的考生,怕是恨不得捶一顿第一个惊呼的考生!   黎池连忙低头看面前的答卷,幸好没有墨团污迹!   再一看自己胸前,月青色带蓝色团花织纹的细麻衣上,点点墨汁顺着挥甩的轨迹连成一道弧线……身上这件外袍是毁了。   不过毁了这件外袍,总比毁了答卷或毁了这场考试要好。   “肃静!考场不得喧哗!”   “丁十座号喧哗的考生请即刻离场,今科院试你不得再参考!其他喧哗的考生即刻肃静!”   黎池作为府案首,座号为甲一,正对主考官章学政而坐,眼见着横眉怒目的章学政挥挥手,让考场内的衙役将那名考生押了出去。   院试第一场正试连考三天,让黎池稍觉惊险的,也就只有这一场意外了。   黎池两世都引以为傲的,就是他比一般人要强上不少的记忆力,再加之他运用科学的记忆方法,在脑海里虚拟架构出了一座记忆宫殿,对各类知识和记忆分门别类地记忆,能够记得格外清楚牢固。这一点,在学习和考试方面,是非常占优势的。   他前期背诵了官定版本‘四书五经’,又对几种民间盛行版本进行融会贯通,让他在帖经和墨义两场考试上,显得游刃有余。甚至不用等最后的张榜,他自己就有把握不出意外的话,他能够得满分。   至于策问场,黎池贯彻了考前定下的‘新颖而不出格’的作答方针,加之准备充分、积累丰裕。引经、据典、用史,文章论证时对三者信手拈来,感觉还答的不错。   而草案张榜后也证明,黎池的感觉并没有错,不仅仅是他自我感觉良好。   院试正试考完,黎池走出考场时,他爹和两个堂哥正拿着披风,端着一碗热面汤等在场外。   “来,把披风披上!昨天这天气陡然就凉了不少,可别受凉了!”   “来来,喝口热面汤,暖暖身子。”   黎池:……   黎池仔细感受了一下,外面天气确实凉快了一点。现在农历八月中旬的时间,已快到深秋,陡然降温确实容易感冒着凉。   黎池依言转身让他爹帮他披上披风,然后接过黎河递过来的热面汤喝了一口,“爹,我进场前特意穿了两件里衣,又还有一件外袍,在考场里时也没觉得冷,只出来后才感觉有些凉快。不过,应该不会着凉的。”   做娘的怕儿女饿了冷了,做爹的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幸好小池子你想得周到多穿了一件,不然受凉就不好了,后面还有一场考试呢。爹刚刚就看见几个冻得直咳嗽的考生,要是不赶紧驱走寒气,恐怕都不能参加后面的覆试了。”   “是呢,这个时候受凉了不单单身体吃亏,还耽误事儿。”黎池将一碗热面汤喝完,把碗还给旁边支着面摊的摊主,“爹,两位哥哥,我们回客栈去。”   “走走,快回去,让小二哥提热水来让你泡个热水澡,再吃上一顿热饭,精气神一下就恢复了!”   要黎棋说,自己儿子这爱泡澡的习惯,就是读书人瞎讲究!可一整家人都只能由着他,惯着他。   黎水村的村民洗澡,若是夏日里,男人们就在绕着村子的那条黎水河里洗洗,女人们就在家里用帕子擦擦。冬天天冷的时候,除了过年前正经地洗一次外,其余时间都只用热水擦脸洗手而已。   可黎池却很爱泡热水澡,不管春夏秋冬哪个季节,他都要不时泡泡热水澡。为此,大伯黎桥还专门给他打了一个浴桶。几次出门在外,只要落脚的客栈有浴桶,黎池赶路乏了、考试累了的时候,都会找客栈要热水来泡澡。   “泡个热水澡很好,能暖暖身体驱走寒气,不易受凉。”在考场小号房里呆了三天的黎池,的确想要泡个热水澡。   ……   正试两天后的下午,院试‘草案’张贴出来,黎池的座位号‘甲一’榜上有名。 第31章   第二天,外面天色刚蒙蒙亮,黎池就起早去赶赴院试的第二场考试:覆试。   依旧是核检入场、对号入座、鸣锣开考,这一系列流程黎池已经历过好几次,早已平常视之,再不复前世当初高考、后来国考等大考时的紧张。   在张贴院试‘草案’时,就已经说明院试覆试考‘一文一诗’,即作一篇策问、赋一首诗,连考两天。   黎池拿到覆试的考卷后,开始仔细审阅考题。   覆试的策问题在这个时代出现……倒是有点意思了。   继科举革新之后,这次院试的策问题,又让黎池确定了大燕朝的上层,的确存在着一个不可言说之人,这提醒着他行事要格外谨慎。   策问题目为:京畿之地,日益繁华开明。而岭南、剑南、陇西、北疆四方之地,历来困苦不化。此区域发展不平衡之景,何解?   简言之,就是如何解决大燕朝区域发展不平衡问题。   区域发展不平衡。在黎池前世的那个时代,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不时见诸新闻报端。甚至黎池参加的那届国考,申论的主题就是围绕着这个问题展开的。   可是,‘区域发展不平衡’这个现象名词,出现在当下……就显得有些恐怖了。   不过不论以后,黎池当下应该做的就是好好考试。总不能因为这件事,就不顾家中的期望,不管这些年所下的苦功放弃科举。   题目的表述还算清楚,能够让考生都读明白考题的意图。但在场的或许没有任何一个考生,能有黎池这样理解得透彻。这道策问题只用围绕着一个中心作答:因地制宜,之后再引申开去、用论据进行论证。   对黎池来说,策问题的小难点就在于:如何在隐藏自己的同时,又要表现自己。这一点,黎池注意些也能解决,毕竟也读了这么些年的书,这个时代读书人的行文用语他早已掌握,他有信心能披着当下读书人的皮,来表述出他前世的某些观点和对策。   策问题看完,黎池又审阅了赋诗的题目要求:对月怀古。   是的,赋诗场的考题上就只有这四个字,过分的言简意赅了。   院试第一场正试开考正值中秋佳节,院试覆试围绕‘对月怀古’四字赋诗,倒也很贴切。   这道赋诗题要说简单,那也可以作的很简单,就作成吟月诗就行。古往今来,春花秋月诗、吟风弄月诗从来都长盛不衰,吟月的诗实在太多,考生们随便借鉴借鉴就能作出一首来,不会存在下不了笔的情况。   然而,说难那也是真的难。只‘对月怀古’中的‘怀古’二字,就表明了这首诗不仅仅是平日里赏玩的那类吟月诗。   这诗有暗含的要求:体现其‘怀古’特性。而‘怀古’多又是借古颂今、或以古讽今,如此所作的诗就要有一定的历史厚重感,要表达出一定的思想深度。   相比其他科举考试科目,黎池确实不善赋诗。   他深知自己的这个缺点,在写诗作诗这点上,就从未停止过练习和积累。对月怀古这个主题,黎池平日练习时就已经写过好几次,因此这次院试遇到这道赋诗题,倒也不至于无从下手。   再加上他对《资治通史》的研读,在‘用史’怀古这点上,他有着不小的优势。   审阅完题目之后,黎池对这次的院试第二场覆试,心中已经有了些把握。   用一整天来考一道策问题,甚至夜里都还可以点灯作答。同样,用一整天去琢磨出一首诗。时间上是绝对充裕的,因此黎池也不急。   第一天的上午半天的时间,黎池都花在了构思策问文章上。因为只有考题和答卷、没有草稿纸,于是他就静坐沉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琢磨提纲、打磨腹稿。   午饭啃了一个干粮馍馍之后,黎池才开始正式作答。   因为上午已经在心中反复琢磨出了全篇文章,黎池作答时写得无比流畅,在确保字迹优美无污迹的前提下,他只用了一个半时辰,就写完了全篇一万六千字的策问文章。   写完之后,黎池从头到尾通读全篇。文章的逻辑架构方面完成度不错,达到了事先预想的效果,字句也精炼通顺、无错漏污迹,整体上他是很满意的。   确认无误后,黎池将考题和答卷放在一旁的考篮里收好,以防被意外弄脏或碰坏了。   做完这些时间还很早,黎池抬头看向号房外观察天光时,不经意间就和坐在他正对面前上方的章学政,对上了眼……   两人对上眼时,黎池觉得他从章学政的眼神里,看见了些许惊讶。   对此,黎池只是眼带微笑地微微一垂眼,结束了这次对视。   黎池觉得,和主考官兼主阅卷人的交集要适度。若过度的话,给对方的印象确实深刻了,却不能保证这深刻印象所起的作用,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答完策问题,黎池也不准备第一天就将诗作出来,否则明天他将枯坐一整天。   虽不用今天就将诗作出来,他还是可以提前琢磨准备的。   于是,接下来的小半天时间,黎池就似上午一样,静坐沉思着,直至号房内的天光昏暗下来。   将充作书案用以书写答题的木板取下来,架在白天时并拢起来坐的两条长板凳上,就架成了晚上躺睡的床。   黎池拿出一件外袍,这件外袍他只在核检入场时穿过,进来之后就脱下来了,带它进来主要是用来做被子的。   黎池合衣躺到架好的木板床上,盖上外袍,闭眼努力睡过去。   下午的时候,黎池原本很早就将策问文章写完了,可却不好在当时就架好床躺下睡觉,依旧仪态端正地静坐了小半天。   他坐在正对主考官的‘甲一’号考棚里,就在考官们的眼皮底下,必然要注意些仪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若是青天白日的,就大大咧咧地躺睡在主考官眼前,那场景想想就有些不雅观。   即使没在考官眼皮底下的考生,也要注意仪态,因为考官会不时巡视考场。虽说考卷是糊名的,考场仪态对成绩影响不大,可这个时候的读书人圈子就这么大,若因考场失仪给人留下一个粗鲁懒散的印象,以后终究是不好的。   对于接人待物、仪态形象这些方面的事,黎池是非常注意的。   第二天一早,黎池起床用考场提供的清水简单地漱了口,啃了几口带进来的干粮馍馍,又休息静坐片刻,才开始作答赋诗题。   昨天下午小半天的时间,黎池都在静坐构思‘对月怀古’诗。这首诗适用的‘怀古’历史典故,他已经推敲出来。   诗的形式也确定了,考题虽没有规定诗的体裁究竟是五言或七言之类,也没规定究竟是古体诗还是格律诗,可根据以往规律,黎池决定写古体诗。   格律诗亦即近体诗,在字数、声韵、对仗方面有严格要求,规矩束缚较多,这似乎更能体现出诗的水平。可这次的诗是‘怀古’主题,且用到的历史典故较多,因此黎池决定作一篇不受格律束缚的古体诗。   古体诗和格律诗,就好比两支难度系数不一样的艺术体操,但难度系数和水平高低之间,并没有绝对关联。黎池就准备作一首古体诗,在内容、思想和字数上取胜。   有昨天下午小半天的构思,黎池又花了上午半天的时间再次仔细推敲。一字一句地推敲遣词造句,有些关键句的关键字,他不断地置换用字、以求找出那个最妥帖的字……   如此,午饭就是啃了几口干粮,之后黎池开始研磨以求静心,然后蘸墨、提笔写就……   半个时辰过去,黎池放下笔,一篇一千八百个字的《望月怀古》作成。   黎池依旧全诗通读了一遍,字句没有错漏、卷面没有墨团污迹。当然如果有,那也没办法了。   黎池将‘一文一诗’两张答题卷拿出来,一眼扫过欣赏一遍后,又将考卷和答题卷一起放到考篮里。之后开始清洗、收捡笔墨砚台,一切都整理好,只等时间一到就糊名交卷离场。   院试不比县试和府试,院试是封闭考场连考三天正试、以及两天(或一天)覆试,自然不能提前交卷离场。   黎池的仪态端正而从容,静坐到日入时分,终于鸣锣三声,提示考试结束。   他坐在‘甲一’号房,自然就成了考场中第一个糊名交卷的考生。自然也是第一个走出考场的。   黎棋与黎河和黎湖三人,依旧等在考场外,见黎池出来了就赶紧上前,询问他身体如何、有无受凉,黎池一一回答让他们安心。   院试若考过就是秀才了,就算是踏入了士大夫阶层,有免赋役、可见知县不跪、不可对其随便用刑等特权。若是考的好,成为癝生,不仅有公家按月发给钱银,还能通过给考取童生试的读书人作保,从中取得报酬。好处可谓多多。   如此重要的一场考试,即使是先前一直很淡定的黎棋,真到了这种时候,也淡定无法了。   回去客栈的路上,黎棋终究没忍住,问道:“小池子,如何?可有考中的把握?”   黎池看到他爹忐忑又期盼的神情,微笑安抚道:“有八九分把握能考中,至于名次如何,还不敢断言。”   “能考中就好!考中秀才就好了,名次不重要!”虽自家儿子说过,学政就算看在知府的面子上,也不会将他这个府试案首出榜,不出意外应该能得个秀才名头。   可万事都有个万一,万一呢……现在听到儿子亲口说有八九分把握,黎棋心里也就踏实多了。   不算京中的‘四爷爷’,黎水村里就黎槿一个秀才先生,自家儿子要是也能考中秀才,那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第32章   院试第一场正试后,张贴出‘草案’榜,榜上‘只有座号、不知姓名’者五十人,也即是说此次秀才录取名额为二十四五人,参加院试的考生有一百零九人,那么秀才的录取率大概为四比一。   三天后,张贴出院试‘长案’即院试榜,榜上有名者二十四人。   黎池高居榜首,成为院试案首。   至此,县试、府试和院试,黎池皆考中第一名案首,成为了‘小三元’。   “小池子!小池子!你又是案首!”   黎池:……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榜下不少看榜考生纷纷看向人群外的黎池,善意调侃:   “恭贺小池子兄了!”   “恭喜恭喜,小池子兄!”   “恭喜黎兄了!”   ……   眼前这点被善意调侃的小场面,黎池面色巍然不动,微笑着一一回礼:   “陈兄,同喜同喜。”   “也恭喜王兄榜上有名。”   “同喜同喜。”   ……   与黎池调侃、道贺的考生,大多是已经榜上有名了的。虽他们的名次不如黎池,却也无法对他兴起嫉妒之心,只因黎池表现的人品、风仪和才学,的确令他们佩服。   那些落榜的、或还未看榜的考生,都没什么心情去与黎池交谈。即使心胸豁达者,也是强忍着内心苦涩,与他简单道句‘恭喜’。   许多四月份府试结束后,还与黎池在宴席上推杯换盏的考生,此时有不少的连招呼都没打,就黯然垂首、转身离去了。   这就是竞争的残酷,就如同走独木桥,领头者只能有一人,且越往前走、桥上剩下的人就越少。   “我这辈子竟是没有当秀才的命吗!我齐将承的一生,竟就是如此了吗?!呜呜……”一名老年考生,跪坐在榜下痛哭。   他已满头华发,皱纹横生,单薄的脊背佝偻着,背负着人生将尽、壮志未成的沉重的悲痛。看上去那老考生已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了,这恐怕将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院试,可依旧壮志未成,也是令人唏嘘。   此次考试失意者四分之三,像这齐将承这般悲痛,令人悲悯的失意考生,也不止一个。   “爷爷,我们回去,您的身体为重。”一个少年上前,将跪坐痛哭的老考生扶起,搀扶着退出看榜的人群,踉跄着远去……   黎池注视着远去的祖孙两人,神情复杂不明。   “黎兄,恭喜你得中院试案首。”钟离书的一张脸神情冷峻,眼神中透露出一些倔强和不甘心。   微胖少年模样的明晟,神情就要温和许多,语气中颇有几分真情实意地道贺:“恭喜黎兄,高中案首。”   黎池的心绪纷繁仅表现在一瞬间,钟离书和明晟两人甫一靠近,他也就恢复了一惯的温文模样。“钟离兄、明兄,二位同喜。”   既然他是案首了,那身边的钟离书和明晟,自然就考得没有他好了,他们有好胜心作祟下的不甘情绪,也很正常。“二位,一起去观摩榜上诸兄的佳作?”   “同去。”   “自然,一起去。”   黎河、黎湖和黎棋三人,眼见黎池一直在和同年说话,也不去打扰他们。就自个儿挤到张贴答卷的公示栏前,似模似样地品鉴院试榜上考生的佳作,从中借鉴并提升自己。   相比县试和府试榜上的上百名考生,院试榜上只有二十四人,人数少了不少,自然公示栏上张贴的答卷也跟着减少。张贴的答卷不再密密麻麻的,就更利于围观者诵读观摩。   而张贴在最上面的黎池的考卷,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正试三场:帖经、墨义和策问,三张答卷,对应着三个满百分。覆试两场,一文一诗,两张答卷,分别为玖拾玖分、壹佰分。   黎池的答卷,卷面和字体一如既往的整洁和漂亮,帖经、墨义答卷找不出任何一处作答不妥帖的地方。   正试和覆试共两篇策问,逻辑严密、落字有声,用经、用典、用史,都用得恰到好处!甚至覆试场的策问被减去了一分,在场许多考生都不知这一分减在何处。   尤其是那篇《望月怀古》诗……   在满榜的五言或七言的格律诗中,黎池的这篇长诗尤其醒目。   “……堪为史诗。” 钟离书沉默半晌后,才幽幽一叹。   在场的考生就如钟离书一样,只知这诗好,至于好在何处,却是无从评论。只觉得以他们的才识,竟找不出切入点去评论,若是评论有欠缺或谬误,都是对这首诗、以及对黎池的冒犯。   黎池也是没有想到,还真的只有他一人选择写长篇古体诗。   加之大多数考生都还年轻,对史书如《资治通史》等书籍几乎没有涉猎,才会觉得他能写出这样的长诗很厉害。   若是真正的史学大家和诗人来看,他这首诗也许确实尚算不错,尤其是字数格外可观,但还不至于好到无从评论。   欠缺之处肯定是有的,或许还不止一处,但考虑到他的年龄,再评判这篇诗时,或许会稍微宽容些。   如此,就貌似黎池这篇诗格外卓越。然而,不过是对他优待之后的结果罢了。   “诸兄如此表现,让在下很是惭愧啊。”黎池的神情温文中带些揶揄,自嘲道。“在场诸位或许有听过我的诗作,也就应该深知我不善赋诗抒情!那些风花雪月、雨露风霜,一旦到了我的诗里,就都没了灵气。这次不过是恰巧碰上了,竟然刚好让我能写出一篇…尚佳的诗作来。”   钟离书自小才高,自然也就自傲。他很少认输,但府试和院试两次考试,两次挫败的滋味,终于让他承认了自己不如黎池的事实。   “男儿就当气概高昂,只知风花雪月又有何用?无论诗或文,就当为百姓社稷而写,此方正道!就如黎兄的诗和文章。”   黎池:……   钟离书这话一说,立即就将在场诸多写风花雪月诗的考生,给得罪了个精光。即使他们此时当场没说出来,也会因为心中的自惭形秽或不以为然,而对钟离书和他产生负面情绪。   比如:就你最忧国忧民,我们都是只知惦记风花雪月的草包!?何为正道,何为歪道,岂是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了算的!?   “谢过钟离兄谬赞!然而,就如粟麦与菜蔬。前者虽是饱肚的主食,可也不能少了菜蔬的调剂,否则久而久之就会使人没了食欲。   诗与文章也同理,虽确实要更多地为百姓社稷而写,却也不能少了为风花雪月而写的,否则这世道就太过功利和枯燥了。二者应是没有正道与歪道之分的,二者缺一不可。”   “钟离兄,你认为呢?”黎池以略带深意的眼神看着钟离书,问道。   钟离书虽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读书上,却终究不是个书呆子。在黎池的眼神暗示下,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疏漏。“嗯,黎兄此言在理。”   这一场隐藏的矛盾,还未发散出来,就被黎池几句话给消弭在了萌芽中。   却因此,让钟离书刚刚认可了黎池的才华,却又觉得他说话、行事太过滴水不漏,少了读书人的锐气。   若黎池知道钟离书的内心想法,也不过会叹一句:真是专属于少年人的意气啊,难能可贵。   等经历的人和事多了,这种可贵的耿直和真诚,就会慢慢地被消磨光,说话做事也会变成曾经讨厌过的圆滑谨慎。   黎池看过榜单,才知道院试前三的名次与府试的一样,钟离书和明晟在他之后分列二、三名。   院试榜上二十四人,临淮府辖下五县,浯阳县和浯阴县稍微突出些——各占六名。   黎池占取院试案首,浯阳县其余五人的名次排在中后之列。钟离书和明晟占取院试二、三名,浯阴县其余五人名次却在中列。如此算来,此次院试中,浯阳和浯阴两县学子的成绩未分出高低。   看完榜,黎池礼貌地和同场考生道过别,就叫上黎棋他们回客栈去了。   回去的路上,黎河和黎湖两人时不时地瞄一眼黎池,眼神中满是敬仰。   被两个堂哥用敬佩的目光盯着看了一路,黎池能猜到两人的目光如此的原因。   不过回到客栈之后,黎池也还是问了出来,不然怕憋坏他们了。“河哥哥、海哥哥?你们一路上为何不时地这样看我?”   二堂哥黎河的眼睛晶亮,语调昂扬道:“我以前只知道小池子你读书厉害,但不知道你竟如此厉害!”   三堂哥黎湖附和道:“对啊对啊!你不仅赚钱有一手,读书更是有好几手!县试、府试、院试,三个案首,这就是‘小三元’了啊!”   “小三元呢!小池子,你说你会不会考一个‘六元及第’?若是那样,就真是光宗耀祖了!”   两人的话语和神情,真是逗笑黎池了,“哈哈哈,两位哥哥,你们想哪去了?自朝廷选才实行科举制度以来,八九百年间,‘三元及第’者才仅有十二人,更别说‘六元及第’,仅仅两人而已!”   “六元及第之难,难于上青天啊……”黎池从来都知道现实生活不是电视剧剧情,没那么戏剧性。   六元及第,即‘小三元’加‘大三元’。也就是县试、府试和院试皆是案首——即为‘小三元’,再就是乡试、会试、殿试分别得第一名,解元、会元、状元——即为‘大三元’。   要想六元及第,首先真才实学是前提。其次需要无数的巧合,这也是决定性因素,否则任何一丝误差都会改变最终结果。   这就好比前世娱乐圈的‘小红靠捧、大红靠命’定律,六元及第真的要靠命。不然,也不会近千年间,才有两个六元及第者而已。   黎棋作为长辈,在晚辈轻狂浮躁时,就要及时给他们淋上一瓢冷水!“黎河,黎湖,你们看小池子像是很轻松就取得了‘小三元’,实际上并不容易。像‘六元及第’这样的大话,可不能在外面乱说,不然要被人笑话的。”   “笑话不笑话的,也就罢了。只是河哥哥和湖哥哥,你们万不可因此而掉以轻心。”黎池语重心长道。   “通过这段时间与诸多学子的交流学习,你们应该也对自身的才学水平有了大略认知。再看了今天榜上的文章,也就大概知道你们和秀才之间的差距了。”   黎河摆摆手,“嗳嗨,我是知道自己的斤两的!即使我之后日夜勤奋读书,最好也就是明年通过县试和府试,考得一个童生,再后年院试下场试着考一个秀才。”   黎湖也点点头,满脸认同:“我也是这样想的。”   “两位哥哥心中有数就好。”黎池又说道,“不过你们也不用妄自菲薄,距明年的县试还有好几个月呢,等回去忙完之后,我就给你们好好地集中讲解一段时间,总能有所提升的。”   “嗯,先谢过小池子弟弟了。”   “先谢过小池子了。”   黎河和黎湖身为堂哥,在黎池面前却摆不出来兄长的威仪,只能乖乖地听他话。只因一直以来,黎池无论在行为处事、还是赚钱读书等方面,都全面胜过两人。   不光是黎河和黎湖,就是家里一大家子人,都已经习惯了听取黎池的意见。   实力和地位决定话语权,这话很好地解释了黎池这种众人信服的情形。   ……   乡试考中举人之后,有‘鹿鸣宴’。殿试得中进士之后,有‘琼林宴’。院试考中秀才之后,却是没有官方名义上的恭贺宴席的。   可若考官们以私人名义宴请榜上秀才,也没明文禁止的。   这次的主考官章学政,在张榜之日众秀才去领取‘秀才考中文书’时,就邀请了每个秀才,于第二日中午在折桂楼一聚。   虽章学政说过,第二日的聚会可去、也可不去,都全凭秀才们的意愿。   可院试主考官的宴请,若非真有十万火急的事,不然没人会选择爽约。 第33章   院试放榜后第二日,黎池起早将自己拾掇整齐,难得奢侈地在客栈吃过早餐之后,就精神焕发地前往折桂楼赴宴。   黎池出门早,就慢悠悠步行去往折桂楼,就当消食了。因此他虽一早就出发了,到地方时,也已经有好几个同榜秀才都到了。   “钟离兄和明兄,二位到得甚早。”黎池微笑颔首,和早到的两人打过招呼。   “黎兄也早。”钟离书依旧一脸冷峻地回应道。   微胖少年明晟,也依旧笑得和善开朗,拍拍黎池的肩膀,嗔怨道:“还早呢,黎兄你可叫我们好等!”   黎池回以‘呵呵’轻笑,结束与两人礼貌性的寒暄,然后继续上前和其他已经到了的秀才们打招呼,“陈兄、王兄、李兄……诸位早。”   几名秀才自然也相继回应黎池,“黎兄也早。”“黎兄你可让我们久等了!”“是啊,我们可是特意等着你来呢!”……   黎池就如那鱼入了水一样,立即与在场的秀才们打成一片。   既然秀才们已经来了好几位,坐在这干等也无聊,黎池就顺着其余人的意思,提出吟诗作对来排遣一二,众人无有不应。   不久,在场的、和后来陆续到来的秀才们,就终于见识到了黎池于‘春花秋月诗’上……的确是没有灵气。   倒不是说他作的诗比别人的差很多,只能说与他所作的那篇《望月怀古》相比,他吟花弄月的诗,就显得太过平庸了。   对此,黎池并不觉得丢面子,反而还故意为之。因为相比‘完美无瑕’,其实‘白玉微瑕’更让人觉得亲近,有点缺陷的人更容易融入群体。   黎池本质上虽然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这需要长期接触后才能发现,像这种快速拉近距离的场合,适当露出自己的一个缺陷,更利于与他人快速建立起感情。   “黎兄虽于吟诗作对方面不算全才,可这一笔字真是不错!”   练字这事儿上,黎池是从未懈怠过的,“哈哈,陈兄的字也不错!”   众人正在互相谦虚、恭维之际,一道响亮声音插了进来。   “所谓术业有专攻,学业亦有所长,且黎池专攻、专长的还不止一项,这样就很好。”声音的主人就是今天这场私宴的发起者——江淮行省提督学政,章城章子瑞。   黎池忙俯身作揖行礼,“学子黎池,见过学政大人。”   其余秀才们也纷纷跟着行礼。“学子见过学政大人!”   章城虽监考了在场秀才们的院试的两场考试,与他们在考场里一起呆了五天三夜的时间,可秀才们却并没有仔细看过他,更遑论与他交谈过。现在陡然同在一处了,不少秀才都感觉有些拘谨。   章城既算是宴会的主人,又算是在场秀才们的老师,还是提督学政,身份和地位都摆在这里,他也不用特意花功夫来寒暄暖场,直接就招呼秀才们上桌落座。   “这会儿也到用午餐的时辰了,我们就直接上桌落座,边用饭边说话?”   众人自然纷纷应和他的安排,“是,学政大人。”   榜上二十四名秀才全部到齐,再加上章城章学政,共二十五人。先前折桂楼摆出了三桌酒席,十人每桌,三桌绰绰有余。   说是十人每桌,但若真的前两桌坐满十人了,独留第三桌坐五人,桌面上就不好看了。章城只说了让各位秀才落座,却没说要如何分配座位。   黎池感觉到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宴客的章学政没有安排座位,只让在场的秀才们上桌落座……安排座位这事,总要有个人去做啊。   “哈哈,钟离兄和明兄整日形影不离的,今日就暂且将你两拆散,去与更多同年们联络下同年情谊,如何?”   钟离书和明晟不是迟钝的人,黎池这一点拨,钟离书和明晟立即状似不舍地在众人的调侃眼神下,各自选了一桌的主位坐下。“既如此,就遂了黎兄你的意。”“黎兄,你啊……真是见不得我们兄弟情深!”   在场的其余的秀才也都不是蠢人,有些三两人一起,调侃着各自去往那两桌落座。   直到这时,章城才在主桌的主位上落座,并招呼还站着的秀才们落座,“来来,都坐下。”   主位落座后,几位秀才们不约而同地空出了章学政右下手的位置。既然如此,黎池就顺势坐在了章学政的右下手位置上。   院试榜上的第二、三名,各领一桌秀才,院试案首黎池陪坐主考官章城,如此座次安排还算和谐。   众人既已落座,折桂楼的掌柜亲自带着店小二,上二楼来上菜。   上完菜肴酒水,章城亲自执壶满上他面前的酒杯,一直察言观色的其他人也跟着斟满酒。   “我章子瑞见各位秀才灵秀非常,见才心喜,故于此设酒席三桌宴请各位!一是恭贺各位院试榜上有名,二也是望各位能心怀大志,在求学路上砥砺前行。来,让我们饮尽此杯!”   “谢学政大人勉励,学生(在下)定谨记大人教诲!”秀才们纷纷举杯,遥遥敬过章城之后,一仰头饮尽了杯中之酒!   人生四喜中就有‘金榜题名时’,现在他们虽离金榜题名还远着,可也正是学有所成、意气风发的时候,又得到一省学政的一句勉励,这让在座诸多学子胸中的意气激荡不已!   于是,宴席就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下开始了。   席上,章城不时抛出一个话题,又不时询问某个秀才的看法。   在这顿饭结束前,章城几乎与每个秀才都聊过几句,将三张桌上的秀才都照顾到了。   黎池在陪吃、陪喝、陪聊的陪席间隙,走神地暗道:这章学政与外面所议论的‘目下无尘、清高孤傲’,倒真是不像。这人在读书人的高傲意气的外壳下,还隐藏着礼貌妥帖,看得出他受的家庭教养应该不错。   “……黎池,你覆试所作的那篇‘因地制宜’、以解决区域发展不平衡的文章,大胆而务实,着实不错!”   黎池停下夹菜的筷子,谦虚道:“承蒙学政大人夸赞,学生那一篇拙言或有可取之处,却定也有许多不足。”   他已经尽量隐藏锋芒了,自以为准确住了把握‘新颖而不大胆’的这个度,却不成想在章城这儿,还是得了一个‘大胆’的评价。   “你能如此谦逊,着实难能可贵。”章城朝黎池点头赞许道,“但你那篇文章确实写得不错,文中对策很有推行开去的价值,若有机会,我会将这篇文章向上递呈的。”   在黎池前世那个时代,解决区域发展不平衡的诸多对策,是经历了几十年反复推敲、实践验证过后才得出来的。最后得出的顶层战略性的纲领对策,也许因太过宏大而显得有些空泛,但却绝对是正确的。黎池对于自己文中的对策的价值,他从未质疑过。   向上递呈,这四字值得玩味。章城一省学政,他向上递呈……   黎池脸上的高兴神色,恰到好处地浓烈了两分,连忙向章城拱手揖礼,“学生黎池,谢过学政大人抬爱!”   在场其余秀才都不蠢,自然听出了章城话中的深意,心中很是艳羡黎池:黎池的学问主张,这是有可能上达圣听啊……   黎池脸上神情表现得恰如其分,内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要是放在前世,就相当于一个大学生的论文,有机会让国家主席亲眼过目。   心中的激荡逐渐平息过后,黎池就冷静了下来。且不说究竟能否上达圣听还未可知,即使真入了圣耳,也还不知结果如何。   毕竟,朝中还有一个革新了科举、且又出了这个考题的,不可言说的存在。   也许,这是一次试探的上佳机会。通过这一篇出于新世纪区域平衡政策,却又披上了这个时代的外衣的策问,去试探一下。   章城点评了黎池的覆试策问文章后,又说起他的那篇诗,然后真情实感地夸赞了一通。对此,黎池依旧坚持着放榜时的论调——恰好是擅长的方面,非常谦逊地谦虚了一番。   ……   就在你来我往地和谐交谈中,结束了这顿吃了大半个时辰的午宴。   最后众人下桌时,桌上的热菜早已经凉透。至于在场诸人的肚子有没有饱、消化是否良好这事,也就只能冷暖自知了。反正黎池一顿饭吃了这许久,是没有吃撑的,且胃里还因为吃了凉掉的菜而有些不适。   不过这种宴席,本来就不是为了吃饭,主要还是在于交流学问、加深感情。   饭后,章城就带头移步一旁,正经地探讨起学问来。从四书五经谈到诗词歌赋,从治学态度谈到处世哲学……   这一谈,又是一个多时辰。   在这期间,即使气氛高涨、争论四起时,黎池也依旧面带微笑、温文有礼。在表达自己的观点时,言辞犀利却又不中伤他人,再加上他长得俊秀,那真真是一派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模样。   章城同秀才们探讨学问时,也在暗地里观察这届秀才的品性表现,见到黎池这样,心中更加满意了。觉得这黎池,与京城中那些教养良好的大家公子比起来,无论在才学还是修养上,都不差什么。   黎池没有察觉到章城的暗地观察吗?当然不。   他察觉到了章城的暗中观察,然而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在平常表现的水平上又认真了两分,努力将自己最好的一面自然地表现出来。   从最后散场时,章城对他的神情态度,黎池知道他今天的表现还不错。   这场由院试主考官提督学政——章城章子瑞,宴请院试榜上秀才的私宴,就在一片意犹未尽之中结束了。   宴散时,已是夕阳将隐的时候。   黎池回到客栈,洗掉一身酒气,又点了一碗热汤面吃下去,这才感觉到胃里暖和了起来。   面对自家爹和两个堂哥的求知眼神,黎池挑挑拣拣地将今天宴上的事说了些,又和他们唠嗑了两刻钟,才各自回房去睡下。   章学政对他那篇‘因地制宜’和那首诗的夸奖,黎池都说给他们听了,让他们也能自豪一下。至于学政大人所说的‘向上递呈’,黎池并没有告诉他们。还未确定的事说出来也无用,有时还会平添麻烦。 第34章   院试相关的要事已经完结,黎池他们也就没必要再多留。在黎池去赴宴的当天,他爹黎棋就找好了回浯阳县城的顺风车。   黎池赴宴回来后的第二日一大清早,一行四人就包袱款款地启程回浯阳了。   至于浯阳县的另五位秀才,他们还要在临濠城留上几日,办理府学的入学相关事宜,就没有和黎池他们一道返程。   院试录取者为生员,需进入府学或县学,受教官的月课与考校。虽然秀才可选择入府学或县学,然而大多数都会像那五位秀才一样,选择入府学。   府学与县学都是官学,可也有不小的区别,这体现在师资配备、教学设施、学生普遍水平等多方面。   在师资配备方面,府学设教授一人,训导四人;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三人。   在教学设施方面,差别倒是没有他前世的世界里,乡村学校与城镇学校那样大。无非是在学舍、宿舍和膳食上,一个相对豪华、一个稍显寒酸而已。   而府学和县学的学生普遍水平,从学生身上功名的高低,就能看出一二。府学学生中,有六成是秀才,两成是举人、两成是有点背景的童生。而县学学生中,有六成是童生,两成是秀才、两成是家境富裕的白身书生。   这样比较下来,当然是府学更好。但黎池还是选择了入县学。   府学好是好,却终究是在府城,花销较大。这里的花销,不单指自己的花销,还有与同窗友人们出门交际的花销。   黎池此番考中秀才,免了家中赋役,也还有一些其他进项,可这都是细水长流的,还承担不起他在府城读书的花销。   况且,家中还有黎河和黎湖两个读书人。这不仅在银钱上对这个家庭提出了更高要求,也还需要黎池花更多时间和精力,给两人在学习上给予指导。   黎池说出他选择回浯阳县入县学的决定后,黎棋沉默着枯坐半晌之后,才长长地叹一口气:“小池子啊,是爹没用……其他秀才都进入府学了,你这案首却要到县学里去……”   黎河和黎湖两兄弟,也都惭愧地垂着头。他们知道,堂弟黎池选择回去进入县学,还有要指导他们学习读书的缘故在。   黎池洒然一笑,“爹,还有两位哥哥们呐,家境富裕的读书人自有他们的优势,也相应自有他们的求学之路。可像我们这样家境欠佳的学子,也有我们自己的求学之路,我们不用羡慕他们,也用不着自轻自贱。   他们有天然的优势,我们也有我们的韧劲,我们靠着这一股韧劲,不怕辛劳、刻苦求学,未必比他们差多少。比如我,不也比他们考的好吗?”   富有富的生活方式,穷有穷的生存法则,总不能因为穷就把人的志气也丢掉了。人穷可以,却不能志短。   黎池并不善于、也不时常给人灌鸡汤,只是在两个堂哥这样的年纪,还是需要听一听这样的套话,喝几碗心灵鸡汤。   “小池子说得对!”   “对!人穷志不可短!我们就要有比他们更大的韧劲,相信即使贫穷,也照样能考好!”   果然,是还没有喝厌心灵鸡汤的年纪啊。黎池暗想。   ……   出发后第四天早上,黎池他们到达浯阳县,没有做停留,就又往黎水村赶回去。   等他们午后时分赶到村里时,一路上竟然都没有遇见几个人。三人一路心怀疑惑地回到家,看见自家院子里外都围着一圈人时,这才有了答案。   黎池他们正想开口让围住院门的村民让让道时,发现了他们的二奶奶就一声高喊:“唉哟!!!可巧了!我们黎案首回来了!”   这一声吆喝,真是又高又尖!   黎池忍住想要用手指掏耳朵的欲望,对这一位在他这辈子上学第一天,就间接造成过自己左边屁股留疤的二奶奶,笑一笑打招呼道:“二奶奶。”   “唉哟,我们小池子回来了啊!”   “哎呀,这不是我们秀才老爷吗?可真巧了。”   “可不是巧了,这前脚报喜的官差老爷才到,后脚小池子他们就回来了!”   ……   黎池面带热情灿烂的笑容,在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的村民中穿行,一边走一边同他们颔首打招呼。   这场面,让他回想起了以前下乡视察的场景,只是相比起来这些邻里亲戚要更加热情,更加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   终于,黎池一行四人进到了屋里。   北边屋里的正厅中,上首坐着两个身穿衙役班服、腰配棍棒的衙役,左右两边的几把椅子上坐着黎镖、黎桥和黎林,看到黎池他们回来了,纷纷看向门口。   黎池看向坐在上首的两名衙役,神色不变,进门后就向陪坐在下首的黎镖走过去。   黎池一撩衣摆,双膝下跪,然后膝行至黎镖跟前,伏地磕了一个头,“爷爷,孙子黎池回来了,总算不负爷爷、家中和族中期望,此次院试得中案首!”   黎池归家后的这一跪,让内外围观的村民一时间感慨四起。   “黎镖家不容易啊,但现在小池子终于有出息了,也就好了……”   “唉哟,小池子真是又争气又孝顺啊!真是一个好孩子,哪像我们家那个……”   “黎池这孩子,既才识过人,又纯孝懂事,是个好后生!”   ……   跪过爷爷黎镖之后,黎池又膝行至大伯黎桥面前,弯腰拱手行了一礼,“大伯,侄子黎池谢过您的照扶。”   在大伯黎桥将他扶起之后,黎池又膝行至二伯黎林坐前,依旧弯腰拱手行了一礼,“二伯,侄子黎池谢过您的照扶。”   直到这时,厅中众人才反应过来,无不胸中激荡、眼冒热意,由黎镖领头,连忙上前去想把跪着的黎池扶起来。   黎池没有起来,而是朝着跟在他身后进门、还未落座的黎棋,伏地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后道:“这些时日,您跟着不孝子黎池前后奔波,让您受累了。”   黎棋连忙去扶儿子,他没有想到儿子还有这一出,感动得都有些手忙脚乱了,“小池子……黎池,你快起来!爹,爹为你做这些不是应该的吗?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爷爷黎镖、大伯黎桥和二伯黎林,也纷纷说道:   “小池子,爷爷很欣慰啊……终于看见你小有所成了,只是我们都是一家人,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   “哎嗨,是啊,都是一家人,小池子你还这么客气!”   “是啊,一家人相互照顾本就是应当的,你还这么郑重地谢过二伯我做什么!”   黎池顺着几个人的力道,站了起来,眼眶微红地说道:“家中困难我都是知道的,可家里却还是尽心尽力地栽培我、送我去读书,这让我如何不感动?我也一直暗下决心:誓要学有所成,现今终于小有所成后归来,如何能不郑重叩谢过家中这些年对我的栽培?”   这话一出,厅中内外围观的人群一时间感动不已,也感慨不已:黎镖家苦了这么些年,终于眼看着有要熬出头的苗头了。   黎池归家后的这一系列行为,让黎家人感动不已,呆在屋内只伸头窥视厅中情形的奶奶袁氏,黎池的大伯母、二伯母和他娘,更是直抹眼泪……   等众人的情绪稍缓后,黎池才转身去招待坐在上首的两名衙役,“劳烦两位跑这一趟了。”   两名衙役坐在上首,此刻也有些局促,“秀才老爷客气!”“黎案首太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   黎池温润一笑,转身看向爷爷黎镖,“爷爷,可有为二位备上喜钱?”   “有的,有的。”黎镖连忙看向袁氏。   待在里屋探头向外看的奶奶袁氏,连忙出来,将两个用红纸包起来的红封,递到她的宝贝孙子手上。   黎池接过红封,一捏、一掂量之后,猜测每个红封应该是包了五六百文钱。而今天要讨个喜庆吉利的名头,那就应该是六百六十六文钱。   这喜钱稍微重了些,不过这会儿换也来不及了。黎池将红封递给两名衙役,说:“劳烦两位跑这一趟了,两位也沾点喜气。”   “哈哈哈!多谢!恭喜黎秀才了!”   “恭喜黎老爷得中院试案首,恭喜恭喜!”   黎池也笑呵呵地接住了他们的恭喜,“哈哈!多谢二位!同喜……也祝愿二位喜庆吉祥!”   “承秀才老爷吉言了!”“多谢黎秀才吉言!”   一番你来我往的道贺,气氛也还算和谐。   和谐到仿佛黎池进门后将两名衙役晾在一旁,只是他情之所至要先拜谢家中长辈。又仿佛他刚才一句出口后、又赶紧止住的‘同喜’,只是口误而已。   商人皂吏及其子孙,是不能参加科举的,黎池那句‘同喜’,他们是不可能真同喜的。   黎池给过红包后,又说:“二位稍坐!午饭稍后应该就准备妥当了,稍后即可吃上午饭。”   明明黎池一直满脸笑意,招待也很周到,给的喜钱更是不少,可两名衙役就是感觉全身不自在。   “哈哈……午饭就不吃了,我们也是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报喜,既然喜讯已报,我们也该回去了,不然再晚就没法在天黑前赶回县城了。”   “是啊是啊,实在不好意思,黎秀才您的盛情我们心领,只是这午饭就不吃了,我们这就要走了。”   不等黎镖出面来挽留一遍,黎池就面带惋惜地说:“这着实太遗憾了,既然如此,那我送一送两位!”   “黎案首留步,我们这就走了。”   “黎秀才您留步!”   “二位慢走,黎某就不远送了。” 黎池站在大厅的门内,目送两名衙役离去。说不远送,就真的只是意思了一下,连正厅大门都没出。   这一出送客情景非常自然,看不出什么问题,可黎镖他们就是感觉哪里有些别扭。不过想了想,想不出问题,也就不去管了,转头就欢欢喜喜地去招呼院子内外来贺喜的邻里亲朋了。   黎池作为被贺喜的主角,只回房理了理头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就满脸笑意地跟着一起去招呼满院子来贺喜的客人了。   ……   黎河:……到底是自家堂弟小池子。   黎湖:要不是今天人多,那两名衙役说不得就不会这么体面地离开了。   读书相对多些、又与黎池在府城了呆这么久的两兄弟,可能是在场唯二两个稍微明白了黎池心思的。   衙役就是杂吏,隶属于‘贱业’一类,本人及其子孙都是没资格参加科举的。可就因为他们是为官府衙门做事的,平日里就显得高人一等,巡街、拘捕或催收赋役时,敲诈勒索平民百姓都是常事。   走在外面,都要喊他们一句‘官差老爷’,时日久了,竟就还给他们养出了一身官威。就像今天一样,来他们家报喜,他们两个衙役竟然坐到了上首位,让黎镖、黎桥他们这些主人在下首陪坐……   以至于黎池回家后叩拜家中长辈时,都没能让长辈们高坐上首后,再安安静静地接受他的叩拜。   要不是今天是个喜庆日子,黎池就不会是笑脸将他们送走了。   ……   黎池一到家就忙碌起来,先是叩拜家中长辈,再是送走两名报喜衙役,又是招呼满院子来道喜的邻里亲朋。   面对邻里亲朋对秀才、对院试案首,以及对府城和院试的好奇,黎池都一言一语认真地回答着他们的疑问,就如同以前一样,温和耐心、尊老爱幼。   直到太阳西落的时候,聚了一院子道喜的人才慢慢散去。   各自回家的路上,三两成群的人一边走一边谈论,“这小池子啊,真是个好孩子!”   “可不是个好孩子嘛!又聪明能干、会读书,又懂事孝顺、尊敬长辈。”   “是啊是啊,今天陪我们唠嗑了一下午,也没有不耐烦,真是个温柔知礼的好孩子!”   “唉,这下想想,我们也太不厚道了,他赶了三四天的路,肯定已经很累了,我们还拉着他唠嗑些有的没的。”   “我们也没拉着他说很多话,只是人太多,一人一句就唠嗑了这么久。不过这种大喜的日子,就要欢欢喜喜的才好,他累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小池子今年十三岁了,年纪轻轻就是‘小三元’秀才了,长得又好看,若是说亲事,也不知道要找个什么人家的姑娘才配得上他……”   “……是呢,也不知哪家的姑娘能那么好命。” 第35章   黎池四月份参加府试考中案首童生之后,黎家人就决定等他考完了八月份这场院试,再摆酒席宴请亲朋好友共同庆贺。   因此,黎池回来后的第二天,奶奶袁氏就带着三个儿媳,爷爷黎镖带着三个儿子,前者翻出家里屯的干蘑野货、去地里寻摸菜蔬,后者则上山去打野味、下河去抓鱼虾,都忙着为第二天的酒席做准备。   至于黎池他们?   老大黎江在确定不需要他帮忙后,就依旧去忙于造纸了。还有最后一茬晚麻呢,再不收割回来剥皮、沤麻,早些将它们造成纸,那就浪费了。   依旧不做事成天东窜西跳的老四黎海,也被黎江提溜了过去,去帮忙扛麻皮做苦力活。   剩下的,则由黎池带着他们探讨(检查)学问。   说是探讨(检查)学问,主要针对的还是老二黎河、老三黎湖,最小的老六即黎池的亲弟弟黎溏也在,可他还只有五岁,只不过是好一段时间没见哥哥了,硬是要黏在他身边而已。   一番探讨下来,黎池心里也有些底了。   二堂哥和三堂哥明年县试下场,大问题没有,至于名次还要看之后的考前突击,以及县试时的临场发挥。能否通过府试考取童生,也要看后面的学习情况了。   至于在黎池身边厮磨歪缠的撒娇弟弟黎溏,《千字文》学完了,明年就可以顶替他的名额,进入族学去读书了。   为了明天的酒席,黎家除了准备菜蔬、野味和鱼虾外,还杀了一头猪用来办酒席。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与黎家交好的几家的媳妇儿,自发地过来帮忙,利利落落地备好了酒席的饭菜。   也有好几家的当家汉子,一早就扛着自家的桌椅板凳过来,之后又帮忙去村里其他人家的家里,借齐了二十张桌子和配套的长条板凳。也有的挑着一担箩筐,帮忙挨家挨户地去借碗筷。   农村人家,有个红白喜事的需要办酒席时,大多也像这样一家有事家家帮,桌椅板凳、调盘碗筷都是一家一家地去借去凑的。这次黎镖家办酒席庆贺黎池考中秀才,也是黎水村全村、全部黎姓族人的喜事,加上他们家在村里和族里的人缘处得不错,也都乐意来搭把手、帮个忙。   饭菜全部备好,时间也已过午时,可以开席了。每轮二十桌酒席,一轮一轮地吃下去,等吃完过后也是太阳西落的时候了,刚好可以说说笑笑地慢慢归家去。   菜已上齐,即将开席前,黎水村村长亦是黎家族长——黎钦,整整衣襟、清清嗓子,气正腔圆地说道:“今日!我们喜聚一堂!共贺三房黎荣之曾孙、黎镖之孙、黎棋之子——黎池!喜中院试案首、癝生秀才,及童生试‘小三元’!我们也在此祝愿,愿黎池日后亦能连捷高中!”   前来贺喜的众人纷纷高声贺道,“恭喜!祝黎池连捷高中!”“恭喜啊!恭喜!”“哈哈哈!既要恭喜,也要祝小池子日后高中状元啊!”……   当下这些人最是纯粹不过,只是单纯地祝贺黎池,为他高兴,为他自豪,也为他们黎水村又出了一个秀才而骄傲!   面对如此真诚而淳朴的祝贺与善意,黎池端着酒杯站到族长黎钦的身边,朝席上的客人遥遥举杯:   “我黎池感恩黎水村的这方水土养育了我,也感谢各位长辈亲朋昔日对我的照拂!今日各位肯赏脸前来吃上一杯薄酒,家中祖父母、父母亲、伯父伯母们、兄弟以及我黎池,都感到无上荣幸!黎池敬各位一杯!”   说完,黎池一仰脖、喝尽杯中的酒,涓滴不剩。   有了族长黎钦的一番开席前的暖场,黎池他身为‘小三元’秀才又说了这样一番话,很是给客人们面子,让到场的人听了心中很是畅快!且他又如此豪爽地敬了他们一杯酒,这酒,他们喝得开心!   “黎秀才!喝!”“干了!干了这杯酒!”“敬黎秀才这杯酒!”……   黎钦当了这些年的族长,将一村的黎家人治理的服服帖帖的,也是一只成精的狐狸了。现在看黎池如此上道,也很是欣慰,看来黎家后继有人了。“开席!大家吃好喝好!”   这一场庆贺的酒席,就热热闹闹地开席了!   黎镖的心理和族长黎钦差不多,眼看孙子不仅读书天资过人,待人接物也非常周到妥帖,感觉到他是真的长大了、是个大人了……他心中是既欣慰,又自豪啊。   黎棋也一样,望子成龙终成龙,他如何能不欣慰和自豪?   在六个孙子辈中,奶奶袁氏最爱的就是黎池,乖巧孝顺、懂事聪明,真真是哪儿都惹人疼爱!现在她俊秀好看的孙子长大了,又会读书、又会为人,她真是自豪得不得了!   黎池的娘苏氏,想起儿子小时候白白胖胖的一墩儿,好像转眼间就抽条成眼前这个少年了……   “三婶,大嫂知道你是太高兴了,那话怎么说的?喜极而泣。你背过身去抹把眼泪就算了,可不能一直哭,这大喜日子的就该笑哈哈的。”王氏凑到苏氏的面前,小声劝解。   “三婶,大嫂说的对,你赶紧把泪抹了。”一惯大嗓门儿的赵氏努力压低嗓门,轻言细语地。“看样子,小池子是要去给每桌都敬一杯酒,可他还没吃饭呢,他虽还年轻可空肚子喝酒终究不好,你快给他塞点垫肚的糕点,让他先吃一些。”   苏氏一看,果然她儿子正提着酒壶,看样子是要一桌一桌地敬酒敬过去,于是赶忙转身回屋去。拿了两块软和的枣糕,悄悄地去递给黎池。   黎池刚敬完一桌的酒,他娘就给他手里塞了两块枣糕。   黎池看向他娘,苏氏连忙挤眉眨眼地使眼色,眼神中满是担心和心疼。只这一眼,黎池心里一软,这是来自母亲的小聪明和体贴啊。   黎池朝苏氏微微一点头,然后向一桌的客人微笑道:“今日事忙,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诸位吃好喝好。”   “一定一定!”“已经招待得很周到了!”“这是哪里的话?都是常来常往的人家,哪用这么客气!”……   黎池再次微笑颔首,示意告退之后才走开。然后提着酒壶往屋里走去,像是酒壶空了进屋去添酒的样子。   进屋后,奶奶袁氏、娘亲苏氏以及两个伯母,纷纷围上前来,“小池子,先吃点枣糕垫垫肚子!” “对对,空肚子喝酒伤身体,先吃点东西。” “是啊是啊!”   黎池放下酒壶,把他娘塞到他手里的枣糕喂进嘴里,“奶奶您说得对,我这就先吃两块枣糕。”   在官场上生活的,应酬喝酒是常事。黎池前世虽不热衷于此,但必要的应酬也没少去,喝酒自然没少喝。那时喝的都是五六十度的高度白酒,现在这种像是醪糟米酒的酒,可能都还没有啤酒醉人,一轮二十桌酒席、二十杯酒地敬下来,他可能都不会晕乎。   可他奶奶、娘亲这些长辈们的关心,他也是要领受的。   吃完两块枣糕后,黎池将酒壶添满,就又提着酒壶出去了。   在门外碰见了恰巧聚在一处的四个堂哥,于是黎池笑着请求道:“几位哥哥们,今日是弟弟的喜事,可客人太多,我无法照顾到每个人。还要请几位哥哥帮帮我,若是见到有客人需要招呼的,还要劳烦几位哥哥帮忙招呼一下。”   今天这样的时间场合,全家都忙了起来,几个堂哥也都已成丁、算是大人了,对外接待客人都已经能代表主人家。而且黎池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锻炼机会,他们慢慢地总要自己学会操办事情、招待客人的。   “小池子,你放心,我们会帮忙的!”黎江作为兄弟中的老大,接受了堂弟黎池的求助。其余几个也纷纷点头应和,“你放心!” “你放心去忙,我们也会帮忙招待的!”   黎池顺手拍了拍四堂哥黎海的肩膀,“那就劳烦你们了。”然后就又去敬酒去了。   黎池提着酒壶,拿着酒杯,走到还没敬过酒的一桌客人边上。   斟满一杯酒,然后向已经停下筷子看向他的客人们举杯,“多谢各位今日的到来,黎池在此敬各位一杯。”   “来来,喝喝!” “干了!” “敬你一杯!”……   酒敬了,黎池正准备说句客套话后就去下一桌时,就在桌上看见了一个很有印象的人——小炎侄儿黎炎,他读蒙学班时的同桌。当时他非常单纯(也可能是天然黑而不自知),叫他‘小池叔叔’。   “小炎侄儿,好久不见,今日可要多喝几杯啊!”黎池又倒了一杯酒,单敬黎炎。   黎炎还是当初那个单纯(天然黑)、却又害羞的性格,见黎池敬他酒,也连忙满了一杯,一仰脖干杯了,“啊,小池叔叔……”   黎池又倒了一杯,“小炎侄儿啊,再喝一杯!”   “啊,小池叔叔……那,那干杯。”   黎池倒了第三杯酒,举杯道:“小炎侄儿,来来,为我们的同桌之谊,再喝一杯!”   黎炎不比黎池,他没怎么喝过酒,算上黎池第一杯敬全桌的人的那杯酒,已经喝了三杯了,此刻感觉身体、脖颈、满脸都开始发热!“小……池叔叔,池叔叔,那就再喝一杯。”   也不知是本能雷达起作用了,还是腹黑因子在一杯又一杯的酒中败退,黎炎终于不再称呼黎池‘小池叔叔’。   对此,黎池也终于满意了。“小炎侄儿,有机会我们再聊。”黎池微微颔首,眼神在一桌客人身上转了一圈,同时说道:“今日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各位海涵,各位吃好喝好。”   说完场面话,黎池在一桌客人的回应声中,走向下一桌。   斟酒,举杯,黎池就这样一桌一桌地敬下去。   二十桌酒席,摆满院子还不足,又在院外绕着篱笆墙摆了一圈。一轮二十桌肯定是无法宴请完亲朋族人的,于是就分了好几轮,直到全部客人都吃好为止。   黎池敬到第一轮的第五桌时,在桌上看见了族学先生黎槿。虽然黎池现在已经是‘小三元’秀才了,比黎槿身上的癝生秀才功名更响亮,可黎槿启蒙教导他的师恩是会一直都在的。   黎池先是统一敬过全桌人之后,才来到黎槿的身边,斟满酒,“先生,学生黎池感恩您的教诲,今日时间仓促、场合喧闹,不能与您详叙学生这一路的经历,学生先赔罪喝一杯,待来日必定专门登门拜访。”   黎池初入族学时,黎槿还是一个中青年美大叔。奈何时间催人老,这几年过去,黎槿双鬓已经染上了霜色,但不变的是那一身儒雅从容的气度。   “无碍,先生知晓的。”看着自己这个俊秀少年的学生,黎槿很是欣慰,“你自去忙你的,我们日后再叙不迟。”   “改日学生必定携礼登门拜访。”黎池与先生打过招呼,又说了些‘吃好喝好’之类的场面话,这一桌才算敬酒完毕。   这一场酒席,吃了三轮,直到晚霞漫天时,前来贺喜的客人才渐渐散去。   今天这样全村同贺的场面,黎池在周围人高兴情绪的裹挟下,也真情实感地感觉到很高兴。   三轮酒席、每轮二十桌,黎池每桌都去打了招呼、敬了酒,且大多时候一桌都不止敬了一杯酒。即使这样喝下来,黎池也没完全醉倒,只是在高兴情绪的熏染下,感觉有些晕陶陶的。   那种将醉未醉的熏熏然,是一种让人陶醉的状态…… 第36章   大摆酒席、宴请村里的乡邻亲朋之后,又休息了一天,黎池才收拾出礼品,开始外出登门拜访先生黎槿,以及村中辈分高的、与他们家交好的人家。   那些礼品并不是他们另花银钱置办的,而是前两天摆酒席时收的礼。将收到的贺礼挑拣过后,重新组合,就又成为了可以送出去的礼品。   只是,必须要记住各自送的礼品是什么,以免将礼品又送回到原主手里了。如果这样,那就有些尴尬了。   这个时代的农村里,甚至包括黎池前世生活在深山老家的那段时间,甚至之后都是这样的:   收到的礼品都不舍得自家吃掉或者用掉,那要留着日后用来给别家送礼。后来条件好了则是吃不完、用不完,只能用来送礼送出去。   通常地,平日人情往来,礼品送来送去都是那些东西,只是在不同人家之间流转罢了。甚至有时转来转去,转了一圈之后,送出去的礼品,又被别人送礼给送了回来。   用前世‘陌生人社会’的价值观来看,这种人情往来的送礼行为,礼品不过是出去轮转了一圈而已,感觉就似乎没有了意义。而且有句话叫‘收到的礼金不是收入,是欠债’,那些礼金是人情、都是要还回去的。   然而在这个‘熟人社会’的时代里,这种人情往来代表的不是利益交换、必要交际,而是情感的流转,是一种交流并加深感情的行为。   黎池提着收到的礼品,外出去登门拜访,也是为了做出与被拜访人家交往亲密的姿态,以及表达一下对他们的尊重和感谢。   这其中究竟有多少真情实感,又有多少是迫于人情往来的规则,而不得不遵从之,对黎池来说也并没有多么重要。   黎池花费一个上午的时间,提着礼品,挨个去村中辈分高的、或与他们家交好的人家,小坐一会儿、寒暄两句后,就算走完了登门拜访的流程。   这种登门拜访更像是走过场,就跟过年走亲戚一样、一天走十来家,可能有时连椅子都还没坐热,就要赶去下一家。显得敷衍,但又不得不如此。   下午,黎池提着郑重挑拣出来的礼物,登了先生黎槿家的门。   黎槿很高兴地接待了黎池,坐下来后,先是客气寒暄了一会儿,再就聊起了黎池这次的院试。   听着黎池的讲述,黎槿也跟着回忆了一番当年,感慨唏嘘不已。   之后,黎池准备将院试时做的文章和诗默写出来,让先生黎槿一观,却被制止了。   “你院试上的文章和诗,加起来有几千上万的字数了,默写出来要费不少功夫。”黎槿摆摆手,拒绝了黎池的提议。“等四宝店出了院试诗文合集之后,我再去买一本来看就行,之后还能收藏起来,或拿给族学里的学生看。”   既然先生这么说,黎池也不勉强。“现在科举有所革新,榜上有名者的作品皆需公示七日,这就很方便一些书肆书店抄录刻印。而既然四宝店做了《府试策问合集》,想必也会做《院试诗文合集》的,其中有收录学生的诗文,那学生应该能得一两本,到时候给先生也送一本来。”   黎槿捋捋灰白的胡须,对黎池很满意,“你有心了,若书有多余的,就给先生带一本。”   “是,学生记住了。”即使四宝店只给他一本或不给他样书,他也要掏钱给先生买一本啊。这也是尊敬老师的一种……必要表现。   哪怕黎池和黎槿一样都是秀才了,且前者还是‘小三元’秀才,可黎槿他作为先生,该提醒的、该敲打的,还是要说。   “你从小就自律自省,很有主意,但先生我还是要提醒你两句:继续保持下去,不要因为别人的几句夸赞,就忘乎所以,你要谨记自己的志向,不要懈怠了读书和思考。”   对于黎槿语重心长的教诲,黎池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躬身肃立着听教。“是,先生,学生谨记先生教诲。学生一刻都不敢忘记自己的志向,以后也将坚守下去。”   黎槿朝站立的黎池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说话。“我一向对你是很放心的。明年正好是乡试之年,明年八月,你可要下场?”   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在各省省城举行,院试科试及岁试、录遗合格的秀才均可应试。乡试通过者为举人,举人已经有资格做官了,虽开始时大多只能做八九品小官,但对平民农家来说也已经很不错了。   “学生准备三年之后再下场一试,明年八月份的乡试就不去了。”黎池说出他早就做下的决定。   闻言,黎槿更加欣慰且满意了,“虽说一鼓作气很好,但你年纪到底还小才十三岁,再潜心学习三年,是再好不过的了。你这样不骄不躁就很好,急于求成总是容易坏事。”   黎池附和道,“先生,学生也是这样想的。虽说学生在童生试中得了个‘小三元’的虚名,但天下何其之大、英才何其之多,比现阶段的我更有才的人,绝不会少。学习三年,将学问夯实一些之后,再去参加乡试、会试甚至殿试,这才更有把握。”   黎池从来都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称大。他准备三年之后再下场,到时争取乡试、会试和殿试一举成功。   和黎槿又谈了一会儿与读书相关之后,黎池才提出告辞。   而这也是黎池特意留在最后的一次拜访,从黎槿家出来后,黎水村里需要他亲自登门拜访的人家,就再没有了。   当天晚上,黎池又和全家人商量起了接下来的行程。   黎池盘算着,发现需要到县城里去办的事,还真不少。   “……我进入县学就读的事要尽早办好。还有去县衙将廪生名额登记完善,之后每月就能去领廪米六斗、或者廪饩银四两。还有我秀才名额下的可免八十亩地田赋的事,以及免两人即两户的徭役的事,也需要去登记。”   黎池这一盘算,全家人才真实地感受到‘读书能赚钱的’事实。   “小池子以后每年就有官府给发的四两银子了啊!”奶奶袁氏感叹道,语气中的嘚瑟自豪谁都听得出来。   “而且还有八十亩地的田赋可以免除,还有两户徭役也可以免除!以后我们家田地就不用交税了,老头子你们也不用去服徭役了,这真是太好了!”   事实上,如果黎池以后考上举人甚至进士了,这些待遇还会优厚更多,但这么早就给她掰扯清楚也没这个必要。   大伯黎桥和二伯黎林两家人都很高兴,对他们自己当初让黎池读书的决定,感觉很庆幸,深觉自己很英明。   虽然家中的银钱——也是黎池自己抄书挣的钱,已经在他三次赶考后,花费得不剩多少了,但眼看着家里的日子在慢慢变好,一家之主的黎镖就感觉非常高兴。   黎镖没去管自家老婆子,“我们家的地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一二亩,那剩下的那六十来亩免赋地的数额……要如何处置?还有那两户免徭役的,我们家用去了一户,还剩下一户呢?”   黎池看他爷爷的神色,再联想到自他回来后,就没少碰见的找他爷爷唠嗑的族老和长辈,他大概猜测到应该是有人找他爷爷说了,想把田地寄居在他名下的免赋地数额里。   然而,虽然黎池在族中的声誉一直不错,但他内心却不能将村中其他人家、也看成是一家人,还没有大公无私‘圣父’到这个地步。   “爷爷,我觉得剩下的那一户免徭役的名额,可以给大爷爷他们家,不论是从长幼顺序、还是家境状况上说,大爷爷家都比二爷爷家更需要这个名额。”   黎镖有两个亲兄弟,大哥黎铭,二哥黎钧。大哥黎铭和黎镖一样,就是一个普通的种地为生的庄稼汉,相比有一门看病抓药手艺的二哥黎钧,他家讨生活要显得更加艰难。   而且相比其他两个兄弟的枝繁叶茂,黎铭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唯一的一个孙子叫黎澎,就是那个小时候像猴儿一样的,认为黎池就跟‘城里小姑娘似的’的那个‘澎哥哥’。   那个经常来找他出去玩的大爷爷家的澎哥哥,是黎池这世童年记忆中少有的、几个有印象的人之一。   这个名额分配,黎镖很赞同。“你大爷爷家人口少,徭役负担相对就更重,让他们家减轻点负担也好。”   黎池没等黎镖开始说那八十亩免赋地的分配,就先说道:“至于那八十亩免赋地数额,首先我们自家的二十亩地肯定是要算在里面的。至于剩下的六十亩的数额,我觉得应该暂时留着,先不忙动用。”   黎池这话一出,全家人都看向黎池,各人神情却又都不同。   黎池在心里一思忖,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两方那……可惜且欲言又止的神情,看来两位伯母的娘家,也在盯着这六十亩免赋地啊。   黎池再一看他娘,也是可惜却更加急切的神情……难不成他那素来就与黎家不怎么往来的外公家,就连前几日庆贺他考中秀才都没出席的外公和舅舅们,竟然还悄悄地接触了他娘?   有利益,就有争夺。对于家里的几方人盯着他这免赋地的事,他早就预料到了,也一直觉得不用太放在心上。因为,只要他不愿意,那几方人也只能干看着。   毕竟,就这么一个农家小院,就算各自都有谋算,也不过是针头线脑的小事,连宅斗的最低标准都还够不上。   在爷爷黎镖的眼神下,黎池开口:“大堂哥早已经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河哥哥和湖哥哥虽将精力放在了读书上,但也已经可以开始准备了。甚至就连海哥哥和我,娶妻成家也不过就是再过几年的事情。”   黎池一个虚十三岁的少年,说起堂哥们和他自己的亲事,却显得非常坦然、没有一丁点害羞。而全家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只觉得严肃起来说正事的黎池,就应该是这样让人信服的样子。   “然而,我们家现在有什么?几间茅草陋房,二十来亩地,三个、加上小溏子就是四个等着花钱的读书人。要想让哥哥们体面地成家,必然要新建几间房,不然新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也还要购置几十亩地,不然到时候家中添人口了,不多种些粮食就连饭都没得吃的。   因此,那六十亩的免赋地数额,必须要留着,说不定马上我们自家就要用上了。”   一家之主的黎镖:……   奶奶袁氏为主的家中媳妇儿们:……   壮年汉子的三兄弟:……   不说不觉得,一说起来,感觉眼前立即就要多出来好多事情了啊……   在关系到自身或亲近之人的利益时,先前那些各自怀揣着的小心思,立即就被掐灭。   ‘自家儿子娶亲成家都还没着落呢,哪还能想着娘家啊?!’   ‘自家这么多孙子还等着置办家业后娶亲成家呢,老兄弟伙家里比自家还好过呢,哪里用得上照拂?!’   黎池看着一个个变化的神情,心中很满意。虽然他考中秀才了,可家里并没有陡然变得宽松富裕,还没到可以膨胀的地步,他们还是要努力经营才行。   黎池所说的、来自现实的一记重锤,将全家人心头捶得……可以说非常沉重了。 第37章   第二日一早,黎镖专门到黎槿家里请求他陪黎池去一趟县城。   黎槿答应了黎槿的请求,对族学的学生做了安排:休沐两天,之后就陪黎池一起去往县城。   只是去县城办那几件事的话,有没有大人的陪伴,对黎池来说区别不大,他自己就可以办好。   而黎镖他们之所以请黎槿陪黎池走一趟,一是因为黎槿也在县学读书(只是挂个名罢了),知道县学的情况,让他帮忙办理县学入学事宜,就不用黎池还要摸索着去办。   二是黎池一个人走路不安全。黎水村到县城这段要走两个时辰的路,沿途可说是荒郊野岭,有过野猪、豹子、老虎之类的野兽出没,两个人一起走,无论是在气势上还是胆气上,心里都会感觉安全一些。   两人在中午时候到达了县城,一天是肯定办不完这些事情的,于是两人索性就去黄氏客栈住下了。   两个人开了一间客房,有了一个能整理仪态的地方,两人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衣冠后,又各自吃了一碗汤面,休整过后,这才精神焕发地去往县学。   县学位于城北的一处小丘陵上,地势较县城整体高出不少,颇有一些居高临下、气势开阔的意味。而县学的学舍环境,果真和黎池想象中的差不多……   当然,要比黎水村的族学的学舍要好上很多。   坐北朝南的一长溜的三间青砖黛瓦房,是用来给学生讲学上课的教室。在这一长溜教室的左右斜后方,是收容学生住宿的东舍和西舍。在教室后面十几丈远的地方,还有专门的厨房和茅厕。这就是‘寄宿制学校’的基本配备,也算齐全。   然而,这县学还是前朝留下的,在大燕朝开国安定之后,有过一次大修缮,之后又有几次小修,可以说历史悠久。因此,这县学有着历史沉淀下来的‘气息’,以及历史的‘痕迹’。简言之,就是有些破破烂烂的。   黎槿带着黎池来县学拜访教谕、办理入学事宜,结果扑了个空。问过县学里当值的训导先生之后,才知道教谕近几天都不会到县学来。   所幸黎槿知道教谕在县城的住处,于是又带着黎池找去教谕的家里。   幸运的是,教谕在家。   县学教谕姓黄,是浯阳县本地人,身上功名是举人。中举人后就选官做了浯阳县学的教谕,这么些年来也一直没挪过窝,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意愿如此,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黎槿已经是老秀才了,教谕年纪比他还要大一些,胡须、头发都已经变得雪白。   黄教谕和黎槿算是熟识,见他登门,遂礼貌地接待了他们。   在知道黎槿身后跟着的就是黎池,那个十三岁的‘小三元’时,黄教谕则更加热情了。“这就是传闻中的黎池了?今科临淮府的童生试‘小三元’?长得真是俊秀翩翩,果真传闻不如眼见啊!”   黎池一副受宠若惊状,连忙上前作揖行礼,“学生黎池拜见黄教谕,您刚才所说正是学生。承蒙您夸赞,学生惭愧。”   “谦逊有礼,很好。”黄教谕捋着胡须,赞赏地点点头。   小乡小县里的学生,虽读的是一样的官定版‘四书五经’,也能将书上的礼仪规矩背熟,但平日里用出来时,却不及那些大城和名城中的读书人那样得体自如。归根究底,是见识有限,又礼仪熏陶较少。   但这黎池,行、走、坐、立之间不慌不忙,礼仪规矩无误,且相比有些人做出来的刻意生硬,得体从容这四个字就仿佛是刻在了他骨子里一样,自成一番气度。   黄教谕眼神欣赏地打量了一遍黎池后,继续问:“你们今日来办理入县学事宜,是入住县学正儿八经地上学,还是只挂个名后在家里自学?”   秀才必须要在府学或县学入学,接受教官的月课作业和考校,考核合格才能保留秀才的功名,否则屡次不合格或不入府学或县学的,是要被罢免秀才的功名的。但是像黎槿这样的年纪,又不准备向上考取举人的老秀才,只要在县学挂个名、给一些好处,也就不用接受县学教官的月课和考校了。   这个问题,黎槿示意黎池自己回答。   黎池稍微鞠躬示意后,恭谨地回答:“回黄教谕,学生家中近日事多、且家境窘迫,恐不能入住县学、时常请求先生们指点,很是遗憾。但日后若有哪处不明白的,学生定来寻求教谕及先生们解惑,还望先生们慷慨指点。学生想问,若是日后家中事毕,不知可否再入住县学学习?”   话说得这么委婉,简而言之就是黎池决定只在县学挂个名。然后顺便再说了些漂亮话,表明他还是爱学习的,如果条件允许,他也是想住读的。   “你若以后想入住县学来读书了,给我说一声就好。”   “谢过黄教谕。”黎池当然明白那不止是说一声的事,到时还要交住宿费、伙食费。这些银钱花销,也是他选择在家自学的原因之一。   这之后,黄教谕就将黎池的名字写到了县学的学生名册中去,相当于黎池在县学已有了学籍。   “你之后每月初五还是要到县学来一趟,参加每月一次的教官考校,以及上交上月课业、领取当月课业。”   “是,学生记住了。”他们这种年纪还小,有望向上考取功名的县学学生,和先生黎槿这样的老秀才,在‘挂名’后的管束和要求方面,还是有所不同的。   办好县学的入学事宜,时间也不早了。两人辞谢了黄教谕的礼节性挽留后离开,回到黄氏客栈。   一夜好眠不提。   第二日一早,黎槿又带着黎池前往县衙,去找县衙的师爷亦即文书先生,办理录入廪生名额,以及那八十亩免赋地和免两户徭役的事。   当然,去县衙办这些事,银钱礼物是不能少的,且黎池还准备了四份。   一份给县衙文书算是辛苦费,剩下三份分别送给县令、县丞和县尉。虽到时不一定见得到那三位,但那三位作为县试的主考官和监考官,名义上也当得上黎池一句‘老师’了。现在他有了秀才功名,礼节上应该携礼去拜访他们一下,即使他们没时间见他,礼物也还是要到位的。   更何况,县试时,县令、县丞和县尉于他还有‘一碗清水之恩’,让他没有因为忘记带研墨的清水,而不能考试。不然,他今日还是一介白身的身份,等着明年的县试和府试、以及后年的院试,哪能以秀才身份站在这里。这份恩情,黎池是真切地铭记于心的。   黎池‘小三元’的名声,至少在临淮府内还是不小的,自然在这浯阳县也有不少人听闻过。县衙的师爷也没为难他,很利落地就全给他办好了。   “黎秀才您的廪生功名已记录在案,以后每月十五都能来领取六斗廪米,或在年尾领取当年的四两廪饩银。当然,今年的廪米或廪饩银将折合成月计算,今年还能算四个月,那您今年可以领取两石零四斗廪米,或者一两三钱廪饩银。”   黎池记得粮店一石稻米是500文钱即半两银,这两石零四斗稻米能卖一两二钱银。如果稻米价格再贵些,他就领廪米去卖了换成银子。可现在廪米换成银钱后,反而没有直接领廪饩银多,那就没必要劳心劳力领取廪米了。   “待年尾时,我再来领取廪饩银。”   “那好,进入腊月后就能领取了,您到时自来领取就行。”师爷在记录本上盖了一个黑色的‘银’字戳,待黎池领走廪饩银后,就会再覆盖一个红色的‘银’字戳。   “您祖父黎镖名下的二十亩地,也已经记录在黎秀才您的名下了,明年征收赋税时,就不会收这二十亩地的田赋了。而您名下的两个免徭役名额,一个是黎镖、一个是黎铭,没有错?”   黎池眼神瞄了一眼,确认过没有登记错误。遂道谢:“没有错误,劳烦程师爷了。”   黎池递过准备好的礼物,“在来的路上,看见今日的糕点还算香甜,就顺路买了一些,程师爷拿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程师爷接过礼物一看,在一包甜点之上,还有一个专门的红封,也就明白了黎池有另外送上银钱谢礼。   想想这黎秀才的行事和气度,这银钱谢礼想必不会拿不出手,于是程师爷对黎池也就更周到、更殷勤了。“哈哈,多谢多谢,黎秀才真是细心周到的一个人啊!”   黎池又客套几句话之后,才问起:“不知县令大人他们今日公务是否繁忙?学生想拜谢一下三位的指点照拂之恩。”   程师爷早就注意到陪同而来的黎槿老秀才手上还有三份礼物,也猜到了他们是要送给谁的,“真是不凑巧,近日县令大人出城去下面村子里巡看民情去了,县丞也陪同在侧,县尉又忙于巡逻县中治安,都没有空。”   对于程师爷所说的话,黎池觉得真真假假各占五分。不过不管是借口,还是实情,都没多大关系。反正他又不是找他们有事,只不过是礼节性地走个过场而已。“那真是不凑巧,实在遗憾。”   黎池口里说着‘实在遗憾’,脸上神情中也露出几分来,做足了场面功夫。“可否再劳烦程师爷?帮忙将这三份礼品转交给三位大人?”   相比给程师爷的,这三份礼品就要贵重得多了。从府城买回来的江南锦缎各一匹,同是府城买回来的芒上雾茶各二两——县令是半斤,刚出炉的糕点各一封,加起来价值约各八两,配上黎池亲笔书写的礼单和拜谢信,也算拿得出手了。   程师爷自然也看见了礼品中夹的封蜡信封,明白黎池应该写了礼单和书信。“当然!在下必亲自当面交到三位大人手中。这不过是顺手转交的事,何来劳烦之说!”   黎池再次谢过之后,就将三份礼品交给了程师爷,也没再多叮嘱强调,又谢过之后,就提出告辞离开了。   将黎池他们送走后,程师爷打开属于自己的那份礼品。糕点不用说,不过是个用来掩饰的名头罢了,主要是银钱谢礼——一两银子,拆开看过之后程师爷也满意了。   程师爷收过比这要多得多的谢礼,不过那是没有根基的商户送的,有‘小三元’秀才功名的黎池今天能给他这一两银的谢礼,已经算很合适了。   黎池并不怕程师爷贪墨或转交错误,因为他在每份礼品中夹了封蜡的信封,信封上有对应的名字,信封里还有礼单和拜谢信,除非故意,否则不会弄错。   而故意贪墨,黎池觉得那个程师爷不像是那样的人。就算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使有贪墨的劣迹和习惯,他这次也不敢。一是他的功名,在浯阳这个地界足够让人不会轻易得罪他。二是他就是浯阳县人,若是程师爷贪墨了,日后他若与县令他们碰见了,稍一不慎事情就会穿帮。   两人回到客栈,稍作休息之后,黎池又出门去往四宝店拜访徐掌柜。   来县城的两件重要的正事已经办完,黎池下午去拜访徐掌柜,这就算是个人私交范围内的事了,因此黎槿没有陪着一起去,而是留在了客栈里歇息。 第38章   事有不凑巧,黎池到四宝店时,徐掌柜没在店里,只有两个平日看店的书童在。   在院试之前的几个月,黎池整个白天都待在四宝店看书,两个书童早已经和他很熟了,现在见他到店里来,立即热情地招呼他。   “黎公子!您来了?!快请进!恭喜您院试大捷!”   “恭喜黎公子喜中院试案首!”   黎池微笑着谢过王姓兄弟二人的恭喜,“谢过大王哥和小王哥,二位近日可依旧安好?”   “安好安好!”   “黎公子来得不凑巧,我们掌柜今日在家、没来店里,您也是知道徐掌柜家住何处的,您若是找他有事,可自去他家里寻他。”   黎池点点头,“那好,我这就去徐掌柜家里寻他,二位大小王哥自去忙,我这就走了。”   两位王姓书童将黎池送到了大门外,才回身进店里招呼客人。   黎池来到徐掌柜在浯阳县城的住宅,上前扣响了门环。   不一会儿,门内就有了动静,“哪位客人?”   黎池听出来是徐掌柜的声音,回答道:“徐伯父,是黎池,侄儿我从府城回来了,特来拜访。”   很快徐掌柜就打开门,看见门外的黎池后,高兴地笑出了满脸褶子,“哎呀,黎世侄!真是稀客,快快请进!”   黎池跟着进门,边走边将手上提的礼物递给徐掌柜,“徐伯父,侄儿此次去府城参加院试,想起您爱喝茶,就给您带了半斤芒山雾茶。如今又正逢野味秋肥的时候,家父还给您捉了两只野锦鸡,刚好能炖一盅鸡汤喝了进补一下。”   “让黎世侄你们家破费了,这礼物真是送到伯父的心里了!”徐掌柜欢欢喜喜地接过礼物,将茶叶拿在手上,又顺手将蒙着草帘的装野锦鸡的竹篓放在院子里。   然后,朝西边屋子喊了一句:“一会儿把这野锦鸡收拾了,晚上炖鸡汤喝。”   西边屋子里的人回道:“晓得了。”   黎池回忆了一下,这和上次在四宝店遇到那对母女的声音相似,应是徐掌柜的家眷。   “来来,黎世侄,我们进屋说话。”   黎池跟着徐掌柜进到北边的正厅落座,“多日不见,徐伯父可还安好?”   “安好安好,吃得好睡得着,日子过得不知道多逍遥!”徐掌柜道,“黎世侄这一趟院试之行成绩斐然,终于达成‘小三元’,伯父在这里恭喜世侄了!这一路可还顺利?”   “侄儿谢过伯父。这一路上还顺利,当初赶去府城的路上……”   寒暄过后,黎池照例简单地讲起了赶赴院试的路上、到府城后的经历、院试中的趣事,还有返程途中以及归家之后的事。   这些话黎池已经讲过很多遍了。奈何院试相关,是最近一段时间里与人寒暄交谈时,几乎避不开的话题。   这样你讲我听、你问我答地聊完院试经历,也成功地接续了旧情,维持住了两人熟稔的来往交情。   在这之间,黎池在四宝店与其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徐夫人,给他们上了热茶。经徐掌柜介绍后,黎池正经地拜见了一次。   黎池端起茶盏一看,不是加了盐、葱、姜等调料的煎茶,是他习惯喝的冲泡的清茶。   这之后,徐掌柜又与黎池讲起四宝店近日又到了哪些新书,哪些新书又值得一观。期间谈到近日安排,说是再过三四天他就要动身去府城,去将《院试诗文合集》运回来,并承诺说到时给黎池三本。   黎池谢过之后,也提出到时来县城了,就去书店看看那些值得一观的书。   “徐伯父,不知四宝店最近有无需要抄写的书籍?”   “黎世侄又打算开始抄书?这是明年八月不去参加乡试了?”徐掌柜有些诧异地问。   虽经过这些年的接触,徐掌柜已经对黎池的成熟心性有所了解,却还是没想到他竟能在‘小三元’这个势头下,选择沉淀四年,而非一鼓作气地去参加乡试。如果这不是他家中师长帮他做的决定的话,那他就真的是不可小觑了。   “是的,侄儿自觉学问还有所欠缺,就不赶赴明年的乡试了,想等苦学几年之后,再去一试。”黎池选择四年后再参加乡试,一是因为他想要乡试、会试和殿试能一举成功,但现在的黎池还没有这个信心。   还有就是银钱原因。就如黎池前几天夜里在全家人面前所说的,家里真的有很多就在眼前的事情需要办,堂哥们成亲娶妻,以及随之而来的建房买地,置办聘礼等等。这些都需要用钱,若是他明年就去参加后面的科举考试,一路考中了还好。万一不中,赶考的花销就会给家中再一记重击。   因此黎池选择等四年,用这四年的时间来巩固学习,以及挣钱改善家中境况。   “黎世侄这读书做学问的踏实态度,让伯父深感震动。”徐掌柜暗想,难怪京中那位如此重视这黎池,甚至上次还特意绕道来见了他一面。   “现在店里虽未有断货的书目,却也有书的存货也不多了,倒是需要黎世侄抄上几本。”   “是何种书?”黎池从来分得清事情轻重,他抄书是可以挣钱,但更重要的是,抄书必须要能让他从中学到东西,要有利于他科举。   “《通史》和《燕律》暂时还够卖,倒是《二十四史》存书告罄,需要抄一套备着,你可要抄写?”   “要抄写,待侄儿回村之前,就去店里拿样书,到时抄好后照旧给送来。”黎池接下这个抄写的活。   “那行,你走前直接到店里拿样书,我会给大王和小王事先说好。”徐掌柜又谈起了抄书的酬劳,“这次抄书的酬劳就比照之前抄《通史》时的折算,《通史》约300万字,《二十四史》约4000万字,前者你抄完一部得38两银,折算字数之后可以得出,抄完后者得510两银。   当然,一部《通史》你要抄写10个月,这《二十四史》抄完怕是得要十来年!到时黎世侄定然已经金榜高中,想必也不用抄书了。因此你只要抄完一册就可以来交货,我们按照100万字四两银算。”   “谢过徐伯父,您的提议很好,过几日回去时我就带样书回去抄写。” 黎池数学也学的不错,在心里一核算之后,就发现徐掌柜在边角处抹零时是给了他优惠的。   另外,他不会本末倒置为了抄书挣钱,而荒废了学业和科举,必然不会将全部精力都用于抄书,一部《二十四史》怕是十年都抄不完。   此《二十四史》,非是黎池前世历史中的彼《二十四史》,虽然也是以前各朝史书的总称,但组成此《二十四史》的二十四部史书却有所不同。   黎池前世上学时接受的是应试教育,出来工作之后又更注重学习的实用性,因此他的历史学得并不精,不过是应付中学考试罢了。但基本的历史脉络,他还是记得清的,因此他今生进入族学学习之后,在某一天就知道了他所在的这个朝代,以及之前的各朝各代,与他记忆中的历史记载的不同。   但是,所谓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在这个大概相当于处在明清时期的大燕朝,黎池又总能不时发现一些似曾相识的痕迹。比如《齐民要术》、‘四书五经’、行省制度……又比如这《二十四史》。   这些似是而非的痕迹,总会给他一种虚幻的感觉,虚虚实实间,让黎池在思绪放空时会产生一种恍惚感。   然而,这恍惚感也只在他思绪放空时候才会出现,平时他都活得很实在。他确信自己是真实活着的,为了活得更好这个目标,他也从未懈怠过努力。   黎池思绪恍惚间,自门外进来一个少女。   “父亲,娘亲正在收拾锦鸡腾不开手,就吩咐女儿前来续茶。”   黎池忽然想起一个形容女性气度的词,用在正走进来之人的身上正好——温婉绰约。   一双剪水双瞳,眉目如画,好一个温婉而又大气的少女。   “嗯,先给黎世侄续上茶。”徐掌柜指向坐在客座的黎池。续茶礼仪中,续茶顺序是先客人后主人。   少女走近黎池,从他手边的四仙桌上端起茶杯,然后稍微侧过身去,缓缓将茶水注满,再放回原处。整个过程举止文雅,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黎池看得心中有了几分赞赏。这徐小姐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放在新世纪不过是刚上初中的年纪,可她却已养得如此温婉娴静,真是难得。   “谢过徐妹妹。”虽说徐妹妹这个称呼的放在他前世那个时代,就有些别样的意味。但在这个朝代、这个场合,真的是很正经合适的一个称呼。   就如同叫比自己年长的同辈男子"哥哥"或"某某哥"一样,都是很正经的称谓。   “黎五哥客气了。”徐小姐得体地浅笑道。   当然,黎池还可以称徐小姐为"徐姑娘",徐小姐也可称黎池为"黎公子"。但两人都没选择这样称呼。   一对‘少男’少女之间的这一来一往,看上去自然而文雅,丝毫没有平常少男少女之间相见时的羞涩,也不见明显的旖旎气氛。   然而,尽管黎池将心里那几分赞赏收藏得好好的,也还是在起初的猝不及然间,漏出了一二。   徐掌柜的一双隐在和善后面的利眼,到底没错过黎池眼中一闪而逝的欣赏与震动。   而自己女儿的心思,他再懂不过了,那些借着她娘的名义送到店里去的吃食糕点,将她的心思暴露无遗。   像他这样的身份,将女儿许配出去时,首先就要向上请示以确认对京中那位无碍。本来以前,碍于京中那位对黎池的看重,他对女儿的心思只能视而不见。但如果黎池本人也有意呢?或许也不是不可以。   先不说黎池在京中那位心里的地位,黎池本身就已足够优秀,优秀到足以打动自己、去争取成全女儿的心愿。   徐掌柜和黎池都是善于隐藏情绪的人,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依旧丝毫不显。   徐小姐续好茶离开后,两人又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交谈下去。   在又喝完了一道茶之后,黎池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于是提出告辞。   徐掌柜盛情挽留,留他用过晚饭后再走。黎池以先生黎槿还在客栈等着他为由,拒绝了在徐家用晚饭。   一番挽留与推拒之后,黎池终于还是在天黑前离开徐家,回到黄氏客栈。   回到客栈,黎池与黎槿点了客栈的晚餐,吃完晚饭,两人就洗漱洗漱后睡下了。   黎池晚上睡觉时很少做梦,可今晚却做梦了,还是一个不可言说的……春光旖旎的梦。   袅袅婷婷的身姿,温婉轻柔的呢喃吟哦,盈盈纤腰,纤纤玉足,芙蓉玉面,青丝铺陈……   黎池醒来时外面天还黑着,世界万籁寂静,只偶尔传来一两声隐约的犬吠。   感觉到身下熟悉的温热湿意,黎池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慨,他长大了啊。   这句身体才虚十三岁啊,相比他前世的十五岁,这可早了两三年。不过科学地讨论,他这个年纪,只能归属于发育较早的那一类里,且早得也并不离谱。   黎池睁眼盯着暗不见光的虚空,许久之后,才再次闭眼入睡。 第39章   梦醒了又睡过去、再醒过来后,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在外面简单地吃过早饭后,黎池独自一人去往严家邀严瑾出来一聚。   两人相约出来,在一家茶寮才坐下聊了没一会儿,刚还秋高云淡的好天气,陡然就阴沉下来,看上去风雨欲来的样子。   因为此,严瑾邀请黎池去严家避雨顺便再聊一会儿,黎池拒绝了,“相比起来去瑾兄家,这里距我落脚的客栈还要近些,不如就去我住的客栈避避雨。”   于是两人疾步赶往黄氏客栈,大雨到底还是在他们走在半途时,就如倾盆般泼洒了下来。等到达黄氏客栈时,两人全身都被淋湿了。   所幸,黎池他们考虑到是来县城拜访办正事的,要保持衣冠仪态的干净整洁,就带了几套换洗衣物,这下衣服湿了也能有换洗的。而黎池为防万一,带了两套干净衣服,刚好能匀给严瑾一套,于是黎池就邀严瑾去房间里换衣服。   黎池刚一推开房门,就有一声高亢而尖利的尖叫穿过层层雨幕,响彻云霄:   “啊!!!流氓!!!!!!”   黎池反应极快地瞬间转身!   从推开房门时起,他的眼神只从屋内那人身上一扫而过,只看见那人上身穿的是一件艳红肚兜。   黎池转身后不自禁地低咒:“FUCK!”   电光火石间,黎池连丁点心神都没放在刚才那算不上景色的‘艳景’上,而是立即就意识到了随之而来的麻烦!   果然,严琳琅的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少女尖叫,引得客栈里的其他客人纷纷往黎池房间的方向,好奇地围观过来。   与黎池前后行走的严瑾,看着房里衣衫不整的妹妹,再看看身边已经转过身去的黎池。   那一张精致而俊秀的侧脸,从来都是温和带笑的样子。此刻,却是冷淡非常。   甚至,在黎池的眉宇嘴角和眼光凝聚间,还隐约可见神色里的讥讽和不屑,以及冷厉。   一方是他本该在家、此刻却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黎池房间里的妹妹,一方是从来都温润和煦、此刻却面目冷厉的好友。   这让严瑾难堪得不知如何自处,于是瞬间就变得异常恼怒!   “你怎么在这里!”严瑾声色俱厉地朝严琳琅吼道。   “我、我、我还要问你们怎么在这里呢?!竟在我换衣服的时候闯进来!”在哥哥严瑾似外面的暴风雨肆虐般的表情中,严琳琅起初答得期期艾艾的,然后又陡然地提高声音质问。   只是这高声质问中,透出几分色厉内荏来。   “我只不过是偷偷出来玩会儿耍,谁想到忽然就下雨了?那我衣服淋湿了,就只好找家客栈要一间房,换一下衣服了啊,谁想到你们突然间就闯进来!”严琳琅说这话时,眼神有那么几次瞄向了背向她而站的黎池。   严瑾被严琳琅的话噎着了,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黎池估摸着时间,觉得严琳琅应该穿好衣服了,于是微微侧身,眼神却依旧没有看向严琳琅。与其说是因守礼而选择非礼勿视,还不如说是单纯的不想看到她。   黎池的声音不复以往一惯的温柔和煦,显得有些缥缈清冷,不带丝毫情绪,“那还真是凑巧,巧到让严小姐恰恰选中了黄氏客栈中、在下住的这间客房。”   凑巧在他今早去找严瑾后的今天偷溜出来玩耍,凑巧一个姑娘被大雨淋湿后不回家、却找一家客栈整理衣服,这客栈又凑巧是黎池入住的黄氏客栈,就连要的客房都还和他是同一间。   这还真是巧了。   “黎池哥哥!你什么意思?!”严琳琅神情受伤地大声质问,“我说要一间客房,店小二就带我来这间房了,这又不是我的错。”   黎池眼神扫向门外围观的众人,在严琳琅喊破他‘黎池’的身份后,他们的眼睛陡然间就晶亮起来,神情中是显见的兴味盎然。   黎池终于转头看向严琳琅。   湿透后皱巴巴的衣服胡乱裹在身上,刘海一绺一绺地沾在额头上,并不防水的胭脂水粉也糊了……   说实在的,她这个形象与电视剧中淋雨后的女主相比,差距实在太大,非但并无楚楚可怜的美感,反而实在有够狼狈。   在严琳琅的眼神注视中,黎池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说:“严小姐多心了,在下不过是随口一句感叹罢了。看严小姐之前似乎忘记准备替换的干衣服了,在下这就去成衣店买一件来。”   说是特意找个地方换下湿衣服,可在这之前却没准备替换的干衣服,也是有些好笑了。   然后黎池又转头看向严瑾,“严兄你就在这里陪着令妹。”   说完黎池就转身往外走,穿过房门外围观的人群,下楼出了客栈。   严琳琅裹着一身湿衣,在深秋初冬的冷风中瑟瑟发抖,目光看向床上放着的属于黎池的包袱,那里面放着的是黎池的行李衣物。   严瑾狠狠地剜了严琳琅一眼,然后转身就向外走,还‘砰’一声带上了房门,“你好好整理一下!像个什么样子?!”   ……   “这演的是一出什么好戏啊?”   “那‘黎三元’艳福不浅啊,引得女子投怀送抱!”   “还不明白嘛?这两人是两兄妹呢,说不得是一出‘红娘记’,专门来撮合那一对呢!”   “你们怎么这么说呢?难不成就不能是黎秀才春心萌动,这才故意撞破人家姑娘换衣服的?”   “黎秀才长得就一副君子样貌,看上去不像是你说的那种流氓登徒子。”   “对对,黎秀才长得多俊秀漂亮,这姑娘还不及他的五分好看,他图什么要去看人家姑娘换衣服?”   “哎嗨!这你们就不懂了?也许黎秀才就喜欢那份撞破人姑娘换衣服的刺激呢?嘿嘿……”   ……   严瑾听着众人的议论,羞恼之下步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疾步冲下楼,出了客栈后站在外面,吹着湿冷的风……   那些议论的人并没有特意放低声音,因此房内的严琳琅也听得一清二楚。听见外面的人肆无忌惮地谈论,这出乎意料的后续展开,让严琳琅羞恼起来,“你们给我闭嘴!”   严琳琅这一呵斥,外面的人立即就起哄:   “哟哟~还是个厉害的呢!”   “唉哟,闭嘴,我们闭嘴~”   眼见正主都走了,围观的人也‘啧啧’地散开,一边走还一边谈论着,猜测着后续。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应该都会被谈起。比如在一群狐朋狗友的聚会上,就可以拿出来活跃一下气氛。   黎池去时不慌不忙,到成衣店里时也不紧不慢地随便挑了一套老气的女式衣裙,回来时更是慢吞吞地踱步往回走的。   他仿佛忘了在这深秋初冬的天气里,还有一位身穿湿衣的严小姐,正等着他手里的干衣服替换。   同时,黎池也不在意自己也依旧还穿着一身湿衣。他觉得需要这一身湿冷,来让自己醒醒脑子,然后想想这事要如何处理。   很显然,并不是黎池刚刚已经脱身了,就意味着这事就完结了、与他再没有干系了。   当时在场有那么多人围观,恐怕今天这事很快就会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许还会在狐朋狗友间厮混时,被当成一桩‘艳事’而谈及。   而他黎池,作为这场‘艳事’中的男主人公,如果不做些什么,那他以后流传在外的就不仅仅是‘艳名’了,说不定还有议论他人品有亏的污名。   在这个时代,正经地走科举仕途的读书人身上,如果背负了艳名和污名,对其影响绝不会小。   黎池踱步回到客栈时,严瑾还站在客栈外吹冷风‘冷静’。   见到黎池回来了,严瑾神色难堪地欲言又止:“黎兄……这……今日这……”   黎池打断严瑾的吞吞吐吐,“近几日,家中长辈就会请媒人登你严家门。”   事已至此,黎池除了承诺迎娶严琳琅,再没有其他好办法了。如此处理,至少别人会说他一句“有担当”,也会愿意相信他不是有意撞破严琳琅换衣服的。   至于严家会否同意这门亲事,黎池并不担心。除了同意之外,严家还能找到其他办法,来掩饰严家女儿今日的这桩丑事吗?   听了黎池的话,严瑾讷讷不能言。脸上神情在瞬间的轻松之后,又浮现出惭愧。黎兄定然以为是他们兄妹合谋算计他,若他是黎兄,也会如此认为的。   不管真相如何,黎池被迫妥协都已经是既定事实,有了今日这桩事情,他们这好友恐怕再也做不下去了。即使以后结了亲,可能也不过是维持表面和谐罢了。   之后的事,就是严琳琅换好黎池买回来的衣服后,就被严瑾拉着回家去了。   黎池也在替换下一身湿衣服后,去找店小二询问,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我给那位严姑娘指的是丙字房啊,她怎么走错了?”   黎池的房间是丁字房,与丙字房相邻。如此也就不能确定,严琳琅究竟是不小心进错房间了,还是故意冲着丁字房去的。   但是,黎池从来不惮以最谨慎的态度,去揣摩他人。更何况,严琳琅看起来还是一个与新世纪大胆追爱女孩相比,也不会逊色多少的‘恋爱脑’女孩。   但事已至此,想再多都无用了,不管真相如何,事情都已成定局。   临近傍晚,黎槿才从外面回来,问过之后才知道他去拜访了一个老友。   黎池随后将今天发生的事,以及他的决定说了出来。   黎槿听了,直唉声顿足地后悔,“我就不该出去的!我就应该守在客栈等你的!这样也就没有之后的事了!唉……”   黎池只好温言相劝,“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了。虽说事情突然,但学生与严家这些年交往下来,觉得严家也还好,虽说严姑娘有些……过于活泼洒脱,但也没多大妨碍。”   “我们黎水村男人娶妻,首要就是需贤淑懂事,可听起来那严姑娘不像是这样的女子啊……”黎槿又唉声叹气地,“可也没办法了,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让一个妇道人家坏了科举仕途。等以后娶进门了,对其勤加教导管束,应也无大碍的。”   “是,先生说的在理。”再过几年,黎池的心理年龄就满五十岁了,早已经过了情情爱爱的年纪。   而他的工作狂(/学习狂)属性,让他前世三十多年、今生十几年,都没有幻想过情感生活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因此,不过是娶一个妻子罢了,娶了就娶了罢。只要她不拖后腿,他也愿意给她妻子应有的尊重。虽然看起来,严琳琅应该不是那种不拖后腿的人,那就只要不太过分,他也不会发火、或把她怎样的。   其实,除了与严琳琅定亲,黎池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来解决这件事。那就是洗清他身上的嫌疑,将真相公之于众。这样就由严琳琅来背负各种舆论,而可以预料的会有各种鄙夷骂声。   但黎池觉得,身为一个男人,让这个时代里本就显得劣势的女子,去直面周遭袭来的负面言论——即使她本人就是负面言论发生的直接根源,也还是有些不够绅士大度。而且对黎池来说,相比起科举仕途,他对自己的亲事要看得轻得多。   而且,虽然黎池与严谨的友谊,在经历过这件事后,也就不剩下什么了。他还是愿意看在他们过去的友谊的面上,不将事情做绝。还有当初他到县城参加县试,因到傍晚了都还无处过夜,幸得严大姐热情邀请他们在严家住了三日,他们才没去住城隍庙或客栈的柴房,他总要顾念这份帮助的。   而撕破脸面后、歇斯底里地对峙,那场面太过难看。一向秉承‘和谐中庸’原则的黎池,觉得那样的场面太不雅观了,不符合他的处事美学。   更何况,无论哪个时代,世人总有"怜弱心理",即弱者有理、强者无理的论调。毫无疑问,在严琳琅与黎池之间,黎池属于强者,若他选择强势地澄清真相、让严琳琅去背负她自己的过错,那么他也会因为过于强势而陷入非议之中。   到时说不定甚至会有不少人,去怀疑他所澄清的真相究竟是真还是假。欺凌妇孺,毫无担当,好色之徒……等等,这些话真是好说不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   先吃颗定心丸:小池子不会和严琳琅成亲的。   渣作者对严琳琅的定位从来没变过:推动剧情的炮灰NPC。   虽然这段剧情有些沙雕,但请容许渣作者将这段剧情沙雕到底,然后将这段沙雕剧情的作用发挥出来。   渣作者小声哔哔:以前看文的时候,动不动就是女主躲到男主/男二/男三/男反派(反之男主亦然)……的房间里,然后就来个‘女走光(裸)或男走光(裸)的剧情’,真是@#¥%&,我今儿也给你们来一段! 第40章   尽管头一天发生了如此诡奇的事,第二天黎池他们还是按原计划动身回黎水村了。   当然,在回去前,黎池也没忘记先去四宝店拿了两本抄写的样书。   即使在这个时代,‘绯闻’消息也传播的很快。黎池去到店里时,徐掌柜就已经听说昨天发生在黄氏客栈的事了,还关心地来询问过:“昨日那事伯父我也听说了,你的品性为人,伯父是再信任不过的!你真是…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啊!那之后你要怎么办?”   黎池有些诧异,徐掌柜今日似乎情绪外显了许多?诧异一闪而过后就抛到了一边,“侄儿除了让家中长辈请媒人前去严家说亲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徐掌柜也知道这事的影响,除此之外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黎池能这样当机立断,也免去了之后严家去找黎家要说法的不好看场面。只是可惜了,他撮合黎池和他女儿的想法还未付诸行动,就已夭折。   黎池拿到样书后就告辞离开了。   徐掌柜在心中暗自惋惜一番之后,想起京中那位似乎对严家也挺上心的,现在黎池和严家即将结亲了,看来应该要给京中去一封信禀明这事。   黎槿和黎池两人在午后时候回到了村里。因为严家那件事,黎槿觉得有愧于黎镖的请托,于是也跟着黎池去了他家,无论是道歉还是帮忙说明事情原委,他都应该去一趟。   昨天的大雨已转为绵绵秋雨,黎镖一家因为外面下雨没有下地里去,全家人就都在家做些杂事。见黎池他们回来了,连忙招呼黎槿进屋来坐,又赶紧去冲了一碗糖水端上来。   黎槿端着一碗热滚滚的糖水,心中惭愧得很,都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起那事了。   黎池看黎槿窘迫的样子,就自己开口说起县里的事情。   先是交代了廪生名额录入和廪饩银的事,再又说了免赋地和免徭役名额已登记好,还有送礼和拜访的事,最后才说起了发生在客栈的那件事。   “……事情就是这样,还要劳烦爷爷奶奶和爹娘,请一个媒人去县城的严家走上一趟。”   黎池讲述事情经过时,屋中的人全都神情惊愕地听着,等他说完,一时间竟然依旧不知道要说什么。   有那么片刻时间,屋里都沉浸在诡寂的沉默中……   别说土生土长的黎家其他人,就是见多识广、听闻过众多奇葩人和事的黎池,也都没想到竟有朝一日,他自己竟也会遇上这样的奇葩事。   “这严姑娘,真是很大胆啊……”二堂哥黎河声音幽幽地感叹。书生小姐类的话本,都不敢写得这么大胆,没成想竟然被小池子遇上了……果真是像小池子说的,话本情节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   其他人还没缓过来时,一直都护犊子(护黎池)的奶奶袁氏,猛地一巴掌狠狠拍在手边的桌上!   “那严姑娘简直不知羞耻!还有那严瑾,定然也不是个好的!他们兄妹两肯定是合谋来算计你的!那严瑾先将你落脚的客栈告诉他妹妹,之后假意邀你去他家避雨、其实是将你带回客栈,再让你刚好碰上她换衣服,她一嚷嚷就嚷得人尽皆知了,最后逼得你不得不娶她。即使不下那场雨也一样,照样能事先躲到你房里去,到时候再让人撞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真是阴险!”   奶奶袁氏这一环套一环的推理,黎池乍听之下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好像这事无论他怎么躲,都躲不过一样。   也许严琳琅有故意算计的嫌疑,但严瑾应该是没有的,黎池对他自己看人的这点眼光还是有些自信的。当然这也不影响他对严瑾实行连坐,因为他亲妹妹将自己算计得太狠。   “唉……”发过火之后,袁氏又颓然地驼着腰靠坐到椅背上,“但小池子是读书人,身上背不得骂名,也只能娶了那严姑娘回家。只是委屈我的小池子了,我好好的一个长得又好、读书又好的孙儿,竟然要娶那么一个不知…不守规矩的女子。”   其实袁氏是想说严琳琅不知廉耻的,但想到以后她可能就是她最疼爱的孙儿的媳妇儿了,就说不出那么狠毒的话了。因为骂严琳琅,她的孙儿也会被带累。   比如人家谈论时会说:‘那严家女儿你们知道不,就是和黎秀才定亲的那个,真是不知廉耻的一个人!’虽然不是说黎池不好,但话语间也带了他出来,这并不是让他脸上有光的事。而且以后如果严琳琅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黎池同样要被这样带累。   黎池的娘苏氏,此刻也反应过来了,“听小池子讲的,听得出那严姑娘应该是个咋咋呼呼、跳脱任性的,尤其还不知礼仪廉耻,做的这些事哪里像是有教养的姑娘!”   对于黎池这个侄子,王氏和赵氏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的。在黎池刚开始读书的时候,她们心里不时还会酸一下,可随后黎池给家里多了一门造纸手艺,并因此她们自己的儿子也开始读书。之后黎池又一边抄书挣钱,一边读书考上了秀才,她们就真的对他只有满心喜爱了。   现在黎池遭遇了这么一门亲事,她们完全兴不起任何幸灾乐祸的心思,只全然地怜惜他了。于是两人同仇敌忾地愤愤不平,“我们黎水村的男儿娶妻,首先就不能要这种品行不端爱惹事的,真是糟蹋了我们小池子!”   “对啊对啊,大嫂说的对!我们小池子才十三岁,就已经是‘小三元’了,以后的前程还远大着呢!就算他严家现在家产比我们多那么些,那又怎样?我们家里六个男娃,等再过些年他们都长大了,只那么一站出去就能震住一群人,难不成还不比他们严家厉害!”   前些年赵氏那火爆性子、那把嗓子,一旦训起人来或与人争执,一开口首先就在气势上压过对方了,只因这些年来家里渐渐好过、也有盼头了,她的性子和嗓子才慢慢温和下来。可今天这事,她恁是激动得重拾了她前些年的气势,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有气势!   袁氏抬手揉揉耳朵,嗔怒地看了二儿媳赵氏一眼,“你小点声,我这老婆子的耳朵都快被你吼聋了。”   苏氏虽然知道请媒人上严家去说亲,是不得不做的事,是为了她儿子的名声前程着想。但她作为母亲,实在是不想儿子后半辈子和那么一个女子一起过,哪怕她儿子可能会因为不娶严家姑娘受到影响,可能会没有那么有出息,她也想他能过得开心些。“爹,您说要不我们不去说这门亲?”   一家之主的黎镖一直沉默着,听到三儿媳的话,才严肃着神情对这事下了结语:“就像先生说的,小池子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前途无量,总不能让一个女子坏了科举仕途。等以后娶进来了,对其严加教导管束,应也无大碍的。”   黎桥、黎林和黎棋三个男人,点点头认同黎镖的说法。相比起情感丰沛的妇女们,男人们要更加理智一些。   一直坐在一旁的黎槿,面色惭愧地道歉:“实在对不住三伯的请托,若是我昨日没有去拜访旧友,而是留在客栈里等黎池,也就没有这些事了。”   黎镖叹一口气,“唉,造化弄人啊,这不怪先生。”   事情过去之后,黎池的情绪就已平静下来,不再像当时事情发生时那样惊怒,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但这时看见家人们如此为他愤愤不平,她娘更是单纯地只想他过得开心,甚至为此愿意不顾他科举之后为家里、为她带来的好处。这一些,都让黎池感到很高兴。   “这事不怪先生,谁也想不到会发生那样匪夷所思的事。”黎池言语温和地劝解道,“这事也是我当时自己决定的,如此处理最好不过了。”   全家人都知道,黎池他一旦决定的事,很少有转圜的余地。于是,哪怕各人心里还愤愤不平、心疼惋惜……也只得接受这事。   ……   在几个兄弟中,黎池年纪较小,按理应该等他上头的堂哥们都娶妻成亲或定下亲事后,再才轮到给他说亲的。但事出有因,也不能讲究这么多了。   三日后,黎家请了村里常给人牵线拉媒的一位女性长辈充做媒人,前往县城的严家走了一趟。   之后‘严家三拒、黎家三求’,做足了脸面功夫,最终才定下了这门亲事。   亲事虽是定下了,但考虑到黎池的年纪和他的科举学业,正式迎娶成亲还要再等上几年。   对于这门亲事,黎池没给予多少关注和眼神。自回村当天向全家人说明了事情原委后,他就再没有对此事有所过问。后面的请媒人、上门说亲、小定和交换庚帖等等,都是家中奶奶和他娘在忙。   黎池本人第二天,就又回归了正常生活中:整日忙于读书、抄书,以及指导两位堂哥与弟弟的学习。   因为决定了不参加明年八月的乡试,黎池下一次下场就是四年后了,因此他也不急于一开始就保持大量的训练量,而是开始温故知新。   每天早上,黎池都会早读半个时辰。早读的内容依次是三本蒙书、‘四书五经’以及常用于科举中的书籍,哪怕这些书他已能倒背如流、并一字不差的默写出来,他也还是决定再认真地去读一遍。读这一遍的过程,就是温故而知新的过程,边读边思考,也总能读出一些新的体悟来。   早读过后,黎池就将自己以前作的文章和诗拿出来,再看一遍、读一遍,然后对其增减删改进行完善。   下午,黎池则将全部的时间都拿来抄书。   他之前就已抄写过一遍《资治通史》,并且又再读过了一遍,对这个时空的历史已经有所掌握,并能将从中所学的用到科考中。   可历史这东西不能听信一家之言,历史不止正史,还有野史、杂史。即使在正史中也不止有《通史》这样的、由王朝统治者组织编纂的连贯的正史,也还有由各史官或史学大家等一人所写的,由二十四部史书组成的《二十四史》,这也是被官方认定的正史。   哪怕是正史,也会因为著作人的不同,往往夹杂着其国家意志和民族情绪,在着重记载和规避忌讳方面相应就会有所不同。   因此,想要学好历史就要多方参照,海纳百川之后再蒸发汇聚,如此才能尽量做到一个人的历史观不显得狭隘偏颇。   因此,对于《二十四史》,黎池是决定要好好学习它的。   傍晚之后,黎池就为两个堂哥解答学习上的疑问,以及教一教弟弟黎溏读《三字经》。   现在的平民夜晚照明多是桐油灯,黄豆大小的灯火,充其量能照亮周围三尺之远,且桐油燃烧后还有不小的气味和烟雾,在这样的照明环境下读书,并不舒适。不过黎池指导他们多是口头指导,大多时候都不用点灯,他就在黑夜里将自己的理解、方法和建议娓娓道出,期望能对他们有所帮助。   这样过了近一个月后,黎池明显察觉到了两位堂哥的进步,看来日日不落的指导还是有些作用的。他对两人明年二月份去参加县试,也多了几分信心。   黎池每月初五就要去县学一趟,去交课业、接受考校以及领下月的课业。在他第二次进城去县学前,历经两个月即六十多天终于抄完了一部五十多万字的‘二十四史之首’的《史记》,也正好顺路去四宝店交付。   按100字四两银的价格算,黎池能得约二两银。虽听着不多,但与之前黎家全家一年才二十四五两银——即一个月二两银的田地收入相比,他一个人抄书挣得也不算少了,可说是全家每月挣钱最多的一个了。   黎池以为,这样每天读书、抄书、攒钱的平静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即使中间有什么变化,也不过是大堂哥说亲,家里扩建房屋,河湖二个堂哥考县试和府试等事,如此直到他四年后去赶赴乡试。   可是,在这次他去到县城时,生活再次陡起波澜。   在黎池以为,他这桩亲事的来历已经足够…非主流时,竟不知道还有更加非主流的事情在等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渣作者:小池子,你生活在一个古早玛丽苏世界里,你自己知道吗?(小声bb:虽然是‘男主’重生了的世界)   黎·学习狂·工作狂·池:……不知道,谢谢;别cue我,没结果。反正我会把它活成一个科举出仕、平步青云的正剧世界的   晚上九点还有一章加更,渣作者害怕小天使被沙雕剧情吓跑了,于是决定加更在今晚就解决掉这一段剧情 第41章   黎池此次到县城里来,是跟同村的几个村民一起的,到县城之后就分开去办各自的事了。等今天办完事在城里歇过一晚上后,明天上午再结伴一起回去。   至于晚上歇在何处,为了互相照应肯定要歇在同一家客栈里,最后定在了袁家客栈。虽然黎池住惯了黄氏客栈,可在发生过‘撞破’严琳琅换衣服的事之后,他就不能心无芥蒂地再去住了。   从黎水村方向经南门进入浯阳县城之后,在通往县城中心位置的四宝店的路上,有一家铁匠铺。   黎池此刻正在铁匠铺外面并不宽阔的街上,看着铁匠铺里那对黏黏糊糊的身影……   哦不,只有单方面想要黏黏糊糊。   黎池感觉自己的头顶绿了。春风吹绿了青青草地~   单方面想要黏糊的,就是与黎池有婚约的严琳琅,而被黏糊的就是铁匠铺里的铁匠了。   这个铁匠,黎池看着很眼生。显然,这个在冬天也只穿一身单衣,遮掩不住一身蓬勃肌肉,身高体长、眉目锋利的年轻铁匠,并不是以前那个头发花白的老钱铁匠。   这个铁匠也许是老钱铁匠的儿子或子侄辈后生,是一个与黎池完全不同的阳刚男子。   黎池是真的长得俊秀而且漂亮,通体一派浑然天成的读书人温润翩翩的气质,加上他十三岁的身量和体型,赫然是一美少年。   与那个男性荷尔蒙浓烈的铁匠相比,温润美型的少年黎池,在对女性的吸引力(纯粹的、男人对女人的吸引力)方面,可能会稍逊一筹。   以上,就是黎池思绪跳转间得到的结论,也是为他自己好似被绿了这事儿找到的原因。   然后,黎池又有些怀疑自己的认知了:也许古代对女子的思想禁锢和行动束缚,并不如他想象中的严重?不然,严琳琅一个身有婚约的闺阁女子,怎么会在青天白日的时候,在临街当道的地方,和一个铁匠黏黏糊糊?   虽然不论是古代还是新世纪,背叛出轨的事都不少,可主流价值观还是强调对感情忠贞、对另一半忠贞。像当下严琳琅这样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行为,显然是少数,尤其是在当下这个社会。   黎池此刻之所以思维如此活跃并胡思乱想,也只是对于这事落到了他身上,感觉很神奇,没有来得及心理准备。   黎池:这样的心理准备,也不知道是做好,还是不做好……   黎池虽然是十三岁的身量和体型,但他俊秀的外貌和通体气质,足以让他即使身处全是身高马大的人群中,也有鹤立鸡群的效果。   因此,当黎池在街上驻足了不一会儿,就有路过的人发现了他,并且不自觉地放轻脚步朝他围拢……   于是,不一会儿,黎池身边就已经围了十几二十个路人。并与他一起,围观着铁匠铺里的那对男女……   黎池发觉这个现象后,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荒唐,啼笑皆非。   如此阵仗,铁匠铺里的两人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不过,据黎池观察,那铁匠其实更早就察觉到了。然而,那铁匠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围观的人群,以及人群中的黎池。   黎池可以确定,那铁匠看向他时,只有眼神似乎有所变化。脸上表情和肢体语言,几乎没有任何局促、羞愧等的情绪变化。   现在这个场景,就好比被捉奸在床后,那铁匠作为一个‘奸夫’,在面对正牌‘丈夫’时,却依旧淡定自若。   黎池:……是他不够人高马大,对别人产生不了威慑感?也许以后他应该计划去练一练体格,健身什么的可以行动起来了。   黎池和那铁匠,一个是即使撞见了这种场景依旧面带微笑。一个是被撞见了这种场景,还是面无表情。两人对视几秒后,各自移开目光。   黎池看向终于察觉到的严琳琅,相比铁匠的冷漠淡定,严琳琅的神色变化,才像是一个被‘捉奸’的正常人的表现。   严琳琅一转头,就看见了街上围观的人群,以及人群中的黎池!   她脸色先是‘轰’地一下涨红似鲜血,再是‘唰’地一下煞白似白纸!最后一张脸又快速涨红,直到涨红得似久放后开始变黑的猪血旺……   黎池就那样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严琳琅,欣赏着她跟川剧变脸似的脸色变幻。   然而,在场没有任何人会认为:此刻的黎池是如他脸上的微笑那样,是温和安静的。   只因他虽面带微笑,但他一双眼睛此刻锋利非常,眼里仿佛风起云涌!   最后,终于还是严琳琅先开口了,“是、是我哥让我来……来看看钱铁匠有没有把我们家的锄头打好,家里正等着用。”   黎池笑而不语,静静地看着她编。   严家的耕地在县郊的老家,且都是佃出去了的。严琳琅说家里等着用锄头,且还是在这农闲的冬天,稍微知道些严家的实际情况和农事知识的路人,都知道她这话有假。   而且,刚才他们可是都看到了一些的:她黏黏糊糊地围在正在打铁的钱铁匠身边,并跃跃欲试地试探着靠近……   严琳琅在黎池面带微笑的表情,以及讥诮锋利的眼神中,恼羞成怒了!   “你黎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会读点书的书呆子!你们家的家产还不及我们严家三分之一多,你一个穷秀才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看着一副温润君子的样子,可其实再冷心冷情不过了!自我们有婚约后,你就再没与我们严家来往过,也再没关心过我!你明显是在对我们严家表示不满!对我表示不满!”   严琳琅当初在黄氏客栈的一声尖叫,就能引来那么多人围观,说明她的声音是很响亮且很尖利的。现在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围观人群和黎池吼叫,声音自然也不小,很容易就将更远处的人群都吸引了过来。   黎池:……   女性,尤其是年纪还小的少女,情绪激动时说起话来就会不管不顾,怎么伤人就怎么说。   黎池心理年龄都四五十岁了,他能理解严琳琅被围观不雅场面后的恼羞成怒。他确实能理解,但他并不准备在这大街上原谅并包容她。   首先他不是圣父,而且严琳琅说的话,实在太有杀伤力了,刀刀见血!   “严姑娘,在下确实只是一个不过会读点书的穷秀才,黎家也的确不如严家富裕。但我黎家以及黎某本人,都是坚守着责任与真诚在和严家相处。对待我们之间的婚约也同样是如此:信守承诺与责任。”   黎池与严琳琅这门婚约的来历,经过绯闻传播之后,估计浯阳县城现在很少有人不知道的。可不就是基于承诺和责任,才让黎家上门去提亲的吗?难不成还是基于爱情?   或许以前还有人猜测: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是黎池故意撞破严琳琅换衣服的,至于严琳琅换衣服怎么换到黎池房里去了的,虽然他们不知道,但或许另有内情呢?   但在见过刚才的场景后,都全部打消了这个猜测!   “而且,即使你严家再如何富裕,也与我黎家、与我黎池没有任何干系!是你严家的全部家产,会作为你的嫁妆陪嫁到我黎家?还是我黎家缺了你严家,就要活活饿死了?别说我黎家还没到穷到这个地步,就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也还有我黎家宗族,再不济就是逃荒去京城,也不会求上你严家门!”   论说话的艺术性、逻辑性和杀伤力,黎池觉得他还不会输给严琳琅。   严家是有儿子的,严家家产丰厚与否,与她严琳琅一个要嫁出去的女儿并无多大干系。黎池的话,就是挑明了说:她严琳琅不过是一瓢终将被泼出去的水!   严家还没富裕到能左右黎池的科举和仕途的程度,那其实严家或富、或穷,对黎池的影响其实都不大。   再者,黎池家虽穷,他们还有黎水村的黎家宗族。即使真过不下去了,还能‘逃荒’去京城,他们在京城可是有三品高官、工部侍郎这门远亲的。   诚如黎池所料,严琳琅被围观不雅场面后恼羞成怒,情绪激动之下不管不顾地说了那些话,在话一出口后她就意识到说错话了。   但黎池基于男性的自尊心,以及心里的某些谋算,使得他将话说得很重,也很决绝。   “男女双方在有婚约之后,就要有所回避,世俗礼仪如此。严姑娘却以黎某的守礼回避,作为借口来声讨黎某,又看轻我黎家,那何不如撕毁了两家的这桩婚约!?   后日,家中长辈就会与媒人一道,走一趟你严家,退了这门亲事!从此我黎池与你严家小姐,黎家与你严家,再无任何关系,世代不相往来!”   黎池越说声音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愤慨,话到最后甚至以‘严家与黎家时代不相往来!’结尾,真的很是决绝、愤怒了!   话一说完,黎池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于是狠狠地一甩衣袖!甚至将书生广袖甩出了‘啪’的一记响亮音效!然后就顺势将胳膊背在背后,愤而转身离去!   在黎池转身走出人群时,还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记响亮耳光声。   ‘啪’一记耳光之后,响起的是严瑾气急败坏的怒斥。 “严琳琅!你不知羞耻!”   对于身后发生的事情,黎池没有理会,神情沉肃、面无笑意地大步离开!   ……   黎池走出人群不远,就遇到了张瑱——浯阳县城郊外张地主家的儿子,在府试时于折桂楼内,和黎池产生了一些不愉快之后,两人虽没有撕破脸皮,却也没再刻意联络往来了。   “黎兄,你这是……”张瑱摆出一副担忧的样子,只是却没藏好语气里和神情中的幸灾乐祸,透出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图。   “张瑱兄啊,好久不见。”黎池温和有礼地打着招呼。“张瑱兄怕是正为明年的府试做准备?这是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真是辛苦。”   “我就比张瑱兄懒怠许多了,准备先玩上三四年,才去参加下一届的乡试。”   想要看他黎池的笑话?呵,那他就先发制人,先扎了张瑱的心。   听了黎池的这番话,张瑱的脸色开始青白交替,“哈哈,我也没多刻苦,也就随便准备准备而已。”   “府试几乎近在眼前了,张瑱兄竟只是随便准备一下吗?”黎池一脸惊诧后,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虽由我来说这话,显得有些交浅言深,但我还是想劝张瑱兄一句:读书学习,还是要刻苦一些才好。”   他黎池下次就能参加乡试了,你张瑱却连府试都没考过,竟还在外面闲荡、看他笑话?回去刻苦读书不好吗?   张瑱看笑话不成,反被黎池怼了又怼,被怼完之后他还接不上话!“……谢黎兄,忠言。”   “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有些事要去办,张瑱兄想必也不闲?那我们就此别过,来日有缘再聚。”黎池朝张瑱拱手一礼之后,就提脚离开、往四宝店方向去了。   张瑱:……也许他不该去招惹正在盛怒中的黎池的。   已经离开的黎池,倒是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愤怒。   他只是觉得这世界太玄幻了,让他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否则这种‘当街被戴绿帽’,‘当街退亲’,又‘当街被对头羞辱’的奇葩事,怎么让他给碰上了?   虽然,这顶‘绿帽子’黎池并不太介意,之后的‘当街退亲’他甚至是顺势而为,对头张瑱羞辱他不成还反被怼。但是黎池还是觉得,他重生后活得真是太戏剧化了。   ……   在黎池离开之后,铁匠铺那里的事情又有了新进展。   严瑾狠狠地甩了严琳琅一耳光,将她扇得趔趄着靠到了钱铁匠的身上……   这又进一步刺激到了严瑾!严瑾正欲上前扯过妹妹再教训一顿时,就被钱铁匠用一只手就将他给拦住了。   “一个大男人打骂一个女子,岂不是在欺凌弱小妇孺。”   严瑾的手腕被钱铁匠紧紧箍住,抽又抽不出来,更是被钱铁匠这话给噎到了!“欺凌弱小妇孺?!我作为她亲兄长,管教不知……的亲妹妹,是在欺凌弱小妇孺?”   钱铁匠对严瑾似乎格外有意见,不再是面对黎池时的面无表情,此刻脸上神情冷酷到甚至是有些狠厉了,“即使你是兄长,也不应该当街管教。”   “那你们两个,倒是别当街做出让人不齿的丑事啊?!”严瑾是真的被气狠了,“她严琳琅!让人撞见后还不知悔改,最后被当街退了亲!你钱铁匠不知回避,毁了我妹妹声誉!”   “待黎家退亲后,我立即就差媒人上门提亲,我会负责的。”   “呵,呵呵!这一个二个的,倒是都很有担当啊……”当初的黎池,现在的钱铁匠,只是一个天、一个地。   严瑾真是被气到说不出话来,终于抽回手臂后,又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   “一个是前程远大的‘小三元’,一个是身在匠籍的铁匠,严琳琅你倒是‘好眼光’啊!”   严瑾被气到几乎癫狂!   然后也像黎池一样,狠狠地一甩胳膊,愤而转身、癫狂地笑着离去!   “哈哈哈哈!我也不管了,你们要娶就娶,爱嫁就嫁!”   ……   “今儿这场戏,看得比两个月前黄氏客栈那场戏更过瘾!更痛快!”   “严家啊,严琳琅啊……反正我以后是不会去严家的杂货铺买针线油盐了的。”   “我也不会去了,想着都膈应人。”   “也是可怜了黎秀才啊,人善被人欺,当初明显是被算计了,却还仁义地结下了这门婚约。可没曾想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就被……唉,所幸他终于硬气地退了与严家的亲事。”   “谁说不是呢?你们说那严姑娘是怎么想的啊?前程远大的‘小三元’看不上,却去勾搭一个身在匠籍的铁匠?匠户还不及商户呢,匠户不但同样不能考科举,甚至还要定期去官造的局院或作坊无偿服役,至少商户挣得钱多啊,可匠户挣得钱又不多、还又苦又累。等她以后嫁进匠户人家了,才知道辛苦、才会后悔……”   “你管她辛苦不辛苦、后悔不后悔呢!你说她怎么想的?也许是看钱铁匠长得壮实呗,身板看着比黎秀才高大壮实呀。”   “那黎秀才不是还年轻嘛,再过上三四年也就能长成一个身长八尺的男子了。”   “那说不定那位严姑娘等不及了啊,等不及黎秀才长大了啊……”   “哈哈哈……说不定还真是呢~”   “嘿嘿嘿!!”   “唉哟,你们说些什么荤话呢?真是污耳朵!”   ……   自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浯阳县城及周边地方的人家,又多了一项茶余饭后的谈资,狐朋狗友间浑闹时也多了一段调侃的荤话。 第42章   很凑巧,今天四宝店的徐掌柜在店里守着。   黎池到了店里,先礼貌地寒暄几句后,就将《史记》样书和抄写本给到徐掌柜,最后结算了二两一钱银的酬劳。   徐掌柜看黎池神色有异,不像以往整个人浑身都透出温和气息,他今天的温和稍显浮于表面。“黎世侄可是碰见难事了?”   今天这事,让黎池自己说出来还有一点点残忍……毕竟,一个男子谁会高兴讲述自己被‘戴绿帽’的经历?   不过黎池的大男子尊严,只是一般强。“来时的路上,正好遇见严家姑娘在钱铁匠铺里,结果话不投机,最后商定待来日家中长辈和媒人一起上门去退亲。”   黎池这话说的,要是一般人听了准保云里雾里的。不过徐掌柜不属于一般人,他在严家和黎家两家上放的心思可不少,“这门亲事退也就退了,焉知不是塞翁失马?”   “哈哈,也承徐伯父吉言了。”在这件事上,虽然黎池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愤怒,但也不想多说,徐掌柜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正合他意。   “你稍等,有人托我给你带了样东西,我去给你拿来。”徐掌柜说完,就起身去店面后院的储书库房了。   黎池依言安静地坐着等。暗想究竟是谁托徐掌柜给他带了东西,最终还是没想出个头绪来。   “黎世侄,来,这是我们少东家走四宝店运货的路子,从京城给你捎带来的礼物!”   四宝店的少东家就是赵俭,今年二月县试后与黎池及严瑾、在这店里的二楼畅谈过一场的人。当初分别时,还约定他进京赶考时严瑾陪他一起去,到时他们三人再在京城会面。   然而,人、事无常啊,三人再难有同坐一桌畅谈的可能了。即使黎池不刻意避免与严瑾出现在同一场和,严瑾自己也无颜再与他把酒说笑了。   黎池从徐掌柜手里接过匣子和钥匙,揭下封条后用钥匙打开匣子,里面装了满满一匣子书,和一封写着‘池弟亲启’的信,“《山河水经注》?”   看书页上的名字——《山河水经注》,顾名思义,应该是记录河流山脉的地理类著作了?   黎池拿起书翻看起来,果然与他猜测的一样,这是一部记录了燕国境内大小河流、山脉以及地势的地理类书籍。由工部主持编写,可信度较高,且新编成不久,没有失去时效。   这书倒是与他前世记忆中的郦道元的《水经注》有几分相似,文笔绚烂、语言清丽,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甚至可以当成游记散文来品读。   当然,相比《水经注》只记载了河流相关,这部《山河水经注》还记载了山脉和地势。与前世那些涉及宇宙星系、大气环流、冷暖洋流等等的地理教材相比,肯定是没那么专业详细的,但这部书放在这个时候已经很了不起了。   “赵兄送我的这部书,真是深得我心!”黎池觉得这个时代里,于他来说最实用的知识就是‘四书五经’、律法、地理、历史和前世记得的杂七杂八的各种配方了。   现在赵俭送给他这部地理书,这让他能在纵向了解这个时代的历史之后,又能横向涉足这个国家的地理山河,与前世记忆中的地理知识相应证。这些地理知识,以后不管是在科举考试、还是现实运用中,都有很大借鉴指引作用。   黎池将书又放回匣子里,然后小心地上锁。“多谢徐伯父帮忙带给我这份礼物,侄儿万分喜欢!只是不知您这里是否方便往京城寄送书信?”   赵俭是四宝店的少东家,徐掌柜是他家掌柜之一,传递书信肯定是可以的。   “可以的,也许速度慢了些,但经手传递书信的是四宝店的运书队,能确保不会丢失信件。”   “那就还要劳烦徐伯父一次了,待我今晚回客栈之后就书信一封,明日就拿来请您帮忙捎寄给赵兄。”   至于赵俭写给他的这封信,也不好当着徐掌柜的面展开,他预备下午去县学办完事后回客栈再看。   “好的,你只管写好后交给伯父我就行。这不过顺手的事,算不上劳烦一说。”黎池给京中那位写信,是能加深两人间联系的事,徐掌柜乐意做这个转寄书信的中间人。   之后,黎池和徐掌柜又闲聊了片刻,才告辞离开。   从四宝店出来后,黎池抱着书匣子直接去往县学。   黎池先向当值的训导先生交了上个月的课业,即一篇策问文章。黎池写的策问文章是没问题的,训导先生学习科考的计分方法,给了他一个玖拾玖分,扣了那一分是怕他骄傲。   然后黎池又接受了训导先生的抽问考校,考校范围覆盖全部’四书五经‘,简言之就是训导先生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不过以黎池将四书五经及其注文倒背如流的程度,很容易也就过了考校这一关。   最后黎池领取了训导先生布置的这月的课业,这一趟县学之行也就顺利结束了。   黎池到袁家客栈并入住房间后,同村一起来的村民都还没来。   回到房间,黎池拆开赵俭给他的信开始看了起来……   这就是一封简单的朋友间问候的书信,信里简单说明他得朋友赠送了两套《山河水经注》,想着他应该会喜欢,就给他也捎来一套。   除此之外,赵俭还在信中提及已经读过《府试策问合集》和《院试诗文合集》,并且将其中收录的他的文章和诗,辞藻真诚地分析并夸赞了一通。信中还隐晦地提及,他院试那篇‘因地制宜’文章,在京城引起了广泛讨论。   黎池看完信后,猜测也许是章学政将那篇文章向上递呈了。也或许是首次出版《院试诗文合集》这类科举真题范文,引起了士林中的广泛关注,进而就注意到了排版在较前部分、作为全国院试案首之一的他的文章。   黎池找客栈掌柜借来笔墨,一边写回信一边想着,他这也算小小出名了一把。这样的话,以后他继续科考时,被关系户踩下来的可能性就要降低不少。   这就是知名度和名声为何重要,他为何一直竭力维持他的好名声的原因了,与金钱和权势一样,这同样是一个人的重要资本。   黎池给赵俭回信的内容很简单。先是表达一下思念之情,再谢过赵俭的赠书之举,阐述一下《山河水经注》这部书对他来说很有价值,最后再说一说他一切都好。   写好回信之后,黎池就拿出《山河水经注》看起来,这一看就被这书迷住了。   直到天色暗下来,外面响起一起来的村民的声音时,黎池这才放下书去迎接他们。   黎池热情地领着几个村民去找掌柜开好房间,然后又和小二哥一起陪他们去晚上入住的房间,还帮他们向小二哥要了洗漱的热水,将他们都安顿得妥妥帖帖的。   当然,这期间,他们那愤慨又怜惜的表情,生怕戳中他伤处的小心翼翼的言语和行为……黎池也察觉到了,并觉得有些窝心的暖。   但村民农人大多都耿直粗狂,不像读书人那样大多数都养得心思细腻。不识多少字的村民们大多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有时候甚至会显得不太懂顾忌他人的情绪。   就比如现在,黎池其实希望他们能像刚才一样,一直保持怜悯他但不询问他的状态。但是,显然不可能。   “小池子啊,我们今天在外面听说了……”一个四十多的奶奶辈妇人眼神怜悯地看着黎池,“那严姑娘真不是个好姑娘,她看不上你,我们还不稀罕她呢!”   黎池只得笑眯眯地搭话,“是呢,严姑娘性格的确洒脱了些,和我这样温吞的人,可能合不来。”   “温吞?温吞哪不好了!这样才显得你心胸宽广,能包容人呢!”同来的一个村民——按亲戚关系黎池要叫他一声树二伯,横眉竖目地反驳道。   “树二伯,您这有王婆卖瓜之嫌啊,自家人看自家后辈——自然是哪儿哪儿看着都好。”黎池笑道。   “我们小池子确实是哪儿哪儿都好啊!那严姑娘狗眼看人低,她瞧不起你是她没眼光!这门亲事退了也好,那严姑娘实在不像会是个贤妻良母的样子。”   黎池在笑眯眯地在一旁,表示赞同地点头。   然后,慢慢地就不再参与他们的声讨,只在一旁面带微笑地看着、听着。   过了许久之后,他们也终于是声讨完了。   “您们都是好心好意地为我抱不平,我也是深受感动,要谢过您们的关怀。我已决定让家中长辈后天就进城来退亲,这事就这么了结应该也是好事。时候不早了,我们明天上午还要赶回村里呢,您们早些歇息,我也回房去了。”   黎池收住谈话,表达过谢意,之后就告辞回房去了。   回到房间,黎池简单洗漱之后就躺倒到床上。一旦放松下来后,疲惫感就袭上全身,甚至产生了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真是好久不曾感受到今天这种累心的感觉了啊……这好久没经历过,他的情绪耐受力都减弱不少了啊。   黎池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整夜都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半睡半醒。   黎池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里也叮嘱了自己要记住梦境内容。可真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只感觉头昏脑涨,再也记不清昨晚究竟做了些什么样的梦。   起床收拾好,给同来的村民说过一声之后,黎池就赶紧将要寄给赵俭的信送去了四宝店。再之后,就与同来的村民一起往村里赶回去了。   黎池他们在午后回到了村里,同行的村民没各回各家,而是与黎池一起去往黎家。   奶奶袁氏正好在家里看家,然后他们就七嘴八舌地将那严姑娘的事讲给了她听。   袁氏听了,气得直将桌子拍得‘啪啪’作响!   后来她实在气不过,又直接上脚踹得桌子‘嘎吱嘎吱’地摇晃,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散架。   气大伤身,更何况奶奶也不年轻了,于是黎池赶忙上前劝解。   黎池劝解时,神情中带着痛处被戳疼了的脆弱与哀伤……让人看后非常不忍心。   看着最疼爱的孙儿那样一副可怜的样子,袁氏立即不忍心再多说这事,以免在他伤口上撒盐。   于是,黎池慢慢地平息怒气,转而安排起之后的事:下午就去请媒人,让她帮忙在明天跑一趟县城去严家退亲,最后还排演了一番去严家后要怎么说话等等。   第二天,黎池的娘亲苏氏和媒人一起,去了县城严家。   傍晚的时候,两人才回转家里。   黎池没去追问细节,因为看他娘的脸色虽然不太好,却也不如想象中的糟糕。总之,他与严家严琳琅的这门婚事是顺利退掉了。   前面已经走了的纳彩、问名和小定等流程中,该要回来的庚帖和礼金等,也都全部拿回来了。   至此,黎池与严琳琅的这桩婚约,除了耗费的精力、时间和名声无法追讨外,全都已经两清了。   一个月之后,黎池又一次去县学时,听闻那位钱铁匠去严家求亲成功了。   已经走完纳彩、问名、小定和大聘的流程,据说不久就要去严家请期即定下婚期,两人的大婚之日也已不远,兴许就在年关之前。   对于自己的前未婚妻即将嫁做人妇这事儿,黎池并无不适且还乐见其成。那些听说了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渊源的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许神伤,当然也都失望而归了。   面对这种被试探的情形,黎池应对得完美无缺,没有一丝阴郁恼怒,全程淡然优雅。让众人明白,他是真不在意严琳琅即将成婚的事。   黎池年前最后一次来县城时,去县学接受过考校、并交了课业、领取了下月课业之后,又顺便去四宝店交付了抄写的《汉书》,八十万多字的篇幅,结了三两二钱银的酬劳。   算上《史记》的二两一钱银,黎池院试之后抄书一共挣到五两三钱银子了。   有意无意地,有关严琳琅的消息又传到了黎池跟前。   据说,严琳琅与钱铁匠在一旬前正式成婚了,据说大婚亲迎当日场面很是气派。   众人直呼看走了眼,竟没看出来老钱铁匠这个不知去哪儿后回来的儿子,还是个有本事的!新人新房竟直接购置了一处二进大院子,聘礼也很丰厚,迎娶新娘时的那顶八抬大花轿真是气派无比!   因此,众人在感叹严琳琅的好命时,又想起了她的上一门亲事,唏嘘感叹:黎秀才虽人才出众,可在家财方面的确是要差了点。   黎池:……   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浯阳县民众都还会时常想起他了。不过这无所谓,即使这个时代绯闻淡去的速度,要比后世互联网时代慢的多,也终究会随着时间过去而淡化的。   作者有话要说:  钱铁匠这个角色是个伏笔,至于最后这伏笔起作用的大小、如何起作用、是炮灰还是重要角色,渣作者自己都还不确定。小天使们不要太过在意惦记,看过就扔脑后,到时候cue他出场时我再帮你们回忆 第43章   时间一晃而过三年,来到贞文十八年的冬天。   黎池作为‘小三元’秀才,前程还是被普遍看好的,这三年间有不少浯阳县的小富商、地主和乡绅人家,都透露出了想与之结亲的意思。只是家中在征求他的看法时,他都推掉了。   相比黎池的亲事不顺,大堂哥黎江就要顺利很多。在前年年初,黎江与邻村春鸦村私塾先生的女儿定下婚约,并在去年年初将其迎娶进门,今年二月份得了一个女儿黎燚,现在正是咿咿呀呀找人说话、招人疼的时候。   黎家专生儿子的传统在黎江这里被打破,虽然有人私下里说嫁进黎家的媳妇儿都能生儿子,就黎江的媳妇儿李氏生了个女儿,怕是个没福气的,可他们自家人还是很高兴的。   按照奶奶袁氏的说法,除了小池子,她已经看厌了粗枝大叶的孙子了,现在有了个香软的孙女儿,她真是稀罕得不得了!   在黎江娶妻之前,家中花了十多两银子,在黎家现在的院子旁边,给他起了一溜三间的青砖瓦房。以后他们添儿添孙住不下了,就由他自己再起房子,就像他爷爷黎镖一样,黎镖成婚时就只有北边的一溜三间房,现在黎林和黎棋两家住的东西两溜的两间房,都是后来他自己经手起的。   而读书的黎河与黎湖,在贞文十六年二月县试中,皆通过了县试,名列前十之内。可在之后的四月府试中,只有黎河通过、成功考取童生,黎湖遗憾折戟。   在去年的院试中,黎河遗憾落榜未能考上秀才。黎湖在去年第三次参加府试时,终于榜上有名,考取了童生。   黎河和黎湖虽与黎池不能比,可在这黎水村以至浯阳县,两人的童生功名也能拿得出手了,至少可以办一个私塾教导幼童启蒙,这也是一个既有名望又轻松的谋生方式。   黎湖就是这么打算的,他已决定不再下场了。等他像黎池一样抄书挣上十来两银子之后,就在县城里或租或买一个小院,开办一个私塾。   因黎湖已经决定不继续科考了,现在家中已经开始在给他寻摸合适的亲事。   黎河还想再下场试试,他觉得总要考上一个秀才,这样至少他成家以后名下的田地就不用交赋税了。而且秀才开办的私塾,收的束脩要多一些。   让全家人都担心的黎海,依旧活泼跳脱,机灵也是真机灵,就是收不住性子没个正型。黎家一家六个孙辈,就连才八岁的黎溏都显露出了读书的天赋,以后也是要走科举之路的,可就黎海都这么大了还没个打算。   家里长辈说也说了、教也教了,可他就跟一块顽石一样,再怎么说教都没能改变他。最后也只能无奈放弃,转而教他如何为人,只求他能安生地生活、不惹麻烦。   黎池在黎海身上也花了不少心思,比他花在亲弟弟黎溏身上的也不会少,看能否让他静下心来学一门谋生的手艺,结果无济于事。   最后黎池想着,可惜了自家是农户而非商户户籍,不然可以让黎海去试试经商,也许他这跳脱机灵的性子正适合。   而黎池,这三年多都在读书、抄书和加强学习之中度过。除春节三天外,其余每天都是雷打不动的约一万字的抄写量,这三年多下来也抄了约一千万字,挣了四十来两银子。   加上之前抄写《史记》和《汉书》挣的,以及每年领的四两廪饩银,他自己就已经存了五十七两多银子了。   再加上这三年来不用交田赋之后,家里能存下来的钱也多些了,又有黎江造纸每年存下的十来两银子,应是足够黎池去省城和京城参加乡试和会试了。   《二十四史》,黎池虽只抄完了前面四分之一,却专门用了段时间将之后的部分也看完了,与《通史》两相对照后,对历史知识的认知也更深刻了。   除这之外,在学习上,黎池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实行着每个阶段拟定的计划,将以前的知识巩固得更加扎实,在知识的深度方面下足了功夫。   除深度之外,黎池也向广度上有所延伸。这主要是得益于京城的‘笔友’赵俭每次来信时,都会顺带给他捎一匣子的书,不拘是直接有益于科举的书,还有杂记、游记、诗集、各地府县志等等。   尤其是那些知名府、县的府县志,记载着当地的历史风俗、地理物产和人物文教等,让黎池虽坐在一村之地,却能了解到其他府县的情况。   当然,在延伸知识的广度上,除开赵俭给他捎来的书外,也少不了四宝店中书籍的功劳。一个书店的存书,即使有许多类似和借鉴意义不大的,除去这些,也还有许多有用和有趣的书值得一看。   黎池每个月去县学顺带交付抄写完毕的书时,都会借上一两本来看。   以前黎池拿样书都是付了押金的,后来徐掌柜看他实在想看又很爱惜书——也可能是见他与他们少东家交好,就说不再收押金、让他直接带回家看,看完后再还回来也就罢了。   如此,黎池每天在完成既定学习计划之后,也读了不少的书、扩宽了知识面。   随着与四宝店即徐掌柜的愈加熟识,黎家与徐家之间已算得上挚交之家了,有些虚礼也就不再拘谨。黎池到徐家去的次数也多了,自然地,与徐掌柜的女儿见面的次数也随之增多,有时还能说上几句话。   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和与她见面之后的明显雀跃的情绪,让黎池不得不承认,他非常欣赏她。   若是他的心里年龄再年轻个十几二十来岁,他还可以说一句:他喜欢她、更甚至是他爱她。   可黎池觉得虽然他披着虚十六岁的皮囊,可灵魂年龄却已满五十岁了,喜欢或爱这种字眼,感觉已经说不出口了,实在太过矫情。   而现实是,在别人眼中,黎池就是个十六岁的年轻有为男子,娶妻生子人之常情,即使他内心觉得别扭,娶一个与他皮囊年龄相当的妻子,这件事是必然会发生的。   既然如此,那么温婉大方的徐氏女,就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内心已有决定,黎池也就隐晦地向徐掌柜透露出了自己的心意,暗示等考完试之后就正式请媒人上门。徐掌柜自然乐见其成,两人达成了共识。   ……   时间进入腊月下旬,新年在即。   黎池明年八月就要下场考取乡试了,若考中就要继续参加次年二月的会试、以及之后的殿试,因此,这个年就是黎池在乡试之前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不单单是黎镖这一房黎家人,黎水村的所有黎家人都很重视这一个年。族长黎钦早早地就决定今年要大开祠堂,祭告先人、祈求保佑,祈祷黎池科考顺利、金榜题名。   当初黎槿考取了秀才,第一次下场参加乡试前,也是开了祠堂祭拜专门祈求先人保佑的。   可只看这架势,明显族里要更加重视今年的这次祭祖。毕竟黎池还是不同的——他是临淮府‘小三元’,而且一看就觉得他更聪明,定然能像之前的童生试一样旗开得胜!   黎池本人心里对此不过一笑置之,表面上还是很领家人和族人的情。对大年初一开祠堂祭拜祖宗先人,祈求保佑表现出很期待和重视的样子。   以此去安他们的心:看小池子本人很有信心的样子,又已经祭拜过祖先祈求保佑了,肯定能考上!   大年初一,黎镖携三个儿子和五个孙子,参加了黎水村黎家的祭祖。黎溏才八岁年纪还未成丁,又没有考取功名在身或有何成就,于是就没有带他一起去。   大年初一这一天,是一年头一天,春季头一天,正月头一天,因此又称“三元”。暗合了科举考试中的连中“三元”,是个吉利兆头。   “小池子新年好!祝考试顺利啊!”   “树二伯也新年好,祝您新的一年身体康健!”   “黎“小三元”新年好啊,新年添文气、科考行大运!”   “权六叔过年好!也祝您新的一年财源滚滚!”   ……   往村中黎家祠堂去的路上,遇上不少同去的族人,一路上互道新年好。而向道好的祝福语,毫无意外全是祝他科考顺利的。   三天新年期间,比平日要起得更早,以免得一个“三天晚天天晚”的新一年懒惰的坏兆头。   因此黎池他们鸡叫头遍后,就早早起床、洗漱干净、换上新衣,天色还才蒙蒙亮时,就动身往祠堂去了。   等该来的族人都到齐后,族长和几个辈分高、年纪大、德行好的族老一起,打开祠堂大门。   众人依次入内,然后按照族中辈分、年龄大小、嫡庶亲疏,各自站好位置。黎池不是第一次祭祖,跟在爷爷黎镖和他爹黎棋的后面,很快就站好了位置。   黎家虽族人众多、族内公中也有学田和族学,其实不过才传承三代而已。因此祠堂正厅上首供桌上供着的祖宗遗像、神牌灵位并不多,只有黎镖上一辈的三位的排位和画像,以及与他同辈早逝的两位的。   族长黎钦请出供桌上的族谱族规,先是朗读了族规,再将今年入族谱的族人写入其中。   然后由族长和族老领祭,带领族人跪拜祖先。   “一跪,一叩头,起!”   “二跪,二叩头,起!”   “三跪,三叩头,起!”   ……   族人跪叩已毕,几个族老就开始给族人分发线香,等每个族人手中都拿到三炷香后,“上香!”   族人们按照站位,有序地依次上前。闭眼虔诚祈祷过后,将香插进供桌上的香炉中,再恭谨地退下来站回原位。   如此轮流下去,就到黎池上前上香了。他倒没有祈祷先人保佑他科考顺利,因为他知道那不过是无用之功。他只在心中给先人长辈们拜了个年,对他们养育后人的行为表达了感激之情。   祭拜过祖先之后,族长黎钦照例对族人训导一番,也都是老套路了:无非是总结去年族中发生的大小事,并对其点评、从中得出经验和教训,再展望一下新一年,最后训诫族人继续勤奋工作、友睦邻里。   在族长黎钦的讲话之中,不管是总结族中事情、还是展望新一年时,黎池都在其中占了不少的篇幅。比如,去年一年里,黎池在读书之余又积攒了十多两银子的赶考费用;展望今年,黎池就要下场科考了,先预祝他科考大捷。   这次祭祖虽只有村中黎家已成丁的男丁参加,可人数依旧不少,等祭祖完就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族长黎钦和族老们宣布祭祖仪式结束后,族人陆续地走出祠堂各回各家,一路上遇见人了都喜气洋洋地互道新年好,商量着谁先去谁家拜年……   黎镖带着儿孙们往回走时,一路上也与碰上的人家有说有笑的。尤其是黎池,遇上的人大多都要和他说上一两句话,或是祝福,或是叮嘱,都表达了对他的一片拳拳友善之心。黎池也都报以同样的友善,一一回以祝福。   喜喜庆庆地回到家后,黎镖先是吩咐三个儿媳准备接待即将来拜年的客人,然后就叫上四个读书的孙子,“大河、大湖、小池子和小溏子,你们四个跟我走,我们去祭拜文曲星君!”   封建社会中,民间信奉的神灵大多主要是玉皇大帝,以及一方的土地神等,而大年初一除了祭祀祖先外,也会带上贡品去叩拜信奉的神灵。   黎水村的人家皆是如此。较为不同的是,他们在最主要信奉的玉皇大帝和土地神之外,还信奉着文曲星,并在村中专门建了一个供奉文曲星君的小庙。   今年黎河和黎池一个考院试、一个考乡试,都是要下场的,就很有必要去叩拜一下主管文运的文曲星君,求个保佑和心安。   黎池他们去叩拜了文曲星君回来之后,家里已经来了很多前来拜年的族人亲戚,于是他们立即开始帮忙接待客人、陪客人说话……   正月初二,是家中三个儿媳和一个孙媳回娘家的日子。王氏、赵氏和黎江的妻子李氏,昨晚就收拾出了回娘家要带的礼,一大早就在丈夫或儿子的陪伴下出门了。   只有黎池的娘——苏氏,早已决定今天不回娘家、留在家里招待上门拜年的客人,去年和前年也都是这样。自从黎池考中秀才那年,黎棋陪苏氏回了娘家之后,他们就再也没在过年的时候回去过了,大年初二都不回去了、自然平日里也没回去过,只是没在明面上与苏家断绝来往罢了。   黎池不清楚细节,但依他猜测,大概是他外公和舅舅们,对没能将田地寄居在他名下的免赋地数额下感到不满,因此对他爹和娘态度不好,他娘这才一直没再回去过。   要说黎池的外家——外公和舅舅们,也是有点意思。   黎池外婆早已不在人世,外公和两个舅舅都是自尊心很强、还重男轻女的人,对苏氏这个女儿根本没当回事儿,苏氏嫁到黎家后两家走动就一直很少。   在三年前黎池考中秀才后,他们没来参加喜宴,却向苏氏提出了将田亩寄居黎池的免赋地数额下,本以为他们都请求抑或是命令她了,那肯定是能成的,结果却没成。   如此之后,等苏氏和黎棋去了苏家,哪还会给他们好脸色、好好招待他们?而苏氏也不是那种眼巴巴地在乎娘家的人,既然你们不在乎、不重视她,她就只管守着丈夫和儿子生活,很干脆地连着三年都没回娘家。   和外家的关系疏远这事,黎池不怎么介意。他甚至都还没有去过一次他外公和舅舅们家,因为相比黎家人,苏家人对他实在说不上在乎。   在他出生后洗三、满月、百日和周岁时,苏家都没有一人来过,甚至他考了‘小三元’摆酒席时,他们依旧没人来道贺一句。都这样了,难不成还指望他倒贴上去、主动登门苏家?   大概苏家人就是这么想的,但他黎池虽然确实对外表现得格外温和懂礼,却也不会去倒贴他们,苏家人将他们自己摆得太高了。   三天年一过,黎池立即又回到了自己的读书生活中去。摒除掉外界还未散尽的年味和喧嚣,他不再抄书,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准备今年八月的乡试里去,每天一篇诗赋和策问,日日如此……   等时间进入五月之后,黎池就开始完全按照乡试的考试规矩,一轮又一轮地进行模拟考……   如此,直到七月中旬准备前往省城之前。 第44章   全家人商量后决定,由黎棋和黎湖一起陪着黎池去省城参加乡试,而黎江则陪他亲弟弟黎河去府城参加院试。   黎池没说让他自己一个人去省城赴考乡试,因为一路上的安全问题,以及到时万一有事,必须要有个人照应传话。   只是他原本想只让他爹黎棋陪他一起去的,可结果全家人都坚持让黎湖也陪他一起去。说到底是省城,万一黎棋忙不过来还有黎湖在,在出入跑腿传话这方面,他一个童生应该能做好。   如果不是家里走不开、又银钱不丰裕,恐怕恨不得全家人都陪他去!   黎池领受了这份心意,答应由他爹黎棋和黎海陪他去。   家里除黎池外,还有黎河要去参加院试,但黎河他自己曾经就陪黎池参加过府试,因此对临濠城有些了解,就只让黎江陪他去了。   院试和乡试开始的时间差不多,都在八月中旬或下旬。于是黎池和黎河决定一起走,到县城后,去车马行花上一二两银子租上两辆驴车一起上路,到临濠城后两兄弟再分开,一个找落脚客栈住下来,一个赶去省城。   黎池和黎河他们上路前,全族人甚至几乎全村人都来送他们了。   送行的人黑压压一片,站在村口黎水河回绕处的空地上,秋天清浅的河水哗哗作响,小巧的野菊花星星点点……   族长兼村长黎钦,代表族人和村民上前对黎池和黎河鼓励了一番。最后又把族中捐出的二十两银子给了黎棋。   若有学子赶赴科考时,族中都会捐出对应数额的银钱以资助,这是惯例了。   这二十两银子,是给黎池乡试和黎河院试的赶考费,饱含了对他们科考得中的企盼和祝愿。   黎池和黎河两人一起接过钱袋,感觉这二十两银沉甸甸的。   话别过后,一行五人走出去一段路,黎池回头看向村口那黑压压的一片人,朝他们挥了挥手……   这一次的送行阵仗很大,让黎池忆起当年六月份时,考场外庞大的家长陪考人群。只是那时候那些人里没有来送他和陪他的,这次却有他一份……   “小池子,你不要多想,尽力就好,我们都相信你的。”黎湖见黎池低头沉默地只顾走路,以为他是心里负担太重,就像他自己当初去考县试和府试那样。   同样被寄予期望的黎河也感觉很有压力,“对啊,小池子,我们已经在家模拟考过很多次,肯定没问题的!”   黎池知道他们想岔了,不过还是顺着他们的话回答。“嗯,正常发挥出来就好,没甚么可紧张的。”   早前几天,黎棋就到县城来与车马行定好了驴车,一行人到县城后直接就坐上驴车前往临濠城。   朝行夜宿,一行人在四天后到达临濠城外,与黎江和黎河他们分开后,黎池他们又继续往省城赶。   又三天过后,黎池他们到达了省城——省府淮阴府的淮阴城。   淮阴城是南北大运河与淮水交汇处的一个大城,是运河上四个漕运枢纽和盐运要冲之一,黎池这世目前见过最繁华的城市就是它了。   黎池他们到达淮阴城,先是结清了租用驴车的车资,确认过赶车的伙计自有去处之后,就拿着县城四宝店徐掌柜的一封书信,往淮阴城的四宝店找过去。   这淮阴城四宝店开在省城,理应比浯阳县四宝店的级别要高,可在接待客人方面也都是一样的标准。   黎池他们找过去,店里迎客的书童问清缘由后,就把信拿进去给他们掌柜的了,并没有看清或怠慢他们。   没过一会儿,一个体型微胖、气质儒雅的四十多岁男人就从后面出来了。要不是脸部样貌不同,黎池差点就要将他认成徐掌柜了。   气质体型都与徐掌柜相似的陈掌柜,说是徐掌柜在信中请托了,让他帮忙给黎池他们找个落脚的好地方,并且对他们照应一二。   黎池和黎棋都道谢过之后,陈掌柜就带着他们,来到乡试考场即贡院所在的那条街上,在贡院大门正对方向的街对面一处院子外停住。   陈掌柜拿钥匙打开门,“黎公子,你们看看这院子如何?距贡院不过上千步的距离,里面用具摆设一应俱全,打扫得也还干净,直接住进去都使得。”   “这院子再好不过了,真是劳烦陈伯父了。”黎池拱手道谢,还很嘴甜地称呼他为‘陈伯父’。这就跟前世叫‘哥姐、叔叔阿姨’套近乎一样,从徐掌柜徐伯父那里算起、喊他一声‘陈伯父’,也并不唐突人家。   “哈哈,黎世侄这声‘伯父’我就受着了!”   “只不知陈老哥这租院子的价钱是?”黎棋问道。   “黎老弟你们是老徐托我照应的,以我和他的关系,我也不会格外喊高价,那就300文每天。你看如何?”   黎池府试时住的是200文每天,院试时住的特惠价100文每天,可那还是环境嘈杂、多人共住的客栈。   300文每天,这个价格租到这样位置好又安静的小院子,是真的实惠。说不定,都与外面客栈的价格差不多。   黎棋哪还有不乐意的,自然立即就答应。   陈掌柜管着省城中的偌大一个店,也不是一个闲人,带黎池他们到地方后又带路简单看过院子,就将钥匙给他们后告辞离开了。   送走陈掌柜,三人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这院子。   院子类似四合院,一共有北边正房、东西两厢和倒座房,共计四间可以住人的房间。且这四间房还是里外打通了的,起居待客都可以的宽敞大屋子。屋里陈设说不上华丽,但文雅大气,环境真是很不错的。   黎棋看后非常满意,“幸好有徐掌柜托朋友帮忙,不然我们哪里去找到这样好的院子?否则我们就要去挤客栈了,那地方事多、也嘈杂得很,很影响小池子考前休息的。”   说起影响休息,黎棋想起赶路时黎池似乎精神有恙的样子,于是担心地询问:“小池子,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我看你精神头不太好。”   也许是秋天气候乍寒忽暖地切换,路上又吹了风,黎池最近几天的确感觉身体有些无力,“没事的,只是赶路疲累没休息好,好好睡一晚上也就好了。”   黎池不想他爹担心,况且他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都没有身体一不舒服就去看医吃药的习惯,拖上几天,小病小痛的自己就好了。   “没事就好。”   一晚上休息过后,第二天在黎湖的陪伴下,黎池前往贡院办理乡试手续。   办理手续的地方并不在贡院里面,而是在一墙之隔外的一个专门辟出来的地方。黎池他们到达之后,外面已经排着长长的几十人的队列了。   “不是说报名乡试的时限是五天?怎么今天还这么多人?”黎湖震惊而疑惑地问。   “我们江淮行省辖下八府,根据每府收缴上去的赋役数额和户籍人口,如同上县、中县和下县之分一样,这八个府也有高低大小之分。而与之对应体现在科考上的,就是每个府录取的秀才名额不一样。   我们临淮府不过排名居中,在我考院试那届,就有二十五人了,再还有其他府的秀才,仅仅一届我们省就有三四百秀才了。   更何况并不是每届的全部秀才都通过乡试考上举人了的,考上的不过十之一二而已。很少有秀才不下场两三次就果断放弃的,更多的是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因而就积攒了下来,如此一届一届累积下来,到今科怕是已经有一两千之数……”   科考,越是在王朝开国之初越容易,越到后面就越困难。   白发苍苍了还在考县试的都有,更何况还有老童生、老秀才、老举人和老进士?有的读书人读多久书,就考多久的试,这样的人随着时间往后走会越积越多,增加了科考的竞争压力,因此越到后面科考越是困难。   黎池这样一计算,黎湖听得是一愣一愣的,“幸好我早已经决定不向上考了……那乡试的录取人数呢?”   “具体人数要等开考前三天张榜通知,但参考以往,应该在一百五十上下。”黎池看着前面的长队,眼神坚定:“不过我们科考的读书人,首先要坚信一点,哪怕与你争抢的人再多,你都能抢到一个。”   “反正我是没有你这样的雄心壮志的,也没有你这样舍我其谁的锐气。反正我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黎湖坦然地承认自己胸无大志。反正他就觉得考个童生,开个私塾,一辈子平平稳稳地过就很不错。   “人不管怎么活都是活,只要湖哥哥你自己活得自在,不妨碍外人,就不用管他人置喙。”   两人排队到中午时候才办好手续,之后两人就返回小院。   黎池吃过黎棋买回来的加餐午餐后,就在院子里踱步,一边消食一边回顾科考知识……   最后不知不觉地,黎池就那样在院子里转悠了一整个下午,直到黎棋买好晚饭喊他吃饭才停止。   ‘食不言寝不语’这条规则,也是分人分场合的。黎池他们三个人一起,就不用遵守。   “湖哥哥,你之前已经决定要在县城开个私塾了,也在为此抄书攒钱,现在攒多少了?”   黎湖边咀嚼边回答,“我计划攒十两银子,现在已经攒了八两了。我抄写一整天才能抄一万字,要是我抄书速度有小池子你快的话,我早就攒够银子了。”   坐首位的黎棋安慰道,“也快了,你回去之后再接着抄,今年必定能攒够十两的。这样的话,你明年就能在县城里开一家私塾了。”   “嗯嗯!”黎湖鼓着腮帮点头。   “既然立业在望,那湖哥哥你成家的事怎么计划的?心上可有中意的姑娘?”   “咳咳!”黎湖差点因黎池陡然的问话呛到!使劲咳了几下才缓过来。也不知是被呛得还是害羞,脸上和耳朵都通红了,“小池子!你在说什么呢?!”   “看来是有中意的。”黎池笑得格外温良无害。“我在问湖哥哥有关成家这事啊。”   “你才比我小不到两岁呢!你有中意的姑娘了吗!?你成家这事计划好了吗?!”黎湖急中生智立即怼了回去!   黎池笑眯眯地看着黎湖,答:“我有,我计划好了。”   黎湖:……!!!   “所以,湖哥哥,你要赶快了。你这个哥哥有着落了,我们才好办,不要耽搁海哥哥和我。”黎池此刻心情好,难得的有兴致调侃一下他三堂哥。   黎湖先是被黎池若无其事地承认他有中意姑娘震惊到,接着又被他一本正经地(嫌弃)催促自己给搞得无言以对,于是反手就是一个告状!   “三叔您听到了吗?您听到了!”黎湖指着黎池,“他说他有中意的姑娘了!小池子他竟然说他有了!”   黎池:谢谢,我没有。   黎棋看着侄子和儿子,哈哈大笑:“哈哈哈!我知道他有了啊,有了好啊,有了是喜事啊!”   有关他的亲事,黎池是有给家里大人通过气的。   “……先成家后立业,湖哥哥你明年就能立业了,那今年就成家。”   “今年才有四个月不到就要过去了,哪能这么快在今年就成家的?!”   “我知道的,湖哥哥你中意的姑娘是哪个。回去后你就去请奶奶帮你请媒人上门,赶赶时间,也能在年内办完的。”   ……   黎池虽平日看着温柔平和,却很少与家人谈论家里的家长里短的琐事。与兄弟们交谈时,更多的也是指导学问、谈论正事。   今晚他罕见地与黎湖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了这么多,也说明他心情不错,或者说心绪有些不稳。   黎池知道他自己的,对于即将到来的乡试,他有些期盼,也有些紧张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黎湖:小池子!你有了?!   黎池: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瞎说:) 第45章   就像高考、国考这样的大考前要做好准备一样,科考前也要做好充足准备。黎池不想再发生县试时忘记带磨墨的清水,那样的事情了。   当然,据说乡试不需要带水,考场上会有水供应,否则九天的用水量……怕是要提一只水桶进考场了。   考前准备,首先是笔墨和砚台,答题纸和草稿纸这些纸不需带,到时考场上会统一发放。   笔墨砚台黎池都已经准备好了。他没有买新笔,而是备了一支已经用熟但还未用秃的旧笔,这样写起来就很顺手。砚台和墨锭也是一样,说不上精品,但却是他用惯了的。   乡试要在贡院里待上九个日夜,除了笔墨砚台外,还要带些必需的日常用品。比如烧水煮饭的小陶罐、碗筷,还有清洁的布巾、换洗的里衣和外袍等。   像是桐油灯、炭火这些是不用考生带的。到时会给每个考生发三支蜡烛,让白天没能答完的考生夜里答题用。炭火也是这样,每个考生发一盆木炭,随便考生是用来煮饭还是取暖,总之只有一盆炭,用完即止。   需自带的物品不多,黎池都是从家里带了的,因此不用再费心准备。   除此之外,还要准备食物。黎池和大多数男子一样,一直都没去学做饭、自然也就不会做饭,因此带米面进去他自己做饭是不用想了的。   何况是在贡院的狭窄考棚里做饭,不太靠谱。做饭时汤汤水水、烟熏火燎的,一不小心就可能湿了或烧了试卷,因此黎池选择带做好的干粮进去。   农历的八月份已是秋天时节,天气已转凉。可从黎水村到省城要花上七八天的时间,之后又还要等上一些天才进考场,从家里带做好的干粮来是不现实的。而他们自己现做干粮也不行,因为除了黎池,黎棋和黎湖也不会做饭。   于是,第二天,黎池和黎湖就决定出门去,看看买些什么干粮。   如今正值乡试前夕,像黎池他们这样的穿着,走在路上很容易就能知道他们是来赴考的秀才。   因此当他们边走边问,找到有名的吃食一条街后,一路走过去就有很多小摊贩热情地招揽,推销他们家的东西当干粮带进考场再好不过!   黎池淘汰了馒头、甜糕、馅饼……等等,这些东西都可能不满九天就坏了。   最后,黎池选择了和包煎饼果子的饼皮差不多的薄饼皮。薄饼皮厚度约0.1厘米、几乎薄可透光,直径约三十厘米,烙熟后被去掉了大部分水分,这个天气放上十天半月没问题。   黎池撕下一点尝了一口,味道尚可很有嚼劲,于是就决定买这个当干粮了。   “这个饼皮我先预定一百张,待乡试前一天来取,可以吗?”   一百张听着挺多的,可将乡试提前一天入考场算上,乡试前后就共有十天了,这样的话每天不过十张而已。以黎池不太大的食量,一天吃这样薄薄的十张饼皮,刚好保持不饱不饿的状态。   “可以可以!这位秀才老爷您一看就是识货的,老孙我这饼皮当干粮是再合适不过了!不是吹牛,我这孙记饼皮,在这淮阴城里可是出了名的好吃,还放得久!保管秀才老爷您出贡院时,我这饼皮还像刚出锅的一样香!”   一百张饼皮八十文钱,黎池付了三十文的定金。“看孙老板的这个店面,就知道孙老板你所言不差。”   孙记饼皮有一个小店面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孙老板就基于此也会认真经营的。相比流动的小摊贩,这孙记就要可信许多。   这也是黎池选择它的原因,否则如果乡试时入嘴的食物,是在路边小摊上随便买的,他是不放心吃的。   预定好乡试吃的干粮,黎池和黎湖也不忙着直接回住所,而是决定在外面走走,绕远路回去。   黎池正路过一个二层客栈的下方街道时,感觉身体陡然被一股力道推了出去!   就在他被推得失去平衡的瞬间,耳边响起‘嘭!’的一声清脆而后又沉闷的声响!   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黎池本能地在空中侧了一下身体,护住了拿笔写字的右手,避免右边身体最先接触地面。   黎池倒地之后,惊魂未定地转头看过去。   在他被推开之前所在的地方,坠落了一个破碎的花盆,碎瓷片和泥土四处溅开……   若他刚才不是被推开,那个花瓶可能就砸在他的头上了。   一想到这,黎池后知后觉地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抬头看向花盆坠落的客栈二楼,目之所及处,空无一人。   “黎兄?还好吗?可有伤到哪里?”钟离书上前扶黎池起来,“情急之下只能将黎兄推开,不知伤得可严重?”   “钟离兄?” 黎池回过神来,循着声音看过去,借着搀扶的力道站了起来,“只是小擦伤罢了,相比被那个花盆砸到可能受的伤,这伤几乎算不上伤了。”   黎湖因为分心去看路边小摊上的小玩意儿,落后了黎池几步,听到声响后转头过来就看见黎池倒在地上。再一细看场景,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黎湖赶忙上前,和钟离书一起搀扶黎池,并且还将他拉离了客栈楼下,以防二次意外。   黎池站定后伸开左手,手掌上被擦破了油皮,正在往外冒血珠,看着血肉乎乎有点惨烈。   “万幸,黎兄这是伤在左手。”一向与钟离书形影不离的明晟,围上前来庆幸地说道。   “明兄。”黎池与明晟打了个招呼,将左手伤口中的石子砂砾轻轻地抹掉,“是啊,万幸。而且若不是钟离兄,说不定我黎池这条命就悬了……”   顺着黎池的眼光,钟离书和明晟看向依旧空无一人的二楼栏杆处,神色不怎么好。   钟离书的声音冷凝中透着厌恶,“三年前你没参加的那届乡试,也有几个在学子中颇负盛名的考生,或是被发疯的牛马冲撞,或是被挤得落水,还有被意外掉落的异物砸中,有的侥幸躲过了没事,有两个却因此受伤没能参加那届乡试。   你可是这届乡试中,唯一的一个‘小三元’,且你登载于《院试诗文合集》的诗赋文章,也已被不少人看过。说句轻狂的话,不说天下学子,至少临淮的学子少有不知道你的。可不就惹人嫉妒了……”   黎池这四年来差不多都窝在村里,对于自己的名气倒没什么感觉。   但黎池了解人性之中的恶,会有人用阴险歹毒的行径以排除对手,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样一场乡试中见识到,并且亲身经历。   两千来名秀才考生,难不成凶手以为排除掉几名优秀的考生,他/他们就能取而代之?   也许凶手纯粹只是看不惯别人优秀罢了,就像前世那些仇富的人见不得别人富,自己矬就不承认别人优秀的人一样。   黎池转回头,朝着钟离书深深地鞠躬、行拱手揖礼,“今日我黎池,谢过钟离兄的救命恩情!”   钟离书扶起黎池,语调别扭地说:“嗯,顺手而为罢了,谁要你……咳,不用多谢,不用放在心上。”   黎池站直身体,“哈哈,钟离兄真是……口不对心得很可爱了。”   “……哼。”钟离书转过头,悄悄地红了耳垂。“我已经取字了,以后你可叫我字:竹帛。”   即使四年过去了,钟离书还是那个看着面瘫冷酷,实际却性格害羞的人,明晟也还是体型微胖又爱笑。   “竹帛?著於竹帛谓之书也。钟离书,钟离竹帛,简洁明了。”黎池品了品钟离书的表字。   明晟也报出了自己的字,“冠三,黎兄以后亦可直呼我的字。”   “昂头冠三山,俯瞰旭日晟。明晟,明冠三,也是好字。”   “那黎兄你的字呢?”明晟好奇地问道。   “……”黎池一时间被问住了,他还真没取字。“我还没取字……要不,以后竹帛和冠三就先叫我‘小池子’,等我取字了再改过来?”   小池子,是黎池的亲近之人叫的小名。在钟离书和明晟提出以表字互称后,黎池因没取字而让两人称呼他小名,倒不显得三人间疏离,甚至还显得非常亲近。   “小池子。”钟离书立即叫了一声。   “……唉,竹帛。”看出了钟离书眼底难得的促狭,黎池还是乖乖地应了一声。   “小池子。”明晟也从善如流地(凑热闹地)改口。   “嗯,冠三。”黎池淡定地应道。既然已经提出让他们先叫小名了,他也不是扭捏不好意思的人。   黎池三人站在一起叙话的这片刻,从二楼掉了个花盆下来的客栈的老板,终于出来了。   客栈老板满脸都堆着惶恐抱歉的笑容,点头哈腰的边朝三人走过来,边道歉:   “秀才老爷,真是对不住!对不住啊,不知怎么的,二楼的花盆突然就掉了下来,让秀才老爷受惊了。小老儿在这赔礼!您看要不您……您们进客栈去,让小老儿给您们整治一桌酒菜压压惊?”   现在乡试前夕,客栈里住满了赶考的秀才,很难抓住推花盆下来的犯人。而能被这样针对的,往往无一不是当届考生中优异突出的,这样的人若是无事,很大可能都会有所成绩,到时候这人报复回来……   客栈老板真是满心酸涩……他能怎么办?只能道歉赔礼,破财消灾让这秀才消气。稍后就将放在二楼的花盆,全都撤下来!   黎池看这老板的样子,应该是没抓到真凶,就自己出来顶锅赔罪了。   黎池面容温和地开口:“在下临淮府黎池,今日险些遭这无妄之灾,万幸同年友人及时出手将我推开,算是有惊无险。只是老板以后可得将花盆放实在了,否则稍微风大时,就能被吹落到楼下,这砸着过路人就不好了。”   风大吹落花盆?谁都知道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   “是是,黎三元说的是,小老儿以后定然将花盆放得实实在在的!”眼前秀才就是传言中的‘黎小三元’,而他也果真如传言中温文尔雅,不是那类清高自尊到有些桀骜尖酸的读书人。客栈老板心里松了一口气。   “在下不才,只得了临淮府童生试中的三个案首。若不成文地称呼,可称一声‘小三元’,黎三元这个名头是万不敢当的。”黎池纠正了客栈老板讨好他的称呼。   “酒菜压惊也不必了,在下与朋友好久不见,只想安静地叙上一叙。”   黎池不管是为了维持他的温文形象也好,还是知道在这事上客栈老板也只是被抛了一顶锅也罢,他都不打算揪着客栈老板,在这事上不依不饶。   但是,他也不想因一桌酒菜——或许酒菜后还有赔偿,就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翻篇了。   如此一来,别人再谈论这事时,就会掺杂一些铜臭味。黎池还是想让人知道,他虽表现得性格温和,却也不是没有读书人的气节的。   客栈老板笑开的脸上又爬上一抹苦涩:读书人不可欺啊,哪怕看起来多温文尔雅的人。不过看这‘黎小三元’,也不像是会事后报复的,如此已经是万幸了。至于酒菜甚至是银钱赔礼的事……   “小老儿不敢耽搁黎公子与友人叙旧,只是看您手掌擦破了,必然是先要去医馆包扎治疗的。”客栈老板换了一个方式来表达歉意,“您这二位友人想必也担心您的伤势,不若由小老儿和这两位先陪您去医馆治伤,之后您们再叙旧?”   黎池看看钟离书和明晟后,答应道:“我对这省城不熟,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着医馆,还烦请客栈老板帮忙带路。”   客栈老板连忙在前面带路,“您们请跟小老儿来。”   黎池除左手掌擦伤,左边腿的膝盖也摔伤了,走起路来不自禁地一瘸一拐。   黎湖赶紧上去搀着他,钟离书和明晟也紧跟着,与他保持步伐一致,如果摔了还能扶他一把。 第46章   之后,客栈老板领着黎池,进了一家气派古雅的医馆,从门面上就能看出和那些小药摊、小医馆不同。   馆内坐堂大夫给黎池看了伤,又清洗包扎之后,就又给开了几剂寻常滋补的药。   黎池不过一点小擦伤,却给开了吃不坏人又不便宜的滋补药,明显是大夫看有人付账,于是宰客而已。   客栈老板毫无二话地抢着付了诊费和医药费,之后黎池就态度平和地与他道了别。   “竹帛,冠三,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可有找好落脚的地方?”出了医馆,黎池出口问道。   明晟立刻愁眉苦脸了,“我们是前天到的。城里专门租给考生住的小院子已经没有了,就只好找了一间客栈住着。只是客栈里住客太多,过于嘈杂,夜里甚至都不能安睡。”   黎池以前在府试和院试的期间,也都是住的客栈,太了解客栈的环境了。不过幸好这时的古人睡得早,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即使再嘈杂也都歇下了,经历过通宵狂欢是常事的黎池,还能够接受。   不过,显然明晟和钟离书这样,一般天一黑就睡觉的纯正古人,还是不习惯。   黎池开口邀请到: “托县里四宝店徐掌柜的福,让他的友人省城四宝店的陈掌柜,帮我们找了一个甚是宽敞的小院子,还空着三大间房,挤一挤再住十来人都可以。要不你们搬去,与我们同住?”   钟离书推辞道:“不好麻烦小池子你,客栈也住得下去。”   黎池已经接受钟离书是性格使然,对他言辞稍显生硬的拒绝也没在意,“说不上麻烦。那院子就在贡院大门的街对面,环境既安静又清雅,是一个绝佳的待考住所,比你住在鱼龙混杂的客栈要好很多,也安全很多。   况且,你们住过来后,我们就能在一起探讨文章,如此必然能互有进益,岂不是很好?”   一旁的黎湖也表态说:“是啊是啊,说不上麻烦的。”   钟离书本质上是一个爱学的读书人,栖身之处安逸与否,他不太在意,但能与黎池一起探讨学问,对此倒很心动。“那好。”   相比钟离书的纯粹,明晟更要知晓人情世故一些,“小池子,那院子是徐掌柜托友人陈掌柜帮忙找的,若我们住进去,陈掌柜可会介意?”   “应是无碍的。”黎池想了想又说,“要不这样,我们顺路去找陈掌柜,由我去向他说明一下。”   于是三人一起去往四宝店,见到陈掌柜后,黎池问道想邀请他的两个朋友来住,不知道可以不可以,若是可以租费又该怎么算。   “既然院子已租给黎世侄,那就全由你自个儿支配了,世侄你尽管邀请朋友一起住就是了。”陈掌柜笑着说,“至于租费更不用多说,还是当初我们已经谈好的那个价。”   黎池和钟离书他们诚心地谢过之后,就拜别陈掌柜,一起回他们落脚的客栈收拾东西,准备搬去黎池住的小院子。   就像黎池有他爹黎棋和他三堂哥黎湖陪同一样,钟离书和明晟也各自有两个族人陪考。他们很快就把行李收拾齐整,退了客栈的房后就跟着黎池他们走了。   出来开门的黎棋有些惊讶。黎池他们出去时还是两个人,回来时身后怎么竟就浩浩荡荡地跟着六个人了?   不过黎棋是见过钟离书和明晟的,虽然不明就里,也还是热情地将他们请了进去。   一行人一边寒暄着,在黎池他们住的北边正厅里坐定。   接着黎湖说出了在街上的惊险遭遇,言及幸得钟离书及时推了黎池一把,才免去了不可预估的后果。黎池也在一旁不时补充几句,将今天外出的经历述说完整了。   黎棋听完,对钟离书那是感激万分,甚至恨不得叩谢他对自己儿子的救命之恩!   黎棋如此,也是把钟离书弄了个手足无措。   厅内的人说的说、劝的劝,黎棋这才止住了向钟离书郑重道谢的行为。   黎池与钟离书乃是平辈结交,黎棋一个长辈向钟离书叩谢他对自己儿子的救命之恩,这事有些不靠谱,可他确实是真情实感地感谢的。   这表现在之后对待他们的态度上。黎棋对陪同钟离书和明晟赴考的长辈和同辈族人,安排得那是细致周到至极,也坚决拒绝了他们想要共同分担房租的提议。   如此,黎池、钟离书和明晟三人,就住在了同一个院子里。三人的乡试手续、考试物品等也都早已经完备,于是就全身心地沉浸于探讨学问中。   随着交流的深入,钟离书和明晟感觉到了他们与黎池间的差距。且明显感觉到黎池较之前院试有了大幅进步,两人对此暗叹不已,也佩服不已。   院试之后的这近四年的时间,黎池从未懈怠过学习。不仅‘温故知新’复习了之前所学,还将《二十四史》抄写了一半、翻看了全部。   而且每隔两三个月,就能看到‘笔友’赵俭从京城寄来的新书,又还时常借四宝店里的书回来看。   如此多的书读下来,又做了那么多的‘练习题’,黎池有大幅进步是必然的。   然而,黎池这近四年的时间,只每月初五这天会去县学,与教谕或训导交流。平时都在黎水村家里自学,即使有时会与先生黎槿交流经验,却终究还是缺乏与同龄学子的交流。   黎池与钟离书和明晟探讨交流之后,丰富了他切入问题的角度,活络了思维思路,也有所受益。尤其是两人已经参加过一次乡试,有许多亲身得来的经验可以分享给他,这比那些道听途说听来的诀窍,要靠谱许多。   想到上次出门上街的惊险遭遇,三人就一直窝在了院子里探讨学问、互相学习,一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都再没踏出院门半步。   八月十五,团圆的节日。   而这一天,贡院外张贴出了乡试须知。上面写清了乡试考生的座位号,以及乡试注意事项等。   黎池和钟离书他们去将各自的座位号看仔细了,也没怎么多和同来看通知的秀才们攀谈,去取了订购的干粮后,就又立即返回住所,静心养性,只待考试来临。   而八月十五这一天,也正是临淮府院试开考的日子,二堂哥黎河此时应该已经坐在考棚内答题了。黎湖和黎棋他们心里也惦念着,默默祈祷黎河院试顺利。   ……   乡试又称‘秋闱’,来年二月的会试则称‘春闱’。乡试每三年一次,在各(行)省的省城举行,各省主考官均由皇帝从朝廷中央钦派。   秀才通过乡试后就称为举人,而举人实际上已经是候补官员,有资格做官了,像浯阳县的县令就是举人出身。   除此之外,举人的待遇在秀才的基础上也有所提升,田亩免赋的数额、免服役的户数相应增加,考上举人的好处可谓多多。   黎池前世语文书中《范进中举》这一课里,虽讲述的是范进中举后的喜极而狂的丑态,还有周围人因范进中举后而陡变的谄媚巴结,抨击了封建社会里的科举制。却也说明了,在当时那个社会里,一个举人的地位是绝对不低的。   因此,对于乡试秋闱,黎池他很看重,他不过也是个俗人罢了。   恰巧自黎池下场科考起,县试、府试和院试都赶上了‘京中某人’影响下兴起的科举改革。而黎池没参加的上一科乡试,也‘不负众望’地有所革新。   除新出的为防舞弊的新规外,最大的改变是在乡试时间的安排上。之前的乡试共分三场,每场考三日,每场间有一日间隔。而现在的乡试依旧是考三场,却是连考九日。   提前一天进入考场后,还要在贡院里连待九日。   虽说须提前一天即八月十七这天进入贡院,可这核检入场也需要不短的时间。黎池他们住的地方距贡院近,于是他们等过了晌午后才提着考篮去贡院外排队核检。   等轮到黎池他们核检时,日头都已经偏西了。   钟离书和明晟排在黎池前面,已经先他一步进去核检了,黎池告别送考的他爹和他三堂哥,也跨入了贡院的大门。   乡试核检入场的程序与县府院试时并无大不同,只是要更加严格一些。有参加过一次乡试的钟离书他们指点,黎池并没有带容易引起误会的东西,因此很顺利地核检过关入了场。   在贡院内手持长矛士兵的带领下,黎池顺利找到了自己的考棚——甲三号考棚。   甲一至甲八号考棚,为江淮省八府院试的案首。   黎池环视着这间他‘吃喝拉撒’都要在里面,足足要呆九天九夜的考棚。   考棚十分狭窄,长宽都可能才两米。即使最近几天都出着太阳,号房里都还有一股萦绕不散的霉味和湿气。   考生私下称考棚为‘号房’,也很贴切了。   号房里面的东西不多,一眼就可以看尽。上下两块木板,上面的木板白天被当做书写答卷的桌子,下面的木板则当椅子,晚上睡觉时将上面的木板取下、两块木板并在一起,就成了一张床。   上面的木板即‘桌子’上,放着一盆炭火、三支蜡烛。下面的木板即‘椅子’下面,放着一只夜壶,之后九天九夜的拉撒就要在这只壶里解决了。地上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桶清水,吃喝和磨墨都用它了。   黎池放下考篮,拿出麻布帕子开始擦拭木板上的灰尘,擦干净之后才把考篮里的陶罐、干粮、打火石等等杂物拿出来,摆放整齐。   至于笔墨砚台这些考试要用的东西,黎池暂时没拿出来,先让它们放在考篮里。   黎池收拾完,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看外面天色渐暗,也到时候吃完饭了。   黎池将满盆木炭倒在墙角,只捡了两捧木炭放在炭火盆里。然后生火烧了一小半陶罐开水,然后就着三张饼皮吃起来,这就是乡试考场里的第一顿饭了。   黎池刚吃完晚饭没多久,就有士兵过来将号房的门从外面锁上了。在之后九天的考试期间,‘吃喝拉撒’就都在号房里了,直到考试结束。   号房里头上遮瓦,墙壁也没有窗户,门一旦锁上后房内就阴暗下来不少。要不是门上还有一个安着木窗格的小窗,即使在白天,号房里恐怕都是伸手不见五指。   等天完全黑下来之后,黎池将两块木板并在一起拼成床,拿一件带进来的外袍铺在上面,然后脱下身上的外袍、躺下后盖在身上。   放空脑海,渐渐进入睡眠。 第47章   第二天一早,黎池被士兵敲击窗格的声音惊醒,彼时号房内还光线昏暗着。   “甲三号考生,请来领取试题和答卷。”   黎池迷迷糊糊地,下床时腿一软就一个踉跄,不过立即就稳住了身形,半拖着鞋跨步过去接下试题和答卷。   分发试卷的士兵走开了,黎池坐回木板床上,感觉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既然已经在分发试题和答卷了,就说明已到辰时即早上七点多了。黎池身体中的生理闹钟是很准时的,一惯都是卯时中即早上六点就醒了,结果他竟然睡到了辰时开考才被惊醒……   黎池用食指按压着一跳一跳地涨疼的太阳穴,过了一会儿,仔细感受过自己的身体状况后,他得出结论:他可能是着凉了。   农历八月中旬已经是秋季了,加上号房内湿气不散、晚上睡的又是不保暖的木板床,即使他特意多穿了一件厚实的外袍进来,也没能防住。   连考九天的乡试才刚开始,而他就已经有着凉的征兆,这情况实在太糟糕了。   然而事已至此,心急慌张也没用了。   黎池把带着替换的袜子也找出来穿在脚上,然后才穿上鞋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已经开始发烧了,还是因为在这秋天就穿了两双袜子,总之他感觉两只脚热烘烘的。   护住双脚、防止脚底凉气上涌后,黎池又穿好外袍,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虽然现在情况不太乐观,但首先还是要护住自己的心气儿,不能颓丧,否则心气儿神一垮就真崩了。   在其他考棚里已经传出‘哗啦啦’的翻试题的声音时,黎池依旧不紧不慢地生火,烧了半陶罐开水。   虽然嘴里没味没有食欲,黎池还是就着开水吃下了三张饼皮,并且将陶罐里剩下的开水也喝完了。   等黎池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些,他脑袋也清醒很多了。同时也真切地感受到身体的症状,低烧、发冷、流清鼻涕,是着凉感冒了。   黎池虽然告诉自己不要慌张,但心里也是真的紧张的。虽然再等三年也不是等不起,可这会打乱他的人生计划,也会带累家里。   架起‘桌子’,摆好笔墨砚台。黎池看着手里的三份试题,做了一个决定:要赶在感冒尚不严重、头脑清醒的时候,把费脑子的事先做了。   因为科举革新后,现在乡试是连考三场、连考九日,且考生被锁在考棚里减少了舞弊可能,所以三场的试题和答卷在一开始就全发给了考生。也即是说,只要做完这三张试题,这场乡试也算是结束了。   因此,黎池决定趁他脑袋还清醒的时候,抓紧时间快速答完试题。   不过,在黎池浏览了一遍三张试题后,预估出没有四天时间,他是做不完的。果然,乡试不愧是乡试,题目还是很有难度和深度的。   感冒这种病,有时来得快也去得快,但有时又拖拖拉拉能拖上十天半月的。四天时间,黎池不确定他能否头脑清醒地撑住。   于是他决定改变计划,先将第三场‘策问场’的三篇策问的答题思路和细纲写出来,这样即使他之后脑子混沌了,也能照着细纲写出来。   黎池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在下发的草稿纸上将三篇策问的细纲列了出来。文章主旨、架构、各分论点以及论证分论点的论据等等,他都目录详细且用词精简地列了出来。   整个上午,黎池的脑袋都在高速运转,中午一松懈下来之后就浑身疲惫。   他又烧了半陶罐开水,就着开水硬逼着自己吃了两张饼皮,之后就在狭窄的号房里开始踱步,以提振精神。   到下午,黎池又将第二场‘经义场’的三十道经义题试题拿出来,开始将每道经义题的答题要点列出来。   因为经义算是黎池的优势科目了,虽然此次乡试的题目相比院试时的要有深度得多,不过通篇看下来,到底没有能够难住他或绕晕他的题。   三十道经义题的答题要点写完时,透过门上的窗格可以看见外面天色还早。   至于第一场的‘杂宗场’,黎池起初在看过一遍试题后,就决定将其放在最后。   乡试和会试中的‘杂宗场’,也是科举革新中的一项——同时也是最大的一项。是在‘杂文场’——写诏、判、表、诰等公文一道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包括历史、地理、政令、律法等方面的题目,以填空题(帖经)的形式出现。   黎池看过‘杂宗场’的试题,感觉都是送分题,不用特意提前做。   于是黎池又重新将三篇策问的细纲推敲一遍,在一些细节方面进行了增删替改,以确保尽善尽美,做完这件事后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黎池停笔,将笔墨纸砚收回考篮里。然后生火烧开水,他这次烧了满满的一陶罐开水,先是强迫自己吃了四张饼皮,之后又将一陶罐开水全都灌进了肚子里!   不得不说,开水在很多时候确实是一剂良方。一罐子开水下肚,黎池感觉身体舒服了很多。   然而今天一整天,黎池也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感冒虽然没加重,却也没好转。   考虑到夜里温度会降低,而考场里又没有厚棉被,就这样在木板床上睡一晚上……一觉睡醒后,明天病情如何也无法预料。   事实上,黎池对自己的身体抵抗力不报期望,极有可能感冒会加剧。   可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他又不敢点燃炭火放在床下,这样肯定会很暖和很多,可是炭火只有一盆,若是都用来烤火取暖了,之后他连开水都会喝不到一口。   而且,墙边放的那一桶水,如果不煮沸杀菌的话,他是不敢喝的。否则别到时候感冒还没好,又闹肚子,那就真是雪上加霜了。   黎池拿出床底的夜壶解手过后,就躺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起床时,黎池的感冒并没有好转。甚至刚醒来那一阵的症状,比昨天早上刚起时还更加难受,头疼、鼻酸、喉咙痛,还伴有时不时的咳嗽。幸好的是,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着的。   黎池烧了小半陶罐开水喝下,又嚼了两张饼皮咽肚子里。接着架上木板桌子,拿出笔墨砚台、磨好墨,铺上答题纸,开始作答第一篇策问文章。   不是黎池自傲,他是真的几乎写尽了所有可能出的策问文章。就如他前世备战国考《申论》时,将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生态这几大版块,各个主题可能出的应用文写作题目都写了一遍一样。   当然,当时市面上有各种国考教材对几大版块的主题进行归纳,相比科考策问,这个‘写尽’的目标更容易达到。   黎池写策问文章的熟练度高了,加之昨天又已列好了详细的细纲,作答策问几乎与‘照抄原文’也没区别了。因此,哪怕黎池感冒了影响状态,他也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写好了第一篇策问文章。   写完一篇策问文章的过程,正好让黎池集中了精神,状态也出来了。虽然因为感冒而浑身有些乏力,使得他作答时落笔不如平时果断有力,但若是不去细品也看不出字的差别,没大多影响。   于是趁热打铁,黎池立即开始作答第二篇。   作答第二篇策问文章时,黎池写到后来精神集中度就开始下降,最后写完时比第一篇多花了两刻钟的时间。这篇文章的字数与第一篇一样,都在一万字左右。   黎池实在没胃口、也没感觉饿,于是中午就只喝了半罐开水,然后就又开始作答第三篇策问文章。   作答这一篇策问时,也许是感冒开始加重了,黎池的脑子时不时就会懵一下,集中注意力变得越来越难。   为了防止出错,黎池每落笔写下一句话前,都会在嘴边默念三回,确认没错后才下笔。   直到天色开始变暗,黎池才终于写完了这篇文章。   虽然作答时黎池身体状态不好,可等答完了检查时,却并没有偏离早前写好的细纲,也没有明显错漏的地方。   一天的时间,写了三篇策问,总字数约有四万左右。   黎池本就因为感冒而浑身乏力,一旦松懈精神放下笔,甚至都不想收拾桌面,就只想立刻躺下就睡!   然而黎池已经有些混沌的脑子里理智尚存,他还是小心地将笔墨砚台和答卷都放回考篮里。然后将白天用作‘桌子’的木板拆下,与用作‘椅子’的木板并在一起,拼成了一张木板床。   强忍住立即躺上去的欲望,黎池不顾形象地蹲到地上,在炭火盆里生起火,然后将装了半罐水的陶罐放上去等它烧开……   等水开的间隙,黎池拿出三张饼皮搭在陶罐上,等它被烤热。等着等着,他就将双手伸到了烧着水的炭火旁,以此取暖、驱散身上的寒气。   终于水烧开了,黎池强迫自己和着热水,将三张饼皮嚼碎了吞咽下去,然后又将剩下的热水一滴不剩地喝光。   黎池又烤了一会儿火,等火盆里的炭火熄灭之后,他才躺上木板床准备入睡。   考场上其他号房里传出的窸窣声响渐渐远去,以前还萦绕在鼻间的霉味和夜香味,也早已因为感冒鼻塞,而闻不到了……   黎池渐渐沉睡过去,在睡过去前混混沌沌的时候,他想着:   反正才过去两天时间,何况三篇策问也作答完毕,明天就不用早起了,那就休息一天好了…… 第48章   也许是黎池昨晚在进入深度睡眠之前,混混沌沌中给自己的身体下了指令:不用早起、休息一天。   又也许是他的身体实在撑不住了,自动关闭了体内的生理闹钟。他这一觉,一直昏睡到正午时候才醒。   休息睡眠,是自我治愈感冒的一个常用方法。如果是平时,在暖和的被褥里大大地睡上一觉,说不定一觉醒来感冒就好了。   但现在不是平常,他在这四四方方的一间狭窄号房里,只有被锁住的门上有一个小窗格内外通风,房里透不进风而且见不了一丝阳光,里面的湿气被锁住、不能消散。睡的又是没有暖和被褥的木板床,这样的环境里靠睡眠自我治愈感冒……   不但不可能,甚至还会加重感冒。   黎池睁开眼,看着上方青黑的号房屋顶,听着隔壁的、更远一些的其他号房里的窸窣声响,脑袋混沌得似一团浆糊……思绪断断续续的,总不能顺畅地连接起来。   黎池感冒病症加重,脑袋虽然不疼了,可却像在脑仁儿上蒙了成百上千层的纱一样,感觉脑海里的思绪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抓不住……   “咳咳!咳咳!啊嘁!”黎池咳嗽几声后,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清鼻涕和眼泪水瞬间齐下,仪态什么的也全都没有了。   虽然感觉全身暖呼呼的甚至有点烫,可黎池并没贪恋这点温暖,而是强迫自己撑起软绵绵的身体爬起来。因为那暖呼呼的感觉,不过是感冒发烧带来的幻觉罢了。   黎池拖着软绵无力的四肢,爬起来生火烧了开水,吃了两张饼皮、喝了一壶开水后,就又爬到木板床上坐着了。   以他现在这种身体状况,是肯定不能拿笔写字了的,因为写出来的字肯定是软趴趴的。   黎池就这样在床上坐了一个下午,期间乡试的正副主考官巡查考场时,见他这样坐在床上,还在窗格外面多停留了一会儿。   只是逆着光,黎池没有看清考官们的脸。   说起来,黎池只知道此次乡试的正副主考官是朝廷派遣的,主考官是翰林院梅翰林、副主考官是内阁学士林学士。除此之外还另外派了一个监察学官,负责监督乡试公正顺利地举行。   黎池这一坐,就昏昏沉沉地坐过去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到傍晚,他又烧了半罐开水灌下肚子后,就直接睡下了。   乡试正式开考的第四天早上,黎池竟然醒的很早。   从窗格看出去能看见一点烛光,耳边是考生们此起彼伏的鼾声,鼻间又重新萦绕着霉味混合着夜香味的气味……   黎池下床拿出放在床下的夜壶,解了手。   然后点燃蜡烛,鞋袜穿戴整齐,将‘桌子’架上、摆出笔墨纸砚,就开始作答第二场的三十道经义题。   不知道是感冒陡然好转了,还是怎样,反正黎池现在觉得他脑子非常清明。除了全身还有酸软的余韵和咳嗽外,鼻塞、喷嚏、喉咙疼等这些症状都没有了。   三十道经义题的答题要点,黎池在开考第一天就已经列了出来的,而且他现在脑子不晕乎了,根据要点很快就能答出一道题。   考场内有日夜两班值守的士兵和考官,注意到甲三号考棚传出来的动静和亮起的烛光后,士兵先是过来看了看情况,然后就去请了值班的考官过来,顺路来的还有同样早醒的监察学官。   两人来到甲三号考棚外,透过窗格看进去。一点烛光下,黎池正奋笔书写,全然没有注意到外界情况。   考官和监察学官见没有异样,于是就悄悄离开了。   等进入考官们等候监考的屋里时,“甲三号考生,看着像是好了。”   “梅翰林,还不能现在就松懈,还要让士兵密切关注。”上辈子黎池乡试时,没有听说过他有风寒着凉这一遭,这就由不得他不谨慎。   “是,俭王。”   ……   号房之外的情况黎池全然不知,他全身心地专注于作答经义题。   每道经义题大约需作答三百余字,三十道对应就一共要作答约一万字。因为事先已经写好答题要点,只需再稍微组织一下语言就能直接写上去,所以黎池作答的速度并不慢,到中午时候就全部作答完毕了。   从头至尾检查一遍没有错漏后,黎池就将经义答卷小心收起,和策问答卷放在一处。   黎池早起候就专注于答题,早饭都还没吃,现在一松懈下来就感觉到肚子饿了。   照样生火烧了开水,就着开水吃了五张饼皮,黎池这才感觉身上有力了。   然而,即使是自己的身体,也照样摸不清它的脾气,你以为它已经痊愈了,可说不定就是‘回光返照’。   黎池早上和上午都还感觉好好的,中午甚至胃口大开吃了五张饼皮,可午后身体立即就急转直下。   吃完午饭没一会儿,黎池才只做完十来道‘杂宗题’,就感觉越难越集中注意力了,身上也开始低烧。又过了半个时辰,黎池甚至开始拉肚子。   做题是不用想了,黎池收起笔墨纸砚,将两块木板重新拼回一张床,然后坐在床上全心抵抗身体的不适。   吃喝拉撒,都在一个不到五平米的号房里,仪态风度这些是早就没有了的。   只是黎池没有料到,他竟然还拉肚了……虽然没和考官及其他考生面对面,但他已经觉得有些害臊了。   一整个下午,黎池隔上一两刻钟左右就要拉一次肚子,直到晚上天黑后都已经没东西可拉了,症状才稍缓。   拉肚子症状稍微缓和后,可感冒却加重了。   黎池觉得他现在应该是已由低烧转为中烧了,只觉得全身都热烘烘的,烧得人四肢无力,再加上拉肚子拉得体虚,他只觉得整个人的筋骨都没了——软得支撑不起身体。   但黎池脑子里理智尚存,硬是扶着床勉强爬起来生火烧了一罐开水,全部灌下去之后才上床睡下。   这一晚上,黎池又起夜了七八次,最后拉出的几乎是清水了,到后半夜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   乡试的第五天早上,值白班的考官巡视考场时,发现甲三号里的考生没有动静。不过想着考生也许是睡过头了,就没去在意。   中午,考官再次巡视考场时,甲三号房的考生依旧没动静——如果考官记性好的话,甚至能发现他连睡姿都没变。   于是考官询问了值守在甲三号房外的士兵,得到了甲三号考生昨夜多次起夜的回答。想着考生也许是整夜没睡,白天睡得就久些了。   科考有规定,考官不能过多与考生交流,这种考生睡懒觉的私事,他也不好过问。   直到晚上,该考官再次巡视考场时,发现甲三号房的考生竟然还是没动静。然后突然想到什么,脸色猛地一变,也不继续巡视考场了,转身就朝考官休整的屋子疾步走去!   “甲三号房的考生,似乎有些不对劲!”从考官林学士压低的声音里,能听出几分焦急和惊惶。   正躺在一旁床榻上休息的某人,闻言猛地坐起,“甲三号考生,他怎么了?!”   同样正休息的梅翰林也被惊醒,“何事?!”   甲三号房里的考生,是黎池。四年前院试时的一篇‘因地制宜’之中的对策,现在正施行于大燕朝的四方边陲,效果显著。   要不是当今圣上说过:“先不去打扰他、让他安心读书”,说不得现在他就不会出现在这贡院中了。   但朝廷中央上下谁都知道,只要黎池考上去了,被重用是必然的事。   若是这样一个人才夭折在了这里……虽然按考场规定来说,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但也难免会惹得圣上不满。   “怎么了!倒是说啊!”监察学官亦是三皇子赵俭,一边穿外袍一边催问林学士。   赵俭这一呵斥,林学士立即拉回发散的思绪,“他今天一天没动静了,我早上去时以为他是睡过头了,中午……”   还没等林学士说完,赵俭就似一股风一样刮过,眨眼就出了屋。梅翰林和林学士赶紧跟上。   赵俭来到甲三号考棚,透过窗格看进去,只见床上静静地平躺着一个人,想到刚刚林学士说的‘一天都没动静了’,心就瞬间紧缩,揪成一团……   “钥匙拿来,把门打开。”赵俭向随后跟来的主考官梅翰林伸手道。   “俭王,按规定,贡院一旦关闭,必须九日后方能开启,期间非圣旨亲至不可打开。”梅翰林嘴中发苦地解释道。   俭王自小到大一直圣眷浓厚,逆他的意不是件轻松的事,但俭王虽然霸道果敢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于是梅翰林试着解释一句。否则到时被人得知此事,他这个主考官也照样不会轻松。   “在本王这里,他黎池的命比规矩更重要!”赵俭低声驳斥。   “况且,规矩只说了不满九日、不开贡院大门,可没说不准开考棚的门。要是考生有个好歹,难不成竟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枉顾性命?!”   梅翰林和林学士低头不语。   事实也确实是如此,不管是以前乡试的连考三场、一场三日,还是现在的连考三场、连考九日,都是一旦锁了门,不管考生是被蛇咬了、生病了还是怎样,都是不到散考不开门。   每科考试都有考生死亡的事发生,甚至上一科乡试因为科举革新后连考九日,全国考生死亡的数额上增至七人。   赵俭很快就明白了,梅翰林和林学士的沉默就是默认,虽然心中愤懑不已,却一时间也无可奈何。   “钥匙拿来,所有后果本王承担。”   没办法,梅翰林递过一长串钥匙。   赵俭接过钥匙,找出标着‘甲三’的打开门,一跨步就到了黎池床前。伸出食指去试探他鼻下的呼吸,却没有感觉到呼出的热气……   —‘通过测鼻下是否有呼吸来确定生死,其实是不准确的。而且要是风寒着凉导致鼻塞,就改用嘴呼吸了,哪还会用鼻子呼气吸气。’   刚才心脏漏跳一拍的赵俭,将手指向下移到黎池微张的嘴间……有呼气!只是呼出的气竟是滚烫的,看来是风寒加重了。   赵俭起身出门,快步离开,不过马上就又抱着一床锦被回来了。   梅翰林一看就明白俭王是想给黎池盖上被子,连忙劝阻:“俭王,您这……不合规矩,考生不可……”   ‘考生不可与考场中其他人交流’,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了。可还真没明文规定过‘考生不可用考官的东西’,主要是没有哪个考官会为了一个考生,而甘愿担上一个‘可能科举舞弊’的名头。   赵俭看都没看梅翰林一眼,直接将被子盖到黎池身上,然后又推着他翻个身,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里,最后还顺手将被角掖严实了。   哪怕黎池被翻过来翻过去地,像是烙煎饼一样地翻动了一番,也依旧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本王见甲三号考生风寒严重,若等贡院大门大开之日再去寻医问药,他恐有性命之危。这贡院里的秀才考生,来日都可能是国之栋梁,没了哪一个都是我大燕的损失。事急从权,本王这才打开考棚门,将自己的一床被褥给他。   之后若有苟且小人因此攻讦本王不公,本王甘愿一力承担。当然,也希望梅翰林、林学士能帮忙作证,本王除了送他一床被褥外,未做其他不妥之事。”   赵俭说这话时并未刻意收声,至少甲一至甲八号房的八府案首是能听见的。他这样光明坦荡地说出来,先发制人地确立了他爱才、磊落的形象,反而不容易被心思阴暗的人等事后去暗搓搓地发作。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梅翰林和林学士再不答应,那就是当场表明要与赵俭为难了。而一旦在贡院考生的耳朵下答应了,若事后反水,那他们也就声名扫地了。   “乡试须知事项中,并未明文规定考试期间不许打开考棚门,也未规定监察学官不许救助考生性命。俭王爱才爱民,是圣上之幸、大燕之幸,亦是天下学子之幸。”   梅翰林摆事实、讲道理地为赵俭开脱。也得到林学士的连连点头应和。   “梅翰林和林学士也是爱才之人啊……”赵俭欣慰而又满意地感叹。“门锁上,我们继续去巡看考场。”   原本是由林学士一人巡视完之后,再与梅翰林交接的。现在处理了黎池这桩意外后,赵俭和梅翰林也顺势加入到了巡视中来。   这一趟巡视下来,又发现两个得了风寒而咳嗽不止的考生,一个因打火石不灵而生不了火的考生。   赵俭就把分发后剩下的炭火,多给了咳嗽不止的两名考生一盆,也给后者换了一个能打燃的打火石。   这样一来,赵俭似乎真的只是爱才爱民、体恤考生的品德使然,因而乐于帮助考生。他给了黎池一床被褥的事,也就不显得那么突兀了。   或许在临淮府和浯阳县这样的小地方,没有人听闻过俭王。   但在京城和淮阴城这样人来人往、通讯灵便的大城里,那些中上层人家尤其是书香门第,那都是听闻过俭王在士林中爱才惜才的名声的。而且遍布大燕大小府县的四宝店,就是他的产业。   因此俭王今晚的所作所为,虽在以前没有过,但也正好符合了他爱才仁善的为人。   不管是不是所有考生都是这样想的,还是有身体健康的考生会心中不平衡:俭王救了他们的对手,相应就压制了他们。赵俭都没有再多去在意。   他只是还有些担心黎池,巡视完之后经过甲三号考棚时,向里面望了一眼,也没看出个什么来。   不过他也只能做到这里了,打开考棚门、送进去一床被子,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现在只有他父皇能打开贡院大门。   贡院里没有大夫,也没有治疗风寒的汤药,只能靠黎池他自己撑下去了。   赵俭相信黎池他可以的。毕竟,上辈子他是能在大皇兄的放逐下,在四方边陲历练后功成归来的人。 第49章   贡院条件艰苦,赵俭又是身负监察学官职务进来公务的,可是即使这样,他身为一个王爷,用的东西再怎么都不会差。   他重生后就吩咐府上的针线娘子,将他的被褥、靠垫、坐垫等都换成了鸭绒的。自然,给黎池盖的那一床被子就是鸭绒的,既暖和又轻便。   晕乎混沌中不计时,黎池在混混沌沌中感觉很热、非常热,就像是在‘铁锅炖自己’一样……   他又觉得自己被做成了叫花鸡,被荷叶和泥土紧紧地包裹住,被埋在了土里炙烤……   混沌的思绪跳跃而荒诞,就像蒙太奇快剪一样毫无逻辑。   甚至他还梦见了前世那个猝死在办公桌上的自己,他扑在自己身上大哭:我不要死啊!我要锻炼身体,我要举铁,我要去打妖怪!呜呜呜……   梦里的他哭得非常伤心,眼泪哗啦啦直流!然后某一刻他全身就长满了眼睛,全身的眼睛都开始‘呜啦啦’地哭,哗哗地开始流眼泪……   全身长满眼睛?!   黎池从梦中惊坐而起!   惊魂稍定后,这才感觉到全身都有湿意——一身衣服里外都汗湿了。然后又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张被子——华丽且暖和的被子。   黎池疑惑于这张被子的来历,于是转头透过门上的窗格看向外面,正好和向里探望的士兵视线对上了。   士兵并没有给他解惑,看他确实醒了,也坐起来之后,就立马转身走开。   黎池有些纳闷,这位士兵不站在值岗的位子上,怎么走开了?   不过他很快就顾不上纳闷这些小事了。他身上还穿了一身汗湿的衣服呢,要赶快换下来,以免好不容易感觉像是好些了的病情又有反复。   黎池脱掉身上几乎能拧出水来的三件里衣、一件中衣、一件外衣和裤子。然后穿上了睡下时用来搭在身上当被子,但醒来后莫名被拿开放在一边的外袍,再把汗湿了一面的被子翻个面披在身上。   身上干爽舒服了,黎池这才感觉到腹中空空。   于是,他把汗湿的衣服摊开在床上,让它去晾干之后,就披着一张被子下床,拿出火盆、加入木炭、生火、烧水……   等接到士兵报信的赵俭过来看黎池时:黎池就那样披散着一头乱发,裹着一张被子,蹲在地上专心地盯着火烧开水,仪态全无。   赵俭看到这样的黎池,放下心来之后又感觉有些新奇,他还没看见过这样狼狈的黎池呢。   赵俭没有多说或多做什么,看见黎池醒来,而且能下地生火做饭之后,就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黎池没有发现门外有人来过。等水烧开之后,揭下贴在陶罐上加热的饼皮,就着热开水开吃……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感冒好转后又胃口大开,那是真的饿狠了!一连吃了八张饼皮,喝了一陶罐开水,才感觉到肚子里饱了。   黎池知道他这一觉睡得不短,今天肯定不是乡试第五天了,但他却拿不准究竟是第六天还是第七天。   都让主考官打开门给他送被子进来了——这贡院里除了同样歇在里面的主考官外,也没有其他人有被子了。那想必他昏睡时的情况肯定不好――甚至可能是很严重,有可能都生死悬于一线了,主考官这才可能破例给他送被子。   既然这样的话,他昏睡一天甚至是两天都有可能的。   黎池透过窗格看看外面的天色,应该是中午了,那现在就是乡试第六天或第七天中午,当然也不排除是第八天中午。   如果是乡试第九天中午……那就有点可怕了,从乡试第四天晚上一觉睡到乡试第九天结束前半天……   贡院里是有专人报时的,可报日期是在每天早上辰时,之后就只报时辰了。   黎池不敢等到明天早上辰时报日期时,再确定具体日期、再计算时间作答,万一今天就是乡试第九天了呢?那就太可怕了。   基于此种最坏的打算,黎池吃过饭之后,就立即架起木板桌子,开始作答最后的顺序为第一场‘杂宗场’的试题。   ‘杂宗场’试题共三百道,相当于后世的填空题。涉及到了历史、地理、政令和律法等多方面的知识,对这时候的注重‘四书五经’、圣贤之言的读书人来说,是有一定难度的。   据说上一科乡试时,‘杂宗场’出来的分数简直惨不忍睹。   黎池他也是幸好一直在注重扩宽面,起初抄书挣钱就是抄写的历史和律法方面的,因此这两方面是没有问题的。   剩下的地理和政令相关,也因为有了赵俭这个时不时给他寄书、互相通信的京城‘笔友’,也没有问题。   黎池现在算是大病初愈,身体里残留着病后的虚弱感,四肢无力。但脑子却像是扯掉了之前蒙盖着的纱幔一样,又如暴雨后的大地一样——清澈清明得很。   脑子清醒了,黎池拿起试题一眼看过去,就能得出答案。   前世国考,两个小时做130道行测题,他都是全部做完了的。虽这‘杂宗场’有三百道题,虽然不似行测题一样是选择题――而是填空题,但难度却是远远比不上行测题的。   这杂宗试题,就是那种‘傻瓜式’填空题,只要记得知识点就能得分,完全没有设计题目陷阱。   因此,黎池保持着约一分钟一道题的速度,花了五个小时即两个半时辰就做完了杂宗题。检查过后,答卷上也没有错漏的地方。   到此时,看外面天色已经将近傍晚了。   黎池将已经答好的‘策问场’和‘经义场’试卷又拿出来,又从头到尾地检查了一遍,卷首密封线内的姓名籍贯没有错漏,答卷整体没有涂墨错字、卷面整洁。   等黎池又从头到尾地将答案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之后,到底还是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乡试第一天写策问和经义的细纲和答题要点时,黎池的脑子还是清醒的,策问文章的架构立意、经义的作答要点都写的不错。   可之后乡试第二天写这三篇策问时,脑子到底还是开始有些晕乎了,虽然也完全照着细纲写出来了,可在遣词造句上还是没做到他的尽善尽美。   而经义题黎池在是乡试第四天作答的,是在第三天感冒加重后不得不休息了一天后的第四天。虽然作答时他自我感觉脑子还算清明,可当时他的自我评估有点偏差。   经义作答要点倒是都答出来了,但同样地,在遣词造句和体现个人思想上有些欠缺,就好比当初县试时一样,答案显得有些死板。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因为他感冒后四肢酸软乏力,在书写答卷时落笔缺乏力道,一笔‘台阁体’只在表面达到了‘秀润华美、正雅圆融’的要求,却缺乏一点内里的苍劲有力。   不过答卷已成、无法更改,说这些也没意义了。   检查完,黎池又把试题、答卷和草稿纸小心整理好收起来,到时可以直接拿出来交卷糊名,笔墨砚台也收到考篮里。   然后黎池就把晾干了的衣服重新穿戴整齐,束好头发,将自己拾掇齐整。如果今天是乡试第九天,那他立即就可以交卷。   “酉时已至。”“酉时已至。”“酉时已至。”……报时的士兵开始在贡院里走动报时。   酉时即17时至19时,酉时已至即刚到下午五点。黎池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也没听到‘酉时已至’后的下文,于是得出结论:看来今天不是第九天,否则这时候就要开始糊名交卷了。   既然如此,黎池就开始生火烧水准备晚饭。   黎池感冒鼻塞的症状已经没有了,因此在他就着开水吃饼皮的时候,就闻到了萦绕在鼻间的……不可言说的夜香味。   这气味的来源,有来自于他所在这间号房里‘床’底下的夜壶里,也有来自内外通风的窗格外……   黎池可能是没饥饿到中午刚醒时的那种程度,闻着无处不在的味儿就没有胃口了。硬塞了两张饼皮、灌了半罐开水后,就草草了结了这顿晚上。   之后黎池就熄了火,上床裹着被子睡觉了。病后初愈的身体本来就虚,又做了一下午的高速脑力活,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   夜里巡视的赵俭和梅翰林,从甲三号考棚的窗格里看进去,看见床上缩在被子里睡得小声打鼾的黎池,也放心地继续去巡视了。   次日早上,一夜酣眠的黎池按时醒来,但却裹着鸭绒被在逼仄号房里赖床了。不管今天是乡试第几天,反正他已经答完了、随时可以交卷离场,起那么早作甚。   黎池赖了会儿床之后,报时的士兵终于在贡院里走动报时,而早上辰时的第一轮报时还会报日期。   “乙未年八月二十四日,辰时已至。”   “乙未年八月二十四日,辰时已至。”   “乙未年八月二十四日,辰时已至。”   ……   八月十八日是乡试第一天,则八月二十四是乡试第七天。   黎池心念一转、换算了日期,看来他只昏睡过去了一个白天和夜晚,现在离乡试结束还有三天。   在之后的三天里,黎池就在吃睡与睡吃之间度过,也将病后初愈的虚弱养好了两三分。   乙未年八月二十六日,即乡试第九天,傍晚酉时报时之后。贡院内响彻三声锣响,标志着为期九天的乡试结束,开始糊名交卷。   按照考棚号数顺序,甲三号房的黎池在糊名交卷的前三之列。锣响后不过一会儿,他所在考棚的门就自外面打开,监察学官、正副主考官一行三人走了进来,开始给他的答卷糊名。   黎池在静等糊名密封时,眼神不经意间扫过站在一旁监督的监察学官的脸。   在接近傍晚时的稍显昏黄的光线中,黎池看清那张脸之后,他先是愣怔片刻,然后就转头看向床上的那床锦被……   “甲三号糊名完毕,请考生立即离开,不得喧哗逗留。”   黎池提着考篮,低眉垂目、姿态恭谨地向三人微微一欠身之后,就跟在带路的士兵身后离开了考场。   赵俭侧头目送着黎池消瘦的背影,消失一排考棚的尽头转角处,然后他就转头继续监督梅翰林和林学士糊名了。   现在这个场合和时机,不适合交谈解释。 第50章   黎池迎着天边晚霞走出贡院的时候,胸中生出了一种犹如隔世的恍惚感……   挤在人群中的黎棋和黎湖,看到从贡院中走出的那个身形消瘦的人时,甚至都不敢相信那是他们家的小池子!   “小池子,你这是?”黎棋挤出人群,上前扶住黎池,“你这是遭了什么罪啊?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黎池今早特意拾掇了自己一番。虽然九天没洗头洗澡、也没换衣服……但只看表面的话,他现在的样子绝说不上蓬头垢面。   不过若是凑近,就能闻出他身上积攒九天九夜的,源于时间的味道……   亲近之人如黎棋和黎湖,自然一眼就看出黎池消瘦得厉害!黎池平日里是身如修竹,可经过一场乡试后,就瘦得形销骨立恍如一根麻杆了!   “爹,湖哥哥。”一旦离了那间逼仄封闭的昏暗号房,见到熟悉的亲人,黎池的心陡然就放松不少。   “不过是在考场里生了一场病而已,现在已无大碍。”这一场乡试考得黎池身心俱疲,他现在不想继续面面俱到、体贴他人,整个人都表现出‘不想多说‘的样子   “小池子看着是遭大罪了,我们赶紧扶他回去,然后请个大夫来给看看。”黎湖说道。   黎池将身体靠在黎棋和黎湖身上,任由两人将他搀扶回去。   从贡院大门出来,过街后再走不远就回到了他们租住的院子。   黎湖将黎池送回小院,就立即转身出门去请大夫。黎棋则将黎池扶到屋里,想让他躺下休息。   不过黎池拒绝了,“爹,我想先洗个澡,换身衣服。”   黎棋自然是顺他的意答应了,“好,那你先在这坐着,我这就去给你烧热水洗漱。”   干柴旺火,黎棋不一会儿就烧好热水,“来来,小池子快来泡个热水澡!”   黎池拿着提前准备好的换洗衣物,进去卧室的屏风后面洗漱。   “小池子,你先洗着哈,我去外面街上买些吃的回来!”   黎池解开头上的布巾,散开一头长发,边打湿头发边回答:“嗯。买点口味重些的小食,嘴里感觉没味。”   黎池眼见遭了罪,身形消瘦得厉害,这激起了黎棋的满腔慈父之情,正待抒发呢。“好的咧!我去给你买一盅‘瓦罐鸭汤‘补补,然后就给你买你最喜欢的羊肉串!”   至于说病后忌油腻荤腥?在这个时代,平民视肉蛋为精贵稀罕东西,只有逢遇节日喜事,以及生病需要进补时,他们才舍得吃上一次,吃了之后精气神立即就起来了!   当然会有吃了后肚子不舒服的,但心里舒坦了啊,于是也就觉得值得了。黎棋他们包括黎池也是这样觉得的。   黎棋掩了房门,又带上院门,出门去买晚饭了。   黎池用皂角粉即皂荚晒干后磨碎的粉,洗了时隔九天没洗过的头发。之后脱掉身上的脏衣服,随意扔地上,进入浴桶中去泡澡。   热气升腾间,黎池终于卸下他年年如一日地挂着的温雅面具。疲惫不堪的神情中,又有面无表情的冷漠,眼神清冷疏离。   黎池一边用帕子擦洗身体,一边想着前不久在贡院内见到的那张脸。   很明显地,他的‘笔友‘赵俭是此次江淮行省乡试的监察学官,而那床锦被应该就是来自于他……   正在此时,外面传进来问话声,“小池子,你可还好?”   听声音是明晟,看来他们也糊名交卷出来了。   黎池提高声音回答:“冠三,我还好。正在洗漱呢,你们也去休整休整,稍后我们再好好说话。”   “好。”是一同回来的钟离书的声音。   黎池于是加快速度、专心洗澡。又洗了约一刻钟,感觉全身都已经洗干净,黎池这才站起身跨出浴桶,然后穿上干净的衣服。   因为怕感冒反复,黎池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里衣、中衣、厚外袍一件不少,甚至还披上了毛披风,俨然一副过冬的样子。   毛披风是他爷爷将亲手鞣制的、积攒了好几年的野兔皮拿出来,再由他奶奶亲手缝制而成的。虽然因为是许多张兔皮拼接而成,毛色显得有些驳杂,但真的是暖和。   黎池又用自制的牙刷蘸了粗盐,刷了牙、漱了口,这才感觉他全身上下都干净清爽了。   黎池这边刚洗漱完毕,拿着一块干帕子绞湿头发,就听见外面响起他爹与钟离书和明晟家人的谈话声。   “你们也回来了!在烧水给竹帛和冠三洗漱呢?”   “是啊,已经烧好让他们去洗了。黎老弟这是去买晚饭了?”   “是呢,他们在贡院里熬了九天,可得吃点好东西补补身体。”   “也是,我烧好水之后也出去一趟,买些滋补的让竹帛吃。”   “那顺便帮我们冠三也带一份?”   “好啊,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   黎棋推开房门,就看见黎池正靠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手上绞湿头发的动作显得缓慢无力。   “快来,小池子,过来喝碗鸭汤。”   黎池放下帕子,披散着还在滴水的及腰长发,来到桌边坐下,端起盛好的一小碗鸭汤喝起来。   荤而不腻的鸭汤很好地解了馋肉的饥渴,热而不烫的暖流顺着喉管流进胃里,暖意进而蔓延至全身……   黎池惬意地喟叹一声,“嗯,很好喝。”   “也别光喝汤,吃一口这肉夹馍和羊肉串。”   黎池一口肉夹馍、一口瓦罐鸭汤,再来一串喷香的羊肉串,吃得非常畅快。   黎棋看儿子胃口不错,心也松快些了:虽然遭了大罪、瘦得都脱形了,但看他胃口不错的样子,应该没有大碍。   “三叔……”去请大夫的黎湖气喘喘吁吁地回来了,“我找了好几家医馆,结果大夫都去出诊了……”   千人参考的乡试,像黎池这样在贡院中生病的考生必然也不少,大夫供不应求是正常的。甚至很多考生家住省城的,不管他们有没有生病,家人为防万一都会事先将大夫请到家里侯着。   “我早就劝你们别去请大夫,我身体早已经没事,养上几天也就好了。”黎池说道,语气有些生硬。   黎棋原本一个性格干脆的大男子,今天也有了向唠叨老妈子发展的趋势。“小池子,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不请大夫来给你看看,我不放心。”   黎池为挽回刚有些生硬的语气,立即顺着他爹笑道,“哈哈,反正我这也不急,等过几天大夫们不忙了,再请来看一……”   “小池子!你还好吗?在贡院里听到俭王说甲三号考生恐有性命之危时,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黎池正说着,已经洗漱完毕的明晟和钟离书就走了进来。   “幸好之后没听见不好的动静。”钟离书接着明晟的话补充。   两人进了屋,就看见黎池正端着一只小碗在喝汤。散着头发,披着毛披风,整个人清隽中透出两分病弱。   看着是瘦得狠了,但气色尚可。明晟和钟离书心里也放松了不少。   一旁的黎棋,听到两人的话,脑子转了好几转才理清楚。   “小池子?竹帛和冠三说的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有性命之危了?”黎棋理清两人话里的意思后,立即感觉心惊肉跳的。   “让竹帛和冠三担心了,快请坐。”黎池连忙放下碗招呼两人坐下,又向黎棋解释道:“爹,事情都过去了,您不要急,我说给您听……”   黎池一边说着这九天九夜,在考场中发生的事。另一边,也暗里思量着两人所说的‘俭王‘。   俭王的‘俭‘,与赵俭的‘俭‘,应该是同一个字了。说起来,大燕的国姓就是赵姓。   赵俭,不仅是‘笔友‘赵俭,也不仅是监察学官赵俭,还是俭王赵俭。   “……我醒来后就发现身上盖着一张锦被,直到刚才都还在疑惑那被子是从何而来呢。冠三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是…俭王怜悯考生。”   黎池讲完前因后果,明晟接话道,“俭王果真如传闻中那般仁善爱才!在你之后,俭王又给两个风寒着凉的考生多给了一盆炭火,给了一个打火石不灵的考生两块新的火石。”   黎棋听完,不禁拍抚着黎池的肩膀,庆幸地感叹:“俭王真是我黎家的恩人哪……小池子这次的乡试也真是多灾多难,不过万幸人没事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还在,就还有盼头。”   说完这话,黎棋庆幸的神态中又透出几分安抚来,像是生怕黎池因此而产生什么不好的心结。   黎池大概明白他爹是以为他这次乡试考砸了,所以反过来安慰他呢。   未到放榜,黎池自己也说不好这次的结果如何,索性也就接下他爹的体贴安慰,暂不作解释。若到时放榜后成绩还不错,就是一个惊喜了。   乡试连考九日,哪怕刚洗漱后洗去了身上的几分乏意,也依旧还是身心疲乏的。不止是黎池,钟离书和明晟也是一样。   因此,几人简单地说了自己的情况后,也没有再深谈,就各自回屋睡下了。   乡试结束后的第二天,黎池一觉酣睡到中午才起床。钟离书和明晟,也只比他早起不到半个时辰。   洗漱后吃了饭,三人就聚到黎池屋里,凑在一起仔细谈起了这次乡试。   先不说黎池如何,但看钟离书和明晟,两人都感觉这次的把握比上次要大,名次不好说,但都有五六分把握能榜上有名。   虽说是五六分把握,但或许能有七八分把握。黎池明白两人只是顾及到他的心情,不好在他面前"炫耀",因此保守地估计罢了。   毕竟,按照黎池昨晚的说法,他真正用在答题上的时间只有三天半而已。又还受了风寒影响——甚至因此而一度性命垂危,乡试成绩有所影响也是正常的。   黎池此时也不好说什么,毕竟结果还没出来,一切变数都有可能,只能真诚地透露出他对于结果的豁达。   黎池如此的豁达态度,倒也没扫了两人的兴,三人也算是畅谈尽兴了。   之后,在黎棋和黎湖的双重看顾下,黎池又感觉自己身体的确有些虚,于是也就乐得听话地在屋里养着。之后就在吃睡、睡吃中度过。   这期间,黎湖一直奔走于各医馆请大夫,终于在供需不那么悬殊的时候,请回了一个老大夫。   老大夫给黎池把脉之后,说了一堆‘体虚亏空‘之类的拗口话,总之得出结论:需要进补。最后花了十两银子,抓了三副进补的药。   黎池劝了他爹,说不用浪费这十两银钱。可黎棋难得一次坚决地驳回了儿子的意见。   黎棋去街上买了个药罐回来,小心地盯着熬了药,然后又紧盯着黎池,让他把药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终于,乡试结束后的第五天中午,贡院方向传来鼓声。   三声鼓响过后,乡试张榜了。 第51章   黎池他们并没有到贡院大门外去看榜。看上去似乎对榜上有名与否,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倒不是黎池真对乡试结果豁达到如此程度,他主要是想着看榜的人太多,懒得去挤。等人少些了,再去看一眼就好。   而黎棋和黎湖同样没去看榜,则是他们认为黎池这次乡试必定是考砸了的。虽然人没事已是万幸,但也不想去看别人中举的场景。   于是,一个是想着等人散去一些后再去看,另两个因为怕触到前者的痛处,于是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如此,黎池他们竟然都没第一时间去看榜。   ……   与黎池他们‘淡定豁达‘的状态不同,贡院前的大街上人头攒动,已经挤满了看榜的人群。   时间一到,鼓响三声。   乡试结束放考生出来后就再次紧闭的贡院大门,在第五天的中午再次被打开。   英姿勃发、朗朗如一轮明日的俭王,手捧大红卷轴榜单,当先走出贡院。   正副两位主考官即梅翰林和林学士,一人手捧一卷张贴着榜上之人答卷的大幅卷轴,紧跟在后。   在士兵的护卫开道之下,俭王亲手将榜单挂上了公示栏。   卷轴自然地‘唰啦‘垂下展开时,看榜人群中,立即弥漫开来一股迫切却又害怕的气氛……   既想得知结果,却又害怕结果不如人意。   另一边,梅翰林和林学士也在士兵的帮助下,将张贴了答卷的卷轴挂上公示栏。   “本王在此恭贺榜上学子喜登秋闱乡榜,但也望诸位不忘继续奋进,期待诸位有朝一日成为国之栋梁。   又或有急流勇退、就此选择为官者,本王也望此中诸位:若为官必为国亦为民,成为国之基石、民之庇佑。”   这乡榜上的人都已是举人,可以选官做官了。有选择继续参加会试殿试,争取考取进士的,也有自知资质有限或现实所累,选择放弃考试而直接为官的。   俭王这话顾及到了两者,可说是既高远也不缺务实。   “而此次稍有欠缺而致落榜的诸位学子,也不必自卑自弃。诸位可潜心苦学三年之后卷土再来,若是现实所限无法再来一次的,也莫要让你们的学识埋没浪费了,或用以兴家旺业,或为民开智,都要去做利国利民的好事。”   此次榜上无名的考生依旧还是秀才,有的会选择继续再考,也有的就此止步了。   但即使选择不再科考的秀才,俭王作为高高在上的王爷也没有看不起他们,而是鼓励他们学有所用,或为家、或为民,总之去做利国利民的事。   俭王这两番话,榜上、榜下学子都提及到了,且对他们都有期许、没忽略掉乡试中的"失败者",这两段话可谓滴水不漏,很好地体现出了他仁善爱民的品格。   在场考生、陪考的和看热闹的,虽触动他们心扉的点各有不同,但却都因俭王这两番话而感到心里暖烘烘的。   一旁的梅翰林和林学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佩服的神色。   赵俭能从小到大都深得圣心,作为有望触及那个大位的皇子,他到底是不同于普通皇子的。这收服人心的言语手段,也显得格外妥帖自然。   等俭王说完话并示意梅翰林之后,梅翰林才开口道:“望诸位学子能谨记俭王教诲!”   “学生谨记俭王教诲!”考生纷纷回答。   “榜上之人的答卷也已张贴出来,与榜单一样都将在此公示三日,以供学子们评判及学习。”梅翰林说完,就与俭王和林学士一起后退,将榜单前的地方让了出来。   这现场的人,有考生、有来陪考的,还有纯粹来凑热闹的,加起来怕有两千人不止。若是这些人全都瞬间涌到榜单前去,那场面可能稍有不慎就会发生踩踏事件。   但所幸考生们还顾及着颜面仪态,不好在俭王和两位考官面前失仪,于是又还连同一部分陪考的也没有一窝蜂涌过去。因此,场面也不算混乱或难看。   而且,除了乡榜可看上榜与否和名次高低外,答卷公示栏也同样可以看。   “解元竟是黎池!”   “当真?竟是临淮府浯阳县黎池?!”   答卷公示栏上最顶端,张贴着的答卷赫然就是黎池的。   策问场三篇策问答卷,分别是玖拾肆分、玖拾贰分和玖拾分,合计贰佰柒拾陆分。   经义场共三十道题,黎池每道的答案都没有错误,但每题也各扣了零点伍分,最后总计贰佰捌拾伍分。   这两场的成绩,若是只单看某一场,黎池的成绩都不是排名首位的。但黎池他胜在一个‘稳‘字,尤其是杂宗场,三百道题他竟只有一题答错,他杂宗场的分数为贰佰玖拾玖分。   就是唯一错的那一道史学题,也存在争议。   “‘景广文王于何年遣使北匈奴议和?‘我也是写的和黎池一样的答案,我记得这在《汉书》中有明确记载啊,为何就是错的?”   “不,在《通史》中记载的是174年,而非172年。”   这时围绕黎池议论起来的,也都是看完榜单后成绩不错的考生,因此才有心情过来八卦。   “黎池不是在贡院里突发风寒甚至命垂一线,幸好有俭王送去一张被子才使他得以活命?怎么还考得这样好,甚至高踞解元?”   抱有这样疑惑的考生不少,甚至看那些考生的神色,有的都已经往徇私舞弊、阴谋诡计方面想了。   但黎池的人缘是真的不错,他之前请酒吃席、参加聚会等,苦心结交人脉的作用体现出来了。与他有过接触的学子,大多对他抱有善意。   于是就有与黎池同桌吃过饭的临淮府秀才,仗义执言:   “他该是在病倒之前就写下了答卷?看这答卷上的一笔‘台阁体‘虽然也出类拔萃,但看过他笔墨的人,就能看出这缺了一分力道,说明他也是受了风寒影响的。   但他学识毕竟过人,即使身患风寒也能考出这样的成绩,我是深感佩服的。”   此时,明晟也帮腔道:“在下浯阴明晟,此次与挚友钟离书和黎池同住一个小院,在乡试之前我们整日在一起探讨学问,因此我们最是清楚他学识过人。   期间也品读过他的文章,只能说,比这次乡试所写……要更加精妙得多。”   钟离书也冷冷地补充:“这次的策问和经义,一看就少了一分灵气。写成这样,他当时脑子怕是已经烧糊涂了!”   明晟榜上排名第十一,钟离书排名第十,这两人说的话还是有很高可信度的。   而且很凑巧地,钟离书就是那唯一在三篇策问的总分上,超过了黎池的人。由他说出这话,虽语气略显高傲,但同时也更加有可信度。   之后同样来自临淮府的秀才,也都纷纷帮腔附和。   如此,一场还在酝酿之初的非议质疑,因为黎池的好人缘,有肯为他挺身执言的人,在最初萌芽时就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也许还有心思阴暗的人会心存质疑,但却已在当下失了掀起风浪的时机,再难借此次的‘首开考棚门‘、‘俭王赠被‘、‘身染风寒却中解元‘等由头,进而兴风作浪。   当然,也不排除若是之后黎池虎落平阳了,有人以此为借口对付他。   但什么是借口?就是敌人借题发挥的托词。别人若是存心想要对付他,总能找到借口的,因此有没有此次这个借口都不重要了。   有关于黎池的讨论,只占了这次乡试张榜中的一隅。   更广阔和普遍的,还是诸多看榜人的百般情态:或跌足恸哭,或喜极狂笑,或隐忍喜悲……   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还站在贡院大门处,居高临下看着人群的俭王和两位主考官了。   赵俭来回扫视着下方的人群,到底是没有发现黎池的身影。   黎池那样的人,即使陷在人群中,也能够很快就吸引周围人向他靠拢,能让人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出他。   这一边的钟离书和明晟,与相识的考生又说了一会儿话后,就叫上陪同他们的族人,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   那些榜前看热闹的闲人,可不光是去看个稀奇的。他们在看到榜单后,就会立即飞奔去考中之人的家里或住所报喜,总能或多或少得几个喜钱。   虽然从上一届即黎池没参考的那届乡试开始,就废除了由官府衙役上门报喜的规矩,这给中举者家中节省了一笔打赏的喜钱。但是,民间的这种报喜风俗,却是无从禁止的。   可是,乡试前黎池他们几乎是足不出户,也就没人知道他们的住所。因此直到乡榜已经张贴出好一会儿了,也愣是没有人来报喜。   直到钟离书一行人回来之前,黎池都还不知道他中了乡试解元,还盘算着再过半刻钟就去看榜。   钟离书一行人进院里时,黎池正在他爹的监督下喝补药。   “小池子!你着实厉害!考中了解元啊!恭喜啊!”明晟进院门后,边向北边黎池屋里走、边道贺。   黎池听了外面明晟的话,神情恍惚地一愣。   解元,能取得这个名次,黎池是真的很吃惊。他有七八分把握能考中举人,但却没想到能得个解元。   毕竟江淮省之中,有才之人必不会少,他这次又受了感冒影响没能全力发挥。他是真没想到,他还能考个乡试第一名解元。   黎棋也是愣怔了一会儿,等钟离书他们都从院里走进屋了,才反应过来。‘解元‘就跟之前童生试的‘案首‘一样,是对第一名的别称。   “这么说小池子你不仅考中举人了,还考了第一名?!”黎棋激动得涨红着一张脸!   “小池子你明明考得这么好,却不给我们说!”话是这样说,堂哥黎湖的语气和神情中却不见丝毫责怪,“亏得我和三叔还担心你落榜了伤心,都不敢去看榜,结果你竟然考得这样好!”   “未成定局的事,哪敢下断言?何况我当时也不确定,受风寒影响到底多大,真不是我故意瞒你们。”黎池这时候也由衷地笑了。   “竹帛和冠三,你们呢?是否能道声同喜?”   “同喜同喜!”本就爱笑的明晟此时笑得格外开怀,“我考了第十一名,竹帛刚好在我前面——考了第十名。”   有些面瘫冷酷倾向的钟离书,也难得地抿唇一笑,“同喜,我们三人都考上了,这就很好。”   黎池他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说话,黎棋就去招呼钟离家和明家来陪考的人,五人在一起互吹互擂,变着花式地互相夸着三个年轻人!   一时间,屋里是欢声笑语,气氛很是喜庆热烈。   “不如我们今晚叫上一桌酒菜,一起来庆贺一番?”黎棋提议道。   不过,明晟立即就否了他的提议,“今晚是不能的了,难不成你忘了今晚有‘鹿鸣宴‘?”   经明晟一提醒,黎池立即就想起来了,自乡试开始,放榜后就有由官方举办的宴会了。   今晚宴会的话,他们也要赶快准备起来。   今晚的鹿鸣宴,与院试之后学政章城、以私人身份在折桂楼宴请榜上秀才不一样。   鹿鸣宴的花销是由省衙门出的,场地也在官衙中,再有出席者的身份——当朝俭王、翰林院翰林、内阁学士。   这次宴会,黎池将它视为结交人脉、储存人脉资本的好机会,必须要好好把握。   黎池又和钟离书他们说了会儿话之后,就去当初报名乡试的地方,领取了乡试考中文书。他快去快回,还没花到两刻钟的时间。   回来之后,黎池就开始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不说焚香,但沐浴还是必须的。   黎池泡了澡、洗了头,然后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外袍挑的是最能衬托他容貌和气质的,一件天青墨竹花纹的窄袖书生袍。   又将一头长发向上梳得服帖而整齐,再用祥云缠绕的青铜发簪簪住。   黎池将自己收拾整齐之后,揽镜自照,自恋地在心里评价了一句:自己真是生了一副君子幽雅的好皮相,这在人前更占便宜一些。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三堂哥黎湖的声音,“小池子,俭王府长史到访。”   黎池闻言一顿,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袖、衣领和衣摆,笑意温润地往待客的正厅而去。   王府长史,相当于有公家编制的王爷私人秘书,是有官阶的官身。   于是黎池上前躬身揖礼,“在下黎池见过长史,接待不及、怠慢长史之处,望您多多海涵。”   “黎公子多礼了,在下姓杨,是俭王府长史,您唤在下杨长史即可。”   根据这个杨长史的言语态度,黎池可以在心里对他身后的俭王推测一二了。他要确定笔友赵俭和俭王的区别,或者说现在的俭王的态度,据此来确定自己之后与他来往时的尺度。   现在看来,这杨长史表现得很是温和有礼。   “杨长史请坐。”黎池招呼着,就欲开口让站在一边的黎湖帮忙去烧水沏茶。   但看来杨长史不打算久留,也不打算喝茶。“不好久坐了。在下是奉俭王之命前来,俭王见黎解元今日未去看榜,担忧您身体是否久未好转。正好此次王爷身边有御医跟随,于是就来接您去让御医看看。不知您此时可方便随在下走一趟?”   “在下刚才正好收拾妥当了,等时辰一到去赴晚上的宴会。此时不过是在无事干等,再方便不过了。”   “那正好,瞧完御医了刚好能和俭王一起去赴宴。黎公子,我们这就走!”杨长史提议道。   礼让一番后,黎池依言行走在前。临行前又叮嘱了黎湖一句:“湖哥哥,给我爹还有竹帛与冠三他们说一声,我提前出门了。”   “好的。”黎湖目送他堂弟跟着俭王长史走了。   出院门,外面有一架用马车停着。拉车的马匹神俊无比,车架低调而奢华,只看车厢外表就能知道车内必定不会狭窄。   见两人出来了,车夫连忙将垫脚板凳放在地上。杨长史示意道:“黎公子,请上车。”   黎池心中有些纳闷,不过还是顺从地踩着板凳,在杨长史的虚扶下登上了车架。   当黎池撩开车帘,看到车厢里坐着的人时。他就懂了,为何杨长史连稍坐一会儿都不肯,为何整个请人的过程都透露着几分匆忙…… 第52章   黎池只在撩开车帘的那一瞬,有一点措手不及,立即他就又恢复如常。   车厢内确实还算宽敞,但如果正经地行一套面见王爷的礼节,地方还是显得狭窄了。   于是,黎池只能弓腰拱手行礼,“学生见过俭王殿下,让俭王殿下久等。”   在黎池撩开车帘时,赵俭就笑盈盈地向黎池伸出手,准备扶他进来坐下。这一伸手,也正好方便将弯腰行礼的黎池扶起来。   “池弟,快快坐下!”赵俭一如既往的爽朗疏阔,笑容和神情真是友好而亲切。   “虽和池弟你常有书信往来,可自四年前一面之后,再未能与你对坐畅谈,为兄实在想念的紧呢!”   黎池闻言深受感动!感动的神情中,又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拘谨和惶恐,“俭王殿下,学生惶恐……”   赵俭唤他‘池弟‘,他却不能没规矩地继续称他为‘赵兄‘。   “池弟,你我在浯阳时一见如故,之后书信往来也是互称兄弟。池弟你今日与我这般疏远,可是怨我未曾向你道明身份?”   黎池连忙否认,“并非如此!俭王殿下身份尊贵,若是逢人首先就报明身份,嗯……那就不是待人真诚,而是嚣张跋扈了。”   说这话时,黎池笑容中带着点调皮,语气里有着一两分的、不显出格的调侃意味。   黎池这话一说,车厢里的两个人就似是心有灵犀,又或是心照不宣地,放松下来。   “何况这也怪学生孤陋寡闻,您从一开始就道出了真名,是学生愚钝未能猜对您的身份。”   黎池这话也没说错,确实是他孤陋寡闻。淮阴城的读书人都知道四宝店乃俭王名下的产业,若他一早也知道的话,自然也能联想到‘四宝店少东家‘的赵俭就是俭王。   赵俭看着端正地坐在对面的黎池,他低眉垂目、神态恭谨,又带着两分恰如其分的重逢再见的愉悦……   “驾!”外面车夫一甩马缰绳,马车启动,开始平稳前行。   “池弟不怪为兄就好!我就知道你心思最是豁达不过了。我也知道你平日谨遵礼节,在外人面前就不说了,可在私下你我还是依旧称兄道弟,可好?”   “好,赵兄。”黎池从善如流地又改口回来。   黎池怪赵俭?他不敢,也没必要。   这几天从钟离书他们那里了解到的,以及听说的传言中,黎池已经知道‘俭王‘其人,在大燕、朝堂和皇室中的地位。他一个举人,去责怪俭王未与他坦诚相交?他不敢。   他早已不是十几二十的毛小子了。该妥协的、要认怂的,他已经能在衡量利益得失之后,很干脆地妥协认怂。   而且说实在的,他也没觉得赵俭隐瞒身份这事——甚至用的真名只是没报出他‘俭王‘的身份罢了,有什么可去责怪的。   他又不是小女生,何必做小女儿姿态,只因为赵俭没挑明他王爷的身份就闹别扭。他没这个必要。   况且,识时务者为俊杰,‘俭王于黎池有救命之恩‘这件事,已是广为人知,他们之间已然牵连在一起了。既然如此,何不和和乐乐的呢?   只是,他最近欠下救命之恩的频率很高呢……   “谢赵兄在贡院内的救命之恩!我当时昏睡得不省人事,幸亏有赵兄赠被,若不然我或许就已一睡不起了。”   “我怎能眼看你蜷缩在阴冷的号房里受冻?况且于我来说,将我的被子匀给你,也不过举手之事。”   黎池眼睫半垂,敛住眼底的深思。“在乡试途中的贡院内赠考生被褥,这事于赵兄是否是举手之事,池弟心中明白。赵兄的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日后若有了报答的能力,必结草衔环以报。”   “池弟你啊……真是让为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们是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黎池依旧重申了他铭记恩情的态度,然后转而聊起各自的近况……如此,一路上车里的气氛也很好。   聊着近况时,黎池没说起当初在浯阳四宝店时,三人中的严瑾。赵俭也好似完全忘了这个人一样,没有主动提及。   一路闲聊期间,黎池脑海里一个念头最终成型:赵俭当初去浯阳县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他。   ……   因为严琳琅的事,黎池已与严家和严瑾断绝往来。这四年间,他也没听徐掌柜提起过赵俭与严瑾还有往来。赵俭此时也一句都没提过,那么或许一开始,严瑾就只是个搭桥的作用。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联想到面前这人的皇子王爷身份,他名下的四宝店也就不仅仅是来钱的产业了,更还可能是情报收集站。   那么,有关他们的消息,赵俭知道的就不止是他在信中所说的那一点了。赵俭应该是早就知道他与严家的事,为防尴尬才特意避开不提。   但是,如果是第一种可能:严瑾只是起个搭桥的作用……   一个受宠皇子王爷,绕道偏僻的浯阳县,与他结识。之后保持书信往来,每一两个月通一次书信,还给他顺道寄来书籍。贡院内冒着被质疑舞弊的风险,开门把他自己的被子送给他。   还有赵俭与他相处时的姿态……   以赵俭的身份,黎池觉得他太过殷勤……   殷勤到黎池觉得赵俭是在……刻意结交他。说句再自恋一些的话,赵俭甚至有点像是在讨好他。   黎池被自己的这个结论给惊到了!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大了?他有什么资本,可供俭王‘讨好‘和图谋的……   此时,黎池脑海里忽然灵光一现!   “要说乡试结束后养病的这些天,最遭罪的还是我这张馋嘴,明明都这个季节了,却还想吃一口冰淇淋。”黎池说这话时,目光紧紧盯住赵俭。   赵俭听得半懂不懂的,“兵…冰器林?这是何物?池弟风寒初愈,可不能因嘴馋就乱吃。”   黎池目光未错分毫地盯着赵俭的表情变化,发现他是真的疑惑。   “沁凉的泉水冰镇过的荸荠和菱角,简称冰淇淋。平民人家吃的东西,这个时节也快过季了,今年却还没吃到,因而有些馋嘴。赵兄这话说的,跟我爹教训我时相差无几了。”   “长兄如父,我自然也不能由着你乱来。”   赵俭这话说得极其亲昵自然,让黎池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人际交往能力爆棚,还是真情实感了。   “唉,私下我也就和赵兄你抱怨两句,要说我这次乡试如此惊险,也是怪这‘科举革新‘。若非‘考三场、每场三日‘的规矩,给革新成了‘考三场、连考九日‘,说不得我也就没这场惊险了……”   黎池眼看着赵俭的神情变了,虽然是细微的变化,但依旧没逃过他的眼睛。   “……如果是每场考三日的话,我第二三场就弃考了。虽说这次侥幸考中解元,但实在是太过惊险。”   听了黎池的话,赵俭心中陡然一震。   若是没有他借鉴黎池之后的举措,提前革新科举、改成‘连考九日’,说不得黎池真不会有这场性命之忧的惊险。   上辈子黎池考乡试时也许同样身染风寒,但或者是在两场考试的间隙时,迅速调养好了,他才没有听闻过黎池乡试时有变故。   而这次他上奏,提前促成了科举革新,变成‘连考九日‘,这才使得黎池有了这场严重的风寒……   那么这‘救命之恩‘,他受之有愧啊。   赵俭的表情管理无愧于他的身份,神色变化算得上细微,但黎池依旧捕捉到了。   看来,提出种种革新科举之策的人,就是赵俭了。再加上刚才的‘冰淇淋‘试探,也暂时能确定赵俭与他不一样,或许只是思想超前而已。   自县试后就让自己一直忌惮的人,就是赵俭,那他现在所处形势也就由明转暗了。   现在,他与一朝王爷,建立了‘救命之恩‘的联系。换句势利的话就是:他攀上了高枝。这于他是有好处的。   至于会卷入皇权争斗?现在他不过是一个举人而已,这离他还远着呢。   况且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相比做一只哪方都靠不上的小虾米,最后被随意踩死。他更愿意做其中一方手中的鹰犬,虽然看着受掣肘,但内里究竟是谁影响谁、谁利用谁,等成长强大后有无挣脱锁链的可能,都还是未知的呢……   赵俭与黎池两人心里一番计较,面上都未显分毫。   “哈哈哈,是我对不起池弟!”反正朝中官员都知道是他提出的科举革新,赵俭也就大方地承认了,“这科举革新的政策,是我向父皇献的策。”   “哈哈哈哈,小弟我也就是随口打趣一句罢了!”黎池也哈哈地笑开了,笑容和语气中满是恶作剧成功的得意。   “我前两天就已经知道了!‘科举革新‘之策是赵兄上奏的善策,小弟我不过是想戏耍赵兄一下罢了!看赵兄认真解释的样子,真是有趣!哈哈哈……”   事实上如何呢?这不过是黎池随意找的借口而已。   “池弟,你啊……看着君子端方的一个人,竟也有这种调皮的时候……”赵俭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赵俭这样说,那事实上又如何呢?   ——携‘因地制宜‘之策,历练于四方边陲之地,将大燕的边疆治理得牢不可破。多年后回归朝堂,还能在他昔日的大皇兄、当时的皇帝的猜疑之下,一路扶摇直上。   赵俭无比肯定一件事:黎池,心里无疑是存了社稷黎民的,但他绝不是一个纯粹的君子,自然也说不上君子端方。   赵俭明白,哪怕是现年十六岁的黎池,也一样并不简单。黎池,或许是属于天生多智的人。   ……   黎池与赵俭两人,一路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赵俭落脚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尬解之冰淇淋——   赵俭:冰淇淋是何物?   黎池:冰镇的荸荠和菱角。   荸荠,常称马蹄 第53章   赵俭住的地方无需多说,那是宽宅大院,大气亦不失优雅,有士兵把守,戒备森严。   赵俭带着黎池进了待客的正厅,就吩咐杨长史将御医请过来。   御医也是大夫,总归逃不过望闻问切之后,再说一堆常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不过御医水平要更高些,说的话让黎池更加听不懂。   御医看完诊之后,赵俭就让他给开了个方子,并让他立即去抓药。   赵俭这样一个受宠的王爷出行,有随行的御医,那也有齐全的各种常用和救急药材。   御医很快抓好三包药呈上来,赵俭接过来递给黎池,黎池没推辞地就接下了,也没说付药钱这些话,否则就太不识趣了。   只是认真地道了谢,“学生谢过俭王!不仅赠学生锦被以抵御风寒,之后更是劳您挂念,且命御医大人给学生看诊,赠学生药材。您的这份恩情,学生铭记五内!”   赵俭与黎池对视一眼后,就明白了这生疏有礼的话,是说给一旁不是他心腹的御医听的。   赵俭想到自己身边这个御医的身份,于是顺着黎池的话回答,“本王向来爱惜有才之人,帮你也不过是随心、随手而为罢了,你不必记挂在心上。你若能勤学向上,有朝一日成为国之栋梁,就是对本王最大的报答。”   黎池自椅子上起身,恭谨地表示,“学生一定谨记俭王教诲,必定勤学向上!不敢妄言国之栋梁,只希冀有朝一日,能于国、于民有用。”   这一唱一和的车轱辘赶场漂亮话,两人说得很是顺畅。等御医退出去之后,两人又不禁为这份默契而相视一笑。   到这时辰,也已经差不多该去赴‘鹿鸣宴‘了。于是之后两人没聊多久,就又出发一起乘车去往省衙。   这次鹿鸣宴摆在省衙——即承宣布政使司简称布政司里,主要宴请的是乡试榜上有名的举子。出席宴会的还有梅翰林和林学士这两位正副主考官,以及淮阴行省的政事一把手——承宣布政使即布政使。   当然,此次宴会身份最高的出席者就是俭王,即以监察学官身份来监察淮阴省乡试的赵俭。   马车到达省衙外,黎池在坐车架上的杨长史的搀扶下,率先下了马车,然后在下面虚扶着赵俭下车。   下车后,赵俭很自然地走在前面,往省衙里去。   黎池稍愣了一步后,也跟杨长史一起,跟在赵俭后面走着。   黎池这样和赵俭一起进去,也就正式在众人面前表明:他与俭王已经建立起了私交。这样有好有坏,在此不必细说。   若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让俭王这样身份的人在外面等着,等黎池先进去后他再进,这显然是不太可能的。赵俭也用他走在前面的行为,给出了答案。   当然,黎池若是决意要避嫌,还可以刻意落后一段距离,等赵俭进去后他再进去。   但这在礼仪规矩上很不妥,他一个举人学生,竟然在当朝俭王都到场后才姗姗来迟?即使赵俭不计较,他也会被非议不知礼数,之前建立起来的温文有礼的人设也就崩了。   黎池跟在后面边走边思索着。   撇开可能带来的坏处,只说好处。这次自己与俭王一起出现,算是成功地‘狐假虎威‘了。以后别人在面对他时,就要忌惮一下他身前的俭王了。   黎池心中思绪是千回百转,外表却维持着一副恭谨又不卑怯的形象,步态平缓地跟在后面走着。   而走在前面的赵俭,心里也很满意。   从赵俭这辈子最初特意安排的一见如故,又有之后四年间的书信往来、赠送书籍,再到乡试时的赠被‘救命之恩’,直至不久前的表明身份,为其寻医赠药。   还有现在的这一步,两人一起出席宴会……   赵俭这一步步地算计下来,既有私交友情,又有救命恩情。再加上他身份地位的吸引力,以及黎池现在的身份还只是举人,果然就成功将黎池早早地就拉入到他阵营了。   赵俭早早地预谋、拉拢,黎池顺势地‘攀高枝’、狐假虎威,两人之间也说不上谁吃亏,谁算计了谁。   反而,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   黎池跟着赵俭进到省衙布政司大堂后的官暑大厅。   乡试榜上一百四十八名举子,尽皆聚于此。仿照古礼,支着小食案,案后铺一张四方的苇席,众举子席地而坐,满满当当地坐满了大厅。   举子们见俭王到来,纷纷起身整衣,然后下跪行礼。“学生见过俭王!”   当然,跟在赵俭后面的黎池,也在刚一进屋时就上前与众多举子跪在了一起,向赵俭行礼   仁善爱才的赵俭,没有让众人行完叩见王爷的全部礼节,在受了一跪一叩的礼之后,就喊了他们免礼平身。   众人向赵俭行过礼之后,接着赵俭又说了些必要的场面套话,等这一套礼仪都走完,最后才回去坐定。   众人回座后,坐在首位的赵俭举杯。第一杯为庆贺淮阴省此次乡试圆满结束,第二杯为祝贺在场学子成功考取举人,第三杯则宣布鹿鸣宴正式开席。   三杯酒饮尽,加之赵俭表现出的大度疏阔,厅中的举子们也不再过度小心拘谨,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主考官梅翰林出了一道‘立冬‘的节气诗,依照作诗要求,举子们相继作出诗来在席上吟诵。   赵俭浑身气度不凡,却又能不失亲和地不时点评一两句,及至后来,气氛就越来越热烈。   有那二三个疏狂不羁的举子,甚至从席上站起,捏着酒杯,脚下跌跌撞撞,摇头晃脑地吟诵……   对此,赵俭也没斥责那举子失仪,而是表情宽和地看着下面的举子们。看着他们喧闹,欣赏他们意气风发的模样……真是一副与民同乐的美好场景。   黎池坐在赵俭、梅翰林和林学士,以及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布政使四人之下,百多名举子之首。   他也凑合地作了一首中上水平的诗,得了赵俭几句点评,以及众多举子的恭维。   一轮诗过后,林学士出了一道实务题:论治水。让在场举人各抒己见。   治水,古有大禹治水,后有诸多能臣巧匠疏浚河道、修筑沟渠,这都是治水。   让在场没有实务经验的举子谈治水,无非也就是引经据典,泛泛地谈一谈必要性而已。   至于提出具体的、有建设性的措施?囿于他们自身目前的经历,大半就不能指望了。   但黎池不一样,他在实务这一块,不管是实践经验还是知识储备,即使有时代不同带来的差异,他也比在场众举子(甚至在某些方面比赵俭他们),都要更加擅长。   在‘治水‘这一题上,黎池是大出风头。他从农田灌溉、河道疏浚、浇筑堤坝等各方面,分别提出了针对性措施。   相比其他人的泛泛之谈,黎池的对答格外的具体,高下立判。   不仅在座举子们心服口服,就连梅翰林和林学士都连连点头。梅翰林更是感叹:“黎池,长于实务之人。”   赵俭更是眼神晶亮地紧盯着黎池,仿佛一字一句都不愿错过一样……   等黎池对答完毕,赵俭开口:“黎池,你可取表字了?”   赵俭这突然转换话题,让黎池有那么一念之间的愣怔,反应过来后立即答到:“回俭王殿下,学生还未曾取字。”   “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赵俭说道,“不如本王给你取一个表字:和周?”   赵俭这突然给黎池取表字的行为,有那么一瞬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黎池很快就站起身,走到中间的空地跪下,叩谢赵俭:“学生叩谢俭王殿下!”   “和周,不用多礼,快起来!”赵俭起身离席,亲自上前将黎池扶起来。   “本王实在爱惜你这样的俊才,听说你还未取表字,忽然想到‘和周‘二字寓意甚好,用来形容你也再贴切不过了,一时冲动就为你取了这个表字,你不觉得冒昧就好。”   “何来冒昧之说?学生能得俭王殿下取字,实是三生有幸。”   黎池,此刻起又即是黎和周了。本该由他的师长为其取的表字,现在由俭王代劳了。不过在世人眼中,赵俭身尊位高、德行出众,是绝对有资格为黎池取表字的。   和周,这不仅仅是一个表字,更是黎池被彻底拴在赵俭这条船上的一把锁。   这把锁从此刻起就锁死了,且还没有钥匙。除非不计后果地暴力拆除,否则再没其他办法能打开这把锁。   宴上的话题从谈论‘治水‘,跑题到为黎池取字,虽感觉有些莫名,却也无人敢有异议。   众人心中思绪纷纷:这黎池竟得俭王为其取字,看来真是不得了了……   话题陡然跑偏之后,赵俭又将其拉了回来。“和周,你刚说若能有一种水泼不进的东西,用它来浇筑堤坝,那必能保堤坝百年不朽。可真有这样的东西?”   —‘浯阳县的黎池黎青淮,烧制出一种粉状泥土,与河沙或碎石一起加水搅拌后,以其浇筑堤坝,可水浸不透、浪冲不毁。以其建堡垒、筑城墙,不损一兵一卒,可使外敌久攻不下。因黎池在族中的排行为‘水‘字辈,故名为水泥。‘   因此赵俭知道,肯定是有的。   黎池初来这个世界整理记忆时,像水泥这类实用的配方,他都郑重地将其存放在了脑海中的记忆宫殿里。   “学生年幼时,曾跟随祖父上山烧制‘火肥‘。火堆熄灭后,灰烬中有一块已烧化的石头,祖父将其挑出扔在一旁,却甫一触地即被摔成粉状。此时突然一场大雨来袭,学生与祖父就匆忙回了家。两日之后,学生再次随祖父上山,竟然发现……   那一摊已摔成粉状的石灰,竟又聚成了一块石头……”   黎池讲述的这段往事很是离奇,就跟听说书先生讲鬼怪志异一样。   席上有人忍不住发问:“和周,你可是真的亲眼见那石头摔成了粉末?或许是你记错了?若不然,那粉末怎会又变成了石头?”   提问的那人一脸惊奇中夹带一丝惊恐,活像是在听鬼故事。   黎池又接着说:“并未记错。学生当时也如王兄一样异常惊诧,于是仔细观察之。发现那一堆粉末重组而成的是石头,亦不是石头。只因那块‘石头‘虽比泥块坚硬许多,却到底不如石头坚硬。   彼时学生正是调皮多动的时候,不明白这是为何。于是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学生就一直想着这事,且浪费了好几捆柴火用来烧石头,有的被成功烧成了粉末,有的没有。   到最后,学生大概得出了答案:只有特定的石头才会比较容易烧成粉末,也只有特定的石头烧成的粉末,才能在掺水后重新凝聚成‘石头‘。”   黎池这一大段回忆他顽童时光的话,众人听完了。可听完也就听完了,却不知他为何要讲这些。这与俭王的提问,好似并不相干。   可赵俭不仅听得认真,甚至在黎池的话告一个段落,看起来这段与他的提问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都像是结束了时,他依旧看着黎池,等他说下文。   “和周,然后呢?”   对于赵俭这与众不同的反应,黎池心里竟生出了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然后学生偶然发现,用来搅拌那粉末的小小水塘里的水,竟然在一日之后还未渗尽……”   “噢?难不成这就是和周所说的,水泼不进的东西?”   “回俭王殿下,是的。”黎池刚刚才扯了这一大段谎话,却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   “当时学生年幼没定性,后来被不知其他什么事引过去了,转头就忘记了这事。直到刚刚才又忽然想起来。”   应该说黎池刚刚临时编造了这件事。若是有一个稍微懂些的人在,必然能发现他话里满是漏洞。不过,当下没有这样的人在,就连赵俭也只能知道他制出水泥这事,却不清楚其中细节。   “和周,等你忙完科举考试了,可一定不要再忘记这事,好好地去试验试验。”赵俭叮嘱着,“若是那东西果真水泼不进,晾干后又坚如山石,那用它来浇筑堤坝,不就是上好的治水良物?”   赵俭这一说,在场众人才终于算是听明白。若真有那样的东西,‘治水‘这个难题基本就算是迎刃而解了。   不过那东西听着是挺玄乎的,能不能成尚还未知呢。   所以众人听听也就罢了,在场也就只有黎池和赵俭两人,心里很有把握。   “是,学生谨记俭王殿下吩咐。”瞌睡来了就有赵俭递枕头,初入朝廷官场,若就有水泥这一治水(甚至是铺路、建堡垒)神物开路,黎池觉得他能走得更顺畅些。   梅翰林出了‘立冬‘为主题的作诗题,林学士出了‘治水‘这一实务题,按例接下来就该由赵俭抛出一个话题了。   不过赵俭估算一下时辰,发现也不早了,于是就没再出题。   之后赵俭又挑了几个他上辈子有印象的人物,挨个与他们交谈了几句。   然后不禁感叹,难怪黎池后来虽历经波折却依旧屹立不倒,实在是他结交的朋友很有用、很实用,总能帮到他。   因为赵俭有印象并与之交谈的几个人,竟都是与黎池交好或相熟的,这其中就包括钟离书和明晟。   ‘幸亏黎池虽然看重权势,却不玩弄权势,又怀有一颗姑且算是为国为民的心。‘赵俭暗想。否则,他可能就不敢用黎池了。   宴已近尾声,赵俭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散场前的套话之后,梅翰林和林学士也先后说了一番花团锦簇的场面话。就连宴上存在感不强的淮阴省布政使,也仪式性地说了两句。   然后至此,这次鹿鸣宴就散场了。   赴宴时,黎池是和赵俭一起来的。回去时,黎池准备和钟离书与明晟一起走。   不过出官暑临走前,赵俭叫住了黎池他们,说是顺路乘坐他的马车。   推辞不过,黎池和钟离书与明晟三人,最终上了赵俭的马车。   赵俭说顺路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黎池他们也都知道,因为俭王落脚的宅邸与黎池落脚的小院,压根不在一个方向。   因此赵俭将三人送到了再折返离开后,明晟直道‘俭王殿下真是平易近人‘,钟离书虽没说话,但观他表情,一眼就能看出他同明晟的看法一致。   待到赵俭的马车走远后,黎池他们三人才转身进院子里去。   至于赵俭平易近人?黎池觉得这说法正确,却又不完全正确。   正确在于赵俭的本性应该确实是心胸宽广、不斤斤计较的,看起来也就是平易近人。   不完全正确在于,根据这些天听闻的、以及亲自接触后来看。赵俭是大燕朝的王爷,且还是从小到当前都极其受宠的王爷。既如此,那他这人就不能单单用一个‘平易近人‘来形容了……   以上且不管,黎池他有一种直觉,或者说是从众多朦朦胧胧的蛛丝马迹中得出的结论:赵俭对他有所图谋,可这种图谋又不像是图谋不轨。   这种似是而非的矛盾感觉,黎池暂时还理不清头绪。   不过这无所谓,赵俭对他有所图谋,他难道就对赵俭没有图谋吗?答案毫无疑问,是有的。   剖开包裹在两人关系之外的,那层友情和恩情的厚重外壳不谈。只谈利益关系,黎池图谋的是:赵俭的身份,以及他身份代表的权势。   他前世是只靠自己的实力走到那一步的,可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权势和靠山的助力作用。当然,靠山的性价比要足够好才行,否则若被靠山完全挟制住了,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靠山。这大概也是属于男人的自尊。   而看样子,赵俭这座靠山的性价比还不错,有助于他实现自己的职业目标和个人理想。   既然选择了赵俭做靠山,自然也就要接受这靠山带来的麻烦。   而不管是在新世纪,还是这个时代,都一样总是有阵营之争,这是避免不了的。你说你要以一人之身自成一派,哪方都不掺和?除非你是一只无关紧要的小虾米,否则绝无可能。   而且在你选择独善其身、自成一派时,这就已经行成了一个阵营。既然已成阵营了,自然也就有阵营之争。   黎池知道他选择赵俭这个阵营,自然也就要面对随之而来的阵营之争。在这个封建社会,赵俭所面临的阵营之争,就是夺嫡之争,争夺的是那把龙椅。   但或许是男人血液中的雄性争夺天性使然?又或许是黎池他性格如此?他不热衷于政治和阵营斗争,却也不害怕争斗。   相比赵俭的权势给他带来的好处,那些随之而来的争斗也就能够接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你们期待的小池子的表字来了![手动滑稽.jpg]   不负责任小剧场↓↓   渣作者黄姜:给小池子取个什么表字呢?   小天使明拂飞白文下评论到:黎青淮   (渣作者黄姜默默哔哔:淮水畔,青淮水。青淮,这个表字不错!)   赵俭:黎池,本王给你取字"和周"如何?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同与比,贬小人。和与周,褒君子。和周,寓意甚好呢!   黎池:学生谢俭王殿下。   (渣作者黄姜:小天使对不起,原本黎池表字应该是’青淮’的,可重生的赵俭硬是要给取一个与上辈子不同的表字T^T )   不负责任小剧场↓↓↓   前情提要:赵俭是重生的,对黎池早有研究了解   黎池:与赵兄说话真好,有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   赵俭:咳咳,哈哈……   渣作者:赵俭,就问你一句,心虚不心虚?!   赵俭:(心虚)   黎池:??? 第54章   鹿鸣宴散后,黎池和钟离书他们回到住的小院,各自回房。   回房后,黎池又与还等着他的黎棋和黎湖,讲述了宴会上的事。   关于宴上的表现,老父亲黎棋是不担心的,他儿子理所当然是表现得很好了!   不过在知道俭王殿下竟然给自家儿子取了表字后,黎棋激动异常!   当场就换了称呼,不再称‘小池子‘、转而叫他‘和周‘!不仅他自己这样,还让黎湖以后也要叫‘和周‘。   和周,这可是王爷取的字!当朝的王爷啊,就如那天边云一样的人物,和他们这种在泥里扒食的人,那真是云泥之别!   黎湖是读过书且有童生功名的,相比黎棋只知道王爷是很尊贵很厉害的人物,他要知道得更多些,对于阶品或阶级有着更清楚的认知。   因此,在知道自家堂弟得了王爷——且据说还很受宠的王爷,取字‘和周‘之后,黎湖是既感到震撼,又觉得与有荣焉。   高兴归高兴,黎棋还是没有忘记掉俭王赠送的药材,他熬了会儿夜将药熬出来,盯着黎池喝下后才准许他去睡觉。   乡试已尘埃落定,黎棋他们带的五十两银子的盘缠还剩下一半,想着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来省城,不好好去逛上一逛有些不甘心。   于是第二天,黎棋、黎湖并黎池,三人就去逛街了。淮阴与浯阳两地之间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带东西回去就太麻烦了。   因此,黎棋他们就没买大件的东西,当然即使他们想买,手头的银钱也不够。就给家中女眷买了些头绳绢花,给爷爷黎镖买了根旱烟杆,还买了一包干昆布即干海带,据说这些海货是走大运河这条水路上来的,黎棋想着买了回去尝个鲜。   三人在逛街的同时,也顺道去了各车马行,看有没有合适的回程的牛车或驴车。找了好几家,才找到一家价钱合适、感觉也还靠谱的,付过定金后,约好了后天一早出发。   车并不是马车,而是驴车,且只到临淮府的府城临濠城。到时黎池他们到了府城后,还要再找车回浯阳县,最后再走路回黎水村。   当然,万一到时临濠城到浯阳县没车的话,又或者想节省车资,他们还可以像当初去赶考府试时一样,用两条腿走回去。   回去后的当晚,与钟离书和明晟他们说起后天离开的事,并问他们是否要一起走。   不过因为钟离书和明晟他们是浯阴县的,虽说浯阳县和浯阴县是相邻的两县,但从淮阴城去往两县的路线却是大有不同。黎池他们回浯阳是经临濠城再至浯阳,钟离书他们却是直接从淮阴至浯阴。   路线不同,因此就说了回去时不一起走。   在黎池他们逛街后的第二天,原本黎池也打算去赵俭暂住的宅邸辞行,恰好赵俭也派杨长史来接他过去一聚,于是黎池欣然前往。   赵俭和黎池见面之后,寒暄闲聊了没一会儿,他就让杨长史及服侍的侍女仆从退了下去。   黎池看这样子,便明白赵俭应该是有不便入他人耳的事情要说。   “和周,我们初见时谈及过…欣赏何种类型的女子,不知和周可有找到合乎心意的?”   赵俭这问话显得有些多余。   徐掌柜是四宝店浯阳分店的掌柜,是赵俭派往大燕各府县经营店面,兼具打探消息的众多可信属下之一。有关黎池,有关严家的消息,那必然是递到了他案头的。   黎池也知道这点,但即使两人都知道对方知道,这事却不好说开。   “说起来也是…令人唏嘘。”黎池笑容苦涩地缓缓道来,“我四年前原是与瑾兄之妹……有过一次婚约的,但兴许是造化弄人,不过才一两个月,这婚约就作废了。因为此事,我也与瑾兄和严家有了龃龉,不再往来。”   虽然黎池知道赵俭必然是知道这事的,但这些交代的话还是要说。   “唉……”赵俭叹气,表情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其他什么,“造化弄人啊。”   赵俭确实是知道这事的。   他上辈子随父皇南巡时,中途并未找‘巡查产业‘的借口绕道去浯阳县,他与黎池、严琳琅和严瑾的初次相逢,是在黎池进京参考会试时。   不知道是因为他这辈子去了浯阳而产生了什么变故,才致使两人有了婚约,就如因他革新科举而使黎池在乡试时发生的变故一样。   亦或是上辈子两人也有婚约,这就能解释严琳琅一个女子竟跟随黎池上京赶考了,但他们隐瞒的好——或者是因为自己对严琳琅一见钟情,而使得他们不敢再说出来。   事实究竟是怎样的,现在也无法考究了。   可以确定的只有,在他赵俭的这辈子里,黎池与严琳琅两人缔结了婚约,但却很快就又当街退了婚。   这事的前前后后,赵俭都知道。当初他看完递上来的密信后,一时间也是情绪难辨……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上辈子的王妃与别人有了婚约,却又当街被抓到与其他男子行为不检,因此被当街退婚。   赵俭还为他上辈子莫名其妙的行为和感情,感觉不可思议。   他上辈子究竟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竟会对那样一个说好听点是活泼开朗,说不好听点就是粗鲁无礼的女子一见钟情?而且严琳琅的姿色……在现在的他看来也就那样而已。   而且……上辈子严琳琅也不是没有过与其他男子牵扯不清的时候,不仅是与黎池,还有与他的几个皇兄皇弟。而他竟然没有像黎池退婚这样,果决地撒手休了她……   现在想来,赵俭也是不懂当时的他在想些什么。   ……   赵俭明显在走神,黎池察觉到了。   于是,黎池也不急着说话,等赵俭看来像是回魂了,才说到:   “姻缘这事,确实说不准。”黎池感叹状,“要说合乎心意的女子,真还有一个……”   即使之前徐掌柜只是赵俭手下的众多可信掌柜之一,可在赵俭去过浯阳县之后,以及得知他与黎池早已有友好往来后,赵俭也已经将徐掌柜当做心腹在要求和对待了。   因此黎池有意徐掌柜女儿的事,徐掌柜自然也是向上呈递了的,赵俭自然也是知道的。   “和周的心上竟已有合意的女子了?不知是哪家的闺女?”   黎池知道赵俭想必也是知道的,不过还是那句话:他们之间还不到坦诚相待的程度。“是照顾我许多的,浯阳四宝店徐掌柜的千金。”   “原是徐芩的千金啊!徐芩虽给本王经营着浯阳的四宝店,却不是商人,身上也是有秀才功名的。只因他早年受过本王恩惠,那恩惠虽不过就是本王一句话的事,他却知恩图报甚至想自签身契给本王,可本王哪能同意?推却不掉之下,就让他帮忙去经营浯阳的四宝店。   不过,本王只知徐芩有一千金,却也很少听闻她、更没亲眼见过,倒不知她品貌如何。不过,能让和周心动的女子,想必是不会差的。”   不管赵俭所说前后缘由有几分真,但可以得知的是。一、徐掌柜不是商人户籍,他甚至还有秀才功名。士农工商阶级鸿沟没有了,若黎池与徐掌柜之女成亲,不会因阶级之别而招人非议。   不过在徐掌柜是否是商人这事上,黎池并不是太过在意。女子出嫁从夫,即使徐家是商户,也对他无实质上的影响。读书人娶商户之女的并不少,不仅不少、还很多,尤其是家境贫寒的读书人。   二、徐掌柜没有签过卖身契,非是赵俭的奴仆,是清白的自由身。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不然若到时黎池娶了一个奴仆之女,虽女子出嫁从夫,但也免不了说黎池是‘奴仆之婿’、‘半个奴才’……那就真是不好听了。   在来赶赴乡试之前,黎池还不知道赵俭的身份,自然也就没想过徐掌柜的身份有可能是他人奴仆这一层,因为在这个时代,掌柜这个职业还是很有社会地位的,大多是契约雇佣关系而非是奴仆关系。因此才向他透露出结亲的意图。   但在知道赵俭的身份之后,黎池就不确定了,昨夜里还在思考:回去浯阳后到底要不要登徐家门?   黎池很理智也很现实,结婚不光是所谓爱情和心动,还有很多外部因素需要考虑。最后,黎池还是决定先了解清楚,如果徐掌柜是签了身契的奴仆,那就看看能否与赵俭商议一下,暗地里抹去他的奴籍。   所幸徐掌柜不是奴仆身份,他不用去费事了。   或许是赵俭知道他的顾虑,因此才主动挑出话题,解了他的顾虑。   至于这第三点,赵俭的后半段话里,说没见过、没听过徐家女,是澄清了‘下人之女与主家男主子‘的那点旖旎猜测。   不过赵俭后半段澄清的话,黎池倒是不怎么在意,他确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   黎池心里思绪闪现电转,面上却带着不深不浅的两分少男春心萌动的羞赧。说话竟少见地不利索起来,“徐……徐伯父,我与徐伯父来往这些年里,也为他的品行才学所折服。”   对于黎池开口那一句生生停顿住的‘徐……‘,或许是‘徐姑娘‘,亦或许是徐姑娘的芳名?赵俭并没多认真探寻,因为他觉得黎池脸上的两分羞赧,或许都是他计算好了的。   黎池这人……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小到一次言谈中的小表情,大到一步一步的谋算,都是这样。   但黎池这人又很矛盾。说他工于心计、无心无情,却偏偏又还有几分人情味……   赵俭拉回走偏的思绪,也陪着露出了心照不宣的打趣的笑容,“哈哈哈,是啊,徐芩嘛~品行才学都不错!”   黎池好似是被赵俭打趣得不好意思了,于是只好胡乱转移话题。“赵兄此次出任淮阴省的乡试监察学官,在外奔波,也是辛苦了。”   “能为父皇分忧,再辛苦也都不辛苦了。况且我的七个成年兄弟也同样各自监察了一个省的乡试,都是一样的。”   黎池不是随便问的,赵俭也不是随便答的。   不过黎池现在还只是举人,对一些朝廷和皇家情况做到心里有数也就罢了,他现在还没有那个资格去参与其中。   “这次淮阴省的乡试,算是圆满结束,虽中间有些小波折。”黎池似随口感叹。   “世间少有一帆风顺的事。好事多磨嘛,不过一些小波折而已。”赵俭也似随意地搭话。   看来其他几个皇子在监察乡试时,或大或小也有些波折,这些波折能够用来互相牵制。那么,黎池乡试时的‘开门赠被‘这事,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此时,黎池觉得与赵俭相处感觉很舒服,赵俭能明白他话里的深意,还能跟得上他的思维,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然后,轮到赵俭换了一个话题,“和周,我看了乡试张贴出来公示的答卷,你的一笔‘台阁体‘真是已臻化境!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黎池一愣,夸他字好的人很多,也被夸过一笔台阁体字写的‘已臻化境‘。但他觉得赵俭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夸他字好,而在于最后的那句:‘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那么之后会试和殿试时,即便答卷密封糊名了,评卷官也能一眼就认出他的答卷……   黎池心里一‘咯噔‘,明白了赵俭这么说的意图……   黎池的童试‘小三元‘加上乡试解元,就是‘四元‘了。要说到现在他还没有一点‘六元及第‘的野心,那是不可能的。   自古以来‘六元及第‘者总共才两名而已,黎池能否成为这‘第三人‘,光靠他自身才学过人是不够的。   这‘六元及第者第三人‘的名头,不仅仅是一个名头,还牵扯着各方的利益与势力纠葛。六元及第,是才学、巧合和利益恰巧达到平衡的结果。   黎池与俭王私交甚笃——俭王甚至为黎池取了表字,这个事实已是众所周知。黎池作为俭王阵营的人,其他皇子阵营会轻易让他六元及第?   哪怕赵俭肯定会护着黎池,但谁能保证护得住?   黎池的字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这里的‘人‘当然也包括会试和殿试时的判卷官。现在上榜考生的答卷都是张贴出来公示了的,要想看到并记住他的笔迹,实在不难。   根据笔迹认出他的答卷,再做些什么就很容易了。别说科举舞弊一旦被抓后果严重,认出答卷后多的是方法做手脚,最简单的就是:少给分。   即使最后要公示出来,文章水平高低是很难给出具体可量化的标准的,判卷官多给几分少给几分,只要不太明显就根本无从理论。   “……和周明白了。”黎池心里并不平静。不过幸好,会试在开年后,笔迹的事还有转圜余地。   赵俭见黎池一点就透,也感觉很舒服。   若是因为他赵俭的缘故,而使黎青淮——这辈子叫黎和周了,而使他丢了‘六元及第‘的名头,不仅是对不住他,也是削弱了自己的助力。   因此,赵俭才要提醒黎池。   作者有话要说:   前因后果终于都交代清楚了,(如果小天使发现还有前世今生没交代清楚的地方,劳烦评论留言帮忙补充哦),之后就专心地推进剧情了!   不负责任小剧场一:   黎和周:与俭王来往,感觉真舒服,仿佛心有灵犀。   赵俭:有一、、心虚是怎么回事←_←   渣作者:多活了一辈子时间,事先已经去了解过他,就是这么回事你心里没点数吗?:)   不负责任小剧场二:   赵俭:本王上辈子究竟是怎么了?!竟然对一个粗鲁无礼、姿色也就中上的女子一见钟情?!竟然在她与众多男人牵扯不清时,没有果断甩她一封休书、送她进宗人府?!本王为了她居然放弃了争夺皇位,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渣作者黄姜:在玛丽苏光环的笼罩下,你脑子瓦特了←_←   (不知道已被改字和周的)黎青淮:我脑子瓦特了没?   狗腿渣作者黄姜:没有没有!和周,啊呸,青淮大大,你脑子一直都最清醒! ^_^ 第55章   黎池被接到赵俭暂住的宅邸见过面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早上,黎池他们就与同样是今早离开淮阴的钟离书和明晟一行人道了别。   因为黎棋在前一天就已去将院子的租金结清了,所以黎池他们一行三人就直接包袱款款地,去到与车马行约好的地点,乘车离开了淮阴城。   当然,赵俭没有亲自来给黎池送行,若不然就太打眼了。只是遣了他身边随行的一个书吏,过来给他们帮一把手,帮忙收拾行李、搬送包袱。   这个赵俭派来的书吏,在把黎池他们送到淮阴城外后,还给了黎池一个不小的木匣子。黎池以为还是像以往一样,是赵俭赠给他的什么书籍,于是收下了。   驴车离开淮阴很远一段距离后,黎池打开木匣子,准备看看赵俭给他送了什么书。   木匣子里确实装有赵俭送给他的书。   《芒山先生集》,《石谭读‘四书‘杂记》,等等诸如此类的书,共计十二本。根据著者的别称名讳,发现都是前大燕开国时、以及当今朝中的儒学大佬所著。   这些大佬的学说思想,正是当下所盛行的。还有一部分大佬更是朝中翰林院和内阁的中流砥柱,是对会试和殿试所出题目有很大建议权的人。说不得之后会试和殿试的评卷官,就出自其中。   显而易见,赵俭给黎池的这一匣子书,是多有用了。若是黎池读透了这些书,就相当于至少揣摩到了四五分出卷人以及评卷官的心思,这在会试和殿试中是很占便宜的事。   而这匣子中除了装有赵俭送给黎池的书,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黎池一手拈着这张银票,一手拿出放在匣子底部的一封信……   黎棋这辈子只见过铜板和银子,还没见过银票。黎湖也没见过银票、但听说过,凑过头看清黎池手上拿着的‘纸‘时,低声惊呼:   “这是银票?!还是一千两银的!”   “银票?一千两银子的?”黎棋震惊问道。   此时黎池也看完了赵俭给他的信,“嗯是的,是一千两的银票。”   他们家以前每年田地产出折算后才二十五六两银,后来黎池中了秀才廪生免了田赋,每年也才三十一二两银的收入。田地的产出,不过刚刚够一家人吃穿罢了。   加上家里有当初黎池他们琢磨出的造纸这门手艺,自家造的纸能供家里四个读书人用,纸优惠卖给族学不但让黎河和黎湖免了束脩,还能赚点钱。否则真的供不起家中这么多人读书。   黎池赶考的费用,都是他自己一边学习一边抽空抄书赚的。这次乡试的赶考费,有族里资助的,有这四年间以廪生秀才身份给考生作保获得的报酬,当然还有他抄书赚来的。   这四年间攒的钱,当然不敢全部用在这次赶考乡试,还要为明年开年后的进京赶考会试和殿试预留着。   黎棋他们一直在为开年后黎池的赶考费而担心,那可是去京城赶考啊,或许要呆上个多月的时间,一百两银子万一不够用呢?   他们担心一百两银子不够用,现在竟然有了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啊……家里种田一辈子,怕是都存不了这么多。”黎棋唏嘘感叹。   黎池能体会到他爹话里的那种心酸,他前世也是出自贫农家庭,有些人随便一个月的工资,就抵过他们一家人种田一年的收入。   “这一千两银子,是俭王殿下的恩赏。”黎池将书和信放回木匣子中,“俭王殿下知道我们家中贫苦后,就赏赐了我一千两银子。”   黎棋听了黎池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时间百感交集。“俭王殿下……实在是个好人,我们要感谢俭王殿下。”   然后黎棋又看着黎池,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只是说了一句:“小池子,爹知道你……唉,是爹没用。”   黎湖也看着自家堂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这堂弟是端方自尊的君子,但奈何他们黎家贫困家薄,如今竟让他受了这‘嗟来之食‘。虽然说是俭王殿下的恩赏,但到底是他人怜悯‘施舍‘的。   黎池观了两人的表现,大概明白了:他爹和三堂哥,是认为他受了黄白之物的侮辱?   黎池心里暗想,看来他的君子形象塑造的很成功啊。   身为一个男人,被他人施舍钱财,确实是一件有些伤自尊的事。黎池作为一个男人也不例外,若是有人拿钱砸他脸上,他当面或许只会笑嘻嘻地拒绝,但事后绝对会暗地里整残那人!   不过,赵俭送这张一千两银票,并不会让黎池觉得有被施舍、被用钱砸脸的感觉。一是赵俭为怕伤他颜面,没有将银票当面给他。二是匣子里那封赵俭亲笔书写的信,措辞实在是妥帖真诚,能让人感受到他十二分的帮助挚友的真情实感。   黎池不是自尊心过甚的那类人,他现在确实银钱困顿,赵俭也是真心想要帮助他,那他为何不高兴地收下这一千两银子呢?   “爹,俭王殿下是何等尊贵的人,是圣上的三皇子、是龙子。能得俭王殿下的赏赐,那就是光耀门楣的事,我们只该感谢和高兴。”黎池神情愉悦中又荣幸非常,让人能感觉到他的高兴,感觉完全没有一丝难堪的情绪。   黎池对于他爹和三堂哥,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怕伤他自尊,而不是为得了俭王的赏赐而感恩戴德,他感觉很暖心。   黎棋看儿子不像是感觉不高兴的样子,也放心了。“嗯嗯,和周你说的对!”   ……   很幸运地,黎池他们到临淮府的府城临濠城后,当天下午就又找好了到浯阳县的驴车。   一行三人在临濠城的客栈里住了一晚上后,第二天一早就又乘车往浯阳县赶回去。   八月份除黎池去省城参加乡试外,还有不黎湖在府城参加院试,院试与乡试的开考时间就在一前一后相隔三天时间而已。   不过据说这次院试的第二场覆试只考了‘一文‘即一篇策问,算上正试和覆试之间的空闲时间,院试就只考了六天时间。   黎河考完院试后,黎池还在乡试考场上。因此,黎池他们到临濠城时,黎湖他们早就回去了。两伙人,自然也就没能一起回浯阳。   黎池他们到达浯阳县那天,时间已经是漫天烟霞的傍晚时候,当天是肯定不能在天黑前赶回黎水村了的。   于是黎池他们决定在县城歇一晚上,第二天再回黎水村去。   黎池他们一路上已经与车马行赶车的车夫混得很熟,进了浯阳县城后,车夫再决定多送他们一程,将他们送到袁家客栈。   在去往袁家客栈的路上,驴车要经过南门大街——即钱铁匠铺所在的那条街。   在行到那段街道时,黎池看向钱铁匠铺。   头发已花白的老钱铁匠,正在炉火前举着打铁锤‘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听那敲击的声音,就让人有一种像此刻天边夕阳的迟暮感……   都已经过去近四年时间,黎池虽记性太好是不可能忘记那事的,但当时的情绪早就消散,再回忆起那件事时,就感觉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   但显然别人不那么认为,“黎老爷,您……我应该绕一条路走的,走这条路真是平添晦气!”   车夫口中的黎老爷,并不是称呼的黎棋,而是黎池。黎池现在身上已有举人功名,一般人当面称呼他就要称‘举人老爷‘、‘黎举人老爷‘或‘黎老爷‘了。   车夫说的这话,黎池心念一转就明白为何了。“无碍,事已过、不留痕,黎某早已不在那些事了。”   “黎老爷到底和我们不一样,心胸开阔!”车夫夸赞道。   对于车夫的夸赞,黎池没有多说,问道:“没记错的话,老钱铁匠已是花甲之年?他不是几年前就已颐养天年,可怎么刚还看到他在打铁?”   黎池不过是随口一问而已,可车夫却似是知道内情,回答得很详尽且声情并茂。   “嗨,这事,还真是一言两语很难说清……   老钱铁匠家祖辈自前朝起就是匠户,有一门打铁的手艺,等大燕开国后,他家自然也依旧是匠户。老钱铁匠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那个…后来的钱铁匠,但因为只有一个独子,老钱铁匠难免溺爱一两分,将钱铁匠养出了几分不安分的牛脾气。   然后在钱铁匠长到十四岁成丁,要接过他老钱铁匠的担子,去省兵器局登记后再定期去服役前夕,钱铁匠跑出了家,据说是留信要去保家卫国……   再然后,就是四年前,已经二十出头的钱铁匠才回家。   我们外人也不知道钱铁匠这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回来后就接过了老钱铁匠的打铁铺子,并在之后……咳咳,买了一座两进的院子,将严家姑娘八抬大轿迎进了门。”   对于车夫有些啰嗦的‘讲古‘行为,黎池只微笑地听着,等待车夫讲到他提问的内容。   “严家把严姑娘嫁出去后,就与她断绝了来往,就连她三朝回门都没让夫妻两进门。连着发生了两件那样的丑事,严家在县城的杂货铺也开不下去了,于是严家就关了铺子搬回县郊的老家去了。这四年来,严家都没怎么到县城来过,也就当没严姑娘这个女儿一样。   不过这也是活该!严琳琅那样的女子,她严家的父母和兄长要付很大责任!”   黎池心里暗暗挑眉,看车夫这陡然愤慨的神情,或许重点还在后面?车上的黎棋和黎湖,也听得是津津有味的,等着车夫接着讲后续。   “不说她之前与黎老爷……唉,您也是可怜受了无妄之灾。只说她与钱铁匠成亲之后,身为有夫之妇却依旧不知收敛,经常都有人撞见她与别的成家的、没成家的男子说笑打闹!甚至还被撞见过走路时,走着走着就装进了别的男子怀中,走着走着就崴脚倒在了别的男子面前……啧啧~   更别说侍奉家中老人、相夫教子了,两人成亲四年,与钱铁匠同样年纪的人都在给自家儿女相看亲事了,她肚子里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听她自己说,她也很着急伤心,可我们倒是没看到她有伤心过,明明就跟以前一样地过日子。”   黎池看看两边驶过的景物,心里估算着到袁家客栈剩下的路程,思考着这车夫能否在到达之前讲完。   “唉,说起这老钱铁匠啊……”   很好,终于讲到他提问的内容了。   “这老钱铁匠啊也是个苦命人……也算是老来得子,可独子钱铁匠八岁时,老钱铁匠的媳妇儿就因病去了。之后独子又不安分、留信跑了,终于独子回来了、且应该还带回来不少银钱,然后却又给他娶回来那么一个儿媳。   不说孙子无望,就连儿子也被儿媳给拢住了!枕头风一吹,钱铁匠就觉得自家老父亲是一个刻薄的公公,对他媳妇儿有偏见,见不得他们两夫妻好。甚至……我听说啊,甚至钱铁匠还怀疑……老钱铁匠对他媳妇儿有……咳咳,那话怎么说的,有非分之想。”   黎池:……   这真是好大一出狗血剧啊。   “要我们外人来说,老钱铁匠都多大年纪了,又是自己的亲儿媳,他再怎么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啊!   可钱铁匠不这么认为啊,他在家时还好,到底碍于父子孝道,让老钱铁匠住在院子的倒座房里。可等他每个月去省城兵器局服役的那十多天时间里,他就让老钱铁匠住在铁匠铺里。   可据那严琳琅理直气壮地说:他为老不尊,难不成我还依旧要供着他、养着他?!   于是老钱铁匠虽然这么大年纪了,也只能在铁匠铺里打铁赚点饭食钱……”   终于在到达袁家客栈前,讲完了前因后果,车夫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世间的事啊,这世间的人啊,真是多稀奇的都有啊……”   黎棋和黎湖听了,也是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最后也只能跟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   “唉……幸好啊,和周与她断了那门婚约,否则我们家怕也是会家无宁日了……”   “黎老太爷说的是啊,那样的女子……啧啧,哪里配得上我们黎老爷这样的男子啊,她当初还对黎老爷挑挑捡捡的,怕是没想到黎老爷能中解元!更何况黎老爷的前程,还不止眼前这一段呢!”   车夫又与黎棋聊了起来,两人那真是同仇敌忾,共同讨伐严琳琅和钱铁匠,并为老钱铁匠同情唏嘘……   黎池:……   真是好久没有这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了啊。   车夫所讲,有几分真几分假,不容易分辨。毕竟绯闻流传开去后总会有几分失真,但在这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只靠口耳相传,可信度还是相对要高一些的——毕竟能够相对容易地追溯到造谣者。   所以,严琳琅的相关传言,应该还是有几分真实的。   也就是这几分真实,让黎池无话可说。   他当初还是低估严琳琅了,他只以为她是活泼洒脱过头了,却不想她竟是一朵遗世的奇葩…… 第56章   黎池三人在县城的袁家客栈歇了一夜。   乡试的结果比黎池他们更早到达浯阳,因此黎池中了乡试解元成为举人的消息,也早就在浯阳传开了。   像袁家客栈这类人来人往的地方,消息也更加灵通,袁家客栈的掌柜自然也早就知道了。   现在黎解元入住他家客栈,袁掌柜亲自接待,并跟着忙前忙后地安排好他们的房间,洗浴的热水、晚饭吃食等,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袁掌柜更是不肯收黎池他们住店的钱,只说是为了恭贺黎池考中解元的小小心意。   几番推辞未果之后,黎池最终接受了袁掌柜的恭贺。一晚上的食宿费而已,也不是什么大额的银钱,袁掌柜或许是想要与他结个善缘。   歇过一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黎池又去了一趟四宝店,将带回来的‘伴手礼‘送出去之后,才动身回黎水村去。   黎池的伴手礼并不多么贵重,一包干海带,两匹来自南方的布料,还有一斤茶叶。   在黎池走后,徐芩翻看了黎池带回的礼物。然后就吩咐书童看好店,拿着礼就物高兴地回家去了。   ……   “来看看,这是黎和周从省城带回来的礼!”徐芩叫来妻子和女儿,将黎池买的礼物摊开来。   “黎和周?”徐夫人疑惑问道,“就是那黎池?”   “嗯,和周,是俭王殿下给黎池取的表字。”   徐芩这一说,徐夫人立即表现得很高兴,“俭王殿下取的表字啊?!这就好了……”   虽说徐芩是自由身,但俭王也是他们的主子,现在俭王格外看重黎池,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一边站着的徐小姐,眼神落在她爹摊开的那几件礼物上,然后慢慢地嘴角就泛起了笑意。   徐芩察觉到女儿的目光所向,心里也很高兴。   俭王殿下看重黎和周,甚至在信中暗示了要与他‘交好‘——或者说是笼络住黎和周,而他、他妻子和他女儿也很满意黎和周,这就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黎和周能够处事周到,将他们和他女儿放在心上,徐芩心里就格外舒坦。   “辛娘,你来看看,这两匹布花色艳丽,应该是黎和周专门买给你的。”   徐夫人上前伸手摸了摸,和俭王殿下赏赐的宫锦是不能比的,但也算是不错的布匹了,可贵的还是黎和周的这份心意。   “你怕是近些年来老眼昏花了,这两匹布哪就花色艳丽了?这一匹桃花暗纹的素净罗纱,也是买给我这老婆子的?”   徐小姐是多聪慧的一个女子,自然听得懂父母亲这一唱一和的是在打趣她,倒也没脸红害羞,只是落落大方地上前将那匹罗纱抱在怀里。   徐夫人也不再打趣了,“黎和周挑的这匹罗纱很适合你,做一套轻薄的春衣正好。等能穿这套春衣的时候,也是明年春闱之后的时节了,到时你正好穿上这身衣服去与他相见……”   徐芩也笑着赞了一句,“黎和周,实在是个有心人。”   金榜题名后,意气风发的俊秀少年,桃花夭夭的少女,一旦相逢……那想必会是一场美景。   徐小姐终于还是悄悄地红了耳尖……   ……   虽新规说不让官差衙役上门报喜,可黎池考中乡试解元的消息,依旧在早几天时就有衙役来黎水村来报喜过了。   这次来报喜的衙役较上次的要更加客气有礼,且热情许多。并且还带着三份贺礼及三封贺帖,分别是来自县尉、县丞和县令。   黎家说起来有个‘四爷爷‘是朝中正三品高官,但那位四爷爷确是连黎水村都没来过的,是出了五服的远亲。幸得‘四爷爷‘照顾族人给置办了百亩学田,黎水村这才能兴建起族学供族中子弟读书。   说好听点,黎水村黎家是耕读之家,但其实应该是‘耕作之家‘,因为黎水村黎家几乎全部都是普通农人。   黎镖所在这一家也不例外,但其实在黎池中了秀才、黎河和黎湖中了童生之后,黎镖家就已经算是耕读之家了。更何况这次黎河八月院试也中了秀才,黎池更是乡试中了解元成为了举人。   但黎镖以及家中的其他人,虽然感觉有些扬眉吐气了,却依旧还是没有意识到家中有什么大变化。这主要也是在黎池的影响下,全家都觉得这也没什么。   直到这次衙役带来了县丞、县尉甚至县令的礼物,他们才意识到,他们家的确是变得不一样了。   那可是浯阳县的父母官啊!以前去上缴赋税时,有幸才能远远看上一眼的大人!只远远望见他们那一身官服,就能让人生畏。哪怕据说‘四爷爷‘的官阶比县令要大很多,可他们那不是没见过嘛,他们意识到的最大的官儿,就是眼前的浯阳县的县丞、县尉和县令。   现在这些父母官,居然给他们家(主要是黎池)送贺礼!   黎池他们回来之前,家里人就已经持续高兴好几天了,那真是昂首挺胸、走路都脚下带风!   在浯阳三个父母官送了贺礼之后的几天里,浯阳县的其他有名有姓的地主乡绅和富商,也相继遣人或亲自上门送来了贺礼。   那源源不断的贺礼,有些送的是物件,看不出价格也还罢了,那些直接送银锭子、银票的,那动辄就是五十两银起,更甚至县中一富商送了五百两银!   这可就吓到黎镖他们了!他们虽然是耕作为生的农民不错,但到底与当下大多农民还是不同的。也大概知道那些白花花银子,可不是随便能收的。   别人送了那么多银钱,那必然不会是白送的,以后都是要从他们这里赚回去的,甚至是加倍赚回去的!   黎镖慌了,立马去请了族长黎钦和先生黎槿来,让他们帮着接待上门道贺送礼的人。   有黎钦和黎槿在,那些送礼不重只是结个善缘的人,他们就接下了他们带来的贺礼。那些贺礼过重,明显是有所图谋的,他们就言语客气地退还回去了。   如此,在黎池还没到家的这段时间里,家里也没乱收什么不该收的。   ……   因为早上黎池去四宝店送礼,耽搁了一会儿,自县城动身回黎水村时,太阳就已升至半空了。所以等黎池他们一行人赶到村口时,已是午后时辰了。   农民一年到头都有事做,没个真正空闲的时候。   但小孩子们就没那么多事了,自从报喜衙役来过之后,这几天都有小孩子们等在村口,等他们村里的第一个举人老爷回来。   于是当黎池他们出现在村口时,在村口边玩耍边等人的小孩子们,一下就嚷开来。   “举人老爷回来了!举人老爷回来了!”   “爷爷,爷爷!举人老爷回来了!”   “哦~哦~举人老爷回来了~”   黎池好笑地捞过一个小孩儿,给他塞了一颗在县城买的,专门用来待客的饴糖。“小火焰,谁让你叫举人老爷的?”   “他们都这么叫的!”   “那是背地里谈论时的称呼,你以后还喊我池五叔就好。”黎池掐了一下小孩儿的脸颊,然后给围过来的其他小孩子们分发饴糖。   黎湖看这个架势,说道:“亏得和周想得周到,买了饴糖。”   黎棋笑看他儿子被小孩子围在中间,儿子笑容温柔地挨个分发饴糖,“这种喜事,是该买些喜糖分发出去,让其他人也沾些喜气。以前很少人这样,是因为没有银钱,现在手头宽裕了是该这样才好。”   黎池那边终于给每个小孩儿都分发了一颗饴糖,“喜糖都有了?我现在要回家去了,你们是回家告诉家里人‘举人老爷回来了‘,还是跟着我一起去我们家玩?”   “我要回家去告诉我爷爷,然后再去池五叔家!”   “我也是!”   “我跟着‘呲五酥‘!”   一群小孩儿决定了去留,要先回去告诉家里人的就‘呼啦‘一下跑开了。决定跟着黎池走的,就跑前跑后地绕在他身边。   黎池看着精力旺盛地跑前跑后的小孩子们,然后喊上他爹和他三堂哥,往家里走去。   ……   黎池他们到家时,奶奶袁氏和娘亲苏氏,以及大伯母和二伯母,得了先前跑开的小孩顺便的报信后,正翘首等在院门外。   看到黎池他们时,嘴里就直呼着黎池的小名迎上前去:   “哎哟,奶奶的小池子回来了!可想死奶奶了!”奶奶袁氏脚步颠簸地冲上前去,黎池连忙上前一步搀住。   “娘的小池子啊,怎么瘦成这样了?”娘亲苏氏看自己儿子明显瘦了一大圈,立即心疼了。   “小池子啊,大伯母让你大伯前天就去抓了一条草鱼,正养着吐腥味儿呢,一会儿大伯母就去给你烧了它!烧你最喜欢吃的糖醋鱼!”大伯母王氏也心疼,于是立马想起给黎池烧一条鱼补补。   天生嗓门儿大的二伯母赵氏,这些年来已经很少大嗓门儿了,可今天一激动就又亮出了她的大嗓门儿。“小池子!哎哟!二伯母可想你了!”   近些年来已经有些耳背的袁氏,都被赵氏的大嗓门儿给震得耳朵里嗡嗡直叫,“你这嗓门儿!你嗓门儿这么大,去把地里的男人们喊回来!”   “唉唉,好,我这就去。”赵氏笑嘻嘻地答应,就提脚准备去地里叫人。   黎池连忙开口拦住,“二伯母不用跑这一趟,就在家里等着,刚回来时遇见好些小孩子,一路上怕是会喊得全村人都知道我回来了。”   跟着黎池去省城跑了这一趟的黎湖,他娘亲苏氏的亲儿子。回来后,他娘第一个冲向的人是小池子而不是他,并且到现在都还没看他一眼,把晾在一边。   站在一旁的黎棋:你三叔我不也一样?习惯了就好。   等家中一众妇女稀罕完了,黎池才插得进话挨个打招呼,“奶奶,娘,大伯母和二伯母,我回来了。”   “唉!奶奶的小池子终于回来了……”   一行人簇拥着黎池,一边说一边往院子里走。“小池子怕是也饿了,老大家的你去做饭,把那条鱼烧上!”   “唉,我这就去。”大伯母王氏笑着快步往厨房走。   “老二家的,你去把家里待客的瓜果拿出来摆上,把茶水也烧上,等会儿家中就要来好多客人了。”   “唉,我这就去。”二伯母赵氏声音响亮地答道,然后几步就进了北边的屋里。   “老三家的,你去……你就照顾着我乖孙子。”   黎池的娘苏氏得了婆婆的吩咐,更加心安理得地围在自家儿子身边,“小池子,你口渴了没?娘给你去倒碗水?”   都是一家人,黎池也没和他娘客气,她的一腔热烈母爱也要有地方表达出来,“是有些口渴了,那娘给我倒碗水。”   黎棋:……   黎湖:三叔,习惯就好了。   在一直被忽视的叔侄二人的心‘凉透‘之前,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两了。“当家的和大湖,你们两跟着小池子照顾他,也受累了。你们口渴吗?我顺便给你们倒一碗水?”   虽然是‘顺便‘的,但终于有人关心他们了!   “那就劳烦三婶了。”   “嗯,也给我倒一碗水。”   ……   没有多久,家里的其他人就相继回来了。回来见到面之后,自然少不了一番叙话,表达着各自的喜悦。   除了在族学读书还没放学的黎溏,去县里见同年秀才的黎河,以及今天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了的黎江妻子外,家里人都回来全了。   然后陆陆续续地,家里又来了不少村里的邻里亲朋,如同四年前黎池考中秀才回来的那天一样,屋里屋外都是来恭贺的人。   还没来得及和家里人多说,黎池就又去招待前来道贺的客人,挨个亲手递上几颗饴糖,然后又满脸笑容地谢过他们前来道贺。   邻里亲朋们见黎池依旧热情有礼,说话也是亲亲热热的,完全没有因为考中了解元举人而看不起他们,也就更加高兴了几分,对黎池那真是赞不绝口。   大伯母王氏烧好饭菜,客气地问过道贺的客人吃过饭没,要不要来吃点饭?   客人们都知道这只是客气话,那饭菜明显是给赶路回来的‘举人老爷‘做的,他们也不是那种没有眼色的人,都纷纷说吃过饭了。   于是黎池、黎棋和黎湖,就在众多客人的围观下,一边与他们说乡试的事,一边吃饭,这个时候也不用讲究那套‘食不言‘的规矩了。   热热闹闹一下午之后,在傍晚天擦黑的时候,来黎家恭贺的人这才渐渐散去。   又吃过晚饭之后,一家人才得以坐下来,好好地聊聊黎池的这次乡试。   有关这次乡试的前前后后,黎池都一一娓娓道来。贡院内的那场风寒,瞒是瞒不住的,于是他就简单几句话带过去了。   黎池是几句话简单带过去了,可有黎棋和黎湖两人在一旁补充啊,什么“险些性命之危”、“俭王殿下的救命之恩”、“出贡院时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等等。   从这些话里,就能听出黎池这次乡试的惊险。   其他人还好,只觉得心有余悸,叹一声‘幸好‘。   但家中女眷如黎池的奶奶袁氏和娘亲苏氏,听着他们的讲述那真是心惊肉跳,到最后更是眼泛泪光,训起人来时声音都哽咽了。   没错,黎池挨训了,哪怕他成了村中的第一个举人老爷,哪怕他连中四元已经是乡试解元,还是躲不过家中女眷的念叨和教训。   “小池子,奶奶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身体最重要,你这个人最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举人可以三年后再考,可命只有一条!”   “你是要娘的命啊!既然得了风寒,哪怕在贡院里出不来,你也应该多休息啊,你定然是不但没休息还惦记着考试!万一没有俭王殿下呢?那你不就……不就出不来了……”   说到最后,苏氏的眼泪‘哗哗‘地直掉,声音也哽着让人听了就心酸。   黎池这下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前世的妈,是一个能够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女人,眼泪是说来就来,并不能根据她的眼泪去判断她是真伤心难过,还是在装腔作态。于是这练就了他不为女人眼泪所动的性格,甚至他小时候还没养成所谓男子气概时,也学会了用眼泪去实现他的目的。   但黎池这世的娘亲,虽然一贯温温柔柔的,但却是个柔中带刚的女人,从她与她娘家人的相处中就能窥见一二。黎池很少见她哭,不,这甚至是他第一次见他娘掉眼泪……   因为黎池这世很少见女人掉眼泪,也许是对女人眼泪的免疫力下降了,他现在看着他娘哭、看着他娘‘哗哗‘掉眼泪,一时间就有些懵,不知道要怎么办……   黎池还在为他娘掉眼泪而苦恼着呢,没成想他奶奶也跟着掉起眼泪来!   袁氏的头上青白发丝交错,脸上爬着皱纹,面目沧桑,掉起眼泪来,又更多了几分岁月赋予其中的心酸……   黎池:……   许久不见自家厉害哥哥的黎溏,忽然觉得他哥哥哪怕是考了解元又怎样?别人都说他聪明至极,可他奶奶和娘亲几串眼泪一流,他也照样没辙了!   腹诽完自家亲哥的黎溏,冲他亲哥挺挺小胸膛,然后‘吨吨‘地冲到他奶奶面前,把胖墩墩的身子就往袁氏怀里挤!   “奶奶,奶奶,抱小溏子~”   黎溏比黎池小八岁,今年虚九岁。因为他小时那一头稀黄的头发,而使黎池决心要好好喂养他,之后一直监督着他吃多、吃饱,养到现在已经被养成胖墩墩的模样了。   现在黎溏整个人肉乎乎的,又爱撒娇卖萌,是非常能得老人长辈喜欢的那类小孩子。   以前家中最得奶奶袁氏喜欢的一直是黎池,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得宠地位不保啊……   “小溏子,不要闹!你那么重,奶奶抱不了,快下来!”苏氏见小儿子又像麦芽糖一样,在他奶奶怀里黏着撒娇,赶忙训斥。   黎溏这一出,打断了流泪的袁氏和苏氏,之后也顾不上掉眼泪了。   “你个小机灵鬼,就你最机灵!”袁氏点点黎溏的鼻尖儿,然后又训起黎池来:“小池子,你以后可再不能这样了,要好好爱惜身体!什么都没有你身体健康重要!”   苏氏也擦擦眼泪,附和:“你要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时黎棋插话道,“俭王殿下亲自给小池子取了字,这是多大的恩赏啊,我们以后要记得不要在外面叫他小池子,要叫他和周。”   一家之主的黎镖也点头赞同,“对对,以后也要给村里人说说,记得以后要叫小池子的表字和周。这可是当朝王爷亲自取的字啊,今年过年时是不是要记到族谱里去呢……”   然后一家人又就黎池的表字‘和周‘,开始展开讨论。   而黎和周本人,此时思绪有些恍惚。   —‘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话虽然说来很浅显,但却是真的有道理。   他前世算是年轻有为了,甚至某种程度上说来是前途无量。可一朝工作过劳,猝死在了办公桌上,也许在他死后能上一次当地社会新闻,讴歌一下他热爱工作、一心为民的事迹。可身后名再怎么光辉,死了终究是死了,什么都没了。   今生现在重来一辈子,他竟依旧没意识到生命和健康的珍贵。   他虽算不上三步一喘的孱弱书生,却也没在运动健身上花费功夫。他这次乡试得风寒,归根结底,其实是他身体不够强健罢了。   想想明年的春闱,北方二三月的气温,比这次八月的乡试要冷得多。到时他能不能坚持下来?若是又一次被冻感冒,他是否还有乡试时的好运?是否还能考出好成绩?   这样想着,黎池觉得必须要在研读赵俭送的那一匣子书,以及练字改变笔迹之外,也要将锻炼身体、提高身体抗寒能力和免疫力,安排进计划里来。 第57章   之后的两三天时间里,来黎家道贺的人络绎不绝,黎池就专心地招待前来道贺的客人。   三天时间过后,在族学先生、族长和族老们的约束下,村里族人们也就不去登门打扰黎池备考了。   之后即使有县里或其他地方的人,前来登门道贺结个善缘,黎池也是能避则避,或是让家中的几个堂哥去接待。   黎池虽然看重人脉资源,平时也总是笑脸迎人,轻易不与人结怨,但他却知道事情轻重。   与会试和殿试相比,花时间去亲自接待几个前来恭贺或说巴结的人,得不偿失。而且像这样巴上来结个善缘的人,也不会因为他没有亲自接待他们,对他产生怨怼或对他产生威胁。   黎池沉浸到备考中去。   每天早上起来做些运动,锻炼身体。早饭后,就开始抄写赵俭送他的那一匣子书。   黎池选择抄书,一是为了背诵并理解,这与出声诵读的作用差不多。二是为了练习出一种不同于他惯写的笔迹,这不是多难的事。   彻底另创一种字体不容易,但黎池只是想要区分并遮掩一下他平时的笔迹,这不是多难的事,只是要练到手熟而已。   午饭过后,黎池就作一篇策问或写一首诗,用来保持做题的敏感度和熟练度,确保会试之前不手生。   晚上入睡之前,黎池必须回想并总结过白天所学,才会安心睡下。   黎池全身心投入到了备考开年之后的会试中去,家里其他人也不去打扰他。   不过在黎池备考之外,家里也有其他事情在发生着……   ……   首先就是黎河,在八月份的院试中成功考取了秀才,虽然在黎池‘解元举人‘的光环之下,不是那么显眼。   可黎河身上到底是有实实在在的秀才功名,虽不是廪生秀才,不能为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作保从而赚取外快,也没有朝廷出钱米供养,但‘免田赋八十亩、免徭役两人‘的特权却是有的。   更何况黎家还有‘连中四元‘的黎和周,浯阳的人更是认为他八成就是一个进士了。未来进士的兄长,家里其他兄弟除了老四黎海还看不出来外,其他的看着也都是有出息的。   这样的黎河,在相亲市场上,那真是抢手得很!本人有出息是秀才,兄弟更有出息,还家庭和睦,不知是多少姑娘的理想郎君。   当然,如此理想的郎君,一般的农家姑娘也就配不上了。不说什么门户、家财之类的,考虑到黎家以后的前景,黎家孙辈娶进来的妻子,至少要识得几个字,性情要温和聪慧。   若是娶进来一个大字不识、粗鄙蠢笨的,说不得一不小心就能给家中招惹来祸事。虽现在家中黎池还只是举人想这些还早,但现在看来可能明年黎家就是进士之家了,万一因为家人行事不当而影响黎池的前程……   黎江娶的是邻村私塾先生的女儿李氏,虽然现在还只给黎家生养了一个女儿,可家里人对她还是很满意的。一是家里还只有黎燚这一个重孙辈儿的,也只有她一个女孩,家里人也不像他人想的那样嫌弃她是个女娃,反而很喜欢她。   二是李氏的教养很好,她身为私塾先生的父亲将她教得很好,识文断字,性情大方温和,友爱兄弟。李氏现在就成了黎家孙辈媳妇儿的标准了。   然后猝不及防的,黎河从县城见同年好友回来之后,就向家中长辈提出了请媒人的请求。   在了解清楚后才知道,黎河是看上了他去拜访的,同年好友秦善的妹妹。   黎河的同年秦善也是秀才,且还比黎河考得好,是廪生秀才。黎河与秦善又是好友,也比较了解秦家。   根据黎河的讲述,又多方打探,得知秦家世代居于浯阳县城,虽人口单薄,不及黎家这样家口兴旺,可难得的是没有养歪的后人。   这样的秦家家风自然也很是清正,没有传出过什么腌臜事来,与邻里亲朋间也相处和睦。女儿藏于闺阁,无法得知她详细的品貌,也不好无礼地去打探,但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想必也差不到哪去。   更何况既然是黎河自己说看中了人家小姐,想必也是与她见过一面的,至少样貌上不会差到哪儿去。   于是,黎家依旧请了村中善于牵线拉媒的妇人作媒人,前去县城的秦家说亲。   黎河的这桩亲事很顺利地就定了下来,之后的三书六礼也有条不紊地在走着。   ……   同时黎湖也终于靠抄书,自己挣满了十两银子,然后开始在县城之间来回奔波,找合适的地方开设私塾。   不过在黎池察觉到三堂哥预备开设私塾的地方,都集中在县城北方那一片,几乎能围出一个圈时,黎池终于在全家人面前戳破了他的心思。   其实黎池在乡试前说看破黎湖有中意的女子,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既然黎湖的心思被戳破,家里人又了解了他中意的女子的情况后,也就咬咬牙请媒人前去提了亲。   为何说黎家是咬牙前去提亲呢?只因女方孙家,是浯阳县内小有名气的人家,算是士绅之家。   孙家故逝的老太爷即女方的曾祖父是举人老爷,虽没做官,但有举人功名加身,又经营有方,愣是挣出了一份有千亩田地的家业。   相比起来黎家就显得家业单薄了。   不过黎家后代有出息啊,虽然黎湖本人只是童生功名,且看样子他这辈子也就满足于这个功名了,但奈何他族人众多、兄弟出息啊。   相比浯阳的其他人,出过举人的孙家更明白黎池‘连中四元‘的分量。不出意外,黎池这个乡试解元开年后稳稳的就是进士了。若是再想得大胆点,若是会试又考取了‘会元‘……   六元及第,也不是不敢想象的了……   于是在黎家上门提亲时,孙家也没将话说死,态度有些模棱两可。   媒人回来之后,把话传到了。   在一次晚饭时,黎池提议让黎湖不要租房办私塾了,干脆大气地买上一座两进或三进的宅院,到时候前后院分开,前院办私塾,后院自住。若是买不着合适的,自己买地建一座也行。   黎家与孙家相比,家财确实逊色不少。那想求得人家的女儿,就要表现出一定的诚意。比如,为黎湖在县城购置一处房产,在县城开设私塾,这样至少能确保人家女儿吃住无忧。   可如此一来,就要由公中支出一大笔钱了。他们家里虽然兄弟和睦,但嫌隙就起于这些‘厚此薄彼‘的事情里……   于是黎池又提议,二堂哥黎河也即将成家,那给他也在县城里买一座或建一座宅院。   不过黎河拒绝了在县城买房或建房的建议。说他决定就住在村里,以后若是在科举上能更进一步那就再说。若不能,他决定从黎槿手中接过族学先生的担子,就在村里教族中幼童。   于是黎池转而建议,科举的事不在一朝一夕,可他成家的事就在眼前了,新房的事要赶紧解决。那就像大堂哥黎江一样,在村里建一座房子。   黎江娶妻时家中出钱给建了青砖黛瓦的新房,那后面的弟弟娶妻时自然也要比照着来,因此给黎河起新房、给黎湖置新房也是正常的。   只是黎湖因为想求的是孙家的女儿,这新房要更好才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况不同,难不成还能死抠着每个兄弟娶妻都用一样的银钱吗?   一家人之间,不能这样一分一厘地计算得精确。家人间要公平对待,却不能过于追求绝对公平,不然这家或许也就被计算得没有家的味道了。   黎河和黎湖的这两笔置办新房的银钱,是肯定要从公中支出的。只是,现在这公中的银钱,几乎都是别人恭贺黎池喜中解元送的礼金……   于是,黎家人都沉默了。   黎池既然都提出来给二堂哥和三堂哥置办新房的事了,自然也早就想过银钱的问题。   最后黎池亲自出口说,将家中收到的礼金,用于给两个堂哥置办新房、准备聘礼等。   在伯伯、伯母和堂哥们的推辞下,黎池又说既然他们现在是一家人,就不用分得那么清楚,也许每个人对家里的贡献大小上会有所不同,但都在努力为家中做贡献就很好了。   最终一家之主黎镖,欣慰地表扬过黎池之后,采纳了他的建议。当然,那用以黎池上京赶考的一千两银票,那是绝对要好好地留着的。   过了几天,家里花了三百五十两银子,在县城给黎湖买了一座三进的院子。   然后媒人二次登孙家门时,孙家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三书六礼的流程礼仪,也有条不紊地走了起来……   之后,黎湖也开始忙于改建院子,开办他的私塾。   黎河的新房也选好址,破土动工了。   至于动用恭贺黎池中举的礼金,给两个堂哥用来置房娶亲这件事,该如何说呢……是理所当然的。   这甚至都说不上黎池‘圣父‘与否。黎家并未分家,既未分家,何来私产?那些礼金也就算不上是黎池的,只是因为黎家人的品性尚算端正,这才会觉得花用那礼金不好意思。   可若是被这些事困扰过久,黎家人还会一直坚持不用礼金吗?   不会的。他们最后会心怀愧疚地花用,或许时日久了,甚至是心安理得地花用。这就是人性。   黎池深知这一点,既然如此,那他何不主动提出来呢这样既有利于家庭和谐,还会让家人感念他的大方。   其实这事,跟黎池前世社会里的一种情况很相似。家中学生高考完后办‘升学酒‘,那这酒席时收的礼金该如何花用?   与黎池前世同龄的或比他小的人,大多是独生子女,他们不会遇到这种难题,反正最后都是用到他们身上。但也有不是家中独生子女的,将‘升学酒‘接的礼金用到兄弟姐妹身上的比比皆是。   ……   黎池在年前的备考期间,二堂哥和三堂哥的亲事已经定下来。至于四堂哥黎海……家中也是拿他没办法了。   黎海就是属泥鳅的,滑不溜丢的!说他训他,他乖乖听着、态度极好,你让他成家立业,他就溜了。   家里拿黎海是没办法了,可也不能让黎池一直等着啊。   于是依旧与上次一样,跳过了黎池头上亲事还没有着落的兄长,家里直接给黎池操办起来。   小辈的亲事本就是由长辈亲手操办,黎池上面有奶奶袁氏和娘亲苏氏,也用不上他去操心。他只在需要按礼亲自到场的时候,耽搁一天两天的,因此倒也不影响他备考会试。   于是在黎池备考会试期间,他与徐家小姐的亲事也在过年前定下来了,之后就是慢慢地走婚嫁礼节,只待黎池考完试之后就能成亲。   就年前这三个来月的时间里,黎镖黎家的三兄弟的亲事,一下就全都落定了。这也真是伤了不少姑娘的芳心啊!   以前隔三差五就有一个媒人登门的热闹景象,也渐渐地消失了。   当然,偶尔也还会有一个媒人上门,是给黎海说媒,可给他说媒的对象与说给他兄弟的,就相对要差些。但也比一般农家子能说到的对象要好些,毕竟黎家眼看着不一样了,黎海的兄弟也有出息。   虽然自家人将黎海说的一无是处,但到底是自家人,说是说、训也在训,可还是想要给他说一个好些的姑娘,不说很好的却也不能太差了。那些媒人给说的大字不识的农女,黎海他娘赵氏就看不上。   黎海十七岁,在这个时代在他这么大年纪,已有儿女的男子不少,比他大如黎河和黎湖这样,还没成亲的也有。不小也不多大的年纪,既然没有合适的也不用太急。   ……   时间一晃而过,来到了年底。   族里这一年的收获,可谓不少。   今年黎家族学里有好几个子弟通过了县试,黎湖八月院试考中了秀才。黎池又考中乡试解元成为了举人,更还有俭王殿下亲口为他取了表字。   这样的话,黎水村的黎家去年大开宗祠、祭拜了祖宗先人,没道理今年却不开宗祠祭祖。   大年初一,黎水村黎家的宗祠大开。   依旧由族长黎钦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组织族人祭拜了祖先。   依旧请出了族谱,将该添加入族谱的族人添加了进去。   不过这次有些不同,在添加完正常入谱的族人之后,族长又在族谱上记载黎池的所在页面上,添加上了他的表字:和周。   也许‘和周‘这个表字,在赵俭和黎池他们看来,看到的不仅是友情上的、还是利益上的捆绑和牵绊。但于黎家族人来说,他们看到的是无上荣幸:那可是当朝王爷,圣上的第三子亲自赏赐的表字!   黎池对于自己的表字被记入族谱这事,也没怎么在意。   祭祖之后,黎池赶在大年初一的当天之内,去给村中必须要登门拜年的人家拜了年。如族长,几个族老,以及先生黎槿这类相交深厚的人家。   然后大年初二的时候,黎池跟随他娘苏氏,去了他外公家。   说来不可思议,那是黎池第一次去他外公家。他长到十七岁了,第一次见到他外公和两个舅舅,以及两个舅母和三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表兄弟。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他八月份考中乡试解元后,他外家依旧没有一个人来过一趟黎家。在黎池到了苏家之后,他外公和舅舅……   嗯,也非常一言难尽。   黎池和他娘到了苏家之后,黎池就按礼见过了他外公和舅舅们,又与三个表兄弟打过招呼。   然而,面对黎池和苏氏,苏家外公和舅舅们一脸冷漠地端坐上首,低眉耷眼,只用鼻孔‘哼哼‘了一声以作回应。   苏家舅母们则都瑟缩在厨房里,让黎池想正经地见礼都不能,她们已经不是没有存在感的问题了,而是她们在苏家完全没有地位。   还有三个表兄弟,嗯,性格……很是活泼和自信。活泼到讨人嫌,自信到自大的地步,俨然是苏家外公和两个舅舅的幼年翻版。   黎池当时一度搞不明白他外家的操作。   仔细想过之后,才大概捋明白。   黎池的外公和两个舅舅,也许是家学渊源、儿子肖父,都是重男轻女的人。对他娘苏氏以及他这个‘女儿/妹妹之子’,从根本上就首先瞧不起他们了,善待和礼遇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而往往重男轻女的男人,还是大男子主义的拥擘,自尊心尤其强。黎池的外公和两个舅舅,想要从黎池这个解元举人这里得到好处,但黎池又是他们‘没用的女儿/妹妹‘的儿子……   在黎池中秀才后,还已经请求(命令)过一次,可结果未遂。那么,他们怎么可能再去放下身段?!   想让他们和颜悦色地主动去巴结?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可以给一个机会,允许黎池他们主动把好处送上门来!   黎池的外公和舅舅,可能以为黎池和苏氏这次大年初二登门拜年,是主动去求着给他们送好处的,结果就‘傲娇‘过头了。   可是,黎池和苏氏并不是求上门,来给他们送好处的。他们只不过是为了面子情,不给别人说他们‘不敬老人‘的机会。   既然走完过场,面子也做到了。进门放下拜年礼物后,甚至都没待足一刻钟,苏氏拉着黎池就起身离开了苏家。   事后,黎池再想起他外公和舅舅的言行……好,相比那类黏上来就甩不掉的极品亲戚,他外公和舅舅这样的亲戚,简直太过可爱。   于是最后,黎池决定就让他外公和舅舅,继续这样‘傲娇‘下去。想要他黎池主动贴上去?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的。   ……   大年初三,黎池以准未来女婿的身份,又带上礼物去县城徐家拜了年。   初三拜年这天,黎池并没有见到他未婚妻徐小姐,不过吃到了她亲手做的饭菜。   黎池在尝出饭菜的味道后,有一瞬间的愣怔。   因为那些饭菜的味道,就跟当初他考中童生后、参加院试之前,在四宝店蹭书读的那段时间里,吃到的吃食是一个味道。   而当初徐掌柜告诉他,那是徐夫人怜惜他辛苦,给他做的。   两人婚事已定,都到这个时候了,徐小姐是没理由来骗他的,因为婚后很容易就能拆穿。那就只能说明这桌菜是她亲手做的,那么以前那些托徐夫人之名送给他的点心吃食,其实也是徐小姐亲手做的……   想明白这些,黎池那一颗灵魂年龄已有五十来岁的心,竟然羞耻地跳动失常了,狠狠地急速跳动了好几下……   初次相见,是在楼梯上狭路相逢,于是惊鸿一瞥……   二次相见,是她代母上来续茶,之后有了那一场旖旎梦境……   再后来,在院试后的那近四年间,两人接触渐多。   他察觉到了自己对她的欣赏,抛开老牛吃嫩草的羞耻感,矫情地说,他察觉到自己对她的喜欢与爱。   在考量了一些现实因素之后,黎池直接选择向徐掌柜暗示结亲的意图。这样可能显得有些霸道,因为他并未与她本人确认过意愿。   于是黎池在推测出,徐小姐在之前就托她母亲的名义给他送过点心和吃食,说明徐小姐也早就对他有意后,他终于心跳失常了……   ……   大燕朝科举革新后,会试的开考日期是文曲星诞辰那天,与科举的开端即县试的开考日子是同一天,即二月初三。   这一天也是黎池的生日,而明年二月初三会试开考那天,他就满虚十八岁了。   过完春节三天年之后,会试开考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因此,黎池从县城回来后,就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前往京城赴考了。   村里的据说擅长掐算看风水的钊大爷爷,翻历书、掐指节、扔龟甲……等,将看吉日的一套程序做完整了,最后才给黎池选出一个动身上京的好日子。   正月初六,宜出行,宜动土,宜婚嫁……万事皆宜。   于是正月初六这天,全村人站在村口黎水河回绕处的空地上,目送黎池他们背着包袱,渐渐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渣作者现实中见过像黎池外公家苏家那样的人家,只不过我认识的那家人不重男轻女,但真的是极其自尊、很独、绝不巴结别人家(其实是连正常的人情往来都不愿意)!   小剧场:   苏家外公:我给你们个机会!自己倒贴上来把好处送给我们!   苏家舅舅们:就是就是!反正我们是不会放下身段去与你们来往的!   苏氏:儿子,我们走!   黎池:霸总,请继续保持,告辞。[抱拳.jpg] 第58章   这次陪黎池进京赴考会试的人,依旧是他爹黎棋和他三堂哥黎湖。   本来家里面还想让黎河也一起去的,不过让黎池拒绝了。人够用就好,用不着那么多。   黎池他们一行三人,步行到浯阳县城,然后乘驴车到府城临濠城,再又换乘到省城淮阴城,再经大运河乘船北上,最后下船后或步行、或乘轿子进京城。   黎池他们正月初六出发的,正月二十抵达京城的运河渡口。   黎池他们下了船、登上岸,岸上人声攘攘。   有如黎池他们这样的形形色色的抵岸行人,有正在卸货搬货的力夫,也有力夫闲散地或站或坐在岸边等活儿的,以及在岸边翘首以盼接人的……   黎池看着这与前世风格迥异的码头景象,眼露赞叹神光。   黎池他们正提着包袱,预备挤出人群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们。   “黎公子!黎公子,这里这里!”   黎池寻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了一个眼熟的人,是在淮阴城见过的赵俭身边的杨长史。   黎池领着他爹和他三堂哥,往杨长史站的地方走过去。“杨长史!多日不见。”   “黎公子,多日不见!”杨长史笑容满面地与黎池打过招呼,又与黎棋和黎湖简单示意招呼过。   “黎公子,俭王殿下想着您抵京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于是就派了杨某在这等着。正月天气本就正冷,这地方又是湿气太重的河边风口,不如我们……”   杨长史正要说‘不如我们上轿去俭王府’时,有道一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唉呀,这就是浯阳县黎水村来的黎少爷?可叫老奴我好等啊!”   黎池轻轻挑眉,看向说话的人,“在下确是浯阳黎水的黎和周,敢问贵府是?”   黎池问是这么问,心里却已经对这个挤到面前来的人的身份有所猜测。他们在这京城中,除了赵俭,也就只与那位‘四爷爷‘还有些关系了。   果然,黎池没有料错。   “老奴福来,是黎右侍郎府上的。我们家老爷得知有族中后辈要上京来赶考,就叫老奴在码头这等着黎少爷。既然黎少爷和……你们已经到了,那就赶快跟老奴走,府上老夫人还等着呢。”   福来没见过黎池身后的黎棋和黎湖,也就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用‘你们’代替。   这面前有两路人来接他们,黎棋和黎湖两人不知道要跟谁走好,于是习惯性地看向黎池,等他拿主意。   黎池眼神扫过杨长史和福来,一副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杨长史,你看这……”   杨长史还没说什么,倒是一旁的福来,一副好像才看见杨长史的样子,“哎哟,这不是俭王府的杨长史吗?老奴年纪大了眼花,这才认出来。”   “在下正是。”杨长史神情清冷地礼貌一笑,没多说什么。   黎池在心里暗暗挑眉。看来他直觉没错,两人这一来一回间,能看出来确实有点什么。而且不是杨长史和福来两人之前有什么私怨,更像是两人背后的人之间有点什么。   杨长史背后的人是俭王赵俭,福来代表黎右侍郎府,那‘四爷爷’背后的人是谁……   心念电转间,黎池笑容抱歉地回绝了杨长史。   “让杨长史在这湿寒的风口上等候在下许久,在下心中实在愧疚,还要劳杨长史帮忙向俭王殿下回禀:在下已平安抵京,劳俭王殿下惦念了。族中长辈派人来接,在下也不好让长辈们久等,这就告辞了。”   黎池弯下腰拱手赔罪。既然杨长史还没说出接他去俭王府的话,他也就只当没明白杨长史的真实意图。   黎池在这里,就将杨长史的意图,当成了只是来确定他已平安抵京的。   如此,杨长史和黎池,以及‘抢人‘的福来及其背后的黎右侍郎府,都不会过于尴尬。即使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到底有层遮羞布在。   杨长史眸光暗沉地看了拱手赔罪的黎池一眼,语气不辨喜怒地说到:“既如此,黎公子就赶紧去,不好让长辈们久等的。”   于是,黎池他们与杨长史辞别,跟着福来走了。   黎池他们三人跟着福来到地方,那里早有两顶四人抬的青帷小轿等着了。   黎池他们分两批坐上轿子,然后轿子被轿夫们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而去。   行进途中,黎池撩开轿帘一角,看向轿外的街景。   有别于浯阳县城的简陋,外面的街道青石铺地,街两边的商铺门面或民宅门墙,多是青砖黛瓦,气派中又不失古韵。   也有别于淮阴城的南北兼容的和谐,这京城不愧是一国之都,横平竖直,尽显阔正大气的风范。   一路看去,黎池看得心湖泛起微澜。   作为男人,就该在这样的地方有所施为。   大燕朝至今不过二世,这京城的住房情况,还算轻松。远没到王朝中后期时那样紧张,紧张到大多数官员都只能租房住。   因此,作为工部右侍郎的黎镜,他也有一处不算小的府邸。   黎池透过轿帘往外看。黎府门前蹲坐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丈许的高墙,兽头的两间大门,看上去气势非凡。   然而,轿子并没有从大门进,而是路过黎府大门后,又晃晃悠悠地行了两三分钟时间,最后停在了院墙上开的一个角门处。   黎池他们下了轿,福来走在前面带路。从角门进入黎府,没走多远就来到一个小院外。院门上匾额题字:青朱院。   “老夫人想着黎少爷立即就要考会试了,最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安歇读书,就吩咐老奴将黎少爷安排在这青朱院。”   黎棋满脸笑意地道谢,“福来,先劳烦你替我们向四奶奶道谢!等我们这收拾妥当了,我再当面去拜谢她老人家。”   福来口中的老夫人应该是‘四爷爷’黎镜的妻子,依黎水村里的叫法,黎池应该唤四奶奶。而黎棋也可跟着黎池,叫她四奶奶。   “是,福来稍后回老夫人话时,定将您的话传到。外面站着的一个侍女和一个小厮,是任凭黎少爷你们差遣的,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去做。”   黎池也笑着谢过,“劳累老夫人为我们操心,有机会我们定会去拜见她老人家的。”   之后福来又带着黎池他们,将院子的格局和各间屋子的作用介绍了一遍,需要用到的物件的摆放位置等,也都一一指了出来。   安排好黎池他们,福来又叮嘱了侍女和小厮、让他们务必精心服侍,之后才离开青朱院。   这个时候天上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你们两叫什么名字?”黎池将院里的侍女和小厮喊过来询问。   “婢女唤灵仙。”   “奴才唤苏叶。”   “倒是两味不错的药材。”灵仙与苏叶是两位中药药材名,“灵仙你去烧壶茶水来,苏叶你去烧一锅热水来,给我们沐浴洗漱。”   灵仙与苏叶垂着头对视一眼,都没有想到这个乡野山村里来的老爷的族人后辈,长得真是好看,与他们想的乡下人的粗糙长相不一样,而且使唤起人来竟也是得心应手。   “是,婢女/奴才这就去。”   没过多久,黎池他们就喝到了热茶。喝了茶歇过片刻后,又洗上了热水澡。   ……   俭王府。   “……于是黎公子跟着黎右侍郎府的仆人走了。黎右侍郎,众所周知是大皇子义王的人,黎公子这拒了我们俭王府,跟着义王的人走了,这……”   杨长史的欲言又止,赵俭听出来了。正是因为听出来了,赵俭才像是第一次认识杨长史一样,一双利眼盯住下面的人。   “和周还不过是个一心读书的读书人,从哪里去明白这些弯弯绕绕?黎镜是他族中长辈,他选择去黎府理所应当。”   说完,赵俭挥挥手,“你下去。”   杨长史退出去之后,赵俭摩挲着手下的座椅把手……   上辈子黎池最后转而选择他大皇兄赵义,与黎镜是赵义的人肯定有关。若无黎镜这个桥梁,赵义那样多疑的一个人,必是不敢用他的。   这次黎池选择去黎镜府上,是真的只是因为黎镜是他族中长辈?抑或是……黎池竟察觉到了黎镜的站队?   那黎池选择去黎镜府上住,又代表了什么……   想到这里,赵俭猛地一拍座椅扶手!   他真是魔怔了!怎么竟按照平常的想法,去猜测那人了。   他与黎池有先前四五年书信来往的私交,又有之后乡试场上打破规矩给他送被的‘救命之恩‘。再加上他这俭王殿下的身份和权势,于情、于利,黎池都会选择他。   而且这辈子没有严琳琅从中裹乱,凭他对黎池的了解,他会是黎池的第一选择。   既然黎池不可能另投他人,那么他选择去黎镜府上住,或许是另有深意,抑或是只是巧合。   想清楚这点之后,赵俭心中就升起了一股警觉。   刚才杨蔷说这番话时,他就感觉有些蹊跷。从杨蔷的俭王府长史身份出发,其实刚那番话并无不妥。但感觉有些话多了……   杨蔷上辈子一直没背叛他,因此他这辈子才将他调到身边来。但一直没背叛他,却不代表杨蔷就一定不是别人的人。毕竟上辈子他是自己把自己废了的,根本就没用别人出手。   那么或许杨蔷,只是一直没有必要背叛他而已……   赵俭现在并无证据,但像他们这样的人,一旦怀疑种下就很难消除,也不需要所谓证据。 第59章   黎池他们洗漱完毕,各自又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穿戴整齐了。   然后在与黎棋商量过后,黎池叫来婢女灵仙,说按礼要去拜见府中长辈才对。   于是灵仙在前带路,黎池他们挨个去拜见了府中的长辈。   因为黎镜是工部右侍郎,虽实权看着不及吏部和户部的侍郎大,但也需要到衙当值,现在还没下衙。   于是就先去拜见府中的老夫人,即黎镜的正妻陈氏。黎池他们过去时,陈氏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儿媳孙辈都没在跟前。   陈氏是个和黎池奶奶袁氏差不多年纪的老夫人,从表面看起来,性格可能不太开朗善谈。黎池他们拜见过之后,没说一会儿话,也就告辞出来了。   之后就是府中分住东院和西院的,两房‘木‘字辈的叔伯。按照长幼秩序,黎池他们先去了东院。   东院大房的男主人黎楼没在,黎池三人简单见过黎楼的妻子之后,就告辞出来了。   最后是西院二房的黎渠,依旧很不凑巧,男主人黎渠不在。三人依旧是与黎渠的妻子说了十来句话,就告辞出来了。   拜见完府中长辈,三人回到青朱院。   也许黎棋不懂得很多弯弯绕绕,但他能感觉得出,这黎府的人对他们并不热情。   对此,黎池的看法是,“四爷爷做了一二十来年的三品高官,这府中的人迎来送往的想必尽是达官显贵。我们不过是从遥远乡野来的寻常族人罢了,府中安排……也算得上周到了。”   黎湖语气嘲讽地接过话来,“也是,至少比住客栈来得好。不过,如果不到黎府来,我们就去俭王府住了,也不能去住客栈。”   黎棋一直没明白,为什么儿子会推掉俭王殿下的邀请,选择到黎府来住?毕竟俭王殿下的身份,要高过这府中的黎右侍郎,万一得罪俭王殿下了呢?   不过黎棋与黎湖都一样,相信黎池既然如此选择,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也都选择不问原因。   黎池也没多解释。他住进黎府,是想有个机会,去了解黎右侍郎站在哪条队伍里。这对他自己很重要,毕竟他是黎镜的族中后辈,如果并无例外,在外人看来他天生就是与黎镜站一起的。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且都还没用黎池花心思套话,就有人相当于是直接告诉他了。   将近晚饭时候,黎池想着是不是要吩咐灵仙准备晚饭时,福来就过来了。   福来过来传话,说是让黎池他们去正院的正厅,与他们家老爷即这府中的主人黎镜一起用晚饭。   黎池他们三人,一起跟着福来前往。   按照族中排行,黎池要尊称黎镜 一声‘四爷爷‘。而他亲爷爷黎镖行三,也即是说黎镜要比黎池爷爷的年纪小一些。   从外貌上来看,黎镜也确实比在田间劳作的黎镖,要年轻不少。一头青丝只鬓角有些许白发,一把胡须更是不见丝毫灰白。   见面后,先自然是一番寒暄。   黎镜问了黎水村族人的情况,黎棋一一回答,黎池和黎湖时不时补充一二。   又考了黎池和黎湖的学问。黎湖对答的还不错,表现得符合他的童生功名。   黎池自然要对答得更完美些,得了黎镜一句“到底是连中四元的人”。   寒暄过一阵后,婢女开始上菜了,依旧不见黎楼和黎渠前来。   “你楼大伯和渠二伯外出有事了,我们就不等了。”   开席后,在饭桌上,黎镜就开始问起黎池与俭王赵俭的交情。   黎池深思片刻,斟酌着回答:“和周先前与俭王殿下倒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在乡试时,我身体不济偶感风寒,乡试后面几天时风寒加重甚至昏迷不醒,俭王殿下仁善,赠我一条锦被,助我渡过了那场风寒。   乡试后的鹿鸣宴上,俭王殿下或许是觉得我合眼缘,顺便就给取了一个表字:和周。”   黎池云淡风轻地说这话时,黎棋和黎湖听着,虽极力隐忍,却依旧没忍住拿奇怪中夹着佩服的眼神,看了黎池一眼。   黎池隐去了与赵俭的几年私交没提,这点黎棋和黎湖他们是知道的。而且俭王殿下还给了他一千两的银票。   黎棋和黎池只看了那么一眼,黎镜没察觉到。   “俭王此人……名不配德,虽名‘俭‘,却讲究用度奢侈。又从他在士林中的赫赫名声,可推测出他必定善于邀买人心。他对你施恩、为你取字,怕就是在收买于你,可见俭王不是值得深交的人。   俭王就不及大皇子义王殿下,义王那才真是人如其名,有忠勇为国之义,亦有真诚待人之义。”   似乎是为达到点到即止的效果,黎镜在说完后,就不再多说,只是招呼着黎棋他们吃菜。   黎池:说的好有道理的样子呢……嘁,他判断一个人是否值得结交,从来不是根据他人的片面之词,对赵俭是如此,对从未谋面的义王亦是如此。   可是,黎池却作出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   黎镜眼神扫过时,心下满意。心中暗想:到底是没经过事的少年人,从脸上表情就能一眼看清心底的想法。   之后都没再多说,只认真夹菜吃饭,最后在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这顿晚饭。   ……   在与黎镜用过一顿晚饭之后的第二天,黎池就表现出了全心备考的姿态,黎棋和黎湖也都安静地待在院子里,陪着黎池备考。   不过,从始至终也没有人来找过他们就是了。   即使后来隔上那么一天,黎镜就会让他们过去一起吃顿晚饭。可很神奇的是,黎池他们愣是没见到过府中的黎楼和黎渠,对府中与黎池同辈的少爷们也只是耳闻,从未目睹。   黎池他们抵京时就是正月二十了,会试时在二月初三文曲星诞辰那天正式开始,还要提前一天即二月初二那天就进考场。所以黎池全心备考的时间,也没几天。   在乡试进场前的这几天里,黎池他们就只在正月二十六开始会试报名那天,出去报了个名,以及二月初一那天出去看了张贴出的“会试须知”外,就再没出去过了。   会试时要带的干粮,都是看“会试须知”那天顺道买的。   黎池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他住在别人府上,经常进出的话会给别人添麻烦。二是因为黎池怕再出现乡试前那样的意外,要是又有花盆从天而降,到时躲不躲得过就不确定了。   黎池不便出去,也就没有见到相熟的同年考生,自然也没遇见钟离书和明晟他们。不过等会试结束之后,有机会再见到的。   二月初一那天,黎池他们去看了“会试须知”回来后,黎棋就将包袱里带的单衣,不只是属于黎池的,就连他本人和黎湖的多余单衣都给找了出来。检查过没有不妥后,就全部折叠放好,准备让黎池穿进考场里去。   只因为自科举革新以来,这一科会试竟又改了规矩。虽然考生依旧不可以穿夹袄等可能夹带舞弊的厚衣服,但在单衣数量上却放开了限制,只要单衣核检后没有问题,即使考生想穿十件、二十件都随意。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时间一到,就可入场。   ……   大燕疆域有‘一京十三省‘,江淮行省黎池他们这科乡试,录取举人一百五十来人。   虽各省乡试的录取人数多少有所差别,可都在一两百名之间。如此算来,一科乡试新增的举人就有两千多人,再加上往届未考中会试累积下来的举人,这次会试的考生怕是有七八千之数。   二月初二这天,黎池在黎棋和黎湖的陪伴下,在贡院外排队等待核检入场。   置身于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队列中,黎池具体而形象地感受到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压力……   根据以往几科会试来看,这次会试的录取人数在三百人左右。算一算的话,这‘二/三十比一‘的录取率,竞争压力也不小了。   会试的考场,是在京城内城东南方的贡院里。据说科举革新后,贡院有过一次修缮,这一点从贡院外墙和墙上看着崭新的瓦片,就能看得出来。   幸好核检入场的队列不止一列,四五条队列同时进行,黎池在午后时辰终于轮到他入场核检了。   “爹,湖哥哥,你们回去,我要进去了。”   “小池……”黎棋想起来要喊自家儿子的表字,“和周啊,你进去后好好考,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如果像上次一样生病了……你就放弃别死撑,你人最重要。记得了吗?”   黎池看着他爹,认真地点点头,“是,爹,我记得了。”   “和周,三叔的话没错,一切以身体性命为重,你只要尽力考了就好。”   “嗯,湖哥哥,我记住了。你和我爹互相照应,有什么事就厚着脸皮去找镜四爷爷,或者,找去俭王府也行。”   “晓得了,我们两个都是人高马大的大人了,要你操那么多心!进去。”   “进去。”   因为黎池他们并非是说悄悄话,左右队列和后面排队的考生也听到了一些。对于这个存在于传说中的‘黎和周‘,众人给与了他注目礼。   黎池与黎棋和黎湖告了别,在众人的注目中走进了贡院。   会试的种种流程和规矩,其实与乡试的相差不大。只是在每个流程上,要求要更加严格些。   就比如在这入场核检一项上,会试就要求考生将衣裳全脱光了检查,就连贴身的亵裤都不放过。   好的是核检的房间内,四个墙角都燃着四盆旺火,将整个屋子都烘得暖烘烘的。否则这二月初的天气里,像这样脱光了检查非得冻得着凉不可。   黎池姿势奇特地在屏风后站了一会儿之后,终于递进来一条检查完毕的亵裤,于是赶紧接过来穿上。   然后一件一件的,黎池的一身衣服终于检查完毕,他这才重新穿戴整齐走出屏风。   屋内有三个同考官,黎池出了屏风后,三人就比照这报名文书上,仔细核对了上面记录的黎池的长相:   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颀长匀称,肤白无须,面容俊秀。   “考生黎池,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阳县、黎水村人。   带有竹编考篮一只,内有笔墨砚台一套,敞口陶罐一只,干粮若干。   下穿一条短亵裤、四条单层长裤,上穿八件单层长衫。   以上物品,尽皆核检无异,可准许入场。”   其中一个同考官念到,左边的一位同考官即时记录着,写完后三人都签上名字。再递给黎池看,“看后若无误,就签上你自己的名字。”   黎池接过登记的册子,在下笔签名时,笔尖一顿。   最后,在三位同考官名字下面,黎池切换回他以往的‘台阁体‘笔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核检完毕出了屋,又有一个士兵上前,在前面引路,将黎池带到了他的号房外——甲十号考棚,然后就站着不动了。   黎池暗想,这是一对一盯防了?这士兵应该是专门负责盯他的,若是他事后被查出有舞弊行为,这士兵应该也要被连坐。   这样的话,这个士兵必定会全力盯他。   不过这于他没有影响,他本就没存舞弊的想法。   黎池进入甲十号号房,看清号房内的情形后,他忍不住惊讶地挑挑眉。   哟呵,真是没想到啊。 第60章   会试与乡试,除开一个是中央考试、一个是地方考试,参考考生生源范围不同、考试难度不同等这些之外。其实在考试流程和形式等方面,是差不多的。   在科举革新之前,会试和乡试都是‘考三场、每场考三日‘。科举革新之后,会试和乡试也都改成了‘考三场、连考九日‘。   但这次会试的考场环境,可比乡试时要好上太多了,到底是刚修缮过的。   洁白的墙腻子将号房里刷得亮堂堂的,里面也没有阴冷湿气,与乡试时阴暗潮湿的号房相比,这会试的号房终于可以叫回它真正的名字了:考棚。   考棚里依旧配备的是拆开为书案与板凳,合上即为木板床的两块木板,这没什么可说的。   值得一说的是,叠放在木板床上的那一张青白色被子。   黎池上前伸手摸了摸被子,然后又提起抖了抖。得出个结论,这不是木棉被、柳絮被或其他什么被子,而是与乡试时赵俭赠他的那张被子一样,是轻薄保暖的鸭绒被。   黎池一边查看墙边放着的满满一盆木炭,以及一桶清水。一边心里暗诽:   谁说古人就很笨的?这鸭绒被不就说明古人很有一份巧思,只要特权阶级肯动心思,别说鸭绒被了,什么东西弄不出来。   入夜,考棚门被从外面锁上。   黎池用陶罐烧了一罐开水,然后就着干粮吃罢晚饭,就卷着铺盖卷,舒舒服服地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在体内生理闹钟的作用下,黎池早早地就醒过来了。   起床穿戴整齐,叠好被子,又生火烧了开水吃过早餐,才有报时的士兵在考场内走动报时。   辰时一到,三名主考官开始发放考卷,依旧是同乡试时一样,三场考试的考卷全部一起发给考生。   黎池拿到考卷后,粗略浏览一遍,就对这次会试的考卷有了大概了解。   会试和乡试的考试科目一样,依旧是一场‘杂宗场‘,一场‘经义场‘,以及一场‘策问场‘。   此次经义场和策问场的考题,循规蹈矩的,除了考题的难度相应加大外,没有什么新鲜变化。不过就算题面上难度没有增加,考生也会在作答时主动增加难度,否则如何能从七八千人中脱颖而出?   杂宗场倒是有些变化。乡试时是三百道填空题,这次会试是两百道填空题,外加一道写判书的公文书写题。   杂宗场的变化,对黎池来说没有什么影响。因为诏、诰、表、判等这个时代的各类公文,黎池早在乡试之前就已经专门练过了。   在心里对考卷有个大概认知后,黎池就将经义和策问的考卷放到考篮里,将杂宗场的试卷展开,开始做题。   上次乡试时,黎池选择先做最难的策问试卷,是感染风寒后不得已而为之。这次没有了身体方面的担忧,他选择按照正常的场次顺序来,杂宗场、经义场直至策问场。   黎池在做杂宗考卷时极其认真仔细,认真到每一题的题目读三遍,仔细到落笔写答案时还要再确认一遍。   可即使是这样,因为一路做下来没遇着难题,黎池在午时整的时候,就将两百道填空题做完了。   黎池停笔,生火煮了一罐开水,就着干粮吃过午饭后,就继续作答杂宗场书写判书的公文题。   公文,黎池前世写过的正式公文,数量怕是都已经过百。虽然古今的公文差别不小,但‘公文思维‘却是一样适用的。加上黎池训练模拟写过这个时代的各类公文,因此对这篇判书公文尚能说是信手拈来。   判书,与其他类公文相比,要格外注重用词严瑾准确。于是黎池先打了一篇草稿,然后一字一词地推敲,力求遣词造句完美。   傍晚,报时的士兵在考场内走动报时的时候,黎池已经将作答完毕且再三检查过的杂宗场试卷,小心叠好放进考篮里了。   ……   杂宗场,说是考三天,但其实大多考生都只用两天来作答,腾挪出来的一天时间都拿来作答策问。   因为许多考生觉得,策问场的时间比较紧迫,三天时间写三篇策问,还是有些不容易的。   但这些考生是不包括黎池的。   这次会试,黎池花了一天时间作答完杂宗场,两天时间作答完经义场。   不同于这个时代的其他考生,黎池是经历过‘魔鬼答题速度‘磨炼的。中学和大学时期的各种大考小考,后来国考、遴选考,都对答题速度有很高的要求。   那些考试,黎池都闯过来了。他已经习惯一旦开始做题,脑子就极速运转,做题速度快也是自然的。   而且,黎池还有一副好记性,只要是他有意识认真记忆了的,就很难忘记。而杂宗场和经义场,很大程度上考的是知识记忆能力,这正是黎池擅长的。   所以,黎池的作答速度这么快,也就不奇怪了。   答完杂宗场和经义场之后,黎池就竭力压制自己的作答速度,用一整天的时间去推敲策问的作答方向和思路,然后又用三天的时间写出了三篇策问。   一天构思,三天书写,每一篇策问文章皆在五千字左右。   书写完之后,黎池拿起来细细研读过一遍,才终于觉得没像乡试一样留下遗憾了。   会试连考九日,黎池花了七天时间作答完毕。   剩下的两天时间,黎池就坐在考棚里,无所事事地竖耳听考场上的声响。   随着时间越往后推移,考场上的气氛开始变得浮躁起来。   东西掉地上的声响开始增多,‘哗啦啦‘翻考卷的声音渐大渐密集,‘嘶嘶‘的低声抽气开始蔓延,及至最后,唉声叹气的长叹声也此起彼伏……   到第九天时,甚至需要三位主考官、八位同考官,分开密集地同时巡视考场,才能镇住考生们。   所幸,直到第九天酉时,锣响三声开始糊名交卷了,也没发生什么事,此次会试的考试阶段算是完美落幕。   至于判卷阶段和张榜公示阶段,对黎池他们这些考生来说,基本就没他们什么事了。   在糊名交卷时,监察学官和三名主考官进入考棚,外面还站着三名同考官。然后由不参与判卷的会试监察学官,上前糊名,以确保考生的答卷字迹只他一人见过。   会试当然也是有监察学官的,只是这人黎池没见过。   黎池站在一旁,双眼盯着看完了他的答卷糊名全过程。   监察学官糊完名和三名主考官出去时,其中一位主考官与黎池的视线对上,然后给了黎池一个笑容。   黎池一边往外走,一边思量那名主考官的笑容。   看来或许那名主考官,是赵俭的人。   主考官中有一个赵俭的人,同考官中或许也有。他又在乡试过后在赵俭的提醒之下,注意了自己的字迹,这次会试作答时就是用的他变改后的台阁体。   这双重保证下,应该能避过有些人的背后操作。   ……   走出贡院大门,二月的北地冷风迎面扑来,冷得黎池一个哆嗦!这是他这世第一次体验到,考场外比考场内冷。   上次乡试时,黎池经了一场风寒,整个人瘦得像根麻杆,黎棋和黎湖都差点不敢上去认人。   这次黎池一出来,黎棋和黎湖就赶紧挤上前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和周,你身体没事?”   “和周,这次可要我去请大夫?”   黎池将手中的考篮递到他爹伸过来的手上,“爹,我身体没事,也不用劳烦湖哥去请大夫了。”   贡院外挤满了来接考生的人,人声嘈杂,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于是接到黎池之后,他们也没停留,直接艰难地挤出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出来之后,又往回直接朝黎府走。   一路上,虽黎棋和黎湖都没问,黎池还是主动说起了会试的一些情况……   “所以和周,你自己觉得考得还可以?”黎湖听后总结道。   黎池点点头,“我有七八分的把握。”   “小池子……唉嗨,我这总是嘴瓢,不容易改过来。”黎棋又叫了自家儿子的小名,“和周,只要你觉得有把握,爹就放心了。”   只要黎池觉得有把握的事,那就基本上是十拿九稳了。这是黎棋当了黎池这虚十八年的爹,总结出来的经验。   没走多久,黎池他们就回到了暂住的黎府。   站定在黎府院墙上的角门外,黎池抬起手正欲扣门时,门忽然从里面打开,闪身出来一个人。   因那人走得太急,险些与抬手正欲扣门的黎池撞个满怀!   “什么臭东西!臭烘烘的,也敢站在我黎府门外!”   那人看着比黎池要年长些,可能二十来岁的年纪,此刻正用手捂鼻,皱着眉头嫌弃地看着黎池。   正欲扣门,门就陡然开了还闪出来一个人,这人险些撞到他身上,然后就是兜头的唾骂……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黎棋和黎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甚至是黎池也有些懵,前世后十多年加上这一生的十七八年,有三十多年没人用这么……浅显粗鄙的脏话骂过他了?   正在黎池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时,那人像是一秒都不愿多忍受似的,鄙夷地斜视了黎池他们一眼,就捂着鼻子走了……   黎池抬起衣袖,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是有些异味。九天九夜,吃喝拉撒都在那一个小小的考棚内,没有异味是不可能的。   只是出贡院后,一路走来吹了这许久的风,身上的异味已经散去不少,不至于臭到臭不可闻的地步?   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的黎湖,甫一反应过来,就气得话都说不清了!“刚才那人骂什么呢!简直是、是毫无教养!”   黎棋也生气,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走远的背影,然后转回头看向儿子,眼露担忧。   在黎棋这个老父亲的眼里,黎池待人处事即使再周全,他也依旧还是一个少年人,一个顺风顺水长到这么大、周围全是称赞没有骂声的少年人。   黎池垂眼,嘴角自然地牵出一个笑容,没说什么。抬脚跨过门槛,向青朱院走去。   他前世的后十几年,也是被人骂过的,只不过大多都是只敢背地里骂他。即使当面骂他,也是文明人的骂法,用词或许尖酸却没有刚才的粗鄙难听。   骂也骂了,那人骂了他之后又跑得快,连让他怼回去的机会都没给。还能怎样?追上去逮住那人,然后骂回去或者打回去?这不就是狗咬人一口,人还咬回去的典型事例?   在回青朱院的途中,正好遇见了灵仙。“灵仙,你过来。”   “黎少爷,您会试考完回来了?”   “嗯,考完了。你和苏叶两人去给我烧一桶热水来,我要好好洗漱一番。”黎池语气温柔地吩咐道。完全看不出在一两分钟之前,他还经历了被人骂‘臭东西‘这样的事。   “是,灵仙这就去。”婢女灵仙准备告退。   “等等,我刚在角门那里遇见一个男子,二十来岁的年纪,身体微胖,看着像是贵府的哪位主子。灵仙,你知道是哪位么?”   灵仙想了想,“那人可是身穿紫色云纹缎面外袍,手拿一把象牙骨折扇?”   黎池回想一下那人的穿着,托他的好记性的福,他将那人记得一清二楚。“是的,灵仙可知是府上哪位主子?”   “那是长房大老爷的大公子温少爷。”   “哦~原来是温大哥啊。好了,灵仙你去准备热水。”   灵仙退下去了。   或许黎棋还没想明白,只一心心疼儿子莫名其妙地被骂了。但黎湖年轻脑子灵活,再加上与黎池这些年的相处,他立马就将黎池的心思猜出来几分。   黎湖暗暗啧道:黎温,你总有一天,要为你的满嘴污言秽语付出代价的。 第61章   二月十一那天傍晚,会试结束后打开的贡院大门,在当晚又重新紧闭。   大门紧闭的贡院内,八位同考官和三位主考官,历时四天废寝忘食地判卷之后,终于判卷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了。   八位同考官,将经由他们八人判卷打分的答卷,按得分高低排列出来,然后拿给三位主考官,由他们来打分并最终确定名次。   “除去卷面有墨团污迹、书写不规范等,直接剔除的答卷外,有效答卷共计七千零五份。在三位的监督指导下,在下八人终于全都判卷打分完毕,这是根据最终相加得分,按分数高低排列出的全部答卷。   接下来还需您三位,最后来掌掌眼打分,排一下名次高低。”   “都是同朝为官的同僚,各位的为人和才学我们都是信得过的。圣上旨意是取整三百名贡士,既然这样,我们就取前四百名的答卷来复核和排名。”在糊名交卷时,对黎池有过一笑的主考官之一唐翰林提议。   “那就听唐翰林的,取前四百份答卷来复核。”会试三名主考官之一的宋学士同意道。   会试的判卷机制,是由八名同考官各自负责判改其中一题。   比如,同考官甲负责判改两百道‘杂宗‘试题,同考官乙负责‘杂宗‘最后的‘判书‘公文试题。丙负责前一百道‘经义‘试题,剩下的两百道‘经义‘题由丁和戊分别负责一百道。庚、辛和壬三人,分别负责一道策问题。   一名考生的最终得分,就是八位同考官所打分数相加后的总和,称为‘初始分‘。当然,最后张贴到榜上的考生答卷,还会多出三名主考官给的三个分数,即榜上考生的卷面上会有四个分数。   这也是在俭王殿下上疏献策后,这次会试才开始施行的全新判卷方式。   这样的判卷方式,不得不说,较之以前的由三人一组、从头至尾去判改一份答卷,不但更加快速,对考生也更加公平。   但另一方面,他们考官们判卷时,想要动些其他心思也就更加困难了。   三位主考官开始将前四百份答卷,粗粗地浏览一遍。大多数情况下,三人都会给一个与‘初始分‘差不多的分数,浮动范围在上下叁分之间。   而那剩下的少数情况,则是主考官们在看笔迹。遇见眼熟的笔迹,就会比‘初始分‘高出伍到拾分,又或者降低伍到拾分。   三名主考官将四百份答卷都打分完毕了,可却都还有同一个任务没完成:认出黎和周的答卷。   将黎和周的答卷认出来之后,唐翰林是要给他多打分,另两个主考官是要给他少打分。   可他们将四百份答卷的分数都打完了,也还没有认出黎和周的答卷。   唐翰林暗想,莫不是那黎和周徒有虚名,甚至都没进前四百名?如果是这样,那黎和周是怎么入了俭王殿下的眼的?   唐翰林脑海中浮现出乡试糊名交卷时,即使在考棚里待了九日夜,那黎和周也依旧俊秀温雅面庞和修长身姿……难不成是黎和周的美貌,入了俭王殿下的眼?   ……   三名主考官中的另一方,钱翰林与宋学士对视一眼,都没放弃找出黎和周。   钱翰林出声:“前四百名的分数都已给出,即使有同分的我们也在比较之后,批出了名次先后。按理说,乡试榜就直接取前三百名即可。   但是,此次会试的诸多规矩都无前例可循,还要我们自己谨慎地摸索着来。否则若是哪里不妥,我们都讨不得好。”   此时,宋学士跟着补充:“钱翰林说得在理。在下觉得,还要确保前三百名的考生没有其他问题,比如入场时携带物品没有不妥,身份和文书核对无误等。”   唐翰林闻言,心底暗疑:携带物品、身份文书核对,这些事都是会试前一天入场核检时,检查清楚了的,现在过这么久了还能查出什么?   钱翰林和宋学士一搭一唱,“不如将核检登记的册子拿来,我们再看看可有不妥的地方。”   “是,在下这就去取。”   等其中一位同考官已经去取登记册子了,唐翰林这才反应过来。那册子上有每个考生的亲笔签名,这两人怕是想通过册子上的签名查看黎和周的笔迹!   一个人的笔迹,或许会随着时间慢慢有所变化,这可能就是他们没认出黎和周答卷的原因。但入场前在核检记录册子上的签名笔迹,时间离得如此近,再变化也变化不到哪去!   等找出黎和周的笔迹,认出黎和周的答卷后,他们想要耍点什么手段就容易多了!   若是黎和周没在前三百名内也就罢了,若是在前三百,即使已经打分完毕,也能找个其他什么借口将他向下撸几分!比如携带物品不妥,文章用词用字不妥、有影射之嫌等等。   然而唐翰林想阻止也已经来不及,核检登记的册子已经搬过来了。他只能在两人找到黎和周的笔迹和答卷后,在他们发难时据理力争,让他们有所忌惮,这样或许能让黎和周少受点影响。   七千多名考生的核检登记记录,若是一页一页地去翻,绝不是件轻松的事。   宋学士和钱翰林分别看向某几个同考官,然后其中一个同考官走上前来,“这些册子记录了七八千之数的考生核检情况,逐页翻看怕是没这么多时间和精力,不如就由在下来随意抽检几十名。”   还没等唐翰林说什么,宋学士就一脸赞同和欣慰地颔首赞同,“劳烦了。”   “不敢当,在下的分内之责。”   若是此时黎池在这里,就能认出这名同考官,就是当时给他核检的三名同考官之一。   那名同考官上前,开始先是随意地抽检了几份核检记录,然后就看似随意地从众多册子中抽出一本来,翻看几页后就停住了。   “我这随手一翻,竟就翻到了传说中黎和周的核检记录!真是巧了。”   “确实巧了。”宋学士和钱翰林赶忙凑上前去。   唐翰林耷着眼皮,一撇嘴角。巧了你们个千年老王八!   宋学士和钱翰林凑到册子前细看,黎和周的姓名就签在角落处。   ‘黎池‘二字,赫然是用了一笔典雅圆融的‘台阁体‘签下的,与他们事先记下的笔迹一般无二。   宋学士与钱翰林隐晦地对视一眼后,就站直了身体。“这黎池的核检记录并无不妥,可继续往下抽检。”   那名同考官又继续抽检了十来份后,就以‘抽检了这二十来份都无不妥,该是都没有问题‘的说辞,停止了抽检。   通过查看核检记录的册子,倒是找出了黎池的笔迹,可这笔迹却未出现在前四百名中。   难不成那黎和周,连中四元,却是个徒有虚名的?   宋学士和钱翰林没明白。   唐翰林也一样,虽说他心里升起过‘黎和周是以美貌入了俭王殿下的眼’,这样荒诞的念头。但也就是那么一想而已,俭王殿下绝不会如此肤浅。   可不管如何,当下时间紧迫,不可能让他们去从未进前四百名的答卷中,找出黎池的答卷来为他们解惑了。   “唐翰林,我们每人一百份答卷,开始拆卷写榜。”宋学士道。   因为刚才找到黎池的核检记录时,唐翰林没有像另两人那样凑过去看,他就依旧还站在一堆答卷边上。   因此宋学士这么一说,唐翰林就顺手拿了排名前一百的那一沓答卷。“好,我们各自写了,到时再连成一整张。”   此次会试的榜单上将登录三百名考生,三百个人名及其籍贯,一张宣纸是肯定写不下的。像这样的长榜单,都是先用多张纸写好,最后用浆糊粘在一起后再进行装裱。   宋学士和钱翰林也各自拿了一百份答卷,回到各自的书案后面坐下,开始拆卷写榜。   唐翰林拿着排名前一百的答卷,回到自己所在的书案后面坐下,用一把特制小刀开始拆封糊名密封的答卷……   ……   第一份答卷,即是排名第一的答卷,被拆开完毕。唐翰林看向密封栏内的考生姓名和籍贯……   “喝!”   ‘叮当‘一声,唐翰林手中的小刀脱手,掉在书案上!   坐在另两个方向的宋学士和钱翰林,听到响动看过来,“唐翰林?”   唐翰林默默咽下一口唾沫,然后语气还算正常地回答,“没事,这小刀用着不顺手,险些割了手。”   “那你要当心啊。”   “当心一点,用熟之后也就顺手了。”   “劳烦担心了。”唐翰林嘴里敷衍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答卷的密封栏……   —‘黎池,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阳县黎水村。‘   再一看卷首的分数。   杂宗场,初始分:贰佰玖拾捌。   宋、钱、唐三位主考官所给分:叁佰、叁佰、贰佰玖拾柒。   经义场,初始分:叁佰。   宋、钱、唐分别给分:叁佰、叁佰、贰佰玖拾玖。   策问场,初始分:贰佰玖拾玖。   宋、钱、唐分别给分:叁佰、叁佰、叁佰。   唐翰林默默地擦掉鼻头冒出的细汗……   所以,他这个俭王殿下的人,给黎池打的分数,却还没那些对家的人打的多?   也不知道到时候,那些人是个什么想法……   不管那些人什么想法,唐翰林或许能猜测出几分,却是不能完全得知的。   因为那些人,比如宋学士和钱翰林,即使知道了他们找得眼睛都要瞎掉的黎和周的答卷,竟然在他们眼底下得了第一名!还是他们亲自打分送上去的!他们心里再如何汹涌澎湃,可也是不会说出来的。   他们有那么傻?说出真实想法的话,他们怕不是得以科举舞弊的罪,被革职查办了。考虑到那人还是传说中的黎池,可能他们还会被下狱抄家。   事实证明,宋学士和钱翰林的确不傻。   拆封完一百份答卷,写完各自的一百名榜单之后,三人就将榜单拿到一起,准备粘黏装裱。   然后,宋学士和钱翰林就看到了,黎池的名字排在唐翰林所写榜单的第一位。也就意味着,黎池是这次会试的会元!   在那一刻,宋学士和钱翰林的双眼瞪圆、呼吸放缓……   唐翰林权当什么也没看出来,就笑眯眯地看着两人那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两位来看看,今科会元的答卷写的真好,真没有堕他会元的名头!”   唐翰林不仅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还非常善解人意地主动邀他们上前来看看答卷,以此来治一治他们的不可置信。   宋学士和钱翰林依言上前,去看他们苦寻不着的黎和周的答卷。   其实不用细看,宋学士和钱翰林都还记得第一名的答卷。那可是杂宗、经义和策问三场,两个人都给打了满分的答卷!   只因第一眼他们看笔迹就认定了,第一名的答卷肯定不是那黎和周的!又因第一名答得实在出彩,若是让他们去答,有七八成的可能,他们都无法答得那样出彩!   那黎和周有着‘连中四元‘的名头,也是这次会试的会元热门人选。那既然确定这第一名不是黎和周了,又答得那样出彩,那就给满分!让这人来当会元!   而唐翰林为何打分比两人低?也容易理解。   黎和周是俭王殿下的人,而他也是俭王殿下的人,原以为黎和周会是会元人选,结果……呵,排第一名的答卷,看笔迹就知道不是黎和周的,给低分!   让敌友两方都错认的笔迹,确实与黎池以往的笔迹风格相差甚大。   黎池以往童生试和乡试时的笔迹,甚至是核检记录上的签名,都是很正统的‘台阁体‘,将‘秀润华美、正雅圆融’的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他这次会试答题用的字体,依旧是‘台阁体‘,但却与他以往所写‘台阁体‘相差甚大,否则也不会将三位主考官都蒙过去了。   简言之,黎池以往所写‘台阁体‘的字,是方方正正的一厘米见方的正方形字。而会试答题时所写‘台阁体‘的字,是要瘦削狭长一些的长方形字。   字的长宽一变化后,风格也就不一样了。黎池以前‘台阁体‘字给人的感觉是,正统、平正和方正。这次‘台阁体‘字给人的感觉是平正、典雅,因为字形瘦削狭长,又还透出一丝孤高清冷。   俗话说,见字如见人。根据多方传言,黎和周其人温文尔雅,和‘孤高清冷‘一词可是丝毫挂不上钩。   事已至此,宋学士和钱翰林也不敢再多说。因为他们不傻,再多说就暴露他们的心思了,怕是会有麻烦的。   贡院里的这些人,可不都是和他们一伙的。他们再多说什么或多做些什么,就太过明显了,否则到时不仅他们自己,甚至他们身后的人也会被牵累。   “我们一起来将榜单装裱好,明天正午就要张贴放榜了,时间还是很紧张的。”   “好啊好啊,大家都出把力。那些落榜的答卷也要归类收好,若有考生不服闹事,到时还能翻出答卷来,有理有据地化解他们的不服气。”   ……   贞文二十年,辛丑年二月十六。   春闱会试后的第五天,会试榜单即春榜,在中午阳光和煦时、三声鼓响后,被张贴了出来。 第62章   自从有了科举放榜后,官差衙役不再上门报喜的规矩之后,考生们就要亲自去或派人去看榜了。   参考会试的考生有七八千之数,再加上比考生几乎只多不少的陪考人员,以及看热闹的人,在贡院外大街上一眼看过去,那真是一片人山人海!   时辰一到,鼓响三声。   贡院大门打开,会试的三位主考官,一人手持榜单、两人持答卷卷轴,走出贡院大门。   看榜人群艰难地让出两条道后,三位主考官将榜单和答卷,分别张挂到方向相对的高大公示栏中。   张挂完毕,三位主考官也没多说,直接就退出了人群。   然后,就仿佛开闸泄洪一般,看榜人群‘哗‘地一下,就向张挂着榜单和答卷的公示栏涌了上去!   贡院外人实在太多,虽有士兵在场维持秩序,场面也还是有些混乱。   黎棋觉得黎池和黎湖是读书人,他们钻到人群里去推挤着看榜的话,有辱斯文,不大体面。于是他叮嘱两人站在原地不要动,他挤进去看榜!   黎池能懂他爹急切的心情,他爹身体还很健朗,也就让他去了。或者他挤不进去也没关系,等人散去一些后再去看也是一样的,不急在这一刻。   于是黎池和黎湖就站在人群外,等着黎棋去看榜。   这时有挤到榜前看热闹的闲人,大声地开始读榜。也不像黎池前世看过的一些颁奖晚会,还设置悬念,将重量级的奖项放在后面。   他是从榜首开始往后读的,读的第一个就是位列榜首的,此次会试的第一名亦即是会元:   “第一名会元!黎池!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阳县黎水村人!”   “第一名会元!黎池!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阳县黎水村人!”   “第一名会元!黎池!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阳县黎水村人!”   高声连报三遍后,才继续去报下一个名字。   读榜的那人,有一副高亢的好嗓子,声音极具穿透力!报过三遍后,站在人群外的黎池和黎湖也都听到了。   黎池听清之后,脸上一贯不深不浅的温雅笑容,在这一瞬之间开始加深、加大,笑容灿烂得仿佛此刻天空中的正午阳光……   会元,这个名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和周!你中会元了!!!”黎湖此刻已经激动得顾不上自己身为兄长和童生的身份形象了!一手‘啪啪‘地拍着黎池的肩膀,整个人像个小孩子似的,上下直蹦跶!   黎池正欲和黎湖分享这份喜悦时,一个熟悉的有声场面,再次重现:   “小池子啊!你中了!小池子!你考中会元了!会元啊!!!”   “小池子!你中会元了!”   这是何其熟悉的一幕啊,曾经与黎池一同参考过府试和院试的,如钟离书和明晟他们这些人,一听黎棋这把声音,和很有特色的‘小池子‘这个小名,就能寻着声音找过去。   还没挤到榜单前的黎棋,听到读榜内容后,就又逆着人流奋力往外挤!一边往外挤,嘴里还一边喊着:   “小池子!你中会元了!”   等黎棋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时,也已经吸引到不少人的注意了。   终于来到自家儿子身边时,黎棋才意识到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又叫儿子的小名了,以后儿子怕是要被人取笑的。“和周,爹又叫你小名了……”   黎池本就不在意小名儿大名儿这些的,他理解他爹刚才欣喜若狂,本能地就叫出了他‘小池子‘这个小名儿。   黎池笑得露出了八颗整齐的白牙,笑容灿烂地摇摇头:“爹,没事的,小名大名都是叫的我。儿子中会元了,爹您高兴激动也是正常。”   “是啊,爹高兴!爹的乖儿子中会元了,或许再过不久就是……”   “爹,虽说有人帮忙读榜,但等人少些之后,我们再亲自去看看。”   黎池赶忙截住他爹的话。他爹想说的应该是‘或许再过不久就是状元了‘,虽然这话很有道理,但却不好明面上说出来。   黎池已连中五元,最后一场殿试若得了状元,就是‘六元及第‘。而且只要黎池正常发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状元就是稳稳的了。   只因科举取士以来八九百年间,历史上只有两个‘六元及第‘者。如今在位的贞文帝,为了彰显他在‘文治‘上的功绩,也会点黎池为状元让他‘六元及第‘。   因此,黎池这个会元的意义尤其重大。有了这个会元,只要之后殿试不出意外,他就已经锁定状元了。   对于儿子黎池打断他的话,黎棋在看到周围外人众多时,也就明白了,这种场合说话是要格外注意。“和周,你说得很对,待会儿我们再去亲眼瞧瞧那榜单!”   正在这时,闲人的读榜内容里,出现了一个黎池很熟悉的名字。   “第二十四名,钟离书!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阴县衙前坊人!”   然后紧接着,又是一个黎池很熟悉的名字。   “第二十五名,明晟!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阴县衙前坊人!”   “唉呀,是钟离家和明家的公子!他们也考上了!真是太好了!”黎棋惊喜地说道。   因为钟离书于黎池算是有救命之恩,乡试时又与钟离家和明家的人同住一个小院,相处过后,黎棋就很喜欢两人。现在听到两人也通过会试考取了贡士,他也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也正巧,钟离书和明晟循着黎棋的‘小池子考中会元‘的声音,找了过来。见到黎池后就拱手道喜:“恭喜恭喜!和周会试再下一城!”   “和周,恭喜你喜中会元。”哪怕平日里有些面瘫、看着还有点冷酷的钟离书,在这种情形下也无法再冷酷,脸上也带了微笑。   黎池也拱手道喜,“同喜同喜!和周也在此恭喜冠三和竹帛榜上有名,喜中贡士。”   三个年轻人间互相道过喜之后,这才与对方身边的人打招呼。   “黎伯父好,黎三哥好。”钟离书和明晟向黎棋和黎湖问好。黎棋和黎湖则也热情地回应了两人的问好。   “您四位安好。”黎池和黎湖也向跟过来的,钟离书和明晟的族人问过好。   自去年八月乡试结束后,黎池就就没再与两人见过面,可此刻见面后倒也不显生疏。互相道喜问过好之后,就自然地开始聊了起来,聊此次会试、聊乡试之后各自的情况,总归是不缺话题的。   而黎棋则与钟离家和明家的那四位族人聊到一起去了,毕竟乡试时同住一个小院里,算是熟人了,同样不缺话题。况且,就算没话题,也还能吹自家的孩子呢!   只有黎湖一个人,感觉他两边都有些融入不进去。   黎湖看看与人侃侃而谈的堂弟黎池,再看看满面红光的三叔黎棋,然后想想自家还没个正行的亲弟黎海,以及自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家劳作的爹娘……   黎湖第一次感觉到了身上的担子,身为男人、人子和长兄的担子。   堂弟中了会元,且还是‘连中五元‘,黎湖高兴是真正的高兴。但感觉到身上的担子之后,他心里的滋味就在高兴之外,还添了些落寞。   心里滋味复杂的情况下,黎湖将视线移到了周围人身上去。   周围有专注地在围观他们的人,也有只是目光不时扫过这边的人,可他们的眼神中无疑都有着艳羡,以及落寞……   黎湖想一想,这些人定然也艳羡小池子考中会元,可又因为自己或亲近之人没有考中,或名次不如而感到落寞。   这么一看一想,黎湖心里瞬间就不感觉沉沉的了!周围人艳羡的对象,可是他堂弟!他们可是一家人,艳羡他堂弟差不多也就是艳羡他了!   黎湖心情低落才没一会儿,就又开心起来!   这也就是黎湖了,考到童生就干脆地决定不再继续考,然后开一间私塾教教蒙童,娶一个心上人妻子,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没什么野心、很容易满足。   榜前百态,有默默艳羡考中之人的,有终于考中后喜极而狂的,也有因未考中而失意痛哭的……   黎池和钟离书与明晟聊了片刻,就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第二百名,王前愈!江淮行省临淮府临濠城百钧坊人!”   之后直到榜单读完,他们都没再听到熟悉的名字。读榜的闲人,又开始读第二遍了……   明晟唏嘘道:“想当初府试、院试的诸多同年,我们一起吃酒、作诗和评文,那情景恍如就在昨日,可如今算上王兄,我们临淮府的竟只有四人了。”   一边走一边与同学分别,走到最后偶然向左右一瞥,发现昔日最初的同学竟只有寥寥几人了。   这种情况黎池深有体会,且已经习惯了这种分别。说不定最后就他们这寥寥四人,也都还要走散。   “唉,人事无常,莫可奈何。但我们与昔日同年,也不是没有再相见之日,只要我们心念彼此,总能再聚的。”不管黎池心里怎么想,嘴上还是说着安慰的话。   钟离书早已重新变回一张面瘫脸,听了黎池的话,点点头。   “现在榜前的人少些了,我们去亲眼看看榜单?”黎池提议。   “是该去亲眼看看。”明晟同意道。   虽说人少些了,却依旧是要靠挤才能挤进去,黎池他们几个人花了好些功夫,才终于挤到榜前。   果然榜首写着黎池的名字,第二十四名和第二十五名分别写着钟离书和明晟的名字。读榜的闲人并没有读错,黎池他们亲眼确认过后才心安了。   几个人又花了好些时间,才逆着人流挤出看榜人群,出来后衣服都被挤出了褶皱。可想而知刚刚放榜时,又得有多挤了!   黎池和钟离书他们看着张贴答卷的公示栏前,同样密集的人群……让人望而却步。   “今日人多,不如我们改日再来品鉴学习榜上之人的文章?要公示三日呢,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明晟提议道。   黎池点点头,“冠三说的对,还是改日再来。即使抽不开身再来也没关系,四宝店到时应该会出《会试合集》的。”   几人意见达成一致。   “我和冠三一起租了间小院住,和周你呢?你住在哪?”钟离书出言问道。   黎池回忆起会试结束那天回黎府,在角门处的遭遇,以及等放榜这几天里毫无动静的黎府……“族中有一远亲族人在京城,现任工部右侍郎,我现在住在黎右侍郎府上。”   钟离书和明晟并不惊讶。虽黎池没有正式说起过,但他有一门亲戚是朝中三品官员这事,大多数人也都知道。   看黎池没有多说,明晟猜测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隐情,于是他也没再多问。   钟离书也没说出像乡试时一样,三人住一个小院里的话。很显然,黎池他们现在既已住进黎府,就不方便中途搬出来了。   “和周,那我们就殿试后再叙?”明晟出言道。   “好,三日后保和殿复试之后,第二日就是殿试,待殿试结束后我们再叙。”黎池自然同意。   黎棋见儿子这边似乎是谈完了,于是也与钟离家和明家的人告了别,回到黎池身边。   又各自正式道过别后,黎池他们和钟离书他们就分开,各自回去了。 第63章   黎池他们正月二十才到达京城住进黎府,二月初二开始黎池就出去考会试了,二月十一傍晚才又回府,之后等榜五天直至今日会试放榜,他在黎府也住了有半个来月。   可除了府中男主人黎镜即‘四爷爷‘外,黎池愣是没见过黎府中的其他男主子。比黎池在黎府住的更久的黎棋和黎湖,也同样没见到过。   当然,会试结束那天,在角门处碰见的骂黎池‘什么臭东西‘的黎温除外。   黎池几次与四爷爷黎镜同进晚饭时,倒也谈起过府中的男子。可没有细说,只说是黎楼和黎渠在外办事,府中孙辈即黎池的(远房)堂兄弟们在读书。   黎池一行人,看完榜单回到黎府的青朱院后许久,也依旧没见到府中的人,没有动静。   或许是想着黎池他们出门去了,就连指派到青朱院听候差遣的灵仙和苏叶也溜了,不知道去哪了。   不过黎池他们也不是过惯了奴仆成群的日子的人,不需要身边时刻有人伺候。灵仙和苏叶他们没在,他们自己也能找到水喝。   自黎池他们中午看完榜回来,到下午傍晚晚饭前,都没人来过青朱院。   对于这种情况,黎池分析了原因。   若说是寻常‘会元‘,正三品黎右侍郎府上的人见多识广,或许还不一定看得上。但黎池这个‘连中五元‘的‘会元‘,他还是自信能够让这府上的人另眼相待的。   既然如此,要么是这府里的人,从开始就根本没在意过住在府里的他们。否则也不会在乡试放榜近半天后,还不知道他考中了‘会元‘。   要么是这府里的人,一早就知道他黎池,不可能考中‘会元‘。   这两个假设,黎池觉得都很有可能。   想想他们住进黎府后,黎府主子们的态度:敷衍接见过后,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府上还有他们三人。   再想想,他黎池在外人看来俨然是三皇子赵俭阵营的人,而黎府是摆明了站的大皇子阵营。他虽然选择了入住黎府,但这应该还不足以让大皇子阵营,放弃狙击他‘六元及第‘。   那么,黎右侍郎府作为大皇子阵营的,或许知道大皇子及其他皇子势力在‘狙击‘他,早已断定他不可能考中‘会元‘,于是也就不再关注他的乡试结果。   这两种原因,都有可能出现乡试已放榜半天,府上的人还没发现他中了会试‘会元‘的情况。   当然,最晚在黎镜下衙回府后,这府里的人也该知道那住在青朱院里的老爷的族人,‘连中五元‘考取了‘会元‘。   ……   在傍晚时候,一下午都不知道哪去了的灵仙和苏叶,终于回来了。   “奴婢灵仙,恭喜池少爷喜中‘会元‘。”   “奴才苏叶,恭喜池少爷喜中‘会元‘,前程似锦!”   黎池看着正儿八经地跪在前面道喜的两人,微笑着抬手喊了起。   “你两起来,过来拿个红包沾沾喜气。只是我到底比不得这府里的其他主子,手头甚是拮据,这红包有些薄了,你们不要笑话就好。”   黎池给灵仙和苏叶的红包,那是真的薄,每个红包里只包了二十个铜板。在这京城,可能也就够买一二十串冰糖葫芦的。   灵仙和苏叶起身接过用红纸包成的红包,捏了捏。又想到黎池强调说过红包很薄,也就猜到里面的大概数目了。   二十来文钱,就连他们让低等丫鬟去跑腿时,都不止给这点儿赏钱。   可他们能如何?并不能如何。   两个人脸上高高兴兴地,收下黎池给的红包,还要跪谢黎池的赏。   两人的下跪谢赏,黎池也微笑着受了。   道过喜,领过红包,又跪谢过了,灵仙才说到:“今日老太爷下衙后刚一回府,就吩咐厨房准备一桌好酒菜,然后又让我们过来请棋老爷、湖少爷和池少爷,一起去前院正厅用晚饭。”   “是啊,想必老太爷也是为给池少爷庆祝呢!”苏叶补充到。   这时候本该由辈分高的黎棋回答的,不过黎棋总感觉黎府待他们的态度,以及他儿子对黎府的态度……有些微妙,一时间有些发愣不知道怎么回答。   于是黎池代他爹回答到:“真是劳烦他老人家了,刚下衙回来,还要为侄孙我的事费心。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赶紧去,可别让他老人家久等。”   既然黎池都说了赶紧去,黎棋和黎湖也是没有异议的。   三人回房简单检查了衣裳是否干净,头发是否梳得整齐之后,就跟着灵仙和苏叶一起往正厅去。   ……   今晚的晚饭,不再是只有黎镜和黎池他们三人了。   黎池他们到的时候,厅里已经坐着黎镜与陈氏,以及东西院大房和二房的两房媳妇儿。   陈氏与东西院的两房媳妇儿,黎池他们住进黎府那天就已经去拜见过了,不至于不认识。   黎池他们进入正厅,互相见礼一番后,就在座位上坐下来。   之后各人都对黎池一阵恭喜和夸赞,黎池也言语得体地谢过他们的恭喜,再谦虚一番。如此,厅中气氛一度很热烈融洽。   黎棋和黎湖心里还装着入住黎府来这些日子的事,对现在热烈融洽的气氛,还感觉有些别扭。   可黎池和现在厅中的这些黎府人,谁还不是‘前一刻冷眼冷脸、转眼就喜笑颜开‘的能人了?   假装一切都没存在过?他们都不是新手了,可说是装得很像了。至于各自内心的想法?那必然是不会因为这表面的融洽,而真以为一切真的没存在过的。   不过,或许是黎池刚满十八岁,还没经过事,又是从乡下村里来的。黎府的人可能看轻了黎池,竟真以为哄好了他。   因为,慢慢地,黎府的人说话变得没先前谨慎了。   “真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啊!没想到和周竟能考中会元。”   黎池看向大房的媳妇儿小陈氏,这个按辈分他要称呼大伯母的人,应该就是那个黎温的娘了,说的这句话真是耐人寻味……   这差不多就是直接告诉黎池,黎府的人知道一些消息,因此一开始就认为他不可能中会元。   在黎池看向小陈氏的同时,黎镜也看向了小陈氏,并因她的失言瞪了她一眼!“老大家的,老大和温儿什么时候能来?”   “儿媳哪知道?早已派人出去找了,等找到后他们也忙完正事后,自然就回来了。”   小陈氏这话说的有些没大没小,尤其是‘正事‘二字说得讽刺意味十足。   “老二家的呢?”黎镜语气有些不好了,“老二和浪儿什么时候能来?喊你们一起吃个饭就这么难?!尤其今晚还是为和周考中会元庆贺,让我们在这等这么久像话吗!”   这话说的……既然将他牵扯进来了,黎池也只得开口,“不急不急,楼大伯和渠二伯他们想必是有事耽搁,此刻必定正在赶回来,或许马上就到了。”   二房黎渠的妻子郑氏,戚戚哀哀地面带轻愁,“浪儿或许是书院放学后去同窗家讨论学问了,当家的……儿媳也派人出去找了。”   黎池观察着眼前厅中的场景,脑海中的小人儿暗暗地撇撇嘴又挑挑眉。他这‘四爷爷‘的黎府,府内情况和子孙后人方面,真的是不太乐观呢。   之后众人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外面天色都开始黑下来,还不见黎楼和黎渠这两对父子回来。   无奈,黎镜只能叫婢女上菜,不等了,他们先吃。   饭菜上桌,众人落座开饭。   饭桌上,劝酒劝菜的欢声笑语不断,在吃了一会儿、酒也喝了几轮,酒菜正酣的时候,黎镜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和周啊,四爷爷看你会试的笔迹与先前的不一样,怎么想着换一种?”   黎池伸出去夹菜的筷子一顿,在别人察觉出异样之前,他伸筷子夹了一筷子糖醋白菜回来。   黎镜下衙后就回府了,没绕道去贡院外看榜,从哪知道黎池的笔迹变了的?那必然是听人说的,听谁说的?那想必是判卷时的有心之人了。否则一般人,谁会去在意他笔迹变没变,即使有在意的,也不可能在半天之内就传到了工部衙门里黎镜的耳里。   “县里的县学教谕,曾说我的字看着过于正统,少了些个人风骨。于是我就试着改变一种风格,终于写到勉强能见人了,这才在会试中用出来。”   什么县学教谕觉得黎池的字看着过于正统,都不过是他随口扯的一个谎罢了。   但黎池却说得格外自然,根本无法想象他是在瞎扯。   至于这个谎能否骗过黎镜背后的大皇子,或者说大皇子等人,还不能确定。但显然的,暂时是将黎镜蒙骗住了的。   黎镜问这话,自然也是领了吩咐才来问的。他特意在酒菜正酣的时候问,就是因为这个时候正好。   在这之前已经谈了许多亲近话,让黎池与他感觉亲近了,变得不再设防。   再就是他们已经喝过好几轮酒,以黎池这个乳臭未干的年纪,想必酒量不会有多好,这时即使表面看不出来,但其实已经有些醉了。   所谓酒后吐真言,这个时候问话,大多能得到真话。何况以黎池那半点停顿都没有的回答速度,想必也不是编造的假话,因为编造假话的速度不可能那么快。   黎镜得到黎池的回答,心中满意了。   ……   到晚饭快吃完的时候,饭前苦等的黎楼和黎渠才带着各自的儿子赶回来。   “不是说今晚一起吃饭?怎么你们先吃了?”当先走进大厅的,是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微胖中年。看他浮肿发青的眼袋,苍白松弛的脸部肌肉,俨然是一副被掏空的样子。   “就是就是!不是说了一起吃晚饭,给那黎五元庆祝的?怎么你们也不等等就先吃了?”   这个给他取了个绰号‘黎五元‘的人,黎池认识,就是上次在角门处‘偶遇‘过的黎温。   后面跟着的是一对文士打扮模样的父子,应该就是二房的黎渠和他儿子黎浪了。   他们倒是没像前面一对父子一样咋咋呼呼的,进厅内后就恭恭敬敬地上前给黎镜他们见礼。“爹,母亲,我们回来晚了。”   黎楼父子看到黎渠父子这样作态,于是也向黎镜和陈氏见礼,“爹,娘,我们回来晚了!”   黎镜还没说什么,陈氏就先将黎楼父子叫了起来,“楼儿和温儿,你们快过来!”   然后又吩咐旁边伺候的婢女,“你们快去添两个座位和两副碗筷,叫厨房里再上几个热菜来。”   而最开始见礼的黎渠父子两,还跪在地上无人理。陈氏吩咐的是‘两个座位‘和‘两副碗筷‘,是完全没将黎渠父子两算在内的。   黎池再一想黎渠父子两见礼时的称呼:爹,母亲。而黎楼父子两称呼的却是:爹,娘。   黎池没想到,今天竟能见识到所谓大户人家里的‘阴私‘。或许二房黎渠,不是正妻陈氏所生?   这些府内阴私,有时用得好就是一把利剑,能直刺对手心脏。但现在,黎池也不过是瞧个热闹而已。   陈氏不叫黎渠父子两起来,那不还有她丈夫黎镜呢嘛,“渠儿和浪儿,你们也快过来。”   然后黎镜也吩咐一旁伺候的婢女,“再去多加两个座位和两副碗筷。”   黎镜的这番言行,一旁的陈氏就像是没看见一样,依旧和黎楼父子两说话。   黎棋和黎湖感觉有些别扭,黎池呢就当没看出这之中的端倪,端着一脸既礼貌又不尴尬的微笑。   “和周,这就是你渠二伯和浪二哥了。”黎镜首先介绍了黎渠和黎浪。“浪儿,这就是祖父与你说过的池五弟、湖三弟和棋三叔。”   不是先介绍长子长孙,而是先次子次孙……不过不管怎样,既然一家之主的黎镜这样介绍,黎池也就按这样的顺序拜见呗。   黎池起身,黎棋和黎湖也跟着起身,然后向黎渠和黎浪见礼。   黎渠和黎浪也上前,与黎池他们见礼。   “见过渠二伯,浪二哥。”黎池和黎湖向黎渠行晚辈礼,向黎浪行平辈礼。   “见过棋三叔,湖三弟,池五弟。”黎浪也向黎棋行了长辈礼,向黎湖和黎池行了平辈礼。   再就是黎棋与黎渠,黎棋陪黎池考过这么多次试,见过的人、经过的事也不少了。这些繁文缛节他或许不精通,但大体上也知道些礼节,不至于闹出笑话。   于是黎棋同黎渠,也互相见过,然后回应了小辈的见礼。   “嘁!装模作样!”   不屑地‘嘁‘这一声的声音,黎池实在太熟悉,入耳难忘。   这古代晚上照明的烛火,到底比不上前世现代的电灯明亮。以至于进来这么久,黎温都还没有认出黎池来。   也有可能是黎温,压根儿就没将他在自家角门处骂了一个人这事放在心上。   不过,不得不说黎池的样貌很有辨识度。黎温本来是不记得的,不过在黎池向他见礼,他看清了黎池的样貌后,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见过楼大伯,温大哥。”黎池礼节标准地见了礼。   黎湖和黎棋也上前见了礼,黎楼敷衍地回了礼。   只有黎温,看起来非常无礼地杵在那里,就像是故意不理会长辈黎棋,以及平辈黎湖与黎池的见礼一样。   “温儿!”黎镜低声提醒外加警告地喊了黎温一声,但黎温还是没理。   陈氏也拉了拉孙子的衣袖提醒他。虽然她心里恼了丈夫黎镜,可她自己和她儿子孙子却也不能真的惹怒黎镜。   感受到衣袖的拉扯,黎温这才回过神来,“见过棋三叔,湖三弟和池五弟。”   此时婢女们已将座位加上,多添了四副碗筷,新加的菜也端上来了。   本来晚饭是已经快结束了的,可因为黎楼和黎渠他们回来了,于是黎池他们只能又在桌上陪着吃了一轮。   又有小半个时辰后,这顿晚饭才散。   因为时间不早了,饭后也就没坐多久,在黎镜他们在大厅门前的目送下,黎池他们回去了青朱院。 第64章   会试张榜公示三日之后,众考生无有异议。   于是礼部组织榜上贡士,于保和殿进行殿试之前的复试。   复试的难度并不大,且几乎不淘汰考生。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如果某考生复试时表现出的水平,与他的名次应有水平天差地别,更甚至是大字不识,那就要淘汰他了。   其实说白了,这场殿试前的复试的意义,相当于科举考试组织部门的最后一次自检。因为之后这一群考生就要去参加殿试、直面皇帝了,若是有水平极低的,皇帝发现后震怒,那不就得遭殃了?   在黎池前世所在世界的历史中,就有过这样的事例。万历年间有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一路作弊考中会元后,其他考生愤慨之下,甚至拿泥巴抹皇榜泄愤。   这样的事爆发后,作弊考生本人遭殃是肯定的,相关组织部门和考官们,当然也不可能讨到好。   保和殿不仅是复试的场合,也是明日三百名贡士进行殿试的地方。   今日就已在殿外的广场上,摆放好了三百套书案和椅子,排成了一个方阵。   考生们在礼部官员的带领指示下,按秩序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黎池是这科会元,他的位置在方阵的顶角上,紧挨着保和殿前的云阶尽头。   一般来说,明日殿试也是一样的座位。若皇帝亲临殿试站在云阶上向下看,那么到时离皇帝最近的就是黎池。   这次复试主要是检查三百名贡士中,有无明显舞弊的。试题并不难,由礼部一官员高声口述试题,有经义一道,写‘制‘公文一道,以及作诗一首。   这些题真的都是很基础的题,随便拿给一个举人都能做出来,因此只要在场考生身上的贡士功名是自己考来的,就绝不会做不出。   复试是辰时正式开始的,所有复试的贡士在午时之前就全交卷了。礼部官员现场查看答卷,也没判改打分,只要确定了这些贡士都能答出来就行。   之后,礼部官员就开始讲明天殿试的注意事项,若是圣上问话了该如何对答,以及面见圣上时该如何行礼等等。   并且以防万一,礼部官员最后还带着贡士们演练了一遍。   黎池平时被人所称赞的一个方面,就是他礼仪风姿得体。虽然他平时常用到的礼仪,没有面见皇帝、官员等的,但《礼记》、《燕律》等书中对于相关礼节都有明确规定,不仅仅是他、在场贡士也都是牢记心中的。   又有礼部的官员带领演练,黎池记性好一遍就记住了。而能考中贡士的,记性也都不会差到哪去,同样也都不蠢,因此演练过一遍后,在场贡士们也就都记住了。   至此,太阳早已西斜,时间也不早了。   礼部官员于是宣布复试结束,然后又有官员在前面带路领他们出宫,这皇宫里可不是能迷路的地方。   黎池他们出了皇宫,礼部那个领路的官员也就不再管了,贡士们于是各自散去。   黎池这时才和钟离书与明晟说上话。但因为明日就是殿试了,而殿试又是在辰时正式开始,明早肯定是要起得很早,他们要赶紧回去早早地收拾后睡下,免得明天睡得迟到了或者因睡眠不足影响发挥。所以也就没时间多说几句。   黎池和钟离书两人说的,无非也就是互相鼓励和互相祝福罢了,再就是互相提醒不要忘记了应该带的东西。   因为不像是乡试时住在一个院里,所以黎池和钟离书他们在宫门外就分开走了。   今天只是复试,黎池没让他爹和他三堂哥接送。   不过黎池走回黎府时,还是看到黎棋和黎湖等在角门外,翘首以盼。   之后三人一起回到青朱院,黎池就叫来灵仙,让她去厨房叫一碗面条来。   黎池实在是饿狠了。   这个时代平民大多一日两餐,富人一日三餐或多餐。黎池这世以前一直是一日两餐,不过在他科考小有所成后,家人看他读书废脑子废体力,就时不时给他加餐,然后自然而然就给他过渡到了一日三餐。   可黎池今天却还只在天没亮之前,吃了一顿早饭。复试时是没吃午饭的,到现在他已是饥肠辘辘。   反正时间也不早了,黎棋和黎湖也顺便叫了一碗面条,三人一起提前吃了晚饭。   所以当黎镜那边派人来,喊黎池他们去正厅一起用晚饭时,黎池就婉言谢了。   没过多久,黎镜那边又派一个婢女过来,送来了一支笔和一壶墨。   “老太爷说,这读书人写文章,就如同将军战场杀敌一样,将军需要一把好兵器,读书人要一支好笔。还有这墨,是善于制墨的涂御史所制,涂御史所制之墨,不受季节气候影响,浓淡相宜,深受众多读书人尤其是赴考举人和贡士的欢迎。   老太爷亲自寻来送给池少爷,愿您殿试能文思泉涌、顺顺利利!”   黎池接过包装得低调奢华的礼盒,“现在时辰不早了,明日殿试又要起得早,我此时怕不能亲自过去道谢了。还要烦请你,帮忙谢过镜四爷爷。”   那婢女自然答应将黎池的谢意转达到,然后就告退了。   殿试的试期为一天,即是明天辰时开始、酉时结束。约定俗成的,殿试是不带干粮的,若是到时圣上赏赐午饭,那考生们就吃。若是圣上不赏赐,那考生们就饿着饿一天。   所以黎池要带的东西不多,只一套笔墨砚台,以及一小壶磨墨的清水而已。这些黎池早就准备好了,清水已经已用小瓷瓶装好,笔墨砚台也准备好了,是他从家里带到京城里来的用惯了的、半新不旧的。   黎池打开礼盒,拿出盒中的笔,狼毫笔头、玉石笔杆,不仅看着奢华至极,拿在手里也很趁手。   黎池又拿出那一壶墨。墨壶的壶身是剔透的玉石材质的,可能是白色冰种翡翠。壶内的墨汁摇晃后流动顺畅,壶底没有沉淀。   这支笔和这壶墨,看上去都价值不菲。只是适合与否、是否能用,尚未可知。   “和周,这墨汁真方便!只要带上这一壶墨,就可以不用带砚台、墨锭和清水了!”黎湖凑过来观察了之后,感叹道。   黎池在书案上铺上一张纸,点点头赞同:“是很方便。据说很多考生都会买这种墨,既方便省事,写的字也好看。不如来试试……”   黎池在纸上随意写了‘和而不同‘四个字,写完后拿起来近看,“这墨的确好,浓淡相宜。”   “镜四爷爷有心了,知道我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即使知道这种墨也买不着,于是就买来送给你。”   黎池手中拿着这张纸,最后将它折叠后塞在书案上放着的书本之下。“是有心了。”   黎池没再多说,也没将那支笔和那壶墨放到书篮里去。然后就站起身离了书案,准备洗漱后睡下。   看着还摆在书案上的笔和墨,黎湖没明白他堂弟的意思。不过没明白就没明白,反正都由他堂弟的就行,也不去干涉他。   ……   辰时即早上七点一到,殿试就正式开始。   可殿试之前,还有入场核检、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昨日复试时,礼部官员已说过,需黎明时候即早上四至六点就入宫。   黎池他们这些考生,算上赶去皇宫路上的时间,那么就要起得更早些才行。   因为黎右侍郎府就在京城的内城,到宫门口的路程不多远,于是黎池准备寅时中即早上四点起床。   黎棋想着儿子黎池是年轻人,年轻人觉多,怕他睡过头起来迟了,愣是一个晚上都没睡严实,等外面更夫报时‘寅时三刻‘时,黎棋就起床了。   等寅时四刻即寅时中时,黎棋就准时去叫黎池起床。   虽然早上四点,比黎池体内的定时生理钟要早两个小时,不过黎池到底不是纯正的年轻人,晚上入睡前提醒一下自己第二天早起,早上也就按时醒了。   因此他爹黎棋来叫他起床时,黎池也刚好醒来,在床上坐了起来。   “和周,起了啊?来把昨天准备的衣服穿上。”黎棋将昨天就已经找出来检查过的衣服,递给黎池。   虽然昨晚已经检查过这些衣服没有问题了,可黎池在将衣服穿上身之前,还是最后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穿上。   北方农历二月份的天气,气温还很低,殿试地点又是在没有遮挡的保和殿前广场上,要多穿些衣服才能不被冻得拿不稳笔。   最后黎池穿了四条单层裤子,八件单层长衫和一件单层外袍。这么多层衣服穿下来,即使是身如修竹的黎池,也显得有些臃肿了。   不过黎池也不能去介意这么多,风度翩翩固然重要,可殿试和身体也同样重要。   黎池穿好衣服后,婢女灵仙端来一盆热水让他净面洗漱。   洗漱过后,从厨房回来的苏叶端上早饭,一碗热腾腾的瘦肉粥和三块香甜米糕。   “倒是劳烦府上了,这么早起来为我准备早饭。”   “正逢今天是每五日一次的上朝之日,老太爷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起了去上朝,厨房里也要为老太爷准备早点,因此倒也不麻烦。”苏叶一边解释一边将早饭摆出来。   黎池点点头理解了,然后坐到桌前开始快速地吃起早饭来。   “老太爷昨晚还有吩咐,让苏叶备好一顶小轿,今早送池少爷去参加殿试。苏叶已经安排妥当,轿子就在停在角门外,等池少爷这里好了,就能直接上轿出发。”   黎池嘴上动作没听,心里估量过坐轿子去的途中迷路或反而迟到的可能性。这样的手段过于明显了,容易授人话柄,想来他背后的人应该不会用的。   “镜四爷爷想的实在是周到,侄孙先在此谢过,待改日再去当面致谢。”黎池感激地说着。   吃完早饭,黎池就准备出门了。   不过在出门前,黎池走到书案边,将昨晚塞在书本下的纸抽出来。   纸上的‘和而不同‘四个字,已经晕开,纸面上只有黑乎乎的四个墨团……   黎池没说什么,将纸揉成一团扔到书案旁的废纸缸里。   又将书案上装着笔和墨壶的礼盒,塞到床底下,这才提着用布帕盖着的考篮出门。   黎湖才是真正的年轻人,黎池临出门前他才醒,整个人迷迷瞪瞪的还没睡醒。黎池就让他继续睡,不用去送他了。   本来黎池是想让他爹也不去送他的,这二月份天亮前的时候,寒气格外重。不过黎棋坚持要去送,又说反正是乘轿子去,轿子里也不多冷。   最后,黎棋和黎池父子两同乘一顶轿子,在刚刚卯时即五点的时候,到达了宫门口。   因今天正是上朝日,宫门处陆续地有上朝官员进入,一点二月份大清早的冷清氛围都没有。   不过参加殿试的贡士与官员们走的通道不一样,贡士们有专门的门进入,进入之后要在一间房屋里接受核检。   这次核检与之前的几次考试有些不一样,之前的核检更侧重是否藏有舞弊的东西,这次的核检则是更侧重检查考生是否有携带违禁物,如匕首利刃之类能伤人的东西。   核检时,黎池携带的一方砚台,检查人员就拿在手里仔细端量了好一会儿,最后又仔细看了黎池的殿试文书,才将他放行。   黎池想着,他能够被放行且那方砚台也没被没收,可能是因为砚台的棱角不突出,整方砚台呈圆润的圆形。   入场核检、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都做完之后,时间也就到辰时了,殿试正式开始。   殿试与复试的座位是一样的,黎池依旧坐在考生方阵的顶角上。   看着悬挂在旗杆上的殿试试题卷轴,黎池觉得是他轻忽了。   原以为如无意外,这个状元他是稳稳能到手的了。可这殿试的试题,答得稍有不慎,别说状元了,能否得中进士都不一定。   更甚至说不定,会有祸事上身。 第65章   殿试考一天,只考策问。殿试策问的试题,多是以向考生询问一二事为主。   而此次的殿试试题,向考生们询问的是:何人可为储君?储君当如何选拔?储君应当做甚么?   当这个策问试题悬挂出来后,保和殿前的广场上,就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监考的四名主考官和八名同考官,眼神犀利地扫过人群后,抽气声才没了。可考生们的内心,却没有因抽气声的平息而平静下来……   黎池看着旗杆上悬挂的试题题目,他的内心也与那些低声抽气的考生一样,汹涌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这道殿试策问题,若答得稍有差池,状元就不用肖想了,能得个二甲进士,不落到三甲同进士中去,甚至都不算太差。   怕就怕这道策问题,会给他埋下祸患。或许这祸患出现的时候,不会是在这次殿试后立即出现,更可能是在下任皇帝登基后。因为万一最后登基的皇帝,是他在这次殿试策问对答文章中,没有押对的呢?   因此,此次这篇殿试策问文章,黎池要答得万分谨慎!字词句的运用方面,要仔细推敲;观点的表达方面,要确认没有明显指向某位皇子这类的指向性……   ……   大燕的殿试,真的有向天下学士询政问策的风范。   大燕立国后的第一届殿试,策问题目就是‘如何安天下‘,自此之后历届殿试的策问题目也都很犀利,比如‘兵权与皇权‘、‘君权与相权‘、‘官员贪腐‘、‘田地兼并‘等等,都在殿试策问中出现过。   当然试题的措辞不会如此明刀明枪,在题目的描述上会委婉许多,有着层层修饰。但是剖去诸多的粉饰词藻之后,题目的实质就是这样的犀利。   但是,黎池万万没想到,在场所有考生也都一样没想到,这殿试的题目竟会犀利至此!   这有关储君的三问,俨然就是一把利器啊。   储君,副主也。   虽自前朝开始,储君即太子手中的权力,就已经被皇帝削减得所剩无几,已当不上所谓的‘副主‘之称了。   但储君毕竟是储君,如无意外就是下一任皇帝,是要接过一国社稷重担、带领大燕继续走下去的人物。   储君如此重要的人物,竟让他们这些考生来议论?   对现场这些贡士来说,实在是为难他们了。   储君,除了他本身的重要性之外。围绕着这个身份的,还有许多不可言说的敏感因素。   如今是贞文二十年,当今圣上登临大宝的第二十个年头。而当今圣上甚至还没到五十知天命之年,据说圣上如今身体康健,看样子再治理国家十来年都没问题。   圣上龙体安康的情况下,谈册立储君?   是因为朝中大臣们催促吗?有可能。大臣们总是担心万一某天皇帝出事,可却没有立储君,到时候谁上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必然就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是因为皇子都长大了,翅膀硬了开始争斗了吗?也有可能。三皇子赵俭说过,他已经有七个成年兄弟。八个成年皇子,怎么可能不争斗。   可是这些都只是猜测,信息不足,黎池无法分析皇帝此举究竟是为何。   黎池无法揣测清楚皇帝出这道试题的深意——当然是皇帝亲自出这道题的,除了皇帝本人,谁还会敢出这种‘储君三问‘的题?   不清楚出题人的意图,是答题的大忌。可是现在黎池他必须承认,他完全揣测不到出题人的心思。   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出这道题,就无法规避他的忌讳;不知道皇帝内心更倾向于谁做储君,也不能将那人身上的特质提炼出来进行作答……   这些所有信息,黎池都不知道。   不过,黎池还是知道一点的。那就是通过贞文帝上位后这些年来的政令政策,可以看出贞文帝是一位颇有雄才大略的皇帝。   有雄才大略的皇帝,并不意味着他就仁和宽容,他还可能是杀伐果断的。又或者帝王心思莫测,两者皆有。   无法准确地猜测贞文帝的性格,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雄才大略的皇帝,必然不会喜欢别人拿他当庸人去糊弄。   或许黎池对贞文帝估计有误,但他决定将贞文帝假设成一位厌恶别人糊弄的皇帝。事实上,任何一位皇帝,都厌恶别人糊弄他,区别只在与皇帝本人是否能知道别人是在糊弄他。   所以,黎池将贞文帝假设成一位,厌恶别人糊弄、且能知道别人是否是在糊弄他的皇帝。   既然如此,那么写一篇中庸文章的想法就不可行了。   引经据典对皇帝歌功颂德,最后表示您乃千古一帝、您乃百世难遇的明君,关于储君的事,您乾坤独断即可!   这样的一篇中庸文章,黎池写得出来,且还能写的比大多数人都更加花团锦簇,准保能把皇帝夸上天。   但这样的文章是不可行的。   既然贞文帝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皇帝,这种歌功颂德的文章怕是都听腻了,也或许他根本不喜欢听这样的歌颂。   抛开贞文帝可能不喜欢的因素之外,黎池本身也已经不能这样做了。   参加科举以来,黎池的策问文章都是走的语言精炼、观点精辟的务实风格。   甚至府试时,他的那篇‘因地制宜‘就已经入了贞文帝的耳,现在大燕四地边陲就正在实施这个政策思想。这个政策实施后,真实的情况如何并不知道,黎池也没亲眼去瞧过,只是据说效果显著。   之后的院试、乡试和会试,黎池的策问文章也都贯彻了他的务实风格,文中都提出了具体的、有可行性的对策措施。   若是现在殿试,黎池陡然换了风格,去写词藻华丽、没实质内容的歌功颂德的文章……那他‘务实君子’的人设也就完全崩了   而且,如果连‘连中五元‘的他,都去写中庸文章了……要是惹得贞文帝一个暴怒,到时他别说什么状元、什么六元及第,或许降到同进士行列都有可能。   所以,殿试的这道‘储君三问‘试题,其他人都能以中庸文章作答,就他黎池不能!   黎池必须要写有些干货的文章。   ……   黎池决定了写有干货的文章,却还不敢动笔,就连草稿都不敢打。万一草稿时有什么不当言语,到时落入某些人手中,就又是一桩事。   毕竟储君这个话题,实在太敏感。   黎池准备先在心里有个腹稿之后,再去打草稿列大纲和细纲。   第一问,何人可为储君?   当然不是让考生指出具体某个皇子来,说他可为储君。   这个问题换个问法,就是什么样的人堪为储君。   自古立储君,有‘立嫡‘、‘立长‘和‘立贤‘三种。   当今皇后无亲生皇子,立嫡不用考虑。   立长,即年长优先。黎池是黎右侍郎黎镜的族人,而黎镜又是大皇子阵营的人,按理说黎池应该支持‘立长‘。   但是,先不说黎池已经算是赵俭阵营的人了,就是抛开这些不说,黎池本人就单纯地不想站大皇子阵营。   因为大皇子之前的手段,实在有些小家子气。相比起来,黎池还是觉得赵俭这人更加适合当一个皇帝,不缺心计,却又心胸宽阔能容人。   所以这第一问:何人可为储君,黎池的答案是‘贤者可为储君‘。   这里的这个‘贤‘字,黎池打算将他引申开来,解释为‘贤能‘,即有能力、有实力。   而实力,就能够包括很多了。性格方面,仁和宽容的同时又要能杀伐果断;语言表达方面,不说能言善辩,但至少不能木讷,要能够表达自己的观点、要能够说服朝臣;身体条件方面,要身强体壮能担得起一国社稷的重担……   ……   第二问,储君当如何选拔?   这个问题,必然是不能回答成‘百臣举荐、百姓信服‘这样子的。   如果这样回答,皇帝看到了不得气死?怎么!想将朕给架空吗?   黎池忽然想起前世历史中惨烈的‘九龙夺嫡‘,最终的胜出者雍正帝有感手足相残的惨烈,于是设立了‘秘密立储制‘。皇帝生前将继承人的人选写下后,放在‘正大光明‘牌匾后面,等皇帝死后再由顾命大臣取出,拥簇新皇登基。   或许,这个选拔制度可以借鉴借鉴?   秘密立储制,能避免皇子之间为争夺皇位而发生残酷争斗,又能避免皇子间结党营私形成权力集团,能够有效地稳定政局。   或许现在已经形成的以皇子为中心的权力集团,会对这个秘密立储制不满。但皇帝本人,却是绝对会非常满意的。   秘密立储制,使储君的册立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上,无人可对皇帝置喙。   想到这里,黎池思维一顿。   这会不会影响到赵俭?这个立储制会不会不利于他争夺皇位?   但最终,黎池还是选择了以‘秘密立储制‘,作为第二问的作答核心要点。   因为虽然从目前看来,据说大皇子赵义和三皇子赵俭,是那皇位的最有力竞争人选,可能也还有几个暂时蛰伏的皇子。明面上看起来,这秘密立储制是将储君人选,从现有的最可能的大皇子和三皇子身上,变成了所有皇子皆有可能,这是分薄了赵俭的继位可能。   但是实际上呢?秘密立储制,是只要能得到皇帝的认可就能继位。可比之前要与兄弟争夺、要赢取朝臣的支持,要简单的多了。而且,赵俭从小到大都深得圣心,他本就是占便宜的。   ……   第三问,储君应当做甚么?   这一问,比较好回答。   无非就是比照着皇帝应该做甚么,然后弱化后套用在储君身上。   比如,学识渊博方能不被奸佞蒙蔽,那储君就该多读书、多学知识;身强体壮方能担得了重担,那储君就该勤练骑射、锻炼身体;知民间疾苦方能体恤百姓,那储君就当去了解百姓艰苦……   ……   黎池在心里有个大概方向之后,才用眼角余光去观察与他同排的左边考生。   因为不敢动作太大,怕被监考官们认为是在偷瞄作弊,再加上座位间相隔在三米之外,黎池只能大概看到邻座考生正枯坐着。   看来这次殿试的考题,真的是把在场考生都难住了。   黎池收回眼角余光,又开始在心里再打一遍腹稿。要阐述的论点对策,要用到的论据以及文章层次架构等,这些都要想清楚。黎池花了两刻钟的时间,把这些全都想过一遍。   之后,黎池就开始磨墨打草稿。等打完草稿,太阳就已经升起来了。   不过这二月早晨的太阳,照在身上也没有什么热量,感受不到多少暖意。   身上的冷,黎池还能扛着,可在早晨寒风的吹刮下,他一双手却早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他拿这事没办法,只能等太阳再大点,气温上升一些后再开始答题。   在这之前,黎池就一边继续润色草稿,一边哈着热气搓手,想让手暖和后变得灵活。 第66章   黎池一边搓手,一边仔细推敲大纲和细纲,若有需要改进的,就提笔写上两笔。   如此直到太阳高升,气温开始上升之后,黎池才将草稿推到书案一角,然后铺上正式作答的答题纸,开始作答……   因为黎池一惯是将大纲和细纲写得很详尽,做足了准备,所以其实文章基本早已在心中了。一旦开始正式作答文章,写起来那真是流畅无比,没有丝毫滞涩!   黎池一旦集中精神了,就不容易被外界所影响。   因此,下朝后的贞文帝带着一群大臣来到保和殿,站在云阶上俯瞰广场上的贡士时,黎池并未察觉。   当贞文帝走下云阶准备巡视作答的贡士时,黎池还是在专心作答。   直到贞文帝驻足黎池案前,影子投射到他正在作答的答题纸上时,这才终于察觉到了。   按照昨天复试时,礼部官员所说的,圣上若是巡视到某考生案前但没开口询问时,考生可不必起身行礼答话。   因此,黎池即使察觉到贞文帝的到来,也只是笔尖稍顿,然后就又继续作答。   表面上来看,黎池的运笔依旧流畅,行文思路也未受影响。   贞文帝停在黎池的案前左上角,起初只是想看看这个传说中‘连中五元‘,被他的三儿子赐予表字的黎和周。   嗯,样貌长得确实不错。贞文帝打量完黎池后,心中暗想。   然后贞文帝就又发现,这黎池明明已经发现他的到来了,此时却依旧运笔如飞,竟像是完全没受到他的影响一样。与他之前几次殿试,巡视时遇到的考生的反应,要镇定自若太多了。   很好,这黎和周吸引到了贞文帝的注意。   于是,贞文帝继续站在黎池的案前,想看看他究竟怎么表现,想看看他能撑多久。   但黎池真的是一旦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之后,就很少会受外界影响。贞文帝站在他案前,黎池能察觉得到,却也能能维持住淡定的表象。   僵持之时,贞文帝被黎池放在案角的草稿纸吸引了,这一开始看就越看越让他感兴趣……   黎池的草稿很有他的个人风格,虽遵循的是从右至左的古代竖体书写原则,可写大纲和细纲时他还是习惯画树状图。再加上他打草稿时非常细致,论点、论据什么的都是齐全的,基本上只需要串连起来就是一篇文章。   因此,黎池的这一张草稿,已经很完整地表达出了他的想法。   贞文帝越往后看,神情就越加认真起来……   等看到草稿中部时,贞文帝双眼神光大亮!脸上的神情,很难一言概之。   等看完整张草稿后,贞文帝的神情最后就只表现出了高兴和欣慰。   之后贞文帝就伸手拿起案角的草稿纸,朝安静等在一边的大臣们走过去。   黎池察觉到贞文帝看完他的草稿纸,又将他的草稿纸拿走后,心中暗自庆幸:幸亏即使是打草稿,他都很谨慎,字词句的运用方面也是经过考量了的,没写什么不得体或有忌讳的话。   贞文帝拿了黎池的草稿纸,又带着大臣们往远处走了几十步,确定说话时那边的考生们听不见了,才停下来展开草稿纸。   “爱卿们来看看,这就是那黎和周的草稿纸。”   有那么些大臣在心里腹诽:圣上您也是调皮,您站那么久就为顺回来一个考生的一张草稿纸?   心里怎么腹诽是一回事,大臣们面上还是恭谨地上前,去看看他们皇上顺回来的这张草稿纸。   “这第一问,黎和周就答得很好。储君人选,须得样样都不差才行,须得样样实力过人。”   凑上前来的大臣看了,也连连点头。的确,相比以往的只谈‘德‘、只谈‘文武‘这些,黎和周的观点确实新颖。   随行的众多皇子们,有那么一两个皇子的脸色就不好了,他们就是只有一两项比较好,比如骑射、比如读书。   贞文帝接着说:“要说这黎池到底是连中五元的人,肚子里确实有真才实学。先有‘因地制宜‘之策,后有今日这‘秘密立储‘之法……”   先前黎池所答第一问‘何人可为储君‘,虽观点新颖,也聪明地没有踩进直接阐述哪个皇子可为储君的这个陷阱。但也只是让人眼前一亮,还没有触及到最敏感的点。   而这答第二问‘储君当如何选拔‘,黎池答以‘秘密立储制‘选拔,这才是真的戳到了在场诸人!   皇帝本人自然不用说,这个‘秘密立储制‘简直是深得圣心,立即就解了他当下被朝臣们逼着立储的窘境。   而凑上前来,看完黎池的论述细纲的大臣们,也都在心里倒抽一口气!各人反应不一。   那些已经站队且形成了势力阵营的大臣们,脸色复杂难言。这‘秘密立储制‘说好,也不好,它一下就将他们摆好的营盘给掀翻了。   说它不好,也不尽然。他们不一定能争赢,支持的皇子不确定能否登上皇位。若是争输了,他们的身家性命能否保住就成了个问题。可若是用‘秘密立储制‘,他们稍微狡猾谨慎点,至少身家性命可保。   而那些还未站队、厌恶结党营私的,以及只忠心于皇位上所坐之人的大臣们。看清楚黎池所列举出的‘秘密立储制‘的好处,并且自己也想明白之后,就太同意这个立储之法了!   虽然这个方法也有弊端,万一皇帝昏庸,凭自我喜好选出了一个未来的庸君、昏君或暴君,这就不好了。   但眼前这位,看着可不是一个昏庸的皇帝,他的眼光还可以,那他选的储君必然也不会差到哪去。就是现在这八个皇子随便选一个,也都不会差到哪去。那么储君即下一任皇帝的眼光也不会多差,又选出一个不会差到哪去的下下任储君……   如此一代接一代,就能传下去了。   毕竟一个皇子能否做好储君,从成长起来的途中就能窥见一二。若真不合适,大臣们也还是有手段阻止他成为储君的。   “这秘密立储之法,甚妙!甚妙啊!”一位大臣抚掌感叹。   这位大臣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甚妙!甚妙!”   不管说‘甚妙‘的大臣们内心究竟是否真觉得甚妙,但他们知道皇帝的心中必然是觉得‘甚妙‘的,这就够了。   既然皇帝属意,只要不是实在很荒唐,大臣们就要选择顺着他的意。更何况这‘秘密立储制‘不但说不上荒唐,还真是甚妙的一个立储办法。   贞文帝一双利眼,看过的勾心斗角太多,几乎已经能看穿人心。大臣们内心里的弯弯绕,他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皇儿们,你们也过来看看。”贞文帝招手让皇子们过来,“你们也来看看这黎和周所写的‘秘密立储制’,然后说说你们的看法。”   皇子们纷纷上前,去看那张草稿纸上所写的,与他们息息相关的‘秘密立储制‘……   八个成年皇子中,大皇子赵义和三皇子赵俭,这两个皇子是看完后心中最不平静的。   赵义是想到,以前他只用和赵俭一个兄弟争,现在却要和他七个兄弟争,甚至再过几年就还有年龄更小的兄弟加入……   一想到这里,赵义的眼神立即就变得阴狠起来,那眼神活像是要吃人一样……黎和周,他凭借着一张殿试策问的草稿纸,竟然就轻易地掀翻了他赵义的营盘!   赵俭心中不平静,则是因为在他上辈子里,黎池并未写这个‘秘密立储制‘!   赵俭上辈子时,黎池殿试所写的是观点新颖的花团锦簇文章。有答第一问的‘贤‘的新解读,也有答第三问的‘储君十项全能‘,但就是没有答第二问的‘秘密立储制‘!   赵俭毕竟是活过一辈子的人,比赵义要更会控制表情和眼神,他虽然心里已是波涛骇浪,但面上却没显出来。   赵俭惊讶过后就明白了,父皇应该是很中意这项‘秘密立储制‘,而这种立储方法,怕是也势在必行。   若是这样的话,虽然会打乱他的布置,却也没多大关系。   他有自信,他会表现得很优秀,在让父皇心甘情愿地选他做储君的同时,也让百官信服。   有了这‘秘密立储制‘,他们每个皇子都有可能成为储君,为了那一点希望,他们都会努力表现。至少明面上不会再互相争斗,反而会表现得兄友弟恭,以此来讨邀父皇的欢心。   毕竟谁也不知道父皇心里究竟中意的是谁,有可能他们在一旁争得你死我活,最后上位的却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如此,争斗较劲就会转到暗地里,争斗也不会如以往一样血淋淋,至少手足相残的事不会过于惨烈。   这样想来,赵俭觉得黎池提出的这个‘秘密立储制‘,还真是个好办法。   而且更不用说,没有夺嫡争斗后,朝堂上的争斗也会减弱许多,有利于朝局稳定。   除了赵义和赵俭之外的皇子们,不管是以前蛰伏着的,还是压根就没对那个位子报有希望的,看完后都很高兴。   至少他们也有了希望不是,而且说不定父皇就看中自己,让自己成为储君了呢?   皇子们在看黎池的草稿纸时,贞文帝也在观察皇子们。   皇子们的神情反应,贞文帝都看在眼里,尤其是赵义和赵俭的反应对比。   “这答第三问的‘储君应十项全能‘,也说的很有道理。储君要担起一国社稷的重担,非十项全能担不起、也担不长久!否则担着担着,担子里的东西就都撒出去了。”   虽然黎池所写的‘十项全能‘有些苛刻,但想想确实要如此才能担得起一国、一社稷,就如同现在的贞文帝一样。   于是大臣们和皇子们纷纷应是,都言黎和周所言有理。   当然,看完了何为‘十项全能‘之后,众皇子们心中暗暗叫苦。达到那十项标准,实在不容易啊。   ……   贞文帝顺走人家考生的草稿纸这么久,也该给人还回去了,免得影响人家作答。   于是,贞文帝就又默默地走到黎池案边,将他的草稿纸,给他放回了案角原位。   贞文帝将草稿纸还回来时,黎池寻思着,是不是该行个礼?   虽说礼部官员说了,若是圣上没有问话,就不用行礼答话。但是贞文帝在他案角边站了那么久,又拿走他的草稿纸后再还回来,若是他还不给圣上行礼、把他当空气一样,是否会有些失礼?   黎池纠结着,最终选择搁下笔,准备起身给贞文帝行礼……   然后,就有一只手摁在他肩上,一使劲将他又给摁回了椅子里。   “你自安心作答就是,免礼了。”   贞文帝的声音和语调,听在黎池的耳中,有点像他前世里一个演皇帝演得很出色的演员的声音。随意慵懒的声音和语调之中,潜伏着的是帝王之威。   “是,学生遵命。”都被摁回椅子上了,黎池也就只能颔首低头以示恭谨。   贞文帝将黎池摁回椅子上后,就踱步走开了。   黎池拿起在外面转了一圈后又回来的草稿纸,仔细看上面也没有被撕扯泄愤的痕迹,再结合刚才贞文帝的态度,或许不是坏事?   贞文帝巡视完一遍作答的考生后,也没有再找到一个有趣的考生,或一张有趣的草稿纸。于是就带着身后众臣和皇子们,安静地离开了保和殿。   ……   黎池将这篇长约一万字的‘答储君三问‘的策问文章写完时,已经是未时末即将近下午三点的时候了。   不过,黎池还是在答完得较早的那一批考生里。   黎池将答卷检查一遍后小心放好,以防弄脏。   然后就在黎池以为现在都未时末的时辰,早就过了饭点,不会有饭食赐下时。就有好几列宫女,端着茶点从远处走来。   等领头宫女与主考官交谈过后,宫女们被分成八列,由八名同考官分别陪同,开始给广场上的考生奉上茶点。   黎池又把答卷和草稿纸都收到考篮里去,将书案空了出来。然后一名宫女就在一名同考官的陪同监视下,将一盘茶点放到了黎池的书案上,然后又悄步离开。   三块红枣米糕,一杯清茶。   雪白的米糕中点缀着几点红枣碎屑,宛如茫茫雪原中点缀着点点红梅,这红枣米糕真是漂亮!   黎池揭开茶杯。杯中茶水是透彻清亮的浅黄绿色,水中茶叶枝叶完整,根根竖起,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黎池拈起一块红枣米糕,小小咬一口、细细品尝。虽然因为出锅有一段时间了,又在端过来的这一路上被风给吹凉了,但味道着实不错,甜而不腻、糯而不粘……真不愧是皇宫里的食物!   黎池又端起茶杯,小啜一口茶水。嗯~茶香盈口,唇齿留香,苦涩回甘……还是那句:真不愧是皇宫里喝的茶!   哪怕是三百人份的大批量茶点,也都做得这样精致味美,到底是皇家啊。   也就是黎池已经作答完毕,这才有闲情逸致来欣赏茶点漂亮不漂亮,品尝茶点的味道好不好,然后还有空闲在这感叹。   那些还没答完的考生,正绷紧心神书写作答呢!哪还有闲情去吃茶点,宫女上的茶点,他们甚至连多看两眼的功夫都没有。   之后,黎池就配着一杯清茶,小口小口地吃着红枣米糕,将殿试剩下的时间消磨了过去。   殿试考一天,黎明入,日暮出。   黎池出了宫门,与钟离书和明晟等人道过别后,就看到他爹黎棋正等在宫门前的广场边缘。   夕阳余晖撒在黎棋的身上,光影衬托下,也将他衬得格外老了一些。   殿试考完了,这应该是黎棋最后一次在考场外面,等着黎池出考场了。   “爹,我考完了,我们回去。”黎池走到黎棋身旁打招呼道。   “和周你考完了!好,我们走回去。本来苏叶是说用轿子送我来的,不过我没让。本来大湖也说要来的,让我劝住了,我让他就在青朱院守着。   然后,我就自己一路走过来了,你不知道一路上……”   ……   夕阳余晖下,黎棋和黎池父子两,一边说着话,一边并肩往回走。   作者有话要说:   赵俭,你金手指依旧是你金手指!你不过是因为重生,而窥探到了你金手指的冰山一角罢了!看,秘密立储制甩你一脸!你上辈子时就没有!←_←   贞文帝:我要默默地把你的草稿纸顺走 ^_^ 第67章   殿试考完当天,依旧像会试结束后一样。四名主考官并八名同考官,当晚就留宿考场即保和殿,开始判改考生答卷。   不过因为殿试只考了一篇策问,判卷规则就不能像会试那样,各自负责一个模块的判卷工作了。   于是殿试的判卷规则是,主考官和同考官共计十二位,分别为三百份答卷各打一个分数。最高分满分一百,最低分零分。   十二个分数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高分之后,算出一个平均分数,这个分数就是考生的最终得分。   这个判卷规则也是在俭王上疏献策后,科举革新的一个方面。   每份答卷都经由十二个考官判改打分,已经算公平了。哪怕有那么几个认考生笔迹的考官,也不可能十二个考官都认考生笔迹,且还给同一个考生给高分和低分。   如果真有十二个考官,都选择力保或打压同一位考生的情况,那这名考生就真是了不起了。   不过,要不说万事皆有可能呢?这一次,还真就是十二名考官都选择了力保同一名考生。   这名考生就是黎池。   十二名考官都选择力保黎池,是有原因的。   首先,黎池已经‘连中五元‘。够资格来做考官的大臣们,都已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揣摩上意,是他们的必修课。在有考生‘连中五元‘的情况下,除非该考生交白卷、答卷全篇污迹或者犯了大忌讳,否则判卷考官们再怎么都要判出一个‘六元及第‘出来!   六元及第者,科举取士后史上才只有两个而已。若是在贞文帝在位时出现一个,这就是为贞文帝的‘文治‘功绩,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讨好上意的事,考官们如何能不做?   就算想要标榜特立独行,愣是要和皇帝唱反调、不让他‘文治‘功绩上添上这一笔。先不论他所打的这个分数,会否成为最低分给去掉不纳入平均分计算中。就是这分数打出来后张贴公示了,也要担心会不会被皇帝记仇,会不会被天下士人攻讦:十二个考官,就你一个打低分,你才学是有多渊博啊?!   其次,皇帝其实已经相当于提前看过了黎池的答卷(虽事实上是看得他的草稿纸),且与众臣和众皇子们探讨过,这就已经明示了他属意黎池这份答卷。   要是考官们还不依着贞文帝,非不将黎池的答卷判成第一名状元,那他们这辈子也就不用想升迁了。   最后,是因为黎池的答卷确实答得不错。   真没愧对他‘五元‘的盛名。   抛开其他不谈,只看这一份答卷,若是考官们给他的分数打低了,都要担心张榜公示后,被天下读书人指指咄咄。   “这黎和周……真是学识渊博。”一名同考官感叹道。   黎池是脑中构建了记忆宫殿的人,记忆力很好。或许他还说不上博览群书,不过但凡是他看过的书,他都记得。而且他又不笨,还能举一反三地灵活运用,这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不仅学识渊博,且还常有奇思妙想。”同屋的另一名已经判改过黎池答卷的同考官,一边判改手下的答卷一边附和。   黎池是在信息爆炸的新世纪活过一世的人,相比起来,可不就比这个时代的人有更多奇思妙想吗?   “唉,真是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此次殿试的主考官之一,暮气沉沉地感叹道。   主考官感叹后生可畏,已不及黎池这样的后期之秀,其实这就好比是后世感叹:高考前是人生知识水平的巅峰。   在官场沉浮多年,之前学的书本知识也就都忘得差不多了。这是正常的,这些考官们年轻科考时或许没有黎池这样出类拔萃,但也是有过意气风发时刻的。   ……   殿试结束后,考生们得以休息一天。   殿试当天有好些个大臣和皇子随贞文帝巡视,当时发生的事该知道的人也都应该知道了。   不过黎池在青朱院休息的这一天里,黎府居然没动静,也许是还没有意识到他殿试时没用那壶墨?黎镜没找黎池,于是黎池也就作出了休整精神的姿态,专心在青朱院里休息。   然后二月二十二这天,三百名贡士再次在天微亮时入宫,参加殿试后的传胪大典。   入宫搜检时,给贡士们发了身统一的进士服穿上。   今日进入皇宫的贡士们,出来后就都是进士了。无论是一甲状元、榜眼和探花,二甲进士,还是三甲同进士,总之都称之为进士。   在礼部官员的带领和指挥下,贡士们依照会试排名先后,在太和殿外排成两列,等待传胪大典开始。   太和殿又称金銮殿,是举行重大典礼的地方,平日里皇帝上朝并不在这里。   不过因为今天是三年一度殿试后揭晓名次的传胪大典,哪怕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够格上朝的众臣也都还是要进宫来。   此时的太和殿内,贞文帝拿到了殿试判卷官们递上来的排名前十的答卷。   “众位爱卿,你们看看这十份答卷,觉得孰高孰低?”贞文帝让身边随侍的太监总管,将十份答卷拿下去。   虽说贞文帝说的是‘众位爱卿‘看看这十份答卷,可也不过就是让那么几个大臣看看而已,当然是不可能让殿内的所有朝臣都看的。   而且这次又还忽略了已经成年入朝,分列文武两列之前的,赵义和赵俭等八个皇子。   位列左边一列文臣之首的内阁首辅,周首辅接过太监总管递过来的十份答卷。   放在最上面的第一份答卷,就是他们昨天与贞文帝一起看过的,那张草稿的成文文章。   周首辅再一翻看排在之后的答卷,目光粗略扫过后也就明白了。这顺序排名应该是皇帝已经排好了的,现在不过是暗示朝臣们附和而已。   “回陛下,臣觉得这黎池当排第一为状元,孙玉林当排第二位榜眼,至于这第三探花和第四传胪……应就在钟离书与李乾桉两人之间。   不过臣却说不好这两人孰高孰低,还需陛下您抉择。王掌院认为呢?”   主管翰林院的掌院学士,王掌院接过周首辅递过来的答卷,看过之后也说了与周首辅大同小异的话。   然后王掌院又将答卷递给右边武将之首的护国将军钱武威。   “陛下,老钱我一个粗人,哪能判断他们读书人的高低!陛下就看着排呗,只要是陛下排的,老钱我就觉得都对!”   “哈哈哈!”贞文帝被钱武威说得哈哈大笑,挥挥手让随侍的太监总管去将答卷取回来。“老钱你啊!”   “既然这样,那就黎池为状元,授翰林院修撰,赐文房四宝一套、黄金六百两,以及六元及第状元府一座。   孙玉林为榜眼,李乾桉为探花,皆授翰林院编修。钟离书为传胪,传胪之外的排名,就按判卷官们判出的高低排名。   此次殿试赐一甲三人,二甲进士九十七人,三甲同进士两百人。”   贞文帝既已出口,自然有专门的人将其所说拟为圣旨。   又有礼部的官员,告退出去将榜单补充完整。   至于贞文帝额外给黎池的赏赐,文房四宝、六百两黄金和一座六元及第状元府,这还不值得众臣们反对。   从临淮府府试后,皇帝说出‘不要去打扰黎池,让他先好好学习’这样的话,并开始施行‘因地制宜’之策时,朝臣们就已经预料到了。   当时他们就知道,若无意外的话,黎池考上来之后,是肯定会受到皇帝的另眼相待的。   只不过现在因为黎池的‘六元及第’,因为黎池殿试时作答的那篇策问,而使皇帝更加喜爱他了而已。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今赐黎池为贞文二十年殿试第一名状元,授翰林院修撰,赐文房四宝一套、黄金六百两,并六元及第状元府一座。   赐孙玉林为榜眼,李乾桉为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赐钟离书等九十七人进士出身。   赐王前愈等两百人同进士出身。   钦此。”   黎池跪在两列进士的左列之首,叩头谢恩:“臣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过只有当场被授职的一甲黎池、孙玉林和李乾桉,能在谢恩时口称‘臣‘,其他人谢恩时都口称‘学生‘。   哪怕黎池的‘臣谢皇上隆恩‘,被淹没在了‘学生谢皇上隆恩‘之中,只有他自己能听清,他也依旧觉得如雷贯耳……   只因为他这一路披荆斩棘,一路避小人邪祟,终于在今天走到了这一步!   终于走到了金榜题名,六元及第的这一步!   “礼毕!平身!”   “请传胪钟离书上前,唱名!”   钟离书出列上前,然后下跪行礼:“学生钟离书奉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过礼之后,钟离书从礼部官员手中接过黄榜,然后站起身来。   在开始唱名之前,钟离书与黎池对视一眼,虽两人神情都端住了、看着很正经严肃,但都能看到对方眼中有高兴和激动的神光在闪烁。   “二甲第二名,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阴县明晟。”   “二甲第三名……”   听着钟离书的唱名,黎池心里暗暗惊奇。没想到二甲第二名就是明晟,他竟然又刚好排在钟离书后面一名。   从府试开始,院试、乡试、会试甚至殿试,明晟都刚好排在钟离书后面一名,到时他要去问问,他两县试排名是不也是这样的。   要是浯阴县县试时,明晟也是刚好排在钟离书后面一名,那就真是太巧了。这巧合的难度,或许差不多能和六元及第的难度比肩了。   钟离书唱名时,黎池就一边听一边想些有的没的。   传胪唱名完毕,平正中和的乐声奏起,殿内朝臣及殿外新科进士们,齐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三呼万岁。   礼毕,传胪大典也就结束了。   皇帝乘坐御辇离去。   之后两名礼部官员分别端着黄榜和答卷卷轴,在礼乐仪仗护送之下,在文武众臣、新科进士的跟随之下,一路直至长安门外。   最后将黄榜和答卷张贴到宫墙之上,公示三日,以供天下百姓和读书人瞻仰学习。   张榜公示完毕之后,黄榜将会转入内阁,然后将新科进士姓名籍贯排名登记造册,以供之后遇到选馆、选官等事时取用。最后,这黄榜及答卷会被藏于国子监,以供如国子监学生等后来之人查阅。   黎池前世大学时的学校就在首都,他也去故宫游玩过好几次。   但却没有任何一次,有这一次这样的感受……   一甲三人和传胪可随黄榜由午门正中出。而正中午门地上的丹陛中石,只有帝王可踩踏,他黎池作为一甲及传胪四人中的一人,今日却被准许了走这一条帝王之道!   这真是一种很让人心潮澎湃的特殊待遇……   ……   张贴于宫壁上的黄榜,其实并不是给新科进士们看的,因为进士们的名次在传胪大典上时就已经知道了。这黄榜是贴了给百姓瞻仰的,是贴了给天下读书人加油鼓劲的,也是在为新科进士们扬名。   不过在礼部官员张榜完毕后,新科进士们还是上前去看了一眼,全了这个仪式礼节。   新科进士们最荣耀的时刻或许不是传胪大典上被唱名,也不是榜下看名,而是张榜之后的游街。   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沿途有男女老少夹道欢呼,敲锣打鼓!这俨然是一举成名天下知!   进士们象征性地看完榜之后,就有礼部官员让三百名士兵牵来三百匹高头大马。然后让新科进士们上马,在状元黎池的带领下,跨马游街。 第68章   黎池在上马前,暗想:真该庆幸他前世陪同事领导度假时,学会了骑马,否则这‘状元游街‘环节就要尴尬了。   不过黎池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新科进士中绝大多数都不会骑马。毕竟对于中原地区的大燕来说,马匹是军备物资,寻常人家根本见不着马匹,就连拉车都多是用牛和驴,新科进士们又还都是读书人,很少有会骑马的。   礼部官员们对此早已以习为常,早就安排了专门牵马的人,就是刚刚牵马来的三百名士兵。之后他们会在新科进士们游街时帮忙牵马,顺便也是保护他们。   前朝时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大燕朝虽不盛行,却也有在游街时拦路抢亲的。若是新科进士实在不情愿,或已有婚约和妻室,可又拿拦路抢亲的人无法时,就需要士兵出面护住新科进士们不被抢去。   因为黎池自己就会骑马,就没用士兵帮忙牵马,只让他在马旁步行跟随。   在黎池前面开路的,是跨着高头大马、身披金黄铠甲的御林军。三百名御林军,骑在高头大马上,上身挺直、目光如电直视前方,旌旗‘飒飒‘作响,这阵势真是威风赫赫!   跟在黎池后面的,就是榜单和探花。回头看的话,还能勉强看得见后面的钟离书和明晟。   不过他们之间,此时想交谈说话却是不可能的。   因为道路两旁、两旁二楼打开的窗户里,都凑满了看热闹的人,欢呼声不断,还有敲锣打鼓和吹呼哨的,实在太热闹!隔着一匹马身的距离,不大声喊话的话,很难听得清说话内容。   于是进士们只得骑在马上,面带微笑,向两边欢呼的人群点头示意,或挥手打招呼。   而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每每也能引起一阵尖叫!一身大红的新科进士们,此时此刻是人群目光追随的所在,被万众簇拥的中心,这样的场景很容易就让人心潮澎湃。   黎池本就长得肤白俊美,今天在一身大红进士服的衬托下,更是将他衬得愈加白皙俊美了几分……   于是冲着黎池尖叫欢呼的,往黎池身上扔花的、扔香囊的人,就格外的多!   甚至还有朝他扔瓜果的,猝不及防被一个冻梨砸到肩膀时,黎池还以为是谁想扔他泄愤呢。   结果黎池顺着冻梨扔来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扔他冻梨的是一个十四五的姑娘,那姑娘见他看过来就兴奋地尖叫:“啊啊!状元郎看过来了!他看我了!”   黎池赶紧将视线收回来,对于这样热情洒脱的姑娘,他有心理阴影了。之后扔过来的瓜果香囊,黎池就开始非常注意躲避。   实在惹不起,若不避着点,到时被瓜果砸出个好歹来,他都找不到人讨要医药费!   游街队伍行到了街道更加宽阔的路段,围观路人也相对少了些,黎池于是拉住缰绳让马停下,等后面的榜眼和探花他们。   黎池与榜眼和探花以前并不认识,今天这样的场合正好搭个话,为以后结识相熟做个铺垫。   “孙兄!李兄!”   黎池笑容满面地招呼着上前来的孙玉林和李乾桉,伸手指指示意他们头上簪的花,“哈哈!孙兄和李兄头上的花……真是好看,两位戴着是人比花娇啊!”   此时的黎池春风满面,端的是一意气风发的俊美小郎君,打趣调侃的话由他说出来,都更多了几分俏皮,让人不会觉得被冒犯。   孙玉林和李乾桉都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了,长得也只能说是周正,一身大红衣服,头上簪一大朵大红牡丹……嗯,看着实在有些别扭。   “哈哈哈哈,黎老弟你啊……”榜眼孙玉林笑容无奈地摇摇头,包容了黎池的调皮打趣。   探花李乾桉则隔空点了点黎池,“李某我实在没想到,写出那样老成文章的状元黎池,就是你这么个……”   “嗯?李兄倒是说说老弟我怎么?”黎池表现出一副‘自己年龄小就是能调皮‘的无赖样,可他即便耍赖也很风度翩翩。   等孙玉林和李乾桉上前来之后,黎池就轻摇缰绳,驾着马慢步向前。后面的孙玉林和李乾桉,也保持着和黎池看似并驾齐驱、实则稍稍落后的行进速度,这样三人就能在马上交谈。   “没想到我们的六元及第状元……竟然是这么一个俊美漂亮的小郎君!照李某看啊,我们黎六元最适合戴花了!哈哈哈!”   “李兄这话说的在理!依孙某来说啊,黎老弟头上簪花才真是人比花娇!”孙玉林也跟着打趣道。   新科进士们在游街时,在人群扔来的花中选一朵或几朵戴在头上,这也算是一种习俗。但一个大男人头上戴大朵大朵的鲜花,黎池实在有些接受不能,因此他头上还没有鲜花。   “唉,也不知那些姑娘们是怎么的,扔给黎某的不是香囊就是瓜果,差点将老弟我给砸出个好歹来!就是有扔花的,也都是我不喜欢的。”   队伍两旁有路人欢呼,二楼窗户里有香帕挥舞,气氛正好。   此种场合和气氛之下,孙玉林和李乾桉也很捧场,“哈哈哈,黎老弟说话实在是风趣!”   “不但风趣还很挑剔,否则扔过来的那么多鲜花,就都没有你喜欢的?”   此时一枝红梅被扔向黎池,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好险才没让红梅枝戳在他脸上!   “看,扔给你的这支红梅,就很好看嘛!”   现在二月末的天气,相比孙玉林和李乾桉头上的,需要特殊照护才能在这个时节盛开的大朵牡丹,红梅要更加容易得到一些。   不过比起牡丹,还是花朵细碎的红梅枝更加符合黎池的审美。“这枝红梅确实好看,我很喜欢,就这枝了!”   黎池将红梅枝从中折断,整理成比发簪稍长些的长短,然后簪入头顶发髻。   “好看!好看!”   “果然黎老弟的眼光就是好!这枝红梅很衬你!红梅枝头红,也不及黎老弟半分艳啊……”   对于李乾桉以‘艳‘字形容他,黎池倒没觉得被冒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说话比较浪漫主义,而且这时的很多字词,都还没有后世的那些特殊含义。   ……   街上的一甲三人有说有笑,此时的云生酒楼内,也是一派有说有笑的情景。   “今科这状元可厉害了,六元及第呢!”   “当然厉害!出门前我家老爷子追着我训的时候,说圣上还赏赐了这黎六元一套文房四宝、黄金六百两和一座六元及第状元府呢!”   “嘁!我们这些人家里,谁还没有几件御赐的物件了?黄金六百两,不过也就够我们一夜消遣的,而且谁还没几座宅子了?”   这一桌坐的正是与狐朋狗友一起吃喝的黎温一伙人,都是些纨绔官二代。   “黎温你就可劲儿酸!家里御赐的物件是你的?黄金六百两确实不过一笔小钱,可那状元府邸能和我们平常宅子一样?那可是要挂‘六元及第‘牌匾的状元府!”被黎温反驳的纨绔,立刻就怼了回去。   忽然桌上的另一个人惊讶到:“黎六元本名黎池,籍贯临淮浯阳的。你叫黎温,听说你们祖籍也是临淮的,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这么一说,桌上的其他人也很是惊讶,纷纷追问黎温。   “黎池啊……”在这二月天里,黎温手中摇着一把折扇,神色倨傲轻蔑中又带着炫耀自喜。   “黎池啊,我堂弟,从乡下来的,现在还寄住在我呢。”黎温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情显得很不屑。但他却没说明,黎池是他的远房堂弟,出了五服的那种。   好像黎温通过说明黎池在他家寄人篱下,就能贬低黎池、拔高他自己一样。   “我可不信!你的堂弟不是只有那个假书生黎浪吗?”   “我们在这好吃好喝的,做什么扫兴地说那狗屁假书生!”黎温将酒杯往桌上一掷,脸色就不好看了。   “我可从来没承认过那假书生是我堂弟!可是不管你们信不信,那黎池黎六元是真要恭敬地喊我一句堂哥。”   “那你如何证明?如果你能证明,我们才信。”桌上这些人,可不是会因为一个工部右侍郎之孙脸色不好,就轻易罢休的。   “那你们要我怎么证明?”   “唉呀,状元游街的队伍就快过来了!”桌上靠窗边的一个纨绔,伸出头看了一眼楼下。“不如这样这样!等队伍经过楼下时,你喊一声那黎六元,如果他应答你了,我们就信。”   “好!这证明方法可靠!”“就这样证明!”……   一桌人纷纷起哄,黎温也就神情倨傲自信地默认答应了。当初骂了那黎六元又如何?后来一起吃晚饭时,还不是恭敬地向他见礼?此时他喊了,那黎池还会不应?   等三百名开路御林军走过云生楼下的街道后,状元黎池、榜眼孙玉林和探花李乾桉,也有说有笑地骑着马行到了楼下街道……   “今年这状元长得真好看啊~”   “头上的那支红梅真衬他……”   “来了来了!黎温,你快喊他,证明给我们看!”   黎温来到窗前,也被楼下那身穿大红进士服,头簪红梅枝,正与左右榜眼和探花说笑的黎六元,给晃了眼……   “池五弟~!”   黎池正与孙玉林说话呢,就听见头顶楼上好似有人在喊他,而且声音还蛮熟悉的。   “池五弟!池五弟!”   黎池这次听清了,是那个黎温。   黎池稍微收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然后满脸疑惑地看向二楼声音传来的方向。   接着黎池就仿佛不认识黎温一样,看向二楼那一群官二代纨绔聚集的窗口,疑惑地歪了歪头,那神情好似在说‘谁在喊他‘。   “池五弟!”黎温见黎池看上来,就又喊道。   然后,黎池又疑惑地看向黎温,那纯真的神情仿佛在问‘你是哪位?‘。   然后,黎池就若无其事地、极其顺畅自然地转回头,继续与身边的榜眼和探花笑谈着。   待黎池都已经路过楼下街道走远了,聚集在二楼窗口的纨绔官二代们,才回过神来。   “……”   “那黎六元果真温润翩翩,君子如玉啊……”   “黎温,还说什么堂弟,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你!”   “哈哈哈哈哈!吹牛吹大了?还一副看不起别人的样子,结果别人根本不认得你!”   “黎六元多半就是新一代宠臣了,黎温你么……”   “啊哈哈哈哈哈!!”   黎温遭了黎池的忽视,让他在狐朋狗友面前丢了大面子,又还被众人肆意嘲笑,羞辱得涨红了一张脸!   “那黎池目中无人!他明明认得我,我们还在一个桌上吃过一次晚饭的,结果他竟然装作不认识我!”   “才吃过一次晚饭而已啊?!人家黎六元可没将你黎温记在心上呢!见了面都不认得你,啊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桌上这些官二代不知道黎池住在黎府吗?不知道黎池与黎府是出了五服的远亲吗?   当然不是,他们都知道。有刚才这一遭,不过是闲来无聊,想和黎温逗个趣儿,玩弄他一番而已。   官二代纨绔群体内部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而黎温在这个群体里就属于九流之末,可他自己却不自知。   ……   云生楼三楼,一个清静的包间里。   赵俭收回看向楼下街道的视线,将推开的窗户合上。   “和周与黎温有过节?”   跟在赵俭身边的,已经不是曾经的杨长史了。包间内侯着的是一个文士打扮的王府幕僚,“黎公子会试结束那日傍晚,回去黎府时,在黎府的角门外,与黎温有过……单方面的口角之争。”   口角之争至少是双方面的,单方面的口角之争,那就是黎池被黎温单方面辱骂了。   “哦?可还有其他事?”   “殿试前的复试那天,黎镜买回去了一支笔和一壶墨,想必是送给黎公子的。”   “嗯,可在殿试时,本王见和周用的还是他惯用的笔墨砚台,看来那一壶墨是有问题了。”   “那壶墨出自涂御史,可要在下去查查?”   “就用你手上的人去查查。”   “是,在下领命。”   赵俭手中转着茶杯,食指轻抚过杯沿。这谌青比杨蔷倒是要强几分,仅凭自己交给他的那几个人,就能做到这个地步。   ……   状元游街,开始于宫壁金榜之下,将京城几条主要街道绕路走过一遍后,结束于状元的居所。   但因为黎池暂住在黎府,于是黎池建议在即将进入黎府所在街道的街道口时,就结束了这次状元游街。   三百名开道御林军骑马返回,三百名牵马的士兵也牵着马离开了。   而新科进士们在互相道别后,也各自匆匆散去。   因为今天这一天的荣耀时刻还没结束,傍晚时在礼部,还有一场专为新科进士们准备的琼林宴。   届时琼林宴上,甚至皇帝都可能会亲临。   于是新科进士们也来不及叙同年情谊、结交人脉了,这些事以后有的是时间去做,此时他们要赶紧回去为晚上的琼林宴做准备。 第69章   黎池回到黎府青朱院时,黎棋和黎湖也正一身疲倦和狼狈,像是经历过一场拉扯撕架的样子。   不过两人一见黎池回来了,立即就又精力回满,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小池子!爹看到你了!你穿着大红进士服,骑在马上的样子真好看!格外好看!”   黎棋伸出因为劳作养家而粗糙皲裂的手,拍拍黎池的肩膀。咧着嘴笑开了,眼眶微红,“我儿子,今天真好看!好看!”   而黎湖只是纯粹的兴奋,“对对!今天所有新科进士中,就你最神气十足!就你最好看!”   黎池伸出胳膊揽着他爹,一起往座位走去,“我骑在马上的时候,一路上都有注意看两边的人群,却都没看到爹和湖哥,我还以为你们没去呢。”   “这样的日子我们怎么能不去呢?!我们去了,但是当时人实在太多!你经过的时候,我们刚好被挤得陷到人群中间去了,你一眼扫过去肯定不能从那么多人头中找出我们两的。”坐回椅子上后,黎棋解释道。   黎湖补充道,“我本来想喊你的,可三叔拦住了不让我喊,说是不好、不体面。”   “爹,你该喊我的。”黎池看向黎棋,“我一路上都没找到你,以为你们没去,害得儿子我……我心里暗暗失落了好一会儿。儿子中状元了,爹你却没在……   说什么体面不体面的!爹和娘你们生我养我,儿子哪里会觉得不体面。爹,你以后要喊我,记得了吗?”   黎池明白他爹的心思。无非是眼看儿子中状元了、风光无限,可他自己却是一个衣着寒酸的农人,觉得给他这个儿子丢脸了。   然而黎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无论是前世的父母,还是这世的爹娘,他们因眼界见识所限,所说所做有时或许会显得分寸不当,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过觉得他们丢了他的脸。   脸面这种东西,是要自己去挣的。你在嫌弃不够体面的父母丢了你的脸面时,却不知别人正在鄙夷你嫌弃父母时的样子,你也正在丢弃自己的脸面。   “好!好好!爹记得了。”此时黎棋只觉得眼眶发热,堂堂男子汉几十年没掉过一滴泪,莫不是今天还要掉一回金豆豆?   不过最后黎棋还是忍住了。在两个后辈子侄面前掉眼泪,简直长辈威严尽失,让他以后如何自处!   之后黎池转移话题,说到今晚的琼林宴,该要立即开始准备了。   正在三人讨论着时,黎府女主人老陈氏带着大房媳妇小陈氏,在婢女和婆子们的簇拥下,亲至青朱院。   老陈氏到了青朱院后,就开始细致地过问他们的吃住。可吃得惯京城的北方菜?屋里的被褥可够暖和?到底没有个会针线的女儿家,衣裳可能打理齐整?……   黎棋连连回答吃得惯、住得惯,被褥很暖和,衣裳也带的足够、能够打理齐整……   看着黎棋和老陈氏与小陈氏的言语来回,乖巧地坐在一旁的晚辈——黎池和黎湖,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带着好笑意味的眼神。   果然,不管她们带着什么目的过来,只要都听不懂就好了。   聊过一会儿后,黎池适时地插话,说起要准备晚上的琼林宴。言下之意就是,不好意思现在没空,不能继续陪聊。   不过,老陈氏闻言,立即就指挥跟着的一群婢女,这几个去准备热水以供沐浴洗漱,那几个回去取香料来给衣服熏香……真是殷勤备至,细心周到至极。   无论是大皇子意欲在会试狙击黎池,黎府知道却没提醒黎池这件事,还是殿试前黎镜送的那壶墨,黎池都没告诉过黎棋和黎湖。   这些事,黎池觉得他心里有数就行。他爹和他三堂哥,以后更可能是在浯阳过安稳日子,那又何必让他们去徒劳地担心呢?   如此,前段时间黎府冷待他们的事,在老陈氏和小陈氏今天的殷勤备至之下,黎棋和黎湖心里的耿耿于怀,也有所消减了。   对此,黎池并未说什么。和黎府、和大皇子的恩怨,他心里有数就行,他爹他们幸福安康地过日子就好。   最后,黎池穿戴整齐,坐上黎府的轿子出发,准时到达了琼林宴的设宴地点礼部衙门。   ……   琼林宴之名的由来,是因为当初殿试后,皇帝为新科进士们赐宴于琼林苑,后就称琼林宴。   后来历经几朝,琼林宴赐宴地点也几经变动,有过翰林院、内果园和礼部等。琼林宴这个叫法也时有变化,‘闻喜宴‘和‘恩荣宴‘也都是指的同一个宴会,即殿试后为新科进士们设的宴。   黎池的‘准时到达‘,是指掐着时间,在差不多在大多新科进士已到达,但参加宴会的主考官和同考官们还未到达之前,在这之间的时间段里准时到达。   参加琼林宴的除新科进士外,还有组织殿试的相关人员,如銮仪卫使、礼部尚书和侍郎等。以及担任了受卷、弥封、收掌、监试、判改和填榜等任务的,四名主考官和八名同考官。   黎池到了之后,趁着这空隙先与进士同年们打过招呼、闲聊几句,然后就与钟离书和明晟这些熟识的,凑在一起聊天。   等到第一个同考官到场时,黎池就回到了他自己的席位。   这次琼林宴虽说是三百多人参加的大宴,却也还是要讲座次的。   琼林宴本是由皇帝主持的宴会,但若皇帝事忙或不想出席,就会钦命一名内大臣代为主持,或者派皇子主持。皇帝钦派的宴会主持人坐主席位。   四名主考官依次往下,每人一席。同考官以下各官员,两人一席。   再往下,状元一人一席,榜眼和谈话两人一席,其余进士四人一席,依名次落座。   因此黎池的席位就在众进士之首,各官员席位之下。   因为琼林宴和鹿鸣宴一样,都是依古礼设食案、铺苇席。并不是像四仙桌或八仙桌那样的大桌,如此一席一人、一席两人或一席四人,礼部衙门内正堂大厅的场地倒也够用。   三百名新科进士,身穿大红进士服,端正地跪坐着,整整齐齐地一行行一列列,看上去甚是壮观。   等到除主席上还空着外,其他座位上都坐满了时,殿试四名主考官之一的内阁次辅钟仞站起身,算是履行了这次琼林宴的主持之职。   钟仞说完一段开宴前的致辞之后,又请其他三位主考官、八位同考官,及礼部尚书、礼部侍郎和銮仪卫使,各自简单地说了几句。   长长的一串官员都讲完话了,最后才依旧由钟仞宣布,琼林宴正式开始!   宴上前后左右的席与席之间,相隔并不远,互相能够说笑、敬酒。   一旦气氛渐热,觥筹交错,言谈说笑,推杯换盏……   这样的场合,黎池是如鱼得水。   无论是与旁边的孙玉林和李乾桉,以及钟离书和明晟他们,和这些同年之间说笑喝酒。还是黎池作为状元,起身下席,带头去向考官们和礼部官员们敬酒,他都表现得很好。   在这样充斥着意气风发的场合里,试问一个长得好、懂规矩,还很会喝酒的状元,谁会讨厌呢?   酒喝过几轮,气氛也活跃了起来。   钟仞拍手叫进来几个小太监,让他们抬进来一张书案,拿来一套文房四宝摆上。   “今晚三百进士聚于一堂,焉能不写字赋诗为乐?”   于是黎池作为状元,众进士和曾经的考官们,一致赞同由他来开这个‘写字为乐‘的头。   黎池依言欣然走上前,书案旁侍候着一个宫女,也早已磨好墨侯着。   黎池接过笔、蘸饱墨,提笔在纸上一笔写就“和而不同”四字,“献丑了,在下在此抛砖引玉,期待后面各位的佳作。”   略等片刻、纸上墨迹稍干后,侍墨宫女拿起黎池写的字,向宴上各位展示。   “黎兄不仅一笔台阁体写得好,这一笔大字也是自成一体啊!”“是啊是啊,这字写得甚好!”……   众进士非常捧场赏脸,纷纷称赞起黎池的字。   黎池这辈子自拿笔写字开始,已经有十二三年了。十多年的大量模拟练习、写文章,以及为了挣钱大量抄书,黎池甚至都将毛笔字的书写速度,练得与他前世用签字笔的书写速度相差无几了。   如此的大量书写,要是还不能练出点名堂来,那就真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哪怕黎池没有特意练过书法大字,只在兴致来了时才会写几篇,但大量书写培养出来的‘手感‘,也已足够让他的书法也写得不错了。   正在众进士花式夸奖黎池的字时……   “皇上驾到!”   话音刚落,厅中的官员和进士们刚站起身后离席跪下,贞文帝就已经带着两个皇子进了大厅。   “学生/臣,叩见陛下!叩见义王殿下、俭王殿下!”   “免礼,平身。”   贞文帝走到大厅中间的书案旁,仔细看了两眼宫女手上举着的字。“这是黎六元写的字?”   黎池姿态恭谨地回到:“回陛下,确是臣所写。”   “这四个字写得不错!横撇竖捺的起承转合间,锋芒半隐半露,既不显得软弱,也不过于锋利。”   黎池的直觉告诉他,皇帝这句称赞的话,不仅仅是称赞这么简单。“臣谢陛下盛赞。”   “朕就是实话实说,还真不是盛赞。”贞文帝将落在纸上的视线,转移到黎池身上,目光深沉莫测。   “朕听说你在乡试和会试时,用的笔迹不同,怎么想起来换一种笔迹的?”   黎池脑海中浮现的第一想法是:幸好他殿试时用的笔迹,和会试时用的是一样的,并没有用回之前的那种。否则笔迹反复无常,就过于明显了。   但是,心念电转间,黎池又开始思考皇帝的这个问题,他要究竟怎么答才合适?是答得虚假,还是实话实说?   这算是他第一次与皇帝交谈,第一印象的最终确立很重要。 第70章   “朕听说你在乡试和会试上,用的笔迹不同,怎么想起来换一种笔迹的?”   ……   这是黎池第一次与贞文帝交谈,那他要给皇帝留下一个怎样的第一印象呢?   或者说,黎池想要在贞文帝心中树立一个怎样的人设?   先前的‘温雅翩翩务实君子‘人设肯定不能推倒,只能在这之上增加。   又结合到贞文帝的问话,说明贞文帝已经知道黎池会试上转换笔迹的深意。那么,黎池在贞文帝心中,必然已不是一个纯真无邪的形象。   贞文帝心目中的黎池,现在或许还未有一个明确的形象,但必然不是一个纯真无邪、不知世事险恶的人。   而黎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快速地在贞文帝那里树立一个形象或说人设。一个对他有利且又不易崩塌的人设……   在贞文帝意有所指地夸赞黎池写的字时,他就已经有所戒备感应,等到贞文帝问出这话时,黎池的思绪更是极速飞转:   纯真无邪与工于心计,两者之间横亘着一道天堑。而这两种性格,其实都不适用于官场,或者说都很不讨绝对上司即皇帝的喜欢……   黎池抬头,看向比他高一个头的贞文帝。   直视皇帝这个动作,是很无礼的。可黎池就是那样地直视着贞文帝,神情明悟而无奈,整个人却又显得透彻且平和。   与贞文帝对视过之后,黎池低头恭谨地回答道:   “回陛下,因为世间千种人有千种面孔,除却极少数生来就大奸大恶之人外,其余人其实都说不上是好人或坏人。   他们或受身边之人影响,或受立场阵营裹挟,或受其自身的一时见识所限。这都会使人在某些时候,做出一些于他人不利的事。   而臣在会试上转换笔迹,不过也是胡乱地揣测:或许在会试时,会有人做不利于臣的事。”   黎池回答贞文帝时,语气和语调并不刻意,也不是那种冰冷无机质的无波无澜。   而是一种看得透彻之后的平和,语气平和、语调也平和,就如同他现在整个人一样,透彻而平和。   贞文帝,幼时就跟着大燕开国皇帝东奔西走,定国后又从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夺得储君位,登临大宝后二十年来调理国政、制衡朝臣,交锋过的人、经历过的事实在太多。   这样一个皇帝,想在他面前自如地玩弄心计?那怕是嫌命长了。于是黎池选择回答得虚实夹杂,以真实想法为主。   贞文帝看着低头答话的黎池,半垂的眼中有欣赏的神光闪过。   确实,相比纯真无邪不知险恶的,或者工于心计玩弄权谋的臣子,贞文帝更喜欢像黎池这样的臣子:   知人心险恶,却不回击以同样险恶的手段;知权谋算计,却不玩弄权谋;知世故,却不世故……看过、见过、经历过人心险恶,却依旧坚守本心。   哪怕这黎和周已经猜到会试中有人对他用了手段,却依旧没有顺势揭露或兴风作浪,只以‘胡乱揣测‘四字轻巧带过。   这样聪明剔透却又没有利齿獠牙的臣子,总是很容易激起上位者的守护欲。   “原来如此。”贞文帝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   接着贞文帝从笔架上取了一支大号狼毫笔,示意侍墨宫女换上大张宣纸。   然后,贞文帝蘸墨挥笔,写下了“六元及第”四个大字。   “朕不是赐了你一座六元及第状元府?今晚顺便给你补上这‘六元及第‘的匾额,等你返乡回来之后,状元府的匾额应该就挂上了。”   黎池闻言,立即下跪谢恩,“臣叩谢陛下恩赏!”   “平身。”贞文帝看了一眼黎池,没再说什么,带着赵义和赵俭往主位上走去。而主位的左右下首,已经给赵义和赵俭两人加好了席位。   “继续,你们继续写字作乐,朕也跟着一起看看。”贞文帝在主位上坐下,一摇手示意道。   礼部尚书于是赶紧将皇帝为黎池题的‘六元及第‘收起来,等之后再去安排工匠描复到匾上。   履行主持职能的次辅钟仞,得了贞文帝的话,于是点名到:“孙榜眼,接下来由你上前写几个字。”   孙玉林力图沉住气,却依旧有些紧张的手抖!圣上就坐在上首,如何能不局促?   不过最后孙玉林还是顺利地写出了几个字,得到了贞文帝一个点头加‘嗯‘的反应,应该算是没搞砸。   孙玉林之后,探花李乾桉、传胪钟离书、明晟……等,都离席上前写了字,发挥得尚算不错。   写字作乐或说书法表演进行一段时间后,钟仞见场面有些枯燥无聊,就转而让进士们赋诗吟诗。   作诗,这真是黎池的短板。   不过幸而钟仞没限制主题和韵脚这些,只让进士们随意自由成诗。于是黎池就用了他之前私下作好的,一首借古咏今的七言短篇史诗,交了任务。   黎池院试时的那篇长达一千八百字的《望月怀古》史诗,随着四宝店刊印的院试诗文合集的热销,在场进士几乎全都是看过的。   这次黎池的短篇史诗虽不及那篇气势恢宏,但也短小精悍,因此也得到了不少称赞。   像这样宴会上的诗作,其实大都是提前准备好了的,并非只单独黎池是这样。次辅钟仞也是深知这一点,才没有限定主题和韵脚这些。   在场或许有于诗一道有急才的诗才,但终究只是少数,大多数进士还是需要一定时间去准备和推敲,才能写出好诗来。   今晚这样的场合,需要的是一派花团锦簇的美好场景,生扣硬凑诗句的场面,不利于营造这样的场景。   于是伴着丝乐之声,进士们诗兴大发,每每一挥笔就是一首诗歌,然后就摇头晃脑地高声吟诵……吟诵完毕,席上进士们纷纷赞叹不已、夸奖连连!   眼下这样一番场景,也是颇有几分诗歌盛世的风采,看着赏心悦目得很。   贞文帝好似心情也不错,脸上带笑地看着,时不时地点头外加‘嗯‘一声,以示满意。   坐在贞文帝左右下首的赵义和赵俭,也表现出意趣盎然的模样,时不时叫好称赞两句,还不时与一两个进士讨论交谈几句。   不过因为赵俭以前在读书人中声名就盛,更加之他的产业四宝店,最近四五年里年年都出‘科举真题范文合集‘,更为他在士林中揽了一大波声望。因此比之赵义,赵俭今晚在新科进士中,得到的信服更多也更真诚。   贞文帝在琼林宴上足足坐了三刻钟,才起驾离去。   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日理万机的贞文帝,甚至有过几次琼林宴都没亲自驾临,只是指派了三皇子赵俭代为主持而已。剩下几次即使来了,最多也就坐上一刻钟或者只是走完过场,就立即起驾离开了。   钟仞带着众官员和众新科进士,跪送贞文帝带着两个皇子起驾离开后,就面目和蔼地对黎池说:“和周啊,以后我们就同朝为官了,有何不懂或为难的,尽管来找钟某。”   黎池忙感激地拱手作揖,道谢:“谢过钟次辅!在下尚还年轻不懂事,以后还有很多地方要劳烦诸位前辈多加指教。”   “大家都同朝为官,理应如此,不用多礼。”钟仞和蔼地伸手虚扶一下行礼的黎池,受下了他这一礼。   此时,礼部尚书常奇也开口道:“和周你当下是住在黎右侍郎府上?”   “在下确是暂住在黎府。”   “如此的话,陛下给和周的赏赐也就不好现在送去了。”常奇观察着黎池的神色,见他没有出言反驳,才又继续说道。   “那不如待和周返乡祭祖回京之后,再直接送到你的状元府上?我回去就亲自盯着他们,尽快将和周的状元府修缮好,等你回京时就能直接住进状元府,到时在状元府受赏。”   黎池面容感激地道谢:“实在是劳烦常尚书!在下先在此口头谢过常尚书,等回京之后,在下必定请您来喝杯乔迁喜酒,也表达表达在下的谢意。”   “哈哈哈,到时常某一定携礼而至!”常奇笑着受了黎池的道谢。   既然皇帝已经离开,今晚这场琼林宴也就已经到尾声了。   次辅钟仞在说完一段散场前的客套话之后,也就宣布这场琼林宴散席结束了。   新科进士们说说笑笑地走出礼部衙门,有轿子等在外面的,就乘轿离去。没有轿子等着的,就三三两两结伴步行离开。   钟离书和明晟来时是雇的轿子,此时还等在衙门外的街上,而黎池也有黎府的轿子等着,于是他们简单话别过,就各自乘轿离开了。   京城中是有宵禁的,琼林宴散席时就已过了宵禁时间。不过遇到巡夜的士兵队伍时,凭着他们身上穿着的一身大红进士服,巡夜士兵认出来后,也只是让他们赶紧回去。甚至那些步行回去的新科进士们,还能得到巡夜士兵的温暖护送。   黎池回到黎府青朱院时,夜色已深。   不过黎棋和黎湖还没睡,一直在等他回来。黎池回来后与他们打过招呼,又简单地说了琼林宴的盛况,之后才洗漱一番了睡下。   直到睡下,新科进士们的荣耀一天,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贞文帝:这样聪明剔透又没有利齿獠牙的臣子,朕很想罩着他啊。   黎·温雅翩翩务实君子·聪明剔透没有利齿獠牙·池:谢罩^_^   黎池:(我说的都是真的哦~我明白道理是这样和我默默记小本本上矛盾吗?不矛盾 ^_^ )   黎池能够作为赵俭的金手指,可不仅仅是因为他脑海里的知识啊←_←   他可是新一代宠臣啊 第71章   琼林宴后第二日,二月二十三,礼部派官员前来,赏赐了黎池一套行头。   包括六品二梁冠、赤罗朝衣、六品鹭鸶补服、六品银犀带和朝靴,以及朝笏、佩戴的锦绶和药玉这些小物件。   黎池、孙玉林和李乾桉一甲三人,已授官职的都有这套行头。当然赏赐给孙林二人的,是与其翰林院编修官阶对应的七品行头。而赐下给其他进士的,则是衣冠银二十两。   另根据各进士籍贯远近,各赐下了二十两至五十两银不等的返乡祭祖路费,黎池的是三十两银。若只是路上的船资车资和食住花费的话,这三十两银足矣。   这是例行赏赐,并无特别,礼部官员就直接送到了黎府。   可即使是例行赏赐,也是不能在青朱院里领赏的。于是黎池在黎府的正院正厅中领了赏,自然就劳动了黎府的主子们。   不过现在黎池他们与黎府之间的关系,保持在一种诡异的和谐状态。因为黎棋与黎湖他们不清楚那些阴谋算计,黎池则装作不清楚。   也或许是黎池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装得太过自然,就连黎镜本人都有些恍惚了,好似与黎池之间真的无事发生过一样,或许黎池并没有察觉到那壶墨有问题呢?   黎池装作一切无事发生的样子,也是没办法。   这个时代是一个宗族社会的时代,甚至‘法不下乡‘都是常态,偏远村坊之中,朝廷的法律都无法施展。宗族群居,有时一个乡村或厢坊,就是一个宗族,而宗族完全是由族中族长和族老治理,有时朝廷官府想要实施政令,都需要借由当地宗族之手实施。   在这样一个宗族社会中,宗族的力量是强大的。就连黎镜,哪怕自其出生之后都没回过黎水村黎家,甚至黎水村黎家都没有可供他借势的,可为了证明他不是无宗无族之人,也还是将祖籍归到了浯阳黎水村。   黎镜与黎池是同族人,哪怕是出五服的远亲族人,可如果黎镜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他黎池也是在被诛之列的。   况且黎镜为族中置了百亩学田,这百亩学田于黎镜来说或许只是随便从指缝间漏出的一点,只是归祖籍时的伴手礼。   可对黎池来说,却是因这学田才开启了他的读书生涯,才进而有了他今日的六元及第。若是黎池明面上撕破脸面去对付黎镜……于他的名声有碍。   可以暗地里做些手脚报复回去,明面上却是不能撕破脸皮的,除非是必须到了大义灭亲的时候。   没有办法,黎池不得不装作一副无事发生过的样子。   赏赐下来后的第二日,即二月二十四,黎池代表众进士,写谢恩表一篇,由礼部代为传达,向贞文帝上表谢恩。   上表谢恩后再过三日,就是朝考。   朝考后授官,名列前茅者为庶吉士,次者可能为主事、中书、知县等。考得好的可以留在京城,考得差的就要下放到地方。   不过这就与黎池没有关系了。黎池、孙玉林还有李乾桉三人,已经授官翰林院修撰和翰林院编修,他们不用去参加朝考。   不过一甲三人虽已授官,却还没正式去上衙点卯。一般都是等返乡祭祖回来之后,再才开始上班。   黎池还是去了翰林院,找王掌院请假。新科进士们返乡祭祖已是常态,皇帝赐下的赏赐中甚至都有返乡祭祖路费,王掌院没理由去阻拦,于是黎池很顺利地请到了三个月的返乡探亲祭祖假。   不过在返乡之前,黎池还有事要做,那就是去逛街,为家里人购买伴手礼。   新科进士们都在为朝考准备,钟离书和明晟也一样,黎池就和黎湖一起出去逛街买礼物了。   黎池他们这次要买的礼物可不少!   家里的一家人,肯定是要给他们带礼物回去的。只以男女性别区分的话,家中就有五个成年女眷和黎燚一个小女孩儿,七个成年男人和黎溏一个虚十岁的小男孩儿。   仅家里人,就有十四个人需要给带礼物。更别说还有与他们家交好的、亲近的人家,比如大爷爷家、二爷爷家、先生黎槿家、族长家以及几个族老家等等,后面这些人家倒不用给他们家里每人都单独备礼,只用备一份就行。   可这需要备的礼也有十几份,再加上自己家的十四份礼物,又要多备上几份以备不时之需,最后需要准备的礼物竟多达四十多份!   如此大数量的礼物,让黎池一件一件地去选……抱歉,他做不到。   于是黎池就想到了一个在这个时代里的万能礼品,无论送礼对象是男女抑或老少,都可以送!   那就是,布匹。   这个时代不兴送吃的喝的,送女眷胭脂水粉首饰这些,在城里还倒还时兴,可村里家里的那些女眷却用不上,或许还觉得这些东西不实用、是浪费钱。   但是布匹就不一样了!   布匹是家家户户的必需品,过年过节时、相看人家、出门读书时……若有条件都要做上一套新衣。黎池他们从京城带回去的布匹,一听"出自京城"就格外体面!   而如果不是很亲厚的人家,一匹布都能分成几份送两三户人家,这样黎池就不用绞尽脑汁去想四十多份礼物内容了。   于是黎池和黎湖一起,挑着价格合适、花样时兴的布匹,一口气买了整整十五匹布!又买了三套文房四宝送给家里的黎河、黎湖和黎溏,几样头绳绢花给家中女眷,又买了几样小孩儿玩具给侄女黎燚。   哪怕黎池买布匹时格外挑了价格中下的,一共也还是花了整三百两银子。而这价钱还是掌柜见黎池买的多,又看在他六元及第的身份和样貌的份上,给他算的优惠价。   要是以往的话,让黎池花三百两银子?那不可能的,三百两银子可是他们家田地十来年的收成!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黎池上京赶考时带着赵俭赠的一千两银票,才花去二百两不到,可以花上一些。   黎池也不用特别为以后的银钱操心。他还有暂时没到手的六百两黄金赏赐——折合白银六千两,就连回京后的房产也有了——御赐的状元府,工作后又有俸禄。所以现在他们手中有银钱,那该花就花,不用特别节省抠唆。   俗话说,背后念人不经念,黎池这边手上用着赵俭赠的钱、心里想着花钱确实是很舒服,然后转身就遇到了赵俭。   “和周。”   黎池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唤他,转身一看,果真是赵俭。   “臣见过俭王殿下。”黎池拱手作揖,弯腰行礼道。   一旁的黎湖也赶紧跟着行礼,“草民见过俭王殿下。”   赵俭身穿锦衣长袍,外披狼皮大氅,眉目疏阔大气,依旧恍如一轮朗朗明日,光华炫目。   赵俭的身后跟着一个文士,以及几个常服打扮但应该是武打好手的护卫。   “免礼。”赵俭打量着抱了一大包东西的黎池,“和周,你这是?”   “因为臣不日就要动身返乡祭祖,所以正在给家里人准备些礼物带回去,这也算是臣初次入京后返乡的一点心意。”   “和周有一颗真诚之心。”赵俭恍然大悟,“既然凑巧碰上,不如我们去云生楼坐坐,也好叙叙旧?”   面对赵俭的邀约,黎池是不好拒绝的,可一看他这大包小包的,有些不方便。   正在这时,黎湖开口到:“和周,你尽管和俭王殿下去,这些东西我先拿回去就是。”他一个童生,就不用跟着在俭王殿下面前去晃悠了,他气虚慌张得很。   赵俭吩咐身边的一个护卫,“阿九,你送黎公子一程。”   “遵命!”阿九利落地从黎池手上接过布匹、首饰盒等物,另一只手又把黎湖手上的东西也拿过来。   瞬间,黎池和黎湖就两手空空了。   之后阿九送黎湖回黎府去,黎池也跟着赵俭一起来到云生楼。   能让赵俭光顾的云生楼,必然不是什么简陋小茶寮,而是奢华有内涵的古代高端酒楼。   跟着赵俭一路上到三楼雅间的途中,黎池一路欣赏了古代酒楼的奢华极致……   不过黎池是见识过不少现代五星级酒店的,还不至于看得呆掉。   在三楼雅间坐下后,赵俭就开始与黎池叙旧。   黎池原本以为赵俭找他叙旧只是一个借口,或许要谈及些其他事,比如会试上的唐翰林,比如殿试时的‘秘密立储制‘,却没曾想赵俭的‘叙叙旧‘,还就真是叙叙旧。   与赵俭他们那些皇子密切相关的‘秘密立储制‘,他就好似浑不在意一样。又或者说是他有把握,无论怎样的立储之法,他都能争得那个储君位。   这样的三皇子赵俭,黎池还蛮欣赏的。   既然赵俭真是要叙旧,黎池也就奉陪到底。   先简单说了自乡试之后分别以来,各自的境况。然后赵俭讲了京城的一些新鲜逸事,黎池就说了会试的九日夜里,考场里的一些稀奇事……   之后,自然地就聊到了黎池动身返乡祭祖的事。   “和周,你何时动身返乡?”   “就在最近几天,具体日期还要看找到的客船什么时候南下。”黎池啜着清茶,回答道。   在私下里,黎池与赵俭之间没那么多虚礼,相处起来要随意一些。   “恰好四宝店刊印出了《殿试策问合集》,货船要运书南下,不若你们搭乘运书船到淮阴城,再跟着运书车队到临濠城,之后你们再找车回浯阳?”   如果四宝店的运书船,恰好在最近运书南下,那黎池他们搭乘运书船就再好不过了,节省路费是一方面,主要是更加安全些。   “若是不麻烦的话,搭乘运书船是再好不过的。”   “有何麻烦可言?顺路的事,我回去后和押船的掌柜说一声就是,开船前一日就派人去提醒你。”赵俭就这样决定了。黎池他们将乘坐他名下四宝店的顺风船南下。   既然说到返乡,也就自然地说起了家人,开始闲话家常。   很神奇地,赵俭竟比黎池还大两岁——即整二十岁。按说皇家王爷到这个年纪,怕是身后都跟着一串串儿女了,可赵俭竟然还未婚!   “唉,说来也是世事弄人啊。”赵俭难得地长叹一口气,“本王和本王的几个成年兄弟的婚事……真是艰难,父皇和母后为此噎死操碎了心,可亲事却总是不顺。”   黎池此时八卦欲爆棚,很想听听天家皇子们的婚恋密辛。   “我其他几个兄弟还稍好些,父皇为其指上两三次婚之后,也就成功地娶上了王妃。即使大皇兄被指婚三次后,依旧没能顺利地娶到王妃,可于姬妾方面到底还是无碍,且已经有三个子嗣了。就我……”   跟在赵俭身边的文士即王府幕僚谌青,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皇家密辛,他的八卦欲比黎池的还要旺盛,虽一脸冷淡肃穆,可一双眼却亮晶晶的!   “就本王……王妃总也娶不成功,府中姬妾也病病殃殃的,至今都没能有个子嗣。”说着说着,赵俭就觉得自己很凄惨。   赵俭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他上辈子的所谓王妃严琳琅,是不是给他们下了什么苗疆巫咒。所有上辈子与她有过牵扯的兄弟,这辈子在婚育上就有些艰难,尤其是赵义和他。   父皇为他们暗地里指的、还未正式下旨的王妃候选人,不是莫名地就与家里的什么表兄成了有缘人,要死要活地不愿意。就是一被暗地指婚,就开始病恹恹的,不像能为皇家诞育子嗣的样子……   不过这种怀疑实在太过荒诞不经,赵俭也在几次排查之后,确定了严琳琅不可能做到这事。最后赵俭也只得感叹,他们赵家兄弟婚事不顺,或许是天意弄人。   贞文帝不止一次地庆幸过:幸好先暗地里试探了一下,没直接下赐婚明旨。   黎池:……   黎池他惊到了……   “赵兄……这种事或许是讲究缘分的,可能是属于赵兄的缘分还未到。”   赵俭硬是将一杯茶,喝出了一壶酒的失意……   “或许是。不过这次父皇为我指了国子监祭酒之女,据说她自小福缘深厚,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出状况,但愿……”   黎池能猜出赵俭的未尽之言:‘但愿她能挺住‘。   “不说这些了,和周你此次返乡,就要迎娶徐芩之女了?”   黎池低头温柔一笑,“是的,我也十八了,该成家了。”   “路途遥远,我又无暇出京,是不能及时喝到和周的喜酒了。”赵俭一个王爷,定然是不能随意出京的。“只好提前在此祝福和周你娶亲顺利,婚后和和美美!”   赵俭也不知是不是受刚才谈论他婚事不顺影响,竟然祝黎池‘娶亲顺利‘,这祝福语不伦不类的。   也许是一时嘴瓢失言,反正黎池和赵俭两人也都没在意就是了。   “赵兄有心!这份祝福我就领受了,等回京之后再邀赵兄到府一聚,给你补上一顿喜酒!”   “哈哈哈!好!”   ……   朝考成绩出来后的第二天,黎池就已经登上了四宝店运书南下的运书船。   朝考成绩出来了,钟离书和明晟成功考取翰林院的庶吉士。以后他们三人,就是同一个部门的同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问:赵家兄弟为何婚事艰难?   赵俭:总觉得是严琳琅,给我和我的兄弟们,下了苗疆巫咒。   严琳琅:我不是我没有你们冤枉我嘤嘤嘤~   古早玛丽苏古言文·世界意识:……   问:赵俭你为什么要祝黎池娶亲顺利?   赵俭:我不知道,我没有,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古早玛丽苏古言文·世界意识:…… 第72章   传胪大典甫一结束,科考喜讯就已向考生籍贯地或常住地快马加鞭而去。   科考喜讯的信件经驿站,由行省至府再到县,一层一层地向下传递。在喜讯传递途中,省衙、府衙直至县衙,都要对辖下所出进士进行记录了解。   因为涉及到进士所享待遇,之后都需从当地赋税中支出,府衙和省衙相应地就需进行审核。   比如黎池考中进士后,他就享有千亩田地免赋、十人即十户免役的待遇,涉及到田赋和徭役的征缴变化,就要记录在案以免错乱。   黎池还在四宝店的运书船上时,他‘六元及第‘的喜讯,就已到江淮行省、至临淮府、最后再到浯阳县,一层一层地、早他一步到达了。   浯阳县的县令、县丞和县尉,奉行着‘不少做也不多做’的为官准则,很普通的一班县官。不说多么清廉为民,但也决算不上昏庸贪官。   这天上午浯阳县的三大巨头,即县令、县丞和县尉,都聚在县衙一起吃茶谈笑。   “大人!有京城的快马来件!”一个衙役手中举着信件,一边喊一边跑进县衙。   县令做了六届即十八年的浯阳县县令,接过不少邸报和政令,却是没收到过来自京城的快马急件!   陡然从京城来了这样一封快马急件,县令的心猛地一颤!惊得头皮发麻,并很快蔓延到脚板发麻!   浯阳境内的山贼土匪都不成气候,最近也安分得很,也没有听说哪里有民怨沸腾,怎么就有从京城来的急件了……   县令站起来去接衙役手上的信时,脚底发麻、身体一晃,险些又坐回椅子上去了!   不过,县令接过信件一看外封样式,提起的心就慢慢镇定下来……   “从京城来的急件?是说什么的?”县丞忍不住问道。   县令的手还在微抖着,朝县丞和县尉两人扬扬信件,“看这样式,是科考喜报。”   县令虽是同进士出身,终究也是见过科考喜报的。   县令这样一说,另两人也想到了。“唉呀,这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不知年月,算算时间,殿试也已经过去十来天,科考喜报是该到了。”   他们之所以忘记科考喜报这回事,白白惊吓一场。是因为这二十来年,浯阳县就没有出过一个进士,自然也就从未接到过科考喜报,习惯成自然,一时间也就没反应过来。   “看来是那黎池考中进士了?”   今年浯阳县进京赴考会试的,就只有一个黎池而已。因他‘连中四元‘,所以浯阳县很多人都觉得他能考中进士,这科考喜报既然来了,那必然就是他了。   “……”县令拿着信件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黎池,他,他不是进士……”   县丞很是诧异,“黎池不是进士?既然喜报都来了,他不是进士还能是什么?”   “是状元……”县令双眼眼球突出、呼吸放缓,咽了口唾沫,“是六元及第的状元!”   “状元?六元及第?!”县丞和县尉都已是四五十岁年纪的人,竟也惊得不可置信地大呼起来!   “没想到……谁能想到他真能六元及第,谁又能想到这穷乡僻壤的浯阳,能出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呢……”   ‘连中四元‘的黎池今年正月初上京赶考时,这浯阳县里的人其实都觉得,如无意外他应该能考个进士。   县令他们也是这样以为的,甚至有想过要是‘六元及第‘那就真是不得了了……但因为这想法过于美好和缥缈,他们也就想想就立即抛弃了。   县令当时只求了个稳妥的:愿黎池能考中进士。这样的话,他在下次政绩考评时就能得一句‘教化有方‘,或许能从这个县令的位子动一动。   结果没想到……   黎池他竟考了个状元!还是六元及第的状元!距上一个‘六元及第‘,已经有近三百年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六元及第‘,竟然出在他治下的浯阳!   县令还没缓过神来,县丞又问到:“这喜报何时送到黎水村去?”   不止是县令激动,县丞也格外高兴!如果县令的位子能动一动,那空出的县令位子,就很可能是他的了啊!   “此刻时间尚早,今天就把喜报送去!”县令激动得脸都涨红了,“我亲自带上一班衙役,敲锣打鼓地送去!顺便和黎家族里商量商量,‘六元及第‘牌坊的修建。”   进士返乡祭祖时,都有权修建一座进士牌坊,由当地县衙或府衙出银征役修建。   黎池的这座进士牌坊还不一样,需要和黎家商量商量,‘六元及第‘的牌坊,理应修得更加气派些 !   ……   黎水村。   农历三月,相比北地京城的春寒料峭,位于南北之交淮水河畔百里之外的黎水村,已是暖风和煦,草长莺飞,一派春日光景。   农人四时无休,整年都能在地里忙碌。   只有老弱妇孺,有时能聚在一起聊天唠嗑。他们除了唠唠家常外,也会聊聊自家田里的农事,如地里该除草了,除完草就该施肥了等等。   不过最近除了聊家常农事外,还多了一个话题,那就是聊进京赶考的黎池。   “据说中进士后,能有一千亩田免赋的好处呢!要是和周中进士了,我们也能沾点光。也不让他白白地给我们寄居田地然后免赋,也是要给他好处的,只要这好处比缴的田赋低,我们也就赚了。”   “和周是个厚道人,如果他中进士了,肯定不会瞧不起我们这些族人的。我们到时把田里的收成分他些,他定会同意让我们寄居田地的。”   “是啊是啊,和周是个好孩子,上次考中举人了,还亲自给我们发喜糖呢,一点举人老爷的架子都没有!上次啊……”   自从黎池的表字‘和周’上了族谱后,村里黎池的长辈或平辈但年长的,就都称他‘和周’。黎池的晚辈或平辈但年幼的,就都称他‘和周叔’或‘和周哥’。   而关于黎池中进士后的好处,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在闲聊中。这话题就仿佛永远说不腻似的,村里人每每闲聊时都会来畅想一下,甚至在闲聊中反复畅想、再三念叨。   念叨得村里的小孩儿们,也开始到村口去等‘进士老爷’回村了。   自从上次村里的小孩儿们,在村口等到乡试归来的‘举人老爷’、又得了喜糖后,小孩们就开始喜欢在村口边玩耍边等了。   不过,他们今天等到的不是‘黎进士老爷’,而是县太爷。   小孩儿们正在村口黎水河环绕处的空地上玩耍呢,就听见有敲锣打鼓的声音……   ……   “来了!来了!”   “来了来了!”   以黎池二奶奶为首的一群妇人,正在畅想黎池考中进士后的好处呢,就有一群小孩儿风一样地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直叫唤!   二奶奶拉住一个小孩,“疯叫什么!没头没脑的,什么来了?”   “青天大老爷来了!敲锣打鼓的!还有一群人扛着‘大板子’!”   小孩们从大人们讲古说书中,知道了青天大老爷,知道了打人的‘大板子’。   大人们正听得云里雾里的,敲锣打鼓的声响就渐渐地近了,等再走进些后:   只见果真有两列衙役扛着‘大木板’,板子上系着喜庆的红绸,走在前面正中的,赫然就是一身官服的县令大老爷!   只是看这架势,不像是来缉拿犯了事的犯人啊……   一群人正在懵着呢,报喜的衙役远远地看见了这群人,于是就开口高喊道:   “恭贺贵村黎池老爷,六元及第高中状元!”   “恭贺贵村黎池老爷,六元及第高中状元!”   “恭贺贵村黎池老爷,六元及第高中状元!”   衙役连喊三遍才作罢。   也是这三遍,把懵着的众人喊回神来。   二奶奶一拍大腿!笑得咧开了嘴,高高地一声嚷了出来:“哎哟!!!我孙子中状元了!中状元了!!!”   一群人连忙向县令一群人迎上去,七嘴八舌地高声问着,差点就盖过敲锣打鼓的声响!   “别问了!别吵闹了!不是已经说过和周中状元了!别拦着县老爷的路,也好赶紧去黎镖家报喜!”   “对对,去报喜最重要!”……   二奶奶一群人在前面带路,县令一群人跟在后面,一路敲敲打打,往村东的黎镖家而去。   一路敲锣打鼓的这么大动静,经过田间地头时,就有更多村人也相继知道了。立马就扔下手中的锄头家伙什,跟在报喜队伍的后面……   又有小孩们一路飞奔在村间小道上,一路高声嚷嚷着报喜。   “和周哥中状元了!”   “和周叔中状元了喔~”   “状元老爷!和周叔是状元老爷了哦!哦!”   ……   此时黎镖黎家,只有袁氏在家。   袁氏年纪慢慢地大起来了,年轻时生育三个儿子有些亏损,年纪大起来后一些身体上的毛病就显现出来了,她近一两年都不常下地劳作了。   袁氏今天在家带着黎燚曾孙女儿,帮大孙子晾纸。没办法,勤快了大半辈子,袁氏实在闲不下来。   袁氏正将一张纸糊上墙等着烘干时,就看见一个小孩儿像风一样,“呼”地一下就跑过来!   “三奶奶!和周哥……呼呼,和周哥、考中状元了!状元!”小孩一路跑过来,累得气喘吁吁的。   袁氏怔立当场……   她此时脑袋里像是装着一碗浆糊,反应慢得很,“大淇,你说状元?”   “对!状元,和周哥中状元了!”   “我的和周中状元了?”   “对,就是和周哥!和周哥中状元了!县老爷都来报喜了,报喜队伍就快到了!”   袁氏猛地就反应过来了!“和周中状元了!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大淇!你快去帮三奶奶,帮三奶奶去叫你三爷爷他们快回来!就说和周中状元了,县老爷来报喜来了!”   其实不用特意派人去喊黎镖他们回来。因为报喜队伍是敲锣打鼓地自村中穿过的,又有小孩儿们飞奔着大声报喜,村子里几乎大半老老少少都已经知道了。   不仅黎镖他们跟着报喜队伍一起回来了,就连族长黎钦、族学先生黎槿和几个族老们,也都赶紧赶了过来。   报喜队伍到黎镖家后,家里有秀才黎河,还有童生族长黎钦和秀才族学先生黎槿在,都是有些见识的人,他们一起周到而且热情地接待了县令。   家里的女眷们也都喜滋滋地,烧开水泡热茶,拿出家中的饴糖和零嘴,招待前来报喜的县令和两班衙役!   众人陪着县令喝过一道茶,互相恭维几轮之后,县令才开口说起正事来。   “本官今日亲自来报喜,一是向黎老太爷你们道喜。”陆县令将科考喜报交给黎镖,语气神态热情却不显谄媚。“来把这封科考喜报收好。”   在来的路上,陆县令稍微冷静些之后,才察觉出他亲自来报喜,显得有些过于隆重了。那黎池是被授予了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可自己也是正七品的县令,只比他低了半品而已。他到底是一方父母官,走上两个时辰的路亲自去报喜还是过于隆重,以至于显得有些谄媚。   于是陆县令就很注意这事,在见到黎家人之后,虽态度热情,却无丝毫巴结谄媚神色。   黎镖接过县令递来的科考喜报,暗暗决定祭祖时要将这喜报供在祠堂里!“还劳烦县令大人跑上这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陆县令摆摆手道,“说不上劳烦二字。本官一是来报喜,二也是来与你们商量商量这‘六元及第‘的进士牌坊,该建在哪里?何时建?建成何种模样?”   根据陆县令的表现出来的,报喜只是顺便的事,主要还是来做正事——商量牌坊修建的。   黎镖年轻时刚好赶上族里开设族学,因此才学了一本《千字文》而已,虽认得几个字,建牌坊这事他是不懂的。   黎镖不懂没有妨碍,还有黎钦和黎槿他们这些懂的人在呢。   尤其是族学先生黎槿,他是教书的,平时也会看些新书,更加注重‘活到老学到老‘,以前所学也会时常温习。   建牌坊的事黎槿晓得,更甚至他之前已经在私下畅想过:若是黎池中进士后要如何?建牌坊这事,他自然也想过。   “进士牌坊的修建,我朝自有规定,想必县令大人也是知晓的。只是您今日既然亲自前来,定也是觉得这‘六元及第‘的进士牌坊,要与一般进士牌坊有所不同。”   “黎秀才所言甚是!本官觉得黎状元虽是进士,却又不同于一般进士,这进士牌坊或许该建得更加气派些。而且建在哪里,也是要先确定的。”   族长黎钦此时开口道,“和周为人一向谦逊,不爱炫耀。这‘六元及第‘的进士牌坊可以建得气派些,却不能逾了规制,不然就有违和周的意愿。”   陆县令连连赞同,“自然,这是自然!”   “那不若就在规制内,将牌坊修得气派精美些,牌坊上的雕花刻字等用心些也就罢了。至于牌坊的位置,就建在村口的那块空地上。”   黎钦的身份是族长,自然要为全族人考虑。牌坊建在村口,就能震慑宵小贼人和贪官酷吏,守护一村安宁。   黎镖他们也没在意,牌坊是建在村口还是建在他们家门口,都是一样的。更甚至建在村口还更好,这样每天就有更多人路过牌坊下面,然后就有更多人感叹他们家和周真厉害!   之后,陆县令又与黎家人商量了牌坊何时动工,石材从哪取,牌坊上的雕花刻字的样式……等等。   陆县令上午自县城出发,到达黎水村时已是午后时刻。到黎家后先与黎家人闲聊恭维一阵,之后又是商议建牌坊的事,等商议完毕时间也就不早了。回县城的话,怕是走在半道上天就要黑尽。   于是黎家招待陆县令一行人,在黎水村留宿过夜。只黎镖一家,是住不下这么多人的。于是就只将陆县令安排在黎池去赶考后,他空下来的房间里。那些衙役,就安排到村里其他人家家里睡一晚上,   陆县令一行人在黎水村过了夜,第二天吃过早饭后也就告辞回县城去了。   报喜队伍是走了,可黎水村人的喜悦和激动却未减分毫,一边高兴激动,一边开始一天天地盼着黎池回村。   袁氏、黎镖和黎池娘苏氏,以及家里其他人,还有村里人,都在盼着望着黎池赶快回来……   被众多人盼着望着的黎池,才刚从四宝店运书船上下来,到达了淮阴城。之后就跟着运书车队往临濠城走,然后从临淮府府城临濠城找车,坐到浯阳县……   这一路上不耽搁的话,还有十来天才能到浯阳县里,最后再步行两个时辰回村里。 第73章   黎池他们自京城出发,一路上由船转车再步行,水路行尽又陆路,终于在第十三天的上午,回到了黎水村。   距黎水村越来越近,村子出现在了黎池他们的视野中,又再向前走了百步,黎池就看见村口的空地上堆着许多长条方石,还有几十个壮劳力青年,正热火朝天地在‘叮叮当当‘敲打着……   黎池继续往村口走,心里疑惑着那是在做什么。   一个做累后直起身准备歇息会儿的村人,一眼就看见了黎池他们!一行三人扛着大包小包,正往村口而来。   “唉呀!状元老爷回来了!”   正忙着的人听到这一嗓子,立即直起身来看向进村那条路,那可不就是他们状元老爷吗!!   “哎哟!果真是状元老爷回来了!!”“唉呀,可不是嘛!那就是和周他们啊!!”……   这些正在建牌坊的人,看到状元爷肩上还扛着一个大包袱,赶紧扔下手中的家伙什,快步迎接上去!   “和周啊,来来来,树二叔帮你扛包袱!”   “是啊是啊,有哪个状元老爷还扛这么大个包袱的?!”   面对蜂蛹而上的热情亲朋友邻,黎池只能微笑以对,让他们将他肩上的包袱抢过去帮忙扛。   黎池肩上抗的包袱被抢去帮忙扛着之后,热情的村民立即又转向状元老爷的爹和堂哥:   “状元老爷的爹那就是老太爷,怎好让你扛这大一个包袱!来来,我帮你扛!”   “大湖啊,你一路照顾状元辛苦了,我来帮你拿包袱!”   等一行三人的包袱全都被抢去帮忙扛着了,黎池才得空挨个打招呼,“树二叔,枝三叔,淋四哥……”   被黎池招呼到的人,一个个都与有荣焉地咧嘴笑,一时间‘唉‘声应答不断!   又过去片刻,等众人的热情终于消减些,黎池才指着村口的空地上,“排开这么大架势,这是在做什么呢?”   树二叔忙抢着答到:“在建进士牌坊啊!你考中进士后,县老爷亲自到村里来说的,要给你建进士牌坊!”   这一说,黎池也就明白过来了。“劳烦各位了,为和周的事劳累了。”   “哪就劳累了!这可是六元及第的进士牌坊,先生说这是史上第三座这样的牌坊!我们能参与修建,可是三生有幸呢,说不得我们身上也能沾些文气,我们后代或许也更会读书……”   这人一说起来就有滔滔不绝的架势,不过黎池只是微笑着倾听,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的情绪。   最后还是树二叔打断了那人,“说什么劳烦!我们修建这进士牌坊,县老爷答应给我们算进今年的徭役天数里。我们也别站在这说了,让和周他们赶紧回家去,也好让镖三叔他们早点见到和周。”   树二叔这一说,围拢在一起的人纷纷应和,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黎池往村里走去……   自从陆县令上次到村里来报喜过后,黎家除袁氏外,都还会留一两个人在家,以免黎池回来后家里支应不开。   今天是黎镖、袁氏和苏氏三人在家,就在袁氏又开始念叨她乖孙子怎么还没回来时,就听见了传进来的吵嚷人声。   “肯定是我的小池子回来了!肯定是的!”袁氏倏地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直往外冲!   “你慢点!别摔着了!”黎镖嘴里招呼着不省心的老婆子,自己也赶紧跟了出去。   苏氏到底年轻腿脚快,三两步就赶上前扶住婆婆袁氏,免得她摔跤了。“您慢点走,仔细脚下。”   袁氏一出房门,就看见院外被众人簇拥着而来的孙子,“哎哟,奶奶的小池子啊!你可回来了!”   嘴里喊着,袁氏恨不得直接飞扑到院外去!脚下倒腾得太快险些就摔一跤,幸好有苏氏在一旁搀扶。   不过苏氏也没比比袁氏好上多少就是,也恨不得立马就到儿子面前了,不过还是想着要搀扶自家婆婆。   “和周!和周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苏氏一边搀扶着袁氏迎接上去,一边喊着。   黎池看见出来迎接的爷爷、奶奶和娘,也连忙快走几步进入院子,然后几大步上前、一撩袍角,直直地就跪在了袁氏面前!   “爷爷、奶奶,娘,和周回来了!”   不过是分别了三个来月,袁氏却照样想得紧,再加上这次孙子是衣锦还乡,袁氏百感交集之下,眼泪哗哗直掉!   “奶奶的小池子哟~你可算回来了,奶奶日也盼夜也盼,可算是将你盼回来了!”   黎池被搂在奶奶袁氏的怀中,心里也是一阵暖融融的,亲人情真意切的情感,是很能暖化人心的。   儿子被婆婆搂在了怀里,苏氏只好站到黎池的身后,拍抚着他的脊背。“和周,你可算回来了,娘可想你了。”   苏氏面带笑容却又红着眼眶,心里既骄傲自豪,又担心自家儿子这一趟出去有没有受苦。   黎镖这三个月来,也时常想念孙子,但他自诩一个大男人,可不会婆婆妈妈的。“好了好了!让和周起来,这院子的地上跪着也不舒服。”   一听这话,袁氏赶紧松开黎池,心疼地将他拉起来,“哎哟,奶奶的小池子在外受苦了,今儿奶奶还让你跪这么久,真是不应该!”   黎池搀扶着奶奶袁氏的胳膊,笑着摇摇头,“孙儿我在外没受到苦,刚刚也只跪了这一会儿不伤腿,奶奶你不要担心。”   然后黎池又再次向爷爷黎镖招呼到:“爷爷,孙儿终于不负厚望、今日高中归来。”   黎镖眼眶微红,脸上却灿烂地笑着,笑得脸上笑纹犹如沟壑纵横……“和周你很争气!很好!终于是高中归来了!”   黎棋和黎湖安静地站在一旁,心里也是再高兴不过,可就是总感觉这场景异常熟悉。   不过今天主角儿是儿子(堂弟),他们还是默默地陪衬就好。   从村口一路跟过来的村民,还有路上看见后跟来的,看他们一家人已经见过,这才纷纷开口:   “和周他们扛了三个包袱回来,我帮忙从村口扛了一个过来,包袱就放这了。”帮忙扛包袱的三个人,将包袱放到院里放着的凳子上。   “桥大哥和林二哥他们还在地里,我去帮忙喊他们回来。”有热心勤快的村民说着就转身出院门,到地里喊人去了。   袁氏和苏氏此时也缓过来了,忙热情地开始招呼院里的亲朋友邻!“家里椅子凳子不够,不过大家也都是这么多年的亲戚友邻了,不会怪我招待不周的!来来,都进院里来站站,说说话!”   黎棋把其中一个包袱打开,拿出里面的糖块盒子,开始给院里的众人散喜糖,“来来,都吃喜糖!这可是我们路上从府城带回来的,都吃一颗沾沾喜气!”   苏氏又进屋里拿了一袋铜钱出来,给每个人都抓几枚,“喜钱啊!来来,散喜钱了!我们和周考中状元了,大家也来分分喜气!”   “这喜糖要吃,喜钱也要拿!哈哈哈,沾沾状元老爷的喜气!”   “我也不贪心!我准备把喜糖和喜钱留着,我儿子读书是不行了的,可我还有孙子啊!到时我就把这喜糖和喜钱给我孙子,让他沾沾状元老爷的文气,以后也去读书考科举!”   “这主意好!我也要把喜糖和喜钱留给我孙子!”   “我就留给我儿子好了,他年纪还小,沾沾文气或许还来得及。”   黎池也一起帮忙招呼着满院子的亲戚友邻,不时与祝贺谈笑的人搭两句话。不过祝贺搭话的人太多,他也不能每个人都照顾到,就只好笑着点头以作回应。   不过众人也不介意,他们只要能看见状元就很高兴了!能搭上话更好,不能搭上话,看着状元的笑脸也已经很满足!   一时间,黎家院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不多久,还在地里忙碌的黎家其他人也都回来了。黎池都中状元了,可他家人们还是照常下地劳作,这也算很难能可贵了。   黎池自然又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不过满院子都是人,不方便详叙,就只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   等黎池的娘苏氏与王氏和赵氏一起,给赶路回来的黎池他们做好一桌丰盛午饭时,院里的村民才散去,给他们一家人留出团圆吃饭的空间。   ……   整整齐齐的一家十六口人,正好坐满两张八仙桌。   桌上喝过一轮酒,同时围绕黎池高中状元这事,也说过一番意气风发的祝贺话语之后,这顿饭才进入家长里短的温馨时刻。   大堂哥黎江的女儿黎燚,作为家中唯一最低辈分的孩子,今年二月刚满两岁。长相随了她娘亲李氏,胖乎乎的很是可爱,又聪明伶俐,得到了全家人的喜爱。   尤其是很得她曾祖母袁氏的喜爱,每次吃饭的时候,袁氏都要将她带在身边。   所以这次挨着爷爷奶奶坐在上桌的黎池,就刚好与黎燚挨着。   乖乖坐在曾祖母大腿上的小女娃,在吃饭的时候,好几次自以为隐蔽地偷瞄身边的好看叔叔。   黎燚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偷瞄一眼好看叔叔后,立即就转回头埋入曾祖母怀抱!过一会儿了,小脑袋从曾祖母怀抱里拔出来,就又去偷瞄一眼……   侄女儿这可爱样子,萌得黎池心都化了!   黎池本就喜欢小孩儿,尤其是女孩儿,可可爱爱、娇娇软软的,真是萌煞个人!   “燚儿,五叔抱好吗?”黎池暂时搁下筷子,朝又一次偷瞄自己的侄女儿伸出双手。   “!!!”被发现了!   被抓个现行的黎燚,惊得将眼睛瞪得更大更圆了……   “来,五叔抱,好吗?”   袁氏摇一摇怀里的曾孙女儿,“燚儿,去五叔那里吗?”   黎燚萌萌地抬头看看曾祖母,“曾祖祖~”然后又看看笑的好好看的叔叔,犹豫不决。   坐在另一桌的李氏发现状元三弟要抱自己女儿,心里高兴得很,自己女儿若能得她三叔喜欢,那就是她的天大福分!“燚儿,快去你五叔那里!”   黎池见黎燚没有躲避抗拒,于是就伸手将她抱了过来。“来五叔这里来~五叔都三个月没抱燚儿了啊。”   黎燚被抱到新的怀抱后,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可过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好看叔叔的怀抱真大真香!   黎池见侄女儿乖巧地不认生,也就放心了,于是继续一边闲谈一边吃饭。当然也没忘了怀里抱着的侄女儿,不时地喂她一口饭菜。   黎池就将侄女儿抱在腿上,吃完了这一顿饭。   吃完饭下桌后,家中女眷就去收拾桌椅碗筷,家中男人和小孩儿则坐到一边聊天。   黎池依旧抱着侄女儿坐着,结果就发现自家十岁大的亲弟弟黎溏,正噘着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他弟弟这是在吃醋?黎池好笑地向弟弟招招手,“小溏子,到哥哥这来。”   “哼!”黎溏嘴上哼着,双腿还是乖乖地往他哥哥那儿走。   黎池一只胳膊圈着坐在腿上的侄女儿,一只手伸将别扭地站在他面前的弟弟拉到身边,“你已经读完一年蒙学班、三年童生班了。”   “嗯。”黎溏感觉着哥哥放在他肩膀上的大手掌,又觉得坐在哥哥腿上的小燚儿,确实还蛮可爱的……   黎池一出手就安抚住了自家弟弟,“先生有说要你留级童生班,再多学一段时间吗?”   “我可是你亲弟弟唉!我怎么会留级?当然是直接升入了秀才班啊!”黎溏听先生和周围的人说,他哥哥可是比一般状元还要厉害的六元及第状元,他作为哥哥的亲弟弟,怎么可能读书不厉害!   “这就很好。”黎池将手掌移到弟弟的头顶,摸摸他浓密乌黑的蓬松头发。当初那个头发枯黄稀疏的小孩儿,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因为被哥哥质疑不能顺利升学,而有些炸毛的黎溏,又被他哥哥像撸猫一样的手法,给成功顺毛了……   黎镖满眼欣慰地看着屋里齐齐整整的子孙,“我的几个孙子,大江已经娶妻成家,又有一门造纸手艺能讨生活。   大河有了秀才功名,亲事也已经定好,只等选个好日子也就成家了。即使八月份院试结果不如人意,也没多大问题,之后不管是自己开私塾,还是去族学里教书都不用愁。   大湖也是,有童生功名,亲事也定好了。以后就在县城里开个教蒙童的私塾,这一辈子也是不愁吃喝的。   唉,就是大海……”   黎镖看看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四孙子黎海,摇摇头叹口气。然后跳过黎海,继续说:“再就是和周,你是最让爷爷自豪的孙子!虽然你从小到大在为人处事身上,一直都做得很好,可是爷爷也还是为你操心啊……   六元及第,如无意外,你以后的前程怕是爷爷我这个在地里忙了大半辈子的农人,所不能想象的。   可古人都说,官场险恶,和周你自己以后要仔细掂量着行事。爷爷和家里人没指望着你做多大的官,只望着你为官时无愧于心,一生平安健康。”   黎池懂他爷爷和家人的朴素愿望。   他们黎家以前只是普通的耕读之家,和那些世家大族不同,对于家族权势和威望如何没有执念,他们只求一家人安康无忧而已。再不济,就是重新回到当初的耕读之家罢了。   “是,孙儿我谨记爷爷的教诲。为官但求无愧于心,为人子孙但求平安健康!”   说完黎池后,就该轮到最小的才十岁的黎溏了。在黎镖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不自觉地挺高了胸膛。   对于这个和他亲哥性格迥异的六孙子,黎镖也是喜欢的,“小溏子,目前看着可能有你哥哥的五六分读书天赋,在读书一途上以后或许能有些成绩。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但可以肯定的是,你这脾性可是没你哥哥的半分温和沉稳……”   在黎溏又要炸毛时,黎池提前就安抚了,“小溏子,爷爷说的对。你的读书天赋比哥哥我不差什么,但这脾性要注意些,读书最忌心性浮躁,如果你能沉下心来读书……哥哥还是很看好你的!”   “嗯。”黎溏正想耍小脾气时,就想起他哥刚说的,又只好乖巧地答道。“我知道了。”   黎池拍拍弟弟的肩膀,“哥哥相信你。”   饭后说了这一阵话,黎池他们三人在外奔波十多天才到家,吃饱喝足后就全身疲累犯起困来。   苏氏发现后赶紧又去把黎池的房间收拾一遍,然后就让他们去睡上一觉。   黎池确实累了,于是在与爷爷奶奶等长辈告辞后,也就依言回房,然后倒头就睡过去了。 第74章   黎池到家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有各路人前来恭贺拜访。   有与黎家关系较为亲厚,直接登门祝贺的。如家中大伯母二伯母的妻家,一直都有人情往来、关系也还处得和睦,黎池六元及第这样的大喜事,没有道理不登门道贺的。   也有与黎家以往没多少往来,但在浯阳县有名有姓有脸面的人家。比如上次黎池考中举人后送过礼、没送过礼的人家,很多都遣家中仆人或后辈送来拜帖,或请求来黎家拜访、或邀请黎池赴宴。   黎池在家接待了登门祝贺的亲朋好友,也接下了递来的拜帖,只是在回复送拜帖的人时说:   —‘黎水村路远地偏,来往不方便,不若待四五日之后,黎某走一趟县城,到时再会面结识一番。‘   黎池是返乡祭祖的,将他高中的喜讯祭告先人。是他这次回乡三个月假期间,两件主要要办的事情之一。   于是在黎池在接待前来拜访的客人时,族里的族长和族老们,已经在着手准备祭祖事宜了。同时在筹备的还有黎池的亲事,这是黎池在这次三个月假期间,要办的另一件主要事情。   先筹备着,等黎池这阵忙过之后,事情也差不多已经筹备好,到时就正好就能办了这事。   黎池待在家中三四天,将直接登门祝贺的人家,接待得差不多了;又将应该由他亲自携礼上门拜访的人家,也去拜访了。   然后,就也差不多到了与那些送拜帖人家约定的,在县城会面结识的时间。   不过在此之前值得一提的是,苏氏的娘家即黎池的外家和舅家,终于久违地踏了黎家的门。连黎池出生、黎溏出生、黎池中秀才中举人等重大节点,都没有亲自登过黎家门的人,这次终于登了黎家的门。   来者是客,那几天每天来黎家的客都有好多波,恰好苏家人与其他来拜访的客人撞到了一起,于是黎池就一起招待了他们。   黎池他们没有冷待苏家人,当然也没有格外招待,就与接待其他拜访的客人一样:周到而礼貌。   ……   黎池这次去县城,依旧是由黎湖陪他。   两人到达县城后,依旧选择入住熟悉的袁家客栈。   黎池六元及第的喜讯,是最近县里最火爆的话题,那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袁家掌柜的袁老板,一见两人像是准备进门入住,立即就快步迎了上去!之后亲自忙前忙后,将两人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然后是说什么也不收黎池的预付房钱,推却着:‘我袁家客栈能得状元爷入住,已是天大的荣幸,哪还能收状元爷的钱!?‘   盛情难却,黎池只好同意‘白住‘。   事实上,其实黎池倒没让袁老板吃亏。这就好比在黎池前世时,大明星光临某家店一样,宣传带来的收益,可比他消费的账单金额要大得多。   在客栈休整一晚过后,第二日黎湖留在客栈看着他们带来的礼品,而黎池则携礼物和拜帖,去县衙拜访县令等人。   陆县令他们估摸着,黎池可能在最近几天就要到县城里,到时或许会前来拜访,于是就特意在县衙等着了。   黎池递上拜帖后,立即被请进官暑后供官员住宿的地方。县令等人也出门,在半道上迎了黎池一程。   双方见了面,互相一番见礼,接着又祝贺和寒暄一阵之后,才终于一起来到正厅,按主宾位坐下来。   黎池待人一向谦逊有礼,给足了县令、县丞和县尉三人体面。县令三人结交黎池还来不及,就更不会摆谱,待黎池热情有礼得很。   于是双方在这种状态下,谈话氛围也就很热烈而和谐了。   “当初三位予黎某的那一碗清水,让黎某每每想起来都要在心里感念一回。”黎池起身向县令三人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若非三位心怀宽厚,体谅考生的失误,予黎某一碗清水,恐怕今日的黎某,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我了。”   其实当初黎池请求赐予清水时,是向县丞和县尉两人请求的,也是他们向县令传达请求的。但县令是当时的县试主考官,官阶又比两人高,这恩情自然也应该有陆县令一份。   黎池能够惦念着当年的一碗清水之恩,陆县令他们就已经很高兴,现在黎池还郑重其事地行礼,三人立感受宠若惊!   就算只看目前的官阶,黎池就已经比在场官阶最高的县令高半品了,更何况黎池之后多半前途无量,他们哪敢真受他的礼!   三人连也站起身来,陆县令躬身扶起行礼的黎池,“可不敢当!区区举手之劳,当不起黎兄的这一礼!而且黎兄才学过人,即使当时未能通过,定也能在下次县试时一飞冲天,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黎池很满意县令三人没有挟恩以报。俗话说强摁牛头吃草、草不香,这报恩也是一个道理,挟恩以报可能就将‘恩‘变成‘仇‘了。   “依旧要谢过三位,是三位将黎某的时间向前提了三年。”   叙过恩情之后,四人又谈了些科举上的事。半个时辰后,黎池才告辞离开。   陆县令三人将黎池送出了大门外。   “这黎和周,确实了不得。”陆县令虽自当浯阳县令之后,就一直没挪过窝,但毕竟当了这么些年的官、活了这四五十年的时间,还是有一些识人眼光的。   “了不得啊……”县丞望着黎池远去的背影感叹,“听说临淮府知府已年老体迈,或许明年政绩考核之后就要致仕……”   县丞此话的言下之意,陆县令明白,他本人也是存着这个念想的。   如无意外,他明年应该是能动弹一下了的,“但愿……我们与黎和周未有积怨、且还交好,他该是不会阻碍我等的。若本官动了,你不也能动上一动?”   县丞和陆县令不同,陆县令是同进士出身,虽说‘同进士如夫人‘,但比举人出身的县丞要好很多。县丞如果能升到县令,那就算官运不错了。“也但愿,哈哈哈!”   县令和县丞都有盼头,就县尉看着像是没什么好处,不过他也不在意,家中不指望、也不需要他高升。   ……   黎水村的族人和家人,以后多半还要长久地生活在浯阳县这块土地上的。不管以后如何,县令他们现在还‘既是县官又是现管‘,所以黎池才亲自上门拜访。   当然,想谢过县令他们当初在县试场上的帮助,也是他到县城后就第一时间亲自上门拜访的原因之一。   县里那些有名有姓有些脸面的人家,风闻黎池已到县城后,就再次派人送上拜帖。   对于这些人,黎池没打算挨个面见结识。   一是因为时间紧迫,挨个面见结识太费时间。二也是因为没必要单独挨个面见结识,反正前来拜访的人,也不过是想要在他面前混个脸熟或耳熟而已。   于是黎池让来送拜帖人的带话回去:   —‘因黎某返乡祭祖时间窘迫,很是遗憾无法与每位都单独面见结识,可又不舍错失这结识的机会,不若两日后的中午,由黎某在袁家客栈做东,请诸位前来喝上一杯薄酒。‘   那些递上拜帖的人家收到回话,也都纷纷又回复黎池,都言到时一定准时赴宴。   浯阳县城太小,都没有一家稍微气派些的酒楼,于是黎池索性就决定在袁家客栈宴客。可袁家客栈主营住宿,提供给客人的饭食都是简单的早点或面食等。摆得上席面能宴客的酒席?那就无能为力了。   不过黎池本来也没指望袁家客栈能做出酒席来,他只是借个地方而已。   黎池去找了城里一个较知名的专给人做喜宴酒席的厨子,待厨子拟好菜色,就从外面购买食材,备上三桌酒席。   到约定好的时间,递过拜帖的人都携礼准时到达了袁家客栈。   黎池作为宴客的主人,招待来客周到无比,全无丝毫高中状元后可能会有的傲慢轻忽。   不过黎池也没失了他作为状元的气势,既让人倍感亲切,又让人感觉敬畏,不会让人生出可以轻忽逾矩的错觉。   “因黎某此次归乡时间着实不宽裕,只得如此局促地一起宴请诸位,黎某心中也实在惭愧,就先在此自罚一杯,还望诸位不要介意。不过诸位也可借今日这次共聚的机会,相互间叙叙旧。”   黎池确实谦逊,可在场的人也要知道:黎状元只是在谦逊而已。于是,众人纷纷表示不介意,并且跟着陪喝了一杯。   “哈哈,黎状元客气了!来来我们一起喝一杯!”   “喝一杯,一起喝一杯!黎状元今日能拨冗来盛情款待我们这些人,我们就已经倍感荣幸,哪还会介意?”   “是极是极!我等高兴还来不及,怎还会介意!黎状元也为我们这些人,提供了一个聚在一起叙叙旧的契机呢!”   城郊的张地主亦即是张瑱的父亲,在这些人中显得就有些拘谨了。因为张地主听他儿子说过他与黎池不合的事,并且他对黎池颇有微词。   没曾想黎状元未曾计较,还收了他的拜帖并同样邀他今日前来……想来是黎状元胸怀大度,未曾将与儿子张瑱那点不合记在心上。“不介意不介意,人多还更加热闹些!”   黎池的记性还算好,当然还记得张瑱,不过他倒确实未对他耿耿于怀。   如果说,就因为府试前在折桂楼里,以及当街退婚时的这两次口舌冒犯,黎池自此就与张瑱过不去了、要加倍报复回来,那他还真是没想过。   黎池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主要是他当场都已经怼了回去。若是还去计较那些小事,那他也就不用做其他事,一辈子就活在仇怨里去与人打脸计较了。   “诸位这样为黎某的不周之处开脱,真是劳烦诸位了,哈哈哈……”   黎池参加过太多次饭局,深谙营造饭桌气氛的诀窍,再加上他现在身份不同了,桌上众人又都敬着他、捧着他,于是这次宴席的气氛从头到尾都很好,可谓主宾尽欢。   约一个半时辰之后宴席就散了,将众人都送走之后,黎池和黎湖开始清点今日收到的礼物。   “天啊,收了这么多礼!这些加起来怕是能换三千多两银子!会不会不好啊……”黎湖帮着清点完,惊讶地感叹着,有些担忧。   “嗯,或许有那么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黎池没在这个话题上和黎湖多讨论,让他就保有现在这份惊叹和敬畏之心。   既然堂弟说不会有问题,只要听他的就好。黎湖也没多问,只想着这次是因为堂弟中状元才收这么多礼,以后可不能收了。   黎池今天收到的这价值三千多两银子的礼物,是那些人之前在他中举人送礼那次,察觉到黎家不喜收厚礼之后,有所克制的结果。   三千多两,均分到今天来的二十来人的头上,人均约送了一百五十两左右的礼。一百五十两银,放在以前的黎家是一笔大钱,可对今日那些地主、乡绅或富商来说,只是随了一份稍微丰厚些的礼而已,就跟亲朋好友有喜事时随礼一样。   当一个人的权势和地位达到一定程度后,即使拒收不法收入,而且还再自我克制上几分,也依旧能聚集不少财富。这就是权势和地位的好处。   身在这个时代下,一人之力犹如蚍蜉撼树。黎池即使想不象征性地收一些礼都不行,否则那些送礼的人会以为他对他们不满、不想与他们扯上关系,长此以往就会阻碍渐起,以至于寸步难行。   黎池没有以一身之力,去改变一个时代社会的雄心。却也不想他自己或他的家人和族人,对送上门来的银钱礼物没有敬畏之心,从而招上祸事。   因此,黎池就能只盼望,他们都能一直保持住这份敬畏之心。   黎池他们来到县城后,该拜访的拜访了,要接待的也都接待了,主要的事都已办完。“湖哥,你明天去孙家拜访。”   黎湖一脸疑惑地问:“我去孙家拜访?我去倒是想去,可为什么啊?和周你呢?你……你去徐家?”   黎池为他三堂哥难得的敏锐,赞许地点点头,“对,我明天要去徐家。至于为什么?三堂哥你知道的。”   “好,我应该知道的。”黎湖笑得过于狡黠,以至于都有些猥琐了……“那河哥是不是也得赶紧去秦家啊~和周你这是想娶亲了!”   黎池笑看着他三堂哥,不做回应。   ……   黎池、黎河和黎湖三人的亲事,一直都有家中女眷长辈在操心着。   三书,定亲文书之聘书,过大礼文书之礼书,迎娶新娘文书之迎书。   虽还只走完聘书,可黎家早已为三兄弟准备好了聘礼,只等纳征时将聘礼送去未婚妻家,礼书就随聘礼送过去。至于迎书,等亲迎之日去接新娘时,再随即奉上。如此,‘三书‘也就齐备了。   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是为六礼。   纳彩、问名和纳吉三个礼节,黎家都已经与三兄弟的未婚妻家走完了。   再就只等与各自未婚妻家先私下看好亲迎的吉日,然后在亲迎前十天半月时将聘礼送去、走完纳征礼节。之后再正式地走一次请期礼节,拿回亲迎吉日,最后在吉日那天去迎娶新娘过门。至此,‘六礼‘也就走完了。   三书六礼的礼节走完,黎河、黎湖和黎池三人,也就算正式成家了。   黎池的假期虽有三个月,可这一串事情要忙完,之后又还有祭祖,时间也并不宽裕,所以要抓紧才行。   出门前,袁氏就和黎池说过了,让他去徐家拜访的时候顺便问问婚期的事,让黎湖也打着去拜访走亲戚的幌子,和孙家私下问问婚期。   因为之后还有正式的请期礼节,所以让黎池他们私下去问问婚期,倒也不多失礼。像这种私下商量婚期的事,本来要家中女眷长辈去,黎家也就只有袁氏最合适去做这些事,可袁氏最近一两年身体的毛病多了起来,走两个时辰的路到县城来一趟估计够呛。   所以袁氏也就索性让黎池他们自己去商量了。秦家、孙家和徐家知道袁氏身体状况之后,想必也不会多心介意的。 第75章   黎家的黎河、黎湖和黎池三兄弟,都是当婚之龄,也都已经基本做好了成亲准备。   黎池是三兄弟中年纪小的那个,按照长幼有序的规矩,要等到黎河和黎湖大婚之后,他才好成婚。   又由于黎池的时间紧迫,最后与秦家、孙家和徐家,分别商定下的大婚之期,就显得很紧凑了。   四月初十、四月十五和四月二十,分别是黎河、黎湖和黎池三人,迎娶新娘的亲迎之日,亦即是他们各自的大婚之日。   当初黎池和黎湖去徐家和孙家登门拜访时,商定了婚期大约定在四月中下旬较为合适。秦家那边也理解黎家的情况,对婚期没意见,将就着黎家这边定吉日。   于是黎镖就去请钊大爷爷,帮忙在四月里选出三个吉日。   村中据说很会掐算和擅长看风水的钊大爷爷,翻历书、掐指节、扔龟甲……做完一整套之后,才选出了这三个吉日。   这三个吉日格外凑巧地间隔了五天,凑巧得就像是天定一样了,村里人都道这是个好兆头。   其实间隔如此整齐的三个吉日,更像是‘人定‘的,为图方便随意选了这三个日子。不过没人这么说就是了,再说钊大爷爷的掐算功夫是全村公认了的。相比人定,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天意如此,是天定良辰吉日。   ……   大婚亲迎日期就在四月里,时间一晃也就要到了。于是黎家开始抓紧走礼节,全家出动去准备一应事情。   黎池从县城回来之后,也开始忙碌起来。   在三月二十二这天,黎家请了四位全福之人的女性亲戚,加上媒人一起,带上聘金、礼金及聘礼和礼书送到了秦家。   黎江、黎湖、黎池和黎海兄弟四人,则在那天负责送聘礼去秦家。当然还请了族中几个壮年男性亲戚,一起去帮忙送聘礼,否则就凭兄弟四人,是抬不完那些聘礼的。   虽黎家如今已然不一样了,却也没在聘礼上讲究奢侈排场,只是比照着浯阳县小富之家下聘时的分量准备的。   黎河的同年秦家长兄虽是廪生秀才,可黎家有黎池这个六元及第状元上门送聘礼,气势上倒也没输,反而还是大胜。   黎家的聘礼虽没多大排场却也不丢脸,又有六元及第的夫家兄弟来送聘礼,秦家也颇为满意,就连给夫家的回礼都厚上两分。   ……   紧接着又到了三月二十八这天,当事本人黎湖撤下来,由黎江、黎河、黎池和黎海四人,依旧随着四位全福女性亲戚和媒人一起,帮黎湖到孙家去送了聘礼,完成了纳征之礼。   在黎家这次三门亲家中,虽孙家要显赫些,不过送去孙家的聘礼并没有特意加厚。因为黎家为三兄弟备下的娶亲聘礼是一样的分量,即使是黎池也是一视同仁、没有例外。   孙家虽家底丰厚,可到底在科举一途上后继无人。黎家却不一样,黎家一门有一秀才、一童生以及一六元及第状元!   作为姻亲的孙家,以后若有什么事,还指望着黎家的照拂呢。   于是,孙家也没拿乔,或者嫌弃聘礼不丰厚。热情有礼地招待了登门送聘礼的黎池一行人,然后按习俗回了一份丰厚的回礼。   ……   在四月初四这天,终于轮到黎池留在家里。   由黎江、黎河、黎湖和黎海四人,跟着媒人和四位全福女性亲自,与请来帮忙抬聘礼的族里亲戚一起,帮忙将聘礼送去了徐家,完成了纳征之礼。   等三兄弟送了聘礼和礼书去未婚妻家,各自完成纳征礼节之后,转眼就又要到四月初十黎河的大婚之日了。   ……   大婚是要宴请宾客的,黎家现下这个情况,到时来道喜祝贺的宾客必然不止黎水村全村族人和姻亲。   定然还会有很多县里的人家,看在黎池的面子上前来祝贺。   黎家在粗略算过可能会来的宾客数量之后,觉得可能要备上六十桌酒席才足够。   如此大规模的酒席,完全由自家来准备,虽然有村里的人帮忙,依旧会很费精力。   现在黎家不缺银钱,黎池中状元回来后门庭若市的那段时间里,收到的祝贺礼金就有三四千两。   有钱,就能轻松地办成很多事,既如此又何必让家人受累。于是黎池说服家里人,去请一个县里专门给人办喜宴酒席的厨子,将酒席的事全权交给厨子去负责。   考虑到这个四月份,家中要连着操办三场喜事,如果全让他们自己操办,确实会很累人,于是同意了黎池的建议。   鸡鸭鱼肉这些食材,自家种的养的能有一部分,不够的就从村里买些就是了。   大部分食材都能自产供给,可一些调味品如盐等,却是要去县城买的。还有一些装饰用的喜庆红纸、灯笼这些小东西,也要一起买。   刚好黎池要到县城去请上次的那个厨子,于是就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顺便一次性买够办三场亲事的份量。   因为要买的东西太多,除还在上学的黎溏外,黎家五兄弟一起出动,去一趟县城一次性将东西买齐全了。   四月初十,就是黎河的大婚之日。四月初九这天一大早,冯厨子就带着他的徒弟和打下手的一整班人到了黎家,立即就开始准备第二天的酒席了。   冯厨子自己有一班人手,完全不用黎家人插手帮忙,他们给人办酒席的经验很丰富,方方面面地都考虑得很周全。   都不用黎家多说,已经为黎池在袁家客栈办过一次酒席的冯厨子,对这次的酒席那是格外用心的。   —‘我可是为出过六元及第状元的黎家,办过三场婚宴酒席的厨子!这其中还包括状元本人的大婚宴席!‘   这可不仅是没事吹嘘时的本钱,还是能让他脸上长光的大好事!更还是白花花的银子!等他办好了黎家这三场婚宴酒席,以后他再出去办酒席就能涨价了!   ……   四月初十,黎河大婚亲迎当日。   一大早上,黎河就穿好一身大红新郎礼服,偕同媒人和亲友一起,前往县城的秦家迎娶新娘。   黎池也算在亲友之中,还有黎江、黎池和黎湖及族里其他亲戚一起,随黎河一起前去秦家,在下午黄昏之前迎回了秦家小姐。   一对新人在拜过天地父母之后,便被送入洞房。   随后喜宴开席。在黎河从新房里出来之前,黎池他们几个堂兄弟就要一起‘代兄弟喝酒‘,招待着前来参加喜宴的宾客。   新郎官完成了洞房内的礼节,从新房出来亲自招待宾客,黎池他们又要一起帮黎河挡酒,以防将新郎官真给灌醉了。   喜宴吃到天黑后才罢。   喜宴散后,黎池也不能立即就空闲下来,他还要安排县城赶来喝喜酒宾客和厨子们,解决他们今夜的住宿问题。   这些宾客的住宿问题,黎池他们早就考虑到了。在之前已经和村中家里房间宽裕的亲戚族人说好,到时安排这些宾客去他们家住一晚。   黎池终于将宾客们都安排好,让他们随借住主人家回去之后,闹洞房的环节都已经结束了。   第二日早上,新妇秦氏起了个大早,下厨为全家做了一顿早饭。   尝过秦氏的手艺,全家人赞不绝口,好好地夸赞了秦氏一通。   这是黎水村黎家的传统,新妇进门不立规矩,而是使劲夸赞,让新妇能卸下心防尽快融入黎家。   饭后就是新妇见礼的环节,秦氏是个很讨喜的媳妇儿,黎家人都很满意,受过一对新人的礼,然后给秦氏回了见面礼。   因黎池是小叔子,等秦氏先送给黎池一张她自己绣的扇面,付过了‘改口费‘,黎池才改口叫‘二嫂‘,并也回了一根徽墨墨锭。   三日之后秦氏回门,等秦氏回门回来之后,黎家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   四月十五日,黎湖大婚。   黎池又开始了一场忙碌。   起早随黎湖去县城迎亲,迎回新娘之后,又帮忙招呼前来喝喜酒的宾客,席散后又安排远道而来宾客夜里的住宿……   虽家里人多,可大大小小的事情更加多!不仅仅是黎池不得空,家里所有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第二日,新妇孙氏没能起早,等新妇做的早饭自然也就没影了。   最后是赵氏将昨晚酒席上的剩菜回锅热热后,解决了一家人的早饭问题。   秦氏和孙氏自小的家境不同,可能孙氏要更加娇养些。新婚早上起不来也是正常,黎家人倒也没多在意。   在之后的新妇见礼环节,黎家人并没为难孙氏,没摆脸色给她看,和和气气地走完了这个环节。   得了孙氏一方端砚的黎池,改口‘三嫂‘后回了一支四宝店出品的高端狼毫笔。   ……   十天之内,黎家就办了两场喜事。   实在是累人,不过幸好只剩下黎池的一场大婚了。 第76章   四月二十大婚这天,黎池起了个大早。   婚礼(昏礼),按习俗要在傍晚黄昏的时候成礼。   黎水村与县城间有两个时辰的路程,早上从村里出发,在中午时到达县城的徐家,等迎回来新娘就差不多刚好是黄昏傍晚时候。   出发晚了或路上稍有延误,就可能会耽搁黄昏吉时。因此黎池和跟随一起去迎亲的人,都起得很早。   起床洗漱过后,黎池换上今日迎亲的大红新郎礼服。   “当初那个小孩儿,如今已经长大,今天就要出发去娶妻了……”苏氏帮黎池整整衣襟,抻抻衣袖和袍角。   黎池乖巧地站着,任由他娘给他整理新郎礼服,哪怕身上礼服已经穿得无比周正、并无一条褶皱。   如今十八岁的黎池约有一米七五高,已是‘堂堂七尺男儿‘,在这个时代里算是比较高的了。黎池低头安慰道:   “以前都是爹娘和家里为儿子遮风挡雨,如今儿子终于长大了,以后就该由儿子给爹娘挣脸面、为家中光耀门楣了。”   苏氏听了黎池的话,低头嗡声哽咽着:“娘的儿子长大了,变得有担当了……”   一旁的黎棋也是一脸感怀,“和周,成家立业后你就是大人了,更是你们这个小家的一家之主,确实应该要有担当些。”   “是,儿子明白。”   徐家早在送去聘礼后的第二天,就将二十四抬嫁妆送了过来。因为以后徐氏要随黎池进京,徐家的祖籍也在京城,所以嫁妆只有一些金银首饰、衣物布料、盆碗用具等,大件的家具都没有。还有几张京城的田产地契和商铺房契,这是嫁妆的大头。   黎家本就不图徐家的嫁妆,甚至当初他们同意去向徐家提亲,还存了点小心思。   俗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媳‘,娶个像徐家女这种门第低些的,他们的孙子(儿子)也能免受妻子和岳家的压制。结果没曾想晒嫁妆时,徐家的嫁妆还不轻!看着只有二十四抬嫁妆且还轻飘飘的,可那些银票、地契和房契是实实在在的。   黎池骑上高头大马与四个堂哥,还有从族里请的八个帮忙抬轿的亲戚一起,抬着八抬精致雕花大花轿,一路吹吹打打的往徐家去迎娶新娘。   马是从县尉那里借来的。马匹是军备物资,民间并不很常见,民间拉车的马也都是驽马。黎池想体面地骑着神俊的高头大马去迎亲,就向负责浯阳县治安和掌管武装力量的县尉,借了一匹军马。   这顶八抬精致雕花大花轿,也是从族里借来的。这顶花轿算是族里的老物件了,族里娶亲基本都是用的这抬花轿,好几辈女性都是坐这顶花轿里嫁进黎水村的。   毕竟花轿一人一生大多只会用一次,不可能娶次亲就做一顶大花轿。不过黎池倒不是没有新做一顶花轿的钱,而是没有新做花轿的时间。   黎池陪黎河和黎湖去接过两次新娘,迎亲的习俗和流程已经很熟悉,去到徐家后很顺利地就接到了新娘。   在锣鼓唢呐的喜乐中,黎池接到新娘离开徐家,开始返回黎家。   今日六元及第的黎状元大婚,引得县城里的许多人纷纷前来围观……   “看啊!那就是状元郎!大红喜服真衬他,显得他更俊了!”   “是啊是啊,黎状元长得真俊!”   “新娘是四宝店徐掌柜家的女儿,真不知她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哦~竟嫁了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是啊是啊,真是好福分哦。”   等迎亲队伍走近时,八卦的围观人群停止八卦,纷纷高声恭贺:   “黎状元新婚大喜!”   “祝黎六元新婚大喜!与夫人百年好合!”   “黎状元新婚大喜!”   ……   一路上锣鼓唢呐喜乐,道两旁路人贺声不断。   不过这样和乐喜庆的场面,陡然间被打断……   “啊!”   “哎哟!”   “这是怎么了!?”   "花轿怎么歪在地上了?"……   黎池春风满面地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正不时地与道两旁大声道喜的路人点头示意时,就听见了身后的动静。   黎池连忙牵马转身,看向身后引发惊声连连的根源,原来是穿轿杠的绳子突然断了一根,于是花轿的一角磕在了地上,花轿只得落下。   黎池抬腿翻身下马,来到花轿旁对里面说:“没事,是花轿上承重的绳子年久腐坏了。”   安抚过轿里的新娘后,黎池将自己胸前斜挎着的,用红绸攒成的大红花解开。打结后穿在花轿把手上,用来替代轿绳。   “这花轿是族里用过好几辈人的老物件,轿绳难免就年久腐坏了。”黎池拿过轿杠穿到红绸绳中,“就用这红绸充当轿绳。”   黎池应对得太过迅速,众人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就已经系好了替代的轿绳。   “能行!这红绸轿绳,可是从新郎官胸前的大红花来的,定然能行!”轿绳断掉的这一边两个帮忙抬轿的族里亲戚,反应过来后,一人就大笑着说道。   另一人也赶忙附和:“定然是能行的,来来,我们抬起花轿来!”   “好好好!啊哈哈哈~”   “起轿~走!抬新娘回去咯!”   处理好这猝不及防的意外,黎池就又重新翻身上马、准备出发。   不过在重新上马之后,黎池眼神不经意间扫过一个人影,然后他定睛一看:   左边道旁的一座宅院大门打开着,门边依着一个人,她身穿轻盈飘逸的粉红绫罗衣裙,梳着介于少女和妇女之间的半散半束发型,一双眼里有欲语还休的轻愁。   那人正是曾经娇俏活泼的严琳琅,如今更添了几分少妇的风韵……   马儿无聊地撩了撩蹄子,让坐在马上的黎池猛然一阵惊悸,回过神来。   ‘原来路旁这户人家就是严琳琅的夫家钱铁匠家。‘黎池心中暗想,‘我眼神什么时候这么好使了?‘   黎池刚才的眼神竟然好使到,能看清楚严琳琅的眼睫毛了。不过这念头也就在黎池脑中一闪即逝,没放在心中。   “驾!”黎池一挥马缰绳,迎亲队伍又继续前行。   等黎池的队伍走远些了,围观路人这才又继续八卦起来。   “哎哟~你们看那人,一个有夫之妇头发还梳成那样!”   “你们说,也真是巧啊,黎状元这迎新娘的花轿,怎么偏偏走到这里轿绳就断了啊?”   “呸!”一个看热闹的妇人狠呸一口,“你这话说的着实恶心!当初那人是怎么得来和黎状元的那门婚约的?当这县里的人谁不知道呢!那人有了婚约还在外面勾三搭四的,给黎状元难看!   又想想那人嫁人后的种种,再看看今天那人的穿着和头发,啧啧……还说什么‘偏偏走到这里轿绳就断了‘,听着这话我就只感觉腌臜!你这是在给黎状元添堵!”   被呸了一脸的妇人连连摇手,“唉……我、我和你想得是一样啊!那人哪配和黎状元放在一起谈论啊,将那人和黎状元放到一起说,我就感觉是对黎状元的不尊敬、是对黎状元的……的羞辱!”   “这还差不多!”这妇人应该是黎池的脑残粉了,“那人长得丑死了,黎状元一个大男人都比她美上四五分,她一天到晚的还不安分,打扮成那样给谁看呢!嘿……她还把门关上了!关上就关上,她自己也知道没脸见人呀!”   妇人的碎嘴八卦,有时就是没有逻辑得很。   那座宅院的大门关上了,不见那道粉红身影。   ……   黎池他们这边,迎亲队伍即将出城门时,原本晴空万里的天上,陡生几团乌云。   倏忽间,倾盆大雨就倾泻而下!   雨势太大,道两旁看热闹的路人,纷纷喊叫着跑到屋檐下躲雨,并且招呼黎池他们也先躲会儿雨再走。   “黎状元!这雨太大了,躲会儿雨再走!”   “是啊是啊,躲会儿雨再走!”   黎池抬头看看头顶天上的乌云,再看看远处一碧如洗的天空。   “东边下雨西边晴,看这雨的样子,怕也是‘脚边下雨前边晴‘。反正身上都已经淋湿,索性就不躲雨了,以免耽误了吉时。说不定出城后,这雨也就停了呢!”   黎池既然这么说,于是迎亲队伍就没有停下躲雨,在倾盆大雨中继续前行。   果然,出城不过走了半刻钟的功夫,就雨收天晴了。   南北之交处、农历四月下旬的天气,气温不低,又有太阳烘烤,被雨淋湿的衣服没多久就干透了。   走到距黎水村只有一刻钟的路程时,骑马走在前的黎池,看着来时还平整通畅的路上,此刻却横着几个从一旁山坡上滚下来的大石头……   如果黎池迷信一些,恐怕就要觉得天意如此,天意让他不要迎娶新娘。   不过黎池不怎么迷信。   既然前面的路堵了,黎池就拉着马缰绳,让马从路旁边的地里过去。黎池走在前面带路,招呼着后面抬花轿的队伍:   “路被从山上滚落的山石堵住了,我们从旁边的田里走!河哥帮忙多撒些喜钱在田里,以赔偿我们踩踏毁去的庄稼。”   依旧在其他人还没觉出来不对,并生出些什么揣测之前,黎池就已极其自然地解决了问题。   经历了轿绳断裂、天降大雨和山石挡路三道坎,之后都一路无事。   黎池迎回新娘,拜过天地父母后,被送入了洞房。   在媒人的主持下,黎池用秤杆挑起新娘头上的百年好合盖头。   盖头下的新娘很美,只是本就因敷粉而过分白皙的脸,白得有些煞白了。   想来是回来路上的意外连连,让新娘多想了。   黎池捏捏新娘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没事,不过是巧合罢了。”   “夫妻共饮合卺酒,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黎池端起两杯酒,递给喜娘一杯,然后胳膊绕过对方的脖颈,两人交颈而拥,喝下杯中的合卺酒。   “夫妻同心结发,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媒人从新郎黎池的发冠里抽出一缕头发,再又从新娘的头发中分出一缕,将两缕头发打成一个死结,用一旁的剪刀剪下发结,放进一旁准备好的盒子里。   至此,洞房中的揭盖头、喝合卺酒和结发仪式,也就全部完成了。   媒人又说了一长串喜庆吉祥话之后,才关上门出去,将空间留给夫妻两。   现在天还没黑,还没到洞房的时候,主要是黎池还要出去招待宾客,所以他也呆不了多久。   媒人出去之后,黎池开始整理自己的发冠,刚才结发之礼取头发时,他的头发有点被弄乱了。   整理完自己的头发,黎池往新娘身边坐近了些,然后身体前倾、伸手为新娘整理鬓角。“娘子可称呼为夫相公、夫君,或者为夫的表字和周。”   “可为夫要唤娘子什么呢?素儿?素素?还是素娘?”理好新娘的鬓角,黎池问道。在问名时互换庚帖后,他就知道新娘的闺名了。   黎池平素以君子形象示人,此刻的他依旧是一副君子模样,说话也依旧和煦温柔。   只是他说话的声线变了,变得有些低沉,有股难言的惑人意味……   徐素即使平时再如何温婉大方,在黎池温柔惑人的声线中,轻柔地为她理鬓角时,也悄悄羞红了耳垂。   在黎池问她,是称呼她为素儿、素素还是素娘时,徐素苍白脸上泛起了绯云,“夫君……和周可唤我素娘。”   互换过夫妻两的私下称呼,新娘气色也好很多了,黎池这才站起身,“我要出去招待宾客、敬宾客酒,素素你可以先洗漱,然后休息一下。”   明明是他向她征求意见问唤她什么的,她说可唤她‘素娘‘,结果却又唤她‘素素‘。“嗯,你去,少喝点酒。”   “为夫,会少喝点酒的。”黎池微笑着答应。   “嗯…喝酒伤身。”   “嗯,为夫知道的。”   ……   黎池笑着出了新房,开始去招呼客人。 第77章   黎池大婚这天,前来道喜的宾客,与他两个堂兄大婚时的还有所不同。   除村里黎家族人和姻亲,都是同样前来道喜之外。黎池两个堂兄大婚时,县里的那些人家多是派家中后辈前来贺喜,而今天黎池大婚,则大多是当家人亲自前来。   如此情况下,作为新郎官的黎池,自然是要去敬一杯酒方才不失礼。不说每位宾客都敬一杯,但一桌敬一杯还是必要的。   黎池先向坐在院中的几桌族中长辈敬完酒之后,就去向其他桌的宾客敬酒。   六十桌酒席,光在院中是摆不下的。黎家在院中摆了几桌上席,给族中长辈坐;其余酒席则摆在屋外的空地上,酒席摆了整整两圈,里外两层将黎家给围了个严实。   黎池提着酒壶、端着酒杯,绕着自家屋转完了两圈,也就终于敬完酒了。   黎池又几位堂兄帮忙挡酒,除开敬每桌的一杯酒之外,期间某些宾客单独敬他的酒都被几个堂兄弟挡了。黎池本人酒量不错、酒也不烈,所以他在敬完两圈酒后也还没醉,只感觉有些恰到好处的曛曛然……   乡下农村没有宵禁,等天黑尽好一会儿之后,吃喝尽兴的宾客方才散去。   今晚远道而来宾客的住宿问题,就不用黎池亲自去安排了,家中自然有人去的。作为新郎官的黎池,珍惜春宵良辰才是他今天的职责。   不过在春宵良辰之前,还有一个闹洞房的环节要过。   这个时代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新婚男女之前从未谋面过,或许有远远地相看过一面的,可互相间终究也还是很陌生的。   陡然让新婚男女共处一室,怕是只会排排坐着,尴尬无言。闹洞房这个环节,能缓解一下新人间的尴尬气氛,通过笑闹让小夫妻两尽快熟悉起来。   在闹洞房时,黎池表现得很大方。让对着新娘吟诗就吟,让和新娘共吃一颗糖就吃,让和新娘坐得更近、更近、更近,黎池就和新娘贴着身体而坐……   这样的闹洞房方式,与黎池前世见过的婚闹相比,实在是很温和,完全没能难住他。   众人笑闹一会儿,可能是觉得已经缓解了新人间的尴尬,于是纷纷离开,将宝贵的空间和时间留给一对新人。   闹洞房的人都出去了,还顺带帮忙把房门掩上了。   新房中安静下来,只剩下黎池和徐素两人,一片沉默……   黎池他有点不信任出去的人掩上的房门,于是走到房门后,用门栓将门从里面栓上。   门栓严实了,黎池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到底给儿子说了洞房时要……没有?‘   ‘我忘了,我想着儿子那么聪明……‘   ‘和周读书聪明,这洞房的事……他还是个雏,没人教……‘   ‘是男人就知道怎么做,他爹我……‘   门外已经小小声地争起来了。   ‘算了算了,就让他摸索着洞房,他那么聪明,应该能行,我们走。‘   黎池:……   他前世是没走到结婚这一步,但在开放的社会环境下,他一个三十多岁还算年轻有为的男人,即使说不上老司机,但也不至于……还是个雏啊。   金榜题名时都没难住他,洞房花烛夜自然没问题的。   关门的时间稍微有些长,不过黎池终于还是关好门转回身来:   “你这一身穿着应该很累,怎么不趁之前空闲时换下,先行洗漱一番呢?”   “我当时想着稍后还有亲戚要来看我,在此之前我若换衣洗漱了,亲戚们眼中的我,或许就不那么好看。”   徐素没在黎池出去敬酒的空档换衣洗漱,还有一个原因:她娘说新娘的一身嫁衣,不能由新娘自己脱下。   黎池反应过来了。徐素这是很注意她在夫家亲戚心中的第一印象,希望自己是精致美丽,而非是素面朝天的。   “素素在为夫心中,不管怎样都很好看。”黎池自觉自己说甜言蜜语的功夫还是不错的。   黎池这正经真诚的甜言蜜语,让本来已经恢复了温婉大方形象的徐素,再次垂下眼睫、红了耳背。   新房内靠墙的架子上放了一对铜盆,里面都装着水、各放有一块帕子。   黎池从中选了一块帕子拧干水,“素素在为夫心中怎样都美,这妆容还是卸了为好,不然就寝时不方便、也不舒服。”   就寝……这下徐素整只耳朵全都红了。   黎池挨着徐素坐到床上,拿半湿的帕子,动作轻柔地擦着她脸上的脂粉眉黛……   这时候的化妆品还没有后世那样强的防水功能,非卸妆水卸不了妆。黎池只是用半湿帕子擦了几下,就将徐素脸上的妆卸干净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素素这样,也很美……”   人人都说黎和周黎六元是君子,温文尔雅、高洁无比。可没想到私下的黎和周,竟是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哪里像是温文君子了,简直就像是……是披着君子皮囊的斯文败类!说这些话,真是羞得让人难以自容……   黎池还不知道他的新婚妻子,在心里是如何说他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   他只是觉得,既然两人已经是夫妻了,那就要从现在开始保持婚姻生活的幸福。据说对妻子说甜言蜜语,就是一个显著有效的手段。   黎池给徐素卸了妆后,自己也简单地用另一块帕子抹把脸,就算是洗漱过了。   然后,黎池又将双手伸向徐素的头上,“这凤冠很重?我帮你取下来。”   “我,我自己来。”   “不行,这凤冠上花饰多,你自己看不见会勾住头发,我来帮你取。”   黎池取掉新娘的凤冠,顺手就帮她把头发打开披散下来。   黎池也把自己头上的发冠和发簪取下来,让一头长发披散开。他的头发竟不比新娘的短,而且发质发量都很好,乌黑而浓密。   他身如修竹、瘦削挺拔,五官俊美、眉眼如画,身穿一身大红新郎礼服,披散开一头及腰乌黑长发……此时此刻的黎池,俊美如斯,明艳至此。   徐素她看呆了……   而黎池眼中的徐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曾经那个一瞥惊鸿的温婉少女,已经长成了如今这个明艳大方的女子。   灯光映照下,徐素一身大红嫁衣,一头绸缎般的黑亮长发,望着他的一双眼中似装着两湖秋水,波光粼粼……   “素素,你这一身嫁衣穿在身上厚重得很,为夫帮你脱下……”   “嗯,多谢…”徐素配合着黎池的动作,褪下嫁衣,最后只余贴身中衣。“和周,你……你这身礼服穿着想必也很厚重……”   “那就劳烦素素帮帮为夫,帮忙脱下这碍事的礼服。”   被黎池抢话,且又被他一双眼睛盯死的徐素,终于整张脸都红透了。   一对脱得只剩贴身中衣的新婚夫妻,相对而立、眉目勾缠……   “就寝。”   “嗯……你,你吹灯……”   “爹娘说灯要亮到明早才吉利。”   “可是……可不是……”   “没有可是!”   —‘可是……可不是说只要礼桌上的一对龙凤烛燃到天亮就行了吗?没说床头的灯也要一直亮到明早啊?‘   可惜徐素没能抗议出口。   ……   第二天早上,黎池在体内生物钟的作用下,早早地就醒了。   借着床头亮了一夜的灯,看着睡在身边的新婚妻子徐素,长发铺满枕头,一双眼睛闭着,不见昨夜双眼波光粼粼的美景……   黎池发觉早晨醒来后,身边睡着一个人的感觉,也还不错。   慢慢地,外面的天色开始亮了起来,黎池这才坐起身来。   黎池起床的动静吵醒了徐素,她睁开双眼看向坐在床上的人,迷糊一会儿后,才开口:“和周?怎么不喊醒我?”   徐素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娇软和酥麻。   黎池咬咬后槽牙,看着一脸茫然的徐素,声音有些低沉:“为夫、是该早些喊醒你的。”   “嗯?”徐素有些紧张,“我醒晚了吗?那要赶紧起床才是!”   徐素一掀被子坐起身来,因为她心中对‘新妇第一天就起晚‘这事的焦急,对于在黎池面前穿衣这事,也就没顾得上害羞。   徐素自己穿好衣服后,也没忘记坐在床上的黎池,给他在柜子里找好一套衣服,放到床上。“你…你再睡会儿也行,我给你把衣服找好放在这里,你今天就穿这套衣服。”   成亲后好处多多啊,起床后再也不用纠结要穿哪套衣服了。“不用急,时间还早。”   “嗯?”徐素不太明白。明明是他说‘是该早些喊醒你的‘,怎么又说不用急了?   “素素你要做早饭吗?”黎池没有回答徐素的疑问,转而问道。   “对的。”新妇进门后第一天要早起,为全家人做早饭,是这一带普遍都有的规矩。“和周,你可有特别爱吃的?我做给你吃。”   “我都还好,不挑食。”黎池忽然想到一件事,“为夫倒是很期待娘子你的手艺……”   “你前几次去我娘家时,都是我做的饭菜啊,怎么说得像是没吃过我做的饭菜一样?”   黎池一脸茫然,眨巴眨巴眼睛,纯良无比:   “难道那不是岳母做的饭菜吗?岳母的手艺味道为夫记得的!当初府试之后、院试之前,为夫在县里备考去四宝店看书时,岳父经常为我带的吃食点心,就是一样的味道。”   “那些点心吃食也都是我做的,这几次的饭菜也是我做的,自然是一样的手艺味道……”徐素说着说着,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哈哈哈!”黎池一脸纯真茫然的表情破裂,哈哈大笑起来,继续逗弄着新婚妻子:“原来那些吃食点心也是素素你的手艺啊?那为夫就很期待今早娘子做的早饭了。”   徐素哪里还不明白,黎池这是在捉弄她呢!她早就有意于他的事情被戳破,羞得她满面绯红!   “哼!”徐素虚张声势地‘哼‘过黎池后,打开房门就疾步冲了出去,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觉。   “呵呵呵。”屋内的黎池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黎家北边的一溜房屋中,袁氏正趴在屋内的窗户下,透过窗纱上的小洞向外张望着。   “嗨哟,出来了出来了!”   黎镖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床上,看着趴在窗户下的老妻,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出来了就出来了,有什么好稀奇的!”黎镖见老婆子不理自己,又嘟嘟囔囔地,“这徐氏起得还蛮早的,应该是个勤快人,以后应该能照顾好我们家和周。”   “嗨哟!新娘子怎么羞红了脸啊?一张脸真是红彤彤的!”   黎镖继续嘟嘟囔囔,“那看来和周夫妻两,相处得还蛮好,以后应该也能和和美美的。”   “应该?是肯定能和和美美的!”袁氏终于搭理了黎镖。   ……   徐素成为黎家新妇的第一天,做的这顿早饭得到了黎家全家的夸赞,真心实意地夸赞,直道黎池以后有口福了。   饭后,黎池和徐素这对新人,先跪下给堂上的黎镖夫妻和黎棋夫妻敬了茶、见了礼,收到了带着美好祝愿的见面礼。   随后又与黎桥和黎林这两支的众人见了礼,互赠过见面礼。   唯一比黎池小的小叔子黎溏,徐素就给他做了一身衣裳,然后他回了新嫂嫂一幅字——他自己写的字。   黎池拿过来黎溏写的这幅字,仔细端详片刻,“你这笔字勉强能见人了,可离小有所成还有些距离。以后还要勤加练习,知道吗?”   黎溏委委屈屈地答应:“知道了。”   新妇三朝回门。大婚后第三天,黎池带着礼物陪徐素回门,回门回来后,徐素也就正式入住黎家了。   徐素不是个害羞胆小的女子,黎家人也还算和善好相处,又有黎池在其中周转,她很快就融入到了这个家庭中。 第78章   三场大婚下来,黎家众人虽都已疲累不堪,可却也欣慰不已。家中子孙立业之后终于成家,以后他们就只等着抱孙子(曾孙)了。   黎河在村中的新房早已建好,黎湖在县城购置的院落也收拾出来了,不过两对新婚夫妻都还没搬到自己的新房去。而是依旧住在黎家的老院里,一家人整整齐齐地住上一段时间,等黎池他们去京城后再搬出去。   住得挤是挤了些,不过黎海和黎溏两个未婚兄弟先去黎江家暂住段时间,也就住得下了。   黎家新进门的三个新妇,性格各不相同。黎河之妻秦氏,性格中带着些书卷气,却也还算讨喜。   黎湖之妻孙氏,或许是自小娇养,养得有些娇气。不过黎家现在家境好起来了,这样的性格目前倒也没有大碍。   黎池之妻徐氏,或许是出嫁从夫?她竟与黎池有几分相似,待人温婉大方,处事也和和气气的。   性格迥异的三个女人加入黎家,又有生活习惯上的不同,很容易就会产生摩擦。不过索性两方的本性都还算能容人,慢慢磨合下来,到底没有产生大矛盾。   何况以后黎河夫妻两要搬到自建的新房里去住,黎湖他们也要搬去县城生活,黎池他们更是要到京城去,不生活在一起,也就会减少很多矛盾。   ……   家里女人之间的事,黎家男人们没分多少心思在上面,他们有其他事情要操心。   这就是黎池此次回乡的另一件大事,即祭祖。   在黎池还没回来之前,族里知道黎池中状元后,就已经开始讨论祭祖的事情。家族中但凡有大事喜事,就立即祭告祖先,已是这个时代风俗习惯。   等黎池一回乡,族里就立马准备起来。如:商讨以何种形式祭祖?是否要给散居在外的族人去信?准备哪些祭品?参祭人员是定十四岁成丁以上的族中男性,还是全族的男女老少……等等。   等黎池忙完成亲的事之后,有关祭祖的准备工作,族里也都已经商量准备完毕。   族中的后辈六元及第高中状元,这样的大喜事,祭祖场面须得盛大才行!   于是最后商定:祭祖分两天,第一天上坟祭祖,第二天祠堂祭祖,全族男女老少全都参祭。   随着定下的祭祖时间临近,散居在外的有些族人在接到信之后,陆陆续续地开始返村。   住在村里的族人,也开始为祭祖忙碌起来,如准备祭品、冥钱、香烛等等。   而自回来后终于开始清闲些的黎池,在祭祖前几天也接到一个任务。   “和周,你可否为此次祭祖写两篇祭文?”   黎池自然只能答‘可‘,然后开始琢磨怎么写这两篇祭文。   以前年节祭祖的祭文,多是族长捉笔,有时也会由族学先生撰写。不过这次祭祖意义不同,由作为祭祖主角的他来写祭文,也在情理之中。   黎池以前还真没写过祭文。不过他以前很多公文也没写过,百度几篇或找找档案中的例文,看看学学后也就会写了。   于是黎池去找了先生黎槿,请教过祭文格式和大致内容后,用了两天写出了两篇祭文,拿去给族长看。   “到底是状元写的啊!情真意切!气势磅礴!”   黎池谦虚地‘哪里哪里‘了一番。   黎池确实走‘务实精炼‘的文风,却不代表他写不了词藻华丽的文章。   对记忆力很好的黎池来说,堆砌词藻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像祭文这类更讲究排场气势,实质内容不多的文章,黎池理所当然地能写得不错。   祭祖的第一天,村中全族男女老少和散居在外赶回来的族人,齐聚于埋葬着黎家祖祖辈辈的村尾丘陵缓坡上。   从顶上一眼望下去,坡上挤得密密麻麻的,只看得见人头和坟茔,不见人群缝里脚下土地。   虽计算户籍黄册,黎水村黎家一共只有四十户,可族人却有近千人之数。只因一户人至少有十几二十人,甚至很多都是分家不分户,这样就能减少徭役负担。   既然是黎池返乡祭祖,首先就由黎池为这片坟墓群中辈分最高的一座坟墓,培上第一抔新土,再挥下修整坟墓的第一锄。   “水字辈后人,上前焚纸!”主持祭祖的族长黎钦高声道。   于是就有早已选好的几位水字辈有为后人,其中就包括黎河和黎湖,几人走到摆着三牲五畜祭品的祭桌前,开始在祭桌前的陶盆中焚烧纸钱。   “奏乐!读祭文!”   乐声奏起,黎池开始诵读祭文:   “贞文二十,岁在壬寅。日月其光,生之育之。惠物无疆,四时有序,万品昭彰……”   读过祭文,之后又有上前奉饭羹、奉茶汤、献酒水、献胙肉……然后上香,焚祭文,最后齐齐叩拜!   祭祖的过程虽繁琐,却也庄重肃穆,随着祭祖流程的推进,让人油然而生对家族的归属感和自豪感!   等叩拜完之后,第一天上坟祭祖的仪式就算是正式结束。不过这时族人们还不能走,还要为坟墓培土和休整。   因为刚刚黎池只是走了个培土的仪式,象征性地挥了一锄头,就当做休整坟墓了而已。为这丘陵上的众多坟墓培土和休整,现在才要开始,这也是族人们今天主要忙的事情。   第一天的上坟祭祖顺利完成后,第二天的祠堂祭祖也依旧顺利结束了。   祠堂祭祖结束后,趁着此次祭祖时到场族人齐全,有一件事刚好借此机会说清楚。   族长黎钦出言将族人们留在原地,接着就将场地让给了黎池。   “今日有族中众多长辈在场,黎池一介后辈站出来说话,或许稍有失礼。   可黎池承蒙祖宗庇佑、族中扶持、家人养育,今朝方有幸得中进士。更因圣上仁慈、体恤文人,许予得中进士者‘千亩田地免赋、十户人家免役‘。   而黎池今日所说,就是这免赋与免役的事。”   黎池此言一出,即使正身处庄重的祠堂中,也有许多族人忍不住交头接耳。   相比黎池考中状元后,为黎家带来的盛大声望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好处。这‘千亩田地免赋、十户人家免役‘的好处,可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   族人们在得知黎池中了状元,他本人还未返乡前,就已经在畅想他中状元后的种种好处了。此时终于说到实在的好处,这让族人们如何能不兴奋?   “黎池我得族中照拂甚多,我们血出同源,也是同根而生。如今我功名有成,自也该回馈族中。   十户免役的名额,在与族长和族老们商讨过后,一致认为应该分给子嗣单薄以致徭役繁重的人家。这已有结果,名单稍后就会给出。   而千亩田地免赋……   黎水村黎家一共四十户,按每户二十亩地算,一千亩免赋田地的名额只是稍有余裕而已。黎家以后必也将发展壮大,这一点余裕就先留着。   至于寄居的报酬,则是缴纳当季应缴田赋的十中之一。”   黎池说出田地寄居所收报酬后,族人们都惊讶不已。   “是应缴田赋的十中之一?而不是田地收成的十中之一?”   “对啊对啊!这也收得太少了?”   黎池有些满意,为这些族人没有疑惑为什么要收报酬,而是惊讶报酬收少了。   黎池寄居田地时所收报酬实在不多。举个例子,黎家以前二十多亩地,收成在三十两银左右,田赋相关要缴四五两银。接受田地寄居后交出田赋的十分之一作为报酬,即四五百文钱。这连一两银都不到,真的只是意思意思地收了点报酬。   粗略一算,族中约八百亩田地寄居份额,黎池一年能收到的报酬约在十五六两银。这一点银钱报酬,已不能让现在的黎池看在眼里。   不过黎池现在图谋的也不是银钱报酬。而是通过免赋地份额,将黎水村黎家族人挟制住,以免族人们仗他的势欺人,给他在后方裹乱。   从古至今不只有多少官员,败在了族人家人拖后腿这一点上,黎池不想重蹈覆辙。   “本就是为回馈族中,我如何会收丰厚的报酬?可这田地寄居,却也有些规矩要遵守的……”   说到这里,黎池稍一停顿,一向脸上带笑的他笑颜微收,语气也变得更加严肃:   “既然是回馈族中,那么第一点规矩就是:这一千亩免赋田地的寄居份额,只能分给黎姓族人,外姓之人绝不许瓜分!   我们要知道,寄居份额是一次性的、分出去了收回后也无法再进行二次寄居。免赋份额可以收回,收回即作废。   即是若将份额分给了外姓之人,他日族中田地增多,想将分出去的份额收回来,再分给本族人是不允许的。   这也是我为何不同意,将田地寄居的份额瓜分给外姓人的缘故。   第二点规矩,则是若田地寄居人户,须得安分守己。若有违法背德、恃强凌弱和品行不端者,我立即就会收回寄居份额,即使份额收回后就将作废。   这千亩田地免赋份额,进士本人收回即作废,进士本人身死即作废,或者朝廷收回即作废。   所以希望众位族人能好好珍惜,我也衷心祝愿这份免赋份额,能让众位族人的日子过得更加好。”   黎家族人既然要享受田地免赋的待遇,也就要遵守相应的规矩。若有某族人作奸犯科,黎池会收回给他的免赋份额;若是该族人的恶行甚至严重牵连到了黎池,或许朝廷会因此收回给他的千亩田地免赋份额;   若黎池身死,不管是受族人牵连致死、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甚至只是纯粹短命,这千亩田地免赋份额都将作废。只惠及于生前、不恩荫至死后。   总之族人想要一直享受田地免赋的待遇,就必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且还要监督别人也做一个安分良民。或者奋发科举,自己去挣这份待遇。   甚至朝廷‘进士本人身死即作废‘的规定,也在要求他们必须敦促族中后辈努力读书,以免在黎池过世后后继无人,失了这份待遇。   黎池用‘千亩田地免赋‘,牢牢挟制住族人,鞭策着他们在这个良性循环中向前走,大略地提前杜绝了族人们在后方裹乱。   ……   对于黎池祭祖时所说——‘外姓之人不可瓜分免赋份额‘,家中王氏和赵氏两个伯母,以及黎江之妻李氏有些微词。黎池的外家苏家也非常不满——不过苏氏不在意、也没理睬。   可能以前她们以为黎池名下有一千亩的免赋份额,再怎么也能为自己娘家争取十几二十亩?可没曾想黎池全都分给黎家族人了,都没想着给他们这些伯母和大嫂(的娘家)留一些。   不过她们和苏家即使有意见,黎池也只当没看出来,对此不予理睬。   这些微词终于通过枕头风,吹到了黎家男人黎桥、黎林和黎江的耳中,不过她们都没有听到想听的话。   —‘和周虽然是当官了,可官场险恶,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这免赋份额能稍微让族人们安分些过日子,不给他拖后腿。这样等以后他升官发财了,我们日子也会好过很多,到时你随便贴补你娘家的一点东西,都要比这免赋份额不知道值钱多少。‘   这是作为家中长子的黎桥,劝长媳王氏的话。摆事实讲道理后,王氏很快就接受了。   —‘你嫁入我黎家就是黎家人了!怎么还想着往娘家扒拉?你平常拿些吃的用的贴补娘家,我从来不多说。可这免赋份额,是那些小东西能比的吗?!你还想拿去贴补娘家?!‘   这是黎林训斥直肠子妻子赵氏的话。可能是黎林与大嗓门的赵氏生活久了,也受到影响,将赵氏一顿吼,给吼得服服帖帖的。   —‘你一个大堂嫂的娘家,还想去要和周的免赋份额?开得了这个口吗?亲大嫂的娘家或许还可以。虽然我们确实处得跟亲生兄弟一样,但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黎江两句话问出口,李氏就无话可说了。   后来黎镖和袁氏知道后,袁氏将三个儿媳叫到她屋里去,说了半个时辰的话。   之后王氏、赵氏和黎池的娘苏氏,也将自己的儿媳叫到她们各自屋里去,也是半个多时辰之后才出来。   黎池问过徐素后才知道,原来最近黎家女人之间,在暗地里讨论的是,如何安分守己做个贤内助,以及约束自己娘家不给夫家添乱。   当然,也没漏下这一点:如果夫家好了,你们娘家也能沾光,要把眼光放长远点,不要只瞅着眼前这点好处使劲扒拉。   黎池听了后心里暗暗感叹,他奶奶真是会调教儿媳。   ……   时间一晃,黎池三个月的返乡祭祖假期,在留足回京时在路上、回京后休整的时间之后,即将告罄。   家里的女眷们满怀不舍地,提前五天就开始给黎池收拾行李包袱。一边收拾还纷纷一边暗示徐素:要照顾好和周啊,要给和周早点生个孩子,要注意别让和周被外面的女子给勾去了……   在黎池临出发进京的前一天,村口的进士牌坊修好了。   进士牌坊整体由花岗岩构筑,宽三丈、高三丈,即宽和高皆约十米。   四柱三门三楼的样式,石柱和门楼上布满精致繁复的祥云团花浮雕,以石砖砌筑叠涩出檐,以青瓦遮盖庑殿顶。   在中门二层石匾上,横刻正楷“进士”两个大字。右边竖刻小楷“贞文二十年壬寅岁会试”,左边竖刻“中试六元及第状元黎池立”。在三层石匾上,竖写阳刻正楷“恩荣”二字。   进士牌坊立在村口黎水河回绕处的空地上,宽高皆约十米、看上去气势恢宏,轻易就激起了黎家族人胸中的豪情意气!   黎池去村口看过之后,心里的豪情亦被激起:这花岗岩构筑的牌坊,经得起风吹雨打,十年百年千年过去后,它依旧会在这里!或立或倒,不腐不朽,见证着他的六元及第,见证着这个时空有过一个黎池! 第79章   黎池动身上京那天,全村族人都到村口进士牌坊下来送他。   黎家男人们虽说也有不舍,心中更多的还是男儿豪情,盼望着黎池能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临行前,他们更多还是祝福和告诫黎池。   族长黎钦代表族人与黎池告别,“和周,大男儿志在四方,钦四爷爷我只能在此祝愿你前程似锦、官运亨通!但也要切记官场险恶,不要行差踏错。族人这边,我会管束好的,不会拖了你后腿。”   黎池郑重地谢过黎钦,“和周在此谢过族长的祝愿,也定会牢记您的告诫。”   旁边的黎镖,看自家老妻一抹一把眼泪,也是有点心疼和无奈,“你别哭了,和周只是进京城去当官,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个老头子自己心硬,还不准老婆子我哭一场了?!奶奶的小池子哟要走了,这和以前出门考试不一样,考试也就十天半月或几个月的功夫就回来了,这次可要好久好久才能回来啊……”   黎池来到袁氏身边,拍抚着袁氏的后背。这是他第一次在离家时,心里的不舍悲伤,与脸上的神情同步了……   奶奶自小就喜欢他,虽然后来有了更爱撒娇的黎溏,有了更可爱好玩的黎燚,奶奶也没减去对他的喜爱。小时候奶奶就像是唤心肝儿似的,整日地总在叫他小池子,以至于现在其他人都改口叫他的表字‘和周‘了,奶奶也总还是顺口地就叫他‘小池子‘,这个小名是属于奶奶一辈子的爱称。   “奶奶,我以后会尽量抽出时间,或者向上官和朝廷告假,然后回来看奶奶你的。”   袁氏还是止不住地抹眼泪,“你要好好当官,可不能随时就请假回来!等放假时再回来看奶奶就好了……”   苏氏红着眼眶站在一旁,努力忍住没掉眼泪,“和周媳妇儿,你要好好照顾和周。他这人一旦忙起来,就连吃饭睡觉都能忘了,你要好好儿地看着他,让他按时吃饭睡觉……”   苏氏越说越心酸。以前都是她这个做娘的照顾他吃饭睡觉,以后就要由儿媳去做了……   徐素扶着苏氏的胳膊,认真地答应着:“好的,娘,儿媳定会照顾好和周的。里外大事都由他做主,吃饭歇息这些牵连着他身体的事,儿媳绝不会纵着他!”   “对对,和周是个聪明有主意的,外面的事你就让他自己做主,家里的事还是要你为他打理好。”黎棋接话道。   儿子出门在外,他们父母不在身边,就怕儿子被儿媳捏在了手里,其他都不说,就怕坏了儿子在官场上的正事。   分别时万般不舍,可终究还是要有一别的。   黎池收拾收拾心情,对送别的家人一一嘱咐:   “江哥,你有空闲时,就琢磨琢磨我给你说的彩笺纸、铜版纸这些。既然纸原料少,我们就试着做精品纸张。”   黎江点点头,“好,我会好好琢磨琢磨的。”   黎池又看向二堂哥黎河,“河哥,我给你说过的。我考科举时看过的书籍都放在我屋里,书太多若是看不完,你也可以只翻看翻看那些读书笔记。还有我以前每天写的模拟文章,也可以多看看。先在这里祝愿河哥你下次乡试,能一举得中举人!”   “好的,我定会仔细钻研你留下的书册、笔记和文章的。”   黎池以前备考科举时一直勤奋自律,他留下的读书心得和笔记、模拟文章、备注过的四书五经……也是给黎家读书人的一大笔财富。待黎河看完之后,就要收进族学里去,供族学学生研读学习,也是给他们一条捷径可走。   “至于湖哥你……”黎湖很快就要去县城开设私塾教书,黎池也没什么要嘱咐的。“我读书用过的、留下的那些,你或许可以抄一份去用。”   虽然黎池说的隐晦,不过黎池以前就给黎湖提过,何为名人效应和名人噱头。黎湖手上有六元及第状元留下的读书心得和笔记,他的私塾还怕没有学生来吗?“湖哥我明白的。”   然后就是黎海,不过他是要跟着黎池走的,就不急在这一时嘱咐他。   “黎溏。”黎池语气严肃。   黎溏挺着胸膛上前一步,“哥哥!”   黎池拍拍黎溏的肩膀,“还记得哥哥和你说过的吗?哥哥出门之后,你就是陪在爹娘面前的、两老唯一的儿子了!”   “黎溏记得!我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要照顾爹娘和爷爷奶奶!”   黎池赞许地点点头,像撸猫一眼揉揉弟弟的头,“很好,记得很牢嘛,男子汉言既出行必果,你要说到做到!还有记得要努力读书,希望你能以秀才的身份从秀才班毕业,然后与我在京城相遇。”   “嗯!”黎溏小小的胸膛中充盈着雄心壮志!“我一定努力读书,然后进京赶考去找哥哥!”   离别时,是道不尽离别的,只能生生打住。   “爷爷奶奶、爹娘,大伯二伯和大伯母二伯母,还有各位兄弟,以及各位族人们,黎池……这就走了。”   终于离别,黎池、徐素和黎海三人转身离开,包袱款款地渐渐远去。   “和周,一路顺风!”   “和周、和周媳妇儿,还有大海,要经常写信回来啊!”   “小池子!要常回来看看奶奶啊!”   听着身后的道别声,黎池只能埋头往前走!   可在听到身后奶奶哽咽着呼喊‘小池子‘时,黎池终于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不离别,不知感情浓厚。黎池曾以为,他对这世的家人,只有淡淡的依恋而已。   没曾想到,直到离别时,才发现自己对身后家人们的情感,竟已深厚到能红了眼眶,低头洒泪的地步……   ……   因为此次上路途遥远,黎池他们就没带多少行礼,只带了路费和各自几身在路上换洗的衣服。黎池就拒绝了他爹要将他们送到县城的提议,只与徐素和黎海三人一起轻装上路了。   至于徐素嫁妆中的金银首饰这些贵重东西,则由徐芩回京时帮忙带进京去。是的,县里四宝店的徐掌柜徐芩,也将在交接妥当后,就带着他夫人回京。   黎池他们走到县城,又与徐芩夫妇道过别后,就坐上徐芩帮忙安排的车,往临淮府而去。   黎池他们一路朝行夜宿,在三日后到达了临濠城,并决定在城里休整一天后再继续上路。   休整的这一天中,黎池与几个以前一起参加过文会,一起喝过酒吃过饭的同年秀才们,约到一起吃了一顿饭、叙了叙往日友谊。   休整过后,第二日继续出发。   黎池是走了,却在身后留下了一段美名:黎六元温和谦逊依旧如昔,谦谦君子莫如是矣。   黎池他们又走了四日,终于到达淮阴城,又决定休整一天后再走。   不过这次休整,黎池倒没有与昔日同窗喝酒叙旧。因为自乡试开始,他就开始低调做人,完全没有出门去结交。   不过休整的这一天,黎池依旧如在临濠城时一样,携礼和拜帖前去当地官衙,拜访了当地官员。   时间不凑巧,与当地官员没见到面也无所谓,黎池这样做,也不过是做出一个姿态罢了。   休整后第二天,黎池他们在淮阴城的大运河渡口,由陆路转水路,乘船北上。   徐素和她母亲从京城到浯阳来与徐芩团聚时,就是乘船南下的。所以她并非是第一次乘船在水上漂,并未晕船。   倒是黎海,晕船晕得厉害,吐得七荤八素的。不过黎海很能忍,前一刻还吐得七荤八素,转过头面对黎池时又是精神奕奕的样子。   由此可见,黎海确实是在很努力地,向黎池好好表现。   ……   黎海是黎家几个兄弟中的另类,格外聪明灵敏的一个人,却耐不住性子去读书,成日东游西窜。如此小混混的行为,却没招得村里人和家里人对他深恶痛绝,也是他为人说话都很讨喜的本事了。   黎池动身进京三天前的晚上,黎海忽然一脸严肃地找到他,说要跟着他、做他的帮手。   黎池当时是很惊讶的,完全没想到。   这个时代普遍讲究‘用人唯亲‘,这种用人观念普遍存在,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说其他,一人犯罪全族株连,这一点就决定了任用亲人更能使人放心。   相比雇佣来的手下或职位上的下属,还是亲人用着更加放心。不仅仅是因为相互间有亲情的维系,还有他们间的利害相关。同族近亲之人,一旦我不好、你也要受株连,如此生死祸福相依,当然会更让人放心。   签了卖身契买来的仆人虽也与主人生死祸福相依,和能帮忙在外面办事的帮手终究不一样。仆人一般没有家人牵连,几乎都不识字,只是下人而不是帮手。   黎池当初想着若是族中有合适的人手,他也不介意带在身边,拉拔族人的同时,他也得了个可信可用之人。   所以让黎池惊讶的是,其他族人还没找来,倒是黎海先来了。且黎海还是瞒着二伯夫妻两,自己私下来找他的。   黎池原以为黎海整天东游西荡,是因为他懒、不想做事。没曾想黎海与他敞开心扉聊了一会儿,黎池才发现他是觉得种田、学手艺和读书都没意思,所以才不想做。   黎海觉得跟着黎池到京城去闯荡,这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黎池当然不会因为黎海想跟他去京城,就同意他跟着的。然后黎就海滔滔不绝地,推销了自己半个时辰!   黎海证明了他虽没去族学读书,但家中有这么多读书人在,他也是识字的。又向黎池表了决心,表示先跟着去试一段时间,如果黎池不满意,他立即就回来绝不给他添乱!   黎池最后同意了黎海跟着他,就冲黎海说了整整一个小时都没词穷这一点上。   对于黎海跟着黎池到京城去这件事,家里人虽也担心他会给黎池添乱,不过既然黎池自己同意了,家里人也还是很高兴的。尤其是黎桥夫妻两,没个正行的黎海也终于有事情做了。   ……   在运河上走走停停有四天后,黎池他们终于到达了京城的运河口岸。   徐家留在京城看家的老管家,早已带着两个小厮等在岸边,然后将姑爷一行人接回了徐家。   黎池他们初至京城,计划先去徐家暂住,等去拜访过礼部尚书、领了一座状元府的赏赐后,再搬去状元府里。   黎池在徐家暂时住下后,看着这座三进大小的低调雅致的院子,心里暗想:到底是开国第一任内阁首辅,即使是逐出家门的子孙,也大方地给了这样一座三进院子安置。   ……   徐芩,徐素的父亲,黎池的岳父,亦是大燕第一任内阁首辅徐首辅的庶子。   据当初赵俭所说,徐首辅的庶子徐芩以十二岁之龄考中秀才,人人都夸惊才绝艳的徐首辅后继有人了。   但奈何徐芩年幼轻狂,一朝得中秀才后心气高涨,开始嫉妒嫡兄。终于在乡试之年,致使其嫡兄在寒冬落水,恐会留下一身寒疾。因此,徐首辅怒而要杖打徐芩一百棍。   彼时才三四岁年纪的赵俭,恰巧随刚登基不久的贞文帝去徐府,就碰上了杖打的场景。不管徐首辅和贞文帝怎么解释,徐芩陷害嫡兄、理应受罚,可赵俭就是哭闹着不让继续打。   于是贞文帝妥协,让徐首辅不要继续杖打了。最后徐首辅言说徐芩已经十五岁,已能够自立,就分他一座三进小院让其自立。   自此之后,徐芩再未回过徐家,然后自己娶妻生女,再后来为报答赵俭,同时也是为寻一份生计,就去赵俭名下的四宝店从书童做起,再之后就成了浯阳四宝店的掌柜。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当初的徐首辅早已经在朝堂销声匿迹,当初的徐家也早已退回江南,成为了一个普通的书香世家。   当初赵俭说起时,或许是羞于提起当时他撒泼哭闹的往事,就说得很简略。   不过黎池还是能从赵俭简单平静的叙述中,看出当初的暗波汹涌。   比如徐家内部的嫡庶之争,又比如当初的大燕第一任首辅之家的徐家,与如今江南书香之家的徐家之间的变迁。 第80章   黎池他们到达京城后,在徐家暂住下来。   等休整过一天,黎池就去了礼部尚书府上一趟,最后定下第二天在状元府外受赏。   第二天,黎池换上他的六品官服,穿戴整齐后,与徐素一起在状元府外受了赏:一套文房四宝,六百两黄金,以及一座御书匾额‘六元及第‘的状元府。   受赏之后,黎池他们就开始为搬进状元府做准备。不过礼部尚书着实厚道,当初说是让他一回京就能住进状元府,还就真没敷衍。   赏赐下来的状元府修缮得很好,三进的院子,就跟拎包入住的精装房一样。黎池他们只需要购置些生活用品,就能立即搬进去。   因此黎池他们都没需如何准备,在受赏第二天就搬进了状元府,安顿下来。   这之后,都没用黎池操心,徐素就用他们从老家带来的一千两银子,都没动用那六百两黄金的赏赐,就将状元府给整理成了一个家。   这期间黎池只能袖着一双手旁观,都插不进手去帮忙,徐素就将家中下人买了、生活用品添置了,一日三餐也吃上了。   只能偶尔跑个腿的黎海,与黎池悄悄地感叹:‘五弟妹真能干!‘   黎池点头赞同,深以为然。徐素是真的能干,做起事情来不慌不忙,一团乱麻的家中琐事她几下就能理清了。   “素素,为夫再有五天就要正式去翰林院上衙点卯了,素素你看哪天方便办了暖房宴?”   徐素现在已经摸索出规律了,但凡黎池想请她办某事时,就会喊她‘素素‘,还会自称‘为夫‘。   或者夜里……他耍赖时,也会这样,喊她‘素素‘,自称‘为夫‘。   徐素拉回飘飞的思绪,安排到:“那就后日,刚好你今日写好请帖,明日将请帖送出去,我明日也好做准备。”   “好的,为夫这就去写请帖。”黎池愉快地接受了安排。   黎池写了很多份请帖,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朝廷官员、会试和殿试的主考官和同考官们,以及翰林院以后的同僚们,都人手一份。写好了请帖,第二日与黎海一起,都送了出去。   当然,送出去的那么多请帖,可能暖房宴当日并不会都来。或者说很多官员都不会亲自来,可能只会派一个族中或家中后辈代他们来,或者派管家仆从来送个礼也就罢了。   这再正常不过,黎池虽是入了贞文帝的眼,可朝廷官员们与地方小官还不同,没什么可巴结他的,礼尚往来不失礼也就足够。   这也是黎池早就知道的,他并不自大无知,早就预料到这些请帖发出去后会是何种待遇。剥去‘六元及第状元’光环,他本质上不过就是一个从六品小官而已。   但黎池却又必须写这么多请帖,人家来不来无所谓,他却是要邀请的,否则就失礼了。基于他官场新人的身份,搬家暖房宴不宜办得张扬,于是黎池就只给至少有过一面之缘的官员写了请帖。   因傍晚时官员们才下衙,所以黎池将暖房宴办成了晚宴。   暖房宴当晚,果然去帖邀请的大多数官员都没亲自到场,只派管家或身边老仆送了份礼过来。   黎府也是一样,管家来送礼时再三说黎镜实在脱不开身,府中东西两院的男主子也在外忙碌,确实是无法,黎池表示理解。   所以这次暖房宴,虽收到的礼不少,却不怎么热闹。   这是早有预料的,黎池并未感觉失落。只是让他意外的是,他写给翰林院一些同僚请帖,竟像是泥牛入海一样,毫无音讯了。   而更让黎池意外的是,赵俭竟然在宴已过半的时候,携礼亲自赴宴了。   “和周,你先别参见本王!”赵俭喊住正准备以参见王爷之礼参见他的黎池,“你看本王今日的穿着?本王是以朋友身份,前来贺喜和周的乔迁之喜的。”   “还有在坐各位,今日是为贺和周的乔迁之喜,各位好吃好喝,别被本王扰了兴致,就不用行礼了。”赵俭也免了席上各位宾客的礼。   于是席上的客人只是站起身简单地行了礼,就又重新入座。然后在心里暗暗琢磨,看来这黎和周与俭王的关系,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深厚啊……   黎池也从善如流地没对赵俭行参见之礼,只拱手行了个朋友相见之礼。可在场这么多人,称呼上却是不好叫‘赵兄‘了的。“俭王殿下快请进!”   黎池将赵俭引到厅中坐下,黎海早已很机灵地招呼了两个小厮,将客房中的一张桌子抬到厅中的上首方位放下。   “去后面让你弟妹上一桌好菜来。”黎池对黎海说道。   黎海出去后,黎池就接过小厮端上来的热茶,为赵俭和自己倒上一杯茶,然后颇有点炫耀的意味:“内人的厨艺尚可,稍后您可以尝尝。”   “哈哈,和周你就炫耀!父皇已经为我与国子监裘祭酒之女指婚了,有指婚圣旨的。”   现在这个贤妻在伴、满面春风的黎池,赵俭看着很是感慨。虽然上辈子是他愧对黎池,毕竟是他和他王妃不断搅事累及了黎池。   可赵俭还是看不惯他炫耀自得的神情,忍不住就反击:   “是明面指婚了的!所以我未来的王妃,肯定是个福缘深厚的!据说还很可爱!”   那裘祭酒之女能在圣旨指婚后,依旧平安无事,福缘深厚是肯定的。但据说可爱?怕就不是‘据说‘,而是亲见了。   “俭王殿下,未来俭王妃的可爱,您怕是亲眼所见?”黎池探身稍稍凑近赵俭,压低声音以防被院里的客人听见了,语带促狭意味。这话若是关系不好的人打趣,就失礼孟浪了。   “当然!亲眼所见!我不仅看了画像,还去看了本人。”赵俭神情正直,也稍微压低声音回道。对于婚前去偷窥自家王妃的行为,说得再正直不过了。   “我就不信,和周你没有提前见过徐小姐。”   黎池一愣,然后就忍不住笑出来,“哈哈哈,我们彼此彼此……”两人真的是很相似了。一个看着大气疏阔,一个表面温文尔雅,内里却都与表面不是完全一样。   分享秘密是促进友谊进步的催化剂,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女性范围内,男性之间也同样奏效。   和赵俭聊过一会儿后,饭菜也上齐了,黎池于是邀请赵俭移步入席。   桌上两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这顿饭理所应当地吃得很愉快。席间,赵俭尝了一道由徐素亲手做的糖醋鱼后,直夸:‘弟妹厨艺确实好,和周你没有夸大!‘   赵俭来时宴就已过半,等他们开始好吃好喝时,其他客人早就应该吃好喝好了,若是平时这宴也早就散了。可今晚有俭王在,俭王还在吃喝,他们是不好散席的,于是只得坐在席上继续闲聊喝酒。   赵俭终于吃喝满足,黎池将他送到大门外的大街上后,才回来将其他客人也一一送到大门外。   ……   忙完暖房宴后,黎池再有三天就要去翰林院上班了。   在此之前,黎池和黎海出门闲逛,逛到东城时,遇见了正好当天返京的钟离书和明晟。   黎池看了看正吩咐仆人卸行李的钟离书和明晟,以及他们携家带口的模样,“竹帛和冠三,原来你们住这啊!你们还是邻居,以后我找你们也知道地方了。这两位,就是嫂夫人了?”   “你嫂子在浯阴老家,养育幼儿、侍候双亲。”钟离书否定道。又指了指一旁的女眷,“这是我此次上任,带着服侍的一个婢妾。”   明晟则指着另一个少妇打扮的女眷,同样说到:“她是带着服侍我的婢妾,当不得和周你的一句嫂子,你嫂子她留在老家。等我这边安顿好了,她再带着家中父母一起上京来。”   “哈哈,是我眼拙了。”   黎池一时间惊讶不已,他实在是没想到。   看年纪钟离书和明晟比他大不了多少,黎池便先入为主地以为两人也同样未婚,结果两人不但早已娶妻,且家中都已有儿女了!   至于两人将妻子和幼儿留在老家,带着娇妾上任的行为,黎池也没法说什么。   黎池前世生活在‘一夫一妻制‘的社会中,婚前或婚内出轨都是要受道德谴责的,若是婚内出轨以致离婚,出轨过错方在分割财产时是要少分的。   黎池交过几任女友,都是和平分手,没有所谓出轨劈腿。此时看见身边朋友带着小妾,他才陡然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个‘一夫多妻制‘的时代。   不过黎池并不打算享齐人之福,他现在的妻子徐素就很好,他并不想在两人之间多出一个或几个第三者。   钟离书和明晟他们还要卸行李,之后又还有整理安顿下来,不好深聊。再加上再过两三天就要去翰林院上衙点卯了,到时他们就是一个部门的同事,于是约定来日再聊后就分开了。   六月初一,黎池入职翰林院修撰的第一天。   在前一天晚上睡觉之前,徐素将黎池的一整套官服都找好了放在床头的矮几上,方便他第二天早上起来直接穿上。又在厨房用灶中的灰烬余热,为黎池煨了一锅鱼肉粥,这样他第二天早起也能吃上早餐了。   徐素这样贤惠体贴的举动,让黎池因为这盛夏天气本就旺盛的心火,‘腾‘地一下,有了燎原之势!   “素素,这天气热得很……”   徐素一听黎池的口气,再一看他的眼神,就立即警觉,“天气确实热得很,心静自然凉,那就早些睡。”   “可为夫的心……奈何就是静不下来,哪里还睡得着?素素,不若运动一场?酣畅淋漓后出一身汗,汗排得爽快了,也就睡得着了。”   若是不看黎池的一双眼,只听他正经无比的语气,徐素怕还真以为他是在提什么正经建议呢!   “本就热得很,不动就是一身汗,还……!”   “那素素就安心睡觉,为夫运动一番就是了。”   黎池如此说道,真是既体贴又民主。   ……   第二日卯时,黎池早早地就起来了,穿上床头放着的一身官服,吃了厨房丫鬟端上来的早餐,一身清爽地出了门。   所谓点卯,即是卯时点名到班人员。卯时即早上五点到七点,因黎池的状元府就在京城内城的‘东富西贵南贱北贫’的西城,到翰林院衙门不多远。因此黎池即使卯时初起床,也在卯时末准时到达了翰林院衙门。 第81章   六月初一,正是逢五日上一次朝的时间。   王掌院、唐翰林和钱翰林都上朝去了,要等散朝后才回翰林院来。所以黎池到衙门时,翰林院长官并不在。   黎池到达翰林院之前,而钟离书和明晟就已经到了,两人正有些局促无措地坐在大厅里。   而翰林院其他人各自成团坐得远远的,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视厅中两人如无物……   看来这是翰林院前辈们,给他们翰林院新人的一个下马威了?古往今来,职场中都是这么些套路啊。   “竹帛,冠三,早啊!”黎池笑容满面进入大厅,自如地与钟离书和明晟打着招呼。好似全然没注意到屋中的诡异气氛。   “和周!早啊!”“和周,早。”这分别是明晟和钟离书的回答。   明晟一副‘同盟终于到了’的样子,简直喜出望外!而钟离书一贯面瘫,看见黎池进来后表情变化并不明显,却也明显松了一口气。   很显然不知在何时,钟离书和明晟下意识地,已经对黎池产生了服从和依赖行为。   黎池进到厅中,挨着钟离书坐下,“竹帛、冠三,你们大前日才返京,家中可收拾好了?怕是仓促得很?”   钟离书和明晟不太相信黎池没有察觉到厅中异样,不过既然黎池选择置之不理,他们也就陪着他话家常。   明晟回答到:“着实有些仓促,不过昨日终于收拾好了,算是安顿下来了。”   “那就好,待休沐时我们几人约着聚一次会,好好地叙叙旧。”黎池又约起以后的聚会来。   明晟闻言,就直接提议:“甚好,待十日后休沐时,我们就相约在你的状元府,正好给我们补上错过的暖房宴。”   黎池大方地答应下来,“理应补偿,理应补偿!”   让钟离书参与话家常是不太可能,不过黎池和明晟两人间,你一言我一语地,就聊得很是火热。   翰林院老人们看似是喝茶的喝茶,谈笑的谈笑,一副怡然自得的场面。可实际上却是将大半心神,都放在厅中三人的身上。   可黎池三人聊得火热,竟是完全没有在意他们这些人!   翰林院前辈们,本来应该是孤立三人成功,进而神清气爽的。可如今黎池他们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让他们那一口气愣是出不来了!憋得可说是很难受了。   这边黎池和明晟间的闲话家常,话题已经进行到了明晟家中的长女很可爱……   黎池看看外面院中的计时刻漏,终于结束了他与明晟的这一场闲话家常。   “唉呀,我们竟聊了这么久了!?久未相见,这话一开聊,就似停不下来了一般。”   明晟观察黎池的神情,竟然恍惚觉得:或许和周进来时,是真没察觉到厅中的异样要不然他刚说这话时的神情,怎就如此令人信服?   黎池叫上有些恍惚的明晟,以及一直面瘫着沉默旁观的钟离书,“我们这一聊就收不住话了,实在是不该,应该先去和各位同僚打个招呼的。”   于是黎池带着钟离书和明晟,走到几天前参加过暖房宴的两位同僚面前,“周兄、郑兄,两位早!在下刚和两位友人聊得忘了形,这时才过来与二位打招呼,实在是失礼!”   黎池五官长得好看,身形也修长,一身墨绿色六品鹭鸶圆领长袍官服,他穿着就硬是比穿在其他人身上要好看上三分。   这样一个文雅翩翩的人,微笑地看着你,礼节周到优雅……是很难对他冷面相向的。   何况周、郑二人还是去参加过黎池的暖房宴的,见过他与俭王交情甚笃的场景。虽今早两人被要求参与了孤立三人的行动中,到底不如其他接了请帖却没赴暖房宴的同僚态度坚决。   “早。”“早。”周、郑二人回应道。   黎池于是就顺杆向上爬,“这是今科朝考进来的庶吉士,钟离书和明晟。”   钟离书和明晟上前见礼,“周兄,郑兄。”“周兄郑兄,在下明晟,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一旦开了个口子,冷漠孤立的情态也就无法继续保持了。周、郑二人也只能点点头,回应了两人的问好。   黎池找到了一个裂隙,将翰林院老人的阵营凿开了一个洞。   此时再去与其他人攀谈,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地就将其攻略了,可他们的态度却也恢复不到最初的强硬了。   果然,之后黎池带头,三人一起去与翰林院其他老人打招呼时,也只是收到了几个从鼻孔中发出的‘嗯哼‘,以及几张冷脸而已。并没有对黎池他们进行尖酸说教。   勉强维持表面的和平,这就已达到了黎池的目标。他并未奢想过一入翰林院,就能与老人们其乐融融。   初入一个团体,尤其是工作团体,被立下马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使黎池是六元及第的状元,与俭王交好,甚至据说入了贞文帝的眼也一样。   在翰林院这个团体里,自有其规则。老人们只要在抱团排外时把握好一个度,哪怕来的是赵俭而非黎池,赵俭他也只能窝着,或选择遵守翰林院的规则。抱团排外的力量,有大有小。   对于这一套职场潜规则,黎池再清楚不过。有时候背景和声望很有用,可有些时候也不是那么奏效。几天前在一些翰林院同僚没有赴暖房宴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会有如今的形势了。   打过招呼,依旧没有人理他们,没人带他们去他们办公的地方,也没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   这种情况,黎池可以选择腆着脸继续去问,也可以选择坐着不动,直到有人来带他们。   黎池前世每到一个新工作环境时,都选择的是第一种:新人要积极主动,不懂就主动去问前辈,要自己去融入群体……   不过这次,黎池选择第二种:等。老人与新人间的角力,新人不能过于强硬,但若有实力也不用太软。   于是黎池就与钟离书他们一边闲聊,一边等……   等到午时,去上朝的王掌院三人回来了。黎池三人上前去见礼,打了招呼。   黎池这个人——以及投注在黎池身上的目光,在王掌院这里似乎更加奏效。这大概是‘光脚的‘老翰林,与‘穿鞋的‘翰林掌院之间的区别?   像王掌院这样越是站得高的、还想往前走的,就愈要谨慎平衡各方权势。“和周,翰林院修撰之职,主要是掌修国史和实录,以及草拟一些典礼文稿和敕诰。想必这些你也是了解过的?”   黎池在做任何事之前,若是条件允许都会有所准备,翰林院修撰的岗位职责,当然也在他提前准备的范畴没。“下官确已略有了解。”   “不过《资治通史》刚修成不久,修撰国史和实录这事,怕是暂时都不会做了。如此仔细一想,翰林院最近还真没有大事和急事要做,而小事和琐事也都已有人在做。   和周,那你最近就看看史料邸报,观摩观摩同僚们撰写的敕书诏书等,待你学得差不多了,再为本官和圣上分忧。   至于你们两位庶吉士,就跟着黎修撰。”   黎池和钟离书他们之后一段时间的工作,王掌院做了如上安排。   黎池和钟离书他们,自然满口答应。“下官定会谨记王掌院教导,力争早日学成,也好为您和圣上分忧。”   王掌院安排完新进下属的工作后,就回去自己的办公地点了。   那位一脸淡然(面无表情)站着听完全程的钱翰林,也在王掌院离开后,立即就转身走开了。   然后唐翰林上前来,在会试糊名交卷时对黎池一笑,之后判卷时作为友方主考官、却比敌方判分还低的那个唐翰林。神情和善地对黎池说到:“和周,来,我带你们去你们日后办公的地方。”   唐翰林带着黎池出了正厅,来到东厢的一个房间。房间面积不大,里面摆着三张书案即是办公桌,另一面靠墙立着一个大书架。   “这就是你们以后办公的地方了。”唐翰林将三人带到地方后,指指大书架。   “你们先将书架上这些,简单地看过一遍。若是看完了,可以来找本官,本官再带你们去后面的书库,那里面有大燕立国以来翰林院的存档。”   黎池带头道谢过了,唐翰林又说有事尽管去找他,然后才回去自己的办公地点。   就这样,黎池、钟离书和明晟,在中午的时候,终于得以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办公间里坐下来。   之后下午半天,黎池他们就按照唐翰林的建议,看了整整一个下午的书。   书架上有《燕律》、《资治通史》、‘四书五经‘这类常见书籍,也有翰林院内部编纂的《翰林院细则》等这类工作手册。   且不说记性好又手抄过《燕律》和《通史》好几遍的黎池,就是钟离书和明晟两人,他们能考到第四名和第五名,那些书籍也是肯定暂时不用再复习的。   于是他们就只将书架上的《翰林院细则》这些仔细研读了一番,又看了一些以往的邸报、典礼文稿,大致了解了翰林院的运作。   然后黎池三人在翰林院上衙的第一天,也就结束了。   因为黎池的状元府在城西,钟离书他们的住所在城东,所以下衙后他们一出翰林院大门,就分开走了。   黎海了解过官员下衙的时间后,提前来等在翰林院外,此时看见黎池出来,赶忙上前去,“和周!”   “海哥?”黎池有些惊讶。“你是来接我的?”   状元府距翰林院也就一刻多钟的路程,如今天色亮得早、黑得晚,他早上就是一个人走路过来的,都没用提灯笼。下衙这会儿,天色也还大亮着,用不着来接他。   “对,反正我没事,就来接一接你。”   黎池与黎海并肩往回走着,“海哥你虽认得字,看书信和契书这些没问题。可你在家没事的时候,还是可以练练写字的,以后用到的场合会很多。”   “嗯,好。”黎海皱着眉答应了,“这也不是练了为下场考科举的,那就练练!”   黎池有些不理解黎海这种情况,也不知他为何会这样,或许只是纯粹厌恶为科举而读,反正他是不太明白的。   黎池回到家,徐素早已亲自做好晚饭等着了,他赶紧回屋换上在家中穿的衣服出来,开饭了。   朝廷并不管官员的午饭,包括翰林院衙门在内的所有朝廷衙门,都没有设食堂。所以黎池今天还只吃了一顿早饭,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这顿晚饭就吃得有些多。   “我吃完饭了就去给你准备些点心,你明早出门前带上,中午饿了也能有填肚子的。”看着黎池饿成这个样子,徐素心疼不已。   “那就让你受累了。”黎池没有客气,“你的厨艺很好,我明天带你做的点心去衙门,竹帛和冠三两个人怕是要馋坏了。”   “那我就多做些,你明天也给他们两个带些去。”   “做什么给他们带!累到你了怎么办?”   “反正要起头给你做的,做多做少都差不多,累不到哪儿去。”   徐素本就聪慧,与黎池相处了这么些时间,也大概了解他一些了。   比如,刚他提到钟离书他们,其实就是想给他们也带一些点心。但又怕直接开口会让她不高兴,这才甜言蜜语地夸她的厨艺,让她心甘情愿地主动开口多做一些。   对于这样考虑她心情的丈夫,徐素还是很高兴的。   桌上的另一个人黎海,看一看堂弟和堂弟妹之间甜得发腻的相处场面,然后默默地埋头往嘴里扒白米饭…… 第82章   之后,黎池三人每天上衙点卯,早晨时泡上一壶茶,之后一整天就都看过往史料邸报和敕诰文书。   黎池前世没过上‘一张报纸一杯茶‘的生活,这辈子倒是终于过上了。   不过黎池三人整天看书喝茶的上班生活,事实上并不如表面那样轻松写意。   翰林院起初是专门为皇帝起草机密诏制的重要机构,有着‘天子私人‘之称。后来这个地位被内阁所取代,翰林院就成了养才储往之所。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院清贵得很,是日后成为阁老重臣或地方要员的踏脚石或说跳板。   既然是养才储望之所,黎池他们也就要学一些东西,才称得上‘养才‘。不管以后是否能入内阁,抑或是去其他地方,利用这段清闲时间多学一些,总归是不会吃亏的。   所以黎池并非是轻松写意地‘一本书一杯茶‘,坐在那儿消磨时间,而是在快速地看书学习。   黎池就这样‘一架子书一壶茶‘,一看就是一整天,终于将办公间书架上的史料、邸报和敕诰等看完了。   看完之后,黎池又去请求唐翰林,让他们进去翰林院的书库——即是资料档案库,之后黎池就转移了地点,整天整天地待在书库里。   钟离书和明晟受到影响,也安下心来跟着看书,不再去理会翰林院老人们的‘孤立‘。   ……   这样看了几天之后,黎池也觉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不仅仅是翰林出身清贵、声望高这一点,也还有其他的现实道理。   内阁是皇帝掌控六部和全国行政的中间枢纽,内阁的重要性、阁臣需要具备的能力,可想而知。   而翰林院则是相当于一个培训机构,是一个为内阁储备培养人才的地方。   如今的翰林院,主要负责修书撰史,替内阁代为起草一般性敕诰——敕诰本归内阁阁臣起草,为皇室成员侍读侍讲,担任科举考官等。   也就是翰林院的这些职能,培养和锻炼出了以后的阁臣。   修书撰史,多为阁臣领衔,翰林负责实际编修。这项职能可使翰林官加深对历史典故的深层理解,从中吸取政治智慧并积累下来。   起草敕诰——即使是一般性而非重大机密敕诰,有助于翰林官熟悉政务、增加阅历。   侍读侍讲,在为皇室成员经筵侍讲中,翰林官不仅能更加熟悉朝廷仪制和国家要政,还能潜移默化地向皇室成员甚至皇帝施加影响。   更不用说担任科举考官了。虽大燕科举革新后,考官与考生之间已经没有那么深的师生羁绊,但终究也是一条关系。   这些都使得翰林院的翰林们,不断积累政治学识、政治智慧和政治经验,为日后准备下较好的政治素养。   所以在翰林院的这段时间,对黎池他们来说是一个积累学习的重要时间段,虽然确实也清闲,但去不能把日子过成养老的样子。   黎池和钟离书与明晟,都决定趁这段时间,多学些东西。   ……   在此期间,上旬休沐日那天,黎池约了钟离书和明晟两人到家里来。   当天徐素准备了一桌好酒菜,三人一起吃喝闲聊,过得很是愉快。   休沐回去之后的第一天,榜眼孙玉林和探花李乾桉,也终于返京来翰林院上班点卯了。那天同来的还有一个钱姓庶吉士,毫无意外地他是钱翰林的族中后辈。   黎池在状元游街和琼林宴上时,就与榜眼和探花两人结识了,两人在翰林院中没有熟人的情况下,黎池就成功将两人拉入到了他们之中。   至此,翰林院新的阵营格局已经成型。   翰林院的老人们,孤立黎池三人、逼其就范,让黎池唯他们马首是瞻不成。反而让给黎池凝聚了今科翰林院新人,在翰林院内形成了一个新派系,这是翰林院老人们没有想到的。   就连黎池事先也没想到,双方一步一步地冷漠对峙,竟就分成了两个阵营。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散了阵营融入到对方的群体中去,也是不可能的了。   如今翰林院内的格局是:正五品掌院学士王掌院,作为翰林院最高长官,哪派都不靠。   从五品侍读学士唐翰林,是偏黎池他们‘新翰林‘的。从五品侍讲学士钱翰林,则是偏‘老翰林‘。   翰林院正常的人员构成是,正五品掌院学士一人,从五品侍读和侍讲学士各两人,正六品侍读侍讲各两人。从六品修撰、正七品编修、从七品检讨和无定级的庶吉士,皆无定员。   但翰林院的实际编制是没满的,现在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皆只各有一人——唐翰林和钱翰林,侍读侍讲是空置的。如今翰林院共十五人,就有十二人是在‘无定员‘的职位上。   修完《资治通史》后,翰林院的人员就一直是入不敷出,可到了黎池他们这一科,新翰林几乎就与老翰林的人数一样多了。这也是老翰林们深觉危机重重,决定先孤立并最终收服黎池他们的原因。   结果当然是没有收服成功的,黎池拉了他们那科的新进翰林,自成一派。   ……   一旬过去又一旬,六月下旬也即将结束时,翰林院又将迎来一旬一天的休沐日。   两天前赵俭让幕僚谌青带了话,说是这次休沐日要到黎池府上来,要与他谈些事情。   虽说赵俭与黎池是以朋友相交,但他的身份到底是皇子王爷,黎池当天回来说过这事之后,徐素就开始准备起来了。   黎池从翰林院下衙回来,换过衣服后晚饭也就开饭了。   “今天这爆炒腰花是你亲自下厨做的?”黎池仔细咀嚼品尝着,秉承着‘多多夸赞妻子‘的夫妻相处之道,语气真诚地夸奖到:“鲜香滑嫩!你的手艺又进步了!”   徐素笑着夹了一筷子腰花,放到黎池面前的碗里,“既然味道好,那就多吃点。”   “你辛苦了,你也尝尝你自己的手艺……”黎池给徐素也夹了一筷子腰花,“味道是真的好,我保准没骗你。”   黎海最近吃晚饭时,埋头默默地扒白米饭的次数增多了……   黎池见黎海只扒米饭吃的样子,招呼到:“海哥?自己夹菜吃啊,今晚的菜味道很好的,尤其是你弟妹亲手做的这道爆炒腰花。”   “嗯嗯,吃菜吃菜。”黎海夹了一筷子清炒笋丝,嚼在嘴里嘎嘣嘎嘣脆。   徐素说起明天赵俭要到府里来的事,“我今天盯着两个小厮和丫鬟,将府中里里外外都整理了一遍。菜色也都和梅厨娘商量好了,我明日再亲手做一道糖醋鱼和一道白切鸡,你说这样可好?”   “有你安排,我再放心不过了。”黎池想了想,问起茶水的事情,“俭王与我一样,都不爱喝放了调料的茶水,明日准备的可是清茶?”   “是清茶。备的茶叶是二十两银子一两的芒山春茶,你最爱喝的。”   在浯阳老家时,黎池通过一次做东以及一场大婚,收了价值约五千两银子的礼。可上京时却只带了淘换出的一千两银票,而这笔银子,早就在搬进状元府前后就已经用完了。   现在家里花销的银钱,已经是从赏赐的那六百两黄金中拿的了。虽然六百两黄金换成白银得有六千多两,但京城物价贵、花销大,还是得节约着用。   “二十两银子一两的芒山春茶,也只有俭王这样的贵客临门,才能蹭着喝一喝了。”   徐素见黎池说得可怜兮兮的样子,提了个建议:“不若我们将家里的钱拿出来,去买一个铺面?之后不论是赁出去收租子,还是自己做些买卖,虽然慢些、但总归是赚的,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吃老本。”   黎海听到徐素这个建议,停下扒饭的动作,双眼晶亮:“弟妹这个想法好!你们买了铺面后,开个胭脂布料铺子、点心铺子这些的,都不用去找外人!我就可以去当这个掌柜,保准给你们经营得财源滚滚来!”   黎池看黎海这样兴奋的样子,觉得他四堂哥确实是喜欢经商的。   不过黎池暂时还并不打算买铺面,也不打算经营一个店面。“买铺面的事,暂时还不做打算。至于海哥,你最近这闲得发慌的日子,或许明天之后就将一去不返了。”   徐素看黎池的样子,想必他对俭王明日到府来谈的事情,心中已有猜测。既然他心有成算,徐素也不再多说。   “真的?”黎海东游西荡了这么些年,竟也有感觉闲得发慌的时候,也是有些稀罕了。   “十有八九是的。”   ……   第二日上午,赵俭身后跟着四个带刀护卫,带着谌青来到黎池的状元府。   既然赵俭说今日是朋友间的拜访,黎池也就没有盛装出迎。   将赵俭迎进府之后,黎池带着徐素和黎海上前见礼。   “臣(臣妇、草民)拜见俭王殿下!”   “快起快起!”赵俭弯腰将黎池扶起来。   “这位就是弟妹了?”赵俭从谌青手上拿过一个礼盒,“以前就听和周说他的妻子如何如何好,今日一见弟妹,才知和周没有骗我。来,这是给你准备的见面礼!”   俭王称呼她为‘弟妹‘,又特地给她备了一份见面礼,这让徐素有些猝不及防,也让她对丈夫与俭王的交情有了新的认知。   徐素还算大方地接过礼盒,然后屈膝谢过,“臣妇谢过俭王殿下。”   既然已经见过礼,黎池就对徐素说到:“劳累你去张罗茶水和午饭了。”   徐素笑着退了下去,黎海也很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   “走走,赵兄,我们进屋去说话!” 第83章   黎池将赵俭带进了他在前院的书房。   “和周这书房,甚是大方实用。”赵俭进入黎池的书房后环视四周,感叹道。   对自己书房的布置陈设,黎池有自知之明得很,“哈哈,赵兄为夸赞我这书房一句,搜刮词句怕是辛苦了!”   “赵兄请坐,谌公子也请坐。”黎池招呼着两人坐下。   谌青跟着坐下后,打量起黎池书房内的布置来。   靠墙一排朱红漆书架,靠窗一张黑漆书案、案后一把圈椅,案头一个书画缸,再就是屋正中的一张朱红漆圆桌及配套圆凳。   屋中除这些必要陈设外,再无其他。要不是书架和书案上该有的书册和文房四宝都有,书画缸里也放有不少字纸,否则谌青甚至要怀疑这个书房,是否有常被用过了。   如此简单到可说简陋的书房,与谌青想象中六元及第状元的书房不一样,简陋与风雅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   “和周这书房布置虽简单,但必需的陈设都有,可不就是简单且实用?”赵俭并不承认他为称赞一句黎池的书房,绞尽了脑汁,“也不必去附庸风雅,不必去添那些精巧古玩、名人字画,用来增添门面,如此就很好。”   “哈哈,赵兄你啊!夸起人来实在是努力且认真。”黎池哈哈大笑道。“可赵兄啊,你以为我为何将书房布置成这样?”   “为何?”赵俭是真的有些好奇。   黎池指指空荡荡的墙壁,再点点只放了书册的朴素书架,“还不是因为囊中羞涩。若是我手头宽裕,我还是很乐意去淘买些精巧古玩和名人字画,附庸一番风雅、装点一下门面的!”   “哈哈哈!和周你啊!调侃起你自己来,也是这样不遗余力。”赵俭好笑地摇摇头。   此时徐素亲自前来上茶,黎池接过茶盘,拿出茶壶和茶杯开始给赵俭倒茶。   一边倒茶一边对徐素说:“中午的饭菜你多费些心,虽我们家中并无珍馐美味,却也要拿出最好的来款待赵兄和谌公子。”   今天的饭菜和茶水款待等,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徐素也明白黎池这么说,不过是在客人面前表示一下他们的待客至诚。“好,我稍后就去厨房盯着,再亲手做两道拿手菜。”   “早就听说翰林院中,就数你黎和周每日上衙带的点心,最是精致美味。中午就有幸品尝到这份传说中的手艺,今日真是来得值了!”   “俭王殿下谬赞了。”徐素屈膝谢过赵俭的夸赞。   黎池倒好了茶,对身边的徐素笑笑,“你去,拿出你最好的手艺来。”   “好。”徐素笑着对黎池点点头,就转身出去了。   寒暄过了,谈话气氛也营造起来了,接下来就该进入此次谈话的主题了。   赵俭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到:“和周你说囊中羞涩,那你可是忘了你还有一个赚钱的绝妙法子?”   黎池状似疑惑地问到:“哦?赵兄所说的是?”   “就是你在乡试鹿鸣宴上所说的水……治水良物啊。”赵俭继续说道,“若和周你能将那治水良物烧制出来,真是水渗不透、百年不朽的话,何愁没有金银赏赐?到时你不再囊中羞涩了,也就能附庸风雅一回,将这书房好好布置一下了。”   黎池恍然大悟般,“原来赵兄所说是这事。自鹿鸣宴上赵兄叮嘱过之后,我就一直没敢忘,最近闲暇了也一直有在琢磨这事。”   “琢磨得如何?”   “不谈是否为治水良物,归根究底,那就只是一种黏合加固的东西而已,我先姑且将之称为‘石泥‘。其实这种‘石泥‘早已有之、并不稀罕,所以或许并没有继续研究和烧制的必要。   这都是我在查阅了一些史料后,方才得知的。”   听了黎池这话,赵俭惊诧不已!“你不是说水渗不透、百年不朽,是治水良物?怎么就没有研究和烧制的必要了?”   黎池有些疑惑,虽然水泥和着石子而成的混凝土,确实可百年不朽,但他说过‘百年不朽‘这话吗?   将疑惑丢一边,针对赵俭的问题,黎池解释到:“一个多月前返京途中,在经过一段河道时,我发现那一段河道的两岸堤坝,与其他河段不同。问过之后才知道,那是用‘糯米灰浆‘浇筑的河堤,可保千百年不朽、不决堤。   我回京之后又查阅过一些史料,才知道如石泥这样的东西早已有之。”   稍作停顿之后,黎池继续说到:   “先秦之前,有人发现蛤壳烧制而成的蜃灰加黄黏土混合,搅拌而成的混合物黏合加固的效果很显著,于是之后周王就用‘蜃灰’来修建宫殿陵墓。   及至两汉时,又出现了一种黏合加固效果更加显著的‘三合土‘,即石灰、黏土和沙子按一定比例加水搅拌。当下民间建房子、砌墙等,就多是用的这种三合土来黏合加固。   而在南北朝时,‘糯米灰浆‘出现,将糯米煮烂后将浆汁倒入三合土,加羊桃藤汁和匀即成。它的黏合加固效果,较三合土更强。   这种‘糯米灰浆‘不仅黏合加固效果奇绝,且可保千百年不朽。如今官家修建城墙、宫殿、塔寺和皇陵等,用的皆是‘糯米灰浆‘。   所以,其实现在就已经有治水良物了。我们之前所说的‘石泥‘,其实并无必要去研究烧制。”   黎池这一段介绍从古至今的黏合加固混合物的话说完,赵俭就懵了!   这和他想象中的场景不一样,他们今日应该是要探讨如何烧制水泥的。结果黎池现在居然觉得,没有必要去研究和烧制水泥?   “和周,你没试过,怎就知没有必要呢?”   赵俭现在这样一脸惊愕的神情,让黎池有些疑惑:赵俭作为王爷,表情管理向来优秀,不至于这样一惊一乍啊……   黎池解释道:“民间普通民众用‘三合土‘,官家或富人有‘糯米灰浆‘可用,很显然没有必要再去研究‘石泥‘。   而‘石泥‘只不过是我一个不成熟的小发现而已,去试着烧制也可能只是在浪费钱财。”   真如黎池所说那样,他不准备研究烧制水泥了?当然不是,他只是在掩饰而已。   若是直接侃侃而谈如何烧制水泥,在此之前竟没有一个犹豫、试探和试验过程,不就太不合常理了吗?   只是,黎池先前没有料到,他在走着这个‘犹豫‘过程时,赵俭会是这样的反应……   “和周,若是水…石泥的造价更加廉价,却又有与‘糯米灰浆‘一样、甚至更强的黏合加固效果,那就可以推而广之了!   若是如此,它就能广泛运用于修桥铺路、防洪筑堤、坚固城墙,不仅可以造福于民间,还可拒敌于城外。   所以,和周你何不试试?”赵俭心里确实是乱了。   先有黎池在乡试时的风寒丧命之险,后有殿试时的‘秘密立储制‘,再有黎池娶妻徐氏,现在又有他竟想放弃试验烧制水泥!   这些事在赵俭的上辈子里,都是没有发生过的。因为他重来一次,就已经有这许多事情被改变了,那之后还会不会有更多事情被改变呢?   若是如此,那上辈子时黎池所做的那些意义深远的改变,他还会继续做吗?   赵俭只知黎池做了哪几件大事,却无法代替他去做。就如这水泥,他只知道水泥用处巨大,却不知如何烧制,这还得黎池去做啊……   一旁的幕僚谌青,看出来赵俭的异样了,黎池自然也不例外。   “赵兄?你为何觉得石泥的造价会更廉价?真能廉价到推而广之的程度?”从原材料价格来看,水泥的造价会更廉价是毋庸置疑的。   但黎池比较好奇的是,赵俭是如何未卜先知的,以及他又是从何联想到水泥的多种用法的……   赵俭也发现自己的话过于笃定了。虽然日后事实确是如此,可现在黎池甚至都觉得没有研究烧制水泥的必要,他的话就显得过于自信了。   “因为我对和周有信心!”说这话时的赵俭,语气和神态真诚且坚定,“和周既然都能六元及第了,就总觉得不管你做什么,或许都能成功。”   结合谈话开始时及刚才的赵俭一共两次的口误,黎池觉得他也不用问‘你为何对我这样有信心‘了……   黎池深受感动的样子,“既然赵兄对我如此有信心,那我再如何也要先试试才行!”   见黎池终于决定去试试烧制水泥了,赵俭也很高兴。“哈哈哈,和周愿意去尝试是再好不过了。既然和周你囊中羞涩,尝试烧制水泥的花费,就由我来支付。”   黎池非常乐意地答应下来,“既然赵兄慷慨解囊,我也就不推辞了。虽然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不过若是果真尝试成功了,我就和赵兄平分成果,到时我们一起赚钱!”   水泥的面世和推广,黎池打算将动静闹大一些。到时就需要一个赵俭这样的人,在前面替他挡挡风,为此他愿意将利益分他一半。   “对半分是不成的,那样我就占和周的大便宜了!”在水泥这事上,赵俭并不图钱——钱他多的是,他图谋的是声望,图谋的是大燕的强盛。“到时我们二八分账,我二你八。”   黎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赵兄真是仁义!不过事情还八字未有一撇呢,我们就已经在想着分利了,哈哈哈。”   “哈哈,想想而已,无妨的。”   ……   还未尝试过烧制水泥,现在谈如何烧制、水泥配方这些都还太早,一切都要等烧制过之后才能再说。   于是,确定了会去尝试烧制水泥之后,今天关于水泥的话题也就结束了。   不过黎池和赵俭都是会聊天的人,水泥的话题结束后也并未冷场,之后将谌青也拉进来,三人从翰林院聊到民间士林,再聊到皇室成员间的趣事……   徐素来上过一次点心,换过三道茶之后,也就到午饭时间了。   徐素提前两天就在开始准备的这顿午饭,虽不及御膳的奢华,但也算得上精致,尤其是味道很好。   赵俭吃过的山珍海味多了去,这顿午饭竟也吃得很饱。   身为皇子王爷,赵俭每天过得并不闲,要做的事也不少。因此赵俭吃过午饭后又坐了一会儿,也就告辞离开了。   黎池将赵俭他们送到大门外之后,方才转身回来,走到二门处时脚跟一转,往前院的书房而去。   等徐素收拾妥当后,进到黎池的书房,就看见他正坐在书案后的圈椅中,靠在椅背上,手在椅子扶手上摩挲着,正在沉思……   “你在想什么呢?”徐素轻声问道。   “嗯,我在想,我曾经看过的一本……话本。”   徐素见黎池并未多说,也就没再打扰他,“那我先出去,不打扰你了。”   “嗯。”黎池摩挲扶手的动作停下,改为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击……   黎池在想他前世大学时看过的一本,一本网络玄幻,里面的主角是重生的。 第84章   黎池前世时一直很忙,忙着学习、忙着兼职,再之后忙于工作。   大学时,室友们说他的日子过得没意思,就语气强硬地给他推荐了一部网络。   黎池不好再推辞,于是就去看了。那本里的主角,在重生后,利用重生带来的先知优势,在拜师学艺和秘境寻宝中一路抢占先机,提前结交未来大佬……最后结局时,主角走上了人生巅峰、飞升上界。   黎池在看那本时,确实体会到了室友们所说的‘爽感‘。但因为他从小就被教会了不要妄想,要脚踏实地,所以他虽然体会到了中的‘爽感‘,却也并未如室友们那般沉浸到看中去。   看完那本升级流的网络玄幻之后,黎池就又重新回到了忙学习和兼职的忙碌生活中去。   但现在想来,那本或许不止是他大学忙碌生活中的一段插曲而已,对他来说还有点其他作用。   比如给他以启迪,关于赵俭,让黎池又有了新的想法。   黎池在乡试后与赵俭二次会面时,曾升起过赵俭是在刻意结交他、甚至像是讨好他的念头。但在当时,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黎池掐断了,因为那实在太匪夷所思,使他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太自信自大了。   然后当时黎池灵光一闪,遂以‘冰淇淋‘试探赵俭,再结合他们四年间书信往来时,赵俭的用语习惯,当时的黎池最后得出结论:赵俭不是像他一般从21世纪而来的,或许只是思想超前而已。   可结合那本重生给黎池的启迪,将赵俭看成一个重生者,很多事情才能解释得通。   诸如:今天赵俭两次口误、差点说出的‘水泥‘二字,对水泥造价会更廉价的未卜先知,对水泥广泛用途的超前联想。以及,赵俭对他的诸多厚待礼遇。   在赵俭不是与黎池一样来自21世纪的前提下,也就只有是重生者这一身份,才能够解释这诸多异常。   所以,赵俭早早地去浯阳与他结识,与他互通四年书信并赠书,乡试时赠他锦被,鹿鸣宴上为他取表字,暖房宴那晚亲至……诸此种种。   这都是重生的赵俭,在提前结交他这位‘未来大佬‘?   黎池坐在书房沉思良久,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滋味难言。   一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真是什么稀奇事都可能发生。二为,他与赵俭这段掺杂着利益的‘友情‘。三为,他未来可能是位‘大佬‘。   黎池一旦知道自己未来可能是位大佬,心情就很高兴了!   不过之于皇室成员来说,大佬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是一个讲究尊卑礼法的封建朝代,与那本构建出的实力为尊的玄幻世界不同。   大佬是不可能是‘大佬‘的,但从赵俭的行为来看,日后的他无疑应该是一个值得拉拢的人。   一个值得被拉拢的朝臣,这可能就是他的未来,也是他要为之奋斗的明确目标。   ……   晚上吃饭时,徐素问起黎池:“你在书房坐了一下午,在想些什么呢?”   此时的黎池不复当时的冷峻沉思,笑得很是温和,“在想俭王说的赚钱法子。”   虽然有些事情不能和徐素说,但像这种事关全家的事情,黎池从来都是与徐素有商有量的。因此不待徐素发问,黎池就主动开口补充:   “是一个改进三合土的想法。”因为黎海也来京城了,为防穿帮,黎池就又简单地讲述(编造)了一遍启发他烧制水泥的那件事。   黎海听了果然不信,“和周你小的时候,有过跟爷爷上山烧火肥的时候吗?你还没事自己烧石头玩?”   黎池跟着爷爷上山烧火肥这事,是真的有过,不过他并没有在灰烬堆里发现烧化的石头。而之后烧石头玩这事,真的是黎池当初信口胡编的。   不过在黎池这一世的小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在家,一呆就是一整天,他做过或没做过什么,全都由他说了算。即使以后家里人都知道了,也说不出具体破绽。   “小时候海哥你整天将我扔在家里,然后一个人跑出去玩,你怎就知道我没烧石头玩?”   黎海只比黎池大了十来个月,两人基本就是同龄人。小时候大人们将两兄弟放家里,结果黎海就总丢下黎池一个人在家里,他自己跑出去玩。   “我有喊你跟我一起出去玩,是你自己不跟我去的,还说什么要写千字文。”   黎池有些惊讶,那时他们才四五岁的年纪,没想到黎海竟然记得。“那时我跑不赢海哥你,叫你跟我一起写你又不干,然后你就把我一个人丢家里了。”   “呵呵呵,原来你小时候就如此爱写字了。”徐素听黎池和黎海讲他们小时候的事,听着听着就止不住的想笑。   从这些小事和趣事里,就足够让她在心中描绘出,他小时候乖巧好学的安静可爱样子……   “对!我从开始记事起,就记得和周总爱拿个小树杈子,蹲在没种菜的菜圃旁,在里面写写画画!他真的是从小时候就爱写字了。”   黎池不甘示弱,“我在记得千字文之前,就记得海哥你跟只猴儿一样,成天东窜西跳的样子了。”   “呵呵呵,你们两个就别争了。”徐素先给黎池夹了一筷子菜,再又给黎海夹了一筷子,“来,吃饭吃菜,今晚这菜味道如何?”   黎池夸不腻似的,照常夸赞到:“味道好极了,只要是你做的,就都很好吃。”   黎海:虽然刚刚两人之间的互揭老底,实际上未分输赢,但忽然就有了输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斗嘴也是种情趣,心情好的时候斗斗嘴,有利于家庭和谐。斗嘴也斗了,黎池说起正事:   “海哥,我早已说过的,你清闲到无聊的日子,就要一去不返了。”   黎海是抱着要做一番大事的想法,才跟着堂弟来京城的,闲到如今早就闲得发慌了。“和周,你只管说!有什么事让我去做?”   “明天你就出去,或去京郊走走看看,或就在城内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石头山卖。”   黎海前后一联想,就问到:“是那种能烧成石灰的石头?既然你说是改良三合土,那是不是还要有黄黏土?”   对于堂哥善于思考的行为,黎池点头赞许到:“对,你该认得的,就是那种在野外就能自然风化成石灰的石头,不过那样的太难得,只要相近的应该都行。至于黄黏土,倒不用强求石头山也要有,到时还可去以其他地方买。”   “明白了,和周你就等着!我一定能找到那样的石头山的。”黎海干劲满满地承诺道。   黎池表示很期待他的成果,“那我就等着了。也不用太赶,在我下次休沐前即十天内,能找到合适的就好。”   ……   休沐结束,黎池第二天又开始去翰林院上衙点卯。   到了翰林院之后,黎池先去小灶上烧了开水、泡好一壶茶,再去和在他隔壁房间办公的孙玉林和李乾桉打过招呼。   孙玉林和李乾桉两人比他们晚到十天,如今还在看办公间书架上的书册、邸报和史料这些。   与孙李二人打过招呼后,黎池就回去了他们三人的办公间。然后准备喝杯茶之后,就又像最近好些天一样,去后面的书库里待上一整天。   不过就在黎池与钟离书和明晟他们喝完茶,正准备出门去书库时,王掌院就来了。   既然上官来了,黎池三人就返回办公间,静候安排。   “和周啊,本官看你们也学得差不多了,那就尝试着开始做事。”王掌院背着双手边踱步,边说道。   “自圣上登临大宝以来,每年中秋佳节都会赏赐群臣节礼,你来起草这篇赏赐敕书看看。距中秋还有近一个半月呢,这事也不急,你仔细地写了再拿来给我看就是。”   黎池到翰林院来上班有一个月了,这是他们得到的第一份正经工作。“是,下官定会在最近几天里仔细地草写了,再拿给您过目指正。”   “嗯,很好,你们忙,本官这就走了。”   “掌院慢走。”黎池三人将王掌院送出门外。   回到办公间,三人相视一笑,为这第一份终于到来的正经指派的工作。   草写中秋佳节的赏赐敕书这事,很简单。   常用的圣旨一般有两种:敕和诰。像这种赏赐群臣的圣旨,一般是敕即敕书,以‘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开篇。而需要昭告天下的事,则是用诰即诰书,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开头,如殿试黄榜。   这种制式的中秋佳节赏赐敕书,有着固定的格式,黎池他们在办公间书架上和书库里,都看见过以往的抄录样本。因此他们只要按照固定格式,参照以往年份的中秋敕书,仿写一份即可。   唯一有点难度的,就是要确定今年的赏赐是否有变动。按理说,已经十来年没变过内容和分量的中秋赏赐,今年多半也不会变。不过即使有变化也无所谓,这只是草写而已,若不妥当或临时有变化,都可以再改。   三人最后商定,由黎池执笔撰写,若钟离书和明晟两人觉得有需要商榷的地方,三人再行讨论。   即使三人郑重又郑重地对待这份工作,也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写好了。“既然掌院说不着急,仔细地写了再拿给他看,那我们就明日下衙前再拿给他。”   “好,那我们就依旧到书库看书去?”   “走。” 第85章   第二日下衙前,黎池将草写好的敕书拿给王掌院。   “可用,你回去照着重抄一份拿来,再就待中秋前递上去。”   之后黎池重抄一份拿给王掌院后,这份工作也就完结了。然后他们就又进入了没有指派工作的状态,依旧整天去书库看书,清闲得很。   一天黎池下衙回到家,发现他的岳父岳母即徐掌柜夫妻二人在他家。   “岳父、岳母!”黎池笑容满面地从门外走进来,热情地打招呼,“您二老是何时到京城的?怎么也没说一声?小婿都没前去迎接二老,实在失礼。”   身形圆润的徐芩坐在左下首的位置,徐夫人和徐素依次坐在他下手,正拉着手在说话。“和周回来了!我和你岳母是昨日下午傍晚到的,料想你公务繁忙,就没和你们说。”   黎池在右下首的客座上坐下,“小婿入翰林院不过一个多月,还在摸索学习,哪就到公务繁忙的地步了?即使再忙,去接二老的时间也必须要有。”   徐夫人转过头看向黎池,笑意盈盈地:“哪就有那么多讲究了!和周,还是像以前那样相处就好。你看我们就很不客气,想你们了、想来看看,今儿就直接登门了,不也没和你们说一声?”   “好,小婿以后就听岳母的,不客气讲究。”黎池从善如流地答应,“素素如今嫁给了小婿,小婿也就是岳父岳母的大半个儿子,这状元府自然也是二老的家,回自己的家哪还用提前说一声的?”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黎池又嘴甜会说话,总之将徐夫人哄得笑得合不拢嘴,“女儿,你看娘这女婿的嘴真甜!”   丈夫待自己爹娘如此热情,徐素也感觉心里甜滋滋的,“娘~”   难得一见妻子撒娇的小女儿姿态,黎池也跟着徐夫人笑起来,“哈哈哈……素素,晚饭可准备好了?二老这算是第一次来我们两人的家,今晚可要添两个好菜才行。”   徐素娇嗔地瞪了取笑自己的丈夫一眼,然后才答到:“二老是午后时来的,所以早就开始准备晚饭了,今晚我亲自下厨做了两道菜。”   “那就好。”黎池站起身,“二老稍坐,小婿去换身衣服就出来。”   “去去。”   黎池换下一身官服,穿着徐素亲手做的常服出来时,丫鬟已经在摆饭了。最近都在忙买石头山这事的黎海,也从外面回来了,刚好赶上开饭。   晚餐桌上,黎池、徐芩和黎海三个男人,一边吃一边喝,推杯换盏的好不热闹!   徐夫人和徐素两个女眷,就坐在一起一边吃一边聊家常,交流一些理家省钱的经验。   吃过晚饭后,徐芩提出到时间应该离开回家去了,“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再晚就无法在宵禁前到家了。”   “都这个时间了,哪还有往外走的道理?”黎池拉住准备起身的徐芩,热情挽留:“小婿这里又不是住不下,客房都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二老今晚就在我们这里留宿!”   徐素也跟着说:“和周说得对,二老今晚就这儿留宿,女儿已经将客房收拾好了。”   女儿女婿热情留客,徐芩和徐夫人也就同意了,“那好,那我们就你们这住一晚上,明早再回去。”   “二老在小婿这里多住几天也使得,明天就先别忙着回去。”   “我们今天一是久未见你们,所以来看看。二是顺便将女儿的行礼送过来,还有将亲家写给你的信带过来。家里还胡乱摆着没有收拾呢,明天也要回去整理整理。”   既然二老家里还有事,黎池也不好再多留他们。又闲聊过一些其他话题后,天色也晚了,徐素安排着二老去洗漱睡下。   黎池回到房间后,拆开岳父带来的家里人写的信件,从头看起来……   徐素洗漱完毕,披散着还在滴水的湿发,坐到黎池的对面,拿一张巾帕绞着湿发,“家中来信说什么呢?”   黎池简单地概括了书信内容,“说免赋田和十户免徭役的事已经办妥,家里也一切都好。   江哥琢磨造彩笺的事有些眉目了,河哥夫妻两已经搬去了他们的新房,如今正在准备明年八月份的乡试。湖哥夫妻搬到了县城,他的私塾收满了二十个蒙童,已经正式开课教学。然后江哥还有一件喜事?”   “什么喜事?”徐素其实心里已经大概猜到是什么喜事了。   黎池将信纸折好又塞进信封里,然后双眼盯住徐素,“大嫂有喜了。”   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一盏灯,灯下看美人,对面那个洗漱后愈加水灵灵、清凌凌的美人,坐在灯下披散着一肩鸦羽长发……   徐素最受不住黎池此时这样的眼神,只被他盯住一会儿,就颔首垂眼,躲过了与他的眼神对视。   灯下美人垂眸,又另有一番风情。   “素素,你也想有喜吗?”   “我……我不想。”   “为夫知道素素想的,那就让为夫来满足素素的这个愿望,好吗……”   ……   第二日一早,黎池照旧去了翰林院。   又是没有指派工作的一天,这天孙玉林和李乾桉也正式转战书库,五个人一起在书库里待了一整天。   等黎池下衙回到家时,徐芩夫妇二人已经回去了。   这样的清闲日子又过去几天,就到了七月上旬的休沐日。   上个休沐日时,黎池给黎海安排了事情,去看看京郊有无合适可以买的石头山。先前一旬的时间,黎海每天都在外面跑这件事,前天说是有一座山很合适,就定下了这次休沐时去看看。   在京城地界,树木、黄土和石头都是值钱的,一座山并不会因为满山都是石头,就一文不值。若是山上的石头坚硬质密的话,一座石头山,反而比一座能种植果木的山更值钱。   因为在京城这地界,达官显贵、富商士绅尤其多,每天都有人家在建房子、起别院,石材时常供不应求。   若是在京郊有一座产出大理石或花岗石的石头山,坐在家里就能赚钱!如果不是价钱给得确实足够好,一般很少会有人选择转手。   可黎海这次看的这座山,产出的是石灰石。据说当初这座山的主人手中有些闲钱,就打算买一座石头山开采石材赚钱,结果发现开采出的石材大多不能用,这才放出消息寻求买家转手。   黎海打听到这个消息后,特意花了两天时间将这座山转了个遍,最终确定这就是堂弟要买的那种石头山。   趁着今天黎池休沐,黎海就通过掮客将卖家约在了山下见面,到时看过山之后顺便就能谈事情。   黎池和黎海在山下等了约有一刻钟,卖家和掮客才一起过来。   “涂御史,这位就是有意买下这座山的黎老爷了。”掮客指着黎海,给卖家涂御史介绍道。   然后又向黎海介绍到:“黎老爷,这位就是想要出手这座山的涂御史。”   黎海摆摆手,让出身边的黎池,“这位才是真正有意的买家,我就只是帮忙跑跑腿而已。”   黎池笑眯眯地向涂御史拱手行礼,“久仰涂御史大名,在下黎池黎和周。”   六元及第黎和周的大名,京城中少有人不知道的,涂御史拱手回礼,“久闻黎状元事迹,今日一见果真风仪过人!”   “彼此彼此,涂御史亦是风姿不凡。”   买卖双方既已见过面,掮客就带着他们在山下小转了一圈。   “黎状元您看如何?”   黎池在指尖上碾了碾自然风化的石灰,再根据黎海所说,可以确定这座山上的石头大多应该是石灰石。   “这座山上的石材,若是用来建屋砌墙必然是不得用的。”   涂御史也点头承认,”本官当初没看仔细,就买下了这座山,后来也发现开采出的有些石材并不得用。”   对于涂御史将他话中的全部石材不得用,转化成了‘有些石材‘不得用,黎池没有多做纠缠。   “在下之所以起意买下这座山,是因为俭王殿下让我试验改良三合土,本来仅是试验而已的话,是用不了多少石头的。可这次涂御史这座山刚好合适,所以我想着索性就买下一整座山,即使试验失败了,也还能烧制石灰去卖。”   石灰也是建房或造别院时不可或缺的东西,也很有市场。   可烧石灰卖和采石材卖,这两者的利润相差可就大了。黎池道明他买石头山的用途是烧石灰卖,这就表明他能给出的价钱不会高,毕竟烧石灰卖能赚的利润摆在那里。   而这也是黎池布下的一个迷障,不会让赵俭或之后其他人怀疑,他其实早就已就对烧制水泥胸有成竹。他一开始就买下一座石头山,只是存着烧石灰卖的心思。   涂御史有些犹豫。这黎和周不是无名小卒,尤其还有俭王在里面,无法强卖、也无法蒙骗于他。而他买回去又是采石烧石灰卖,肯定是给不起价钱的……   在涂御史犹豫的时候,黎池像是突然才想起来一样,“涂御史!在下就说怎么总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您呢!”   黎池这陡然大悟的样子,让涂御史疑惑不已,“哦?黎状元在哪儿听说过本官?”   “涂御史是不是擅长制墨?”   制墨确实是涂御史所擅长的,在会试与殿试之前的那一段时间卖墨,还是他很重要的一条银钱来源。   等等!墨,黎镜,黎池……!   黎池注意到涂御史陡变的脸色,心中明白对方想必已经联想到了。   “会试前,在下住在族中长辈黎右侍郎府上,那位长辈在会试前一晚,就送了一壶涂御史制的墨给在下。”   既然有了现在的黎六元,那就说明黎和周并没有用那一壶墨……涂御史努力将急促的呼吸放缓,问到:“原来如此,那不知黎状元觉得那墨汁好用不好用?”   “好用不好用,不好说。”黎池语气稍微停顿,“但毕竟是长辈赠予的东西,在下一直都好好地收藏着。”   涂御史眼神犀利地盯着黎池……黎池眉目带笑,周身气息温润如旧。   站在一旁的黎海,觉得两人之间气氛有异,却又说不出缘由。   终于,涂御史率先移开目光,“这整座山上的石头都是不得用的,本官当初也是被人蒙蔽,才买下这座山。不若本官开价三百两银,卖给黎状元?”   “三百两银?”黎池的神情有些犹豫。   “那两百两?”涂御史又降了价。   “好,就两百两。”黎池满意了,“还望涂御史以后也多多关照了。”   “多多关照。”   最后,黎池花了两百两银子,买下了这一座面积约有两百亩的石头山。   “和周,这山买的真划算!”交易完成后回到家里,黎海向黎池说了他之前打听来的价格。“我打听过其他几座面积差不多大的山,要价都在一千两以上!只是稍好些的山,甚至都要价在两千两以上了!”   黎池给了黎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强行解释到:“如今的石头山,以产出石材为花岗石和大理石的最好。可那座山的石头都是不得用的,于涂御史来说就是一座废山,所以他才肯便宜卖给我。”   这时的黎海虽然聪明机灵,但到底才初涉商海,虽凭直觉感到有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出来。 第86章   七月上旬的休沐日,黎池花二百两银子就买下了一座石山,心情甚好。   哪怕第二天到翰林院后,依旧没有被指派工作,黎池也照常高兴地喊上其他四人,五个人一起到翰林院书库里去,准备在里面渡过一整天。   ……   翰林院衙门位于宫门外的长安街上,并未在皇宫内。所以除了王掌院和唐翰林与钱翰林三人,每五日进宫去上一次朝时能见到些大人物外,翰林院其他人平日里是很少能见到的。   贞文帝初登大宝时为表重视,还时常会到翰林院来走走,或带着王公大臣到翰林院来办个宴会,可最近几年贞文帝再未临幸过翰林院。   所以当一身贵气的赵俭到来时,翰林院的修撰、编修、检讨等职的一众人等,毫无准备之下,有些手忙脚乱。   最后在王掌院的带领下,向赵俭行了礼。   赵俭目光在人群中巡视几圈,还是没找到黎池,“黎修撰他们呢?”   王掌院上前半步回答到:“黎修撰他们在后面的书库里看书,可能没听见前院的动静。”   赵俭并非是如王掌院所想,在责怪黎池他们没有出来行礼。“今科新进的翰林们,大多已经入院满整一个月了?”   “是的,就连返乡路途最远的翰林们,也已入院满一个月了。”王掌院一时不明白赵俭问话的意图,于是只好据实以答。   随即,赵俭疏阔明朗的神情一变,整个人看上去威势凛凛!这让在场的翰林们意识到:俭王殿下果真是在圣宠中长大的,养出了一身气势霸道凌然。   “翰林院为培馆阁之才、储公辅之器之地!于是翰林之选,历来就尤为慎重,非得一甲之人、朝考前列者才得以入翰林院。所以翰林皆是学问出众,且人品端方的。”   赵俭的神情愈加凛然,话语稍顿后才继续说到:“今科新进翰林黎池、孙玉林、李乾桉等,学问必然是出众的?应是不至于学了一个多月,还没学会翰林院的规矩?”   王掌院敢说六元及第的状元学问不出众?敢说黎池他们学了一个月还没学会翰林院规矩?不敢,因为这太容易被揭穿了,只要叫他们来考一考自然就见分晓。   “新进翰林们都是机敏之辈,一个月应是学会了的。”   赵俭继续逼问:“那他们是人品不够端方?不堪托付?”   黎池黎和周,凡是与他有过交往的人,无不满口称赞,几乎无人说他一句不好。他们之中的其余四人,也无明显人品瑕疵。   王掌院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新进翰林们皆是人品端方之辈,假以时日历练之后,当是可堪托付重任的。”   “重任之类的,还是要由王掌院担负起来才行。只是,新进翰林们在书库看了一个多月的书,本王猜想翰林院该是清闲得很?可有供新进翰林们历练的地方?”   赵俭的话说到这个地步,王掌院无法再回答了。   翰林院清闲吗?不清闲。既不清闲,那为何新进翰林们在书库看了一个月的书?若回答清闲呢?既然翰林院这么清闲,那就给增加些公务,或者将翰林们调离一些。   王掌院恭谨地垂首,额头上和鼻尖上开始密密匝匝地冒汗……   赵俭冷冷地看着面前弯腰垂首的王掌院,“希望王掌院还记得,这翰林院,是培馆阁之才、储公辅之器之地!而不是养废物之地,亦不是将‘馆阁之才、公辅之器‘养废之地!”   “是,下官谨记俭王殿下训诫。”   “王掌院真要谨记才好……”赵俭语调拖长,慢悠悠地说着。   “不敢欺瞒俭王殿下,下官定然谨记!”   赵俭脸色冷然,目光巡视一遍翰林院众人,“带本王去书库。”   唐翰林赶紧上前,“俭王殿下,请跟下官这边走。”   ……   翰林院后院的书库中。   孙玉林在窗下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问黎池:“和周,外面好像真的有动静,我们不出去看看吗?”   黎池神情疑惑地问:“真有动静吗?为何我没听见?竹帛和冠三,你们有听见吗?”   钟离书和明晟两人摇摇头,“没听见啊,前院有那么多人在呢,就算有动静也不稀奇。”   孙玉林看看李乾桉,后者也没理他,于是只好作罢,坐回位子继续看书。   黎池的听力不差,书库里其他人也一样。只是仅有孙玉林说了出来,其余人都心照不宣地装作没有听见。   若是他们现在出去,日后同僚相见不就尴尬了吗?   至于黎池担不担心经过赵俭今天这一场训斥后,王掌院给他穿小鞋?黎池表示他不怕。   这个时候的朝廷,可不是后世企业或机关单位,还讲究民主和制度。如果王掌院在赵俭今天这一顿训斥后,还敢给他们穿小鞋,黎池他就敢写一篇‘论翰林院的十大弊病‘,然后让赵俭帮他递到贞文帝的案头。   真当他窝了一个多月,没有窝出火来?他窝火得很。   唐翰林将赵俭带到书库门口时,赵俭就让他先离开了,自己一个人进入到书库里。   赵俭最后在重重书架间,找到了聚在一起看书的五个人。“你们在这躲清闲呢?”   除了孙玉林吓得一哆嗦、将书掉地上之外,其他人都神态镇定地站起身来,向赵俭行礼,“臣等见过俭王殿下。”   赵俭笑容舒朗地走到五人面前,伸手虚扶,“免礼,本王可是打扰诸位的清闲了?”   黎池代其他人回答到:“臣等其他的不多,就清闲时间多得很,无妨。”   见黎池如此回答俭王殿下的问话,孙玉林吓得心肝儿直颤!他转着眼珠子想与其他人商量,看看要怎么描补,结果其他人都淡定得很,一个个的目不斜视。   无法与其他人确认眼神的孙玉林,只得肝颤地等着赵俭的反应。   然后……赵俭就语气真诚地说:“本王已与王掌院商议过了,应该给你们找些事情做,免得你们整日清闲得聚众看书喝茶。”   黎池抬头看向赵俭,语带笑意:“俭王殿下,您这才是打扰了我们的清闲。”   “哈哈哈!”赵俭笑声舒朗,“和周你啊……”   “既然已经打扰了,那就再打扰和周一会儿,你跟本王过来。”   黎池跟在赵俭身后出了书库。   孙玉林一脸愕然,“和周与俭王殿下?”   李乾桉斜瞥他一眼,“你这是有多不关心世事啊?和周与俭王殿下交情甚笃,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孙玉林伸出手指,指着自己说:“我就不知道啊。”   “是你孤陋寡闻。”   ……   赵俭和黎池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听说你昨天休沐时,用两百两银子,从涂御史手中买了座两百多亩的石山?”   黎池并不惊奇赵俭今天就知道了他昨天买石山的事,赵俭有在探听他消息的事,两人早已心照不宣了。   “涂御史仁义,将山便宜卖给了我。”黎池一本正经地胡扯。   赵俭就看着黎池一本正经地胡扯,“涂御史确实是仁义。”   “据说和周是想买了那石山,烧石灰卖?”   黎池正一正神色,并没有直接回答赵俭的问话,而是继续说起之前休沐日两人见面时,关于‘石泥‘的构想。   “上次在赵兄走后,我又在书房琢磨了一个下午。我觉得与其说是烧制出一种全新的黏合加固物——‘石泥‘,不如说是对‘三合土‘的改良,就如同‘糯米灰浆‘一样。   只是‘石泥‘的构想,是不用糯米浆汁,通过烧制来取代糯米浆汁所起的作用。”   说到这里,黎池停顿下来,待赵俭理了理思绪之后,才继续分析到:“赵兄你想,我小时候好奇之下烧石头玩的那个小坑里,为何雨水会渗透不进?就与抹了三合土浆或糯米灰浆一样。”   “为何?”赵俭上辈子只知道黎池造出了水泥这件事,哪知道成功造出水泥之前的其中细节。   “抽丝剥茧之后,就只余下三个关键点:石灰、泥土和水,再加上沙的话,是不是就与三合土一样了?那为何‘石泥‘的粘合作用,能等同甚至强于三合土呢?”   “煅烧?”赵俭猜测。   “对!煅烧!将三合土改良成石泥,关键在于煅烧。只是煅烧而已,多试验几次或几十上百次,总能成功的。”   “和周有此自信,实在再好不过了!”赵俭一拍石桌!   “所以,和周是因为自信能成功,索性就买下了整座石山?”   黎池心中暗诽:这赵俭到底是重生的,只在涉及理科知识时,才会很好忽悠。在语言逻辑方面,就不容易了。   “不不!我原本是准备买些石头以供试验的,若有合适的就买下整座山,毕竟烧石灰卖也确实是能赚点钱的。”   黎池难得调皮地耸耸肩,“结果就碰到了涂御史卖山。涂御史仁义,要的价格实在够实惠,所以我就将整座山都买下来了。”   状元游街那天,赵俭有让谌青去查过涂御史与那一壶墨,自然明白黎池与涂御史之间的纠葛。哪里是涂御史仁义,恐怕是黎池狡猾而已。   赵俭今天抽空到翰林院,就是来探探进度。既然已经确定黎池心有成算了,他也就要去忙其他事了。   之后没有聊多久,赵俭也就离开翰林院了。   黎池送赵俭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情甚好。   有个自认对他知根知底的重生者,为他提供方便,这感觉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小剧场:   黎池:重生者真好用 ^_^   赵俭:金手指真优秀(=^▽^=) 第87章   赵俭来翰林院后的第二日,即是五日一朝的上朝日。   散朝后,王掌院回到翰林院时的脸色不太好,跟在后面的钱翰林也是一脸阴沉。倒是唐翰林,一脸淡然,与以往散朝回来时并无二样。   黎池他们手头有了公务,因此并未去书库看书,就呆在办公间里做事。   从隔壁办公间过来串门的孙玉林,扒在窗边窥视外面的情形,“和周!掌院他们回来了!但是脸色好像不太好啊。”   黎池发现孙玉林真的是很喜欢扒窗户,语气淡淡地:“脸色不太好?或许是公务上有难事。”   被黎池说是面瘫的钟离书,默默地看着脸色淡然的黎池。丝毫没有报复得逞后的张狂,甚至都没有一丝窃喜……   明晟附和着黎池,“我也觉得是,应该是公务上遇到难事了。”   孙玉林还是不太明白,“按理说,最近翰林院应该没什么事啊,能遇见什么难事?”   一旁的探花李乾桉有些意难平,这个憨傻的孙玉林究竟是怎么考上榜眼的?果然是因为他傻人有傻福!   “呵。”在孙玉林习惯性地看向李乾桉寻求解答时,李乾桉只朝他‘呵‘了一声,就继续垂头看着手中的书册。   孙玉林没有从他好为人师的探花朋友那里得到答案,“总觉得你这声‘呵‘……是在嘲讽我。”   “终于聪明了一回。”李乾桉头也不抬。   “李兄,你又明目张胆地挖苦我!”   “呵。”   稍晚些时候,王掌院到黎池他们的办公间里来,询问了他们公务上是否有难题。   “和周啊,昨日交给你们草写的贺秋收诰书,可有哪里不会的?若有不懂之处,尽管来问本官。”   “谢过掌院关心问询。暂时还未遇到不懂之处,若到时遇到了,下官定然向掌院请教。”   之后王掌院又去关心过孙玉林等人,才回去他的办公间。   到第二天,翰林院中开始流传开来:昨日朝会时,王掌院被圣上当廷训斥了。   自此之后,黎池他们开始每天都有事做了。分配给他们的公务量不多不少,既能得到历练,也不会过劳。   ……   在没有其他人提供帮助的情况下,黎海一个初至京城的少年人,能够在偌大京城中,获取到诸多山头的售卖信息,并且货比三家从中找出最合适的,这是很难得的。   这就相当于在21世纪中,一个识字但没上过学的农村娃,初至首都,在没有其他人帮助的情况下,找出了城郊最值得入手的房产。   不说其他,只在这过程中黎海需要克服的内心羞怯,一个人去到处跑、到处问的勇气,就已足以让人为之侧目。   黎池让黎海去做这件事,原本也只是想试试他,而最后得出的结果,也让他很满意。   黎海从小就东窜西跳,这锻炼出了他的一身胆气,在办事情时、面对他人时,不至于怯场。   除一旬一日的休沐日外,黎池每天都要去翰林院上衙点卯,并无时间亲自去试验烧制水泥。   所以在经过买石山的事后,黎池就将这件事交给了黎海去做。   黎海不负期望地,花了两天时间就找好力夫,在京城西郊的石头山下搭好棚房,按照黎池的指点开始了试验烧制。   转眼到七月中旬的休沐日,黎池去了西郊石头山下,去看看试验烧制的现场。   “开采出的石头确实很难磨成粉,于是我就按你说的,先将石头在窑里烧成石灰,再用石碾把石灰磨成粉。”   黎海将正在烧石灰的窑洞指给黎池看,在一旁还有两个力夫正推着石碾磨石灰粉。   看过这些之后,黎海又带着黎池继续往前走。两人来到一间棚房旁,里面有两个人合力抬着一个大竹筛子,正在筛黏土。   “黎老哥!”筛黏土的两个人看到黎海,热情地打着招呼。   “忙着呢?”黎海笑容亲切地说着,“我带老板来看看了,你们可要好好表现啊!”   两个人嘴上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也没闲下来,“唉!这位就是六元老爷啊!不愧是二月初三文曲星诞辰出生的,一看果然就是文曲星转世!您尽管放心,我们做活那是再勤快不过的了!”   黎池心内惊讶,非是惊讶黎海与做工的力夫关系好,而是惊讶他什么时候又有了‘六元老爷‘的称号,而且好像已是认准他乃文曲星转世了。   “二位一看就是勤快的人,本官自是放心的。”黎池笑容亲切地回应。   黎池弯腰抓起一把筛过的黄土,在指尖捻了捻。“海哥,试着把黏土先炒热烘干,然后再筛。”   黎海也抓了一把黏土捻了捻,“好像确实有些粗糙了……好,以后就费点事将黏土炒热烘干,然后再细筛。”   “我们去那边看看。”黎海走在前面带路,又往下一个地方走去。   “按你说的,石灰粉七分、黏土细粉三分,混在一起搅拌均匀后,再进行二次碾磨。”   黎池脑海里有关水泥配方的记忆中,水泥生料的正确配比应该是:七分石灰粉、两分黏土细粉和一分无烟煤粉。可无烟煤的发现,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按你说的步骤,再就是将调配好、碾磨过的生料,倒入转盘中进行搅拌,一边搅拌一边均匀地喷雾洒水,直至生料结成豆子大小的圆球为止。”黎海指着正在搅拌生料的棚房,解说道。   然后又指了另一个窑。“最后,就是入窑烧制了。窑建成了你所说的酒漏形状,烧窑的火也是暗火,烧制时也有用铁钎搅拌。”   黎池顺着黎海所指方向看过去,确如黎海所说,窑口正有一个人拿着铁钎在搅拌。   “就跟熬药时,罐内热气会将药罐盖子一下一下地顶起来一样,这烧窑产生的热气必然更大,若是不搅拌通气,或许会炸窑。到时钱财损失是小,伤到烧窑的人就不好了。   而且就跟烧菜一样,一边烧制一边搅拌,才不会出现有些还是生的,有些却烧糊了的情况。”   见黎池又强调一遍搅拌的重要性,黎海心里也更加重视了,“和周你放心,我会经常提醒做活的人的,不让他们懈怠搅拌。”   此时那一窑似乎烧制好了,烧窑的人撤了火,开始卸出水泥熟料。   黎池观察片刻后,说到:“海哥,现在才试验阶段没什么,等以后正式开始烧制了,这熟料出窑的方式要改改。否则我让你将窑建成酒漏状的用意,就没有用到。”   “你说怎么改?”   “在烧制熟料时,可一边从窑底卸出烧制好的熟料,一边从窑口添加生料,如此进行连续烧制,能显著提高烧制的速度。”   “这样连续烧制的话,卸料时火势正旺,无法卸料啊……”黎海皱眉苦思,然后陡然双眼一亮,“可以在窑底出口的地方,建一个可以活动的运送熟料的长槽,而这槽直接通向窑外!”   黎池赞许地点点头,“对,就是这样。如今烧制速度慢些无所谓,不过你可以先琢磨着这长槽要怎么建,等以后需要大量烧制了,再建起来。”   “好的,我记住了!”   黎池他们又在周围转了转后,再回到烧制熟料的窑边,豆子大小的熟料也已经冷却。   “接下来,只需用石碾将熟料磨碾成粉,这石泥也就成了!”黎海语气很是兴奋,“我试过了,如此烧制出的石泥,确实比三合土的黏合加固效果更加好!”   “废了这么多功夫,自然要比三合土的效果更好,才没枉费付出的精力。”黎池并没有表现得多兴奋。   现在的水泥还只是半成品。不仅是在搅拌生料时,要再加入百分之十的无烟煤粉,在最后一步碾磨水泥熟料时,也还要加入百分之五的煤渣。如此,才是完整的水泥配方。   可是,煤炭的出现,需要一个时机或一场巧合。而这个时机或巧合,还不知道何时能来……   ……   ——‘初代水泥制作步骤:一,石灰石烧制成石灰,以铁制水碾研磨成石灰粉。黏土炒热烘干,筛出黏土细粉。二,七分石灰粉、三分黏土细粉,混合搅拌均匀后,以铁制水碾二次碾磨,水泥生料即成。   三,将水泥生料倒入搅拌转盘中,喷雾洒水搅拌,直至生料结成豆子状圆球。四,将豆子圆球状水泥生料,放入酒漏状窑中以暗火烧制。切记烧制时须以铁钎搅拌。   五,取出烧制好的水泥熟料,冷却后以铁制水碾研磨成粉,初代水泥即成。   ——节选自《天工开物(增编)》普及本’   ……   黎池和黎海去西郊石山下看过试验烧制水泥后,回到家里。   黎海又想到一个问题,“石碾磨损太快了,石碾买回来才用了三四天呢,就已经远不如当初那样好用了。”   黎池给出了解决方案,“先勉强用着,等试验成功后,就用铁浇筑铁碾。也不用人力推碾了,到时候用畜力或用水力……就用铁制水碾。”   如今烧制出的石泥,已经比三合土要强很多了,黎海不懂堂弟要烧制出什么样的石泥后才会罢休。“烧制出的石泥要到什么样,才算是试验成功了啊?”   “直到烧制出的石泥完美了,试验就算成功了。”试验到煤炭出现,烧制出正确配方的水泥为止,试验就算成功了。   “海哥,不要急,慢慢来。那些干活的力夫苦力,给的酬劳稍微高些。各个步骤都去尝试着完善至完美,我总觉得像是差了些什么……”   “和周你放心,那些力夫做活一天,得到的酬劳要高出市面两成。他们做苦力活的,很是艰辛不易,能不亏待就不亏待他们。”反正试验时花费的银钱是俭王殿下出,不贪他的钱都是看在堂弟面上了,还指望给他省钱?   时间飞逝,仿佛转眼间,中秋佳节就快要到了。 第88章   不过,在中秋节到来前,大燕北方的瀚海国使团先到达了京城。   北方草原上游牧部族众多,在大燕建国前后,赫连力部整合漠南诸部形成联盟,于贞文三年时建国瀚海国。   这十几年来,瀚海国时常南下骚扰大燕北部边境,两国间摩擦不断,却又没有大规模开战。   所以在明面上,瀚海与大燕两国间依旧是邦交。如今瀚海使团南下来燕,虽或许有些机关蹊跷在里面,大燕却也照旧要盛情接待。   瀚海国使团抵京,自有礼部和鸿胪寺去忙碌接待和安置之事。可翰林院依旧跟着忙了起来,忙着撰写一些礼节性的欢迎诰书,赏赐诏书等。   而黎池又在忙着撰写中秋佳节的赏赐诏书了。瀚海使团来访时间就在中秋佳节前,因此贞文帝圣谕:   瀚海使团来访,我大燕为表欢迎之意,特将此次中秋宴,办成家宴与国宴兼具的同贺之宴,邀瀚海使团参宴,群臣亦皆出席。   因此,黎池一个多月前草写的中秋赏赐敕书自然就用不上了,需得重新草写成赏赐(赠礼)瀚海国使团和群臣的诏书。王掌院就依旧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黎池。   如今距中秋节仅三天时间,赏赐瀚海国和群臣的最终单子,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已经拿给翰林院了。按理说这赏赐诏书就很容易写了,套上固定格式,写上各自的赏赐也就行了。   可在草写这份赏赐诏书时,黎池却犯了难。翰林院存有的抄录版本中,有以前赏赐(赠礼)来使的诏书,中秋赏赐群臣的敕书更是很多,却就是没有两者兼具的。   若是按儒家的待客之道,就应该将赏赐瀚海国使团的内容,放在赏赐群臣之前。可如今朝野都在议论瀚海此次来访的意图,且大多都觉得必有蹊跷。说不得两国的交锋,就在此次中秋宴上。   所以黎池觉得,或许可以在这赏赐诏书上做些文章……   虽这赏赐诏书的草写任务,王掌院是交给了黎池的,可其实也是交给他们‘新翰林‘派的。   于是黎池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了另外四人,“这次的赏赐诏书,我打算将赏赐群臣写在赠礼瀚海使团之前。你们觉得如何?”   孙玉林首先提出了反对意见,“大燕讲究待客至诚,如何能将瀚海使团放在群臣之后?”   “你不懂就少说两句!”李乾桉直接怼了孙玉林一句。   在场人中,也就只有孙玉林还没有领会到黎池此举的深意了。   “好……”孙玉林委委屈屈地闭嘴了。他知道自己脑子里,没长得像其他人那么多弯弯绕,而探花朋友(对他)虽说话不好听,却是没有坏心的。   李乾桉虽怼了孙玉林,却也是有一些同意他的观点的,“虽明白和周你的用意,可如此是不是有些不妥?”   然后,明晟提出了一种两全之法,“朝中重臣为大燕鞠躬尽瘁,夙夜难寐,劳苦功高。不若将三品及之上的朝中重臣赏赐放在前面,瀚海使团赠礼放在其后,之后再赏赐四品及以下朝臣?”   黎池沉吟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明晟的建议。   钟离书难得反驳了明晟的话,“既要压制瀚海使团气焰,那就做得彻底些。做了又掩饰,缩头缩尾的算什么?况且朝中重臣劳苦功高,四品及以下朝臣就无用了?我支持和周的看法。”   黎池本就是这样打算的,既做了就要做得彻底。而且若是如明晟所说,将朝臣以品阶高低从中间断开,再插入瀚海使团,不仅没充分起到压制瀚海使团的效果,还得罪了朝中四品及以下朝臣。   意见无法达成一致,黎池就又想了一个办法,“不如这样,我们草写两份:一份将瀚海使团赠礼放在赏赐群臣之后,另一份则反之。至于最后要用哪份,全由圣上本人圣裁。”   “好!这可行。”其他人纷纷赞同。   至于能否两份都递到皇帝案头,若是王掌院只选了其中一份递上去呢?这不是值得担心的问题。   最后,草写翰林使团赠礼在前的诏书,由黎池执笔。另一份则交由李乾桉,让他与孙玉林两人共同去斟酌着草写。   黎池坐在办公间的书案之后,花费半天时间斟酌用词,期间删改数十次,最后才草写好赏赐诏书的开头几句。为将赏赐群臣放在瀚海使团赠礼的行为,找足了理由。   虽然都知道这之中的深意,却因粉饰得足够好,而无法让人抓住把柄,这也是黎池所擅长的。他毕竟是在用语稍有歧义,就可能引发一场舆论危机的时代历练过来的。   在中秋节前两天,黎池将他们草写出的两份赏赐顺序不同的诏书,拿给了王掌院。   王掌院拿回去,仔细地看过又品过之后,暗叹:这黎和周果真是既面面俱到,却又不失蓬勃锐气。   贞文帝最后会用哪份还未定,这要等中秋宴上才会揭晓。不过黎池他们已经放下这件事,开始为中秋宴做准备了。   因为此次中秋宴办成了家宴与国宴的同贺之宴,京中群臣皆可出席,所以黎池他们这些小虾米也得以进宫赴宴。   ……   此次中秋宴由主管外廷宴会和祭祀的光禄寺,与主管内廷宴会和祭祀的内务府,通力合作筹备。   八月十五那天,从未时中(下午两点)就开始摆设宴席用度。   乾清宫内宝座前设御宴桌张,殿内再设皇子和驸马,以及一二三品文武大臣和瀚海国使臣宴桌。乾清宫外,殿前檐下东西两侧,丹陛御道两侧及殿前广场御道两侧,亦根据参宴人数摆设宴桌。   申时初,文武百官和瀚海使团集于午门外,黎池也身着朝服混在百官尾部,与翰林院的众多翰林官站在一起。   申时中,鸿胪寺官开始引瀚海使团入内,礼部官员引文武百官入内。   黎池只是一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他的宴桌排到了殿前广场的尾部,他找到位置后在宴桌旁还没站一会儿。   中和韶乐就奏起了,表明殿内贞文帝已入座。于是由殿内、至殿外檐、至殿前广场,参宴众臣在光禄寺官的主持下,一叩头。   之后丹陛大乐作,皇帝赐茶,众臣依旧在光禄寺官主持下,二叩头。   殿内贞文帝饮茶毕,光禄寺官授意群臣饮茶,饮茶毕,三叩头,乐声方止。   如此乐起乐止,赐酒敬酒饮酒,又叩过三次头。接着奏起中和清乐,开始给各宴桌分别上酒菜,中秋宴终于进入了吃吃喝喝的正题。   黎池和‘老翰林‘中的另三个翰林院修撰共坐一桌,孙玉林和李乾桉是正七品编修,坐在他们的下手桌。而钟离书他们是没有定阶的庶吉士,则坐在更后面。   ‘新翰林‘领头的黎池,和同桌的三个‘老翰林‘自然没有话说,而且那三位也是摆明了不准备搭理他。不过黎池一个人也还蛮怡然自得的,畅快地吃吃喝喝。   乐声起起停停之间,可知在乾清宫殿内,贞文帝与众大臣以及瀚海国使臣间,赐酒与敬酒、问话与答话的其乐融融场面……   黎池喜食酸甜味,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糖醋鱼,今天宴上刚好就有一道酸甜味的松鼠鳜鱼。   黎池正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仔细品尝时,宣人进殿的声音就由殿内宣至殿外:   “宣!翰林院修撰黎池进殿!”   幸好光禄寺经验丰富,宴上任何可能有危险的菜色都没有,松鼠鳜鱼也是剔了刺的,否则黎池今晚怕不是得被鱼刺卡住!   黎池赶紧放下筷子,在同桌三个‘老翰林‘同僚羡慕嫉妒眼神的注视之下,赶紧出座离桌,一边快步往殿内走去,一边整理自己的官袍朝服,还动作隐晦地用衣袖擦了擦嘴角。   黎池的宴桌在尾部,他进殿的这一路,走过了广场上摆设的宴桌,路过了丹陛御道两侧摆设的宴桌前,又在殿前檐下东西两侧宴桌上的朝臣注视下,最终踏入了乾清宫殿门。   在全殿一二三品重臣的目光下,黎池走到殿中央,朝御宴龙桌后的贞文帝跪下,行面见叩拜之礼:   “臣,翰林院修撰黎池,叩见陛下!”   头上响起了贞文帝熟悉的声音,“平身。”   黎池依言起身,恭谨地垂首站立着,静候安排。   “瀚海国使臣言及,此次来访我大燕,是为两国互通有无、交流切磋。”贞文帝难得耐心,亲自为黎池解说前情提要。“今瀚海使臣中有一天纵之才,于是问我大燕可有否,欲与其交流切磋一番。于是,朕就宣了和周你进殿来。”   在如此场合,贞文帝能称呼黎池一声表字‘和周‘,就已经是在表明态度了:给朕好好切磋!   问言,黎池躬身拱手答道:“臣不敢自夸天纵之才,却也愿意以自身微薄学识,与瀚海使臣交流一二。”   “本…人赫连舍,入大燕境后的一路上,时常听闻你黎池的大名,百年难得一见的六元及第状元,史上第三人……”   黎池转身看向出声之人,果真声如其人:桀骜张狂,极具侵略性。此人一双蓝眼睛,轮廓深邃,是属于西方血统的英俊。   而这赫连舍不仅长着一张西方血统的俊脸,还有一副西方人的高大体格。黎池目测这人可能有一米九高,比他要高十多厘米……   “且据说,黎六元还是二月初三出生的,也就是你们的文曲星诞辰时出生的?不若就由本人来试试,你究竟是否为文曲星转世!”   黎池:瀚海国的使臣,这么张狂的吗?有些中二啊……   “大燕疆域之大,每年二月初三出生的婴儿不知凡几,本人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不敢自认文曲星转世。”黎池首先谦虚过之后,才问到正题:   “不知赫连使臣,欲与在下如何切磋?” 第89章   “不知赫连使臣,欲与在下如何切磋?”   ……   黎池问出正题,在等待赫连舍回答的短暂间隙,眼神扫过赵俭所在的宴桌。   果然,赵俭神色有变。该如何形容赵俭的神情呢?就像是早晨上衙时的必经之路上,倾倒了一地的夜香,避无可避必须踩过去的样子,然后还将对收夜香人的情绪表现在了脸上。   赵俭对这赫连舍如此表现,所以,这人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使臣吗……   “此次切磋很简单,一问、一对、一题,共计三局。”一米九的赫连舍向黎池逼近一步,神情邪肆。“若是黎六元都答对了,此场切磋就算你们胜。”   然而七尺男儿黎池,只觉得赫连舍此刻的表情格外油腻,以及身高压制激起了他内心的郁气!   “切磋的规则,听着甚是简单明了。”黎池脚下寸步未退,似是纯粹疑惑地样子,“如此,胜负的赌注是?”   黎池的这一问,让神情邪肆的赫连舍,笑容渐渐僵硬。他根本就没有想象过会输,也没考虑过赌注。   “不若这样?若在下侥幸赢了,你们瀚海国赠予我大燕两千匹良马。”黎池提议道。   “好!若你赢了,我瀚海就赠予大燕两千匹良马!”赫连舍考都没考虑一下,就满口答应了,神情自信无比!   黎池就这样看着赫连舍骄傲得像一只开屏的公孔雀,等了几息时间后,对方依旧抻长脖子露着自信的笑容……   黎池见赫连舍似乎没有再说些什么的样子,于是也就跳过了这互下赌注的环节,“那就有请赫连使臣提问。”   黎池心下紧绷起来。看赵俭的脸色,以及这赫连舍甚至没问大燕的赌注的自信,想必这三局应是不简单……   “我瀚海偶得一颗稀世宝珠,宝珠上有一个九道弯的孔。我王欲给宝珠穿上一线,可王宫内的百名巧手绣娘,忙碌三年亦没能成功。不知黎六元可有办法为绣娘解忧?”   黎池:……   黎池脸上的神情难以言喻,归根结底可能是……出乎意料。   “赫连使臣,你……你居然将我朝堂堂六元及第状元,与一众绣娘相比!欺人太甚!”殿内有大臣义愤填膺,怒斥赫连舍道。   坐在御宴龙桌后的贞文帝,神色不辨喜怒,没有说话。   “别这么容易生气嘛。”赫连舍语气轻佻,从瀚海使团中一人的手上接过一个盒子,打开后拿出了一颗莹莹生辉的宝珠。“姑且先看看嘛,看看黎六元能否答上这一问。”   黎池朝出言怒斥的大臣拱手一礼谢过之后,才回答赫连舍的提问:“若是在下要寻赫连使臣的言语漏洞的话,在下此刻就赢了。”   黎池这话出乎赫连舍的意料了,语气疑惑中带着愤怒,“你都还没答,如何就赢了!”   “那好,赫连使臣请听好。”黎池不疾不徐地说道,“在下这就回答:有办法。”   “有何办法?”赫连舍追问。   黎池微微一笑,不快不慢地徐徐道出。“赫连使臣问在下的是‘不知黎六元可有办法‘,在下答‘有办法‘,一问一答,‘一问‘这一局就已经结束了。按理说,这一局在下已经赢了,至于赫连使臣的‘有何办法‘,那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赫连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殿中经常玩文字游戏的大臣们立即就已明悟,霎时哄堂大笑!“哈哈哈!”“哈哈,说得在理!这一局已然是赢了!”……   赫连舍终于反应过来,拿手指着黎池,“你耍赖!你卑鄙!你胜之不武!”   虽然赫连舍说这话时神情骇人,一米九的身高欺身上前来的气势很有压迫感,但他这与三岁小孩输了耍赖不认一般无二的行为,实在毫无风度可言。   “所以在下有说‘若是‘二字。”黎池神情淡淡地看着赫连舍,重读了‘若是‘二字。   “哈哈哈!”“哈哈哈,赫连使臣听话要听清啊!”“可别话听半截就开跑啊!”   问题还没回答,黎池就已经激怒赫连舍两次,哦不,三次了。   “你耍我!”赫连舍体内有西方血统,是白皮肤,一发怒就容易满脸充血,而他此刻就仿佛一只倒装了脸和臀部的大猩猩!   而站在一旁的黎池,彷如一根修竹,颇有一种他横任他横的娴静风度。   “赫连使臣息怒,在下并无此意。”黎池说得一脸真诚地。然后恰好在贞文帝的视角角度中,露出了奸计得逞的小窃喜。   “赫连使臣不必如此动怒,且听黎六元说下去。如何?”贞文帝开口道,语调慵懒中暗含威势。   而赵俭看着神情自若站在殿中的黎池,神情有些恍惚。上辈子的现在,站在那里的是另一个人……   大燕皇帝开口,赫连舍这才竭力收敛怒意,但急剧起伏的胸膛表明效果并不明显。“你说!”   “其实赫连使臣问出的这个问题,是有些出乎在下意料的。”   赫连舍以为是难住了黎池,以为是这种情况的出乎意料,于是神态又有些自得了,“为何出乎意料?”   黎池:“在下是科举出身,不敢说阅尽所有儒家学说,但一些儒家经典却也是倒背如流的。更何况是至圣先师孔圣人的事迹?”   将赫连舍及大殿之内众人说得云里雾里之后,黎池才继续说到:“在下是没意料到,赫连使臣竟会提孔圣人的事迹。”   “啊?”赫连舍的情绪完全被黎池带着走了,一脸茫然地无意识发出疑问声音。   “孔子得一稀世宝珠,上有一九道弯小孔,欲从中穿线以佩戴,然穿线不得。求之采桑妇人,妇人答之:密尔思之,思之密(蜜)尔。”   黎池话音一落,安静无乐的殿内就响起‘叮‘的一声清脆声响,很是突兀。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发现原来是赵俭手中的调羹脱手掉在碗里了。   “老三?”贞文帝疑惑地问道。他这老三,不至于是会在用餐礼节上犯错的。   赵俭起身出席,躬身拱手行礼,“儿臣失仪了。只是儿臣听闻黎修撰的‘思之密尔‘,忽有所悟,这才走神失仪了。”   “哦?”   “俭王殿下慎思敏锐!”黎池夸了赵俭一句后,就继续说到:   “孔子亦如俭王殿下一样,闻采桑妇人之言,忽有所悟。于是在宝珠一小孔洞口涂上蜂蜜,找来一只蚂蚁,将丝线系于蚂蚁细腰之上,将其赶入另一洞口。蚂蚁喜食蜜,寻着蜜味儿,不过须夷即穿过了宝珠,孔子解下蚂蚁腰上的丝线,宝珠穿线即成。”   “密之思尔,思之密尔……原来此‘密‘是彼‘蜜‘!”“黎六元果然博学多识!”   一时之间,殿内赞叹声此起彼伏。却绝口不提他们自己不知道孔圣人的这个典故!都是考出来的进士,却不知至圣先师的典故,丢人不丢人!   赢了一局,贞文帝也心情甚好的笑了,“和周,果真不愧你六元之名,很好很好。”   黎池谢过贞文帝的夸赞后,又问赫连舍:“有请赫连使臣出对。”   “那好,我这有一对,你若能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对出,这第二局就算你胜!”赫连舍悄悄地加了时间限制,即一盏茶时间内。   “请。”黎池文雅翩翩地一抬手,请赫连舍出对。   “天下口,天上口,志在吞吴!”   赫连舍上联一出,殿内的气氛就为之一肃!不为这下联是否难对出,只是拆字对联而已,并不难对。是为赫连舍上联里,所表现出的言下之意,   两国之间,一国使臣说出‘志在吞吴‘这样的话,这是宣战?不,应该只是为扬威。   “人中王,人边王,意图全任。”   不说一盏茶时间,一口茶时间而已,黎池就不疾不徐地对出了下联,神态自若的样子,与对面赫连舍的张狂恣意形成鲜明对比。就如瀚海与大燕,一是未教化的蛮夷匪众,一是礼仪之邦。   此时殿内一道响亮的声音响起,让黎池想起了黎水老家的二伯母,响亮的嗓门在这乾清宫内环绕回响,气势惊人(震耳欲聋)!   “好!好一个‘人中王‘!好一个‘人边王‘!好一个‘意图全任‘!意图全任!哈哈哈!”   黎池顺着这道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的声音看过去,发现此人身披软甲,一身武人装扮坐在武将之首。想必此人就是护国将军钱武威了。   黎池朝钱武威颔首一笑,温和有礼的样子。奈何黎池长得俊美,又是一派温和样,而且看在钱武威眼里,就是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了。   “哈哈哈,你这个小崽崽,我老钱喜欢!”钱武威本来想说‘小崽子‘的,但想着黎池是个读书人,应该不会喜欢粗鲁言语,于是就换成了‘小崽崽‘……   贞文帝也笑看着殿中的黎池,很是欣慰满意的样子。   黎池已胜出两局,胜局已定。   赫连舍又惊又怒,脸上充血还未褪尽,立即又涨红了一张脸。   可黎池并未准备就此放弃,这不仅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切磋,更是两国之间的较量,须得全力施为。   “赫连使臣,请出第三题。”   虽败局已定,赫连舍还是想挽回一点脸面,这第三题就是机会。他就不信这第三题,这黎六元还能答出!   “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得几丁?”   黎池:……   黎池眼神奇怪地看着赫连舍。而赫连舍,竟愣是从黎池的眼神中看出了,‘宛若是一个痴傻儿‘这样的意思。   果然没出赫连舍所料,黎池又是一副语气淡淡地模样,“赫连使臣所说乃是《算法统宗》中的‘百僧百馒‘问题。”   黎池表现出一副‘甚至都不想多说‘的样子,直接给出了答案。“大和尚二十五,小和尚七十五。”   “既然是交流切磋,在下这里亦有一对、一题、一记,共计三局。不知赫连使臣是否有兴趣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三个问题都非原创。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多少本中看过“宝珠穿线”的问题了。(孔子穿珠这个也是乱来的)   赫连舍:逼近一步神情邪肆.gif   黎池:赌注是什么?^_^   赫连·邪肆笑容渐渐僵硬·舍:这和本王子想象的不一样!   黎·务实君子·池:我就是这么务实。   ②   问:所以池哥你为什么激怒赫连舍三次?   黎池:这不仅是我与他两人间的切磋,更是两国间的,既要做就要做得彻底。(因为他高,因为他表情油腻(邪肆),还喜欢逼近到身边来) 第90章   “既然是交流切磋,在下这里亦有一对、一题、一记,共计三局。不知赫连使臣是否有兴趣一试?”   ……   黎池问出这话之后,突然惊觉他此举或有不妥。若是皇帝在与瀚海国的外交关系上持温和态度,那他如此对瀚海使臣步步紧逼,就是坏了事。   现场的气氛过于热烈,裹挟了他的情绪,热血上脑,让他说话做事失了冷静思考。   察觉到不妥,黎池就转头看向贞文帝,寻求皇帝的态度。   虽然话已经说出去了,可若是皇帝示意不要让瀚海国太难堪,那他就放点水让他们两局。如此两国虽然打了个平局,但大燕也算小胜。   贞文帝对上黎池看过来的求助(询问)目光,慵懒语调中霸气尽显:“和周,尽管去和赫连使臣切磋!若输了,朕就借你十万两白银,让你赠予赫连使臣!”   黎池一愣,神情一滞。借、他十万两白银,也即是要还的咯……   大殿内的朝臣们暗暗腹诽:陛下您坐拥天下财富,居然如此抠门么?十万两白银而已,非是赏而是借,某不是还要人黎和周打张欠条,再摁个指印?   黎池恢复温和恭谨的神情,向贞文帝道谢:“臣谢过陛下慷慨借银。”   贞文帝神情柔和,“无妨。”   黎池得了贞文帝的‘不用谢‘,转身看向赫连舍,“不知赫连使臣可愿一试?”   此时的赫连舍一脸阴沉,神情极其不善!若不是在这乾清宫内的大殿上,黎池毫不怀疑对面这人,可能会想一把掐断他的脖子。   赫连舍身为瀚海国内被称誉的天纵之才,他还就不信答不出这黎六元的问题!“有何不愿一试的?!”   “若赫连使臣胜出,在下则赠予你十万两白银。”黎池疑惑地问道,“若反之呢?”   “还是两千匹良马!若你黎六元赢了,本…人就赠予你两千匹良马!”   赫连舍此言一出,瀚海国使臣宴桌上的其他使臣神情大变,欲开口阻拦,却又瑟缩地忍下了。   黎池眼观六路,看清了瀚海使团宴桌上的情景,暗道这赫连使臣果真不简单,不过赵俭应是知道这赫连舍的身份的,那就不用他多操心了。   “这第一局‘一对’,在下的上联是:骑奇马,张长弓,琴瑟琵琶,八大王,并肩居头上,单戈独战。以一盏茶时间为限,赫连使臣请。”   这一句上联,在黎池前世所在世界中,是别国出了来刁难他所处国家的。只是不知道这赫连使臣,有无当时他所处国家中对出此联的那人的才气了?   显然是没有的,赫连舍苦思冥想,一直无法对出合适的下联。   “此上联与赫连使臣所出一样,皆是拆字联,亦皆是一样的豪气干云。”   可不就是‘豪气干云‘?为回应瀚海使臣之前‘志在吞吴‘的挑衅,黎池所出上联不但从‘琴瑟琵琶‘代表的文化上进行压制,亦从‘奇马‘和‘长弓‘代表的武力上打压。表示我大燕,无论在文化还是在武力上,皆强于你瀚海。   “好一个‘琴瑟琵琶,八大王‘!”殿中有大臣品出了这‘八大王‘的深意,抚掌大赞道。   此大臣的话让黎池一顿,心中直道:真是巧了。   在乡试之后与赵俭二次对谈时,赵俭说过他有七个成年兄弟,那加上他自己不就刚好是八人?而恰好贞文帝习惯皇子一成年即将其封王,如今刚好是八个成年皇子‘八大王‘。   “果然!‘琴瑟琵琶,八大王,并肩居头上,单戈独战!‘妙哉!妙哉!”   坐在上首的贞文帝,目光扫过八个成年封王的儿子,也面带微笑。   “像这样的拆字对联,其实生搬硬套也能拆字对上。但若想要对得如上联一般豪气干云,且对得别有深意……本官自认一时对不上来,惭愧啊惭愧。”   “本官亦是一样,自认无法对上。”   瀚海国是游牧部族联盟而成的,论文化教育程度,如何比得上位于千年传承未断的中原地带的大燕。所以瀚海国的天纵之才,在大燕来看是要打一定折扣的。   不过既能称为天纵之才,到底也还是有些急才。就在赫连舍准备生搬硬套,凑出一个下联时,殿内大臣就分析起了黎池所出上联的妙处,并连连自认无法对上。   如此被殿内大臣这一分析,赫连舍自然也无法再说出他生搬硬套对出的下联了,到时不仅不会赢,怕是还会被嘲笑。   赫连舍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认输到:“此局,是你黎六元胜。”   黎池微微躬身,有礼地一拱手,“赫连使臣,承让了。”   “在下这第二局的‘一问‘,出自《孙子算经》,题目是这样的: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依旧是一盏茶为限,赫连使臣请。”   黎池指明了此问的出处,只要赫连舍博学多识一些,立马就能知道答案。   在这个时代,读四书五经求仕途的人很多,学赋诗作词求风流的人也不少,但却极少有专研数学的。不仅赫连舍没看过《孙子算经》,就连殿内大臣们也没看过!即使有那么几个爱看杂书的看到过,也可能看了就忘了,毕竟能有几人有黎池这样的好记性呢。   其实黎池特意提这题的出处,真实目的不是提醒他、帮他,而是埋陷阱。   黎池猜测赫连舍没看过《孙子算经》,而一旦知道出处却又没看过,必然心里发慌,也就不会立即从题目本身入手去解题。否则即使不知道解题方法和答案,冷静下来多试几次也就试出答案了。   果然,赫连舍在被黎池多次激怒、操纵情绪之后,已经失了冷静,如何还能静下心来解题?   一盏茶时间过去,黎池神情遗憾,“真是遗憾,时间已到,赫连使臣未答出,此局是在下赢了。”   “答案是什么!”一连五局皆败的赫连舍,情绪已经不稳了。   看着赫连舍脸色涨红、双眼猩红,像是要吃人的样子,黎池觉得这人可能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比如躁狂症。   “此物数量为二十三。”   不知道答案时不知如何下手,等黎池说出答案后,众人一验算果然合得上。   黎池立于殿内中央,沐浴在贞文帝和众臣的目光之下,这样的场景很容易就能满足人的虚荣心。不过连赢了五场,在殿中央站这么久之后,黎池已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   “赫连使臣,三局两胜,这一场是在下赢了。加上前一场的,承惠四千匹良马。”黎池客气地提醒道,“不知赫连使臣,能否写张字据?”   黎池这一提醒,赫连舍才真正意识到他输了,且还是输出去了四千匹良马。此时黎池还提醒他写下字据,好似是怕他抵赖不认账一样……   “愿赌服输!拿笔墨来,本人这就写下字据!”赫连舍如何能忍受别人质疑他赔不起抵赖?伸手就找人要笔墨。   贞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朝殿内一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小太监就拿来笔墨纸砚,上前递给赫连舍。   “哼!”赫连舍鼻孔哼气!从小太监手里抢过笔纸,末了还狠狠地瞪了小太监一眼。让你将瀚海国使臣的宴桌上的碗盘一推,就这样在宴桌上开始书写字据。   被赫连舍‘哼‘了一声,又被瞪了一眼的小太监,吓得心肝直颤,不过在退下之前,小太监偷瞄了黎池一眼。   黎六元真是厉害啊,被像是一头发怒狮子的人那样恶狠狠地看着,都不带变个眼神的!   不仅是小太监这样想,殿内很多朝臣也是这样想的。   那赫连舍怕是身长八尺,涨红着脸和双眼的样子,着实有些骇人!殿中的护卫都戒备着,一旦那使臣伤害黎六元,他们就一拥而上!   结果黎池就如一株修竹,面不改色地站着,甚至还有胆气去撩拨激怒于他,着实胆大。   而且黎池长得好看,可俊美的五官被温润气质中和,使得他好看得没有侵略性。身穿一身墨绿官服站在那里,温雅翩翩,让人见之忘俗……   黎池接过赫连舍写好的字据,看了没有问题,然后才朝着贞文帝跪下,双手奉上四千匹良马。“臣幸不辱命。”   贞文帝朝身边随侍的总管太监一摇手指,总管太监立即上前去,将黎池手中的字据拿来交给贞文帝。   贞文帝捏着手中的字据,问黎池:“和周啊,你为我大燕赢得了四千匹良马,功劳甚大,想要什么奖赏?”   “臣不敢领功,不过是侥幸切磋赢取的一点赌注罢了。”黎池是不敢领功的。   毕竟大燕和瀚海依旧是邦交,他这个与瀚海使臣切磋赢了的人,若是受了贞文帝的赏赐,这可能就要上升到外交的高度了,这会让贞文帝难做。   “哈哈哈!”贞文帝听了黎池的回答,满意地笑了。“退下。”   黎池依言在叩过头行过礼之后,退出乾清宫大殿,走回到了他在殿前广场上尾部的宴桌。   回到宴桌后,黎池没有了继续吃喝的胃口,也懒得搭理同桌‘老翰林‘的打量,只向邻桌的孙玉林和李乾桉点了点头,让他们安心。   在乾清宫内时,他置身于朝中一二三品大官的围观中,立于贞文帝一双利眼之下。这样的情况之下,想要表现完美,需得集中全部精力才行,他中途甚至一度差点翻车。   此时一旦精神放松下来,黎池就觉得浑身疲乏得很……   如此直到天色渐晚、中秋宴散席,黎池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   徐素见黎池累得很的样子,也就没多说,直接服侍着他洗漱完后就睡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小剧场:   黎·原男二今绝对主角·池VS赫连·阴狠邪肆霸道异族王子·男n·舍,KO! 第91章   中秋宴已经过去,第二天一早黎池照旧要去翰林院上衙点卯。不过中秋一过,翰林院也稍微清闲下来,都有时间八卦了。   在孙玉林他们的围剿下,黎池只好将他被宣进殿内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虽然黎池只是平实地叙述了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孙玉林他们也还是能想象出其中的波澜壮阔,然后好好地将黎池夸赞了一通!   在看过张贴公示的黎池会试和殿试答卷后,孙玉林和李乾桉他们就已经对黎池中状元没有意见了。如今黎池更是在乾清宫内大败瀚海使臣,又让他们更加信服他了。   至于明晟他们问那对联的下联,黎池直言他无法对出下联。“我当时看着宴上的‘八王‘——八位皇子王爷,一念急才,这才想出了这个上联。我自己也是无法对出满意的下联的。”   又问了黎池,第三局的‘一比‘是比什么。黎池只是笑了笑,没有说出他计划中的压轴比试——无规律速记比试。   若是前两局全输或一输一赢,至少他还有最后一局来扭转局势或挽回点颜面。无规律速记,黎池可以确定他不会输给那赫连舍。   “比什么?”黎池神情一本正经,“比作诗……哈哈哈!”   虽黎池有一篇一千八百字的长史诗《望月怀古》流传士林,可相比他在其他方面样样完美,他于作诗一道上的微瑕,却也是为众人所熟知的。   “哈哈哈,作诗?难怪你没比第三局!”   众人哈哈大笑了一场,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却识趣地没有深问。反正这场晨间八卦,就此结束了。   八卦完之后,也就各自回去公务了。虽然稍微清闲下来了,也还是有事情可做的,即便没有也可以多看些存档资料进行学习。   午间的时候,黎池打开徐素为他准备的点心食盒,打算去给其他人也分一些。   王掌院就在此时进来办公间,将手里的公务便条递给黎池。“和周,将你们这科新进翰林的敕封文书撰拟出来。”   黎池一愣,然后反应过来。针对官员本身的叫诰授(一至五品)或敕授(六至九品),针对官员亲人的才叫诰封或敕封。所以这敕封并非是针对他们这科翰林的,而是他们的亲人的。   黎池接过王掌院递过来的内阁公务便条,一眼看完,是撰拟他们这科新翰林的祖母、母亲及妻子的敕封文书。   “和周啊,这敕封文书由你亲手来撰拟,意义又有不同,可要好好写啊!”王掌院笑道,内心唏嘘感叹不已。   昨天中秋宴时,正五品的王掌院,所坐宴桌在乾清宫殿前的丹陛御道一侧,他是看着黎池路过他面前、然后进入乾清宫的。昨夜散宴后,他又是与坐在殿内的一个好友一起走的,自然也就知道了黎池在殿内的表现。   黎池亦是笑着答应,“下官一定好好写!”   王掌院走后,同一办公间的明晟和钟离书围了过来,拿起便条看了看,“要恭喜和周了!”   黎池谢过两人的恭喜之后,就去隔壁办公间叫了孙玉林和李乾桉过来。   孙玉林还在那疑惑,怎么就敕封他们祖母、母亲和妻子了呢?李乾桉就已神情感激地向黎池道了谢,“真是沾和周的光了,不知道该如何谢你才好。”   “我们要谢的是圣上才对,李兄可别谢我。”   “哈哈哈,对对!”   一至五品官诰封、六至九品官敕封其家人,需先由吏部提准被封赐人的职务及姓名,再交由内阁审核通过。之后,再交由翰林院按式撰拟文书,等到封典时,再行缮写并由内阁诰敕房核对无误后,加盖御宝颁发。   这样看上去,所有官员的家人都可封赐。但起初在内阁审核时就剔除了无功有过的官员家人,最后核对时或许再剔除一些。本朝封典的举行又并无定制,所以很多官员的家人其实并未封赐。   即使在封赐率很高的清贵翰林院,也还有一半‘老翰林‘的家人未被封赐。如今却特例先行敕封黎池他们这科的新翰林家人,就确实是沾了黎池的光。   黎池明白,这是皇帝将宴上没给的赏赐补发给他,还拉上了他们这科的新翰林掩护。虽有无这掩护,都知道这封赐背后的原因,但总归扯了块幕布遮掩。   “虽说是敕封我们这科新翰林的家人,却只有和周、孙兄和李兄三人,实在可惜。”明晟语气可惜地说道。   他们这科新进翰林有六人,除一甲三人被授修撰和编修之职、有品阶之外。钟离书和明晟以及钱姓庶吉士三人,都是没有定阶的,相当于是翰林院的管培生或实习生。   “我相信你和竹帛,要不了多久,定也能为家人挣得敕封,甚至诰封!”黎池表达了自己对两人的信任。   “嗯,当然。”钟离书信心满满。   “哈哈,承和周吉言了。”明晟虽然觉得没顺便占到便宜有些可惜,却也没有嫉妒。   钟离书和明晟没有因为这次敕封 ,而与黎池他们产生隔阂,也很是值得高兴 。   之后黎池按照敕封文书的格式,撰拟出敕封文书自不必提。   ……   黎池下衙后回到家,在吃晚饭时,黎海向他汇报了石泥的试验工作,说正有条不紊地在进行着。   吃完饭,黎池与徐素回到夫妻两人的卧室。两人与大多数夫妻并无不同,也会在入睡前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昨夜看你累得狠了,就没与你说。”徐素已经洗漱完毕,正坐在灯下绣着一张手帕。“中秋的节礼,前好些天我就已通过四宝店的运书路线给寄回去了,若无意外应是已经到了。”   黎池洗完脸将巾帕搭到架子上,看向正刺绣的徐素,“幸亏你记得!我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黎池虽然记性好,却会忘记自己的生日、家人的生日,各样节日也都是快到了,他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他记忆力差,而是没有注重这些。   “你要忙衙门里的事,这些事情记不得也是正常。”徐素剪断一根绣线,换上另一种颜色的,“我在家里又没什么可忙的,打扫整理这些事情有丫鬟和小厮在做,我一天到晚就尽琢磨这些事了。”   黎池一时摸不清,徐素是不是在抱怨她整天都拘在家里。“我在京城交好的好友,也就只有竹帛和冠三他们四人,可嫂夫人她们却又都未在京城,否则你倒是可以去找她们说说话。   你是在京城长大的,可有儿时玩伴或手帕交?你呆在家无聊的时候,也可以去找你的好友们玩耍说话的。”   徐素抬头看了黎池一眼,然后又低头继续绣。“我没有在说待在家里无聊。”   黎池讪讪地地走到徐素对面坐下。   “最近倒确实要出几趟门。”徐素继续说着,“我准备过两天去嫁妆铺子里走一趟,清清账、理理货,京郊的嫁妆田庄上,也要去看看。若是掌柜和庄头做得好也该涨些工钱,若是做得不好,该换也就换了。”   “是该如此,你出门时把小厮和丫鬟都带上,别累着自己了。”   徐素又说到:“若是铺子和田庄的收获还好,也能拿来贴补家用。”   黎池盯着徐素穿针引线的目光移到她的脸上,仔细观察她的神情,一时也不知她今晚究竟为何有些不对劲。   “素素你的嫁妆是属于你的,自己收好管好就好,挣了钱或者你想自己花用就用,或者你想存了以后留给我们的儿女也行。养家由为夫来负责,哪能用素素的嫁妆?”   听到黎池喊她‘素素‘哄她,徐素也意识到她今晚情绪有些异常了。“好,那我就存着以后留给我们的儿女。”   黎池见徐素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也就无法知道她今晚究竟为何反常了。   女人心,海底针。黎池自诩善于体察人心,却也摸不清女人的心思。但根据他前世与女友相处得来的经验,买包包和首饰哄一哄,多半就能哄好。   可都这个时候了,外面宵禁,黎池他也不能马上去买首饰回来……“素素,你猜为夫今天撰拟了一份什么文书?”   翰林院的工作有很多都是草写诏书、敕书这些,但也只是草写,在还没盖上御宝、没宣读之前,都还存有变数,这就要求草写文书的翰林官们,要能够守口如瓶。黎池也很少和徐素说他公务上的事。   难得丈夫与她说他公务上的事,徐素也有些好奇,“什么文书?”   “敕封文书!”黎池神态自豪地邀功,“奶奶、娘亲和你的敕封文书!我亲自执笔写的,到时你就是六品安人了,高兴吗?”   徐素手一抖差点扎到手指,也顾不得其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黎池:“当真!?”   “当真,为夫亲手写的,那还有假?高兴吗?”   徐素连连点头,“高兴,我很高兴!”   黎池见妻子终于露出笑容了,也很高兴。“素素你高兴就好。你也不用担心家里的银钱问题,虽然西郊石山试验好像是一直在往里投钱,但为夫保证最后肯定会成功的,到时定然能赚回更多的钱。而且这前期投进去试验的银钱,俭王殿下承诺过由他承担,之后他就会补给我们的。”   徐素对着黎池温柔地一笑,“我是相信和周你的,你说能成功就一定能。我也不操心家里银钱问题,就让你去操心,我只管放心地花用就好了!”   “素素你这样想就很对,你只管花用就好!”见徐素如此,黎池也算是放心了。   “好。”徐素她从未担心过家中银钱问题,因为她知道她的丈夫,是多么的能干优秀。   ……   也正是因为他实在太优秀了,她才担心。   他六元及第的消息传回浯阳时,她担心他不会再娶她。大婚当日一路波折,她担心是否是上天在阻拦两人。在上京之前,她担心他让她留下服侍婆母。   等两人终于在京城安顿下来。,她又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像他的两个好友那样,纳个娇妾进府,担心他们风流才子在外面捧名妓才女……   她知道她不该担心这些的,因为他总是在打破她的担心,那么温柔地待她。没有悔婚,没有在迎亲半道上撇下她、没有留她在浯阳老家,每天按时上衙下衙,没在外面眠花宿柳。   可随着两人相处愈久,她就愈发察觉到了他的城府之深,让她觉得身边这人飘飘渺渺的,有些不真实。   他虽如此温柔待她,却是否是真实地喜欢着她的呢?   徐素知道自己该知足,能嫁给惊才绝艳的六元及第状元,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她不知被多少女子羡慕嫉妒着。   而如今他又为她挣了一个敕命夫人的头衔,虽然他不知道她今晚在想些什么,却也耐心地哄她,或许这也就够了。   ……   时间过去三天,又是五日一朝的朝会之日。   到下午时,孙玉林跑到黎池他们的办公间,“你们知道吗?!今天朝会上,说朔平府有一座黑山,山上寸草不生,可却燃起了熊熊大火!”   作者有话要说:   黎池:女友情绪异常?买包包和首饰哄哄就好了! ^_^   渣作者:这就是你上辈子交了好几任女友,却没走到结婚这一步的原因→_→活该单身 ←_←   所以,黎池在感情上的情商,真的堪忧。   还有,徐素的情绪异常,不是矫情,是生理原因→_→ 第92章   “你们知道吗?!今天朝会上,说朔平府有一座黑山,山上寸草不生,可却燃起了熊熊大火!”孙玉林一进黎池他们办公间,就神情惊恐地嚷开了。   明晟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孙玉林,“孙兄?能说说事情原委吗?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玉林还一脸惊恐状,气喘吁吁地,眼看一时不能说清事情原委,此时李乾桉也跟在后面走了进来。   李乾桉代替孙玉林回答了明晟的问题,为所有人解惑。“午间的时候,我和孙兄出衙门去吃饭,结果在一家饭馆中,听说的这件事。”   “外面都传遍了,在今天朝会上,有朔平府来的八百里加急信件。说是朔平府有一座山,山体黑黢黢的,且常年寸草不生,看着不详得很,当地人都避着那座山走。然而在前些日子,那座寸草不生的黑山,竟然浓烟滚滚,无可燃之木、却平地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事听着邪乎得很,李乾桉如此一讲,孙玉林更是吓得面色发白,其余人也是神情惊异。   黎池神情虽惊异却不惊恐,“朔平府?王前愈王兄,似乎是在朔平府辖下的平鲁县当县令?”   王前愈是黎池他们这科考试中,临淮府出来的四个进士之一,虽很可惜他以一名之差落入了同进士行列。   孙玉林听到黎池的话,一脸惊恐状,虽极力压制情绪,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对!对!就是平鲁县!那座邪乎的山就位于朔平府辖下的平鲁县!那山上的火邪乎得很,火无根而起,水浇之不灭,人入之则丧失神智!当地县衙遣去灭火的衙役民夫,只在火场边缘待久一些,就头晕脑胀,据说已丧生近十人了!现在外面人都议论说……”   “说那座山,是十八地狱之门在人间的大开之地,那些火就是地狱孽火!如此说来,不就是人间炼狱了吗?那……”   “孙兄!子不语怪力乱神,枉你苦读几十年圣贤书!”黎池赶忙阻止道,“外面那些无知市井之人如此议论倒也罢了,你作为朝廷官员,如何能在这翰林院如此说?”   黎池站起身朝外面看去,所幸外面院里没人。“此事蹊跷得很,早上朝会上的事,如何如此快速地就在市井中传开了?至于那座黑山为何会燃起大火,还未有定论,可为何外面就已传得如此邪乎?多想想这些,孙兄你也就不至于吓成这样了。”   黎池如此一说,屋内神情惊异地的其他人也渐渐冷静下来。   “邪乎的是人,而非鬼怪。”钟离书道。   孙玉林被黎池这一说,也终于明悟了。“和周,你是说这件事是有人在捣鬼?”   “或许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或许没有。”黎池没有将话说绝对。   一旦冷静下来,各人的心中也有了各自的猜想,比如现在京城中的瀚海使团。   其他人在琢磨究竟是谁在其中捣鬼时,黎池则意识到:煤炭出世的机会来了。   毫无疑问,朔平府的那座黑山就是露天煤山。黎池回忆前世地理课上学的煤炭主要产区分布,再比照赵俭曾送他的《山河水经注》,可以确定朔平府就是著名的露天煤矿产区。   而平鲁县那座黑山浓烟滚滚、燃起大火,则是露天煤矿的自燃现象。煤矿自燃,灭火虽可用水冷却,但仅几桶水是灭不了火的,也就‘水浇之不灭‘;煤炭燃烧时产生有毒气体一氧化碳,自然‘人入之丧失神智‘。   其他人的神情已由惊异惊恐,转变为凝重沉思,黎池亦是沉思了片刻。   然后黎池就回到他办公的书案后,研磨提笔写下了一封奏折……   ……   晚些时候,养心殿。   贞文帝坐在御座上,语调慵懒地问立于下方的大皇子赵义和三皇子赵俭,“你们最近在忙什么呢?”   年长者为先,于是赵义首先回答:“回禀父皇,儿臣最近跟在户部尚书身后观摩学习。”   “张尚书身为一部尚书,一天忙得很,你跟在他身后岂不是添乱,你想要观摩学习,一个户部侍郎教你也就够了。老三你呢?”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重了。不得不说即使是活过一辈子的赵俭,也没看透过他这父皇。   赵俭不及多想,赶忙答到:“回禀父皇,儿臣最近在工部,翻阅都水清吏司河防科的往年档案。”   “哦?怎么想起去看那些?”   “儿臣监察江淮行省乡试时,在鹿鸣宴上探讨过‘治水’一题,当时黎和周说了一治水良物‘石泥‘的构想。最近我们合资在西郊建了一个试验工坊,已小有所成。于是儿臣就想着先看看河防相关,或许之后用得上。”   贞文帝语气上扬,“哦?当真如此的话,这治水良物的试验就不要懈怠了。”   赵俭自然连道不会懈怠,“儿臣必不会懈怠,一定催着和周加紧试验。”   贞文帝没有多说,而是又换了一个话题。“朕近日听闻民间在盛传,说这黎和周是文曲星转世下凡。你两人怎么看?”   虽赵义与黎池其实未有当面交集,可两人的积怨却已不浅,赵义当然是不会想他好的。“就如在中秋宴上,黎和周本人所说,大燕之大,每年二月初三文曲星诞辰出生者不知凡几,岂能因他是二月初三出生,就说他是文曲星转世下凡?那不过是无知市井小民的人云亦云罢了。”   贞文帝目光落在赵义身上片刻,才看向赵俭,“老三你看呢?”   赵俭自己这辈子都是重新再活的,说是有天上文曲星君下凡这事,他其实是半信半疑的。但赵俭却深知,他不能这样回答。   “黎和周此人说起来也着实有些神异,二月初三文曲星诞辰出生,六元及第,更有许多精辟得仿佛超然世外的见解。如此之人,以他是文曲星转世下凡,来夸赞他的才学,倒也不算言过其实。   儿臣也时常听些市井民俗故事,虽大多荒谬不羁,有些也还是有些道理的。比如:乱世出武曲,太平出文曲。   大燕如今太平昌盛,有文曲星君转世下凡,也是理之当然。”   贞文帝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老大想事情还是有些囿于私人观感了,像老三这样才是一个当权者应有的看待人事的样子。   愚民既愚,就要适当教会他们一些道理。比如:太平出文曲,有文曲星转世下凡也就是说如今大燕正值太平盛世。   “朕看这黎和周,还真有几分文曲星君转世的样子。”   贞文帝的话说到这里,赵俭也就明白了。就任民间将黎池说成是文曲星君转世下凡,以此为大燕如今是太平盛世的例证,天下万民也能有个盼头、然后安居乐业。   赵义低下头,神情晦暗。赵俭则深表赞同:“儿臣与那黎和周也算是有些交情,来往得多了,更是体会到他的多才好学,多才到就像是文曲星转世下凡。”   赵俭并不怕他父皇疑心他结党营私,他与黎和周私交甚笃这事是众所周知的,就大大方方地相处,比刻意疏远遮掩更好。   “今日朝上所说朔平府的事,你们是怎么看的?”   虽赵俭活过一辈子,可在他的上辈子里,是没有朔平府这事的,而如今竟闹得这般大……唯一的变数,也就只有在中秋宴上,输得一塌糊涂的赫连舍了。   赵义笑着礼让赵俭,示意他先回答。   赵俭也没有推辞,“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必然有世人所不知晓的。这些不知晓的,未必就要归于鬼神之事。”   还未等大皇子赵义表达他的看法,贞文帝就拿起手边的一本奏折,“老三你与黎和周,倒是想到一起去了。”   “翰林院刚递上来的奏折,是那黎和周写的。其中列举出了许多看似神异的市井小把戏,但其实只要知晓其中诀窍后,很容易就能破解。因此他推测朔平府那座黑山,或许也是如此。”   贞文帝话音刚落,赵义就突兀地开口建议:“既然黎和周认为那是个小把戏,不若父皇就派他去朔平府,让他去破解了”   贞文帝看了赵义一眼,将奏折扔回龙案上,“朕正有此意。老三,你来磨墨草写圣旨,遣黎和周前往朔平府平鲁县,查明黑山大火之事。”   赵俭领命上前去草写圣旨,在经过赵义身边时,在贞文帝看不见的地方,赵义朝他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   对此,赵俭面不改色地经过了赵义身前。   赵俭明白赵义的算计,虽然他们如今在这里说的轻松,但既然朔平府送来了八百里加急奏折,想必情况不会多轻松。赵义建议让黎池前去查明此事,怕是盼着黎池无法查明此事,因而得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如此还能连累到他。   可赵俭并不担心,一是因为在他印象中,仿佛没有任何事能难倒黎池。二是因为虽上辈子确实没有这事,但他却知道黎池就是在‘外放‘朔平时,才试验出了水泥。   也是在那里,发现了煤炭。   ……   翰林院即将下衙时,宣旨太监手捧圣旨来到翰林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朔平府平鲁县黑山大火之事,甚是惊诧,特遣翰林院修撰黎池前往查明,翌日出发。钦此!”   黎池跪听完圣旨、叩头领旨,再从宣旨太监手里接过提篮式的圣旨箱,将圣旨放好。   “黎大人今日就早些回去收拾好行李,早些歇下,明日就尽早出发前往朔平。杂家还要去桓护卫家宣旨,就不多留了。”   “李公公走好。”   黎池看看自己手中的‘奉天诰命圣旨箱’,这箱子多是给皇帝钦派的钦差官员,装圣旨所用。所以,他此次去朔平府的身份,就是钦差官员了。   宣旨太监走后,明晟他们围上前来,对黎池明日就将动身前往朔平查明黑山起火之事,表示了担忧。可担忧也无济于事,就又纷纷给他支招。   “我们现在的所有猜测都做不得准,一切还得等赶到地方之后,才能探查清楚。劳累你们担心,和周在此谢过。” 第93章   明日一早就要出发,回去后还要收拾行李,时间上并不宽裕,于是黎池就提前下衙了。   下衙后,黎池先去了徐府,说了他要去朔平的事。言及他不放心徐素一个柔弱女子在家,请二老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去他的状元府上住,帮忙照看一下徐素。   女婿要出门公务,拜托两人去照顾一下女儿,徐芩和徐夫人如今又没多少事情做,自然满口答应,“我们明天上午就去,和周你就放心,我们定会尽心照顾好她的!”   从徐府出来后,黎池这才回家去。到家时,刚好是他平日回家的时间,徐素估摸着时间已经准备好了晚饭。   在晚饭桌上时,黎池说了这事。   公事上的事情,一向都是黎池自己做主,徐素也不太懂,也只能为他祈祷一切顺利,为他做好明早出行的准备。   晚饭后,夫妻两人回去房间。   一回到房间,徐素就找出包袱皮,为黎池收拾衣裤鞋袜等,给他打包行李。   行李收拾到一半,徐素又将家里买的两个小厮中的其中一个喊来,吩咐到:“黄芪你收拾收拾行李,明早随老爷出门去朔州。”   小厮黄芪得了吩咐,回去收拾行李去了。徐素又开始继续收拾行李,然后收着收着,又问黎池:“和周,要不我去给你做些点心,当干粮带在路上吃?”   黎池赶紧拦住了,“素素,你少操些心。都这个时候了,还做甚么点心干粮?我们到时走官道,有驿站驿馆,饿不着也冻不着。”   天色确实不早了,如此徐素只好放弃去厨房做点心的打算,继续收拾行李。   等终于将行李收拾妥当后,时辰也晚了,明天还要起早赶路,于是两人就上床歇下了。   不过入睡前,徐素一直叮嘱黎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要自己将就自己,冷了自己要记得加衣,热了也不忙脱衣、以免回汗着凉……”   黎池嘴里‘嗯嗯‘着,然后不知何时,就彻底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黎池出门时徐素还未醒。他想着既未吵醒她,那就让她再多睡会儿,于是和小厮黄芪一起出门了。   黎池与桓茗桓护卫,以及他带队的一队御林军,在宫门前的长安街上碰了头,互相打过招呼之后就骑马出发了。   钦差官员出门办事,单枪匹马是不可能的。黎池不过一个普通文弱书生,没有‘一人一马闯河东‘的气势,自然需要有人陪着一起上路。   于是就有六品御前带刀护卫桓茗,带着一队御林军,与黎池一起上路了。   此次事态紧急,黎池他们一行人一路上都没怎么歇息,日夜兼程地骑马赶路。如此走了四天,才终于在傍晚时候到达了目的地——朔平府的平鲁县。   进入平鲁县城,街道上虽不至于空无一人,但也很是冷清,就寥寥几人而已。   大多门宅铺面都大门紧闭,几乎所有门上都贴着两尊凶神恶煞的门神,黄符、桃木剑、八卦镜、铜镜……等,到处可见一切据说能辟邪的物件。   黎池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上,向路人问过路之后,就直奔平鲁县衙。   骑马半刻钟的功夫,黎池他们就到达了平鲁县衙外。   看着眼前这个大门上挂着一个超大八卦镜的平鲁县衙,黎池有些哭笑不得,“王兄于鬼神之事上,看来确实胆小得很。”   王前愈,可是一个在鹿鸣宴上,能被黎池所讲的石粉重新凝聚成石头的事吓到的人。他与这个时代的几乎所有人一样,都很迷信,这次黑山起火的事,可能是把他吓坏了。   黎池翻身下马,上前去扣门,桓茗等人也纷纷下马跟上去。   拉着兽头门环使劲砸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名衙役打开门,“你们是谁啊?你们找谁啊?”   黎池将手中提着的圣旨箱向衙役亮了亮,“我们是从京城前来,奉命查明平鲁黑山起火之事的官员。本官姓黎名池,劳烦前去通传,你们王县令该是认得本官的。”   伸出半颗头的衙役看了看一身官服的黎池,以及后面跟着的十来个佩刀士兵,“请稍等,在下这就去通传!”   黎池他们没等多久,平鲁县令王前愈就迎了出来。   煎熬了这些日子的王前愈,乍然之下见到从京城来的熟人,虽两人以前不过是点头之交,可他整个人依旧激动异常!“黎兄!黎兄……黎兄……”   已近不惑之年的王前愈,上前拉住黎池的两只胳膊,多日惊惶之下,竟是泪眼汪汪,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王前愈一靠近,黎池就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烛气味。这个迷信胆小的同年哦,这些天不会一直在烧香驱邪?   “王兄,圣上特地遣我前来调查黑山起火之事,事情究竟如何我们进去之后再详谈,应是没有多大事情的,王兄不必这样。”   不得不说,黎池这张温润柔和的笑脸,再配上他温和且坚定的嗓音,很能安定人的情绪,很容易就让人信服他所说的。   “好,黎兄,我们进去说!”   黎池他们进到县衙里,在大厅中坐定。   事态紧急,这时候哪还顾得上寒暄,就更不用说洗漱、用餐以及休息之后再谈正事了,黎池直奔主题:“王兄,这黑山起火之事,前因后果究竟是怎样的?”   黎池一问起,王前愈立即就面有菜色,确实是心有余悸的样子,手指尖都在轻微颤抖,“九天,不,马上就是十天之前了……   那天晚上,我被外面的吵嚷声惊醒,就披衣出来查看,才知道是城外的那座黑山起火了!   黎兄你知道吗?那座山上草木不生,却在黑夜中燃起了熊熊大火!第二天天亮后,我去城外查看,才发现那座山上的火并未熄灭,整座山都烧得红彤彤的!   我组织衙役提水上山灭火,可却毫无作用!我又征集了一批民夫提更多水去灭火,依旧没有用。非但如此,人一旦在那山上甚至山下待得久了,就会头昏脑涨直至失去神智!”   黎池看王前愈吓得脸色发青的样子,也不忍让他再讲述了,只简单地问了两个问题。   “王兄,你当晚亲眼看见黑山燃起了大火?”   王前愈见黎池像是不相信的样子,立即拍着胸膛,力证自己所言非虚,“当然!你们来时的路与黑山是不同方向,所以没有注意,不信你待会儿出去看看西方,保证能看到滚滚浓烟。”   黎池他们来时确实没太注意,“我自是相信王兄所说的。只是,若果真如王兄所说……此事恐怕是有人在从中捣鬼,非是鬼事,而是人祸。”   黎池此言一出,王前愈猛地转向他,“黎兄,此言当真!”   对于王前愈因为听到是人祸,反而很高兴的行为,黎池表示理解。“当真!我在来的路上,就差不多将这事理顺了,如今又得到王兄的话语验证,就更加确定此事是有人在捣鬼。不过我们明早还是要去查看一番,确定情况后,也好着手灭火。”   虽然王前愈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人在捣鬼,那人又是如何捣鬼的。但既然黎池是钦差,且又笃定地说此事是源于人祸,那他就姑且相信了。   黎池他们日夜兼程赶了四天路,实在疲累得很,与王前愈谈完之后,就去到城外驿馆住下,简单吃过晚饭后就睡下了,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王前愈前来驿馆,叫上黎池他们一起,前往城外西方的黑山。   没走多久,果然看见一座正在冒浓烟的黑山,但其实说不上是浓烟滚滚。无论是传到京城的流言,还是王前愈的口述,都有所夸大。   一行人来到山下,黎池正准备往山上走一段,结果就被跟着的小厮黄芪拦住了,“夫人说了,当老爷要涉险时,黄芪就要拦着你。”   黎池收住脚步、看向小厮,“黄芪,老爷我不是去涉险,是去查明真相,明白吗?”   “不明白。”黄芪呆头呆脑地,“夫人还说了:‘不要被你老爷哄过去了,你就给我认死理拦着他’。”   解释不成反而被当成哄骗老实人,黎池只好放弃,“王兄,我们在山下绕一圈。”   黎池不往山上走,王前愈心里高兴得很!虽然说是人祸,但他还是害怕得很,只在山脚下就感觉怕,何况上山?“好!我们就在山下转一圈。”   这黑山虽说是山,但高度其实仅介于丘陵包和山峰之间,山体坡度并不陡,山下的横截面直径也不长。简言之,这黑山就是一座不高、不陡且不大的小山。   黎池他们花费一刻钟的时间,就绕着黑山走完了一圈。   绕山走完一圈后,就更加让黎池断定:此事是有人在暗中纵火,然后引导舆论、推波助澜。   这黑山要比想象中的小很多,火势也并未覆盖整座山体,只有朝向平鲁县城的那一侧山体着火了,而且并未有人死于这场火灾。结果竟就传得那样邪乎骇人,要说没人在其中搅风搅雨,他是不信的。   在来平鲁的路上,黎池还在担心万一火势太大,就有些棘手了。毕竟露天煤矿自燃,燃了几十年都未能扑灭。   现在看来,黑山着火之事,明显是当夜有人用大量木柴——否则何来熊熊大火,引燃了暴露在外的煤炭。但因为煤炭暴露面积不大,所以其实火势只是当晚看上去很大,之后虽然还在燃烧,但其实只有一些地方有明火。   黎池心中有数后,就吩咐小厮黄芪,“黄芪,给你老爷装一袋这样的黑石头带回去。”   只要他家老爷不涉险,黄芪还是很听话的。“好的!”   黄芪把衣摆一兜,就开始往兜里捡黑石头。   王前愈见此欲言又止,想阻止黄芪捡那些看上去很不详的黑石头,不过想了想就又止住了。看黎池的神情和行为,像是对此事已胸有成竹,他也不好多去干涉人家。   让小厮捡了一兜煤块后,黎池他们就打马返回了驿馆。 第94章   黎池一行人回到驿馆,然后黎池吩咐小厮黄芪去找驿丞借来两个炭盆,用木屑将木炭烧燃生了火。   之后黎池就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下,将煤块放入炭盆,在木炭上覆盖了一层。没过多久,就有蓝紫色火苗窜起!   为节省时间,黎池将烧燃的煤块夹到另一个炭盆中,然后煤块继续燃烧,火苗的颜色也由蓝紫色变成金红色……   黎池这一系列行为,周围人看得惊异不已。   早在紫蓝色火苗窜起来时,王前愈就连退几步,远离了炭盆!“这黑石头竟然能烧燃?!”   黎池一脸疑惑地看着站得远远的王前愈,“若不是这黑石头能燃烧,王兄以为如今城外黑山上的火是从何而来?难不成王兄真以为是无根之火?”   王前愈不好意思说他真是这样以为的,他还觉得这黑石头不祥。对于黎池的疑问,王前愈只能回以讪笑,“哈,哈哈……”   桓茗到底是武人,胆子要大一点,竟还凑近了伸手感受火的温度。“这火……竟与寻常的火一样灼烫!”   “这火与我们常见的火并无不同,自然是一样灼烫的。”黎池看了一眼躲得远远的王前愈,“而鬼火都是阴冷蚀骨的,所以王兄你不用怕,这火没有什么奇异的。”   在黎池的目光注视下,王前愈也踱步(磨蹭)上前,蹲身伸手慢慢靠近炭盆,果然热意滚滚,“这黑石头是何物!?居然能燃烧起火?”   “这黑石头是煤炭……”黎池想起来这个时空的历史细节,与他前世的不完全相同,而煤炭就是一方面,“我姑且将它称之为煤炭,不过一个称呼而已。”   “其实这煤炭古已有之。在《山海经》中称之为‘石涅‘,后又有‘石墨‘和‘石炭‘的称呼,在一些古书中,也能找到一些痕迹。”在这个时空中,煤炭的历史也就仅止于此了。   黎池前世所在世界的东方,煤炭的运用历史悠久,在与现在一样的历史时间节点上,煤炭已经在炼铁、陶瓷等领域,运用了好几百年了。   但有时历史就是这样奇妙,仿佛薛定谔的猫,犹如蔬菜西红柿与‘恶魔的果实‘之间的距离,可能只是一点微小的偏差,历史就将走向不同的未来。   煤炭也是如此。在这个时代,或许只是在发现煤炭可以燃烧之初,有一个普通人或贵族一氧化碳中毒死了,或许是当时的巫师说煤炭是不好的、不祥的,当初恐惧的人们就将煤炭的运用掐死在了萌芽时。   黎池最初准备烧水泥时,是没想到煤炭还没发现的,因为在他前世这个历史时间点上,煤炭也不是百姓们的日常用物。所以,他等到开始筹备烧制水泥了,才发现这一点。所幸这煤炭面世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黎兄果真博学多识。”王前愈感叹道。   “恰巧看到过罢了。”黎池一手分别拿着一截木炭,一块煤炭,“你们看,其实这煤炭和木炭很相似,大多都是褐色。且据说有煤炭是木头纹理形状的,所以大胆猜测一下,这煤炭也是树木深埋地下后,受天地造化而成。”   “所以这黑石头……不,煤炭,并非是不祥之物?”王前愈确认道。   黎池笑容另有深意,盯着王前愈的双眼,“王兄,这非但不是不祥之物,还是有大用的东西……”   王前愈神情一愣,试图领悟黎池的言外之意,煤炭与木炭一样,皆可燃烧……   “而且不止与木炭一样皆可燃烧,王兄感受一下这两盆火的温度,相同距离之下,煤炭是否比木炭更加灼烫?”   王前愈上前伸出左右双手,感受片刻,“果真!黎兄,那用这煤炭烧火煮饭不就更快了?冬日取暖也更得用!”   黎池一时语塞,心中感叹:这王前愈真是个朴实的,会过日子的人。   桓茗不愧是佩刀护卫,很快就想到了另一个方面,“所谓旺火锻好刀,若是用这煤炭来锻炼兵器”   黎池赞许地颔首,”桓护卫所想不错,可以用煤炭尝试着来锻炼钢铁,或许不能锻出神兵利刃,但应是能使兵器更坚硬、更锋利。”   尖兵利刃,之于一国的重要性,稍微有点政治敏感的人都知道。在场的王前愈和桓茗,也都明白了。   而王前愈,他想得还更多。这煤炭出在他辖下,那他不就占便宜了?他又一回想,县内据说还有好几处与这黑山相似的‘不祥之地‘,那他的仕途或许就要因此而大为不同了!   猛然,王前愈想起他在黑山起火这件事上的无所作为。他原想着若因此事办事不力而贬谪,也还不错,甚至他就是打着这个主意的,至少离了这个邪乎的地方。结果没曾想到,如今竟是峰回路转。   而京中既然都派遣钦差前来查明此事了,说明此事定然已经闹得不小了。他当初就不该写那封加急奏折的,也不对,若是没有那封奏折,黎池也不会作为钦差前来,也就没有煤炭了,这是一个驳论。   不过,他与黎池是同年,或许可以通融通融?   “黎兄,本官此次在这事上……”   王前愈神色变换时,黎池就猜到他的心思了,于是王前愈刚一开口,他就出口截住:“王兄,这事之后重中之重的就是将黑山上的火灭了。”   黎池此时站立的姿势,是背朝桓茗、面朝王前愈的,所以当他截住王前愈的话时,又向王前愈使了一个眼色。   王前愈到底是近四十岁的人了,黎池向他使眼色时,并没有发生戏剧性对话:‘你眼睛不舒服吗?为什么挤眼睛?‘,他瞬间就懂了:御前带刀侍卫在这里,此时不方便说话!   “对对!不知黎兄有何灭火良策?”王前愈一脸热忱地问道。   露天煤矿自燃的灭火方法也就那几种,大量灌水冷却,浇灌混凝土,掩盖黄土或其他土层,浇灌黄泥浆等。   若是水泥已经烧制出来,可以用浇灌混凝土的方法,当然成本不低就是了。如今要求见效要快,那最优选就是浇灌黄泥浆,“王兄,平鲁县内可有黄土?”   “城南郊外有一个磁窑,想必是有黄黏土的。”   “不必黄黏土,一般黄土即可。将黄土以水搅拌调和成黄泥浆,然后担黄泥往山上浇灌进而灭火。”   “黎兄,为何要用黄泥浆而非水?”王前愈有些疑惑。   黎池要如何向他们解释浇灌黄泥浆,是为了更好、更快地隔绝氧气?   “王兄幼时有烧烤过野鸟吃吗?我就经常见堂兄们这样做,而他们烧烤完之后,熄灭火堆的方法就是覆盖上泥土。既覆盖泥土能灭火,那浇灌泥浆不就能更快灭火?”   “黎兄有一双慧眼!”说得夸张些,如今王前愈的前途拿捏在黎池手中,他当然要以黎池的话为准。当然王前愈心中对黎池有所信服,也是一方面原因。“我回去后今日就张贴告示,又派衙役去县内各村各镇征集役夫,最迟后日一早就调和黄泥浆去灭火。”   “王兄,最近要辛苦一些了。”   “应当的,应当的!”这可是绝好的将功补过机会!虽有黎池在回禀事情时替他好言几句,他自己也要做些能拿去美言的事情才行。   ……   县衙的官差老爷又来征役了,虽然承诺这次的服役天数以双倍计算,可平鲁县内的家家户户,绝大多数都是不乐意的。   十来天之前,县衙征役去灭黑山上的火,他们虽然忌讳黑山不祥,却也还是去了。   可没曾想,这一去就只差一点就没能回来!那黑山上的火用水根本无法浇灭,人一上去就像是被妖魔附身了一样,头昏脑涨、神志不清!   这一次,县衙竟然又征役去灭黑山上的火,百姓纷纷惊恐不已!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尤其还是被不可说的妖魔鬼怪威胁时,往日敬畏无比的官家和官老爷,都变得不再那么可怕了。   当然,一些百姓暗地里联通起来,有的甚至是一整个村联通了起来,叽叽咕咕商量一通后,最终决定计划不响应此次征役。   然后,就在许多民众已经联合起来,准备第后日一早不去城南郊外集合,抗拒征役时,一个传言猛然流传开来。   “最近驿馆里住人了,知道不?”   “这谁不知道!我还知道他们是从京城来的,一队十人各个身穿金黄铠甲,腰配大刀、精神得很!尤其是那领头的两人,一个温雅、一个威武,好看得各有千秋。”   “你吹得这么像,说得好像你亲眼见过一样!”有人呛声到。   “我是没见过,但我大舅子的隔房兄弟的侄儿,是平鲁驿馆的驿夫,他亲眼所见的!说是那黎六元不愧是文曲星君转世下凡,风仪不凡、待人亲和、博学多识……”   “黎六元?文曲星君转世下凡?这是从何说起的?”在场又有一人疑问道。   “你们竟还不知道呢?!那黎六元是二月初三文曲星君诞辰出生的,自幼就聪慧无比,据说三岁就能默写出整篇《千字文》。后来参加科举考试时,连战连捷、六元及第,他的诗文那也是名满士林!都说他是文曲星君转世下凡呢!”   有人猜测:“如此说来,那黎六元既是文曲星君诞辰出生,又是六元及第,才学当世罕见。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说不得他真是文曲星君转世下凡呢?”   “那文曲星君是天上的神仙,是不是就能镇住西郊黑山上的邪祟了?”不过,有人关心的角度比较清奇。   “这个不好说,但按理来说星君的一身清正仙气,应是能镇住黑山上的污秽邪气的。”有懂些神鬼之事的人说道。   “星君的一身星光神辉,对克制邪祟有奇效,如果有文曲星君坐镇,那些邪祟怕是立即就被神辉照得灰飞烟灭了。”   “那明天灭火时,那黎六元会不会坐镇黑山?”   “据那驿夫所说,黎六元不畏艰苦、事必亲为,且又说了明日不必准备他的午间饭食,想必是要亲自坐镇黑山的。”   类似的议论,发生在茶寮、饭馆、街边小摊等人群流动之处,并快速扩散至乡村田野间。   ……   到了第二日,在城南郊外役夫集合地点,征到的役夫都到得整整齐齐的。各个抻长了脖子向前张望,在看到那个一身墨绿官服的身形时,脸上神色就转好不少。   “黎兄,幸亏你察觉得早。否则如此大规模的公然聚众逃役,与造反哗变也差不多了,到时候我就难办了。”王前愈看着下方的两千多名役夫,语气后怕不已。   “王兄不笑我自夸就好。”   “我哪会?!要不是黎兄,这事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第95章   在之后的灭火过程中,黎池都一直坐镇现场,奔走于山上山下查看灭火情况,或给役夫们一些指点。   灭火讲究一蹴而就,白天灭火、夜晚去休息一晚,这样的话灭火效果和速度要降低很多。   黎池向王前愈透露出这一点之后,王前愈就要求两千多名役夫分成两班,白天黑夜不休地调和黄泥浆、浇灌黄泥浆。   因为要用黎池的一身‘星君神辉‘,震慑祛除黑山上的污秽邪气,他自然也就要日夜无休地镇守现场。   其实之所以将役夫分成两班轮休,黎池还有另一个考量:防止一氧化碳中毒。   轻型一氧化碳中毒,只要脱离中毒环境,吸入新鲜空气,中毒症状如头晕目眩、反胃作呕等就会迅速消失,一般不会留有后遗症。   黎池让每个担黄泥浆上山的役夫,都以湿布巾遮掩口鼻,且役夫们在山上并未久待,即使有轻型一氧化碳中毒,下山后重新吸入新鲜空气,也应该没有妨碍了。   可为防意外,黎池还是决定将他们分作日夜两班,且在城南郊外调和黄泥浆和向山上担黄泥浆浇灌的,也定时调换。   考虑和安排如此周到之下,整个灭火过程中,果然并未出现昏厥等较严重的一氧化碳中毒现象。这也算是暗暗地应和了,黎池的一身‘星君神辉‘有震慑污秽邪气的传言。   而役夫们看到让人见之忘俗的钦差黎六元,竟是不辞辛苦地奔走于火场,态度亲和地指点他们,后来更是白天黑夜地镇守火场,只在白天时在山下坐着睡上一会儿。   那可是代皇帝亲临的钦差大人啊!役夫们如何还好意思躲懒?个个都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干起活来也不像以前服役一样拈轻怕重的了,直将一身气力都使了出来!   如此齐心协力地忙碌了十个日夜之后,黑山上的火终于是灭了。   役夫们见他们竟将黑山上邪乎的火都扑灭了,胸中也是一腔豪情!结束服役回家之前,纷纷都与黎池打招呼:   “黎六元,我们要回去了,就在这里祝您万事如意!”   “黎六元您是一个好官!就从您不辞辛劳,和我们一样一起奔走于火场,我们就知道您是顶好的好官!”   “黎六元可是文曲星君下凡,他能不是好官吗?黎六元!我们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官运亨通!”   ……   黎池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真实而淳朴的面孔,心中也是涌过一股暖流:这就是淳朴的百姓啊……   黎池毫不避讳地自认,他胸腔中的一颗心可能早已是灰不溜秋、冷硬无比的了。可唯独左右两个心房内,还分别储存着一碗名为亲情、一碗名为百姓社稷的热血。   “本官先谢过诸位的美好祝愿,只是本官此次受皇命前来,所做之事皆是职责所在,当不起诸位的夸赞。倒是本官要多谢诸位,多谢诸位过去十个日夜的劳累不休!这黑山上的火能够被扑灭,大半功劳都在诸位身上!”   黎池如此真诚的一番话说出来,役夫们的内心也是高兴无比,自然又是情深意切地对黎池一阵夸赞。   百姓们或许愚昧,但只要官家给予他们丁点礼遇,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   黑山上的火已经扑灭了,可那故意纵火之人,却是至今没有一点头绪。   在如今这个一入夜就宵禁的时代,即使城外乡野间不宵禁,也是一入夜就早早地睡下了。彼时深更半夜的,能找到人证的可能性,几近于无。   且这时又不似新世纪,交通道路上都有监控。所以对于找到纵火之人这事,黎池从一开始就没抱希望。   王前愈在灭火的那十来天间,就派衙役去县城西方的几个村子,走访询问村民们在那晚上有没有见过形迹可疑的人,果然一无所获。   虽纵火之人没有找到,但幕后指使之人,黎池却是有些猜测的。   黎池通过古今地名对比之后,得出了现今的露天煤矿产区。除如今朔平府的这个露天煤矿之外,其他有名的都在北方草原上,且处于瀚海国境内。   或许瀚海国还不知道煤炭的作用,但他们却是最可能知道黑石头(煤炭)可以燃烧的。而且瀚海国使团进京走的路线,就是由杀虎口进关、穿过朔平府,再结合他出京前京城里喧嚣的流言。   这场纵火的幕后真凶,目前最大的可能就是瀚海使团。   所以虽然还没有找到纵火之人,黎池却已将此事当做已经了结了。   既然事情已经了结,也该准备启程回京复命了。   不过在启程回京之前,黎池觉得需要将煤炭运回京城一些。因此黎池通过王前愈,联系到了朔平府当地有名的晋商王家。   当然,王家派来见黎池的,只是一个后辈管事。即使黎池是钦差官员,在王家没有犯事的情况下,王家派一个器重的管事前来就已足够,还不至于让王家当家人亲自前来。   商人走南闯北的,消息灵通无比。黎六元以钦差身份到平鲁查明黑山着火之事,王家也早已听说过。   王元桢在来之前,事先已对黎池做过了解:六元及第、才华横溢,出仕不满三月。   王元桢原以为像黎池这样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却又初入官场的官员,会心高气傲,不满他一个管事前来。虽说王家还不至于怕一个从六品官,但据说皇帝有些喜欢他,且俭王又与他交情甚笃……这样一个人,王家也是不敢轻易惹怒他的。   王元桢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甚至已经准备好承受黎池的不满与刁难,“草民王元桢,见过黎大人!家中大伯身体微恙,不能亲自前来,还恳请黎大人见谅。”   王元桢口中所说大伯,就是王家当家人了。而这王元桢也非是籍籍无名之辈,而是王家年轻一代中排得上名的。   晋商作为十大商帮之首,更何况王家还是晋商之首,早已不能将其看作普通的商人之家。凡是祖籍是三晋行省的朝中官员,多半与晋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此情况下,对于王家只派了一个后辈管事前来,一向识时务的黎池并未表现出来丝毫不满。   “无碍。”黎池神情温和,却也没有忘了身为官员的矜持,他还不至于与王元桢以兄弟论交。“本官只是想与王家谈一笔生意,只要能做主就行,来者是何人并无妨碍。”   见黎池如此态度,王元桢也稍微放心些了。   随后,黎池与王元桢你来我往,最终谈妥了一笔往京城运一千斤煤炭的生意。   王家商队大大小小几十支,从平鲁运一千斤货物到京城,这样的生意只能说是小生意。不过王元桢还是郑重其事地,与黎池谈好了价格和运输等相关注意事项。   “劳烦王管事。到时就直接与王县令接洽,待王县令将一千斤煤炭挖掘并装袋之后,就请王管事尽快让给王家商队将煤炭运往京城。煤炭运到之时,就去状元府找本官结账。”   王元桢郑重保证:“黎大人放心,草民保证定将您的货物,一斤不少地运到!”   至于所运货物是传说中不祥的黑石头——如今被黎六元改称为煤炭,王元桢并不忌讳。到他们王家这个层次,早已与那些愚昧无知的人不一样了,既然人黎六元都敢亲自去接触了,他们又有何不敢运输的呢?   之后又闲聊几句,黎池就端茶送客。王元桢识趣地告辞离开,出了平鲁驿馆。   在去往平鲁县衙与王前愈接洽的路上,王元桢在心中暗暗评估:从这黎六元的言谈来看,倒是很难看出他才出仕不满三月。   ……   运煤回京的事谈妥之后,黎池又找机会单独与王前愈谈了一场。   “黎兄,你的大恩大德,我王前愈此生定然不忘!”   黎池脸上的笑容依旧平淡温和,眼神也是清澈无垢。“王兄,我只是在秉公办事的尺度之内,考虑到王兄你将功补过的态度,而不去刻意提及王兄你在此事上的失误而已。”   王前愈虽然可能不像那些官场上的人尖子,但也不愚蠢,如何不明白黎池的谨慎。“我懂得的,黎兄你只是没有像某些人那样心狠手辣,没有硬是逮着我的过错不放,没有将我置于死地。”   黎池哈哈笑道:“王兄,我可是实话实说的。换做任何一个官员,遇到这样的事情,未必就比王兄做得好。”   事实也正是如此,王前愈就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官员的样子,换做其他官员经历这件事,也会是差不多的反应。至少王前愈没有将此事置之不理,起火之后还知道派遣衙役、征集役夫去灭火。   这是黎池的真实想法。但奈何王前愈这人,就是认定黎池于他有恩。   好,这也是黎池根据王前愈的心理,用行为和言语加以引导的结果。   当然,如果此人不是王前愈,而是与黎池有冤仇的人。就像王前愈所说那样,逮着他的过错不放,心狠手辣地将其置于死地。   但王前愈与黎池无冤无仇,为何不与人为善,放他一马呢?毕竟王前愈在此事中,除了胆小怕鬼,以及没有约束民间流言外,并无罪无可赦的错处。   “王兄,此事我们就抛开不谈了。”黎池摇摇手表示不再多谈,“我们来谈谈煤矿的事……”   之后,黎池与王前愈就如何采煤,如何预防煤炭自然,又怎样灭火等事情,进行了讨论与交代。   “……总之在这件事情上,王兄你要上心些。平鲁县内有多少这样的煤矿,你都要查探清楚,然后就等朝廷的命令。”黎池最后叮嘱道。   王前愈像武人那样拍拍胸脯,保证道:“黎兄你放心,你的话我绝对记在心中!若是此时我自己还不上心些,索性我这辈子也就别活了!”   ……   一切交代妥当,黎池和桓茗他们也就在王前愈的目送中,启程回京去了。   返京时不似来时紧急,且黎池在到平鲁后的第二日,就已写了禀明情况的奏折,通过驿站送往了京城。   但黎池就是归心似箭,想尽早回京复命。   所以一行人也没在路上多耽搁,一路驰行十二天,在第十三天中午到达了城外。   守城士兵见一行人骑马而来,待一行人行近些后又认出是一队御林军,且最前之人的马上挂着一个明黄色显眼的提篮式木匣子,那是‘奉天诰命圣旨箱‘!   大燕钦差官员驰行回京复命,是不用排队搜检入城的。“黎大人,请走这里!直接入城!”   见此,黎池也就没有勒马停下,只稍微减速后,就直接从守城士兵指的特别通道驶入城中。“多谢!”   虽黎池并未停下,可骏马飞驰而来的那惊鸿一瞥,也足够让城门前排队等待入城的人们议论纷纷。   “那是谁?怎么可以直接入城?”有人疑惑不解。   “那是黎六元,是圣上钦派出京办事的钦差大人,回京复命自然不用排队等候。这是去调查平朔府黑山起火之事归来了?”   “百闻不如一见,黎六元果真长得好看!状元夫人怕不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才嫁得这样一个才华和样貌皆不凡的人!”   “据说状元夫人只是一个秀才之女,在黎六元还是个童生时,两人父母长辈就口头定下了婚约。后来黎六元中了状元,也没悔婚,真是难得啊……”   “是啊,难得啊,你们看那些话本中写的,好多秀才高中之后都抛弃了糟糠之妻,娶了达官贵人之女,简直忘恩负义!”   …… 第96章   黎池以钦差身份回京,暂还不能直接回家,需得先去回复皇命。   黎池和桓茗一起向皇宫里递了话,等了约有半个时辰,才得了回信:   “圣上口谕:和周与桓护卫一路辛苦,今日就先回去休整歇息,明日朝会后,你二人前去乾清宫回禀此事。”   两人跪听完圣谕之后,就互道告辞各自回家去了。   六元及第状元府映入眼帘,黎池却见自家大门紧闭,后又一想,自己这个男主人没在家,闭门谢客也正常。   黎池上前拿铜环叩响大门,又等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来开门的是家里除身边跟着的黄芪外的另一个小厮黄精,“老爷您回来了!”   黎池没太看懂小厮喜极而泣的表情,边向里走边问:“夫人在哪里?还有徐老太爷他们呢?可是住在府里?”   黄精也亦步亦趋地跟在黎池身边,“夫人在后院,徐老太爷和徐老夫人这一个多月来都住在府里,徐老太爷今日出门去了,徐老夫人在陪着夫人。”   黎池陡然脚步一停、转过身,避开差点撞到他的黄精,“夫人在后院?徐老夫人还陪着?是出什么事了?”   黄精一脸为难的样子,不知该不该说。   黎池神色一肃,温和的声音也添了几分威严,“说实话!”   黄精被难得声色俱厉的男主人吓得浑身一抖,就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说了。   “老爷你外出后,徐老夫人陪夫人前去铺子查账,本来查得好好的,结果……”   黎池外出之前,徐素确实说过她过几天要出去查账,莫不是查账途中出了意外?“好好地回话,吞吞吐吐像什么样!”   “结果黎府的温大公子进了店,认出夫人之后,说了一些……一些不太好的话,夫人羞愤得当场晕厥了过去。”   黎池想起在黎府时,见到的黎楼和黎温父子两人的那副风流样,大概能猜到黎温是说了什么话,才将徐素羞愤得当场晕厥过去。   看来状元游街那次,给黎温的教训还是太过温和了。   黎池也明白徐素为何叮嘱小厮别说出去。在前世时‘受害者有错论‘都肆意横行,更别说当下这个时代了。若一旦传出去,别人虽会谴责黎温,却也会猜测徐素或许是不知检点,才招了风流子的冒犯,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   而徐素她甚至不打算告诉他,怕也是担心,他若知道她与(远房)堂兄的这件事之后,会疑心于她。即使他不会,她也会担心两人之间生出嫌隙。   “大夫当时怎么说的?为何这么些天了,夫人还在卧床不起?”徐素若非卧床,否则她是绝对会亲自出来迎接他的。   “啊?”黄精一脸茫然,然后稀里糊涂地回忆了当时大夫的嘱咐,“大夫说,夫人腹中胎儿未稳,最好是卧床静养一两月,等胎坐稳之后再出来活动。”   黄精这一时‘羞愤晕厥‘,一时‘胎儿未稳‘、‘卧床静养‘的,让没在一个频道的黎池,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腹中胎儿……“夫人有孕了!?”黎池终于反应过来,说话时声调猛然走高,险些破音!   黄精又被一向连笑容都沉稳得看不出变化的男主人,这陡然间的一惊一乍给吓得浑身一抖。“是啊,姐姐们将夫人扶回家后,徐老太爷就去请了大夫回府,大夫诊脉后就是这样说的。”   黎池顾不上和黄精多说,就提脚转身向后院疾行而去。   一路上黎池心中既喜悦又担忧,前世孤身一人的他,终于要有自己的后代了!高兴激动过后,他又开始担忧,也不知大人和小孩是否安然无恙?   黎池走进两人的卧室时,徐素的母亲徐夫人也在。   黎池礼节周到的同岳母问过好,然后徐夫人也知趣地走开,“我去后面厨房看看汤熬好没。”   “劳烦岳母。”   房中没有其他人之后,黎池就坐到床边,将徐素放在锦被上的手拢在自己手中,“素素,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为夫回来了。”   直到此时,听到黎池的一句‘为夫回来了‘,徐素才觉得她有了倚仗和支撑,眼泪无声地滑落,在锦被上洇出点点水迹。   自黎池进门开始,徐素就一直低着头没看他,如今更是无声垂泪。   黎池也是没办法,只得双手紧紧包住徐素的手,想要给予她一些安全感。   “素素,我恐吓了黄精,从他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黎池没有给徐素情绪忐忑的时间,立即就说道。“这事是为夫的错,我与黎温素有积怨,素素你只是受了我的牵累。抱歉,素素,原谅我好吗?”   这些天来一直沉浸于羞愤和担忧中的徐素,听了黎池这番一力担下所有过错的话,心中是既松了口气,又积下了一口气。“你与黎温关系恶劣?他之所以招惹我,也是因为想报复你?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黎池稍微一顿,然后爽快地承认了,“是的,我与黎温关系恶劣,他之所以招惹你,很可能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自黎池进来后就一直没有抬头的徐素,终于一头扎进黎池的怀中,呜咽着低声哭了出来,“都怪你!都是你的错,呜呜……”   黎池一只手摁在徐素的脖颈上,指节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身,轻轻地拍抚着……   孕妇情绪本就脆弱,等徐素哭了一会儿缓过来之后,黎池就开始拿话转移她的注意力。“素素,你的肚子里如今有我们的孩子了,你可不能多哭。不然若是让孩子学了去,她以后变成一个小哭包了,那可如何是好?”   孩子之于母亲,那是比天还大的事情。黎池这么一说,徐素立即就止住眼泪,“真的?”   “你的夫君我博学多识、才华横溢、见多识广等等,我说的自然是真的。”黎池说得一本正经的样子。   徐素是一个聪慧大方的女子,即使因为怀孕导致情绪波较平日里大一些,却到底不是一个矫情做作的人。此时哪还会察觉不出黎池的用心良苦,“你就逗我!”   黎池见徐素情绪有所好转,这才将手隔着锦被放到她腹部位置,作出感受胎儿的样子,“几个月了?”   “大夫说有两个多月了。”   黎池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一拍,“真是神奇,我竟然就要当爹了……”   “高兴吗?”徐素也轻抚着正孕育孩子的腹部,笑得一脸温柔,整个人都散发着为人母的光辉。   面前的徐素在往日的美丽大方之中,更添了几分别样韵味,看得黎池眸色深沉……   两人一个多月未见、也不曾亲近,这青天白日的就想些颜色废料,果然男人都是下半身生物。   徐素是黎池的妻子、是与他最亲近的人,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但真的要像娘说的那样做吗?   黎池为自己的禽兽想法和身体反应,感到羞愧,于是又问到:“素素你身体感觉如何?大夫是如何说的?是只要卧床静养即可?”   徐素牵起嘴角温婉一笑,“我没觉得身上有哪儿不舒服的,但大夫谨慎,说要我卧床静养,待胎儿满三个月后再出去活动。”   “谨慎些好,虽长久地卧床静养也不利于身体康健,但当下卧床一段时间,确实于你有益。”   突然,徐素看着黎池,问到:“若是我这次的身体状况,不利于孕育胎儿,该如何是好?”   黎池忽然想起前世时,经常被讨论的一个问题:保大还是小?“若素素觉得身体有哪里不舒服,我们就去找大夫开一副落胎药,趁胎儿还未长成,将胎儿落了。然后你好好地养身体,等你身体养好了我们再要孩子。”   黎池刚才喜爱她腹中胎儿的神情,明明作不得假,可此刻他又能轻描淡写地提议落了胎儿,等她将身体养好后再要孩子。   徐素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黎池,发现他并未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如此一来,倒是徐素自己开始害怕了,怕黎池悄悄地落了她腹中的胎儿。“我身体好得很!仅是假设而已。嗯,只是开玩笑而已。”   黎池点点头,“嗯嗯,素素你身体好,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健康与否这个话题,两人就此打住。反正在这之后,黎池会去找大夫了解徐素的身体情况的。   徐素看着坐在床边上黎池,一副风尘仆仆的灰头土脸样子,于是扬声喊守在外面的两个丫鬟进来,“桂枝,紫苏。”   两个丫鬟桂枝和紫苏进到屋里来,黎池随意一眼看过去,就发现这两丫鬟穿红着绿的,较平日更娇俏几分。   黎池再一看徐素略显黯淡的神情,哪还有不明白的?他妻子这是在给他找暖床丫鬟呢!   “桂枝、紫苏,老爷一路风尘劳顿,你们去准备热水,伺候老爷去东厢房洗漱。”   黎池和徐素两人住的是后院正房,在同一个院子里,还有东厢和西厢。   “是,奴婢们这就去准备。”两个丫鬟领命的声音,较平时要娇软甜腻许多。   黎池没有看向徐素的一双眼中温度渐退,声音却温和依旧,“你二人像以往一样,将热水提到这里来就好。老爷我就在你们夫人这里,简单地洗漱一下。顺便去吩咐厨房,给老爷我煮一碗吃的端来。”   桂枝和紫苏两人听了男主人的吩咐,神情失落地退了出去。   “是我疏忽了,竟没想到和周你可能饿了。”徐素不确定黎池是否明白了她的安排,既然他这样吩咐两个丫鬟,她也不好多说。   “无妨。”黎池转身微笑地看着徐素,用玩笑的语气说到:“俗话说:一孕傻三年,为夫哪里会和素素你这个痴傻的女子计较?” 第97章   黎池两辈子都出自贫困家庭,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养成了吃苦耐劳的习惯。   但是在一个多月的奔波劳累之后,还是让黎池感觉有些筋疲力竭。于是在洗漱完又填饱肚子之后,他就在卧室窗下的小榻上小睡了一会儿。   小睡到晚间时候,黎池起来和徐素在卧室里一起吃完晚餐之后,就去到他在前院的书房,开始为明天进宫复命做准备。   黎池在书房将此次黑山起火之事的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并用笔在草稿纸上写出来,最后再誊抄成一封奏折,以作备用。这就跟他前世出差归来后,做演示文档(ppt)和写汇报演讲稿一样。   第二日一早,黎池没有吵醒怀孕后变得嗜睡的徐素,自己早早地起床洗漱好,吃过早饭之后,就出门去往翰林院上衙点卯。   一个多月没见,明晟他们见了黎池,纷纷上前关心询问:“和周,这一路可顺利?”“事情查得如何了?不过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查明了?”……   黎池与四个同僚问好过后,就将他此次领命外出的事情首尾,剔除掉不方便透露的部分后,简单地简述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稍后我就要与桓护卫一起,进宫去向圣上回禀此事。再过些时日,那煤炭就能运抵京城了。”   听了黎池的讲述,众人也是感慨不已。当初京城中黑山起火之事甚嚣尘上,没曾想事情真相,竟是一种与木炭相似的黑石头煤炭意外起火了。   黑山起火的原因,是有人故意纵火这事,黎池并未告诉他们。一是还未抓到纵火之人,二是这事的幕后嫌疑人身份敏感,不好四处宣扬。   在翰林院与钟离书他们聊过后,黎池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袖着奏折出了翰林院往皇宫而去。   黎池在殿试前的复试、殿试和传胪大典,以及之后的中秋宴会时,一共进入过皇宫四次。这次却是黎池第一次以官员的身份,正儿八经地入宫回禀公务,去往皇宫的一路上,他心中是既紧张又兴奋,一遍遍在心中排练。   黎池来到宫门外时,正好与同样前来的桓茗碰上,两人互相问过好、寒暄过之后,就一起去向守门士兵说话。让他们向内递个话,说是黎池与桓茗二人已在宫外等候,等待随时宣召。   守门士兵不知是认出了黎池,还是听说过他们外出回京复命的事,就放了两人进入宫门,又派人去向内递话。   在搜检房中搜检过身上没带违禁物之后,两人就坐着等候宣召。   约有半个时辰,才有太监前来,“黎大人和桓护卫,圣上有宣,您二位跟杂家一起进宫?”   黎池和桓茗跟在领路太监的身后,往皇宫内走去,没走多远就遇见散朝后出宫的百官,看来皇帝是甫一散朝就宣了两人进宫。   乾清宫虽是内廷正殿,是皇帝起居坐卧的寝宫,但与政务关系也相当密切。皇帝读书学习,批阅奏章,召见官员,接见外国使节,举行内廷典礼和家宴等,都在乾清宫内。   但是说到底,乾清宫终究是所谓‘后三宫‘之一,是内廷宫殿,虽不是等闲之地,万一就有后宫妃嫔前来呢?   于是黎池跟在领路太监身后,姿态恭谨谨慎,眼神绝不敢乱瞟。   他们到时,乾清宫殿内还有其他大臣正在与贞文帝议事。于是领路太监就将两人引至偏殿抱厦的小屋里,上了热茶后让两人坐等宣召。   两人喝过一盏茶之后,就有太监前来宣召,黎池和桓茗赶紧放下茶盏、理理朝服,跟着领路太监走进乾清宫大殿。   “臣黎池(桓茗)叩见陛下!”   “起。”贞文帝叫了两人平身之后,手向两旁的座椅一指,“坐。”   黎池和桓茗赶紧谢过贞文帝赐座,再才在座位上坐下。   “和周和桓护卫,你们二人一路辛苦了。”   黎池在座位上连忙一欠身,“臣愿为圣上鞠躬尽瘁,并不觉辛苦。”桓茗也跟着连道不辛苦。   皇帝关心过臣子、臣子也表过忠心后,就结束了谈话前的暖场寒暄,贞文帝问起正事来,“和周,此次黑山起火之事,果真如你上次奏折上推测的那样?”   早在黎池到达平鲁县的第二天,去黑山上查看过一圈后,就写了一封奏折回京,奏明了黑山的火情以及他的一些猜测。“禀陛下,之后臣又多方查探,确如臣奏折中所推测那样……”   之后黎池将他是如何推测,又是如何想出灭火办法的,如何监督役夫灭火等事,用简单精炼的话讲述了一遍。   黎池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少年气,听起来让人感觉很舒服,再加上他昨晚在书房中准备了那么久,将事情的原委讲得条理分明。完全不像前不久出去的大臣的话那样又臭又长,随着黎池的讲述展开,贞文帝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那煤炭果真如和周所言?”   贞文帝问的这个问题,黎池昨晚和在来的路上已经模拟过,且在奏折中也已书面表达了出来的,因此回答起来很顺畅。   黎池朝御案后宝座上的皇帝一拱手,“回陛下,臣虽只在平鲁简单地做过试验,但料想离臣所言应是相差不远,只因……”   之后黎池就煤炭的燃烧温度、开采难度和蕴藏量三方面,对煤炭的价值进行了论述。   “……再过一段时日,一千斤煤炭就将运抵京城,到时陛下可命人对其进行更加仔细的试验,以检测臣所说有无错漏。”   该如何说呢?贞文帝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皇帝,但他与他儿子赵俭一样,在数理化这些工科知识方面,似乎天生就不擅长。   要不是黎池说话声音和语调听着让人很舒服,说不定贞文帝中途就要打断叫停,不过听完之后依旧没太弄懂,不过这无碍他得出一个结论:煤炭可堪大用。   贞文帝将胳膊往宝座扶手上一搭,换了一个斜倚姿势,“既然和周懂这些,也不用命其他人了,到时就由你去试验,翰林院那里一旬缺上几天也无所谓。”   黎池自座位上站起身来,领命到:“臣领命,到时必认真以对,尽臣所能地将煤炭研究透彻。”   贞文帝朝黎池一挥手,示意他坐回去,“按和周的推测,黑山起火之事是有人故意纵火?”   “回陛下,臣确是如此以为,只因种种迹象皆指向这个结论。只是臣甚为汗颜,不能将纵火之人擒拿归案。”   有人纵火之事,早在初至平鲁时的那封奏折中就已指出,虽种种迹象皆指向瀚海国使团,黎池却是没有直接道明结论。   这事涉及到两国邦交,究竟如何定论还是要看皇帝,他黎池一个臣子,这种事可暗示,却不好明说。   贞文帝并不傻,自然没有怪罪黎池,“和周你已经做得够好,不但灭了黑山之火,更是发现了煤炭,未抓获纵火之人这事朕不怪你。这事朕会交由……俭王去继续调查。”   “俭王殿下聪敏善思,想必假以时日,定能有所得。”黎池跟着恭维了一句。有重生而来具有先知优势的赵俭在,想必瀚海使团翻不起多大浪来。   ……   虽说是黎池和桓茗两人前来复命,但更多时候还是黎池在回答贞文帝的问话,不过桓茗本就只是随行保护身为钦差的黎池,以他为先也是常理。   黎池他们进殿回话时就已至午时,如今回禀完事情,已经是差不多午时过半了。   在贞文帝和黎池继续谈话的时候,殿外有小太监朝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高公公递暗号,高公公脚步无声地溜边出了大殿,不一会儿就又无声无息地回到贞文帝身边。   见皇帝和黎池他们的问话和回话暂告一段,高公公才轻声询问:“圣上,施妃娘娘亲自送来一屉水晶小笼包子,眼看也到了用点心的时候,您看是否要用一点?”   贞文帝一回想到施妃的手艺,就止不住地口齿生津,直咽口水,“你去问问施妃,可还有多的没有,若有多的就多端两屉来。和周和桓护卫想必也饿了,也和朕一起用一些。”   “是,老奴这就去。”高公公领命出去。   黎池和桓茗离开座位谢恩,“臣谢陛下赐饭!”   没等一会儿,高公公就端了三屉水晶小笼包进来,摆放在正厅旁的侧间饭桌上。   贞文帝和黎池他们移步到侧间,待贞文帝坐下后,黎池和桓茗两人才在贞文帝的示意之后,谢恩后在末位落座。   高公公先用银针试毒之后,又亲口试了毒证明点心没问题,才给贞文帝的碟中夹了一个小笼包。等贞文帝吃完一个之后,又才在贞文帝的示意下,给黎池和桓茗一人夹了一个。   向贞文帝谢过恩之后,黎池夹起碟中的小笼包,咬了一口……   嗯!果真美味!皮薄馅多,味鲜多汁,味道真是不错!   一口一个,一口又一口,如此每人面前的一屉小笼包子,很快就吃得一个不剩。   与皇帝同桌而食,于臣子来说是莫大的恩赏。黎池和桓茗今日能有此荣幸,也算是贞文帝对他们办好了差事的嘉奖。   用完午间点心后,贞文帝就叫两人退下了。   黎池和桓茗跪拜告退后出了乾清宫,在领路太监的带领下,一路出了皇宫。   黎池在宫门口与桓茗互道告辞,分别后就回去了翰林院。   回到翰林院,黎池手上暂时也没有公务,就找了本闲书翻看,消磨时间。到点下衙后,黎池就立即回家去了。 第98章   京中的热议流言一日三变,曾经甚嚣尘上的,过上几天也就淡忘得不剩一二。   直到黎池回京,才又唤醒京中百姓对朔平府黑山邪火之事的记忆。小道消息之所以称之为小道消息,就是明明没有明面的传播途经,却依旧能传播开来,且传得面目全非。市井中小道消息称:   -‘那黎六元果真是文曲星君转世下凡!否则那平鲁县县令灭不了的邪火,怎么他一去就能灭得了了?定然是他的一身文曲星君神辉,驱散了邪祟,这才得以灭了那邪火!‘   -‘我是从朔平来的行商那听说的,可不是自个儿瞎编的!据说,参与灭火的役夫亲眼所见,那黎六元站在火场中时,周身神光四射!让人不敢直视!他定是文曲星君无疑了!‘   ……   民间市井的传言已被传得走样了,大多不可信。就如那言之凿凿的‘周身神光四射‘,多半是役夫们自带滤镜光环,加之火场中火光照射,这才让黎池看上去周身神光四射。   民间传言太过神异不可信,朝廷官员却是知道事情原委的。   起初不少官员暗戳戳地幸灾乐祸,心想他黎池一个初涉官场的乳臭未干小子,竟能以钦差身份外出公务,定然要栽个跟头才好!   更有甚者,如大皇子赵义那一系的人,只差早晚两炷香‘祈祷‘他把差事办砸!   谁料不如人愿,黎池非但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且还发现了一种名为煤炭的东西!虽还不知是否如传言中那样可堪大用,可据说圣上对那东西很感兴趣。   黎池去回复皇命时,更还被赐予了与圣上同桌而食的殊荣,这殊荣只有那些一二品大员们才能不时地享有。   又据说,义王府的书房中碎了一方砚台,断了一只御贡湖笔,扫出了一大篓碎纸。   至于这些据说都是据谁说的?他们在朝中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儿,谁还没点得知消息的渠道呢?   翰林院中的‘老翰林‘们,也与黎池打招呼来往了,面对他时再不是一副眼瞎耳聋口哑的样子。   ……   不管外界传言如何,黎池本人依旧过着与以往一样的生活。   早晨上衙,有公务就办公,没有就去书库里翻看档案资料,到点就下衙回家,陪徐素说说话。休沐时也呆在家,给她读些话本之类的解解闷   值得一提的是,黎池回京没过几天,就有内阁敕诰房的官员,将徐素的六品安人敕牒送了来。   敕牒是雕花角轴,江宁织造的五色丝帛,上面锈四季花,色彩绚丽,华贵喜庆扑面而来。   徐素拿到手里后高兴得很,心情都明朗了许多。心情一好,身体也跟着好多了,在得到大夫的允许之后,提前结束了滑胎危险期,可以下床出去走走了。   不过农历十月份的日子,已入冬许久了,北地京城的天气寒冷得很!徐素也不能在外面待得久了,只能饭后散步溜达一圈就回屋里去,平时就在屋里走动走动。   黎池私下去找过找大夫,了解了徐素的身体状况。大夫说大人的体质一般,不说多健壮却也算不上病弱,不过怀孕之后体质会变弱一些也是正常。   至于胎儿的情况,因为徐素有过情绪激动以致昏厥的事,暂时还不好下定论。为防滑胎,前几个月还是卧床静养为好。终于得了大夫的允许,能够出屋走走了,不仅徐素激动,黎池也很高兴。   徐素的敕牒既然到了,自然也有专门的吏员前往浯阳,为黎池的祖母袁氏和母亲苏氏送去安人敕牒。   黎池知道后,就写了一封家信,请吏员帮忙带回去。他在信中道明了他们的近况,又说了徐素身怀有孕,她们即将当曾祖祖和奶奶的喜讯。   黎池在十月下旬休沐日时,花了半天时间,随黎海去西郊石山下的水泥试验作坊看了看。   无论是在配制水泥生料,还是烧制熟料的环节,经过一次次地试验之后,皆已臻成熟。除了没有添加煤粉和煤渣粉。   这半成品水泥加水搅和之后,粘性很好,晾干后也有些坚硬,比糯米灰浆差不了多少。   可糯米灰浆是加糯米煮烂后的浆汁搅和的而成,糯米比一般稻米价更贵,百姓连一般稻米都吃不起,何况糯米?因此可想而知糯米灰浆的成本。   如今的石泥和糯米灰浆相比,成本是要稍微低一些的。   所以,黎海觉得试验已经成功了,“和周,你看这是用石泥砌的一堵墙,二十人推之不倒!”   不过黎池一直没松口,没让黎海停止试验,“还不够好,尚需改进。”   “哪里还需改进?”黎海到底和黎池不一样。黎海虽同样能吃苦耐劳,却也有一身少年锐气,渴望成功却又不知黎池心中的标准,就显得有些躁了。   “我想要这石泥晾干之后,水渗不透,坚如磐石,百年不朽。”黎池按照现代水泥的标准,说出了他的要求。   黎海一下子愣住,没想到黎池对石泥的期望这么高。   黎海心中虽怀疑是否能实现那些期望,但他到底是年轻人,而非这个时代的老顽固。黎海心内有些迷茫,却也没嚷嚷着这不行或不干了。   这天之后,黎海又埋头于试验中去,步步精益求精,以求达到黎池的要求。   黎池并非是揣着坏心,故意不告诉黎海现在的水泥配方,其实是残缺不全的。主要是黎池总要做出一个姿态给他人看,说明水泥配方是经过千万次试验摸索后得来的,来得并不容易。   不过没过多久,也就是十一月上旬休沐日的时候,王家的车队终于将煤炭运到了京城。   王家车队的力夫顺便帮黎池将煤炭卸下,并搬运到府中柴房堆放好,黎池付了王家车队的车资,直道感谢。   然后黎池就顺势邀请随车队来京查账的王元桢,约定待他明日下衙后,两人到云生楼去,请王元桢一顿饭以表谢意。   黎池说是以表谢意,其实最主要目的是加深与王家的联系,为以后从朔平运煤来京提前打好关系。   而王元桢作为晋商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又如何会看不出黎池此举深意?王元桢非但看出来了,且还极力向黎池表现,以求与他建立起深厚情义。   毕竟就目前看来,黎池的仕途不会差,或许过上个二三十年,就会是朝廷上的一尊阁老了。偌大一个王家,王元桢要懂得为他的日后谋划,与仕途有望的年轻官员结交,就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如此一来,黎池与王元桢两厢情愿,一拍即合。第二日黎池下衙后,两人在云生楼的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在饭桌上,黎池又与王元桢谈定了一桩生意,开年后让王家再给他运一千斤煤炭来京。   黎池还向王元桢透露:从朔平府的平鲁运煤到京城,或者说将平鲁的煤炭运出来,将会是一桩长久生意。   黎池话中的重点落在运输上面,而非买进卖出的倒卖。是因为他预估在短时间内,煤炭都会像盐铁一样官营。   王元桢是听懂了的。不过虽然仅运输的利润没有倒卖来得多,但做生意不可短视,单笔生意赚的少,但积少成多也会很壮观。   “黎大人,草民敬您一杯,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在下干了您随意!”王元桢意识到那将会是一笔大生意,心中激动不已!   最近徐素孕吐反应有些大,稍微闻着点味儿——无论是肉味、腥味还是香味,都要干呕很久。   黎池不想一身酒味儿醉醺醺地回去,于是就只小抿一口做了那么个意思。“王管事,我们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   吃完饭回家,黎池先在外院洗了澡换了衣裳,一身酒味儿洗尽之后,才回后院去见徐素。   徐素看见黎池已经换下朝服,简单扎在脑后的一头长发还有水意,就猜出他在前院已经洗了澡。然后就想歪了……   黎池虽喝酒不多,可说话时呼出的气还有酒气,怕挨得近了,让她闻见酒气又激起孕吐反应来,就没坐到徐素身边去。   徐素见黎池坐得离她远远的,就更是想多了:和周他今天比往日下衙回家要晚,是去哪了?他为何要洗了澡才来见她?怎么今日不像往日那样粘着她坐了?坐得那么远,是不是终于觉得她不好看了?   徐素以前是多么温婉大方的一个女子,如今也在孕期综合征的影响下,情绪变得敏感起来。   然而,黎池是活过一世,但他前世只是个没有娶妻生子的大男人,而且还是一个沉迷于工作的大男人!   黎池善于体察他人情绪,此刻他察觉到了徐素的情绪格外低落,却不知道原因。而且有关前世的一些琐碎的人事记忆,他这辈子幼时整理和重建记忆宫殿时,已将那些记忆刻意遗忘了。   不过黎池脑海中还存有海量的有用知识,比如:沟通的重要性,尤其是在无法揣摩透他人的想法,而互相间的关系又很亲近时,沟通就尤其重要了。   可黎池也不好直接问徐素:‘你为何不开心?’既然是他进来后,她的情绪才低落下来的,那问题就应该是出在他身上。于是黎池就将自己今天的行程报了上来:   “盼了好久的煤炭,昨天终于运来了!我今日下衙后,就与王家此次的随队管事王元桢一起,我们两人去云生楼里吃了一顿饭。对他表达谢意的同时,又谈妥了一笔开年后运煤的生意。”   徐素一听,知晓黎池没有出去鬼混,脸色好转一些了。   黎池微笑地瞅着徐素,继续汇报:“在桌上我们喝了一些酒,我回来时一身难闻的酒味!怕你闻了不舒服,就在外院让黄芪和黄精服侍着洗漱了,这才敢进这屋里来。怎样,为夫坐这么远,素素可还闻得见酒味?”   徐素知道她误会了黎池,虽嘴上没说出来,心里依旧很不好意思,于是语气温婉地回答:“闻不见!你坐这么远,连你的眉眼脸庞都看不清了,哪还闻得见酒味?”   黎池听了徐素温婉中带着缱绻意味的话,再看她一张脸也仿佛春暖花开,不见了情绪低落的迹象,就知道她心情又好起来了。   “为夫虽也想坐得离素素近些,但还是等为夫嘴里的酒气散去了?”黎池一本正经地征询徐素的意见。   徐素一看黎池又在说些调戏她的话,耳根一热,“你爱坐多远坐多远,坐到窗下的小榻上都行!”她力图正经地嗔道。   “为夫还是就坐这里?”   “随你!”   …… 第99章   二十多天前,黎水村。   十月中旬,南北之交的黎水村,既有满山落叶、光秃枝丫,也不乏常绿常青的草木,北地的寒冬和南方的深秋在此交融。   “三奶奶!县衙的官差到你们家来了!”一声由远而近的高嚷,打破了黎家的安静。   “真的?!”很快袁氏就出现在门边,问跑进院里来的半大小子,“是不是小池子他又给奶奶我寄东西回来了?”   黎池经驿站往家里寄信或寄礼物,都是先寄到县城,再由衙役送到村里来。反正衙役们也多半闲着无事,到黎水村来跑一趟就能得到几十上百文赏钱,都乐得前来。   “这小子我就不知道了!我看官差从家门前经过,就赶紧抄小路跑过来给三奶奶报信了。”   苏氏也从屋里出来,手里抓了一大把炒得喷香酥脆的大米,“来,淋子,你跑这一趟辛苦了,吃点炒米!”   黎淋是二房黎钧家的孙子,因黎池中秀才时就将免役名额给了他们家,现在家中全部田地又寄居在黎池名下,不用交田赋,家里日子好过了许多。如今全家都很感激黎池和黎镖家,总想着帮忙做些事感谢他们。   “小子我年轻,跑这点路说什么辛苦?”黎淋声音爽朗道。接过苏氏递来的一把炒米,“谢棋三婶!”   屋里传来黎镖的声音,“淋子,进来坐,外面冷。”   黎淋朝屋里喊着:“三爷爷,不坐了,我这就走了,家里的鸡还没给鸡食呢!”黎淋说完,与众人告别之后就出了黎家院门。   袁氏和苏氏没进屋里去,依旧站在门边,望着院外那条延伸出去的路,翘首以盼。   黎镖又在屋里喊了,“你们两个进来!该来的总要来的,等在门边算什么?”   袁氏如今腰杆子硬了,也敢对着黎镖倔嘴了,“说的好像你不心焦似的!你要等就自个儿出来等!自个儿不好意思出来等,还不让别人等?”   黎桥与王氏、黎林与赵氏和黎棋,都在地里忙活,家里就只剩下黎镖、袁氏和苏氏三人,如今袁氏与苏氏等在门外,屋内就只有黎镖一个人。   “还不是怕你们冻着了?到时候不得让和周担心?”黎镖反驳。   “爹,如今家里好过,我们穿的是厚实暖和的棉袄,冻不着的。”苏氏语气温和地解释。   黎池不在家里后,众人才发现苏氏温温和和的声音与黎池很像,都道黎池是‘子肖母‘自苏氏那里继承了温和的脾性。于是家里人也就更加喜欢苏氏了,黎镖听苏氏解释,也就不再继续说。   苏氏和袁氏两人,就这样站在门边张望着。   不过比衙役先到的,是房子就挨着建的黎江一家三口。不,算上李氏肚子里揣着的,或许是一家四口。   “池五叔!”胖墩墩的黎燚跌跌撞撞地跑在前面!几个月过去,小燚儿的舌头也捋直了,能叫人了。   袁氏赶紧上前,蹲身接住冲过来的曾孙女儿,“对,应该是燚儿的池五叔要来信了 。”   袁氏正准备将黎燚抱起来时,与挺着肚子的李氏一起进来的黎江赶忙阻止,“奶奶,您可别抱燚儿!她如今又胖了,重得很,仔细累着您。”   袁氏试了试,果真压手得抱不起来了,“唉,老了……”   黎燚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袁氏,神情认真得很可爱,“曾祖祖没老!”   “哈哈哈,小燚儿说曾祖祖没老,那我就没老!”曾孙女儿认真可爱的样子,逗得袁氏开怀大笑。   逗弄一会儿曾孙女儿后,袁氏才说:“大江,你扶你媳妇儿进去坐着。”   李氏挺着肚子走得气喘吁吁的,“那奶奶,我们就进去了。”   “进去,进去。”袁氏朝她大孙媳妇儿挥挥手。   李氏自从肚子里揣着之后,对黎燚就没往日那么尽心了,这让将黎燚放在心坎上疼的袁氏心气不顺,也就没以前那样喜欢她这孙媳妇了。   “大江,你去地里一趟,把你爹和你二叔三叔叫回来。”袁氏又对屋里的黎江吩咐道。   黎江将李氏扶着坐下,就应声出了门,去地里喊人回来。   如今家中孙辈除黎江外都没在身边,家中也有些清冷。黎河夫妻虽然在村中,但要走一会儿才能到,而且黎河正闭门专心读书,轻易不出门。黎湖夫妻住在县城,黎湖忙着他的私塾,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常常在跟前。   黎海……家中孙辈就他还没娶妻,进京跟着黎池做事,也不知做不做得来,或者只是纯粹在添乱也不一定。   最为家中人挂念的黎池,他们每每想起就自豪无比!天气暖和的时候,若无事可做,就会到村口牌坊下去坐一坐、唠唠嗑。   但也时常担心他,不是常说官场险恶?他们也总担心他被人算计了去,或犯错被圣上……罚了。担心他‘犯错被圣上砍头’这样的话,是绝不敢说出来的,生怕一旦宣之于口就成了真。   袁氏和苏氏及小胖墩黎燚三人,在门外没等多久,就有两个人从院外路上的转角处出现。   苏氏比袁氏眼神好,定睛一看:其中一人穿着她没见过的样式的官服,另一人赫然就是一身皂衣、腰上佩棍的张衙役。   “那两人是吗?”袁氏扯着苏氏的衣袖,小声地焦急询问。   “是,是给我们转送过中秋节礼的张衙役,他前边还有一个不认识的。”   婆媳两窃窃私语完,那两人也就快到院门外了,于是袁氏和苏氏赶紧迎上去。   “张小哥,稀客啊!”袁氏热情地将两人往院内引,“张小哥,这位是?”   敕诰房来送敕牒的吏员,只是内阁中的从七品小官,如何敢在六品安人面前摆官威?当然,因为内阁与众不同的地位,哪怕是内阁中的从七品小官,也比地方上的五六品官要矜贵。   但能进内阁的,又如何会是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的?“下官姓厉,是内阁敕诰房的敕诰舍人。今日是为黎池黎修撰之祖母、之母亲送敕命文书而来。”   这客气有礼的厉姓官员话里具体意思,袁氏她听不懂,但不妨碍她观其神情,得出他此行必不是坏事。   “厉大人啊!快请进,快屋里坐!”   厉大人笑着点头应允:“敕封仪式是该在大厅中进行,那我们就进厅里去。不知家里人是否都在?”   袁氏不明白是什么事需要全家人都在,不过还是答到:“老婆子已经让大孙子去了地里叫他爹和两个叔叔回来,只是有一个孙子和孙媳在县城一时赶不回来,不知可有妨碍?”   厉大人边走边说:“黎大人的同辈堂兄?应是无碍,不过能到场的还是要到场。”   苏氏赶忙接话,“我这就去叫大河夫妻两来一趟。”   厉大人微微一颔首,“劳烦夫人了。”   苏氏去村里叫黎河夫妻了,袁氏就继续将两人引往厅中,黎镖也来到厅门外将两人迎进去。   进了北边屋子的大厅,黎镖将厉大人让到上座。   厉大人因身上有敕命文书,坐在下首也不太好,于是就坐到了上首。不过整个过程,以及等待其他人回来的这段时间,言谈都很客气。   “家中还在躬耕田亩?”厉大人回想起在外面时,看到的朴素农家小院,再一看屋内明显新刷不久的墙腻子。心中感叹:这黎家家风,甚是勤俭。   黎镖神情疏朗,笑着说到:“家中儿子媳妇都还是当干之年,不下地种田却闲在家里,怪不好看的!没得我孙儿中了状元当了官,一大家子就闲在家里当懒虫等他来养,没这个道理!”   然而如今这个世道,讲究的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尤其是像黎家这样的农家,一旦家中有人中了进士,全家就立即不做农活了!呼奴唤婢、穿金戴银,一大家子就等着进士来养活,或者亲的疏的亲戚,全都举家搬去投靠。   厉大人也是没想到黎家这一家子,竟与一般泥腿子完全不同。“老太爷此言在理!到底是养出了黎大人那样人才的人家,黎大人的家人果真也是有大智慧的!”   黎镖和袁氏见厉大人这样夸赞他们,心中高兴得很:他们给孙儿长脸了!“哈哈哈,厉大人也是,一看就是一个好官!”   黎镖和袁氏无愧是老年夫妻,默契十足,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原先准备明年开春就将田地全部佃给族里人耕种的,如今看来还是要留上四五亩地,他们自家人种。   厉大人回京后,时常向周围同僚说起黎家的勤俭家风,直道黎池此人谦逊温雅,与黎家良好的家风脱不开关系。且此后十多年,即使黎池身居高位,其家人依旧亲自下地耕种,勤劳勤俭不减,未有好逸恶劳,此事传为百年佳话。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   厉大人和黎镖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苏氏和黎河先到家了。   “学生黎河见过厉大人。”黎河站在厅中向厉大人拱手行礼。   “黎河秀才?”厉大人回想这起一路上,衙役向他说的黎家的情况。   “回厉大人,正是学生。”   家里其他人不知‘内阁敕诰房‘、‘敕命文书‘,黎河和县城里的黎湖却是知道的。因此黎河一听苏氏说完,就赶紧扔下书本,一路疾行而来!   “请问厉大人,这敕封仪式需要准备些什么?”书本上也有说,但黎河还是问了厉大人。   厉大人暗叹,看黎老太爷和老夫人他们的样子,定然是没明白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如今终于有个知道‘敕封‘的人了。   “此次是圣上特例敕封,仓促之下也没有提前知会,就简化一些。准备一张香案,一个香炉,以及一些线香即可。待家里能到的人都到齐了,即正式开始敕封。”   在路上时,苏氏就已经从黎河那里知道了。她的儿子给她和婆婆挣了敕命回来,她们以后就是有俸禄有品阶的敕命夫人了!   苏氏回来时都是脚下带风,一路笑着回来的!听明白厉大人的话,就赶忙进屋去准备。   袁氏看苏氏笑得嘴都快咧到耳后根的样子,也悄悄地起身跟了上去。   “真的!?”袁氏压低声音惊呼!   “是真的!是大河说的!厉大人进门时不是说了?是给‘黎池黎修撰之祖母、之母亲送敕命文书‘的!”   袁氏不自禁地拉住苏氏的手,激动得直摇晃!“真好!真好!真没想到临到老了,孙儿还能给我挣个敕命夫人来当当!”   婆媳俩手牵手不断摇晃着,若是她们再年轻些,说不定就要蹦跳着转圈圈,才能抒发她们的高兴和激动。   高兴激动一会儿后,婆媳两也就麻利地将香案、香炉和线香准备好了。   地里的黎桥夫妻两、黎林夫妻两和黎棋,也都随黎江一起回来了。如此,家里能到的人就都已到齐。   香案在前,香炉在上,炉中九支线香燃起,烟缕直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册府疏勋,甄臣下之茂绩;家门治业,阐教养之微音。尔江淮浯阳翰林院修撰黎池之祖母,温恭有恪,淑慎其仪,范著宜家,夙禀珩璜之训,仁能裕后,丕昭礼法之仪。兹以覃恩封尔为安人。于戱!锡龙章于高堂,惠问常流;荷嘉奖于丝纶,芳声永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江淮浯阳翰林院修撰黎池之母……兹以覃恩封尔为安人……”   …… 第100章   姑且不去详叙,二十多天前的老家黎水村里,袁氏和苏氏得了敕命夫人的敕封后,她们本人有多高兴。王氏和赵氏又有多羡慕,王氏更是日常念叨着让黎河考上举人、进士之后,也给她挣个敕命夫人回来。   也姑且不说,厉大人将黎池带的家信交给他们,全家人看了信后是何种样的高兴!而赵氏从信中知道儿子黎海事情做得还蛮好之后,也终于放心了。   只说家里人知道徐素身怀有孕之后,那真是各个都高兴不已,尤其是黎镖与袁氏、黎棋与苏氏,高兴得念叨了好几天!最后更是打算将黎池幼时穿过的旧衣,找出来洗洗晒晒之后寄到京城去。说是小孩穿旧衣‘带贵‘,就跟‘百家衣‘的作用差不多。   已经升上秀才班的黎溏,听说他即将有小侄子或小侄女了,也高兴了好一阵。不过,见家人一直都在说哥哥,就又傲娇了!直到苏氏将他幼时的旧衣也找出来,说是寄给小侄子或小侄女穿时,这才又重新高兴起来。   ……   京城。   一千斤煤炭运到之后,黎池从中精挑细选出一篓煤块,送到了宫里去。   “乌黑油亮,有釉质之感,倒是蛮好看的。”贞文帝拿起一块煤块仔细端详,看完扔回篓子里后,就发现手指变得黑漆漆的。   “这是臣精心挑选出的上上乘煤炭,方才有如此品相。也还有灰色、黯淡的下乘煤炭,烧起来烟雾缭绕的,熏眼刺鼻得很。”   “和周费心了。”贞文帝接过总管太监递过来的帕子,将沾了黑灰的手指一个一个擦干净。“张忠,去拿个火盆来。”   “和周,稍后你来给朕演示一番,要如何烧这煤炭。”   “是,臣遵命。”   不久总管太监张忠就拿来一个火盆,黎池在征得贞文帝同意后,就从殿中角落处的火盆中,夹出来一些燃烧的木炭到手中盆里。   然后黎池放了一些煤块在燃旺的木炭上面,没过多久,火盆中就有蓝紫色火苗跳跃起来,煤炭被引燃。   黎池一步一步操作时,贞文帝和张忠在一旁看着。等火燃起来,贞文帝就一撩龙袍蹲下身去,伸手去感受火盆中火的温度,“这煤炭火,果真比木炭火要更加灼烫。”   皇帝都和黎池一起蹲下了,张忠也不好继续站着,于是也一甩浮尘跟着蹲下,三人绕着火盆围成一个圆圈。   “确实如此,这煤炭火如此灼烫,用煤炭来烧瓷、炼铁的话,想必比木炭或木柴更得用。”   贞文帝放下身段和臣子蹲一起,黎池也没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如此就会坏了气氛和皇帝的兴致。   黎池就像是在与长辈话家常一样,态度恭敬、语气亲近,“臣一直记着圣上您吩咐试验煤炭的事,煤炭甫一运到,臣就在府中开始试验,不负期望得出了几点经验……”   “哦?”贞文帝非常捧场,认真听话之余还给予反馈。   “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烧煤时要保持屋内通风。否则易中煤毒,轻则胸闷干呕、头晕目眩,中则神智丧失、神魂晕厥,重则丧命……目前还未有因煤毒而丧命者,这一点也非是臣亲身试验而来的,而是根据黑山起火后的情况推测得来的。”   “嗯,这一点要确实要谨记。”贞文帝点点头,表示他有听到心里去。   黎池观察到贞文帝的身形有一瞬的微晃,于是神情略显羞赧地请求到:“圣上,臣的脚蹲麻了,不知可否……”   “来,我们站起来坐着说话!”贞文帝恰巧也感觉脚有些麻,于是痛快地答应了黎池未说出口的要求。   都站起身来,贞文帝给黎池赐了座。黎池坐下后就继续说他‘试验‘出来的烧煤经验,“这第二点……”   之后黎池又将他为了不浪费散碎煤灰和煤子,于是掺入黄泥做成煤饼的做法说了出来,并还提出了‘蜂窝煤‘的构想。   谈完试验成果之后,黎池又将话题引向煤炭的开采、管理和运输,不过并未深谈,只简单地提及了几句。为给皇帝留下派人前去查探的时间,因为贞文帝并不是一个听信一人之言的皇帝。   最终,黎池向贞文帝的这一场‘煤炭试验成果汇报’非常成功,估计亲自吩咐张忠将黎池送出乾清宫。   黎池告退后出了乾清宫,凑巧看见赵俭从偏殿抱厦的小屋里出来,在外面无聊地踱步,看来是在此等候皇帝宣召。   “臣见过俭王殿下。”黎池趋步迎上前去,躬身拱手行礼道。   “和周啊,多日不见,一切可好?”赵俭言语亲切地关心询问道。   两人都不很闲,自中秋宴上见过之后就再未见过,所以确实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承蒙俭王您挂念,臣一切都好。”黎池感激地谢过赵俭的关心。   “弟妹有几个月身孕了?”   黎池一贯温雅的笑容,瞬间加深许多,带着为人父的幸福,“大夫说已有四五个月了,明年最晚五月就将临盆。”   赵俭又问:“大人和小孩可都还好?”   “大人和小孩……祈祷一切都好。”黎池收敛了一些笑容,语带忧虑。   赵俭倒是不知道徐素查账时的意外,却听说黎池最近带到翰林院的午间点心,不如以往的美味了。再一看黎池现在的神情,能够猜测到徐素的身体怕是有些不好。   “我去向父皇求一个御医,送给大哥哥好不好!”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响起。   黎池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身穿宫装的六七岁女童,整个人圆滚滚、白绒绒的,可爱得很。   赵俭一挥身后大氅,“让你等在屋里,怎么就跑出来了?外面冷的很,不是说好等父皇宣召时,皇兄再带你去吗?”   “二十一等不及了嘛!”女童揪着赵俭的大氅一角,撒娇耍赖道。   赵俭一脸宠溺无奈,拿她毫无办法。   “大哥哥,二十一去向父皇要一个御医,送给你带回府里去,要不要?”   黎池震惊于这女童小小年纪,就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着实机灵得很。   “和周,这是本王的妹妹,小二十一。”赵俭向黎池介绍之后,就点点女童的鼻尖,“就你能干,和周要太医的话他自己不知去求吗……”   赵俭转念一想,现在的黎池还不是之后的他,确实还不能随便开口求太医。   黎池明白赵俭的话中之意,赵俭是把现在的他,与功成名就之后的他混淆了。不过,他计划在煤炭和水泥的事情上努力表现,明年开春应该就能向皇帝求一个太医了。   “臣见过二十一皇女,您宅心仁厚,臣代内人在此谢过。”黎池朝二十一躬身拱手行了一礼。   圆滚滚、白绒绒的二十一皇女,见这大哥哥没刚才笑得好看了,于是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二十一,想看和周哥哥笑得像刚刚那样好看!所以我去向父皇求个御医,送给大哥哥好不好?”   黎池虽准备明年开春之后,凭他自己的功绩去为徐素求个御医,但眼下就有一个大好机会,他也不打算放过。虽说利用小孩有些卑劣,但与有御医早些来帮徐素调养身体相比,也就不算什么了。   “臣谢过二十一皇女!”黎池诚心地向二十一道谢,于是将就腰弯得更低。   二十一皇女终于摸到好看大哥哥的脸了,然而……   “哈哈哈!”黎池猝不及防地,被圆滚滚二十一的可爱动作逗乐了,笑出了声来!   “咯咯咯~”二十一见好看大哥哥又笑得好看起来,也就跟着咯咯地笑着。   原来如今已入寒冬,宫女们怕二十一皇女冻到,于是就可劲地为她穿衣服,穿得她整个人都圆滚滚的!这还不算,就连手都给她塞进了层层叠叠的衣袖中!生怕万一冻出冻疮来。   所以当二十一终于摸到黎池时,其实连手指都没能伸出衣袖,就用层叠的衣袖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跟宫女抹桌子的动作没有二样!   看着这一幕,赵俭也被逗笑了。心中暗想既然黎池现在不能自己求太医,那由他亲妹妹为他求一个,也算是向他施恩了。   “俭王殿下,二十一皇女,圣上有宣。”   “和周哥哥,再见!”圆滚滚像个团子的二十一,一边跟在赵俭身边往前走,一边朝站在原地恭送的黎池挥挥手,走路摇摇摆摆的像一只企鹅。“我一定求父皇送你一个御医!”   “那臣先在此谢过二十一皇女了!”黎池再次朝二十一躬身行礼,心中竟涌起了一丝因利用人而产生的愧意。不过这一丝愧意,并不足以让黎池改变主意。   从宫里出来后,黎池就直接回家去了。因为有贞文帝的口谕,让他试验煤炭,翰林院几天不去也可以,于是黎池心安理得地翘了班。   第二天,黎池从翰林院下衙回到家,刚好碰见看完诊的太医提着药箱,正由黄芪送他出门。   黎池赶紧将太医拦住,请到前院书房里坐下。黎池仔细问过太医给徐素把脉的情况,又与太医一起琢磨了一番开的进补方子,将太医叮嘱的孕期忌讳也记得牢牢的。   “……总而言之,贵府夫人并无明显大碍,可能有过惊厥,致使胎儿怀相不稳、稍有意外就极易滑胎,不过平日注意一些也就罢了。倒是黎大人你……本来胎儿坐稳之后,节制些也可行夫妻房事,不过贵府夫人情况特殊,黎大人你……”   黎池听懂了太医的未尽之言,“宫太医,本官明白。”   谈完后时间也晚了,宫太医提出告辞,黎池将其送出了大门才回转往后院去。   太医是正经官身并非奴仆,不可买卖赠送。二十一说送黎池一个御医,不过是让皇帝在太医院点一个太医,让其负责照护徐素的身体。被指派来的宫太医第一次看过诊后,之后就会固定隔一段时间——与黎池约定的时间是一旬来一次。   而且御医是太医,太医却不一定是御医,为皇帝看病的医师才叫御医,太医院中御医很少,太医占绝大多数。   不过能得一个太医为徐素照护身体,黎池也已经很高兴了。   ……   黎池献上煤炭后又过了几天,瀚海国使团回国辞行北上回国了。   之前贞文帝说是将查明黑山起火幕后真凶的事,交于赵俭负责,但后来似乎也没有查出个什么名堂来。当然,这中间或许有其他方面的考量,也说不一定。   总之黑山起火之事,就此不了了之了。 第101章   与赵俭在乾清宫外见过一次之后,也提醒了黎池,是该把试验完整水泥配方的事情尽快提上日程。   晚饭时,黎池以灵感陡生为由,让黎海在生料中加入无烟煤粉,在熟料中加入煤渣粉。   石灰粉、黏土细粉和无烟煤粉,以七比二比一的比例,配制出水泥生料。生料烧制成熟料之后,再加入一分的煤渣粉,一起碾磨。   黎海绷着劲想将黎池交给他的事情办好,以证明他的办事能力,好争取留在京城跟在黎池身边。这种试用期争取转正的心态,促使黎海将每道工序都研究透彻,已到了改无可改的地步!   如今见堂弟有了新思路,黎海是兴奋不已!甚至自发为黎池的灵感找出了来源,“煤块能燃,煤块磨粉后的煤粉自也能燃!将煤粉掺入石泥中,必然能更充分地将生料烧制成熟料!”   黎池对他堂哥的话抱以肯定态度。“海哥果然将石泥的试验做透彻了!我就是这样想的。”   当然,水泥配方中有无烟煤粉,可能除了起到提高温度以充分烧制的作用外,还有作为原料参与其中进行化学反应。至于什么样的化学反应,黎池倒没深入了解,如今也没那个闲情去研究。   黎海自去试验烧制新配方水泥,而黎池照旧过着早晨上衙点卯,下午下衙直接回家陪妻子的生活。休沐日时就去西郊石山下,看看水泥试验的进度。   随着时间越往后走,徐素的肚子日渐大起来,如今天气太冷、屋外已结冰,就只能由丫鬟扶着在屋里走两圈,每天活动活动手脚,无聊得很。   于是黎池去徐府将徐芩夫妻接到了家里来,这样在他去衙门后,徐素身边还有两个可信的亲人说说话。   如此直到腊月中旬,黎海经过多次试验,终于在烧制火候和原料配比等方面,达到了目前最优效果。   于是黎池在腊月中旬的休沐日时,去了西郊石山下一趟。   黎海根据黎池的吩咐,用河沙和碎石子掺石泥,并加水搅拌而成混凝土,用混凝土浇筑了一截路面、一口水缸和一块石泥板。   黎池先是查看了由先以模具支撑,再用混凝土糊成后抹光滑的水缸。弯腰查看缸底下方的土地,地上干燥没有渗漏的湿迹,果真做到了‘水渗不透‘。   然后黎池顺手从碎石头的地方拿了一个铁锤,朝着由混凝土做成的水泥板,扬起铁锤狠狠地一锤砸下去!   水泥板除了溅飞几块碎屑外,纹丝不动……   黎池松开锤柄,缓解缓解手掌因用力太大却又技巧不足,从而引起的火辣感。   在承认混凝土结实的同时,黎池也认识到,他真只是一个普通力气的男人,说一句‘文弱书生‘也不过分。   一旁的一个力夫见状,哈哈大笑到:“六元老爷!来,让我来试试!”   黎池将铁锤递给力夫。力夫扬锤狠砸,第一下也只有碎屑飞溅——当然溅的比黎池砸时要多。   力夫想着‘六元老爷‘在一旁看着呢,面子上挂不住,于是第二锤下去时,他全力尽出!“嘿!”水泥板终于从中间断成两截。   围观的另几个力夫,惊叹不已:   “这比咱家里的三合墙砖要结实太多了!”   “对对,实在结实太多!”   “就家里那三合泥墙,别说全力甩起来一锤子!就是手上稍微使点力,都怕把它推倒了,哪赶得上这石泥板?”   ……   在惊叹和议论中,黎池他们又来到用混凝土铺就的一小段路面。   “还要再劳烦这位兄弟一次。”黎池指着混凝土铺就的光滑路面,示意那力夫依旧挥锤往上砸。“使劲往这路面上砸。”   力夫将铁锤扬到脑后,接着腰部发力、一路带动手臂,使尽全力一锤砸向路面!   碎屑瞬时飞溅,路面上却只去了一层皮,连一个小坑都没能制造出来。   力夫又连砸两锤!三锤下去,路面上才留下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坑。   “这路也是一样!真是结实!”   “要是我家门前的路,能用这混凝土铺路,否管下雨下雪,都不愁满脚泥泞了……”   “不说家门前的路,要是家中的地上,能用这混凝土抹上一层,都要干净整洁很多。”   ……   黎池生于‘小市民思维‘的家庭中,他的祖辈父母都爱贪便宜——特别是爱贪公家的便宜。所以黎池了解这些力夫们,也明白此刻他们心中兴起的念头可能是什么。   他是雇主、他们是雇员,他是官、他们是民,可这又如何?利益才是行为的永恒驱动力。   黎池身姿、站姿和神情一变,在他人看来,就是他释放出了一身官威,语气严肃得带些训诫意味:“你们想必也是知道一些的,这石泥试验作坊,是本官和俭王殿下合力筹办,且圣上也是知晓的!   如今石泥试验终见成果,但你们却绝不可与他人说道,即使你们的父母妻儿也不可!当然,拿回去私用也不成。否则,泄露朝廷机密,私窃朝廷财物……”   黎池难得一脸严肃、面不带笑,语气听着也是格外冷酷,这样的他和他的话,把力夫们吓住了!   有人想起大燕开国时,勾结外族被诛九族的事例……本就因天冷而有些冻青的脸色,经这一吓,都被吓得青白交加了!   黎池很满意力夫们的反应。不过,‘打一棒子‘与‘给个甜枣‘搭配使用,疗效更好。于是又说到:   “各位是参与了制料和烧制的,又看过刚才这几番验收试验。不用本官多说,想必各位心底其实都知道,这石泥——姑且暂时称为石泥,这石泥是能有大用的!   在朝廷没有明令下达之前,保密是绝对要的。但同时,你们作为最早参与其中的一批雇工,之后无论是扩大作坊带学徒,还是其他一些事……好处多多,你们自己想一想。”   十几二十个力夫,纷纷两两对视、交换过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恍然和欣喜。不去想其他一些事——如赏赐,只黎六元所说扩大作坊带学徒,就比他们现在做力夫好得多!   黎池见已将力夫们镇住,也就没再多说。将黎海叫到一旁,吩咐他注意一些保密的事,又让他继续带领力夫们烧制水泥,说不定年前还有用。   如今石泥试验成功,再联想到黎池的官身……黎海明白,如今可能只差临门一脚了,在这最后关头他愈要谨慎!“和周,你放心!海哥我在过年前,就住在这作坊的棚房里了!”   力夫们是轮流宿在作坊棚房看守场子的,如今黎海也住过来,倒也安全无虞、也不麻烦。“那好,我回去后让黄精给你多送几床被褥来,免得你夜里冻着了,衣裳也多收拾几套来好换洗,以后的每餐饭也都让他送来。”   水泥既已试验成功,黎池回去时顺道去了一趟俭王府。   在与赵俭商量过后,最终决定在除夕夜的皇室家宴上,由赵俭将石泥以新年献礼的方式,展示给贞文帝看。   并且赵俭还派了一队王府护卫兵,去守着西郊石山下的作坊,且禁止力夫们外出,以防泄密。   在过年之前,力夫们都只能住在作坊的棚房里,当然武力震慑之下,也没少了利诱安抚:将力夫们的工钱翻了一番。   禁止力夫们外出以防泄密这事,倒不是黎池没想到,而是他一个手上没兵没人的文官,像这样的事还是得留给赵俭来做。   黎池离开俭王府时,还带上了赵俭给的三千两银票。因为赵俭承诺过,由他负担水泥前期试验的花费。   当然,黎池至今投入到水泥试验中的花费,甚至加上购买那座石山的,都只花去了两百多两金子(两千多两银子)。三千两银只是粗略估算而已,多出那几百两银子就给黎池了,赵俭身为一个王爷且赚钱产业不少,手脚大方些是很合常理的。   所以黎池这笔买卖跟合算。赚了一座石山,以及七八百两银子,一个挡在前面的权贵王爷,以及以后赵俭二分他八分的利润。   ……   随着时间越往后走,距离年尾的时间越近,翰林院也越忙了起来。   而且自黎池以钦差身份回来之后,翰林院中的‘老翰林‘和‘新翰林‘两派,面子上似乎是友好融洽了,也没再刻意不分派给他们公务,所以黎池他们就更加忙碌起来。   年尾的各样赏赐圣旨,抚问地方要员的问候圣旨,过年的大小祭文撰写……等等!真是古今中外,几乎所有人都逃不过‘忙年‘啊。   徐素的身体愈加笨重起来,太医上一次上门诊脉时,诊出徐素怀了双胎,需要更加小心些才行。   徐芩夫妻对此是又喜又忧,喜的是一次就能得一双外孙外孙女,忧的是眼见女儿肚子像吹气似的大了起来,看着就吓人。   虽一次就能得一双儿女,黎池也感到很惊喜,可他比徐芩夫妻知道的要更多些,所以他心中的忧虑要大于惊喜。   若是在前世,妻子如果孕育双胞胎有风险的话,他会选择减胎,只留一个或两胎都不要。但眼下这个时代,黎池没有做减胎选择的机会。   虽然太医保证说,徐素的身体不错,近五个月的胎儿也已坐稳,虽是双胎,但小心些应也没甚大碍。   但黎池总觉不安心,这时代又没产检、B超,又不能听胎心,总之很让他焦虑。   徐素还调侃他,“我这个怀孩子的还没心焦呢,倒是你这个在一旁看着的,整天心焦的不得了!”   黎池以前不信有‘丈夫产前焦虑症’,现在信了。以前不理解老婆在产房里叫,老公在产房外面哭,或者守在产床旁哭的场景,现在也有些理解了。   看着妻子的肚子‘唰唰’地鼓起来,像是吹气球即将吹爆的那种感觉,想着就心悸。   徐素不能劳累,所以黎池从翰林院下衙回到家之后,也要忙着准备过年节礼。送回黎水村老家的,送同僚上官的,送同年好友的等等,这些节礼都要分别准备好。   黎池并没有准备黎右侍郎黎府的节礼。以前是考虑到宗族力量,如今他已不能继续心胸宽广下去了。如果他能撑起黎水村黎家,还要他一个五服之外的远亲做什么?   与黎府的恩怨先放一边,以后时日还长着呢。因为徐芩夫妻也住在府中,能帮忙张罗着,黎池倒也能忙得过来。   甚至因为越来越觉得人手不够用,黎池还往府中买了一批人:一个厨娘,两个粗使丫鬟,一个看门传话的小厮,四个粗使小厮兼职轿夫。加上原先的四个,如今府中就有十二个下人了,正好能应付过来‘忙年‘的这一段时间。   终于在腊月二十之前,将送往黎水村老家的节礼通过驿站寄了出去。寄给外地如王前愈这类同年好友的节礼,也一样寄了出去。剩余送同僚和上官的,以及送给京中好友如钟离书他们的,暂时还不用急,等过年时再送不迟。   腊月二十七,贞文帝写了送给朝中大臣的春节对联之后,就正式封笔了,等元旦及正月初一大朝会时,才会重新开笔。   再一转眼,时间就来到了除夕这天。   宫中的皇室家宴,一般在申时初(下午三点)就已正式开席,民间的除夕宴却是没那么早的。   所以当宫中赏下一道菜时,黎池他们还没开饭。   “臣黎池,叩谢陛下恩赏!”   黎池谢了赏送传旨太监离开后,边往回走,边欣赏着手中的精美食盒。   看来俭王献礼成功了,否则他一个从六品小官——即使有些受皇帝喜欢,也不至于能破例享有皇帝赏菜的待遇。要知道,一品大员才能享此殊荣,二三品高官都只部分享有。 第102章   黎池打开食盒,拿出皇帝赏下的这道菜:四喜丸子。   人生四喜:福、禄、寿、喜。四喜丸子,取其吉祥之意,经常用于喜宴和家宴中的压轴菜。   徐芩年少时还生活在当初的徐家,除夕夜时宫中赏的菜,虽轮不到他一个庶子尝上一口,却也知道些门道。   “圣上居然赏了和周你一道四喜丸子……”徐芩一时感慨万千,“和周,你以后定要继续办好公务。”   对于工作的热爱,黎池自诩不低于任何人,否则他前世也不至于沉迷工作,从而猝死于办公桌上。“是,小婿定记得岳父的叮嘱。”   黎池用手背贴到碗壁,试了一下温,经过这一路寒风吹拂,这道菜已经凉透。   于是黎池将食盒递向候在一旁的丫鬟,“银朱,将这道菜拿去厨房,让沈厨娘放在笼屉里,回锅蒸热后再一起端上来。”   黎池将御赐的菜拿去回笼再蒸的行为,让徐芩震惊得很!“和周,你怎能将圣上御赐的菜肴,拿去回笼重蒸?!”   “菜已凉透,为何不能回笼重蒸?”黎池自然知道,岳父为何会如此震惊。   皇帝赏赐的菜肴,即使已经凉透,臣子们为表感恩戴德之情,也会将凉透的菜全部吃进肚子里。哪怕那是一道油腻腻的荤菜,荤油都已经冻结。   女婿的这一问,有些难到徐芩了。虽说所有被赏菜的臣子都会自发这样做,但确实没有明文谕旨或规制禁止重新热菜。   岳父没有说‘只因那是圣上赏赐,即使冷冻结冰也要吃进肚子里‘,黎池还是很高兴的,不过却也不能如此表露。   “银朱,小心些提去后面厨房,亲手交给沈厨娘。”黎池对站在一旁不知该不该去的丫鬟吩咐道。   然后又与徐芩解释:“这四喜丸子是一道荤菜,经过一路的寒风,早已凉透结冰。吃结冰的荤菜和荤油,于肠胃不好。若岳父、岳母和素素,吃出个好歹来……这也有负圣上赏赐这道‘福禄寿喜‘四喜菜的初衷。”   黎池言行如此体贴,徐芩心中深觉熨帖,“和周你有心了。”   黎池自然连道这是身为半子、身为人夫的本分,是他应该考虑的。   没过多久,沈厨娘就将除夕团年饭准备妥当,让丫鬟们开始上菜准备开席了。   今晚除夕守岁,一家人要整整齐齐、团团圆圆才好。于是黎池去了后院,将已经收拾好的徐素,扶到了外院大厅里来。   把徐素扶到座位上,黎池又用软被褥给她垫着腰,将她安坐妥当后,团年饭也就正式开席了。   开席后,先按礼俗说了一番喜庆话,又举杯喝了一杯(徐素以水代酒)之后,这才下筷夹菜吃。   “岳父,岳母,二老吃菜。”黎池将宫中赏的四喜丸子,给徐芩夫妻一人夹了一个。   给长辈夹了之后,黎池接着又夹了一个丸子,放在徐素面前的菜碟中,“素素,你也吃一个!这是宫中赏的四喜丸子,你吃了沾些喜气,必也能‘福禄寿喜‘、四喜俱全!”   一道四喜丸子,顾名思义只有四个丸子,给徐芩夫妻和徐素一人一个之后,就只剩下一个了。   可黎池和黎海都还没吃。黎池是一家之主,必然要吃;黎海虽是帮黎池做事,却是以亲戚之礼待他的,非是雇员或奴仆,若都吃了却没给他,很是失礼。这两人,其中任何一个人不吃,都不妥。   徐素想到这里,以主人的身份将自己菜碟中的丸子,夹给黎海,“海哥,来,你吃这个四喜丸子。”   黎海将碟子里的丸子,又赶紧夹回徐素面前的菜碟,推却着说:“弟妹你吃!你比海哥我更需要补,我吃了也是浪费!”   黎池拍拍身边徐素的胳膊,止住她又想把丸子夹给自己的动作,“素素,你吃,我和海哥分食一个。”   黎池将剩下的一个四喜丸子,用筷子从中间夹开分成两半,先给黎海夹了半个,再才夹回剩下的半个。“海哥,我们两个年轻大男人,少吃一口也就是了。”   黎海欢欢喜喜地接过半个四喜丸子,“是!和周说的在理。”   堂弟一家没将他当成外人,除夕团年时没把他撇在一边,黎海就已经很高兴了。如今分宫中赏的菜时,也没忘记他,和周还与他分食一个丸子,还有什么不欢喜的?   黎海觉得胸中滚烫,徐芩夫妻也是一样,徐素又何尝不是呢?   如今这世道,女眷本就要比男子矮上几头,有时甚至都矮到尘埃里去了。若是放在其他人家,必然是丈夫顺水推舟,妻子不吃这个丸子,然后堂兄和丈夫刚好一人一个。   黎池却能分她一个,他自己和堂兄分食一个,徐素心中如何能不感动?   开席的一场分菜,就奠定了此次年夜饭温馨幸福的基调。   “银朱,你去找沈厨娘,喊上黄芪和桂枝她们,你们十几个人也凑上一桌吃一顿饭,姑且也算是团圆了。”徐素朝站在一旁侍候的丫鬟银朱说道。   银朱满脸欢喜,却也没忘记她的本职,“婢女在这儿服侍夫人你们用饭,等会儿得空了再去吃。”   徐素怀有身孕后,愈加心软许多了,“银朱去,去吃饭,吃完后都来跟前,夫人给你们发压岁钱。”   黎池也附和到:“去,你夫人这,有老爷我照顾呢。”   银朱告了谢,抿嘴笑着退下去了。   徐素朝黎池瞪过去一眼。   黎池无辜地朝瞪眼的妻子眨眨眼,“今晚这酒有些烈,都喝得有些晕乎了。”   徐素甩过头,不再看黎池。打量着谁不知道他的酒量呢!况且才喝两杯而已,哪里就能够晕乎了!   黎池哈哈一笑,“哈哈,来来,岳父、岳母还有海哥,都夹菜吃!沈厨娘的手艺虽没素素的好,却也还行。”   徐芩夫妻也跟着哈哈一笑,全当没看见小两口的眉眼官司。至于黎海?他早已见惯不怪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哈哈,吃菜吃菜!”   “哈哈,沈厨娘做的这道糖醋鱼,好吃!”   如此,一桌人一边吃菜,一边说话谈笑。谈着即将过去的这一年里,有哪些收获,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   “……女儿嫁了良人,我如今又清闲下来,只用看顾着手中的一个小田庄,收取一个铺面的租子,没事还能来看看女儿,我这日子过得真是快活!”   徐芩年少波折,当初的恩恩怨怨过去二三十年了,早已物是人非,如今这样的日子,过着就很舒心。   黎池举杯敬了徐芩一杯,“岳父,来,喝一杯。”   “喝!”徐芩端杯仰头喝了一大口。   “我以前做什么都打不起劲儿,今年跟了和周你进京来,才发现我真是喜欢这繁华的京城!若是能在这样的地方,做出一番功绩来,我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黎海这话说得能听出其中的感慨万千,以及雄心壮志。   “海哥做得很好了,以后就跟着我,我们一起做出一番功绩来。”黎池向黎海举杯道。   “来,喝一个!我们一起做出一番功绩来!”黎海见堂弟终于松口,让他留下来了,心中激动,一仰脖饮尽了杯中酒!   黎池虽未说出来,可他在即将过去的一年里,也有许多值得说的。一路躲避明枪暗箭、终于六元及第,中秋宴上的风采无限,以钦差之身前往平鲁,水泥试验成功,宫中赏菜殊荣等等。   当然,还有成亲娶妻,以及正在他们娘亲腹中孕育的儿女。   想到这里,黎池的心立即像是酥软成了一滩水,看向身边的徐素……   却发现,徐素正靠在椅背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虽然现在徐素孕吐反应已经没有,能吃肉闻酒味了,却变得嗜睡起来。   团年饭已经近尾声,侍候的丫鬟们也已经吃完饭过来了。除银朱候在厅中外,其余人都聚在前院里,供看门小厮、轿夫等待的倒座房中。   黎池朝银朱招手,然后轻声唤醒徐素,“素素,要不让银朱扶你回去歇下?”   徐素虽嗜睡,睡得快却也醒得快,黎池一叫她就清醒了。“嗯?不,还早,我不去睡,我想和你们一起守岁。”   黎池也随了她,“银朱,就将夫人扶到一旁椅子上去坐着。”   丫鬟银朱过来,先将徐素背后的软褥抽出来,垫到一旁的椅子上后,才过来将徐素扶了过去坐着。之后又是手炉、火盆,将徐素服侍得妥帖无比。   徐素离席了,徐夫人也放下筷子去陪她了。就剩下黎池他们三个男人,又吃了一会儿,喝过两轮酒之后,才结束这顿团年饭。   此时夜幕终于完全降临,外面天色全黑。   不过,在这个夜黑无月的除夕夜,必然是不会冷寂无声的。   外面断断续续地有烟花爆竹的声音,随着夜幕完全降临,‘咻!咻!‘、‘噼里啪啦‘的声响愈加密集响亮起来……   偶尔还能在厅门框出的那片天空中,看到一两朵烟花。   徐素克服睡意,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一一散给聚过来的丫鬟小厮,“来来,给你们压岁钱,愿你们新的一年里能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银朱也祝老太爷和老夫人,还有老爷、夫人和四老爷,新的一年身体安康,万事如意!”   “哈哈哈哈,银朱你这丫鬟就是嘴巧!来来,老夫人也给你们红包!”徐夫人也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   徐芩他们到底是客人,在状元府过除夕,还是要表示一下。黎海也是一样,也提前准备了几十个红包,给丫鬟小厮们一人一个。   丫鬟小厮们识趣地上前,领了红包后都说上几句寓意吉祥的讨喜话,说得屋里人喜笑颜开,一时间满堂的欢声笑语,喜庆十足!   丫鬟小厮们退下去了,可能会凑在一起去摸几把纸叶子牌,这时候也没人会说。   五人就围在火盆旁,烤着火闲聊。   徐素聊着聊着,脑袋就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却怎么也不肯去睡,愣是要和他们一起守岁。   在又一次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醒来后,徐素忽然感伤地说到:“我爹娘在身边,我们这一家算是团团团圆圆了。可和周,我们两人却没能在黎水村,没能陪在爹娘身边……围坐在火盆边的另一家,却是不能团团圆圆了。”   黎池今晚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有在想着黎水村的家人的,那可是一起守岁十八次的家人,第一次不能一起守岁,他如何能不惦念?   但黎池却没想到,徐素这个进门没满一年的新妇,却也能在这时念及公婆家。   虽深受感动,但黎池已经总结出孕妇极易多愁善感的规律了,赶忙先安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等我们明年或后年就一起回去过年。现在我们与爷爷奶奶和爹娘他们,脚踩同一块土地之上,也算是团团圆圆了的。”   以往这个时候,徐素早就睡下了,刚瞌睡这一会儿应该是睡实了,所以这会儿醒来后还懵懵的,听了黎池的话,乖巧地点点头:“嗯嗯,我们明年就回去过年……我们到时带些京城的东西回去……”   说着说着,脑袋就又一点一点的,眼看又要睡过去的样子。   黎池看着,觉得好笑得很,“素素,我扶你回房睡。”   徐素努力睁大眼睛,摇摇头,“我不睡,我要陪你一起守岁。”虽然徐素精神有些迷糊了,可‘陪黎池守第一个岁’的事情,却一直记得牢牢的。   黎池扶起徐素,好笑不已,“我也要去睡下了!明天大朝会,比平日里上衙点卯要早起很多,怕是丑时末就要起来,所以我就不守岁了,让海哥和岳父岳母他们守。”   徐夫人见女婿体贴,也跟着劝,“素素啊,虽然你不困,但和周明早还要列席大朝会,若不早些睡,明天一天在寒风中如何站得住?即使站得住,可睡得晚就身体虚,若是因此得了风寒,那可如何是好?”   徐素觉得也对,“那好,我就陪你。”   黎池觉得妻子迷迷糊糊的样子,也可爱得不行。“是是,那就劳烦素素陪我了。”   黎池前世年少时,家中还很讲究守岁一定要守过晚上十二点,不过后来慢慢地也就不讲究那么多了。他本人是不太在意节庆风俗的,例如守岁,如今也不过是入乡随俗罢了。   “岳父、岳母,海哥,那我们就先去睡了。银朱,你带着其他丫鬟和小厮,将老太爷、老夫人和四老爷安排好、服侍好。”   “去去。”   “和周你尽管去,海哥定替你守岁!”   “是,老爷,银朱记下了。”   黎池将徐素搀扶到卧房后,先帮她端水、递帕子,简单地洗漱过后,就安置她睡下了。   接着他也去简单地洗漱了一番,并将明天大朝会要穿的全套朝服都找好之后,也睡下了。   在外面断断续续的烟花爆竹声中,黎池和徐素睡得香酣无比。   两人在睡梦中,跨过了结成夫妻后的第一个年关。 第103章   大燕与黎池前世所在世界的任一朝代,在有些历史细节上都有所不同,不过在大朝会相关上,倒算得上是相差不大了。   自第一个封建王朝大秦开始,大朝会就已存在,且承袭至今未见衰微。自汉武改易正朔以来,大朝会皆于岁首元旦即正月初一举行,诸王、百官皆在这一天入宫朝见皇帝。   大朝会的流程与中秋宴时差不多——都一样繁琐,只是时间提前到了天还未亮的时候。大朝会这天没有官员敢迟到,都宁肯早到之后在寒风中干站着。黎池在丑时末(凌晨三点)就起了床,收拾好之后乘府中轿子来到宫门前。   宫门前的官员们见了面,互相拱手拜年,不过有时候因为冻得牙齿打颤,说话会词句不清。   “和、周,新、年好!”翰林院同僚孙玉林,向黎池道着新年好。不过因为太冷,从他一字一顿的咬字中,似乎能听到‘咯吱、咯吱‘的牙齿打颤声。   “新年好。”与孙玉林一同前来的李乾桉,也道着新年好。   黎池向孙玉林和李乾桉一拱手,“孙兄和李兄,你们也新年好啊!”   黎池也冷、很冷,但他抑制住了牙齿打颤的冲动,努力在维持着他的翩翩风度。   天气太冷,一开口就像是有一股冷风直往里灌,感觉霎时冷到胸腔里去了!于是三人很有默契,没再继续闲聊。   没多久,钟离书和明晟也到了,互相打过招呼之后,就又继续安静如鸡了。   又过去一会儿,估摸着该到的官员都已到齐,就有礼部官员自队首开始,从头至尾清点人员,并核查官员是否都是按品阶站立正确的。   分文武两列的队列,检查整顿完毕之后,天空中依旧是疏星点点,还未到宫门开启的时候。   黎池站在队伍尾部,又在寒风中站立了两刻钟,卯时还差一刻钟(即四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宫门终于‘吱呀‘、‘吱呀‘着开启。   百官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神情整肃地,按照排好的队列鱼贯而进。   ……   太和殿内外,早有五千御林军陈设了卤薄仪仗。   五千人的旌旗仪仗,与宫殿屋脊上的鸱吻和脊兽轮廓,在这天幕未亮的时候动静交错,影影幢幢……   黎池眼角余光扫视,心中暗叹:百官齐聚、四方朝贺的大朝会,场景确实盛大恢弘!但若是只有一个人,误闯这场景,怕是当即就要吓昏过去?   天地万籁寂静之时,天幕黑沉沉的,只看见殿宇和屋脊上鸱吻与脊兽的轮廓,支叉怪异,五千旌旗队列,寒风哀号……俨然就是一副阴曹地府的场景啊!   黎池也就是在队列站定之后,心下无聊想将注意力从寒冷中转移出来,这才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   当纠察百官仪态的御史走到黎池这里时,上下打量一番:朝服整齐,仪态舒展,目光有神,精神抖擞,仪态上佳!   纠仪御史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去纠察后面官员的仪态去了。缩头耷脑者,揣手跺脚者,睁不开眼打瞌睡者,交头接耳者……   纠仪御史都记在心里了,以后必要挨个弹劾他们的:仪态不堪,与市井流氓无异,不堪为官!不配为官!   终于,卯时到了。   贞文帝在太和殿内升座,大乐响起,百官跪拜,三跪九叩礼毕,然后群呼万岁:   “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礼部官员在太和殿丹陛上,唱宣平身,“平身!”于是百官平身。   大朝会的目的,在于‘图天下之事‘,‘图考绩‘。   于是之后有鸿胪寺官员,上献诸国文书、贺表和贡物。即为‘图天下之事‘。   再又有各行省的三个一把手,即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和都指挥使,分别就地方上的民政、司法和兵事政绩进行汇报。   接着京中各衙暑部门,如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翰林院、国子监等的长官,也出列汇报部门上一年的政绩。行省地方和朝廷中央的政绩汇报,即为‘图考绩‘。   当然,这些发生在太和殿中的事,站在队列尾部、一直排到太和殿前广场后部的黎池,是没那个荣幸亲耳听到的,以及亲眼目睹的。   哦,鸿胪寺官员上献诸国文书、贺表和贡物时,为显气派,就从太和殿广场外一路唱名进殿。是经过了黎池旁边的,奈何当时天还没亮,他根本看不清,因此依旧不能算亲眼目睹。   站在殿外丹陛上,或像黎池这样都站到殿前广场上的官员,听不到、看不到殿内的情景,就这样从天色黑黢黢时,站到朝霞满天,又站到日头升高……   ……   大乐再作。   殿内十三个行省各三个长官,京中六部再加上翰林院、国子监、鸿胪寺等等部门长官,终于都挨个汇报完了去年政绩。   接下来就是皇帝新春开笔理事的环节了。说是开笔,也就是先写几个‘福’字,或写首新春开笔诗。而理事,也就是颁布提前写好的圣旨。   古人似乎极为讲究和喜欢‘一、三、九’这三个数字,一乃万物之始,三乃数之小终,九乃数之终极。总之‘一、三、九’这三个数字,似乎有着特别意义。   黎池站着无聊且冷,就想这些有的没的。再根据以往惯例,得出结论:此次大朝会,皇帝要么只发一道圣旨,要么就连发三道。至于连发九道?数目过多,不太可能。   果然,黎池没有料错,此次大朝会连发了三道圣旨。   这第一道圣旨的内容,毫无意外。二十一年、二十一次大朝会,新年第一道圣旨,从无例外都是训诫天下官员,勉励天下百姓,希冀今年风调雨顺。   而这第二道圣旨,只有少部分官员没料到。   稍微消息灵通些的,以及消息不灵通却看过贞文二十年《殿试策问合集》的官员,都已知晓或察觉到了。   这第二道圣旨的主要内容,正是来自于黎池殿试上答‘储君三问‘第二问的答案。储君当如何选拔?黎池的答案为:秘密立储制。   今科科举,竟出了一个百年难得一遇六元及第状元!这样的祥瑞之事,只要在官场上混的,耳目不鼻塞的官员,都是要去了解一下的。   因此,此刻大朝会上的大多数官员,都已看过黎池那篇答‘储君三问‘的策问文章,各人如何暗叹不必多提。但答第二问的‘秘密立储制‘,却是让众多读懂个中三昧的官员,看得心惊肉跳的!   文中对此制度优点的精准阐述,对劣势的一笔带过,自然是让众官看得心服口服的。但真让他们心惊肉跳的,是黎池这一篇文章一出,若是真被采纳……   朝中已然形成的两大皇子阵营对峙的形势,将瞬间土崩瓦解!而暗流涌动中的某些皇子,还未加入就已经没有必要加入了。   在这之后,众皇子只需勤修己身、恪守本分、努力进取即可,互相争斗或阴谋陷害,都不划算了,无论输赢都是一样。   看着盛宠浓厚的皇子,或许并不是皇帝心中属意的储君,而只是推出来的一个箭靶子。若是皇子互相争斗,这之中恰巧就有皇帝中意的人选,假设被发现了,皇帝因此改变心意,不是得不偿失?   所以,以后众皇子在明面上时,就只有勤修己身并努力表现这一条路可走了。   当时有些京外官员看到这篇文章之后,真是很想当面见见这黎池本人!   因为黎池早已将秘密立储制阐释得很详尽,所以这第二道圣旨也写得很简练。先以四六骈句,歌颂了一番先贤先祖之后,就直言‘欲秘密立储‘,然后将黎池那篇策问中的‘秘密立储制‘的操作流程,精简提炼出来,接着写在后面。   也不用担心百官们有听没懂,没懂的都去看黎池那篇《答‘储君三问‘》即可。   ……   这第三道圣旨……   嗯,也与黎池(这样一个都排在广场上去的从六品翰林官)关系甚大。   掐头去尾,精简圣旨篇幅,总结出来中心内容:在工部四司之外的制造局之下,新设两个机构,即煤炭局和水泥局。   1. 煤炭这事,可能在京中的一些官员,以及三晋行省、朔平府、平鲁县这一线的官员,尚且略微知晓一些。   而水泥这事,就只有关注过黎池形迹者,以及昨夜参加皇室家宴的皇室中人才知道了。   就连黎池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两件事。   但是,贞文帝仗义、不夺臣子之功,在圣旨中有用上‘得黎池之幸‘、‘经黎池试验出‘这样的字眼啊!   如今圣旨一出,谁还不知煤炭局和水泥局的建立,与黎池有莫大关系?即使此时听得云里雾里的,散朝后再一打听,不也就都知道了。   黎池一边跪听圣旨,一边暗暗琢磨:看来圣上,及其派去平鲁查探的人,效率都很高;以及‘水泥‘这个名字,定是由赵俭命名的无疑了。   以前黎池对外都是称的‘石泥‘,也就只有重生的赵俭,才知道‘水泥‘这个名词了。   三道圣旨宣读完毕,群呼万岁之后又喊过‘臣等遵旨‘,百官这才得以站起身来。   站在黎池前面的官员,碍于纠仪御史在,并不敢回头看。但站在黎池之后的文官,以及斜后方的低阶武官,却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黎池记性好,善于体察他人情绪。而且,在他未全神贯注时,对别人的视线也还很敏感。   这会儿站在队列里,黎池表面一副仪态端正的样子,实际上却感觉如有芒刺在背,不自在得很。   ……   贞文二十一年,新年第一天的三道圣旨已发,日头即将当空,大朝会也就快散了。   黎池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然后鼓乐齐鸣,昭示着大朝会即将结束。   “万岁!万岁!万万岁!”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下,百官下跪叩头,群呼万岁。   等皇帝銮驾离开后,丹陛上的礼部官员喊了平身。再又有其他礼部官员,在前面将百官们往宫外领。   哪怕此时太阳已升至正空,依旧还是冷得很,那点阳光根本不经事,似乎就连太阳光都是冷的。   百官们,尤其是站在殿外丹陛上和广场上的官员们,早已冻得四肢僵硬,走起路来双腿都不协调了。   黎池前世与某任女友约会时,看过一部生化末世电影,里面的丧尸走路直来直去的,僵硬笨拙得很。此刻散朝往宫外走的百官们,与那些丧尸走路的姿态真有些像,双腿僵硬不协调,膝盖似乎都不能自如弯曲……   为了维持翩翩风度,黎池一路走出皇宫,费了很大一番心力。   出了皇宫,百官也就解散了,黎池停都没停,径直就坐上估摸着时间来接他的府中的轿子,直接往家去了。   他需要赶紧回去泡个热水澡,灌一碗姜汤,以防风寒着凉。   作者有话要说:  贞文二十年,是非同寻常的一年。   这一年,出了史上第三个六元及第者——黎池。   这一年,科举殿试上,影响大燕王朝三百年之久的秘密立储制,在黎池的那杆笔下诞生。   这一年,黎池发现了煤炭,试验出了水泥。   并且,黎池出仕之后的每一年,都是非同寻常的一年。   ——节选自《贞文盛世》 第104章   正月初一的大朝会之后,百官有两天的节假,可用去走亲访友、串门拜年。   京城之外的亲友,在年前时黎池就已寄出了节礼。   当然,在年前时候,黎池也收到了几份从京外寄来的节礼。有科考时有些来往的同年考生寄来的,还有浯阳县陆县令与平鲁县王前愈寄来的。   而在京城之内,黎池需要送上节礼的人不少。顶头上司,如翰林院中的王掌院、唐翰林和钱翰林;身份贵重者,如俭王赵俭;以及与他有过来往的阶高官员,如礼部尚书;还有交情不错者,如钟离书、明晟等。   以上这些人,都是由黎池亲自携礼上门拜年的。当然有些太忙的,并不一定能亲自接待黎池,这也无所谓。节礼到了、拜帖到了,也就行了,自有他们府中管家登记来访者及其送上的节礼。   而那些关系平平的‘老翰林‘同僚们,以及官阶比黎池低还没多大来往的,黎池则是请托了黎海帮忙去送节礼。两兄弟齐上阵,才在两天内将该送的节礼都送了出去。   这其中,也有时间上的错位安排。初二时黎池出门送礼,初三则黎海出门送礼与回礼。只因送礼都是位卑者先送,位尊者其后回礼或不回礼。   所以,在正月初二这天,黎池出去送礼,黎海就在府中接待前来状元府(比黎池位卑的)送礼者。初三黎池在家接待回礼的位尊者府上的人,而黎海则出去送礼与回礼位卑者。   家中人员来来往往,为防冲撞到徐素,黎池都没让她出来,让她娘陪着她在后面,他和黎海两个人忙完了这个年节的人情往来。   这样忙着奔走送礼或回礼,自然不能静下心来体味节日的喜庆和快乐。不过黎池早已习惯这样的迎来送往,节日是小孩子的,忙碌才是大人的。   黎池竟也从这样的忙碌中,体会到了门庭若市的自豪和快乐,总比门前罗雀要来得好,到时清静倒是清静了,但也意味着状元府式微。   所以,黎池觉得,还是这样忙碌些得好。反正两世都出自山野的他,是不太能体会山水之乐的清静了,他就是钟爱繁华。   ……   正月初四,大燕的百姓还在过年,直至十五元宵方罢。   可京中官员们,却已经重新上衙点卯了。京外官员们也在收拾收拾,准备启程回任上去。   而黎池重新去翰林院上衙点卯才三天,正月初七的时候,他就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工部行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今有翰林院修撰黎池,试验水泥有方,授尔工部行走之职。全权负责筹建京城水泥局,且协助俭王选定各行省地方筹建水泥局之址。钦此!”   行走,非专任的、额外派遣的官职,称为行走。因此黎池这个工部行走的官职,就是一个临时官职,等京城水泥局筹建完成,且协助俭王将各省水泥局选址定下之后,这个官职自然也就要卸下的。   虽然煤炭与黎池也有莫大关系,不过煤炭局的筹建却与黎池没多大关系,自有其他人去负责,他就安心负责京城水泥局的筹建就好。   黎池前世经手过拟建工业厂房的审核工作,因此对京城水泥局的筹建,他心中有数。   比较过前世民营与如今官营的区别之后,黎池主要只用考虑两个因素即可,即生产原材料产地距离,及交通运输便利程度。   最终,黎池将京城水泥局的厂址和衙门,定在了京城郊外西偏南的地方。此地位于京城往朔平府的官道旁三里地之外,附近十里地之内就有两大座产石灰石的石山。   而厂房南边距朝南流入黄河的一条小支流不远,可挖渠引水过来。无论是生产用水,还是水力驱动铁碾,都能解决。   黎池做事虽能很好地遵循官场上的规则,该慢就慢,能快就快。但一般情况下,他做事的原则还是讲究效率。   在厂址确定好,并上奏折得到了贞文帝的批复之后,黎池就去工部要人了。   无论是厂房和衙暑的修建,还是设施建成之后生产水泥,都需要人维持。   “……如今匠户紧缺,轮班匠三年才入京服役三月,能顶什么用?隶属于京城的住坐匠,虽一月服役一旬,可营缮、虞衡、都水和屯田‘四司‘都需用人,实在是没有多余匠户划到水泥局下。和周,不是镜四爷爷不帮你,实在是没有人啊!”   黎池:呵。   黎镜这是把他当毛头小子在敷衍呢?   “黎右侍郎……”   黎池摆明了在官言公的态度,并不与他叙那些‘四爷爷‘与‘侄孙‘的关系。   黎池与黎府的关系,早在殿试前黎镜送他那壶墨,黎温惊到徐素,以及今年黎池没向黎府送礼时,就已经断绝了。虽未闹开明说,但两方都应是心照不宣了的。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给黎镜留脸面?“黎右侍郎,至贞文十九年,天下轮班匠十二万三千余名,除去在地方局院服役者,今年入京服工役者五万余名。   同样至贞文十九年止,天下住坐匠四万七千之数,隶属于京城的住坐匠为一万五千余名。   而今年京中的工程只是寻常维护和修建,并无大规模宫殿需营缮,也无何地需修桥铺路,敢问这么多工匠……是用到何处去了?以至于连划给水泥局五百住坐匠、三千轮班匠的名额,都没有?”   黎池记性好,在翰林院书库中呆的那一个月里,看的档案资料可不是白看的。总结串联之后,总能看出些蛛丝马迹的。   黎池所说数据详实精确,语气强势逼人,将黎镜说得一时语塞,“……总之,唉,黎行走,你只知匠户数大,却不知内里情形,看着像是没什么地方用人,实则处处在用人,人手是着实不够用啊!”   所以说,黎池幼时在黎水村时,就疑惑为何黎镜在这工部右侍郎位子上坐了这么久,却硬是没往上升。如今也终于是知道答案了,虽黎池到底为官这么多年,学到了些官场门道,却只学到了皮毛表相,没能学到精髓。   比如黎镜为官这么些年,却还没学会判断什么情况可以敷衍,什么时候一旦敷衍就可能有麻烦。   “黎右侍郎,您确定下官不知‘内里情形’?或者说您确定,下官不知匠户的内里情形?要不,下官就在这里给您说说?”黎池扫视一圈工部大厅中,看似正在认真办公的官员,语气中带着威胁与戏谑。   值得注意的是,黎池将匠户读成了‘浆糊‘。看似正在认真办公的有些工部官员,脸色立即为之一变!   而黎镜,看着依旧镇定自若,要么是他自信黎池没有证据,要么是他一个工部右侍郎却不知‘内里’,他被排除在外了。   “黎行走!本官刚还想着黎行走何时来我工部一趟呢?没曾想今儿这就来了!”正在黎池即将开口之时,此时工部尚书苏千,从厅外走进来。边走边与黎池打着招呼,声音响亮而热情。   黎池眼底闪过深长意味,然后连忙从座椅上站起来,笑容满面地迎上去,躬身拱手朝苏千行礼,“苏尚书,下官今天来工部叨扰了。”   苏千连忙上前,将躬身行礼的黎池扶起,“黎行走说哪里话,圣上本就嘱咐我工部要予你方便,何况本官亦觉与黎行走共事甚是愉悦,何来叨扰之说!不知今日黎行走来工部,是做何事?”   “承蒙苏尚书厚爱。下官今日来,主要是取拿划给水泥局的匠户名册的,京城水泥局的前期计划俱已完备,亦已奏呈给圣上批复允准了,如今就要拉人手过去,准备建厂房和衙暑了。”   “易侍郎,去将划给水泥局的匠户名册找来。”苏千朝厅中办公的工部左侍郎易砚说了,才又与黎池说:“黎行走着实能干!竟如此快地,就将水泥局筹备至此了。”   对苏尚书的干脆,黎池心中很满意,然后谦虚一笑:“下官尚且年轻,就只剩一股冲劲,其实很多地方都不懂、也不知道,全仗诸位同僚和善、肯帮忙。”   “哈哈哈!黎行走太过谦虚!”苏千爽朗一笑,笑眯了的眼底有光芒闪过。   “实话实话,下官句句实话,苏尚书怎么还不信呢。”黎池也跟着笑起来。   一句‘尚且年轻‘,所以行事冲动,一句‘不懂、也不知道‘,意味此事就此作罢。   苏千心中暗叹:黎池黎和周此人,果真谦虚啊……   黎池与苏千,不论年龄、只论心性,都是修炼成精了的。两人并未说破,也都未授人以把柄,就这样将刚才的事消弭于无形了。   之后苏千坐下,与黎池谈起水泥局筹备方面的事宜。归根到底,水泥局隶属于工部,苏千身为工部尚书,询问和了解水泥局事宜,是在情理和职责之内。   从头至尾,黎镜都被晾在一边。苏千进厅里后没理黎镜,拿名册也是喊的左侍郎,之后与黎池交谈时,也当没看见杵在一边的黎镜。   最后,黎镜低声嘀咕了一句‘下官去忙公务‘之后,就悻悻地走开了。   黎池与苏千坐谈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左侍郎易砚就拿来了匠户名册,“此乃五百住坐匠、三千轮坐匠的名册副册,最迟三日之内点清后,就领至西郊水泥局。”   “劳烦易侍郎,劳烦苏尚书了。”黎池接过名册,谢过苏千和易砚之后,就提出了告辞。“下官也不多叨扰了,这就走了。”   “黎行走慢走,本官就不送了。”   望着黎池出了工部大门远去之后,苏千对一旁的易砚说:“把名册重新整理一遍。”   易砚面色为难,“那黎和周……多智近妖,眼睛利得很,只是重新整理名册,恐怕不一定藏得住端倪。”   “那今年就少抹些‘浆糊‘。”   “是。”易砚答应道。在心里盘算着少抹那些‘浆糊‘,才更能藏住端倪。   “黎和周与黎镜是同族,黎和周进京赶考时,也是住在黎府的,可看来关系势如水火啊……”   “据说当初俭王府也派了人,去码头接黎和周,结果他却选择去了黎府住。就只能是住在黎府的那段时间里,住出了矛盾?”   “黎镜,呵,此人愚蠢至极!不过一个外室女而已,还以为能扒住义王呢!结果黎和周用一篇《答‘储君三问‘》,就将义王的棋盘掀了,也是妙呢……”   易砚也一起嗤笑着,然后疑惑问到:“按说黎和周掀了的可不止义王的棋盘,俭王的一盘棋也因此毁了。为何俭王与黎池,似乎并未因此而生出罅隙?”   “生没生出罅隙,我们这些外人如何得知?不过可以得知的是,俭王要么是大度自信,要么是极擅长审时度势,或者极擅长估算得失。”   “倒也是,黎和周此人……多智到有一些不似凡人了,俭王能得到他的襄助,与掀翻的那盘棋相比,得失之间怕还不好衡量。”   ……   因朝廷并不是每年或每月都需大量工匠服工役,在工匠需求不多的年月,朝廷就会允许匠户缴纳银两即班匠银,以银抵役。   而天下匠户数目众多,究竟有多少服役,又有多少是缴纳了班匠银以银抵役,这其中的猫腻就多了。   而所谓‘抹浆糊‘,就是将匠户缴纳班匠银的数量抹掉一些,然后将抹去的数量添到服役数量中去。这样不仅能贪下班匠银,还能贪下这批工匠的衣食花销的银子。   这之中的猫腻,明白的人不少,却因为种种原因或证据不足,没有揭露。   黎池既然敢说,就说明他是掌握了一定证据的。而且即使黎池证据不足,万一他不管不顾地一封奏折将此事捅到皇帝案上去,以他如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或许皇帝会顺势而为整治工部一番。   所以不管黎池有无确凿证据,苏千都选择了不掠其锋芒。   作者有话要说:  后世史学家在评述黎和周的为官生涯时,将其在翰林院的那三年翰林官生涯,做了一个总结,一言以概之:最‘不务正业‘翰林官。   纵观黎和周的三年翰林官期间,身上总还有其他的官职,比如钦差,特使,以及各种行走。今天忙这、明天忙那,就没见他在自己正职岗位上,安分呆满过上半年以上的,堪称‘不务正业‘。   ——选自《戏说大燕》节目   说明:   匠户是一种户籍,还有商户、军户和民户。②匠户制度自元至清,有所变化,作者融合后参考的。③匠户(工匠)与工部的关系有些复杂,工部掌管匠户名册却又不全部掌管,班匠银也非是归工部直接收缴,‘抹浆糊’(←作者自己取的名)现象是真的存在。   本文匠户相关,作者为了剧情有私设。 第105章   在工匠到来之前,西山大营的一百驻军先到了。   西山大营军,是除御林军之外,以及负责守卫京城内城九座城门的步军统领衙门(其长官俗称九门提督)外,第三股拱卫京师的兵力。   从西山大营抽调来一百名士兵,由一名百户即沈百户带领,分为两部,分别驻守于水泥局,以及黎池石山下的水泥作坊。   西山大营军,作为驻守在京城郊外的一支军队,既牵制御林军与‘九门军‘此两支京军,又外御京外地方军。这样一支军队,需得有一定实力才行。   黎池就见识到了大燕这个冷兵器时代里,所谓最强军队的实力。   率领这一百民士兵的沈百户,与从工部出来到自家石山下水泥作坊的黎池见过面,说了要在两地驻守以防泄密的事后,就几句话的功夫,就将水泥作坊的布防安排完毕,防守得严严实实!   看士兵的形体和精神面貌,是真有军人的锋利,非常有气势。   其实煤炭和水泥,是采取官私兼具模式的。   在煤炭方面,煤矿有军队驻守,流放犯人、役夫和士兵进行开采,除了一部分用作官用之外,如作燃料用于铸钱、铸兵器、官窑烧瓷等。还会像卖‘盐引‘一样,等开采量足够官用之后,后期就会卖给商人‘煤引‘兑换煤炭,再售卖到民间私用。   在水泥方面,也与煤炭差不多。等朝廷和地方的水泥局开设起来,并能生产供给公用之后,如治水、修桥、铺路、营缮宫殿陵墓等,也会允许民间私设作坊生产和售卖水泥。   不过在水泥政策方面,这个‘民间‘可能更多指黎池了。毕竟除了黎池之外,民间暂时也没有其他人能烧制出水泥来。   而这官私兼具的模式,有一个前提是等‘官用足够‘之后,在这之前煤炭开采和水泥烧制,都是禁止和保密状态的。   至于煤炭和水泥的保密必要性,可以举一个例子。就好比抢支制作图纸,若是在本国还没制造出来足够数量前,就被别国或民间团体盗去图纸,并抢先制作了出来,那本国或统治团体不就可能有危险了?   虽然禁止私人开采煤炭和水泥烧制保密,与抢支并不完全一样,但理是同理。   不管是何领域,本国或统治团体都想确保走在前列。这或许是为树立国家自信和民族自信,也或许是为确保中原大国的优越地位,贞文帝或许说不出这些理论,但他就是这么规定、这么做的。   所以贞文帝下旨,就近从西山大营调一百士兵,驻守于水泥局和黎池石山下的水泥作坊,纯属是正常操作。   对于沈百户前来驻守,黎池并未误会。他并未认为贞文帝派兵驻守,是想霸占他的水泥作坊,抢夺水泥配方。贞文帝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皇帝,不至于如此。   ……   第三天上午,有一工部主事领来了五百住坐匠、三千轮班匠。   黎池看着站在下面的三千五百工匠,大多衣衫单薄,脸上冻得皲裂,耳朵冻得红紫甚至还有冻疮血痂,揣着手满脸愁苦,有的只剩满脸麻木……   猝不及防地心中一酸,黎池忽然想起前世年幼时的父亲,以及这辈子年幼时劳作归来的家人,风吹日晒、生活困苦……   世界再繁华,也有无家、无衣食的可怜人,何况现在这个生产力低下时代。黎池能做的很少,他只能尽量多为大燕社稷做一些事,让大燕变得更好,如此天下可怜人就能减少些。   “你们中以前服工役时,可有当过牌长和甲长者?十人一牌,十牌一甲,以前任过牌长和甲长之职者,到前面来。”   等当过牌长和甲长的工匠出来之后,黎池计算一下人数,还差一个牌长,于是又看着点了一个工匠当牌长之后,就将三千五百工匠分好了‘牌‘和‘甲‘。   “今日时间仓促,怕是盖不好棚房了。”黎池将三十五个甲长叫到跟前来,吩咐道。“这样,你们今日随那位工部主事一起,去库里将盖棚房的板材搬来,明日再将棚房盖好。自此以后你们就住到棚房中,直至服完工役或新楼建好搬出去。”   “官老爷是说,我们要住在这里?”其中一个甲长见和他们说话的官老爷温和带笑,很是面善的样子,这才鼓起勇气问道。“那……那不知要缴几多银钱?”   黎池听明白这个甲长的意思了。无论是住坐匠还是外地进京的轮班匠,服工役时都是自费食宿的,虽有衣食补贴银子,但层层盘剥之后,落到工匠手里的也就没多少了。   这甲长听他说他们以后都要住到这里的棚房里来,是在担心房费要比他们现在自己找的要贵。   黎池温和地笑着解释到:“不需缴银钱。你们早些盖好了,就早些给你们住。还有茅厕、灶房这些用得上的地方,也要在拟建厂房和衙署的空地之外建上几个。这些最迟要在三天之内建好,之后就要开始修建厂房了。”   “这房子给我们住,真不要喔们银钱?!”一个带着川音腔调的甲长不确定地问道。   黎池耐心地保证,“真不要你们的银钱,你们放心住就是。你们若是自己做饭,等你们把灶房建起来后自己做,本官给你们几口锅。若是不自己做饭,那就将一月三斗米领去,或领相应银钱也可。”   “还将一月三斗米给我们?”有个长得愣头愣脑的甲长不确定地问道。以前他们服役时,三斗米到他们手上能有一斗就不错了。   “老吴你这人!说什么傻话呢?!”那人旁边的一个圆滑精明相的甲长,朝那愣头愣脑的头上就是一个爆栗子,敲得‘嘭‘一声响!“官老爷,哈哈!您大人有大量,别和这楞头计较,他就是不会说话。”   黎池明白那愣头愣脑甲长为何一脸不信,那一脸的‘你莫不是唬我‘的表情,看得他有些心酸,又如何会怪那人质疑他?于是温和笑着:“本官姓黎,以后你们唤本官黎行走就好。”   “唉哟,黎!您莫不就是文曲星?黎六元!?”愣头愣脑的那人,揉着脑袋上被敲了爆栗子的地方,又一脸惊讶地嚷道。   黎池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老吴你这人!不会说话就闭嘴!否则我回去后告诉我妹子!”精明相的把愣头愣脑的制住了,“黎行走,草民这妹夫就是个楞头!不会说话!”   黎池一脸好笑,“无碍。你们跟着那主事去,今日将板材搬来,晚上还去你们找的住处住上一晚,争取明日就将棚房盖上后住进去。”   “遵命!”“是,黎大人,我们这就去!”……   黎池去拜托了送人来的工部主事一声,就让那些甲长带着工匠们,跟着去搬板材了。   ……   三千五百工匠,只盖几十间他们自个儿住的大通铺木板棚房,两天时间足够了。   工匠们的食宿问题已经解决,接下来就开始建造水泥局的厂房,再之后是办公的衙署。   效率,与生产力水平高低有关系,有时却非决定因素。即使在这个机械化与自动化几乎为零的时代,只要人多、心齐,且当权者足够重视,效率也可以很惊人。   黎池因身上‘工部行走‘的官职,开年后就没常去翰林院上衙点卯了,全部身心都扑在水泥局的筹建上,亲眼见证了工地现场的一天一个样儿。   地基打好,墙体砌上,屋顶覆上,内部布局完善,铁碾等设备安装上……   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水泥局的厂房和衙署就已搭建完备。然后开始向南挖掘沟渠,以引来黄河支流的水,待水一到万事俱备,就可以开始采石烧制水泥了。   不过虽水渠是采取分段挖掘方式进行挖掘的,之后互相挖通了连在一起,效率会快上许多,却也不是三五天可挖通的。   挖通水渠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三月中的时候,水渠才终于是挖通了。只差一边采石、等煤炭运到足够多,一边教授那五百住坐匠如何烧制水泥,之后京城水泥局就能运转起来了。   黎池将施工进度以一封奏折,奏呈到了贞文帝的龙案上。   皇帝看完手中黎池的奏折,“这黎和周的奏折写得简单得很,真不像是出自一个‘六元‘之手,没半点文采。”   虽说帝王君心莫测,但总管太监张忠却还是能测出两三分的,否则也不能挤掉前任,且在这位置上一呆就是十几年。   “确实,看黎大人其他文章诗篇及其言行,虽才华横溢,并不卖弄那些文采华章,可见他是个务实的人。”张忠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贞文帝的神情,于是继续说道。“黎大人是有事说事,不扯那些虚的,这样听的人、看的人也都省事。”   贞文帝赞同到:“的确,看他写的奏折一点不累人。据说他还有个‘务实君子‘的称号?倒是名符其实,概括得很好。”   “确实听说黎大人在读书人间,有这么一个称呼,概括的确实是很准确了。”张忠附和着。   贞文帝摇一摇手中的奏折,“这是朕见过营建得最快的工事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将水泥局建了起来,确实快。”   张忠一脸感慨,“老奴就更没见过了,是真快呀!不过,老奴也没见过有哪位大人,在大冷天里天天跑去亲自监工的,而且这‘监工‘还笑呵呵地很好说话,工匠们又吃得饱穿得暖,做起活来自然也就快了。”   家里好过的人家的儿子,怎会往这皇宫里来当太监?张忠也不例外,要不是官员贪了赈灾银粮,他又如何会来当这无根阉人?如今见黎池不贪工匠的银粮,甚至还掏自己腰包贴补工匠们十几口做饭的大铁锅,张忠自然就心生好感。   而且黎和周此人,无论是对待何种人,都是温和以待。那种温和与包容(平等)的气质,就像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一样。   不仅是张忠这样从阴沟里爬起来的人,就连贞文帝这样独掌乾坤的人,都很喜欢黎池这样的人,聪明却有底线,知世故而又纯粹。   “和周此人,确实勤劳务实。”   贞文帝突然想起来,“二十一不是给他府上求了一个太医?他夫人是不是有喜了,身子不好?何时生产?”   “圣上您没记错,黎夫人确实怀有身孕,宫太医还说是一胞双胎呢,这样大人的身子难免会劳累些。临盆日子可能在四五月份,不过双胎变数大,早些晚些日子都不稀奇。”   “哦?竟还是双胎?有福气。”贞文帝向张忠吩咐了一句,“给朕记着,到时黎和周夫人生产前,记得提醒朕,赏些好药材给他。”   “是,老奴定然记得牢牢的。”   ……   水泥局这边的建设收尾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一天,黎池来到位于石山下的自家水泥作坊,来给这边的力夫们——如今已升为工头商量一下,水泥局这边五百工匠的带教章程。   然后,黎池在驻守的士兵中,看见了一张脸熟的面孔。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黎池是真的很会装,也是真的很爱民,是一个有政治理想的人。   --小剧场(算是后世小番外)   “黎池,字和周,号五实君子。这里插一句题外话,他的表字大家都知道,是燕高宗还是王爷时亲自给他取的。这里有意思的是他的号……   参考《燕太宗宫廷起居注》来看,燕太宗多次称赞黎池‘务实‘,再有野史佐证,黎池在民间士林中有‘务实君子‘的美称,所以他的号其实应该是‘务实君子‘。   不过因为黎池本人在日记中写的是‘五实君子‘,我们就记成‘五实君子‘。接下来我们讲讲,何为‘五实‘……”   课堂上,语文老师在讲解黎池的长篇史诗《望月怀古》时,说到课文下对作者的注释时,中途发散了一下。   ……古今分割线……   默默写日记的黎池:我不要面子的嘛?‘务实君子‘一看就懂,没一点深度,写成‘五实君子‘,至少让后人分析一下‘五实‘是哪五实。 第106章   ‘他怎么会在这里?‘   ……   黎池的记忆力很好,特别还是让他印象深刻的‘当街退婚‘事件的主角之一:钱铁匠,他当然一眼就能认出他。哪怕黎池只见过钱铁匠一面,也就是当街退婚时的那一面。   不过黎池一眼认出钱铁匠之后,并未上前去打招呼,想也是不可能的。黎池只是一眼扫过就罢了,并未盯着钱铁匠一直看,或再三确认。   黎池脚步未停走进作坊,找到黎海和手边无事的力夫们(现已是带教工头),与他们商定好了,作坊这边派几个工头到水泥局去,水泥局那边也过来百来工匠。   因为现在还需用到水泥,作坊这边水泥生产不能停,就只能这样交叉着带教。   商定好之后,黎池想起刚在外面时看到的钱铁匠。他一个匠户且还是住坐匠户,是铁匠的话,每月都应该要在江淮行省的兵器局服工役,为何会成了京城西山大营的士兵?   于是黎池问到:“各位可有发现形迹可疑的人?”   “西山官兵将这里守得如铁桶般,连只蚊虫都飞不进来一只,哪还混得进来可疑人?”一个工头不理解黎池问这话的意思。   不过黎海领悟到了,他堂弟说的这可疑人,可能指的就是守军中的,“和周,你放心,我会注意些的。”   黎池:“海哥,又要辛苦你了。”   黎海摆摆手,“说哪里的话?只是多留个心眼的事,哪有什么辛苦的。”   事情说完,黎池也就离开了,离开时也并未朝钱铁匠方向看一眼。   四天之后,黎池又到作坊这边来,看看工匠们学得如何了。   黎池巡视了派过来工匠们的学习进度,发现学得还不错。可能再学个三四天,就能调去水泥局那边独立开工了。   毕竟是匠户人家,祖辈都是工匠,耳濡目染之下,学起这些来要比常人快些。   巡视完,黎池和黎海走到一边,“看海哥似是有话要与我说,可是我上次说的那事有发现了?”   黎海一言难尽的样子,“要说我发现的这几天有异样的人,还真只有黎温了。”   “黎温?”黎池有些惊讶,“黎温到这里来做甚么?”   “你来之后的第二天,那黎温带着几个小厮,说是闲来无事就到作坊里来转转,看看这水泥有什么稀罕的。不过被沈百户手下的兵阻拦在外,在外面叫嚣了好一会儿。   后来他说出了黎府大公子的身份,且说和周你在去年科考时在黎府住过——这事京城大多知道,于是就将他放了进来,他带着小厮在作坊里转了两圈之后才离开。”   堂弟去平鲁时,堂弟妹外出查账发生的意外,黎海是知道的。从堂弟过年时没给黎府送节礼拜年,他就知道两家已经是决裂了。   “你恰好没在?”黎池玩味地看着黎海。   黎海嘿嘿一笑,一副‘和周你知我甚深‘的表情,“对啊,可不是没在嘛!等黎温逛完离开,我才忙完出来。”   “哈哈,海哥你真是忙啊。”   黎海也是个精的,与黎池两人一起,心照不宣地笑了。   水泥的调配烧制,并不是在作坊里逛两圈,就能学了去的。那让黎温在里面逛两圈又何妨?等这事传出去或日后追究起来,就可轻可重了。   黎池与黎海说完话后,准备再去一趟水泥局,然后差不多也到时间回城了。   就在黎池往作坊外走时,一个声音喊到:“黎行走,可否请您帮小人看看,这调配比例是否合适?”   黎池离开的脚步停下,这工匠喊住他请教调配比例的行为,竟然感觉有点意思。   向正在配制生料的那名工匠走去时,黎池的眼角余光,扫到了一旁站岗的钱铁匠。   黎池走到喊住他的那个工匠身边,身体不着痕迹地一侧,挡住了一个角度,“何匠,可有哪里有问题?”   何匠,正是当时还差一个牌长时,黎池随眼缘点的那个牌长。   黎池当初点他做牌长,就是因为一眼看过去,他的双眼最亮,一看就是个活泛机灵的。   何匠见黎池挡在他的左前方,就明白或许他领悟到了自己的意图,“黎四老爷虽教过我,可我总是领悟不到那种感觉,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唉……”   何匠嘴里说着苦恼话,一双晶亮眼睛却频频朝黎池递眼色。   黎池看着何匠一笑,“你们的黎四老爷,当初也是慢慢地试探摸索才掌握到手感的。前期就是这样,你不用烦恼,做熟练了也就好了。   若不然,你跟本官到屋里面去,本官将调配比例和诀窍写给你?你平常休息时费些精力,将它死记硬背得滚瓜烂熟,应该会有用。”   “老何我手边这些事情还没做完呢,真的走不开啊,再说我也笨得很,恐怕背不下来。”   看来,这何匠已经被钱铁匠看住了。若是跟他走,那钱铁匠恐会疑心,这样会打草惊蛇。   黎池朝何匠做了一个口型——‘左前方、可疑‘,何匠微微一个点头,动作幅度不敢做大了,怕钱铁匠看出来。   “你倒是与你们黎四老爷一样,一说背记点东西,就各种找借口,这可不行。这样,本官今天清闲,这就去写下来,稍后再给你拿来。”   对于何匠的言语暗示,以及表情明示的双重拒绝,黎池安抚地拍拍何匠的肩膀,“何匠,本官相信你,定能背下来的!你可是本官亲自点的牌长,本官很看好你。”   何匠咬咬牙,决定干了!“何匠我可是您亲自点的牌长!要赶快学会才能服众,可不能给您丢脸!那就麻烦黎行走您了,帮小人我写一张,我一定给死记硬背熟了!”   黎池赞许地颔首,“这才对,本官这就去给你写来,不过一时记不住也无碍,慢慢来,不用着急。”   何匠知道自己是诱饵了,可黎大人还说钓不上来‘鱼‘也无碍,心中有些感动,“黎行走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背熟!”   “好,有志气。”黎池拍拍何匠的肩膀。   之后就返回去,找来纸笔写了‘水泥调配比例和诀窍‘。   黎池拿着写得满满当当的两张纸,特意没有折叠,让人一看就知道纸上写着东西。“来,这就是调配比例和诀窍,你拿着。”   “黎行走,不是说这水泥配方要保密吗?”   “若对你们还要保密,这水泥还烧不烧了?你背熟后把它毁了就是。”   “哦哦,小人明白了。”   ……   黎池从作坊中出来后,照样去了水泥局,与在此驻守的沈百户谈了一盏茶时间。然后就去巡视工匠们的学习情况去了。   巡视完,黎池骑马回了城。   第二日,黎池去了翰林院点卯,在翰林院呆了半天之后,就有事提前离开了。   提前离开的黎池,去找了赵俭。   在去年黎池进京赶考前后,贞文帝就已经为赵俭指婚国子监裘祭酒之女了,原以为去年年内就完婚的。   结果阴差阳错,钦天监看的几个两个吉日:一个中秋后、一个腊月底,竟都很忙,给耽搁至今。   原本皇子的婚期是提前就定下的,再如何忙也不能耽搁皇子的大婚。但大燕皇室这一代的皇子,命格似乎有些特殊……于是都是先准备着,等时间到了估摸能没事发生,再提前些天说出婚期。   现在赵俭的婚事,正紧锣密鼓地准备中,势必要赶在四月初五那天,成功举行大婚。   黎池来找赵俭时,他正忙着和内务府大臣商量大婚事情。   听到门房来报,想到大婚事宜要商议的还很多,就与内务府大臣另约了时间再行详谈,然后接待了黎池。   “和周,你最近不是正忙着水泥局筹建?到我府上来,可是有事需帮忙?”   因为两人此时是在赵俭的书房谈话,于是黎池就直接称呼他‘赵兄‘,“最近确实忙于水泥局的筹建,不过还算顺遂,倒是有另一事想和赵兄说一说……”   黎池猜到赵俭是重生的,但无论如何也是猜不到:赵俭与严琳琅的前世纠葛,毕竟他不是先知。   赵俭听了黎池说钱铁匠的可疑之处,心里也是有些一言难尽。   “……所以,我让沈百户注意暗中保护那何匠,以及何匠家人——怕钱铁匠是以此来要挟他的。若是那钱铁匠真有不妥、上了钩,他拿到那两张调配比例和诀窍之后,总要与他背后之人接头的。到时他轮班离开作坊之后,就需要赵兄帮忙了。”   赵俭觉得自己这辈子重活之后,脑子都清醒多了,如今想起上辈子的王妃时,已经心无波澜。此时听到前王妃的丈夫,或许有盗取朝廷机密之嫌,只觉有些神奇。   “和周,你放心,一旦那钱铁匠离开作坊,我就派人去盯着。”赵俭应下了黎池的请托,“若到时人赃俱获,本王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何人在密谋盗取朝廷机密!”   黎池之后又与赵俭在书房里谈了一会儿,谈水泥局选址和筹建,又初步交流了各行省地方的水泥局,该如何选址。   毕竟黎池这‘工部行走‘的官职,除了全权筹建京城水泥局之外,还有协助赵俭布局地方水泥局的选址。   不过这事不急,要等京城水泥局运转正常之后,才开始定址地方水泥局。   ……   当天夜里,几声清脆鸟叫在黑夜中响起。   如今农历三月份的时候,北地春天也来了,有几只春归鸟儿在夜里啼叫,也是正常的。   不久,就有一人影从工匠棚房里钻了出来,往作坊的某处角落而去。   “给我。”   “可这是黎行走写给我的,若是他到时问起我,我不好交代啊……”听声音,此人正是何匠。   “想想你的父母妻儿,再想想要不要给我。”在黑黢黢夜里的一个高大人影,声音冷冷地威胁,“交代?不慎落水泥泡了,掉窑里烧了,随便找个借口都不会?你们那黎行走,不是自诩待人温和?不会与你追究的。或者你说已经背熟,就把这两张纸毁了。”   说完,高大黑影扯过何匠手中的纸张,转身走了,不多久就消失在黑黢黢的黑夜中。   “嘁,活该。”还在原地的何匠小声嗤笑。   蠢得呢让人没眼看,还看不起黎行走待人温和,活该!   ……   黑夜中的那个高大人影,就是钱铁匠。   第二日一早,城门一开,钱铁匠就立即入城回了家。   “东西拿到了。”   已嫁为人妇四年的严琳琅,少女时的‘活泼洒脱‘已消磨殆尽,添上了许多闺阁少妇的情愁。   “给我,我去拿给他。如此也就与他一刀两断,他也不会再纠缠于我了。”   钱铁匠身高体大,发起怒来气势吓人。“你去?!不行!你们约在哪里?我去交给他,再警告他不准再纠缠你!”   严琳琅垂眼颔首,似是不经意地双手捧心状,看着神伤忧郁得很。   “好了好了,我们一起去,也让他知道你已是有夫之妇,不要再恬不知耻地纠缠你。”钱铁匠妥协了。   “嗯,好。我知道,只有你对我是最好的。”   ……   午后,一对虽已尽力拾掇了自己,却依旧与周围环境不符的夫妻,进了京城有名的云生楼。   黎池和赵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难言‘。   不过黎池复杂难言的,可能与赵俭大有不同。   ‘虽说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可这也要分情况,一对一看就是平民百姓的夫妻,却出现在京城的云生楼内,这本身就已经很突兀了。‘   黎池表示不懂,他们的逻辑。为何要将接头的地方,放到这云生楼里。 第107章   黎池虽想不通他们的思维逻辑,却并不影响进行事先定下的计划。   赵俭让幕僚谌青去找来云生楼掌柜,让掌柜悄悄地吩咐楼里的小二们,让他们稍后不要惊慌。并让小二们借着上酒菜茶水的由头,安抚住楼里的客人,等官兵进去时不要宣喧哗惊慌。   掌柜领命而去,小二们也悄然去将楼里的客人安抚住了。能在云生楼里吃喝的,大多都是见过些世面的,不至于见到官兵拿人就惊呼逃窜。   安排好之后,赵俭一挥手,一旁的沈百户就打了几个手势。   然后突然出现一群官兵,其中三十名冲进云生楼,尽量轻声地冲向二楼!与此同时,二十名官兵瞬间出动,在可能跳窗逃跑的窗户下守住。   三十名官兵冲入二楼,与破门而入的声响几乎同时传来的,是让黎池有些熟悉的一声尖利高亢的尖叫!   然后,就是一阵‘叮叮梆梆‘、‘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响,以及像是破窗而出的动静。   没过多久,打斗声响停下。   冲进楼里的三十官兵,凶恶地呼喝着将钱铁匠夫妻二人押下楼来,守在破窗而出地方的二十官兵,则押着另一个身形格外高大的人,来到了跟前。   在严琳琅一脸哀怨,以及钱铁匠满脸愤恨地看着和瞪着黎池时,黎池正看着被捉的另一个人。   看那人被押着一瘸一拐地押过来的样子,应该是跳窗摔到了腿。黎池上下扫视那人片刻,心中感慨:易容这么敷衍的么?姑且不说通过体型就能一眼认出,就贴个胡子而已,还露着一双蓝眼睛,以为他眼瘸吗?   黎池感慨完,这才转头看向赵俭,结果就发现后者似乎神思恍惚的样子,心下奇怪,不过暂且没理会。   “俭王殿下?俭王殿下,这三名涉嫌偷盗水泥配方的犯人,该如何处置?”   赵俭猛然被黎池唤回神,说到:“既然是偷盗,那就交由京城府衙。”   黎池认真看了赵俭一眼,最终选择没在众人的围观中提出异议。“那下官就与沈百户一起,将这个盗贼押送到府衙去。”   “好,就辛苦你们去跑这一趟了。”赵俭点头应允。   见赵俭似乎没有继续跟进下去的打算,与他道别告辞之后,黎池就与沈百户一起,将三人押送到了京城府衙。   在这途中,被押着的严琳琅只是满眼哀怨缱绻地看着黎池,一句话都没说。钱铁匠见此更是一直怒瞪黎池的背影,‘呼呼‘地直喘粗气。   而赫连舍——确实是早已归国离去的瀚海国使团成员赫连舍,整个人阴郁中还带着嚣张,死死地盯着黎池。   对身后的死盯着自己的三双眼睛,黎池自然是有所察觉的。   不过黎池并不在意,他在想这次的事。   他原以为这一次只是一起‘财帛‘动人心的简单盗窃案,他起先猜测或许是某富商或某权贵,想要盗去水泥配方开设水泥作坊。   但现在牵扯到了瀚海国使团的赫连舍,而且根据赵俭几次反应来看,这赫连舍似乎还不仅是使者这么简单……   像这样涉及到他国来使的大案,理应直接押送大理寺的,或是直接由大理寺审理,或是会同刑部和都察院实行‘三法司会审‘。就要等禀明皇帝之后,由皇帝圣裁。   这也是黎池刚在云生楼外,对赵俭提议将三人押送京城府衙的提议,表示疑惑的原因。   但赵俭似乎并未认出赫连舍,还是其实认出,却有其他考量?因此黎池并未在众人围观之下表示异议,依言将三人送往了京城府衙。   黎池在这京城非是无名之人,他押着三名盗贼前来报案,京城府衙的府尹佐官——府丞接待了他们。   黎池简单地讲了事情前因后果,并没有强调赫连舍的身份。   府丞听完,受理了此案。“此事业已知晓,先将三人拘押在狱中。待府尹回衙之后,本官立即禀报于府尹,择日升堂审理,到时还需黎大人抽空前来。”   在此案中,黎池相当于原告,升堂审理时他理当在场。“升堂前一日,还劳烦杨府丞派衙役去在下府中告知一声,下官到时必定准时前来。”   “黎大人客气,何来劳烦之说,本官分内之事罢了。”   沈百户亲自带兵将三人投入狱中后,黎池他们这才离开府衙。   ……   今天无事,于是黎池就提前回了家。   黎池一进门,就直接到后院去找徐素。   因为有太医每旬前来给徐素把脉,养护着身体,她看上去倒也还好。不过徐素的肚子真是大得吓人,毕竟是双胎,况且再过一两月就要生了。   黎池进门时,徐素正在让银朱给她按揉浮肿的双腿,叫银朱退了下去,“银朱,你下去。”银朱退下后,黎池接手了给徐素按揉的任务。   黎池之前就已经常给她按揉,徐素也没多惊讶,照常推却了两句、黎池依旧故我后,也就随他去了。“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要知道之前黎池一直忙于西郊水泥局的筹建,有时都是卡着关城门的时间进城的,到家天都黑了。   “水泥局的事已经忙得差不多,近日事儿少了。今天抓了三个毛贼,将其送到府衙去后就没急事了,索性就提前回来陪陪你。”   孕育一对双胎已经徐素大部分精力耗尽,对其他事也就提不起多大兴趣了。“哦,抓毛贼了啊。”   黎池仔细地按揉着徐素浮肿的双腿,“对,人赃俱获,应该是逃不脱的。”   考虑到如今徐素心力劳累,黎池并未细说那三个‘毛贼‘的身份。   给徐素按揉完腿之后,黎池如以往每日那样,将手放在妻子的孕肚上,感受着孩子的胎动……   “手脚动得勤快的这个,定然是哥哥,安静不太爱闹腾的这个,肯定是妹妹了,她长大后定也像素素你这样美丽温婉。”   对于丈夫时常一脸真诚地说些甜言蜜语,徐素现在已经不会羞得耳根红了,不过心中依旧觉得甜蜜。“哥哥这样调皮,以后和周你可得好好管教他,将他养成你这样温雅的男子。”   “哈哈哈,好,到时我们一起严厉管教他!”   徐素知道黎池是多聪明的一个人,他从平鲁回来时那天,她的意图和心思,他必然是已察觉到了的。后来他都就不怎么使唤桂枝和紫苏了,反而用起新买的银朱。   徐素将这事与她娘说了后,徐夫人也说既女婿愿意,你们夫妻两就这样相互守着过日子。   就他们两人相守过日子,徐素自然是百般愿意的。后来哪怕她孕期多思,也因为黎池虽然事忙却依旧抽出时间来陪她,而感到很安心。   ……   第二日,黎池去了翰林院点卯。   自黎池兼任‘工部行走‘之后,王掌院就没给黎池安排过费时间精力的公务,若碰上合适的简单公务,才分给他做。   今日恰巧没有公务分派给黎池,于是他在翰林院与钟离书和孙玉林他们一起,闲聊过各自近况之后,无事可做之下也就提前下衙回家去了。   黎池到家不久,就有京城府衙的衙役前来告知,说昨日的盗窃案将于明日午时升堂审理。   陪徐素吃过下午茶点,又等徐素午睡之后,黎池才来到前院的书房里,磨墨铺纸写了一张状纸。   ……   第二日,黎池带着小厮黄芪,乘自家的青帷小轿,来到了京城府衙。   因为案情涉及到暂时保密的水泥配方,此案并未公开审理,大堂外是没有围观的京城百姓的。   衙役将三人提上堂,府尹一拍惊堂木,盗窃水泥配方案开审!   黎池是告状人,但因他是官身,自然不用跪在堂下听审。他一把椅子,坐在堂上府尹之下。   而赫连舍自被押解上堂之后,就直挺挺地站着,一身傲然、不肯跪下。   “嘭!”一声,棍棒击打皮肉的声响中,竟似乎还有骨骼断裂的清脆‘喀‘声!   “啊!”突如其来的一棍,赫连舍忍不住嚎叫出声,嚎到一半就又生生忍住!   傲然不肯下跪的赫连舍,左腿本就跳窗摔了,右腿又被打了一棍,双腿无法再使力,于是双膝猛然磕在地上,最终还是跪下了。   “你、居然、敢打我!”不知是强忍疼痛,还是过于惊愕,赫连舍转头看向打他的衙役时,说话都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   黎池心中暗暗‘啧‘一声,本来跳窗都摔到左腿了,走路就一瘸一拐地,如今这一棍下去,怕是把右腿也打折了?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在场人竟都没觉察到赫连舍身份有异。那既然不知晓其真实身份,你一个窃贼却不跪下听审?杀威棒可不是吃素的!   不肯跪?一棒子下去,打折你的腿,看你跪不跪下!   京城府尹付程,一拍惊堂木!“堂下犯人,跪下听审!”   钱铁匠和严琳琅只是平民,没有那许多傲气,干脆地跪下听审。   黎池的状纸中,案情的前因后果清晰明白,人证物证俱有,甚至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三人当场人赃俱获的,此案再明白不过了。   此案审理,甚至只需审问三人,是否真如状纸中所说即可。   人证物证俱有,当场人赃俱获,三人辩无可辩。   付程审这个案子时,感觉堂下三个人都怪怪的:那女贼根本没认真听审,一直盯着那俊美的黎池,其中一个男贼则是气呼呼地一会儿瞪着女贼,一会儿又瞪着黎池。   而剩下那个男贼,则是在强忍折腿之痛,无心听审。   付程虽然心中疑惑,不过案情明朗,犯人无可辩驳,这案子当堂就能宣判了。   “富商何连,撺掇西山军营钱魏之妻严琳琅,让其夫钱魏借用职务之便,胁迫京城水泥局工匠何匠,盗取水泥配方!盗取成功后,昨日在交易之时,被俭王殿下、黎行走及沈百户,带人当场捉住、人赃俱获!   水泥配方贵重不可估价,按《燕律》,‘盗一百二十贯以上财物者,拟绞刑‘,如今判尔等三人,于秋后绞于东市菜市口!”   付程惊堂木‘嘭!‘一拍,终于将严琳琅惊醒!绞刑!秋后绞刑!脸色瞬间‘唰‘地白了……   钱铁匠钱魏倒是镇定许多,颇有生死面前的大无畏气度。   不过,在付程宣判之后,黎池和堂下的赫连舍,都没有多大反应。   黎池依旧面目温雅地稳坐着,似乎是好整以暇地在等待些什么。   而堂下的赫连舍,因为忍着双腿疼痛,忍得面目狰狞,脸上又还扯出一个嘲笑的表情,看起来阴戾却也狼狈。   赫连舍缓缓将脸上粘贴的络腮胡撕下,朝着黎池嗜血一笑,“黎六元,可还记得本使?没想到是我?”   黎池温雅一笑,“不出所料。”   赫连舍见黎池果真丝毫都不惊讶,被玩弄于鼓掌间的羞怒情绪瞬间涌上!激动之下,赫连舍又咬牙切齿到:“其实本使还有一重身份,你黎六元想知道吗?”   “愿闻其详。”黎池伸手,作出‘你请‘的手势。   “本使,不,本王还是瀚海国的二王子!没想到。”   黎池一挑眉,然后脸上笑意蔓延开,“倒也不出所料。” 第108章   “倒也不出所料。”   ……   一般看来,黎池说话带笑的模样,是让人心旷神怡的。   但此时此刻,在赫连舍眼里,即使他连续揭开自己的双重身份,也没能让黎池露出一个惊讶表情,还是一副温雅带笑的模样,这就很气人了!   恰在此时,赫连舍跳窗摔折了的左腿一阵钻心地疼,于是他习惯性地往右腿转移重量,然后右腿也一阵钻心地疼!“嘶!”   黎池看着赫连舍痛得一张脸痛苦狰狞的模样,有那么一刻的良心发现:他心里是不是,不该如此幸灾乐祸啊?   今天这一场升堂审理,审得府尹付程一脸懵!“黎大人,堂下犯人所说,可是真的?”   黎池侧过身、面朝上首的付程,笑着肯定地颔首,“去年中秋宴时,在下曾与赫连使臣多番交流,对他印象格外深刻,所以能认出此人,应该就是瀚海国使团中的赫连舍。”   能在权贵聚集的京城当稳府尹之职,付程自然不会是个蠢人。稍一联想,就知道这桩案子,已经不再是一桩普通的盗窃案了。   “将三个犯人暂且押回牢中,仔细看守。”付程一拍惊堂木吩咐道,预示着今天的审理到此为止。   在衙役上前押人时,赫连舍身体一拧,企图摆脱衙役的挟制,但奈何双腿使不上力,终究是被两名衙役挟制住。   “你居然,还要将本王子押回牢里?!”赫连舍满脸不可置信。   付程有些疑惑,“虽已确定你瀚海国来使的身份,但瀚海王室二王子的身份,却无人可证。本官每年都要遇上一两个冒充各国王子的犯人,谁知道你所言是真是假?”   付程朝衙役挥挥手,“押下去!”   付程心中有数得很。去年中秋宴时,他虽坐在殿外檐下,但也是听说过殿中场景的,何况宴上的赏赐圣旨,赏赐群臣是在赠礼瀚海使团之前的。   从这就能看出皇帝对瀚海国的态度,何况他们这位皇帝,可不是软弱妥协性格,反而霸道强硬得很。并不会因为赫连舍的身份,就对他过多礼遇。   付程又对黎池说到:“暂且押回牢中,本官立即上奏折禀明此事,提议将此案移送大理寺。具体如何,还需由圣上圣裁。”   付程如此处理是正常流程,黎池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同意。   黎池有种预感,此案怕是不会如他最初钓鱼钱铁匠时,所想的那样了。   ……   第二日上午,贞文帝的御批就下来了:此案移交大理寺,犯人押送大理寺监狱,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于三日后‘三司会审‘。   三日后,黎池以告状人的身份,出现在此次会审上。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三法司’长官同坐上首,另有文书吏员、大理寺衙役等,或坐或站,大堂中庄重而肃穆。这比他前世接受检察院问询时,场面要大得多了。   今日三司会审,即使黎池是官身,也只能站在堂下了。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在喝堂威的‘威武’声中,将三人押到了堂下。开始问询……   问着问着,自然就有更多消息,被问了出来。   钱魏的真实身份,是临淮府浯阳县人,江淮行省下兵器局的住坐匠户,而非是西山大营军中的官兵。   赫连舍的身份也不是西域富商何连,更不仅是声称早已回国的、瀚海使团中的使臣赫连舍,他还是瀚海国皇室中的二王子,他有瀚海王室的身份玉佩为证。   以及,堂下告状人黎池,与钱铁匠和严琳琅夫妻间的恩怨渊源,自然也被问了出来。不,是钱铁匠主动说了出来。   问出来黎池的‘绯闻情史‘之后,堂上三司长官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那是窥见黎池隐秘情史后的兴奋,以及对他的怀疑……   此刻,黎池身着六品墨绿官服站在堂下。身板挺直却不僵直,自然地风姿挺拔,并无一丝慌乱窘迫,或是故作镇定。黎池的神情,依然是温雅带笑的。   这样的黎池,让去年中秋宴上,坐在乾清宫殿内的‘三法司‘长官们觉得,仿佛是昔日场景重现。似乎这里不是百官闻之丧胆的大理寺三司会审,而是富丽堂皇的乾清宫宴会当场……   “黎池,就钱魏所说,你是因其妻悔婚嫁于他,从而心生怨怼、阴谋陷害于他们,你有何想辩驳的?”   黎池先是礼仪周全地,朝上首的三司长官一一拱手行礼了,再才回答:   “本官有一个问题,问来虽听着有些刻薄,但如今也是不得不问了:钱魏,一个姿色平平、不知妇道、大字不识的平民女子,你是凭哪点认为,本官会对这样一个女子心生情意?且竟还因为未能娶到她而心生怨怼,报复于你们?可否觉得荒谬?”   严琳琅在钱铁匠心中,自然是万般都好的,但在黎池眼里,她什么都不是。   黎池这一问,将钱铁匠问得只喘粗气,将严琳琅羞辱得满脸通红!   黎池本也没指望钱铁匠作答,于是继续说到:“五年前,下官与女犯人之兄严瑾是为好友。一日下官与严瑾相约茶摊上闲谈,谁料突下大雨,于是只好赶紧跑回在下落脚的客栈避雨。谁曾想,下官推开房门时,居然撞见女犯人在下官房内……”   “下官当时与女犯人的婚约,就是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定下的。且由于此事,下官与其兄严瑾就此决裂,不再往来。”   黎池话到这里,在场人也都懂了。这明显就是严琳琅设了计谋,才赖来了这一门婚约。   “家中长辈登门提亲定下了婚约,然而就在不过一个月之后,下官进县城办事,竟遇见女犯人与男犯人在街边的铁匠铺中,黏黏腻腻……虽说文人可欺,但下官却也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于是当街就与女犯人退了亲。这就是下官与男女犯人夫妻间,唯一的一段纠葛,之后并无往来。这事虽过去已久,但在浯阳县当地也算是一桩茶余饭后的…‘趣谈’,且因当时见证者众多,理应还能找到不少人证。下官也可为自己所说负责,听凭查证。”   黎池将这一段渊源讲述完之后,众人都惊了,看他的眼神都是吃惊中带着怜悯……   “因此,男犯人所说的女犯人‘悔婚‘并不属实,实则是下官主动退亲。又说下官对女犯人有情意,因二人结成夫妻后,下官心生嫉妒怨怼……这实在是荒谬!   说句有些缺德的话:下官不但未心生嫉妒,反而心怀欣喜。否则下官如今就不能娶得贤妻,无法琴瑟和鸣了。”   关于黎池,最近流传在外的,除了其才华盛名,还有他与妻子的恩爱感情。传言黎池从不在外喝花酒、看花魁,每日下衙后就立即回家,一刻不耽搁!如今他妻子怀了双胎后,房里甚至都没有一个小妾或丫鬟!   这样的男子,是多少闺阁女子和已为人妇的女子,所希望的丈夫模样啊!   黎池与妻子感情如此好,还会对一个已经嫁为人妇,且没甚可惦念的女子难以忘怀?着实很荒谬。   黎池阐明他不可能‘因情生妒‘,自然也就不存在心生嫉妒进而设计陷害于他们。   “况且,策谋此案的主犯,可是瀚海国二王子。下官何德何能,可以与之合谋?却只为陷害一对平民夫妻?若说本官陷害你们,证据何在?那为何又不能是你们为了脱罪,从而无耻诬陷本官呢?”   钱魏的说辞逻辑不通,而黎池确实也不可能联合赫连舍,只为陷害一对平民夫妻。   黎池的一番辩驳,消除了堂上三司长官的怀疑。   既然赫连舍已证明为瀚海二王子,自然不能再要求他跪着听审。可给他椅子坐,却也是不可能的,于是就让他站着听审,但奈何他两条腿都折了。坐不能坐,站又站不住,于是赫连舍最后只好瘫坐在地上听审。   瘫坐着的赫连舍,听了黎池的这一番辩驳,表情可惜地‘啧啧‘两声。   这时候,堂上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钱铁匠之所以这样说,多半是受了赫连舍的撺掇。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两边衙役密集而紧迫地敲着棍子,口喊‘威武‘,赫赫堂威立时营造了出来!   “威、武!威、武!威、武……”   愤恨不平的钱铁匠,以及依旧一副心伤缱绻表情的严琳琅,立马安分了。   至于赫连舍,依旧是面带嘲讽、有恃无恐的样子。   消除了黎池蓄意陷害的可能,大理寺卿就又继续一步一步地审理,解答此案中的疑点。   不配合?缄口不言?一顿杀威棒下来,也就老老实实的了。尤其是打在女犯人严琳琅身上,一棍子下去,不仅她本人什么都招了,就连钱魏也乖乖地全都招了。   钱魏一个兵器局的住坐匠户,为何进了京城?   原来是因为钱铁匠家中老父亲已过世了,其妻严琳琅承受不住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就与钱铁匠两人搬来了京城。   而钱魏又是如何从匠户,成为了西山大营的官兵?   竟是钱魏在离家的那些年里,去征北军中参了军,阴差阳错与护国大将军钱武威结识。这次钱魏上京后,碰见钱武威将军,因为夫妻两一时没有谋生来源,就求了钱将军将他安排进西山大营当兵。   而至于赫连舍为何隐瞒王子身份,以使臣身份来使大燕?又为何在瀚海使团回国后,他却留下潜伏在大燕,进而盗取水泥配方?   这些赫连舍都供认不讳,他也知道大燕不敢拿他怎样,所以有恃无恐。“隐瞒身份是为了好玩。瀚海使团当然是没有回国的,他们跟本王子一起留下了。为什么盗取水泥?这就是废话啊,好东西谁不想要?”   当然,赫连舍决定盗水泥配方的真实原因,其实只是为让黎池背上‘泄露朝廷机密‘的罪名。这一点,他并没有如实说。   因为赫连舍忽然意识到,这个原因真的太过小家子气了。而且一旦让人知道他盗水泥配方的真实原因,等他回国后,恐怕会被其他王兄奚落到死。   所以,不如说是为瀚海国盗水泥配方,这样的话,回国后还能占个大义。   “不过黎六元,你有件事还是没想到呢!”赫连舍仰头看着黎池,恶意满满地笑了。   黎池还真是疑惑,究竟有什么是他还没想到的,“哦?赫连王子请说。”   “你那堂哥……”   黎池心里一紧,猝不及防之下,就在脸上也表现出了一两分紧张。   赫连舍见黎池如此神情,总是在黎池那里受挫的他,终于畅快地大笑出来!“你那堂哥黎温,也参与了这次盗窃案呢!本王子这里可是有与黎温来往的书信证据呢,他的亲笔书信,赖不掉的!跑不脱的!”   听清赫连舍说的是‘黎温‘之后,黎池心中一松,且还有点窃喜。   黎池脸上并没表现出来,“本官的堂哥若是真犯事了,那就一并受到惩处就是,这有什么好说的?”   赫连舍认为黎池是在强装镇定,于是依旧一脸志得意满的神情。   世事弄人啊~赫连舍光知道黎池要喊黎温堂哥,却不知道他们是出了五服的远房堂兄弟。即使此案按《燕律》严判:诛三族,也还远远诛不到黎水村黎家的头上。   或许赫连舍也是知道,他们是出了五服的。但他以为黎池既然进京赶考住在黎府,想必关系是很亲近的,若黎温因此案论罪了,黎府怕是要找黎池的麻烦,黎池也要失了黎府这股支撑势力……   黎池有麻烦了,赫连舍心里也就舒坦了!   但世事弄人啊~黎池与黎府的关系,早已决裂!奈何黎池装得完美,竟没有多少人察觉出来。   至于年节没送礼?除了那几个有心之人,谁又会去监视黎池有无给黎府送礼呢?所以至今为止,外界大部分人竟都还以为,黎池与黎府关系很好。不过此案过后,状元府与黎府也该决裂了!   犯人都已经交代完了,赫连舍也很配合地说出了藏匿书信的地方,以及瀚海使团其他使臣的藏身之处。此次三司会审,也就圆满完成了。   虽案情已经明朗,犯人也已认罪,不过还不能当堂结案。暂且还要将犯人押在监狱,然后将此事上禀皇帝,等待圣裁。   ……   黎池从大理寺出来后的第二日,就又照常去忙京城水泥局的筹建工作了。   就这样过了两天,在三月末的五日一朝的朝会上,这次水泥盗窃案的最终结果,商讨出来了:   赫连舍暂时圈禁于鸿胪寺诸国使馆中,等待与瀚海国商谈后,再行定夺。钱魏及其妻严琳琅,背国通贼盗取朝廷机密,诛连三族!   工部右侍郎之孙黎温,亦意图参与此案,终未果,判向西流徙三千里。   据说当日朝会上,皇帝当廷训斥了护国大将军治军不严,工部右侍郎黎镜治家不严。   而当日朝会上,一向受宠的俭王殿下,竟也因此案惹怒了皇帝,还挨了皇帝一记窝心脚!   作者有话要说:  赫连舍:黎池有麻烦了,本王子就舒服了!   黎池:谢谢赫连王子,你真是善解人意 ^_^   赫连舍:本王子有一句mmp一定要说! 第109章   散朝后,贞文帝对水泥配方盗窃案的谕示传开来。   孙玉林趁着午歇吃茶点的空档,专门从翰林院跑来状元府,给黎池说了这个消息。   这日黎池没有出城去水泥局巡视,水泥局的筹建工作已近尾声,他正在打草稿写工作总结,写好后斟酌过了再誊抄成奏折。   孙玉林气喘吁吁地跑来,三两句说完之后,又赶忙跑回翰林院去了。   黎池重新回到书房后,拿起笔、蘸饱墨,却再也无法接着写下去了。   于是黎池索性丢下笔,身体一放松靠进椅子里,沉思起来……   黎池从不自诩自己是一个心地良善的人,做事只求无愧于心。可这是第一次,有人将要间接因他而死。   他前世在位子上时,不仅被动地接过他人的招数,也主动对别人用过招,但他无愧于心。当然,他的‘心‘是灰不溜秋的。   这辈子中,这次水泥配方盗窃案,他也只是将计就计抓住了盗贼,还算不上主动出手设计人。当然,若是有必要,他是可以主动设计对付他人的。   可也就是这次将计就计,就出了人命。他用计的次数不少,就道德层面上来说,他可能算不上一个纯正的好人,可是却从未出过人命。   可此次的水泥配方盗窃案,却判了钱魏和严琳琅诛连三族。   这里的三族,有多种说法。一谓父、子、孙,二谓父族、母族、妻族,三谓父母、兄弟、妻子,尤以第二种株连最广。   而大燕的《燕律》中的诛三族,是第三种情况:诛连父母、兄弟、妻子。   因为钱魏父亲老钱铁匠已过世,钱魏又无兄弟,严琳琅已出嫁为妇要算到钱魏一族。因此,判钱魏和严琳琅诛连三族,要死的就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即使只有钱魏与严琳琅两人,需要绞死于菜市口,可他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但再一想,又觉得他两非死不可。   若是没有黎池将计就计,捉拿住三人又会如何?若没有将计就计捉拿钱铁匠,那钱铁匠就已成功将水泥配方学了去,再交给赫连舍。   若是这样,一旦有朝一日事发,那将就是他黎池担上泄露朝廷机密的罪名,更甚至是通敌卖国之罪。   若是黎池采取措施,如将钱铁匠调离,进而没让钱铁匠盗取成功呢?可幕后之人赫连舍还在,他依旧会想其他办法前来盗取配方,到时防不胜防之下,极有可能会盗取成功。   若是这样,还是一样的结果:一旦事发,还是他黎池来担罪。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要么是盗窃者——钱魏和严琳琅被诛三族,要么是他黎池被诛三族。   这是一个没有其他答案的难题,除非没有盗窃者前来窃取。既然盗窃者已经存在,那就必然要有一方被诛三族。   在这个刑罚讲究诛连的时代,黎池当然不会选择自己被诛连三族,所以钱魏和严琳琅就非死不可了。   其实在云生楼下,黎池认出赫连舍时,他心中就已经有了预感。   这件盗窃案,就如东流之水,浩浩荡荡大势所趋,在案发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黎池去插手置喙的余地。   所以,其实此案最终的结果,与他黎池并无关系。毕竟是赫连舍指使严琳琅,然后她撺掇她丈夫钱魏前去盗取的,并非是他黎池指使的。   黎池静坐半晌,终于是想通了。   心中想通畅了,黎池却也无心继续写下去,他迫切地想见到徐素,听听她肚中胎儿的胎动!   黎池回到后院夫妻两的卧室时,徐素恰好午睡醒来,正半躺着侧靠在床上。   徐素的临产期在四月近五月之间,不过个把月的时间了,怀着双胎的肚子大得惊人,睡觉都已经不能仰躺了,那样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睡觉只能侧躺着睡,背后还要垫好几个软枕,将上半身垫得高一些,这样才能出得来气。   “素素,醒来了?”黎池去柜子里取来一床鸭绒被子,来到床边,“来,给你肚子下面垫一床被子,免得坠着你。”   徐素配合着黎池的动作,让他把被子垫在肚子下面,等垫好后就已经气喘吁吁的了。   黎池伸手给她拍顺着胸膛,助她喘顺气。   如今天气已经暖和了,又就在屋内,徐素只贴身穿了一件水粉色中衣,加之孕期中发育起来了,所以黎池手下触感清晰,饱满软弹……   “咳……”黎池轻咳一声收回手,双腿并拢侧坐着。为自己不受自控的反应感到羞愧,妻子如今孕期辛苦,他竟然还生出如此反应,实在有些禽兽。   徐素见黎池这样,已经不像起初时那样忧虑了。在明白黎池待她的心意后,再见到他像现在这样的反应,她甚至还有看好戏的兴致了。   在妻子笼罩在母爱光辉下的戏谑笑容中,黎池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今天兄妹两有没有调皮?”   徐素也没乘胜追击,与他聊起腹中儿女来,“他们有哪天是不调皮的?我刚就是被他们给闹醒的。”   “听你们娘亲说,你们兄妹两今天调皮了?”黎池将一只大手掌放到徐素的肚皮上,立即就感觉手下被踢了一脚(或被打了一拳)!   “啊?还顶嘴?给爹我乖乖地听话,否则等你两出来后,爹就要好好地教训你们!”   黎池一本正经地说完恐吓话,就又感觉到手下一阵明显的胎动,“答应了?好,这才是乖孩子!记住不要闹你们娘亲啊,这可是你们自己答应了的!”   黎池前世并无育儿经验,也没有什么机会去了解婴幼知识,因此并不清楚胎儿长到这么大时,已经能对外界做出一些反应了。刚才胎儿这么活跃,很可能就是在回应黎池覆在肚皮上的手掌。   “你们爹与你们说的话,你们听得懂么?”徐素也将一只手覆到肚皮上,静静地感受着胎儿的动静。虽然胎儿在腹中伸脚踢腿时,身为母体的徐素并不好受,可她却甘之如饴,喜欢他们活泼一些。   胎儿们活泼,也就昭示着他们都很健康。再不似当初刚怀上时,因为受了那一场惊吓落了红,后来就时刻担心她的动作稍微大一些,他们就会离她而去。   黎池和徐素夫妻两,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与腹中胎儿说着话,两人也都没去想胎儿才多大,听不听得懂。   黎池和徐素两人,此刻只是一对初次为人父母的夫妻罢了,那些聪明多智,都不管用了。   ……   四月初三这天,京城水泥局正式开始运转。三千轮班匠刚好服完工役,离京回乡去了。剩下五百名在京住坐匠,分作三班,每班每月各服役一旬,维持水泥局的正常生产运作。   至此,京城水泥局的筹建工作,黎池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黎池将斟酌过后的工作总结奏折,也在这天呈了上去。   在四月初五朝会后,黎池的奏折得到了批复:大善!水泥局亦暂管着,以待接任者。   也即是说如今在黎池身上,不仅有翰林院修撰正职,且还兼职工部行走,又多了一个京城水泥局‘局长‘的职务。   不过虽然头衔多了,事情反倒是少了,黎池清闲了不少。   既清闲了不少,黎池也就准备开始忙他的另一项工作,即是协助赵俭确定地方上的水泥局选址。   这项工作,需得先与赵俭商议过。   于是黎池在四月初六这天,登门拜访了赵俭。   大燕封王的王爷,可班列上朝。但却是没有固定公务场所的,所以黎池要找赵俭,就只能去俭王府拜访。   黎池这次进俭王府,是幕僚谌青出来接的他。进府之后,他明显感觉府里氛围,不如上次来时明朗。看来是受了之前朝会上,皇帝的那一记窝心脚的影响?   谌青将黎池带到王府前院的书房中,一走进书房,黎池的神情就变得严肃,难得蹙起了眉头!   俭王府的书房,自然是文雅而奢华的,比黎池那间简陋的书房,不知好到哪里去了。但让赵俭蹙眉的,并非是书房本身,而是房中坐在书案后的赵俭……   “和周啊,你来了。”赵俭向黎池打着招呼。   黎池蹙眉更紧了!这赵俭有些不对劲。昔日朗朗若一轮明日的天之骄子,此刻却像是正在经历着日全食,整个人似被遮住了光辉,颓靡得很。   黎池向谌青示意,请他暂时回避。等谌青出去之后,黎池这才走到赵俭书案前。   “赵兄,你这是怎么了?真被圣上一记窝心脚,给踹出了心病来?”赵俭这个状态,让黎池决定稍稍逾矩一些,说几句失礼的话。   赵俭并不回答黎池似是嘲讽的问话,而是自顾自地说着,“和周,你知道吗?我当时脑子昏昏沉沉的,说了些什么话为严琳琅求情?我当时像是隐约知道的,却又像是不知道的。”   黎池后来到翰林院去时,已经听孙玉林他们说过了。   赵俭居然向皇帝下跪,苦苦哀求皇帝饶过严琳琅一命,据说他求情时所说言语有些…匪夷所思。而皇帝拒绝后,赵俭甚至还说:“父皇若不答应,儿臣就在这殿上长跪不起!”   从小宠到大,并且寄予厚望的儿子,居然以长跪不起威胁他!就为了一个背国通贼的女犯人,居然在百官面前威胁他?!   贞文帝立时就从龙椅下站起,走下丹陛,朝着赵俭就是窝心一脚踹出去!   赵俭当场就被踹得一个倒仰,倒在了地上,好久都未能爬起来。不知是被踹得背过气了,还是脑子被踹清醒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贞文帝当时也是气狠了!可是见儿子真躺在地上了,心里也是担心不已的。于是就快速地对那桩盗窃案做了谕示,散了朝,赶紧给赵俭找来太医看过,确认没有踹伤他。然后又屏退左右,训了赵俭一顿才放他出宫。   黎池这边心念电转间,赵俭又继续说到:“我感觉像是被下了咒一样!我这辈子与严琳琅素未谋面,只在抓捕时在云生楼下见过一面,我为何会为她求情!”   神神怪怪之类,黎池是不信的。但赵俭这样,也着实有些奇怪。   “定然是她给我种了邪咒!我就去请了神婆来给我驱驱邪……”   “然后圣上知道了赵兄你此种行径,所以今日朝会后,就又将赵兄留下训斥了一顿?”不用赵俭多说,黎池就猜到了后续。   “对,父皇又训斥了我。”赵俭颓然地点点头,然后情绪就有些激动了,“本王是胸怀雄心的!本王志不在一个逍遥王爷!”   黎池上前拍拍激动到挥动胳膊的赵俭,“赵兄!冷静下来!赵兄,你想得太多了!”   黎池的声色俱厉,让赵俭的头脑陡然清醒过来!   —‘你有一颗为国为民的雄心,且有与之相配的宽容和手段,奈何帝王之心不够坚硬,竟被一段自以为珍贵的儿女私情融化了心智,可惜了。’   赵俭又想起了上辈子,黎池与他决裂时说的话。   不过在仔细辨认过黎池的神色之后,确定黎池脸上神色中,只有惊诧和焦急,并不是当初那副冷眼冷脸的冰冷神情。   赵俭险些惊出了一身汗,接着一脸羞惭,望着黎池说到:“和周,是我失了分寸,实在惭愧!”   黎池见赵俭快速恢复了镇定,这才说到:“赵兄,你是错了一步,整个人就都慌了。只要你冷静下来,这两次在圣上面前的失常表现,其实是可以找说辞描补过去的。之后再慢慢弥补,也就行了。”   “和周,我该找何说辞?又要如何描补这两次的失常表现?!”   作者有话要说:  问:玛丽苏世界意识先生,你为什么不在行刑时发威?反而提前就发威了?   玛丽苏世界意识:你当帝王龙气是什么一缕青烟么?帝王之言,既出无悔!我也没办法啊,可现在都定罪了……嘤嘤嘤~ 第110章   若不论其他,只凭两人交情——外人眼中的交情甚笃,他黎池都应该帮赵俭。况且在两人之间,刨去相互借势和互相利用,还是存有真实交情的。   另有一点,赵俭是在贞文帝的宠爱和教养中长大的。生于幸福之中,再加上帝王教养,将他养得宽容却又不缺手段。比起阴狠多疑或小家子气,赵俭这样的要更加合适当帝王。   宽容大气能出明君,或者庸碌之君。而阴狠多疑只会成暴君,或者亡国之君。黎池更支持赵俭这样的皇子,成为大燕下任皇帝。   再加之赵俭应该是重生而来,有着先知优势,这对大燕社稷或有好处。   虽三赵俭这次的表现有些令人失望,但黎池还是决定帮他这一次,再以观后效。   “和周,我该找何说辞?又要如何描补这两次的失常表现?!”   黎池见赵俭确实已经冷静下来,这才说到:“照实说?”   两辈子的时间了,赵俭还是对黎池有些了解的。黎池此刻口中的‘照实说‘,必然不是一般理解的照实说。于是赵俭安静地等着,等黎池继续说下去。   赵俭安静等着黎池继续说下去,这之中表现出的信任,让他刚对赵俭产生的一丝失望,消去了些许。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知道一些情况:你在朝会上求情时,脑子昏昏沉沉的,应也说不出多少理由,恐怕只是一味求情了?”黎池观赵俭的神情,就明白他说对了。   “那看来,赵兄之后也未向圣上说起过,当时你那般言行的缘由了?”黎池继续问赵俭。   此刻赵俭的脑子清醒过来了,想起他最近诸般言行,觉着羞愧得很。“我,我慌了,那次在大殿上的事一出,我就慌了。慌乱之后的言行……”   没人能比重生而来的赵俭,更明白严琳琅身上的邪异之处。   就不说上辈子的事了,可明明这辈子早已不一样,他未娶她做王妃,除抓捕那天之外再无交集!结果他竟然会在朝会上、百官之前,为严琳琅求情!   当时那种言行似乎不由他控制的感觉,他是真的慌了!他怕严琳琅给自己下了咒,心中慌乱又恐惧地回到王府之后,食不下寝不安!突然有那么一瞬,就想到找个神婆来驱邪。   一步错,步步错,直至发展成如今这样。而这些他又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只能先描补过去,再努力表现、慢慢挽回。   黎池再如何擅长体察他人情绪,也不可能清楚赵俭的内心苦衷。不过看赵俭是真冷静下来了,那就还值得挽救,“那么昨日朝会之后,圣上训斥赵兄在府中行巫蛊之事时,你也没说缘由了?”   被黎池三连追问下来,赵俭又觉得他最近的言行,实在匪夷所思,竟完全不像他本人了!不过想到两辈子的黎池,都能从严琳琅的邪异中挣脱,且做出一番功绩,赵俭就对他信心满满了。“哈哈哈!确实也没说,就光听着父皇训斥了。”   赵俭终于笑出来,笑容也有了几分以往的疏阔爽朗。黎池心中的失望和沉郁,也进一步消散,不剩多少了。   “没说缘由也好。”一直站着的黎池,不客气地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再才接着说:   “朝会上求情的事,你照实说……照实说你与严琳琅之兄严瑾的交情,为她求情,也仅是因为她是严瑾之妹。”   赵俭双眼睁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愕,再就是赞叹!   两辈子的时间,赵俭都不讨厌严瑾,但也只是不讨厌而已,要说交情还真没多深。这辈子不用多说,交情是不可能多深厚的。而上辈子交情不深,大概是出于‘凡与王妃有关系的男子,他都喜欢不起来’的原因?   “当然,仅此缘由,并不能扭转赵兄在朝会上的失常言行。我刚也说了,只能尽力描补,以图日后。”   黎池停顿一瞬后,终究还是补充了几句。“赵兄在向圣上解释时,可着重哭诉我们三人的年少友情。我与严瑾决裂,你与严瑾间几乎也是断绝往来,昔日年少一见如故,如今少年友情分崩离析……你当时在朝会上想到这些,这才一时糊涂、言行失常。”   赵俭脑子清醒时,是真的不傻!他没有漏听‘哭诉‘二字,‘哭’和‘诉’怕是同等重要。他也懂了,黎池一直强调的‘年少友情‘的深意。   年少情谊最是让人难忘,也最是引人动容,而他们三人如今这般情景,想想就悲从中来……一时言行失常,也算是真情真性。   若说帝王不需真性情?但他只是一个皇子王爷而已,若这时就样样符合帝王要求了……现在宝座上的父皇,就不知要作何感想了。   而且有这层年少友情在,他与黎池的交往过密的行为,在父皇那里除了‘结党营私’之外,就又有了‘少年交情’这个缘由。   赵俭想通其中关窍,心中再次震动不已:不愧是黎池,对人心和人性的把握,着实厉害……   黎池见赵俭懂他的深意了,也有些高兴: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至于在王府中行巫蛊之事……或许圣上是误会了。可能圣上误以为你求情不成,就欲靠巫蛊救人。”   黎池这一说,赵俭脸色猛然一白,后怕不已!若父皇真以为他‘巫蛊救人‘,那就是违抗圣命!而竟然还只是留下他,训斥警诫一番……   两辈子的时间,足以让赵俭确定:他父皇对他是真心喜爱。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有信心即使是秘密立储,他的赢面也是最大的。   经过这事,再又对比其他兄弟,赵俭才知道父皇对他的宽容,究竟是到达了何种地步。   黎池看赵俭的神情变化,发现竟然有几分孺慕真情。这样就最好了,带着几分真情实感的哭诉,才最能让他人信服,如此或许才能让一个帝王信上七八分。   “和周,神婆之事,我准备向父皇解释说,是为祈求大婚顺利。”关于神婆之事,赵俭自己想出来一个借口。   想一想大燕皇室在赵俭这一代上,诡异的婚育状况……并且原先内定于四月初五,为赵俭的大婚之期,却又因为宫中太后身体有恙而延后了,而下个吉日尚且未定。   在此种大婚之期一延再延的情况下,赵俭为婚事祈福,也很说得过去。“这解释很好,可以这样说。”   —‘翰林院修撰兼工部行走黎池,进俭王府一个时辰,出来时神态萧瑟,双眼红肿似是哭过。’   这条消息经由隐秘途经,进到贞文帝耳中。   而在第二日一早,俭王入宫求见皇帝,皇帝在乾清宫召见了。   半个时辰过后,俭王从乾清宫出来,据说俭王双眼浮肿似是哭过一场,神情坚定仿佛决心痛改前非。   ……   四月中,由内阁周首辅亲自执笔写就的国书,送抵瀚海国,如今再就等待瀚海国回信国书了。   两国之间国书互通,所耗时日必然不会很短,想达成出最终协议,还有得等。   在等待期间,赫连舍及使团成员,就依旧圈在万国使馆之中。除了不能出入自便外,其他方面的待遇,大燕也没苛待他们。   赫连舍折了的两条腿也已接上,修养一段时间,就能下地正常走路了。   不过据传,赫连舍伤好虽能正常走路,但日后每逢阴雨天或雪后天气时,两条腿怕是都会痛上一场,而且跑跳和骑马方面,也会有很大妨碍。   大燕有‘热审‘和‘秋审‘的审判之制。‘热审‘即是从孟夏之月(农历四月)开始,核审罪犯对其予以减刑或释放。   贞文二十一年四月‘热审‘中,水泥配方盗窃案中的相关犯人,并未获准减免刑罚,俱都维持原判。   黎温依旧向西流徙三千里,即日流徙!钱铁匠及严琳琅依旧‘诛三族‘,待‘秋审‘后执行。   ‘秋审‘是为复审死刑的制度,在秋八月开始,主要为复审是否有冤假错判。   水泥配方盗窃案,是就在京中三司会审的,且是皇帝亲判。钱铁匠和严琳琅‘诛三族‘的判罚,‘秋审’时怕是不会变更的,只等走一个‘秋审‘的过场,之后立即行刑而已。   水泥配方盗窃案,就此尘埃落定。   相关人黎池,在书房中静坐沉思过那一次之后,就又沉浸于工作和生活中去了。   赵俭在乾清宫中,对着贞文帝一顿哭诉之后,也一样回归了正轨。只是变得愈加努力做事,以求挽回他在贞文帝心中的好印象。   赵俭时不时地就跑到翰林院去,与黎池一起讨论各省地方的水泥局选址。   烧制水泥的初衷既是为了治水,且推动铁碾也要水力,烧制工序中也要用水。那么水泥局的选址,就应选在大燕的三条大江大河的岸边。   黎池给予技术指导、定出了选址原则,之后具体的定址事宜,就多是赵俭的事了。其中涉及到的利益拉锯和平衡,就是赵俭需要去考虑的了,黎池最多在他选址时给些参考意见而已。   ……   四月二十这天,黎池正在翰林院中办公。   临近中午时,翰林院把守大门的守卫,将小厮黄芪带了进来。黎池看到黄芪出现在这里,心中就已有所预感……   还未等守卫开口说,黄芪一见到自家老爷,就立即嚷开了:“夫人要生了!老爷!夫人要生了!”   黎池将手中笔一扔,也不去管笔尖上的墨水将草稿污黑了!“竹帛,帮我将案上的草稿誊抄后,交给王掌院!”   “嗯?”刚埋头办公,却被黄芪嚷得抬起头的钟离书,反应了过来。“好……”   一句话将手头工作交接出去后,黎池两个大步就闪身出了办公间!看得钟离书和明晟一脸懵,一时没来得及太多反应。   黎池出了办公间,就疾步翰林院大门而去!然后走着走着,就甚至小跑起来了!小厮黄芪也赶紧跟上!   传旨太监李公公,刚从轿子里探出来一个头,就看见一前一后两道人影,从他面前‘呼’地一阵风跑过,眨眼间就跑远了!   “唉?刚不就是黎修撰!”李公公认出来了,刚从他面前跑过去的就是黎池,“黎修撰!黎修撰!杂家这里有给您的圣旨唉~”   奈何黎池早已经跑远,听不见李公公的呼喊了。   既然接圣旨的人都跑远了,李公公索性也就先进了翰林院。得知刚黎池府中的小厮前来,说是府中夫人要生产了!黎池这才着急忙慌地跑了回去。   “还真是凑巧!赏赐一到,这边就要生了。不过既然人都跑回府里去了,那杂家就转道走一趟状元府!” 第111章   跑出翰林院之后,黎池和黄芪两人就时而疾走、时而小跑,急匆匆地地往回赶。   黎池一路疾走或者小跑时,还不断问黄芪:“老夫人可在府中?”   “在、在府中!”黄芪来时是一路跑来翰林院的,如今回去时却是跑不了了,累得气喘吁吁的。“早间时候,夫人觉着、有些异样,老夫人和老太爷,就都留在府中看顾着夫人。”   “那你为何不早来叫我!”既然早间时候就有异样了,却这个时候才来叫他。   “夫人不让,说老爷的公务要紧。”   黎池脚下疾走不停,还伸出手来,指戳着黄芪,“你个憨傻儿!其他听夫人话也就罢了,这事能听吗?你该早点来叫我的!”   黄芪累得大口喘着气,艰难地跟上他老爷的步伐,感到有些委屈,“夫人不让,老夫人和老太爷,也没吩咐……”   黄芪这样身契都捏在主人家手中的下人,也不能指望他们见机行事,而且他忠心听话也没错。黎池不再责怪他,又问:“太医可到了?稳婆呢?”   “夫人发动一会儿后,黄精就去找宫太医了!稳婆、在早间时就等在府上了!”一边疾走一边答话,黄芪大口喘气,答话都断断续续的。   问完急须知道的,黎池就专心赶路了,黄芪不用边跑边答话,也轻松了一些。   一路上,碰见好几个挑担子的货郎,见黎池行色匆匆,还会问上一句:“六元老爷!这是做甚去呢?”   “家中内人即将临盆。”黎池一路上都这样回答道,脚步不停。   “喜事啊!定然母子平安!”“祝夫人母子平安啊!”“提前贺喜您喜得贵子啊!”……   从翰林院到状元府,走路约一刻钟的路程,这次黎池和黄芪两人只花了约十分钟。   带着一路的祝福,黎池大步跨进状元府大门,步履匆匆地穿过前院、直接往后院去。   黎池到了夫妻两起居的寝房外时,徐芩也正等在房外檐下走廊上,“岳父,如何了?”他想要知道的太多了,最终却只问出了一句‘如何了‘。   此时房内传出徐素撕心般的痛呼,让听的人也心神不宁起来。   徐芩朝黎池安抚一笑,“素素她母亲也在里面陪着呢。你岳母的母亲就是稳婆,你岳母年轻时耳濡目染,也学了一些,素素出生时,她都没有用上稳婆,自己就给接生了。而且里面还有一个正经稳婆在,不会有事的,我们就在外面等着。”   听了徐芩的话,黎池平息着一路疾走小跑回来的紊乱气息,安心了许多。   ‘吱呀‘一声房门背打开,飘出来一股血腥气。桂枝和紫苏两个丫鬟,端出来两盆血水,从黎池和徐芩身前走过。   黎池忽然吩咐到:“桂枝和紫苏,你两去前院等着,等太医来了就赶紧带过来。”   桂枝和紫苏身形一顿,领命:“是,奴婢们将这盆血水倒了后,立即就去。”   徐芩年少时也是在徐家生活过的,内宅阴私见过不少。女儿以前欲将这两个婢女充作女婿的房中人,不过被女婿不动声色地拒了,眼下这情境容不得半点疏失,支开这两个婢女也好。   “房里还有谁?”黎池又问徐芩。   “银朱,你岳母和稳婆。”   黎池放心下来。不过支走桂枝和紫苏后,人手就不够了。“黄芪,你带上一个小厮,去厨房提开水!嘱咐沈厨娘,不要停火歇火,多多地烧开水备上!”   “好!我叫上黄参,这就去!”气还没喘匀的黄芪,又赶紧往后面厨房跑。   黎池爱惜形象的习惯使然,并没有表现出慌乱无措,也没有在房门打开后冲进产房里去。   徐芩偏头看向身边的女婿,初一看:神情镇自若,身姿依旧直挺。   不过再一细看……身姿过于直挺,以至于显得身体僵直。一双手交握在腹前,十根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指节用力得都发白了。   ……   黎池双脚向房门方向挪了一步、两步,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但他耳里,似乎只听得见徐素的痛呼一样,痛呼声声声入耳。   “素素!女婿回来了!就在外面呢,加把劲儿啊!”传出来徐夫人的声音。   黎池赶紧朝房里喊到:“素素!我回来了,我就外面等着你和孩子们呢!你要加把劲啊!”   黎池喊完,房内徐素的痛呼声高了些,似是在回应黎池。此时徐素已经腾不开精力,去与黎池说话了,只能用高一声低一声的痛呼回应!   “夫人!宫口是已经全开了的!你加把劲儿啊!加把劲儿,孩子一会儿就出来了!”   “里面可是有两个孩子啊!他们正等着和夫人相见呢!夫人,你要加把劲儿!来,跟着我,吸~呼~使劲!”   “吸~呼~使劲!”……   房内的痛呼声没有先前密集了,只有稳婆指导着使劲节奏的‘吸~呼~使劲!‘声音。   听着房内的说话内容,黎池压下心中的不好猜想,告诉自己保持镇定。在又一次开门换水时,他忍住没有跨出右脚跟着进去。   “黄芪,黄参,多多提热水来!”   “是是!”刚才提来两桶开水放在门外的两个小厮,又赶紧往后面厨房跑去。   “岳父,您告诉我,素素,素素她进去多久了?生产多久了?”黎池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黎池不敢多想,但却又止不住去想。黄芪说的是夫人早间时候就觉着有异了,若是早上就已发动,如今都午间时候了……   “和周,别多想。”徐芩拍拍黎池的肩膀,“素素进去刚有小半个时辰,我就遣黄芪去叫你了。”   “那这样算一算,这都大半个时辰了,黄精怎还没将宫太医带回来?”黎池渐渐地已不能维持他一贯镇定的形象,变得有些焦躁。   正在黎池甚至开始来回踱步时,桂枝小跑了过来。   “怎么?宫太医来了?怎不带进来?算了,我亲自去请进来。”   桂枝跑近后草草地行个礼,说出的话却并非是黎池所以为的, “老爷,有圣旨到!请您去前面接旨。”   原来并不是太医到了。黎池转身拜托徐芩:“岳父,您帮忙看着些,我去接了旨就立即回来。”   徐芩望着黎池点点头,保证到:“去,屋内有你岳母,屋外有我呢,不会有事的。”   黎池这才赶紧疾步往前院去接旨。   ……   “……赏字画三副,文玩摆设一箱,上好药材两盒!钦此!”   黎池跪着听完圣旨,谢过恩之后双手接过圣旨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对算是熟人的传旨太监李公公说到:“劳烦李公公跑这一趟,本官内人正在生产,提前给李公公包个喜庆红包。”   李公公接过黎池递来的红包。看见黎池一脸掩饰不住的担忧焦急神色,再一想翰林院门口他跑过的身影,也就知道真如外面所传那样:黎池夫妻伉俪情深。   如此情境,黎池怕是没有心思招待他的,李公公也就识趣地有事说事,“那三副字画和一箱文玩摆设,是圣上听闻黎大人书房简陋,特意赏给黎大人装点书房的。那两盒上好药材,则是圣上想着黎夫人临盆在即,或许产后进补能用得上。”   “劳圣上想得如此周到,臣感念万分,来日再前去叩谢圣上!”   不得不说,贞文帝在赏赐时是用心的,或说在用心收买臣子的忠心。黎池筹建京城水泥局有功,贞文帝想起以前与赵俭闲谈时,说过黎池书房简陋的事,就赏了字画和文玩摆设。又记起他夫人快要生产了,就再赏上两盒上好药材,不管生产救急还是产后进补,都能用得上。   李公公说完正事,识趣地提出告辞:“既然圣旨已传到,杂家也就回去复命了。”   黎池并未挽留,只准备将他送出门外。“本官送李公公。”   将李公公送出大门、上轿离开之后,就刚好就看到小厮黄精,正拉着宫太医疾走而来!   “宫太医!可把你盼来了!”黎池几大步迎上前去,与黄精一起搀扶起宫太医。   “呼!呼!累得、老夫哟……”宫太医被黎池和黄精一左一右搀扶着,几乎是被架起两条胳膊,往府里抬了!   ……   黎池和黄精两人,合力将宫太医扶(提)到后院产房外。   “先、先让老夫、歇一歇……”宫太医被放下后,大喘着气,摆摆手道。“老夫得歇歇,这样进去、也不中用的。”   “那宫太医先歇歇,之后还要仰仗您了。”黎池看看还站在院里的桂枝,以及跟在后面一起进来的紫苏,对一旁还在大喘气的黄精说:“黄精,你去前院大厅,将圣上赏赐的两盒药材拿来。”   黄精虽还喘着大气,也只好领命、腿脚酸软地去了,不一会儿就将密封好的两盒药材拿了来。   黎池揭了大内封条、打开药盒,盒子里分了好几个格子放着几种药材,“宫太医,你看这些药材用不用得上?”   宫太医直起腰看看两个药盒中的药材,“这些都是孕妇生产及产后,常用的上好药材。想必圣上是特意吩咐了的,这些药材都是后宫娘娘们生产时常备的药材,如何用不上?用得上!”   “我回府还没放下药匣呢,就被你家小厮给拉了来,都没来得及准备药材,这些药材刚好用得上!也不用你们再去跑一趟抓药了。”宫太医接过药盒,从中抓出一些凑成了一副药。“将这药,赶紧去煎一碗来。”   桂枝正欲上前去接过药材,黎池就吩咐刚好提热水前来的黄芪,“黄芪,将这药拿去,盯着煎一碗来,快去!”   黄芪挤到桂枝的前面,接过一大捧药材,用衣摆兜着往后面厨房快步走去。   宫太医稍歇片刻,听着产房内传来的叫声,也顾不得没有歇足,赶紧就推开门进去了。   “遮掩的帘子已经拉上了啊,那就不耽搁了,把产妇手拿出来,老夫号脉。”   “将盒子里那支百年人身,切片后给产妇含一片。”   “稳婆,不等她自己生了,开始使手段助产。”   ……   黎池站在房外,几次试探地伸出脚,最终却还是没有踏入房中去。   他就在檐下走廊上,时而僵直地贴门站着,竖耳听房内的声音,时而来回踱步。   在外面这段漫长的等待中,黎池脑海中时而喧腾热闹,时而寂静空白,不知所处何时何地。   期间,黄芪熬好了药端来一碗递进房里,不久又去端来一碗,再端来一碗。   一盆又一盆血水端出来,丫鬟银朱出来提水时,身上都沾满了血,似是穿了一身血衣。   再后来,宫太医喊黎池进去说话,可黎池硬是不肯进去。徐芩拍着肩膀让他进去,后来徐夫人也出来劝他进去,黎池也都拒绝了。   “不进去,我不进去!”黎池语气非常坚决,视线有些模糊,“素素!我不会进去的!我就在外面等你和孩子们!我不会进去的!”   ……   黎池拒绝进去之后,就一直站在房门外,听着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的闷哼声。   直到夕阳将落时,伴着满天晚霞,一声婴啼传来……   “啊!啊啊啊~”   “和周!生出来一个!出来一个了!”   婴儿啼哭的声音,岳父徐芩的说话声,仿佛从天边传来,朦朦胧胧、不甚真切。   “灌一碗参汤!再含三片参片!”   “素素!还有一个孩子!还有一个!素素,你女儿还没出来!素素,你加把劲儿啊!”   产房中传出来的动静,传到黎池的耳中,然后在脑海中不断地回绕,绕来绕去、绕来绕去……   黎池恍恍惚惚中,又有一声弱弱的婴啼传出,“嗯……嗯嗯……”   ……   过了一会儿,产房门打开,宫太医提着药匣走出来。   “喝!”猝不及防地,宫太医被眼前的黎池吓了一跳。   此刻的黎池,若是远看,则依旧身姿直挺。但近看就能发现,他神情茫然、双眼无神,彷如活死人般麻木得很,猛一看上去有些吓人。   “黎大人?黎大人?”宫太医盯着黎池,轻声唤了两句。幸好,虽然反应迟钝,还是有反应的。“恭喜黎大人了,夫人诞下一对龙凤胎,如今大小皆平安。”   “大小皆平安?”黎池就跟那鹦鹉学舌似的,重复着问道。   看了黎池的样子之后,宫太医对于他没问‘龙凤胎‘,而是问‘大小皆平安‘,也就不觉奇怪了。“对,大人和两个婴儿都平安无事。只是夫人累得昏睡过去了,小的那个千金有些体弱,大小都要注意仔细地养着。”   “素素!素素!”黎池终于反应过来了,伸出两只手抹了一把脸。   黎池耳中寂静无声的世界,重新喧闹起来!甚至仿佛能听得见胸腔中,跳着的‘砰砰’心跳声!   “小声些!”徐夫人和稳婆两人,一人一个小襁褓,将一对龙凤胎抱了出来,“往哪儿去呢!喊你进去时,你可是狠得下心来的,硬不肯进去!这时素素都睡着了,你倒是想进去吵她了?”   徐夫人这么一说,黎池就露出一个灿灿的笑容来,“这就是我们的儿子和女儿了?长得真好看!”   “我外孙和外孙女当然好看!”徐夫人接着问黎池,“你给这兄妹两取名了吗?” 第112章   两个孩子的名字,黎池在陪还怀着的徐素闲聊解闷时,夫妻两就已定下四个名字备用。   因宫太医号脉号出是双胎,生出的双胎,就有三种排列组合可能:两个男孩,两个女孩,以及一男孩一女孩。   不到生产结束,都不知道是哪一种可能。于是夫妻两索性就取了四个名字,男孩名和女孩各两个。   两个男孩名是黎炘和黎烨。两个女孩名是黎烟和黎灵。女儿名字中带火,夫妻两不都想女儿性格过于火爆,最好是像她(们)娘这样温婉大方,于是就取了‘烟‘和‘灵‘,这两个听起来温温柔柔的名。   “……两个孩子这一辈从‘火‘字辈,长兄名炘,姓名黎炘。妹妹名灵,姓名黎灵。”黎池看着襁褓中一对红猴子似的儿女,定下了他们的大名。   大儿子精神得很,还在‘啊啊‘地叫着!可小女儿看上去小小的一只,安静地闭着眼,看上去细弱可怜得很。   于是黎池话到嘴边,又将‘黎烟‘改成了‘黎灵‘。不迷信的他也怕了‘人如其名‘,怕女儿真会如一缕‘烟’一样,风一吹就飘散了。   “两个孩子的小名,就叫平平和安安。平平安安,比其他任何美好寓意都要好。”黎池此时才有了当父亲的真实感,心中就觉得儿女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重要。   “扬光曜之燎烛兮,乘景炎之炘炘。黎炘,好名字!”徐芩品了品外孙的名字,夸赞道。   而徐夫人则更钟意两个孩子的小名,“平平!安安!这是你们爹给取的小名,盼着你们平平安安地长大,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呢!”   ……   府中的女主人刚生产完,累了正昏睡着,不过所幸还有徐夫人这个女性长辈在。   在当下风气风俗中,黎池一个大男人不好插手去做的事,徐夫人都帮忙做了。比如胎盘的封存,还有产后的一些风俗讲究等。   黎池把宫太医送走前,给他包了一个八百两银子的喜钱红包。一是按照风俗,用喜钱冲一冲进产房后身上沾染的血气,二也是真心表示感谢。   宫太医接下了喜钱,并承诺‘洗三‘那天,再来给大人和两个小孩看一次诊。本来徐素生产完,宫太医的职责就已履行完毕,洗三那天再来一次,也是看在喜钱和交情上。   黎池感激不已地将宫太医送到大门外,又等他走远之后,这才转身进府里。   之后,黎池又给了稳婆喜钱,给府中下人散过喜钱。   送走稳婆,两个小孩由银朱和徐夫人照看着。乳娘是早就找好的,已经进府住下了,已经喂了两个小孩来到这世间的第一顿饭。   忙过这一阵,黎池的一双脚,到这时才终于踏进了房里。   房间内已经重新被收拾得干净整齐,可却还是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在鼻间萦绕不去。   徐素生产时躺的榻,已经被移了出去,在两人的卧室中又专门铺了一张床,供徐素坐月子时睡躺。   徐素已经被换上干净衣衫,挪到了新铺的床上。   黎池走到床前,在床边蹲下,伸手去够徐素那张毫无血色的煞白脸庞,脸上冰冰凉凉的……   直到黎池的手指在徐素的脖颈侧,感知到了温热触感,指尖下也有一跳一跳的跃动感时,他挺直的上半身,才终于是伏趴到了床上。   如今房内没有其他人,徐素也是昏睡着的,黎池将脸埋在被褥中,眼泪刚一脱眶,就被吸收了,无声无息。   他前世年少时,做过哭闹撒泼的事,后来有时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或者为了响应周遭氛围,也会眼眶微红或者是潸然泪下。   这辈子他已经很少哭了。年幼时的哭闹,也都是打雷不下雨,离家时那次红了眼眶,是他第一次真的动情。   而这次埋在被窝里哭,是这辈子第二次。   “素素,对不起,我当时不能进来看你,我不敢进来……”   “我怕,我怕你见到我后,向我把事情交待清楚,你就会安心地……我不能让你安心,对不起……”   “对不起,你很辛苦,我知道。素素,可我不能进来看你,不能让你安心……我要你坚持下去,哪怕你真的很辛苦。”   “素素,对不起,是我狠心了……”   ……   房门外,徐夫人停住脚步,终究没有推门进去,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开。   “你去叫和周来吃晚饭的呢?”徐芩见妻子一个人回来,问道。   “我们先吃,女婿可能不饿,饿了他自个儿会去找食的。”徐夫人到饭桌边坐下,端起饭碗、拿筷子往嘴里扒饭。   徐芩一脸无奈地劝到:“还在置气呢?和周不进去……也是有他的想法的,狠心是狠心了些,可你看最后不是大小都平安吗?别置气了?”   “哼,就你聪明,老婆子我不知道吗?”   “那你还不喊和周来吃晚饭?”   “我说了他可能不饿,你这么多话做甚!”   徐芩:……你怎么知道别人饿不饿的?   不过徐芩决定,他不和妻子争辩。不饿就不饿,少吃一顿也不是甚了不得的大事。   ……   徐素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黎池向翰林院告了三天假,在家陪着她。   徐素醒来后,黎池就忙前忙后地伺候着。端汤递水,熬药喂药,极尽耐心!   就算一对龙凤胎兄妹,也挪来了夫妻两寝房的侧间房里,黎池也没去多看他们两眼,全身心扑在了徐素身上。就连徐素多看或多抱了两个孩子几次,黎池都要劝她不要累到自个儿!   徐素本就聪慧,与黎池做夫妻也已有一年光景,自己丈夫的心思,她也能猜到几分。   对于当时黎池死活不肯进房里来的事,徐素挺过来之后,也就不在意了。尤其是徐素母亲徐夫人,在房里与她单独待过之后,她对黎池就更是没意见了。   黎池见徐素没有翻旧账,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前世一个同事,家中有老婆在坐月子,黎池就听那同事讲过一些产后的骇人事例,比如患上产后抑郁症后,有整天整夜哭的,甚至有抱着孩子跳楼的……   黎池就怕徐素想不通那件事,也得了产后抑郁症,如今看来是没有征兆的。   徐素的身体刚生产完,又还是生的双胎,身体虚弱得很,只能卧躺在床上。为了给徐素补回来,徐夫人亲自下厨,给徐素炖补汤喝,宫太医开的药方也熬了在喝着。   到第三天给孩子们‘洗三‘时,徐素的精神头已经好些了。   ……   到了后世,大多产妇都是在医院生产的,住院都要住上好几天了,‘洗三‘这样的生育习俗,就日渐消失了。   不过在大燕,‘洗三‘仪式还很隆重,要邀请至亲好友前来祝贺,要为婴儿举行沐浴仪式,洗涤污秽、消灾免难。   生产那天送稳婆离开时,黎池就已经请托过,请稳婆三日后‘洗三’时那天当收生婆婆,主持‘洗三‘仪式。府里也依她的嘱咐,准备上了挑脐簪子、围盆布、金银锞子等等二三十样小东西,样样都有讲究。幸好徐夫人知晓这些,都准备齐全了。   洗三这天,黎池只邀请了几个好友,钟离书、明晟、孙玉林和李乾桉四人,以及赵俭。还有在京中的至亲——徐芩夫妻。   到了这天,钟离书他们给王掌院打过招呼,延长了中午的午歇空档。抽空来状元府上,参加龙凤胎的‘洗三‘礼。   来时除送上传统礼品,如油糕、鸡蛋等之外,他们都是进士出身的翰林官,自然还要送上一些风雅的礼物。   于是一人送上了一首‘贺洗儿诗‘。与其他技能相比,黎池虽算不上擅长作诗,却也能在提前准备后,以一首‘洗儿诗‘相酬。   走过这一场之后,就依次序上桌、开席了。   吃完‘洗三面‘,洗三仪式就准备开始了。   一对龙凤胎黎炘和黎灵,被包在襁褓中抱了出来。抱给前来的客人一一看过,也都夸赞几句“长得真好”、“真有福相”,再说几句祝福的话:“祝平平安安”、“愿健健康康”……   尤其是赵俭,看着一对可爱的龙凤胎,再一想自己至今无儿无女,羡慕之色溢于言表。“和周,恭喜你!这对孩子真好看,真有福气,定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一生平安顺遂!”   黎池一一谢过了各人的祝福。   该供上的如送子娘娘等十三位神像都供上了,收生婆婆抱过哥哥黎炘,洗三序幕也就正式拉开了。   依尊卑长幼,赵俭第一个上前,往盆里舀了一勺清水,然后往盆里添了两锭金元宝。   收生婆婆喜得笑眯了眼!“盆儿响,金儿来,用不完!”   赵俭第一个‘添盆‘之后,接着徐芩和徐夫人也上前,往盆里舀了一勺清水之后,各往盆里添了两锭银元宝。之后依长幼,孙玉林、李乾桉、明晟和钟离书也依次上前,或是银锞子、或是碎银子,也都添了双份——龙凤胎一人一份。   ‘添盆‘之后,收生婆婆拿秤杆在盆里搅一搅,“一搅两搅连三搅,兄妹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   ‘添盆’后念完吉祥话,这才要开始给婴儿洗澡了。   因为龙凤胎中的妹妹身体细弱,在与收生婆婆商量过后,今日‘洗三’就用温热水。刚众人往盆里舀的清水,就是温热水。   不过龙凤胎中的哥哥很识趣,虽然用的温热水洗澡,没有因受凉而受到惊吓,可他还是‘啊!啊啊!‘地大哭了几声,讨了个‘响盆‘的好兆头。   收生婆婆在为两个婴儿洗澡时,是每个动作都有讲究,每洗一下,都会伴随着一句吉祥话。   一个婴儿洗完之后,就又将孩子用新襁褓包好,以防受凉。不过幸好如今已入孟夏时节,都有些炎热了,不容易受冻着凉。   哥哥和妹妹都在收生婆婆手里经了一遭,两个都洗过之后,又被抱着拿葱杆轻轻地打了三下,接着用秤砣比划了几下,最后才将他们放到两个茶盘中。   收生婆婆用茶盘中事先准备的金银锞子,往婴儿的身上掖一掖,“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   又用镜子往婴儿的屁股上照一照,“用宝镜,照照腚,白天拉屎黑下净。”   黎池眼看一对儿女,在收生婆婆手中转来转去,都被玩出花了,也是替他们觉得辛苦。   不过至此,也终于是洗完了。徐夫人和银朱上前,将龙凤胎抱去了后院。   收生婆婆又规矩讲究地收了场子,才又向黎池道喜,“恭喜黎老爷您一举喜得儿女!祝愿公子长大后,子肖父相,高中六元!祝愿千金长大后,女肖母相,温婉贤淑!”   黎池依规矩给了收生婆婆两份喜钱,“承您吉言,今日多谢了。”   收生婆婆得了喜钱,又用围盆布将‘添盆’的金银元宝、银锞子和碎银子,以及二三十样小东西,全部兜一起,兜走了!   收生婆婆最后离开时,脚步都是轻飘飘的,龙凤双胎、双份‘添盆’、双份喜钱,赚大发了!六元府都是好人!   洗三仪式结束后,钟离书他们也急匆匆地离开了,他们还要回去翰林院继续坐衙(上班)。   赵俭也没有多留,很快就离开了。赵俭最近正努力表现,所以也并不清闲。 第113章   ‘洗三‘顺利结束,客人也已全送走。黎池就回去了后院,然后陪一陪徐素,看一看龙凤胎儿女。   下午时候,宫太医依约前来复诊。   宫太医先给徐素号过脉,又去侧间给两个婴儿看过。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出门,避开了房中的徐素。   黎池心有所感,宫太医的诊断结果,可能会不太好,否则他也不至于刻意避到外面来。   将宫太医引到外院的书房后,他才开口说到:“夫人生产时,腹中胎儿胎位不正,生产中途也几度惊险。最后能顺利生产,且大小皆平安,全靠夫人性情坚韧,以及圣上赏下的好药。”   徐素孕期时的真实情形,并不是很好,虽她一直表现得积极开朗。黎池实际上也是察觉到了的,不过他也一样,没有表现出来。他们两个人,之前都在瞒着对方,只将积极的一面展示了出来。   “虽大小都平安,但夫人在生产时,终究是伤了根本。一般妇人生产完三天,都不会有夫人这样虚弱,她们躺在床上是为休养、不想起身,而夫人躺在床上是体虚、不能起身……以后恐怕不能再要孩子。即使怀上,也不能孕育到生产,否则到时怕是会……”   黎池明白宫太医的未尽之言——‘怕是会一尸两命‘,“在下明白。”   当大夫就是这样,总要说这些剜人心窝子的话,并且有时还要剜人几刀。“小公子身强体壮,仔细养着定然能健康长大。小千金……则要更加精心地养着,丁点不能冻着热着了,入口的也不能马虎。”   黎池心中难受,却也没有办法。   “老夫稍后为夫人开一张药方,你们去抓来熬着喝上。因是调养进补的药,药材贵了些,不过黎大人府上应是供得上的。”   若这府上的夫人嫁在一般人家,恐怕是吃不起这些补药的。不过若是在一般人家,怕是也不能生下两个孩子来,早已一尸三命,何谈之后吃贵重补药调养。   “不过小千金还太幼小,受不住药性,只能先精心养着。等长大些之后,再看是否能用药调养,或者不用调养就是最好。”   黎池神情沉郁,可如今事情已然如此,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宫太医,还请您别将这事说出去,怕传到在下夫人耳里去了。”   “黎大人待夫人体贴情深,老夫明白,一定守口如瓶。”   ……   送走宫太医后转身回来时,黎池忽然问守门的小厮,“黄柏,水泥配方盗窃案中,判了向西流放三千里的那个犯人,启程了没?”   黄柏是守门的小厮,有人上门后负责向内通传,有时还负责将客人引进府内。门房小厮,应变机灵是必须的,消息灵通就更好了。   “老爷是说黎府的长房大公子黎温?”黄柏恰好爱打听消息,消息灵通,“已经向西流放了,三天前启程的,据说要去往风沙满天的西疆。”   “可惜,走得早了。”黎池点点头转身进门,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飘到小厮黄柏的耳中。   黎池回到后院时已经神情如常,进屋时恰巧听见徐素在和她母亲争执。   “……我就想自己喂平平和安安。”   “素素啊,娘不是和你说了?这京城有哪家的夫人,是亲自喂养孩子的?而且……”徐夫人正想说妇人喂养孩子有碍身形,将不再身姿精致曼妙,就看到黎池走进来了。   黎池听了半截,大概知道两人是在争执徐素想亲自哺乳的事。“素素,想亲自喂养平平和安安?”   徐素的声音还很虚弱:“嗯,我想亲自喂养两个孩子,我是他们两的母亲。”   黎池理解徐素的母爱情怀,但他支持徐夫人。倒不是什么京城贵夫人的体面,而是她身体不允许。况且之后她就要一日三顿地喝药了,喝药期间哺乳不太好。   “素素,你为生下他两已经受够了苦,喂养他们的这份累,就别受着了。”黎池坐到了徐素床边的圆凳上,“刚才宫太医说了,素素你还要喝一阵药,喝药时是不能喂孩子的。”   徐素只得妥协,“那好,等我不喝药了时,就再喂他们。”   黎池心中一顿,面上却不显,“好,等你不喝药了,再喂他们。”   俗话说一孕傻三年,但徐素依旧聪慧得很。   “刚刚宫太医避开了我,你们出去后说什么了?”徐素不执着于亲自喂养两个孩子之后,就想到了这一点。   坐在一旁的徐夫人,接过话说到:“能说什么好?你在月子里要少思少想。”徐夫人有生养徐素的亲身经验,且她过世的母亲也是稳婆,给不少妇人接生过,所以徐夫人知晓得更多。对于女儿如今的状况,徐夫人心中也有些底。   “和周,宫太医说什么了?”徐夫人越是阻拦,徐素就越是想知道。   堵不如疏,同理:完全隐瞒不如透漏一二。‘好奇心‘满足了,也就不至于一直想,反倒吓到了自己。“素素,你答应我,我说了你要保持镇定。”   徐夫人正欲开口阻止,徐素就抢先答到:“好,我答应你。”   “宫太医刚单独给我说……”黎池整理一下面部表情,让神情看上去尽量轻松之后,才继续说到:   “宫太医说,安安有些体弱,要精心养着,不能疏忽了。”   徐素的心神都放在黎池的话上,因此并未发现她身旁的徐夫人,听了黎池的话之后暗暗地松出一口气。“安安,看上去是有些体弱,不过精心养着也就是了。况且安安的体弱是与平平相比的,我还见过更体弱的婴孩儿呢,不也照样养大了?”   徐素每每看见安安小小的一个,就怜惜心疼不已,“和周,以后平平和安安就养在侧间房里,你……你就暂时到前院的书房睡!等过几个月,安安长大些、身子健壮了,再将他们挪出去,你再回来睡。”   黎池:……   “好的……”黎池无奈一笑,“本来我还想,夜里照顾两个小孩儿时,我也能帮上一把的。”   反正最近一两个月,睡卧室与睡书房也没区别,被撵就被撵了!还能跟两个孩子去计较不成?那两个孩子,可是他亲生的呢。   “你后日就要去翰林院点卯了,夜里要睡好才行,要以公事为重。我和娘会照顾好平平和安安的,再说还有乳娘和丫鬟们呢。”徐素知道自己的丈夫,也明白公事和仕途之于他的重要性,她们不能拖了他后腿。   黎池正经地向徐夫人道谢:“实在是劳烦岳母和岳父了,若是没有二老,小婿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黎池是真心真意地说的这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不是说说而已,尤其是像这种时候,家中有一个有经验的长辈,实在太重要了,心中都更要有底气些,遇到事情了也有个能请教的人。   若是没有徐芩和徐夫人,就黎池和徐素夫妻两,哪怕府中有再多下人,也照样忙不过来。遇事能帮忙拿主意的长辈,与只敢听从主家吩咐的下人,是不一样的。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们的孩子就是我的外孙,不帮你们我还能去帮谁?说这些客气话做甚。”   之后三人又说了会儿话,等徐素感觉有些累了时,才停下不再聊。   为让徐素安静睡觉,黎池和徐夫人两人起身离开,一起到侧间房里去看两个孩子。叮嘱乳娘不要饿着或撑着两个孩子,让银朱仔细些看着……   ……   ‘洗三‘之后,黎池又在家呆了一天。   这一天,黎池将府中的桂枝和紫苏遣去了徐素的嫁妆庄子上。这个庄子只是一个百亩的小田庄,与京郊那些供主家去散心的庄园不同,总之小田庄上的日子,不会多轻松就是了,下地做农活都是常事。   黎池准备等再过一两个月,就无声无息地将两人卖给外地的人牙子。若是立即就喊人牙子到府上来领走,传出去不好听。   毕竟府中刚诞下一对龙凤双胎,这么大一桩喜事,却转头就卖下人,外人说起来会说:就是为了给两个孩子积福,也不该立即就卖下人。所以黎池决定等一两个月,再无声无息地卖了。   桂枝和紫苏被遣去田庄后,府中就有些缺人手了。丫鬟就只有同一批买进来的银朱和豆蔻了,小厮倒是够用,若是以前还好,如今家中添了两个小孩子,缺了人手是真不行。   所幸从徐府借来了两个老妈子。都是徐府的老人,用着顺手还让人放心,就先借来用一阵,等买了丫鬟调教好之后再还回去。   “夫人还没出生时,我两老婆子就已经在徐家了。帮老夫人照顾大了夫人之后,如今又能照顾夫人的儿女,也是我两老婆子的福分了!”   “是啊是啊!老夫人和老太爷都到姑爷府来了,我两老婆子在府里闲得慌!如今跟着来照顾小少爷和小小姐,高兴得不得了呢!”   这两个老妈子,是徐府中快二十年的老人了,让人很放心。   ……   四月二十五日,黎池结束三天假期,回到翰林院去点卯上衙了,还收到了一波‘老翰林‘们的恭喜。   今日正值五日一朝的朝会,假期归来的黎池无事可做,于是就给皇帝写谢恩奏折。   大燕官员得了赏赐之后,是要写谢恩奏折的。   在奏折中,黎池对贞文帝赏他字画文玩,尤其是赏赐他两盒上好药材,以及恩准宫太医到府上看诊的事,表达了充沛的感恩之情!   实际上黎池也是真的感恩,若无宫太医,若无那两盒对症的上好药材,恐怕今日情景,还不知是什么样呢。   以黎池的记忆力,他的词汇之丰富一般人难以想象,再加上他写这封谢恩奏折时,掺入了七八分的真情实感,字里行间的感恩戴德几乎满溢出纸面了!   “……圣上于臣之妻子、儿女,是再造之恩,于臣亦如是。”   ……   写完感恩奏折之后,黎池无事可做之下,有感于写奏折时的体悟——要善于表达自己,忽然心生一念:开始写日记。   要善于表达自己,也要善于营销自己。无论是流传后世,还是在必要时候宣传造势或表露心迹,写一本日记都很适用。   于是当日下衙之后,黎池写下了第一篇日记:《孟夏四月,喜得儿女一对》。   “孟夏四月,喜得儿女一对。吾心甚喜……”   ……   作者有话要说:  ……(一)……   某某某:你就随便写点东西,反正都会有人背的。   正在写日记的黎池:嗯,有道理。   ……(二)……   文学系本科生:你说小学初中高中,逃不开黎和周也就算了!为什么我都读大学了,黎和周还是阴魂不散啊!   文学系硕士生:我会告诉你,读研时黎和周还将常伴你左右?   文学系博士生:我会告诉你,读博时也逃不开黎和周。   文学系教授:……呵。 第114章   “……陛下于臣之妻子、儿女,乃再造之恩,于臣亦如是。”   乾清宫内。   贞文帝看完黎池的谢恩奏折,对随侍身侧的张忠说:“这黎和周,真会说漂亮话。”   前不久才赞过黎和周真乃‘务实君子‘,如今就又说他说‘漂亮话‘?   张忠看贞文帝神情,不像是读到‘拍龙屁‘奏折时的嘲讽神色啊?于是张忠说到:“老奴听宫太医讲起黎夫人临盆那日,他可是被黎大人吓了一跳。黎大人担心房内产妇,担心到仿佛失了神智的情状,猛一看有些吓人,细一想却也令人动容。”   “嗯。”贞文帝随便‘嗯‘一声。谢恩奏折中,黎和周写到他当时心境之处,读来确也令人动容。让他想起三儿子出生时,彼时他的心境,也如这黎和周的一般无二。   “黎大人与黎夫人夫妻情深,而陛下的赏赐,助黎夫人渡过了临盆难关。老奴想黎大人,应是真情实意地感恩陛下的。”   贞文帝忽然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张忠,你对黎和周很有好感?”   皇帝近侍,最忌与朝臣交往过密。张忠心中一‘咯噔‘,却并未跪地求饶——那只能显得他心虚。   张忠:“黎大人发现煤炭,烧制水泥,善待匠户,一桩桩事情,都是在为百姓社稷谋福祉。老奴就想,若是当年老奴和父老乡亲们,也能遇到这样的官,那就好了。老奴得天之幸,能来侍奉陛下,可老奴的那些父老乡亲却是……不过他们大仇得报,也算走得安心了。”   贞文帝登基第二年的那桩‘黄河水患‘,天灾遇人祸。黄河决堤,又遇贪官贪了赈灾钱粮,饿死灾民无数,最后险致哗变。贞文帝一直将这桩事记在心中,且引以为诫。   身边的张忠就是‘黄河水患‘中的灾民,也因此格外厌恶贪官、喜欢清官,张忠对黎和周怀有好感,也是正常。   贞文帝不再疑虑张忠与黎池勾结,“嗯,黎和周此人着实难得。难得能将那份多智,用在正道上,不像有些官员……”   张忠见皇帝似乎想到朝中某些官员,就又继续安静地站着,不再出声。   其实张忠对黎池有好感,不仅因他是一个不贪的官,还因为他们的夫妻情深。   张忠还年幼时,家庭和睦、父母恩爱,所以他现在就格外喜欢夫妻和美的场景。可如今朝中的官员,啧啧,个个都是伪君子!不仅妻妾成群,甚至某些还养外室、逛青楼!   于是,黎池和他夫人这样夫妻和美的,不就在张忠眼里凸显出来了?在总管太监张忠这里,黎池因此赢得了更多好感。   ……   黎池他们这科的新翰林们,入翰林院已有大半年,都已适应了翰林院的日常。   翰林院是个清贵衙门,而往往以‘清贵‘二字描述的,多半还能冠以‘冷清‘二字。   事实也确是如此,翰林院作为内阁成员的‘培训储备基地’,在没有史书及其他书籍修撰任务的现在,俨然就是内阁的一个秘书处。帮忙内阁草拟一些日常性的,不太重要的圣旨而已。   在这个清贵衙门——内阁秘书处里,黎池他们做的就是文字秘书的工作。有公务来了就写,没公务时就看看书、喝喝茶,尤其如今正值年中‘公务淡季‘,那是清闲得很呢。   不过诸多‘清闲人‘之中,并未包含黎池。   黎池点卯上衙之后,若给他分派了公务,他就认真做。若没有,他就忙水泥局的事情。   如今水泥局已经开始运转,黎池暂时又还管着水泥局,那当下水泥局的大小事情,以及水泥局日后的发展规划,他都是要管上一管的。   翰林院不那么忙时,黎池就抽出空来,将水泥局的各种规章制度,比如考勤制度、处罚制度、银粮补贴制度以及晋升制度等,都参照前世的制度模板,结合当下世情,给一一明确了出来。   这一套制度,在水泥局内部公布并施行之后,不知是工匠们真心支持这一套制度,还是仅仅摄服于黎池的身份,总之效果还算不错。   并且在六月份的时候,黎池根据这一套制度的考核结果,从三十多个甲长之中,选出了一个水泥局代副使,协助他管理水泥局,且在他不在时全权负责水泥局相关事务。   大燕朝廷官营的局、院、作坊,例如某省的织染局,编制最底层是匠户,接着是牌长和甲长,再就是织染局副使,织染局大使。   ‘大使‘官阶从九品,虽是芝麻末流小官,却也是有品阶的。黎池虽暂管着水泥局,却也没那资格授官水泥局大使,只能授职无品级的水泥局副使——还是暂时的代副使。   能从众多甲长中脱颖而出,成为‘代副使‘的容纲,当然不会是蠢人,反而聪明灵透得很。他虽是‘代副使‘,但若是在接任黎行走的水泥局大使到来之前,他已将水泥局的事务摸透,那就不愁到时他这个‘代‘字去不掉。   从一介匠户,成为京城水泥局副使。这短短四五个月,就完成了一个匠户、奋斗终生可能的最高职务成就!   容纲非常明白,这一切都是黎行走黎池赋予他的。不论是出于感恩,还是为了巩固他与黎池之间的联系,容纲都表现得对黎池唯命是从。   黎池不仅将容纲提为代副使,还将在水泥配方盗窃案中,做过‘鱼钩‘的何匠,从牌长提拔成了甲长,补上了容纲升任‘代副使‘之后留下的职缺。   黎池在徐素产后一个来月的翰林院点卯上衙期间,就抽空将京城水泥局调理好了。除开需要他去工部催要银粮补贴之外,他完全做起了甩手掌柜。   五月二十一,黎池去工部催要六月份水泥局匠户的银粮补贴。若是可以,他还想将下半年的也一起要来,免了以后来回跑的麻烦。   黎池与左侍郎易砚商量好匠户的银粮补贴之事,出来准备离开工部时,恰巧与黎镜在院里迎面碰上。   彼时的黎镜,与前不久黎池来要匠户名册时相比,要消瘦得多。   眼底青黑,一张脸皮黄瘦得很,官袍也显得空空荡荡,简直就是一个可怜垂暮老人了……   如果不看他那双眼睛的话。或许还能博得旁人几分怜悯,只是他那双眼睛太过阴郁,甚至是阴毒……看着不会让人觉得怜悯,反而会让人想敬而远之。   “侄孙如今风光无限,儿女成双,真是恭喜啊。”黎镜嘴上说着恭喜的话,可表情和眼神却阴毒得很。   黎镜虽然更喜欢庶孙黎浪,但黎温毕竟是他的嫡长孙。如今黎温却被流放到飞沙走石的西疆,连子嗣都没留下一个……啧啧,可怜。   黎池两辈子活到现在,被放过不少次狠话。又岂会被黎镜的一句威胁吓到?   借着低头一笑的动作,黎池转动眼珠确定了近处没有人,然后才抬起头,笑着对黎镜轻声地说到:“镜四爷爷,黎温堂哥的事,还真不是侄孙我刻意设陷谋害。”   “但是,您应该庆幸的,桂枝和紫苏没有得手。侄孙我可还年轻着呢,儿女子嗣总会有很多的。可如果黎浪堂哥也了出事,就不知道楼大伯和渠二伯,还中不中用了?”   黎池依旧是一脸温雅地笑着,若是有人远远地看过来,准保不会想到他刚才说过这些话。   “黎池你!黎池!你……”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黎池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样纯良!黎池全都知道,他是全都知道的……   黎池观察了一下黎镜的神色,看来桂枝和紫苏确实有问题了,稍微一诈就诈了出来。“镜四爷爷,您可千万别激动,万一激动得气血上脑,出了个好歹……黎府的其他人,可该去依靠谁呢?”   若说恐吓人,黎池可比黎镜要精通多了。   黎府的顶梁柱是黎镜,没有了他,黎府就什么都不是,那一府的庸碌蠹虫,能靠谁?   黎池嘴里说着耸人的话,脸上笑容却依旧完美无缺,就仿佛那笑着杀牛砍羊的屠夫……   不,这可是天子脚下,他黎池不敢的!   可是姑且不论阴私手段,只论阳谋算计,他也担心黎池能将他乌纱帽掀了。   黎池的话一说完,对面黎镜的脸色就几番变化!起初的阴毒眼神早已不见,变得怯懦闪躲起来。   黎池忽然就没了兴致,不打算继续与黎镜说下去。“黎右侍郎,下官告退。”   礼仪周到地行了礼,黎池这才走出工部衙门,沿途还如常地与遇见的一个工部官员打招呼。   史最难对付的有两种人,一种是能忍的,另一种是不能忍的。前者能忍,等待时机成熟,他总会成功报复回来。后者不能忍的,那是说炸就炸,做起事来不顾后果,什么都敢做,这样的最好不要招惹。   像黎镜这样介于这样两者之间,还长满了软肋的人,黎池认为并不难对付。   ……   徐素一直喝着宫太医开的补药方子,身体虽然依旧虚弱,却也在慢慢好转。   两个孩子褪去了初生婴儿的一身红皮肤,整个像是剥了壳的鸡蛋,香软可爱得很!   黎池虽被‘撵‘了去睡书房,但每天下衙回家之后,第一时间就是赶紧去后院,看看徐素和一对儿女。   徐素虽然身体在好转,但满了一个月之后,还是不太能起床到处走。于是黎池和徐夫人,就以生双胎要‘坐双月子‘的风俗,成功让徐素再在屋里休养一个月。   龙凤胎的满月酒自然也就没办,不仅是因为徐素的身体,还因为女儿黎灵,她虽然没出大问题,却也是养的战战兢兢的。   于是决定不办满月酒,到时再大办‘百日宴‘,也是一样的。   徐素怀孕之初,黎水村老家就寄来了一些旧衣服,如今黎炘和黎灵也会穿一件,沾沾人气说是更好养一些。   孩子‘洗三‘之后,黎池就给黎水村老家去了信,今日就收到了从老家寄来的回信。   作者有话要说:   要进入下一个剧情点了,渣作者要回去看看我的大纲,理一理   论太监的两种进化可能:一种阴狠变态,一种嫉恶如仇。   总管太监张忠是后一种,自己遭遇过不幸,就喜欢看那些过得好的人 第115章   这日黎池从翰林院下衙回到家,在后院与徐素一起吃完晚饭,龙凤也胎被银朱她们抱到侧间房里去照看了。   徐素拿出从黎水村老家寄来的家信,“今日午间,四宝店的书童送来了爹娘他们寄来的书信,还有一个包裹。”   黎池接过信,一边看一边问到:“爹娘他们又寄了什么来?”   “信中说上次知晓我怀胎之后,时间匆忙,只寄来一些旧衣服。”徐素看着正读信的黎池,一脸笑容地说道。“那之后奶奶、母亲和伯母们,就开始仔细地准备了。”   “这次给寄来的包裹里面,有娘亲手给我两各做的一套夏衣,还有奶奶亲手给平平和安安做的各两套小衣服。两个伯母也给平平和安安,用五色丝线做了一套五毒香囊。还有江哥给你寄来一刀纸,说是他造出的彩笺,寄来给你看看成果。”   黎池很快就看完两张纸的家信,“奶奶和娘她们,真是有心了。我走时建议江哥尝试的彩笺,他终于也做成了。”   徐素嫁给黎池之后,就是黎家的人了,夫家越过越好,她是再高兴不过的。   “江大嫂只比我早了两天,诞下了一子,这真是太好了。”李氏之前生了个女儿黎燚时,心中怕也是不安的。如今终于生下一个儿子,长房长孙的血脉得以延续,想必李氏心中该轻松多了。   黎池对于此时只有男子才算传承血脉的认知,无法置喙。“写下这封信时,河哥正在全力备考今年八月的乡试,河二嫂也有了两个月身孕。”   “我们就祝愿河哥乡试一举得中,也为河二嫂和她肚中的我们侄儿祈福。”徐素希望秦氏能一举得男,生产时亦母子平安。她们女人生产实在太辛苦,第一胎就有一个儿子傍身的话,会轻松许多。   “是啊,祝愿家中的爷爷奶奶和爹娘,还有全家人都平平安安的。”   如今黎池他们这一辈,黎池不用多说。黎江有了一门造纸手艺,儿女双全,夫妻恩爱。黎河乡试在即,一旦得中就是举人了,秦氏也怀有身孕,功名和子嗣全都在望。   而在浯阳县城开私塾的黎湖,私塾倒是办得不错。可黎河、黎池和他,都是差不多时间成婚的,都一年多了,却只有他媳妇儿孙氏,肚子里还没有动静。   这也急坏了二伯母赵氏,大儿子黎湖都二十多了,还没有儿女。小儿子黎海在京城跟着黎池,可他比黎池都还大上几个月,都了十九,媳妇儿在哪都还没影儿!   “二伯母在信中提及海哥的婚事……我们这做弟弟和弟妹的,可该怎样给他操办呢?”在黎海的终生大事这件事上,徐素也难办。她若是黎海的嫂子,他爹娘长辈不在身边,‘长嫂如母‘,她还能为他张罗婚事。可她一个弟妹,这就不好做了。   若是读书科举耽搁还情有可原,像黎海这样,十九岁还吊了郎当一个单身汉子的,实在不多。可这么久观察下来,黎池觉得黎海不会这么早就安定下来的。   黎池并不觉得十九岁就是‘剩男‘了,但如今世情如此,就入乡随俗。“素素,你当谁都有为夫这样的幸运,早早地就能遇见合心意的人?我到时去问问海哥,看他心中的章程是怎样的。”   儿女都生下一双了,还时不时地就说些甜言蜜语!   徐素虽然羞赧,可黎池这样时不时就一本真诚地说些蜜语,她也感觉心里甜津津的。“那好,你去问问海哥是如何想的,之后再做打算。”   之后夫妻两又拉拉杂杂地,聊了许多家长里短的话题。比如:今日平平和安安乖不乖呀,哭了几次、为何哭,兄妹两又有哪些有趣互动等等……   直到徐素显露出疲态时,黎池才起身出门,回他前院的书房。   黎池下衙回到家,是泡过澡、洗去一身汗意之后,再才去后院找徐素和一对儿女的。所以黎池睡前不用再洗澡,只坐到书案后写了一篇日记,再就在书房的小榻上睡下了。   这小榻放在书房里,是为平日看书看累之后,用来小憩一会儿的,如今竟成了黎池晚上睡觉的地方。   不过这小榻说是榻,其实比一般单人床还大一些,睡起来也很舒服。其实,被撵到书房的黎池,也不是那么可怜嘛。   后来黎池找机会问过黎海,果真如黎池所料。黎海直言暂时不想考虑婚事,他如今正沉迷于做出一番大事,暂时不想分心。   黎池也就随他去了。   ……   黎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那怕上辈子沉迷工作以致倒在办公桌上,也依旧没能改掉他的工作狂属性。   在翰林院点卯上衙,手头没有公务可做时,黎池就闲不住了。   他烦恼起了赚钱这桩事儿。   宫太医给徐素开的补药方子,里面很多名贵药,像是冬虫夏草、阿胶、当归、紫河车、何首乌等,一副药都要一百七八十两银子。   而且一副药还只能喝十天,一个月下来,就要耗费五百两银子。不怪宫太医当时说,一般人家喝不起这补药。   不过黎池觉得,若他再不想办法,他家的也快要喝不起了。   六元及第时皇帝赏的六百两黄金,这一年里七七八八地用去不少,如今家中只剩下两百多两了——也即两千多两银子,只够徐素喝四个月补药的。   还不知四个月之后,徐素是否需要继续喝。若需继续喝,或者以后虽不喝一样的补药方子了,但还需吃其他药养着呢?   又还有两个小孩,若是他们有个三病两痛的,尤其是安安,时常怕她生个什么病的。一旦真生病了,看病吃药都要钱的。   黎池觉得,身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总不能妻子和儿女生病了,他却拿不出钱来给他们看病医治,然后眼睁睁看他们硬生生熬着。   可是他一年的俸饷,才六十两饷银,外加六十斛俸米——即三百斗米。他一个翰林官,又不像行省地方的官员,还有几百到几千两不等的养廉银。   京城这个地方,一个普通四口之家,一年收入三十多两银,支出要稍微多出一些,不超出四十两,很多都入不敷出。   他这六十两银,外加六十斛米,若是没有赏赐的状元府和六百两黄金,家中养下人就别想了,只刚好够养活他们一家而已。   黎池俸饷不不多,可家中用钱的地方却不少,所以他就烦恼起了赚钱的事情。   虽然缺钱,但黎池有他自己的底线:绝不从百姓身上刮钱。所以京城水泥局的钱,黎池是不会动的。   然后位于西郊石山下,黎池私人的水泥作坊,如今也只是刚好收支平衡而已。而就是这收支平衡,也还是黎海努力经营之后的结果。   水泥这个东西,卖到民间的话,主要还是用于盖房子、平整房屋地面等,与三合土和糯米灰浆的用途差不多。   水泥是个新鲜东西,但定价却也不能比糯米灰浆的贵上太多,水泥是大批量消耗品,与单价高的奢侈品还是不同的。所以其实每袋水泥的盈利并不多,只能是‘薄’利多销。   黎池利用水泥的知名度,在京城中拉了一单业务:一个江南大富商在京城中建宅院,谈成由他们供应水泥。有了这一单大生意在,这才维持了收支平衡。   水泥作坊想要赚钱,还要再等一段时间。等水泥的真正威力,展示到众人面前之后。   ……   经过近半年时间的忙碌,赵俭终于完成了地方水泥局的选址工作。   就跟织染局要建在桑麻大省一样,结合生产水泥的必须要素:水、石灰石、燃料(煤炭的运输),以及水泥用于治水的主要用途,地方水泥局拟建于大燕的三大江河岸边。   在三大江河流域定址之后,将参照京城水泥局范例,建设共计十七座水泥局,主要用以治水,防治江河决堤的水患。   不过除三大江河流域边的水泥局之外,还将在北疆边城建设三座水泥局,主要用于加固城防。   这些都是赵俭要去监督地方上做的事。   据说等他大婚之后,大约在今年入冬时节,就要出京去巡视各地水泥局的筹建。争取在明年上半年筹建完毕,后年开年即贞文二十三年开年时,烧制出一批水泥,开始用于治水。   在赵俭的上辈子里,贞文二十五年时——即是四年之后的夏天,黄河溃堤,夺淮入海!那一场水患……惨烈无比,赵俭想要阻止它的发生。   这也是为何赵俭,会如此心急地搭上黎池,并提前了十来年,‘启发‘他将水泥烧制出来的原因。   黎池并不清楚赵俭的打算,倒是发生了一件与他有关的事。   京城南部城区之中,铺成了一条水泥路。   在水泥局正式运转之后,黎池写的‘工作总结‘奏折中,提议用水泥铺一条路,让京城和天下百姓看一看。如此各地方在修建水泥局时,或可消除民间非议声。   贞文帝批复,准了。   于是京城水泥局烧制出的第一批水泥,就被用了来铺南城区的一条路。   京城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南城坊厢中,住的大多都是平民和手艺人。不像西城和东城,大多住的是权贵和富裕人家,门前街道都是青石板铺路。   南城区坊厢间的许多街道,没有人家出钱铺设,就都是泥土路。一到下雨天,就整条路上都是泥坑,出门一趟回来时,必然是一腿泥泞。   四月份前后,京城水泥局放出消息,说是收麻布袋。这麻布袋也不用织得多精细,也不需用织布的好麻线去织,孬麻就可以,只要织得能装住东西就成。   两文钱一个麻袋。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南城区的妇女们立即行动起来,也不耽搁白天的正事,就每天晚上织一两个时辰,就能只出一个麻袋来,也就相当于白赚两文钱。   后来见果真有水泥局的人来收麻袋,而且承诺以后有多少收多少,就有好多妇女甚至专门在家织麻袋了。   一天织上五六个麻袋,就能赚上十来文钱。一月就是三百多文钱,比在外做力夫的丈夫赚的,也不差多少了。   后来又听说水泥局要在南城铺一条水泥路,前不久也果真来铺了。不过铺好后,他们就将路面用麻布袋盖上了,还不时往上面洒水,神秘得很!   直到今天,才将覆盖在路面上的袋子揭开。由建起水泥局的‘六元老爷‘,亲自带头揭开的!   “嚯!好长一块青石板!”   “啊呀!这么长一块青石板,可怎么抬得起?!”   “你们真是……!不是说了,这是水泥铺的路,不是青石板铺的!”反驳的这个妇人也震惊到了,虽听前不久终于准许回家来的那口子说过,但没想到真如此惊人!   一眼望去,只偶尔有一条线隔断,除此之外竟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平平整整的!这哪里是将要被他们踩在脚下的路啊?这是大人物才配在上面走的路?   这个妇人的想法,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这样笔直、平整、干净的路,看着都不忍心踩上去啊!   黎池率领从京城府衙中借来的衙役,将路面上覆盖的,装过水泥的麻布袋揭开之后,就率先踏上路面,并邀请围观百姓也上来走一走。   “还请诸位上来走一走这水泥路,告诉本官好走不好走?若有不好的,本官也好督促他们改进。”   六元老爷都请了,围观百姓再不敢推辞,纷纷蹑手蹑脚地踏上了水泥路面。   “嚯!好走!这路还不好走,那也就没有好走的路了!”   “六元老爷,这路好走!”一个小老头张着双臂,脚下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好走是好走,就是生怕把它踩坏了……”   黎池听了小老头的话,亲切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老人家,您就放心大胆地踩!别说您一个人,就是再来十个、百个您,也踩不坏这路面。”   六元老爷竟是如此亲切!笑得又还那么好看,有些妇女不知不觉地看红了脸……   黎池这一爽朗大笑之后,气氛轻松起来,官与民之间的敬畏隔阂,也轻薄许多。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甚至好些妇女,还三五成堆地凑一起,说起小话来:   “六元老爷,果真如传说中俊美呢!”   “还很亲切,笑起来真好看!”   “这么好看,还那么聪明,六元及第呢!真是太了不起了!”   “对对,果然是文曲星君转世下凡的!”   ……   黎池出席过南城区水泥路的竣工仪式之后,就叮嘱黎海可以加大烧制水泥的量了。该招工扩充人手的就招工,该扩大场地的就扩,不要吝惜前期投入。   随着南城区那条水泥路消息的传开,有越来越多人去亲眼见过水泥路之后,水泥的需求会急剧升高,到时赚钱的时机也就到了! 第116章   黎池借官家的广告——南城区水泥路,顺带也给自家作坊的水泥宣传造势了,效果很不错。   不过两三天,就有人到状元府来询问,或直接去西郊石山下找黎海购买水泥。购买水泥的量有多有少,有一包两包的,也有四五包的,最多不超过十包。像江南富商那样的大宗买卖,没有再碰到过。   黎海也知道,那江南富商之所以在南城水泥路还没出来时,就敢定下如此大宗的水泥,不过是看在他堂弟黎池的身份上而已。   皇帝交给黎池的几桩事,他都办得妥妥帖帖的,不管在谁来看,他都已是官场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何况看皇帝和朝廷的态度,煤炭局建起来了,如今京城到朔平府的官道上,车马粼粼,时常可见成群结队运煤炭的车队。虽民间还未能烧到煤炭,但想来是不错的。   水泥局也建起来了,且更是有在大燕土地上多处开花的样子。想必这煤炭和水泥不会是无用的,这也是黎池实打实的政绩。   既如此,那江南富商也就选择堵上一把,最多不过是损失一个宅院的钱而已,由此能与状元府搭上一丝关系,也是划算的。   不过虽然没有增加大宗订单,但小宗的却不少,积少成多也是一样。   西郊石山下的水泥作坊终于开始赚钱,黎海甚至比黎池都更高兴!他大半年都扑在这水泥作坊上,如今终于到收获时节,这种劳有所获的成就感,不可言喻,妙哉妙哉啊!   水泥作坊开始赚钱了,但就这一个作坊的产量,在分给黎海两成利润即二十五两银子之后,黎池每月最多也就能赚一百两。想靠水泥作坊一夜暴利,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这要是放在以前,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时间,能赚一百两就已经很好了。但对现在的黎池来说,依旧不够用。   不过积少成多,慢慢地多开几个作坊,也就能赚得多些了。   ……   时间来到六月中旬。   历经三个多月,大燕与瀚海国两轮国书来往,其中几次讨价还价,达成了最终协议:   一,瀚海国承认自家二王子行为略有不妥,对大燕皇帝及水泥配方试验者黎池,表示歉意。   二,既二王子在中秋宴上,与黎池打赌输了,他们也就认下赌注。但是四千匹良马,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以三只羊抵一匹马,付给大燕一万两千只羊。   三,为弥补羊马转换间的损失,瀚海国再给大燕一万两白银。   其实那一万两白银,不过是借了弥补羊马转换损失的借口,行了赎回赫连舍之实而已。   黎池听了孙玉林讲完这些。对主导这次谈判的周首辅,在心中生出好感来。   周首辅这种不装大度,有得赚就赚的作风,真是爽快。   其实在中秋宴上,他两次说出两千匹良马即共计四千匹良马的赌注,本就没打算能全额要到赌注。   瀚海国虽已立国,但毕竟不比大燕这样的中原大国来得底蕴深厚,甚至到现在虽瀚海国中只有一王,实质上却还是几大部族共掌朝政。   这样的国家,不用奢想他讲‘大国体面‘,四千匹良马就是四千精良骑兵,利用得好了是能攻下大燕一座甚至几座城池的,他们会爽快地给了才奇怪!   如今他们二王子赫连舍犯了事被软禁,他们还不想失了‘天纵之才‘,以及和一个使团的官员,这才用一万两千只羊,外加一万两白银赎回去。   明晟说到:“只是这护送瀚海二王子,前往‘杀虎口‘与瀚海国交接的人,还不知要派谁去才合适?”   明晟正说着不知由谁‘护送‘赫连舍,前往‘杀虎口‘与瀚海国一手交羊、一手交人呢,传旨太监就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翰林院修撰黎池,聪敏善思,应变机警。朕命尔为特使,与副使桓茗同行,前往杀虎口与瀚海国使者会晤。工部行走之职卸去,专心会晤之事。钦此!”   不管心中如何想,黎池当下还是神态恭谨地跪接了任命圣旨。“臣黎池,谨领圣旨。”   ……   徐素如今连双月子都还没坐满,抓了宫太医开的补药方子喝着之后,身体虽在好转,已不如最初时的虚弱,却也远不如当初的健康。   黎池却在这个时候,要以特使身份出京,去与瀚海国会晤(交易)。从他丈夫身份出发来说,是有些不合格的。   上次以钦差身份去朔平府平鲁一趟,一来一回加上停留时间,就耗费了一个月出头的时间。   这次去‘杀虎口‘,所耗时间怕是只会更长、而不会短。此去‘杀虎口‘,比去平鲁的路程要长。去时要‘护送‘着赫连舍,还不能像上次那样日夜兼程地加紧赶路。   到‘杀虎口‘之后,与瀚海国间的会晤,你来我往或许要花上一些时间。会晤(交易)成功之后,那一万两白银还好说,但那一万两千只羊,要怎么处置?   难不成将一万两千只羊,给一路赶回京城?那不知道要赶多长时间,才能将羊赶回来了。到时他在民间除了‘六元老爷‘外,恐怕还要多出一个‘六元羊倌‘的诨号了。   这一来一回将要花在路上的时间,加上与瀚海国‘会晤‘,以及处置那些羊的时间,最快怕是都要花上两个月时间才行。若稍微耽搁一下,恐怕三四个月也不稀奇。   出京两个月、甚至是三四个月时间,那么龙凤胎的百日宴,黎池是肯定不可能出席了的。   甚至因为黎池这个男主人没在家,龙凤胎的百日宴都要取消了。满月酒没宴客,百日宴也不办,黎池身为一个父亲,真的是不称职的。   但是没有办法,任命圣旨已下。黎池只得去,不能推却。   “……素素,抱歉。”黎池将徐素的双手包在自己手中,“为夫要将你和平平与安安留在家中,出京几个月。”   听黎池说完任命之事,徐素神情愣怔,一时间没有说话。   “平平和安安还那么小,甚至连百日宴都不能给他们办。”黎池心中愧疚得很,但此行又非去不可。   “他们还那么小,就要留在家里让你一个人照顾,若是他们有个头疼脑热的,素素你甚至连找我出出主意都不能。那些担惊受怕,都要你一个人承受着,真的抱歉……”   而且还有一点也是黎池很担忧的,那就是徐素的身体情况,不能劳累,不能多思。   徐素确实温婉大气,并不做那些矫揉造作的姿态。但生了孩子还没出月子,丈夫就要出远门的这种情形,她一个地道的这个时代的女子,还是会有些面对不能的。   但历史上也并不缺丈夫去世后,一介女流撑起一个家族的事迹。真等到这种不得已的时候,还是只能接受。   徐素只是红了眼眶,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流泪。“和周,你放心去。没事的,两个孩子的百日宴不办了,不是还有周岁宴吗,到时我们再大办一场。”   “我也没事的,你放心。”徐素忍着心中的酸楚,“请我爹和我娘,再在家里住上一段时间,住到和周你回来。”   徐素没有向他哭闹,但就是这份坚强明事理,反而让他更加心疼。   “我到时去拜托岳父和岳母,实在是劳烦二老了。”到时家中都是老弱妇孺,且还都病病弱弱的,黎池心中也不放心。黎池一双细长好看的双手,将徐素的双手牢牢包住……   “我明日去俭王府一趟,郑重地请托俭王帮忙照拂着府上。到时若有难事,比如有人欺负到我府上来,或者……需要请太医了,你们就直接求上俭王府。不管怎样,只要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到时为夫不过是偿还人情罢了。”   “嗯……”徐素答应着。   虽五日之后才出发,但黎池和徐素却已经觉得似乎立即就要离别一样,都非常珍惜离别前的相处时刻。   所以当黎池晚上没有去书房去睡时,徐素也没有提醒他。不过虽然黎池已经快一年没有夫妻生活了,但今晚真的只是纯粹地盖上同一条被子睡觉。   徐素虽坐的是双月子,但在满了一个月之后,就照常地洗澡洗头了,所以夫妻两盖上被子单纯地睡觉,并不是因为她身上有汗臭之类的。   而是因为连通的侧间房里,还睡着一对儿女,以及照看孩子的乳母和两个老妈子。   而且徐素的身体,目前也还不太能承担得起。   黎池久违地将徐素拥到怀里,抱着她入睡,一夜好眠。   就连夜里侧间房里孩子的哭声,都没彻底将他吵醒,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孩子哭过。   当然被抱得紧紧的徐素,也是没能起床去看孩子的。不过还有专门照看孩子的乳母她们在呢,并没有什么事。   ……   因黎池经常身兼双职,所以他在翰林院的点卯(考勤)并不严格。在接到任命圣旨的第二日,黎池就翘班去了俭王府,拜托赵俭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帮忙照看一下府上。   赵俭满口答应了,言是一定会帮忙照看,若是有什么事,就让徐芩直接来俭王府找他。   当晚黎池又专门去请托了岳父徐芩,劳烦他二老在府上再住一段时间,帮忙照看一下徐素和一对龙凤胎。   出发前的这五天时间里,黎池除了收拾行李之外,就在里里外外地安排府中的大小事情。想着要给徐素安排妥当了,以免到时候她还要拖着病体,去操心这、操心那的。   在出发前,关于一万两千只羊的处置问题,也得了贞文帝的批复:便宜行事,让黎池看着办。   作者有话要说:  沙雕小剧场:   瀚海国众:一年没有夫妻生活的黎六元!肯定好恐怖的!   黎池: ^_^ 第117章   出发离京这天是六月二十,徐素刚好在这天出双月子。   黎池没有让她来送行,他不忍到时激起了离愁别绪,最后红着眼眶泪汪汪的。   这一天只有岳父徐芩前来送行,“和周,你此去尽管放心,专心公务,不要过于牵挂家中。”   临行前,黎池再一次拜托到:“要劳烦岳父和岳母了。小婿不在家中时,还请一定帮忙照看一下家中。”   徐芩与黎池同为男子,但可能与徐夫人已经是老夫老妻的,就没有那许多儿女情长了。在徐芩眼中,仕途公务要比儿女情长重要,前者才是男人的立身之本。   因此对于黎池这样挂心家人的行为,徐芩不知怎么说才好,毕竟人家牵挂的是他亲生女儿。也就只能帮他将人给照看好,这才能让他在外放心,“放心,那也是老夫的亲生女儿和一对外孙,老夫一定会给照看好了的。”   “有岳父照看,小婿也放心了。”   同徐芩道别之后,黎池翻身上马,与桓茗一起‘护送‘着马车中的赫连舍,以及后面几辆马车中的瀚海使团成员,西出城门往西方而去。   此行赶赴与瀚海国在‘杀虎口‘的这场‘会晤‘,由黎池任特使正使,主要负责与瀚海国的使者会谈。桓茗任特使副使,带领一百御林军,负责一路的行路安全,确保将瀚海国使团安全‘护送‘到达。   身着金黄软甲的一百御林军轻骑,‘哒哒‘前行,旌旗飘飘,更衬得骑马在前的两人气势不凡。   桓茗很早就听说过黎池的‘六元‘大名,去年中秋宴时,他恰好就负责殿内守卫,自然也见过黎池的慑人风采。   不过在去平鲁之前,桓茗都以为黎池就是一个纯正的文人,风雅偏偏也弱不禁风。   但那次去平鲁,黎池却并未乘坐马车,而是与他们一样骑马赶路,且还要求日夜兼程地赶路。那次同行的一些御林军都直喊累,他一个文人却能面不改色。   这之后,桓茗才真正觉得黎池是与一般文人不同的。因此这次黎池选择骑马,他也没有惊讶。   “桓大人的家中,儿女多大了?”   因队伍中有马车,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并不快,队伍中的马匹只是小跑着而已。所以黎池觉得无聊了,还能与并驾齐驱的桓茗唠唠嗑,聊聊家常。   “在下没有黎大人福分好,如今家中只有一子,已经有五岁大了,正是调皮的时候。”   黎池前世初高中都是寄宿,之后四年大学毕业后又忙于工作,在家待的时间不多,只有过年时会回一趟家。但也足够让他从几个外甥身上,领会到小孩子的熊劲儿了,简直难以招架!“小公子都是怎么调皮的?”   桓茗一想起家中的儿子,就头疼得很,“他就像只猴儿似的,整天嘴里叽叽哇哇地叫个不停,就不让人耳边有个清净的时候!”   “而且他整天在家里横冲直撞的,不能碰的东西偏偏要去碰一下,不能去的危险地方总要去闯一闯,总之就是很不听话!又生怕他磕到或碰到哪了,让他曾祖父整日跟在那小子后面护着。一天下来,累得他曾祖父米饭都要多吃一碗。”   桓茗说起家中儿子的调皮表现,那真是光听语气,就能感觉到他的抓狂和无奈。   “桓太傅他老人家身子健朗,还能享享含饴弄孙的乐趣。”桓太傅是当今皇帝的帝师,已经致仕近十年了,竟还能在家带曾孙。   朝中事情总带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感觉,比如壮年致仕这样的事情。“唉,我那儿子,虽才两个月大,却也活泼得很,哭闹起来嗓门儿大得很!等他长到能跑能跳的时候,恐怕也是个混世魔王。”   桓茗很有经验的样子,“我家那个也是,从小也很活泼,如今长大了果然调皮。所以黎大人,你一定要趁早管教一番,不然到时有你头疼的。”   黎池表示受教,“对,小孩子要从小就开始教,否则等已经养成熊性子了,再教就晚了。”想起前世几个外甥,黎池觉得‘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这话,是再正确不过了。   黎池初为人父,却已经在担心儿子长大后鸡飞狗跳的日子了,并且开始操心起了孩子的教育问题。至于小女儿安安?他的女儿必定是安静听话、乖巧可爱、善解人意……的。   黎池和桓茗在前面有说有笑,不过后面坐在马车里的赫连舍,就不太惬意了。   走在前面的黎池和桓茗,骑着马匹小跑着,可速度并不很慢。后面的马车想要跟上,自然也不能慢了。这速度一起来,马车可不就颠簸起来了?   他们虽然走的是官道,但却不是水泥路,路面上的小坑小洼并不少。马车跑起来时,那颠簸程度可想而知。   其实黎池选择骑马,而不是坐马车,也是因为马车太颠了。马车的颠簸,还和骑马的不一样。   骑马的话,空气新鲜,视野开阔,骑在马上即使颠簸也能跟着调节。而坐在马车中,空间狭窄,不知何时会颠一下,防不胜防。这样相比,骑马可就舒服太多了。   尤其是赫连舍这样,算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人,让他坐马车都坐不惯。   “黎六元,你给本王子过来!本王子要骑马!”别人喊黎池‘黎六元‘是尊称,赫连舍喊‘黎六元‘,就喊成了不良绰号。   黎池驾马来到赫连舍的马车旁,问将脑袋伸出小窗的赫连舍,“赫连王子有何事?”   “本王子要骑马!”赫连舍可能有些晕车,气力不足影响气势,以至于发火的样子看起来,都显得色厉内荏了,“我不要坐这破马车!”   黎池目光扫视了一下精致雕花的马车外部,这马车实在是说不上破的。但他并不打算与赫连舍多费口舌。   “在我大燕,只有主、宾才坐马车,步行或骑马随行在旁的,都是护卫。而且,在下与桓大人护送赫连王子回国,若是让您骑马跟着我们一起奔波……这不太合乎礼仪,所以赫连王子您还是坐马车。”   赫连舍刚刚的言语蛮横,黎池就当没看见一样,语气依旧温温和和地解释着。然后,驳回了赫连舍的要求。   “继续赶路!”黎池命令道。   还伸出一颗头在小窗外的赫连舍,一脸不可思议地双眼瞪圆。“黎六元!你信不信……”   黎池嘴角带笑地盯着赫连舍,“赫连王子,我信。但恕在下提醒在先,若是您的行为不利于‘护送‘,那就别怪在下采取措施了。”   “什么措施?”   “比如,将您固定在马车内,这样能有效避免您觉得马车颠簸。”   赫连舍气鼓鼓地缩回脑袋,坐回马车里去了。果然虚伪至极!威胁将他绑在马车里,都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不管赫连舍如何腹诽,黎池也让队伍继续出发了。   之后的一路上,赫连舍还提过其他要求。比如不要走太快,能在驿馆歇息,为何要为了多赶一段路,而露宿荒野呢?   比如饭食能不能再好一点,大燕皇帝不是给拨了很多伙食路费银子吗?   不过赫连舍的所有要求,都被黎池给有理有据地拒绝了。赫连舍明知黎池是在瞎说搪塞,虚伪至极,却每每找不到话语回击,一路上真是憋屈得很。   ……   黎池可不管赫连舍是否憋屈,赫连舍一个在别国犯事之后被‘引渡‘回国的人,还能指望会将他当成上宾款待?   黎池办事大部分时候都很讲究效率,尤其是家中还有病妻幼儿的情况下,赶路的速度并不慢。   至于一路走、一路吐,晕车的赫连舍?黎池能做的,也就是每天晚上落脚休息时,前去关心问候一番而已。更多的,就不可能了。   就这样,黎池他们一行人穿过朔平府之后,又往西北行了两天,耗费半个月的时间,终于到达了‘杀虎口‘。   杀虎口,是大燕与瀚海国交界的一座边城,或者说一个卫所。城中所住居民,大多是卫所士兵及其家人。   卫与所,是大燕的一种军事制度。大燕在各府县设立卫所,卫或所内的士兵,闲时屯田耕种、战时随军作战。根据卫所辖下士兵数量多少,分为千户所和百户所,‘杀虎口‘就是千户所。   因‘杀虎口‘是边疆卫所,每年入冬和开春时,都会与南下‘狩猎‘的瀚海游散部族打上两次,所以整个杀虎口的民风或者说军风,都非常剽悍。   ……   黎池他们来到杀虎口城门下,黄土城楼上的士兵确认过身份之后,才放了他们一百多人进城。   进城后,身穿金黄软甲、腰配精致长刀,一看就很有钱的一百御林军,就被围观了。   黎池感受到围观军民的多样目光,依旧保持着一贯温雅的微笑,镇定自若。   收到消息前来迎接的杀虎口最高将领——杨千户,刚一个照面,就将目光落在了后面马车上,赫连舍正掀开帘子向外看。   “这就是瀚海国二王子?”   在这样的北疆卫所中,瀚海国和瀚海国的人,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死仇!   黎池感受到围观军民的目光变了,那是一种想将赫连舍,给分而食之的仇恨目光!   “哈哈哈!”在周围军民愤起叫骂,或者直接涌上去动手之前,黎池率先开口了,“对,杨千户,这就是那价值一万二千只羊,外加一万两白银的瀚海王子。” 第118章   “对,杨千户,这就是那价值一万二千只羊,外加一万两白银的瀚海王子。”   黎池这话一出,围观军民看赫连舍的目光又为之一变。那是比刚才看御林军身上的壕气,还要更加灼热的目光……   虽京城也有不少过得艰难的百姓,但边城杀虎口的军民的日子,普遍要过得更加艰难些。   围观百姓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的,补丁叠补丁,或者就直接烂成布条了。虽然他们的眼神凶狠犀利,但却普遍消瘦精悍,一看就是常年挨饿,却又劳动繁重才能养成的体型。   因此他们才会听了黎池的话,就像是饿狼一样双眼仿佛冒绿光!一万两千只羊……那得多少羊肉啊!那是羊肉啊,肉啊!   被像是盯肉山一样的目光盯住和赫连舍,手一松就放下了帘子,安分地坐回马车里去了。也不计较黎池用羊和银子,仿佛称斤论两地来衡量他的事了。   没了仇人兼肉山在眼前,围观军民的情绪还没愤起,就已经被黎池打断。虽不共戴天的死仇,不是一万两千只羊和一万两白银,就能够消除的。但一旦没有一鼓作气地愤起,再想闹些大动静就不容易了。   一触即发,下一刻就要抄家伙动手的场面,就这样被黎池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有劳杨千户相迎,本官乃是翰林院修撰黎池。”黎池翻身下马,往前迎了几步,对杨闯杨千户拱手一礼,“此次奉皇命‘护送‘瀚海二王子,以及瀚海使团归国,并以钦派特使身份,与瀚海国在杀虎口‘会晤‘。”   黎池说话稍一停顿,神情中带上了几分轻蔑,“之后在将后面的瀚海二王子和使团,给安全送还的同时,还将收下瀚海国的赠礼:一万两千只羊、一万两白银。”   黎池话中的深意,并不难懂。观他说话时的轻蔑神情,听他别有深意的话,这哪是在护送,这明明是‘一手交羊和银、一手交人‘的场面,是瀚海国在赎回‘俘虏‘啊!   虽杀虎口军民性格剽悍,但在与草原上骁勇善战的瀚海人的交战中,还是占劣势的时候多。否则若是占尽优势,就不会将瀚海人当成死仇,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了。   可这听着,像是他们占了优势啊?瀚海国用万只羊和万两银,来赎回‘俘虏‘,而不是白白给送回去,这听起来就心中舒爽了!   当然,以上的心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军民们对皇帝和皇命,以及钦派特使身份的敬畏。   黎池从他的坐骑上取下‘奉天诰命圣旨箱,证明他所言非虚。被钦派出京办事,大多都会提着这个圣旨箱,里面装着任命圣旨或其他指示圣旨。   这圣旨箱以香樟木打造,上以金片纹饰了龙、凤和狮子等图案,不仅精美华贵,还尽显尊贵无上的皇室威严!总之,就是很能唬人。   边城的底层军民,大多生于此地、死于战场,一生或许都没见过圣旨。如今见了这圣旨箱,见了据说守卫皇城的御林军,以及从京城来的特使……   这种见到大人物时,自然而然生出的胆怯,又将他们心中面对瀚海使团时,想抄家伙上手打的冲动,给浇灭一些。   在黎池与杨千户见礼之后,桓茗也上前来,以武人之间的礼节抱拳行了一礼。“本官乃御前带刀护卫桓茗,此次乃是钦派副使之职。率一百御林军,确保此次‘护送‘能沿途顺利。”   黎池和桓茗一文一武,一攻心、一威慑,最终镇住了杀虎口城中的围观军民。这才能在城中军民们对瀚海人死仇的情绪中,也得以平安脱身。   “在下杨闯,杀虎口卫所的千户头。”杨闯没再多说,也做了自我介绍。“诸位请跟在下前往驿馆休息。”   黎池他们跟着杨闯去了。   一般来说,驿馆是建在城外的。因为城中有宵禁,而驿馆间传递消息却是不管白天黑夜的,若是建在城中就会扰民,而且夜里关闭城门之后还要打开,非常麻烦。   但杀虎口的驿馆,却是建在城中。边城不是能安居乐业生活的地方,敌人随时都可能杀进来,哪里还会有宵禁。若驿馆建在城外,也非常不安全。   杀虎口驿馆,就是一个建在城内的,非常简陋的驿馆,是黎池出京两次以来,见到过的最简陋的。可能是因为没有官员投宿入住的缘故,来杀虎口的官员很少,甚至可说几乎绝迹。   所以刚在街上遭围观,或许也是因为军民们好久不见陌生官员,出来看个稀奇。   驿馆非常简陋,但黎池和桓茗都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他们还是高高兴兴地入住了。   一路上都挑剔不满的赫连舍,也没有再挑剔,恐怕他是怕若太惹人嫌,很可能被忍无可忍的杀虎口军民群殴了。   黎池、桓茗和赫连舍及使团成员,入住到简陋的驿馆中。而那一百名御林军,则在驿馆周围前后的街道和空地上,扎起行军帐篷,等晚上时就露宿在驿馆外。不过如今天气还很热,晚上露宿在外也没问题。   ……   大燕在与瀚海通国书时,只定下了‘会晤‘的大概时间:七月中旬或下旬,地点倒是确定的:杀虎口。   这里的杀虎口非是指杀虎口城,而是指城外三十多里外,与瀚海交界的一处天然关隘——杀虎口。   在驿馆歇息一夜之后,第二天,黎池派一队二十骑御林军,前往杀虎口巡看。   如此三天之后,终于与也前来巡看的瀚海国使者接上话了。并且约定在两天之后,也即是七月初十这天,在杀虎口‘会晤‘。   虽然瀚海国不太可能利用这次会晤,趁机攻打杀虎口城、进而南下中原,但谨慎些也没有妨碍。   所以,在‘会晤‘前的这两天时间里,黎池除了在心中推演当天的可能情境,以备万全的应对措施之外。也与杨千户杨闯商量了‘会晤‘那天,杀虎口军民要如何配合和防范的事。   一切安排妥当,时间终于来到七月初十这天。   杀虎口两侧高山对峙,地形险峻。这一天,黎池和桓茗率领一百御林军在前,杨千户带兵一千垫在后面。与瀚海国一方负责此次‘会晤‘的使者,对峙于两山之间开阔的苍河谷地。   就像大燕这边有军兵壮势一样,瀚海国那边也有。但对面瀚海国军兵的军容,相比之下就有些逊色了:没有统一着装,杂七杂八的衣服都有,骑在身下的马也遛遛哒哒的,全然没有军容整肃的样子。   瀚海国的军队,仿佛是一只杂牌野军,并不是一个国家的正规军队。   而黎池他们这边,阵前是身穿一身金黄软甲,腰背挺直骑坐于马背上,整整齐齐的一百御林军!   这第一回 合,气势和排面的比拼,大燕就已经赢了瀚海。   说是两国‘会晤‘,但两国使者都未下马,自也没有步行上前,两方坐下来面见交谈。而是不约而同地骑在马上,远远地隔了一段距离对峙着。   两方都信不过对方,怕对方做出‘斩杀来使’的事来,毕竟这次究竟是不是友好‘会晤’,他们都清楚得很。这个时候,黎池也将大无畏的风度放到了一边,一切谨慎为上。   按礼一番言语来往之后,黎池早已注意到对面瀚海军的左右和后面,都空荡荡一片。这明显是没有将一万两千只羊赶来咯?   “不知贵国赠礼我大燕的,一万两千只羊正在何处?”黎池率先说到今日‘会晤‘的实质正题。   “一万两千只羊实在太多!那些牲畜不听使唤,还没来得及驱赶过来!明日或者来日,我国定然将羊群赶到杀虎口城下!”对面瀚海军中的前排,有一人驾马往前走出来几步,然后喊话回答道。   现在看来,这瀚海国是明目张胆地准备赖账了?   不过黎池之前在推演‘会晤‘情境时,就已经事先推演过这种瀚海国或许会赖账的场面。   黎池抬起胳膊,朝后面打了一个手势。然后立即就有三架马车,在三百名军兵的拥簇之下,朝杀虎口城的方向飞速驶了回去!   黎池、桓茗以及御林军,还有垫在后面的杨闯及其带领的杀虎口军兵,各个都戒备了起来。   显然对面瀚海国的人也看见了,且猜出了那三架马车中所载为何人。“你们这是何种意思?!”   对面瀚海国军中马匹嘶鸣,隐隐有躁动之意……不过黎池并未后撤半步,喊话的声音依旧沉稳中又温雅彬彬:   “既贵国的羊群不听话,还未能驱赶过来。那就等驱赶到了之后,我们再行商谈。若不然,我们约定后日此时此刻此地如何?到时贵国应已能将羊群驱赶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应该是商议完毕了,对面瀚海国使者才喊话答应:“那就约定后日此时此刻此地,到时我国定将赠礼贵国的羊群,以及白银准备齐全!”   于是,两国的第一次‘会晤’就此半途中止,等待两日后的第二次‘会晤’。 第119章   两天之后,同一时刻,同一地点。   杀虎口两山之间开阔的苍河谷地上,大燕与瀚海两方使者,再次会见于此,进行第二次‘会晤‘。   与第一次‘会晤‘不同的是,瀚海方的一侧宽阔空地上,聚集着很大一群羊。有二十多和瀚海人,骑马围在羊群外围,不让羊到处跑。   “大燕特使!我国将赠予你国的肥羊和白银,都带来了!不知我国二王子,以及使团其他成员,可否安然到来?”   到了之后,黎池就一直把目光放在羊群上,最后在心中估算出了一个大约数目。   ‘果然,今日也不能‘会晤‘成功呢。‘黎池在心中暗想道。不过清点羊的只数太耗费时间,那就从银子的斤两上入手?   “瀚海使者!赫连王子及贵国使团成员,自然是安然到来了的。”黎池喊话道,“不过,不知可否让本使先赏看一番贵国的赠礼,如何?”   其实说白了,就是黎池要求先验货。   黎池话中透出的意思,让瀚海一方有些恼怒和心虚,喊话的语气就有些冲,“不知大燕特使要如何赏看?过来看一看、摸一摸这些肥羊吗?”   黎池的神态言语未变,话语中似乎都带着笑意,“那倒是不用!烦请瀚海使者,将一万两白银抬上前来,本使赏看一番白银就好!”   瀚海与大燕之间,并无可以通兑的银票,因此这一万两白银,只能是白银实物。   大燕这个朝代的一万两白银,换算成黎池前世世界的市斤,约有七百四十斤。这个重量和体积,可得六七个大木箱子才能装下了。   瀚海那方从阵中抬出来五个大木箱子,放到两方前面的空地上,然后又回去了。黎池看向桓茗,桓茗会意,指了十个御林军,下马去将五个大木箱子抬了回来。   “上称!”黎池高声吩咐道。   于是,立即就有杀虎口兵士,抬出一杆用来称量军粮的大称来!   然后按照黎池的吩咐,打开大木箱子,检查过所装的白银并无异样之后,就开始称量五口大箱子的重量……   黎池特意高声地吩咐称重,就是想让对面的瀚海方听见。   果然,瀚海方听见黎池的吩咐,看见大燕兵士称重的行为时,立即交头接耳起来:   “那黎六元,竟然带了一杆秤!”   “验一验白银真假也就罢了,怎么还称重了?”   “那黎六元实在太精!太抠门了!以前与大燕不少人都打过交道,但却没遇见他这样的!与大燕人交易时,他们不是都很大方地,只开箱看看就罢了?看来我们的打算,要被识破了……”   瀚海人的交头接耳声音并不大,隔了不近距离的黎池他们,自然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内容,不过并不难想象出来。   五个大木箱子都称重完毕,一个负责管理记录军粮的主簿,来到黎池马下回报:“禀黎特使,除去五口箱子的重量,白银不足一万两,仅约七千两。”   黎池点点头,示意主簿带人回队伍里去了。然后又吩咐那十个御林军,将五口大木箱子抬回原处。   “瀚海使者!本使赏看过了贵国的赠礼之一,但似乎缺斤短两?一万两白银,其实却仅七千两,这缺斤短两的还很厉害呢!”   瀚海方的使者,完全没想到黎池会当场称重!按他们的想法,黎池最多也就打开箱子验看一番而已,等黎池回去之后即使发现   有缺斤短两,可事情已成定局,也找不着他们了。   瀚海方一时间没有答话,黎池就继续喊话到:“本使一介文人,拳脚功夫或弓箭马术这类,可能不太擅长。但《九章算术》类书籍,却看过不少,也懂得一些。因此大概能断定:贵国不仅在白银上缺斤短两,而且羊的数量也不足一万两千只,大约少了三千只羊?”   瀚海方的使者暗暗咬牙:这黎六元竟一眼就看出来他们少给了多少只羊,果真厉害!   “本使并不想猜疑,贵国可能赠礼之心不诚。所以,或许是贵国有人贪了赠礼?缘由为何,也不是本使一个外人,应该去操心的了。”   接下来,第一次‘会晤‘时的场景重现了:黎池举起胳膊,做了一个手势。然后立即就有三架马车,在三百兵士的簇拥护卫之下,往杀虎口城的方向飞速驶回!   两日前这个场景发生时,瀚海一方还隐隐有躁动之意,想要冲上来硬抢。两日后的今天,场景再现时,瀚海一方就安静多了。   既然瀚海一方沉默不说话,黎池也就不拖沓了。“两日的时间,该是足够贵国找出贪污之人,追回丢失的三千两银和三千只羊了?”   黎池贴心地为瀚海方找好了借口,说的话听来非常善解人意,完全不咄咄逼人,瀚海方想要借题发挥都不能。   “两天时间足够了,本使回去之后定会找出贪污之人,追回缺失的赠礼。”瀚海国使者喊话回应。   “我中原大地上有句俗语:有些事可再一再二,却不可再三再四!本使希望两日之后的此时此地,第三次‘会晤‘能够顺利!”黎池喊话完。   桓茗和杨闯就指挥着手下,且退且防备,率先离开了杀虎口。   ……   又两天之后,同一时刻,同一地点。   黎池代表大燕,与瀚海国使者进行第三次‘会晤‘。   虽然前两次瀚海方都耍了手段,非常的没有诚意。但是黎池对今天的第三次‘会晤‘,还是很看好的。   毕竟‘事不过三‘,赫连舍和瀚海使团还在他们手上。瀚海国若是再耍心机,就要担心人质的处境待遇了。   果然,今天这第三次‘会晤‘,瀚海国是有诚意的。   “大燕特使!我国赠予大燕的礼物:一万两白银和一万两千只肥羊,已经备好!”瀚海方主动开口喊话。   黎池随即喊话回应:“可否将一万两白银抬上前来,且先容本使赏看一番?”   “可!”瀚海一方抬出来七口大木箱子,放到两方之间的空地上。   桓茗指了十四名御林军,将七口大木箱子抬回来,接着打开箱子,在前面一字排开。   黎池驱马踱步上前验看。与上次一模一样的木箱增加了两口,而每口箱子中装的银锭,看上去也是一样多的。   应该是足斤足两的一万两,不过还是称一称为好。虽然按常理推测,今天瀚海方应该不至于再耍手段,但他们的二王子赫连舍的言行,让黎池不太自信去以常理推断瀚海国的人。   “上称!”   还是上次的那个主簿,带着四个人和一杆大称上前,一一将七口箱子称了重。   然后到黎池马前回禀:“禀黎特使,除去七口箱子之后的重量,还有一万两出头,应是足两了的。”   “好,厉主簿请回,本官业已知晓。”黎池让主簿回去后面的队伍了。   “本使已经赏看过贵国的一万两白银赠礼,好看得很!”黎池喊话道。“本使也不负我国陛下皇命,将贵国二王子和其他使者护送到达了。”   “还请瀚海使者退后半射之地,本使亦将前进半射之地。当然,羊群留在原地。然后瀚海使者,就可准备迎接贵国二王子和使团使者了!”   瀚海方退半射之地,大燕方进半射之地,这样羊群差不多就在两方中间了,再等大燕方放回人质。这样就完成‘一方交羊、一方放人‘的会晤(交易)了。   “好!”瀚海方喊话答应了。   瀚海方将羊群留在原地,向后慢慢地退后半射之地。黎池这边,也前进了半射之地。   如此,羊群就正在两方中间了。因为瀚海人已经退后,羊群就没有人看管了,外圈的羊就‘咩咩‘地慢慢往外扩散开来……   伴着羊群的‘咩咩‘声,黎池骑在马上,对撩开帘子的赫连舍拱拱手,礼仪可说是周到了,“赫连王子,今日一别,有缘来日再见。”   赫连舍的一双蓝眼睛,狠狠地剜了黎池一眼,‘唰‘地一摔帘子,“哼!”   黎池笑笑没在意。其实他还蛮喜欢看人气得牙痒痒,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的。   等三架马车在‘咩咩‘声中,‘哒哒‘地驶到瀚海方的阵前的时候,黎池扬声喊到:“还请二王子和使者们,将马车留在原地!本使还要将马车架回京城去的!”   “黎六元!本王子才不稀罕这破马车!?”弯腰站在车辕上,正欲下马车的赫连舍,听到黎池的喊话,立即怒吼回去!   怒吼完之后,真是一瞬都不想多待,立即就跳下马车!然后,双腿都折过的赫连舍,这猛然跳下的举动,让他双腿一软险些扑倒在地……   黎池眼神很好,但也只能远远地看到赫连舍跳下马车落地时,好像身形有些晃悠。“二王子慢走!瀚海使者慢走!本使就在原地,目送诸位一程!”   “不用你送!”赫连舍忍着双腿抽痛,翻身骑上臣子牵过来的马,“我们走!”   真是不想再多听到一耳黎六元的声音!不想再多看一眼那黎六元虚伪至极的笑容!   现在的赫连舍,还是瀚海国愿意花肥羊和白银,将其赎回去的天纵之才二王子,他的话瀚海使者自然要听从。   于是瀚海使者命令兵士们,跟在赫连舍后面,骑马离开了。   黎池握着马缰站在原地,目送赫连舍和瀚海方的人马,骑着马很快就跑远,最后消失在视线可即的远方尽头……   ……   黎池自然不是因为不舍赫连舍他们,所以才要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甚至他们的人影都彻底远去、看不见之后,都还在原地站了约有一刻钟。   主要是因为这一万两千只羊。这些羊要等瀚海国的人彻底走远,并且没有回来的迹象了,才好专心处理。否则万一瀚海方还怀有其他目的,杀一个回马枪呢?   杨闯驱马来到黎池旁边,“敢问黎特使,这些羊要怎样处理?瀚海国人阴毒至极,这些羊会否不妥?”   杨闯能在瀚海国游散部族一年两次的‘狩猎‘中,守住杀虎口城,没让他们进城来抢掠,就足以说明他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将领。   但也正是因为杨闯打仗抗敌经验丰富,所以在思考事情时,思维就被束缚住了,不能从两国大局关系的高度上思考问题。   “这一万多只羊,是此次瀚海与大燕两国之间友好‘会晤‘,瀚海给大燕的‘赠礼‘,应是不会有不妥的。”   杨闯是戍守边城的武人,与朝中那些能够听话听音的官员不同,心思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眼见杨闯还未听懂,黎池解释到:   “此次会晤,是两国互通国书多月之后,方才定下的。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情,若是他们在羊身上用下毒这类手段,那就意味瀚海主动与大燕决裂为敌。这与瀚海国游散部族南下‘狩猎‘,是两件完全不同程度上的事情。   如今大燕正值国强繁盛的时候,瀚海国应是不会主动选择与大燕为敌的。所以,那些羊应是不会有不妥之处的。”   “不过,为防意料之外,将羊群赶到城外之后,还是先在城外养上个三五几天,之后再做打算。”   瀚海国若是在羊身上下毒,或者做其他文章,发作时间都应该不会太长。因为如今这个时代,医药水平还未发展到,能够制作出潜伏时间很长的毒药。   至于用羊群来传播瘟疫一类的传染疾病,是不太现实的。因为在传染给黎池他们这些大燕人之前,就先要传染给接触过羊群的瀚海国人了。   杨闯觉得黎池说得在理。于是命令手下的二十个兵士,将一万两千只羊一路赶回去,装有一万两白银的七口箱子也抬了回去。 第120章   那一万两千只羊,最后被赶到了城外三里之外,一处三面环绕矮山的山谷中。   杨闯派了二十名兵士,日夜轮流看住羊群,以免它们跑走或者被偷去了。   羊群在山谷中喂养了三天之后,不出黎池所料:那些羊并无不妥。   而这一万两千只羊要如何处置?黎池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在贞文帝那里得到过指示:便宜行事。   既然那些羊已经任由黎池处置了,而他心中也已经有了些想法,不过还得等去现场看一看羊群了,再做决定。   桓茗带着十名御林军,陪黎池出城去山谷处走上这一趟。   黎池和桓茗他们来到山谷入口外时,看见有十来个并不是负责看守的杀虎口人,徘徊在谷口处,也没有遭到看守兵士的驱逐。看来应该不是心怀不轨,意图偷盗的人。   不过那十来个人,看着羊群眼冒绿光,吞咽口水,恨不得扑倒肥羊身上去啃上一口的样子……看着还真是有些瘆人,又有些辛酸。   杀虎口城——或者说杀虎口卫,里面住的都是兵士和兵士的家人,纯粹的百姓几乎是没有的。即使有,也在一年两次的瀚海游散部族南下‘狩猎‘之中,要么死了、要么逃了,或者扛起锄头作武器、成为了兵士。   这样的边城卫所,自己耕田种地是无法自给自足的,还得有朝廷供给军粮。   如今大燕毕竟正经历第二代皇帝,还带着开国定江山的锐气。贞文帝又算是一个英明皇帝,在他治理下的大燕尚算吏治清明。但在边疆卫所中,天高皇帝远的,总会有些猫腻在里面,比如:军粮数额不足。   上面一些官员如今还不敢太过分,在克扣军粮的数额上很有讲究。克扣后下发的军粮,既保证不会引起辖下军队兵变,又不至于不能御敌。   这样的军粮供给状况,使得杀虎口军民常年处于半饥饿状态,一年中只有唯一一次见荤腥的机会,那就是在入冬前,瀚海人南下‘狩猎‘之前。   如今这这前后不接的七月份,正是军民们馋肉的时候!所以,也难怪会有不是当值看守的百姓,前来看着山谷中的羊流口水……   不管是前世还是这辈子,黎池年少时都受过吃不饱、常年馋肉的苦,对于这十来个望着羊群流口水的杀虎口人,他很能理解。   围在谷口处的闲散军民,听见黎池他们到来的动静,赶忙转身向黎池找打呼:   “黎特使安好啊!桓副使安好啊!您来看羊啊?我们今儿凑稀奇来看看,发现这些羊真是肥羊!”   “是呢是呢!瀚海那帮子强盗,这次倒是难得大方,居然舍得送我大燕这么多肥羊!”   “要不是黎特使聪敏,与瀚海强盗磨了三次,能有这些羊?!”一个面相机灵的小老头儿,用胳膊撞撞身边的人,然后一个劲给黎池拍马屁。“别看黎特使您是文人,可却有武人的无畏气节!此次能从瀚海人那里,要到这巨多肥羊,您居功甚伟!”   “是啊是啊,钱老头说的对!要不是黎大人您英勇无畏,哪能有这些肥羊?就是有,怕也要少上三千只!”   黎池他们之所以与瀚海使者三次‘会晤‘,个中缘由早已在杀虎口城中传遍。   而且,据说这些肥羊,黎特使可能不会赶回京城去!最后他们可能会占到便宜!肥羊啊,羊肉啊……吸溜~想想都要流口水了!   黎池怎会不懂,他们会有此刻言行的缘由?边城军民粗犷剽悍,那是因为他们光是为衣食和生死奋斗,就已经疲惫不堪了,哪还有精力去讲究礼义廉耻?有便宜可占,为何不占?   这十来个杀虎口人,拍他马屁、说他好话,背后缘由或许也有对他的尊重,但肯定不会少了为占便宜的巴结讨好。   “各位亦安好啊。”黎池骑马上,笑着与十来个满脸堆笑的杀虎口人打招呼,“对,本使前来看看这些羊。”   黎池同十来个人打过招呼,就与桓茗和十个御林军一起,骑马进入了山谷中。   原地的百姓见黎池没有询问或呵斥他们,没有把他们当成在外窥伺踩点,意图偷羊的小贼,心中也是暖融融的。   外面如今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这些羊,他们杀虎口必定能占得便宜!那既然有他们的份儿,他们干嘛要提前去偷?   黎池不知道外面传的这个消息吗?当然不。因为这个消息就是他授意传出去的,为的就是保住这一万两千只羊不失窃。   虽这一万两千只羊,最后肯定会给杀虎口军民‘占便宜‘,但在此之前,黎池还准备从羊身上攫取价值。所以,羊若能一只不少,就是最好了。   ……   这里共有一万两千零十二只羊,多出的那十二只羊,是瀚海人没数数没数清、给多了的。   山谷中,两边矮山上,一眼望去,遍地都是白团团的羊。   黎池进入山谷之后,就下了马,仔细地观察正在啃地上草根的羊群。最后甚至还上手薅住一只羊,去仔细翻看羊身上的羊毛。   黎池前世工作的县里,特色养殖做得很不错,是县里很重要的一个政绩点,而其中山羊养殖产业发展得尤其不错。   黎池前世下去视察特色旅游前,都会因为景区有手工造纸作坊,而去看了一本《造纸史》,那县里面有山羊养殖产业,自然也是要去弄懂山羊,以及其他品种的羊及其经济产业链的。   黎池薅住羊仔细观察之后,又根据如今瀚海国所处地里位置,得出这些羊应该就是蒙古羊。   蒙古羊具有较好的产肉和脂肪性能,其肉味美、腥膻味轻。简言之,蒙古羊是很好的肉羊。   但蒙古羊是很好的肉羊的这一特性,黎池并不能攫取到多大价值,不过非常受杀虎口军民的喜欢。毕竟黎池不能将活羊赶回京城,也没有足够的盐,将羊宰了做成腌肉运回京城去。   羊肉脂肪含量很少,即使蒙古羊的脂肪性能较好,也只能让它吃起来显得肥美,咀嚼时不觉得干、柴。如果想要炸出羊油来做些什么,比如做肥皂,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黎池他们的时间不宽裕,又没有草料和草场来喂养这么多羊(只三天而已,羊群就已经只有草根可啃了)。否则还能养上一段时间,然后用羊奶做羊奶皂。   黎池薅住羊之后,仔细翻看了羊的毛发。看来想要从这些羊身上攫取价值,就只能从羊毛入手了。   桓茗虽然已经认识到,黎池与一般文人不同了,他是真的担得起‘务实君子‘的称号。   但桓茗还是没有想到,他黎池一个温雅君子,竟然会薅住一只羊,然后直接上手去翻看和揉搓羊毛!而且那羊竟也乖驯得很,任由他施为!   桓茗神情中有明显的不可思议,“黎大人,你薅住羊做甚么?”   黎池前世年少时是放过牛羊的。他上学时会将牛羊赶上山去,放学回家时就顺路将一头牛和几只羊牵回家。黎池是懂得羊的一些习性的,所以他薅住羊查看时,那只羊并不会因不舒服而反抗。   “我发现,这些羊的毛,或许有用、能值些钱。”   蒙古羊是粗毛绵羊品种,相比山羊所产羊绒,这些羊的羊毛质地稍显粗硬。高端羊毛制品或许不行,但蒙古羊的羊毛,做出一般的羊毛制品还是可以的。   而且蒙古羊的羊毛产量还不算差。一年春秋时节剪两次,剪毛量一只成年公羊能有三至四斤,一只成年母羊能有两至三斤。   这一万两千多只羊,至少能剪两万斤羊毛,甚至三万斤都有可能。处理之后应该能有六七千斤往上的,可用于纺线的羊毛。   桓茗出身于帝师之家,平时身上穿的都是绫罗绸缎,也没看过那些偏门杂书,至于羊毛有何用处?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桓茗倒是知道皮毛,但这种羊皮毛也没多大用,又不是白狐皮毛、貂皮等。于是桓茗不懂就问:“有何用处?”   在纺织物方面,中原地区桑麻纺织物盛行,而毛纺织物则主要在塞外草原上的游牧地区。其实毛纺织物早在秦汉就已经有了,但游牧部族不善纺织,纺织水平不能精益求精。对羊毛的运用,大多仅是简单处理之后,用于戳毡、编地毯、纺织衣料和用做日用品,甚至很多游牧部族都是将羊皮割下之后,连皮带毛仅简单地处理过,再就直接披在身上。   因此,在如今的大燕,羊毛纺织物并不为人所熟知、所追捧。桓茗甚至都没能想到,羊毛能用来纺织。   桓茗问羊毛有何大用,黎池于是回答到:“以前在一些杂书中读到过,可用兽毛纺布,我也对秦汉时的褐布很好奇。所以或许可将这些羊毛,用来纺线织布。”   桓茗没听说过历史中的褐布,但大概能够猜到是用兽毛织出的布,明白黎池想用羊毛织褐布。“若是纺线织布,怕是会耗费不短的时日,会否妨碍到我们的返程日期?”   黎池望着满山遍野的羊群,仿佛已经看到了在不久之后,成堆成堆的羊毛线……   “近日都是艳阳高照的天气,之后短期内,看着也不像是会下雨的样子。所以应该耗费不了多少时日,不会太妨碍到返程归期。”在返程这件事情上,黎池可比桓茗要更加归心似箭。   桓茗一时想不到黎池要如何在短时间内,将满山遍野的一万多只羊身上的羊毛,给纺成线后,又织成布匹。   其实桓茗理解上有偏差。黎池并未打算将羊毛织成布匹,他只准备将这些羊身上的羊毛,给纺成羊毛线就行了。   但是,将一万两千多只羊身上的羊毛剪下,再将两三万斤羊毛处理过后,最后纺成几千斤的羊毛线。这个工作量,也可称巨大了。   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完成的。 第121章   看完羊之后,在回城路上,黎池将他的想法说给桓茗听了。   桓茗听后,也觉得黎池所想办法,应该确实能在短短几天内,就将一万两千多只羊身上的羊毛纺成羊毛线。   黎池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化整为零,再与人多力量大结合。既然他所求是羊身上的羊毛,而非羊肉。那他就将羊赠予杀虎口军民,而要求就是他们需要将羊身上的羊毛,处理过后纺成羊毛线给他。   羊分予杀虎口人,羊肉归他们,羊毛线归黎池。各取所需,再好不过了。   杀虎口卫,是一个千户卫所,即是说杀虎口有一千户以上的军户。而即使是边城,在瀚海与大燕近年来并无大规模战争的情况下,每一户人家肯定不会都只有一个人。   而黎池根据观察与了解所得,杀虎口卫有近两千户军户,共有军民七八千人。再还有住在城外村镇的百姓,虽然边疆人口分布少,但在杀虎口城背朝大燕的后方,也还是分散居住着一两千百姓的。   杀虎口及附近军民,总共应是能有一万出头了。一万两千只羊,按人头分给杀虎口及附近军民,也就每人一只而已。   而将一只羊的羊毛处理过后,再纺成羊毛线,四五天时间足矣。也即是化整为零之后,一万两千多只羊的羊毛,只需四五天时间,就能全部处理过,再纺成羊毛线了。   “……杀虎口军民们,只需将羊毛按我所说步骤,处理好之后纺成线,羊就完全属于他们了。”黎池找到杨闯,说了羊群的处置方式。“之后或宰杀,或蓄养,任凭他们处置。”   杨闯听完,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惊诧!他想到杀虎口军民会占到便宜,却没想到他们会将便宜给占全了……   “果真?”虽然杨闯也像其他杀虎口人一样,一想到城外的那些肥羊,就直咽口水。但却没想到那一万两千多只羊,竟全都要祭了他们杀虎口人的五脏庙!   “果真。”黎池点点头肯定道。   ……   自从昨日在城门内外城墙上,贴出了按家中的人头数领取肥羊的告示之后,杀虎口人就个个欣喜若狂,且急不可耐了!   晚上睡觉,做梦都在啃烤羊腿!早上醒来时,口水都湿了枕巾。   等早早地起床去了城门口,真的按家中人头数,领回来了肥羊之后,杀虎口城内外更是充斥着喜悦和感激之情了!   街上一个牵了四只羊的妇女,黝黑的脸上,笑得咧出一排大白牙,与迎面碰上的一个熟人打招呼:“老时家的,你家领到几只羊啊?”   被称呼为‘老时家的‘的妇女,也是笑咧了嘴,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与今天所有杀虎口人一样!“哈哈哈,领到了五只羊!我家有五口人,虽然我家大翠是女娃子,但黎特使也给算了一口人,就领到了五只羊。”   路过的一个瘸腿瘦汉也搭话进来,“黎特使仁爱啊!我这样的残疾,给算是一口人,老弱妇孺,也给算是一口人,照样分给了我们肥羊。”   老时家的抻抻腰杆,挺挺胸膛,神情自豪:“黎特使说了,‘功劳虽有高低,可是杀虎口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一样拿命在守卫着大燕!’这次算是朝廷额外犒赏,与往日论军功行赏不同,此次是众人同乐,不分男女老幼。”   此次黎池选择不论军职高低,不看男女老幼,只论人头数分羊的行为,得到了杀虎口人上下一致地交口称赞。   若是在中原的军对中,对此肯定会有异议。比如,老弱妇孺并未上场杀敌立功,下面小兵哪有将军功劳大……凭什么也能按人头数,一人分得一只羊?   但这里是边城,敌人来了时,不分男女老幼,都一样要抄起家伙去杀敌的!都是过命的交情,并不会去计较那些。   这也是黎池叹服杨闯的地方。杨闯是一个优秀的武将,他将杀虎口军民,拧成了一股绳,劲儿都能够往一处使,能够团结友爱。   此时,街边一户已经领回三只羊的人家,家中的妇人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手拿一把菜刀,也来到门口搭讪到:   “我家领了三只羊,我和我家那口子已经商量好,索性先宰两只羊烤来吃,解解馋、祭一祭五脏庙!剩下一只羊,就让家里的小子养着,等入冬前再杀来吃!”   “唉呀,这打算好啊!我家也要这样,不全部宰杀,先宰三只来吃,剩下一只羊喂到入冬前再吃。”   “看你身上沾着羊毛,这是已经在剃毛了?”老时家的问道。   妇人亮亮手中的菜刀,“对!家中没有剪刀,我就用菜刀来给羊剃毛,黎特使仁义,我们也不能欺负好人。我想着要尽快按照贴出的步骤要求,完成剃毛、洗毛和弹毛过程,然后再纺成线交到驿馆去!”   “是呢,黎特使仁义,我们得了羊,也要把羊毛好好地纺成了线,给他交去驿馆才好。”   “我们杀虎口人虽然剽悍,可却也知好歹、讲义气!黎特使仁义,我们也要讲道义!我回家后就和我家婆娘一起,先将羊毛线的事办妥了,再去宰羊吃肉。”瘸腿瘦汉将胸膛拍得‘砰砰’响,他腿还没瘸时的豪迈气概仿佛重现!   “对,馋肉这么久都忍了,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先将羊毛给处理好、纺成线,去驿馆交给黎特使了,再回来吃肉也不迟!”   ……   在将羊毛纺成羊毛线之前,还有有三个步骤要做,即采毛、洗毛和弹毛。   采毛这一步,杀虎口人有剪刀的用剪刀,没剪刀的用菜刀,或者用杀敌的大刀,然后摸索到技巧的就用巧劲将羊制住,没有的就靠蛮力把羊摁翻在地!然后‘唰唰‘地,就将羊剃得光秃秃的,收集起羊毛扬长而去!   关于洗毛,杀虎口人先把羊毛拿到城外河中,粗糙地洗过一遍。再就顺便挑一桶水回家,烧热水再仔细地搓洗一遍。洗干净了,瘫在太阳下晒干。晒干之后,再将粗硬的羊毛抓出来,扔掉不要。   至于弹毛?就是将羊毛弹得松软。杀虎口人的家中可能没有铁刀,但肯定会有弓箭,朝廷配发的,或者自己做的。杀虎口人纷纷拿出家中的弓,将弓弦挨近羊毛,然后拨动弓弦,‘嘣嗡~‘,‘嘣嗡~‘……   杀虎口城中,领完羊之后的两三天里。白天黑夜,城中各个角落,都能听到传出来的拨动弓弦弹毛的‘嘣嗡~嘣嗡~‘声……   羊毛已经弹好,之后的纺线工作,就看家中妇人的了。家中没妇人的人家,就拿去请相熟人家,帮忙代为纺成羊毛线。   ……   一万两千多只羊,这样多只羊的羊毛纺成线的工作,就这样成功化整为零了。   从领回羊之后第三天起,就陆续有杀虎口人往驿馆交羊毛线了。领回羊之后不过五天时间,羊毛线就全都交齐了。   黎池在收羊毛线时,按照线的粗细分类存放,最后在驿馆中堆满了五个房间,足有七八千斤羊毛线。   能收上来这个重量的羊毛线,黎池也是很吃惊的。黎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接受会被贪下一些羊毛线的结果,可结果却是羊毛线几乎都被交上来了!   杨闯在黎池的带路之下,看完了收上来后分类堆放的羊毛线,神色有些羞赧,“城中有妇人手巧,却也难免还有手拙的,纺出的羊毛线也就粗了些……”   “羊毛线能够全部被收上来,足以证明杀虎口人的忠厚诚实。”黎池并不介意羊毛线粗细不一的问题,“有这一点在,手巧抑或手拙,也就不重要了。粗线或细线,都一样有用,只是用法不同而已。”   杨闯在心里为黎池富有深意的话而叹服,‘粗细皆可用,唯用途不同尔‘,这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黎池不知杨闯的心理活动,他在心中琢磨着:粗线可以用来织围巾和披风这些,细线可以用来织羊毛衫,围巾、披风和羊毛衫这些都是好物啊!   与瀚海国的‘会晤‘圆满达成,一万两千多只羊也处理完毕,该办的正事已经办妥。出京已一个月出头,也该准备返程了。   那次按人头数分羊之后,还剩下来五十多只,几个热心妇人早已帮忙剃下羊毛,并纺成了羊毛线。黎池觉得御林军们也辛苦了,也该犒劳犒劳,于是就将那五十多只羊全部宰杀,做出了一顿全羊宴!   红烧羊蹄、蒸羊脸、羊杂汤、羊骨汤、烤羊腿、烤羊排……黎池在一旁指点着来帮忙做饭的几个妇人,硬是用整只羊的里外、头尾等不同部位,做出了十来道的菜肴,真是堪称全羊宴!   帮忙做饭的几个妇人,之后直感叹:“黎特使到底是六元及第的读书人,就是聪明厉害!就连吃,都要比一般人更会吃!我们那样整只羊烤来吃,想一想就觉得…吃得实在太糙了!”   五十多只羊做成的全羊宴,一百御林军外加黎池和桓茗二人,每人分得的份量不少,这一顿全羊宴吃得、实在是酣畅淋漓!完全饱足了他们的口腹之欲,舒爽得很!   头天晚上吃过了这一顿全羊宴,第二天一早,黎池就指挥着将羊毛线和一万两白银装车。   来时赫连舍他们坐的那三架马车,被拆了车厢、只留底板,以便装载更多羊毛线。黎池又请杨闯帮忙,找来了二十辆运军粮的双轮木板车,然后将备用马匹戴上套缨、搭上马鞍、挂好车辕,战马就变成了拉货的辕马。   虽然驿站可以更换马匹,但一百人的御林军,需要轮换的马匹不少,驿站没有那么多备用马匹。所以御林军这次出京,除了每人身下骑着的一匹马之外,还牵了三十匹备用轮换的马匹,以免耽误赶路。   也幸亏有这些备用马匹,否则还真运不回去这些羊毛线。至于赶路轮换的马,还剩下七匹,他们可以一路走、一路找驿站轮换,不会太影响赶路的。   装好车的第二天,黎池他们一早就出发了。   可即使是走得早,杀虎口军民们也起早赶上了,将黎池他们送出城外。   这种四五千人之多的千人送行场面,在朝阳初升的暖红霞光中,看了很容易让人就心生感动。   一百身穿金黄软甲,腰配长刀,看着就富贵威严的御林军,骑着马、驾着车渐渐远去……   “黎特使!您慢走!”   “黎特使!您一路顺风!”   “您是个好人!是个好官!黎特使慢走!”   ……   好人吗?好官吗?黎池只能自认他不是一个坏人而已。而做一个好官,则是他的职业目标,以及政治理想。 第122章   黎池他们行过两日,走到了朔平府的府城朔州。   到达时正好是下午时候,于是就决定在朔州城外的驿馆落脚,人和马都歇息一晚上再走。   不过后来黎池他们不止歇脚一晚上,而是歇了一天两夜。因为晋商王家的王元桢,特意来到朔州,等候与黎池一见。   就是王元桢的来访,让黎池决定在朔州多歇脚一天。   因为黎池去杀虎口时,就没有经过三晋省的省城并州,那回京时很可能也不会经过,而晋商王家的大本营又在并州。所以王家才派出王元桢,提前等在黎池回京的必经之地朔州。   王元桢或说王家,自去年帮黎池运过一千斤煤之后,今年开年后又陆续地帮忙运过几次。(虽煤炭已收归官营,可作为发现者的黎池,贞文帝还是给了他特权的,毕竟黎池还要用煤炭去试验水泥呢。)   而晋商王家,自有他们的门路。去年年前时候,王家家主就将王元桢叫到跟前,说是煤炭这生意或许可做,让他哪怕是亏本为黎池运煤,也要维持好与黎池的联系。   今年开年之后,‘煤引‘的消息传出。虽‘煤引’何时售卖还未定下,应该得等到朝廷官营的各省兵器局等,类似局院的储煤足够之后,才会开始售卖‘煤引’。   但晋商们的灵敏的生意嗅觉,早已嗅出这其中,或许有着与‘盐引‘不相上下的利润。于是晋商各家立即行动起来,暗地里去查探和疏通关系。   晋商王家虽为晋商之首,但是以经营运输商队(马队、驼队和大运河船队等)和票号为主业,并未能在盐业中如何插上手。若是这次的煤业,也插不上手的话,或许这‘晋商之首‘的位置也就不保了。   而且,此次‘煤引‘的争夺,虽晋商占着地利,却也不能阻止徽商和潮商也想进来分一杯羹。   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当然地,王家不可能将劲都朝黎池身上使,但却也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毕竟黎池如今圣宠正隆,又有实绩,虽正经官职只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但到时或许能说得上话呢?   因此,这才会有了王元桢这一次提前五天来到朔州,只为等着与黎池一见。   ……   在黎池一行人落脚驿馆的当天傍晚,王元桢就亲自出城去下了帖子。与黎池约好第二天,在朔州城中的一家酒楼一见。   第二天,黎池准时赴约。   见面之后,两人先自然是一番客气寒暄,再才慢慢进入正题。   “日子过得着实快,今年已到七月中旬,都已经入秋了。虽这些天还是秋日和暖的天气,可再过两三个月,也就入冬了,天冷的日子就要来了。”   王元桢似是寒暄般地谈论着天气,话到后半才显出一两分真实意图来。   “尤其是我们北方,冷起来那是真滴水成冰!烧木炭和柴禾取暖,火小了都不顶事!也不知何时,才能有更得力的炭火用来取暖……”王元桢说完,还长叹一口气,真是好一副忧民的模样。   黎池是深谙‘说话藏半截’说话艺术的人,如何听不懂王元桢的话中深意?王元桢这是在不算太隐晦地试探:煤炭何时能售卖到民间。   不过,对富可抵万家的晋商王家来说,自然不会是等着煤炭来取暖烤火,他们的意图在于‘煤引‘。   自从那次在赵俭的书房,黎池为他出过主意之后,两人之间就已经达成默契:在年少挚友之外,两人还是主公与谋士的关系。   有了这样的共识之后,借着两人商定地方水泥局选址的由头,赵俭也会给黎池说一些朝堂上的事情。不过因为王府已经有幕僚谌青在,黎池他不想过多参与到出谋算计之中去,更愿意将精力用在做实事上面,这也正好合了赵俭对他的希望。   所以,虽然黎池只是一个清贵的翰林小官,可朝堂上的事情他也是知道一些的。比如,最近围绕着水泥局和煤炭局的利益分割。表面上看似只是在工部下面,增加了两个衙门而已,可自古官商‘勾结‘,稍微有些体面的官员,都要为他们自己、也为利益相关的商家争取利益。   这不,王家就找到他这来了?   因为赵俭名下‘四宝书店‘遍布大燕,又有以鸭绒为主打的成衣、被褥、垫子等店铺,并不如何依赖商家(的银子)。不过赵俭虽不太需要,若是黎池他自己有交好的商家,也是他的资本。   对于王元桢的试探,黎池给出了答案:“快了,熬过今年冬天,或许明年到冬天,百姓们就能暖起来了。”   王元桢从黎池这里,成功得到了有关煤引的消息:明年冬天百姓们能用上煤炭,恐怕只在明年开年,售卖‘煤引’的事就要有结果了。   “那样就太好了!如此百姓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两人打着哑谜,看似随意的聊天,却已经交换过了几轮信息。黎池拣那些能透露的信息,透露给了王元桢,比如:晋商中的某家与朝中某官员家的小妾有些联系,徽商中的某家进京来做生意了……   深谙说话猜谜之道的两人,看似闲聊的言语间,几番来回之后,王元桢此次约见黎池的目的,就已悄然达成。   煤炭相关,已经闲聊得差不多。王元桢就转移了话题,“王某听闻,大燕多省都要建立水泥局,不知黎大人的水泥作坊,可也会在大燕遍地开花?”   除了煤炭之外,王家对水泥这门生意,也很是看好。民间烧制和售卖水泥,还要从黎池这个水泥试验者这里入手。   而黎池之所以选择停留耽搁一天,并不是专为向王元桢透露‘煤引’相关信息的。黎池主要还是为水泥的事情而来,为了水泥的授权制造或经销问题。   “本官如今也是忙得很,京城的水泥作坊都是堂兄在帮忙操心。如今每月能赚上百来两银子,也就勉强不亏本而已。”黎池神情苦恼,一副为生计忧心的模样,“水泥作坊想要在大燕遍地开花,不容易啊……一是没有那么多本钱,另一方面缘由是,如今时候还太早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王元桢明白了黎池的意思,一是缺银子,二是广开水泥作坊的时机未到。   不过,王元桢本来话已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虽然算上今天这一次,两人总共只会过三次面,但王元桢通过这三次所见,结合听闻到的行事作风,他觉得黎池与自己常见的官员,应该是有所不同的……   黎池刚刚这段话的深意,若是他揣测错误,话说出口之后,场面怕是会有些尴尬。毕竟给官员送银子,好送、也不好送。   王元桢: “皇帝陛下在年前已经颁下旨意,言是民间也可开设水泥作坊。王某这里有个想法,不知黎大人有无意愿?那就是您出水泥配方和烧制诀窍,我们王家包揽其他开办作坊的琐事……”   王元桢能在晋商王家的年轻一代中,占得一席之地,说明他也是一个聪明人。事实上,他更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聪明人。   黎池此次主要就是为水泥的事才赴约的,说起水泥时,也就并未刻意收敛神色。所以王元桢试探着提出建议时,也就从黎池的脸色和眼神中,看出来他是有意愿的。   “到时所得利润,黎大人与我们王家,六、四分账,您看如何?”王元桢观察着黎池的神色,心中庆幸不已,幸好之前将话咽了回去!显然他现在的领会才是正确的,刚才若是将送银子的话说出口了,现在场面怕是就要尴尬了。   在黎池前世当时的国家里,以专利技术入股,法律上最多允许占百分之七十的股份。具体占股多少,需看股东间的商议结果。   不过黎池觉得,利润分成他六成、王家四成的分法,即使是算上官商合作时的潜规则,即黎池在朝中做两方合作的这桩水泥生意的靠山,他也是占了王家便宜的。   而且黎池还有一点考量,为防万一出事之后由他担主责,他拿的利润分成不能超过五成,甚至不能刚好是五成。   到时说起来,他黎池只拿了小头利润,主事的是王家,得大头利润的也是王家。为此,黎池宁愿少赚一些。   “陛下仁善,不与民争利,允许民间开设水泥作坊。本官自然是有意愿多开设几个水泥作坊的,这不仅是为了赚些银钱,也是为践行本官当初试验水泥的另一目的:与民便利。”   黎池吊了几句官腔,然后说到了正题:“而王管事所说,真是说中了本官心中所想!本官平日里太忙,没时间插手去管生意上的琐事,这样合办水泥作坊,有王家代为操心,实在太好了。只是,这利润六四分账,你们王家怕是刚好不亏本罢了?这可不行,分账的话三七分。你们王家得七成利润,本官得三成。”   王元桢听到黎池承诺不插手管生意上的琐事时,心里就放心了。他们王家全权负责,黎池只负责拿钱,这比对合作生意指手画脚的情况,要好太多了。   但是当听到黎池一下子,就让出了三成利润时,王元桢的心中震惊不已!可黎池慷慨,他们王家却不能就此接受。   王元桢赶忙推却,“黎大人您这让利太厉害了!不如这样,我们五五分成?”   黎池没有接受,“三七分成,就三七分成。”   王元桢还是继续推却,“这水泥眼看着是有大用的,必然不愁销路,黎大人您出了配方和烧制诀窍,却只拿三成利润,实在说不过去!”   王元桢尝试着提出一个建议,“要不?我们王家拿六成,您拿四成?”   黎池一副沉吟思考的模样,思考片刻之后,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王元桢的提议,“王管事是个实在人。既然盛情难却,那本官就拿四成。”   两人这几番互相推让利润分成的情景,与一般互相争抢的情景,真是截然不同。这也是官与赏之间谈合作,才会有的特殊情景了。不过黎池因为种种考虑,是真的想将利润让出去。   虽然黎池和王元桢两人,已经初步谈定要合作开设水泥作坊,但这也只是口头协定而已。一日不签订契书,就都做不得准。   王元桢只是代为商谈而已,最终还需王家能主事的人,如王家家主亲自出面,与黎池进行最终商谈。   不过这桩合作开办水泥作坊的生意,基本已经是成了的。黎池并不打算毁约另找其他商人合作,而王家是巴不得立即就将水泥作坊开办起来,就更不会想要毁约了!   王家再急,也急不过家中缺钱的黎池,但水泥作坊的大规模开办,还得再等一段时间。至少得等到各省的官营水泥局开设起来了,大概是明年下半年,才能开始全面开办水泥作坊。   黎池上午时候去赴王元桢的约,中午就在酒楼里由王元桢请了一顿饭,午后了方才回到驿馆。   这次会面,黎池解决了一直记挂在心里的水泥作坊的大规模开办,算是有所收获。   相比黎池,王元桢此行的收获就更大了。他也是没有想到,原本只是想来问问‘煤引‘的事情,结果不仅得知明年开年朝廷就将售卖‘煤引’,还附赠了可能对手的一些消息。最后竟然还初步谈成了合办水泥作坊的事,这真是意外的大收获啊!   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王家与黎池合办的水泥作坊,将会是民间开办的最早的!   总之,这次会面,王元桢与黎池两人都很满意。 第123章   在朔州城外驿馆停留的这一天,黎池除开去赴了王元桢的约见外,回来后还给在平鲁县当县令的王前愈写了一封信。   信中也没说什么正事和大事,不过表达了他路过朔平府,却不能与之一见的遗憾。就只是同年间的正常书信往来而已,联络联络感情,以免久不联系因而生分了。   第二天一早,黎池一行人就起程继续上路了。   十二天之后,黎池一行人回到了京城,到达时京城正是阴雨绵绵的天气。黎池   他们出京一个半多月,回京时已是八月上旬时候了。   ‘秋审‘已过,水泥配方盗窃案也已经复审,案犯钱魏和严琳琅‘秋审‘维持原判,已于七天前执行了死刑,绞杀于菜市口。   而这场绵绵秋雨,也正是钱严夫妻两人行刑那天开始下的,淅淅沥沥地落了这七八天了。   不过如今正是秋雨时节,有秋雨再正常不过,京城百姓们也没觉得有甚奇怪的,照样为生计和各样事情奔忙着。   在这阴雨绵绵的天气中,又还有一桩喜事传出,以供京城的市井百姓讨论。那就是俭王殿下,终于要在中秋过后三日,即八月十八那天举行大婚了!   市井百姓还只是为看个稀奇而高兴,而朝廷中知道些内幕的官员和赵姓皇室,是长舒了一口气啊,在心中念叨着‘终于……‘   二十一岁大龄的赵俭,婚姻大事几经波折,终于是要有着落了!   当然,如大皇子赵义一类人,表面上为赵俭高兴,实则暗地里还不知怎样嘀咕呢?比如:‘误过那么多次,谁能肯定这次就顺利了?‘,‘呵,能不能如期举行还不一定呢!‘……   但赵俭本人这次很有自信,他有预感,他这次一定能顺利完婚!   ……   八月中旬,丝丝秋雨将京城织进了秋天中。   京城西门城门外,因为这些天来都飘飞着秋雨,出行减少,只有寥寥七八个百姓在排队等着进城。   排队等待搜检进城的间隙,碰见相熟的人,也就寒暄闲聊几句。“你家的生意做得如何了?”   “嗨,说什么生意!不过是因为沾了家门前那条水泥路的光,在路边支了个小茶棚,让家中婆婆看着赚点菜钱。”说着,就又叹气起来,“唉……不过现在这小茶棚也要歇几天了……”   “怎么?最近也还是有不少外地商人,来京之后也会到南城区,去看一看水泥路。你家搭个茶水棚子,一天总能接待到几个看稀奇的外地人的,怎么就歇了?”   “唉,还不是钱小公子!前两日也来了南城区凑热闹,刚好就在我家茶棚子歇脚。坐着歇脚时,钱小公子与同行的友人说起,他得了一把锋利似神兵的大刀,那些友人不信,于是起了争执、要他证明所言非虚。于是钱小公子就亮出那柄刀,将我家茶棚子的桌椅板凳,给劈了个七零八落……”   “唉…钱小公子虽有其祖父钱将军的几分勇武……”就是有些调皮勇武过头了,简直就是京城中的一个小霸王。“不过那刀果真很锋利?”   “那刀是真的锋利得很,我亲眼所见!我那套桌椅板凳是我和我那口子成亲时做的,是那口子亲自去山上伐来的硬松木,结果钱小公子挥刀一砍,就像是刀切豆腐般,将桌子给砍掉了一个角!   结果砍着砍着,钱小公子和他有人们来了兴致,就将我家那套桌椅板凳给劈了个七零八落,虽补了我家十两银子,但到底是没有桌椅板凳继续开茶摊了……”   “真的?那可是硬松木啊。”   “那还能有假?我两只眼睛看得真真的,一般的刀能将我那套桌椅板凳,给一通砍得七零八落的?他们争执时,我听了一耳朵,好像说是兵器局新打的一批刀枪,圣上陛下赏了他祖父一把,他就拿了出来玩玩。”   这边聊着聊着,就听见马蹄‘哒哒‘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回身看出去,发现那是一支很长很大的队伍……   百余轻骑在细雨中‘哒哒’而来,后面跟着二十多辆用桐油布遮住的货车。马上之人皆披着斗篷,不过从行进时扬起的衣摆间,能看出斗篷罩住的内里的金黄色软甲。   待队伍再走近些,看清走在前面的马上之人的面容时,方才认出那是被秋雨润得愈加好看的黎六元……   这一两个月都没在京里见过黎六元,听闻是被圣上陛下钦派去西北边疆,与瀚海国进行两国会晤去了。这是完成皇命,今日回京了啊!   队伍走到城门前停下,黎六元潇洒地一个翻身就下了马,前去与城门将军说话。身姿潇洒极了,笑得温雅好看极了,声音也好听极了!   “诸位辛苦。”黎池下马后揭下头上连着斗篷的兜帽,然后上前同值守城门的城门官打招呼,“本官翰林院修撰黎池,奉圣上之命,一个半月之前出京护送瀚海国使团回国,今日不辱使命终于回京。”   虽说大燕的钦差回京时,有免搜检直接进城的特权,但也要看情况的。像黎池这次一行一百多人,后面还拉着二十几车货物的情况下,是一样要搜检的。   “黎大人才是一路辛苦了!”城门官哪能受黎池的礼,连忙侧身让开并客气地回礼,“黎大人出去一趟,怎么运回来这二十几大车的货物呢?”   黎池明白,这城门官是职责所在要搜检他们,却又不好直说,怕得罪他。   于是黎池主动说到:“瀚海国赠予我大燕一万两千只羊,因路途遥远不能全部将活羊赶回京,于是本官就代陛下之命把羊赐予了杀虎口百姓,将羊身上的羊毛剃下来,纺成了羊毛线运回京。这些羊毛线虽看着装了一二十车,实则只有七八千斤。小将军若有兴趣,何不看看?”   城门官听黎池说了货物来历,就已对羊毛线心生好奇,且黎池又善解人意地提出让他去搜检,城门官也就从善如流地答应了。“羊毛线?听着有趣得很,我们一去看看。”   城门官招呼了五个守城兵士,一起上前去检查,“不知这些羊毛线,能否淋雨?”   羊毛线自然是怕淋雨的,不过淋一点也无所谓。黎池仰头看看阴沉的天空,感受一下飘飞的细雨,“雨似乎更小一些了,淋点细雨丝应该无碍。你们将桐油布揭了,让小将军们也看看我们这一趟的收获。”   轮流驾运货马车的御林军,依言将遮盖在羊毛线上的桐油布揭开,以及其中混着的几辆装载了七箱子白银的带箱马车,也将覆盖其上的桐油布揭了。   于是,十多车米白色的羊毛线,就展现在了城门口众人的眼中。几小捆并成一大捆,整整齐齐地码在车上,看上去蓬松软和得很!   ”唔哇!那么多都是用羊身上的羊毛,给纺成的羊毛线啊!“   “白花花的,看上去软和得很,肯定很暖和?”   ……   在城门口七八个百姓的围观和议论之下,黎池他们的货物搜检通过了,依旧将桐油布盖了上去之后,一行人就进了城。   被派出京城后归来的官员,还不能立即回家,得立即去回复皇命。   于是黎池和桓茗两人,又如上次一样,来到宫门外向皇宫里递话。不过这次不同的是,后面还跟着二十多辆装货的马车和御林军。   半个时辰之后,给黎池宣过两次圣旨的老熟人李公公,来到宫门前,宣贞文帝的口谕:   “圣上口谕:‘若有需呈上的奏折等,可直接呈上。和周和桓护卫一路劳累,今日就暂且先回复休整,择日再行召见。至于运回的银两、货物,就暂且由和周自行保存着,待来日再论。‘黎大人和桓大人,两位今儿就先回去歇着。”   一行人跪听完贞文帝的口谕,黎池率先开口到:“臣黎池谢陛下体恤!”随后桓茗也跟着道了谢。   等都叩谢过之后,李公公才接着问:   “黎大人,可有何需要上呈陛下的?”   “李公公,稍等。”黎池回身去运白银的车上,拿来一个小包袱,“本官在回京路途中的驿馆里,已经写好此次会晤之事的奏折,还附有一份文书,劳李公公帮忙呈上。”   李公公接过黎池递上的小包袱,保证到:“黎大人放心,老奴定会原封不动地呈给陛下。”   黎池爽朗一笑,说:“李公公帮忙,本官是再放心不过的了。”   即使李公公动了,也无甚大碍。黎池既然放心转交,只能说明奏折中并无什么机密事情。若是内容机密到奏折都不放心转交了,黎池也就不会以写奏折的形式禀报了,他会选择当面亲口说。   既已回复皇命,黎池他们也就能各回各家了。但是这二十多车白银和羊毛线,贞文帝说是让黎池先自行保存着,可黎池能保存到哪呢?   黎池的状元府只是一座普通的三进宅院,放七八千斤羊毛线是放不下的。   已经与黎池共事过两次的桓茗,与黎池之间也算得上是朋友了,主动为黎池解了难,“我在城中有一处空宅院,不如暂时先将羊毛线存放到里面去。”   “这真是太多谢桓大人了!”得了帮助,黎池赶忙道谢。   既然说的是将羊毛线存放到桓茗的空宅院里,那么装了七个大木箱子的一万两白银,自然就是要运回黎池的状元府的。   于是一行人在桓茗的带路下,将十几车的羊毛线运到,齐心协力地卸下后,又一起搬运到宅院的空房间内堆放好。   黎池与御林军和桓茗一起,也亲自出力参与了搬运羊毛线。搬运完堆放好之后,黎池走时还拿了几捆粗细不同的羊毛线,他拿回去准备验证验证羊毛线的用途。   最后就只剩下了三辆马车,装载着一万两白银,驶向黎池的六元及第状元府。 第124章   离家多日,终于归来。自家大门上,依旧挂着皇帝御笔亲书的“六元及第”匾额。   黎池看到自家大门,心中百感交集: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家,里面有他的家人。心中陡然而生对家的归属感,并急切盼望见到徐素和一双儿女。   不过再如何急切,该做的事也不能扔下。黎池在门前街上勒停马,翻身下马来,后面只剩下的三个驾车的御林军,也跟着勒马停车。   守门小厮黄柏听见外面的声音,连忙从后罩房中的门房里出来,来到大门边一看,竟是自家老爷回来了!   “老爷!您回来了!”黄柏连忙出门迎上前去,绕在黎池的身边。   回到家后黎池,黎池也很高兴,“嗯,老爷我回来了!我出门这一两个月,家中一切可好?”   黄柏顿了几息时间,才回答黎池的话:“如今都已好了。”   ‘已‘好了,就说明曾经不好过。既然如今已经好了,黎池就暂且忍住心中疯长的急切,等先将手边的事情做完了,再说其他。“黄柏,你去将那四个平日里负责抬轿子的叫来,然后把车上的箱子搬进府里去。”   三个御林军相继从马车上跳下来,上前来主动要求帮忙,“黎大人,我们也一起搭把手。”   御林军负责黎池他们一行,一路来回的护卫工作。现在都已经进京了,虽然让他们搬运银两也说得过去,但他们主动要求帮忙,黎池就为了他们的这份善意道谢,“真是多谢三位!你们一路也辛苦了,稍后帮忙搬完了就各自回去歇息,待来日我们再一起去喝顿酒。”   不拘身份高低,黎池都一样周到待人,这份温和周到的态度,很能赢得他人好感。虽然‘来日一起去喝顿酒‘这样的话,可能只是客气话而已,但三位御林军还是感觉很受用,至少以后遇见了,能有这么个话题搭话。   “黎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黎大人客气了。”“搭把手的事,黎大人客气了。”   不一会儿,黄柏就叫来了四个小厮,加上三个御林军一起,八个人来回了两趟,就将七个箱子和几捆羊毛线,给搬进了黎池的书房里。   黎池盯着他们搬运完之后,三个御林军就提出告辞,依旧驾着马车离开了。黎池又谢过三人,并将他们送走之后,这才又转身进门。   ……   黎池回来之后,在前院卸货搬动弄出的动静,惊动了在后院的徐素,于是就让徐夫人帮忙看着孩子,她赶紧披上披风,往前院疾步走来。   黎池急切地想见到徐素和一双儿女,检查过书房中装着白银的木箱,确定上面的锁和封条都没有破损之后,就锁上书房门,快步往后院走去。   于是,在这微风微雨中,黎池和徐素这夫妻两,就在前院与后院间的二门处,迎面遇上了……   黎池看向身披斗篷,袅娜而来的徐素。首先浮现的念头就是:比离家时,要消瘦许多。   徐素看向同样身披青墨色斗篷的黎池,心中的急切和思念,随着他的走近,都化作了酸楚和委屈。   徐素停下脚步,双眼湿润地看向自己……黎池又想到黄柏说的‘如今都已好了‘的话,想来他离家的这一个半多月里,她怕是受了惊吓和不少的劳累……   黎池脚下加快、走到徐素身边,然后伸出胳膊,一把将她揽到自己怀中,渐渐收紧双臂以给予她安全感,以及借此消解他心中的思念。   黎池将徐素揽入怀中,静静地抱着站了一会儿,才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将一腔情绪都融进了话里:“素素,我回来了。”   徐素整个人裹在披风中,被黎池一把揽了过去,有力的双臂环绕住、箍紧她,鼻间是夹带了仆仆风尘气的熟悉气息。   徐素心中的酸楚和委屈,在贴到丈夫的胸膛处,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时,都平息了下来。   “嗯,你回来了就都好了。”   黎池与徐素夫妻两人,平日虽也恩爱和美地过日子,不过像这样在外面搂抱在一起,却还是第一次。   离家归来后重逢相拥的场面,看着总是感人的。追在徐素后面,跟来听候使唤的丫鬟豆蔻,看着二门处相拥的一对璧人,笑着远远地站在一边。   她豆蔻和银朱两人,不像已经被发卖到南方的桂枝和紫苏,她们对老爷从一开始就没有妄想。所以见到老爷和夫人恩爱和美,她们心中都高兴得很。   ……   夫妻两人抱了一会儿,缓解了多日来的思念,这才相携回到后院。   黎池外出的这一个半多月,徐芩夫妻两如他走前拜托的那样,一直住在府上,帮忙照看徐素和两个小的。   不过徐家也有自己的家业要操持,徐芩今日就正好外出,忙自家的事情去了。所以黎池与徐素回到两人的卧室时,就只见到了在与卧室相通的侧间里,与乳娘和银朱一起照看两个小孩子的徐夫人。   黎池进屋后,首先自然是脱了身上半湿的披风,递给跟在后面的豆蔻。简单地拍打整理了几下,感觉没有不妥后,这才上前去与徐夫人见礼。   “岳母,小婿回来了。”黎池来到徐夫人面前,深深地弯腰鞠躬作揖行礼。“小婿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劳累岳母帮忙照看家里的一大两小了。”   徐夫人伸手去将黎池扶起来,就感觉女婿胳膊上的衣料有些湿润,想来是淋了雨。“这么多礼做甚么!这才到家,一身衣服淋湿了都还没来得及换,赶紧先去换了干爽的衣裳,再喝一碗姜汤驱驱寒,仔细点别着凉。”   豆蔻将披风挂好,很有眼色地赶忙说到:“豆蔻这就去后面厨房,让沈厨娘烧一锅热水,再熬一碗姜汤来。”   “那豆蔻你去,让火烧大一些,赶快将热水烧了来。”徐素吩咐道。她知道丈夫黎池很爱泡澡,尤其是像这样一路奔累回家后,泡个热水澡去乏是必须的。   黎池身上有淋过雨的湿气,不好去抱两个摇篮里的孩子,怕把他们凉到了。于是就弯腰探出上半身到摇篮上方,去看两个孩子。   儿子平平是醒着的,他再过几天就满四个月了,一个半多月没见已经长大了很多,稍稍长开了一些,白白胖胖的可爱得很!   四个月大的婴儿还不能认人,不过已经能对外界做出反应了,黎池探身去看他,他就叫了起来:“啊!啊,啊~”   “平平,你在说什么呢?你莫不是也认出这就是你爹了?”徐素蹲到摇篮边,伸手逗‘啊啊‘地叫得正欢的儿子。   四个月的小孩子哪里听得懂大人在说什么,有人逗着他玩,他就又叫又笑地直蹬腿,活泼又可爱!   “平平,我是爹。快两个月没见,是不是已经不认得爹了?”   黎池看过儿子平平,逗趣地与他搭了一句话后,就将视线集中在了并排放着的另一个摇篮里。   另一个摇篮里放着女儿安安,她睡着了。她哥哥精神得很,正同他们的娘亲玩耍,可她却似是没被吵到地就在一旁睡着。   黎池一身湿气,怕冷到女儿,就不敢伸手去抱她,只能在一旁看着。   与白白胖胖的哥哥相比,安安虽然长得更精致可爱一些,同时却也像是比哥哥小了一圈似的,瘦弱得很……黎池看着感觉心疼。   “七八日前开始下今年的这第一场秋雨,因此天气转凉,虽然两个张妈妈和我们都仔细照看着,安安着凉了。”   虽然如今安安已经大好了,可徐素每每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第二日早上,安安就全身发热,娘和两个张妈妈用了退热的办法也没用,就赶忙去找了长春堂的儿医圣手。大夫进府后给扎了退烧针灸,又让乳娘喝了退烧药汁后喂奶给安安,却都没能散热……”   “最后无法,只好让爹去俭王府,很快就请回来了王府的太医。幸好太医医术高明,用烈酒擦拭身体,又扎针灸,再开了一副药性温和的药,煎出药汁后直接喂了她两勺。这一番施为,才终于是慢慢地降下来热了。”   生命可以很顽强,也可能一碰即逝,尤其是像安安这样有先天弱症,还只有三四个月大的婴孩儿,真的是稍一不注意,很可能就没了。   不管最初目的是什么,皇帝指的太医和赏赐的上好对症药材,救了徐素和两个孩子,赵俭王府的太医这次救了他女儿安安,这都是事实,黎池认他们的恩情。   若是没有皇帝和赵俭的援手,或许事情也照样不会发展到最差情况,但黎池不敢赌。欠皇室的恩情,欠着也就欠着了,以后他好好工作回报他们就是了。反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现在当官本就应当忠君爱民,以后只是更加忠君爱民也就罢了。   “素素,你辛苦了。发生这样的事,为夫竟然都没在你身边。”黎池拍拍徐素的手,说道。   然后黎池又再次感谢徐夫人,“岳母,还有岳父,您二老也受累了,小婿实在是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三人就此又说了一阵,豆蔻就端着一碗姜汤进来了,身后还跟着黄芪和黄精两个小厮,提了两桶热水来。   于是黎池就先离开,喝完可姜汤,再就泡澡去了。 第125章   黎池泡完澡又换过衣服之后,浑身清爽,连日来的一路奔波疲乏,也消了几分。   黎池收拾好之后,时间已经不早,后厨的沈厨娘做好了晚饭。外出的徐芩和最近都住在水泥作坊的黎海,也都回来了。   这顿晚饭,人都到的整整齐齐地。饭间,黎池简单地讲述了他这次出京公务的情况,听得其他人一愣一愣的。   吃完饭之后,又移步一旁闲聊了一会儿才散去,各自回去休息。   黎池跟在徐素后面,回了后院,就像是忘记了他外出前过夜的地方是前院书房一样。徐素也没有提醒,就任由黎池跟在后面。   回到后院,夫妻两来到侧间房里,来看两个孩子。大儿子精神头依旧很好,一个人躺在摇篮里,脸蛋粉粉嫩嫩的,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上轻轻刷了一层胭脂,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真是惹人爱!   徐素以为丈夫已经洗漱好又换了衣服,应该是要抱一下孩子了。结果他只是看了一眼儿子,就不理儿子‘啊啊‘地手脚蹬动的样子,直接转身走了!   自己的儿子,黎池自然也是喜欢。但相比闹腾的男孩子,他更喜欢文静乖巧的女儿。   女儿安安这时候也是醒着的,安静乖巧地躺在摇篮里。与儿子的白白胖胖不同,女儿是瘦弱文静的精致,看着就让人心疼。   黎池弯下腰,伸手将安安从摇篮里抱起来,动作轻缓而温柔,生怕将这个瓷人儿似的女儿给碰了或摔了!“安安,爹爹的女儿,真乖、真可爱!”   黎池拿笔的文人手指并不粗糙,可他依旧只用了指背,轻轻地去刮蹭、触碰女儿的脸,触感温凉柔嫩……   抱在臂弯里软软的一团,似是没有重量一般,但黎池却觉得手中似有千斤重,小心翼翼地轻易不敢动。   安安被她爹从摇篮里抱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换了一个地方呆着?   不过可能感觉似乎也不赖,‘噼咔‘地眨了一下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凑在她面前的人……不哭不闹,乖巧得很。   “啊!啊!”被黎池忽视,依旧躺在摇篮里的儿子平平,也不知是不忿,还是只因精力旺盛,就一个劲儿地在那伸胳膊蹬腿儿,‘啊啊啊‘地直叫!   黎池抱了女儿,徐素也就只好把儿子抱起来,“平平在不服气呢,‘啊啊‘地在质问你怎么不抱他呢。”   黎池抱着女儿轻轻地摇晃着,眼睛都不舍得从女儿身上移开,“不是有俗话说,男人抱孙不抱子?平平一个男孩子,又还是一个哥哥,要懂得照顾和谦让妹妹才行,可不应该动不动地就吃醋。”   女儿安安身体不如她哥哥壮实,大人们难免就会在安安身上投注更多的精力,徐素也不例外。不过今晚看到丈夫的表现之后,徐素就觉得儿子有些可怜了,“你就偏心,等儿子大了,看他不真的吃醋才怪!”   黎池并不担心,“等他长大了,我就将他教成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让他知道妹妹是要保护的,而不是去同她吃醋的。”   黎炘这个有名妹控,在他还年幼时,就已经被他父亲黎池算计着了。   徐素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女儿安安这样文文弱弱的,长大后确实需要有一个哥哥护着。于是也跟着劝解:“平平,你爹抱的那是你妹妹,等你长大后也要一起保护的妹妹,可不能跟妹妹吃醋。”   还没四个月大的婴儿,哪里听得懂这些大道理?平平依旧‘啊啊‘地叫着,像是在和父母说话一样。而安安则乖巧地躺在她爹的臂弯里,在轻缓地摇晃中渐渐闭上眼,睡了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在他娘亲怀里‘啊啊‘地喋喋不休的儿子,也了睡过去。乳娘和银朱就上前将两孩子接过去,又用襁褓裹得严严实实地,然后才抱了出去。   是的,儿子和女儿被抱出了夫妻两卧室的侧间房,抱去了东厢里。两个孩子的摇篮和小衣服这些,也都拿去了东厢,以后他们就要常常待东厢里了。   与卧室相通的侧间房里没人后,这也就意味着,黎池不用继续睡书房了。   “平平和安安以后都在东厢里了?”   徐素睨了黎池一眼,他那张温雅面容下的花花肠子,她一看就知道。“嗯,以后平平和安安就东厢里住着。正房与东厢都在一个院子里,隔得也不远,就是抬脚几步路的事情。”   实际上,徐素之所以同意将一对儿女移出去,是因为徐夫人在黎池离开去换衣服时,与徐素说了些私密话。关于丈夫和儿女孰轻孰重,以及怎样守住丈夫的心,不让他去喝花酒等。   黎池走到徐素的身后,伸手帮她将头发散开,“为夫不在的这些日子,素素可有乖乖喝补药?身体可好些了?看你消瘦了许多……”   徐素任由黎池帮她拆开发髻,并用梳子给她从头到尾地梳头发,他动作轻柔,梳得她的头皮很舒服。   说什么‘乖乖‘,她又不是任性的小女孩儿了!徐素心中反驳,却也觉得甜蜜,“你走的这段时间,我有认真喝宫太医开的药,一日两碗,没有哪一日落下了的。都这样了,身体哪还能没有调养好?只是因前几日安安着凉,我心中着急熬了几夜,这才瘦了一些。”   黎池从徐素肩膀上探出头来,凑近了仔细观察她的脸庞和眉眼,有看得不真切的角度,还伸手捧住她的脸,掰过来看……   黎池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在徐素的颈间,激得她一个颤栗,他一张俊脸凑得极尽,近得让她心笙摇荡……“你尽管仔细查看,真的只瘦了一些。”   在黎池掌中的徐素的小脸,确实比以前要消瘦一些,也正是这一份消瘦,让她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来,“素素,你身体果真大好了?”   徐素被黎池盯得有些羞涩,垂眼不去看他,嘴里硬气地回答:“当然大好了,我瞒你做什么!”   “呵~”黎池在徐素耳边轻笑一声,将她的脸勾过来,“素素的身体大好了,为夫真高兴。”   “我……”   徐素开口正想说话,黎池一低头,就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房内,烛火发出‘噼啪‘声。   两道人影挨得极近、极近,似是缠绵不能分离。直到最后,两道在烛火印照下摇动的人影,重重叠叠地合成了一道……   ……   黎池昨日回京后,贞文帝的口谕‘择日再行召见‘,在没有被宣召之前,黎池就能在家里过几天悠闲日子。   早上在体内生理闹钟的影响下,会照常醒来,无事可做的黎池难得地在床上赖了床,并且还拉着腰酸腿软的徐素一起赖床。   终于起床了,吃过早饭之后,就到后院的东厢房里,去逗一逗龙凤胎。   等一对儿女睡觉时,黎池就叫来银朱和豆蔻,削了两副竹制毛衣针,拿出羊毛线来教他们织毛衣。   黎池虽然是男人,他虽没亲手织过毛衣,可其实他是会织毛衣的。因为在他能自己挣钱买衣服之前,他冬天的毛衣、围巾和手套都是他妈自己织的,因为这样更省钱,他看他妈织毛衣多了,自然也就学会了。   什么平针、元宝针、上下针等,他都是会的。指导起银朱和豆蔻来,都能说的头头是道,两个丫鬟的针线活都能拿得出手,手巧也是自然的。   在黎池的指导下,很快就学会了起头、收尾,以及各种针法。银朱在看顾两个小孩子的间隙,才拿起毛衣针织毛衣,而徐素和豆蔻两人,则是迷上了织毛线。   徐素用粗毛线给黎池织了一件披风,通体米白色,看着好看,披上身也很暖和,丝毫不比各种野兽皮毛的披风差!   徐素迷上了织毛线,给黎池织了一件披风之后,又根据黎池的描述,给他织了一件套头桃心领的长毛衣!   徐素能随心所欲,想织什么就织什么。丫鬟豆蔻和银朱,以及从徐府来的大小张妈妈,在互相带教学会之后,则根据黎池的吩咐,几人合力互助,用最粗的羊毛线织了一件披风和围巾,用最细的羊毛线织了一件对襟长衫,再用不粗不细的羊毛线织了一件套头桃心领毛衣。   等织完这些,时间也已经过去四天了。   有李公公前来传话,宣黎池于明天午时进宫回话。 第126章   黎池接到贞文帝的宣召,时间虽是午时,但他却不能掐着时间点进宫。于是等到第二天,黎池被体内生理闹钟叫醒之后,没有像之前几天那样赖床,早早地就起了床准备。   洗漱妥当,又吃罢早饭,换上一身官服,临出门前,还去东厢房看了一对儿女。   然后黎池才拿上豆蔻她们织的围巾、披风、羊毛衫和毛衣,与徐素和徐芩夫妻打过招呼,乘家中的青帷小轿往皇宫去。   黎池在宫门处下了轿,手中提着的包了四件羊毛织品的包袱,经搜检后证明无害,这才在小太监的带领下,往乾清宫而去。   黎池到乾清宫时,刚好是巳时末(接近上午十一点),乾清宫内皇帝可能还在见其他人,于是就先去偏殿抱厦里坐着等。   真是很凑巧,黎池上次进宫面圣时,就遇见了二十一皇女,这次竟又恰巧碰上了。“臣见过二十一皇女。”   二十一坐在抱厦里等得无聊,于是就带着侍女出来走走,没曾想碰见了外臣。二十一今年才满七岁,小孩儿忘性大,只是去年见过一面的人,一开始时都没想起来。   不过在黎池向她行礼时,二十一才想起来,“笑得好看的大哥哥!”   “承蒙皇女夸奖,正是臣。”黎池向二十一见过礼。   如今八月份的天气,虽不热了却也还不到冷的时节,所以二十一并没像上次那样,穿得圆滚滚一个,不过照样圆胖可爱得很。想到自己女儿以后长大了也会像这般可爱,就觉得心像是软绵绵的了。   “舒儿记得大哥哥!我还给大哥哥求了一个御医呢,不知大哥哥家人可好了没?”   黎池真心地道谢,“臣谢过皇女,也替内人谢过皇女。幸得有皇女求的宫太医,内人这才平安地为臣产下了一对龙凤胎儿女,如今身体也已好多了。”   “大哥哥有一对龙凤胎吗?”二十一问道。   “对,他们已经四个月大了。”黎池想到家中的一对儿女,神情都更显温柔了。   二十一又问:“他们长得可爱吗?”   黎池想到他临出门前,去看平平和安安时,他们睡得香乎乎的可爱睡颜,笑着回答:“长得倒还算白胖可爱。”   “以后给我看看可以吗?我还没见过龙凤胎呢。”二十一想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可爱,是不是比她更可爱。   “好,以后有机会了,定然让皇女看看他们,也让他们亲自向皇女道一声谢。”不管怎么说,宫太医确是二十一皇女开口向皇帝求的。   黎池又陪着二十一聊了会儿天,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宫装女子,“舒儿,回去了。”   女子进门后,才发现有外臣在,不过看他年纪应是已成家了,她刚喊女儿的乳名,被他听去了,倒也没多大妨碍。   “母妃!怎么这么久?”二十一皇女,亦即是赵舒,提着裙摆跑向那女子。   黎池眼神不敢乱瞟,赶忙恭谨地躬身揖礼,“臣黎池见过施妃娘娘。”   这宫装女子就是赵俭与二十一皇女的母妃施妃,黎池起初的那匆匆一瞥中,只瞥见她的体型有些丰腴,心想:这施妃的体型,倒是与她的一手厨艺相称。   “黎池黎和周?本宫经常听俭王说起你呢。”施妃知道这人就是儿子常说起的黎池之后,细一看果真风仪不凡。“和周,快快免礼。”   “和周?”赵舒学着她母妃喊了一声。   施妃和皇女都是位尊者,直接唤黎池的表字也使得。于是黎池直起身之后,又朝赵舒笑着一揖礼,算是应答她了。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遇见朝臣要唤‘大人‘,你要唤‘黎大人‘。”施妃纠正道。   “施妃娘娘、二十一皇女也在呢?老奴请二位安。”这时候,总管太监张忠进门来,先向施妃和赵舒请过安,再才对黎池说到:“黎大人,圣上宣召,请跟老奴来。”   “臣告退。”黎池向施妃和赵舒行礼告退后,就赶紧跟着张忠出了门。   ……   在张忠的带路下,黎池进了乾清宫。   贞文帝正坐在龙案后面,第二次翻看黎池五日前呈上来的奏折,以及两大张密密麻麻地用蝇头小字,写着一万一千九百五十个名字的名单。   黎池在龙案前空地上跪下,叩拜行礼,“臣叩见陛下。”   贞文帝的目光并没有从名单上移开,只是朝左手边一指,“赐座。”   “谢陛下。”黎池依言在椅子上坐下,不敢出声打扰,安静地等待贞文帝看完。   过了小半刻钟,贞文帝才将两大张名单折叠起来。“你在奏折中说,杀虎口城及城郊百姓,不论男女老少有一个算一个,都一人领了一头羊,且都记录在这儿?”   被皇帝宣召,事先要认真准备这是当然的,而且在面对皇帝的询问时,也还需得提起万分精神、认真以对。   黎池在心中快速地斟酌过一番措辞,才回答到:“回禀陛下,正是如此。或许杀虎口城郊的村镇中有遗漏的,但城中人口却应该是没有少的。无论男女老幼,都领受到了陛下皇恩。”   原本黎池预料的是,或许皇帝不会察觉到,也或许察觉到了不会说,或等其他事情说完后再说。他是真没想到,皇帝会一开场就直指要点。   贞文帝明白黎池所说的‘领受皇恩‘,他在奏折中已经说明,他以钦派特使的身份用肥羊犒赏了杀虎口军民。分到肥羊的军民,自然是领受了皇恩。   “可是三晋省的都指挥使司,报上的杀虎口军户人头数,却有整三万。”贞文帝说着这话,声音和神情不辨喜怒。   然而,黎池借分羊完成的杀虎口军民人口普查中,除去城郊村镇的百姓,杀虎口真正的军户人头数刚刚够一万之数,这还是算上了新生只几岁的幼儿的。   可是主管杀虎口卫的三晋行省的都指挥使司,却报了三万之数……所以,这之中贪去了两万军民的粮饷。   黎池想到自己在皇帝面前的人设,以及他确立的做一个‘纯臣‘的政治定位。   于是黎池抬起头看向皇帝,脸上是一种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的神情,“臣在到达杀虎口时,就被城中勇武剽悍的风气所震撼,惊叹于不愧是边城。但再一细看,就又为杀虎口军民因常年挨饿,而养出来的精瘦体型,感到心疼。”   “臣知晓:世事有明就必有暗,大约知道是有人贪了朝廷给杀虎口军民的粮饷。心生怜悯之下,又因陛下圣谕‘便宜行事‘,于是就将肥羊作为朝廷的犒赏,分给了杀虎口军民。领到羊的军民无不感恩陛下、感恩朝廷,这也让臣更加愧疚:是有人贪了他们的口粮,才让他们常年挨饿……   于是臣就耍了个心机,将这份名单记录下来,一是让陛下见到此次受了皇恩的军民有多少。二也是想让陛下看一看、查一查,某些人究竟贪了杀虎口军民多少口粮。只是未曾料到竟然贪了这么多,这也是出乎臣意料之外的了。”   黎池虽然在名单一事上耍了小心机,可此时却也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没有假惺惺地说些‘臣不知这事‘的话。   贞文帝对黎池刚才的表现很满意。“这事在你回京递上奏折那天,朕就已经看出来并且派人去查了。”   既然早就已经派人去调查了,而皇帝今日还拿出来说,那就说明这本就不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事情真相。黎池暗自庆幸:幸好如实说了,没有因为怕得罪三晋行省中贪污的人,而选择装作不知情。   试探结果,让贞文帝很是满意,“和周,你拿的那个包袱是什么呢?”   “回陛下,这就是用臣奏折中所说羊毛线,织就的几件东西。臣这几日在家无事,受装货时的结绳启发,琢磨出了一种新的编织方法!用这方法编织的,竟然比用织机织出的‘褐布‘要软和一些,穿起来也非常垂坠服帖。”   “打开看看。”贞文帝觉得这黎和周脑子里,真的是有很多奇思妙想,且回回都能给人以惊喜,他对黎池所说用羊毛线织就的几件东西,也有些感兴趣了。   黎池遵命将包袱打开,向贞文帝展示:“这是围巾,因与冬日围的皮毛围脖用途一样,却又要更长,所以臣就将其取名叫围巾。”   “去将围巾拿来看看。”贞文帝吩咐身边的张忠。   张忠来到黎池身边,只将围巾拿走呈给了贞文帝。   贞文帝接过围巾,在颈项上围了两圈,转动头感受片刻,“暖和倒是暖和,就是有点刺刺的扎人。”   羊毛织物若是贴身的话,确实会感觉有点扎人。“确实会有些扎,若是缝上一层细纱应该会好很多。”黎池回道。   身着一身绣龙便服的皇帝,围着一条围巾,看着就感觉有些出戏。黎池将披风抖开,继续介绍:“这件披风和围巾一样,也是用粗羊毛线织的,不过花样并不一样。   这是用不粗不细的羊毛线,织的一件套头毛衣,冬日穿在中衣外面,应该会很暖和。而这一件对襟羊毛衫,则是用细羊毛线织的,穿在身上既保暖又有风度。”   黎池展示的围巾、披风、毛衣和羊毛衫,都是一个样品,都是羊毛米白偏黄的本色,并不鲜艳夺目。不过以后给羊毛线染色,织各种花样都是可以的。   黎池一边介绍着,贞文帝就差使张忠将披风、毛衣和羊毛衫,一件一件地顺了过来,然后一一披在身上、拿在手上感受着,一副看见稀罕物的表现。“你说羊毛线有七八千斤?”   “回陛下,确实还有七八千斤,正堆放在桓大人的一处空宅里。”   贞文帝解下披风,对这四件羊毛线织的东西,非常满意。“和周,你想要什么奖赏?”   黎池现在并没有特别想要的奖赏,于是回答到:“臣谢过陛下,只是臣一时不知该要什么奖赏。”   “升你的官如何?升你做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 第127章   “升你的官如何?升你做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   ……   将贞文帝的前言后语联系起来,就是因那七八千斤羊毛线,为表奖赏就要升黎池的官?且是连跨正从两级、官升一品?   翰林院的编制中,掌院学士王掌院才是正五品而已,唐翰林和钱翰林分别为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再之后有正六品的侍读和侍讲,再才是黎池的官职——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所以这里皇帝所说‘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应是指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与钱翰林是一样官职。   黎池去年科举出仕,入职翰林院,不过一年多而已,这就从六品修撰升到了从五品侍讲学士,升官速度不可谓不快!   贞文帝见黎池一脸惊讶模样,心情很好地笑开了:“哈哈哈!和周,可是惊傻了?”   黎池前世呆的行政系统中,与这时大燕的‘正从‘两级、一至九品的官职划分,也有相似之处,同样有‘正副‘职级划分。但是,即使他前世升职尚算快了,也在一个职位上做上两三年才行,更别说那些一辈子都守在副科级的了。   黎池都已经做好准备,兢兢业业地工作、力争表现,再慢慢地升官。结果竟猝不及防地,就要被升官了!“臣是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因这七八千斤羊毛线,就让臣连升两级。原本臣是想着,先好好地为陛下和朝廷效命几年,积累下一些功绩,再图升官的。”   “哈哈哈!”贞文帝被黎池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还同一旁的张忠说:“张忠,你看这黎和周!平日里看着聪明得很,没曾想竟是这么一个傻气的!”   张忠笑着附和贞文帝的话,“呵呵呵,黎大人是个踏实人。”   “张忠没说错,和周你啊,真是个踏实人。”贞文帝被逗得很开心,就为黎池解了惑。“朕会仅因你运回来的七八千斤羊毛线,就升你官?朕是见交给你的几件差事,你都办得非常漂亮,这才升你官的!”   黎池先前只是没想到皇帝会升他官,现在一旦知道了,再去看看他做的事,秘密立储制、煤炭、水泥、与瀚海国成功‘会晤‘,这都算是实绩,升官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   “臣叩谢陛下!”黎池赶忙从椅子上起身,到龙案前向贞文帝叩头谢恩。   “免礼了。”贞文帝刚才见了黎池傻气的一面,心情甚好。“兵器局打造出一批兵器,前几日送进宫来给朕过目,试过后确实比以往的要锋利许多,而这只因在冶炼和打造时,用的是煤炭火煅烧。和周,你发现的这煤炭,有大用啊!”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刀剑锋利与否,在战场上是很重要的。而黎池发现了煤炭,使锻造出的兵器更加锋利,其功绩可想而知。   黎池已经重新坐回椅子上,听了贞文帝的话,欠身回答:“这煤炭古已有之,恰巧臣看过几本书,又正好被臣碰上,这才发现了煤炭及其真正作用。这番阴差阳错下的幸运,时也命也!是承借了陛下和大燕的运气,臣才能发现煤炭的。”   将煤炭带来的巨大功绩,都揽在自己身上?黎池是不敢的,他怕被压趴下。   对于黎池所说‘时也命也‘,以及他的这份谦逊,贞文帝是很满意的。虽然官员只要有才,骄傲一点也无可厚非,他也能包容得了。但若是一个官员,既有才华又谦逊、不居功自傲,就更得他的喜欢了。   “和周,你谦逊是,是因你品格好。可你的功绩,朕也是记在心里的。”手下官员谦逊,可他这个做皇帝的,却不能对官员的功绩视而不见,要主动夸一夸才更好。“朕前几日微服出宫,去南城区看过那条水泥路,亲眼见证和周试验出来的水泥,也是有大用的。”   水泥的用途,修桥铺路、修房建屋还是其次,更重要的在于防洪治水、修筑边防,后者对大燕来说,才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煤炭,水泥,都是于国于民皆有大用的东西。或与黎池有紧密联系,或出自黎池之手,所以论起他的功绩来,那真可说是很大了!   不过贞文帝的连连夸奖,并没有让黎池飘飘然,他该如何还是如何。“水泥这事,起初不过是源于臣心中的一个疑惑而已。若无俭王殿下的支持和银钱资助,臣也不知何时才能将其试验出来,抑或是就永远不会去试验了。”   贞文帝也觉得,在识人和用人这一点上,他的三儿子确实是学到了的。“朕的三皇子,也算是有一份功绩。”   听黎池说起‘银钱资助‘,贞文帝又想起据说状元府日子过得拮据的事情,“和周,朕听说你府上缺少银钱?”   关于官员的家里穷困这事儿,其实是很能增加好感的事情,这样会在皇帝这里会留下一个某官员清廉的印象。   所以,家里没钱这事,黎池并不羞于提及,他准备大大方方地‘哭穷’。   “臣要先谢过陛下才是。”黎池先向贞文帝作揖谢过之后,才继续回答问题。“在臣还未考中进士为官之前,臣的家中并不富裕。所幸臣科举出仕后,有陛下赏给臣一座状元府以及六百两黄金,臣这才得以在京城里落脚,较好地生活起来。否则,臣就要像许多家贫的同僚一样,赁屋居住了。”   贞文帝插嘴说:“朕听俭王说起过,说你以前读书赶考的费用,还是靠抄书攒下的。”   “正是如此,臣也很感谢俭王殿下。”黎池和赵俭的少年友情与恩情,想必在那次赵俭进宫解释哭诉时,贞文帝就已经知晓,他也不用多做解释。   “因臣有了陛下的赏赐,这才将状元府撑了起来。但京城大、居不易,衣食奴仆花费不少,后来又添了一对儿女,可女儿和她母亲的身子又不好,光一个月花费在汤药上的,都要五六百两银子,进项远不及花销多!所以手头所剩银钱不多,这才显得拮据了些。”   从六品官的俸饷,贞文帝是大概知道的,黎池家里的妻子和儿女身体不好,他也听闻过。所以想来,黎池府中确实是银钱拮据了。   贞文帝心中衡量着:像黎池这样办事利落,聪明有才华的官员,若是因银钱拮据而劳心劳力,耽误了公务和才智,损失就大了去了。   “瀚海国赠礼的一万两白银和一万两千只羊,原本就是你在中秋宴上赢来的,朕也没在乎那点小东西。”事实上,贞文帝是没想到,黎池能从瀚海国那帮人手里扣出来‘赠礼‘。结果黎池不但扣了出来,还一两银、一只羊都没少地全都给扣过来了。   原想着若黎和周不能要到‘赠礼’ ,他就说两句就放过他,他年纪不大,摔一跤、吃次亏也好,压压他的锐气。不过现在这样的结果,也还很不错就是了!   贞文帝接着说:“因此,朕才让你先将银子货物暂且自己保管着。不过今日看了你带来的围巾、毛衣和羊毛衫这些,朕觉得羊毛线是个好东西。”   接着,贞文帝非常豪爽大方地说:“这样!和周,你来为朕代笔写赏赐圣旨,朕将那一万两白银赏你!羊毛线也赏你一千斤,剩下的就存入内务府库。”   黎池:……皇帝这么大方的么?说赏就赏了一万两白银、一千斤羊毛线?   好,一万两白银,只是十个一千两而已。对于于皇帝来说,赏一万两银子给他,就跟一般百姓家,随手赏小孩子两文钱买糖葫芦串一样。   不过这一万两银子,对于黎池来说,却是一笔大钱了。在水泥作坊还没大规模开办起来之前,能解了徐素药费的燃眉之急。   “臣叩谢陛下恩赏!”黎池在叩谢过皇帝升他官之后,又一次离座,跪到龙案前的空地上,跪下叩谢皇帝。   “起了!上前来,拟写你自个儿的赏赐圣旨。”   黎池在翰林院的工作,很多时候都是草拟圣旨,所以草拟圣旨可说是他的本职工作之一了。只是他这是第一次,在乾清宫里当场草写圣旨。   黎池遵命上前,在龙案的一角展开一张纸,取了笔架上的一支毛笔,蘸好墨。然后依照皇帝口述,写下了给他自己的赏赐圣旨。   圣旨写完,墨迹还未干,贞文帝就用了御宝,再交给一旁的张忠。张忠接过去拿到一旁,去裱到圣旨卷轴上去。   在张忠去裱糊圣旨的这段时间,贞文帝与黎池闲聊起了家事,“和周,你的一对儿女多大了?”   “托陛下的洪福,如今已快满四个月了。”   贞文帝想起三儿子与黎池是好友,结果小两岁的好友连儿女都有了,他三儿子却还未成婚。“唉,和周你都儿女双全了,俭王却还未成婚。”   “臣回京五日,还未及与俭王殿下一见,想来应该是在忙于大婚。不过再有七日,俭王殿下就将大婚了,等明年这个时候,皇孙或许就将落地,陛下大可不必着急。”   “但愿。”他对这三儿子哪里都满意,但就一点有不如他意:婚育子嗣艰难。   君臣两人闲聊着,没过多久张忠就将圣旨裱糊好,拿了过来。   这赏赐圣旨本就是黎池亲笔写的,也不用宣旨太监再读一遍,他直接就跪领了圣旨,谢过恩。   正事已经说完,贞文帝朝黎池挥挥手,“和周,在今日或明日时,官服就能送到你府上了,十五那日换上了来上朝。今日你就退下。”   “是,臣告退。”黎池行礼过后退出了乾清宫,外面有小太监带路领他出宫。   八月十五那日是中秋节,去年因瀚海国使团来使,忙着国宴加家宴的事情,当日是没有上朝的。   今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应该是只在傍晚时举行皇室家宴,所以早朝是照旧要上的。而中秋节那天,就是黎池的第一次上朝。   黎池进宫时带来的那一包袱围巾、毛衣等,皇帝似乎没提起要归还,告退时他也就没有提起。   那一包袱羊毛织物,原本就是带进宫进献给皇帝的——若皇帝看得起、接受进献的话,也不算丢失了。况且他此次进宫收获颇丰,怀里的这张赏赐圣旨,价值一万两白银及一千斤羊毛线,还有官升一品成了从五品侍讲学士!   那一条围巾、一件披风、一件毛衣和一件羊毛衫,皇帝喜欢,那就大方地献上去! 第128章   黎池出了宫门,家里抬轿的四个小厮听吩咐等在外面,就正好乘轿回了家。   回到家里,徐芩外出有事去了,黎海也还未从西郊的水泥作坊回来。黎池就先与徐素母女两,分享了他升官和得了赏赐的好消息。   徐素和徐夫人听了,纷纷高兴得喜笑颜开!徐素连忙吩咐后厨的沈厨娘,让晚上多添两个好菜,以表庆贺!   天色再晚些时候,徐芩和黎海就都回来了,如今水泥作坊已经走上正轨,黎海也轻松下来,每天都可以回城里。   人既都已齐,就上桌吃饭。徐芩见桌上的菜色,比往日更多了一道糖醋鱼和红烧鸡丁,于是疑惑问道:“今日这菜,怎的要丰盛许多?”   于是黎池就将他升了官,以及得了一大笔赏赐的事情,用简练的言语说了出来,“……因此素素就让沈厨娘多做了两个菜,说是庆祝一番。”   “这是大喜事啊!是该庆贺!该庆贺!”徐芩曾也是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的,虽后来世事难料、没能继续科举,但男人本性中对于升官发财的执念,比女子的要更加浓烈!   “连升两级这样的大喜事,就是摆酒席,宴客庆贺都不过分。”不过徐芩想到自家女婿,一向都不太爱张扬,“不过和周你才入官场一年多,京城里也没有多少亲戚好友,摆酒席请客也就没必要了。”   “素素,你多吃些。”黎池给徐素碗里夹了一筷子糖醋鱼,然后笑着回答徐芩,“小婿也是这样想的。如今中秋节礼已经送回浯阳了,那就只好另去一封家信报喜,让黎水村家人也高兴高兴。至于京城这边,我准备在中秋之后,叫上竹帛和冠三等几个好友,去酒楼吃一顿酒,权当庆贺了。”   黎池刚回来时,与徐素说起这两件喜事,她还只是纯粹地高兴。可她这会儿缓过劲来,就意识到她的丈夫,是如光芒万丈那般,无法掩饰的出众……   徐素接过黎池的话,商量说:“和周,不如这样?我这两日带上豆蔻她们,给爷奶和爹娘他们,用羊毛线一人织一件羊毛衫,然后同家信一道寄回去,虽我们不能在跟前尽孝,也能表达一番我们的孝心。你说的请好友吃酒庆贺,也不用去外面的酒楼,就在家里宴请他们罢?我亲自下厨招待他们。”   丈夫太过优秀,她一个后宅妇人,能做的也就只有:更加用心地相夫教子,打理好家里事情,帮他周到地孝顺老人,帮他招待友人。   黎池想了想,也觉得徐素的建议不错。“羊毛衫织起来太费功夫和精力,你就带着豆蔻和大小张妈妈她们,抽空给爷奶他们一人织一条围巾就好。”   黎池计划请钟离书他们去酒楼吃酒,就是图个方便,但徐素提议在家请吃酒,“你身子能经得住累?”   “只是一顿五六个人的饭食而已,我只亲自下厨做几道点心,其余饭菜就指点着沈厨娘做,不会有多累的。”   既然徐素这样说,黎池也只好依了她。“那好,等中秋之后,俭王也大婚了,我就与竹帛他们约时间,到时再提前与你说。”   黎池夫妻两人有商有量,将孝顺老人和宴请友人的事情,都定了下来。这之中透露出的温馨,看得桌上的另几个人心中各有想法。   当然的,黎海是心中羡慕,若是他知晓后世的网络用语,他这种心情可用一句话来形容:‘冰冷的狗粮,胡乱地往嘴里塞。’而徐芩和徐夫人,则是高兴和欣慰。   徐芩一脸回忆的神情,“当初七八岁的和周,与你堂兄来四宝店时,我第一眼见了,就觉得这孩子身上隐隐透出一股不凡之气。现在看来果不其然!你眼看就有直入青云之势,老夫将女儿嫁于你,真没选错人!”   黎池想到初到这个世界时,以及之后年幼时的种种,心中也非常感慨,“小婿初见岳父时,也觉得您面目友善慈祥,与族学里的先生一样。如今想来,才惊觉竟已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时间也真是过得快啊……”   徐芩和黎池翁婿两人,在那里感叹时光流逝,徐夫人却是没有那许多感想。她如今觉得黎池这个女婿选的好,并不全是因为他的前途无量,更是因为他待她女儿体贴,不花心、不招惹其他女子。   徐素和徐夫人也不去打扰他们男人说话,就静静地听他们回忆往事,听着听着也觉得很有趣。   黎池陪着徐芩回忆往事,后来黎海也插话进去,一同回忆。在吃完这一顿晚饭之前,他们终于回忆完了。   黎池他们吃完饭下桌,自有豆蔻和沈厨娘一起来收拾残羹碗筷,他们几人就移步一旁,坐着消消食。   坐下之后,黎海与黎池说起石山下的水泥作坊,说一切已步入正道,正按部就班地生产水泥。   黎池听着黎海话里的意思,他最近是闲下来了。于是就又交给他一件新活儿,“海哥,你最近可还有空闲没?不知可否再帮我做件生意?利润分成还是老规矩,分你两成。”   利润分成这事,黎海并不看得很重,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不过堂弟硬要给,他就存着,到时拿回家给黎水村爹娘,或者用作其他用途都行。   黎海主要是想做出一番大事出来,如今因他管着水泥作坊,京城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他了,但最近又清闲下来了。黎海正闲得无聊呢,“什么生意?!海哥我如今有大把空闲!”   以前黎海还筹谋着将水泥作坊开遍大燕,可黎池出去这一趟,已经与王家初步达成了合办水泥作坊的意向,黎海到时可能只需要配合着,培训一下烧制水泥的师傅即可。所以,黎海现在正想着做其他事情呢!   “圣上不是赏赐了我一千斤羊毛线?我打算着让海哥你去找些妇人,将那一千斤羊毛线,给织成围巾、围脖、披风、羊毛衫和手套袜子这些,等都织完,大概也就入冬了。到时正好乘着冬日天冷,将这批羊毛保暖织物卖了,也能赚上一些银钱过年。”   “这事好办!我到时依旧去南城区,找些闲散的妇女,租赁一座院子,教会她们织毛线之后,就给她们一天二三十文的工钱,让她们每天按时来上工织毛衣。”   对于黎海的安排,黎池给出了不同建议,“南城的闲散妇女,如今不是已有了编织水泥麻袋的活儿?且不说还有没有足够多的闲散妇人,也不能光照顾南城区百姓,这次就去北城区找人。也不一开始就谈拢一天给多少工钱,只在她们学习时给多少钱一天,等学会之后就谈定织一件就给多少钱,多织多得。”   黎海是真有生意天赋,听了堂弟黎池的话,脑子里就有了模糊的想法,大概明白若是按堂弟所说去做,应该会织得更快一些。   之后黎池又与黎海就织毛线这事的细节,进行了商量并确定。   等到商量完毕,也差不多到了入睡的时辰,于是各自回房洗漱睡下不提。   ……   第二天,因为有内务府库的人来清点搬运羊毛线,黎池就没有去翰林院。   一大早地,黎池就找上桓茗,去了堆放羊毛线的宅院,并与随后赶到的内务府人碰头,随之就进行了羊毛线的交接搬运。   直到午时过后,内务府库的人才将羊毛线都搬运完。当然,属于黎池的一千斤羊毛线,是给他留着的。   黎池决定索性多麻烦桓茗一段时间,等堂哥黎海租赁好房屋之后,再才来将羊毛线搬走。   “我这宅院反正是空着无用,黎大人尽管堆放在这里就是。”这只是件小事,桓茗爽快地同意了。   羊毛线的事情交接妥当,黎池与桓茗互道告别之后,就各自回去家里了。   黎池到家后又过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就有吏部官员,送来了黎池的五品官服。   说是官服,其实并不是成件成套的成衣官服。因为官员的身量差别,朝廷发放的不是已经做成的官服,而是只发了象征品级的‘补子‘、衣料装饰及朝冠。   而黎池收到的就是两匹青色的官服衣料,和两块五品文官的绣白鹇‘补子‘,以及一应腰带、配饰和朝冠等。   送走了吏部官员,徐素也没拿去外面裁缝铺里,就自己上手为黎池量了尺寸,叫来善针线活的大张妈妈做帮手。做到天黑之后,又打了一会儿夜工,就给黎池把官服做了出来。   黎池试穿后,非常合身。他平日身上穿的常服,就是徐素带着银朱她们做的,是做惯了的,当然很合身。 第129章   徐素和大张妈妈之所以熬夜将黎池的官服做出来,就是因为黎池第二日就要穿新官服去上朝。   第二日,亦即是八月十五这天,黎池升任五品官后,够格去列班上朝了。寅时末刻即四点四十五,黎池按时起床,下床穿衣的动静吵醒了徐素,“和周?”   黎池听到声音转过身,见徐素正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于是上前握着她的肩膀,又将她摁倒了回去,“你不忙起来,再睡一会儿罢。”   徐素觉得身体还乏得很,也就依了黎池,没有执意要起来,“那好,我就再睡一会儿。昨日已经吩咐了沈厨娘,在灶上温着粟米粥,你就着桂花糕,吃了早点再出门去。”   “好,你自睡你的,我能拾掇好自己。”   徐素依言又闭眼养神准备入睡,黎池则穿上昨夜才做好的五品官服,洗漱过后,梳好发髻簪住了。然后才自己去后面厨房,动手盛了一碗粟米粥,在灶上的笼屉里拣了一碟桂花糕,就坐在厨房的小桌上吃起早饭来。   后厨就沈厨娘一个人,要负责全府主人家和丫鬟小厮们的饭食,并不轻松。所以昨晚就与沈厨娘说了,不用跟着早起准备他的早点,他自己动手就好。   黎池吃过早点,肚子填了个七八分饱,就又回屋里去。然后将官服上的一应配饰佩戴好,戴上朝冠,拿起奏板(朝笏),检查过了仪容,确定没有不妥,然后掩门出去了。   此时才卯时二刻(五点半),天色还才蒙蒙亮。不过四个抬轿小厮已经起来了,收拾好了将小轿停在大门外,见黎池出来了忙问好:“老爷,早上安好。”   四个抬轿小厮与沈厨娘不一样,黎池买他们回来主要就是为抬轿的,他平日里用到轿子的时候不多,四个小厮自然说不上辛苦。让他们早早地起来,抬轿送他去上朝,黎池并不觉得苛待他们了。“嗯,走。”   一顶青帷小轿起轿了,晃晃悠悠地往皇宫方向而去。一路上也碰上几顶往同样方向去的轿子,在静寂的清晨里移动着……   行了半小时,在卯时中(六点),就抵达了宫门外。此时已经有一些官员在等着了,黎池下轿后就安静地站在一旁,有认识的人来了,就上去打个招呼,比如:曾经的半个同事工部尚书苏千、左侍郎易砚,以及正经同事翰林院王掌院、唐翰林和钱翰林,以及其他认识的官员等。   走上前去打过招呼,简单地说上两句,谢过他人对他升官的祝贺后,就又退开安静地等着了。   又过去两刻钟,八位王爷也掐着时间赶到,就开始搜检入宫了。   众多官员进入宫内,就三两结伴往乾清宫走去,黎池也没落单,他是与唐翰林一起走的。一路上也没说什么实质内容,就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着,保持不尴尬冷场而已。   到达乾清宫时,还未到上朝的时间,众官员都熟门熟路地,到乾清宫旁抱厦里的朝房侯着。黎池虽是第一次上朝,可以前皇帝宣召时他是在里面候过的,又有唐翰林这个老人在,黎池也就跟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官员们进入朝房后没多久,就有乾清宫的太监为官员们送上来热茶,黎池端了一杯在手里,安静地坐在一旁喝着……   黎池这样安静到似是拘谨的姿态,让朝房里的其他官员见了,心中暗道:这黎六元在朝野的名头一直未降,出仕入官场才不过一年多,功绩却是不少,如今升了官得以列班上朝,可看着还是同他们当初一样,也是会紧张的嘛!   今天是黎池第一次上朝——大朝会不算在内,他一个新升官员,不好太张扬。于是黎池就收敛了他的交际能力,做出一副安静拘谨的姿态来。   黎池与唐翰林坐在一起,品一品茶,小声地说话。等响鞭声传来时,才站起来跟着大部队走出朝房,往乾清宫里走去,进去后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站好了位置。   黎池与钱翰林都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因为他是后来升上的,就站在钱翰林的后面。   列好班没多一会儿,就有太监总管张忠唱道:“皇帝驾到!”   黎池跟着一起行礼,口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行礼完毕,叫了‘平身’之后就开始奏事和议事了。   黎池手执的奏板上空白一片,他第一次上朝,也没什么事情要奏禀,自然也就没有可记录在奏板上的。不过以他的记忆力,这奏板在他手上,可能一直都无法发挥出它真正的作用了,也就被拿在手里装个样子而已。   这次的早朝,并没有因为黎池来上朝,而有所不同,照常奏事、议事。贞文帝也没点黎池的名,黎池也安静地站在队列尾部,听着其他官员奏事议事没有插嘴。   ……   散了朝,朝臣官员陆续走出乾清宫大殿,三三两两结伴往宫外走去。   “黎翰林,一起走?”唐翰林口气揶揄地叫上黎池。   虽然市井百姓都习惯将翰林院中的官员,都叫作‘翰林‘,但其实只有‘学士‘职位即侍读、侍讲和掌院,才算是真正的翰林。   以前同僚称呼黎池都是‘黎修撰‘,如今唐翰林喊他黎翰林,并没有喊错。“唐翰林!一起走,一起回翰林院衙门去。”   而王掌院对黎池的感观就有些复杂了。不说他因黎池而受了俭王和皇帝的训斥,任谁有一个像黎池这样出色的下属,都不会有多高兴。不过压制已经压制不了了,只得接受,“黎翰林。”   黎池也客气地朝唐翰林见礼打招呼,“王掌院,多日不见。”   黎池与王掌院和唐翰林,三人之间的和谐互动,就显出一旁的钱翰林形单影只了。不过都是在朝堂上做过几年官的人了,脸皮不可能多薄,即使互相之间有过龃龉,表面功夫也都会做。“黎翰林,恭喜高升。”   “谢过钱翰林。”黎池笑容满面地回道。   不过一年多时间而已,曾经还当过人家的会试考官,新入翰林院时压了他一头,如今就已平起平坐了。而且看各自的势头和后劲,他怕是还不及人家。钱翰林心中也是百味杂陈,羡慕嫉妒。   翰林院中够格上朝的四人,就这样一路往宫外走去。   “和周!”赵俭从后面追了上来,“一路走。”   “见过俭王殿下!”几人纷纷停步,向赵俭行礼。   或许是大婚临近,且至今没有出现意外,看起来应该是能顺利。使赵俭整个人看上去,那是神采飞扬!“免礼了,我们一起走。”   俭王与黎池交情甚笃,算是朝野皆知的事情。既然俭王说的是‘一起走‘,没有显示出要单独与黎池一起走的意思,王掌院他们也就只好跟着,一路往宫外走。   虽然是一路走的,不过俭王就只找黎池说话,王掌院他们也插不上话,一路上就安静地陪着走而已。   “和周,恭喜你高升。”赵俭真心地祝贺。这辈子黎池的仕途要顺畅得多,三年翰林官期间就已经升了一品官,之后应也是不会去四方边疆蹉跎那些年的。   “也恭喜俭王您即将大婚,提前预祝您婚姻和美、多子多女。”   “哈哈,但愿如和周所说。”自那次在大殿上,当着百官的面为严琳琅失态求情的事情发生过后,他对严琳琅的忌惮就更甚了。秋审过后,严琳琅被处死,他心中就猛地松了一口气。   如今赵俭只想着赶紧完婚,然后生育几个子嗣,打消他父皇的顾虑。   之后一路上,黎池又同赵俭聊起他此次出京的经历。一路走一路聊,一个说一个听,听到精彩之处时还夸赞两句。赵俭与黎池两人之间的相处,确如一对挚友。   同行的王掌院几人见了,对黎池就有了另一番衡量:黎和周与俭王之间,比一般的站队关系还要更加稳固。   ……   赵俭的大婚之日就在三日后即八月十八,哪怕皇子王爷的婚事有内务府和礼部共同操办,但赵俭这个新郎也还有的是事情去忙。   所以出宫后,赵俭就与黎池分道走了,赵俭回去王府忙大婚的事情,黎池他们一行四人则回去翰林院。   黎池升了官,无论是‘老翰林‘还是‘新翰林‘,按礼都是要去见礼道贺的。于是翰林院的修撰、编修、检讨和庶吉士们,看到黎池他们回来了,就都前去向黎池行礼。   不管之前或者现在、甚至是以后,‘新翰林‘和‘老翰林‘两个阵营间如何对峙,该有的礼数还得有。不然一个‘不敬上官‘的帽子压下来,再有御史一弹劾,就足够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了。   上来见礼道贺的,黎池都微笑以待,并未因为一朝得势,就当场在言语上报复回去。尤其是在官场上,今日河东明日河西,沉沉浮浮地,做不得准。黎池前世时,就已学会了‘得势也不必张扬’的道理。   热热闹闹地这一阵过去了,黎池这才回到办公间。一个多月没用的书案上,竟是纤尘不染,显然是有人帮他将书案擦拭过了。   “这是哪位贴心同僚,竟已偷偷为我擦拭了书案呢?”黎池将这句话说得带了几分调笑之意。这样一来,立即就拉近了因许久不见,以及升官带来的距离感。   明晟‘咳咳‘地咳嗽两声,但笑不语。钟离书依旧一张面瘫脸,但黎池就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躲闪之意。   隔壁办公间的孙玉林和李乾桉,也跟着进来。都已入秋了,探花李乾桉摇着一把折扇,神情促狭地说到:   “这位贴心的同僚……乃我们钟离兄是也!他还不是只有今早上帮你擦了书案,他是每隔一天,都会为你擦一次,真是贴心之至了!”   钟离书冷不丁地开口:“我就见不得哪里落灰尘,比如:李兄那一旬都不擦一次的书案。”钟离书一般不开口怼人,一旦开口就直怼他人命脉。   调笑不成反被怼,李乾桉被这样一噎,张嘴说不出话来,手中的折扇也顾不上摇了。   “哈哈哈!”孙玉林拿手指着李乾桉,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乾安兄,知道我们老实人不好欺负了?”   “你?老实人?呵,蠢人罢了。”钟离书说的是实情,李乾桉不知如何答话,但孙玉林他还是能治住的。   黎池也笑起来,“玉林兄啊,你怎么就是记不住教训呢?你哪次在口舌之争上赢过乾安兄的?”   似乎不知在什么时候,几人的关系好了起来,已经从之前的互称姓氏,变成了互道表字和名字了。黎池也就跟着变了过来。   气氛活跃起来,之后的话题也就好进行了。四人又向黎池道了一遍恭喜高升,黎池随后也说了等过上几日,就邀请他们去家里吃酒庆贺,四人都应允了。   之后在明晟他们的询问下,黎池简单地讲述了此次与瀚海国‘会晤‘的前后种种,几人听了连连夸赞道好。   闲聊完了,再才各自回去书案后办公务。 第130章   钟离书几人都回去做手头上的公务了,黎池也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黎池升任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之职,前几朝时原是为皇帝进读史书、讲解经义,若皇帝有出谋划策需要,还为其应对出策。   但从前朝中后期起,及至如今的大燕,侍讲学士逐渐成了翰林院的额定官职,并不实际担起读史讲经的职责。实任讲经者,需要加‘经筵讲官‘之职,由翰林院出身的朝中大臣兼任。   想也是如此,给皇帝讲经,都能算皇帝半个老师了,这哪里是一个从五品的侍讲学士能受得起的?   所以黎池虽升任了侍讲学士,但他的工作其实并未如何变,还是在翰林院做事情,而如今交予翰林院做的事情也就那些,无非是草写圣旨,写一些文章罢了。   黎池升了官,毕竟还是与以前不同的,那就是更加清闲了。以及按唐翰林的说法,就是不用草写简单的制式圣旨了。会去做些更需才华和资历的事情——写制式文章,过年过节时歌功颂德、礼赞先贤与先祖的文章。   按黎池的理解,以及他在书库中看的存档文章,与前世的那些会议和论坛等的开闭幕式上的演讲稿相差不大,套路是差不多,只是遣词造句上有古今之分。   虽因他才升任侍讲学士,暂时没写过这样的文章,但想来这类的套路文章,是难不住他的。不说他前世写过不少这类文章,就是仅这辈子他在科举中后期时,几乎每天都在写文章,已经练到了都不用如何思考,就能写出来文章了。   下朝回到翰林院衙门时,就已到午时中,是该午歇吃点心的时候了。但黎池今天因要去上朝,不方便带充饥的糕点就没有带。不过钟离书他们家中的妾室体贴得很,做了点心给他们带上,黎池去几人那里一人蹭了两块来,也就吃了个六七分饱。   说起妾室,相对就想起了妻室。钟离书和孙玉林他们至今都已进京为官一年多,竟还未将老家的妻子接到身边来。不过这是他们的私事,黎池不好多问,再说他也没兴致多问,毕竟这个时代讲究的就是三妻四妾,儿媳在家孝顺公婆也是伦常。   午歇后,黎池也没做什么正事,用一下午时间将今天的日记写了,日记主题是第一次上朝的感想。   申时末(下午五点)一过,翰林院官员就赶紧收拾收拾,去到由庶吉士充任的负责点卯的书办那里,在‘画到簿‘上签了姓名,今天就散值下衙了。   黎池早上乘的自家轿子去上朝,散朝后是与王掌院几人一起走回翰林院的,他出宫后就已经叫四个抬轿小厮回去了,等散衙时再来接他。   所以下衙后,黎池就坐了自家的轿子回去。以前家里也有轿子和抬轿小厮,可一般到翰林院上班当值时,早晚他都没要轿子接过,不过如今升官了,就可以早晚乘轿子往返了。   至于原因?这就好比部门大佬还是挤公交上下班,而一个刚入职的小科员却开着豪车来去,虽实际上说起来也没有问题,可终归有一种不能言说的不合适在里面。等到成大佬之后,再想开豪车,也就没有不合适了。   ……   黎池乘自家轿子回到家时,徐素早已经准备好中秋家宴,也做了月饼。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佳节,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吃顿饭、吃月饼再赏一赏月。   黎池到家后先去换下一身官服,又到后院东厢去找儿子和女儿——主要是与女儿玩耍了一会儿,再才在丫鬟来唤时,去前厅吃饭。   今晚是中秋之夜,桌上的饭菜很丰盛,甚至还有一道荤月饼。“岳父、岳母、海哥,我们一起举杯,素素就以水代酒,我们一起为今晚的团圆喝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喝了这一杯团圆酒,然后就各自拿起筷子,夹菜开吃。都有说有笑的,这顿饭吃出了团圆喜庆的节日气氛。   吃过晚饭,一家人移步院中,在早已摆设好的圆桌边坐下。   桌上摆着徐素亲自下厨,指点沈厨娘做的几碟月饼,各人面前又有一杯清茶,饼香和茶香皆是香味袅袅,天上圆月一轮……这中秋吃月饼赏月的韵致,也就出来了。   黎池想起来去年中秋时,他去宫里参加了家宴加国宴的中秋宴,其过程也算是惊心动魄。等回到家后就累得直接睡下了,也没有想到与家人一起过中秋节。   “中秋节年年都有,去年你进宫参加宴会累到了,因此少过一个中秋也没什么。”黎池说出去年没有一起过中秋的遗憾,徐素就安慰道。   徐素又说起关于给黎水村家里,寄去节礼的事情,“经四宝店运书队,给家里捎回去的中秋节礼,应该到了?中秋节礼是到了,但终究遗憾,我们没能与爹娘他们一起过中秋。”   “等我为官满三年之后,有了返乡探亲假,就带着你、平平和安安他们,一起回去黎水村,到时再一起过中秋也是一样的。”黎池虽也遗憾,但也不好在岳父岳母面前,将不能与黎水村爹娘一起过中秋的失落,过多地感叹和表现出来。   “说起来我们江淮省今科的乡试,时间并没有变,那今天不就是河哥考乡试的第一天?”黎池想着转移话题,就想起来这回事。   黎海:“还真是!若是河哥考取乡试,那他就是举人了?”   “乡试考中后是举人,会试考中即是贡士,再经过殿试就是进士了,就在此祝愿河哥能够考中乡试。”除了祝愿,黎池也无能为力。   徐素刚才说起中秋节礼的事情,黎池忽然就又想起来一件事,“说起来中秋节礼的事,海哥,你有没有给三伯和三伯母寄节礼回去?”   黎池这一问,徐素猛然意识到,她在捎中秋节礼回去时,竟然忘记了问四堂兄!“唉呀,看我这记性!日前收拾节礼时,竟然忘记了问海哥。”   黎海也一脸懵,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回事!“我忘了!之前过年前收拾节礼的动静大,我跟着一起也没忘。可这年中的日子,过着过着很容易就忘记了,这并不怪五弟妹。”   黎池接过话来,“当然不怪你弟妹,只怪你自己过日子时心里没个数,没把家里人记挂在心上。”   说这话时,黎池心里其实是没底气的。他、黎海以及大多数男人一样,对特殊日子的记忆力水平,简直宛若智障。要不是为安慰徐素,怕她自责,黎池也是不好意思疏阔他的。   而黎海还真是典型男人,在发现忘记节礼后,第一反应就是:“没事,忘就忘了,明年记得就是了。”   黎池想一想远在黎水村的三伯和三伯母……真是为他们感到心酸。盼着盼着京城的海哥给他们捎节礼回去,可能也不是稀罕那点节礼,就是一封家信也都是好的。结果……他们的儿子,竟给忘了这回事!   “海哥,你明日还是赶紧写封家信,再买点京里的稀奇物产捎回去。节礼晚到一些日子,总比不到要好上一些。”   纯正‘白眼狼‘不恋家的黎海,勉为其难地说到:“好,我明天就去买两匹布料,再找机会给他们捎回去。”   聊会儿天,赏会儿月,可徐素和徐夫人还念着东厢里的两个孩子,也没没多久就各自散了。   果然,有了孩子拖累之后,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就被耽搁了,甚至不做了。   黎池之所以如此感叹,是因为他儿子、大名黎炘的那个小人儿,他精神头太好,一直‘啊啊‘地吵吵嚷嚷,硬是不肯睡觉。所以他娘亲决定:她晚上就睡在东厢了。   刚重新开荤没几天的黎池:……   明明有乳娘、老妈子和丫鬟,用不着她去哄儿子睡觉,但她却依旧执意要睡在东厢,说是陪儿女入睡。   罢了,罢了。看来不但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儿子也是妈妈前世的情郎啊。难怪他觉得女儿可爱,看儿子就觉得他讨人嫌。   ……   八月十八这天,是大龄剩男赵俭的大婚之日。   贞文帝很宠爱三皇子不假,但也不至于为了他大婚,就放朝中百官一天假。所以这天黎池照常要在翰林院坐衙上班,自然就没能去成俭王府,没有去见证赵俭大婚的盛况。   只等第二日去翰林院上衙了,黎池才从俨然已经进化成‘八卦记者‘的孙玉林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俭王昨日大婚的消息。   据说,国子监裘祭酒的女儿,现在该说是俭王妃了,据说俭王妃很爱吃、也很能吃。所以据说她很有福气这点,也就能够理解了,可能此福气是彼‘福气‘(吃得多,长的有福气)。   还据说,昨日大婚过程一波三折,所幸最后顺利礼成了。至于具体是哪‘一波‘、又是哪‘三折‘,却是打听不出来详情。不过毕竟是传言,就连如今外面私下流传着的,可能也都做不了准。   又过了一日,据说是从宫中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俭王携王妃去宫里谢恩拜见了太后、皇帝和施妃,他们竟都对俭王妃很满意。   黎池觉得这些小道消息听听也无妨,至少没传出‘噩耗‘之类的,这其实也就说明赵俭成亲的事,应该是顺利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长大后的黎炘非常惆怅: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个待人再温柔不过的父亲,对我就是很凶。   黎池: ^_^ 第131章   俭王妃究竟是因爱吃而长得有福气,还是确实是能带来福运的有福气,外人一时还无法得知。   黎池虽与赵俭算是好友,但因他一直刻意地保持距离,没有怎么掺和到皇室的事情里去,而赵俭似乎也满意他这样。所以两人虽然关系牢固,可来往见面却并不频繁。   赵俭大婚之后,想来会忙于应付皇室及各方人物,黎池也就没有立即去俭王府祝贺。自然也就一样暂时不知俭王妃究竟是长得有福气,还是能带来福运的福气了。   八月二十这天,是中旬休沐日,按照先前说好的,黎池邀了钟离书他们几人到家里来,吃酒庆贺他升官。   因黎池在翰林院中已经透露过,他此次升官虽是喜事,但并不准备大摆酒席、宴客庆贺,只打算与几个同龄友人一起吃一顿酒,醉一场高兴高兴也就罢了。所以他只请了钟离书他们吃酒,却没请王掌院和唐翰林他们,倒也说得过去。   当然赵俭那里,黎池是去了帖子邀他来吃酒的。不过就像黎池猜测的那样,大婚才两天的赵俭正是忙碌的时候,回了帖子说是很遗憾不能来。   黎池这次请吃酒的事情,早在中秋前就与徐素说好,早早地就准备着了。   请客吃酒的这天,待客的茶水和点心,席上的菜色和酒水,都是徐素用心准备的,拿出来看着很是体面,而且味道也不错。   “嫂夫人灶上厨艺了得!和周兄,真是有口福!”   “今日这顿酒席啊,茶好酒烈菜味美!真是劳烦嫂夫人费心,来招待我们。和周不但有升官这一喜,还有娶得贤妻的第二喜啊!”   “可不止呢,还有喜得一对儿女的第三喜。”   最终这顿酒吃得是宾主尽欢,客人们欢欢喜喜地进门,高高兴兴地离开,中途也是有说有笑的。   忙过这一场,黎池看出徐素浑身掩不住的疲态,有些担忧累着她了。毕竟她如今还在喝着补药,表面看着身体还过得去,可实际感受也只有她自个晓得。   徐素看出黎池的担心了,为这一份担心,她内心觉得甜丝丝的。而且将他的友人招待周到了,听着他们说‘和周兄娶了一位好妻子‘,她心里就觉得高兴,这样的自己似乎也是配得上他的。   所以徐素虽为这顿酒忙了几天,身体上确实有些累,但她心里却并不觉着累,反而非常松快。   ……   九月初的时候,黎池收到黎河的来信。今年八月的乡试,黎河和他妻兄都落榜了。   黎河在信中说起,原就没多大把握能中,果真没中时虽感到遗憾,却也在意料之中。又说家中已有他这个六元及第的进士,光耀了黎家的门楣,他就打算偷一个懒,下场考了这一次没考中,之后也都不考了。   原先家里是打算让他在淮阴城考完乡试后,就顺路从运河北上,到京城里来看看他的。可他因为家中妻子秦氏怀有身孕,在腊月份就要生了,所以他考完乡试看过榜后,就直接打道回府了,很遗憾没能来京城看他。   黎池看了信,心中感慨不已。想起当初他院试时,黎河和黎湖陪他到府城考试,那时他们曾经畅想过要一路考到京城来,亲眼见识一番国都京城的繁华。   可如今几年过去,黎湖只考取了童生,留在浯阳县城开一个启蒙私塾。黎河身上只有秀才功名,而且还不打算继续科考了,准备回村去接过族学先生的位子,去过田园牧歌的悠闲日子。   原本若是黎河来京城看他,也能见识一番京城的风物模样,可他在村里的妻子怀有身孕,不放心就匆匆回去了。倒不是说黎河不应该没到京城来看一眼,就直接回去了,毕竟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比看京城一眼这件事要更加重要。   黎池只是感叹,流年易逝事事休,人啊走着走着,就丢了年少定下的目标。   如今古代这个交通条件,轻易不出门的观念深入人心,若无大事,恐怕黎河和黎湖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到京城里来一次,也就不能亲眼看看京城了。   虽然遗憾,但各人有各人的际遇和活法,黎池也无权评判他人的生活和人生。既然黎河已经做了决定,黎池也就不准备再去多说了。   黎池升任侍讲学士之后,在翰林院的日子比之前还要更加清闲。许久碰不到一次写制式文章的公务,他实在闲得慌了,若是碰到钟离书他们手头上有积压的公务,他也去拿过来帮忙做。   但翰林院这样清贵的、清闲的衙门,公务积压现象实属罕见,所以黎池大部分时候还是闲得慌。   于是,黎池又钻进了翰林院的书库里,将还没看过的卷宗,都拿出来翻看一遍。虽都是陈年卷宗,却也是有价值的,一是可以从中学习到处理实务的能力。   二是可以从卷宗档案里的陈年旧事中,看出一些渊源,反应到当下的人与事之中,大多都能够得到映照。   卷宗看得多了,有时觉得看上去很莫名的人与事,兴许就能从那些卷宗中找到前因渊源。这就好比看过了‘前情提要‘,自然就更容易看懂之后的‘剧情‘。   要说黎池若是不想闲得慌,凭他脑中放在这个时代能发家致富、富国强民的知识,当然是不用闲下来的。   但黎池深知‘一口气吃不成大胖子‘的道理。在煤炭和水泥这两样还未完全消化的现在,不宜放出更多东西来,比如:发家致富的肥皂,关乎民生的晒制海盐,以及解海禁等。   若是一股脑都拿了出来,他可能会因为风头过盛,成为了那棵‘秀于林中‘的高木,从而被摧毁。智多近妖,是一个好词语。但若是一个人真的‘智多成妖’了,那带给上位者和百姓的就只会是惊恐,随之而来的就是摧毁。黎池并不想在这个时代里,表现得太过异于常人。   而且事情的发展是循序渐进的,若是他一股脑地将后世先进的东西都倾倒出来,结果对大燕是好是坏并不能确定。   打一个简单比方,就是揠苗助长。黎池有心让大燕变得更好,却不愿做那只揠苗的手。   又有许多事例都证明,集中注意力做一两件事,成功的概率要大很多。若是同时做五六七八等许多件事情,则多半会失败。大燕如今专注于煤炭和水泥上,应是能成功的。但他若是再搞出几件事情来,人力和物力的拉扯之下,可能会一件都做不成。   所以,黎池决定先安静几年时间,短时间内不再做出影响巨大的事情来,也不搞什么新鲜东西。   于是,黎池就安静地过起了日子来。上朝时不插嘴,翰林院坐衙时看书库里的卷宗档案,散值了就回家陪一陪乖巧女儿和闹腾儿子,休沐时或就在家,或者去看看黎海雇工织羊毛线的进程。   黎池彻底低调下来了。仿佛为官一年多就被钦派出京两次,与改变立储制、新增煤炭局和水泥局有着莫大关系,官升两级的风云人物,并不是他一样。   朝中许多官员都在暗暗等待,等着看黎池意气风发的样子,等着看他继续搅起阵阵风云,也等着看他会否一朝失手、会否被压制。结果他却安静下来了,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   赵俭大婚过后一个多月,十月初的时候,贞文帝一道圣旨将赵俭派出了京城。与先前传言和猜想的一样,是派赵俭去巡察地方上水泥局的筹建。   赵俭在走之前,来找了黎池一趟。   京城水泥局是黎池筹建完成的,短短几个月时间而已,就顺畅地运行起来了,被许多大臣暗地里夸赞过。赵俭就是来向黎池取经的,而黎池当然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他的经验和想法尽数说给赵俭听了。   赵俭出京后没多久,就陆续有各省的工匠进京,到京城水泥局中来学习。不过这与黎池并无多大关系,他身上的‘工部行走‘之职早已撤去,水泥局大使也已走马上任。   说起来,黎池当初定下的水泥局‘代副使‘容纲,据说已经去掉了‘代’字,成为了正式的京城水泥局副使。   ……   ‘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   冬至之后,天地阳气回升,被认为是一个吉日,亦是祭祖大节。民间或许冬至祭祖,或许过年祭祖,但大燕皇室就只是冬至祭祖或说祭天。   黎池六元及第回乡时,就有过一次祭祖,当然皇室祭天比民间的祭祖,场面要宏大得多了。   冬至时,皇帝会前往郊外圜丘祭天。   祭前准备之繁琐,祭位设置之讲究,祭天程序之繁多,祭天戒律之森严,比照着民间的祭祖,乘上百倍千倍可能就是了。   但这冬至的祭天大典,与黎池并无关系。因为冬至祭天又带着点祭祖的意思在里面,于是燕太祖时,就只允许三品及以上官员陪同参祭,并不允许三品以下官员参祭。如今的皇帝遵从先帝遗风,同样只让三品以上官员需陪同参祭。   但与黎池有那么一点关系的就是,祭天大典结束之后,傍晚时候贞文帝赏赐群臣时,赏赐物里有羊毛线手套、袜子、围巾和羊毛衫。 第132章   冬至这日,贞文帝从圜丘主持祭天大典回宫之后,就给京中五品及以上官员颁下了赏赐。   冬至之后始‘进九‘,冬至这日之后就将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皇帝为表体恤朝臣,赐下渡过三九寒冬的炭火和衣物,已是常事。   而这次赏下的炭火不再是木炭,而是煤炭,御寒衣物也与往年不同,是四件一套的羊毛线织物:袜子、手套、围巾和羊毛衫。   所以事实上与黎池有关的,不仅有羊毛织物四件套,还有煤炭。也即是今年皇帝颁下的赏赐,都与黎池有关。   当朝首辅周青扬,祭天大典后回到府中喝了一盏热姜汤驱寒,就迎来了皇帝的赏赐。   不过其他朝臣的府上,都是去的一般小太监,且有的小太监还要驾着车跑上好几家。周青扬作为内阁首辅——近乎就是宰相了,皇帝为表看重,照旧是特意派了身边的太监总管张忠,前来周府颁赏赐。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周爱卿夙日勤勉,甚为辛劳。今隆冬将至,特赐爱卿煤炭五百斤、羊毛织物四件一套,愿能暖卿一冬。钦此。”   周青扬叩谢到:“臣叩谢陛下赏。”从张忠手上,接过皇帝亲笔书写的赏赐圣旨。   张忠满脸堆笑地说到:“周首辅,这煤炭生火与木炭并无多大区别,只是费时更久些,府上照常生火取暖就是了。但有一点,需得千万切记,是黎翰林多次提醒过的:烧煤炭时,门窗不可关严实了,定要记得通风透气。”   周青扬言语感谢到:“多谢张公公提醒,本官定会记得通风透气的。”   既然已经颁了赏赐,张忠也就要告辞了,“老奴还要回宫向圣上复命,这就走了。”   “张公公慢走。”   周青扬将张忠送出大厅门外,等张忠走出大门后,才又回去大厅。   此时,周青扬的妻子周夫人,从后院赶了过来。周夫人看到厅里摆着的五个大麻袋,就出声问到:“圣上赏赐的过冬炭火?”   “嗯,五百斤煤炭,朔平运来的煤炭。”   周夫人听了,微微蹲低身子,好奇地用手拨弄了两下装煤炭的麻袋,“这就是那黎六元发现的,能锻造出神兵利器的煤炭?果然与木炭不一样,要实沉许多!”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对于自己这个夫人,周青扬已经学会了不多费口舌。“嗯,还有一套四件的羊毛线织物,也是用那黎和周从杀虎口运回的羊毛线织就的。”   “听说内务府的人,从黎六元那里接过来六七千斤羊毛线以来,就在让宫女儿们织羊毛线,所以这就是用黎六元运回来的羊毛线织的了?”周夫人从周青扬手中,一把将木匣子夺过来。   把匣子里面的绛红色围巾扯出来,在脖子上绕了几圈,“这就是内务府人说的围巾了,真暖和!”   “这是袜子……羊毛衫太大,可惜了。”周夫人将羊毛衫扯出来放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就一脸可惜地扔在一旁的椅子上。   “哇!有五个半截的手指,这就是手套了!果然像内务府人说的那样,精巧得很!”周夫人拿出手套,然后戴在了自己手上。因为大小不合适,愣是将半指手套戴成了全指手套,还把手套搭帽也翻下来笼住。   然后伸出手,像兔爪子似的,朝周青扬挥了挥。“你看!黎六元想出的这个手套真好,做事情时就将搭帽翻开扣住,不做事情时就翻下来笼住,真是又保暖又方便!不像是手炉,拿在手里虽然暖和,一旦放下就冷得手僵。”   见自家夫人一副将羊毛四件套当成自己了的样子,周青扬还是没忍住,“那是陛下赏给我的。”   “当谁不知道是赏给你周首辅的呢!羊毛衫、手套和袜子都太大了,我穿不得,就给你了。就只有这条围巾我用着正好,就归我了。”   内阁首辅周青扬:……   罢了罢了,四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又不是不知晓她的脾性,若是能改早就改过来了。   其他五品及以上官员府里,因今年赏下的过冬炭火和衣物翻了新花样,大多都引起了一番讨论。   第二天刚好是上朝日,大殿上的文武官员,官服下都穿着羊毛衫,脖子上围着围巾。手上也都戴着手套,还都将手套上的搭帽翻下来把手指都笼住,然后两只手捧住奏板,就跟兔子捧胡萝卜似的。   满朝文武只有周首辅没有围着围巾,就很显眼了。   “周爱卿,怎你未围着围巾呢?”贞文帝脖子上围着一条明黄色围巾,他的围巾很长,绕脖子两圈之后,还搭到了腿上。   可以想象,若是行走起来,围巾飘起来了,还有一丝飘逸的美态。   幸好手套、袜子和羊毛衫尺寸大,才没被夫人霸占去,但终究是没了围巾的周首辅一脸惭愧:“臣惭愧,家中妻子年龄大了,身子畏寒,臣就斗胆将围巾给了她。”   周青扬此话一出,同朝为官久了的官员们,都露出了‘果然如此‘,以及‘你就编‘的笑意来。   “周爱卿,你们夫妻和睦,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啊。”贞文帝也是一脸‘朕就知道‘的表情。然后贞文帝第一次在大殿上点了黎池的名,“说起夫妻和睦,黎和周他们夫妻两那是真和睦。黎和周,听说你也在织羊毛线,可织好了?准备何时开卖?”   班列里的黎池,往旁边跨出一步走出来,再上前几步,戴着赏赐手套的双手捧着奏板,揖礼回道:“回禀陛下,是臣堂兄雇了北城区一些贫民农妇,将她们聚在一起织那一千斤羊毛线。如今应是已经织出许多了,臣的堂兄在东市赁了一间铺子,取名‘百宝楼‘,再过三日就要正式开门售卖羊毛织物。”   黎池这样显然是早有计划的。五品及以上官员得了赏赐,必然要穿出来,如此一来满京城要不到多久就都知道了。之后他黎池的羊毛织物,还用愁卖不出去?   黎池在回禀时,贞文帝将手套搭帽也翻下来笼住手指,真是暖和啊……“和周啊,你真是很会打算啊。”   黎池顺杆子向上爬,向皇帝道谢:“谢陛下夸奖。”   贞文帝虽然依旧一副慵懒中又透出威严的模样,神情不太看得出情绪变化,但他今天心情确实还不错。自己看好和喜爱的臣子,调皮耍耍小聪明的样子,看着也就更惹人喜欢了。   “周爱卿,可记住了?到时让家里奴仆早些去等着,一旦开卖了就给你夫人买一条围巾回去,也好把你的围巾换来。”   周青扬被出了个好主意,神态立即轻松下来,“谢陛下的好主意!臣回去之后就让家里小厮提前去探好地方,到时早早地就去等着,定然要买回来一条围巾。”   此时是已经奏完事也议完事,差不多要散朝了,气氛这才会这样轻松,平常上朝并不是这样的。当然,一切都还是以皇帝的意愿为主,他想要怎样的气氛,朝臣自然就去配合。   散了朝,官员们陆续走出乾清宫,往宫外走去。   因散朝前的那一段小插曲,往日黎池都是与王掌院他们一起走,可今天出宫的一路上,还多出许多询问羊毛织物的官员。   “黎翰林,慢走一步。”   黎池听到唤他的声音是来自身后的周首辅,脚下连忙停步,转过身去躬身等着他走上前来,“下官见过周首辅。”   “无需多礼。本官就是想问问,到时开卖了,场面会否很火爆?本官担心买不到,不能换回来那条围巾。”   羊毛织物本就是奢侈物,并是不面向一般百姓的东西,对顾客一视同仁这种话,在这时候并不适用。即使周首辅在朝上时说了,要让小厮去提前踩点、然后排队购买,但其实都知道,那不过是说出来逗趣的。   黎池谦逊有礼地答到:“羊毛织物目前还是稀罕物,到时开卖了场面火爆是可以预料的。可再如何火爆,也要给周首辅和诸位有需要的同僚们预留一套的!周首辅不用让贵府小厮去探路,直接遣到下官府里来,拿一套回去就是。”   “哈哈,那本官也就不客气了。”黎池如此上道,周首辅也很满意,“不过该付多少银子就多少,可不能给本官让价,本官也只是图个方便而已。”   黎池和黎海给羊毛六件套的定价,并不便宜——八十八两银子,里面有手套、袜子、毛衣、毛裤、羊毛衫和围巾,但与江南来的布料价格相比,也算实惠了。   这钱是不能收的,可也不好在宫里头大庭广众之下讨论价钱,“哈哈,周首辅太客气了。”   黎池没说不要钱,也没说要钱,可是都懂其中的意思:黎池他定然是不会收钱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只是一套羊毛织物而已,贵也贵不到哪里去,同僚间来往送礼是常事——只要不是大额的贿赂。   之后出宫的这一路上,黎池又与好几个官员谈好了生意,当然并不是全部白送的生意。看人是谁,有的要收、自然也有白送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周首辅:自己的夫人,霸占了他围巾也不能怎样。四十多年都过来了,就继续过下去呗,还能离了不成?   带着半指手套翻下兜帽的朝臣捧着朝笏,就像兔子捧着萝卜。今天是全员兔子.jpg 第133章   东市里原有一栋做吃食生意的二层小楼,渐渐地做不下去了,前不久转了出去。接着好些工匠在楼里进进出出,敲敲打打修缮几天后,就挂上了新的匾额,名为‘百宝楼‘。   百宝楼开门接客这天,一大清早还天寒地冻的,路边草木上罩着层层白霜,可百宝楼外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队。   且路上还有不少正赶过去的,抄着双手、缩起脖子,一路小碎步频频挪移,生怕去晚了。   不知哪家府上的一对小厮,正急急地往百宝楼赶去,其中一个稍年长的小厮脚下小碎步小跑着,一边埋怨身边另一个年少的:“昨晚夫人再三嘱咐,命我二人要早早地去排队,可今早你竟然赖床起不来!我是又喊你、又拖你,结果还是拖到这时候了!”   “才辰时中呢,还早着,应该买得到的?”赖床被说的年少小厮嘟嘟囔囔地,其实心里也忐忑得很,若是万一没买到,回了府他定然要遭训斥的。   “谁晓得呢!据说才两百套,想想这京城里五品以下的官儿有多少,有钱的富商又有多少?不早些去排队占着位子,谁晓得买不买得到!”   两个小厮转过街角,就看到百宝楼前已经排出去了长长一列。   年长小厮眼神格外好,一眼看清对面街角也转过来两个小厮。于是他拔腿就跑!一路冲刺!在结冰打滑的地面,一个滑行!“当心!刹不住了!”好险赶在对面两个小厮前面,排到了队伍末尾。   “啊!”原先排在队末的一个丫鬟,被滑行上位、一时没刹住脚的小厮撞得往前一扑,于是将再前面的一个丫鬟也撞得往前一扑……这样一个撞一个,惊起了一片‘啊‘声惊呼!   “好好排队!想插队吗?”   “哪个冒失鬼?站都站不稳!”   “别想趁乱插队啊!我们府上老爷可是翰林院检讨!”   “我家府上老爷还是内阁诰敕房的呢!翰林院怎的了?多了不起似的!”   “好了好了!我们都是体面人家的下人,大清早的在大街上吵吵嚷嚷的,不体面。”   排队的丫鬟小厮们都前后看了看,见并无人插队,也就轻‘哼‘着作罢,没再继续争论吵嘴。   年少小厮看着同伴这一顿操作,目瞪口呆地走到已成功上位排队的同伴身边,“你……”   “你什么你!你个懒货!万一卖过我这个位子,就刚好卖完了,那我若是再往后排一位,不就买不着了?两手空空地回去,我们两人都要遭殃!”抢在别家府上的两个小厮前面的年长小厮,揪着年少小厮的衣领将人拽过来,凑近了小声地说着。   年少的小厮听了,觉着虽然不一定这么凑巧,但好像是这么回事,于是点点头。   “光点头做什么!你也去后面排着啊!”年长小厮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神情。   “不是已经有你在排了?”   “蠢啊你!若是到我这里没卖完,但却规定一个人不准买得多了。那你再多排一个,不就可以多买几套了?老太爷、老夫人、老爷和夫人的,不就都能买到了?”   年少小厮恍然大悟:“对哦!你说的有道理唉,那你赶紧松开手,我这就到后面去排队!”   从对面街角转过来因没有跑赢,从而排在年长小厮后面的蓝衣小厮,听了两人的小声对话,也赶紧向躲在背风处的同伴招招手,等同伴走过来后,说到:“你也去后面排着队。”   同伴疑惑地伸手指向躲在背风处的许多丫鬟和小厮,不解问道:“你不是在排着了?这天冷得很,你看他们都在那里避风呢,大不了你排一会儿后,我再来替你?”   “替什么替!我们两个都排着。快去!快去!别磨磨蹭蹭地,免得又让人给占去了。”   “好了,我这就去排上。”同伴小厮虽不解,但见蓝衣小厮恼怒的样子,也不敢多磨蹭,赶紧排到了年少小厮后面。   有附近早起的妇人,出门来打油买盐,看到排着这么长的队,就问到:“这是做甚?排了这么长的队,最近没听说有甚稀罕事啊?”   有那躲在背风处的,一个善谈的小厮为妇人解了疑惑:“今日这稀罕事,你们市井百姓,自然是无处听说的!那翰林院的黎大人,不是运回来七八千斤羊毛线吗?圣上赏了黎大人一千斤,剩余的就运去内务府,织成御寒保暖的过冬好物,在冬至时赏赐给了朝臣们。   在前几日早朝上,朝臣们都用上了御赐的羊毛织物。之后圣上问起,才知晓黎大人让其堂兄找了北城区贫家妇人,将他那一千斤羊毛线,也给织成了保暖的过冬好物,定下时间在今日开门售卖。   而今儿在这里排队丫鬟小厮的,府上大多是五品以下、没得冬至赏赐的官员,也还有来自一些富商家的。”   挎着篮子的妇人听了,嗓门都提高许多!“哦!是六元老爷啊!六元老爷运回来二十几车羊毛线这事儿,我知道啊!当时他进城时,我姐姐就在城门外,是亲眼看见了的!这羊毛织物怎么卖的?要多少银子呢?”   善谈的小厮又回到:“八十八两一套,说是取个吉利兆头。一套六件,里面有袜子、手套、毛衣、毛裤、羊毛衫和围巾。”   “八八,发发!好兆头。”妇人想着,既然圣上都拿来赏赐大官儿们了,想来这羊毛织物应是顶好的东西。一套六件的价钱,怎么比一匹江南绫罗还便宜呢?“八十八两银子,比南秀楼里的一匹江南绫罗,还要便宜十二两银子啊……”   此时又有一个丫鬟插话了,“黎六元人品端方,温雅自矜,实实在在是一名君子!他将圣上赏赐的一千斤羊毛线,拿出来织成保暖好物卖予他人,难道还是图钱不成?定然是可怜他人,在这寒冬里日子不好过,这才织出来售卖!八十八两银子一套,怕是只能保本而已。”   显然,这丫鬟是黎池的粉丝。而恰巧早起打油买盐的妇人,也是黎池在京城里的众多女粉之一,“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八十八两银子一套,就能买到六件羊毛线织的保暖好物呢!那可是羊毛线啊!怕真是刚好够本而已,总不好让六元老爷倒贴钱的。”   事实上,八十八两银子着实不少了。但与那些江南绫罗绸缎、精巧文玩、名人字画和珠宝首饰相比,却又要实惠许多。   结果,黎池在民间市井里的声誉实在太好,不知何时还多了一批粉丝,他卖羊毛织物赚钱的行为,竟生生地被说成了:黎六元体贴仁善,这才只求保本售卖保暖好物,本就不是为的银钱,而是为了让他人在这寒冬里的日子,能够好过一些。   巳时一到,百宝楼的大门应时而开,黎六元的堂兄走了出来,“万分感谢诸位热情捧场,但是因为御寒羊毛六件套只有两百套,所以规定:每人只能买两套。还望各位多多体谅,如此就十人一队,开始分批次进店选购。”   妇人竟不急着买油盐回去做早饭了,就站在外面看热闹,听了黎海的话,立即转头与刚才搭话的丫鬟说:“我就说嘛!六元老爷果然不是为了赚钱!若是为赚钱,东西卖出去了、银子到手了就够了,还管他一个人买多少套呢!”   丫鬟虽然觉得妇人说的对,但此时她却是没有心思附和了!“唉呀,只有梨花一个人在排队,那就只能买到两套了!老爷和夫人的能买到,那家中公子和小姐的,不就买不着了?!”   像这个丫鬟一样,好多躲在背风处的丫鬟小厮,也都连连惊呼,没想到竟还有限定套数这回事!   估摸过排在前面的人数应是只有五六十,一人限两套的话,是稳稳能买到的。年长小厮回头看向蓝衣小厮,两人对上了眼神……   然后两人达成协议:一府两个人在排队这件事,互不拆穿。并且还向各自的同伴递了眼色,结果眼色没递成功,就小声递话:“把银票给你两张,待会儿我们就互相不认识了!知道吗?”   “知道,知道,这我知道!”   排队的大多是五品以下小官家的,或富商家的下人,又知道这百宝楼其实是官阶比府上老爷要大的黎翰林的,并不敢搬出自家府上的老爷,来个以势压人。   因此也就只能按规矩办事,一人买两套。说插队?也是插不进去的。府上老爷都是有官身的,或者有富有的,谁还没点来头?为何要容人插队?   一上午的时间,两百套的御寒羊毛六件套,就卖得一套不剩了。来迟了没买到的,也只能抱憾而归。   等下午黎池散值下衙回来后,黎海就将今天卖得的银钱,当面交给了他。“和周,这是一万七千两银票,外加六百两现银。”   黎池只接了银票过来,“兄弟之间,话要说透彻、说清楚,日后才不伤兄弟情分。海哥,我也就明说了,水泥作坊那里,我都是分你两成利润。这羊毛织物,若也分你两成……”   还没等黎池说完,黎海立即就接过话来:“和周,亲兄弟明算账,我明白的!这次的羊毛织物,一切都是你出的,我就只跑了跑腿而已,哪还能要两成利润!我若说不用给报酬,你怕是也不会答应,那就这样:你给我五两一个月的工钱就是。”   五两一月,这事忙了三个月左右,就是十五两银子的工钱。京城里雇个一般的掌柜就是至少五两银一个月,黎海可比一般的掌柜要得用太多,这酬劳要的少了。   “海哥,我就接下这些银票,那六百两的现银就给你了。”   “太多了!我就在外面跑一跑而已,哪里就能值六百两了?一百两就已是顶天够了!”   “一百两太少,五百两。”   “五百两太多,两百两!”   “海哥也别推了,三百两,刚好一月一百两,凑个整。”   “和周啊,你真是生怕别人吃亏了!拗不过你,那就三百两。”   于是最后两人达成一致,黎池付给黎海三百两银子的酬劳。   如此一来,黎池就得了一万七千三百两银子。除去人工费,租赁织毛线场地的租金,以及赁东市百宝楼的租金,算下来的话,赚了差不多有一万五千两。   虽之前白送给了周首辅等、半卖半送给其他同僚共计十几套,以及捎回黎水村老家二十几套,这些都没怎么收到银钱。可是却给出了人情,算来也不亏。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一千斤羊毛线是白得来的,没有花半文本钱。   作者有话要说:  ——不负责任小剧场——   问:请问您知道您是有女粉的吗?   黎池:现在知道了,但我觉得我值得拥有男粉、颜粉、事业粉等。   问:那想拥有cp粉吗?   黎池:和谁的?   问:(看来他已经知道,他不止有一对cp了呢←_←) 第134章   贞文二十二年正月初一,又是一年大朝会日子。   不过对于参加过一次大朝会的黎池来说,已并不多稀奇了。不过是与平常五日一朝的寻常朝会相比,要起得更早——凌晨三点就起来,朝会上人数更多,礼仪规矩更繁琐。   若是硬要说与去年大朝会有什区别,那就是黎池因升了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在大朝会班列中的站位,往前挪动了一截。   还有一点也不同,群臣因有了羊毛四件套——大多甚至有六件套,羊毛袜、羊毛裤、羊毛衣通通穿身上,手套倒是没戴着——戴上后做事时于灵活度上有影响,还在朝服里面穿上羊毛衫,脖子上围着羊毛围巾,整个人穿得再厚实暖和不过了。在这寒冷天儿里,好受了不少。   并不是说在没有羊毛织物之前,群臣就没有保暖衣物可穿。虽然棉花还未传入中原,但还有木棉絮做的棉袄、动物皮草,以及前两年由俭王兴起的鸭绒袄等。   但羊毛织物有一个突出好处,那就是穿身上很服帖,保暖又不太臃肿,穿在里面比鸭绒袄和皮草等,看着更显风度。   官员们多数都很讲究体面,让他们穿的像只抱崽母鸡似的?他们宁愿穿上几件单衣,为风度硬生生地冻着!现在有了服帖的羊毛织物,温度与风度两不误,群臣们自然愿意穿,所以今年都不那么冷了,好受了许多。   庄重肃穆的大朝会上,群臣们却围着围巾、戴着手套……   黎池自然也是随大流这样穿戴的,可他心里觉得有些别扭,感觉这场景有一股无法言说的俗味,拉低了格调。   但皇帝和群臣,不这么觉得。武官大多不拘小节也还罢了,但就连督察院那群御史、礼部那些讲礼官员,以及其他文臣,竟也都不觉得不庄重。   黎池一心两用,一边跟着走大朝会的诸多程序,一边琢磨这事,大概是琢磨明白了。   黎池是从后世而来的人,才觉得现代特征的穿着,看起来别扭,但皇帝和群臣却不是后世人。自古以来衣着服饰几经衍变,衣着有所变化也是常事,况且四件套是皇帝赏赐下来的——没有得赏的也以穿同款为荣,代表着的是体面和荣耀,又何来别扭、不庄重之说?   这次的大朝会只宣了一道圣旨,训诫天下官员,勉励黎民百姓,祈求风调雨顺。   不过许多朝臣心中都已有数,开年后的第一桩大事,恐怕就是商议、定下‘煤引‘之策。不过到底还没到那时候去,也不知道确切日子,暂且就先等着。   正月初一大朝会结束之后,又是两天走访和接待亲友的忙碌时间。因为在过去一年里,黎池仕途格外顺畅,所以今年过年时的人情往来增加不少。虽与朝中大臣不可比,但在差不多官阶的官员中,状元府过年时的迎来送往,可谓门庭若市。   不过黎池去年已经在京城过了一次年,一府人都有经验了,来往人家虽增加许多,也尚能忙而不乱地接待和回礼。   而且家中一对孩子也快有半岁了,有乳娘和丫鬟们照顾着,徐素也能稍微松一把手。徐素虽还喝着药,可经过近半年的调养,身体也养得强健了一些,不过度耗费心神和体力就没有妨碍。   所以今年过年时,徐素就接过手来,帮忙操持府中事务。虽接待来客还得黎池或黎海做,但待客的一应茶水点心、菜色酒席等,有她妥当地安排了,黎池他们就轻松了很多。   京城的黎池一家过年时非常热闹,浯阳老家黎水村的黎家,过年时也不冷清。   ……   正月初一,黎水村。   过去的贞文二十一年,对于黎水村黎家来说,是非同寻常的一年。   因有黎池留下的笔记和文章等,去年族学里竟有三个后辈考取了二月份的县试。虽都未能考过四月份的府试,但回来后又学了一年,或许今年二月能有人考过府试、得中童生。   虽科举之道不一定一路平顺,但族中能有几个考中童生,更甚至考中秀才,对宗族来说都是长脸面的事。   再有村中族人的田地,都寄居到了黎池的进士免赋田之下,去年没有上交田赋,族人们的日子因此好过了许多。   再就是让黎水村黎家族人日子好过的源头——三房黎镖的孙子黎池,六元及第得中进士后进入翰林院,因皇帝交于他的几件差事都办得非常漂亮,前年给家中的祖母和母亲挣得了敕命夫人,今年更是升成了五品官!   虽黎池的来信中曾提及,他与京中‘四爷爷‘黎镜,因政见不合已经绝交,可族中并未责怪他,而是选择了站在黎池这一边。原因也简单,黎镜虽官至三品,黎池只是五品官,可黎镜只是寻根寄名的远亲,都没亲自回过黎水村一次,黎池却是族里人看着长大的后辈,而且黎池还年轻、意味着前途无量,他们自然是选择黎池了。   过去一年里,族中有诸多喜事,于是这次过年时就开了祠堂祭祖。   “……我也知道,如今我们黎水村的人走在外面,别人只要得知我们是黎水村的人,立马就会被高看一眼,甚至还能借此占得一些便宜。   但此风不可长!和周六元及第,仕途又比一般人顺畅太多,更容易招人嫉妒。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他的错处,可是以和周的人品与处事,是很难找出他的错处的。那些险恶小人,就会想法从我们这些家人和族人的身上揪错处!   所以我们万万不可得意忘形,不可仗势欺人,别为了占些小便宜,却因小失大。若是我们并未行差踏错,却遭人陷害,我相信和周也会为我们撑腰的,他可不是轻易能欺负了去的人!   如今日子都过得,我们就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若是家中孩子读书读得好,以后考上举人甚至进士了,入朝为官时,和周还能照应一二。可若是和周出事了,光凭我们能让后辈有个什么好前程?能给他们撑得起腰吗?   在这祠堂里祭祖的都已是或将是一家之主,你们心中要知道大是大非,别被家中女眷的短视带偏了。记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虽我黎家人娶媳妇时都是好好挑过的,但难免有那么一两个爱占人便宜、言行张狂的妇人,好好约束一番!当然你们也都一样,别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情来,否则到时就别怪我和族老们不讲情面,将犯事的人除族!……”   黎钦答应过黎池,要管束好族人,何况这也是为了黎家宗族好。去年虽喜事不少,却也有那么一两桩不体面的事情,所幸发现的早没有闹大。   因此,黎钦才在祭祖时说这些重话,若是以后还不听,他为了宗族大局,也不妨‘杀鸡儆猴‘了。   祭祖结束之后,族人都往祠堂外走。   黎池的爷爷和父亲伯父和兄弟们,即是黎镖家的一众男人们,受到了族人的目光追随注视。   “镖三爷爷这身上穿的,就是和周哥从京城里捎回来的羊毛六件套?”   黎镖将手套上的搭帽翻上去,然后似是不经意地,扯一扯围巾和外衣的衣襟,露出里面羊毛衣的桃心领边和羊毛衫衣襟,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实则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骄傲,回答:   “对啊,这就是你和周哥专门捎回的羊毛六件套。圣上给和周赏了一千斤羊毛线,大海帮忙找人织出了近三百套,说是卖的八十八两银子一套呢,结果给我们就捎回来了这么多。”   “八十八两银子一套!这得抵我们家两年的地里收成了啊!”惊呼的这个族中后辈也是发问的人,去年在县城里做活,过年时才回来,因此并不太了解羊毛六件套的事情。   黎镖心里暗暗高兴,这儿还有一个不知道的,且让他来好好为他解惑!“你和周哥向来孝顺,可做了事却并不邀功。要不是你大海哥信里说起,我们都还不知道呢!这羊毛线是瀚海国给大燕的赠礼,和周因做‘特使‘立了功,圣上赏给他一千斤。剩下的就拿到皇宫里织成了羊毛四件套,在冬至时赏了五品及以上官员们一人一套。   而你和周哥得的一千斤羊毛线,就让大海帮忙找人织成了羊毛六件套。总共织了差不多三百套,送礼送了些、又给我们先留下些,最后卖出去两百套。   八十八两银子一套,一个早上的功夫,就被没得着赏的官员和富商们府上的丫鬟小厮,排着队给抢完了!所以啊,这卖八十八两银子一套,就很实惠了,不然哪有人抢着买,还都没买着呢?”   “这是满朝文武大臣们,都穿的羊毛衣啊!难怪卖那么贵了,镖三爷爷真是享福了,穿这么好的羊毛衣。”   黎镖笑呵呵地捋着蓄的灰白胡须,“哈哈,都是你和周哥孝顺有出息啊!你也加把劲做工,以后也孝顺你爷奶爹娘。”   “哈哈哈,我这辈子甚至下辈子,怕是都不可能有和周哥那样出息的,但我也会好好做工,尽自己能力孝顺长辈的。”   “这样想就好,孝顺的心意都一样宝贵,不一定就要给华服和银钱。”   黎镖二老、爹娘和弟弟,以及大伯夫妻与二伯夫妻,还有大爷爷黎铭、二爷爷黎钧、族长黎钦和族学先生黎槿,还有侄女黎燚,黎池都一人给了一套,共计十三套。   所以这羊毛六件套并不只有黎镖有,也不止他因为高兴而喜欢与人分享说道。所以其实村里的人,早已都知晓这羊毛六件套的事情了,也只有才回村的族人不知道。   族中男人们对黎镖家的男人们,有一番羡慕不消说。族中女人们也一样,即使早已知道羊毛六件套的来历,并因此羡慕了好久,可至今依旧还是止不住地羡慕。   在家中的袁氏和苏氏她们这些女眷,也迎接着来串门族人的羡慕。   不过在女人之间,羡慕久了,就易滋生嫉妒情绪,爱说些酸话。   可是,在年前的时候,两人穿着敕命服、拿着敕命文书,去县衙领回来俸禄,众人终于意识到她们身份的不同来。因为袁氏和苏氏是敕命夫人,村里的妇人也不敢说酸话太过,否则据说报官了要以‘冒犯朝廷命妇‘的罪名,被抓进去蹲大牢的。   因此,就只能说些她们的遗憾事。可是扳着指头数一数他们家里的人:   黎江儿女双全了,也有一门造纸手艺,如今更是造出了彩笺、花笺等稀罕纸张,据说很值钱。   黎河是秀才,过年前又得了一个儿子,如今他媳妇秦氏正坐月子。   黎海跟着最有出息的黎池在京城,如今据说很能干、很得他堂弟的重用。   黎池都不用说。黎池的亲弟黎溏,是族学里先生常夸的学生,先生准许他明年就去下场一试了,说不定就像他哥哥一样,能考出个名堂来。   数来数去,也就只有黎湖不太如意了。   大树媳妇儿凑近赵氏,瞄了一眼东厢,   确定孙氏还呆在屋里,不会撞见或听见。“唉,你们家大湖媳妇儿,还没动静呢?”   赵氏年轻时是个大嗓门炮仗性格,但这些年她修身养性的收效还不错。哪怕大树媳妇人的这句话,实实在在地戳中了她肺管子,她也脸皮抽动地忍住了!   “没动静呢。不过也不着急的,这不才成亲两年不到嘛,不急的。”赵氏的炮仗性格虽收敛不少,但却不善于掩饰,心里想的近乎就挂在了脸上。   大树媳妇儿一看,就知道赵氏也是着急的,还是非常着急。想想也是,如今这家中三房,就数他们二房最差。   二房里,大儿子黎湖只是个童生,另两房一个有秀才,一个更有六元及第的状元,前后脚成亲的三兄弟,也只他还没有后。小儿子黎海是白身一个,如今虽说是跟着堂弟在京城做事,但也只是倚仗人而已,自己并没多大出息。二十出头的人了,媳妇儿都还没娶到一个,更别说有后人了。   这也难怪赵氏会着急了。   “虽说孙家在浯阳县算是那么回事,可与黎家相比却也就没什么了。那大湖媳妇儿……不是我背后说人,但她确实不够贤惠,娇纵得很,肚子里也总传不出音讯。再过一年,到明年就进门三年了,俗话说‘三年无子嗣者出‘……”   大树媳妇儿看了看赵氏的神情,继续说到:“我们黎家也不是一般人家,难不成你们三房的长子还要绝后不成?这话说来虽不动听,但你也是要想一想的,是给大湖纳个小的,还是等到时候……休了,再娶一个进来……”   赵氏心里明白,大儿媳孙氏虽然娇气了些,却并不像大树媳妇所说那样不堪。但是,孙氏肚子里一直没音讯也是实情,难不成真让长子绝后?   ……   黎湖以前与黎池说,他没什么大志,开个私塾娶了妻,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也就罢了。但世事弄人,他想要安稳地过日子,却事不如人愿。 第135章   年后时候,黎池收到了从黎水村寄来的家信。   信是由黎河执笔写的,信中主要说了几点。信的开头就向黎池报了喜,言是腊月二十五的时候,秦氏为他诞下一子。   接着说了大年初一祭祖时,族长训诫了族人的事情。族长捎话说,他会管束好族人,让黎池放心。   最后说家人收到黎池的节礼后,都非常高兴。在信中,黎河还把家人们试穿了羊毛六件套,想忍着不炫耀、却又忍不住,终于还是‘无声‘地炫耀的行为,给活灵活现地写了出来。   黎池看到最后爷奶他们的可爱行为时,不自觉地就笑了出来。   等将信看完,黎池笑着笑着,心情就低落下来。   黎池知晓自己,他算是一个理性之人,可是他的心也不是一块冷硬的石头。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早已对这世的家人有了亲情。如今近两年不见,虽平日因忙于公务,并不常常想起他们,等坐下来看家信时,他发现其实也是想念他们的。   大燕的通信不比后世的便捷,没有电话和各种社交软件,他现在能与家中保持一年三四封信的来往,还是得益于四宝店的运书队,以及因他是官员、能够走官方驿站,否则可能一年就联系上一次了。   看过信之后,黎池想了这些有的没的。可是人间安得两全事?家人在侧,生活仕途顺意的两全事,要达成并不容易。   古时乡土情怀浓厚,除非走投无路了去投靠亲友或离家逃亡,否则轻易是不会离乡的。而且爷奶他们也怕给他添麻烦,一大家子人跟来京城,安置、侍奉和日后相处这些,都是麻烦事。京城是个好地方,但他们更愿意在有许多熟人的乡村里,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黎池也知道,若是家中的爷奶和爹娘他们来了京城,于他来说确实是解了想念之苦,可之后的事情则会更多。   打一个比方,这就好比将农村里一大家子十几二十口人,接到城市里生活,即使感情再好,也要花许多时间和精力去磨合。不仅是相互之间的,还是他们和这个城市的磨合。而黎池并无富余的时间和精力,去操心和安排这些事情,他也不想陷入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事情里去。   黎池看了家信之后生出的想念之情,想到这些现实问题之后,就消失了不少。只余惆怅和遗憾了,源于对现实不得已的妥协。   ……   开年之后,在黎池收到家信之前,在一次早朝时,贞文帝就当廷提出来‘煤引‘的事情。   黎池作为煤炭的发现者,贞文帝没有点他名,他也就如同之前一样,并不主动掺和进去,一直闭口不言,作壁上观。   可是朝堂上议过了几次,贞文帝也单独宣召过一些大臣商讨,如此明里暗里地讨论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定下‘煤引‘之策。   黎池收到了家信,然后正月过去了,最后二月份也到了,都还未决定下来。   盐铁官营,如今新增了煤炭亦要官营,已经可以预料‘煤引‘也将会与‘盐引‘一样,成为有巨利可图的东西,这其中的牵扯足够拉锯许久了。   不过也是因为最近朝堂上没有其他大事,这才慢条斯理地拉锯着,否则贞文帝可是没有这么多的耐心来消耗。   二月份的第二次早朝时,又将‘煤引‘的事情拿出来议了,结果议了一早上也没议出个子丑寅卯来,一直车轱辘似的各说各话。   可能贞文帝看了黎池袖手安逸的样子,心中意难平,于是就点了他名:   “和周啊,你作为煤炭发现之人,都躲了这些日子的清闲了,总该说些什么了?这‘煤引‘之策,和周,你怎么看?”   ……   因为赵俭出京巡察至今未归,在朝堂消息方面,黎池不及之前那般灵敏了。而且黎池已决定最近走‘低调为官‘的路线,他上班时除了上朝就是窝在清贵的翰林院里,消息灵敏度又加一层影响。   但黎池决定低调,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至少早朝上的讨论他是认真听在脑子里的,并且还根据一些蛛丝马迹进行了推测。   ‘煤引‘这事议了这么久,看来皇帝怕应是厌烦了,要到定下决论的时候了。而皇帝这么久都没点他名,今日早朝却点他的名……   黎池大约猜测,看来皇帝是要找一个‘背功‘——白领功劳,或者是‘背过‘——吸引仇恨值的官员,借这官员的口说出决论。如今看来,这人就是他黎池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黎池身为人臣,皇帝想要他来说出决论,他除了依照圣意,再无更好的选择。   而皇帝心中的决论是什么?要如何说出来更好?   这看似需要君臣间能心有灵犀,其实并非不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来。黎池在这几次早朝时,仔细揣测得来的结论,应该是能说中七八分圣意的。   黎池捧着朝笏出列,针对贞文帝的‘和周,你怎么看‘的问题,回禀道:“回禀陛下,‘煤引‘之策,在臣看来,就是解决三个问题:一是经销‘煤引‘的商贾,该具有怎样的资质?二是哪些商贾符合资质?三是确定经销的商贾之后,该如何监察?”   “哦?分别说来听听?”皇帝就喜欢听这黎和周说话,条分缕析、听着不累人。他就烦那些答话前吊半天书袋子的朝臣,吊完后说得也是云里雾里的,还要他亲自去分析回禀大意。   “这第一点,该具有怎样的资质?无非是此商贾要家资丰厚,运输力强,信誉良好,以及家风良好。”   “关于第二点,有那些商贾符合以上资质?臣只有两只耳朵和一双眼睛,并不能充分知晓哪几家符合。不过有一点,陛下的美好初衷是为让天下之人,皆可享受到煤炭的温暖,那就不能只用北部、南部或中部的哪一家商贾,否则总会有商贾实力不足,忽略掉的地方。也不用三地的每一地都启用好几家,因为多则生乱。”   “最后一点,确定后又该如何监察?不如同天下官员三年一考政绩那般,官员论升迁或贬谪,经销商贾也三年一考,论续用或贬谪。而且续用最长不超过三次,即一家商贾不得连续经销超过十二年,但可在间隔三年之后,重新参与经销权的竞争。”   黎池回禀问话时不慌不忙、条理分明,声音听着让人很舒服,直截了当地就说出想法和建议,并不给每个建议详说缘由,也不给出历史典故、不吊书袋子。相信若是他真去吊书袋子,以他所记知识之渊博,他能比殿上绝多数官员,都要更能吊。   这样的回答,贞文帝就很满意了。尤其前两点完全是他心中所想的,最后一点有些超出他的想法的,听着也不错。   黎池一边回禀,朝臣们也一边品味他回禀内容的缘由,结果一一对应得出的背后深意,竟都直指要害,总的来看又考虑得很详尽。   慵懒中透着威严的贞文帝点了一下头,“嗯,说的像是那么一回事。今天就议到这里了,散朝。”   “退朝!圣上起驾!”太监总管张忠一扬拂尘,上前一步唱道。   朝臣们纷纷跪下,口呼:“恭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次早朝在黎池回禀完之后,贞文帝只说了一句‘说的像是那么一回事‘,就草草地退朝了。看似没有议出结果来,但有那么几个人精大臣,如周首辅那样,心中已经有数了。   果不其然,早朝后的第三日,工部公布出了‘煤引‘经销的商贾和监察办法。   近乎完全符合了黎池在朝上是的建议。晋商、徽商和潮商各有一家,这三家都是三大商帮中的佼佼者,家资理所当然格外丰厚。三家都有自家的车队和船队,水陆两路都能走。在民间信誉都很好,或是仁商、或是儒商。家风也很好,没有传过他们家族里有甚腌臜事,族中子弟也没有仗势欺人、闹出事情来的。   而公布出的三年一考监察法,也是黎池朝会上提出的,一模一样的。   晋商王家,就是经销‘煤引‘或说经销煤炭的三家之一。   竞争经销‘煤引‘资格这样的大事,王家的家主自然要亲自到京的。王家家主在去年腊月中旬时,就已经来了京城。过年时,还拜访了不少官员,送去了‘炭敬‘、字画、玉石等各类孝敬。   而黎池也收到了王家的‘炭敬‘。因为王家给二十来家官员的府上,都送去了‘炭敬‘,黎池姑且能算是宠臣了,王家给他送‘炭敬‘也说得过去,他混在其中也不打眼。   事实上,去年年前和今年正月二月里,朝中官员不知收了多少商家的‘炭敬‘,贞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理会。官员的俸饷少,偶尔收点商人的孝敬,贞文帝也就当不知道了。   几日后,王家家主提前递上帖子,说是请求在黎池二月中旬休沐日那天登门拜访,来商议合办水泥作坊的事情。黎池应下了。   到中旬休沐这天,王家家主带着族中后辈王元桢,携礼登门了。 第136章   王显银与堂侄王元桢一道,乘马车来到状元府外。掀开车帘看出去,御笔亲书的刚劲雄浑的‘六元及第‘四字牌匾,悬挂于大门之上,由此可见府主人黎池的圣宠不低。   王显银整整神情,面容温和地下了马车,然后上前向门房小厮道明来意:“鄙人并州王显银,携小侄王元桢,前来拜访府上老爷,还请小哥代为通传一声。”   门房小厮黄柏知晓这是前几日,递过拜帖的晋商王家家主,“王老爷与王少爷稍等。”   黄柏进来通传时,黎池正在书房看书,也是在等王显银他们,“去将两人往正厅引。”   黄柏领了吩咐出去,黎池放下手中书本,起身走出书房,往前院正厅而去,又吩咐在身边侍候的黄芪,“去给你们夫人说一声,王家人已到,可备上茶水了。”   黄芪领过吩咐往后院去了,黎池刚到正厅里坐下,就见门房小厮黄柏领着两个人,从大门处的影壁后走出来,没一会儿就走到院中了。   见人越走越近了,黎池才赶紧从椅子上起身,往外迎上去,刚刚好在厅门处迎到了王显银和王元桢,“王家主!幸会幸会!”   “哈哈,久仰黎大人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实在是荣幸!”王显银见黎池迎了出来,脚下步伐也赶紧加快,边走边作揖说道。   两人初次见面,俱都表现得礼仪周全、热情无比。   两人都见过之后,王元桢才躬身作揖行礼,开口寒暄道:“多日不见,黎大人风采更盛了!”   “哈哈,许久不见,王管事也是风采不减呢!”黎池与王元桢有过几面之缘,且都相谈甚欢,如今也能算是熟识了。   已经见过面,黎池就引着两人往厅里走,“来来,屋里坐、屋里坐!我们去坐下来,再慢慢说话。”   将两人引到左边主宾和次宾位坐下,黎池这才在上首主位上坐下。“之前与王管事几次见面,都提及王家主的风采和事迹,本官仰慕不已,奈何缘锵一面,今日得见王家主,果真是不负‘儒商‘之名。”   王显银谦逊地朝上首位前倾身体,“多承黎大人谬赞!鄙人亦是久闻黎大人盛名,如今有幸一见,观您果真是风采卓然!”   三人坐下之后,就是这一番互捧和互赞。   然后黎池作为主人,又寒暄关心了一番,都是些无实际意义的话,比如:京城的气候可与并州有多大差异,王家主可适应否?如今住在何处,可还住的习惯?可否吃得惯京城的饭菜,合不合口味?   面对黎池的嘘寒问暖,王显银与王元桢伯侄两,一人主要回答,一人从旁补充附和。如此一来,厅里的氛围也就非常好了。   寒暄过一会儿,豆蔻前来上茶。安静地都上了茶之后,豆蔻并未立即退下,而是恭敬地出口问到:“夫人让豆蔻问问老爷,午饭可是安排在前院厅里?”   一般他们一家人吃饭时,除过节外大多是在后院的正房厅里,如今徐素来问是否安排在前院厅里,就是问中午是否留王家人吃饭。若是家中有客人用饭,自然要在前院大厅里才合适。   听到黎池府上丫鬟在问午饭的事情,还没等黎池说话,王显银先客气地推却道:“大人府上尽管顾自安排午饭就是,不用因我伯侄二人而为难,我二人是习惯不吃午饭的。而且也不好过多叨扰府上,我们中午前就要告辞的。”   “王家主客气了,一日三餐怎能少?”虽平民百姓多是一日两餐,但富裕人家都是一日三餐的,王家怕也不会例外,王显银这样说不过是客气话罢了。   “本官与王家主一见如故,正想同王家主多聊一会儿呢,午饭前怕是聊不尽兴的!只恨不能多与王家主聊天,又何来叨扰一说?豆蔻,去与夫人说,午饭安排在前院厅里,王家主伯侄两人亦留下用午饭,让厨房多做两道菜。”   “黎大人太客气,劳累府上了,这怎么好意思?”王显银嘴里道着‘不好意思‘,心里想着:黎六元此人,有六元及第的才华,仪容风貌又卓然不群,言谈待人又老道热情,让人感觉如沐春风,难怪颇得圣宠、仕途顺畅了。   这样人物,若无意外,前途几乎可见的无量,非常值得交好。堂侄元桢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错。   黎池摆摆手,神情和语气在热情之中,又透出似是骨子里的温和来,“不过是一顿便饭而已,粗茶淡饭,王家主不嫌弃难下口就好。王家主、王管事,尝尝这茶,可能入口?”   王显银和王元桢依言端起茶盏,见是清茶,就轻轻吹开茶盏中的浮沫,浅尝一口、细细品味片刻,“这芒山雾春茶,凑近喝时茶香萦鼻,入口茶味盈溢,咽下后又有缭缭回甘,好茶!”   去年贞文帝赏赐了一万两白银,又有卖羊毛六件套赚的一万多两,黎池如今并不缺钱。茶也是买的名茶,再不像当初,等家里来客人了要待客时,才能沾光喝上一口好茶。   寒暄过、暖好场了,香茶也品过了,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去年鄙人的侄儿元桢,回去后将他与黎大人商量合办水泥作坊的事情说了,鄙人觉得此事很可以一做。无奈自年前到了京城至今,都在忙于‘煤引‘之事,实在分身乏术,今日才得以与黎大人一见来商量这事,实在是惭愧。”   水泥生意中,有一样东西很重要:煤炭,不仅水泥中要添加煤粉和煤渣粉,烧制水泥时用煤炭做燃料,烧出的质量也更好。王家主虽知道得不如何详细,但也知道煤炭是很重要的。虽然王家若是没有争取到经销‘煤引‘,这水泥生意也做得,且还必须做得,否则若是不但‘煤引‘没了,水泥生意也没了,王家就真是要被压制了。   事有轻重缓急,与黎池的水泥生意是早就说好的,变数不大。可‘煤引‘经销权的争夺,却是要使全力的,如今大局已定,这才亲自来拜访黎池。   “好事不怕迟,王家主事忙,晚些也无妨。何况这事,本官已与王管事初步商量过了,也不急。”过年时王家是送来了‘炭敬’的,不算失礼。   “大人您心胸宽厚。”王显银酝酿了几息时间,才继续说:“去年元桢与鄙人说起水泥作坊的事时,鄙人就觉得在分成上,大人让利太多了。我王家不过是出些力气罢了,跑跑腿的事情,如何能拿六成?不如改成五五分成?”   之前与王元桢商量时,王家还未争取到‘煤引‘经销权,四六分成刚好。如今王家拿到了‘煤引‘经销权,水泥烧制中所需的煤炭,就相当于是用出厂价拿到的,如此一来烧制水泥的成本就大幅下降。   事实上,在水泥生意中,成本中占比最大的就是煤炭。而如今王家能用‘煤引‘买到出厂价的煤炭,这之中相应增加的利润就非常可观了!而王家能拿到‘煤引‘经销权,黎池是出了力的。比如那几项应具有的‘资质‘,王家恰巧都符合。   可黎池虽两辈子的原生家庭都不富裕,却并没养成爱财的性格,也不多执着于美食华服的奢侈生活,这一点从朴实无华的状元府上,就能看出来。相比银钱,黎池更执着在意他的仕途。   所以黎池并未改变主意,“王家主是个实诚人,生怕本官吃了亏。可我们早就说好了,就王家六、我四的分成,也不用变了。毕竟开办的水泥作坊,主要还是属于王家的,本官只是出了一个水泥配方而已,没有出什么力,拿四成就已经足够。”   王显银能成为王家家主,带领王家成为晋商之首,足以说明他近乎就是一个人精了。黎池的话入了王显银的双耳之后,他又放在心里品了品,立即就明白黎池的意思了:黎池想撇清水泥作坊的归属,只能属于他们王家。   这很好理解,官员虽能置产,却不准经商。经营一两家绸缎庄或酒楼饭馆的这类小生意,也没人追究,但是像水泥这样的大生意,却是不能做的。   而且,若是水泥作坊归属在王家,出了事情也是王家担着,并不会太过波及他。所以分成只能是四六分,就连五五对半分都不能。   王显银想起堂侄所说,‘黎大人做事自有一根准绳‘,于是也没再多说,“那大人您看这样可好?王家在经销‘煤引‘的年份里时,黎大人拿售卖数额的四成,反之则拿纯利的四成。”   黎池心中暗暗挑眉,面上却是作出沉思的模样,然后回复到:“王家主实在是实诚,硬是要让利给本官!盛情难却,既如此本官就厚脸收下了,那就按王家主所说方法来分成!”   售卖数额即是销售额,是没有除去成本的。水泥是大批量商品,成本分摊下来后会分薄许多,单袋成本相对于售价来说算很低了,不过数量多了,总成本也高了。拿四成销售额,是不用负担这比成本的。拿四成的纯利,则要承担一笔不低的成本。   是拿销售额的四成,还是拿纯利的四成,只有一个前提:王家是否持有‘煤引‘的经销权。   无商不奸,这话果然没说错。王显银这是想通过这四成的成本,来让他为王家的‘煤引‘经销权出力啊。   若是王家一直符合资质,也不费事的话,他到时也愿意出一份力。可若是王家出了什么事,不符合资质了,他并不会因那多得的四成成本银钱,去为他们费心费力。于他来说,银钱够用就行。   否管各自心里揣着什么样的心思,两方都还是继续聊着。之后又聊了如何筹建,选址在哪里,如何培养烧制水泥的工匠,何时才适合正式动工等等话题。   等到将合办的细节都大概说到之后,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一起吃过午饭之后,三人又移步黎池的书房。由黎池执笔写了契约,一式两份各自摁上手指印,又用了各自的私章。至此,黎池与王家合办水泥作坊的事情,也就正式定下来了。   三人顺便又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办完正事之后,来赏鉴一番黎池书房里的文玩字画。   文玩字画也赏鉴完了,王显银就拿出来一叠银票,面额是一千两,粗一看应该是十张。   王显银还贴心地避了嫌,大燕有名的几家票号的银票各有几张,并不是全部都出自王家票号。 第137章   “王家主,这是何意?”黎池收起一贯的温和神情,整个人都严肃起来。“本官有个原则,就是向来只收我应该得的。”   王显银将银票推到黎池面前的桌上,手刚刚收回来,就听到了黎池这两句话。王显银抬眼仔细辨别一眼黎池的神色,格外严肃,不像是假意推辞。   莫不是真如堂侄所说,这黎六元竟是难得一见的不爱银钱的官儿?不,银钱应该是爱的,但是他不收受贿赂或大笔‘孝敬’。   可如今银票已经给出去,若是这黎六元真的不收受贿赂或大额‘孝敬’,那他给出银票的行为,看起来不就是在侮辱他?!   王显银心中一‘咯噔‘!脸上却立即扬起笑容,“哈哈哈……鄙人的堂侄元桢,与大人有过几次见面,次次回家后都对您赞不绝口,说句厚脸高攀的话,元桢是将大人当成好友得。而鄙人今日与大人一见,也深深为大人的风采折服,依旧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鄙人竟是想要与大人成为忘年之交的。”   黎池也跟着一笑。却并未开口,他想听王显银要怎么圆过去。   “再加上王家蒙大人照顾,才得以合办水泥作坊。鄙人想来,我们两家也算是相熟了,听闻大人的一对就要满周岁了,那鄙人再如何也是要送一份礼以表祝贺之意的。可那时鄙人与元桢怕是已经离京了,因此才提前将礼物送上。”   黎池暗暗挑眉,脸上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王家家主果然是名不虚传,很有几分急智。脑子转得很快,说起话来很能忽悠人,总让人生出一种‘他说什么都有人信‘的感觉。   王显银见黎池没有发怒的迹象,又继续说到:“但给小孩子的礼物,须得十分精细才行。鄙人在外面商家那里没买着合适的,这才直接送上银钱,想着劳烦大人府上去为小公子和小小姐买些礼物。”   其实双方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看王显银要找个什么借口圆过去,以及黎池又如何回应。   黎池从面前的十张银票中,拿出一张来,将其余九张推回到王显银面前,“本官就代两个孩子,收下王家主送他们的礼了。不过他们两个还小,用不上太贵重的礼物,一千两也就足够了。”   黎池笑着收下了王显银一千两银票。没有因为被他人在无意中侮辱了人品而发怒,也没有全部拒绝,让王显银下不来台。   官与商之间的贵贱之别,犹如云与泥。即使黎池一文不收地全部退回,或者再将王显银骂一顿,王显银也得满面笑意地受着。即使有钱能使鬼推磨,王显银能等事后在暗地里使手段,可这当面的难堪还是受了。   现在黎池收下一千两银票的礼,这一体贴举动,就让王显银没那么尴尬了。   “大人养育子女很有讲究,不以奢靡之物养之、育之。真让鄙人深受触动啊!”王家被称为‘儒商‘,家主王显银也是一身书卷气,就像是一个不惑之年的、温和的书塾先生。   只看王显银外表,真无法想象这些忽悠人的话,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且说的时候还一脸真诚。这就好比,无法想象不及及冠之年,温雅翩翩的君子人物黎池,竟然非常精通为人处世之道。   都知道只是随意扯来修饰的话,没有谁当真,不过也都看起来很认真地说着话。   正事本就已经谈完,又有了刚才的事情,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   王显银作出看外面天色的样子,看过了之后,就拱手告辞道:“大人,天色已经不早,今日已经打扰您到现在,不好再继续打扰,我伯侄二人这就告辞了。”   王显银和王元桢站起身来,黎池也跟着站起来,“本官公事缠身,也不能好好招待王家主和王管事,那就索性不留客了。本官送二位一程。”   “大人留步,怎好劳您远送,您留步!”   王显银客气地让黎池止步,黎池依旧将两人送到大门外,目送他们上马车之后才转身进门去。   渐行渐远的王家马车上。   “大伯父,如今您相信黎大人,他是真不爱银钱了?”王元桢对于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自信,奈何家主伯父硬是不信,硬要送上一万两银票。   王显银上车后全身都卸了力,靠在马车壁上。“元桢,这你就想错了。黎六元此人,银钱还是爱的,只是不爱别人的银钱。”   王元桢一想也是,若真是不爱银钱,那他也不会开办水泥作坊,更不会把御赐的羊毛线织成六件套,拿出去售卖了一两万两银。   “黎六元此人……说不上纯粹,也不能说奸猾,懂得给人留有余地,却应该也是一个当断则断的人。”   王元桢也大概知道黎池的打算,“水泥这门生意,看来是绝对不可粗心大意了的。否则若是出了事,黎六元圣宠隆厚,不会有多大影响,可我们王家就不一样了。”   “嗯,不过水泥作坊毕竟属于王家,担点风险也是应当的。只要好好做这门生意,那黎六元看上去也不是会搅事的。”   王显银没有说出来的是,水泥作坊毕竟属于王家,虽眼前来看黎六元的仕途,不像是会半道夭折的,但若是万一黎六元出了事,他们王家或许会遭连累,拿钱活动一番,也并不至于有大祸。   ……   水泥作坊的事情已差不多妥当了,之后只需由黎海与王家那边派来的工匠对接,教会王家工匠如何烧制水泥就行了,剩下的事情就交于王家了。   他们计划的是,今年年底,王家就正式开始兴建水泥作坊。等到明年上半年,差不多就能开始边生产、边售卖了。明年年底的时候,黎池只需看一看王家拿来的账本,然后收下四成销售额的银子就行了。   ‘煤引‘的事情也已确定下来,之后就是三家分别来自北、中、南部的商家,拿了银子换去朝廷印发的‘煤引‘,再到朔平府运煤,然后销往大燕各地。   在见了晋商王家的家主之后,黎池就又回归到了安逸低调的生活中去。上班就坐衙或上朝,散衙后或休沐日时,就回家陪妻儿。   如此,时间一晃而逝,就来到四月份。   四月二十,是黎炘和黎灵满周岁的日子。两个孩子满月酒和百日宴都没有办,黎池他们早已决定,周岁宴再怎么都要办上一场。   一入四月,徐素就去向已经回了徐府的徐芩二老请教,比如周岁宴要如何办?办几十桌的大场面酒席,有哪些需注意的?……   徐夫人和徐芩都给徐素传授了经验,再加上还有黎池在,夫妻两人把儿女的周岁宴慢慢地准备了起来。   四月上旬一过,从四月初十开始,黎池就开始发请帖了。黎池他们那一科在京城及附近的进士同年,翰林院的所有同僚,朝堂上勉强算得上相熟的官员——对立阵营里的官员除外,黎池都去帖邀请了。   因为四月二十正好是要上早朝的日子,所以就将周岁宴挪到了中旬休沐日,即是四月十九这一天。   四月十九日,似乎就是转瞬的事情。 第138章   四月十九一大早,黎池他们就早早地起来了,将自己拾掇得比平日要精神两三分之后,就开始为中午的宴席忙碌了。   今天家中来客或许很多,为防忙中混乱,惊吓到两个小孩子,就吩咐了银朱和乳娘两人,寸步不离地照看着两小孩儿。   碰到这样忙的时候,也顾不上讲究职责分工了,四个抬轿小厮也都被叫了来做事。这样加上黄芪他们四个,就共计八个小厮,又从徐府借来了大小张妈妈和两个丫鬟,下人也就够用了。   而且早已找好京城有名的喜宴厨子,来为中午宴席掌勺,昨天上午就已经入府开始准备了。   然后在外面招待男客有黎池、黎海和徐芩,招待女客的有徐夫人和徐素,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从巳时即早上九点开始,就陆续有宾客携礼到来,黎海就帮忙去大门外迎客外加收礼,黎池则在府中的前院里接待。   黎池与来客互相见礼寒暄之后,或将其引入正厅、正厅左右的两处耳房,或带到前院东西厢房中,再就有丫鬟小厮们去上茶、上点心瓜果。   这种忙碌的日子,想主人一直作陪是不可能的,除正厅中有徐芩招待外——其实徐芩也是客不是主,其他来客都是各自凑在一处说话。黎池只能在不忙的时候,去各处转一转,与客人们说说话,道几句‘招待不周’。   若是来的有女眷,就带到后院去,由徐素和徐夫人在后院的正房正厅中,或者庭院里招待。   女眷们来后院之前,在经过前院时,是见到了在前院待客的黎池的。   那黎六元身姿颀长若修竹,五官俊美非常,温雅翩翩的让人如沐春风,真是好一个温雅君子!   长得这样好的一个人物,还是六元及第的百年不出世之才!出仕不满一年,就给妻子挣回敕命夫人,才一年出头,官阶就连升两级。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真是一个绝顶好男子!   徐氏能嫁得黎池这个好男子,不仅京城里待字闺中和已为人妇的女子,更有京城之外的女子都羡慕她,羡慕得不得了!   都说徐氏这样的出身和才情,怕是带着三世修来的福气,这才幸运地嫁给了黎六元。之后竟又与黎六元生了一对龙凤双胎,如今看来,这徐氏是真的很有福气了!   像徐氏这样惹人羡慕的女子,往往也招人嫉妒。尤其是招惹那些夫郎嫁得不如意,内院小妾一堆,还没有子嗣的女子嫉妒。   “看黎夫人你,精神头似是不太好,可是身子哪里有不妥?”开口的这人是工部陈员外郎的继妻。三十来岁的年纪,可是面相上看起来,却仿佛比在场同龄的夫人们大了一个辈分。   这陈夫人也是个可怜人,她曾祖是进士出身,奈何她娘家近几代人愈发不争气了,她一个家中长房嫡女,这才落到嫁给从五品员外郎做继妻的地步。   而且,她丈夫陈员外郎还不怎么出息。曾经也是翰林官,可是进去时是庶吉士,出来时还是庶吉士。三年翰林散馆之后,做了工部主事。如今年近五十,还是与黎池一样的从五品官阶,且同样是从五品,工部主事不及翰林侍讲。   何况这陈员外郎因是进士出身,自诩是风流墨客,很爱风花雪月那一套,家里小妾一堆,外面还有不少青楼知己。   这陈夫人可不就嫉妒徐素了?都是没落人家的女儿,凭什么她样样不如意,这徐氏却样样都好!   这陈夫人其实已经说过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了,可徐素想着今天是两个孩子的周岁宴,不好黑脸,就当作没听懂,没有理会。结果这陈夫人竟然越说越过分,‘身子有哪里不妥‘,这一个‘不妥‘,若是细品的话,可说歹毒了。   而且徐素与黎池是同岁,差点就比陈夫人矮了一辈了,不好说重话。主要是徐素不想让其他夫人认为,黎池的妻子,竟是个掐尖嘴利的女子。   陈夫人这话一出口,庭院里围坐了一圈的女眷之间,气氛立即就变得有些尴尬了……   陈夫人是破罐子破摔,她不在乎什么名声了,名声差一些的话,还刚好与陈员外郎般配呢。   可是徐素不好说的一些话,她娘徐夫人却是能说的。“陈夫人,你啊是不知道,我这个女儿怀着身孕时,虽有圣上赐的太医时常来看诊,但到底是双胎,怀着要更加辛苦一些。”   没有子嗣的陈夫人,自然是不能知道怀胎的辛苦的,更不用谈知晓怀龙凤双胎的辛苦了。而且徐素怀孕时,还有圣上赐下太医来看诊保胎,这殊荣可是只有受宠的皇亲国戚,以及大臣家才享有的。   “在全家人的小心伺候下,终于等到要生产了,可做过母亲的都知道,生产非常艰难,生双胎就更艰难了。万幸圣上刚好赐下上好的药材,这才得以顺利生下一双儿女。”   怀孕时全家人小心伺候……等到生产时,又有圣上赏赐上好药材……   “但我这女儿到底受了一番罪,于是就请太医开了妇人调养的补药方子,抓了来喝着。说起来也不怕大家笑话,那补药一贴就要一百多两银,我那女婿为了我女儿一个月五百来两的药费,可好生着急了一段日子呢!我那女婿常说,他身为一家之主,总要让家人和妻儿过得无忧无虑才行,然后就更加使劲做事了!后来得了圣上一万两银的赏赐,又升了官、涨了俸饷,他们家中的银钱才宽裕些了。   要我说啊,这生过孩子的妇人,哪个不落下一点病症?这种生产时得的病症,断不了根的,一得就是一辈子的病,唉。可我那女婿啊……愣是不信,说是只要不放弃医治,总能治好的。这不,到如今都满一年了,愣是让她喝出了一身药味。”   徐夫人说这一番话时,那陈夫人听着,脸色是一变再变,时而红、时而青,真是精彩极了!   官眷们就没有哪个是糊涂的,徐夫人这样一说之后,纷纷附和到:   “是啊是啊,我们女人生产艰难,很少能不落下病根的。”   “我生我们家那混小子时,月子里落了一个头疼的毛病,如今都十来年了,也没能断了病根去,还时常地疼。”   “唉,我们女子大多有些病症,也只能喝着药忍着了……”   ……   后院女眷之间虽有些小摩擦,大体上还是一团和气的。   等到巳时末,宾客都已经到齐。递出的帖子上的人没能亲自来的,比如官阶比黎池高的官员,本人没在京城的如赵俭,都让家中后辈或管家送了礼来。   午时一到,准时开席。黎池作为主人,自然是提着酒壶,每桌都去敬了酒,遇到关系好些、身份特殊些的客人,还单独敬上一杯。   这一顿宴席吃得很热闹,主人每桌去敬酒,客人间推杯换盏,热热闹闹地很是喜庆。   吃罢酒席,来客们又移步先前的屋里去坐着,喝过一道茶之后,大厅和庭院里桌椅板凳也收拾利索了。   小孩儿的周岁宴,吃过席以后,就迎来了另一重要环节,抓周。   黎池指挥小厮,在庭院中用四张八仙桌,拼成一张大桌,在桌上摆了字画卷轴、书本、毛笔、刀剑、算盘、印章和金银元宝等。   等布置好之后,才派人去后院传话,将黎炘和黎灵两个小孩子抱出来。不久,徐夫人和徐素两人,一人抱着一个来到前院。   此时宾客们早已聚到了庭院中,来围观龙凤胎抓周。   四张八仙桌拼成的大桌并不小,大桌中间留出了一条小道供小孩爬,再在道两边摆上几十样供小孩子抓取的东西,也并不显得狭窄。   等宾客都围拢来之后,黎池遵照风俗说了些吉祥场面话,然后就让徐素她们将黎炘和黎灵两个孩子,分别放在桌上小道的两端。   “啊!mu~啊!”龙凤胎中的哥哥黎炘,很活泼、‘话‘很多,只要醒着时嘴里就一直‘啊啊‘地叨叨个不停。   如今被放在桌子上,被这么多大人围着,他也不怯场,还好奇地转着头似乎在辨认,等看到他爹之后,嘴里就兴奋地‘啊!mu~啊!mu~‘叫了起来。   黎池面上神色不崩,指着大桌上的东西,说到:“去,挑一件你喜欢的。”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直咬牙:这小崽子,竟然喊他叫‘妈‘!   黎炘顺着他爹的手看过去……然后就动作熟练地往上一冲,再往前一扑,呈扑倒在地姿势,双手一撑就快速往前爬去!   而龙凤胎中的妹妹黎灵,因胎里不足,小病不断地磕磕绊绊长到了一岁,却还不会爬。所以徐素在放她的时候就特别注意了的,直接将她放到不用爬就能抓取到的地方。   黎灵被放下之后也没哭闹,随手就抓了一锭小金元宝,两只手抱在怀里摆弄着。   黎灵这样就算是抓周完成了,金元宝的寓意也不错,“外孙女儿啊,你日后定能过上金银不缺的富足日子!”   围观宾客纷纷附和,也跟着说了许多吉祥话。   黎炘是一个很健壮的一岁小孩儿,四肢并用爬起来时,真的是很快了。然后,众人就见他吭哧吭哧地埋头向前爬,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最后,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孩一路飞快地爬过去,直爬到另一头的妹妹面前,像只小蛤蟆似的,蹬腿一个前扑,就抱住了妹妹! 第139章   在哥哥像只小蛤蟆似的扑住妹妹的同时,也将妹妹顶得一个倒仰,兄妹两齐齐倒在桌上……   抓周时,哥哥看都不看一眼桌上的书本、印章和金银这些,一路径直爬向对面的妹妹,并且一蹬腿向前扑住的画面……真是童趣无比,也逗得人发笑!   “哈哈哈,小公子抓取的,可是这里面最珍贵的了!小小年纪就聪慧得很啊!”一位宾客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笑声仿佛是打开了一个闸口,瞬间就倾泻出来阵阵笑声!   “哈哈哈,小公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抓最珍贵的了!”   “哈哈哈,也可能是小公子喜欢胞妹呢,以后小公子定然会是一个爱护胞妹的好兄长!”……   在围观宾客打趣说笑时,徐素已经赶紧将被扑住后仰躺着的女儿,从儿子手里夺了回来。女儿体弱,别被儿子给压到了。   黎池很满意儿子的眼光,知道安安才是最珍贵的。不过他也知道,这多半是兄妹两在一起待得久了,儿子已经能认得安安,这才会径直爬过去并扑住的。   妹妹被夺走后,黎炘就跟只小乌龟似的,翘起两只胳膊一双腿,使劲昂着脖子看他母亲,滴溜溜着一双眼睛,似乎在疑惑:妹妹?妹妹怎么跑到上面去了?下来玩呀!   儿子闹了一个笑话,可抓周仪式还得继续下去。黎池将趴着的儿子翻了一个个儿,再扶他坐起来,箍住他东扭西扭想去找妹妹的胖身板儿!   等黎炘发现扭不动了,疑惑地看过来时,黎池才伸手指向桌上的东西,认真地说到:“去,去抓一件你喜欢的。”   黎炘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看着他爹,‘啊噗‘一声喷出口水泡泡,“啊mu~啊mu~”   黎池的温和神色依旧不崩,保持着指向桌上东西的动作,“去,抓一个你喜欢的来。”   黎炘一歪头,‘啊噗‘一声,“啊mu~啊mu~”明显不是很懂他爹的意思。   黎池面上依旧是耐心温柔地样子,但心里直吐槽:小崽子,这作出一脸无辜样子的行为,还真是熟练呢!不是已经演习过很多次了,之前三次里有两次都能做好,现在就碰见这一次了?   父子两就这样对峙着,短时间内不像是能沟通出结果的样子……   黎池自然知道,儿子是因为还小,并不能听懂大人的话,所以才与他沟通困难的。可是对于与儿子沟通这件事,他并不擅长。   现场宾客众多,父子两这么‘对峙‘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徐素抱着女儿绕到另一边,开口喊到:“平平。”   黎炘听到声音,立即放弃与他爹对峙,转头看向徐素,在看到她怀中的妹妹时,‘啊噗‘一声,喷出几个口水泡泡!“啊啊啊!”   黎炘兴奋了,扭过胖身板儿,朝他娘亲的方向一扑!   而这一扑,就刚好就扑到了一本书的前面。这本书的封面是鲜艳的黑红两色,大片红色作底色,上面写着“千字文”三个大字。这颜色配比非常显眼,吸引住了黎炘的注意力……   一岁小孩子黎炘,忘记了他原先是想先趴下,再撑起来爬到妹妹那里去的。整个人面朝下趴着,盯着书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伸出胖手抓住书本。   “哈哈,小公子抓了《千字文》,预卜日后应也会喜爱读书!”   “所谓子肖父,小公子日后定也能像黎大人这般会读书!”……   小孩子在抓周时,围观的宾客是不出声的,以免将小孩子吓到后哭闹,完不成抓周礼。刚开始还只是不大声说话,后来黎炘不配合时,围观的宾客就都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了。   于是陡然响起说吉祥话的声音,让黎炘一楞,手里攥着《千字文》的两页书页,昂着脖子去看他娘亲。“啊啊啊?”   “平平来,外祖母抱你。”既然黎炘手里已经抓了一本书,那两兄妹的抓周礼就算是都完成了,徐夫人赶紧上前去,将她外孙抱过来。   一对龙凤胎,哥哥抓了一本书,妹妹抓了一锭小金元宝,虽然抓取过程有些曲折,但终究算是圆满完成。   抓周礼结束之后,今天的周岁宴也就了进入尾声。之后众宾客又坐回去,一边闲聊、一边喝茶,等喝过了一道茶,宾客中身份最高的,首先提出告辞。然后就是身份较高的,接着身份一般的,如此从高到低,相继提出告辞后离开了。   黎池将宾客们都一一送到了大门外。送客时的客气话,像是‘招待不周‘、‘多谢前来‘、‘慢走,不远送‘这些,黎池往外送客时自然都是说了的,礼数比以往一贯的还要更加周全。   宾客都已经送走,办完酒席后的归整桌椅碗筷、打扫庭院房间这些事情,有丫鬟小厮们去做,黎池他们就可以暂时休息片刻了。   之所以说是暂时,是因为稍事歇息之后,就又要去将今天收到的礼整理出来,一一记在礼册上,等来过的宾客家中有事要宴客时,他们也要翻了礼册比照着去回礼。礼尚往来嘛,就是这样,你有事时我送礼,我有事时你回礼,最后就图了个热闹而已。   歇息过两刻钟之后,黎池就与黎海两人一起,去将收到的礼整理出来。直到傍晚事后,才将礼册做了出来,礼品也都入了库。   下午稍晚些的时候,丫鬟和小厮将东西都归整好,庭院房间也都打扫干净之后,徐芩和徐夫人就带着徐府的下人回去了。   而且黎池明天还要早起去上朝,所以几人就只简单地吃过一顿晚饭,然后早早地就睡下了。   ……   第二日即是四月二十,正好是要上早朝的日子。黎池像以往一样,等敲梆子的更夫报时寅时末刻之后,就立即起了床,大概是四点四五十左右。   穿衣洗漱将自己收拾齐整了,吃过早点之后,就乘自家的小轿子出门前往皇宫,出门时大概是卯时二刻即五点半左右。   差不多在卯时中即六点的时候,到达了宫门外,等上了两刻钟左右之后,开始搜检入宫。   一群朝臣到达乾清宫外时,还没到早朝时间,于是照旧在朝房里坐着等。   黎池觉得宫里的茶喝起来不错,每次上朝前在朝房里等候的这段时间,他都会端一杯在手上,悠哉悠哉喝到出去上朝之前。   今天从起床到在朝房里等待上朝,一切都与往日上朝时一样。但是某一时刻,黎池端起茶慢慢地喝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朝房一处,他看到了一个不经常出现的官员——王礼容。   督察院为‘三法司‘之一,是专门行使监督职权的部门。官员编制方面,在京有正二品的左、右督御史,正三品的左、右副都御史,以及正四品的左、右佥都御史。在外的地方行省,共设十三省监察御史,为正七品,共有百余人。   地方上的监察御史虽是正七品官,但若有事要奏,是可以直接上朝的。而这王礼容,就是驻江淮行省的监察御史之一。   黎池虽只在贞文二十一年的大朝会上,远远地见过王礼容一面,连话都没上说一句,但他眼神好、记性好。事实上只要黎池见过一面的官员,再见时他都能认得出来。   黎池正疑惑,这王礼容是为何事来上朝时,对方就朝他看了过来……可能过了有那么几息的时间,黎池才向王礼容微笑着颔首示意。   王礼容也回以黎池一笑,然后就转过头去了。   黎池重新端起茶杯送到嘴边,然后垂眼喝茶。茶水只刚刚沾到嘴皮而已,黎池并没有在继续喝茶,只是为掩饰他思考的神色而已。   黎池比较自信的一点,就是他较强的察言观色能力。除非是老奸巨猾的人精,否则他都都能通过一个人的神色,看出来一些东西。   而刚刚王礼容的神色,就有一些蹊跷。那是一种有点幸灾乐祸,像是看好戏,又似是带着快意的神情。   联想到王礼容江淮行省监察御史的身份……   黎池在拿开茶杯时,就已经得出了答案:莫非王礼容今日上朝,所参之事与他有关?   早朝上,之前的未议完之事都议完了,贞文帝就发问到:“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监察御史王礼容出列上前,“臣有本要参!”   王礼容从身边经过时,黎池用眼角余光,瞄到了一块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奏板。   “臣乃江淮行省监察御史王礼容,臣有本要参,所参之人乃翰林院侍讲黎池。” 第140章   “臣乃江淮行省监察御史王礼容,臣有本要参,所参之人乃翰林院侍讲黎池。”   参黎池?殿内朝臣或多活少地,都流露出了一丝出乎意料的神色。   有人觉得黎池只是太会装相,也有人觉得黎池本就是一个‘务实君子‘。但不得不说,在朝臣们的心中,黎池这人真的是很难挑出毛病来。因而在得知王礼容要弹劾的人是黎池时,朝臣们才觉得有些意外。   贞文帝也有些疑惑。在皇帝心中,那黎池就是一个才华横溢,很知情识趣、又还纯粹的一个聪明人。“哦?王御史要参黎池,说来听听?”   作为被弹劾对象,黎池依规矩从班列中站出来,与王礼容站在一起,当庭对质。   “臣所参条目甚多,容臣逐条参来。”王礼容此时正义凛然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上朝前在朝房里等待时,他对黎池一笑中的幸灾乐祸和快意。   “准。”贞文帝道。   王礼容将手中奏板拿近,照着上面事先写的笔记念道:“臣所参黎池第一条,乃其未能严格管束族人。浯阳黎氏族人傲慢贪婪,仗黎池之势索拿财物,言行无耻至极,乡民甚苦之!黎池对此却未加管束,任其族人横行乡野,实在是不该!。”   果然!许多朝臣们心中暗道,黎池本人没有可弹劾的,若要参他就只能从他族人方面下手了。   贞文帝听后,神情有些捉摸不透,看不出是何情绪,不过也没谁敢抬头直视帝颜。“黎池,王御史所参之事,你可有辩驳?”   “禀陛下,臣虽想说臣之宗族亦算是以耕读传家,大多都是知晓礼义廉耻的,应是不会做出王御史所参之事的。但此时说出来,也只会让人以为是在自夸和狡辩而已,似乎不能让人信服。因此,臣只有几个问题想问王御史。”   贞文帝:“问。”   王礼容也转过身来,与黎池面对面对质,“尽管问。”   黎池不慌不忙,先朝王礼容行了一个揖礼,“请问王御史,可知臣横行乡里的族人姓甚名谁?索要财物几何?苦主又是何人?”   王御史一副刚直御史的模样,答道:“姓甚?黎侍讲的族人自是姓黎!名谁?既是族人横行乡里,想来一两个,本官哪能一一记得。至于财物几何、苦主又是何人,黎侍讲族人既已称霸乡里,那些苦主如何敢说,说了之后怕是立即就要遭报复了!”   御史参人时,语气和气势都是很有压迫力和感染力的,毕竟这算是他们的职业技能。不过黎池并未因王礼容的压迫力,从而胆怯或退缩,“王御史如此说,本官也不知该从何反驳起了。不过王御史既是外驻江淮行省的御史,想必是去过浯阳县,亲眼所见了?”   “御史风闻奏事,本官未亲至浯阳,就不能奏事了?”   “本官未有此想法,只是以本官对族人的了解,关于刚才王御史所说之事,觉得不可置信罢了。非是人证物证俱全,主犯和苦主都有,就不敢相信本官的族人们会是傲慢贪婪的人,更不敢相信他们会仗势索要财物。”   对质几个回合之后,对于王礼容所参第一点,黎池给出的答案是: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嫌犯和受害者都不明,所以他不信。   到这时候了,也争不出定论来,事情究竟是真是假,还需查证后才能得知。贞文帝对王礼容说到:“王御史不是说所参条目甚多,那就继续参。”   王礼容转过身去,朝宝座之上的皇帝行了礼,继续弹劾:“臣所参黎池第二条,乃其不孝长辈。黎池携妻在京城吃美食、穿华服、住广厦、睡阔屋,不接来父母长辈在跟前奉养就罢了,将其留在乡野间,甚至要亲自耕田种地,方能讨得衣食。”   王礼容这一条参得,让黎池听了,竟不知从何辩驳。因为全是他母亲的瞎说!   此时贞文帝出言问了:“黎池族人不是在乡里仗势索拿财物,怎么竟连衣食都困难了?他那三进状元府是朕赐下的,三进小院也能说得上广厦阔屋?”   御史这个官职,是专门为弹劾而生的,不仅是弹劾群臣,还‘弹劾‘皇帝。有的御史甚至以一头撞死在大殿上为荣,那样的话,就能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死谏‘美名。   当然大多御史都不敢‘死谏‘,但他们的脾气大、胆子大也是事实,因为他们有‘御史不以言获罪‘这把保护伞。所以哪怕贞文帝亲自开口,询问王礼容所参罪名的前后矛盾之处,王礼容都没有惊慌害怕。   “回禀陛下,之所以衣食困难,或许是财物分配不均,又或许是仅他们没有参与索拿,这并不重要。而广厦阔屋、美食华服,不过是比较之下的说法而已,相比黎池的生活,其长辈就过得艰苦了。   这就好比一家乞丐,父母长辈饿死了,晚辈却吃得饱饱的,那晚辈就是不孝。只要父母长辈比晚辈的日子过得差,晚辈却不以同样的衣食、房屋去奉养,就是不孝。因此,黎池也不孝之人!”   御史到底是御史,那一张嘴确实厉害!甚至黎池尝试不动脑子,就跟着王礼容的话去想,竟然也觉得王礼容说得很对。   贞文帝被王礼容堵了话,一时间神情莫测,也没开口让黎池辩驳,黎池也只能安安静静地站着。   大殿之内有那么几息的时间,安静极了……若按这不孝的定义来,这朝堂之上怕是大部分官员都是不孝之人了。   此时,站在文官之首的内阁首辅周青扬,打破安静、出声说到:“陛下,黎侍讲的祖父母和父母,日子过得是否艰难,臣未亲眼看见,并不能轻易断言。不过依臣想来,应是不至于艰难到衣食无着的地步的。   去年冬天时,那八十八两一套的羊毛六件套,臣后来再想多买一套给家中老妻换着穿,都没能成,因为黎侍讲说那十三套六件套,是要留给族中长辈的。想来若是他们实在艰难,拿出来卖上个一两套,就能在乡野里衣食无忧地过一段日子了。”   十三套羊毛六件套,八十八两一套,那就是一千一百多两。真若是转手卖,绝对不愁卖不出,甚至价钱还会更高!在乡野间的一千多两银子,几乎比京城中的一万两银子还值钱。如此一来,黎池长辈都不至于缺衣少食。   而且都往家里送十几套羊毛六件套了,这也证明黎池是孝顺的,又何来不孝之说?   在辩驳时,出自他人之口的话,比出自本人的自辩要更能取信于人,尤其是这人还是文官之首的内阁首辅时。   黎池按照正常的反应,看向周青扬,面露感激。事实上,他也是真的感谢周青扬帮他说话。   既然周青扬开了这个头,黎池也准备跟着开口自辩的,结果对方却又继续说到:“不过,王御史所说黎侍讲的长辈亲自耕种田地这事,臣倒是知晓一些内情。”   贞文帝很配合地问道:“哦?周爱卿知道内情?”   年近花甲之年的周青扬,慢悠悠地道出了‘内情‘,“敕诰房的敕诰舍人厉云,曾亲去浯阳,为黎侍讲祖母和母亲送敕命文书、行敕封仪式,回京后好一段时间内,都常在内阁里说起在黎水村的见闻,言是黎侍讲都六元及第了,其家人还那样勤俭,真是罕见。”   “如何勤俭了?”贞文帝问道。   “住的是寻常农家小院,但收拾得干净而整齐;穿的是寻常衣服,并非富贵的绫罗绸缎,可也大方得体。而且还亲自耕种,厉舍人问起时,当时黎侍讲的祖父笑着说:‘儿子媳妇儿都是当干之年,闲在家里不像话!没得只因孙儿考中了状元,一家子就都闲在家里当懒虫,等着孙儿来养的道理‘。”   周青扬虽不是寒门出身,但年轻时家族中的那一群懒虫蠹虫,可都是咬着他吸血啊……他还不能将他们怎样,不然就要像黎池今日这般,被御史弹劾。   不仅是周青扬心有感触,贞文帝也是深有体会的。到他这里,赵家才只掌了两世江山而已,可赵姓皇族的人员就已经很多了。大多都是些不事生产的蠹虫,可他又不能拿他们如何,只能好吃好喝地养着,不然天下人就要说他刻薄寡亲。   贞文帝:“若真是如此,倒也确实难得。”子孙出息了,却还不放弃劳作,不铺张奢靡,确实难得。   皇帝虽在‘确实难得‘之前作了假设——‘若真是如此‘,但在京为官的朝臣们,是亲见贞文帝对黎池的种种信任和宠爱的。所以不难猜出,王礼容弹劾黎池的两条,皇帝其实是不太信的。   毕竟浯阳黎氏能养出来六元及第之才黎池,还将他养得这样聪明懂礼,很大可能不会像王礼容所说那样。即使有那傲慢贪婪的,可能也只是个别族人罢了。   王礼容也看出来了,皇帝并未听信他的弹劾之言。不过,王礼容并未在意。   他们御史上本弹劾,有时会一开时就直指要害,打人一个措手不及。有时也会做些铺垫,先弹劾一些不致命的过错,虽不致命但也种下了不好印象,最后才抛出杀手锏,力求一击致命!   王礼容之前参的两条,不过是起个铺垫作用罢了,真正的杀手锏,这次他留到了最后。   “臣所参黎池第三条,乃其族人仗黎池之势,左右司法!扰乱刑狱!操纵人命官司!”   “嚯!”“哗!”乾清宫内满堂哗然!   “黎池二伯黎林之妻赵氏,及其子黎湖,生性残暴,联手逼死其儿媳/其妻孙氏!   那孙氏的祖父虽已过世,也是有举人功名的,孙家在浯阳也算是有名的乡绅,本来黎池的堂兄黎湖一个童生,迎娶孙氏也算合适。   可似乎是自黎池六元及第,仕途上又有了青云直上之势后,那赵氏和黎湖母子两,就看不上孙氏了,最终竟是硬生生地将其逼死!   就这还不算,孙家觉得孙氏之死有蹊跷,于是报官浯阳县令。但赵氏与其子黎湖,又或者是整个黎家,竟然仗着黎池的势,向浯阳县令施压!言是:‘我侄子是六元及第的五品翰林!‘   最终浯阳县令将此案草草了结,判了孙氏乃投井自杀,与赵氏和黎湖并无干系。孙家并不服气,就又一纸状书,告到了江淮承宣布政使司。因此,臣也才得知此案。”   黎池听了王礼容的话,真是震惊不已!他怎么也没想到黎湖之妻孙氏,竟然去世了!那个有些娇气,但并不娇纵的孙氏竟然投井死了……   殿内群臣间也是惊讶不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贞文帝眼神不错,下面朝臣的小动作他都看得一清二楚的。自然地,黎池一脸震惊,不敢置信的样子,他也从头到尾都看清了。   黎池的神色只有震惊和不信,以及反应过来之后的悲伤,没有哪怕一丝的心虚和慌乱。看来黎池事先也是不知情的。“王御史,你所奏这桩命案,可是属实?”   王礼容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信封,“臣刚才所说并无半句虚言。臣这里有孙家状书一份,还请陛下过目。”   太监总管张忠下来,将王礼容手上的信封拿过去,呈给了贞文帝。   贞文帝拆了信封,展开状书看起来。   贞文帝看完状书之后,又沉思一会儿,然后才开口道:“大理寺少卿张明,并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涂远成,你二人明日出发,前往淮阴、浯阳一趟,查明王御史所奏之事。黎池……就暂时待在你府里,等今日之事查明之后,再论以后。”   大理寺少卿张明,以及都察院御史涂远成闻言出列,跪下接了旨:“臣领旨!”   黎池也跪下了,“臣遵旨。”   原本待议的事情都已经议完,王礼容又参了黎池一本,结果虽没能让黎池革职在家待查,却也让他暂时待在府里,不用去翰林院当值了。   发生了这件事,也没有哪个朝臣继续奏事了。皇帝的心情明显不佳,今日并不是奏事的时机。   既没有朝臣再上奏,这次早朝也就散了。   “退朝!”   “恭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41章   在黎池前世的世界中,明朝洪武年间时,曾有过规定:凡在官者,其族属有丽于法,听其解职归乡里。大意是在任官员,其族人若有违法犯罪者,立即就要解职回乡。   相当于族人违法,官员亦要连坐。这样的规定有利有弊,利在于有效防止了官员的族人亲属仗其官势欺人,弊则也是‘连坐‘的弊处,极易牵连无辜。有时仅仅是因族里的一个远房族人犯罪,就能让一个好官断了仕途。   而大燕也有类似规定,要求官员管束好族人,不可让他们倚仗官势欺人。虽没有黎池前世历史中明朝的那样严厉,可若是官员的族人仗势犯罪,也能影响该官员的仕途。   所以,若是王礼容弹劾属实,赵氏与黎湖——或说黎氏族人,仗黎池的官势去左右司法,扰乱刑狱,买断人命官司,哪怕事情并不是黎池犯下的,他甚至丝毫都不知情。黎池的仕途,多半也会就此半道夭折了……   可哪怕是这样,黎池往宫外走的时候,也都没有失了风度,还与往常一样。只是脸上一贯的笑意没了,愁眉紧锁,神情中带有悲意。   往日下朝出宫时一路走的官员,一个也没有了。就连同是俭王派系的唐翰林,也只是用似同情、似可惜的表情,看了黎池一眼,就与王掌院一起走了。   官场人情冷暖就是如此,虽然在此之前,黎池两辈子都没有经历过,但也看过不少,因此并没有很伤心或愤怒。只是到底有些惆怅唏嘘,昨日周岁宴时还送了礼、一起喝了酒的官员,现在就跟不认识他了似的。   官场上的冷暖炎凉,如今算是见识到了,现实得很真实啊……   黎池往宫外走的速度不快不慢,没有落荒而逃,也没有腿软到走不动道,步伐依旧稳健,还带着他独有的步伐韵律。神情中有忧愁、有悲意,却没有慌乱失态。   黎池就这样一路往宫外走去,路上有超过他身边时偷瞄的,也有本来走在前面,却似是不经意地慢下脚步,然后用眼角余光偷瞄的。   那些偷瞄的人看到黎池这样,心底不禁暗道:看这黎和周的样子,很像是真不知情,也真不认为他族人会犯下那等事啊。   黎池就这样出了宫,找到等在宫外的自家轿子,坐了进去。“回府。”   郊外的一个抬轿小厮问道:“老爷今日不用去翰林院当值了?”   “最近都不用去了。”   抬轿小厮见自家老爷似乎不愿多说,也就不问了,喊了‘起‘后就抬起轿子,往回状元府的道上走。   黎池靠在轿子内,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膝盖,沉思着。   这变故真是突如其来,即使早朝前他在朝房里时,就已察觉出王礼容可能会弹劾他,并做了心理准备,结果却是怎么都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事情……   要说黎湖会逼死孙氏,他是万万不信的。黎湖是先相中孙氏之后,再才向家里提出上门去提亲的,可见黎湖对孙氏是有情的,又如何会去逼她死呢?   而且,他年少时虽大部分时间都在专心读书,可毕竟在同一个村子里相处了十几年,黎氏族人大体上如何,他还是有些把握的。   但是……他如今已经近两年没有回黎水村了,没有亲眼见过他们。人都是易变的,黎家又是乍然发迹,此时的人心是不好掌握的。   一路上,黎池的脑子里一直在快速分析着,到达状元府外时,分析出了一个结论:静观其变。   事实上除了静观其变,黎池现在不能做任何事情。无论是黎池事实上只是因无计可施,还是现在最佳选择就是静观其变,他现在都不能做任何事情。   说起来,皇帝下旨,派去查明王礼容所奏是否属实的两名官员,其中一人与黎池竟来是‘老熟人’呢。   涂远成涂御史,擅长制墨,但近两年来,涂远成已经没有制墨了。在黎池赶考住在黎府的那段时间,黎镜就送了他一壶涂御史制的墨,后来他又从涂御史手上买了一座石山。   黎池走进府门时,想着:黎镜送的那支笔和那壶墨,似乎是放在书房的哪里了,去找找看还能否找到。   ……   后院东厢里,徐素正在陪着平平和安安玩耍,丫鬟豆蔻掀帘进了屋,轻声说到:“夫人,老爷刚才回来了,听说正在书房里呢。”   徐素手里正拿着老家寄来的布老虎逗儿子,听明白豆蔻的话之后后,手上动作一顿,胖墩儿平平趁此机会,身子往上一冲,就将布老虎抓到了手里。“啊!哈!”   “老爷回来了?”徐素眉头一皱,心中疑惑得很,“这时候就回来了?下了朝不是还要去翰林院?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徐素不解,豆蔻同样不知道,正在用开水烫洗尿戒子的银朱开口说到:“夫人去前院看看,就什么都清楚了,再顺便问问,可要厨房做午饭。”   “也是。豆蔻,你与银朱两人,在这看着平平和安安。”徐素起身往屋外走去。   徐素来到前院,见书房的门果然半掩着,于是走上前敲门,“和周,你回来了?”   “素素,进来。”   徐素推开门一看,丈夫正坐在书案后的圈椅上,神色严肃地在思考着什么。这样的姿势和状态,以前也有过一次,“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黎池摇摇头,“没有,你坐。”今天的事情瞒是瞒不住的,早说晚说总归要说,不如就趁早说了。   徐素依言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坐下,“今天怎比以往回来得早些”不止早些,是整整早了半天。   黎池稍微酝酿一下之后,注意了语气和措辞,“素素,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你听了先别激动。”   “嗯?什么事?”徐素一时想不住出来,是什么事会让丈夫一脸郑重的样子,“你说,我不激动。”   “今日早朝时,我被御史弹劾了,陛下让我先不用去翰林院当值,等到查明了,再论以后。”黎池此时说话不敢大喘气,怕吓到徐素了,赶紧接着说:“素素你先镇定,听我慢慢说,今日早朝……”   “竟然!湖三嫂竟然过世了?!”   黎池暗道果然没料错,妻子的第一反应果然会是这样,“对,虽然御史说是二伯母与湖哥联手将她逼得投井而死,但我是不相信的。”   “二伯母与湖哥哪里是那样的人!这其中定然另有内情,或者存在误会!”徐素只在黎水村生活了约一个月而已,对黎家家人也有感情,但不可能有多深。徐素震惊不已以及不可置信之后,就将注意力放在了丈夫身上,“和周,你这是被停职在家了?可怎么办?”   “虽然我们相信二伯母和湖哥他们,他们不是会做出那等事的人,但是万一……万一别人不信呢,那和周你是不是也就说不清了!这可怎么办是好?怎么办是好呢?”徐素话说了一半,又生生扭转开了。不管是考虑到黎池,还是她自己的希望,她都不想那个‘万一’发生。   黎池明白徐素是想说‘万一做出那等事了呢‘,别说是与黎水村家人相处不久的她,就是十几年都与他们生活在一个院子里的他,甚至都忍不住去想那个‘万一‘。   黎池也是一边怀疑,又一边笃定。可不等到结果出来,他都不不敢断定什么,虽然他很希望这事只是误会。“没事,素素,放心。此次负责去查这件事的,是有着‘青天老爷‘美名的大理寺少卿张明,他非常擅长断案,定然不会冤枉二伯母他们的。”   而且,一同去的还有‘老熟人‘涂御史呢。   但是也有一点,那张明是真的很会查案、断案,可能涂御史起的作用不会太大。   徐素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东想西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只能点点头,稀里糊涂地信了黎池的安抚。   傍晚时,黎海也回来了,自然也知道了事情。   黎海听完后,‘咵呲‘一声直接摔了手中的碗!当即就说:“和周,我必须要立即回浯阳去!”   黎池没有反对,不说黎海定然是牵挂着赵氏他们的,不回去必不会放心。而且浯阳那里,也确实需要一个见过些世面,又能够灵活应变的人回去。   “好,你回去。” 第142章   大理寺少卿张明,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涂远成,在四月二十朝会后的第二天早上,奉命出发前往浯阳。   在出城时,正好碰到早起出城,去石山下的水泥作坊做工的两个人。听到其中一个人,与同伴说:“黎四爷回乡去了,也不知何时才回来,水泥作坊可怎么办?”   黎四爷,水泥作坊,回乡……张明立即就得出,黎海是回浯阳去了。于是让大理寺衙役将马车赶得更快,在运河渡口登上官船,之后将船开到最快,南下淮阴城。   那黎海是跟在黎池身边的,如今他回乡去,想必临走前黎池有对其面授机宜。黎池此人,是个极聪明的人,若是让他堂兄在他们之前到达浯阳,与赵氏和黎湖接上头了,或许案子会很难审。   事实上,黎池并没有让黎海回乡后,赶在张明之前做些什么。因为有时候是多做多错,黎池有几分相信黎湖,他也早已决定静观其变。不过,这些张明并不知道。   张明有此戒备,于是让船驶得很快,日夜兼程地赶到了淮阴城。   在这桩案子上,王礼容反应很快。几乎是在孙家到了省城递交上状纸时,王礼容甫一得知,就立即启程上京去弹劾了。布政使司这里传来孙家人问完案情,又派衙役去浯阳拘传赵氏和黎湖两人,衙役才走两天呢,从京城南下的张明就到达了,   张明简单问过了案情,因只是一方之言,暂时还不能下断论。又想到黎海正在回浯阳的路上,以拘传衙役的行路速度,黎海定然能赶在他们前面到达。   于是,张明索性决定立即带上孙家人,直接赶到浯阳去。不等到将赵氏一干人等,拘传到淮阴城之后再审。   张明一行人紧赶慢赶,赶超在拘传衙役之前,早了三天到达浯阳。   到达浯阳的当天上午,张明立即就派跟着的大理寺衙役,去黎水村将赵氏和黎湖拘押了来。也不关去县衙牢房,就关在他们一行人入住的客栈,让大理寺衙役牢牢看住。   毕竟在此案中,浯阳县令也有嫌疑,若将赵氏和黎湖关去县衙牢房,会让人有些不放心。   直到两天后,黎海才到达浯阳。因为他乘坐的是运货的商船,后来转走陆路了,又租的是驴车,所以到底不如张明他们快。   张明将两个疑似犯人——赵氏和黎湖看住,杜绝了归乡的黎海与两人串气,然后才开始问案。   先仔细问了一遍上告的孙家人,然后分开再三审问了赵氏和黎湖,最后问了浯阳县令,就已初步将案情理清。   孙家人说,他们好好的一个女儿嫁去他们黎家,怎么就死在自家井里了?很可能是她那恶毒婆母和狠心丈夫,给联手害死的!以前孙氏回娘家时,说起过她婆母赵氏言行粗鲁,不似是个善人。   他们孙家娇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死在了黎家,他们去讨说法时,竟然说她是投井自尽!告到县衙去,结果县令怕那京城里的黎六元,竟然草草结案,只说是投井自尽!黎家势大又如何,他们孙家照样要去讨回一个公道!   而分开再三审问了赵氏和黎湖,事情串连起来大概就是,婆母以无后为由,为儿子纳妾,儿媳不允就投井自尽了。   因黎湖与孙氏成亲近两年,却还无一儿半女,母亲赵氏欲为儿子纳一个妾室进门,以繁衍子嗣。在黎湖本人都尚不知情时,孙氏知晓了婆母赵氏的打算之后,表明坚决不同意!   之后赵氏来了一次县城,当着黎湖的面,挑明了要为他纳妾的事情,并言她意已决!哪怕黎湖亦不愿,也无法改变她的决定,回村后就去相看合适人选。   赵氏回村后,黎湖就与孙氏承诺,他定然不纳妾,然后就依旧去教着私塾里的学生了。可因为有了这一遭,孙氏开始日夜焦虑不安,时常去庙里拜佛烧香,到处去求医问药,以求怀胎生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赵氏又来了县城,说是已经相看好了妾室人选,只等找个日子,就一顶小轿抬进门来。   孙氏依旧不允,并与赵氏大吵一架,黎湖也不同意纳妾,又被母亲赵氏好一顿吼。赵氏态度坚决,妾室一定是要纳的,否则让黎湖绝后吗?!   只在儿子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赵氏就回村里去了。然后孙氏依旧去拜佛烧香,求医问药,只是更加焦急了。   之后又过了两天,那天下午孙氏回来时,脸色非常不好,黎湖关心询问她,她也不答、不说原因。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早上,黎湖去了前院私塾讲课。等一堂课下了,他回去后院喝水时,就看见井盖被放在一边,井是敞开的,井边的地上落了她的一支簪子……   浯阳县令则说,孙家所说的,黎家人尤其是赵氏,平日里磋磨孙氏,最终还与黎湖一起害死了孙氏,是不可能的!   众所周知的,黎湖与孙氏成亲之后,只在村里住了个把月,就单独搬到县城来住了,之后就只有逢年过节时,会回一趟村里。还都只住上一两晚上,就很快回县城了。都没住在一起,如何会受到磋磨?   而且孙氏死时,赵氏远在黎水村,黎湖在前院私塾讲课,这都是有人证的,如何一起谋害了她?   此案很明显,孙氏无法接受婆母为丈夫纳妾,于是投井自尽了。   张明听过三方的话,也差不多明白了。   ……   张明一行人来到浯阳县城,在浯阳这个小县城,立即引起了轰动!而正在审问的案子,也很快就传遍了全城,百姓们都议论纷纷!   而全城热议的当口,也正是从中搜集消息的时候。   从百姓们议论时的闲言碎语中,不仅可以根据百姓们谈起黎家时的语气,以及谈话内容之类进行推测,来判断王礼容弹劾黎池的另外两条,即‘未能严格管束族人‘以及‘不孝长辈‘,是否属实。   还能从中得出有关孙氏的,一些死前的行踪消息。在浯阳县城这个大多都是熟人的小县城,孙氏去过哪里,总有人看见的。   张明根据百姓们议论的,知道了在孙氏死之前,五至七天内接触过哪些人,都一一找到,并问了话。   而找出来的孙氏最后见过的外人,是县城里有名的‘妇科圣手‘唐易,孙氏死之前的那天,就是到唐易这里来求诊。   虽然在这小县城里,唐易被称为‘妇科圣手‘,但他只是一个大夫而已,面对从京城里来的大理寺官员,他哪里还敢隐瞒?   据唐易所说,孙氏死前曾去向他求诊。当时唐易号脉号出了孙氏的体质不利生育,等他说出结果之后,孙氏的脸色陡然就变得奇差!   唐易诊出过不少生育困难的女子,但少有像孙氏这样的,于是他赶紧又描补一番,说只是不利生育,并不是绝对不能生育,或许以后怀上了也不一定。   然后第二天的时候,就传出了孙氏投井自尽的事情。唐易心中也愧疚得很,若是早知如此,他就不说实话了。   张明觉得查到现在,案情已经明了。   黎湖与孙氏成亲两年却始终无后,于是赵氏要为儿子黎湖纳妾,孙氏不允,赵氏决意要纳。   期间,孙氏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却一直没能求来子女。正好赵氏头一天来县城,通知说已找好妾室人选,择日就抬进门。第二天孙氏去唐易处求诊,就得知自己的体质不利生育。   妾室即将进门,自身又生育艰难,双重打击之下,孙氏投井自尽了。   张明几经推敲,确定没有遗漏错误之后,就结了案。释放了赵氏和黎湖,浯阳县令既没错判,自然就没事。   京城的大理寺少卿,和都察院的御史都来了,查探审理过后,依旧断定孙氏是投井自尽,孙家人也只得认下了。   ……   在黎海回到黎水村之前,就有说是从京城来的大理寺衙役,二话不说就将赵氏和黎湖拘押走了。   那可是京城大理寺的人,黎家人问不出什么来,只知道是要重审孙氏投井自尽的案子,也不准黎家人去探监。   等到黎海回来了,黎家人这才知道,为何会有大理寺的人到浯阳来。也才知道黎池被弹劾了,如今正被停职在家!   听明白了黎海说到黎池因此事被弹劾,并且如今都不能去翰林院当值了,袁氏当场就往后一仰,晕厥了过去!   幸好袁氏是坐在椅子上,若是站着晕厥摔到地上去了,不定摔到哪里。一群人围上去,又喊又摇,又是掐人中,好一会儿后才将人唤醒。   袁氏醒来之后,拍着自己的大腿,抹着眼泪直哭:“是我老婆子没管好媳妇儿啊!老二家的硬要给大湖纳妾的时候,我就该死死拦着的!就算老二家的,说我这个老婆子多管闲事,她的儿媳儿子她自己去管,我也要死死地拦着啊!若是老婆子拦住了,我那有出息的孙子,就不会被撸了官儿啊!”   黎海连忙解释:“没有被革职,官职还在的,只是暂时不去翰林院当值了。”   之后黎海赶紧将黎池吩咐他的话说了,让他们不要慌,要稳住,事情没到最糟的时候等等。   废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是暂时稳住了。 第143章   赵氏和黎湖被拘押走之后,本来黎家族人还打算到县城去,为两人奔走一番的。   等黎海回村,知道京中黎池的现状,听了黎海带回的话之后,就依黎池的意思,稳住没有动。   只能这样被动等待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一想到万一误判,京中黎池的仕途就要夭折了,族中好不容易出的一颗‘文曲星‘就要落了……   没错,族人和黎镖家的人都担心误判。他们还是相信赵氏和黎湖的,相信他们不会去动手谋害孙氏。但若是说‘逼死‘,死扣这个字眼的话,是很有可能的。   那一段时间里,黎家全族人的心神都放在这件事情上。然后很容易也就知道了,撺掇赵氏给黎湖纳妾的是大树媳妇儿,而妾室人选就是她邻村娘家的堂侄女儿。   大树媳妇儿那堂侄女儿是去年入冬前回来的,之前据说在临淮府里的一户大户人家里做丫鬟,长得是温婉可人的模样,女红针织也很拿得出手。赵氏随大树媳妇儿偷偷地去看了一趟,也立即就看上了。   知道这些之后,全族的媳妇儿都直骂那大树媳妇儿。   “你个嘴长疮的毒妇!人家夫妻两在县城里和和美美地过着日子,你作甚要撺掇着给人塞个小妾?”   “你那堂侄女儿既然长得好看,又会针线活,好好儿的一闺女,嫁去做人正妻不好?你作何硬要塞给人家做小妾?”   “大户人家的丫鬟被退了回来……啧啧,谁知道这其中有没有腌臜事呢!这些我们也管不着,但大树媳妇儿,你万不该撺掇大林媳妇儿,让她给大湖纳妾!若没你撺掇,能闹出今日这事?能连累和周停了官职?”   “若是和周真出事了,朝廷收了和周的进士免赋田,我们一年又要交四五两银子的田赋。这就因为你!大叔媳妇儿你负责吗?”   “田赋都还是小事,若是因此和周丢了官,我们黎家好不容易才出的一个人才,就因了你的撺掇而毁了……我!我真是撕了你的心都有!”   ……   若按袁氏想的,她是要将大树媳妇儿给赶出村里去的!   但族长黎钦劝住了。族里妇人去围着人家骂,他全当没看见,只因他也恨不得去骂上一顿,但却不至于、也不能够将她赶出村里去。   因为这样不仅会被外人议论黎家,也容易让人往‘错在黎家‘的方向去想。   县城里还有京城来的大理寺官员和都察院御史呢,在这个关头,他们若处罚了大树媳妇儿,就好像他们自己就已经认定了:孙氏的投井自尽,错在让黎湖纳妾。   虽然他们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若没有纳妾这事,孙氏也不会自尽,也就不会有京中的黎池被弹劾一事。但黎钦不傻、心也硬,这谁也没想到的事情,阴差阳错的过错,他们不能揽在身上。   大树媳妇儿虽没被赶出村去,但日子也不会好过。以后都只能窝在家里,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出去到处唠嗑,也不能说东家长、道西家短了。因为一出去,就会被全村的妇人指指咄咄地骂,她的后半生可能都要生活在族人的白眼中。   ……   孙氏投井自尽的案子结了,赵氏和黎湖也被释放了。   赵氏与黎湖两人自被拘押走,已经过去十几天,两人回村时并没有人来接。因为此,赵氏一路上还觉得委屈,但她看儿子冷漠着不想与她说话的样子,就没有多说。孙氏投井自尽,赵氏心里的滋味……也很不好说。   两人回到家时,黎镖和袁氏坐在上首,家里其余人或坐、或站在下首两旁,整间堂屋里显得满满当当的。   赵氏进屋后,就看到了小儿子,心里很是高兴!她这次去县城遭罪了,日子都仿佛过得慢些了,回来见到近两年没见的小儿子,真是有种彷如隔世的感觉,一瞬间甚至高兴得哭出来了。   赵氏上前搂住黎海,又笑又哭地说:“大海回来了啊!可想死娘了……”   “咻啪!”坐在上首的袁氏站起身,使尽全力对着赵氏就是一棍子!力气用尽,整个人颤颤巍巍地站不住,苏氏赶紧上前扶住。   “啊!娘?”赵氏刚还沉浸在见到小儿子的喜悦中,忽然就挨了婆母一棍子,有些被打蒙了。   赵氏再仔细一看屋里,家里人都到得整整齐齐的,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袁氏抚着胸膛顺了气,才恨极了地骂:“你可别喊我娘,老婆子我受不起!想死了?那你干脆也去死了,和老婆子我一起去死了!”   “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给和周添麻烦了……我们这些没用的,不仅帮不上忙,还偏偏给和周惹祸!”   袁氏流着泪,絮絮叨叨地回忆起往事来,“和周从小就尤其懂事,占了大江的族学名额,他心里过不去,就教会大江一门造纸的手艺。   后来大江凭这门造纸手艺,让几个弟弟也上了学,不然哪里有如今的大河和大湖,哪里能是秀才和童生?读上书了,可我们这些长辈又都没用,还得他自己去抄书挣钱,攒赶考费用……   你们自己想一想!那时我们家里有什么进项?家中大头的银钱,都是小池子挣来的,可他却也不说什么,都拿在公中一起用。   之后他下场科举了,然后家里兄弟的房屋起了、宅院买了,也娶亲了,还有大河和大湖他们几次赶考,这些钱说是家里公中出的,可公中的大多都是小池子挣来的。他成亲收的礼钱,都只拿走了一千两银子,剩下三四千两都留在家里,不然我们现在的日子,能过得这样悠闲?   和周不但将他自己供出去了,考了一个六元及第,他还将家里的几个兄弟也拉拔出去了,他懂事啊,能干啊!   可我们呢?不但帮不上忙,还给他惹祸,连累了他停了官职。以后能不能官复原职,也不知道……”   “索性你早死了!老婆子我也早死了,也还罢了!和周也就没有今日这桩祸事了,他是祸从天上来,被我们连累的啊!”袁氏现在也很愧疚。   袁氏在知道二儿媳赵氏,要给孙子黎湖纳妾时,劝她说先不忙纳妾,再等个一两年,或许就怀上了呢。结果赵氏就说了一些话,说袁氏偏心三房,偏爱黎池一个孙子,不喜欢黎湖。赵氏又说,她的儿子和儿媳,她也能管。听了赵氏阴阳怪气的话之后,袁氏也就不管了。   没曾想这一个不管,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袁氏真是恨不得,她与二儿媳两个,若真是早死了也就好了!   在京城里官运亨通的儿子,因为赵氏母子两惹出来的事情,被停职在家。若说苏氏不怨他们,那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所有黎家人都怨怪赵氏母子二人。但苏氏作为一个弟媳,此时这屋里公婆、丈夫和哥嫂俱在,她若像个泼妇似的,上去撕打赵氏一番,也不好看。   苏氏扶住婆母袁氏,为她拍抚胸背顺气,“娘,您稳一稳,先去坐下,我们慢慢说。”   王氏也赶紧上前,一起将袁氏扶到上首位坐下了。   赵氏懵了。京城的侄子,因为她被停了职,以后能不能官复原职还不知道……   其实,黎湖在知道张明他们是从京城来,还是大理寺官员和都察院御史时,他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黎湖如今真知道了,事情比他预料的还要严重时,他心里的悔恨、自责和愧疚,又更添了一重。   母亲决意要为他纳妾,他夹在母亲与妻子之间,左右不是人,最后妻子投井自尽了,他失了妻子。此事又还影响了京城中的堂弟,或许就此断了堂弟的仕途,也绝了黎家的前程……   事情既已发生,再如何悔恨自责、责打怒骂都无用了。只能祈祷这事尽快过去,在京城里的黎池能够官复原职。   不过,责打训斥犯错的人,也还是有用的,至少出了胸中的一口气,也让犯错的人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让他们记住、也让别人看了引以为诫,不敢再犯。   以前族长黎钦三令五申,要求族人踏实过日子,不要张扬惹事,有的族人听了。有的族人依旧不以为意,想着那可是六元及第的奇才,一年之内就官升两级的人,世人谁不高看他们黎家一眼?何苦如此小心翼翼?   如今经历了这事,许多族人们才发现,祸患是说来就来的,手里的免赋田也不稳,一不小心就会被收了回去。   世人啊,只等摔倒了才知道疼。黎家族人这次不仅摔疼了、记住了教训,还早晚两柱香地向神佛祈祷,希望京城中的黎池能渡过难关。   ……   时间进入六月份时,张明与涂远成返回了京城。   按照钦差回京的规矩,两人立即去向贞文帝复命了。   “……因此,此案乃因孙氏善妒,无子无后,却还不允婆母为夫纳妾以繁衍子嗣,又因被诊出她或许不能生育,无法接受,这才投井自尽。”右佥都御史涂远成,回禀道。   站在一旁的张明听了涂远成的话,暗暗纳罕:案情总结得倒也没错,只是这涂远成不是大皇子的人?那黎池可是三皇子的人,怎么着这时,涂远成竟然秉公说话?   贞文帝派大皇子系的涂远成,与中立的素有‘青天老爷‘之名的张明,由他二人前去查案,也是有些考量的。“张少卿,涂御史所说,是否属实?”   张明躬身行礼回禀道:“回禀陛下,涂御史所说属实。”   贞文帝又问涂远成,“王礼容弹劾黎池,说他管束族人不严、不孝长辈,可是真的?”   “回禀陛下,此两条弹劾不实。我们到了浯阳县查案,不就县内百姓都知晓了,臣甚至还刻意透露出黎侍讲被停职在府的事情。可县中百姓全无一人露出欣喜之色,纷纷觉得可惜。甚至还有不少平头百姓来找臣,说黎侍讲年少时多好学、多礼貌,是个好孩子,让臣为其求情。”   “若是黎氏族人真是横行霸道、索拿财物,百姓们在得知黎家、黎侍讲遭殃之后,定然是欢欣鼓舞的,而不会纷纷道可惜。”   “至于不孝长辈,应也是没这事的。县城不少百姓都说,每每逢年过节之前那几天,都能看到黎家人进县城来取节礼,或向黎水村送节礼。去年过年前,有好些百姓,还亲眼见了那十几套的羊毛六件套。”   ……   张明与涂远成回禀完,从乾清宫出来,在小太监的引领下往宫外走去。   张明走路时,时而就打量涂远成两眼……   涂远成:“张少卿,你总是看本官做甚?”   “本官只是好奇,涂御史今日在圣上面前的言行,真不像你们御史的作风。”   涂远成正气凛然地横了张明一眼,“本官向来秉公办事!”   张明挑眉笑一笑,没再多说。同是秉公办事,却也能有很多种偏颇方法。比如在言语上稍加润色,就能有不同效果,而这正是他们御史的拿手绝活。   涂远成出了宫,乘了轿子回府。经过一家未挂匾额的小院前时,轿子停下了,涂远成下轿,敲门进了那座小院里。   “……既说了是‘逼死‘,即使孙氏她真是投井自尽的,不也是因赵氏逼着黎湖纳妾,将她逼得没法了,才投井自尽的,这也是‘逼死‘啊!”   涂远成:“大理寺的张明,以秉公断案和刚正不阿出名,他是不会冤枉赵氏和黎湖,判他们谋杀的。”   赵义气极了!“本王当然知道!孙氏善妒容不得小妾,因而投井自尽。赵氏与黎湖刻薄狠心,逼得孙氏投井自尽。这两者的差别,大太多了!”   涂远成当然知道。若是后者,那么赵氏和黎湖就担了刻薄嚣张、冷血无情的名头。相应地,黎池的名声也会受损:‘黎池的伯母与堂兄,联手逼死过人‘。   涂远成知道,却不能那样回禀皇帝。   “大皇子殿下,那黎池能发现煤炭,试验出水泥,又试出了羊毛线的织法,让羊毛线也风靡起来,还有其他种种,都足以说明他是有才华的。就算他名声微有瑕疵,只要陛下还信他,就不妨碍他做一个能臣。”   涂远成继续分析:“而朝堂上许多人,甚至是陛下,都知道微臣是站的大皇子您的派系。若是这次按殿下您的想法说了,又不能对那黎池一击致命,恐怕还会使陛下对您不满……”   自从改成‘秘密立储制‘之后,皇帝的好感有多重要,赵义很明白。“可惜了,难得碰上一个机会,赵俭又刚好不在京城,却没能将黎池压制下去。”   涂远成为这次的事情找了借口,在赵义那里应付过去了,之后依旧乘轿子回府去了。   在傍晚时候,门房说有人递上来一件礼物。   涂远成打开一看,是两年前他还制墨的时候,销出去的一壶墨。   并无附上的字句,不过涂远成知道,应是那黎池送来的。   所以那黎池是消息灵通,这么快就知晓了他在宫中的说辞?还是那黎池,竟拿准了他会那样说?   涂远成不知道,不过这壶墨终于回到他手里了,也就放心了。 第144章   黎池的消息怎会灵通到半天之内,就知道乾清宫内的谈话内容?怕是就算赵俭都不可能。   黎池当然是料准了涂远成必然不敢说话偏颇,这才在涂远成回府之后,就找了一个乞丐,以一套半新不旧的朴素衣服为报酬,让那乞丐换上后,送去了那一壶墨。   一个衣衫破烂的乞丐,与一个衣着普通的平民百姓,这两人分别去一个朝廷官员的府邸之前,谁更引人注意?黎池以为,是衣衫破烂的乞丐。   即使有人看见了,也只会以为那是一个百姓,而非是乞丐。以后若有人有心查起来,也不会想到去乞丐里找。   黎池向来都觉得,做事小心谨慎一些没害处。虽然停职在家的这段时间里,黎池领悟到,有些事情不是小心谨慎,就够能避免的。   他的功名和仕途,注定了会引人羡慕,进而招致嫉恨。因此哪怕他为人处事再小心谨慎,只要有利益冲突,就一定会被针对。   就像这次被弹劾,即使没有孙氏自尽的事情,或早或晚,他都必然会被弹劾。即使已经有过这一次,以后怕是也不会少——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被停职在家的这一个多月,黎池参悟出了这一点。当然,他并不是只顾参悟去了。   这一个多月里,否管黎池内心忐忑与否,至少他在徐素和孩子们面前,是表现得很淡然的。不管心态如何,都不能左右事情结果,那又何必让徐素也跟着担心呢?   黎池在这一个多月,没有踏出府门半步,全在家帮忙徐素带孩子,至于感受嘛……   女儿安安真可爱!安安静静地,不哭不闹,即使想要表达某些意图,也只是轻声哼两句。不过这都是由于女儿体质纤弱,才不能大哭大闹,很让人心疼。   而儿子平平……真是闹腾!整天吱哇乱叫,就没个消停时刻。还要人专心陪他玩,只要片刻不给他摇拨浪鼓,或在他眼前晃其他玩具,他都要啊啊大叫!真是叫得让人脑仁儿疼。   期间,弹劾事情发生后的四月下旬休沐日时,钟离书、明晟还有孙玉林和李乾桉,到家里来看了他。   虽说官场世态炎凉是常事,但是钟离书四人能在他落难时,还不避嫌地来看他,黎池还是很感动和高兴的。   徐素也觉得很高兴,将孩子交于黎池照看之后,就亲自下厨去置办了一桌酒席,留了钟离书等四人的午饭,几个人围在一起喝了一顿酒。   自去年入冬,就出京巡察各地水泥局筹建之事的赵俭,听闻了事情之后,也写了信给黎池。   信的主要内容,无非就是不必过于担心,即使过不去,也没甚大不了的。   若是不知道赵俭重生者的身份,黎池还会觉得赵俭的这封信没有诚意。可既已知道赵俭是重来一辈子的人,那么他就可以从这信中看出来一些东西:或许赵俭也不能确定,此次弹劾他能否全然脱身,不过即使被免职也无碍,等赵俭继位之后,照样启用他。   也是因为有赵俭,黎池才没有过多忐忑。赵俭是重生者,应该知道他的能力和作用,而只要他还有用,就不愁赵俭不用他,也就不愁官途就此毁了。   即使这次真逃不过,被免了职,再等些时间,等赵俭继位,他就又是一条朝堂好汉。   至于赵俭能不能继位?若都被免职了,黎池也就只能希望赵俭继位了,至于能不能的问题,也只能看赵俭自己的了。   有关赵俭,值得一提的是,俭王妃怀孕了,是冬至那天发现的。   俭王妃怀孕,有人欢喜有人愁,愁的不必说就是赵义等几个皇位竞争者了。欢喜的人就很多了,其中最欢喜的怕是要数赵俭的母妃施妃,以及一直暗暗焦急遗憾的贞文帝了。   因赵俭出京在外,施妃就提议将俭王妃接到宫里去照顾,贞文帝应允了。   厨艺高超的施妃,在她庆霞宫的小厨房里,亲自安排俭王妃的吃食,在‘衣食住‘这三方面,照顾得可说是滴水不漏了。   至于‘行‘……俭王妃是个有些活泼的女子,饭后喜欢出去遛食儿。然后时不时就遇到被泼水结冰的路面,莽撞的小宫女,乱窜的小猫小狗……   明面上制造那些‘意外‘的犯人,都是被处理了的。可隔一段时间都会碰到一次‘意外’,却回回都没有事,也是让人惊叹好运了。   因此俭王妃有福气的这个‘福气‘,也能知道所为何意了,既是长相圆润有福气,也是福运深厚有福气。   除赵俭之外,远在朔平府平鲁县的王前愈,也写了信来,问候和安慰了黎池。   而王前愈能如此快就得知黎池被弹劾的事情,且回信也很快就到达,这是因为他寄信是走的王家往京城运煤的货运队。   没错,‘煤引‘已经售出,距离近、有地利优势的王家,都已经在往京城销煤了。   王家对黎池被弹劾停职在家的事,没有什么反应。不管他们对黎池的评估是否有变,之前关于合办水泥作坊的事情,还没提出异议来。毕竟即使已经签署契约,反悔重议的行为也很常见。   王家不与黎池合作?这不可能的,即使此次黎池被革职且不复启用,王家都不可能终止合作。水泥是个赚钱的生意,王家可能在分成上面做调整,却绝对不会不合作。   黎池待在府里寸步不出的日子,舒坦肯定说不上,但也不是日夜惶惶不安,总之过得不算太差。   ……   张明和涂远成回了京城,在六月初五的早朝上,议了孙氏投井自尽案。   孙氏投井自尽,乃因无后且善妒,并非是其婆母赵氏与其丈夫黎湖联手谋杀。经查,王礼容弹劾黎池的三条罪状,皆为不实。   黎池自明日即六月初六起,照旧到翰林院当值,履行其官职之责。   传旨太监传完口谕离开了,全家人都高兴不已!差点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徐素更是高兴得将孩子丢给了黎池——还有丫鬟银朱做帮手,又让黄芪去徐家请了徐芩二老来。   然后徐素亲自下厨,做了黎池喜欢吃的糖醋鱼,又做了徐芩二老喜欢吃的红烧肉,荤菜、素菜、凉菜、热菜和汤,摆满了一桌子!   晚上一家人好好地吃了一顿,以示庆祝。   当晚,黎池就给黎水村老家写信,说了他已重新去当值上衙,一切如旧的事情。   又想到黎海还没回来,或许是出发晚、又或是路上延误了,但更可能是黎海因他娘和他哥的事情,心里觉得愧疚,自觉无颜再上京城来。   所以黎池又在信中提及,京城这边的事情正等着黎海来做呢,让他尽快上京城来帮忙。   第二天,黎池重新回到翰林院当值。钟离书他们,很为黎池的安然回归而感到高兴,一早上都在闲聊唠嗑。   而那些验证了官场世态炎凉的翰林院同僚,黎池也依旧和和气气地与他们说话相处,并未给他们脸色看。   世态如此,若是此次绕着走、没来表示安慰的认识的同僚官员,黎池都给他们脸色看,与他们绝交,那他也就不用做这个官了,因为他与绝大半个朝廷都绝交了。   人与人之间嘛,交情有深有浅,如何能指望泛泛之交者,能与自己掏心掏肺、患难与共?不能指望,不能计较,那也就只能如往日一般相处了。   这之后的日子,黎池又回归到了被弹劾之前的样子:上朝、坐衙当值、回家陪家人,低调安逸得很。   ……   半个月之后,赵俭结束水泥局筹建工作的巡察,回了京城。俭王妃都已怀胎七八个月了,事情又刚好做完了,也是该回来了。   再又半个月之后,黎海回了京城。从黎海的返回时间来看,他是接到黎池的信才动身来京的,也即是原先他是不打算来的。   黎池明白黎海的心情:羞愧,于是他就找了黎海,弟兄两人喝着酒,推心置腹地谈了一场话:   ‘我们大男人之间,不必小肚鸡肠的!虽然此次二伯母和湖哥做事欠妥,但他们也并不想这样的,我虽受了牵累,如今也没事了,不必日日介怀。‘   ‘即使错了,那也是二伯母和湖哥的错,与海哥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海哥你在帮忙背过?可湖哥是你兄长,就不是我的兄长了,我也不是海哥你的弟弟了?都是兄弟,没得海哥你要分一个亲疏远近,你肯帮湖哥背过,却不愿为我帮忙。‘   两人都喝了些酒,黎海甚至还有些醉了,听了黎池的话,真是感动不已!   因醉酒而感性外放了不少,甚至说话时都带着哽咽,‘和周!好兄弟!海哥我惭愧啊,我娘和我哥做了错事,害和周你被牵累。我觉得没脸啊,可我也舍不得京城啊,于是接了你的信,我就又腆着脸来了京城。如今听你这样一说,我才算明白了,我们都是兄弟,何必去分亲疏远近!‘   兄弟两人把话说开之后,黎海依旧去负责和王家合办水泥作坊的接洽事务,主要是带教王家的工匠,传授他们烧制水泥的诀窍和经验。   而在赵俭归京后不久,王家也开始兴建水泥作坊了。打算先在北方适合开办水泥作坊的府县,开办十几个,等经营好了,再往南方扩展。   在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俭王妃为俭王诞下一个儿子,母子大小皆平安。赵俭、施妃和贞文帝等人,都是高兴万分不必提,之后的洗三、满月和百日也都大办了,宫里还赐下了赏赐。   黎池也很为赵俭高兴,有了嫡子,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入冬之后,京城兴起了织羊毛线。   北方的商人运来了羊毛线,根据质量高低,卖一二十两银子一斤不等。京城中许多达官贵人和乡绅富商,都会买上几斤羊毛线回去自己织——主要是商人那里没有织好的成衣。   而去年受雇于状元府织羊毛六件套的妇人,立即变得很抢手了,不断地被叫到达官贵人的府上,教府中女眷织羊毛线。   因为叫的人家太多,那些妇女一天就要跑一家,昨天、今天和明天去的人家都不一样!这样忙,得的赏钱自然也很可观。   那些妇人们一整个冬天,就在教女眷织毛线中度过了。这一个冬天挣得的赏钱,让家里买了新房子、搬了新家,有的甚至还小有存款,实现了从贫民到小富的转变。   那些人家能有这样的转变,全因去年黎六元和黎四爷雇了她们去织毛衣,因此全家人都感激不尽,逢人就说黎六元多好多好,就听不得别人说黎六元一句不好的话!一旦听到了,定要与人理论争辩,直到将对方说服,也认可黎六元没有不好为止。   又多了一批死忠粉的事情,黎池并不知道。关于今年冬天的织羊毛线潮流,他在冬日某一天的日记中有所记录,在日记开头他这样写到:‘瀚海善战,因其善养马,若使其牧羊,何如?‘   ……   时间一晃而过,时间很快就来到了贞文二十三年。   贞文二十三年六月,黎池为官已满三年,有了三个月的回乡探亲假。   作者有话要说:  ——后世番外小剧场——   “……先前我们说过,黎池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发明家、文学家和诗人。但是近来历史学家在研究他早年的日记时,为其贞文二十二年冬的一篇日记,而感到深深震撼!”   “‘瀚海善战,因其善养马,若使其牧羊,何如?’这句话是那篇日记的开头,意思很简明:瀚海国人善战,是因为他们擅长养战马,如果让他们养羊,会如何呢?”   讲台上教授讲到这里,台下的一学子惊呼到:“这样的话,瀚海人的战力就会大大降低!比较一下大燕前期,中后期与瀚海的战事胜负……”   教授点点头,继续讲到:“对,大燕前期,瀚海是大燕北方的劲敌,大燕中后期,瀚海是大燕的羊毛工业供应商,已经不能对大燕产生威胁。而这一切,都只缘于贞文二十一年,黎池会晤瀚海,运回来的万斤羊毛线。引起了一股穿羊毛衣的潮流,商人跟风逐利,第二年时从北方运来更多羊毛线,以后逐年增加……”   “可以说,大燕羊毛产业的发展,伴随着的是瀚海战力的下降。而这一切,黎池早在贞文二十二年的日记中提到了,事实上这就是他一手促成的,不费一兵一卒就将瀚海彻底削弱……这心计,说黎池军事家也不为过了……” 第145章   在开始放为期三个月的返乡探亲假之前,还有‘散馆‘考试。   经朝考进得翰林院的庶吉士,在三年翰林官期满之后,有一次‘散馆‘考试。成绩优异者,被授以编修或检讨等之职,其余则分发给六部和都察院等为给事中、主事或御史等职,又或者外放府县做地方官。   三年已满,钟离书和明晟成功通过‘散馆’考试,留在翰林院,成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一同进来的另一钱姓庶吉士,没有经过‘散馆’考试,被分到都察院,做了外驻剑南行省的监察御史。   而原本就已经是有阶品官职的一甲三人,他们不是庶吉士也就不用‘散馆‘考试,但三年翰林官期满,照例还是要有个变动的。   榜眼孙玉林和探花李乾桉,两人都由正七品编修,升至了从六品修撰之职,依旧留在翰林院。   而状元黎池,在三年翰林官的第二年上,就已经官升两级,成了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可是这次散馆时,依旧也升了他一级,并离开翰林院,做了正五品的户部郎中。   自黎池连升两级之后,后来的一年多里,他都很低调,甚至还受过弹劾,因而停职在家有月余。可三年翰林官一满,依旧官升一级成了六部郎中,且还不是礼部或工部这类清闲的部门,而是六部中权柄仅次于吏部的户部郎中。   朝堂上很有一些官员,认为黎池已然沉寂下去,但经过这次的升官,又认识到黎池依然是简在帝心的。   ‘散馆‘授官之后,再才开始了为期三月的返乡探亲假。   说起来,在黎池他们‘散馆‘之前,新一届新科进士们也已返乡祭祖回来了,实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更替。   黎池记得,当年他们祭祖完毕回京时,也正好碰上在他们前一届的进士,‘散馆‘了返乡探亲去,如今终于也轮到他们了。只是当年他们正是初入官场,以及适应新部门的时候,没有心思去想其他。   ……   此次回浯阳老家,徐素也跟着黎池一起回去,再带上在京城出生,还没有见过黎水村亲人的平平和安安。   而黎海因为不是官身,想回去的话,只要有空就能回去,因此黎池他们这次返乡,他就没有跟着一起,就留在京城里帮忙照应一下生意、看一下家。   关于这次返乡,在黎池放假之前,徐素就已经着手准备了。虽过年过节的节礼从未漏过,但他们毕竟三年没回去了,按礼该给每个人都要备上一份礼。   不仅是家里人,族里亲厚的如族长黎钦、先生黎槿、大爷爷黎铭与二爷爷黎钧等等人家,都要备上礼才不失礼数。   又提前在王家运输行,定下了一条船,以及五架马车。陪黎池夫妻两一起回乡的下人,倒是只有银朱和黄芪,人并不多,这么些船和车,主要还是装礼物和他们的行礼。   徐素早早就已准备好返乡的一应事情,因此黎池一‘散馆‘放假,第三日他们就出发了。   钟离书他们同样准备返乡探亲,但因大部分路程都不同路,他们又还没收拾完备,黎池他们就先出发了。   船和马车事先就已经定好了,又还是王家运输行的,一路上都行得快而平稳,船家和马夫把食宿这些都安排得很好——黎池他们自己掏钱,这一路相对来说已经算是舒适的了。   出京后走了八天,在第九天上午时候,到达了浯阳。   可是,这装满了三架马车的礼物,就他们几个人是拿不回去的。虽然据热情的县里人说,到黎水村的路是整修过了的,走牛车、驴车都还行,但这样的大驾马车却是不能的。   原本黎池是准备找个人去黎水村报信,而他们就在县城客栈里住上一晚上,等明日家里来人接。   结果没多久,浯阳县令就带着两班衙役闻讯赶来,说是让衙役们借来几十架独轮板车,给送回黎水村去。   得了消息后赶来,看他们浯阳出去的黎六元的百姓,听了县令的提议,纷纷愿意借出自家的板车,并立即就转身回去推了家中板车来!   盛情难却,黎池谢过了县令之后,就请了这二十来个衙役,帮忙将马车上的行礼卸下来,搬到板车上捆好,然后就往黎水村行去。   这里的县令已不是原先的陆县令,他早已升到临淮府去做官了,这里的县令是由当初的县丞升上来的元县令,与黎池也算是老熟人了。   ……   夕阳西下,黎水河回绕处的村头,六元及第进士牌坊下面,有许多纳凉的村民。   因早在过年前,黎池就已在家书中说了,今年六七月份时,会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如今已然是进入六月下旬了,村里族人最近一直都在念叨,这怎么还没回来呢?   今天下地回来之后,许多族人照常聚在村头的牌坊下纳凉,一边等着家里人叫他们回去吃饭,一边闲聊唠嗑,而有关黎池的话题总也不会少的。   正唠嗑着呢,就有一个眼神好的年轻小伙子,忽然嚷到:“镖三爷爷!那是不是和周哥回来了?!”   进入六月之后,就陡然喜欢到村头来纳凉的黎镖一听,赶紧站起身来向村外张望,但他眼神已经不如年轻时好了,只感觉进村路上影影幢幢的,却看不清楚人,“大棋!大棋!你快看看!”   其实不用黎镖吩咐,陪同老爹来纳凉的黎棋,以及在场的其他族人,都早已站起身,还往前走了几步,张望着了!   “看着像是有好几十人呢,又还是推着板车,定然是和周哥回来了!”   “是啊是啊,而且看着前面那人的身姿……也蛮像和周的嘛!”不知是谁,这话说的有些不够底气。   当然不够有底气了,往日的黎池只是从身姿,就能认出他来。可现在他当爹了,臂弯里抱着一个孩子,影响了他的翩翩风姿……   妹妹安安被小厮黄芪抱着,哥哥平平则由黎池抱着的。平平已经虚三岁的年纪了,又壮实又活泼,徐素和银朱都抱不住他。   “爹爹!爷爷、奶奶!曾爷爷、曾祖祖!”   黎池拍拍儿子的小屁墩,“安静点,不要扭来扭去的。爷爷奶奶和曾爷爷曾祖祖他们,可能在那群人里,也可能没在。”   待黎池走近后,看到站在人群前方的他爷爷黎镖和他爹黎棋,开口喊到:“爷爷!爹!和周回来了!”   徐素也跟着打招呼,“爷爷,爹。”   黎镖和黎棋正准备开口应声呢,就被另一个响亮清脆的声音打断,“曾爷爷!爷爷!”   坐在黎池臂弯里的黎炘,冲着黎镖和黎棋喊了之后,就看向他爹,一副求表扬的神情……   黎镖和黎棋先是一楞,然后立即就笑开了,“唉!曾爷爷的小曾孙哦,真聪明!”“唉,平平真乖!”   在场其他族人也纷纷夸赞,“和周回来了啊!和周你这儿子真聪明!”“才三岁,就知道自己喊人了,真是乖啊!”……   黎池向小厮黄芪招招手,待他抱着安安上前来之后,就哄着女儿喊人:“安安乖,来叫人,叫曾爷爷,爷爷。”   安安因为体弱,平常都懒得说话,却很听她爹的话,于是小小声地开口:“曾爷爷,爷爷。”   黎镖和黎棋很喜欢曾孙/孙儿,也同样喜欢曾孙女/孙女,整个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了,都高兴地应道:“唉!真乖!”“唉!孙女儿真乖!”   简单地见过之后,黎池又向在场的其他族人一一打招呼,徐素也跟着他喊人打招呼。   黎池记性好,有些以前也不多亲近的族人,这次隔了三年依旧还能记得,就挨个喊人、打招呼。   那些族人见黎池依旧温和有礼,竟是记得他们每个人,并恭敬有礼地打招呼!就与以前一样,并未因出去做了三年官,就将整个人都做得大模大样的了,心里也是觉得暖烘烘的。   在场族人们言语中透露出的称赞,比如:真是能干有才,依旧温和有礼,没有官架子等等,黎镖和黎棋听了,心中也很自豪!孙子/儿子能干是自然的,可他并没有变得自傲,没有端官架子,他们就更觉得高兴了,这也让他们很有脸面。   黎池他们与在场族人都打了招呼,简单叙过了年久返乡之后,终于相见的高兴与激动之情。   后来,黎镖已经将不认生的曾孙平平,给抱在了怀里!从未见过的曾孙,竟然同意让自己抱,为此黎镖高兴得胡须都要翘起来了!   黎棋见他孙子在老爷子身上不哭不闹,两人还有说有笑的,他孙子还揪老爷子的胡须……   再一看孙女,此时已经到了她爹怀里,安安静静地、怯生生地,很像是他一抱过来就会哭的样子,于是只能放弃去抱孙女儿的想法,并暗暗羡慕自己爹。   黎棋:“爹,时间也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我们回去?”   黎镖忽然想起家里的老婆子,赶紧点点头同意:“是,是不早了,赶紧回去。和周他们一路上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回去吃了晚饭就赶紧歇下。”   在场其他族人也连连赞同,“是是,我们也立即就回去了,你们也快先回去,家里人都还等着呢!”   黎池明白他们大概是还想唠嗑一会儿,不过他是不能与他们陪聊了,于是告了辞、说了日后再说话,然后就进村朝自家走去。   进村后,一路上有经过一些族人的门前,黎池也都简单地与他们打了招呼,顺便将这二十来名衙役晚上的住处问题给解决了。   或许是刚好有村里人给家里报了信,黎池他们快到家时,正好遇到一路迎上来的袁氏和苏氏他们。   三年不见,如今终于得见,袁氏和苏氏立即就流下泪来,又抱着黎池一顿哭,那场面着实感人……   不说徐素也跟着流了泪,就连黎池都觉得嗓子眼堵得慌,一时间红了眼眶。   哭过一场之后,后来还是大伯母王氏,出面劝说:“娘,三弟妹,你们可别哭了。和周他们这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想必是很累了,估计就连今天的正经中饭,都没来得及吃呢?   和周他们这次回来要待一个多月呢,以后有的是时间在一处说话,不如先去洗漱吃饭,以后再说”   王氏这一说,袁氏还没能完全从久别重逢的情绪中抽离,苏氏先意识到了儿子儿媳他们一路辛苦了,“是,是,和周和和周媳妇儿,我先带你们和两个小的去洗漱,然后很快就吃饭!可别饿着平平和安安了!”   于是苏氏带着黎池和徐素他们进屋,“你们坐着等一会儿,娘去倒水来给你们洗漱。”   丫鬟银朱哪敢让老夫人去端水?赶忙跟上去,由苏氏指点着盆子、帕子放在哪,以及在哪打水这些,很快就端来水,服侍着黎池和徐素他们洗漱了。   简单洗漱过之后,黎池他们又去屋里换了一身外衣,仓促收拾一番之后,夫妻两带着一对儿女,才向黎镖和黎棋他们跪下,正经地行了礼。   然后又与其他人相互见了礼,不过还没说两句话,就喊开饭了。   虽黎池他们没提前派人回来通知,家里没有提前准备晚饭,可家中平时吃的饭菜也不差,只是蒸的米饭不够,就临时又煮了两锅面条,将就着这一顿晚饭也吃饱了。   吃过饭之后,黎江就带着二十来个衙役出门,送他们去说好了同意寄宿一晚上的人家。而银朱和黄芪,则在王氏的指点下,去收拾餐盘碗筷这些。   吃罢晚饭,一大家子人,这才得以坐下来说说话。 第146章   离家三年后归来,想唠嗑的话,必然不是三两句就能说完的。   黎池注意到身边的徐素,正强撑着掩饰疲态。她身体本来就已经不如原先健康,又有回来一路上这九天的奔波,应该是已经很累了。   于是,黎池对苏氏说到:“娘,已经快到安安睡觉的时候了,要烦您帮忙安排一下,让素素带着安安去睡下。”   徐素哪里不知道,这是丈夫体贴她,却又不好在诸多长辈面前,就直接说让她先去睡下,这才找来的借口。在她母亲怀里的安安,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不像有睡意的样子。   苏氏想到儿子先前在信中有提到过,说安安先天体弱,因而有些贪睡,“是是,小孩子是该早些睡觉,这本来也不早了!”   “素素,你带着安安跟娘来。”苏氏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知道了你们要回来时,娘就将你们房间好好地收拾过了。房里的那些家具,我让你爹搬出去,擦洗干净后,又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了三天,然后将屋里用艾草熏过,房子刷了墙腻子,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可到底是泥土房,也不知你们住不住得惯……”   徐素与堂屋里的人告了罪,再才抱着女儿安安,跟在婆母苏氏的身后。“我们以前也是住过那间屋的,住着感觉很舒服,这次也不会有什么住不惯的。倒是劳烦娘您了……”   婆媳两个和和气气地出了门,一路走还一路聊天,徐素丝毫没有一般‘神气儿媳‘回老家时的傲慢,反而与她婆母相处得很和气。   黎池夫妻两到家之后,都很和气有礼地与家里人说话相处,没有一丝一毫官老爷和官夫人的架子,他们心中也都觉得很舒坦。   先去睡下的只有徐素和女儿安安,儿子平平还很精神,就由他爹黎池带着,再玩一会儿。   “曾祖祖~”虚三岁的黎炘吐字已经很清楚了,从小就话多活泼的他,如今更是不怯场、不认生,嘴里也停不下来。   “唉!”袁氏笑得满脸褶皱,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高兴地应道。   “曾祖祖~”黎炘又软软糯糯地唤道。   “唉!平平真乖!”袁氏不厌其烦地答应,还夸了他一句。   “你个小话痨!”黎池拍了儿子的小屁墩一巴掌,把喊人喊上瘾了的他的又一句‘曾祖祖‘,给打断了。“要在曾祖祖那里去吗?不过曾祖祖力气没有爹的力气大,去了可不能让曾祖祖抱,只能在地上玩。”   “要去!要去曾祖祖那里!”黎炘盯着他曾祖祖手旁的糖饼,眼镜晶晶亮,强烈要求要去!   黎池只当不知道,儿子刚刚一直喊‘曾祖祖‘,只是因为看上那盘糖饼了。“那你去。”   从他爹怀里下来的黎炘,颠颠地直奔上首的袁氏而去!等跑近了,就向前一扑,抱住袁氏的大腿,“曾祖祖~糖~”   袁氏顺着黎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他中意的是那一盘糖饼。袁氏拿了一块,掰下一小块,给抱着自己大腿撒娇的曾孙,“你爹写信回来时,说你嗜好甜食,于是曾祖祖就亲手做了这盘糖饼,这可不就把我们的平平给钓过来了?”   嘴里甜津津的甜蜜味道,立即就将黎炘征服了!白白胖胖的一张圆脸,笑得双眼弯弯~   为了孩子的一口牙齿和身材,平日里黎池和徐素,是不准儿子多吃甜食的,不过今晚场合不一样,就破例一回。   黎池不去理会那个缠在他曾祖祖身边,等着投喂糖饼的儿子,与屋里其他人说起话来。“虽然来信中,一直都说家里很好。可也不知你们是不是怕我在京城担心,这才报喜不报忧的。家里可是真的一切都好?”   黎镖将目光从和他曾祖祖撒娇的曾孙身上收回来,捋着花白胡须,笑呵呵地说:“和周你也看到了,一家人整整齐齐的都在这里呢,哪有什么不好的?你在京城可也还好?”   “我在京城过得也还好。家里事务有素素在,府里又养着几个小厮和婢女,还有海哥帮忙打理生意,日子过得很是轻松!”   黎镖说‘一家人整整齐齐的都在这里‘,这话并不对,因为黎湖还在县城私塾里没有回来。可是赵氏与黎湖惹出的那桩事,牵连了在京城的黎池,这时候也就不好提黎湖。   不过黎池倒不在意,先前他就已经明悟,只要有利益冲突,就不能绝了别人对他的针对,即使没有孙氏投井自尽的事情,也会有其他事情。不过,在孙氏这件事上,黎池确实是很不赞同赵氏与黎湖。   黎林见黎池提起了他儿子黎海,看上去神色也没有异常,而且从他来信让黎海上京去的行为来看,想来是胸怀大度的……   黎林虽已厚着脸皮,可神色依旧难掩尴尬,问道:“和周啊,大海定然是在京城里忙着呢,不然也不会不跟着一起回来?”黎林语气很温和,甚至听着有一丝卑微,生怕黎池听了误会,以为他是在表达不满。   黎林问得很没有底气。赵氏被放回来之后,族里有好些人都说要将赵氏休了,最后还是族长拦住了,理由与不赶走大树媳妇儿一样:不能让人以为,孙氏投井自尽的事,错在黎家。   赵氏依旧在家里,再不敢闹幺蛾子,安分得跟只鹌鹑一样。可是大儿子黎湖,自此就与家里疏远了,只有过年时回来过一趟,还是除夕傍晚回来,正月初二就又离家去了县城。   小儿子黎海离家上京时,也是气冲冲地走的,显然是在责怪他娘和他哥。如今又没跟着一起回来,怕是也与家里疏离了……   “二伯,海哥原本也是想跟着回来的,可我想着他只要不忙,随时都能回来,于是就让他留在京城帮忙看一下家,等我们回京后,再放他回来。”   就是黎池这样不客气、不见外的说法,才让黎林放稍稍下心来,“哈哈哈!是这个理,和周你是官身,回乡不便,是该紧着你来!二伯也好久没见你了,也是想得紧呢!”   黎池两世为人,看得出黎林的那份卑微,以及为了儿子其实是念着家里这事,而生出的那份欣喜。“哈哈哈,不过按侄儿我想啊,二伯怕是更想念海哥一些的!等过年,过年的时候,我就放海哥回来,与你们一起过年。”   屋里的人都是经过人情世故的,哪里看不出黎池的心思与体贴,于是纷纷跟着打趣了黎林一番。   黎镖、黎桥和黎棋他们这些人,不是不怪黎林他们二房的。但毕竟是一家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以前感情也非常深厚,他们又不是心存歹意要去毁黎池的仕途,如今也都知错了,不好从此就不认二房黎林他们。   如今黎池回来后,看着也没有要与他二伯断交的样子,屋里人也都是乐见其成的。   因为一年之中,能有三四次信件来往,黎水村家里和京城中黎池身边发生的大事,各自大多知道,也没有多少好说的,只互相问问近况罢了。   不过在知道黎池又官升一级,回京之后就要上任户部郎中的这件大事之后,一家人高兴不已,这自是不必提的。   大人之间聊得差不多了,黎池又关心了黎江的虚四岁的儿子黎灼,以及黎河的虚两岁的儿子黎燃。再才与侄女黎燚说:“燚儿都长这么大了?今年六岁了?”   黎江的妻子李氏,也即是黎燚的母亲,忙向女儿使眼色,并催促道:“燚儿,快去你五叔那里!你小的时候,五叔还抱过你呢!前年的时候,五叔还给你寄了羊毛六件套呢,记得吗?还不去谢谢你五叔!”   黎燚才虚六岁,还不太记事,别说小时候,就是前年她也才虚四岁,哪里还记得?不过,黎燚看看笑得很好看的五叔……   黎池微笑着,等黎燚羞怯地一步一步蹭到他面前来,伸手轻轻地拍拍侄女儿的肩膀,再揉揉她的头顶,“燚儿,可还记得五叔?”   “燚儿,见过五叔。”黎燚觉得五叔真好看,揉她的头时,也揉得好舒服!   “唉,真乖,燚儿真有礼貌!”黎池又拍拍她的肩膀,夸奖着。“五叔给你们都带了礼物,不过今天晚了,等明日了再拿给你们。”   “燚儿谢过五叔。”黎燚小小的一个人儿,向黎池福了一礼,看着就乖巧可爱得很。   行完礼,黎燚终于是忍不住羞怯,匆匆跑到了她娘李氏身边去。   黎池眼神一扫,看到了自家亲弟黎溏。都虚十三岁的人了,也在去年考取了童生功名,可却还是像小时候那般单纯。那看过来的明明很羡慕,却又装作不在意的眼神,都还与以往一模一样。   “你过来。”黎池朝弟弟招招手。   黎溏自己下场科考过后,才知道科考的艰难。他那点想要同兄长一样六元及第的小心思,在县试张榜之后,就以早早地被浇灭了。如今他更是,连院试都没能考过……   “兄长。”黎溏磨磨蹭蹭地来到黎池面前,开口唤道。   黎池闻言先是一楞,然后瞬间就笑开了:“作甚这么正经?喊‘哥‘就行,哈哈哈,喊什么‘兄长‘?”   ‘轰‘地一下,黎溏只觉脸上发烧,耳根泛热!“哥。”此时黎溏无比庆幸,当下夜里灯暗,对面的人看不清他红了脸。   然而,黎池眼神是很好的,黎溏又站得近,自然是看清了弟弟的一张红脸……不过,少年人的自尊心需要保护,可不能再逗了,再逗怕是就要炸毛了!“你去年下了场一试,成果很喜人嘛,第一次下场,竟然就考取了童生功名。”   其实黎溏心里一直想着:他不仅没能像哥哥一样,第一次下场就考取‘小三元‘,就连院试都没过,真是丢人!可如今哥哥也像其他人一样,夸奖了他……   黎溏心里一松,然后就觉着嗓子堵得慌,“唔……”   虽然兄弟两已经三年没见,但如今看来,弟弟还是很喜欢他的,否则也不会只因得到了他的一句认可,就连说话都哽咽了。   黎池拍拍面前少年人的肩膀,“明年八月份的院试,你加把劲考过,有了秀才功名之后,就去京城找我。虽我公务繁忙,并不能亲自教导你读书,但你这性子,只到京城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黎池说他公务繁忙,不能亲自指点黎溏读书,这只是说给其他人听的,毕竟黎河和黎湖,他都没有让他们去京城。   不过黎溏这单纯性子,倒确实要见见世面、长长见识,多经历一点事情,至少不能让人随便一眼就看穿了。   “真的?!”黎溏一脸惊喜地问道。   黎池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笑着点点头,“真的,明年你若通过院试考取了秀才,就去京城找我。”   ……   黎池将大人和小孩都照顾到之后,时候也不早了,今晚奢侈地吃到了两块糖饼的黎炘,已经半趴在袁氏的怀里睡着了,嘴角都似带着甜蜜。   “和周他们这次回来,要在村里住上个把月呢,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不必急于这一时,时辰不早了,今晚就先都回去睡下。”黎镖为今晚这场久别重逢的谈话,作了结尾。   黎江他们住得近,夫妻两个人,一人怀里抱着一个,一人手里牵着一个,不几步路就到家了。   同样住在村里的黎河夫妻两,就要隔得远些了。黎桥找来一根木棍,在一端缠上淋了桐油的破布条,制成一根火把,点燃了、让他们拿着照路。黎河抱着孩子,秦氏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照路,一家人也离开了。   黎池跟着一起送走了黎江和黎河两家,又与家里其他人互道晚安后,这才回去房间睡觉。   第二天,黎池与徐素一起,将带回给家里人的礼物,都分送了出去。然后黎池又带上礼物,依次去了大爷爷家、二爷爷家和族长等家里拜访。   有的人家,只黎池一人去。关系亲近的人家,就是夫妻两带上平平和安安一起去,也让人家见一见他们的儿女。   等带回的几箱子礼物都送出去后,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按礼该上门去拜访的人家,黎池都一一登门去见过了。就连黎池的外家苏家,夫妻两也已去了一趟。   虽然黎池与外家苏家并不亲厚,但面子情也还是要顾着的,总不能让人说他不敬长辈,以往过年过节的节礼都没少过,也不缺这一次了。   等黎池他们忙完之后,一家之主的黎镖,将一家人都叫到一起,突然提出了要分家。 第147章   这时候,徭役和征兵,都是按‘户‘征发。因此民间为了分薄和减轻徭役与兵役负担,会尽量减少分立门户,有时一户普通的农耕人家,都能有几十上百人。   甚至有些人丁单薄的人家,还会与异姓人家共立一户,以分摊徭役和兵役等。   当然,一户几百人的农耕人家,生活在一起并不现实。于是就有了一‘户‘人家,在内部分成几家的情况,即所谓析产分家却不立‘户’。   不过黎镖这里所说的分家,是另立门户的那种分家。如今的黎家,并不缺那点‘以银代役‘的银子,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只是析产分家,却不分户。   一家之主的黎镖将人叫齐之后,提出了分家的想法:“虽说‘父母在,不分家‘,但我们黎家自有传统,都是待到家中孙子成家后,就考虑分家。”   黎镖的孙子并未全都成家立业,还剩下黎海和黎溏,若严格按黎家传统来说,是还不能分家的。   但黎镖有他的私心。若是分了家,各自立了门户,以后就只是亲戚间的走动,干净利落得很。   像现在这样,一家人裹糊在一起,黏黏糊糊地扯不清。话一说都是一家人,不好分清你我,也不能保持应有的距离,这样于孙子黎池来说,是件难事。黎镖私心里,不想大房和二房,去拖了黎池的后腿。   黎镖提出要分家时,黎池感觉心中一暖。当下观念里,讲究‘大户人家‘,讲究家族排面。按他如今正五品官的身份,正是该要打造‘大户人家‘排面的。但在现代生活过一世的黎池,虽能接受几十口人的一大家子,却不代表他喜欢这样。   平时黎镖这一家人和和睦睦,但真遇到分家这样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事情时,也各自都有着小心思。   其实这家里,在黎镖提出分家之后,感到高兴的,就只有黎棋他们三房。大房和二房并不想分家,因为如今眼看着三房的侄子黎池,有了大出息,不分家的话,就能在一起享福了!   “爹,如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我们一起孝顺您和娘,这样多好?何必分家呢?”王氏笑呵呵地劝到。   黎镖和袁氏两人,一起看向大儿媳王氏!不过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她什么。   不过也就是这一眼,看得王氏噤了声,不敢再卖弄她那点小心思。   “‘树大分枝,人大分家。‘分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难不成分了家,就不是骨血相连的亲人了?难不成分了家,就不能孝顺老人了?”黎镖分家的意志很坚决,“如今和周也回来了,难得一家人聚这么齐,正好把家分了。”   黎镖既坚决地要分家,大儿子黎桥和二儿子黎林,以及三儿子黎棋,也无法反对,或不想反对,纷纷同意了。   “那哪能呢?即使分了家,我们照旧还是血脉亲人!照样孝顺爹和娘!”黎桥作为家中长子,表了态。   如今在这家中,黎林是不敢有意见的。因儿媳孙氏自尽的事情,差点就毁了侄子的仕途,毁了族里光宗耀祖的希望!黎林也非常悔恨,自责当时没有约束住赵氏。“大哥说得对,即使分了家,我们也都还是亲人,照样孝顺二老、友爱兄弟。”   黎棋本来就是希望分家的,如今上面两个兄长都同意分家了,他这个当弟弟的当然不好再反对。“对,就算分家了、另立门户了,我们在族谱上依旧还是一家人,同样是亲人呢!”   虽说家里人都来齐了,就连县城里的黎湖也都回来了,只远在京城黎海没在,不过黎池他们这一辈,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而已。决定分家事宜的,主要还是一家之主的黎镖,以及即将成为一家之主的黎桥他们三兄弟。   “至于这家怎么分……”黎镖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继续说道:“家产有多少,你们也是知道的,主要就是银钱、田地和房屋。”   “二十多亩田,我已均分成了三份,到时你们三兄弟抓阄决定。再就是家中的银钱……”说到这里,黎镖看向黎池,“因这三年来,过年过节时,和周都会寄回节礼和银钱,供一家人花销绰绰有余。因此,和周大婚时收的礼品,都还没太动用,加起来能值三千两银左右。我与你们娘一起,也均分成了三份,到时你们三兄弟依旧抓阄决定。”   黎镖看过来时,黎池笑着微微点头。对于黎镖将黎池成亲时收的礼拿出来分了,黎池并未表示出不满。那价值两三千两银的礼,黎池原本就是留给家里的,何况他如今也不缺这点银钱。   黎镖见孙子果真没有异议,心里也很高兴,又继续说到:“虽说大桥你是长子,在分家产时要拿大头,但你应该清楚,我们家的不一样……若真论起来,大棋才应该分大头。因为家中几乎所有银钱,以及这几年家中的花销,都是和周给的。如今我也就偏心一回,你们三兄弟平分。   但大桥啊,其实你是占了便宜的,因为大林和大棋两兄弟,分别还有大海和小溏子没有成家,若是给他们把成亲的银钱预留着,你也是分不到这么多的。不过大桥你作为家中长子,为这个家多做了几年,多分这些也是应当的。   至于家中房屋,东厢是大林的,西厢是大棋的,北边这一溜就是大桥的。”   黎桥明白他爹说的是实话,没有异议:“爹,您这样分就很好,儿子倒是觉得,我占了三弟的便宜。”如今,大儿子黎江正筹谋着开办一个造纸作坊,小儿子黎河是秀才,如今已经开始在族学里讲课了,虽与侄子黎池不能比,但他两个儿子也过得不错了。这样三兄弟平分家产,他觉得也没什么,毕竟他是占了便宜的。   “都是一家人,大哥你说什么占便宜的话呢?太见外了!”黎棋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黎池不用说是很有出息的,小儿子黎溏也考取了童生,大儿子先扶持小儿子一把,之后兄弟两互相扶持,想必也不会过得差。因此黎棋也就不在乎,他的两个兄长占他家的这一点便宜了,   夹在中间的黎林,当下要过得差些。大儿子黎湖与家里疏远了,小儿子黎海在京城,还未成家。不过分家既已定下,也没有他多说的余地,何况他们家也是占了便宜的。当初黎湖娶孙氏的时候,在县城买宅院花的钱,可比黎江与黎河他们在村里建房花的钱更多。“爹这样分就很好,儿子没有意见。”   黎镖之所以这样分家,也是几经考虑了的。这样分家,吃亏的是三房黎棋,可大房二房占了三房的便宜,也就会记着三房的好。而三房的后人有出息,并不计较被占去的这点便宜。如此一来,这家就分得三兄弟都很满意。   黎桥忽然想到:“爹您将家产都分予我们三兄弟了,您自己不留一份?虽说儿子我定然是会奉养您二老的,但您自己手上有一份银钱,用着也自在些。”   虽然最有出息的是三儿子,但这个大儿子,黎镖也是很满意的。“那些手里捏着一份家产的老人,是担心儿子不孝顺,捏着以防万一。可我知晓自己儿子都有孝心,也就不用留下一份了,干脆就一次分利落。大桥你身为我们的长子,我与你娘两个,自然由你奉养,可有意见?”   不管是王氏,还是黎桥,都没有意见。在这个时候,长子负责赡养双亲,这是理所应当的。“由我来赡养二老,这是理所应当的,哪会有意见?!您二老就安心地跟着儿子我一起过!”   “既然我们今天已经说定,那明日就请族长和族老们来做个见证,将这家正式分了。分好之后,和周去跑一趟县衙,将户籍黄册换了,以后就是三家人了。”   “好的爷爷,待族长与族老见证过了,孙儿就去一趟县衙,定能很快置换来户籍黄册。”黎池爽快答应。在外他是‘六元老爷’、是正五品官员,可在家人长辈面前,他就是一个后辈而已,被使唤去跑腿,是再正常不过的。   ……   第二日,在族长和族老的见证下,以及村里族人凑热闹围观之下,黎镖主持三兄弟抓阄,分了家产,并签下析产分家的契约。   分家第二天,黎池就拿着家中原来的户籍黄册,以及前一天签下的析产分家便契,在小厮黄芪的跟随下,亲自去了县衙。   黎池亲自来县衙置换户籍黄册,县衙里无人敢懈怠!以往拖上半年或一年,才能够办好的事情,这次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完全办妥当了!   书吏去换黄册时,黎池就在县衙官署里坐着等,陆县令陪坐在侧,两人也算是相谈甚欢。   拿到新的户籍黄册之后,黎池也就告辞了。陆县令自然再三挽留黎池,留黎池在县衙吃一顿酒席,不过黎池推辞了,言是以后有机会再来。   分家的事情已经办妥,但袁氏说暂时还在一起吃饭,等黎池上京去之后,各家再分立烟火。   因此,黎池在老家的这一个多月,家里倒是一直热热闹闹的。   关于黎湖,他回家里时,黎池几乎不敢与他相认!   黎湖瘦得脱相了,整个人显得过分瘦削和清冷,与黎池心中三年前的那个明朗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两人这次相见时,黎湖的神情尽是歉疚,对黎池道了一句:“和周,抱歉,牵连到你了。”   黎池本来就没有太怨怪赵氏和黎湖,如今一见到黎湖,就更加不忍心了。因此,黎湖的道歉,黎池接受了,且还与黎湖谈了一场,开解安慰了他一番。   否则,黎池害怕黎湖这个人,终有一日会崩溃。接受了黎湖的道歉,黎湖心中的愧疚会日渐减轻、消逝,这样黎湖的心里会好受许多。但是黎湖的丧妻之痛,且这痛还是亲生母亲和他自己造成的……这样剜心般的痛,会日夜折磨着他。   黎池也只能希望,黎湖他自己能早些走出来了,或者随着时间的消逝,能让他慢慢淡忘,然后继续生活下去。   ……   放假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地快。仿佛只是一转眼间,一个多月就倏忽过去了。再次离别,也已近在眼前。 第148章   回到黎水村老家的这一个多月中,黎池也并非就在吃吃睡睡中渡过了,还是做了一些事情的。   黎池作为‘杰出校友‘,回到母校即是族学,作了两次演讲,分享了一番科举备考和下场的经验,还为族学的学生讲了两堂课。   在这期间,黎池还给弟弟黎溏布置了每天写一篇策问的任务,他每天傍晚都会花上两三刻钟或半个时辰,对弟弟当天所做的策问讲解一番。   也有浯阳县城里或周边村镇的学子,慕‘六元‘之名,前来向黎池请教。人家学子走了四五个小时的路前来,也算心诚了,于是黎池也就将他的科考经验讲给他们听。带着文章来请教的,也都帮忙批改并讲解了。   尤其是黎河的妻兄秦昊,曾经也是廪生秀才,如今依旧没有考上举人。虽然黎池与秦昊之间的亲戚关系已经很远,可秦黎两家到底是姻亲,加上看在黎河的面子上,黎池也认真指导了他几天。   然后秦昊就仿佛茅塞顿开了,离开时一副感激不已的模样,由此看来,黎池的认真指导,应该没有完全白费,或许能中些用。   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两个孩子也有不小的收获。以前刚刚能走不能跑的平平,在这一个多月里,颠颠地跟在到家里来玩的族里小孩身后,有小厮黄芪看护着,就跑去田间地头、满村子里撒欢,因而腿脚都利索了许多!   当然,平平除了他的那一双小短腿,倒腾得更利索一些之外,也还晒黑了不少。以前是白胖一只,如今是黑胖一墩!   黎池看了,只觉得辣眼睛。与那黑胖一墩的儿子相比,还是乖乖巧巧的、精致白皙的女儿更可爱!   而且回来之后,安安似乎也更活泼一些了,愿意多说一两句话了。黎池对此很高兴,不过也意识到孩子渐渐地大了,已经长大到需要玩伴的年纪了。   在黎水村这一个半月有余的时间,就在倏忽间过去了。   黎池的返乡探亲假有三个月,虽还剩下大半个月,可是算上回京路上花费的时间,以及回京后赴任新官职做准备的时间,也差不多该启程上京城去了。   黎池这次离家,家里人都非常不舍。其中尤以奶奶袁氏为甚,在黎池要离家的几天前时,袁氏就已经在时不时地抹泪了……   袁氏一边抹泪,还一边与苏氏一起,给黎池收拾行李。她亲手做的衣衫鞋袜,亲自晒的野菜山货,全部打包上,都要给她孙子带走!   到了黎池要走的前两天时,袁氏就总是盯着黎池瞧,愣是不舍得少看他一眼。并且还说,她要将黎池他们送到县城里去,就这样一直念叨着。   想着老人既然如此执着,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于是黎桥索性去砍了四根竹子回来,找来两把椅子,做出了两把‘滑竿‘,就跟敞篷小轿子似的。   在黎池他们离开的这日,三兄弟再加上一个黎江,将黎镖和袁氏抬过了出村的这段难走的路,然后一行人才坐上早已雇好来接的驴车,前往浯阳县城。   既然黎镖和袁氏送别黎池,都要送到县城里去了。于是索性就全家人一起出动,再还有族长黎钦和几个族人,也都去到县城送了黎池一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黎池已经与来送行的其他人,都说完了道别的话,各自也都叮嘱和祝福过了,只是袁氏就是拉着黎池的手不放……   “小池子,奶奶舍不得你啊!呜呜,奶奶都这个年纪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你一面……”   “奶奶,能见到的,您定然能再见到孙儿我的。下次……三年之后,我就又回来看您了,时间过得很快的,我很快就又回来看您了。”黎池就跟哄女儿安安似的,轻言细语地哄着袁氏。   黎池嘴上这样哄着,心里也酸疼得很。奶奶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身体也不是很康健,真的是见一面就少一面了,也不知他这辈子,还能再见她几面。   袁氏只是拉着黎池的手不放,‘呜呜’地哭,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渐渐地,黎池也红了眼眶。   苏氏早已将脸转过一边去,时不时地低头用衣袖揩眼角。徐素也被这浓浓的离愁,感染得掉起眼泪来,不时地拿帕子沾眼角。   最后还是黎镖,将袁氏拉着黎池的手掰开,再一把揽到一边,“好了!老婆子,你也别哭了,和周以后又不是不回来!”   黎镖又向孙子挥挥手,“去,去!天色不早了,你们赶紧上路,以免误了晚上住宿的地头!”   离别时的痛苦和不舍,除非不离别,否则都是止不住的。拖得越久,不舍就只会积攒得愈多,索性就狠心果断一点更好!   “我……这就走了!”道别的话早已说过,黎池也不挨个再道别一次,直接就转身,快走几步!然后与徐素和两个孩子一起,搀扶着上了马车。   “车夫!我们走。”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渐渐连成一片,将呼喊声、道别声、祝福声和哭泣声,遮掩了过去,甩在了身后……   “爹,哭鼻子?”黎炘被他爹黎池抱着,试图站起来去给他爹擦眼泪。   徐素赶紧轻声斥责:“平平!瞎说什么呢?只有你这样的小孩子,才会哭鼻子。”   “我,为什么哭鼻子?”黎炘还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才勉强能将话给说利索,还远远不懂大人的心眼。   “因为我们要回京城去,暂时不能见到曾祖祖了。”   黎炘或许根本没听懂他娘的话,只是因为话中‘曾祖祖‘这个词,在他心中是与糖饼对等的,左右转头一看,竟不见曾祖祖了!“呜哇哇!曾祖祖!”   黎炘‘呜哇‘一声哭了出来,哭得震天响!马车都驶出去好长一段路了,后面送行的人,都还隐隐地能听见他哭嚎的声音。   袁氏一听,眼泪流得更凶了,脚下还想追出去,“平平!平平哭着在喊我,平平啊!”   黎镖赶忙拉住,“老婆子你耳背,听错了!平平没有哭着喊你,我们都没听到,怎么就你一人听见了?”   黎棋赶紧点点头,“对,娘,我也没听见,可能是您听错了。”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言是没有听见,怕是她听错了。   这边众人合力安抚袁氏,已经离去的黎池,也头疼地哄着嚎哭不止的儿子。最终还是从袁氏做了给他们路上吃的一盒糖饼里,拿出一块给他,这才得以成功哄住。   黎池心中的离愁别绪,一下就被儿子的嚎哭打断,过后就没有起初那样汹涌了,心中只余绵绵地惆怅……   黎池此次返乡探亲,往返乘坐的车船,都是事先与王家运输行定好了的。因此回京的一路上,照样没用他去操心换乘和食宿等事。   乘车又换船,如此走了八天之后,终于回到了京城。   ……   黎池回到京城没两天,钟离书和明晟也返京了,这次两人将老家浯阴县的妻子和儿女,也一起带了来。   黎池想到平平和安安两个,已然到了需要玩伴的年纪,不过钟离书的八岁儿子,与明晟的五岁女儿,年纪稍微大了些,或许也能够带着他家这两个玩?   而且徐素这几年一直拘在内宅,也没有交好的闺中密友可往来。以前陪着钟离书和明晟的女眷只是妾室,不好去交往,如今他们的妻子来了京城,倒是可以试着来往几次,若是合得来,以后徐素也能有一两个来往的好友。   黎池这样与徐素说了。于是等过了两天,徐素估摸着她们安顿妥当之后,就写了两张帖子,让豆蔻送去,邀请两人到府里来玩。   钟离书之妻杨氏,明晟之妻唐氏,两人初来京城,正是无所适从的时候,如今她们丈夫挚友的妻子徐素来帖邀请,自然是再乐意不过的。   三人的第一次见面,聊得还算投机,之后徐素又邀请了两次,三人间也就算是成为好友了。   不过平平和安安兄妹两,并没能与钟离家和明家的两个孩子成为玩伴,到底年龄差了一截,玩不到一起去。   之后,杨氏和唐氏又轮流做东,邀了另两人去家里玩。不过徐素两家都去过一次之后,就不太爱去了,只因她们家的小妾有些膈应人。于是,之后徐素就更多地邀请两人到府里来玩,不常去她们家了。   杨氏和唐氏也愿意这样,家里的小妾仗着在京城里陪了丈夫三年,似乎就很了不起了,实在气人得很!有徐素时不时地邀请她们到状元府来玩,也能松快一天,散一散心。   ……   等到孙玉林和李乾桉也返京之后,黎池出面做东,邀请四人去云生楼吃了一顿。   席上有菜有肉,自然没有少了酒,五个人边吃、边喝、边聊,也颇有几分官途得意的意思。对于不久后就将赴任新官职,开启仕途新篇章,都抱有满满的期待。   他们这五个人,只黎池离开了翰林院,将要去到户部。在席上时,另四人先是对黎池连连祝福,后来喝得晕晕乎乎的了,还好生叮嘱了他一番。   吃喝尽兴,也就各自回了家。等酒醒之后再想起来,纷纷摇头失笑,黎池那样的人精,哪里还用他们去叮嘱他如何行事?他们还担心他被同僚欺负了去呢,他自己心里怕是早就有数了。   黎池的心里确实早已有数,且在心中模拟过上任后的情景,做足了升职新岗位的准备。不过四人好心地叮嘱,这一份难得的心意,黎池照样是心领的。   金秋九月,黎池结束返乡探亲假,去到同样位于长安街上的户部衙门,入职了户部郎中之职。 第149章   黎池由翰林院转到户部,虽又是升职又是换地方,但融入得并不困难。   毕竟即使黎池做翰林院修撰的那一年多不计算在内,他也在从五品翰林院侍职位上做了近两年,上过近两年时间的早朝。   混迹朝堂近两年时间,与朝廷上各衙门的官员,再怎么至少也混了个半熟。户部的官员,黎池大多都已认识了。   黎池这样的情况,就好比仍旧在同一家公司,只是换了一个部门,由秘书处换到了财务部而已,融入进去并不困难。   虽然户部的尚书巩仁奇,据传是偏向大皇子赵义的,但自秘密立储制颁布以来,许多聪明的朝臣身上,都已经没有明显的派系特征了。黎池又从来都是以礼待人、与人为善,并没有明显地得罪过人,自然与巩仁奇也没有过节,不至于刻意为难他。   而黎池的直接上官——户部左侍郎卓温广,也早已在多次早朝前的朝房等候时间里,慢慢地混成了熟识,虽然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也能相处融洽。   于是,黎池在第一天去户部点卯上衙时,就成功与户部大多数的官员打成了一片,并没有发生被孤立的场景。   至于那些少数官员?黎池也想得明白,哪怕他仪容和性格都不讨人厌,但他又不是‘世人皆爱我’的命格,有少数官员基于嫉妒,或者因为利益相关而不待见他,这是很正常的。   户部不待见黎池的人之中,户部员外郎邓子万,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   在原户部郎中升任工部右侍郎之后,邓子万是最有可能去填补空缺,升任郎中之职的户部官员。结果却被黎池给截了去,所以邓子万不待见黎池,就太正常不过了。   值得一提的是,原工部右侍郎黎镜,外放去任了剑南省布政使之职。一省布政使官阶为从二品,因此说起来,黎镜还是升官外放的。   但是考虑到黎镜已经年过五十,并不是正常的京官外放、积累经验的年龄,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死在任上了,这种情况下的京官外放,事实上是贬谪。   这事发生在黎池返乡探亲期间,他回京之后才听人说起,据说是因为在一次朝会上,黎镜惹了皇帝不高兴。关于这件事,黎池也就只当黎镜是升官了,为此还高兴了一阵。   ……   黎池上任户部郎中的第一天,在散值下衙之前,他就已经看出来了:员外郎邓子万对他,不仅是简单地不待见,邓子万还想架空他。   黎池这样的‘空降‘人员,出现下属不待见的情况,实在再正常不过。黎池并不为此感到羞怒,对于邓子万的不待见,他起初只当没看出来。   可当黎池发现,邓子万真正的意图,是想架空自己之后,就不打算对邓子万视而不见了。   而黎池之所以打算采取措施反制邓子万,是因为户部的官员编制,让他有这个底气。   大燕的户部,设尚书一人,左、右侍郎各一人。户部内部为方便办理政务,会为每个行省对应设一个清吏司,每司设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以及主事三至五人。   而黎池就是两广行省清吏司的郎中,两广的疆土、田地 、户籍、赋税和俸饷等一切财政事宜,都由他负责。当然,这只是黎池的主要职责。   户部各省清吏司的郎中,除了掌核其对应行省的钱粮外,也还兼管户部其他衙门的部分庶务,如铸钱的宝泉局、仓储的户部三库等户部衙门的庶务,职责有所交叉。不过黎池才上任,目前还只用负责两广的钱粮,兼管或专管户部其他衙门的庶务,暂时还轮不到他去做。   因此,黎池的手下除了邓子万这个员外郎之外,还有三个主事。员外郎会的事情,主事必然都会,但是主事会的事情,员外郎却有可能不会。   员外郎不听使唤,黎池还可以直接使唤主事。   不过,似乎这邓子万还有点威信,户部两广清吏司共三个主事,他就完全笼络去了两个。剩下另一个主事,油滑地没有表态。   可能邓子万以为,如此就能把他黎池难住,进而拿捏住他、架空他?   黎池用了两天时间,将两广清吏司的状况摸清了,而第三天正好就是九月上旬的休沐日。于是,黎池约了剩下那个没有明确表态的主事易杨秀,两人在休沐日这天,去到一家酒楼里,一起喝了一顿酒。   第二天,黎池去上过早朝,回到了户部衙门之后,就与易杨秀凑在一起,用了下午半天的时间,就将两广清吏司的公务大致了解清楚了。   黎池虽然两辈子都是走的‘文官‘路子,可他前世上学时候,从小学到大学,数学都学得不错。像户部这样类似财务部的地方,对于数学学得好、对数字也敏感的黎池来说,与翰林院也差不多了,花上几天时间了解和熟悉之后,如鱼得水是必然的。   黎池前世是用惯阿拉伯数字的,户部账册上的数目,他在心中换算成阿拉伯数字,大多都能直接心算,都不用拨算盘的。   在见过黎池核对、整理账册的样子之后,易杨秀无比庆幸!庆幸当初没有选择站在邓子万那方,也庆幸后来黎池表示拉拢时,他没有迟疑地同意了被拉拢。   刚开始时,黎池时不时地还会问他一两句,然而只过了不到两天时间而已,就再也没来问过他了。但凡黎池再叫他去问问题,就定然是检查出账册出了问题。   若是真论工作效率,已经掌握工作内容的黎池,能抵得上两个易杨秀这样的户部主事。如此,黎池拉拢了易杨秀,两个人扛起了整个两广清吏司的公务。   就这样,黎池和易杨秀两个人,架空了邓子万他们三个人。   ……   就这样架了邓子万他们一个多月之后,其中一个主事终于坐不住了,向黎池表了忠心。等到冬月过去进入腊月时,剩下的另一个主事终于也投向了黎池。   这两个投诚的主事,黎池都接受了,并且在言行上,也表现得确如他当初所说的:不计前嫌。   因此到了最后,就只剩下邓子万一个人了。可是邓子万想要投诚,却是不可能的了。   自古以来,敌对部下投诚的多,可敌对首领投降的却不多,因为敌对首领一旦投降,下场必然就是一个死字。败局已定,可投诚与否,终归都是一个死字,那又何必失了气节呢?索性就顽抗到底!   邓子万的行为算是‘造反‘,但黎池并不是皇帝,并不能将他赐死。黎池只是晾着邓子万,让他享享‘清福‘,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   时间进入腊月之后,朝廷各衙门都忙碌起来,要加紧盘点清楚了,也好过一个清净无忧的年。   虽多了两个投诚的主事,但年尾盘点总结时,感觉还是忙不过来。   六部之中,吏部与户部的公务之多,只在伯仲之间。平常就已经很不清闲,到这年根底下,就更是忙碌得不得了!   黎池虽是上官,却也没有正大光明地偷懒,反而是与三个主事一起,从上衙到散值这一天,同样地埋头苦干,就连午歇时间都缩短了不少。   甚至到腊月中旬休沐之前的那几天,在散值之后,黎池还留在户部衙门,每天加了半个时辰的班。   终于是赶在腊月十八散值前,做完了公务。腊月十九是中旬休沐日,腊月二十就正是五日一朝的上早朝的日子。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腊月二十和二十五两次早朝,已然成了朝廷各衙门盘点一年政务的朝会。反正在大燕开国皇帝燕太祖时期,以及贞文早期,都是没有这个惯例的。   黎池以前在清闲的翰林院,腊月二十和二十五这两次早朝,于他来说并无任何特殊。因为翰林院一年到头,就没有什么好盘点的,而且这又是王掌院的事情,与他无关。   吏部与户部,是这两次盘点朝会中的主角,因此就连黎池这个两广清吏司的郎中,也要出列盘点一番。   或许是贞文帝关心黎池这个升任户部的臣子,轮到户部盘点时,特意第一个就点了他。“和周啊,你来盘点一番。”   “……以上即为今年两广行省的钱粮总体收支情况,根据近三年的钱粮收支状况推测,明年两广行省若依旧风调雨顺,则钱粮收支大体不变,主要分为以下几方面……”   黎池的声音清朗又温和,说话条理清晰且数据详实,也就显得非常有理有据。   “据说,前几天都散值了,你还在户部衙门里不肯走?”黎池盘点完之后,贞文帝有没对他的盘点进行点评,倒是先问了这个问题。   黎池面色惭愧地躬身一礼,答道:“回禀陛下,之前确实有三天是这样。只因臣初任户部郎中,对户部的公务还不太熟练,就只能多费点时间去做,所谓勤能补拙嘛。所幸臣与几个主事一起,最后也勉强完成了年尾盘点。”   贞文帝坐在上首宝座上,在黎池回话时,就一直静静地看着。   等黎池答完之后,贞文帝这才笑了出来:“哈哈哈!好一个不太熟练!好一个勤能补拙!巩爱卿,你觉得这黎和周说得怎样?”   户部尚书巩仁奇手执奏板,出列行了礼,回禀道:“回陛下,黎郎中说得好,也说得不好。这说的好嘛,自然是黎郎中盘点得很好,细致却不繁琐,还将明年的钱粮收支情况也做了预测,早早地就做到了心中有数。   说的不好嘛……就是黎郎中过于自谦了!这哪里是不熟练啊,这是已将公务做到了至臻化境的地步啊!”   巩仁奇有认真在听,贞文帝也就满意了。“和周,听见没?你们户部尚书在夸你呢。”   黎池闻言,赶紧向巩仁奇行了一礼,“谢巩尚书夸赞。”   下面两个臣子在行礼或回礼,贞文帝又继续说道:   “这样,和周你既已连明年的钱粮收支情况,都做了估算,朕就特许你两广清吏司,可根据你的估算,开年年初就提前支出钱粮,发放下去。不用等到年尾的时候,盘点了再才发放下去。” 第150章   户部主管天下疆土、田地、户籍、赋税和官员俸饷等财政事宜,日常主要政务又以钱粮的收支为主。而‘收‘主要是赋税,‘支‘则主要是官员俸饷、军费和行政费用等。   大燕的赋税实行中央集中管控,每年春、秋两季的田赋,以及秋季的人头税,地方上收齐之后,留存一部分在府县,其余部分则起运到京城或边防卫所。   起运到京城的那部分赋税,存储进户部管辖下的仓库中。而留存在府县的小部分赋税,则会用于当地军费、官员俸饷和行政费用。   不过留存府县的钱粮,并不能随意取用,要等到年尾户部审核过后,才能下发下去。   举个例子,黎池现在盘点的支出中,有今年两广行省的官员俸饷支出。但这个俸饷,其实理论上并未支付给官员,而是等黎池这边审核通过之后,再才发下去。   除了官员俸饷,还有当地军费和行政费用,也是如此。   当然,规定是如此规定的,但像军费这样明显不能拖欠的,以及一些不能拖欠的行政费用,肯定是要提前取用了的。   燕太祖起初定下户部审核通过账目之后,地方上才能下发银钱的这个规定,本意是为了防止地方官员奢侈贪腐,却没有考虑到支出与收入之间的先后关系。   如今朝廷规定虽是摆在这里,地方府县却依旧提前取用留存的钱银,这种现状的出现,也是朝廷与地方互相妥协的局面。   但是问题在于,万一提前取用得多了,户部审核时不通过,地方府县是要担责的。   为了免于担责,清廉的官员就抠抠搜搜的——这样的很少。大多都是胆子大的官员,他们会隐瞒赋税,或将赋税钱粮多留存下来,以供他们取用。这个问题已经越来越明显了,朝堂上讨论过,大多说将赋税起运数额提高,这样就能免于地方官员贪腐奢侈。可是这样也不过是让那些官员们,转而去压榨百姓而已。   黎池前世历史中的明朝末年的农民起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由于留存与起运之间存在的弊端,即起运数额过多,加之官员还隐瞒和贪图赋税,以至于过度压榨了百姓。   而大燕也存在这个问题,留存在府县的数额,与起运到京城和边防卫所的数额,一直都无法确定,哪边多、哪边少都有问题。   ……   不过,当皇帝听了黎池的盘点之后,从他的盘点中揪出了一个词,预算。   若是预算出地方一年的支出大概数目,那么就可以直接定下当地留存赋税的数额,再预留一部分应对突发灾害,再就全部起运到京城或边防卫所!   “……可根据你的估算,开年年初就提前支出钱粮,发放下去……”   黎池一下就明白了,皇帝的这个‘特许‘,并非是给他的特许,而是给两广行省的特许。   皇帝之所以给这个‘特许‘,恐怕也只是想要实行‘预算制度‘,于是顺势就选了两广行省做试点。   不过,皇帝此刻的言行反应,以及做下的决定,也正是黎池想要达到的目的:推行预算制度。   “臣代两广官员和百姓,叩谢陛下。”黎池郑重其事地,跪下向宝座上的皇帝叩了一个头。   黎池此言此举,朝堂上能看懂深意的,不超过三个人。一个是重生而来的赵俭,一个是老人精内阁首辅周扬青,另一个就是高坐宝座之上的贞文帝。   “哈哈哈!”一向以‘慵懒睡狮’姿态示人的贞文帝,难得地哈哈大笑起来!“起!和周你啊……新公务,可得认真仔细地去办啊!”   大部分朝臣,只当皇帝是在叮嘱他好好做户部郎中的事情。不过黎池当然听懂了皇帝的言下之意,起身后就又揖了一礼,承诺道:“臣遵命,定然认真仔细地去办新公务。”   至此,黎池也就回禀完毕,于是退回了班列之中。   黎池退下之后,接着户部其他郎中依次上前盘点。因为有了黎池的珠玉在前,后面十几个郎中的盘点,缺点也就很容易突出来了。   比如,大多户部郎中有一半时候在掉书袋,听着花团锦簇,实则没有枝干、不知所云。又比如,数据不够详实、精确,都只是说了个大约数,想必其中的误差不会小。   不过以往户部盘点时,也都是这样的,贞文帝修心养气功夫不错,只是‘嗯嗯‘几声敷衍过去了,并没有发火怒斥。   腊月二十的早朝,主要是礼部和户部进行盘点,这两个衙门盘点完了。腊月二十五的早朝时,其他衙门再盘点一番,然后就能轻轻松松地准备过年了。   虽然今天的早朝持续时间很长,从辰时准时上朝,到午时了都还没散。但终于在午时中,户部盘点完毕了。按说,今日的早朝也就该散了。   黎池也是这样以为的,结果三皇子赵俭竟也出列,盘点了一番。   “……由此可见,‘因地制宜‘之策施行以来,可谓卓有成效。”赵俭总结道。   没错,赵俭盘点的是:‘因地制宜‘之策施行以来,所起的卓越成效。   说起来,‘因地制宜‘之策,还是出自黎池在考院试时,做的一篇策问里。   黎池明白,‘因地制宜‘的发展战略,不管放在何时都是通行的。不过在这个交通不发达的时代,‘因地制宜‘战略的效果,要打一个折扣。   因为有了赵俭这个重生者,可能在赵俭的上辈子里,黎池有倡导过‘因地制宜‘战略。所以在黎池‘因地制宜‘策问的基础之上,又有了实践经验,在施行之初就规避了一些问题,几乎没有走弯路。   因此,即使效果打了一个折扣,也还是取得了不错的成效。   比如一些不出产稻米和小麦,或者产量很低的地方,因为这‘因地制宜‘的政策,就鼓励发展种植他们的特色作物,并可用来抵交赋税。   以前交赋税时,只能交稻米和小麦,交不出的地方,就以银子代替。许多百姓为此苦不堪言,不出产、或者产量低的地方,如何能指望农民赚到足够抵交的银子?   因有了这‘因地制宜‘之策,那些百姓们稍微好过一些了。也因此,作为提出‘因地制宜‘政策之人的黎池,在边疆山野之中,也有了一些声名   ‘因地制宜‘之策的成效,不用赵俭特意盘点,朝堂上的人也都知道。从东市里多出来的,那十几家卖各地特产的店铺,就能够看出一二。   所以难不成三皇子,这是在给他手下的人——黎池邀功?   赵俭之所以盘点‘因地制宜‘之策的成效,当然不止是为黎池邀功,他有着自己的目的。   “在‘因地制宜‘之前,儿臣知大燕地大物博,却不知物产竟博大至此!如今各地奇特物产,尽聚京城,颇有几分大唐盛世之风。”   赵俭吹过一番了,这才说出他的真正目的:“然而,终究只是有‘几分‘而已,并不及大唐盛世之风……”   贞文帝不是一个很自大的人,别说这话是赵俭说出来的,即使是一般朝臣说出来,他也不会发怒。   赵俭接着说到:“如今大燕朝野上下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这已然就是盛世的征兆。而为何却没有大唐那样百邦来朝的盛世之风呢?只因大唐大开商路,使得各国来使大唐之路通畅无阻!而反观我大燕,西域商路堵塞,南边海关紧锁,西边来使入关无路,南边来使登岸不能。”   “因此,儿臣奏请!重开西域商路,增开海上商路,并设西域商贸司、南海商贸司,以畅通和维护各国来使之路!”   赵俭话一说完,朝堂上就响起窃窃私语声!   “和周,你如何看?”坐在宝座上的贞文帝没说什么,先点名问了黎池。   不管是基于本心,还是基于立场,黎池都是要赞同赵俭的提议的。“回禀陛下,臣以为俭王殿下所提建议甚好。不仅是因为所谓的盛世之风,也是为了实在的好处。   臣爱看杂书,当初从书中得知蚕豆、豌豆、扁豆、胡瓜和紫瓜等,都是从西域传入中原时,真是惊讶不已。臣当时心想,中原物产确实丰饶,却也有不少西域外国传进来的东西,想来或许中原之外的地界和国度,也有许多中原没有之物?   臣赞同俭王殿下的建议,因为那样,或许会有一些实用的作物或事物传入。”   又没等议论纷纷的朝臣发话,贞文帝就又对黎池说到:“你倒是没辜负你的绰号,确实务实。”   “陛下,臣这是在其位谋其职。臣之身份乃是朝臣、是官员,自该为陛下、为百姓着想,事事以实用为准。若我黎池不是朝臣、不是官员,而是衣食无忧的风流才子,自然也就只管风花雪月了,哪管实用不实用这样的俗事?”   贞文帝和黎池这一打岔,刚刚因赵俭提出建议而要反对的朝臣,刚欲出口的话就被打断了,一时就愣了一下。   也就是发愣的这片刻,贞文帝说到:“俭王奏请之事甚大,待日后再议。今日就这样,散朝了。”   “退朝!”   “恭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51章   腊月二十的早朝上,赵俭奏请重开西域商路、增开海上商路,并设关西商贸司和南海商贸司。   不过还未开始商讨,就在贞文帝似是刻意与黎池的打岔之下,匆匆地结束了朝会。   五天之后,腊月二十五的早朝上,剩下各衙门盘点完之后,赵俭重提打开海陆两条商路的事情。   上次早朝时,从皇帝的反应来看,要么是赵俭已与皇帝达成了共识。要么是皇帝完全不同意,甚至不想在开商路的事情上多费口舌,意图将赵俭敷衍过去,让他知趣地不再提起,然后此事就揭过去了。   不过,黎池偏向认为是前者,皇帝与赵俭两个人,在私下怕是已经说好了。   显然,朝堂上的官员,不止黎池是这样认为的。赵俭重提开海陆商路之事时,朝堂上一半朝臣明确地严词反对,另一半缄默不言。   虽反对的朝臣说词很多,不过总结下来的话,大致也就是三种:   “沿海海寇猖獗,西域马贼成患,一旦大开商路,不就是任其进出劫掠?”   “大燕乃中原上国,地大物博,无所不有,番邦之物不足挂齿!肖想番邦之物……有辱斯文!”想到黎池,那位大臣到底是没将‘小人行径‘说出口。   “盛世之风,固然令人倾慕,却也不必强求。更不能因为追逐那些虚无的盛世风景,而毁了大燕根基。”这个反对角度,倒是很清奇。不追求盛世风景,倡导踏实无为地守着大燕江山。   不去细论支持这三种反对说词的朝臣,哪种更多,哪种相对较少,总归都是持反对态度。   因一半朝臣严词反对,一半朝臣缄默不语,就只剩下赵俭和黎池两人,去辩驳反对的朝臣了。   黎池:“如今的大燕,在西域和南部沿海,可是筑起了铜墙铁壁?能否将海寇和马贼拦在大燕之外,不让其踏上大燕国土寸步?从屡屡传来的海寇肆掠之事来看,显然并不能。所以很明显,海寇和马贼,并不会因为不开商路,就不劫掠大燕百姓。想来也不会因为开了商路,就能够在大燕肆意来去。   何况堵不如疏的道理,想必各位大人都懂。若是开了商路,以前对大燕诸多奇物爱而不得的海寇和马贼,就能拿银钱货物来交换了。若是贼性难改,我大燕的兵将,也不是泥塑的!”   赵俭:“这位大人,请问何来‘肖想番邦之物‘之说?中原大地的历朝历代,传向外邦四海的事物少了吗?并不少,反而多不胜数。所以怎能说是‘肖想‘?这只是互通有无。   中原确实地大物博、物产丰饶,但却不是无所不有。不然蚕豆、豌豆、扁豆和胡瓜与紫瓜等,又是怎么一回事?诸位大人,我们不仅做人要谦虚,立国也不可自大。   不过诸位大人衣食富足,想来不稀罕像蚕豆、豌豆和扁豆这些东西饱肚。可这天下百姓,却是非常稀罕的。”   赵俭想到上辈子,黎池‘贬‘到两广做官时,引进的玉米、土豆和红薯,那可是饱了天下之人的饥腹啊!   能让天下百姓不再饿肚子,他赵俭甚至愿意去从番邦之人手里强抢,即使担上‘强盗‘罪名也在所不惜。何况只是‘肖想‘这个不痛不痒的污名呢?   “裘大人,听您所言,与在下所想,倒是不谋而合!在下亦觉得,务实些更好,实实在在在的东西才是真。像是从西域传入的蚕豆和豌豆这些,咬在嘴里嘎嘣脆,那是听得见声响、咬着感觉实在,咽下去之后还有饱腹感的实在东西。”   没错,反对角度清奇的这位朝臣,就是国子监祭酒裘严正,俭王妃的父亲,赵俭的岳父。   裘严正,人如其名,是一个严肃正直的人。即使提出开商路的人是他的王爷女婿,他也照样反对。   虽说在朝堂之上就只有君与臣、臣与臣这两种关系,不讲亲戚关系,不过赵俭也还是不好驳斥他的岳父。尤其是赵俭对俭王妃很满意,王妃又还为他生了一个聪明健康的嫡子。   于是就只能由黎池来了。不过黎池也没有驳斥前一位大臣时,那样的咄咄逼人,只是偷换概念,模糊了重点。   朝堂之上,大多都是科举出仕的文臣——武将向来是袖手看热闹,若是争论起来,或引经据典,或借圣人之言,怕是能话不重句地争个三天三夜都没完!   所以在争论过一轮之后,上首的贞文帝就叫了停。“海陆商路之事,关系甚大,一时也议不个结果来。诸位爱卿好好地去过一个年,明年开年后再议。”   既然皇帝这样说了,朝臣也只得跪安恭送,“恭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年末盘点公务,勾起了黎池体内的‘盘点‘之欲,于是就将自家的家产也盘点了一遍。   徐素的嫁妆铺子和小田庄,是她的体己私产,不算在内,只算黎池挣的家产。   首先是房产,一座皇帝御赐的普通三进宅院,一家人加上十个丫鬟小厮,住着也还挺宽敞。   再就是田产,今年年初的时候,刚好有人想转手田庄,黎池就用皇帝赏赐的瀚海赠礼那一万两白银,接手了这个在京城东北方的怀柔县里,面积达八百亩的田庄。   再就是家中存款,清点下来之后,还有一万一千多两银。这些存款主要是前年冬天,卖羊毛六件套赚来的,用了一些之后还剩下这么多。   当然,若只往外花用却没有进项,定然是不会还剩下这么多的。不说其他,就是这两年徐素和女儿安安的医药钱,都不止花用四五千两。   而之所以还能存下来这么多,是因为黎池与王家合办的水泥作坊,已经有了进项。   去年下半年,王家开始建造作坊,并生产售卖水泥,年底分成的时候,黎池分到了一千两。   可是到今年年底,与王家对了账之后,黎池得销售额的四成,总共拿到了八千零一百两银子。   去年的时候,王家一次性在北方建了十个水泥作坊,打算等发展好之后再慢慢扩张。这样算来,一家水泥作坊一个月的销售额约在一百五十多两,黎池拿四成也即是六十多两,一年就是七八百两。十个作坊,一年也就是八千两左右。   即使王家不再扩张水泥作坊,黎池每年也能进账八千两左右,维持家中花费足够了,或许每年还能存下一些,积少成多要不了几年就又能买一个田庄了。   值得提一句的是,黎池在试验水泥时,是与赵俭约定的在试验成功之后,利润二八分成。   不过在将水泥配方献给皇帝,或者说开设京城水泥局时,这个约定就已经作废了,赵俭主动提出不再拿两成的利润。因此与王家合办的水泥作坊的利润,并没有赵俭的份。   盘点了一番家产之后,黎池终于觉得安心些了,短时间内不用为银钱操心了。   不过黎池在陪女儿安安玩耍时,忽然想到,是不是要开始给女儿存嫁妆了?   既然想到这里了,黎池立即就做了决定:从明年开始,每年给女儿存一千两的添妆银。等女儿出嫁时,凑个整就有两万两的添妆银了,再加上陪嫁的嫁妆,应该能过得富足?   ……   黎池早已承诺过二伯黎林,今年让黎海回黎水村过年,虽然黎海其实不太想回去,不过还是将他劝回去了。   黎海既然回去黎水村过年,黎池捎给老家的节礼,他顺便就帮忙带了回去,倒是少了一宗事。   不过,大朝会之后,正月初二、初三两天收礼送礼的日子,因为黎海没在京城,不能帮衬一二,这两天里黎池那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了!   幸好的是,两个孩子更大些了,徐素差不多已经能够脱开手,能帮黎池的地方就更多了。黎池又将原来的门房小厮黄精提了上来,给他做了一身好衣服穿上,在训过话之后,就当成管家来用。这样在黎池出门拜年送礼时,黄精与徐素两个人,也能接待好前来送礼的人。   一个忙碌又平常的年节,就这样过去了,时间正式迈入贞文二十四年。   开年之后,赵俭继续奏请重开商路之事。与去年一样,同样不缺少朝臣反对。   朝臣反对,就一一辩驳。下次早朝继续奏请,依旧有朝臣反对,那就继续一一辩驳。   如此往复,时间来到二月份。   到了此时,大多数朝臣也都明白皇帝的态度了,皇帝是赞同开商路的。随着越来越多的朝臣明白皇帝的意思,又有赵俭与黎池多番辩驳与说服,反对的朝臣也越来越少了。   直到最后内阁首辅周扬青也表了态,海陆商路可开、两个商贸司也可设。到这时,贞文帝也就同意了赵俭的奏请。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这一个多月以来,俭王与黎和周在说服与辩驳时,朕听着也觉得这海陆商路可开,那就准奏。”   “不过,开商路、设商贸司这两件事,也得需要人去做……”贞文帝作沉思状,稍顿几息之后,下旨道:“开设南海商贸司的事情,和周,就由你来总领。朕看你筹建京城水泥局时就做得很好,想必筹建海贸司这事,你也是能做得来的?你又是户部两广清吏司的郎中,恰好能便宜行事。”   黎池接到这个任务,心里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臣领命,臣定然不负陛下厚望!”   “这关西商贸司的筹建,本来是俭王去最合适,可俭王妃如今身怀有孕,俭王长期离家怕是会不放心。那就由,裘爱卿来负责总领。”   赵俭的岳父裘严正出列领命,“臣领命,臣定然竭尽所能,筹建好关西商贸司!”   商贸司的筹建,不是小事,虽已确定下了总领之人,却也还要做许多准备的。 第152章   在二月初五的早朝上,关于筹建关西和南海商贸司的总领之人,贞文帝已经下过口谕。   不过第二天上午,又有宣旨太监捧着圣旨来到户部衙门,再次向黎池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郎中黎池,聪敏善行,夙日勤恳,乃可托付公务之臣。今钦命尔为南海商贸司代监督,总领南海商贸司筹建之事,望卿不负使命。钦此!”   黎池领了旨,接过奉天诰命圣旨箱,将圣旨妥善放进去。以后去到两广省了,若有官员不配合,或怀疑他的身份真实性,他就拿出这道圣旨,用来威慑不服的官员,或证明自己的身份。   这次来宣旨的是熟人李公公,宣完旨之后,还与黎池闲唠了两句。“黎大人可知,与大人同行并协助您的副手,也已经定下了?”   不管是以护卫协助之名、行制衡监视之实,还是真的只是纯粹地协助,总之是会有一个副手的。黎池对此早已有所预料,“哦?不知是哪位大人?”   张公公一扬拂尘,笑眯眯答道:“这位大人啊,之前已经与您共事过两次,就是桓茗桓护卫了。”   黎池脸上露出喜色来,“竟是桓大人?先前与桓大人共事时,就感到非常愉快,如今又与他一起南下,实在是好极了!”   桓茗乃是帝师桓太傅之孙,桓太傅如今致仕在家,所以皇帝或许是想提拔一下桓茗。毕竟御前带刀护卫,大都是护卫在皇帝身前身后,能够出京办事、积累实绩的,可以说很少了。   之后黎池又与李公公闲聊了几句,知道此行桓茗会带领一百御林军,一路协助并护卫他。去桓府宣旨的太监,与李公公是前后脚出发的,这事已然是板上钉钉了。   按理说,现在已经定下黎池为总领之人,又定下副手为桓茗,似乎收拾收拾行礼,就可以出京、南下两广了?   筹建南海商贸司这事,与黎池前两次出差平鲁灭黑山之火,以及以特使身份与瀚海国‘会晤‘这两件事,大不相同!没有准备,就急吼吼地收拾行李出京南下,是不可取的。   黎池打算先不忙动身,等在京城里做好万全准备了,再南下也不迟。   ……   黎池所做的准备,就是撰写一份详尽的项目计划书,名为《筹建南海商贸司之计划书》。   黎池借鉴了前世现代企业中项目计划书的格式,主要写了商贸司的选址,建筑的建造,司内官员的定编定岗,建成后的运行机制,以及商税的征收相关。   南海商贸司的选址,黎池选在了羊城府的羊城。根据他两世记忆的对比,发现羊城即为广州,在与现在相差百来年的时间点上,那个地方正有着‘广州十三行‘,还有‘金山珠海,天子南库‘的说法。   因此,商贸司选址在羊城,可以说是有成功经验的。   黎池的计划书里,商贸司中的建筑,主要有官员办公的官署,商品贸易的商馆区,供海外洋商居住的夷馆区,以及配套的天主教堂等设施。   考虑到沿海的台风灾害,必然是不能盖瓦房的,否则台风一来,就掀光了屋顶。于是黎池决定,商贸司中的建筑,可建成一层或两层高的水泥平房。   随后,黎池就画出了建筑的平面图和剖面图,甚至用了彩墨,将效果图也画了出来!   还别说,出来的效果图还很有感觉,黎池美滋滋地欣赏过一番后,对自己的画技表示欣慰!   商贸司的司内官员编制,黎池倒是没费什么心思。因为在皇帝给黎池的任命圣旨中,提到‘南海商贸司代监督‘,去掉其中的‘代‘字,也就是商贸司的头把手了。   在“南海商贸司监督”之下的,不过是配置一些不入流的吏员而已。而且在人员配置方面,不用事先就定死了,可以在运行起来之后,再酌情增减。   这一份计划书,黎池在兼顾户部公务之余,花了十天时间才做完,然后就递交了上去。   二月十五这天,早朝结束之后,贞文帝让黎池留下议事。“和周,你留下来。”   朝臣尽已散去,黎池被带到了皇帝平日里读书的地方——南书房。   南书房是皇帝读书的地方,翰林院的侍读和侍讲,理应就是在南书房当值,随侍在皇帝左右﹐备顾问﹑谈经史﹑论诗文,或者代皇帝撰拟圣旨。   可是说起来,黎池任翰林院侍讲的那一年多时间里,竟然没到南书房来当值过。不仅是黎池没来过,唐翰林和钱翰林也没来过。   从皇帝平日的言行来看,他并非不学无术,反而是腹有诗书、胸中有丘壑。不过这或许是皇帝私人习惯,他大概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看。   黎池心里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可这并不耽搁他一心二用,恭谨地向皇帝见了礼。“臣黎池,叩见陛下。”   贞文帝抬抬手,示意黎池起来,然后眼皮也没抬一下,又赐了座:“你先坐着。”   黎池依言坐下,安静地等着。   贞文帝手上正在翻阅的,就是黎池昨天递上来的计划书。因为计划书里涉及到画图,纸张篇幅相应地需要大一些,因此黎池在裁剪纸张时,只将一张宣纸对半裁了,然后就直接拿来用。   所以,皇帝手中正翻阅的计划书,不同于巴掌大小的奏折,也不同于一般书册,看着还有点奇特。   “张忠,沏两杯茶来。”贞文帝将计划书翻看完之后,对随侍的太监总管张忠吩咐道。   “和周啊……”   黎池的上半身,向皇帝的方向微微前倾,回答到:“陛下,臣在。”   贞文帝掀起眼皮,就那样看着黎池,“你莫不是,真乃文曲星君转世下凡?”   黎池眨巴眨巴眼,神态疑惑状,“陛下何出此言?臣虽是二月初三出生,可是这普天之下,在这一天出生的人,不知凡几。臣也没觉着身上有甚神异之处,脑子里也没有在天上做文曲神君时的场景,想来臣并不是文曲星君转世下凡?”   黎池不是文曲星君转世下凡,而是后世之人穿越而来。   贞文帝也就随口那么一感叹,并没有继续回答黎池的疑问,转而夸赞道:“你这计划书,做得极好。”   “臣谢过陛下夸奖。”   此时张忠也端了两杯茶进来,一杯是用明黄盘龙绕杯的御用茶盏盛着,另一杯则是用宫廷常用的青瓷茶盏盛着。   张忠此人,人精似的。又如何会不知道,这两杯茶,一杯是皇帝要饮用的,另一杯则是赐给黎池的。   张忠将皇帝的茶奉上之后,贞文帝果然发话:“这杯茶给黎和周。”   黎池赶忙倾身作揖,向皇帝道谢:“臣谢陛赐茶。”   “喝茶,朕待会儿要问你话,恐怕你到时回话,会说得口干呢。”   黎池心中有数,皇帝将他叫来南书房,定然是要就计划书的内容,来问他话呢。“是,陛下。”   两人又喝了两口茶,贞文帝才放下茶盏,问:“商贸司的选址、建筑建造和内部定编,倒是一目了然,预想的效果图也不错,没想到你还有这两分画技呢。不过这建成之后的运行机制,你再说一说?”   黎池并不认为,皇帝是没有看懂他计划书中‘运行机制‘这一点,因为他写得非常详细易懂。不过,这就好比后世工作总结,明明总结书中写得非常详细、图文并茂,非常容易看懂,但上司或老板就是要你做演示文稿,然后演讲汇报。   皇帝作为上司兼老板,大概也是一样的,不耐烦去看那么多阐释性的文字,所以就叫了他来讲解。   “回陛下,商贸司建成之后,就要开始运转了。但这运转,必然不是场地一建成,就大开海关放洋商夷人进来,不加管束与引导,就任其与大燕商人做生意。若是这样杂乱无序,必然滋生事端,与开商路的初衷不符。”   “因此,臣就想了几种贸易方式,来约束我大燕商人与夷人洋商。即是承商制、保商制、总商制和揽商制多举并行,以约束夷人洋商,再以‘公商制’来规范市价。”   其实这个运行机制,并不是完全由黎池想出来的。黎池前世在高中历史课上,学到‘闭关锁国‘知识板块时,‘广州十三行‘就以黑体小字的拓展资料的方式,出现在课本上。黎池觉得有趣,看过几遍,现在模模糊糊还能记得一些。   而这运行机制,就是参照的‘广州十三行‘的。   “承商制,即由大燕商人承揽洋货,不让或许心怀不轨的洋商,到大燕内陆来叫卖。保商制,即大燕商人负责洋商在大燕的所有行为。总商制,则是从我大燕商人之中,选出合适的,负责率众商与洋商交易。而揽商制,则是指大燕商人包揽交易中的所有环节。至于选择以上哪一种贸易往来形式,全看商人自己。”   其实说到底,就是约束洋商,实现税收。   “而公商制,则是由贸易司官员和大燕商人,共同组成商会,共同商讨并规范市价,把握议价权,以免发生囤积居奇等诸多乱象。” 第153章   在黎池解释运行机制的时候,贞文帝坐在龙案后安静地听着,一圈一圈地转着手上的扳指,呈若有所思状。   贞文帝做了这二十多年皇帝,心术早已修炼得至臻化境。因此从黎池的话里行间,并不难听出其言下深意……   什么承商制、保商制等多种贸易方式,任君挑选?不过是从多角度约束洋商,将其拘于商贸司之中,防止洋商以经商之名,在大燕游走乱窜,扰乱大燕民间的经济和治安。   而公商制中的商会,选定合适商人加入,这其中‘合适‘一词,就大有文章可做。且规定商会中要有商贸司官员,这又从另一方面确保了,可将海上商贸框定在一个有序的框架中。   “……至于商税的征收。”黎池说得口干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继续说:“考虑到商人们运输不易,臣定下了两种征收额度。如:本朝卖出的瓷器和丝绸等,以及洋商卖进的价格昂贵的奢侈物,则是‘十取二‘。若是价格一般的平常之物,则‘十取一‘。”   贞文帝又想到,之前定下的种种运行机制,竟是刚好确保了商税的征收……   所以这黎和周谋算的,并不止海外蛮邦或许会传入的‘有用事务‘,还有从商人那里征来的税银。   “和周,你觉得若是商贸司完全运行之后,每年能征上多少税银?”   有关这一点,黎池参照前世‘广州十三行‘,做过估算,“回陛下,臣约莫估算过,可能在五十万两至一百万两白银之间。不过刚开始几年,或许会少一些。”   贞文帝虽心中已有猜想,却还是没想到黎池会说出这样一个数字来。“皇宫并皇室一年的花销用度,也就只有三四十万两啊……”   黎池闻言,想起前世历史中清皇室的奢侈用度,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陛下体恤血汗不易,奉行用度节俭,是天下之福。”   贞文帝没再多说,拿起一旁的御宝,‘啪‘地一声,盖到计划书上!然后将盖好御宝的计划书递给黎池,“就按照你这计划书上写的去做。”   黎池赶忙站起身,凑上前去,从皇帝手上接过计划书,“是,陛下,臣定然按照这计划书上的好好做!”   没曾想,这递上去的计划书,又回到了他手中,而且上面还多出来一个御印。这样转了一圈,他的计划书就成了特殊的‘圣旨‘啊!   以后南下筹建时,若当地官员有异议或消极怠工等,就将这盖了御宝的计划书拿出来,敢不照办?   事情已经说完,贞文帝又留黎池在宫里吃过午饭后,才让他退下。   黎池走后,贞文帝随手拿了一本奏折翻阅起来。是模仿黎和周‘有事说事‘简练之风的奏折,只是到底没模仿到位,依旧写得啰里啰嗦的。   “张忠,你说那黎和周的心眼是怎么长的?这商贸司还没开建,他怎么就能料想到那么远的事呢?并且种种措施也已经拿出来,真是滴水不漏呢……”   张忠一边指挥着小太监将茶杯收下去,一边回答到:“回陛下,老奴虽不知黎大人的心眼是怎样长的,可是却也知道,黎大人那心眼长的方向,定然是向着陛下您这边的。”   贞文帝自诩御下用人之术,是修炼得不错了的。对于张忠的话,他虽嘴上没有说,其实心里也是赞同的。   “黎和周这样的人……幸好他是一个德行好、懂感恩的,若是一个冷心肠、养不熟的……”   张忠明白皇帝的未尽之言。黎和周这样多智近妖的人,若是一个冷心肠、养不熟的,就一定要小心提防着。   因为那样的人,‘施恩‘这一招不管用,那即使施恩再多,也可能会被反噬,所以只能提防和挟制着。那样的人,是不敢放心大胆地用的。   幸好,那黎和周虽也不缺手段,但心里还是有一股暖和气儿的,也知道感恩。“说起来,俭王于黎和周,似乎有救命之恩?”   张忠是知晓皇帝几分心思的。就比如,虽然近来皇帝对另两位冒出头的皇子,给了他们不少关注,这样对俭王的宠爱似乎就被分薄了。可是其实皇帝中意的人选,从未变过。   “是呢,黎大人考乡试时,不慎风寒侵体,俭王殿下给了黎大人一条锦被,这才救回了黎大人。”张忠顿了顿,又接着说到:   “还有之前黎大人护送瀚海使团回国时,家中幼女病得凶险,最后还是求了俭王府的太医,才救回来的。不过两人本就是少年挚友,情谊自然要深厚些。”   两个人是少年挚友,俭王又对黎和周有救命之恩,黎和周又是一个养得熟的。那么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很牢固了……   因此,黎和周这人,就不用刻意冷落或贬谪,以便到时俭王有施恩的余地。   贞文帝沉思片刻,对张忠吩咐道:“让内阁草拟三道给两广的圣旨,言是对黎池所要求的事,尽量酌情给予方便。圣旨写好之后,先不必忙着发下去,到时让黎池带去给他们就是了。你再去户部传一道口谕,黎池南下时,两广清吏司的公务,就由主事易杨秀暂理。”   “是,老奴这就去。”张忠领命出去了,先去内阁传草拟圣旨的事情,再去户部传口谕。   贞文帝又沉思片刻之后,才继续翻阅起案头的奏折来。   黎和周是一个能干人,也是一个聪明人,既然将事情交给他去做了,索性就尽量给他排除隐患,放手让他去做。   ……   黎池前脚回到户部没一会儿,后脚张忠就到户部来宣皇帝口谕了。   “皇帝陛下口谕:户部郎中黎池离京南下,筹建南海商贸司期间,其于两广清吏司之公务,由户部主事易杨秀暂理!”   易杨秀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臣易杨秀领命,定然不负陛下厚望!”   张忠传了口谕,与黎池打过招呼之后,也就起轿回宫去了。   皇帝竟直接下了口谕,越过员外郎邓子万,点名由易杨秀暂理黎池的公务!   与邓子万惨白着的一张脸相比,就愈加易杨秀显得满脸红润了!“下官谢过黎郎中,在您不在期间,下官定然将我们两广清吏司的公务,办得妥妥当当的。”   黎池受了易杨秀的躬身揖礼,抬手示意他直起身坐下,“易主事如此郑重其事地向本官道谢,着实太过客气了。本官不过是在陛下问起司内公务时,说了一句易主事不辞辛劳而已。陛下想必也是见易主事勤劳,能够担得起本官走后司内的公务,这才让易主事暂理。”   易杨秀做事的能力确实不错,虽然为人处事油滑,但却难得做事不拈轻怕重。所以在皇帝问起时,黎池才为他说了两句好话。   易杨秀一个从六品官儿,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这时有一个人能在皇帝面前为他美言几句,这可并不是不值一提的事情,这太重要了!而且这人还是深受皇帝喜爱的黎池,说话又还很顶用,他前脚刚回衙门,后脚皇帝口谕就来了!   “不客气不客气!下官这是真心实意地向黎郎中道谢。”按照黎池的升官速度,或许南下回来之后,就不再做这郎中之职了,又或者会再做个一两年,但总之是会升走的。   到时接任郎中之职的……按理邓子万是最有可能接任的,但邓子万得罪了黎池,陛下这次又直接点了他来暂理黎池的公务,那么到时候最有可能接任郎中之职的,就是他了!   黎池大概知道易杨秀的心思,不过这无所谓,予人好处就是予己好处,总的来说他自己也是得了好处的。   ……   黎池的计划书已经盖上御印,变成了‘圣旨‘,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即日就可出发南下。   不过在走之前,黎池先去拜见了赵俭。   一是为请托赵俭,在他不在京城期间,帮忙照顾一下家里,万一碰见事情,也能够找得着撑腰的人。   这第一点,赵俭满口答应了,言是让黎池尽管放心,不会让人欺负了状元府!   二是为调运水泥的事情。商贸司中的建筑,黎池计划建造水泥平房,那就要调运水泥。   水泥局筹建的初衷,是为治水,而赵俭当初在担起巡察水泥局筹建职责的时候,也担起了监督各府烧制水泥、浇筑堤坝以治水的任务。因此,黎池想要调运水泥,就要与赵俭商量。   很少拒绝黎池的赵俭,这次并未同意黎池的请求,拒绝了他从地方府县的水泥局调运水泥的要求。   “不是我为难和周你,实在是这水泥要用来筑堤治水,不敢挪做他用。下面就曾有一个水泥局,当地县衙将水泥挪走,去修缮了衙门官署,我都狠狠地训斥了那县令一顿。”   赵俭知道,他的这番言行看起来很严苛。毕竟治水年年都在治,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黎池要调运水泥也是为筹建商贸司,开商路的事情又还是他提的,为何看着竟像是不支持黎池?   但赵俭他知道,明年就是贞文二十五年了,春夏时会有一场惨烈的水患,治水就变成了十万火急的事情!可黎池不知啊……   赵俭为何会有如此言行,黎池确实不知道,但他知道赵俭是重生的啊!那么,赵俭这样严苛行事,或许有他自己的理由   赵俭拒绝了黎池从地方水泥局调运水泥,他也没生气恼怒,或者据理力争,而是表示了理解。说是既然这样,他就试着去京城水泥局调运。   见黎池没有因此而不满,赵俭心中很高兴,并表示会帮忙说服工部,将储存着用以营缮宫殿等用途的水泥,调来给黎池先用着。   在后来的早朝上,赵俭果然帮忙说服了贞文帝和工部,同意将存储在库中的水泥,先调给黎池用着。   水泥调到之后,就真的是万事俱备,且不欠东风了。   ……   贞文二十四年,三月初一。   黎池与桓茗,并一百御林军,乘上能在近海行驶的大船,驶离了京城的运河码头。 第154章   黎池这次离京南下,去筹建南海商贸司,基本上是从零开始。到了地方之后,先要去拜访和梳理两广官场上的关系,再才能开始做事。   这也不能立即就开始打地基建房子,还得征役夫,选址建砖厂烧砖,并一边等着水泥运到。等材料都备得差不多,这才能开始建造商贸司的建筑群。   等建筑都建好了,还得将商贸司的架构支撑起来,一些规矩和制度也要立起来,再推动运行起来……   这一些些的事情,虽然已经做了计划书,可是落地施行出来,还需要费不少的精力和时间。   南海商贸筹建完备,快则半年一年,若是行事不顺,耗上个两年三年也不稀奇。   黎池此次离家这么长时间,就留徐素一个女子在家,抚养着一对儿女……黎池知道徐素不易,心里对徐素也很愧疚。   别说是在这古代,就是后世女性独立的年代,也是不行的。妻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女出生未满百日,且妻子身体还不好,丈夫就外出了一两个月!之后更甚至在一对儿女只有三岁时,就又要出远门,归期不定、通信不便,让妻子在家独自养育孩子!   这样的丈夫,哪怕再如何能干优秀,可是从他妻子的角度来说,都是不称职的、不合格的!   可是,黎池还是接受了皇帝指派的差事,虽说皇命不可违,他并无拒绝的余地。但是他却连尝试着推辞,都未曾有过……   不过徐素虽然不舍,却是什么都没说。自从得知黎池又要离京公务之后,到他离开之前,这一个月里,徐素只是喊上丫鬟打下手,埋头给他做了几身衣服和好几双鞋袜。   黎池第一次意识到,他可能有些渣。   早在正月末的时候,回黎水村的黎海来了信,言是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爷奶都已同意,他要留在家中成亲。要等办好亲事之后,再考虑上京城来。   所以黎海这里,不用指望他在京城,能够照应一下府里了。   黎池之后就去请托了俭王,请他帮忙撑撑腰。然后又去了钟离书他们几个的府上,让他们的妻子无事时,可以多去状元府坐坐。   最后当然少不了登门拜托徐芩夫妇,请他们在徐府无事时,就去他家里多住上几天,帮忙照看一下徐素和他的一对儿女。   拜托了这一大圈儿的人,黎池离京时,终于安心些了。   只是想到小孩子还不记事,说不定他下次回来时,女儿安安就不记得他了。至于儿子平平?记得他也好,记不得他也……罢了。   ……   黎池他们此次乘船,一路沿大运河南下,走到余杭,再从钱塘江入海,之后沿海岸线南下,最后在广州登岸。   黎池他们是三月初一离京的,这一路走来,走到三月底的时候,才终于驶进了珠江口。   珠江口里,有好几个港口,黎池打算让船在番禺港靠岸,这个港口的位置在珠江口里面,离羊城府要更近。   自从船驶进珠江口之后,黎池就来到甲板上,望着江面……   “老爷,江面湿气重,小心着凉!小心得风湿!”跟着服侍黎池的小厮黄芪,拿来一件徐素亲手织的羊毛披风,给他家老爷披上,嘴里还不忘唠叨两句。   “黄芪啊,如今都四月份了,这里又是真正的南方,穿一件单衣就已足够了。”黎池非常好脾气地,没有掀了身上披风,“所以这羊毛披风,是不是太厚了?”   黄芪沉思片刻,说:“好像是有些厚,不过也没有薄的披风。可夫人又说了,早晨傍晚时候,要盯着老爷您加衣,不能让您着凉了。现在正是早上,江面湿气重,老爷您还是披着。”   黄芪这个小厮,头脑笨、不太懂变通,心眼实诚外加非常听话,让他来照顾黎池,日常起居保证能照顾得好好的。说早晚要加衣以免着凉,那就一定加衣!   反正江风迎面吹着,披着羊毛披风站在甲板上不多动的话,倒也不会热得流汗,于是黎池也就妥协了。   宽阔得像海面的珠江口江面上,远远地偶有几只船行驶其上,片片帆影,颇有几分诗意。   若是其他文人才子,看到眼前情景,或许还会作诗一首,吟诵一番。   但现在站在甲板上的是黎池,他不仅不太擅长吟诗作赋,还是一个讲究务实的人,风花雪月、诗词歌赋这些文雅玩意儿,他不太讲究。   所以,在黎池眼中,那不是片片帆影、可成诗画的美景,而是一只一只的船,还分了渔船和商船。   没错,江面不仅有打渔的渔船,还有与他们乘坐的官船一样大小的大船,明确地说,就是商船。   所以,虽然朝廷官方并未开放海贸,可在这南方沿海的地界,依旧是做着海上走私勾当的。   在此之前,南方沿海走私与否,黎池并不在意。更甚至说,黎池还蛮高兴的,因为这都是打下的贸易基础。已经有洋商来大燕贸易了,以后推动运行商贸司的时候,洋商间就能一传十、十传百,会简单许多。   船又行驶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达番禺港。   黎池他们乘坐的船是朝廷官船,船只规格和船身装饰,与民间船只和洋商商船相比,实在是足够气派!   因此,当黎池他们的官船驶进港口时,岸边的人就已经发现,并渐渐地围拢来……   船只靠了岸,当黎池和桓茗,在一身金黄、气派无比的一百御林军的护卫下,下了船之后,岸上的议论声就更大了。   黎池在船上时,就居高临下观察过,这个港口虽然看着低调简陋,但功能却是已经成熟了。船只停靠的码头,岸上的仓库,以及数目不少的力夫,都说明这个港口,已经稳定运行了不短的时间。   而黎池眼神又还不错,在船上时就看见了几个跑远的人影,想必是去报信的?   黎池觉得,虽然两广省在大燕南方,可谓是天高皇帝远的,不过有关设南海商贸司的邸报,应该是已经送达了。所以两广这边,对于他们的到来,应该是有所预料的。   那么,若是他没看错、没猜错的话,那几个人为何要跑着去报信呢?而不是来迎接他们呢?   在御林军的护卫下,黎池扫视着岸上围观的人……   岸上有百来个人,交头接耳的,指指咄咄地议论着的,眼神戒备的……就像是在围观猴把戏似的。   作为被围观的一方,黎池在桓茗持刀护卫下,直直地走到人群中,一个身穿短褐的男子面前。   “这位小哥,本官乃圣上钦派的南海商贸司代监督黎池,欲前往羊城府府衙,不知可否请小哥带一下路?”黎池上前问话时,是一贯地面带微笑,声调温和,整个人就是一副温雅翩翩的君子模样,看着温和可亲,一点都不骇人。   可是当黎池扫视一眼人群过后,就直直地走向了男子,他的这一举动,让周围围观的人,尤其是男子本人,心中震骇不已!   若不是男子确信,他没见过这京城来的黎池,他或许就要以为这场景是熟人相见了!   这男子就是羊城府知府,在得知要开设南海商贸司之后,派来盯着港口的衙役之一,刚才已经有同伴衙役跑回去报信了。   “小哥?可否帮忙带个路?若是你有事在身,不便走开,可否请小哥帮忙指派一个人,为本官带路?”   黎池的二次询问,唤醒了心中正震骇不已的衙役,而这衙役再一听黎池的话,这明明就是已经认出他来了!“可以,去羊城府府衙是?走着去吗?这距离可不近,大人您能走吗?”   黎池前世在考公务员之前,是在外面工作过两年的,恰好曾不止一次出差到广州、深圳和珠海这一块。所以虽然历史都不一样了,又有古今地理差异,但番禺到广州的距离,他心中还是有个大概认知的。并不是一登岸,就直接是羊城府的府衙。   “本官带有轿子,我们乘轿子前去。”黎池笑着答道。在一旁,早已经有八名御林军,从船上抬下来两顶轿子。   桓茗又对其中三名御林军吩咐道:“杨维、杨武,还有钟文明,你们三个带着你们的手下,就在船上等着。”   “是!”被叫到的三人齐声应道。   然后桓茗就带上七十个御林军,在男子的带路下,往羊城府府衙去了。   黎池他们登岸时,还是上午时候,可是一行人走到了傍晚时,才终于在关闭城门之前入了羊城。   明显早已得到消息的羊城府知府姜成元,热情地接待了黎池一行人。 第155章   古今的地理差异,有时真如沧海与桑田。尤其是江河水系入海处的三角洲地区,古与今相差的不仅是时间,还有时间堆积出的三角洲平原。   黎池之所以感慨这许多,无非是坐在轿子里掀帘看时,发现轿外景象,真是不同于他记忆中的珠江口了。   后世是密不透风的高楼大厦,如今人烟稀少,偶有几栋矮屋,后世的摩登国际的大都市,如今恍如一个破落小渔村。   少了几百年时间对三角洲平原的堆积,使得番禺到羊城府(广州)的距离,似乎都缩短了一些,竟然能在天黑前就进了羊城。   ……   羊城府的知府姜成元,热情地接待了黎池。见面之后,互相介绍见礼自不必说。   “……黎大人,桓大人,这坐船的滋味可不好受,在水面上感觉晃晃悠悠的,你们一路上坐了大半个月的船,想必已经很累了?得先在驿馆里歇息一晚,休整几天才行。”   “劳姜知府费心了。”黎池向姜成元道了谢。   姜成元亲自将黎池他们安置妥当了,这才告辞离去,黎池和桓茗也非常客气地将他送出门外。双方的礼节,都可说是很周到了。   送走姜成元,黎池与桓茗转身返回驿馆。没错,羊城的驿馆与杀虎口的一样,都是设在城内,毕竟羊城临海,算作边城也不为过。   七十个御林军并黎池、桓茗和小厮黄芪,共计七十三个人,都要住在驿馆中,拥挤是必然的。   “你们十人一队,一队一间房,这南方夜里也不冷,打地铺挤一挤就能睡得下了。”桓茗对随行的御林军做了安排。   其中一个御林军捂着肚子,砸着嘴问到:“桓老大,我们的晚饭呢?就这么睡吗?”   “你老大我和黎大人,不也照样没吃晚饭?你身上不是揣了干粮的?”桓茗没好气地瞪了那人一眼,又对其他御林军说到:“今天晚上的晚饭,就是你们自己身上揣的干粮,想要吃好吃的,等明天再说!”   桓茗这边安排完御林军,就看见那边小厮黄芪正找来一只碗,给他家老爷倒了一碗水,再将用纸包着的饼子撕成小块,推到他家老爷面前供其享用……   黎池接过他家小厮递来的筷子,夹一小块饼子,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   果然,长得好看,就连吃干粮、喝清水,都像是在吃珍馐、饮琼浆。   桓茗心中腹诽着,也没耽搁他大步走过去坐下,然后闪电般出手,拿了一块黎池面前撕成小块的干粮饼子,‘唰‘地扔进嘴里!   “桓大人!这是我家老爷的!”小厮黄芪见桓茗拿了自家老爷的饼子,惊得瞪圆了眼睛!   黎池心里无奈得很,在一起混得熟了,就容易出现这样的场面,一个蠢萌得很,一个又爱逗人犯蠢。“茗柯,你尽可将你的干粮拿出来,让黄芪给你撕成小块就是了。”   “哈哈哈,怕是已将我们黄芪给得罪了,他现在定然是不肯帮忙的,我啃着吃就好。”桓茗从小包袱里摸出干粮饼子,一口一口地啃起来。   一旁的黄芪也‘哼‘了一声,一脸‘你知道就好‘的表情。   “和周,对那姜成元,你怎么看?”   两人这已是第三次共事,性情也还合得来,于是也就成了互称表字的好友。“刚才的姜成元,俨然像一只,在皇家猎场里生活久了的豹子……”   “结果那只豹子,竟误以为是生活在野外,能够无拘无束了?”桓茗接过黎池未完的话。   黎池端起碗喝了一口水,将寡淡得难以下咽的干粮冲了下去,放下碗摇摇头,“或许它曾经一直是这样以为的。可当驯养过它的主人,派了手下兵士前来狩猎它时,它又想起来了,想起来它只是一只被驯养在猎场中的豹子。于是,它想要讨好主人手下的兵士,可是却又不甘心,或者是讨好手段已经不熟练了。”   桓茗想到刚才那姜成元,虽言语上热情无比,神情中却又破绽连连,并且还‘忘记‘了过问和安排他们的晚饭。“看来是太久没在朝廷,失了身为官员的素养啊,连表情都不能控制得体了。”   对于姜成元究竟是不甘心,还是不熟练,才导致接待他们时破绽连连,黎池暂时还无法下结论。又或者是,姜成元故意如此表现,只为试探他们的反应?都有可能,暂时还不好下定论。   “不过,姜成元这样,比明确表示不欢迎我们,要好一些。”玩心眼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心眼。   虽然他们带了一百御林军,但若是遇上一个死心眼的二愣子,不懂得计较后果,将他们绑了或怎样,那就不好了。   桓茗想到昨天在船上时,黎池就吩咐三个火头御林军做干粮,当时还不理解,毕竟船都要靠岸了,登岸后可口饭菜还能少了?可如今,这干粮可不刚好就吃上了?   再看黎池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是已有成算,桓茗也就不多操心了。   桓茗曾与家中的祖父即帝师桓太傅,说起过黎池,结果只得了一句:你与他共事时,就别操心了,反正最终也只是瞎操心罢了。   既然如此,桓茗也就懒得操心了,好好地护卫着黎池也就罢了。   “茗柯,你与我同睡一间房?”倒不是黎池不习惯与人同睡一屋,而是惊讶于桓茗竟会如此尽职尽责,竟委屈自己与他挤在一屋里。   桓茗亮了亮手中统一配备的新刀,那是用煤炭火煅烧出来刀,锋利得让黎池都震惊。“只有同睡一屋,我才能就近保护和周啊。这羊城府的知府感觉怪怪的,虽然或许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些什么,但据说南方多毒蛇虫蚁,万一晚上‘意外’钻进屋里,咬到你了呢?”   黎池之后又一想,也就明白了,“好,虽我知你,或许只是不想去与属下挤着睡,这才来挤我。”出门在外,就不用想着家里的大床软枕了,与人挤着睡也正常。   黄芪从轿子里拿来自带的床单被褥,给黎池晚上要睡的床上换上后,出门就听到了两人的对话,“那我去搬两张桌子到屋里去,然后拼在一起,给桓大人打个地铺!”   “黄芪,你就给我拼两章桌子?”   黄芪上下打量了一下桓茗的身高,“看着两张是差不多了的,既然桓大人觉得不够长,那我去拼三张。”   “黄芪你眼神不好,两张哪里够了?三张还差不多……唉!不是!我是说黄芪啊,你居然让大人我打地铺?我看屋里那床,能睡下两个人啊,我与你家老爷一起睡床不就行了?”   “不行!”黄芪横眉怒目地拒绝道,“我家老爷的床,只能夫人睡!”   “哈哈哈!!……”   “黄芪!说的是些什么话!”黎池疾言喝斥道,“没给你立规矩,你就不知规矩了!?怎么和桓大人说话呢?再者,岂能随意将夫人挂在嘴边议论?”   正哈哈大笑的桓茗,被黎池吓得一哆嗦,“……哈,哈哈,和周别这么严肃嘛,黄芪你快搬桌子去,给大人我打个地铺。虽然你家大人长得好看又有才华,但若是睡了他的床,就成了他的夫人,那大人我还是不睡了!”   桓茗本人插科打诨地岔过去了,看着也不在意睡地铺,黎池也不好再继续训斥黄芪,“想起初见茗柯的时候,看着是多稳重的一个人,如今熟稔后,竟然又是另一副面孔了。”   “和周你倒是人前人后一副面孔,都是温雅翩翩的君子。”   桓茗也就是随便说说,黎池却没有随便听听,听了后心中还有所思索。   温雅君子的面孔,在大多数时候,在大多数场合下,都能行得通。但有些时间和场合,却会显得威慑不足,不能让人感到惧怕……   即将进入农历四月份的时节,在这亚热带季风气候的羊城府,晚上睡觉时并不好受。   吹上岸来的海风湿气很重,睡到半夜时,身上盖着的被单就已经被潮湿了,盖在身上粘粘黏黏的,不舒服得很!   而且他们这南下的一路上,在船上呆了大半个月,上岸之后走路或坐着时还不太明显,可一旦躺下,就恍惚感觉还在船上一样,只觉得整个人都晃晃悠悠的。   初到羊城府的第一天夜里,黎池就在晃晃悠悠中入睡了。夜里做梦,他似乎变成了一只气球,晃晃悠悠地在天空中飘着……   这一个晚上,驿馆所有人都睡得不太好,第二天早上起来后,精神都有些许萎靡。   见此情状,黎池索性也就不着急了。吩咐了五个御林军上街去,买回来了米面油菜等,让火头军自己开火煮饭来吃了。然后一整天,他们都呆在驿馆里休息。   黎池并不打算按照姜成元所说,‘休整几天才行‘,他只打算休整一天。   第二天的时候,就在街上随便揪了一个小乞儿,给了他五张干粮饼子做酬劳,为他们带路去两广省的省衙。   两广行省,治羊城。即是说,两广省的治所乃是羊城,羊城是其省城。而羊城府的治所,也是羊城,羊城又是羊城府的府城。   因此,羊城之中,既有府衙官署,又有省衙官署。   如此就很方便了!黎池去给两广省的布政使和按察使,以及指挥使三人宣旨,就不用花费几天时间,也不必走很远的路了。 第156章   黎池和桓茗身着官服,后面跟着一身金黄软甲,腰配雁翎刀的六十御林军!   御林军行进间,步履整齐,肃杀威势尽放,阵势着实不小!街上的百姓路人看了,连忙躲避,眼神里尽是胆怯和敬畏。   黎池一直以为,御林军或许不及杀虎口那些边关将士有杀伤力,但拉出来充点门面,还是很能唬人的。   黎池从小乞儿口中得知,从驿馆到省衙只有一刻半钟的路程之后,他立即就决定:留下十个御林军守在驿馆,剩下六十个全都带上,且一路步行走过去。   他们从京城而来,那就要让羊城百姓知道他们来了!该低调的时候,是该窝着不出门,但该高调的时候,就要张扬过市。   在小乞儿的带领下,走了约有一刻半钟,就到了官衙聚集的‘衙门街‘。   衙门街,是羊城百姓给取的名字,顾名思义,这条街上有三大官署衙门。即居中的两广布政使和居左的两广按察使衙门,以及居右的都指挥使衙门。   黎池手提圣旨箱,桓茗护卫在其左后方,身后跟着六十御林军,阵势肃穆而威赫,当先往居中的布政使衙门走去!   虽说两广天高皇帝远,一封邸报都要一个多月才能送达,但如今治理两广的官员,已经不是几百年前时的当地‘土官‘了,也同样是举人或进士、以及恩荫的朝廷派遣官员。   因此,有关朝廷的政策和值得关注的人,两广官员们的出身天然就决定了,他们会去关注。   所以黎池他们一行来到羊城,应该知晓的官员,也尽都知道了,黎池手里有三道圣旨的事,自然也已知晓。并且三个衙门里的一把手,自从黎池到羊城之后,就一直等在衙门里,等着接旨。   所以,黎池走这一趟,并没有扑空。两广官员或许有其他心思,但却不敢不接圣旨,或者借口躲避接旨。抗旨不遵等同谋逆,他们可是还有家人,在两广之外呢。   看黎池他们这样的阵势,门前衙役不敢阻拦,黎池得以一路通行,到了布政使司的大堂之中。“两广行省布政使伍子勤,接旨!”   黎池此言一出,立即就有衙役跑去后面通传了!   半刻钟之后,一身官服穿戴整齐的伍子勤,疾步走进大堂!武子勤只来得及瞟了一眼,满目一片金黄,只感觉威势赫赫……   “两广行省布政使伍子勤!接旨!”   伍子勤不及多看两眼,就赶忙直直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两广布政使伍子勤,素来常日勤勉,治下政顺人和。今有户部郎中黎池,至粤筹建南海商贸司,令尔给予帮扶协助。望相携相助,共赴政顺人和。钦此!”   “臣伍子勤,接旨!”   黎池卷起圣旨,放到伍子勤高举的双手上。   接过圣旨,伍子勤站起身来,这才顾得上看清面前的黎池。五官俊美,面相温和,看着脸嫩得很……   但是,身高七尺不止,眼神深邃无底,浑身气质温和却不显绵软弱气,很显然并不是一个与他年龄相称的毛头小子……   伍子勤在打量黎池的同时,黎池也一眼扫过对方,眼神也不着痕迹,让人看不出他有打量之意。   这伍子勤,乃是一个腰宽体胖,年近不惑的中老年官员。也确如桓茗所说,太久不在朝廷里的人精堆里混了,官员‘素养‘水平下降不少。比如,神情里掩藏不住的,对他的打量估算。   在伍子勤说话之前,黎池先开口说到:“下官久仰伍大人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竟是果真与昔日传闻一样,只看着就知伍大人您是一个心性正直的官员!”   之前在翰林院书库看的往日档案资料,在这里就派上用场了。伍子勤,三晋省并州人,贞文七年二甲前列进士,于贞文十七年外放两广,任布政使之职。   伍子勤这样的外放,与外放剑南省的黎镜一样,算是贬谪外放的。而之所以外放,就与他的‘正直‘脱不开关系,说好听点以及他自认为的是正直,而实话就是情商低。   不过很显然,外放两广已有七年的伍子勤,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对于别人的恭维,他已能淡然处之了。“……”   正在伍子勤欲张口说话之时,看清他神色反应的黎池又开口了,“不知是否能请伍大人赏个脸,于明日中午至下官下榻的驿馆,一起吃一顿饭?”   未及伍子勤拒绝,黎池又立即补充道:“因下官身上,还兼有户部两广清吏司郎中之职,离京南下时稍显匆忙,以至于两广这边的钱银收支公务,虽已审核完毕,却还未正式交接。因想着反正要来两广,就等抵达后再当面交接也是一样,又还有陛下将在两广试行的钱粮收支新策,需要落地实施。这两件事,都得与伍大人商议详谈才行。”   黎池这话,已经说到伍子勤不能拒绝的地步了。黎池手握两广钱粮收支的审核权,又有皇帝要试行的新策,这是攸关伍子勤切身利益的两件事,现如今却都握在黎池手上。   伍子勤脸色几番变换,只得答应,“好,明日中午,本官定然赴约。”   黎池满意地笑了,晃一晃手中提着的圣旨箱,告辞道:“既如此那就说定了,明日中午,下官在驿馆恭迎伍大人,到时再详谈。现在下官还要去给孙大人和毕大人宣旨,不能久留,这就告辞。”   “黎大人慢走,不远送了。”   黎池从布政使衙门出来,就往居左的两广按察使衙门而去。   护卫在左侧后方的桓茗,拿眼睛偷瞄黎池的侧影……   果然,文官就是厉害!几步行进间,刚刚那个虽依旧面带微笑,但却明显强势许多的黎池,就又变回了平常那个温雅翩翩的黎池!   之后,黎池去给两广按察使孙关廉宣了旨。照样也约了孙关廉,于明日中午到驿馆一聚。   提刑按察使,简称按察使,别称臬台或臬司,掌一省刑名按劾,兼具司法和监察,相当于集后世的公、检、法机关于一体的一个部门。这个部门的职责和性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孙关廉与主管民政的布政使伍子勤相比,与黎池之间没有太多的利益牵扯。   也是因为此,黎池整个人表现得谦逊有礼,言行温和不桀骜,在邀请孙关廉时又提及伍子勤也会去。于是很容易地,就让孙关廉也同意明日赴约了。   ……   从按察使衙门出来,黎池停步稍微调整面部表情,并深呼吸几次之后,才向右边的都指挥使衙门走去。   于是,一旁同行的桓茗,又一次在心中感慨,文官就是厉害!他们会变脸!   要说黎池的整体气质和面相,并未大变,依旧是面带微笑,温和有礼。但就是那神态,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可若是硬要指出明显的不同之处?还真不能。   可你就是能感觉到,他在面对伍子勤的时候,浑身透露出的强势。在面对孙关廉时,由骨子里透出的温雅。   以及现在,在去面对毕锋武之前,在温和之中,他身上的阳刚和硬朗,又加强了两三分……   三个官衙相邻着,黎池他们这边带着六十个御林军,在旁边的两个衙门进出两次,右边的都指挥使衙门里,再怎样也该听到动静了。   若还装作没有听到动静,就显得非常刻意了。   所以黎池他们浩浩荡荡一行人,走进右边的都指挥使衙门时,都指挥使毕锋武,已经穿好武将官服,在大堂中摆好了接旨的一应香案和香炉等物。   所以,今日宣的这三道圣旨,反而是身为武官的毕锋武,接旨工作准备做得更加周到。   黎池提着圣旨箱,脚下步伐稍稍地加快,走进大堂里,先与起身相应的毕锋武打了招呼,“毕将军,久仰大名!”   “黎大人。”毕锋武回了黎池一个武人抱拳礼。   将军这个称呼,似乎本身就自带一丝豪气和英雄气。经黎池嚼在唇齿间吐出之后,更是能从这个称呼中,听出来一丝由衷的崇拜之意!   显然,黎池没有称呼毕锋武为‘毕指挥使‘,而是‘毕将军‘,并非是不知官方的正式称呼,而是有意为之。   “下官今日有幸与毕将军一见,真是很想好好地详谈一番。但下官今日来,是给毕将军宣旨的,所以还是先将正事做了,再论其他。”此时的黎池,笑容真诚,语气自然,与强势面对伍子勤时,差别甚大。   毕锋武正欲下跪接旨时,黎池对桓茗和身后的御林军挥挥手,“你们,站到两旁去。”   在给伍子勤和孙关廉宣旨时,黎池可没有让桓茗和御林军退到两旁,而是就让他们站在身后,正面受了两人的下跪之礼。   护卫在宣旨官身边的兵士,在宣旨官宣读圣旨时,是不用下跪,也不用退避的。因为他们职责特殊,万一低头下跪或退避之后,护卫的人出了事,该当如何?   黎池让御林军退到两旁的举动,是为了让毕锋武,不用对着桓茗和御林军下跪。   黎池这一举动之中,透露出来的,不仅是对毕锋武的尊重,也是对他的信任。   “下官恨不得,也跟着一起退到一旁去了。”黎池这一句话,表明了他若不是宣旨官的身份,手持圣旨有如皇帝亲临,他也要跟着退到一边去,不敢受下毕锋武这一跪。   毕锋武虽已近五十天命之年,但浑身冷硬肃杀的武人气势,比二三十岁正当杀敌的壮年将军,也不少一丝!   “黎大人说笑了,宣旨。”毕锋武一撩衣袍,朝手持圣旨的黎池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实乃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今两广指挥使毕锋武,诚如是也!今有户部郎中黎池,至粤筹建南海商贸司,彼时恐增海寇等险恶之辈,令尔勤练兵士,以抵御海寇,护我大燕海疆!钦此!”   黎池宣读圣旨时,与一般的宣旨太监不同,他诵读出了几分豪气干云之意!与声音尖细的干巴巴的念读,差别明显。   “臣毕锋武接旨,谨遵圣命!”   黎池将圣旨放到毕锋武的手上之后,顺势就躬身弯腰将他扶了起来,额外解道:   “毕将军,快快请起!羊城海关将开,今后或许还有其他海关也不一定,到时南部、东南部海疆的守卫,其难度与紧要性,与北疆相比,或许也不会逊色。陛下的意思,是想毕将军您早做准备。”   “陛下信任!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从黎池进来后,一直面容冷肃的毕锋武,脸上的表情,终于添上了几分激动! 第157章   从翰林院书库中的存档资料,可以看出很多事情。比如大燕立国之后,朝中武将世家的变迁。   在燕太祖掌权后期,有过一次‘杯酒释兵权‘,朝中护国大将军钱武威等武将,就是此次被替换并提拔起来的。   在此之前,毕家就是如今的钱家。不过,燕太祖并未完全收缴兵权,或许是信任毕家,也或许是念及沙场征战的旧情,只是将毕家和其余一些武将,打散之后贬出了京城。   那时毕家当家做主的,还是毕锋武的父亲,不过当时毕锋武本人,也已是有名的少年将军了。   毕锋武此人,出自大燕开国武勋功臣之家,虽毕家如今已是分崩离析,可到底身出名门,又是见过毕家全盛之时的光景的。   这样一个人,黎池表现得对他崇拜,又体贴地顾及到了他的武人傲骨,不让他跪桓茗等人,宣读圣旨时表现得真情实感,这些种种言语行为,仅仅是博得了毕锋武的好感而已。让毕锋武觉得,黎池这人不负他的‘六元‘之名,是一个好后生。   真正能让毕锋武动容的,还是练兵,黎池口中的海疆,以及皇帝对他的信任。   黎池看到毕锋武的反应之后,当初看到这事时对燕太祖只是贬谪外放毕家的不解,现在也理解一些了。   毕家与燕太祖一起征战,打下了这大燕江山。一般这样的情形之后,会出现两种可能,一是毕家自恃功高,行事嚣张,手握兵权有危及赵家江山的可能。   二是毕家虽手握兵权,有危及赵家江山的能力,但毕竟是自家参与打下的江山,心中已有了感情,就好比是自家养大的孩子,他们是最希望大燕好的。   如今看来,毕家是第二种。   因此,燕太祖才会只是打散之后,外放毕家人,依旧让他们带兵,守卫着大燕江山。只因除非在位皇帝实在昏庸无道,否则毕家就只会守卫这大燕边疆,就像保护着自家孩子一样。   而若是皇帝昏庸无道……黎池忽然意识到,燕太祖要么是柔情寡断,才将毕家这样放着。要么就是大公无私,竟没奢想赵家的这皇位,能千秋万代地坐下去。   又或者,是想将毕家留着,由如今的贞文帝来起复施恩。   “筹建南海商贸司及其他的一些事,下官还需与伍大人、孙大人和毕将军,商量着去办。因此,下官欲在明日中午,于驿馆中设一桌薄宴,对诸事商讨一二,不知毕将军能否抽闲赴宴?”   虽毕锋武是那个毕家的人,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其他心思。这里的心思无好坏之分,只有利益立场之别。   就比如,两广军队的军费粮饷是从赋税中来,而伍子勤管着民政赋税,所以毕锋武也就无视了海上走私。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也是同一个阵营里的了。   毕锋武心想,如今这黎池邀约,而另两人看来也已是同意赴宴了,再加上这黎池也不讨厌,去也无妨。“好,明日本官无事,定会准时赴宴。”   而且练军的事,还需结合海贸之事。再看这黎池似是皇帝心腹,或许知道皇帝的心思,可以去探一探。毕竟皇帝只说练军,却未说如何练。   “这实在太好了!下官明日就在驿馆恭迎毕将军大驾!”黎池一脸喜不自胜的模样。   圣旨已经宣读完毕,又已成功邀约毕锋武,同意了明日中午到驿馆赴宴。黎池的目的已经达成,见毕锋武似乎没有留他再坐一会儿的意思,他也就识相地告辞离开了。   一行人走出都指挥使衙门,带路的那个小乞儿还等在外面,正抱着一张干粮饼子啃。   瞄见黎池他们出来了,赶忙三两下就将那张饼子塞进嘴里,又凑上前去,“官老爷,可还需小人带路?”   黎池一边往外走,一边微笑着摇摇头,“不需了,今日事情已经做完,这就回去了。”   “这就回去驿馆了啊?那我就给您带路回去,毕竟只来时走了一遍,怕是记不清楚回去的路。”小乞儿很热情,要为黎池他们带路回去。   已经说过不需带路,一身邋遢的小乞儿还黏上来,黎池倒也没有呵斥驱赶。因为距三大衙门渐远之后,街边墙角等处,隔一段就蹲了三两乞丐,神情中尽是对小乞儿手里饼子的觊觎。   黎池明白,这小乞儿只是想寻求庇护罢了,“反正也存不长久,不如吃到肚子里去才安稳?”   小乞儿闻言转头,只见官老爷面容温和带着笑,竟是已知道他赖着不走,是为保怀中的饼子……“官老爷心善,给我白面饼子。我已吃了一个饼子,不能吃完了,我要拿回去,给我妹妹吃。”   “倒是一个疼妹妹的好哥哥。”黎池想到小乞儿的乞丐身份,又随意问道,“家中可是遭了天灾人祸?”   “去年夏天时,飓风登岸,家中……就只剩我与妹妹了。”小乞儿不过十来岁的样子,却已只剩下他妹妹一个亲人,还以乞讨为生。   黎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个时代,房子多是木制结构,北方还多是泥砖墙,要牢固一些。而南方尤其是南方沿海,因雨水多、湿气重,民居的话,则多是吊脚楼、干栏式木屋。这样的建筑,一旦台风来临,会被卷得影儿都不剩,必定生灵涂炭。   黎池一时不再说话,由小乞儿带路返回驿馆。   他能帮这个小乞儿,可他能帮天下千千万的乞丐吗?心肠硬一些,不要开这个头,才能专心做他该做、能做的事情。等大燕好了,乞丐自然也就少了。   黎池让小乞儿带路回到驿馆,又给了他五张干粮饼子,“这是返回时,你带路的报酬。”   小乞儿高兴地接过饼子,再三向黎池道了谢,又努力用破烂的褂子藏住了,这才一溜烟跑远了。   回到驿馆,黎池又遣了一个御林军去跑腿,通知羊城府的知府姜成元,言是明日中午,请来驿馆赴宴一聚。   ……   第二日一大早,五个御林军中的火头军,早早地就出门去买了米面菜肉等,开始生火做饭。   快到午时的时候,黎池就与桓茗一起,到驿馆外恭迎了。   最先到的,竟然不是姜成元,而是按察使孙关廉。黎池谦逊地迎上前去,互相见礼过之后,一边寒暄着,一边将其迎进了驿馆,又让桓茗留在里面作陪。   之后黎池又出来站到驿馆外面,等候恭迎着。第二位到的,依旧不是姜成元,是刚好踩着午时的点,准时到达的都指挥使毕锋武。   这一次,黎池又更往前迎了几步。将毕锋武迎到之后,又躬身行了一个几乎算得上是面见长辈时行的礼,而非是面对同辈或同僚时的相见之礼。   黎池的本事就在于,你能从他的晚辈之礼中,看出他由衷的尊敬和真诚,并绝不会觉得他是在谄媚讨好。   “毕将军,快快里面请!”   黎池自然而热情地,将毕锋武接到了驿馆里面,然后才告罪出来继续恭迎等候。   当第三个到达的是布政使伍子勤,而非知府姜成元时,黎池也就明白了。昨日那个御林军去通知时,应该是没说孙、伍、毕三人今日亦会赴宴。   黎池将伍子勤迎进驿馆之后,又欲往外走,此时伍子勤问到:“黎大人,你这是往哪里去?”   黎池神情歉然地回道:“姜大人答应今天中午也会来,下官要去迎一迎,还劳三位再稍等片刻。”   在说这话时,黎池注意到伍子勤的神色,果然略有不愉。这算是在他计划之外的意外收获了……   不过,同一个阵营的人,不大可能会仅因下属比上官晚到,并让上官等候下属而决裂,出于利益结盟的阵营,可比想象中要坚固得多。   但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们之间的小矛盾能多多累积一些,总会有点作用的。   终于,在午时中的时候,姜成元也到了。到此时,也就可以开席了。   黎池与毕锋武说的是设一桌‘薄宴‘,还真不是自谦,就真的是一桌薄宴。军队中的火头军,能指望他们做出什么样的盛宴?不过是一桌颇具军队特色的饭食罢了,大碗菜、大碗肉,以及大碗米饭,还有大碗酒。   饭菜端上来时,孙关廉和伍子勤的神情中,或多或少地夹杂了一丝嫌弃之色。   “黎大人,你从京城来时,是没有带厨子吗?”伍子勤看着桌上的饭菜,语带讥讽。这黎池为了公务能顺利展开,想必是要巴结讨好他们的,今日这顿宴席,定然是要好好办的,结果竟然就是这样一桌粗陋饭食!   黎池抱着酒坛站起身,去挨个给桌上人面前的大碗里倒满酒,边倒酒边回答到:“此次御林军中跟着五个火头军,下官想着既已有会生火做饭的人了,也就没有特意再带一个厨子。”   黎池这样不贪食精致佳肴,与军兵同食的行为,或许不讨伍子勤这类文人的喜欢,但却很能得毕锋武这类武官的好感。   黎池倒完酒,回到座位上端起斟满酒的大碗,举碗示意道:“下官黎池来此筹建南海商贸司,以后恐还需劳烦几位多多配合和照拂,为提前以示谢意,这碗酒,下官就先干为敬了!”   话一说完,黎池一仰脖,‘咕咚咕咚‘地就将满满一海碗酒给干了,碗里酒液涓滴不剩!   黎池喝过之后,桓茗跟着一仰脖,也干了!   伍、孙、姜三人,都是进士出身的文官,何曾这样大碗喝酒过?眼看着‘六元及第‘的状元黎池,竟然一仰脖就干了一海碗酒,喝完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也真是被惊到了。   毕锋武看一眼黎池,端起碗来,也豪爽地一仰脖,干了满满一海碗酒!其余几人见状,也不好不喝,不过到底不敢一口干了,像端着精致酒杯那样端起海碗来,然后矜持地抿了一口。   酒已经喝过,黎池然后就端起饭碗来,一边夹菜、扒饭,一边说话。即使这样,黎池整个人,也只是恰到好处的大气爽朗,并不显得言行粗俗。   “下官此次南来,暂时主要有两事,一是遵陛下之命,在两广推行‘钱粮预算制‘……”黎池解释了一番何为钱粮预算制,以及要如何推行实施。   黎池解释完之后,在伍子勤开口之前,与黎池又对饮了一海碗酒的毕锋武,开口赞道:“此举甚好,此后就可不拖欠粮饷,军兵们也不用饿着肚子等粮饷了。”   黎池为何要将三人聚在一起说事,而不是单独与三人商谈?就是因为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在 ‘钱粮预算制‘这事上,伍子勤会不满意,以至于不配合,但毕锋武却会很赞同。因为如此,伍子勤就再也不能以‘恐户部审核不过‘为借口,将军饷扣在手里不发了。   黎池要达到的,就是两广内部的互相拉扯与制衡。   “正是如此,陛下也是体恤军兵官吏不易,不欲拖欠官吏俸饷、军兵粮饷,这才推行此法。”   “不知此法是何人所想?”毕锋武也端着饭碗,一边夹菜、扒饭,一边问道。   “此法来历,说来也是惭愧。下官初任户部郎中时,因公务不熟练而做得多余了,不仅将两广去年的结算审核了,还将今年大概的钱银收支也估算了出来。陛下善思且英明,因此就想出来了‘钱粮预算制’此法。”   毕锋武看了看黎池,没有再说什么,继续与黎池两人一起夹菜、扒饭,认真地吃着饭。   有了毕锋武插话表示赞成,伍子勤又没能在黎池刚一说出来时,就提出异议。如今黎池都已说完了,伍子勤没有理由去质疑了,只得同意默认。 第158章   “二是筹建南海商贸司之事。因为此事攸关甚大,朝堂上从去年议到今年,此中利害被反复辩论过了,这才终于通过。下官亦是深知此事重要,于是在离京南下时,就已做好计划书,陛下也用过御宝以示批准,如此准备妥当之后,这才有了些信心南下……”之后,黎池就筹建计划书,拣主要内容简述了一番。   在听黎池的简述时,布政使伍子勤和知府姜成元,隐晦地对视一眼。   朝堂上从去年议到今年,才终于定下的事情,且圣旨已下,南海商贸司的筹建,是势在必行的。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拖延时间,以便做好善后之事了。   黎池简述完,伍子勤皱眉苦恼道:“黎大人的意思,是立即征役,在建窑烧砖的同时,开挖地基?”   黎池稍停夹菜扒饭的动作,“自然,动工筹建的事宜早不宜迟,下官做事不惯拖拖拉拉地。”此话一出,他做事干脆的形象,也就立稳了。   “可如今并不是征役的冬日时节,农人百姓正在全心伺候田里的庄稼,若此时征役,怕是会影响今年一年的收成……”伍子勤一脸为民忧心样。   果不其然,在这儿等着他呢。   大燕的徭役分为三种,里甲役、均徭和杂泛差役。像修路筑城、治水利、建官衙及运送粮草等,这类随时派役的就是杂泛差役。这次建造海贸司,就类属建官衙之中,征役时算作‘杂泛差役‘即杂役。   这种杂役没有固定时日,时常不付报酬。偶而有付给报酬的,也格外微薄,可能连路上花费都不够。是很耗费民力的事情,若是时常征发杂役大兴土木,极易引起民怨,以至于发生农民起义。   但是,此次筹建海贸司所需的役夫,五百之数就已足够。这个数目散到两广省广阔地域中去,别说引起民怨,就连伍子勤所说的耽误农时,都远远沾不上边儿!   黎池垂眼一笑,再抬眼时,同样一副为民忧心状,且还感同身受的样子,“下官乃是农家出身,深知农人不易,春种秋收,夏忙冬藏,一年四季就没个空闲时候!可是大燕的百姓,既然享了这太平天下,也该为这天下盛平做些贡献,如此生生不息,大燕才会长长久久地繁荣昌盛下去!”   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决定了朝廷若要建成大工程,就必须得征发徭役。即使某一工程,例如兴建海贸司,尚能有偿去雇佣工人来兴建,可兴建所有工程时都能这样?显然是不能的,那样必然会将朝廷给拖垮。   非是黎池心硬,狠心压迫剥削百姓,而是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不是他一人之力可以更改的。   “百姓服徭役,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伍子勤在黎池话音刚落时,就赶紧表明态度,他可没有对朝廷征役之事不满!“只是现在征役,恐会耽误农时,不若等冬日时候再征役?”   “如今方才四月,距冬日时候尚还有半年多,而且仅一个冬季,怕是无法建起来商贸司的,如此就要再等下一个冬季,那么到明年冬季时,才能将商贸司的官署等建筑建好。这实在是……太慢了。”   “黎大人你啊,到底还年轻,性子就急了些,这做事啊急不得。”伍子勤一副老前辈模样,作语重心长状。   “伍大人此话是极,是极!黎大人确实急了些。”知府姜成元也点点头,赞同道。   “既是年轻人,又有年轻人的才华和意气,这样就很好。”毕锋武语气冷静道。   年轻人的意气还好理解,可这‘年轻人的才华‘的说法,就很有意思了。难不成中老年人,如在场的伍子勤和姜成元,就没有才华了?   毕锋武不冷不热地刺了伍子勤和姜成元一句,使得两人‘教育‘后辈的气势,就弱下去了一些。   既然如此……“哈哈,下官这急性子,一时半会儿怕是改不了的。伍大人体恤贫农不易,怕误了他们的农时,这着实令下官非常感动,那不若这样?”   “怎样?”   “下官在查看两广一年一上交的户籍黄册奏销册时,根据户中的人丁和家产,粗略分过类,家产小富及之上、户中人丁过十的人家不少。这样的人家,定然是不会差一两个下地种田的人丁的,不若依伍大人的心思,就从这些人家里征役!”   “……”伍子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黎池又说到:“下官粗略估算过,若从这样的人家中每户征发两人,在羊城府之中,就已经能征满五百人了!”   黎池此刻的神情,惊喜而又真诚,真仿佛是灵光一现,才想到了这既不耗民力又不误农时的方法。   毕锋武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碗沿遮住的平直嘴角,微不可见地上扬些许。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按察使孙关廉,表情竟也有些复杂难言。   桓茗:文官也不都一样嘛,所以就只是黎池特殊些、厉害些。   “下官的一笔字,还勉强能拿得出手,不如下官稍后就将那两百多户可征役的写出来,明日就交给姜知府,也好对照着去征役。”   黎池此话一出,桌上众人内心所想,竟神奇地趋于一致了。   谁曾想到,这黎池竟已事先研究了两广的户籍黄册,且还将小富之家及以上的名册,给抄录下来并且带上了?当然是早已抄好了的,难不成他们还会相信,黎池过后真去默写出足足两百多户人家!?   话说到这个地步,伍子勤已是无法再多说了。“这法子可行,那明日黎大人就将名单交于姜知府,对照着去征役。”   今日至此,黎池邀约这顿饭的目的,就都达到了。   ‘钱粮预算制‘,在毕锋武的支持下,伍子勤默认同意了。筹建南海商贸司的第一步,即征发役夫,虽有些许波折,不过黎池依旧达成了目的。   之后的酒宴,氛围就很轻松而愉快了,全程吃吃喝喝,好不尽兴!   不过,其实吃喝尽兴者,只有毕锋武、黎池和桓茗他们三人,另三人吃不惯火头军煮出来的粗陋饭食,喝不了用海碗盛的浊酒。   最后席散时,就连没怎么喝酒的伍、孙、姜三人,也已经有点晕乎了,与黎池喝过好几海碗的毕锋武,喝得有些熏熏然了……   “黎大人,改日我们约了一起,再好生畅饮一次!”在喝得有些熏熏然之后,毕锋武身上的冷肃气息,终于褪去些了。   黎池看着也是一副脚下轻飘飘的样子,“毕将军,好!我们改日再约,到时我定要将您喝倒!”   对与黎池的豪言壮语,毕锋武自认脑子还清醒着,冷哼一声,没有去与一个醉酒之人争输赢。“改日再约,告辞!”   “毕将军,慢走,我就不远送了!伍大人、孙大人还有姜大人,你们也慢走!”   黎池右手撑住驿馆外的旗杆,身体半倚在其上,眼神似已不太清明,与毕锋武他们告着别。   等四人都已坐上轿子,在军兵或衙役的护卫下离开之后,黎池这才脚下飘忽地转身进驿馆去。   桓茗谨记自己的护卫职责,在最初喝过一碗酒之后,宴上就再没喝了,因此他是没有醉意的。桓茗走到黎池身边去扶了他一把,将他扶进了驿馆大门之后,又扶回了他的房间。   黎池这样喝醉了的人,最好是睡上一觉,等待自然醒酒。桓茗刚这样想着,刚刚还让他扶着的人,已经站稳了身体,且脚步稳健地走到小几前,手也很稳地倒了一杯水,一仰脖喝下……   桓茗:……果然,文官中的黎池,格外精通变脸!   桓茗如何还会不明白,黎池是装醉的。既然没醉,脑子还清醒着,也就能够正常对话了,“今日一见伍子勤和姜成元,我更感觉他们有些不妥,可是有什么问题?”   黎池用手掌扇了扇,鼻间有浓烈的酒味,于是眉头皱着,答道:“问题自然是有的,还可大可小。比如在江面上见到的商船,比如在布政使衙门中,摆设的西洋座钟,这都说明他们与洋商有交易来往。”   “座钟?什么东西?我怎么没见着?”   黎池走到书桌后面坐下,往砚台中倒入清水,执着墨锭慢慢地磨着,“你眼神不好,而我眼神好。”   “好,可大可小是什么意思?”   “往小了说,这两广省养出了两只,或者两只以上的硕鼠。往大了说,他们与番邦洋人交往过密……”   桓茗接过话来,“说得严重些,就是勾结海寇或外敌,恐有不轨之心!”   黎池手腕继续打着圈研墨,“就是这样一回事。”   “那我们岂不是有危险?”   “有什么危险?伍子勤和姜成元的宗族,分别还在苏杭和齐鲁呢,他们还敢将我们宰了,抛海里去不成?”   磨好了墨,铺上一张纸,取下笔蘸饱墨,开始在纸上写起来,“即使他们失心疯了,要对我们怎样,小打小闹的话,我们身边的御林军,已足够护我们周全。若是他们失心疯大发了,想调兵置我们于死地,却也是调不动的……”   “难怪!”桓茗陡然大悟,“难怪你之前会那样尽心讨好毕将军!那是为了拉拢他啊!”   桓茗所用‘讨好‘一词,黎池并未因此生气羞恼,因为桓茗说的完全正确。   “这里是南部边陲的两广,不是朝堂之上。在这里,再多的阴谋诡计,都只需一招就能破除,即一力降十会。拉拢了手握两广兵权的毕锋武,或者只需确保他不会对我们下死手,其他一切事情,都可迎刃而解。”   不过,就今日来看,收获颇为喜人呢。不仅确保毕锋武不会对他们下手,甚至还似乎成功地拉拢了毕锋武。   桓茗一脸‘你们文官心眼长得真多’的样子, “和周,你在写什么?”   黎池:“宴上不是说过?写那两百多户征役人家的名单啊。”   桓茗:!!!竟然真的是现写! 第159章   虽这两百多户人征役人家的名单,是黎池书写给出的,但得罪羊城府所有小富及以上人家这事儿,他并不想揽在身上。   虽这事于黎池来说,没多大妨碍,他并不需在乎。因为他办完事之后就回京去了,得罪或不得罪两广的富人,都无所谓了。但是这事,于伍子勤他们来说,就很有所谓了!   既然如此,黎池写完征役人家的名单之后,就叫来御林军中几个机灵会说的,让他们明天去往府衙送名单,以及返回的途中,歇脚喝茶时,就光明正大地谈论这事。   ‘伍大人和姜大人,为不耽误农时,不减今秋收成,就让小富及之上的人家去服役,真是一心为公呢!‘   不仅如此,黎池又吩咐以后御林军轮休,到羊城府中的一些中高档酒楼去喝酒时,依旧这样正大光明地谈论。并且还要夹带一些私货:   ‘虽我家大人是皇帝钦派南来的,但他毕竟只是正五品官,与从二品的布政使、正四品的知府相比,到底还是气弱了一些。也只能做主南海商贸司的筹建事宜,其余事情,也只能多听伍大人和姜大人的意见了。‘   黎池他们是外来人,想在暗地里传播一些言论,人生地不熟的,很可能会被察觉,那索性就正大光明地谈论!反正他们说的也是实话。   黎池他们和御林军,在这羊城府中,他们的言行本就非常引人注意,他们谈论的事情,自然会传播得很快。   如此一来,得罪羊城府所有富人的人,就不是他黎池,而是伍子勤和姜成元了。   虽小富及之上的人家,并不一定都会在乎那点雇人代役的银子,但其中总会有抠门爱财的人家会在乎。   而且还有一点,是所有被征役人家,都会感到不满的。所谓不患‘富‘而患不均,就因为我们家底富裕些,就活该被你们剥削?!   这个时代,在面对不公正待遇时,事实上越是家底富裕的,反而比家贫的,更易激起不忿情绪。   这只是因为,在两种家境之下,塑造出的明智程度和气性大小差别。家贫者的气性已经被现实消磨殆尽,家富者的气性还好好的保留着,在面对差别待遇时,家富者更明智、能辨别公正与否,同时气性更大,相应也就更容易生气不忿。   虽这种不忿情绪,或许能起到作用,或许一直不能,但若是这不忿情绪是对伍子勤他们的?黎池他,就很乐意为之了。   第二日上午,由黎池前一天嘱咐过的几个御林军,将征役名单送去了府衙,交予姜成元手中。   “虽是在羊城府之中征役,但羊城府辖下诸县相距却也不近,完成征役,怕是要大半个月才行。”   得到姜成元这个回复之后,黎池估算一番,征役时日虽耗费得稍久了些,却也不算太过分,于是也就随他的便了。   在征役期间,黎池并没有白白等着。   而是拿着两广钱粮收支核算账册,将去年两广的钱粮收支,与伍子勤结算了。又根据‘钱粮预算制‘,将预算出的今年的钱粮收支,也下发下去了。   大燕赋税分春秋两季,除留存于省府县的之外,春季赋税会在夏季时,起运到京城或指定边防卫所。而秋季赋税,则会在来年春季时起运。如今两广省去年秋季的赋税,还全部留存着,因此今年预算钱粮的下发,倒也不至于不够。   黎池在结算时,发现两广省竟未虚报钱粮!当然误差是在所难免的,却也都在允许范围之内。   这就有些出乎黎池的意料了。所以,伍子勤与姜成元的心虚和拖延,全因之前海贸或说是海上走私的事?   这个问题的答案,黎池并不急于知晓。   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又还有说,时日一长,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黎池向来懂得分辨轻重缓急,当下他应花费主要精力去做的,是筹建南海商贸司。   钱粮收支的结算与下发的事情做完之后,虽征役依旧未完成,但黎池已开始为商贸司的建造做准备了。   黎池与桓茗两人,带着三十个御林军,把羊城府的几个港口都跑了一遍,实地比较过之后,将南海商贸司的选址,定在了番禺港。   商贸司选址已定,就以此为中心,定下了建砖窑的地方,又定下了取河沙和小鹅卵石的河湾滩涂。   ……   时间来到大半个月之后,四月中旬末,征役完成。黎池的前期准备工作,也已经完成。   不说前世,黎池这辈子就已经筹建过京城水泥局,经验是足够的。   将五百役夫带去番禺港,在黎池早已选定的地方,简单地安置下来。至于安置役夫们的所需?找伍子勤和姜成元要钱粮,找毕锋武要看守的兵士。这些事情,也早已在征役完成之前,就已经接洽妥当了。   安置好之后,分出来一半役夫,开始伐木整地,就地建窑烧砖。   与此同时,在选定建造商贸司的地方,黎池拿着图纸,与另一半两百多名役夫一起,监督他们砍了树、清了树桩之后,指导他们开始下挖地基……   这里服役的役夫,并非那两百多户征役人家中的人丁,亲自前来服役,而是那些人家用银子雇佣贫民,让其代替前来服役的。   雇佣代役的人家,会付他们半钱银子一人一月,再有黎池这里的两百文一月,食宿又已经包了,那一月就能有七百文钱!虽做的活比他们在家时做的,并不会轻松,但役夫们也还是很乐意的。   黎池在征役完成之后,就没继续在羊城府驿馆中住了,而是跟着来到番禺港,住在他们的官船之上。这样的话,就每天都能去一趟砖窑,或者是挖地基的现场,能够亲自督工。   役夫们的食宿待遇不错,一个月的酬劳也不少,又有黎池这个京官老爷亲自督工,所以烧砖和下挖地基的进度,都算得上是很快了。   四月下旬,跟在黎池他们后面的,运输水泥的大船,终于进入珠江口,停在了番禺港口。   黎池从挖地基的役夫中抽出两百来,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就将水泥卸到了早先建好的仓库之中。   至此,砌墙用的火砖已经烧了不少,水泥也已运到,地基也已经全部挖好。   于是黎池将五百役夫重新集合,命一部分役夫,去到两广兵器局,搬运铁条即‘钢筋‘。   这里的‘钢筋‘,与后世的钢筋自是不能相比的,但有总比没有的好。何况他们所建楼房,最高只有两层,不是那种几十层的高楼大厦,勉强能用用就行。   让两广兵器局冶炼铁条这件事,黎池是写入了计划书中的,皇帝当初也询问过,并且同意了。所以黎池将盖了御宝的计划书,拿给毕锋武看过之后,毕锋武也就答应了。   一部分役夫去搬运铁条,剩下另一部分役夫,就去黎池早先选定的河湾滩涂处,挖掘并搬运河沙和小鹅卵石……   ……   时间进入五月份的时候,‘钢筋‘、水泥、河沙、火砖和小鹅卵石,俱都准备齐全了。   于是黎池亲自下场,手把手教学。教役夫们如何调制混凝土,教他们如何扎铁条,之后又倒入混了小鹅卵石的混凝土来浇筑地基。   等地基都打好并晾干、显得结实了,黎池又继续亲自上手,教他们如何用水泥和河沙调成的混凝土,再加上火砖一块一块地去砌墙。   至于黎池为何会砌墙,竟像是一个瓦工?那是因为他前世时,见过村里不少人家自己建房,他的大姐夫还就是瓦工,看多了、听多了,自然也就学会了。   役夫之中,有手巧且脑子灵光一学就会的,就去做大工即瓦工,也有手笨学不会的,就只能去做调制混凝土、搬运火砖的苦力小工。   这个学习筛选的过程,只用了三天就完成,之后就进入了热火朝天的砌墙工作之中。   ……   商贸司的主体建筑,有行政办公的官员官署,商品展示交易的十五个商馆,供洋商落脚住宿的十五个夷馆,以及天主教堂等配套文娱设施。   规模如此大的建筑群,只能先一起打好地基了,再分区块来一栋或几栋地去建楼。   到六月末的时候,楼高两层的官署区终于建成封顶!第一层和第二层封顶时,也都是用的‘钢筋‘作骨架,混了小鹅卵石的混凝土封顶。这样的话,比纯粹用混凝土封顶,要结实许多。   七月末,十五栋单层平房商馆建成。   八月末,十三栋单层平房夷馆建成。   九月末,天主教堂、吃喝一条街等配套设施区域建成。   至此,南海商贸司的整体建筑框架,就已经建起来了。   之后又花费两个多月,对建成的毛坯房进行了装修,对商贸司里的道路进行平整,并用混凝土铺成水泥路,还在路两旁栽上了行道树。   时间进入腊月时,历经大半年的修建,南海商贸司终于完全建成! 第160章   商贸司的场地架子是搭起来了,不过离正式开业运营,还远得很。   还欠缺了重中之重的因素,那就是人。这里的人,包括商人和官员,否则这商贸司就只是一个空架子。   从四月份起,这砌墙建房的大半年时间里,黎池在每天都去巡视一趟建筑工地之余,也在为海贸司的正式开业运营做着准备。   在商贸司的施工进度,进入到有条不紊的砌墙阶段时,黎池就开始亲笔写信,时不时地通过驿站,寄出两广省之外。   当然,给京城徐素的家信,黎池每月月初都会写上一封,通过驿站寄出去。   这里值得插上一句的是,一般说起来,朝廷驿站是专为传递政令和军情而设,像后世的邮寄包裹和家信等,肯定是不行的。但在如今的大燕,确实是可以的。   因为早在俭王的建议下,原本只传递朝廷政令和军情的驿站,又增加了一项新职能:‘有阶品之官员,可经朝廷驿站,免酬邮寄包裹及家信。’   这项福利对官员,尤其是地方上官员来说,真是很温暖、很贴心的了。   给徐素的家信,黎池每月月初都会寄出去一封,这样大概在第二月的月中或月底,她就能收到。且每次都还会随信寄回一些干海货,如鲍鱼、虾仁、昆布等。   同样地,隔上一个月,黎池就会给浯阳黎水村的老家写一封信回去,随信寄去的同样有各种干海货。   这些都是家信,并不算在为商贸司开业运营做准备,而写的信件之中。   开国为商贸司开业运营,所写的第一封和第二封信,都是写给黎湖的。因为黎池不知黎湖是依旧在黎水村老家,还是已经进京去了,索性就写了两封,分别寄到黎水村和京城。   在信中,黎池说了他很看好海贸的前景,这会是一项绝顶赚钱的生意!并邀请黎湖在明年春夏时节,南下羊城来做生意。并指点黎湖,若是有意前来,在明年春夏之前,可先收些货物准备着,货物的话像是瓷器、茶叶和绫罗绸缎这些就行。   大致一样的内容,不尽相同的措辞,黎池先后又给因‘煤引‘之事结识的几个大商家去了信。黎池去信的几十个商家,大燕三大商帮晋商、徽商和潮商,都有涉及到,且数量分布还蛮均匀的。   不过黎池猜想,南边的海上贸易,占主要的或许还是潮商。一是因为,就如当初晋商在‘煤引‘这件事上一样,这次潮商也占了地利优势。   二是潮商在海贸这一块,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早在好几百年之前,潮商就已经集结船队北上或南下,进行近海航海贸易了。而且在朝廷没开海贸的时候,潮商怕也是没少与洋商交易的。   黎池每个月都要寄出去好几封信,尤其是五六月之交的那段时间,他几乎隔上个两三天,就要寄出去一封信。   在寄出信件最多的这段时间里,黎池通过朝廷传递政令军情的驿站特快通道,给贞文帝上奏了一封禀告南海商贸司筹建进程的折子。   与此同时,在寄出去的几封家信之中,黎池暗地里又掺进了一封特殊的信件。   一封先要转给赵俭,再由赵俭转给贞文帝的密信。   ……   商人的商业嗅觉格外灵敏,且还敢于冒险,即使晋商和徽商来得不多,潮商却定然是不会少的。因此大燕这边的商人,已经是有了的。   至于洋商……情况就有些诡异了,这也是黎池为何会给贞文帝写密信的缘由。   受季风影响,印度洋之中的洋流,夏季时由西南流向东北,冬季时由东北流向西南。航海贸易受到洋流影响,就行成了季节性的淡旺季。   夏季时,海上洋商乘着洋流而来,大燕开始了海贸的旺季。冬季时,海上洋商顺着洋流而去,大燕进入了海贸的淡季。   然而,时间进入夏季时,黎池在督工之余,也只见到了那么几个似是初次来大燕的洋商。   在艰难的交流过程中,黎池倒是先‘学会‘了说英语,这惊呆了桓茗一众人等不必提。   能够交流之后,黎池先后向几个洋商,介绍了大燕将要大开海贸的事情。   几个洋商听后,非常高兴,只呼上帝仁慈!表示明年春夏,若来不及就后年春夏,一定会再次前来!   然后,这几个洋商就把船上的货物,在羊城府中销了出去,再又购进了一些茶叶、瓷器和绸缎等货物装船,最后在深秋洋流开始转向时,乘船顺着洋流西下而去……   南海商贸司,就好比官方建造的一个商场,需得交易双方都有,且数量越多且越对等,才能繁荣起来。   黎池亲笔的几十封信寄出去后,大燕商人定然是有了的。可是作为交易另一方的洋商,如今却只有明年春夏时,来或不来都还不确定的那几个,这近乎就是没有了啊!商贸司开业运营后,得多冷清啊?   然而事实上,有那几个似是初次来大燕的洋商,也有似是常来大燕,却没被黎池他们看见的洋商。   珠江口的江面宽阔似海,港口也不止番禺港一个,在黎池歇在番禺港官船上、专心督工建设海贸司的情况下,想要不被他看见,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有些事情并非一定要亲眼所见,才能得出答案,那些洋商虽如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见了,可黎池知道,他们是依旧存在着的。只是藏了起来而已,主动地或者被动地,藏了起来。   黎池并不着急,等他们觉得时机到了,手中拿捏的筹码足够了,自然也就会出现在他面前了。   将将入冬时,最后一船水泥运抵。   随着水泥船南来的,除黎池请求配给的,十来个秀才及以上功名的海贸司未来吏员之外,还有两封皇帝密旨。   一封是给黎池的,另一封是给毕锋武的。   ……   时间进入腊月时,南海商贸司历经大半年的修建,终于完全建成了。   建成竣工之后,五百名役夫,花费两天时间,将海贸司的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打扫的纤尘不染!   然后就拿着九个月报酬,外加一个月的奖励,共计二两银子的酬劳,各自归乡了。   再加上雇佣他们服役的人家支付的一月半钱银的酬劳,共计四两五钱的银子,这大半年的功夫,一人就挣了有六两五钱银子,挣得不算少了!   海贸司建成之后,黎池邀请了以伍子勤、孙关廉和毕锋武为首的两广官员,前来参观。   距离近的,有空能到的官员都到了,浩浩荡荡一群人,在黎池的带领解说之下,花了大半个时辰,参观完了建成的海贸司。   黎池很满意这一路上,他从伍子勤等人脸上,看到的震撼神情。   商贸司除行政办公的官署区是一片两层楼房之外,其余展示贸易的商馆区,供洋商落脚入住的夷馆区,以及配套的吃喝一条街,都是单层小平房。   然而,这里的单层小平房,并非是农村那种小平房那样,而是与大都市中的欧美风情街上的单层小平房相似。   虽无尖顶、八角房这些欧式建筑的典型标志,但在廊柱和屋檐等细节上,都融入了罗马柱及西式线条的风格,看着很有异域风情。   脚下是平整干净的水泥路,路旁一排排栽种整齐的棕榈树,两旁是颜色明快、充满异域风情的红砖房……   看惯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和青砖黛瓦,如今置身于这异域风情之中,心中震撼不可名状!   现在看着还是空空荡荡,但已可见在不久之后,此处人声熙攘的盛况……   这一次参观,撼动了多少两广官员的内心,他们心中又是作何想法,黎池就不知道了。   黎池能够推测出的是,他想通过此次参观,对一些事情起到催化作用的目的,应是达到了的。   腊月初的这次参观结束之后,在腊月中旬,黎池与毕锋武喝酒时,他说据守卫海贸司的兵士上报,最近周围多了许多来看稀奇的百姓。   而在这些百姓之中,身材高大且头脸捂得较严实的,果然有不少。   黎池暗道,这样看来,时机应是差不多了。   专心公务时,不觉时间流逝,倏忽一转眼间,这就要过年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黎池与桓茗和御林军们闲得无事,就与运水泥大船上的水手和十来个秀才们,凑在一起吃海鲜锅。   十来口大锅一字排开在岸边架上,熊熊大火烧上,鱼汤锅底鲜香扑鼻!   正吃到兴头上时,有省衙的书吏和衙役前来,邀请黎池他们除夕那天,一起吃团年饭。   黎池端着蘸料小碗,从桓茗筷子下抢来一只大虾,放到自己碗里,“伍大人实在心善且好客,既伍大人盛情邀请,那我们也就不推辞了。劳烦转告伍大人,除夕中午的团年饭,我们定然准时赴约!”   黎池又热情地招呼书吏和衙役们,“来来!几位一路走来想必也饿了,添几副碗筷,一起来吃点!”   或许是吃厌了海鲜,也或许是不习惯许多人围着一个锅捞菜吃,那几个来传信的书吏和衙役推辞了,并以要趁天色还早赶回羊城为由,告辞离开了。   黎池也就是随口一说客气话而已,他们走了也就走了,还不至于让他在乎。   黎池放回抢菜的公筷,拿起自己的私筷吃了起来。嗯,从别人筷下抢来的大虾,吃着都格外鲜香呢! 第161章   番禺到羊城有些距离,若等除夕那天早上才从番禺赶过去,恐怕不能按时到达。   于是照旧留下三十名御林军看守官船后,黎池和桓茗带着其余七十名御林军,提前一天就进去了羊城,依旧在驿馆住下。   一夜酣眠,第二天早上睡了个自然醒,整个人神清气爽的。   黎池起了床,不慌不忙地穿衣洗漱,束发正冠,将自己拾掇齐整。   与上次一样,在同一间屋里,用两张八仙桌打地铺的桓茗,也将自己拾掇得十足精神。“和周,你说伍子勤他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名其妙地,叫我们去吃团年饭。”   黎池最后整了整衣襟,将一块压袍角的玉佩挂到腰间,“卖的什么药啊?他们今日,总归是要把葫芦里的药倒出来的,到时自然也就知道了。”   “倒也是。”桓茗将他佩的雁翎刀拔出鞘,确认刀刃锋利依旧,才插回刀鞘又配好,“今天外有毕将军,内有我与刘耳几人护卫,总归安全上应是无虞的”   黎池穿戴完毕、只待出门,听了桓茗的话,看他杀气森森的样子,好笑道:“茗柯,你……很不必这样的。今天这顿除夕团年饭不会寻常,这是当然的,但也不必杀气森森的样子。这应该就是一场普通的鸿门宴,或者收买交好宴,还有毕将军同去呢,拼杀见血的可能性不大。”   桓茗承担着护卫职责,有些事还是需要与他透个风,否则到时不一定能配合默契,于是黎池向他透露了有密旨这回事,让他到时见机行事。   结果,桓茗似乎,脑补了什么不得了的场景?   “真的?”   “真的,你大可不必过于戒备。”否则即使桓茗赴宴时注意掩饰神情,也难免会透露出一二来,因此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都将自己拾掇整齐之后,时辰也差不多了。于是黎池与桓茗,外加刘耳等七个有阶品的御林军,一起出门前往伍子勤的私宅赴宴。   除夕团年饭这件事,自带一种温暖团圆的氛围,宴席若是摆在布政使衙门官署,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于是这顿除夕团年饭,就摆在了伍子勤的私宅。   既是私宅,黎池若带着几十御林军一起去赴宴,就很不合时宜了。   不过御林军之中,并非全是普通兵士,也有一些荫庇入伍的勋爵之后,他们是有虚衔阶品的,因此若带着他们去赴宴,也就说得过去了。   在午时还差一刻的时候,黎池与桓茗一行人,到达了伍子勤的私宅外。   大门之上,笔势刚直‘伍府‘二字,锋芒毕露!看府宅面阔,应该是分了东西两路的大宅院,至于进深有几进还未知。反正与黎池的一路三进的状元府相比,至少有两个状元府大还不止了。   “黎大人、桓大人,以及诸位大人!快快请进!”   在大门处迎客接待的,是伍子勤一个刚成丁的庶子伍孙玉。伍子勤迁任两广布政使时,将妻子留在苏杭老家,只带了一个宠妾,以及此妾所出的一个半大庶子来任上。   如今正妻嫡子不在身旁,妾室就权当正室了,庶子也作嫡子养着,刚十四岁成丁,就能代父迎客了。   黎池与桓茗等跟在伍孙玉身后,一路进入伍府。这一路走来,有一股芳香萦鼻,香气高雅而悠远……   黎池注意到大门、屋檐和隔断窗棂等的木材纹理,如行云流水一般,却又变化多端,给人以高贵典雅、稳重大气且又兼具柔和文静之感。这俨然全都是黄花梨木了!   黄花梨木,又称海南黄檀木,是仅次于紫檀木的名贵木材。京城中好些达官显贵府上,才能有一套黄花梨木打造的家具。可这伍府,看着却就像是用黄花梨木建造的,以至于不见燃香,却有檀香幽幽。   走近大厅,又看清门窗上镶嵌的彩色透明玻璃时,黎池心中暗叹一句:在京中的皇帝,都还在将琉璃用作摆件玩器呢,这伍府却已经用来镶嵌窗户了。   走进大厅,厅中已经有许多见过或未见过的两广官员在了,主人伍子勤也在大厅中作陪。   见黎池他们到了,伍子勤忙起身迎接,言行和神情竟是格外热情,“黎大人,桓大人,诸位大人,可算是来了!叫我好等,快快入座!”   “惭愧惭愧,久等久等!伍大人,孙大人,姜大人……多日不见诸位,风采依旧啊!”   两方一见面,竟仿佛是经年旧友,久别重逢一般!伍子勤热情,黎池也不冷淡,一时间谈笑声阵阵……   以前有过交集的官员,就互相打招呼寒暄,以前未曾谋面的,伍子勤作为主人也在中间互相引见。   引见完官员之后,伍子勤又开始引见在场的商人。   “这是我们羊城府里,莲花县的杨万千杨布商,花都县的瓷器商人景洪伟,这是……”   没错,今天这顿‘团年饭‘,除相较之下,黎池与其中交集较多的那几个两广官员外,还有一些没见过的其他府县的官员,以及两广省、更多是羊城府及周边府县的商人。   “久仰黎监督大名!”   “今日一见黎监督,风采竟是比传闻中更盛三分!”……   黎池以一贯温和的姿态,与伍子勤引见上来的众商人交谈着:   “杨家的布匹生意做得大,本官早已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杨家主身上绸缎,才知传言无误。”   “本官听闻‘景窑瓷‘的瓷器,比之景德镇官窑出窑的都不差,想来景家主也是经营有方。”……   伍子勤引见来的商人,黎池与他们每个都聊了一两句,未曾漏下一人。且还将他们一个一个,都记下了。   南海商贸司的‘公商制‘早已不是秘密,只有十五个商馆的事,也早已经传出。如今商贸司已经建成,就矗立在那里,明年春夏应该是就要开市了,那这些商人的意图不言自明。   午时一到,大厅中的一架欧式座钟,开始‘叮铃叮铃‘的报时,向来准时的毕锋武踏着报时声走进来。   两人在不经意间,一个眼神交换之后,才互相打招呼,“毕将军,多日未见。”黎池前迎几步,躬身行礼道。   “黎大人。”毕锋武也回以一礼,言语简洁地打了招呼。   至此,今日团年饭的宾客,就已全部到齐了,伍子勤喊了管家来,吩咐开宴。   宴开两席,盘盘精致佳肴,流水似的被端上来,颇有连绵不绝的气势,直到四张八仙桌拼在一起的长桌上,都已经摆满了,方才罢休。   在主人伍子勤的招呼下,众人纷纷入座。   四张八仙桌拼就的长桌,这张桌子有多长可想而知,桌上客人夹菜时,手臂必然是不够长的。   于是就有长长的一队穿红着绿的娇俏丫鬟,身姿曼妙,款步上前,站到每个客人的侧后方,准备伺候酒菜。   在这些丫鬟出现时,两席桌上的气氛眼见地热了起来,客人的神情渐渐放松,脸上兴奋也缓缓显露……   男人之间的谈话,若是有酒,就会很容易开启话题,若是有美女,谈话就会顺畅许多。若是二者兼具,气氛自然双倍热烈,互相之间就像是遇着了灵魂知音一般,话匣子‘嘭‘地就完全打开了!   这是大多数男人的劣根性,就仿佛是生在男人骨子中的本能般。区别或许只在于,遭遇酒与色之后,还能否保持头脑清醒,能否用理智压制本能。   恰巧,黎池就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酒与色在他这里,远不及他的前程仕途万分之一重要。   站在黎池身后伺候酒菜的丫鬟,或许是在场所有丫鬟之中,最有韵味、最漂亮也最特别的一个了,这丫鬟是一个中西混血儿,美得很精致。   毕竟,今日这顿团年饭,虽席上众多官员和商人,比黎池富有、官高的不在少数,可所有的利益指向,最后都归于他这里。   因此会用上最特别的一个丫鬟,来为他伺候酒菜,也是正常。   “老爷,您想吃什么?西娜给您夹来。”   黎池的眼神,也似是与席上众多客人一般,带着些别有意味的热意,向桌上的一道鱼羹的方向,伸手一点,“劳烦西娜,盛碗鱼羹来。”   桌上有美味佳肴,杯中有醇香美酒,身后有美貌丫鬟伺候酒菜,真是美哉!   很快地,桌上气氛就热烈起来,推杯换盏,说说笑笑,互相间迅速地熟稔起来。然后,一些话自然而然地,也就问出来了。   伍子勤:“黎大人将海贸司建得,真是极好看!如今看时,颇有娴静空灵之感,也让人心生震撼,可却又更想看看它人声熙攘时的景象,到时一派繁华烟火之气,想必又是另一种震撼了!是明年春夏时,就开市了?”   西娜光裸一截皓臂,端着酒杯,欲喂给黎池喝。不过似乎是伍子勤说话,分去了黎池的注意,他自然地从西娜手中接过酒杯,拿在手里听着,然后答道:“对,是计划明年春夏时,就开市。”   “想必所有准备,都已做好了?”   “计划书是早在京中就做好了的,商贸司的吏员也已派遣来,一应种种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既是商贸司,这互市的商人可不能少,商人们可也都通知齐全了?”   黎池心中一转,是日后给个饵了。“下官已给认识的晋商、徽商和潮商,都去了信,邀他们开年春夏时南来。虽大多已经回信,说会派船前来,却也不知船的大小……”   是驾大船来,真心做生意。还是开小船来,看在黎池的面子上,只为走个过场。如今看来,黎池他似乎也没有把握?   “黎监督何苦舍近求远?我们在座这些商家,是做惯……了生意的,到时定然可以给黎监督捧场!”   “杨兄说的在理!我们有做绸缎布匹生意的,也有做瓷器生意的,还有做茶叶生意的,这些东西在大燕不愁销路,想必卖给洋商也是能卖得出的。就绸缎、瓷器和茶叶这几门生意一撑起来,商贸司准保也就热闹起来了!”   “是啊,是啊,也不用指望晋商、徽商和潮商了,他们隔着千里之远的距离,哪里能指望得上?”   黎池面上神情,似乎有些意动。   牵头置办这场团年饭的伍子勤,见状说到:“诸位实在大气!本来也是,都是羊城府的人,互帮互助都是应该的,何必去求助外人?黎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黎池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神情感动道:“就是这个理!”   席上商人们高兴了,几个似是领头人物的,连着敬了黎池几杯酒,黎池也都笑着喝下了。   这场景,似乎是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然而,黎池什么话都没说,也未做承诺。   席上一番推杯换盏过去之后,又进入了新一轮的谈话。   伍子勤:“大燕这边的商人有了,可不知洋商有了没?”   黎池一贯的温雅之中,竟难得泄露出一丝苦恼,“今年夏天,还在建商贸司的时候,倒是有碰见几个似是第一次来大燕的洋商,知道大燕要开海贸之后非常高兴,说是明年或者后年夏天时,定会前来贸易。”   伍子勤:“海上风浪无常,兼具路途遥远,明年春夏时节,那几个洋商怕是很难到的。”   黎池从西娜手中接过碗勺,舀了一勺鱼羹喝下,“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唉……算了算了!反正圣上也说了,不指望头一两年里,这南海商贸司就能繁华起来。”   “黎大人,说什么算了!”伍子勤一副为友人解难的义气模样,“虽圣上说了不指望,但若是你能够在开局时,就让商贸司繁华起来,岂不更好?”   黎池心中暗道:这一刻,终于是要来了。面上却作神情疑惑状,“还望伍大人指点,下官该如何做?”   伍子勤笑容中透出满意来,“本官先卖一个关子,等人出来了,你就晓得了。”   黎池神色好奇,却也好整以暇地等着。   “去请欧罗巴的朋友们出来。”伍子勤叫来管家吩咐道。   没一会儿,离去的管家就带着十来个人走进来,他们身材总体较高大,金发碧眼,轮廓立体。   不用多思考,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从欧洲那边来的洋商。也是一直不见踪影,藏起来的洋商。   黎池看着这十来个人时的神情,好奇中透着疑惑,“伍大人,这是?”   伍子勤终于揭开了最后一层遮挡的帷幔,“这都是从欧罗巴来的大洋商,每一位都带来了满满一船的货物,若是留到明年春夏开市时交易,那定然就会很热闹了!这开市第一年,不也就热闹起来了?”   “伍大人这法子,果然解了明年开市时,或许不够热闹的难题!”黎池赞叹道,然后又有些迟疑不决,“只是不知诸位大洋商,要如何才能将货物留到明年春夏时再交易?再还有,虽下官是信伍大人的,但心中却到底忍不住担忧‘万一‘,若是万一他们的身份不妥,万一货物来路不正……”   “货物早早卖出,不积压在手中,是最好的。若要让他们留着晚些再卖出,弥补些积压的损失便好,比如在商税上惠让三四成。”伍子勤说出去了建议,或者说是代洋商们说出了条件。   要想让洋商们,将货物留到明年春夏开市时再售卖,需得少收三四成的税。   说完条件之后,伍子勤才又针对黎池不信任洋商身份,进行了解释:“黎大人,我们也算熟识了,若这些洋商的身份和货物有问题,那不就是在坑害你吗?我如何会那样做?”   伍子勤又说:“本官和黎大人你说句实话,并且也能保证,这些洋商是真正的洋商,货物也都是没有问题的!”   此时,其中一个能够听懂大燕话的洋商,插嘴道:“大人,鄙人来自普斯曼,与伍大人,已经来往五六年了,每次交易都很愉快,不会骗你。”   洋商到底是不懂大燕人,也不懂大燕官场人的谨慎,竟直接就将伍子勤一直没挑明的关系,大喇喇地就说了出来,   谈话进行到这里,一直专心吃菜喝酒的桓茗,终于抬起头,看了黎池一眼,眼神颇复杂……   黎池这人,着实厉害,以后千万记得,这人是惹不得的!   今天照旧沉默寡言的毕锋武,也看了黎池一眼。然后,就与桓茗的眼神对上了。   两个人,默默地,错开了眼神。   错开眼神后的毕锋武,将手指放到嘴边,吹出一声呼哨,“咻——!”   随黎池前来的另七名御林军,扔下碗筷,应声起立!跑两步来到黎池身边,将已经起身离座的黎池,一下子护得严严实实!   伍子勤等人还一脸懵着呢!大门外就闯入大批羊城卫兵士,很快就冲进大厅中!将席上众官员和商人,团团包围起来!   前一瞬还相谈甚欢,可只转瞬间,就有冲进来的明刀明枪的兵士,团团围住了他们!   “黎池!你……”   伍子勤只是站起身来,指着黎池怒喝一声名字,桓茗就拔出雁翎刀,挥出‘咻!‘一声的破空声!   “啪!噼里啪啦!”   拼接中最上端的,也是黎池他们所坐的一张八仙桌,被一刀给削成两半!桌上的碗筷饭菜,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那可是质地硬密的黄花梨木桌子啊……一刀下去,就利落地削成了两半……   “别动!安分点!”   桓茗的这一手威吓,将席上众人吓得直抖得跟筛糠一般,顿时不敢再怒斥、惊呼、尖叫了……就连伍子勤等人,也陡然被镇住了。   “经查明,今有两广布政使伍子勤、羊城府知府姜成元等官员,与商人杨万千、景洪伟等,互为勾结。与身份不明的海上商寇,常年来往、囤积钱粮,或有不轨之处。按皇帝密旨,就地收押,抄家待审!” 第162章   出席伍子勤这顿除夕团年饭的,有两广官员共计十五名,两广商人计九名,后又出来九名洋商,算上黎池他们九个,有四十多人。   以及,还有四十多个吓得花容失色,抱头蹲地尖叫的貌美丫鬟。   百多兵士冲了进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被桓茗利落地一刀削成两半的桌子,正翻倒在地,桌上的碗筷菜汤,洒落一地。   被桓茗的一手威吓镇住的众人,在黎池出声说话,并听清了话中意思之后,才从惊愕之中缓过神来……   然后,被围住的众官员和众商人,或神情仓皇地同身边的人询问,或朝黎池喊冤,甚至有一两个情绪激动者,还欲上手撕打包围他们的兵士!   然而,在场的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如何能与双倍多于他们的兵士抗衡,那暴躁地撕打的几个,身上狠狠地挨了几刀背之后,也就安分下来了。   “怎么回事?为何就围了我们?”   “黎监督,黎大人,冤枉啊!我冤枉啊!”   “你们做甚!谁准你们闯进来的!”……   厅中众人之中,伍子勤的官阶最高,又或许是黎池一直以温和面目示人,以至于在这样状态下,还敢厉声呵斥:“黎池!竖子小人!你这是何意?”   此时的黎池,还被桓茗并另七名御林军团团围住,护在人墙圈中。刚才那一段话,也是他站在人墙后面说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对于桓茗他们这样,将他团团围住以身做肉盾的行为,黎池心中觉着……很感动,感动之余,又觉着好笑。   所以,桓茗和御林军们,是真的脑补了什么腥风血雨的场景?   黎池拍拍桓茗的肩,趁他侧身回头时,从人墙缝隙里钻了出来,然后理一理松了的衣襟。   黎池抬手,示意一下厅中的场景,神情眉眼间,还是一贯温和的样子,端得是温雅翩翩君子,慢条斯理开口说到:   “显而易见,两广部分官员与商人,官商勾结,与身份不明的海上商寇来往甚密,积敛钱粮,恐有不轨之处。遵皇帝密旨,就地拘押,抄家待审……”   “不可能有密旨!定然是你黎池,假借圣意!”羊城府知府姜成元怒喝出声,打断黎池的话。   姜成元已被兵士反剪双手,押住了动弹不得,黎池绕过桌子向他走近,边走边问:“姜大人如何确信,本官没有密旨?”   “我当然知道!我……”姜成元话到后半截,戛然而止,“你说有密旨,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否则,黎池你虽是陛下钦派南来的,但却只是筹建南海商贸司,你一个小小五品官,无权查办我们!”   “姜大人,你如此笃定本官手上没有密旨,是因为我通过驿站寄出去的书信,你们都拆开过?”黎池轻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明黄色丝帛,然后慢慢展开,丝帛背面绣着五爪金龙。   “本官甚是好奇,姜大人为何确信,运水泥的船只,不能够传出信件呢?不过想来也简单,你们两广的一些官员,本事还是很不小的,在船上安插几个你们的人,也不是难事,一路到京个把月的时间,多半能打听出来并拦截损毁。”   黎池将丝帛密旨在姜成元面前展开,又翻转过来,让他看清丝帛上的文字与御印。然后又拿到伍子勤面前,让两人都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   “伍大人,姜大人,接圣旨不跪吗?”   伍子勤与姜成元等,大多也是进士或举人出身,虽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养了几年养大了胆子,但到底还没养成‘土皇帝‘。   看清黎池手中的密旨之后,伍子勤与姜成元立即跪下,其余官员商人,也跪了跟着‘扑通扑通’跪下,额头上都冒出细汗来,神情仓皇不已。   “伍大人和姜大人,你们以为,本官为何要写那么多封信件寄出?且是每一个月,都寄出去几封?不过是为消减你们的耐心和戒心罢了。那封禀报商贸司筹建进度的奏折,想必你们是看了的,其中本官夸赞诸位大人的词句,可够真诚?”   此刻,伍子勤他们还有何不明白的?   这一切,都是黎池设计好了的!大半年时间呢,表面在消除他们的戒心。让他们都以为,黎池真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只专心于筹建商贸司,对其他事情毫不关心。其实暗地里早已钻了不知哪一次的空子,将告密信送了出去。到了如今,才终于是露出獠牙来!   “黎大人,冤枉啊!我们都是本分商家,这些洋商也是正经商人,不是商寇或海寇,我们只是在正经做生意!不是开海贸了吗?怎么不准与洋商贸易了?”一众官员和商人跪伏在地,其中有一个商人,直起身来喊冤道。   黎池转身走到开口喊冤的商人面前,低头看着,说道:“你这话说的,乍一听似乎还蛮有道理,然而也不过是强词夺理罢了。”   “开年之后春夏时节,商贸司开市了,大燕方才是开了海贸,现在及之前的时间,可都是没有开海贸。你们偷摸着与商寇勾结交易,可是犯法了?说是正经做生意,可有交过一两银的商税?”   说到这里,黎池轻笑一声摇摇头,“本官多余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至于究竟是否有不轨之处,待拘押回京之后,审过就明白了。”   “至于伍大人和姜大人你们……一、勾结商人,大肆敛财,与民争利。二、与身份不明之洋商,多年来往、交往过密。三、私拆官员信件,窥伺上达皇帝之奏折。诸此种种,拘押回京审议,就一清二楚了。”   伍子勤抬起头来,直视黎池,惊惶神情中带有激愤,“既是拘押回京审议,那为何先就要抄家!?”   黎池转过一圈后回来,又坐回椅子上,听了伍子勤的质问,拿起一只酒杯,在手中转动摩挲着。   “伍大人,看看你这黄花梨木造就的偌大府邸,厅中的座钟,门窗上镶嵌的大片琉璃,再看看这四十多名貌美丫鬟,这第一条罪状,可是冤枉了您?再有这九名大洋商,即是人证,第二条罪状,可是假的?至于这第三条,是否属实,你们心中最清楚了不是吗?”   然而说再多,最后理由都只有一个:皇帝要抄他们的家。   黎池不再多费口舌,朝毕锋武行一礼,“之后抄家的事情,就要劳烦毕将军了。”   毕锋武微微颔首,“伍府外面已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蚊虫都飞不出去,自也无法向外通风报信,本官已与手下百夫长说定,声响一起就分头带队出发抄家。”   如今只是抄家而已,却弄得跟问斩灭族一般,竟是生怕逃掉一个人。为何如此?不过是防止他们家人听到风声或接到报信之后,卷了包袱携款逃走。   伍子勤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可他却不甘心,“毕锋武,我犯了罪,你还想逃脱吗?我是与不明身份的商寇勾结,你就是布防不当放进来了商寇!或者索性你与我就是一伙的,故意放商寇登岸!”   毕锋武已是五十知天命之年,风光显赫过,落拓失意过,他经的事情,比‘正直‘的伍子勤经历过的多太多。这些他会想不到吗   毕锋武神情是一贯的冷肃,“不用伍大人费心。”   说得再多,如今这样的结果,最后都归结为一个理由:伍子勤等人,皇帝想要抄他们的家,而毕锋武,皇帝不想抄他家。   会有这区别,无非是伍子勤等人犯罪更大,家中钱财尤其多。而毕锋武的父祖有功,本人又还有做重用,罪责也只是布防不当——或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并没有参与进去分钱财。   抄家的事情,皇帝既已交给毕锋武负责,黎池也就不去操心了。   大厅中,兵士正在拘拿众官员和商人,乱糟糟一片,稍后就要查抄这伍府,这里不是一个能久留的地方。   自然地,也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这位自普斯曼漂洋而来的洋商,还有其余诸位,去本官下榻的羊城驿馆一谈?”   洋商们早已被吓得一脸惊惶,团团地挤在一起跪着。原先是站着的,后面见伍子勤等人跪下了,他们也都跟着跪下了。   为首出声的那个洋商,能够听懂大燕话,这么久也大概看明白了,似乎是他的话,才让伍大人他们被捉拿了……他此刻已经吓傻了!吓得一脸懵!   听见那个长得年轻好看的大人问话,又听清意思之后,就连连点头!“去!去去去!我们跟着大人去,谈!”   黎池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与毕锋武告别:“毕将军,这之后的事情,就劳烦您了,下官这就回驿馆去了。”   毕锋武微微颔首,应允道:“嗯,黎大人且去,等抄完家了,再派人去请你,到时我们一起清点造册。”   “好的,毕将军若有用得上下官的,随时通知一声就好。”黎池拍拍桓茗的胳膊,示意离开了。   桓茗整个人一脸英气(杀气),刚刚劈开了一张黄花梨木桌子的雁翎刀,‘唰’地半出刀鞘,对着洋商们的方向往前一送,威胁意味昭然若揭。“老实点!跟着走!”   其余跟着来的七个御林军,也学了老大桓茗的样,‘唰‘地将雁翎刀抽得半出刀鞘,呈包围之势围住九个洋商,“老实点!跟着走!”   黎池走在前面,听到后面的动静,心中想笑,但又想,这很符合他的处事原则:小心无错。   伍府距驿馆倒也不远,一刻多钟的路程,就回到了驿馆。   进入驿馆大厅,黎池在上首了,又一指左右下手的位子,“诸位,请坐。”   坐下之后,为首的洋商觉着,似乎、可能真不用去蹲监牢了?   于是操着一口不怎么纯正的大燕话,着急忙慌地解释道:“善良的大人啊!您听我说……您听鄙人说,鄙人真的不是海寇,也不是打着行商幌子的商寇,我真正是普斯曼的商人!”   “米兔!米兔!”   “窝也!窝也!”……   为首洋商见黎池依旧笑着不说话,于是又说到:“鄙人有勋章,国王发的勋章,我还有男爵文书,在船上,鄙人可以拿来你看!我是普斯曼帝国的男爵,我不是海盗!”   出门在外,若是被认成了海盗,到时几船货物不仅没了,命也要丢在这里了!   黎池终于温和地安抚一笑,“刚才或许吓到男爵阁下了,本官深感抱歉。”   “不抱歉,不抱歉……”在黎池的笑容之下,男爵连忙摇头。   “既阁下说您有勋章和男爵文书,那本官也就相信您不是海寇。今日,伍大人等人被拘拿,与阁下等人交往甚密,其实并非是主要原因。在大燕,商人做生意,是要交商税的,本官相信在阁下的国家也是如此。而没有交商税,才是伍大人等被拘拿的主要原因。”   男爵点点头,表示理解,“对对!交税是当然的事情,做生意就要交税!”   “男爵阁下,在大燕有一句话,叫‘不知者无罪‘,本官相信诸位也是受了蒙骗,这才没交税。因诸位不知晓大燕律法,皇帝陛下就决定,不追究诸位罪过。但诸位以后在大燕做生意,却是不能忘交或少交商税了,否则就会像伍大人他们一样,抄家并罚没全部财产。”   原本以为几船货物是保不住了,甚至命都要交代在这里的,结果现在听着,居然是没事了?“以后鄙人做生意一定交税!一定交!”   此时有御林军送上茶来,黎池抬手示意,“诸位阁下,请喝茶。”   “喝茶!喝茶!”大燕的喝茶,似乎是代表无事了?真好,喝茶真好!   “既然阁下们是来做生意的,不如明日与本官一起,去商贸司看看”   “商贸司?去去,去看看!”   黎池只字未提放他们回去,也不在意明天就是正月初一,是过大年的日子。   在贞文十五年的第一天,就忙于工作,黎池也不在意。反正家人没在身旁,过不过年的,都无所谓。 第163章   经历过伍府的阵仗之后,九名洋商也不敢提出要回去的要求,不敢有异议地将就着在驿馆过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清早,黎池与桓茗并二十御林军,就带着约翰逊男爵等人,浩浩荡荡的一群,出城去往番禺的商贸司。   商贸司建成之后,黎池曾带团两广官员前来参观过,如今又迎来了第二批的考察团。   黎池带团,从官署区起,经夷馆区,到商馆区,走过吃喝一条街,最后到天主教堂止。   约翰逊等人一路跟着看过来,一路眼珠瞪圆,且连连惊呼,只为这略觉熟悉,却又另有风格的红砖墙建筑!   “哦!上帝,这实在是太好看了!”   “哦~!这是多么壮阔宏伟,多么火红热烈的一片建筑啊!只是一眼,我就爱上了!”   “啊~这竟然是专门给我们居住的洋馆吗?我要住在这里!这个干净,这个没有一粒尘土,这个没有泥泞的地方!我爱上了!”   “哈利路亚!我主,还有教堂!赞美大人,您实在是一个善良英俊,又温柔体贴的好心大人!”   ……   眼前的商贸司,红砖砌墙,内部粉刷装修后洁白如雪,地上平整干净得不见一粒尘土,这个地方,干净得仿佛他们心中的天堂!   要说之前,还是迫于黎大人身边的士兵。和他们手里的锋利刀剑,才不得已跟着来看一看。如今身处其中,见过商贸司的样貌之后,恨不得立马就住进洋馆中去!甚至不想走!   这个时代的欧洲,城市仪容和城市卫生,不及大燕,更远不及后世现代。约翰逊等人一眼爱上了商贸司,黎池对此并不感到诧异。   约翰逊等人既已对商贸司一见钟情,之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然后,黎池就向九人介绍了商贸司的运营制度,并着重介绍‘公商制‘。举例说明了:不会欺负有的洋商语言不通,从而哄骗他们,大燕商人和洋商的货物都是由‘公商会‘统一议价定价。   九人之中,虽只约翰逊尚算会说大燕话,但其余八人也能听懂一些。而且黎池见有人没听懂,又切换英语说了一遍,确保每个人都听懂了。   按黎大人的讲解,商税有‘十取一‘和‘二十取一‘两种,即使全都是‘十取一‘,这生意也能做得!   九个人交换一番眼神之后,还是约翰逊作为代表发言,“黎大人,我们都决定了要入驻商贸司,需要如何做?”   一行人从教堂里出来,就在外面草坪上的长椅上坐下,“就像刚才所说,之后洋商在大燕贸易,暂时只有在南海商贸司中,才是合乎法规的。否则一旦走私被抓,就要没收全部货物和财产,甚至是船只。到时但凡洋商,自然都是算在商贸司之中了。”   “不过依约翰逊阁下意思,想来是想入驻洋馆,进而入驻商贸司。但正如阁下之前所见,商贸司中只有十五洋馆,之后定然还会有许多洋商前来,可这十五个洋馆再不会增多。因此,诸位阁下,定然是不能一人一个洋馆的……”   约翰逊连连摇手,“黎大人,我们不贪婪的!一个洋馆有三栋房,我们九个人住,就已经足够了。只要给我们九个人,一个洋馆就好了!”   黎池心中暗暗挑眉,要求这么低的么?   表面上,黎池蹙眉思索片刻之后,才勉强答应了下来,“洋馆的分配,原本需得经‘公商会‘,讨论决议。但如今商会尚未组建,而阁下们又已经到达,按大燕待客的礼仪,也不好将诸位拒之门外,那本官就擅自做主,拨给你们一个洋馆,也好先住进去安顿下来!”   夷馆区有十五洋馆,每个洋馆的布局是三栋单层平房,而每栋房又是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布局。   约翰逊等九个洋商,刚好能住满一个洋馆。   “黎大人,我们现在就能住进去?!”约翰逊听懂了黎池的意思,神色中惊喜万分!   “当然,既然客人已到,总不能拒之门外。”黎池笑容温和有礼,“虽春夏时才开市,但阁下们先住进去,也是没有妨碍的。再过几日,毕将军就会派来更多手下兵士,守卫商贸司,到时定无宵小强盗打扰,阁下们尽可安心住下,等待春夏开市就是了。”   黎池话中带着警告的深意,约翰逊等人是完全没听出来,只顾着高兴了。   不过,不管是真听不出来,还是装作听不懂,都无所谓。总归是会把他们看紧的。   “约翰逊阁下,商贸司后面建有仓库,诸位可要将货物卸下存储进去?”问完,黎池又好似不在意一般,“每个洋馆配备一个仓库,若是你们不需要存储货物进去,也可让与之后的其他洋商。”   “需要!”还未待约翰逊开口,另一个听懂黎池的话的洋商,就赶忙抢话道。   黎池极其自然地,将这洋商的话,自动升级成了九人团体发言。“仓库是配给的,先占有一个了,以后买进卖出也方便,而且货物存储在里面,也会更加安全。既然你们决定将货物存在仓库,稍后就去选好具体哪一个,到时本官就给你们那个仓库的钥匙。”   既然都已经这样,约翰逊等其余人,也就答应下来了。而且他们不存货物进来,到时仓库就让别人占去了,岂不吃亏?   正月初一这一趟参观考察之行,约翰逊等人,不仅上赶着要立即住进商贸司,就连几船货物也都要卸船登岸,存进商贸司尾部的仓库里了。   跟了一路,见证了起因、经过和结果的桓茗:落在黎和周手中了,果然没能跑脱。   ……   贞文二十五年的第一天,大年初一,黎池已经在忙于公务。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中在举行的大朝会不必提,皇宫外的状元府之中,因为男主人不在,而缺了几分年味喜庆。   只不过大半年时间,黎炘和黎灵这对龙凤胎,就已经又窜高好大一截了。开年四月份时,兄妹两就已经虚五岁了。   “姥爷!恭喜发财!”四五岁的小胖墩子,向他姥爷徐芩拱拱手。   徐芩知道自己这个机灵鬼外孙,“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小机灵崽子,亏得你记性好,记住你爹去年的说词了!来来来,红包给你!”   “安安她,也说恭喜发财!”黎炘自己讨到了红包,也没忘记跟在身后的妹妹。   徐芩笑得后仰身子,“哈哈哈,好好,姥爷也给安安红包!是给平平你呢,还是给安安?”   “给我!”你以为哥哥黎炘,抢了妹妹的红包?   当然不,哥哥从他姥爷手里拿来红包之后,转身就将两个红包塞到了妹妹怀里。没错,两个红包。姥爷给他的红包,也一起塞给了妹妹……   之后如法炮制,黎炘又从他姥姥和娘那里,也各得了两个红包,也都全塞给了妹妹。   黎灵自小身体纤弱,不爱跑跳,小小年纪就有了两分沉稳和安静。“平平,我给你存着,等你长大了,就一起还给你。”   “都给你了,不用还!这样的话,你就喊我哥哥,来,喊哥哥。”   “平平。”妹妹声音软糯。   “哥哥!”哥哥气急败坏。   “平平。”妹妹声音软软的。   黎炘生气了!但又不想朝着妹妹撒气,于是一拍桌子!“娘,姥姥,姥爷!你们以后不许喊我‘平平‘,妹妹都学会了!你们以后喊我‘哥哥‘,这样妹妹肯定也能学会了。”   一屋子的丫鬟小厮和老妈子,都被小少爷的童言童语,给逗得低头直笑。   徐芩和徐夫人,更是哈哈仰头大笑,“哈哈哈,哎哟,妹妹不喊哥哥,感情还是我们的错了?”“喊你‘哥哥‘?你倒是平白占了我们好几辈儿的便宜!”   徐素招招手,将气呼呼的儿子,以及笑得乖乖巧巧的女儿,招到膝边来。   徐素轻轻点一点女儿的额头,“安安你啊,一个小调皮鬼,看在你哥哥把压岁钱和红包,尽数都交于你的份儿上,你也别捉弄他了,喊他一声‘哥哥‘?”   又揉一揉儿子毛茸茸的头顶,“平平,你是哥哥,妹妹不想喊你‘哥哥‘了,你就别与她计较了?今天就罢了,以后可不能说这样乱了辈分的话,知道吗?”   黎灵很听她娘的话,于是软糯地唤了一声:“哥哥。”   “唉咿!妹妹!”被喊了哥哥的黎炘,什么都答应了。“娘,平平记住了,平平知道了。”   兄妹两又手拉着手,玩到一起去了,场面真是童趣可爱得很。一屋子人的脸上,都不由地带出一些笑意来。   徐芩感叹道:“这兄妹两,大的哥哥憨头憨脑的,小的妹妹安静乖巧得很,真是不知道像了谁。”   据老一辈人说,在长相上,女似父、儿似母。在性情上则相反,是女肖母、儿肖父。   黎炘和黎灵这对龙凤胎,似乎只对得上一半。   女儿黎灵的长相,越长大越能在她脸上,看出来她爹的影子,真是像了五六分。然而儿子黎炘的长相……却是既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娘。   在性情上,虽平日里,女儿黎灵一副安静乖巧模样,但徐素觉得,与她爹有几分相似。都是表面看着无害,但心里的小九九却不少。至于儿子黎炘……憨头憨脑的,还真看不出随了谁。   “无论长相上,还是性情里,安安都随了她爹。至于平平,真不知他随了谁。”徐素觉得神奇,若非这兄妹两,是前后脚从她肚里出来的,她都要怀疑这儿子是不是从哪儿捡来的了。   缺了黎池的一家人,看着似乎也热热闹闹的。但从徐素脸上只笑开六七分,未能开怀的笑容,就知道她心中惦念着黎池。   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 第164章   后来,约翰逊男爵将他的男爵文书拿来,黎池看过之后,觉得像是那么一回事。约翰逊又为另外八人力证,担保他们是普斯曼帝国中有名的商人,绝不是海盗。   这个时代,海商与海盗不过一线之隔。黎池倒也不太在意,只要在大燕境内时足够乖觉,做正经商人,哪还管他们在外是商人还是盗贼。   九名洋商挑拣了一个最合心意的洋馆,正月初三时,就欢喜地住了进去。他们的船也从莲花港,开到番禺港,并将货物卸下,存进了仓库中去。   理所当然地,约翰逊他们搬家入住,直到货物进仓库之前,这个过程之中,黎池派了三十御林军去‘帮忙‘。   黎池闲来无事,也去旁观了约翰逊他们卸货。闲聊之时,得知了他们的货物种类,主要有象牙雕、鼻烟壶、各式钟表、玻璃器、毛织品、香料和棉布等。   主要以昂贵稀有的奢侈品为主,黎池算是见过世面的,眼界也有,他不稀罕那些奢侈品,稀罕的是棉布,或者说是棉布的源头——棉籽。   如今大燕的布料,主要是麻布和丝绸,以及近几年兴起的羊毛衣物。而棉布这一布料种类,则完全是没有的。   虽说棉花可能经西域商路传入,但既然碰上了,引进了也妥当些。然而询问结果并不如人意,约翰逊等人只有棉布,并未带棉花种子。   黎池也只好拜托约翰逊,让他下次来大燕时,帮忙带几十上百斤棉籽,到时他重金收购。约翰逊满口答应了,很乐意帮这个忙。   约翰逊他们搬进洋馆,安置妥当之后,为向黎池他们表达感谢,邀请了他们去共进晚餐。   在晚餐桌上,黎池吃到了土豆泥。   这正是失望之后的巨大惊喜啊!   “这是何物?入嘴香滑软糯,实在是太美味了!”黎池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惊喜。   “这是土豆泥,土豆削皮煮熟,然后捣成泥,再加上调味的香料,就成了面前的美味。黎大人也很喜欢吗?”   炕洋芋、炸薯条、炒洋芋片……二十多年没吃土豆了,还真是想念得很呢。“对,很喜欢!只是一口,本官就爱上了这个味道,真是太美味了!如果以后能每顿都吃到,那就太幸福了!”   邻座的桓茗,正挖了一勺土豆泥送进嘴里,听到黎池的说话用语,都仿似约翰逊等人了,再一看黎池的神情……   桓茗:这是看上好东西了啊,神情言语上,与之前看到棉布时一模一样。先是一顿夸,再就是打探并索要种子……   今日这一顿晚餐,原本就是约翰逊等人向黎池表达谢意才设的,如今约翰逊见黎池实在喜欢土豆泥这道菜,又表示非常想要每顿都吃到,于是主动开口说到:   “我们在海上航行时,主食就是这土豆泥,所以就在船上带了不少土豆,现在还剩下很多,准备留着返航时吃。既然黎大人喜欢,我就送大人几筐!”   黎池放下手中的勺子,侧身看向约翰逊,显得非常高兴!“男爵阁下,你实在是个好心人!本官真的非常感谢阁下的慷慨!如此一来,本官有了几筐土豆,等春天时种到地里去,秋天时就可以收获更多土豆了!到时本官就能每顿晚餐,都吃到这样美味的土豆泥了。”   约翰逊被黎池大赞慷慨,又见黎池是真心喜欢他的馈赠,他心里也很高兴。“黎大人既然如此喜欢,到时我再多给大人两筐,这样大人种到地里一些之后,还能剩下一些平时煮来吃。”   “男爵阁下,你实在是太慷慨了!本官定会永远记得你的慷慨,记住你这个朋友,你是本官一辈子的朋友!”   留着土豆平时吃?那是不可能的。黎池会将它们全部种进地里,等秋天时就能收获更多,然后就有更多土豆留种。如此循环,要不了几年,大燕百姓就都能吃上土豆了,也就多了一种口粮。   约翰逊得了黎池这个说会记住他一辈子的朋友,也感觉非常高兴!于是吩咐随船而来的女仆,给黎池和桓茗又添了一碗土豆泥。   后来,约翰逊送给了黎池三筐土豆,估算下来能有两百斤不止。   约翰逊是一个还算富有的男爵,并不知晓农奴如何种植土豆,只猜测是埋进土里就行了,也就这样说给黎池听了。   约翰逊不知如何种植土豆,前世出身贫寒农家的黎池,却是知晓的。   向约翰逊道谢之后,黎池就找来一户农家,付给他们三十两银子。借他们一亩地,在教给他们土豆的种植方法后,让他们给他种一茬土豆。   三十两银子,差不多是二十亩田地的产出价值了。如今只是占用一亩地,和一点种植并照看的心力,那户农家心里盘算一番后,高兴地答应了!   况且,即使不付给银子,官老爷下令让他们种,他们也得同意。还要精心仔细着,不能坏了官老爷的事。如今从京城来的黎大人,还付给他们银子,真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和善人!   黎池说的种植注意事项,那户农家仔细记下了,回去后精心地种植、伺候不提,只等秋天丰收。   ……   去年除夕的团年饭时,黎池与毕锋武联合,在饭吃到半途时,陡然发难。遵贞文帝密旨,对伍子勤等官员及杨万千等商人抄家。   毕锋武手下的将领,兵分几路即时出发,将正迎接新年的官员和商人的府邸,给包围了个严严实实。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愣是没有让一个人携家财逃出。   毕锋武的人抄完家之后,正月初五这天,叫了黎池去登记资财。   还是那一句话,既然皇帝将抄家的事情交给了毕锋武,黎池也就不去多管闲事了。比如,抄家时兵士们顺手牵羊私藏一些,他也用不着管。   近一年来,毕锋武练军的种种表情,已经可知他治军有方。所以即使有兵士顺手牵羊,也不敢私拿珍惜贵重的,最多就是一些金银罢了。这轮不到黎池置喙,他只管做最后的记录造册。   黎池将那十来个从京城来的秀才吏员叫上帮忙,最后也花了三天时间,才清点造册完毕。   登记完毕之后,黎池对桓茗感叹:“伍子勤等这些个家,抄得值,也抄得不冤。”   金银锭子占了一半,另一半都是些西洋珍宝,如宝石、珍珠、各式钟表、精美琉璃珐琅等,价值约三百万两白银。   皇室一年的花销,也才三四十万两银,这一次抄家得来的银钱,就足够皇室花销近十年了。同时,也还相当于大燕一年的国库收入。   数额之巨大,说句‘抄得值、也抄得不冤‘,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正月初十,抄家得来的金银珍宝,开始一箱一箱地往船上搬,百来兵士搬了一整天才搬完。   南来时运了满船的水泥,等到北上返程时,就装了满船的金银珍宝。   之前,毕锋武率人将抄商人的家时,抄来的十来条商船,简单地刷漆后改成了官船。然后派了手下一名亲信千户,领了两千兵士,一路护航那一船金银珍宝,和伍子勤等人北上进京。   而羊城这一波抄家的消息,也慢慢地传开去。   警醒了沿海许多像羊城府这样,偷摸着海上走私的商人和官员。   ……   黎池寄信出去时,说的是商贸司将在春夏季节开市,可并未定下一个确切日子。   等到春夏时节,洋商们到得差不多,大燕商人也到了不少之后,再定下一个日子,然后就正式开市。   因为没有确切的开市日子,万一来迟,就失了先机。   于是众多接到黎池信件邀请,或者听到风声的商人,在年前就早已准备好,等一过完年,就赶忙出发南下了。   因此,正月都还没出呢,就已有大燕商人抵达了。   到二三月时,陆续地有更多大燕商人到达。并且,开始不时有洋商抵达。   有一艘商船,在三年前来过大燕羊城府,今年一来,看到如此盛况,真是吓了一大跳!   接着被引进商贸司中逛了一圈,与当初约翰逊等人一样,期间是惊呼连连。得知他们能够分到一个洋馆住下时,更是惊喜得去教堂,好好感谢了一番真主。   像这样凑巧碰上的洋商商船,共有三艘。不过也不是每艘船的洋商都能分到一个洋馆,还需考察他们船上货物的价值。   船上货物价值足够,才会分他们一个洋馆住下。若不然,就只能在番禺港,或去羊城府的其他港口暂时停靠,等待开市时再交易。   或许是‘除夕抄家‘这事的震慑作用,后来陆续来的几艘洋商商船,不经意间传出的消息中,得知他们是先去了浙江行省潮汕等地,后来再又绕回来的。   时间进入农历四月份时,无论是大燕商人还是洋商,到达的数量都很可观了。   算上约翰逊等人的九艘船,洋船有近二十艘,大燕商人差不多也是二十多艘,特意修建过的番禺港里,已经停泊得满满当当的了。   开年后的这一段时间,黎池和桓茗除了带着几十个充点门面的御林军,去接待洋商和大燕商人之外。还将去年随水泥船南来的十来个吏员,询问并观察之后,分配在了合适的位置,将商贸司的官员编制给配齐了。   商贸司的规矩制度,是黎池在京城时就已经写好了的,直接拿出来就能施行。   所以虽还未开市,但商贸司已经运转起来了,接待、安排中外商人的工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眼见商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主要还是贸易的货物不少了,黎池在与众人商议过之后,将开市的日子,定在五月初五端午节这一天。   ……   时间进入四月下旬,就在黎池以为堂哥黎海,或许因为已经成家了,不会南来跑商时,他就带着黎溏抵岸了。   这一天,黎池正在官署中的‘监督办公室‘里,写开市那天的流程策划,就有兵士前来禀告:“大人,您的堂兄和弟弟到了,船正停靠在九码头上。”   黎池愣了几息时间,才反应过来,应该是黎海和他弟黎溏到了。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出门往九码头迎去。   迎到半路上,两伙人迎面遇上。之后互相打招呼,寒暄一番不用提。   一年多没见,黎海虽然成家了,却还是老样子。只是可能因为坐船的缘故,神色上有些疲累。   黎池与亲弟黎溏,还是贞文二十三年六月,他回乡探亲时见过的,到如今差不多两年没见过了。   “哥,你上次说,等我考上秀才了,就去京城找你。可我去年八月考上廪生秀才后,你却已经没在京城,所以我就跟着海哥一起,来这里找你了!”   黎溏虽已是虚十五岁的男子了,也考取了秀才,但人却还天真活泼得很。   看清这一点的黎池,于是顺毛夸道:“考上秀才了,还是廪生?值得夸奖!看你跟着海哥跑来,是打算等三年后再下场?”   “对,你不是总说我处世天真?所以我决定先出来见几年世面了,再回去下场科考。”   已经接到了人,一行人就往回走去,“先见些世面是好的。你也不用担心荒废学业,呆在哥哥身边,我会抽空指导你学业的。”   埋头苦读几年,以为暂时能一朝天高任鸟飞的黎溏:……早该知道,在哥哥这里,想要不读书学习,只会更加不可能。   ……   去年在接到堂弟黎池的信之后,黎海与家里人一商量,又有黎镖和袁氏的一部分银钱支持,于是就抛下了家中刚成亲不久的妻子,去到淮阴城,从王家手中买下一条船。   然后按黎池的建议,购进了一些瓷器、茶叶和丝绸这些。后来他偶然知晓,似乎其他准备南下的商家也有购进这些,想着虽然到时或许不愁卖不出,却到底不是什么稀奇东西。   后来某天某刻,黎海心念一动,将大堂哥黎江造的花笺纸,装了几大箱来。   直到今年二月份的时候,黎海才说服了村里的几个年轻同辈,加上先前从王家船行里,‘挖角‘来的几个会掌舵开船的舵手和水手,凑了一条船南下。   因为比其他商人出发得晚,所以到四月下旬的现在才到。 第165章   黎池不是一个假公肥私的人。或者说在他看来,在仕途声名、职业理想面前,一点银钱私利,是不值得在意的。   黎池并未因黎海是与他关系不错的堂兄,就将其安置在商馆区中。   夷馆(洋馆)区为洋商居住之地,商馆区是展示和交易货物的地方。商馆区有十五个商馆,同洋馆区一样,每个商馆有三间商铺。不管是洋商还是大燕商人,若审核后够资格,就能以一月一百两白银的相对低廉的租金,租下一间商铺。   虽然收取租金,商铺却照样很抢手,并不是商人想要,就一定能够租到的。   黎池并没有给黎海走后门。就让他与那些不够格租商铺的商人一起,将船停靠在码头上,到时就在船上看货和交易。   当然,这样的交易形式,照样也是要由商贸司‘公商会‘监督议价,并且收取卖家的商税。   黎海和同村几个族人,在水上荡荡悠悠地走了一两个月,精力已有些不支。与黎池碰了面,并且安排好事情、只等开市之日,然后就在番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倒是黎溏,他正是好奇心和精力旺盛的年纪,坐了一两月船,还能跟在黎池前后蹦跶!   黎溏对金发蓝眼、红发蓝眼的洋商,以及洋人水手们好奇不已。在黎池与洋商们用外语交谈时,黎溏整个人专心地盯着、听着,竟有在暗暗地学习。   黎池见弟弟有心学习,于是在有空时,也会教他几句,以图他能够积少成多,慢慢地也就学会了。   像黎溏这样学习外语的,不止他一个。曾经给黎池带过路的小乞儿,二月份时有缘又碰上了,就大着胆子凑上前,问了黎池:要怎样才能讨得生活?   “你年岁尚幼,定然是不能去码头做力夫,靠卖劳力搬运货物谋生的。你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去码头给人带路!平时也学些洋人的语言,如此你将你自个儿和你妹妹拉扯大之后,又有了一技之长,到时不管是做中间人、居中翻译,还是自己与洋商做生意,只要踏实努力,就总能生活得好的。”   黎池这话,不仅点拨了小乞儿,还经小乞儿的口传播出去,点醒了其他一些有心向上的年轻乞丐,或许他们能抓住番禺港蓬勃发展的这个机会,从乞丐变为百姓。   商贸司的建设,不仅给乞丐们带来改变,也给羊城府辖下诸县的百姓带来了巨大改变。首先,是在耕种之余有闲散时间的贫农,能来港口码头上做临时力夫,如今港口上比以前的活儿更多,挣得也就更多了。   其次,世上从来不缺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在商贸司开始筹建之时起,黎池只稍微放出一些风声,就有不少家中有余钱的人家,到商贸司周围来买地盖房,开起了客栈。   开年后,随着南北、中外商人抵达,开在商贸司周围的客栈,渐渐地就满客了。还有一些做其他小买卖的,生意也不错。   还有,开年后黎池放出消息,商贸司之中吃喝一条街的铺面,要对外招租了!于是羊城府内,甚至是其他府县做吃食的商家,蜂拥而来!在审核过吃食的味道、种类等之后,就将街上的铺面,以稍高于府城铺面的价格,全部租了出去。   一个商贸司,似乎激活了整个羊城府。下至街边乞丐,上至家底殷实的商家,中间又有寻常百姓,都给他了他们一种挣钱富家的可能。   ……   时间进入五月,随着五月初五——商贸司开市日子的临近,羊城府及番禺港,愈加地热闹起来了!   来来往往的人,金发的、红发的、黑发的,蓝眼睛的、黑眼睛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以及黄皮肤的……各式各样的人,混杂同行、交相杂谈,聚集于番禺港。   五月初五,南海商贸司正式开市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黎池就穿衣起床,净面洗漱,束发正冠,将自己拾掇整齐之后,穿着一身官服走出宿舍。   官署前面是办公之地,后面还有供官员住宿生活的宿舍。黎池就住在里面,黎溏到了之后,也与他挤在一起住着。   黎池带着身后的小尾巴黎溏,来到官署办公区之后,与十来个吏员又最后确认了一遍,以确保稍后的开市仪式不会出错。   巳时一到,商贸司官署的大门敞开,黎池身后跟着十来个吏员,当先走出门来。   官署前,水泥混凝土铺成的小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挤挤挨挨的,只看得见黑的、金的与红的人头。   “今五月初五日,惠风和煦,天高云清,海内外友人咸聚于此,共襄南海商贸司开市之盛典! 今日开市仪式有三,一是宣读《南海商贸司规章》,二是揭匾成礼,三是开市交易。”   黎池走下台阶,来到官署前竖着的一块石碑前,上面是他亲笔书写下来后,雕刻出来的规章制度。   黎池暗暗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接下来,本官将宣读《南海商贸司规章》……以上,就是南海商贸司的规矩。此规章,刻于不腐不朽的磐石之上,立于商贸司衙门之前,象征这规章不烂不朽,光明正大。这石碑立于此地一日,规矩就一日不可废!今日你我、来日后人共监之。”   自古以来,大多数朝代,经商都乃贱业,商人乃是贱民。虽然,这一块碑不能说明什么,但至少它明明白白地立在这里!相当于划下了一个道,以后官员们总不能越线太多,不能随意欺压他们,双方都得按这个规矩行事。   小广场上的大燕商人听后,觉得这样很好。   念完规章制度,黎池又走回到大门前的台阶上,对早已选定的共同揭匾人发出邀请,“接下来,有请我大燕晋商王家王元桢,以及来自普斯曼帝国的约翰逊男爵阁下!”   此次王家南来的人,是王家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王元桢,与黎池也算是相熟了。   王元桢和约翰逊两人,被选中了与黎池共同揭匾开市,而这可能会是一件、能够在大燕史册上留下一笔的事情,两人感到非常荣幸!   两人的心情很激动啊,连带着腿脚都有些绵软了,飘飘然地走上台阶,按早先排练过的,两人分列黎池左右,脸上露出一副得体微笑……   黎池以‘南海商贸司代监督‘职务,代表大燕朝廷官方;王元桢以晋商王家代表的身份,代表大燕民间商人;而约翰逊男爵,则代表着海外诸国洋商。   如此一来,三方就都有了代表。   三方代表黎池、王元桢和约翰逊,移步来到官署大门匾额之下。   黎池居中手握垂下的一条红绸,王元桢与约翰逊分居黎池左右两侧,亦是各自手握一条红绸。三人对视一眼后,就一起扯下了搭在匾额上的红绸!   黎池题写的‘南海商贸司‘五字匾额,展露人前。这五个字,笔触圆润之中却又威武尽显,有恰到好处的端正大气。颇能体现大燕的大国之姿。   随即锣鼓齐鸣!‘咚咚锵锵‘的喜庆锣鼓声中,还有一众洋商和大燕商人的欢呼叫好声!   仪式第二项揭匾成礼,就已经是顺顺当当地完成了。   “接下来是仪式第三项,开市交易!烦请诸位移步。”黎池下了台阶,在前面带路往商馆区走去。   黎池走在前面,‘撑场子绝佳选择‘——桓茗和御林军,护卫在其左右后三面,再后面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   仪式的第三项,也是早就已经沟通并且演练过的。   黎池带着人,来到早先就选好的一个商馆前面,两间相邻的商铺此刻大门敞开,里面展示着琳琅满目的商品。   一边是约翰逊租的商铺,一边是王家王元桢租下的商铺。   按照早先沟通排演好的,王元桢接过自家商铺掌柜递过来的一匹鲜艳华丽的丝绸,约翰逊这边,也有人拿上来一个钟表。   此时黎池说到:“王元桢与约翰逊男爵阁下,将完成南海商贸司的第一桩交易!”   王元桢与约翰逊闻言,于是开始交换手中的货物。在完成交易的那一刻,再次锣鼓齐鸣,‘咚咚锵锵‘地敲打起来,喜庆非常!   至此,南海商贸司也就正式开市了。   仪式完成之后,诸多大燕商人和洋商,有商铺的,就进入商馆的商铺中去,没有商铺的,就回去停靠在码头的船上,去做生意去了。   事实上,今日大多商人都不用枯坐等客人上门,很快就能有交易达成。这是因为早在开始之前,很多交易就已经谈好了。   黎池早已经料想到这种情形,早就吩咐了商贸司的吏员,让他们在开市之后,在商馆区和码头去转悠。一旦有交易达成,就能及时登记,卖家之后再去官署补交税款。   开市仪式结束之后,黎池挥手散去了一些御林军,只留了十个跟随在侧。然后与桓茗一起,巡视起了开市第一天的商贸司。   因为事先准备足够充分,并没有发生什么大问题。即使有些小的问题,比如语言不通,黎池如果碰上,就会去帮忙翻译一下。若是碰见议价时无法达成一致,黎池也会上去帮双方估算一下价值,争取能成功交易。   这样巡视一天,饿了累了就去吃喝一条街,吃一顿、歇会儿脚,转了一天下来,也没遇见什么事。   如此,商贸司开市第一天,就成功渡过了。商贸司也正式开市运行了。 第166章   商贸司开市以来,运行得尚算稳定,小问题虽偶有发生,但很快就能得到妥善解决。像这样,大局上一帆风顺,小节处偶有朵小浪花,是很正常的。   在商贸司之中,黎池等官员代表的朝廷官方,所图是收缴上来更多的商税。洋商和大燕商人都是买家,同时又都是卖家,只有卖家的卖价起来了,收缴上来的商税才会更多。   因此,官方偏帮大燕商人,或者勾结在一起去哄骗洋商,这类现象,理论上是不存在的。但事无绝对,以后必然是会出现的,到时出于利益好处,不仅可能会偏帮大燕商人,就是袒护洋商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至少现在,商贸司中的交易现状很好,是大致公平的。至于以后,黎池也管不到更久远的以后了。   黎池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完善地定好规矩,并且将规矩铭刻于石碑上,正大光明地立在那里。   若是他以后仕途通畅,在朝中影响力足够大,那他作为商贸司创建者立的这块石碑,就不会被人轻忽,所起约束作用就会更大,也会更长远些。   事实上,后世史书有记载;   —‘贞文二十五年,五月初五端午,南海商贸司开市,文正公黎和周立《规章》碑,于衙门前。此碑不腐不朽,规章亦不朽不烂,行于后世百年。‘   ……   现在才是贞文二十五年,后世史书上的事情,谁也无法事先知晓,只求做好当下之事。   黎池当下要做的事,除时刻注意把控商贸司的运行外,还有其余诸事要关心。   比如,黎海拉来的一船货物。瓷器、茶叶和丝绸这些,虽不抢手,却也不愁销路,慢慢地卖着,总是能卖出去的。   而黎海拉来的几箱花笺纸,竟是非常抢手!虽也有徽商运来上好的宣纸与洋商交易,却也没能抢去花笺纸的风头。   相比白如皑皑雪的宣纸,洋商们更加青睐黎海带来的华丽花笺纸。天穹蓝、桃花红、杏子黄……各种各样的底色,上面再印着花草枝蔓的暗纹,看起来真是华丽至极!   这样的花笺纸,用来写上一首情诗,附上一枝玫瑰,有哪位淑女能够狠心拒绝这份浪漫?!或者用来书写晚宴邀请函,熏过香之后寄出去,真是优雅至极!   洋商看到黎海的花笺纸之后,连连惊叹!多名洋商前来竟抢,最后以十两银子一刀,即一两银子十张的价格,将黎海带来的三大箱花笺纸,共计十令纸全部瓜分了去!   “交了‘十取一‘商税后,竟也还剩下九百两银子!”黎海当初只是心念一动,带了几箱花笺纸来,并没想到会卖出如此高的价钱!   “因为浯阳及周边的纸原料不多,江哥就听了和周你的建议,既提不起数量就追求精品,造起了花笺纸。如今江哥的造纸作坊已经开起来,每月造的纸比以前增加许多,这三大箱花笺纸,就是作坊里两个月的造纸量。   这纸以前销往府城,以及浯阳周边县城的书肆里,数量增加之后,江哥还在愁销路呢。这样看来,以后直接走海贸、销给洋商就好了!赚得也多,还省事!”   家中堂兄能凭他们自己的本事,赚到更多银钱,过得更富足,黎池心中也很高兴并觉着欣慰。   “这是大好事啊,以后你就与江哥合伙,他造花笺纸,你帮他售卖,你们一起赚钱。而且除了售卖花笺纸外,你还可以售卖其他有特色的货物……”   以前在京城时,黎海跟在黎池身边帮忙跑腿办事,也有三四年的时间。再加上从小就在一个家里长大,他对自己这个堂弟还算了解一些。   黎海见黎池的神态,就知道他可能有什么好点子,“其他有特色的货物?是什么,和周你快说来!”   黎池不再卖关子,“这东西与‘胰子‘差不多,我称之为‘皂‘。根据用途,我觉得可以造出两种来,我给它们分别命名为,‘肥皂‘和‘香皂‘。说起这‘皂’……”   之后,黎池将他制皂的灵感来源,给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还在京城上时,有一天正是要去上早朝的日子,结果晚睡了片刻,时间紧迫!就导致在后厨吃早饭时,忙中出错,将衣摆上沾了油脂,接着不小心又沾上了碱面。   当时他懊恼非常,想到朝服上沾了油脂,早朝定然是要失仪了!但也没有办法,他就舀了一瓢清水,准备将衣摆上的碱面洗去,然后就将就着穿一天,失仪就失仪罢!   结果,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衣摆上的油脂,竟然很容易地就被搓洗掉了!   “……胰子,是用猪胰脏混合草木灰制成。而这‘皂‘则是油脂混合碱制成,我想不止是猪油,或许其他油脂也行,比如桐油和南方的茶籽油与橄榄油等,你都可去一试。   我也琢磨了许久,大概已经琢磨些名堂来了。之后我给你写一个试验方法,就像当初试验烧制水泥一般,我出本钱给你去试验。成功之后,皂的售卖收入分成,你七我三。”   对于自己这个六元及第的聪明堂弟,黎海是再信任不过的,就算和周说他能让人在天上飞,他也是相信的。   如今,堂弟说用油脂混碱制成的‘皂‘,比黑乎乎的‘胰子‘更好看,更能洗净污渍,他当然也是相信的!   “和周你只拿三成?太少了!我拿三成,你拿七成才对。”肥皂和香皂都还没试验出来呢,黎海就已经笃定能试验成功,并且开始考虑银钱分成了。   黎池很坚定,没有接受黎海的推让,“‘皂‘与当初的水泥不同,虽你照我的试验方法,试个几次,多半就能制出来了。但油脂、碱面和人手这些,都需要你去采买和雇佣,你拿七成是应该的。”   后来两人又推让一番,黎池还是坚持只拿三成的分成。一是因为,这件事上,他不打算去做什么实事,只是给出一个制造肥皂的流程和配方,相当于做了甩手掌柜,拿三成已经不亏了。   不过若不是黎海,而是当初如王家那样的外人,黎池碍于官员经商的忌讳,应该会拿四成。但到底人不一样,虽说他们已经分家分户了,可黎海也还算是家人,两人这么多年的兄弟情,给他让点利,黎池也是乐意的。   制‘皂‘的事情,之后有黎海去做,黎池倒不用多操心。就跟与王家合办水泥作坊一样,到时他只管坐着收钱。   等肥皂和香皂制成后,几乎可以预见,不仅销给洋商不用愁,就是大燕国内,想来也会很走俏。售卖场面火热想来是必然的,到时大把大把地赚钱,也定是跑不脱的。   除了关心黎海的一船货物贸易,并与他确定试验制皂的事情之外,黎池还要去完善商贸司的‘公商会‘。   在贞文帝那里通过的《计划书》中,‘公商会‘职在监督商贸司交易公平,并帮助估价和议价,‘公商会’的成员,由官署官吏和大燕商人组成。在开市之前,‘公商会‘中只有官署的官吏。   所以在开市后,还要根据各商家交易中表现出的品行,比如:是否欺客、议价手段是否卑劣、信用良好与否等等,进行比较筛选,选出合适的以填充‘公商会‘成员。   时间进入六月份之后,黎池就公布了‘公商会‘的初届成员。之后五年一换届,最多只可连任一次,这些规矩,都是写在《规章》碑上的。   ‘公商会‘初届的商家成员中,晋商、徽商各一家,潮商两家,羊城本地商人一家,再有非三大商帮的湘鄂商家一家,再加上三名官吏,一共九席,已然凑齐。   ‘公商会‘正式运行起来后,落在黎池这个‘代监督‘身上的事情,渐渐地就少了起来。   黎池得了空闲,就带着弟弟黎溏,在桓茗及十来个御林军的护卫下,到处去转一转,看一看。   在羊城去转了两天后,又回到番禺,将商贸司周围自发形成的街市,也巡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问题。   至此,黎池心中才算放松些了。南海商贸司,已经步入了正轨。   ……   六月中旬的一天,黎池花三十两银雇佣了种一茬土豆的那户农家,焦急万分地找来商贸司,请求守卫兵士给黎池传信:土豆秧苗在变黄!   黎池赶紧起身走出办公室,跟着传信的兵士来到那户农家人面前。   这户农家里,出力做活的,是个老实巴交的三十多岁男人。当家做主的,则是男人的父亲,他明明才五十岁出头,却已经饱经风霜,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彷如沟壑纵横。   两人见到黎池,老父亲伸手扯回了想冲上前的儿子,自己挺身而出,‘咚‘地一声对着黎池就跪下,求情道:   “黎大人,老头子有错,竟将您托付于我家耕种的土豆,给种得秧苗发黄了,求大人饶恕老头子……即是不饶恕,老头子也无半句怨言。”   黎池并不是不知人情的人,如何看不出这老头儿是在为他儿子顶锅?   上前伸手将老头儿扶起来,黎池问到:“秧苗发黄?是何种症状?之前可有征兆?”   父亲为他顶下了罪责,男人心中愧疚得很,就想着应该自己受着,于是抢答道:“就是秧苗的叶子,从下往上开始发黄,也不像是虫害,因为顶上的叶子还是墨绿的,并没有异样,之前也并没有征兆。小人当初按大人您的吩咐,种下去之后,就一直精心地伺候着,以前都长得很好的,现在……”   老头儿一巴掌拍在儿子的胳膊上,面色焦急地训斥道:“怎么是你种的!明明是老头子我种的!”   父子两自顾争着顶罪,此时黎池却心念一闪:如今已经农历六月份,土豆是否该成熟了?   “你们何时种下土豆的?”   男人又抢话道:“大人您将土豆种子交给我们之后,小人我一回家,就立即开始将土豆切块,第二天就种下去了。”   黎池想到南方这里的气候,心中已经有数,“你们不用过于担心,且带本官去地里看看,应该是土豆已经长熟,到时候该收获了。”   “真的!?”父子两闻言,都高兴不已!千万要是已经长熟了,这样他们就没事了!   黎池跟着父子两走了两刻多钟,就来到一片地里。只要需一眼,黎池就能从秧苗的样子中断定,是到收获的时候了。   这户农家确实是尽心了,这田是块上好的熟田,土壤肥沃且松软。   黎池蹲身,伸手揪住秧苗一使力,就将土豆秧子带跟扯了起来,秧子扔到一边去,然后用手刨了两下,就刨出来一个鸡蛋大小的土豆。   再刨了两下,就将这一个土豆窝刨干净了,总共有四个约摸鸡蛋大小的土豆。   这个时代的土豆还是纯种土豆,与后世的杂交或转基因土豆不一样,土豆的个头能有鸡蛋大小,就已经是种得不错的了。   “这土豆能收了。”黎池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对老头儿说道。“你们小心地将地里的土豆挖起来……这样,本官明天派二十个兵士过来,与你们一起收挖,也好尽快收完。等收完之后,本官还有你们的赏。”   原以为是将官老爷的土豆给种坏事了,一家人惶恐不安得很,却没想到是长熟了,已到了收挖的时候!如今官老爷又说,等收完之后,还有给他们的赏赐!   父子两的惊喜不用言说,从他们咧嘴笑呵呵的样子中,就能一览无余。“是!黎大人您尽管放心!老头儿我定会小心地收挖,尽量不碰破土豆。”   黎池自然是放心的,为了赏银,这户农家就会小心地收挖,且不敢私藏。况且,他还会派二十来个御林军过来,与他们一道收挖呢。   第二天,黎池手头没有要紧事,于是与桓茗一起,带着二十个御林军,过来收挖土豆。   一天下来,一亩地的土豆,就收挖完毕了。   这户农家伺候得确实尽心,收挖出来的土豆,鸡蛋大小的占多数,个头更大的也有,小个头的只占少数。最后估算下来,约摸收挖了有三千多斤。   黎池又给了这户农家十两银子,算是对他们如此尽心的奖励。老头儿得了十两赏银,高兴不已,说了黎池许多的好话。   在收挖土豆时,就用铺了稻草防剐蹭的筐子装了,一筐一筐地运到已经卖完货物的黎海的船上。   不管个头大小,来年都是能够做种的,种到地里去的。所以黎池一个都没舍得吃,全部装船,让黎海运上京城去。 第167章   从近海到大运河,在水面上行到七月已进入下旬时,黎海押运着一船土豆,终于抵达了运河京城口岸。   登岸时,已是西山薄暮时分。   黎海与船上护卫的羊城卫兵士打过招呼,请他们宿在船上继续看守护卫之后,就先赶进城去了。   六元及第状元府,因男主人久未在家,平日几乎是关门闭户地居家过日子。总是在宵禁之前,就早早地关了门。   因此黎海与同他一起跑商的几个族中同辈,紧赶慢赶地进了城,终于在宵禁前到达了状元府外,结果却是大门紧闭。   于是黎海上前扣响大门。以前的门房小厮黄精如今已是管家了,黄芪又跟着黎池南下两广去了,年前府中就添了两个小厮和四个丫鬟。等了好一会儿之后,来开门的,就是黎海没有见过的一个小厮。   自然,新来的门房小厮,也没见过曾在府上住了三四年的黎四爷。门房小厮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瞄一眼,就看见五六个身高体壮的陌生男子!   想到府中老爷没在家,小厮顿时警惕万分!“你们是谁?你们有何事?”   被这个门房小厮一问,黎海愣了一下,然后才自报家门,“你是新进府的小厮罢?没见过我也正常,我乃你家老爷的四堂兄,从羊城来的,这些也都是族里的人。”   门房小厮还是保持打开一条门缝儿,神色警惕,“四爷在黎水村呢,我们府上可没有羊城的四爷!”   黎海也是无奈得很,“你个小厮!我就是黎四爷黎海,到羊城去跑商了的,因此才从羊城来的……”   黎海还欲说,同样宿在前院倒座房的管家黄精听到动静,披衣起床,出门问道:“黄藤,外面何人?”   叫黄藤的门房小厮正欲回答,听出是黄精声音的黎海扬声说到:“黄精?门外是你黎四爷。”   黄精听出来声音,连忙一边穿衣一边疾步走过来,轻踹一脚黄藤,“你个小子!不仅眼瞎,还呆头呆脑!不知叫我一声?赶紧把门打开,再去向夫人传话。”   大门打开,黄精赶紧将黎海一行人迎进门来,黄藤将大门重新关上后,就赶紧往后院跑去传话。   “四爷,还有诸位贵客,久等久等!新来的门房小厮呆笨得很,还请四爷和诸位多担待。”   黎海也不是惯常趾高气昂的人,“你们老爷没在家,如今快宵禁时候了,谨慎些才好。只是这黄藤,很不及当初有一股机灵劲儿的你,而且谨慎也没谨慎到点子上。夜里时,就不该把大门打开一条缝,应该问清来人身份和事由后,再通报你们夫人拿主意,再才打开门相迎。”   黄精一边引着几人往正厅走,一边应和,   “是该这样,之后就好生去教导他一番,实在蠢笨得很。”   “是该教导教导,那门房小厮也没见过你家老爷,到时你家老爷回府,难不成也这样拦在外面扯皮?”   “确实,之后小人就将府里的丫鬟小厮聚起来,好好说一说。”黄精作为管家,理该协助主人家管好府里事情,黄藤这样,也是他的失职。老爷没在家,他竟也懈怠了时常训导小厮们,这实在是不应该。   黎海不过是这府上老爷的堂兄,只能稍微点上一两句,不好多说,于是适可而止。   自黎池去年三月南下两广后,徐素就陪着一对儿女宿在东厢。   徐素刚将平平和安安哄着睡下,银朱就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怕将少爷小姐吵醒,于是俯身轻声禀道:“夫人,门房的黄藤传话,说是四爷从羊城来了。”   “从羊城来的?”徐素听了,猛地自床上坐起来!   “夫人您且慢着些。”银朱赶紧伸手,扶着徐素的后背,“是了,说是从羊城来的,还有几个黎家族人一道。”   “银朱,快快帮我穿衣。”徐素刚才已经打算睡下了,身上只穿着里衣,此时赶忙让银朱帮忙穿中衣和外衣。   如今农历七月的初秋天气,徐素却已是作深秋穿着,因她自诞下龙凤胎之后,就有些畏寒。   “从羊城来的,想来是去跑商了的。前不久和周来信,说商贸司会在五月开市,想来如今已经是开市了的,也不知运转状况如何……”徐素一边穿衣束发,一边念叨着。   银朱知晓自家夫人的心思,若四爷是从黎水村进京的,夫人就不会这般着急忙慌的了。如今既是从羊城上来的,就定然能从四爷那里得到老爷的消息。   “想来是的,四爷定然是去了老爷那里跑商,夫人待会儿问问四爷,他定然是知道商贸司的远转境况的。”   一刻钟时间,徐素就穿戴收拾整齐,提着灯笼赶往前院正厅。   走到途中,徐素又将豆蔻派去后面的后罩房,让她去吩咐厨房的丫鬟茜草,叮嘱她赶紧上热茶、糕点和汤面,之后再烧一大锅热水,以备客人洗漱。   徐素到了前院正厅,先与黎海和几个族人互相见礼寒暄,这自不必提。寒暄时,又上了热茶和糕点。   黎海等人吃着糕点,稍微垫过肚子,又给每人煮了一碗鸡丝汤面来,就着腌制的小菜,晚饭也就吃得很饱了。   “府里歇得早,厨房灶间的火只留着一个,时间又仓促,就只煮了一碗汤面来,实在简陋,还望海哥你们莫怪。”黎海等人吃完后,徐素招呼着移步一旁坐下说话。   伺候在徐素身边的银朱,示意门外丫鬟进来收走碗筷,丫鬟进来后,很快就把碗筷收走,收拾干净桌面。   “五弟妹太客气了!我们前来叨扰,将一府人都闹起来已然是不好意思了,这又是热茶、糕点和晚饭招待,哪里还有‘莫怪‘这样的话?”   虽时间已经不早,可刚才吃过晚饭,还要坐着消消食。刚好徐素也迫不及待地,想趁此机会探听一番黎池的消息。   “……就是如此,商贸司运转良好,我走时开市不过才一个多月,就已经收了有四五万两的税银,想来今年能有一二十万两税银。这才开市第一年,已经不错了,之后还会稳步增加的。”   对于丈夫的公务,徐素向来是不担心的。商贸司筹建成功,且运转良好,收上来的税银已经不少,差事办得好,之后受皇帝的夸奖也,已是肯定的。   徐素担心的是另外的事情,“和周出发去羊城时,就只带了黄芪一个小厮,也不知照顾得周到不周到……”   黎海是个男人,与黎池一样,不怎么懂得女人的心思。听了徐素的话,只觉得他这五弟妹真是贤惠,“和周本是农家出身,他是吃得苦、不在乎吃穿享受的人,黄芪照顾得也还周到,弟妹尽管放心。”   徐素见黎海只说了这些,又想到这四堂兄也是在府上住过三四年的亲戚,不算外人。虽在场还有村中族人,但应该也问得……   “和周的身边,只黄芪一个粗枝大叶的小子侍候着,难免有不仔细尽心的地方,也没有一个丫鬟伺候着……”徐素面色懊恼,又补充一句,“也是我当初粗心,没考虑到这一点。”   徐素当初哪里是粗心?官员外任,或者长时间外出公务,哪个身边不是带着侍候的小妾?即使不带有名分的妾室,再怎么也得带一两个没名分的服侍丫鬟。徐素是见黎池没提及,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事后一想,没从家里带丫鬟去,是可以在外面买的。不说侍候的丫鬟,有些官员赴任时一个人,可等外任期满,带着妾室和庶子一起归京的也不在少数。徐素心里是信任黎池的,但又忍不住想,男人出门在外几年……   若是和周去勾栏瓦肆,那她……她虽然觉得心中钝痛,却也是能接受的,只当没那回事罢了。若是身边采买了丫鬟,或者直接抬了妾室……   徐素只是这样想一想,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心上就揪着疼。   徐素说的这话,黎海觉得他好像懂了些,又好像没有懂,于是就懵懵地照实说:   “和周在羊城时,与几十上百御林军一起,要么睡在羊城驿馆,要么就宿在官船上,后来又宿在商贸司官署宿舍里,人多地方小,夜里睡觉都不能自个独占一间房的,若丫鬟跟在身边,在一堆大男人之中,岂不是不方便?”   徐素一听黎海这话,就知丈夫黎池身边没有人!心里一下就轻松了,然后又怀着希望问道:“和周一直这样忙?羊城可有放松的地方?和周得闲了,也好出去休闲几日。”   黎海这下才算是彻底听懂了,他这五弟妹说的话,与他离家跑商时家中妻子说的,何其相似!只是一个直言不准去‘放松的地方‘,一个通过他拐弯抹角地打探。   “五弟妹,你又不是不知和周,他那个人真是将公务当成珍宝了,抓住就不松手!别说出去休闲几日,就是一刻都舍不得耽搁!即使得空了出去走走,他也不舍得纯粹地闲逛,就见缝插针地四处巡视。”   徐素这时才真放心了,“和周这么忙啊?虽他每月都会写信回来,但总怕他报喜不报忧,他吃得惯南方的菜色吗?可是瘦了许多?……”   “忙是肯定的,但和周这个人知晓轻重,不至于将自己累垮。做饭的是带去的御林军火头军,饭菜也是北方菜,自然吃得惯。也没有瘦许多……”   徐素确定丈夫身边没有添人,也没有去那等青楼暗窑之地,就彻底放心了。   之后徐素又与黎海他们闲聊一会儿,问了黎池的吃穿衣食,问了黎水村公婆亲人的情况,再又问了黎海娶妻的一些事情。   等消食消得差不多了,徐素才吩咐黄精安排安排黎海等人的留宿事情。   黄精早已去前院的东西厢客房看过,没有不妥、可直接入住,又使唤丫鬟小厮将房中熏了香,被褥等也都换好了。   接了徐素的吩咐,黄精立即使唤小厮提了热水来,又让小厮们服侍客人洗漱了,安置黎海等人歇下。   第二日,黎海起早,吃过早饭,花时间好好地将自己收拾整齐之后,就拿着黎池拜帖,乘轿出门往俭王府去了。 第168章   皇三子俭王赵俭,在贞文二十二年中秋节时,得了一个嫡子赵耘,再过个把月就虚四岁了。   赵耘与他母亲俭王妃一样,是个福气深厚的,从小到大吃得好睡得好,宫里和俭王府又都看重他,服侍得万分尽心,愣是连小病都没有得过一场。   去年正月里,俭王妃又被诊出怀了身孕,因此贞文帝才派了俭王妃父亲裘严正,去筹建西域商贸司,否则该是赵俭去的。   去年八月份时,俭王妃诞下了一个女儿,赵俭也是儿女双全了。   一个受宠的皇子,有子嗣后代,尤其是能够不断地有,其中意义大不相同。   哪怕自‘秘密立储制‘实施以来,皇帝渐渐地对待所有皇子都似乎一视同仁了,但赵俭也并未失宠,他身上又有许多实绩在,朝中都知道赵俭依旧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贞文二十四年冬,也即是去年冬天,皇帝得了一场风寒,连续一个月未能上早朝。   到这时,皇子们和朝臣们才陡然意识到,执掌权柄二十多年的皇帝,已经是五十知天命之年了,已经老了,也是会有病痛的,也在生老病死的轮回之中……   于是消停了几年的朝堂,再次暗潮汹涌。   不过赵俭到底是贞文帝几乎亲自教大的,心思手段光明大气,那也就真是不阴毒狠辣。不过因有重生的些微先知优势,加上他只是手段大气,而不是不会耍手段,所以在暗潮汹涌中也没有翻船。   然后时间就到了今年夏天,自入夏之后,紧挨着降下了四五场连绵大雨。   朝中一直密切关注着黄河和长江的水位,甚至后来户部都已经在清点钱粮,准备赈灾了。可最终,有些河段的水甚至都漫出河堤了,却愣是没有决堤!   几场大雨降下时,朝堂君臣那是一起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就传来溃堤的坏消息!期间倒是数次传来险情,但立即就被府县官员用沙包水泥等,提前堵住了、或者临时抢险堵住了。终于是没有决堤。   事后,朝中有经验的老臣,直言今夏的洪水比以往都要大,黄河一旦决堤,沿岸怕是要淹得不剩多少干地,多次直呼万幸,万幸没有决堤!否则到时赈灾都无济于事,大燕怕是要大伤元气。   关于贞文二十五年的这场大洪水,终于没有水淹百里、生灵涂炭,赵俭也非常高兴。   赵俭终于确定,他上辈子活了一辈子,还是有意义的,至少知晓了这一场大洪水,几年筹谋下来,终于救下了数万百姓。   黄河、长江皆未溃堤,救大燕百姓于洪水,免了大燕伤及元气的这十分功劳,各地府县只占两分,监督筹建各地水泥局、严管治水的赵俭要占五分,另外三分功劳,当归试验出水泥的黎池。   这是实绩功劳,无法轻易抹掉的。   ……   黎海拿着黎池的拜帖,登了俭王府的门。   赵俭恰好无事,就呆在府里没有外出,听了传话说黎池的堂兄从羊城进京了,有事前来拜访,赶紧让人带了进来。   赵俭在外院书房召见的黎海。   黎海曾跟在黎池身边三四年,不止一次见过赵俭,因此他倒不至于多么胆怯害怕,进书房后就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安。   “免礼,一旁坐下说话。”   黎海依言起身,并将堂弟写给俭王殿下的信件,双手递上去,然后才回去坐下。   赵俭接过信,拆开看了起来。看完这一封信,对于南海商贸司的相关事情,以及此次黎海北上进京的目的也就知道了。   “和周已在信中说了,你此次上京来是运送土豆,一路可还无事?”这才第一年呢,土豆就已经出来了,果然黎池是个能干人。   就是不知红薯和‘第六谷‘玉米,什么时候能传进来……不过海关已开,想来是要不了多久的。   黎海恭敬地作答,“有毕指挥使指派的一名百户小将军,并带着三十兵士一路护卫,路上平安无事,船上土豆也一个没少。”   之后赵俭又与黎海闲聊片刻,就让身边小厮送他出府了。   “见过王爷。”谌青走进书房,“刚出去的是黎大人的堂兄黎四爷他来做甚么?”在波涛暗涌之中,幕僚谌青出力不少,已是赵俭的心腹了。   黎池写给赵俭的信,他到底没拿出来给谌青看,“嗯,黎和周的四堂兄,是个机灵会办事的人,跑商后从羊城上来的,来送功劳了。”   “从羊城北上的,想来是黎大人又有好东西送来了?”   今年春天时,两广官场上被清洗了一遍。布政使伍子勤被抄家流放,按察使孙关廉官降三级,调任辽东做了一个知府,就指挥使毕锋武一人还官在原职,辖下羊城府及周边府县的官员,不少都被抄家罢官了。   理所当然的,加上抄的那些富商的家资,收获也是巨大的,那可是出动了千余兵士护卫的百万之资啊!   联系到前几年,黎池‘护送‘瀚海国特使回国归京后,皇帝就将西北军中彻查了一番,一时肃清了西北军中贪污军饷的风气。因此,朝中已经有人暗地议论了,说黎和周所到之处,免不了查一批官员。   据说那满满一船的好东西,可是将宫中的布置摆设,都翻新了一个样儿呢!这次黎和周让他堂兄上京来,想必也是带了好东西的。   赵俭想到那一船土豆,脸上的笑容都格外爽朗了,“是绝好的好东西!那可是能亩产三千斤的粮食,可不是好东西吗?”   谌青是个文人谋士,农事方面并不太懂,但却也知道稻麦亩产绝不超过千斤。若是有粮食能亩产三千斤,那真是好东西!也是大功劳了!   ……   第二日,赵俭递折子进宫,将此事禀于了贞文帝。   赵俭午后出宫回了王府,立即又派人将黎海送来俭王府的一麻袋土豆,送进了宫去。一并送去的,还有黎池亲笔写的‘土豆菜谱‘。   第二日一早,宫中就到状元府传了口谕,言是七月二十五早朝时,命黎海代黎池进献土豆。   得了‘朝上献粮‘的口谕,黎海紧张局促不已,又跟着礼部派来的官员,万分认真地学习进献礼仪,这些都不必提。   此次进献,重要的不是进献之人,而是黎海献上去的‘土豆‘。   因此,七月二十五这天早朝,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之下,黎海按照事先学习的进献礼仪,将特意选出的个头均匀、卖相优良的一筐土豆献上去之后,皇帝只简单问了两句,就让他退下出宫去了。   黎海代其堂弟黎池献粮,与黎海来说是一件大事,以后说起来,他也是以一介平民之身,上过朝堂、见过皇帝的人了!   但于朝中君臣而言,这不过只是走个过场罢了。重要的是这土豆,土豆背后的人,以及功劳计算。   贞文帝已经亲口尝过奶香土豆泥、酸辣土豆丝、土豆烧鸡、炕土豆……等多种土豆菜肴,毫无疑问,这土豆很好吃,而且抗饿。   这土豆能亩产三千斤,寻着这样的东西的功劳,可想不会小。   “礼部左侍郎不是告老还乡了?朕欲让黎池兼任礼部左侍郎,当然等他回京之后,还要将各省的‘钱粮预算制‘都建立起来之后,再卸去户部的公务。诸卿以为如何?”   礼部左侍郎,正三品官阶。如今黎池身上正经官职是正五品户部郎中,是贞文二十三年翰林院散馆时授职的。   黎池的户部郎中之职,才做了两年而已,就已然是要升任正三品左侍郎之职了!   这官升得着实是快了些……但盘点一下黎池这两年来做的事情:钱粮预算制,筹建南海商贸司,出力肃清两广官场(价值百万两白银的银钱珍宝),如今更有进献亩产三千的土豆……   这样想一想,朝臣们也还真是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最后内阁首辅周扬青,出列赞同了皇帝的话,“黎大人这两年来兢兢业业,功劳亦是赫赫,兼任礼部左侍郎之职,实在是德位相配。”   朝臣们纷纷应和,同意了皇帝的提议。   不过,显然皇帝认为黎池的功劳,并不止给一个礼部左侍郎之职。“朕还欲授黎池文渊阁大学士之衔,诸卿以为如何?”   皇帝此话一出,下方班列朝臣的心中,那是波涛汹涌,无法平静!!!   大燕有以殿阁名入衔的惯例,有文华、保和、五英‘三殿‘,体仁、东阁、文渊‘三阁‘,称某某殿大学士,某某阁大学士。   但是这‘三殿三阁‘中,文渊阁最为特殊,也最为权重。   文渊阁位于皇宫之中,前朝起初时,是选翰林院翰林官入职,随侍皇帝左右,帮助皇帝处理繁多的政事。   不过发展到现在,文渊阁中大学士手中的权柄,已经大了不少。也不必值守阁中,皇帝有事商讨询问时,才召见进宫。   入文渊阁者,虽依旧必是翰林院出身,但一般翰林却是不能入文渊阁的。一般情况下,能冠以‘文渊阁大学士‘之称的官员,大多是一部尚书,正二品及以上官员。   只因为文渊阁,又被称为内阁!   至今,黎池科举出仕不过五年罢了,今年才二十三岁而已,却就要入内阁了!   与黎池颇有些渊源的涂远成涂御史,作为御史可‘不以言获罪‘,收到大皇子赵义的小动作指示之后,出列奏禀道:   “回禀陛下,臣以为不妥。” 第169章   赵俭,是重活过一辈子的人。   虽现在重活的这一辈子,已经有许多事情不一样了,但大体走势还是相差无几的。尤其是一些人的心性,更是没如何变,该阴险还是阴险,纯粹者依旧纯粹。   比如黎池,上辈子即使历经坎坷,依旧不改其志,爱权却不弄权,是持心颇正的一个官员。这辈子的黎池,因他不再与黎池为难,还明里暗里帮助于他,走得比就上辈子轻松了许多。   至少在上辈子,他做了十多年‘逍遥‘王爷之后,黎池被‘流放‘四方边陲之地十来年终于回京,又做了六年京官,在三十六岁上时才艰难入阁。   当然,这个岁数就能入得内阁,已算是天纵之才,引得众人羡慕了。毕竟很多读书人,在三十六岁这个年纪上,还蹉跎于科举呢。   而这辈子,黎池携‘六元及第’的盛名,出仕以来政绩赫赫,在二十三岁上时,就已被提名入阁了。   在涂远成出列,禀道:‘回禀陛下,臣以为不妥‘时,赵俭心里一点都不着急。   因为在贞文二十五夏季的这场大洪水之前,还有贞文二十四年冬时,皇帝的一场凶险的风寒。   这辈子虽赵俭有先知优势,却也拿不准究竟是哪一天,皇帝身体埋下了风寒隐患。防无可防,只能时常关心父皇身体,尽一尽孝心。等到风寒来袭,再也不过是亡羊补牢,确实也为时未晚、没有上辈子那样严重,但照样也凶险得很。   在这场风寒里,不仅是皇子和朝臣们,意识到了皇帝也免不了‘老‘、‘病‘甚至于‘死‘,皇帝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英明神武了二十五年的皇帝,依然没有因此沉迷于寻仙问道,追求长生不老。可是虽不想承认,但皇帝自此在行事上,难免任性了一些,又难免迷信了一些。   ‘任性‘的地方具体表现在,皇帝更加乾坤独断、说一不二了,不似以前那般有耐心与朝臣扯皮了。   至于‘迷信‘的表现,倒也不严重,不至于去寻仙问道,只是有些信‘神仙果位‘的事情了。比如:紫微帝星转世下凡,文曲星君转世下凡等。   其实不止是在生死关上徘徊了一次的皇帝,确实在生死关过了一趟又重生的赵俭,对黎池这个人及其来历,也是有些拿不准的。   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又有‘六合之外、圣人不言‘之说,所以究竟有无天上的神君转世下凡之说,谁也拿不准。   至少现在来说,黎池的‘六元及第‘,种种治世之举,甚至是翩翩风度,都已经让皇帝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念头:黎池此人,聪明非凡,或许有些来历……   要问赵俭如何得知皇帝的这种心思?一是上辈子的经验,二是父子两在闲谈时,皇帝看似无意地与赵俭讨论过这件事情。   赵俭再揣摩几分,也就大概得出了他父皇的这几分心思。   但幸好的是,皇帝或许还信了‘紫微帝星转世下凡‘,顾虑到不可因失德、而不能在殡天后归‘神仙果位‘,因此皇帝并未因这一场大病,就变得昏庸无道。   因一场风寒大病,而变得有些迷信的皇帝,对于黎池或许有一种‘仙友互相照应‘的意思,又有种用好‘文曲星‘治出个盛世之景的宏愿。   因此,黎池科举出仕才五年,方二十三岁之龄,顶着正三品礼部左侍郎之职——正常是正二品及以上官阶方才入阁,就欲被冠以‘文渊阁大学士‘头衔,入了内阁。   黎池的才学实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源于皇帝的‘任性‘和‘迷信‘。   ……   涂御史:“回禀陛下,臣以为不妥。”   因了去年冬天那一场风寒,身体不如以前的贞文帝,声音中的慵懒都已不似以前了,多了几分捉摸不定。“哦?有何不妥?”   皇帝让黎池入内阁的事情,之前完全没有一点风声,实在是打了朝臣们一个措手不及。自然地,涂远成并未能像以往弹劾朝臣一样,提前列好诸般罪状,现在就只能即兴发挥。   “首先不妥的一点……”涂远成脑中急速地苦想着,找到了!“黎池此人年纪尚轻,凡入文渊阁者,皆是德高望重之辈,黎池资历尚浅,恐不合适。”   会耍嘴皮子的御史和文臣,大皇子赵义阵营中有,偏向三皇子赵俭的自然也不少。正当站在赵俭这边的御史,习惯性地朝三皇子那边看一眼,然后就准备出列上去硬怼时,就看到三皇子似因举着奏板举得手酸,就将右胳膊放下轻轻地活动着……   于是准备出列硬怼的御史,以及某些准备出声反驳的文臣,就暂时闭口不言了。   贞文帝:“‘择饱学之士,入值文渊阁,以供帝王顾问‘,此乃文渊阁学士的起源。从何时起,入文渊阁的标准是‘德高望重‘了?而且,又是从何时起,‘德望‘与‘资历‘是对等的了?德高望重就一定资历深?资历浅就一定不德高望重?”   贞文帝几句问话一出,朝臣安静如鸡……而正面硬抗帝王几问的涂远成,一时想不出应对之言!   说如今的文渊阁,已不是选饱学经义之士入值的文渊阁,已经是形同宰相的一个存在,需得德高望重者方能入内?说文渊阁,形同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宰相?涂远成不敢。此话一出,即使皇帝不当场处置他,过后内阁诸人也要整死他。   至于‘德望‘与‘资历‘的关系,涂远成是辩不赢的。皇帝只需拿一个庸碌老臣出来一举例,他就辨无可辨了。   贞文帝一句话,就将涂远成问得哑口无言。   平时贞文帝是不与朝臣们杠,若他真要杠,没有充足准备的个把御史,他还是能杠得赢的。   但治国不能硬杠,口舌尖利并不能办成实事,也不能让朝臣信服。而若真要凭口舌之利,说到朝臣信服,就要驳得他们无话可说。   于是,难得决定‘杠‘一回的皇帝,连连发问,将涂远成问得哑口无言之后,又‘体贴‘地递出了一个台阶,“涂御史既说了‘首先‘,想必还有‘然后‘了?索性涂御史就将不妥之处,都说出来。”   见皇帝没有继续揪着上一轮不放,涂远成心中还是很高兴的,哪怕他已经有所预感,他今天站出来反驳,很可能无功而返。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   “然后,还有一点不妥之处……”涂远成心中已生徒劳挣扎之感,但还是说了出来,“入文渊阁者,皆是为大燕鞠躬尽瘁、至少二十年的老臣,黎池出仕才五年,就与诸位大臣并列,颇有些长幼不分。”   虽去年冬天病了一场,但贞文帝作为帝王的洞察秋毫,却是没有失了去。御史们平日奏禀是什么样?那是句句如刀!再听这涂御史的说话,一直在拿捏着‘资历‘说事,已然是辞穷了。   贞文帝的目光在殿中朝臣们脸上扫过,最后在数目已增加到十二个的成年皇子身上停留片刻。   然后,贞文帝似是烦恼,又似是动摇了般,问道:“只有涂御史如此以为?还有谁也认为,授予黎池文渊阁大学士之衔不妥?”   以前嘛,朝臣们想不在诸皇子中站队,有点困难。但有了‘秘密立储制‘,朝臣们就滑不溜溜得多了,别无所求或明哲保身者,已很少掺和到皇子争储中去了。   尤其是去年冬天,在内阁首辅周扬青、皇家宗室宗主赵炳、护国将军钱武威三人的见证下,贞文帝已经将立储圣旨放到这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之上,自己又贴身藏着一份后。   朝堂上的暗潮汹涌,已经与周扬青等人无关了,为了避嫌,他们三缄其口,几乎断绝了与朝臣的私下来往。   而如今的暗潮汹涌,可能也不过是最后一‘咕嘟‘了。   虽都知道储君、下一任皇帝人选,就在他们所处殿中的‘正大光明‘匾后,但却都不甘心。就仿佛秋后的蚂蚱、热锅上的蚂蚁般,准备多蹦跶几下,说不定就更换了匾后的圣旨呢?   然而,又都怕这一蹦跶,将原本是自己的名字,给蹦跶成了别人的。于是又都万分小心,不敢露出端倪来。   即使是赵俭,虽有信心,却也随着时间的临近,而变得不那么确定了。时而想着万一依旧如上辈子一样,依旧是赵义得了皇位呢?但赵俭忍住了,越到最后,越不能慌乱!   而今日让黎池入阁,似乎就有了些别的意味。或许只是皇帝单纯爱惜人才,也或许……想一想,黎池与三皇子赵俭交情甚笃。   然而,若是因为黎池与三皇子赵俭的关系,‘正大光明‘匾后圣旨上的名字真是赵俭,那当今皇帝为何不留着黎池入阁之事,等三皇子来施恩呢?   如今皇帝亲自点黎池入阁,或许是三皇子已没有施恩可能?但黎池与赵俭交情甚笃,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皇帝才亲自点黎池入阁,施恩后驯服了,才好交给下一任皇帝用?   一时之间,除了被赵义指使试探的涂远成外,竟无其他人出列了!   贞文帝特意表现出两分动摇,好似只要反对的人多,他就会收回让黎池入阁的决定一般。然而,似乎并无人上钩。   如周扬青这等人精、重臣,已经不掺和了。而那些掺和进去的人,也都看各自跟随皇子的指示。   而能掺和进来的皇子,心思也多得是,就没有一个蠢的。即使是被赵俭不齿的赵义,也只是手段不够大气,而不是傻。   如此一来,上首贞文帝发问之后,竟是鸦雀无声!   贞文帝,一个玩了大半辈子帝王心术的皇帝,对于朝臣和儿子们的心思,也差不多猜了个七七八八。   非常难得的,贞文帝轻笑一声,“呵,既除涂御史外,再无其他人觉得不妥,那此事就定下了。”   于是,黎池入阁这样的事,竟然就在这诡异的平静之中,朝臣们的不反对之下,顺畅通过了。   ……   “现任户部郎中黎池,在与接任的南海商贸司监督交接完毕后,即回京述职。届时兼任礼部左侍郎之职,授文渊阁大学士之衔,待‘钱粮预算制‘推行完毕后,即卸去户部之职。” 第170章   早朝之上,皇帝金口玉言,已经定下等黎池回京述职了,就兼任或说升任正三品礼部左侍郎之职,再授以文渊阁大学士之衔。   黎池入阁,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再没有被更改的可能。   然而,这其实也有个时间早晚的差别。如今承诺是许在这里了,可没有个一年半载的,这承诺也落不到实处。   只因还有一个前提:接任的南海商贸司监督到任后,与黎池将公务交接完毕了。   如今黎池还在两广省羊城府,而接任监督之职的官员,尚且还没有决定出来。   根据黎池出京南下前的预估,以及端午开市之后,他上禀奏折里的数据,南海商贸司经营得好了,一年税收可能就有近百万两白银——这几乎等同于以前一年的国库收入!   如此,南海商贸司,近乎就是‘南海小国库‘一个了。这样的一个职位,接任之人可不是随便指派一个就行的,必得是皇帝心腹。   如今这个接任之人还未决定下来,黎池就还得在羊城待着,直到接任者南下与其交接完成。   不过,黎池回京述职、升官入阁,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   将时间往回调一些。   黎海卖完运来的货物,就受了黎池的托付,运着刚收获的一船土豆,在毕锋武派遣的兵士护卫下,北上进京去了。   堂兄黎海走后,黎池依旧还忙着公务。   主要忙于行‘代监督‘之职的职责,监督南海商贸司的正常运转。时常关注一番中外商人交易的价格区间,是否合理,不时清算一番收缴商税的数额,是否准确。   总之,有问题就及去解决,解决问题时,也不嫌弃细小的问题。得将工作做得非常细致才行,总不能让小问题,最终给积累成了大问题。   下了这一番功夫,自也能看到效果,即是商贸司运转良好。   黎池这人,不是光做不吭声类型的,他是既做实事、又不羞于吆喝的。   既然商贸司运转良好,黎池就在端午开市的那封奏折之后,又提笔写了一封奏折,主要概括了开市以来,‘已解决的小问题和工作成果‘,经驿站呈了上去。   既已计划在写阶段性工作总结奏折了,那商贸司的交易,必然已进入尾声了?   事实正是如此,因印度洋洋流的季节性变化,夏季进入尾声时,再没有从西方来的商船了。而早已进入珠江口的大燕和西洋商船,船上货物,也都已交易得不剩下多少。   这一场集中贸易,洋商的收获不错,比以前偷偷地与登岸、与沿海商人勾结交易时,收获要大得多了!今年没能入住洋馆,或者没能租到商馆的洋商,都计划着明年要抢早来,总要住一次好看又舒服的洋馆,才不枉来一趟大燕!   货物交易完后,时间刚刚入秋,虽还算不上顺风顺水,却也不是逆风逆流行驶了,一些洋商就早早地驶离港口返航了,如此或许明年能赶早来!   开了返航的这个头之后,就陆续地有洋商也离港返航了。那些住着洋馆、租到商馆的洋商,怕明年抢不过那些返航早的,也不敢久留,也赶紧跟着走了。   男爵约翰逊一行人离开前,来与黎池辞行,约翰逊再三拜托道:“好心的黎大人,念在我们是好朋友的份上,你一定不能让别人抢了我的洋馆啊!”   这漂洋过海的距离,谁都不能保证约翰逊明年还会来,或者能够准时到达。黎池如何能给约翰逊承诺?“当然,我们一直是好朋友,若你明年能早些时候来,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也不会有人抢走你的洋馆。”   约翰逊男爵还不死心,万一他来迟了呢?“黎大人,你不是对稀奇的食物很感兴趣吗?我的庄园里,种着长在小树上的稻米,还有灼烧灵魂的红果子,明年来时我给黎大人带来啊?”   长在小树上的稻米……皂荚米?还是玉米?灼烧灵魂的红果子,想来是辣椒了?   “本官确实很喜欢,男爵大人实在是太贴心了!”约翰逊有男爵爵位,算是贵族阶层,领地农民和航海商人们若遇见稀奇东西,更可能会进献给贵族。   就是为着还未传入的玉米和红薯,以及其他一些调味品,黎池也不能断了与约翰逊的‘友谊‘。“既然男爵大人如此大方,惦念着为大燕带来各种稀奇食物,本官为了大燕,也就徇私一回,给男爵大人预留一个洋馆!”   约翰逊及一起来的洋商,闻言非常感谢!再三承诺,一定会给黎池带稀奇食物,以及织棉布的棉花种子。   送走洋商之后,大燕商人也陆续地离港返航了。   ……   又是一年中秋团圆佳节,也是南来两广后,过得第二个不能团圆的团圆节。   不过说起来,黎池在这些乡愁别绪方面,心思不够婉约。   要不是八月十五这天白天,黎池带着如今已是他‘书童‘的弟弟黎溏,和桓茗等几个御林军在吃喝一条街上巡视时,被街边商铺里的商家问候‘贺喜大人中秋佳节‘,他都没有意识到要过中秋了。   以前有妻子徐素提醒,如今妻子没在身边,黎池连大小节日尽都忘记了。而黎溏和桓茗这些人,也都是一样大大咧咧的粗鲁男子,同样不在意这些。   被商家提醒过后,黎池这才顺便买了二十盒月饼回去。去到官船上,与一百御林军一起,切了月饼,一人吃上一两口,也就算是应景了。   中秋节过后第二天,从京城来的邸报就到了。倒也不是正经的邸报,只是吏部的一封公务便签,说了黎池回京述职后的岗位安排。   于是,如今的黎池,已经近乎是大半个阁臣了。   接到这个消息,黎池是震惊的!没错,黎池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震惊。   细数自己的实绩,黎池倒是不心虚。中秋宴上挫败瀚海‘使臣‘,‘护送‘瀚海使臣回国,发现煤炭,试验成功水泥,筹建水泥局,‘钱粮预算制‘,筹建南海商贸司,协力肃清两广官场和商场,进献高产粮食土豆……   出仕后五年内的这桩桩件件,坐上正三品礼部左侍郎之职,黎池自觉还算有资格。   但入内阁……倒不是说实绩不够。不是黎池自大,如今内阁中的一些阁臣,实绩或许还没有他短短五年内积累得多。   是资历不够的问题。所谓‘养望‘,虽养的是虚名,但也同样说明了名望的重要性。而养望需要时间,他一个出仕堪堪五年出头的年轻人,却就入了内阁……   不过黎池可不是那些高风亮节的官员,既然都已经决定要授以他‘文渊阁大学士‘之衔了,他也不会拒不接受的。   古有‘甘罗十二为丞相‘,他黎池不过时二十三岁入内阁而已,相比起来已算仕途平庸了。   黎池已然是入了内阁的事情,也在两广官场上传开了。不过两广官场上究竟如何反应,他并不大在意。   接替伍子勤等人的官员,是今年四月份到任的,当时黎池正忙于开市之事,依据官场礼仪,官阶低些的他就去拜见了一次。也没深聊,只是认了个脸熟罢了。   只要不要做得太过分,黎池就不会是手长爱管闲事的人,当初之所以要管伍子勤等人,是因他们妨碍到他筹建商贸司了。   如今新任的两广官员,感觉不是很难共事的。之后黎池与他们的接触,不会很多了,也就不必去在意他们了。   ……   商贸司中的中外商人,番禺港中的商船,都已经走了,只零星留下一些人在羊城留守策应。   珠江口的海上贸易,已经进入淡季。身为‘代监督‘的黎池,自然也就清闲下来。   清闲下来之后,黎池就有了更多时间,去指导弟弟黎溏的学问。   九月末,黎溏已经学习了大半个月,黎池觉得可以出去转转,劳逸结合放松放松。   于是,风轻云淡的这一天,黎池、黎溏与桓茗,再加上三十御林军和小厮黄芪,决定出门去珠江口的几个港口转一转。   南海商贸司建在番禺港,但珠江口还有其他港口,黎池打算去转一转,看看是否有必要将其他港口码头扩大并修缮一二。毕竟,再发展几年,番禺港或许就会很拥挤了。   花了两天时间,黎池他们一行人,才将包括莲花港在内的另三个简陋港湾,给逛完一遍。   实地考察过后,黎池心中已有决定:今年冬天,征上两三百杂役,花上些银子,将另三个港口扩大并修缮一二,也免得以后再为难。   考察完毕,正准备坐船离开莲花港时,黎池眼神不经意间,扫过岸边的一处杂草丛生的平地上时,猛地一顿!   黎池前世童年时,因家中贫困,只有来贵客和过年时才能吃一顿米饭或面条,平日的主食就是玉米、土豆和红薯。   因此,黎池对三种主食之一的红薯,是非常熟悉的!不仅熟悉它的块根果实,也熟悉它的藤秧。所以黎池很确定,那片杂草中的藤秧,就是红薯藤!   “茗柯,稍等。”   黎池与桓茗打了招呼,就直直地往那块地里走去!   桓茗他们自然赶紧跟上。他们在两广这里抄家不少,得罪的人自也不少,可不能掉以轻心。   黎池走近后,蹲身伸手,翻着红薯藤查看起来。发现这红薯,显然是有农人特意种下的,虽然这地里的杂草,几乎掩盖了红薯藤。   但从土壤的松软度,以及红薯植株的生长间距,都可推测,这是农人专门种植的。   “茗柯。”黎池唤道。   “嗯?”桓茗上前,用刀在草丛里拍打几下,以防里面藏了毒蛇。   “别太用力!别把藤秧打折了。”黎池赶紧制止,然后又说道。“茗柯,帮忙派三五个御林军出去,去这附近的人家问问,这块地是谁家在种。”   “好。”桓茗什么都没问,就直接吩咐五个御林军去打听了。   “这地里的是什么?值当你如此珍之重之?”   黎池:“这是比土豆,还有更加高产的粮食,自然值当我珍之重之。” 第171章   在御林军出去打听寻人的时候,黎池拿桓茗的佩刀作锄头,刨开了一窝红薯来看看。   是正宗的红皮红薯,因为没有得到精心照料,一窝三四个红薯,个头都不怎么大,甚至不及今年收获的土豆个头大。   这红薯还是老品种,不似后世那样经过品种改良的,不过到底是红薯,以后稍微用心些种植,产量应也不会低到哪里去的。   时间过去约莫三刻钟后,出去打听寻人的几个御林军,带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农回来了。   待老农和御林军一行人走近后,才发现他们后面还不远不近地坠着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看着像是老农家中的儿孙亲人。   想一想也不奇怪,威风赫赫的佩刀御林军,上门寻人问话,末了还将人‘拘押‘走了,家里人自然不放心地跟在后面。   黎池向来是逢人先带三分笑,此刻见御林军将老农带来之后,就笑着迎上前去,“老人家,劳烦您跑这一趟了。”   御林军去打听寻人时,出口询问的是,谁在港口的那块荒地里种了东西?再配合着御林军的威风气势,自然就误以为是犯了事,老农一路上都惶恐不安得很。   如今见官老爷一副温和带笑模样,言行间又有礼,看着不像是要问罪于他,老农心中的惶恐消减些许,“黎大人安好!不劳烦,不劳烦的!”   黎池对人一贯是体贴有礼,见老农神态拘谨且惶恐,脸上笑容就更加温和了,言语间就唠起家常话来。“老人家,可吃午饭了?家中日子可还过得?”   相貌好看的人,天生就给人多一份亲近和好感,此刻笑颜温和的黎池,就似能让人见之忘忧一般!   老农见了,心中的惶恐不安就又消减些许,然后也就不怕了。“我们一家人睡得早,午饭和晚饭就并做了一顿,傍晚时候一起吃。”不过是说着好听罢了,农人早出晚归,不存在回家早、睡得早,所以两顿饭才并做一顿饭吃。就如黎家早些时候一般,因为家贫只能一日两餐。   “家中日子过得比往年好,是越过越好了!两三年前,还时不时有一两个海贼摸上岸来,如今这一两年来,入江打渔时还能遇见在江上巡逻的兵船,海贼也寻不着机会上岸抢掠了。今年夏天时,田里农活不太忙了,家中的几个儿子和孙子,还去了番禺港做力夫,挣了些银钱贴补家用。这都多亏圣人陛下英明,还有毕将军和黎大人体恤为民啊!”   俗话说人老成精,此话不假。听听这老农的奉承话,虽远不及舌灿莲花的水平,但朴实无华也彰显真诚,听着又是另一种感觉的舒服。   黎池听过的漂亮话不少,并不沉迷百姓的歌功颂德。不过能从百姓口中,得到毕锋武练军效果的反馈,得知商贸司带动了珠江口沿岸发展、改善了百姓民生,他心里也感觉到欣慰和满足。   “日子过得好就好。”眼见老农神态放松许多,黎池也就不再闲话家常,直接进入主题。“今日派了御林军出去,主要是想找到在这块地里种红薯的人家,如今找到了,想问一问您种红薯多久了?可只种了这一块地的,其他地方可还种了?”   “地里的那是叫红薯吗?说来也是因缘巧合,那还是三年前……”之后,老农絮絮叨叨地,讲述了这仅有的一块红薯地的来历。   那是三年前,老农一次打渔归来时,发现出来迎自己回家的孙子,正蹲在岸边,捧了一个‘野果子‘在啃着。   等老农看清孙子手里啃着的‘野果子‘时,才发现不是他认识野果子中的任何一种!询问过孙子后,跟着他来到找‘野果子‘的地方,才发现那里还被扔了一堆。   有的烂了,有的生了芽,估摸着是洋商们不要了,扔在这里的。   老农不明白,洋商们为何不直接扔在海里,而是扔在了岸上。不过或许是搬运到岸上后,才发现坏了、烂了,于是就随手扔了。   当时,老农劈手就夺了孙子手中的‘野果子‘扔掉,并且训了孙子几句,让他以后不要乱吃东西,然后就牵着孙子回家去了。   等第二年夏天时,老农又偶然发现,自家孙子又在啃那样的‘野果子‘。老农又欲夺了孙子手中的‘野果子‘扔掉,结果孙子哭闹着不依!   老农想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孙子想必还吃了不少这样的‘野果子‘,如今孙子看着没事,想必那‘野果子‘应该是无毒的。于是就跟着孙子来到这块地里,发现去年被扔了一堆‘野果子‘的地方,竟长出了一地绿汪汪的藤蔓……   老农顺着一根藤蔓找着了根,用手刨出来了几个‘野果子‘,擦去泥土后啃了一口,结果竟然很好吃,又脆又甜还多汁!   于是之后两年,老农都会在这块地里留种一些,权当是给孙子的零嘴了。   “……第一年的时候,这‘野果子‘、这红薯个头要大上许多,之后个头就一年不如一年大了。想来或许就跟种稻子是一个道理,地力耗尽了,又没清理杂草,没精心照料它,它就越长越小了。”   老农絮絮叨叨地讲述着时,一行人已经移到那块红薯地里,黎池撩了袍角蹲下身,一边听一边拔除杂草。   老农口中的孙子,是一个黑瘦的十来岁小孩,他看爷爷与官老爷有说有笑的,似乎不像要被抓去牢里的样子……   然后小孩又看见官老爷,在他的‘野果子‘地里蹲下,还对‘野果子’动手了!小孩终于从他父母身边离开,探头探脑地凑上前来,“官老爷,你要挖走我的果子吗?”   “春子!喊大人,黎大人!”老农拍了孙子一下,低声训导。   “老人家,无妨无妨。”小孩儿黑瘦黑瘦的,就显得一双眼格外机灵,看着也还算讨喜。于是黎池起了兴致,想逗一逗他,“春子,本大人要将你的果子挖走,你允许吗?”   此时老农的儿子和儿媳们,见老父亲和儿子/侄子都上前与官老爷说话了,不像是要问罪的样子,于是也凑上前来,御林军们也没有阻拦。   春子的爹娘听到黎池的问话,赶紧回答到:“大人您喜欢,您尽管全部挖走!”这块地里种的‘野果子‘,不过是儿子的一点零嘴罢了,既然官老爷想要,就全部挖走好了!   春子还是个小孩子,不明白大人世界里的诸多计量,听懂黎池的问话后,心中感觉非常不舍得。接着又听到他爹娘满口答应,直让‘全部挖走‘!立时就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了……   黎池看着这小孩,就想起京城家里的一对儿女,快两年没见了,也不知长成什么样,还认不认得他这个爹……   “我哥逗你玩的!他肯定不会将你的零嘴全部挖走的。”一旁跟随的黎溏,眼见他哥都要把人家小孩子逗哭了,连忙帮着收拾烂摊子,安慰小孩子。   逗小孩儿好玩是好玩,就是容易逗哭。   黎池也赶紧跟着安慰,“哈哈,本官是逗春子的,不会将你的‘果子‘都挖走,你尽管放心。你爷爷给你种的‘果子’,是洋商传进来的,名叫红薯。本官还知道红薯的各种吃法,春子你可想知道?”   春子‘吸溜‘一下鼻子,终于没哭出来,点点头回答:“想知道。”   “想知道啊……”黎池语气稍微停顿,卖了会儿关子,得了春子的点头再次确认后,才继续说:   “春子,那你看这样可好?我不挖走你这地里的红薯,我教给你们正确的种植方法,告诉你们红薯的各种吃法,然后一年给你二十两银子,让你继续种植。等来年收获之后,我再按照一斤三文钱的价格收购,你可愿意?”   黎池这话虽是对着春子说,但其实是说给他爷爷和爹娘叔伯听的。   番禺的一家农户,为京城来的黎大人种了一茬一亩地的土豆,就得了三十两银子的酬劳。末了因为种得好,又还额外得了十两银子的赏!可是赚大发了!   这事虽发生在珠江对面的番禺,却也传到了莲花县这边来的。   如今听黎大人的意思,是让他们种这‘野果子‘,不,种这红薯?!   二十两银子的保底是有了的,之后收获了,还以三文钱一斤收购!这……这是轮到他们家碰上好事了啊!   老农是见过第一茬红薯的个头大小的。在心中估算一番,若是他精心种植,应该能赶上那时候的个头大小,收挖时想来不会少……   这样的话,种一茬赚得的银子,或许不比那家种土豆的少!甚至还要更多!   官老爷既是对自家孙子说的,于是老农就拍拍春子,示意他答应:“春子,能为大人做事,是再荣幸不过得了,赶紧答应。”   春子想到自己人幼力气小,种地可能还不太行,“可是我还小,还不会种地啊?”   春子的爹娘也出言催促,“春子,赶紧答应下来啊!你不会种地嘛,爷爷、爹娘和叔伯婶婶会啊,我们会帮你种的!”   在黎池的笑眼注视下,春子小大人般,似是为了生活、不得不负重前行,咬咬牙答应了,“好!官老爷,我答应你了,我愿意继续种‘野果子‘……种红薯!”   黎池向春子伸出手,“好,那我们击掌为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黑瘦的春子,试探着伸出一只黑瘦的手,与黎池白皙修长的手,‘啪‘的一声拍在一起。   “好,击掌为誓!我绝不耍赖!”   ……   之后,黎池将红薯的留种、育苗、秧苗扦插、施肥、掐顶……等等种植技术,都仔细说给了老农他们听。   当然,黎池也没忘记将红薯的炕、蒸、炸等各种吃法,都告诉给春子。   等老农们表示已经记住,定会精心种植照料之后,黎池就从随侍的小厮黄芪那里,取了二十两银子提前付给了他们。 第172章   就如同小麦有春小麦和冬小麦一般,红薯的种植亦会根据地域和气候的差异,而有春薯、夏薯和秋冬薯之分。   北方种春薯,中南部种夏薯,沿海南方种秋冬薯。   羊城属于回归线以南的沿海南方,属于秋冬薯区。因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常年温热多雨,理论上四季皆可种植红薯。但因要与其他作物轮种,应以秋、冬薯为主。   如今农历九十月份,正是种植冬薯的时候,到明年夏天时就能收获了。   黎池仔细地指导过了老农一家如何种植红薯,回去商贸司几天之后,又乘船去了一趟莲花港,确定了他们已经在育薯秧。   之后闲来无事时,隔上个十天半月,黎池和桓茗他们就会坐船渡江,去莲花港老农家的地里看一看,确保红薯的种植在正常进行。   ……   又是一年春节至,已经贞文二十六年了,黎池一行人,依旧未能回京。   元日正月初一,是属国朝臣朝拜的大朝会之日。公务在外或任职在外的官员,因来不及回京或无法走开,就应聚于当地衙门、官署,向京城的方向叩拜。   正月初一这天,黎池带着桓茗和一众御林军,并未去布政使衙门,而是就在商贸司官署前的广场上,向北方京城的方向行了礼。   商贸司的海贸旺季是在夏季,那时自然是人声熙攘、客似云来,春秋两季也还有一些来得早、走得迟的商队,但冬季真的确确实实是淡季。   吃喝一条街上的商家,在进入腊月之后,就陆续地关了门,早早地回家过年去了。围绕着商贸司,百姓商人自发开设的客栈、饭馆、酒楼这些,也不例外,甚至还要关得更早些。   因此,偌大一个商贸司,甚至是偌大一个番禺港,竟只剩下黎池他们,以及守卫的兵士。   天地间仿佛空空荡荡的,冷冷清清的……甚至都不见一缕烟火气,更别说热热闹闹的年节氛围了。   若是哪个思绪纤细的多愁诗人,或许当下就要赋诗一首,抒发一番思乡之情!   然而黎池在节日方面,思绪粗得就如那麻绳一般,并没有可抒发感慨的。   不过,在在遥拜京城之后,回到官署宿舍了,黎池想起自己离京前说的话,为自己不能守诺感到有些惭愧。   贞文二十四年三月初一离京之前,黎池与家中妻子徐素说的,是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一两年就能回京。   如今已经是贞文二十六年,再过两个月,他离京就已满两年了。以如今情况来看,定然是不能在三月份就回到京城的。   ……   事实也确是如此,三月份中旬时,来接任黎池的官员,这才到达番禺港。   黎池这个‘南海商贸司代监督‘,与桓茗一起带着御林军,将接任的‘南海商贸司监督‘,客气地迎下船。然后又客气地迎回了商贸司,周到地安排了接任监督,及其随侍人员的住宿问题。   这一路上,两方人马谈笑甚欢。   接任监督姓任,名钟,四十岁出头年纪。任钟的名字,音同‘忠‘,倒是符合他的身份——前内务府副总管之一,是贞文帝的人。海贸司这样赚钱的地方,理该掌握在皇帝手中。   而且,这和个任钟,与‘西域商贸司代监督‘裘严正——同时又是国子监祭酒以及赵俭的岳父,有着弯弯折折的亲戚关系。   那种攀亲戚时,花费一点口水也能够攀上,一表三千里的远亲关系。不过都在京城里,想来也是有往来的。   知道任钟与裘严正的亲戚关系时,黎池管中窥豹,也大概能揣测到一些朝中形势了。   任钟是贞文帝的人,又算半个赵俭的人,于黎池来说,就完全是自己人了。   然而,有些事,即使是同阵营的自己人,也是不能妥协的。   黎池亲自将任钟一行人带到宿舍,又给他们指了洗漱、如厕的沐浴室和洗手间,临走前说到:   “本官深知在水上航行个把月的辛苦,脚一着地,就仿佛整个人都是晃晃悠悠的!现在虽才是正午时分,但任大人你无需顾忌,赶紧去沐浴室洗漱一番,本官这就吩咐火头军做饭,等任大人洗漱完了,就简单吃上一些,再好好睡上一觉!”   任钟想到黎池亲自去码头迎接他,这一路上又很客气有礼,与他素来的温雅君子的名头,真是再符合不过了!   “今日实在是劳烦黎大人了!”任钟是从京城来的,深知黎池虽在外两年,圣宠却是分毫未减。对待黎池时,除开缘于官阶的上级、职位上的前辈的恭敬之外,还有基于圣宠的额外讨好。   “不劳烦,不劳烦。”   “以后交接公务时,也要劳烦黎大人了。烦请黎大人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   然而,之后在交接公务这件事情上,黎池的态度并不‘好说‘。   任钟歇过两天之后,就去了官署,与黎池共用一个办公室,摆开了交接公务的架势。   但黎池揣着明白装了半个糊涂,只把一本“南海商贸司新官吏手册”,类似于后世现代企业的新员工手册,拿给了任钟翻看。   任钟觉得稀奇,捧着一本薄薄的手册翻看了两天。本来任钟半天就已看完了,但黎池或许是公务繁忙,没有注意他已经看完,他便愣是看了两天。   接着,黎池又给了任钟一册“考绩、点卯手册”,类似于后世现代企业的绩效与考勤制度的结合体。这本手册,任钟看了三天。   然后,黎池又给了任钟一册“商贸司诸部、诸岗职能”,类似于后世现代企业的人力、行政、销售等部门的部门职能,以及各个岗位的职能。这本手册,任钟又看了三天。   再是“《规章碑》原文抄录本”……   任钟这样看了半个月,时间进入四月份。然而,还没有正式开始交接公务。   任钟终于是忍不住,询问黎池何时开始交接公务。   “任大人这话何意?不是已经在交接公务了?   商贸司是新建的衙门,与早先已有的六部三司等衙门部署不同。在公务处理方面,无法因袭参考之前的,这就需要慢慢学习。交接公务,不是本官一股脑地扔给任大人,就算是交接完毕了的。此种行为,完全是不负责的表现!   若是之后商贸司因此而运转不良,本官虽也要担些微末责任,但吃亏的还是任大人你啊……本官如何能够坑害你?”   任钟:……这样听来,感觉好有道理的样子。   “还有一册‘商贸司实务‘,待任大人看完且看透之后,也就快进入海贸旺季了。到时洋商和大燕商人会陆续到来,彼时本官再领着任大人做上一次,将那册‘实务‘用于实践中,那才算是真正交接妥善了。”   虽交接公务近一个月了,才给任钟看了几册商贸司的制度规章,感觉似乎有些违和……但黎池的行为,又真像是让任钟去掰碎了嚼烂了地学习!   任钟觉得他的问话,似乎有些不识好歹了……“是下官心急鲁莽了,还望黎大人海涵!”   黎大人的妻儿还在京城府中等着他,且一旦回到京城,他就能升入内阁、成为阁臣,想必黎大人定然归心似箭!   如今黎大人却留下来,耐心地与自己交接公务,生怕自己不懂以后办错事。自己却还疑心黎大人,怀疑他故意拖延时间、不与他交接,实是不该!   黎池:“无事,任大人不必在意。”   黎池他确实是在拖延时间,不过不是为给任钟添堵,而是为了献粮的功劳。   让莲花港老农种的红薯,还未收挖。约翰逊男爵答应了帮忙带玉米和棉籽,人也还没到。   若是黎池此时或之前,就与任钟交接完公务,启程回京去了,那红薯、玉米和棉籽,不就不能经他的手献上去了?   红薯、玉米和棉籽,当然不会因为黎池回京去了,就无法运到京城去,主要是无法经过黎池的手献上去。   如此一来,功劳不就没有了?或许也不至于没有黎池的功劳,但肯定会分很大一部分给任钟。   即使黎池与任钟是同一阵营里的人,但献粮这样的功劳,他并不打算让于任钟。   于是,这才有了黎池拖延时间,前一个月就让任钟看规章制度的事。   ……   果然,在任钟看完“南海商贸司实务”之后的第二天,就有一艘洋船驶进了珠江口……   之后就有了第二艘,第三艘,第四艘……不仅是西洋商船,还有大燕商船也陆续到达。   估摸着时节,西洋和大燕商船都已到达得差不多之后,再来看今年的规模,发现较去年增大了约有三分之一。这也是南海商贸司,发展得蒸蒸日上的体现。   依旧是端午节正月初五这天,黎池带着任钟,举行了今年的开市仪式   之后,黎池果真又领着任钟,就南海商贸司内的各项公务,几乎是手把手地教给了任钟各项处理流程和诀窍……   ……   ——‘……南海商贸司,一个从古代走到现代的部门,传承下来的不仅是可见的建筑,还有在一代一代管理者之间,传承下来的耐心负责的精神。此种站好最后一班岗的精神,自文正公黎和周开始,传承至今……‘——《一个优秀的企业管理者》   ……   开市二十多天之后,五月末的时候,黎池已经组织御林军,以及从毕锋武那里借来的兵士,开始收挖十亩红薯了。   约翰逊男爵的商船,才火急火燎地驶进珠江口!   “哦!上帝啊!实在是太惊险了!我只差一点,就不能见到黎大人你了……”   原来约翰逊他们在海上遇见了暴风,同路的本来有三条商船,结果就只有他们幸存了下来。却也损失了十来个水手,船上装的像棉布这类不能浸水的货物,自然也就全毁了。   “……暴风让我们迷失了方向,在茫茫大海上迷航了五十多个日夜后,才终于找到了方向……”   黎池对他们的遭遇,表示了深切同情,并陪他到依约预留下的洋馆中安顿下来,“……你们先安顿下来,再将货物理一理,拣能卖的摆到商馆中去售卖。虽如今开市已有一段时间,不过距离闭市也还早,最后赚得可能不如预想的多,但应该争取保本的。”   “黎大人,您真是一个遵守承诺的人!我们迟到这么久,您还给我们留着洋馆和商馆,实在是太仗义了!   黎大人您这样仗义,我们勒紧裤腰带省着吃,就为给您省下一袋‘金米‘,也是值得了!”   约翰逊所说‘金米‘,就是黎池所认识的玉米。所谓勒紧裤腰带省着吃,才省下的一袋玉米,约有五十斤。   五十斤左右玉米,做种子播种的话,黎池根据前世年少时的经验,估算了一下,一亩地需三四斤需要种子,这些玉米能够种十二三亩地了。   至于约翰逊飘在海上,前途迷航、生死未卜时,还记得勒紧裤腰带,从嘴缝里为黎池省下五十斤玉米?   这件事的真实性,黎池心中是存疑的。恐怕是为能多活一段时间,免得在找到航线靠岸之前饿死在海上,这才勒紧裤腰带节省着吃的。   不过约翰逊给了他五十来斤玉米粒,黎池是真心感谢他。至于那些漂亮话,听一听也就罢了。   除一袋玉米粒外,约翰逊还给了黎池三袋棉籽。因为浸了水,有一些种下去能不能发芽还不一定,不过总有能生芽的,一茬一茬地种上几年,大燕百姓在冬天时,总有能穿上棉袄的保暖的一天的。   花了三天多时间,红薯收挖完毕。   虽这个时代,土豆和红薯都是纯种的,个头都不及后世杂交和转基因过的土豆和红薯大,但在稍微精心侍弄的情况下,收成也还是不错的。   而且相比起来,红薯的产量比之土豆的,又要更高一些,几乎能够翻倍了。   一亩地,能产土豆三千斤左右,能产红薯五六千斤。十亩地红薯,就是五六万斤红薯了。   不过,因为红薯的种植是薯秧扦插种植,其实比切块种植的土豆,货物还要省种子些,所以收挖的五六万斤红薯,不必都运到京城去。   最后出发时,黎池只装船了一万斤。剩余的红薯,给莲花港老农家留下一小部分,一大部分卖给了各地大燕商人。   七月初一,宜出行,诸事皆宜。   离京两年多的黎池一行人,乘着来时的官船,船上装着一万斤红薯、五十斤玉米和三袋棉籽,在西洋商人、大燕商人和羊城百姓的目送中,驶离了番禺港。   八月初二,一艘离京近两年半的官船,驶进京城运河港口,靠了岸。   作者有话说:   关于红薯和土豆的产量,渣作者不是吹牛,不信你们去百度→_→ 第173章   去年商贸司初次开市时,黎海说动了几个村中族人,从王家船行购置了一艘船,南下羊城参与了海贸。   去年是赚了不少钱的,今年的时候,黎海他们依旧装着一船货,南下羊城,参加了第二次海贸互市。   不过黎池一行人离港、北上京城时,黎海他们还留在番禺港,两伙人没能同路。   因黎溏当初已决定多学习三年,再下场科举,到时就参加贞文二十八年的乡试。若成功通过乡试,就参加贞文二十九年的会试和殿试。   如今是贞文二十六年,距黎溏下场考乡试还有近两年的时间,说早也还有些时间,说晚也应该潜心备考了。   黎池可以想象他回京之后,接下去会是何等忙碌的日子。但黎池想着京城到底人杰地灵,比浯阳那个小地方,更易于备考乡试,黎溏又是自己的亲弟弟,就没有将他留下等着黎海,与堂兄一起回浯阳去。而是将黎溏带上船,跟着黎池一起回京城去。   八月初二,日头当顶的中午时分,黎池一行人乘坐的官船,在运河京城口岸靠了岸。   黎池他们乘坐的官船,是能在近海航行的大船,看着尽显巍巍气势!甫一入港,就引得岸上众人的瞩目,不少人都好奇地纷纷议论。   “那船真是高大啊!与我们平日里见到的船完全不同!”   “如今正是八月份的时候,许是南下羊城海贸的商船?也只有在海里航行的船只,才有那么大了。”   “嘁!”一力夫听到旁人的议论,翻个白眼嗤笑道,“那船上偌大一杆旗,旗上斗大不止的一个‘燕‘字,看得见不?那哪是商船,一看就知是官船好不咯!”   众人一看,果真是一艘官船,不过要比他们平日里常见的官船,要高、要大上许多!   岸上众人之中,有好奇不知者,也有恰巧知道那艘船的来历的人。   “那是两年多以前,南下羊城筹建南海商贸司的黎六元,乘船回来了?”   “应该是的,两年多之前,我亲眼见到那艘船驶离码头的。”   “那船上回来者,就是那黎六元?年纪轻轻,就已入了文渊阁,成为了阁臣,其仕途实在是一条通途啊……”语气羡慕的,是一个读书人着装的书生。   黎池的科举仕途,几乎是全天下有意科举入仕的读书人,所畅想的、所羡慕的。   “唉!”与书生同路的另一个书生,叹服道,“黎六元此人,实在也是才华横溢,当得起他一路顺坦的仕途。吾等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有艳羡且叹服的书生,也有纯粹感谢黎池造福天下的普通百姓。他们知晓是六元老爷从南疆回来了,高兴非常地与身旁人谈论:   “那将河堤浇筑得滴水不漏,救了万千百姓、千万良田的水泥,就是六元老爷烧制出来的!”   “是啊是啊,如今城里大街小巷,都铺上水泥路面,即使下雨天,也不脏脚,这都得益于六元老爷呢!”   连连感叹之中,有一人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就是去年秋天的时候啊,六元老爷的堂兄,不是代弟进京献粮嘛……”   不过还不等卖关子那人说完,就有人打岔道。“这事我知道!说是献上去了一种名叫土豆的高产粮……”   “你也就知道这一点了!你别打我岔!去年不是献上粮种了吗?圣人当即下令,在几个皇庄里培育土豆,据说前不久收挖时,一亩地产了三千多斤!而且啊,据说皇庄再培育一茬之后,大概在后年,土豆种就要分发给民间百姓家种植了!”   被人打岔了,卖关子的那人,也不再神秘兮兮的样子,爽快地一口气说了出来。   “真的?!那可是一亩三千斤粮食啊!圣人英明啊!六元老爷是个好官啊!果然是文曲星君转世下凡!”旁边人听了,纷纷感叹道。   如今百姓在地里种的粮食,也就是些豆子、小麦、稻米、黍米等,亩产几乎都无法过千斤,如今能有亩产三千斤的高产粮食出现,那是何等的大幸事啊!   岸上众人,以及大燕百姓,此时尚且不知道,那一艘正靠岸的高大官船之上,正装载着比土豆更加高产的红薯,以及第六谷玉米,还有棉籽。   若船上的红薯、玉米和棉花,得以广泛种植,那大燕百姓就都有了吃饱穿暖的可能。   ……   虽在动身北上之前,黎池是给家中写了信的,但一是不知信件有无送达,二是即使已送达,也不知他到达的准确日子。   因此黎池他们靠岸下船之后,并未有人来迎接他们,这也没所谓的。   按照先前说好的,桓茗留下五十御林军在官船上守卫,静等皇帝示意。其他的人,则各回各家去。   在一起相处了两年多,黎池又是一个温和好相处的人,一百御林军早已与他非常熟识了。那些各回各家去的,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见黎池身边只有小厮黄芪,就表示帮忙抬轿、搬运行礼,先将黎池送回家去。   当然,桓茗也是一样。一部分御林军送黎池回家,另一部分就去送桓茗。   自去年黎海自羊城北来,被状元府的门房小厮拦在门外之后,管家黄精就将门房小厮黄藤,给好好地训导了一回。   所以黎池这次回家,并未出现当初所担心的,门房认不出自家老爷,将自家主人拦在门外的事情。   管家黄精已给黄藤描述过府中老爷的长相,但事实上,黄藤没亲眼见过自家老爷的脸,若在外面见着了,也还是认不出的。   不过,当一个虽风尘仆仆,却依旧俊美若天神一般的男子,在一队御林军的簇拥之下,下了轿,朝自家大门走来时,黄藤就想着:这必然就是府中的老爷,归家来了!   “管家!管家!是不是老爷回来了?!”   两年没着家,家中添了新的小厮,也是正常。黎池正走上大门前的台阶,听到门房小厮喊声的管家黄精,就迎了上来。“老爷!您回府来了!”   黎池笑着朝黄精点点头,“嗯,老爷我回来了。”然后又吩咐黄精说:“赶快叫人,将后面诸位帮忙提着的箱笼行李,接过来收好,再上茶点招待。”   黄精赶紧吩咐身边的黄藤,去叫小厮丫鬟前来,之后再一应安排下去不提。   黎池吩咐了黄精,这才又请身后帮忙搬运行礼的御林军,一起进府去坐。   “多年未归,小人们亦是归心似箭,将行李给大人送进去了就走,就不久坐了。”后面御林军中一个代表,客气地推辞道。   “那就稍坐片刻,歇会儿脚,喘匀气了再走也不迟。”黎池将十几个御林军引进府里,一路上温和好客地劝道。   才走进外院正院的院子,黄精吩咐的小厮,就将御林军手中的行李接了过去,黎池他们走进正厅坐定不久,茶水点心也端上来了。   御林军们稍坐了一刻钟,期间喝了两口茶,歇了会儿脚之后,也就告辞离开了。   黎池没有多留,就让黄精将他们送出去了。他们归心似箭,他也已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妻儿家人了!   黎池已经回府一刻多钟了,后院的徐素自然是早就知道了的。   事实上,在前院传来动静,并吩咐准备茶点的时候,徐素就高兴得猛地站起来,险些血液充脑以致没能站稳!   不过,前院还在招待十几个外男,徐素这才没有直接奔到丈夫黎池的身边去!而是先将午睡未醒的一对儿女叫醒,一边给他们穿衣,一边告诉还迷糊着的儿女,他们的父亲回家了!   小孩子忘性大,他们爹一走就是两年多,走时他们都还不记事,若不是他们娘时常念叨,说不定他们早就忘记还有一个爹了!   “爹回家了?”哥哥平平握着两只胖拳,揉着眼睛,声音软糯地问道。   “爹爹回家了!”妹妹安安自小体弱,睡觉时不如哥哥睡得实,这时被叫起来,很快也就清醒了。听她娘说,很喜欢她的爹回家来了,脸上笑容就像掺了一勺蜜一般,笑得甜甜的。   徐素与银朱一起,给平平和安安穿好衣服,将睡散的垂髫重新梳好,将他们收拾得整齐又可爱。“对,你们爹回家了!马上就要见到爹了,高兴吗?”   “爹爹他最喜欢安安吗?”   “……”徐素此刻实在高兴得不得了,面对女儿的话,她竟不知如何作答。心中甚至有些醋了,想任性地说‘爹爹他最喜欢娘‘,不过说起来又有些没底气……   这或许,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近乡情怯‘。   徐素最终还是稍稍的,放任了自己的一些任性,“你们爹爹啊,他最喜欢我们三个了!”   拾掇完之后,徐素估摸着时间,就一只手牵着一个,往前院去见黎池。   刚刚踏出东厢房,就看见丈夫,正大步向她走来。他稍微晒得黑了些,却也因此更显出几分阳刚来,英俊更甚两年之前了。   徐素怔在原地,看着大步向她走来的丈夫。   黎池向徐素走去时,也在看着她。她比两年前更瘦了些,脸上还带着一点病容。   “和周……”   “素素,为夫回来了。”黎池大步走到徐素面前,双手握住妻子的肩膀,蹙眉问道:“素素,你身子可是有不妥?瞧着瘦了许多,还带点病气,你受苦了。”   两年时间,只有书信往来的丈夫,如今终于站到她面前。徐素只觉喉间一哽、鼻子泛酸,眼前立即模糊,看不清面前人的面庞……   黎池抬手,擦了妻子汹涌滚落的泪珠,正欲说些安慰的话,就被传上来的声音打断。   之所以说,声音是传上来的,是因出声打断者,是矮墩墩的一对儿女。   妹妹安安仰着头,一张精致小脸可怜又可爱,眼中水光闪动,“爹爹其实不是最喜欢安安的,是不是?爹爹都没看见安安……”   关于‘爹‘这个人,平平和安安虽年纪小,又许久没见,却也是不陌生的。因为他们的娘,每天都会与他们说起他们的爹。   哥哥平平松开牵着他娘的手,从他娘身后绕过去,牵起妹妹的手,看都不看他爹一眼,一本正经地安慰着妹妹:“安安不难过啊,哥哥最喜欢安安了!爹最喜欢娘,不最喜欢安安,哥最喜欢安安!”   黎池:……   夫妻久别重逢的诸般思绪,瞬间就被一对儿女的童言童语给击散了。   夫妻两相视一笑,各自蹲下身去,哄着一对儿女。   父亲黎池:“好久不见,爹爹的安安,都长成这么大一个淑女了啊!爹爹最喜欢娘,可也最喜欢安安!”   黎池花言巧语哄完之后,伸出双手欲抱女儿,见她没有躲闪,这才一把抱起来。   娘亲徐素:“平平,你爹回来了,快叫爹。”   哥哥平平被娘亲催促,又被拍了头安抚,虽心里想着‘爹没有抱我‘,但作为哥哥的他,还是很听话、很大气(气鼓鼓)地喊了一声:“爹。”   之后一家四口,又说说笑笑了一番,久别重逢的喜悦,飘满整个院子。 第174章   黎池进入后院,与妻子和儿女恰巧碰见,在院子里说会儿话之后,就又进屋坐下来,倾诉了一番久别归家的思念。又逗着一双已经能听懂话,逗起来正好玩的儿女。   一时间,满屋喜乐的氛围。   “素素,要劳你安排出一间屋来……”黎池正抱着女儿,与她互掐脸蛋,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整。   徐素一听这话,本就因季节转换而生了一场病,显得有些病容的脸上,更加苍白了!   安排出一间屋来,给谁住?莫不是给他的娇客住?   徐素手里紧紧地绞着帕子,嘴唇颤抖地嗫嚅着,一时竟问不出话来。   伺候在身边的丫鬟银朱,见自家夫人的样子,就知夫人是想岔了,可不好让刚刚归家的老爷看出来!   “回老爷,前院的客房一直都是收拾好的,二老爷随时都能住进去,倒不用夫人特意费心安排了。”   黎池虽在逗着女儿,却也察觉出刚才的气氛,似乎哪里有些违和?但他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徐素的女人心思的。   黎池在羊城临出发前,经由驿站写的那封家信,还未送到。徐素还不知此次小叔子黎溏,也会随她丈夫一起回来。   而银朱一直随侍在徐素身旁,之所以知晓二老爷黎溏到府了,是因为刚才黎池夫妻两正说话,她出去是管家黄精说的。   黄精见老爷夫人正在说话,不好贸然打扰,就与在夫人身边的银朱说了,说是如今正在热水给二老爷洗漱,又问了中午的饭菜安排。   黎池察觉到气氛似乎有异,却想不出原因来,又见坐在对面的妻子脸色陡然苍白,只以为她是身体有哪里陡然难受。   “老爷我公务繁忙,时常不着家,你们要多体贴些你们夫人,别气着、累着你们夫人了。”   黎池想到他两年多没在家,徐素一个身娇体弱的女人,若有刁奴想欺主也不是不可能。这才出言敲打两句,并暗暗决定稍后要问一问,可有没有不听管束的下人,虽然是马后炮事后算账,若有那些不听话的,也索性发卖了事!   徐素又看了一眼丫鬟银朱,得到对方的眨眼示意,这才知晓确实是自己想岔了!“二老爷来了?和周你放心,我会叮嘱他们,妥善收拾出一间客房来的。”   黎池心中疑惑,妻子如何这般客气见外,竟喊黎溏为‘二老爷‘,难不成是不耐烦招待?“我给弟弟取了一表字,为‘敏学‘,你以后称呼他表字就行。   你这身子,看着像是最近生了场病的?也不必多操心,我稍后嘱咐黄精,让他仔细招待着就是,你好生养着。”   黎池想到前世他妈,也是不耐烦招待他爸那边的亲戚,每每他的一些叔伯在家里住上个一两晚,过后了他妈都要念叨一顿。或许妻子也是这样,身体不好以致心情也欠佳,不耐烦些也情有可原。   于是黎池说着体贴话,安抚着徐素,也不想她劳累,只因这次回来她实在是瘦了很多。怀着一对儿女,以及之后生产时,她的身体都是亏损了的,养了这些年,也还没彻底养好。   徐素听了丈夫的体贴之言,刚才酸疼阵阵的心里,立时觉得甜丝丝的!“我也就是吩咐一句的事情,之后自有黄精领着丫鬟小厮去做。你赶路许久才到家,想必是累得很,就不用你去操心敏学的吃住了。   银朱,你去后面厨房吩咐,让做三个清淡爽口的小菜,再熬煮一锅白粥。   你们在水上走了许久,即使不晕船,想必也不好受得很,吃那些油腻荤腥的怕是没有胃口。今天中午就吃点清淡爽口的,等歇过神了,明日再做一桌好菜,与你们接风洗尘。”   银朱领命出去了,屋内就剩下一家四口。   黎池听了妻子的周到安排,心中想着她应该只是一时不耐烦,总也不能因妻子的些微不耐烦,就将弟弟撵出去住客栈。此时看来,妻子似又没有不耐烦了?这样就太好了!   黎池伸手,拢住徐素的手,关切地问到:“你眼看着瘦了很多,身子可是不好?请大夫看了没?药还吃着没?”   徐素知道丈夫没有带回来贴身丫鬟或妾室,心里很是高兴,见他又关切地询问自己的身体,她也仔细地回答:   “和周你离家的这两年多,我身体着实还算健康,往来信件之中我也真没瞒你。只季节转换时,才会生些小病。我现在看着憔悴些,是因前不久生了场小病,并不严重,你不必担心。”   之后,夫妻两又说了会儿话,然后黎池去洗漱换衣,再让黎溏与徐素见了礼,最后吃了午饭,然后去小憩片刻……   黎池与徐素夫妻两,期间虽有书信往来,但到底已有两年多没见面。如今久别重逢,即使看着相处温馨,但到底是有了时间形成的生疏,这才有了这两个令人哭笑不得的误会。   夫妻两因分离时间太久,有些生疏了,互相间的心思更加揣摩不着,这种情况只能随相处增长,然后重新熟悉起来。   ……   黎池这次南下筹建商贸司的,区别于以前几次外出公务,并不是紧急的钦派差事。   因此八月初二回京当天,黎池依例,并未立即就去宫门外侯着,等候召见。而是先回府,第二天才将请见述职的奏折递上去。   自然地,红薯、玉米和棉花的事情,黎池在奏折中也是禀明了的。   递上奏折这天是八月初三,本来黎池估摸着,皇帝应该会传一道口谕、通知一声,让他列席八月初五的早朝,然后在早朝上,或者散朝之后单独问询于他。   结果递上折子的当天下午,宫中果然派了传旨太监来,宣读了口谕。不过出乎黎池的意料,是让他第二天上午,就进宫去面见皇帝。   接了口谕,黎池在心中‘啧‘了一声。   然后回到后院,与徐素说了此事,早早地准备好了明日进宫时要穿的官服,又吩咐后面厨房早些做好晚饭。   一家人并黎溏,早早地吃完晚饭。黎池以明日要入宫面见皇帝为由,在西边天上还挂着绯色晚霞,天色还未黑尽的时候,就关门睡下了。   黎池真是因为要面见皇帝,这才早睡的?以前上早朝都没睡这么早,也不是第一次面见皇帝,何况这次面见述职,并不会有什么意外,大半是要被夸赞的。不至于需要特意早睡,以养精蓄锐。   至于早早地睡下的真实原因……   天色黑尽之后,夫妻两的卧房里,开始响起细碎动静,直到半夜时分方才收住。   那久久的细碎动静,或许能点出早早睡下的真实原因?谁让昨天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第二日,黎池换上昨天备好的官服,与还未起身的妻子打了声招呼,一身神清气爽,乘轿往皇宫方向去了。   今天不是上早朝的日子,黎池是被皇帝单独召见的,不用天还未亮的时候就等在宫外,列好队等待开宫门。   黎池乘轿出门时,天就已经大亮,到达皇宫外搜检过后,进了宫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来到乾清宫外,正好比通知面见的时辰提前了两刻钟。   黎池照例往乾清宫旁的朝房里走,也能整理一下仪容着装,等待皇帝召见。   真是凑巧,黎池往朝房走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身穿桃红宫装的少女,正从朝房出来。   虽五日一朝的早朝是在乾清宫举行,但其实乾清宫是属于内廷宫殿,在这里见到宫闱中人,并不稀奇。当然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要么是孤注一掷来求情的,要么是圣眷正浓厚的。   现在看情况,应该是后者。   黎池远远地就止了步,垂首躬身以示尊敬。   宫中女眷若是巧遇了外臣,一般都是如此刻这般,外臣在避嫌的距离止步、垂首恭立,然后女眷沉默着走开。实在是迎头碰上了,避无可避的情况下,才行礼问安。   黎池眼神很好,没有近视,自然是看清了桃红宫装少女就是有过两面之缘,俭王赵俭的亲妹妹,二十一皇女。   想到二十一皇女,如今应是已有十二三岁的年龄,他一个外臣应该避嫌。   “黎大人!”   然而,似乎二十一皇女还没有避嫌外臣的意识。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赵俭兄妹两的母妃施妃,在后宫嫔妃之中圣宠不衰,她的一对儿女自也得宠。二十一皇女是万般娇养着长大的,又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放在后世只是刚升初中的年纪,天真无邪不知避嫌,实属正常。   “臣见过二十一皇女。”既然皇女出声招呼了,黎池也就恭敬地行礼。   “黎大人出京两年又五个月,如今终于是回来了?”   在外两年多,黎池晒黑了些,也瘦削了些,脸庞轮廓较之以前的温雅俊美,更显了几分清俊阳刚。   黎池向来遵礼守矩,言语神情恭敬无比,“幸得陛下和皇女挂心,臣得以完成身上使命,平安回京来。”   “黎大人在羊城,可是见到许多稀奇玩意?之前王兄给我送了一个怀表,说是黎大人献给他的。”   黎池眼睛盯着地上,心念流转间,想到:‘小孩子喜欢稀奇玩意儿,再正常不过。‘   黎池向来温和带笑的脸上,笑容礼貌性地加深些许,“臣此次回京,带了不少自西洋来的物件玩意,怀表、钟表也有不少,待臣献给陛下之后,您可赶紧去向陛下讨要,应能找到您喜欢的。”   “真的?!太好了!“   ”父皇已经封了我为明阳公主。本来及笄时才册封的,不过早点册封也好,以后就不用称呼我为二十一皇女了。”如今的明阳公主又补充道。   黎池依着见公主的礼仪,屈膝跪下,重新叩见过,“臣见过明阳公主!”   明阳公主的声音急了,“免礼!免礼了!不是已经见过了?做甚还叩拜我?”   虽在这现场,能算主子的只有他与明阳公主两人,但随侍在侧的太监宫女却也有十来个,如何能失礼?   黎池起身后,再次垂首恭立,笑着答道:“之前是见二十一皇女之礼,这次是见明阳公主之礼,并无冲突。”   “明阳,回去了。”明阳公主正欲再说话,从乾清宫出来的施妃就出声唤道。   黎池寻着施妃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身行礼道:“臣见过施妃娘娘。”   这位二十三岁就已入阁的黎和周,如今已是功绩赫赫,又是儿子的得力支持者。施妃自然是很喜欢的,连忙说:“免礼,黎学士不必多礼。刚才陛下估摸着黎学士已经到了,吩咐本宫,若是出来碰见黎学士了,就让本宫顺便叫黎学士进去呢。”   “陛下召见,臣就告退了。”黎池又向施妃和明阳公主一施礼,这才告退往乾清宫里走去。   ……   “明阳,人都已走了,再看也无用。”施妃牵起女儿的手,叹道:“收起心思,怪只怪你没早生十来年,如此他若六元及第时还未娶亲,你们还有一丝希望。”   “女儿明白。”如今的明阳公主,早已不复与黎池初见时的圆团可爱,已有了几分少女的青涩美丽。   “父皇起用了毕家,想必女儿的归宿,已经是定在毕家了的。这样于王兄,也是有好处的……” 第175章   贞文帝已过五十知天命的年纪,精力大不如从前,他似乎已然到了风烛残年之际。   虽并未明言昭显,但贞文帝的言行处事之中,已透出几分信奉‘神仙果位‘的迹象来。一些经年老臣,已经察觉出来几分了。   所幸,皇帝不是沉迷修仙炼丹,追求长生不老,而是信奉‘轮回转世‘、‘神仙果位‘、‘功过轮回‘……   如此一来,皇帝为追求功德圆满,只会想要比以前做得更好,以求在凡间历练的这一世能完满无缺,逝世后能回归神位。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自从贞文二十年冬季大病一场之后,贞文帝较之以前,反而更加勤勉政事、锐意进取了。   贞文帝原先就是一个明君,脑子又并未病得糊涂。如此情况下,这几年的朝野,甚至重新焕发出生机来,颇有几分贞文帝初登基那几年的景象。   ……   黎池离京近两年半,如今归来初次面见皇帝,觐见礼仪这些,他是没有忘记的。   因为久未拜见皇帝,黎池为表思念和尊敬,进入乾清宫之后,就对皇帝正经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臣黎池,拜见陛下!”   三跪九叩大礼,是最敬重的礼节,拜天、地、君、父、师可行。然而这样的大礼,在大燕平常是不用的,即使平时上早朝,也只是五拜三扣之礼。平常只有在冬至祭天,元日大朝会时,才会行此大礼。   然而,似黎池这样离京多年后,回京面见皇帝的,是要郑重行礼的,以表示臣服和忠心。五拜三扣之礼,或者三跪九叩之礼,都可以行,全凭自己选择。   黎池选择的,就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离京两年多,黎池的温雅气质之中,又历练出了两分锋利阳刚,较之以前的温雅俊美,倒不好分出高低。   但是,如今多出来两分锋利阳刚的黎池,同样神情尊敬且诚挚的情况下,向皇帝行此大礼时,额外增加了一些‘行出由衷‘的光环。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好比一个精兵与一个将军,将军的臣服比之前者的,要更加令人有成就感。   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不是几十秒或一分钟就能完事的。在黎池行礼期间,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张忠抄手垂眼,隐在恭顺眉眼之下的眼珠,在恭敬而郑重地行礼的黎池,与神情中满意更甚的皇帝之间,转了个来回。   张忠暗忖:这黎大人离了京城两年多,可还是一样会来事呢!   黎池终于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坐在龙案后的皇帝起身,走到面前,亲手将他搀扶起来。“和周,快起,来这边坐下。”   虽皇帝将黎池拉着到一边的椅子前,示意他坐下,黎池也依旧恭敬地站立,等皇帝走回龙案后坐下了,这才坐下。   这些恭敬谦卑的礼仪,黎池是刻在了骨子里,几乎已成本能,并不会因为两年多未回京,以及皇帝此时的厚待而得意忘形。   “和周坐下。”   “谢陛下赐座。”黎池依言坐下。然后看向龙案后的皇帝,心中一震,皇帝真是消瘦了许多,面色看着憔悴得很。   羊城距离京城天高地远的,通信不便,赵俭与他一年能通两回信。以前赵俭在信中已经说过,皇帝得了一场风寒,大病一场后精力不似以往了。   他倒是没想到,这病竟凶险至此,皇帝看着似乎直到如今都还未好全。   “和周去南方呆了两年多,此次回来看着精瘦不少,这一趟也不轻松?”贞文帝寒暄道。   如今见皇帝显然是遭遇了一番病痛的样子,黎池一时之间拿不准,皇帝的性情有无改变,又是否因病而生出了什么忌讳?   这些黎池都不知道,回京第三天就被召进宫里来了,还来不及与赵俭见面聊一聊。不过他与赵俭同样是两年多未见,也不知俭王有无改变。   这就是外放地方的弊端了,消息迟钝,恍如被堵塞了两只耳朵一般。   黎池只好依旧用以前的态度,再提起两分谨慎来,小心地回答:“承蒙陛下体恤,因南海商贸司的筹建,在离京前就已得了陛下的批正,之后的事情只是照本宣科而已,倒是并不累人。”   贞文帝:“和周你啊!几年过去了,你依旧还是那个黎和周。”不喊苦亦不叫累,只一心办公。   与皇帝说话时,直直地盯着皇帝看,是失礼的行为,但一直低头不看皇帝,也是不对。黎池极快地看了皇帝一眼,然后稍微垂眼,看着是看着皇帝,其实并未直视,如此就显得恭顺无比。   也就是这一眼看到的皇帝神情,再结合皇帝的语气,黎池心中已有计量。   看来,虽两年多没在朝中,但皇帝似乎并未忘记自己这个六元及第的臣子?不过也不奇怪,虽他很久没有在皇帝眼前晃了,但他的实绩摆在那里,不然也不至于会在他还未回京的时候,就已提前定下他的官职升迁。   事实上,黎池以为两年多未见,当初那些君臣旧情已经被时间磨灭了,如今的他是在靠实绩说话,这种想法是有些不对的。   世间的诸般情谊,在时间的酝酿之下,要么酿酸了成醋,要么酿香了成酒。时间和距离,可以磨灭情谊,然而也可以让朱砂痣不成蚊子血,让白月光不成饭黏子。   贞文帝对于黎池君臣之谊,就是这样。这两年多的时间,非但未磨灭掉皇帝对黎池的欣赏,反而还历久弥坚。   这两年多时间,黎池虽隔得天高地远的,但功绩却时常传来,并不是悄没声息的。如此一来,时间和距离产生美感,贞文帝已经在心中对黎池完成了美化过程。   一句‘几年过去了,你依旧还是那个黎和周‘,可见一般。   “虽和周你隔上个半年,就上奏一封奏折。但那都是严肃的正事,朕也尽都知晓了,可不知有甚趣事,可说来一听?”   黎池现在还拿不准,在这两年多时间里,皇帝是否变了性情,此时是否是真想听逗乐的事?   既然已大概能确定,皇帝似乎对他还存有几分满意,那仗着这一点,就掺和着回答。既然今天主要目的是述职,虽皇帝似乎是想听趣事,但正事也是要说的。   于是,黎池将发现土豆、红薯、玉米和棉花的前后,以及建造商贸司时的三两事情,用轻松趣味的语言和风格讲了出来。   如此,既满足了皇帝想听趣事的要求,又拐弯抹角地汇报了公务。   “筹建南海商贸司的大多事情,都是依照计划行事,唯需认真和仔细罢了,倒无甚趣事。不过也还有几桩事,如今想起来也算是趣事了……”   之后,黎池就将土豆、红薯、玉米和棉花发现前后,以及种植的事情,当成趣事讲了出来。   “……如今想来,真是如有神助、天佑大燕,又蒙陛下圣佑,才得了这几样饱腹之粮。”   黎池讲述完之后,结尾的这句话,原本不过就是照例恭维一波罢了。这一句话,就跟‘噫吁呜呼‘这样的语气助词一样,虽起了作用,却并无多大实意。   然而,看皇帝的神情,竟……好似是当了真?   贞文帝仿佛深以为然的样子,“和周你、朕以及大燕,确实是如有神助,煤炭锻尖兵利刃,水泥筑江河堤坝,海外丰产粮食饱百姓之腹,还有和周所说棉花,可免百姓冬季寒冻之苦。这些种种,又何尝不是如有神助呢?”   闻言,黎池心中猛地一震!!莫不是自己哪里露出了端倪,以致让皇帝疑心自己的来历?!   不,应该不至于。   因通过驿站书信往来,保密安全不能保证,所以俭王赵俭每次通信用词都很谨慎。但一旦回忆俭王上一封书信的部分内容,再结合一下皇帝当下的情况……   一、大病一场,或许已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二、年逾五十,已是晚年。三、认同‘如有神助‘之说。   皇帝现在,或许是在迷信?但又没有听到皇帝沉迷修炼仙丹,追求长生不老的传言,据说还很勤政?   此时黎池与众多经年老臣的想法竟对上了,所幸皇帝应该没有沉迷修仙,没有乱吃仙丹。   “虽因臣之愿望过于宏大,从而有些羞于启齿,但臣之所愿,确实是愿天下平民百姓能吃饱穿暖。如今有了高产粮食,有了棉花,就有了让百姓吃饱穿暖的可能,这前景过于美好,若让臣相信有神灵庇佑,臣也是相信的。”   既然皇帝似乎相信有神灵襄助,黎池也不吝啬似是而非地附和两句。   黎池所说愿望,算是他此生的政治理想,是他的真心之言。有人想当侠义大侠、救世英雄,而黎池穿越这个落后时代之后,他的政治理想就是让百姓吃饱穿暖,格外大公无私。   大公、大义,并不就等于虚伪,让平民百姓吃饱穿暖,确实是黎池的政治理想。当然地,黎池也确有利己的一面,他的职业理想是位极人臣。   贞文帝人老成精,并未老眼昏花,他未从黎池的言语、神情和姿态之中,看出一丝一毫的虚伪。   因此贞文帝断定,黎池所说,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   和周这人,果然是一个纯粹的人。   “让天下百姓吃饱穿暖,亦是朕为帝的毕生心愿。” 第176章   贞文帝这位皇帝,与庸君、昏君抑或暴君,是扯不上关系的。   总的来说,贞文帝尚算性情宽厚、善纳良言、能干实事,圣君或许算不上,但若说他是一位明君,大多臣民那都是认同的。   一位明君,心中自有他的抱负。   ‘让天下百姓吃饱穿暖,亦是朕为帝的毕生所愿。‘   这愿望听起来异常朴素简单,但想要达成,却并不简单。有可能穷极一生,也无法达成。   贞文帝依旧眼明心亮,不惯自欺欺人,是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的。“和周,你或许还能看见这宏愿实现的一天,但朕……却怕是不能了。”   黎池只觉心中一哽,觉着有点堵、又有些酸,眼前这位皇帝,对自己这个臣子是极好的。   “陛下……”黎池说起漂亮话来,那可谓舌灿莲花,但此刻他竟不知为何,陡然就嘴拙了,“陛下您定能长命百岁,有看到宏愿实现的那一天的。”   黎池有两辈子的经历,将自己历练成了一个情绪内敛,惯于掩饰自己的人。但贞文帝却是一个执掌权柄二十多年的皇帝,还是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那是比黎池或许更精的王者人精。   臣子表现出来的真真假假,贞文帝总是能从中辩出那几分虚假来,当然也能从中品出那几分真实。   贞文帝非是不知他这位臣子的手段,深知他不是一个小羊羔子,但他欣赏的就是他这份手段,以及他的才能。   总的来说,在贞文帝眼中,黎池是一个纯粹的人,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纯粹,而是初心坚定的纯粹。   能否长命百岁,贞文帝心中早已明了,那都是命已注定的。“如今有了亩产三千的土豆,以及才运回来的亩产五六千的红薯,以及亩产一千的正经谷物玉米,还有能御寒的棉花。   等推广向民间之后,正如你所说,百姓们吃饱穿暖,这才有了可能。到时百姓们吃饱穿暖、安居乐业,那样的盛景,朕或许看不到了,可和周你大概是能看得见的。就借你之眼,为朕见证。”   黎池慎重应下:“臣惟愿陛下长命万岁,亲眼见证此盛世之景!但若天不假年,陛下魂归神位,臣定为陛下见证此盛世之景!届时再焚香,告于陛下!”   贞文帝神色坦然而欣慰,“和周,此方乃忠心之举。”   在乾清宫中以及前朝时,随侍皇帝身边的除太监总管等之外,还有记录皇帝言行,作皇帝起居注的起居舍人。   起居舍人提笔记载,‘帝对黎池言:借卿之眼,为朕见证黎民吃饱穿暖,安居乐业之盛景。黎池郑重应允。‘   这起居舍人,就是钟离书。   当初翰林院中的‘新翰林‘派系,在黎池升迁户部之后,也依旧常来常往,关系并未淡下去。黎池在羊城的这两年多,一年也有一两次通信。   黎池却是没想到,竟在起居舍人的位置,看到了钟离书。不过今年六月,又是翰林院三年一考的时候,想来好友的职位,就是这样变动到这里来的。   贞文帝与黎池君臣两人,说了几句似是交代身后事的言语之后,黎池率先转移了话题。   黎池:“时间匆忙,臣进宫来都未及带一筐红薯进来,待臣回去之后,就使人挑选几筐最好的红薯,与‘红薯吃法合集‘一起,一并给陛下送来。   红薯不管是埋到火堆余烬里烤熟,还是白水蒸熟,抑或是切成条用油炸酥,又或是熬成糖浆,都非常好吃!”   相比米面吃食,贞文帝如今反而更喜欢吃土豆了,黎池说红薯好吃,他也是深信不疑的。“等培育过一茬了,朕今年的时候,这才顿顿都能吃上土豆。这红薯也是运回来做种的,可别吃完了才好?”   黎池笑着回答皇帝的顾虑,“臣在羊城培育的那一茬,收了七八万斤,这次运回来一万多斤,剩余的都卖于当地农人和各地商人,也写了种植手册给他们,届时要不了几年,红薯就能在大燕各地兴起种植。如此不必让陛下多费力育种,然后分发下去种子。   红薯的扦插栽种,不似土豆那样废种子,一万斤能种很多了。且臣是为陛下、诸位娘娘和王爷们预留了的,吃去几百上千斤的,并无妨碍。”   贞文帝吃惯了山珍海味,如今就想尝尝鲜,对吃红薯也是很期待的,“和周,你想得周到。”   黎池神情中带出一点调皮来,笑言道:“臣可是很抠门的!红薯这是有丰裕,臣才舍得献给陛下。像是玉米,因只有五十来斤,要紧着做种子,臣就不舍得让给陛下吃了!只能等明年玉米灌浆的时候,再给陛下几个嫩玉米,或煮了吃、或炒了吃。”   黎池说得俏皮,小表情也很调皮,就像一个恃宠而骄的小辈一般!与他一贯温雅有礼的形象,反差很大,竟将贞文帝逗得笑出声来!   贞文帝伸手,朝黎池的方向点了点,“和周,你啊……哈哈哈,真是个抠门鬼!”   张忠站在一旁,也陪着贞文帝,抿嘴小声地笑黎池的‘抠门‘。   屋内的钟离书,眼观鼻鼻观心,看着这君臣相得的场景。心中暗叹:和周,他果然是厉害!与他当起居舍人以来,见到的其他老臣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殿内先前有些悲伤压抑的气氛,尽数被这说笑声,给驱散干净了。   黎池:“红薯、玉米和棉花的种植诀窍,臣总结种植经验,又从洋商那里询问技巧,已然写成了小册子。到时一并呈上来,陛下只需选一个懂农事的官员,去总领种植事宜就行。”   如今黎池一回京,就正式升任了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之职,被授以文渊阁大学士的虚衔。   但相比户部和吏部,礼部就是六部中的‘翰林院‘,清闲得很。而文渊阁大学士,只是一个阁臣的象征,并无对应的实际事务要做。   若黎池身上没有兼任户部郎中一职,没有除两广外的各行省的‘钱粮预算制‘需推行,那他之后几年的为官生涯,就会非常清闲自在了。   然而,现在黎池身上不但兼任了户部郎中之职,要推行‘钱粮预算制‘,皇帝又还给了他一个任务。清闲自在?不可能的。   贞文帝:“和周,你是一个再能干不过的人。所谓‘能者多劳‘,又有‘一事不烦二主‘,这红薯、玉米和棉花的种植推广,依旧由你去做。”   黎池从来不是一个懒惰的人,反而他是一个工作狂,对于皇帝将种植推广的事情交给他做,他是乐意的。   黎池在让大燕百姓吃饱穿暖的政治理想之外,还有位极人臣的职业理想,这种植推广的事情,就极有利于他的职业理想。   能者多劳,劳者则多得。若由他来种植推广红薯、玉米和棉花,他就多得了好几件大功劳。   虽身上尚有户部郎中之职,还要推行‘钱粮预算制‘,但种植推广这几种粮食和经济作物的任务,黎池也是非常乐意的!   黎池是文臣,与武将不同,功劳这东西,并不嫌多。他是文臣、手上无兵,即使民间声望再高,功高震主的可能也会小许多。   黎池:“臣领命!臣回去之后,定然好好去规划一番,看看要花费几年时间,才能将红薯、玉米和棉花,平稳推至民间百姓家,让他们早日吃饱穿暖!”   这么些年来,只要吩咐到黎池头上的公务,他一次都没有办砸,还总是有意外之喜。就好比这次南下去筹建商贸司,就有了三种高产之粮、一种御寒好物,相比起来,完美筹建商贸司的功劳,反而似乎不值一提了。   “和周的办公能力,朕自是相信的。”他这个臣子的能力,他是很信任的。   贞文帝想了想,发问:“和周,你在怀柔有一个八百亩的田庄?”   联系一下此时的前后语境,黎池猜测着回答:“回陛下,臣赶巧在怀柔置下了一个田庄,如今只是佃出去收些租子贴补家用,日后就给臣的女儿做嫁妆。”   一些主要臣子的家产,皇帝大概是有些了解的,了解起来也容易,田产、商铺等的归属,都是在官府登记了的。   黎池的家产和进项,皇帝也是有些了解的。一座御赐的有些显小的二进状元府,一个八百亩的田庄。与晋赏王家合办的连锁水泥作坊,作坊也不归他,只是一年拿上万把两的分润银。   还是他面前的红人呢,也算是个宠臣了,却只有这点家产和进项!听说家中还有个常年吃贵药的病妻,又有一对儿女要养,还时常贴补浯阳老家的族人,日子过得清贫得很。   真正过得清贫,在京中租赁房屋住的众多小官:……   贞文帝心中生出一些怜惜来,都是正三品的官员了,还是阁臣呢,竟然就这么一点家底,实在可怜!   只是坚持收应得之财,刚回京还未出门走访,还未及收受‘冰敬‘和‘炭敬‘的黎池:……   贞文帝神情怜悯,对黎池说到:“和周,你倒是疼闺女,只是若将家中唯一的田庄给你闺女了,你儿子拿什么撑家?”   “臣的闺女自胎里就带着些体弱,臣与内人还有她兄长,要多疼她一些才行。至于儿子嘛,他有手有脚的,自己挣家产就是了!”   一旁记皇帝起居注的钟离书,听了好友的话,心中暗暗道:这个记着,回去后说给家中的小子听!   贞文帝又笑了,“哈哈哈,和周你儿子长大后,怕是要找你闹的!”   黎池满不在意的样子,“他闹就闹呗!臣不理他就是了,不,先要训骂他一顿了,再才赶出门去不理他!”   “哈哈哈!和周你儿子真可怜!朕真为他感到心酸。”   张忠看皇帝笑得开怀,心里也由衷地觉得高兴,对黎池心怀感激。眼下朝廷之上,几个皇子暗里都争红了眼,皇帝也是恼火得很,好久都没笑得这样开怀了。   果然,黎大人是一个让人见之忘忧的人啊。   贞文帝慢慢止住了笑声,瞪了黎池一眼,“看你给朕打岔了,逗得朕笑得都差点忘了正经事!”   黎池笑嘻嘻地拱手告罪,“哈哈,是臣的不是,是臣的过错。”   都是说玩笑话逗趣罢了,哪里当真生气、当真告罪了?   贞文帝中终于言归正传,“和周你疼爱闺女也无可厚非,但朕实在心疼你儿子。这样,朕赏你一个千亩的皇庄!   一是用来种植红薯、玉米和棉花,这是为朕办事,不好叫你补贴田庄、银钱和人员进去。二是等你种植推广之事完成后,也能留给你闺女做嫁妆,将怀柔那个田庄留给你儿子。”   将御赐的千亩皇庄,留给他闺女做嫁妆,将怀柔的八百亩田庄,留给他儿子撑家业。皇庄与自家田庄哪个更好,都不用说!   皇帝对他儿子的‘可怜‘,其实也没有多真情实感,很明显是偏帮他闺女的嘛。   “臣就代臣家那小崽子,叩谢陛下的赏赐了。”黎池笑得咧开了嘴,离座叩谢皇帝。   他这臣子看穿了自己的促狭心思,皇帝也不恼,一本正经的脸上,嘴角也上扬带笑。“免礼了,不谢不谢!”   小胖墩平平:……   至此,正事基本上就已说完。   之后,黎池又向贞文帝,讲述了南海商贸司的见闻。绿眼睛、蓝眼睛,金头发、红头发,各种长相的洋人,透明的、炫彩的玻璃,精致小巧的鼻烟壶,滴滴答答的大小钟表……   “……臣想着,臣虽书法尚可,但诗才平庸,要在其他地方找补找补才好。于是就向西洋的画师学了油画技巧,写实油画格外逼真,臣就将商贸司花了下来,一幅画有半丈宽、一丈长,意境虽不怎样,却胜在写实逼真。   若陛下不弃,稍后臣使人给您送进宫来,您也能在纸上见一见南海商贸司中,人流如织的盛况。”   ……   “……那些精巧钟表,鼻烟壶,鲜艳宝石,臣都拣精品,给陛下带了些回来,届时一并使人给您送来。”   ……   贞文帝最近心情很不好,只是他善于掩藏情绪,不是张忠这样亲近的人,是很难察觉到的。   如今难得满意的臣子回京了,一席话说得又周到体贴不过的,将他说得心情舒畅极了!   心情高兴了的皇帝,留下黎池,同桌吃了一顿午饭,这才让他出宫。   与黎池前后脚离开的,还有给他的赏赐,京郊的一个千亩皇庄是大头,还有一些金银玉器摆设,绫罗绸缎,珍贵药材等做添头。   黎池出了宫门,坐进自家的轿子,起轿回府去时,随意撩了一下帘子,就看见大皇子义王赵义,进宫去了。   皇子与他们这些臣子还是不同的,进宫的话,要频繁和容易很多,黎池并未在意。   ……   “……儿臣来时,听见沿街百姓,都在讨论‘六元老爷‘回京的事情。听百姓们话中的意思,都觉得那黎和周,定然是文曲星君下凡转世,甚至有不少人家都供了他的神位,说是能保子孙聪颖、家宅平安呢。”   黎池此人在民间声望浓重,百姓深信其乃神仙下凡,在家中供奉其神位。   这事往浅了想,也没什么。若往深了想,与武将的功高震主一般,黎池也有声盖帝王的嫌疑,世人只知‘六元老爷‘,而不知九五之尊的皇帝……   赵义这话,可谓狠毒了。   贞文帝没有言语。   赵义以为他父皇,是没有听懂话中深意,没有明白其中厉害。于是又说到:“儿臣一路上,竟未曾听见,百姓们议论一句我赵氏皇族,儿臣也实在是深觉惭愧啊。”   赵义这话,是明明白白地点明了,世人只知有黎和周,而不知有赵氏皇族,不知有天子。   贞文帝语调慵懒,说道:“人黎和周,六元及第有才华,样貌气质都尤为拔群,如今他回来了,如此一个样样拔群的翩翩公子,京中百姓自然是要积极议论的。”   他这大皇子啊,手段不少,但却不够大气,还有些嫉贤妒能,心中容不下能人。果然是不堪为帝的。   赵义自觉占了‘立嫡立长‘中的一个‘长‘字,在谜面没有揭开时,心中还是有些冀望的。然而换句话说,就是有些自视过高了。   赵义能够自视过高,也与这几年来,皇帝对皇子们看似一视同仁的做法,脱不开关系。   赵义:“非是只有京城的百姓,乐于谈论黎和周。前不久儿臣在云生楼吃酒时,听闻几个外地商人,也在大论黎和周的功绩呢。”   是否真有云生楼吃酒这回事,是否真有那几个外地商人,其实都不重要。   赵义想表达的观点只有一个,黎和周此人的声名,不是局限于京城的,在大燕各地,他的声名都很高!   这也不是赵义撒谎,黎池在民间声名高是事实,只要他父皇疑心了,去查证了,就能到他所说的结论:黎池在民间的声望,非常之高。   贞文帝一双利眼,盯着赵义看了片刻,然后收回目光,拿起龙案上的一本奏折翻阅起来。   “义儿,我问你。”   赵义恭敬道:“父皇请问,儿臣恭听。”   “你说,若朕在君臣同心共治之下,有了一个盛世,后世史书上会如何为此盛世命名?”   赵义:“前世是今世之古,今世乃后世之古,如此参考论断的话,如前世的‘文盛之治‘一般,今世的盛世该会命名为‘贞文之治‘……”   善于耍手段的赵义,当然不是一个蠢人,听话听声儿的能力不缺,一下就听清皇帝的言下之意了。   即使黎和周再能干,他也只是‘贞文之治‘中的一位能臣,或许有人为他著有别传,但贞文帝的声名终究是未损的。   “然而!这不仅是后世之名的问题,紧要的是现世的问题……”   贞文帝未等赵义说完,就又问道:“那我们就说现世的问题,黎池手中可有兵符?可掌了千军万马?”   赵义明白了,既明白他父皇问句之后的意思,也明白了他这次的挑拨不会成功。“未有。”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朕认为,这不仅是说文人的胆气不足,瞻前顾后、不够果敢,也是在说文人手中无兵,这才没有底气。”   文臣与武臣终究不同,虽有时文人的一张嘴能抵千军万马,若是驾驭不当,同样能祸国。   所以,关键的地方就在于,为君者能否驾驭得了文臣……   黎池此人确实纯粹不假,但也同样才华惊世,是一柄利剑。   而大皇子义王,看来是与他存有仇怨的,若是义王继位,怕是要君臣不和。   君臣不和,如何能同心共治这天下呢?   贞文帝是信‘神仙果位‘这些的,在他心中,对惊才绝艳的黎和周的来历,其实是有点不可说的感觉。   若是黎和周,真是……文曲神君下凡。若与天子失和,互相争斗,或许就要以两败俱伤收场了。   贞文帝心念电转,面上却不显,“可还有事要禀?若无事,就退下。”   赵义行礼告退:“儿臣告退。”   已经回到状元府,与女儿说给她赚了一个皇庄做嫁妆的黎池,并不知宫中天家父子之间的对话。   一场颇为凶险的帝王猜忌,尚在挑拨离间之时,就已经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若从常理来论,赵义选的时机,是不错的。此时黎池刚刚回京,这几年的朝中变化未及了解完全,与皇帝的君臣旧情,也需要时间和相处来修复,他正是处于弱势的时候。   然而,在黎池身上,就不能以常理来论。黎池的功绩实力摆在那里,是一位硬核臣子!又在先前一场面见之中,续上了君臣旧情。   赵义想要挑拨,理所当然是不能成功的。 第177章   黎池前脚刚才回到状元府,脱下官服、换上在家穿的常服,后脚就有送赏赐的传旨太监到府。   皇帝只说了赏赐他,倒没想到,这送赏赐有这么快。   黎池自然又是一番忙碌,赶紧换上官服,徐素也换上敕命服,摆设香案……   黎池领着一家人,接了赏赐圣旨。“臣黎池,携家人叩谢陛下恩赏!”   送走传旨太监,黎池又带着管家黄精和一些小厮,将皇帝的赏赐收进库房。   然后才回到后院东厢,抱着女儿安安,“安安,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这个皇庄以后就是你的嫁妆了,如今只是暂时借给爹种粮食罢了,可高兴?”   徐素睨了丈夫一眼,原想横眉怒目的,到底没憋住,嘴角带出笑意来,嗔怪道:“和周!你在浑说什么呢!我们安安才六岁,当着她说甚么嫁妆不嫁妆的。”   黎池神情中竟带出些任性来,一点都不似他平时的沉稳,显得有些小孩子气。“安安刚一出生,我就计算着,要开始给她攒嫁妆了!如今我这爹表现得好,陛下给她赐下一个皇庄做嫁妆,还不许我拿来,在女儿面前邀功?   况且,就是因为安安才六岁,听不懂话,我才拿出来说呢!等她能听懂了,我就不说了呢!”   在讲理争论方面,徐素总是说不过她丈夫的。就连大半朝臣,都说不过他呢。   “是是,和周你说得对。”徐素知晓自己说不过,就由着他难得地幼稚任性一回了。   徐素朝平平招招手,等儿子吨吨地跑过来了,就将他抱到自己膝头。“平平,不要生你爹的气,你爹他给妹妹挣了一个皇庄,也给你留了一个自家的田庄呢,他也是疼你的。”   黎炘如今一个六岁的孩子,不太听得懂话,不过听到有关妹妹的话时,似乎就格外聪明些,竟也听得懂了。   只还是一知半懂,“我的田庄?给妹妹,都给妹妹!”   黎池赞赏地点点头,“素素,你听听!我们平平真是疼安安!难怪当初抓周,他的第一选择就是抓安安,书本反而是他退而求其次选的。”   “和周……”徐素想了想,终究还是只用了玩笑的语气说出来,“平平虽是哥哥,但也就大了一时半刻,他同样也是一个小孩子呢,你也要多喜欢他一些啊,不然他会不高兴的。”   自己妻子的心思,除了少数几次猜不透之外,其他时候黎池那是一猜一个准的。她是怕把女儿养得娇纵了,又怕儿子心中生怨。   “安安作为女儿,在家里能待多久呢,自要好好地疼她宠她,到她十二三岁了,她也能听懂话了,再狠下心来,教她各项为妇的本领也不迟。   至于平平,他以后是要顶门立户的,里外的担子都要挑在肩上,责任重大。如此,就要从小培养他吃苦耐劳的品性,不然以后如何能肩挑重担?且如今这个世道,对男子比对女子,总要宽厚许多,他也不会有多累。”   见丈夫心中有数,徐素也不再多说。   既然丈夫多疼女儿一些,那她就不能再偏疼女儿了,她要两个一样地疼,不然儿子就太可怜了。   ……   接了赏赐圣旨,黎池又脱掉官服,换回常服之后,才叫了轿子出门往内务府总管的府上去。   黎池先前在皇帝那里时,已经承诺过,等他回府之后,就挑拣几筐红薯和‘红薯吃法合集‘,还有从洋商那里淘来的钟表、鼻烟壶等稀奇玩意儿,以及他作的那幅油画,使人一起送进宫里去。   说是那么说,当然不可能是派自家小厮,将这些东西送进宫里去的,那不合适,也送不进去。   诸如此类都是走内务府的道,让内务府派人去搬运,然后存进内务府库,皇帝要看要用的时候,吩咐了取来就是。   黎池到内务府总管的府上,打了个转叫上人,就一起往京城运河港口去了。   之后,黎池带着内务府总管,将早就收拾好了要进献皇帝的东西,一一指给他看,核对清楚,就将登记册给了他。   这之后的事情,比如派人搬进宫里去,存入府库等,都是内务府总管的事情了。   即使之后的事情,不用黎池去操心了,但就照着登记册核对这一项,也花了他不少时间。点完之后,天色业已不早,估摸不能在关城门和宵禁前回去,于是就歇在了官船上。   第二天一早,黎池方才赶早起床,洗漱妥当后出发进了城。   ……   八月初五,正是五日一朝的早朝小朝会。   朝会之上,贞文帝特意点了黎池,让他汇报他此行外出公务的情况。   不说前天贞文帝单独召见过黎池,述职早已算是做过,就说之前在羊城时,黎池每隔三个月,就会上奏一封季报奏折,对最近一季度的工作总结汇报。   黎池在外公务的情况,贞文帝是清楚地知晓的。而此时在早朝上,贞文帝特意让他再汇报一遍,纯粹是让黎池在朝臣面前显功,可说是用心良苦。   贞文帝此举,是真心实意地在为黎池打算:虽离京两年多,他黎和周,依旧还是那个能干且得宠的黎和周!   皇帝的这份苦心,黎池在心中领受了。   然后黎池就不吹不擂,只原原本本地,将自己的工作成果汇报了一遍。   因黎池此行功绩着实不小,即使未有任何美饰,只是照实陈述出来而已。可汇报完之后,也在殿上激起了一阵交头接耳地议论。   在朝堂之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是失仪的行为。然而高坐龙椅上的皇帝,并未训斥,任由下面朝臣惊讶完了,然后才夸奖了黎池一番。   朝上的人精老臣,哪里看不出皇帝是在为黎和周造势?   于是也都面带欣赏和欣慰,高高兴兴地、老老实实地站着,到有需要的时候,还会跟着夸赞黎池几句,以示对黎和周这个后辈的欣赏和欢迎。   事实上,人精老臣们的欣赏和欣慰,倒也不全是装模作样,还是有几分出自真心的。   黎池的那些功绩,若一一细数下来,实在是赶得上他们一辈子的功绩,怕是还不止呢!   他们都已不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大多人的脾性都琢磨得圆滑了,‘后浪推前浪‘的事实,也已经无奈地接受了。   如今有一个优秀的后辈,来接替他们,继续为大燕的昌盛绵延鞠躬尽瘁,他们是欣慰的。   朝中老臣们面对黎池,能够如此心胸宽广,而不是嫉妒、不容。不得不说,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个好官。   其实明君与贤臣、昏君与佞臣,是呈正相关的,贞文帝是一个明君,那么朝中的贤臣就会占据绝对优势。   因此除了各为其主导致的利益阵营的争斗外,纯粹因‘见不得别人好‘而导致的争斗构陷,并不会很多。   所以大燕朝廷之中,大多数的朝臣,本性还是不坏的。如此一来,也容得下黎池。   至于容不下黎池?不相信他带回的红薯和玉米有所说那样高产?   今年收了一茬土豆之后,那些容不下、不相信的人,就已乖乖地闭上嘴了。   原来还捏着‘年轻‘作借口,认为黎池不配入内阁的朝臣,有了黎池这次带回来的红薯、玉米和棉花之后,也就无颜再拿出来说了。   朝野上下,对于黎池年仅二十四,就升任三品高官,授文渊阁大学士入内阁之事,再无反对声音。   ……   黎池回京归家之后,公事方面相关的,至此就算是处理妥善了。   贞文帝怜其舟车劳顿,又离家两年多,就放了他半个月的假期。让他歇息充足,将该拜该访的人家都去拜访了,私事处理完毕后,再回去点卯当值。   黎池身上的公务……哀叹一声,若换个一般人,怕是要压得那人食不能下、夜不能寐!   但黎池却不用去想那么多,既得了假期,就全心享受就行了。   白天时候,黎池就出门去走亲访友。回到家了,就与家人在一起吃饭、说笑、玩闹。   这第一家要拜访的,就是岳父徐芩的徐府。黎池作为徐芩半子,他理当去尽一尽孝心。   黎池带着妻子和一对儿女,以及几个随侍的丫鬟和小厮,提着礼物,去拜访了徐芩夫妇。   黎池回京的消息,是时下京城最热门的了。且状元府也早已派小厮去徐府告罪过,言是等府上老爷忙完公务,立即就登门拜访,万望体谅。   所以今日黎池登徐府的门,徐府并不意外。自家姑爷来的日子,要么是今天去俭王府上了,明日再到自家来。要么是出门拜访第一家,就是自家。   如今姑爷归京后拜访的第一家,就是自家这个岳父家,也说明了他对自家的重视,并未因为官运亨通,就轻视怠慢他们徐家,徐芩夫妇是再满意不过的!   黎池在羊城的这两年多时间里,徐芩夫妇不时就会去状元府宿两晚,一是夫妻两疼徐素这个独女,去帮她分担一二。二也是当初黎池这个姑爷亲自登门拜托过的,总要帮他照顾一下府上。   因此,黎炘和黎灵这一对龙凤胎,与他们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非常熟悉亲近。   与出来迎接的徐芩夫妇一打照面,黎炘这个小崽子就吨吨地跑了出去,抱住徐夫人的大腿,一叠声地喊着:“外祖母!外祖母!平平想您了,您有想平平吗?”   被抱在自家爹怀里的黎灵,也乖巧而礼貌地喊着:“外祖父、外祖母安好。”   “平平想外祖母了啊?外祖母也有想平平啊。安安啊,外祖母最近安好呢。”   徐芩捋着花白的胡须,笑呵呵地,“和周你们来了!快快进屋里去坐!”   他徐芩是没有儿子,可他有一个好女儿,有一个好女婿!别家的儿子,有他这个女婿孝顺?有他这个女婿能干?   …… 第178章   岳父徐家,是黎池归京后拜访的第一家。是因徐家就在京城,距离近。   至于黎池的正经家族,浯阳黎水村的家人和族人,他尚在羊城时,就已请托黎海帮忙,为他带回去几封信和许多礼物。   携妻子儿女来徐家拜访,等吃过午饭到下午时,徐夫人还将徐素她们娘三,留在了徐家,住上几天再回。   黎池虽有皇帝特许的半个月假期,可许多事情都需要他去做,自是没有在徐家玩几天的功夫,于是就让她们娘三在徐府留宿几天,他就先回府去了。   拜访完徐家的第二天,黎池就递帖子,去俭王府拜访了赵俭。   赵俭在王府书房,招待了黎池。   “……如今朝廷上的局势,就如一潭深水,表面只是微波荡漾,底层已是汹涌澎湃。”赵俭在谈论朝上局势时,面上并无忧色,表现得云淡风轻的样子,一边说还一边品茶。   见此,黎池也就明白,赵俭应该是自有打算的,无需他去操心了。   黎池要做的事情不少,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操心,如今赵俭心有成算,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黎池虽不惧权谋手段,但若能够只做实事,不用整天地算计争斗,这是再好不过的。再怎么说,赵俭也是重生者,若有先知优势了,再还争不赢……他索性也就别去肖想那把椅子了。   黎池:“陛下是位英明的皇帝,已经掌控住了大局,下面再如何暗潮汹涌,陛下总不会让它浮到水面上来的。”   赵俭思索片刻,颔首认可了黎池的说法:“父皇,确实是位英明的皇帝。越到最后关头,越是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被暗流卷下去,和周你虽平日就非常谨慎,但最近要更加谨慎才好。”   “谢赵兄提醒。”黎池将赵俭的告诫,放在舌尖品了又品,终于还是选择了劝诫:   “赵兄,陛下虽看着消瘦许多,但精气神尚在,雄心壮志未消,所以如今或许还未到最后关头?赵兄或许可不必如此紧张,在自保的前提下,何不心平气和地等待,赵兄觉得如何?”   赵俭是重生的,应是知道皇帝的逝世年月,或许就在最近,因此才显得有些急躁了?又或许是前世这个时候,他遭人构陷,因此才提醒于他?   但不管如何,赵俭的心态有些问题,或许是胸有成竹之后的自大自满?不管如何,作为好友,稍微提醒一句,方才显得仁义。   听完黎池的话,赵俭脑子里面,像是有一面锣敲响一声,脑子为之一清!   是他迷障了!这辈子已经有许多变化了,如何就能确定,父皇会在这个冬天驾崩呢!   赵俭赶紧回忆,最近以来,自己似乎表现得有些心急了。不过万幸的是,没有犯下明显错误,应不至于影响大局。   “本王要多谢和周的提醒,是该心平气和地等待。”赵俭真诚地道了谢。   ……   拜访了赵俭,黎池又赶在休沐日的时候,将明晟、钟离书等,在翰林院时几个‘新翰林‘派系的好友约在了云生楼,吃了一顿酒,叙旧一番。   今年是翰林院三年一考绩的年份,考绩过后,明晟、孙玉林和李乾桉依旧待在翰林院,升了半品官。   像他们这样,翰林院检讨升编修,翰林院编修升修撰,这样按部就班地熬资历,若是幸运的话,每三年就能升半品,这才是翰林官的正确打开方式!   钟离书调到史官的位置上去,是因他秉性耿直,沉默寡言不搬弄是非,文采也还过人,正适合起居舍人之职。   像黎池这样的,就不能归于一般的翰林官,要拎出来另算!   因钟离书如今的职位,职在记录皇帝的言行,涉及到保密。因此席上聊天的时候,都自觉地避开了不便与钟离书聊的话题,免得他难做。   而且,以后怕是也要与钟离书避嫌,不能交往太过密切,不然有些事就说不清了。虽不能交往过于密切,但寻常往来也不会断绝了。钟离书本来就是一个寡言的,倒也不会太不习惯。   “……我幼弟敏学,上届考中了秀才,但考举人的学识还不够,便歇了一届,好好地磨练学识。去年时,他跟着四堂兄跑去了羊城,如今又跟着我回了京城。我想着还是要拜托冠三你们几个,帮忙指点一下他的文章。”   明晟哈哈大笑,“和周啊,你一个六元及第的人才,你弟弟还用我们指点?你随口指点两句,就能顶大用!”   “来来,喝酒喝酒!”黎池无奈地摇摇头,端起酒杯敬了明晟他们一杯。然后才笑着说到:“冠三啊,可让你逮着机会,这会能来揶揄我了不是?”   黎池:“唉,若我平日清闲,也就忍着麻烦,自己教导他了。但是,我忙啊,哪有时间精力去教导他?这不,就只好来请托你们,等我弟拿着文章求上门了,能看来我的面子上,指点他一二。   虽我是六元及第,但我们那一科进士里,除了我,就是你们几个最厉害了,指导他一个小秀才,还不是绰绰有余?”   明晟几人一想,黎池的确是忙,身兼户部、礼部和内阁的职位,既要施行‘钱粮预算制‘,又要种植推广红薯、玉米和棉花。   “唉不对!”孙玉林惊呼!   李乾桉接茬,与孙玉林默契配合,“‘忍着麻烦‘?你自个不想麻烦,就将这‘麻烦‘扔给我们了?!”   黎池明目张胆地笑着,却还装作一本正经地样子辩解道:“说什么呢?主要原因还是我忙,我太忙了。”   孙玉林难得的脑筋转得快了一回,“除你之外最厉害的?你这话说着,是不是在自夸?”   一旁的钟离书,比黎池刚才懒于装作的一本正经,要好得太多了,他看着真正是一本正经,帮着黎池回答:“榜眼、探花、传胪还有第五名,确实是我们那届进士中,除和周外最厉害的四人,这没问题。以及和周厉害是事实,不是自夸。”   孙玉林:……   “哈哈哈!竹帛啊,你果真是很崇拜和周呢!”   “哈哈哈!”   ……   一顿酒,一场谈笑,两年多未见的好友,情谊又是深厚如旧。   之后黎池又花费几天时间,去了算是相熟的几个朝臣府上拜访,比如户部、礼部和内阁的上官或前辈。   接着,比黎池位低的、要与他打交道的官员,打听到他似乎闲下来了,这才纷纷携礼前来拜访。   比如,在黎池南下羊城时,代理两广清吏司职务的户部主事易杨秀,不但携礼拜访,还事无巨细地向黎池汇报了工作。   黎池与易杨秀相谈甚欢。之后吏部在讨论接任两广清吏司的户部郎中时,与黎池谈起,他就推荐了易杨秀。   之后果然是易杨秀,越过邓子万这个员外郎,接任了两广清吏司的郎中之职。这是后事,暂且不提。   来拜访黎池的官员,也都差不多来过之后,至此黎池回京后的人情往来诸事,就算是完毕了。   不过,时间也到了假期的最后几天。   黎池就又见了晋商王家的王元桢,与他核对了这两年(算作三年)的账目。然后又见了怀柔田庄的管事,训了话,清点了租子和收成。   半个月的假期,一晃而过。   黎池又回去点卯当值了。   虽然黎池的身上,正经官职是礼部左侍郎,权最重的是文渊阁大学士这个虚衔,但他依旧是在户部点卯当值。   只因他要推行‘钱粮预算制‘,贞文帝又给他安了个‘户部行走‘的职称,算是特职有特权办特事。身兼数职这件事情,黎池早已驾轻就熟,并不值得多说。   ……   十月底的时候,黎池接到堂兄黎海从浯阳老家寄来的信。   信中先是说了家中和族中一切都好,报了平安之后,才说正事:   ‘……家中妻子,在为兄跑商时,根据和周所教方法,总结先前经验,终于制成了品相还不错的肥皂和香皂。   自家人用过,也分与族中人用了,都道是除垢好物,又去县城里试水卖过,反响超群!   为兄打算,带着家中肥皂和香皂一并两三千块,到京城来卖。为兄即日动身,约莫下月上旬至京。‘   黎海是没有正经地上过一天学的,只是自学,如今能写出这样的书信,黎池也是很欣赏的。   看完信,黎池当即就叫来黄精,吩咐他:“去吩咐一个府中的小厮,将东市‘百宝楼‘收拾一番,冬月时候,你四爷要开门做生意。”   黄精领命去了。在路上时想到,看来四爷是要进京来的,到时客房要收拾好,床单被褥和用度这些,也要提前备下才好。   黄精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管家,除做决定的事,要问黎池和徐素拿主意之外,其余琐事都能琢磨着办得妥妥帖帖的,为黎池他们分担不少。   ……   冬月初八,黎海运着好几车肥皂进京来,吆喝宣传了三天之后。   东市百宝楼门前,重现了当初抢购羊毛六件套时的场景,长长两条队伍,排过了街道转角……   彼时,黎池正在忙碌着推行‘钱粮预算制‘。   一项政策的推行,需要时间。不仅是推行落地阶段,所花费的时间,还有验证政策是否可行的时间。   不过‘钱粮预算制‘这个政策,早已在两广省施行了三年,已验证此政策是可行的。   黎池根据两广省的施行经验,选择了中北部的七个行省,开始推行该项政策。   相对来说,中北部的七个行省,距京城较近,若有什么不妥或水土不服的地方,纠正起来要方便一些。   黎池是特职,有特权办特事,找吏部、工部和兵部要资料时,并不敢太为难他,总的来说还算顺利。且又有各行省清吏司的人员,与他一起做预算——也算是教他们做,但还是很忙!   想一想,七个行省的钱粮预算……工程量可见之大!   从九月开始做这事,到腊月份最忙时,黎池忙到何种地步呢?   忙到时不时就睡在户部衙门,有过一连三天都没回府的记录,一日三餐都是徐素亲手做了,然后由小厮黄芪送到衙门里来!   如此忙碌之下,终于在腊月二十这日,轮到户部盘点的时候,完成了七个行省的钱粮预算工作。   之后只待开年以后,再由各行省的清吏司施行下去,这就不是黎池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问:是什么使渣作者日万?   答:赶榜→_→ 第179章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件极大的事,确实未如赵俭预想的那样发生。   贞文二十六年的这个冬天,皇帝并未驾崩。   入冬天气寒冷起来后,贞文帝的身体就有些不好,甚至冬至前夕时,还停了一次早朝。冬至的圜丘祭天大典,都是几个成年皇子代皇帝,领着三品及以上大臣完成的。   即使如此,贞文帝终究还是渡过了这个冬天。   在冬至过后的一九天里,赵俭进宫向贞文帝请安,言是与黎和周坐谈时,黎和周偶得灵感,萌生出‘炕床‘一取暖之物。   贞文帝听了赵俭的描述,觉得‘炕床‘是能取暖的好物!于是传口谕,让黎和周描画出来图纸,交于工部,赶紧安排工匠进宫‘盘炕‘。   皇帝想要办的事,总是很快就能办好。刚进二九天里,就已经在乾清宫以及皇帝常去的几个妃嫔宫中,盘好了大炕。   煤炭整天彻夜地烧着,炕床上暖烘烘的!最冷的二九、三九天里的日子,皇帝过得不算难。   皇帝会缺皮毛等保暖物吗?皇帝会被冻着吗?一般是不会的,贞文帝乾坤独断,无人敢挟制苛待于他,他自然不会被冻着。   然而宫殿高大空旷,总透出一股阴冷湿气来,即使身上穿暖和了,也总还觉得冷。但若是烧了炕,将殿内烧得干燥暖和了,就彷如置身温暖春日一般,感觉就要舒服许多了!   之后,先是王公大臣们开始请工匠‘盘炕‘,再又很快地传向民间,京中富商们、京城小官、殷实人家……家中都会盘一个大炕,炕床此物风靡一时。   黎池的状元府里,在他想起火炕这好东西之后,就已早早地盘好了。妻子徐素身体畏寒,冬天的日子总不好过,有了火炕就好过多了。   黎池前世是南方人,家中并无火炕,到冬日寒冷的京城来为官之后,黎池又经常在外面跑,一时间还真没想起来。   如今终于想起来,就赶快盘好炕,总要让家人在冬日里过得舒服些。   这是前事,不必多做追述。   ……   年前时,黎池那是忙得天翻地覆!过年的那几天,也并不多清闲。走亲访友、人情往来,照样忙得很。   不过,贞文二十七年的这个新年,有黎溏和黎海在,能够帮黎池招待些客人,这也是历练黎溏的好机会。   因此,虽随着黎池的升迁,要往来的人家增加了许多,有了黎溏和黎海帮一把手,黎池虽忙得紧凑,却也不至于忙不过来。   开年之后,钱粮预算的施行,是各省清吏司的事情,黎池倒是能将这是稍微丢开手去。   然而,黎池最近终究还是不能得清闲。   开春天暖,该计划着种植红薯、玉米和棉花了。   京城及周边地区,地属北方,一般种植春红薯和春玉米,棉花与红薯和玉米的下种时间,前后也差不了多久。   因此,在开春天暖之后,红薯、玉米和棉花,差不多先后就要种到地里去。   种下去还不算完,还得精心地关照着,若遇到虫害,要及早整治,若缺肥少水了,要及时施肥、灌溉。   扶犁耕地、丢种掩埋、施肥担水……这些事自有皇庄里的农人或下人去做,并不用黎池亲自上手。但那些人都是第一次种植红薯、玉米和棉花,没有经验,还得黎池留心指导。   而且在京城又与在羊城不同,黎池到底是领了这一桩任务的,做甩手掌柜还是不太好。   自红薯开始育种后,黎池隔上个三五天,就会骑马出城往皇庄跑一趟。   在皇庄上,黎池也不嫌脏不嫌累,每次都会去到田间地头,查看一番作物的长势。有时还会卷起裤脚,换上旧鞋,下到地里去,亲手演示掐红薯秧的诀窍,栽红薯秧的手法、间距等。   ‘六元老爷‘勤劳负责、温和亲近、博学多识……的美名,又多添了一项佐证。   在黎池对种植事务如此精心负责的情况下,皇庄上的农人、官奴等下人,也不敢不尽心。   如此同心协力之下,等到夏秋时节收获时,果然是一个大丰收!红薯平均亩产七千斤,玉米平均亩产一千一百斤,棉花亩产五百斤。   如此大丰收,贞文帝觉着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是近几年来前所未有的舒泰!于是摆驾京郊皇庄,与朝中众臣一起,亲眼见证了那堆成几座大山一般的红薯,一垛一垛金黄的玉米棒子,洁白绵软似天上云朵般的棉花……   一贯神态慵懒,喜怒不形于色的贞文帝,站在红薯山之前,哈哈大笑出来!   “哈哈哈!如此丰收之景,让人心怀畅快啊!畅快啊!”   众臣纷纷应和皇帝,都道此丰收之景壮丽非常!此丰产之物,实乃天下百姓之福!   先不说这丰收的景象,确实让人心怀激荡、震撼非常,就是为使皇帝开心,众臣们也都是要连连附和的。   贞文帝当场就将黎池一顿好夸,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又承诺赏赐黎池一些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等,这也是一般操作。   比较出乎意料的是,贞文帝最后拍着黎池的肩膀,说:“和周之功德,乃使天下百姓吃饱穿暖,堪配百姓供奉叩拜。若论功配享太庙者,也不过如此了!”   皇帝这话一说,随行大臣心中瞬时激荡不已!   ‘堪配百姓供奉叩拜‘,受普通百姓的叩拜,倒不是多了不起的,官员都有此殊荣。受百姓供奉……像供神仙牌位那样供奉,才真的是莫大殊荣了!   不过这些顶多只能说明,黎池于天下百姓有功,当得了黎民百姓的感恩。   真正让众臣心中震荡的,是皇帝一句‘若论功配享太庙者,也不过如此了‘!   太庙,是皇室宗庙,皇帝自家的祖庙。太庙正殿是供奉大燕历代皇帝的地方,太庙配殿里就是供奉的有配享太庙殊荣的宗亲、功臣等。   配享太庙者,是受后代皇帝皇子跪拜的,还享受大型祭祀!受皇帝的叩拜,享皇家祭祀,这几乎是一个人死后的最高荣誉了,毕竟皇帝死后也就是如此了!   皇帝这话一出,黎池也是心中一震。他是新世纪人,觉得身死烟消,死后的事情,都是浮云。配享太庙,或者一床草席裹了扔乱葬岗,本质上并无区别,反正到时他也不知道了。   但是,他生活过一辈子的经历再真实不过,死后又穿越到这古代来,生活到现在,这也是真真实实的。或许,死后也有区别呢……   等等!黎池心念电转之间,陡然意识到,皇帝不过是心情太过高兴,于是就夸赞了他一句而已,并不是承诺于他,让他死后配享太庙。所以,他并不用想那么多的。   更何况,在黎池前世历史中清代张廷玉,上一任皇帝雍正帝,承诺了让他死后配享太庙,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后面的乾隆帝且还不乐意呢,差点就没能成。   死后的事情,不必介意那么多。   黎池向贞文帝躬身行礼,“臣谢陛下夸奖,不过陛下这就是谬赞了,臣只是领了皇命,做了臣该做的事情罢了,承受不起陛下盛赞。”   言下之意就是,臣只是听陛下您的命令行事,或有些苦劳,但功劳肯定是归陛下您的!受不起陛下盛赞,受不起啊受不起!   黎池这话一说,众臣一想也是,不过是随口夸赞罢了,又未定下黎和周死后配享太庙,不必太过震撼和艳羡。   而黎池的这番话,听在皇帝的耳中,就是谦虚恭敬之言了。不过皇帝深深地看了黎池一眼后,未再多说。   虽他觉得这黎和周足够配享太庙,却不能明明白白地承诺。虽他不信有此可能,但若万一黎和周因此变得居功自傲呢?那后面的皇帝,就会为难了。何必埋下这个隐患呢?   然后,贞文帝仿似只是随口一问般,问随行众臣和皇子们,“皇儿们,爱卿们,这黎和周真是会说话啊,你们说是不是?”   按尊卑先后,首先应是皇子们回答。   因皇帝此时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多严肃地在发问,就也可不必讲究长幼先后,有几个平时傻大哈的皇子,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是啊是啊,黎大人真是会说话。”“黎学士才华横溢,真是会说话。”   在其余皇子回答时,因占了‘嫡长‘中一个‘长‘字,在去年冬至祭天大典时,因而站了居中主位的大皇子赵义,心中思考片刻后,才回答到:   “黎大人满腹经纶又才华横溢,是深谙说话之道的。臣子若深谙说话之道,在向君王进言时就更容易,俗话说‘良言苦口‘,但若是能做到‘良言甜口‘呢?不就更利于进献良言?”   在赵义说这话时,众臣之中,有几个官员的神色,就有些异样。   果然,贞文帝对赵义的回答,只简单地作了点评:“大皇子切入的角度,答得很好。”   赵义是以什么角度切入的?倒有些不好区分,可说是臣子的角度,也可说是为帝者的……   贞文帝:“三皇子,你认为呢?”   俭王与黎池交情甚笃,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赵俭就大大方方地回答:“和周是一个温文谦逊的翩翩君子,说话时难免谦虚些。”   赵俭看似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就‘黎和周是不是很会说话‘这个问题,他并未给出答案。   然而,却获得了稍微精明些的朝臣的认可。皇帝虽问的是黎和周是否会说话,但联系前后话语,皇帝要的是众皇子的一个表态。   黎和周说他承受不起‘配享太庙‘的夸赞,你们认为呢?再深入一点,你们觉得黎和周够格配享太庙吗?究其本质,就是一个表态的问题,若你继位为帝了,可会让黎和周配享太庙?   当然,不能像回答最后一问那样直白,像三皇子那样,只答黎和周说话谦虚,就已经足够了。   三皇子俭王赵俭,听出了皇帝的言下之意,也愿意表态。   那大皇子义王赵义,听出皇帝言下深意了吗?或许是受先前几个皇子影响,思绪被带偏了,因而没有听出来。   也或许是听出来了,但赵义与黎和周不合,不想表态,因此才另切角度回答。   “儿臣也如此觉得,黎学士说话谦逊,是很会说话的表现。”   “儿臣也是这样以为。”   ……   之后,众多朝臣有顾左右而言其他的,也有认为黎池说话谦虚的。   乍然一看,君臣父子间的气氛,一如先前,高兴而热烈,洋溢着收获的喜悦。   随行的起居舍人钟离书,默默地提笔记下:   —‘贞文二十九年初秋,黎池种红薯、玉米、棉花,得大丰收。帝携众臣,亲视之。红薯堆积如连绵大山,巍峨不绝。玉米累垛如孤峰,灿如闪金。棉花如摘天上云,绵软温暖。   帝大喜。赏池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宝物若干,又赞其功绩:堪配天下百姓供奉叩拜,配享太庙者,亦不过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论一个好友当史官的好处?   黎池: ^_^ 第180章   红薯、玉米和棉花大丰收后,黎池让人在皇庄里挖了好些个地窖,储存了足够的用作留种的红薯。   剩下的红薯,黎池进献了一万多斤给皇帝,之后皇帝或留着自己吃,或赏给皇亲国戚和朝臣们,就与他没有关系了。   黎池领的这桩任务,是种植并推广红薯、玉米和棉花。   当初玉米和棉花的种子要少些,如今虽种过一茬了,但在进献给皇帝一些之后,剩下的都要留种,向民间推广这两样作物的时机还未到,姑且不说。   不过收挖来的红薯,储存到地窖留种一部分,进献给皇帝一部分,就还剩下了大部分。是能够将红薯分发下民间,推广种植的。   既还担着推广作物的任务,黎池就禀明皇帝得了允许,去户部书库里,找出京城地界的几个县、以及京城周边几个县的户籍黄册,按照农户的田产、户中人数,给每户分发相应数量的红薯。   这红薯是的,就连随着分发的《红薯种植手册》,都是走的朝廷公账,无需百姓掏哪怕一文钱!   唯一需要耗费的,就是每户农家,需要派一个或两个壮劳力,到京郊的皇庄去,将红薯背回去或挑回去。   不要一文钱,只需要出一点力气,将红薯运回去做种,明年开春天暖后,按《手册》所写方法,种上两亩地,来年就能收获万把斤!那可是近万斤的粮食啊!   这样好的事情,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来领红薯种的农人,哪还顾得上惜力,直恨不得再多背一百斤回去!   回去路上,都是一个村里的人结伴同行,很少有落单的,是生怕在这京城及周边地界,依旧被强盗抢劫了去。   “这红薯真好看,红彤彤的,看着就好吃!”京城周边县中一村子的村民在路边歇脚,其中一个村民看着自己大背篓里的红薯,咽着口水。   与这人沾亲带故的一村民,告诫道:“这一路上,你已经吃掉十来个了!怕得有三四斤,你家总共才分得一百斤,你可别再吃了,不然回去我姐要训你的!”   被揭露一路上已经吃了十来个红薯的村民,想起家里的厉害婆娘,狠狠地咽下口水,管住了伸出去拿红薯的手,悻悻地将手收回来。   “还是怪六元老爷想得太周到了!若是《手册》里不附上红薯的诸般吃法,昨夜露宿的时候,我也不至于烤了一个又一个红薯来吃。”   “你识得两个字了不起啊!配给我们村的五本手册,就不该给你一本。自己着急忙慌地看了手册,烤了红薯来吃,这就怪你自己嘴馋!”   “六元老爷若不给附上吃法,难道我们以后生啃不成?六元老爷想得周到,还不好了?”   “要怪就怪你自己嘴馋好吃!昨夜的时候,我们被迫闻了大半夜的烤红薯香,那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可我们还不是忍住了?”   “你啊,就活该回去了,被嫂子好生训一顿!”   “唉唉,别啊别啊,你们要帮我瞒住啊,可别告诉我媳妇啊。”   ……   这一支队伍,只是从京城往四面八方去的众多队伍之一,但忍不住提前吃了红薯的,却不在少数。   有的队伍,还遇见了想要买红薯的外地人,给的价钱还不低,半两银子一斤。   一百斤白白领来的红薯,转手就能得五十两银子!有些农人就爽快地答应卖了,不但自己卖了,还转头就劝同村的人索性也卖了。   还真有那么一个村子,还在半道上,就将红薯全部卖掉了。   这卖得当然是不划算的,一百斤红薯卖得五十两银子,虽这可能抵得上一般农户家中两年的收入。但若是明年开春将这一百斤红薯育了苗,栽种个七八上十亩地,秋天的收成可想而知!   如今卖了红薯,以后又不能第二次去领,终究还是要花钱去买红薯回来的。或许买进的银钱要少些,但耽搁掉的那一茬两茬呢?多的都去了,亏大了!   不过也有那么些精明的农人,同行的村人有识得《手册》上的字的,知晓红薯是扦插种植。再根据上面说的,大概计算了一下自家的田地……   然后转身就与买家商量,等明年春天时,自家育好苗,直接卖给他们红薯秧苗。掐一把红薯秧子,价钱在几十上百文钱不等。   买家距离近的,估摸着买了秧苗拿回去时不会蔫死,也就定下等明年春天,就到他家去买红薯秧子。   这虽然价钱低,但不耽搁自家栽种啊,那钱就是白白得来的,再划算不过了!   ……   京城及周边地界,之后的玉米和棉花推广,就按照此次红薯推广一样,对照着户籍黄册分发。   至于距离更远的地方,就直接发到府县,由府县衙门负责分发下去。   由府县推广种植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一些乱象。比如本来是分发的,结果府县衙门却要收钱,且还收高价。   若真出现这样的乱象,那就要看那些府县官员的运气了,一旦抓住,必然是要脱去他一层皮的!   红薯、玉米和棉花的种植推广,都已算是计划好了的,黎池心中已有成算,只需踏踏实实地推行下去就行。   ‘钱粮预算制‘也是这样,已有七个行省施行下去了,目前并未出现什么大问题。下一步,就是往剩下的几个行省推行。   黎池负责的几项任务,都在稳步推进着,不需慌、也不用忙,只待水到渠成。   贞文二十七年,就此一晃而过。   贞文二十八年,也过得很快。   总共花费五年时间,‘钱粮预算制‘终于推向了大燕各行省。   红薯也又培育出了一茬,依旧留种之后,根据户籍黄册统计出的数据,往中北部其他六个行省,运去红薯,督促他们去推广种植。   玉米和棉花,在培育了一茬并留种之后,终于有了多余的,可以开始分发给百姓们去种植了。   仿照红薯推广种植的模式,用当初分发红薯时现成的名册,给京城地界和周边几个县的农户,都分发了相应数量的玉米和棉籽,依旧附赠上《玉米种植手册》、《棉花种植手册》和《棉花的采收及运用手册》。   黎池估算了一下,红薯、玉米和棉花的推广种植,只需再种一茬,即是明年秋天时,就能完成了!   贞文二十八年这一年里,黎池手头上的任务:‘钱粮预算制‘施行完成,红薯、玉米和棉花推广种植顺利,完成之日已能预见,就在明年秋季。   除此之外,这一年里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就是今年八月,黎池的亲弟黎溏参加了乡试,考得举人。虽然排名中游,但到底是考过了。 第181章   贞文二十八年,若白驹之过隙,飞驰而过。   在赵俭上辈子的轨迹中,贞文二十六年冬就会驾崩的皇帝,不仅撑过了贞文二十六年,且又历经两轮寒暑,迈入了贞文二十九年的春天……   这有脱离既定轨迹的,也有平稳前行,只待水到渠成的。   ‘钱粮预算制‘方面的公务,黎池业已圆满完成。再种上一茬红薯、玉米和棉花,就能在今年秋季,完成推广种植的任务了。   值得一提的是,土豆的推广种植虽不是黎池负责的,但也同样将在今秋完成推广种植。   届时,让天下百姓吃饱穿暖的宏愿,才终于有了可能性。   黎池身上所有公务,都在按照既定计划去完成。且在融雪春暖之前的正月里,还不必去考虑红薯、玉米和棉花的育种,因此他并不多忙,甚至是还有些清闲。   于是,贞文二十九年一开年,刚刚过完三天年,黎池这一个将弟弟黎溏扔给明晟几个好友指点的、‘不负责任‘的哥哥,终于负责了一回!   “敏学,已经给了你两天时间,去准备好考试要带的物品,明天就将开始模拟会试。核检入场、考题分发等程序,都按照会试的规矩来,就连考题类型、草稿纸和答卷的格式,为兄都是严格按照会试的规制准备的。   明日的这场模拟考,近乎是与会试无异了。敏学,你就在院子中,那个专为你搭的考棚里,先经历一场会试。”   在黎敏学的心中:兄长不是一般人,是九天神君下凡尘!   如今看来,曾经的傲娇小弟,已经长大,已然长成了吹捧他兄长的一个好手。   黎溏如今已是十八岁的成人,又有这三年的历练,虽然心性还远不及他兄长,但却已能知晓好歹。兄长让他模拟会试考试,是为他好,且又还是兄长亲自为他出的考题,他定然要好好地做!   黎溏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表现,“明白!兄长,我定会认真对待,只当是一场真正的会试!”   黎池:……这孩子,是又想了些什么呢?   黎池一看黎溏似是打了鸡血般神情激动的样子,就心中叹息:他这傻弟弟哟,情绪太过外露,且有时候情绪起来的缘由,总觉得有些奇怪。   兄弟两内心的所思所想,不必去深究,谁心里还没藏两句不好宣之于口的话了?   第二天早上,黎池出门去户部衙门点卯当值前,又特地吩咐管家黄精,让他不必顾及黎溏的身份,尽管严格些。   之后一连九天,黎溏就被关在院中的考棚里,完完整整地体验了一场会试。   模拟会试过后,将黎溏作答的答卷收了上来,黎池下衙回府后花费一个时辰,将他的答卷批改出来了。   “虽不足之处还很明显,但短时间内已很难再提高,会试会元你想都不用想,能排在中上游,就已经是万分幸运了。”   黎溏的一双眼陡然晶亮,扑闪扑闪地水灵灵的,“兄长的意思,是我能通过会试、考取贡士?排名或许还不会在最末尾?”   黎池点点头,对弟弟表示了肯定和鼓励,“虽你的文章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若会试能保持这次的水准,应是能得一个贡士功名的。   会试时若有题不会或未能答得尽善尽美,也不必紧张,更不必自乱阵脚,你只要尽力了,总能得一个贡士功名,进而得一个进士功名的。   但也不可因此就松懈了,你得绷紧脑子里的那根弦,否则名落孙山也不稀奇!”   黎溏得到兄长的肯定,随着会试临近,而愈积愈多的紧张焦躁,才终于是开始快速消散!挺直胸膛,声音响亮地保证:“嗯!定然不会松懈的!”   “那就好。”黎池展开批改过的黎溏的答卷,叫他近前来,“敏学,你过来,我为你评讲你的答卷……”   黎溏赶忙凑上前,侧耳认真听,一双眼仔细看,仿佛是再乖巧不过的一个小学生了……   黎溏有一个样样拔群、惊才绝艳的兄长,周围家人倒是都没拿他与兄长比较,或是觉得他绝不可能如兄长一般优秀,所以才不拿他比较。而家人们时常挂在嘴边,对他说的话就是:   ‘你尽力读书,多读些书,有个功名能养活自己就行。若是幸得功名较高,能当官入朝,就是意外之喜,到时你们兄弟两在官场上,就能相互扶持了。‘   年幼时黎溏听到这些话,虽拘于礼仪孝道,并未振声反驳,心里却是不服气的,当时他意气颇为高昂:我哥哥可是六元及第,我岂是会随意考个功名的,只为糊口讨生活?!   但等他真的下场科考之后……那时他才终于知晓,天多高地多厚,天下之大人才济济。   到后来,黎溏一边为年幼不知事的自己感到羞惭,一边为下一次下场科考而紧张,甚至胆怯。尤其是去年参加乡试考举人时,虽最后他考上了,且排名中游,但却也将他考没了自信。   去年乡试之后,黎溏虽依旧殷勤地去向他兄长的几个友人请教,可对于今年二月份的会试春闱,他却是没多大信心的。   一个行省的乡试排名中游,大燕全国十多个行省一起的会试,排名会落到哪里去?   黎溏如今在他兄长严格要求之下,提前感受了一番会试,又得了兄长的肯定,这才有了些把握。   二月初三,文曲星诞辰日,亦是会试开考的日子。   提前一天,黎溏就提着兄嫂两人细心准备的考篮,乘着状元府的轿子去往贡院,核检入场……   九天之后,贡院大门重新打开,混在众多考生里面,黎溏提着考篮走出贡院。   黎溏虽看着有些憔悴,脚下走路都有些飘忽,但精神头看着却并不萎靡,接回府去后叫来大夫诊断。   大夫诊了脉,又说些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后,才给出结论:“……并无大碍,只是心力耗费稍微过度些了,吃些清淡的,再睡上一个大觉,也就好了。”   曾几何时,黎池还是考生,如今他就成为那个担心考生的家长了。“劳烦洪大夫,黄精快快去取来诊费。”   大夫领了相较平常要厚上一半的诊费,也就高兴地告辞出府去了。   黎池想一想前世每次考试之后,老师们都是如何说的,再才对黎溏说到:“既已考完,不管结果如何,都已是过去,你去洗漱后吃过饭,就回房蒙头睡上一大觉。”   “嗯,兄长,我知道了。不过我觉得我这次,考得还不错……不!只是我自己觉得的,只是中途没出现意外。”   虽黎溏以两个‘只是‘,表达了他认为此次会试时他认为考得不错,只是他的自我感觉。可事实证明他确实没料错,那种感觉并非是妄想。   会试张榜,黎溏赫然在榜上第十名!   这可比黎池当初估计的,要好上许多了。不过也不奇怪,“敏学,你这次是占便宜了的……”   黎溏确实是占了便宜的,因为最后一场策问,考的主题是南北对外贸易。先不说会试前的那场模拟考时,黎池给他出的策问题就是‘论海关之当下与未来‘,与这次会试的策问题是有些沾边的。   不说之前的会试模拟考,只是黎溏跟着他兄长,在南海商贸司呆的那一年多时间,就比一般考生要有优势了。至少他写出来的东西言之有物,不似大多考生那样,空中起楼阁,雾中看花。   不过黎溏有这种便宜可占,也是一种实力了。   在科考中,会试时基本就已定乾坤了,殿试时若无意外——大多时候都没意外,会试榜上的贡士们,一个进士功名是稳了的。无非是名次的差异,一甲、二甲进士和三甲同进士的区别而已。   作为黎池的亲弟,黎溏当然不会是这个意外。他也没从二甲靠前的位置,跌到三甲同进士里去。   殿试后,皇榜张贴出来,黎溏的名次又往前进几名,从会试时的第十名,成了第四名传胪。   殿试前十的答卷,都是要拿给皇帝看的,因此黎溏这个传胪,自然也是由皇帝亲自点的。若说黎溏的这个传胪,没有皇帝看在黎池面上的原因在,也是不太可能的。   黎池参加传胪大典时,听着殿外自家弟弟唱名的声音,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当初那个头发稀疏枯黄的小孩子,如今也长大了啊!如今已经立业,也该成家了……   如今黎溏已经是进士功名在身,朝中又有黎池这个亲兄长在,他之后的前程也是很为人所看好的。所以黎溏的亲事,让浯阳黎水村的亲人来操办,这是不太可能的,还是得靠黎池这个兄长来为他操心。   不过黎溏的亲事,这事是急不来的,还要慢慢地去琢磨、去相看。   黎溏考中了进士,又在之后的朝考中,考得一等,成为庶吉士进入了翰林院。   朝考过后,已经定下以后去向的黎溏,就请了三个月的返乡探亲祭祖假,衣锦还乡回浯阳去了。   ……   黎溏离开京城一个多月后,时间进入夏天。某一天,从浯阳老家寄来一封信,带来一个噩耗。   黎池的祖母袁氏,在五月初五端午节这天傍晚,撒手人寰。   黎池颤抖着手,险些没有捏住那一张薄薄的信纸,眼眶泛红地静坐许久后,他最终决定向皇帝递折请假,回浯阳奔丧守孝。 第182章   大燕定制,父母去世,子为父母斩衰三年。祖父母去世,孙为祖父母齐衰一年。   袁氏为黎池祖母,袁氏去世,黎池应辞官丁忧一年,与‘丁忧‘相对的,就是‘夺情‘。   像黎池这样的三品高官,身上又有重要公务的,在上折请求辞官丁忧时,皇帝一般都会让其夺情,不允辞官、只在任上穿麻服丧。   黎池递上丁忧奏折后,贞文帝召见他入宫。   “和周,春季才种下的一茬红薯、玉米和棉花还未收获,你还有公务在身。朕欲为和周夺情,和周可否移孝为忠,强忍伤悲为大燕尽忠?”贞文帝说这话时,带着问询的语气,并非强硬要求,还留下了商量的余地。   “陛下,然而臣哀思甚浓,怕是即使依旧在朝廷当值,也不能安心。臣惊闻噩耗,就想起贞文二十三年返乡探亲,家人送臣归京时,祖母拉着我的手不放,只说‘不知此生,还能否再见孙儿‘……   臣当时哄着祖母道:‘等孙儿下次返乡探亲假,就回来看您。‘可是,臣终究是毁诺了,虽每两三个月都会寄一封家信回去,可却是让祖母等了六年,最终都没能让她再见孙儿一面。   臣心中哀伤与愧疚交杂,实是难以心安,昨夜梦境连连,睡都不能安枕。臣未能让祖母在生前见孙儿最后一面,祖母如今百年作古了,她的孙儿无论如何,都要去送她最后一程的。”   一个人步入老年后,各种身体上的变化,几乎都会移了年轻时的性情。移性的方向大致有两个极端,要么性情古怪、尖酸刻薄,要么宽容大度、慈祥可爱,皇帝亦是一样。   至少此刻在黎池面前的这个皇帝,是宽容大度、慈祥可爱的。   黎池忆及这些年以来,与皇帝的君臣相处,其实用‘君臣相得‘来形容还不甚恰当,皇帝更像是将他当成一个晚辈对待,对他照顾有加。   说是帝王无情,但黎池觉得于他来说,眼前这个皇帝却不是这样的。   有许多麻烦,皇帝都先替他挡下了,一些细微末节,皇帝难得也替他考虑了,让他少招惹了许多的怨妒。   否则,黎池的仕途或许一样通坦,却不会走得这样舒服。仕途上的硌脚小石子,皇帝为他扫开了许多……   贞文帝听了黎池的话,神情低落道:“和周,你哀痛未能见到你祖母最后一面,毁了贞文二十三年时许下的诺。但是……或许这一面,也是和周你见朕的最后一面了,你也忍心?即使你忍心,朕却觉得遗憾不甘。”   黎池抬眼看着这些年来,经历病痛折磨的皇帝,脸上瘦得颧骨高耸、眉骨突出,龙袍下的一双手枯廋如柴,已是油尽灯枯之像,或许再有一个寒冬……   黎池瞬时鼻间泛酸,眼眶一热,眼泪立马就涌了上来,及至眼眶盛装不下时,决堤一般漫涌出来!   “陛下……”黎池一时哽咽难言,“陛下,臣……臣祝愿陛下、长命万岁,臣还能见陛下千千万万次……”   贞文帝看着一张脸哭得稀里哗啦的臣子,刚才那为让臣子不丁忧,而说得半真半假的话,如今也有了大半的真情实意了。   唉,这黎和周刚失祖母,如今又听了他说这般生死诀别的话,想必是心中疼痛难当,这才能哭得稀里哗啦的。   “好了好了,和周。”贞文帝看黎和周的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不停,心中酸楚,却也觉着欣慰。   “你黎和周可是六元及第,民传文曲星君转世下凡的惊才绝艳人物,堂堂一男儿,有泪岂可轻弹?”   随侍在皇帝身侧的张忠,乖觉地转身去取来一条崭新帕子,贞文帝挥挥手让他递给黎池。   黎池接过帕子去擦眼泪,然而前一瞬才擦去,后一瞬眼泪又涌出来了,竟似是止不住一般。   看得贞文帝心中欣慰且无奈,只得耐心等黎池慢慢地止住泪。   等了一会儿,黎池才慢慢地止住眼泪,贞文帝叹着气道:“和周,也是朕不该惹你,不然你也不至于哭上这一场,堂堂七尺男儿,泪撒殿堂,你以后想起来怕是要羞死。”   “并不怪陛下,只是臣强忍失去祖母之痛,陛下又与臣说那……今日一面,恐是最后一面的话,这才没能忍住。且臣日后想起也并不会觉得羞赧,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贞文帝觉得,虽黎和周刚落的这一捧热泪之中,有一半是为他祖母,却也已经足够了。   “不管和周你以后想起,会否羞赧,今日殿内这些人,都不会传出去只字半语。”贞文帝保证道,“既和周你执意要回乡丁忧,为你祖母居丧守孝,朕也不好罔顾人伦,就准了你去。也不必辞官,只准你一年的丧假罢了,守完孝回来照样做官。”   黎池赶忙从椅子上起身,上前向皇帝叩谢,“臣叩谢陛下隆恩!”   “至于臣身上公务,也只剩皇庄中的一茬作物的收获和推广了,皇庄里的管事和耕作的农人已跟着种过几茬,之后的施肥、灌溉及收挖等事,他们都能做得来。届时,陛下只需派人遵照旧例,将红薯推广至剩下几个行省就行。”   贞文帝点点头,“嗯,朕知晓,和周你就别操心了,也不必过于忧伤,人的生老病死乃是常事。”   “臣谢过陛下宽慰。”   ……   —‘二十九年夏,池之祖母袁氏逝,池请丁忧。帝召之,帝有感而言:今日一面,或亦为吾两诀别之面。池闻之,霎时泪雨滂沱,痛不能言,久久涕哭不止。‘   君臣之情,可见之深。   起居舍人钟离书,提笔记载道。   皇帝说殿内之人,不会将黎池大哭的事传出,以免失了他颜面。这就已是在封殿内之人的口了,这被封口之人,自然也包括钟离书。   然而这钟离书沉默寡言,还是一个耿直之人,秉承着史官的责任之心,并未接受皇帝的封口。将今日殿中之事,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   ……   黎池出了皇宫,在提脚上轿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高大的宫门。   神情之中,悲伤和轻嘲夹杂。   人啊,就是那么矛盾。真情与假意,有时并不能泾渭分明,都搅和在一起,也分不出来究竟有几分假意,真情又有几分。   ……   出宫后,黎池顺道去了吏部和翰林院,帮考中进士后返乡祭祖的黎溏,也记入了丁忧守孝名列中。   回到府中,黎池就吩咐黄精收拾行装,他们这次要举家回浯阳老家去。   虽黎池如今还未回去开始守孝,但也已要开始忌讳娱乐、宴席和交际等,以示哀思。因此,黎池只写了几封书信,送到赵俭和明晟等几个好友府上,也就当做告别了。   收拾好行装,黎池和徐素带着一对儿女,留下管家黄精并几个小厮在京中看家,就带着黄芪和银朱共计八个丫鬟和小厮,登上大船,驶离了京城运河港口。   水路转陆路,几大车行李装卸转运,这一次不比以前的轻装来回,要麻烦许多。一大家人走了半个月,才终于回到浯阳。   黎池回来浯阳,自然是惊动了一县的人,不过因他是丁忧回乡,浯阳的官员乡绅,都没有不识趣地去打扰他。   黎池一行人回到黎水村,来迎接他们的家人,俱是披麻戴孝一身缟素。黎池他们离开京城时,也早已换上麻衣,一家人如此相见,也都想到了逝世的袁氏。   于是,两方人执手泪眼,在村口就哭了一场,然后才在其他族人的劝慰下,又往家里走。   黎池他们是从京城回来的,都还未歇脚,就直接往停灵的老家去了。至于身后的那几大车箱笼行李,自有银朱和黄芪他们去管。   袁氏是五月初五傍晚去世的,距今已经一个月有余,如今正是酷热夏季,早在停灵三天,能来见亡者最后一面的人都来见过后,就已封棺入殓。   如今正在家中停灵,等停灵满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入土下葬。   黎池抱着女儿安安,徐素牵着儿子平平,直直地往家中来,一进院门就朝北边正厅中去,踏入正厅,夫妻两的眼睛就红了……   黎池将女儿放下,徐素也将儿子往前一拉,轻声道:“平平,安安,我们来给曾祖母磕头……”   平平和安安已经虚九岁,已经能听懂话,在路上时黎池他们已经教过了,兄妹两此时也乖巧地跟着爹娘,认真地磕头。   磕完头,黎池直起身,看着眼前这一副漆得黑亮的棺材,奶奶袁氏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素素,你带平平和安安出去收拾一下,晚上再过来,一起跪灵守夜。”   徐素听出了丈夫声音中的异样,可这事也不是能劝的,于是就只装作不知晓,也不叫他一起去洗漱,“好,平平和安安,跟娘去洗漱罢。”   女儿安安自小体弱,如今大些后虽好了许多,但也已经养成了娴静的性格。她能静下心来,也就比跳脱的哥哥,更善于察言观色。   安安被娘亲牵着手往外在,临出门前,她拧着身子转头,犹豫地喊到:“爹?”   她爹头也没回,只说到:“安安跟着你娘去洗漱罢。”   “哦。”   丧妻的黎镖坐在一边,看着孙子的样子,也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厅里其他几个孙子摆摆手,“我们也都去洗漱一番,晚上还要跪灵呢,洗漱一番提提精神。”   黎江等几个孙辈和子辈的老大黎桥,也都听了黎镖的话,出门去洗漱,临走前还上前来拍拍黎池的肩膀。   正厅中,就只剩下了黎池,和停放着他奶奶袁氏的棺材,以及灵位……   时间过去半个时辰,临近傍晚时,黎池才从厅中走出来。   出来后的黎池,开始过问停灵葬礼等俗事,看是否有需要他帮手的,神情中虽有悲意,举止却依旧矜持有度。   而周围人看着黎池一双……水肿带红的眼睛,也只做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  贞文帝:和周,今日之事,绝不会泄露出只字半语!   史官钟离书提笔记载,‘……池闻之,霎时泪雨滂沱,痛不能言,久久涕哭不止。‘   贞文帝:…… 第183章 正文文完   如今三房黎镖的这一支中,年轻的一辈里:   黎江,开了一个造纸作坊,专造有各种暗纹、花色的花笺纸,或卖去府城、省城,或让黎海带去羊城卖与洋商。一年下来,所赚颇为不菲。   ……   黎河,身有秀才功名,早已从先生黎槿那里接过担子,成了新一任族学先生。   ……   黎湖,在妻子孙氏去后,如今依然一人独居县城,办着他的蒙学私塾。   在刚发生孙氏投井自尽那事后,黎湖只有过年时会回家,除夕归、三天春节一过完就走。相较以前,如今逢遇端午、中秋等平常节日,黎湖也会回村来一起过节。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或许再过上些年月,他也就放下了。   ……   黎海,与堂弟黎池合作,研发出了肥皂和香皂,如今热销大燕各大名城,产量甚至都供不上大燕国内,运去羊城卖给洋商的,也就很少了。   尽管如此,黎海依旧未放弃跑商。一是因大堂兄作坊里造出的花笺纸,销给洋商的足有一半不止,他得帮忙带去卖——也不是白帮忙,他也分了银子的。二是因黎海的本性,他还是喜欢到处跑,见见世面,想去看一看洋商手中的稀罕物。   ……   至于三房的黎池和黎溏兄弟两,一个官至三品,已入内阁。一个已中进士,今后的前途想来应是远大的。   ……   有一点倒是奇怪,在江、河、湖、海、池、溏这一代,全是男儿,可除尚未成家的黎溏和丧妻孤身一人的黎湖外,他们下一代都是一儿一女,儿女双全。   是的,一年在家中呆的时间平均算下来,可能也就三四个月的黎海,如今也已经儿女双全了。   ……   黎池为官已有九年,一路仕途通畅,皇帝赏赐不少,又与王家合办了水泥作坊、拿分润银子,还有一个八百亩的田庄、每年收租,这些年存下的家底,已经不算很薄了。   黎池他们一家,给黎水村家人的孝敬也不少,不仅是银两,还有吃的、用的和穿的,都通过各种节礼送了回来。   而且,家中各人自己也挣得不少,也就早已建起了砖瓦大房。虽家人一直秉承着低调克俭原则,显得与其他高官家族的风格截然不同,但与以前的清贫相比,那也是完全不一样了的!   此次袁氏去世,虽在当初那个老院子里停灵,但黎桥、黎林和黎棋三房,是早已搬入了几年前新建的大房子的。之前黎镖和袁氏二老,就跟着黎桥一家一起生活。   三房兄弟都建了大房子,而每一房内的后人,黎池的堂兄们,在成亲前也已置了房屋,这些年或扩建、或修缮,与他六年前回来时,早已大不一样。   黎棋和苏氏夫妻两,想着大儿子虽在京城安家,可若以后回家小住,或是年老致仕归家来,也要有他们自己的房子住才行,小儿子那儿也同此理。   于是,在当初另建大房子时,也给两个儿子各建了一座院子。不管他们是否会在里面常住,但他们做爹娘的,是给儿子们在家乡准备了房屋的,儿子们在家乡也就有根了。   黎池这次奔丧归乡,住的就是爹娘给他建的那座院子。   ……   黎池归家不久,袁氏就已停灵满四十九天,于是择日出殡下葬。   出殡那天,灵幡遮天蔽日,纸钱漫天飞舞……   子孙后代披麻戴孝,捧灵抬棺相送,送葬队伍长不见尾,绕了整个黎水村且还不止……   袁氏葬下之后,黎池就与徐素和一对儿女,在爹娘给他建的房子那座房子里安顿下来,居丧守孝,深居简出,不娱乐、不交际,以示哀思。   ……   时间刚刚进入腊月份,京中邸报传来:   皇帝驾崩,国丧三年,停嫁娶,禁音乐,不着鲜衣艳服。   其实早在邸报之前,留守京城状元府的管家黄精,就已送来了急信。   ……   贞文帝是立冬那天驾崩的。至于究竟是白天、傍晚或深夜?具体是哪个时刻驾崩的,也不清楚。   反正立冬那一天,京城里很是混乱。   因自家老爷未在京中,黄精就关门闭户,一点声响儿都没出,与留守的几个小厮和丫鬟一起,分守大门、侧门和后门,留意外面的动静。   状元府位在‘西贵‘的西城区,这一片住的都不是一般人家。   立冬这一天,守在大门内,贴着耳朵听外面动静的黄精,就听见外面街道上,时不时的有来来回回的跑步声,兵甲碰撞声,喊杀声,以及一些相熟大臣的叫骂声……   朝中都知黎池丁忧回乡了,状元府又大门紧闭,倒是在这混乱之中,得了一片清净。   白天的混乱过去,等夜深了的时候,皇宫方向这才传来隐约钟响,一连九响,九五之尊的皇帝驾崩了!   黄精谨记自家老爷归乡前的叮嘱,听清是皇帝大行的丧钟后,深夜打开大门,将门外悬挂的灯笼换成了白色,挂上了白布。再之后,就一直紧闭门户,不去打听、不去搅和外面的事情。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一些消息这才传开来。黄精依旧紧闭状元府大门,只开了侧门,供府内丫鬟小厮进出采买,顺便探听消息。   皇帝驾崩后,在内阁首辅、护国大将军和皇家赵家宗主,三个顾命大臣的见证下,从皇帝驾崩前告知的秘密之地,取出了由皇帝秘藏的一份传位诏书,又一起从乾清宫正殿中‘正大光明‘牌匾后面,取出来一份。   两份传位诏书,放在一起一对照,完全一样。再有三个顾命大臣做人证,就确定了大行皇帝,意在传位于皇三子俭王赵俭。   之后,朝中大臣聚集乾清宫外请愿:国不可一日无君,请皇三子压抑丧父悲伤,早日举行登基大典,料理国事!   朝臣如此三次请愿之后,皇三子赵俭方才同意,‘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后,就以储君之身暂理国事。   立即又有钦天监,与皇室赵家的宗主联合请愿:皇三子乃天命所归、先皇意属,请求皇三子在冬至日时,举行登基大典!   再之后又有朝臣跟着再三请命,赵俭这才同意下来,定期于冬至日这天,举行登基大典。   至于立冬那天,引起京中混乱的元凶:皇长子、皇五子和皇八子,由朝臣建议,请这三位皇子,为大行皇帝守灵终生。   赵俭近乎是大行皇帝亲自教养长大的,又有两世经验,毋庸置疑地,他拥有着一个帝王的眼界和格局。   赵俭并未做出残害手足的事,没有执意要斩杀三位兄弟,立即就同意了朝臣们的建议。   赵俭还是皇子王爷时,名下就有‘四宝店’这遍及大燕各府、县的连锁书店,且他待人也宽和有礼,又有黎池这个在文人之中、声名赫赫的挚友。因此,赵俭在士林文人,以及朝中文臣之中,威望还是非常好的。   如今见赵俭一朝(即将)为帝,却也能听得进去臣子的建议,暂时来来果真不是残暴虚伪的人,于是一时间,朝野皆服。   当然地,如内阁首辅周扬青、内阁学士黎池等这类人,或人老成精,或对赵俭知之甚深,绝不会将下任皇帝赵俭,看作是一只听话的、只懂宽和的小白兔。   赵俭的帝王心术,怕是深得了大行皇帝的真传的……   ……   当时,黎池看完黄精寄来的急信,呆呆地将信纸捏在手中,神情哀伤难言。   当日与皇帝的那一面,竟然真就成了生死诀别的一面……虽当初看皇帝似有油尽灯枯之像,但这一边又是奶奶,他最终选择了大哭一场后回乡奔丧。   然后,在朝廷官方邸报到达之前,黎池就写出了一篇文章,《忆贞文年岁》。   黎池所作《忆贞文年岁》这一篇千言文,因为未知贞文帝的谥号和庙号,也因他自身只是一个臣子,这才用了这个文名。   然而,事实上,此文其实应该算作是一篇记功载德、颂扬功绩的碑文,近乎就是皇帝死后的功德碑的碑文。   可黎池只是一个臣子,显然是没有那个资格,为贞文帝写真正的功德碑碑文的。任何文人都可以写,然而那都只是个人文学作品,并不是官方认可的功德碑碑文。   但是,忆及大行皇帝昔日待他的种种,黎池总觉得要为他做些什么,才能压下心中的遗憾和愧疚。   于是,黎池就作了这篇《忆贞文年岁》。文章开头,先是词语精炼却又不失华美地,概括出贞文帝的生平。再以作史诗的格式和态度,歌颂了贞文帝的为储君、为帝王时的功绩。   然后,写了两件他亲身经历的事情,来歌颂贞文帝宽和大度、善纳良言的品德。最后在文章结尾,表达了他对贞文帝的崇敬,以及贞文帝驾崩后,他心中的悲伤与思念。   ‘……吾闻崩天噩耗,怆然涕下。久立中庭,望京畿之向,痛不可言!'   黎池自出仕为官以来,除写日记外——日记几乎也已当周记在写了,除奏章、公文等之外,其它私人文章他很少写。   但这篇《忆贞文年岁》,黎池却是提笔写下了,且当天还写了一篇日记,以记录此事。   他的日记万一流传到后世,那么即使《忆贞文年岁》这篇文佚失在历史中,他也想让后人知道,他为贞文皇帝作过这篇文章,给后世人验证贞文帝是一个明君,留下了一个佐证。   然而,此时的黎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忆贞文年岁》这篇文章,竟会以‘功德碑‘碑文的方式流传后世。   这是一种,黎池作为一个臣子来说,不敢轻易妄想的方式。   ……   —《贞文纪碑》,又名《忆贞文年岁》,是歌颂大燕第二位皇帝燕太宗功绩德行的功德碑。由文正公黎和周撰文,高宗赵俭楷书,于景文二十九年立于文陵前……‘   ……   正月初一的大朝会上,新皇改元景文,记景文元年。同日颁旨,大赦天下,加开恩科。   景文元年,二月初五,从京城里来的礼部传旨官员,到达黎水村。   进村时,此人仰头看了一眼村口的六元及第进士牌坊,心中感慨:气运之盛,才华之盛,莫过黎和周!   礼部官员此次不远千里来到黎水村,是为宣读新皇的三道圣旨:   第一道,诰赠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左侍郎黎池之祖母袁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第二道,诰封黎池之母苏氏,为二品诰命夫人。   第三道,诰封黎池之妻徐氏,为三品诰命淑人。   其实除了这三道明文圣旨外,那位礼部官员还为他的顶头上司,带来一道新皇的口谕。也不是,其实不算是口谕,若是口谕就直接宣了,应该说是捎来一句口信。   “黎侍郎,下官出京时,陛下特召下官进宫,让下官带句口信……”这位礼部官员也是机敏,没有自作主张,说成是传达新皇口谕。   黎池放心手中茶盏,恭敬正色道:“且快快说来,陛下捎来什么口信?”   “陛下问您,何时归京?”   黎池温和一笑,答道:“烦请帮忙传信,就说……”   “待臣为祖母居丧守孝满一年后,大概也就六月份时,臣或已身归京城。至那时,臣必为陛下效命,复为大燕鞠躬尽瘁!”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正文完结!!!   番外不定时更新(也就是可能隔日更、周更,甚至缘更→_→)   暂定番外:一、龙凤胎儿女、温馨日常;二、几十年后大燕的变化;三、后世现代;四、严琳琅和钱铁匠;五、徐素;六、二十一皇女明阳公主。(暂定这些,小天使们有补充的,可在本章评论留言)   这一章正文完结章,卡了两天,删删写写好几次,才终于写了出来。虽然看着不像是完结,但渣作者觉得该交代的主线已经写完了,至于一些边角剧情,之后或许不提及,也可能会在番外里写到。   求新文《以农为本(农)》预收,五一劳动节开文   最后,谢谢宽容可爱的小天使们,陪我走到这里,渣作者从心尖尖儿里、从骨子里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