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错拿了万人迷剧本的咸鱼》 作者:香草芋圆   文案   我,陇西王嫡女,手拿万人迷剧本的气运之子。   按照剧本,我会代替兄长被召入京,开启万人迷光环,以美貌和智慧周旋于世家高门之间,合纵连横,开启波澜壮阔精彩又狗血的一生……   唉,这古早剧本太尬了。   性情阴鹜不定的太子殿下,京城高危人物第一名。   入京觐见当日,他果然将我堵在了宫墙之下,目光中带着玩味审视之意。   “当真是池小世子?相貌怎么生得……仿佛小姑娘一般?”   听着熟悉的开篇台词,我叹了口气,想起了以后一百章的试探周旋情节,两百章的掉马情节,三百章的强取豪夺情节。   ——真的太麻烦了。   太子这个人吧,没事爱折腾什么强取豪夺呢,简单点不行吗。后面还有一千章的剧情要走呢。   我过去亲了他一下。   “现在没空,晚上去找你。”我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走了。   太子殿下捂着唇立在原地,神色阴晴莫测。   【不爱折腾思路清奇的咸鱼女主X 心机深沉阴鹜太子殿下】   食用指南:   1.正文第三人称   2. 1v1,女扮男装,轻松向架空甜文   【排雷】   女扮男装万人迷,萌点即雷点,如果看文中途被雷到了,请立刻点叉弃文逃生……   一句话简介:咸鱼的人生不存在挣扎   立意:愿得一人心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萦之 ┃ 配角:司云靖 ================= 第1章 咸鱼第一式   八岁的时候,年幼的池萦之曾经失踪过一整天。   平凉城外,残阳如血,她坐在高耸的鹰嘴岩最顶端的一块突出的巨石上,举起手里红油蛋黄的咸鸭蛋,学着她父王的模样,眯起眼睛去看天边的一轮血红落日。   “身不由己的咸鸭蛋啊。”   小池萦之捧着红油鸭蛋,对着夕阳感叹道,“你的内里和太阳的颜色形状如此之像,也许你再长长,就能长成另一个太阳呢。但所有人都说你不过是个像太阳的咸鸭蛋而已。于是你只能是个咸鸭蛋了。”   鹰嘴岩顶端的巨石上,传来了一阵疯狂大笑。   黑布蒙面的魁梧男子捶地狂笑着,一边从小池萦之面前摆放的竹篮子里摸出一个青皮大咸鸭蛋,随手在石头上敲开了壳,掀开遮面的黑布,一口咬掉了半个。   “你这小子说话忒有趣。咸鸭蛋还能怎么长?再长也只能他妈的是个鸭蛋!”   那魁梧男子含糊地咀嚼着咸鸭蛋,“赶紧的,再说几句笑话,让老子再笑几次。老子心情好了,迟点送你们两个上西天也说不定。”   小池萦之忧伤地看了他一眼,“我说的哪里好笑了,我是有感而发。身为咸鸭蛋的痛苦,哎,你不懂的。”   魁梧男子又爆发出一阵狂笑。   他一边拼命捶着地,一边去摸竹篮子里的最后一个咸鸭蛋。   小池萦之郑重地拦住了此人的手。   “早上从厨房里带出来八个青皮大鸭蛋,你吃了六个,我吃了一个,他一口还没吃到呢。”她伸手指了指鹰嘴岩巨石的另一边坐着的锦袍少年。   “最后一个给他吃吧。”   眉目清冷的朱色锦袍少年看起来比她要大个四五岁,自从被魁梧大汉挟持着上了鹰嘴岩顶端,他便靠坐在一块花岗岩巨石的边缘,双眼也阖上了,几个时辰没挪动一下。   如果不是偶尔看到紧闭的睫毛细微抖动一下,小池萦之几乎怀疑他已经死了。   魁梧男子森冷地笑了。   “死到临头,还有心思记挂着旁人……莫非你知道他的身份了?池家小子,老子小看你了。”   小池萦之莫名其妙地反问,“他是谁?什么身份?”   魁梧男子陡然变了脸,他反手握住地上的长剑,对准了小池萦之单薄的胸膛。   开了血槽的三尺青锋剑,在斜阳的光线映照下,泛起冰冷的寒光。   “你家的咸鸭蛋吃够了。”他阴森森地道,“老子今天第一个杀你这陇西王世子。你可有话说。”   小池萦之面对着寒光闪烁的剑尖,陷入了沉默。   然而,她陷入沉默的原因,却不是因为指着她的剑尖。   就在黑衣男子说话的同时,她的视野里,浮现了一个透明面板。   一行黑色大字飞快在半空中闪现。   【池萦之道,“我有话说!”当场一番慷慨陈词,有理有据,将绑匪痛斥得无言以对,恼羞成怒,举起剑尖逼近过来。】   小池萦之:“……”所以说了一大堆,结果绑匪还是举剑过来了?那我说这堆慷慨陈词干嘛呢。   谁编的破剧本,走点心行不行。   性命威胁当前,小池萦之临时苦思台词。   “……我有话说。”她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把竹篮子往男子那边推了推。   “我们各让一步。如果你坚持要吃最后一个的话……”她商量说,“那就给你吃吧。别杀我了。”   魁梧男子仰头大笑起来。   眼珠因为仇恨和激动泛起了薄薄的血红。   “我杀你,岂是因为区区一个咸鸭蛋!”他语气陡然高亢,剑尖刺破了小池萦之身上的罩衫,“三姓家奴,国贼之子!某今日杀你,断了池老贼唯一的血脉,乃是替天行道!”   男子激动的话语声中,又一行黑色大字飞快在半空中闪现。   【池萦之稚气的面容上丝毫没有显露出害怕神色,蔑视一笑,运起曲师父传授的心法,空手夺过白刃,借力打力,将剑锋送入男子的胸膛。】   小池萦之:“……”   什么心法这么牛批?她连马步还没扎稳呢。   看完了剧本提示的小池萦之,仰头注视着陷入疯狂情绪的魁梧男子,稚气的面容上确实不怎么害怕,反而显出了同情的神色。   “你走吧。现在就走。”   她带着几分怜悯说,“虽然我不太理解为什么杀一个小孩子就是替天行道了,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杀不了我的。把我留在这里,你现在就走,或许还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那魁梧男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再次纵声狂笑起来。   “你这娃娃说话实在有趣。”他提着剑步步逼近,“如果你不是池老贼的独子,或许我会留下你一条小命。但是——”   ‘但是’之后,他后面要说什么,已经无法得知了。   就在魁梧男子吐出‘但是’两个字的同时,一道刺目的银光划破了空气,在小池萦之的视野里留下一似炫目的残影,在金色的夕阳阳光沐浴下,精准地穿入了男子的咽喉。   直到魁梧男子的尸身砰然摔落地面,随着厉风传来的凄厉箭矢呼啸声才传入了小池萦之的耳中。   鲜血近距离喷溅了她一身。   始终闭着眼装死人的朱色锦衣少年蓦然睁开了眼睛。   少年眼睛的形状很是漂亮,凤眼狭长,盯着小池萦之的眸色却暗沉沉的,并不像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会有的目光。   “你府上蓄养了九品大宗师?”少年盯着尸身咽喉炸出的血洞,第一次开口道。   这次的黑色大字在半空中闪现的速度特别快。   【池萦之肯定地道:‘是,我是他唯一的弟子。你放心,救援之人马上就来。’两人互换了姓名。原来朱袍少年他竟是——】   小池萦之没注意看剧本提示,更没有听到少年说话。   因为少年开口的同时,她正忙着把溅满了血迹的轻软罩衫脱下来,扔在地上。   雪青色小外袍上也溅了血,她把外袍也脱了,拉开腰带,正要继续脱深色中单,少年终于忍无可忍,喝道,“没沾血,别脱了。”   小池萦之这才停了手。   少年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地上死状惨烈的尸体,刚才那道割破苍穹的炫目银光仿佛还残留在视野中。   他的眼神里带了探究之意:“莫非……你提前知晓有人来救我们,因此才不害怕——”   半空中的黑色大字这次速度慢了许多,一个字一个字有气无力地爬出来:   【池萦之肯定地道:“那是自然,你放心,救援之人马上就来。” 两人互换了姓名。原来朱袍少年他竟是——】   小池萦之往岩石边缘追出了七八步去,总算追上了被刚才那惊天一箭裹挟而来的狂风吹得不断翻滚的竹篮子,从倒扣的竹篮里摸出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个青皮大鸭蛋,用衣袖擦了擦,跑了回来。   “大半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饿了吧。”她依依不舍地看了鸭蛋一眼,递给塞给了靠坐在巨石上的少年,“最后一个,留给你了。”   少年抿着薄唇,审视而挑剔的目光在青皮鸭蛋上转了几圈,伸手推开了。   “你自己吃。”他冷淡地道。   因为整天没有吃喝,少年的嗓音有些沙哑。   既然他不领情,小池萦之也就不客气了。   清晨从王府偷跑出来,到现在接近日落时分,她的肠胃早就饿得咕咕乱叫。   她在石头上敲开了蛋壳,两只手捧着,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鲜红色的鸭蛋黄露了出来,搭配着外头一层蛋白,看起来红红白白的,像极了地上尸首脖颈露出来的大血洞。   小池萦之咀嚼的动作渐渐停顿住了。   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吃惊和茫然,看了眼手里咬了一半的鸭蛋,又看了眼地上死状凄惨的尸首,最后抬眼与对面的少年对视。   少年依旧坐在原地,连姿势都没有换一下,冷冷地看着她。   小池萦之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捂着嘴起身跑开几步,抱着石头干呕起来。   被晾在半空的大行黑字缓缓打出一串心情复杂的【………………】四散在空气里。   一刻钟后,兵荒马乱的各方搜寻人手终于找到了平凉城外的鹰嘴岩处。   小池萦之的父亲:陇西王池啸率先攀上了高耸的鹰嘴岩,径直越过了她,在朱衣锦袍少年的面前拱手行礼:   “臣等营救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小池萦之见了父亲,脸上的笑容刚刚露出点端倪,听到‘殿下’两个字,又见了父亲这幅公事公办的做派,又绷紧了神色。   一道颀长的人影轻飘飘地跃上鹰嘴岩,绕着魁梧男子尸身走了一圈,在小池萦之面前蹲下了身,伸出两指放在她脖颈脉搏处,探查一切安好,收回了手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小池萦之赶紧拉住了男子的衣摆。   “曲师父。”她试图挽回,“今天的事情纯属意外,我可以解释。”   被称为‘曲师父’的修长男子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的发髻。   “不必费心解释了。”曲师父和蔼地道,“今日之事惊动了王爷,又牵累了京城来的贵人,世子做好挨家法的准备就行了。”   想到池家祠堂里供奉着的两指粗的家法,小池萦之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只是觉得气闷难受,出城了几个时辰,想要一个人待会儿……”   曲师父语气温和地纠正她:“赶在世子册封大礼的当日,离家出走未遂。”   “……”   “王爷抛下了王府聚集庆贺的满座高朋贵客,四处找寻了你大半日,几乎把整座平凉城的地皮都翻了起来。”   小池萦之坐在地上,托着腮叹了口气,“别叫我世子。曲师父你知道的,从头到我都不要做世子。”   对面的少年似乎听到了只言片语,视线扫了这边一眼。   曲师父带着几分怜惜摸了摸爱徒的小脑袋,换了个称呼,“萦萦……现在说这些太迟了。”   他换了个称呼,低声劝慰她,“方才听风辨位时,依稀听到你几句抱怨言语。”   曲师父伸手一指地上的尸首, “你看,你此刻还能好端端地坐着吃咸鸭蛋发牢骚,此人却死无全尸,株连九族。所谓人生无常,莫过如此。——世子看开些,随王爷归家罢。”   小池萦之磨磨蹭蹭起身的时候,对面那朱衣锦袍少年也正好起身。   两人隔着十步距离,互相对视了一眼。   小池萦之这才想起来,既然被父亲称为 ‘殿下’,又有资格坐受藩王行礼,想必是出身皇家血脉的正经皇子了。   她心里纳闷,这位龙子凤孙不好好在京城里呆着,没事跑陇西郡来干什么,嘴上却没问,静悄悄走到了父亲的身后,小声道,“父亲。”   陇西王面无表情,按着她单薄的肩膀,把她拉到朱衣锦袍少年的面前。   “老臣管教无方,今日连累了殿下身陷危境,都是犬子肆意妄行的过错。”   他用力一按小池萦之的头,把小脑袋按了下去,沉声道,“向殿下认错。”   小池萦之虽然感觉莫名其妙,但还是顺着父亲的意思,不怎么走心地说,“殿下,我错了。”   朱衣锦袍少年站在陇西王的对面,此刻正目不斜视眺望远方,脊背挺得笔直。两个侍从半跪在他身侧,忙碌整理着他衣摆的皱褶和细小污渍。   落日的灿烂余晖照亮了少年冷漠而漂亮的侧脸。   “我是哪个殿下?”   略带着讥诮的沙哑嗓音传入在场耳中,众人齐齐一愣。   顺着朱衣锦袍少年的视线望过去,这才发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竟是对着小池萦之说的。   在半空中满屏的【问他!问他!!】的崩溃催促中,小池萦之闭着嘴巴,默默地想,   “我管你是哪根葱……”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今天诸事大吉,所以我来开文啦 (*^▽^*)   女主从小男装,男主已出场,CP站稳喽~   感谢预收投喂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第2章 咸鱼第二式(修)   按照小池萦之自己的想法,既然绑匪死了,两人得救了,那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呗。   只可惜在场的除了她自己,没一个人这么想。   城外鹰嘴岩上,被父亲催促得没办法的池萦之慢腾腾地走了过去,端详着对面紧抿着唇、并不正眼看她的朱色锦袍少年。   某个不好的预感浮现在脑海里,她想不会这么巧吧。   这辈子头一次遇见京城来的天家贵胄,难道就是……和她未来在京城有六百章对手大戏的那位?   视野里再度闪现一排振奋跳动的黑字。   【池萦之这辈子头一次遇见京城来的天家贵胄,暗自揣度一番,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此人心性沉稳,气度非凡,看年纪,必定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那位……】   小池萦之暗自揣度了一番,张了张嘴,试探地问了一句,“你是太子?”   陇西王的眼皮猛地一跳,抬手啪的在她后脑上糊了一巴掌。   “胡说八道什么!”陇西王厉声道,“太子怎么会来平凉城!此乃魏王殿下!你这逆子,还不过去和魏王殿下见礼!”   小池萦之:“……”   她抬手把剧本提示关了。   老爹没轻没重的一巴掌差点把小池萦之糊到地上,她捂着脑袋,委屈地看了一眼神情漠然的锦袍少年。   魏王殿下什么的,没听过。   现实里没听过,剧本梗概里也没看到过这个称号。   管他呢,不是狗太子就行。   想到这里,小池萦之欣慰地笑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泪花还没散尽。   因为正赶在换牙期的缘故,她这一笑,露出的两排糯米细牙了少了倆门牙,越发显得没心没肺。   “魏王殿下,我错啦。”   她也不管到底要认什么错,敷衍地行了个礼,站起身来,抬脚就走。   才走了一步,冷不丁撞上了她父亲。   陇西王眉宇间带着忍耐的怒气,把她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又丢回了原处。   “犬子顽劣,请魏王殿下责罚。”他沉声重复道。   带着审视估量意味的视线从头顶上方落了下来,在小池萦之沾染了浮灰的精致眉眼上转了一圈,又扫过她因为惊讶而张嘴露出来的可爱的小豁牙。   朱衣锦袍少年挥退了整理衣摆的侍从,因为干渴而略沙哑的嗓音平淡道,“责罚暂且不必——”   还没等小池萦之绽开的笑容落到实处,就听少年魏王接着道,“——还是先回城里吧。误了世子册封的吉时不好。”   不等在场众人反应,当先走开了。   小池萦之脸上刚浮现的笑容退潮般地消失了。嘴巴张开成圆形。   “什么?“她失声惊呼,”吉时还没过呢?”   陇西王冷笑,“想不到吧?册封大礼的吉时选在入夜后的戌时正。”   小池萦之:草!   所以她清晨离家出走,被贼人绑架,被父亲营救,折腾了一整天,现在回家居然还赶得上世子册封?!   ……剧本里的关键事件,果然是不可能改变的吗……   直到被塞进了马车、向平凉城飞驰而去,惊闻噩耗的小池萦之依旧没有回过神来,陷入了深深的震惊和自我怀疑之中。   对着苍茫平野逐渐落下的夕阳,她感慨万千地说出了这次离家出走混乱经历的总结感言:   “这一整天的折腾什么呢……不如原地躺平。”   ——她说到做到,在回程的马车上躺平了。   ……   陇西王带了大批轻骑精兵出城寻人,出发得匆忙,只带了一辆马车。   城外鹰嘴岩回到平凉城的路上,马车摇摇晃晃,车厢里两边的软榻上,一边笔直端坐着十三岁的少年魏王,一边躺平着八岁的小池萦之。   两人面面相觑了很久以后,少年魏王率先开口打破了安静,“你为什么以为我是太子?”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如果要答,就必须提起她自己身上的人生剧本系统。   说到洋洋洒洒数千页的狗血人生剧本呢,不得不提起长达一千六百章的京城副本。   小池萦之只在梦里陆续看了些剧情梗概,从满眼乱飞的关键词里,就意识到她长大后将会遭遇的京城副本,那才叫做:真·狗血横飞。   相比起来,偷偷翻过的几本坊间流行的狗血话本根本不能打。   聚集了‘气运之子’,‘合纵连横’, ‘搅动天下’,‘祸国红颜’,‘英雄折腰’,‘强取豪夺’,‘万人迷’, ‘修罗场’等等热门关键词的一千六百章粗长京城副本里……   ——狗太子一人独占六百章戏份。   小池萦之当初第一次在梦里看到剧情梗概的时候,当场被狗血剧情糊了一脸,第二天晕晕乎乎地醒了以后,半天没缓过气来。   未来的对手戏份如此吃重的一个人物,也难怪小池萦之心里惦记着。一听到‘京城’,‘殿下’两个词,立刻就想歪了,就连剧本提示也没能救回来。   关于人生剧本系统的事,连她老爹都不知道。小池萦之当然不想回答这个倒霉问题。   于是她避过了话题,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在平凉城外被人绑走?”   少年魏王明显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同样抛出了新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想做陇西王世子?”   这个问题更要命了。让外人窥破秘密的话,不仅搭上她自己的命,还搭上了整个陇西王府。小池萦之当然更不能回答了。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新的话题,只好把话题绕回去:“刚才鹰嘴岩上,那个黑衣匪徒被曲师父射杀的时候,你其实也害怕的对不对?我看到你的手抖了一下。”   少年魏王闪过了愠怒的神色,漂亮的凤眼一瞬间淬了冰。   他沉默了片刻,冷笑了一声。   再开口时,句句都满是扎人的刺:   “听说你母妃是南唐第一美人,被你父亲专宠了十年,府上至今只有你们一对双生兄妹?时隔十年,你父亲迎进了新的侧妃,如今又有了身孕,你加封世子不久就要有弟弟了,真是喜事成双。“   小池萦之看了他一眼,惊讶于他竟然当面提起如此尴尬的话题。   但尴尬也不该是她尴尬,她为老不尊的爹才最应该尴尬。   小池萦之平淡地点点头,实事求是地说,“说不定是个妹妹呢。我更喜欢女孩子。”   少年魏王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露出了无语的神情,准备好的刀锋言语没有了用武之地。   “但愿你真的这样想。”他身子往后厢壁一靠,冷淡道,“听闻你双生的胞妹病重,缠绵病榻一年多了,希望她早些好起来吧。”   “……”小池萦之也露出了无语的表情,隔了半晌才说,“……承你吉言。我也希望他早点好起来。”   有些人可以跟他聊一个晚上也不厌倦,有些人跟他聊三句话,处处踩雷。   小池萦之已经被雷到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在马车里摊成了一条平躺的咸鱼,闭上了眼睛装睡。   就跟她自己这个到处乱蹿的池小世子并不是真的王府小世子一样。   传言里生了重病的王府小千金,其实也不是真的王府千金。   ——那是她哥。   作者有话要说:   再说一次,男主已出场,CP站稳   感谢在2020-07-23 12:09:13~2020-07-24 09:1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裴镜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穿毛衣的羊 15瓶;人不如物 10瓶;活着 3瓶;Joker 2瓶;Jessic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咸鱼第三式(修)   暮色聚拢时分,小池萦之被她父亲按头押回了平凉城,直奔宾客满座的陇西王府。   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匆忙换好了世子朝服,束金簪,扎玉带,在黄昏暮色中,敞开了王府五道正门,升香案,请圣旨。   朝廷给足了陇西王颜面,京城远道而来的魏王殿下亲至观礼。   最终当着满堂宾客的喧闹贺喜声,还是由小池萦之顶替哥哥领了这烫手山芋的世子位。   当日,平凉城全城解除宵禁,千家万户百姓走上街头观赏罕见的灯会焰火,热闹得仿佛新年一般。   五颜六色的焰火映照了郡城夜空,陇西王府满座高朋,一片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之中,人人伸长了脖子去看五彩热闹的夜空。   剧本提示同时出现了。   出现在黑夜半空里的一行大字贴心地换成了白色,怕她看不见,还特意调大了一号字,激动地闪个不停。   【池萦之起身过去京城来的贵客桌前敬酒,两人把酒言欢,言语间甚为投契,互换了姓名。】   【同桌的沈小侯爷第一次见到池萦之,只觉得眼前一亮,主动攀谈起来。】   【代表着不同宿命的星辰轨迹,于今夜交汇。】   【未来波澜壮阔的人生,于今夜开启了序幕——】   小池萦之注意到一件事。   剧本提示里始终没有正面提起‘魏王’这个封爵。   其他人都没有这种情况。   难道是剧本bug?   她往下读了几句,剧本用词实在太尬了,满满的中二既视感,小池萦之不忍直视,转过头去看魏王那桌酒席。   少年魏王坐在主客位,身边簇拥了一大堆人。   因为魏王年纪不大,身边说笑套近乎的也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大都是这次前来观礼的陇西王旧交们的各家儿郎。   其中凑得最近、说笑得最为热闹的那个,是个跟魏王差不多年岁的十二三岁少年郎,穿了一身骚气的绛紫红底锦袍。   小池萦之认得这个人。   他是父亲半年前新纳进门的沈氏侧妃的侄儿,京城八大柱国门第的信阳候家的嫡子,人人当面敬称一句沈小侯爷。   ——也是名字明晃晃挂在剧本提示上的出场人物。   沈小侯爷和魏王殿下想必是在京城里就认识的。满座的敬酒中,魏王只接了他一个人的酒,略沾了沾唇就放下了。   对于新进门的沈侧妃,连带着沈小侯爷这位便宜表哥,小池萦之没什么意见,也没什么好感。   放着好好的正妻不做、非要哭着喊着嫁给心目中的英雄做妾的奇葩女子沈氏,她看着烦。   但她更烦她爹。   曲师父就在这时悄无声息地走近了新封的小世子身边,屈指敲了敲桌案,‘萦萦。’   他低声提醒,“王爷吩咐开祠堂,取家法了。”   小池萦之:“……我差点忘了。”   曲师父提点小徒弟,“你可以去给魏王殿下敬杯酒,趁势坐在他身边。——你父亲总不至于当着京城贵客的面把你抓去祠堂。”   小池萦之想了想,摇头,“算了吧。我不想过去给魏王敬酒。也不想和沈表哥说话。”   小池萦之:“我爹要动家法,让他早点来吧。我在这儿等他。完事儿了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曲师父欲言又止。   半空中的白字‘啾’地消散了,黑色夜空里满屏都是抓狂的【…………】   小池萦之懒得理会魏王,更不想理会沈家的便宜表哥,所以她以自己年纪太小桌上没酒的理由,心安理得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但她不过去,却有人会过来。   身穿着一身红底绛紫扎眼袍子的便宜表哥沈梅廷端着酒过来找她了。   “嘿,池表弟。”他热情地伸手打招呼。   “……嘿,沈表哥。”小池萦之托着腮说。   “太敷衍了吧。” 沈梅廷哈哈地笑起来,自来熟地坐在她桌前,“大家今晚都是为了你而来,庆贺你加封世子,你理应出面招待四方宾客的,怎么独自在这儿躲懒呢。”   “没心情。”小池萦之说。   她默默地腹诽,白天被贼人绑了,鬼门关走了一圈,晚上回家还要挨打,鬼才有心情招待你们。   但沈梅廷是个心大的人。   他觉得池表弟年纪小嘛,害羞。   “我看你闲着也是闲着,”沈梅廷起身把她拉过去主客所在的桌子,“走走走,过去给魏王爷敬杯酒,我给你们倆正式引见一下。”   小池萦之:“……等等,我爹来了。”   “嗐,你爹来了又不耽误你敬酒。你站旁边等一下。”   小池萦之还想挣扎一下:“不,我不想……”手里被沈梅廷塞进来一个酒杯。   陇西王走过来了。   两手空空,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神情挺和蔼地站在魏王桌前,与他攀谈了一会儿。   但偶尔递给小池萦之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都让她头皮发紧……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准备好的家法来了。   寒暄交谈告一段落,陇西王和少年魏王两人的视线齐刷刷转过来小池萦之这边,注意在她手里端着的满满一杯酒。   陇西王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少年魏王倒是玩味地问了一句。“池小世子是来找我呢,还是来找你父亲?”   他的声音已经褪去了傍晚干渴的沙哑,嗓音清冽如冷泉。   但小池萦之只要看到这个人,就想起了不愉快的马车交谈,此人说话处处踩雷的本事。   她深吸口气,把手里的果子酒一饮而尽,空杯子塞回给沈梅廷手里,壮士断腕一般站到了她爹身后。   “我找我爹!”她悲壮地说。 “走吧,去祠堂!我不怕!”   子时的焰火映亮了夜色天空的时候,紧闭的池家祠堂里请出了两指宽的家法。   小池萦之在祠堂的凳子里趴成了咸鱼的形状。   但即使原地躺平了,也是一条惊讶得瞪圆了乌黑大眼睛的震惊的咸鱼。   她没有预料到,她父亲竟然请了个外人进祠堂。   “爹啊,”她指着祠堂里站着的少年魏王抱怨说,”这是我们池家的祠堂,你是我亲爹,你在祠堂里打我就算了,他又不姓池,他凭什么站这里看热闹。”   陇西王沉下了脸。   ‘什么他不他的,如何敬称都忘了吗?!’ 陇西王一家法打在青砖地上,发出了极具威胁性的凌空脆响。   家法虽然还没落在身上,但听着声音就感觉疼,小池萦之倒吸一口冷气,慌忙捂住了屁股。   又是另外一下极具威胁性的空响,这回打在另一边的青砖地上。   小池萦之受够了。   讲真,比起靴子真的落了地来说,靴子即将落地前的等待时刻更可怕。   她深吸口气,不再等板子真的落在身上, ‘哇~’的一声就开始爆哭。   眼泪泉涌喷出,瞬间哭湿了旁边观看的人的黑靴。   黑靴的主人似乎没想到如此场面,后退了半步,厚实的蜀锦衣摆如泛起水波纹一般的波动,蹭过她的面颊。   哭到情绪激动的小池萦之没多想,随手捞起一截朱色锦袍衣摆,擦了把自己的脸。   连擦了好几把以后,感觉质地太粗糙,擦得脸都痛了。低头去看,擦脸的那块布料原来是正朱色锦袍衣摆上的团龙祥云金绣。   她抬起头,迎面看到了少年魏王拧起的眉峰,忍耐的神色。   两人的视线齐唰唰盯着被眼泪糊成了抹布的衣摆。   陇西王看得青筋暴跳,举着家法就要动手,少年魏王出声阻止了。   “今夜到此为止。刚才王爷那两下,权当打过了吧。小惩大诫,望池小世子日后好自为之。”   小池萦之捂着完好无损的屁股走出了祠堂,还是觉得不敢置信。   她还以为今天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呢,没想到居然好端端的自己走出来了?   想来想去,她父亲今晚放过她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旁观的魏王殿下开口帮她说了情。   她对少年魏王的感观有了大转变。   心里感慨着,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说话又难听,其实还蛮有人情味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更新时间哈   每天中午12点更新,有事更不了会请假,偶尔双更   非正常更新时间的一般都是在捉虫 第4章 咸鱼第四式(修)   小池萦之穿过夜晚黑漆漆的祠堂长道出去时,阿重已经在祠堂门外焦急外候着了。   贴身随侍的阿重,是个艳若桃李的美貌少女。   她得了消息,带了几个膀大腰圆的亲卫抬着软榻赶过来,要搀扶自家小主人上软榻趴着。   小池萦之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打紧。   “阿重姐姐来了正好,拿个灯笼照路,我要去涟漪居。”   涟漪居,是王府重病的小千金静养的居所。   陇西王府的人都知道,这对双生兄妹感情极深,虽然小千金整日卧床不起,沉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世子还是经常过去探望,一坐就是整个时辰。   小池萦之在阿重的陪伴下走进了涟漪居,又独自进了正屋,趴在拔步床边,掀开了帷帐。   桌上留了一盏小灯,传说中‘卧床静养‘的‘王府小千金’果然还没醒来,安静地躺在轻绡帐中,面容恬静,睡姿平和,乌黑长发披散在荞麦枕旁,眉心被人缀了一枚花钿。   小池萦之眼皮子一跳,赶紧伸手把花钿摘下来了。   窗外清冷朦胧的月光照进屋子里,照亮了双生兄妹相似的两张面容。   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小池萦之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平静和放松。   她靠了过去,额头贴住床上沉睡的孩子的额头,小声唤道,“哥哥。”   啪的一声细微轻响,一盏灯油燃尽。   涟漪居里伺候的都是母亲从南唐陪嫁来的亲信侍婢,轻手轻脚地进来,重新点燃了角落处的长明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灯影摇曳,银河夜沉。刻漏过了子时半。   一只虚弱的手抬起来,摸了摸小池萦之趴在床边的脸颊。   “萦萦。你来了。”   她的哥哥池怀安醒了。   ……   小池萦之有个双生哥哥,名叫怀安。   心怀天下之‘怀’,国泰民安之‘安’。   她父亲陇西王马背上征战了一辈子,并不擅长舞文弄墨,‘怀安’两个字已经穷尽了这位武人肚子里的墨水,承载了他心中最大的抱负。   而她的名字‘萦之’,是母亲取的。   ‘萦’者,绕也。   古词有云:绿阴满地帘垂地。落絮萦香砌。   母亲起名时,想象中爱女长大后的生活,应该像诗词里那般雅致惬意的吧……   如果她哥哥没有在七岁生辰前夕生了怪病的话,她这个王府小千金确实还舒舒服服地每天躲懒混日子呢。   但自从在哥哥的病床前第一次梦见了自己将来要走的人生剧本,被狗血四处飞溅的剧情糊了满脸,她就知道——   自己以后的日子,跟‘落絮萦香砌’再也他妈的搭不上关系了。   ……   池怀安并不是每个夜晚都会醒来。   但每个醒来的夜晚,池萦之得了消息,都会赶过去。   今夜池怀安醒来得正好,涟漪居里的两个孩子喁喁说了整个时辰。   池萦之把这几天所有的烦恼和不安竹筒倒豆子般的说给了她哥哥听。   池怀安生性聪慧,虽然大部分时间在沉睡,并不影响他醒来后的思虑和判断。   他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小池萦之心底的秘密的人。   “萦萦,记得你说过,你读到的剧情梗概,写的都是长大之后的未来局势?”   池萦之点点头,“除了最开始的一幕场面,后面的都是十六七岁之后的场景了。”   池怀安思忖着,“唯一幼年时的剧情,是你穿世子朝服,备香案,王府正门大开,宾客聚集,庆贺册封大礼。如今已经应验了。”   池萦之委屈地揉了揉眼睛,把头靠在哥哥的枕头上。“应验了。就连香案的摆设方位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池怀安想的,却比池萦之想的多得多。   “既然此事可信,你长大后会以世子的身份被召入京,在京城里频繁地会见太子殿下,宣王,几位藩王世子,甚至还有公主,这位魏王却从未出现……”   池怀安谨慎地推测着,“要么,他与你未来的前路毫无干系;第二种可能则是,等你成年时……他已经死了。”   池萦之吃惊地倒抽一口冷气。   池怀安抚慰地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冷静地继续分析道,   “无论哪一种可能性,此人对你并无害处。萦萦,你应该趁年幼多接近他,与他交好,借他的路子探听京城的消息,为你将来入京铺路。”   小池萦之走出涟漪居的时候,精神都是恍惚的。明明要回自己院子,却走岔了路,直到阿重提醒了一句,才发觉走入了王府后花园一处偏僻的角落。   她立刻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走了几步才突然意识到,之前不紧不慢跟在她和阿重身后的,不是世子院子里的亲卫们,而是两个陌生身形的黑影。   “啊啊啊啊刺客!!”   小池萦之大叫一声,拉着阿重掉头就跑,后面有道人影赶紧上前一步,把她的嘴捂住了。   “别叫了,我的小祖宗。我是你沈家表哥沈梅廷啊。”   那少年嗓音听起来倒有几分耳熟,小池萦之眨巴着眼睛,借着月光望去,捂着她嘴的果然是沈小侯爷。   沈梅廷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壶酒。   她感觉这架势不像是半夜害命,倒像是结伴夜游。眼角往后瞄去,后方站着的玄色锦袍高挑少年,正是先前在祠堂里帮她说了话的魏王殿下。   被她眼泪鼻涕糊满了衣摆的朱色团龙锦袍换了一身玄色常服,差点没认出来。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过去打招呼,“附近园子偏僻的很。你们半夜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梅廷看了魏王一眼,少年魏王开口答了话,“夜里睡不着。找梅廷喝酒,四处走走。”   说到这里,”池小世子怎么也这么晚睡?”他摇了摇手里的半杯酒,居高临下地扫了眼小池萦之只到自己胸膛的矮个头,“晚睡的孩子长不高。”   池萦之:“……”简直没办法愉快地交谈了。   但想起哥哥刚才的推测,想起面前这个姿态傲慢、说话扎心的家伙有可能活不到她成年,她顿时没那么气恼了,反倒有些怜悯。   “天色确实晚了,殿下早些去休息吧。明天想要吃什么,去哪里玩,我叫几个伶俐的小厮带着殿下四处转转。总不能白来一趟平凉城。”她带着几分同情说道。可怜的殿下,趁还活着多吃吃玩玩吧。   少年魏王一挑眉。   “早上见你逃出了城去,方才又随你父亲进了祠堂,还以为池小世子是个烈性的人。”他晃着杯子里的酒,“怎么,才过了一天,去祠堂大哭了一场,便接受了世子的身份,殷勤招待起我们来了?”   小池萦之实诚地说,“我不是个烈性的人。早上也不算是出逃。不过是出去散散心而已。总不能真丢下一家人,自己走了。”   “说的也是。”少年魏王垂眸想了想,“打定了主意出逃的人,身上带钱;你倒好,带了一篮子咸鸭蛋。”   他塞给她一个空酒杯,示意沈梅廷过去斟酒,“方才宴席上倒忘了敬你一杯,恭喜得封世子。”   少年魏王手里的酒杯和小池萦之的酒杯略碰了碰,发出清脆的一声瓷响。   小池萦之闻了闻酒味,感觉不是很烈,仰头喝了下去。   感谢的客套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少年魏王接着说道,“我在京城里听说……你的世子之位,是你母亲以同意让沈氏进门的条件换来的?”   小池萦之喝了一半的酒呛进了气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这人是怎么做到每句话都精准踩雷的。   专门戳人肺管子才开心是吧。   小池萦之抬袖抹去了呛出来的酒,反问,“殿下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   沈梅廷居然也来凑热闹,自来熟地扒上了小池萦之的肩头,惊讶道,“竟不是真的么?京城都传遍啦。说实话我小姑都二十八了还能嫁出去,实在是意外之喜。”   小池萦之:“……”这些闲话谁都能说,就沈家人不能说。沈表哥你缺心眼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宁愿去祠堂挨打,也不想跟京城来的这俩贵客说话了。   小池萦之把空酒杯塞回了魏王手里:“不胜酒力,喝醉了。告辞!”   她往回走了几步,背后的少年魏王手里捏着被塞过来的空酒杯,却笑了一声,“虽说不是个烈性的人,还是有些脾气的。——喂,你回来。”   玄衣的少年魏王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和她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你既然不知道我这个魏王是谁,应该也没有听说过鲁王了?”   小池萦之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旁边的沈梅廷看在眼里,过来解围,“殿下别为难他了。池表弟还是个孩子呢。京城的事,他不知道的。”   又对小池萦之解释道,“鲁王殿下是魏王殿下的兄长,平素走得极近的。这次约好了一起从京城来陇西郡观礼。不知道怎么着,到现在还没来——”   “行了。”少年魏王打发小池萦之回去,“很晚了。你喝的酒后劲大,回去睡吧。”   小池萦之听了半截的话,莫名其妙地走了。   那杯酒的后劲确实大,她摇晃着回了自己的院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连阿重给她洗漱都不知道,直接趴在床上睡了。   半夜走了一趟祠堂、受了老爹家法的惊吓,也没耽误她香甜地睡到日上三竿。   她心里始终以为昨晚受罚是因为自己私自跑出了平凉城。   直到第二天,经过了一整夜的酝酿传播,一个惊人的消息再也遮掩不住,在平凉城渐渐流传开来。   请旨来陇西郡观礼的,原来是两位殿下。   后出发的是十三岁的魏王殿下,出京城时就晚了一步,路上紧赶慢赶,正好赶上册封吉日当天到达平凉城。   还有一位年方十五岁的鲁王殿下,明明是早了三五天出京的,不知怎么的,直到世子册封大礼结束后,还是不见鲁王的身影。   陇西王派出了十几路人马四处迎接找寻,然而这位鲁王殿下连同随行的上百名亲卫始终没有找到。   一行上百人就此杳无音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京城到陇西郡的千里长路中。   平凉城坊间轰然议论了数日后,又有个惊人的消息传了出来。   原来魏王殿下在进入平凉城的前夕,竟然也被贼人绑架,险些误了性命。   那大胆贼人却是为了向池家寻仇。   绑走了池小世子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清晨进城的魏王,顺道绑走了魏王殿下。最后还是陇西王亲自率军出击,才把小世子和魏王殿下解救了回来。   ——恶匪何其彪悍,行事何其猖狂!   传言绘声绘色,不胫而走,传到小池萦之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成了全城百姓无人不知的事实了。   “咱们世子和魏王福大命大,被王爷及时救回了。哎,可惜那位未曾露面的鲁王,只怕凶多吉少了。”在窗下小声议论着的王府侍卫如此说道。   小池萦之趴在桌子上看书,被屋里的暖香薰得昏昏欲睡,正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半梦半醒间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惊醒过来。   不对。   流言传反了。   并不是贼人向陇西王府寻仇,绑走了自己的时候顺道绑走了魏王。   恰恰相反,那黑衣蒙面贼人从一开始盯上的就是魏王。   贼人在平凉城外杀尽护卫、绑走魏王的时候,自己倒霉正好路过,顺道被他绑走了。   小池萦之趴在桌子上愣了很久,哇地一声,气哭了。   难怪父亲请出了家法。   难怪自己趴凳子上准备挨家法的时候,父亲请魏王进祠堂看着。   原来全城的人,包括她父王都以为……是她离家出走,牵累了京城来的魏王。   犯案的黑衣贼人已经当场死了,现场知道真相的只有自己和魏王两个人,自己压根没听到城里的流言,另一个也没出面解释。   不……或许传言就是魏王放出去的。   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祠堂里爆哭了一通,魏王在旁边看着,不冷不热说了句,“小惩大诫,好自为之。”   去你大爷的‘小惩大诫,好自为之。’   小池萦之气得捶桌。   她之前还以为这黑心货是个帮她说情的好人呢!   窗外小声的议论声停止了。   院子里的护卫们惊讶询问,“世子爷怎么了?可有不妥之处?”   小池萦之隔着窗问:“魏王住在哪个院子?”她要找那个黑心货对质!   作者有话要说:   忍无可忍,伸出了咸鱼一刺。 第5章 咸鱼第五式   以小池萦之能过且过的性子,‘找人对质’这么刺激的事,还是八年头一次。   她很快就发现,人生第一次对质,比想象中还精彩。   真·隔空喊话。   自家的府兵把永庆院围得水泄不通,步步岗哨。   “王爷有命,事关魏王殿下安危,只有特许人等才能出入。”王府亲卫统领满怀歉意地把自家小世子拦住了。   他小声附耳对池萦之道,“魏王明天就走啦。咱们王爷怕出事,把院子围了,连魏王他自己也出不来。”   小池萦之:“……”   这还怎么对峙。   院门敞开了一条缝,少年魏王此时在正屋的檐下站着。   他今天还是穿了身金绣暗花滚边的墨色常服,乌发整齐地束在脑后,腰封勾勒出劲瘦结实的腰身,大白天的手里握了只造型古朴的竹节酒杯,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院门外准备远行的人员车马忙碌。   隔着二十来丈距离,遥遥见了小池萦之过来,他一挑眉,倒是露出个感兴趣的表情来。   小池萦之豁出去了,心想今天不当面对质,人明天就走了,扯开了嗓子在院门外大喊,“传言是怎么回事!谁连累了谁!你说清楚!”   人在气头上,这回又没用敬称。   少年魏王漂亮的凤眸眯起,盯着她满脸的气愤神色看了一会儿,注意到她大喊大叫时露出的可爱的小豁牙,居然无声地笑了一下,抬手啜了一口酒。   他把空杯放在廊下,转身进了屋。   片刻之后,屋里走出一人来。   那人身材修长,脚步轻盈,居然是曲师父。   “曲师父?”小池萦之迎了上去。   曲师父显然是可以自由进出小院的,直接走了出来,摸了摸小池萦之的脑袋,把她拉到清净处说话。   “魏王怎么了,把我们萦萦气成这样?你过来找他做什么呢。”   “我要他道歉。” 小池萦之气鼓鼓地说。   “就这样?”曲师父笑了,“真巧,刚才他说了同样的话。”   小池萦之被惊呆了。“他——他还要我道歉?!”   “不不不,”曲师父哭笑不得地解释道,“魏王殿下托我与你说,若是近日在平凉城内听到了些不好听的流言,乃是为了应付京城中耳目,不得已而为之,还请世子见谅。他还说,前几日夜里喝多了酒,有失言之处,望世子不要见怪。”   小池萦之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伸手揉了几下。   “——对了,还有一封书信,也是魏王殿下托我转交给你的。” 曲师父从怀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封递给了小池萦之。   小池萦之接下了信封,翻来覆去地看封皮,诧异极了,“魏王这样眼睛顶在天上的人……竟跟我道歉?真是他本人说的?”   曲师父又笑了起来。   “即便是眼睛顶在天上的宗室子弟,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年少气盛,说错了话后悔正常的。既然他有心致歉,还托我传了书信,便是眼睛里有了世子,想要和你结交了。”   接下来,他说了和池怀安差不多意思的话:   “世子年纪和魏王殿下相差不大,当日城外遇袭,又有了一分共患难的交情。以后书信来往,可以试着两边交游起来。若是能和魏王殿下结为好友的话……世子日后有难处时,便有了一方助力。   “哦,” 小池萦之心里还是有些膈应,没有拆魏王的信,随手放进了袖子里。   曲师父却提起了另一件正事。   “萦萦今天来得正好。我原也打算过会儿去找你的。”他温和地道,“曲某今日要向你辞行了。”   池萦之小小地吃了一惊,仰头望着曲师父,却又并不十分吃惊。   “你要走啦?”   在她的印象里,曲师父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是不可能长久呆在一个小地方的。   哪怕这个小地方头顶挂的牌匾是陇西王府。   曲师父笑着嗯了一声,“要走啦。奉王爷之命,明早就出发,护送魏王殿下回京城。”   池萦之这下真正地吃了一惊。   “要去京城那么远?那……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曲师父蹲下身来,和小池萦之平视着, “萦萦想要我留下?”   池萦之迟疑着:“我……”   两排黑底大字飞快闪过视野,唯恐慢一步就来不及了。   【池萦之:“曲师父,我不要你走!你是我的人!等我长大了,我要你只效忠我一个!”】   【曲惊鸿:“萦萦放心。无论我身在何处,天涯海角,我的心里始终有你。”】   小池萦之:这……咆哮体,中二台词。   效忠什么的,太尬了吧……   小池萦之抬起头,和他商量:“你可以不听父亲的命令,不去京城吗?”   池萦之:“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曲师父,你现在去了京城……很有可能会留在京城,很久回不来了。”   曲师父笑了。   “都八岁了,还在说孩子气的话。”   他摸了摸小池萦之的头,温和地解释,“你父亲的决策关系重大,会影响很多的事,很多的人。所以我愿意听从他的命令。这次我只负责护送,来回京城一趟,不会超过两个月时间。——我们很快就会在平凉城见面的。”   小池萦之满心疑惑地和他拉了钩。   她把薄薄的书信拢在袖子里,带回了自己的书房,搁在桌子上没拆。   等她第二天睡饱了起来,曲师父果然已经不在王府里了。   他护送回京的魏王殿下当然也不在了。   没有了曲师父督促练武的日子像神仙般的快活。   但没过几天神仙日子,练武场上督促她扎马步的人改成了她父亲……   这就有点可怕了。   开始思念曲师父的小池萦之,想起了他当日的劝告,最后还是打开了魏王殿下临行前给她的那封信,看看眼高于顶、傲慢心黑的天家贵胄,给她写了些什么。   书信写得很简短,看得出是匆匆写就,用的是王府里随处可见的素白纸笺,一点都不讲究。   写得也只是一行字而已。   可能是怕‘之乎者也’她看不懂,魏王写信用的是大白话:   “贵府厨房的咸鸭蛋做得不错。池小世子所说的‘身为咸鸭蛋的痛苦’也颇为有趣。不妨来信细说几句。”   关于自己的咸鸭蛋人生,池萦之没什么好说的。   她和她哥哥互换身份的秘密,不管父亲当初是怎么想的,事到如今,已经成了整个陇西王府的秘密。一旦传出去外人耳中,就是欺君之罪。   怎么可能透露给不知底细的外人呢。   小池萦之把书信在桌子上搁了好几天,最后抱着和魏王交好、为将来铺路的目的,还是糊弄了一封回信。   回信不长,总共没写几个字,重点是工笔描绘的四个咸鸭蛋。   四个圆滚滚的鸭蛋上仔细描了眉毛眼睛,画上了‘喜怒哀乐’四种表情。   小池萦之提笔瞎瘠薄解释了两句:   ——喜、怒、哀、乐,人有之,咸鸭蛋也有之。   ——身为鸭蛋,却被老爹按头学武,时时痛揍,此乃咸鸭蛋的痛苦。   瞎写呗,写完一张纸完事儿。   她吹干了信纸上的墨迹,正要给信封上火漆,忽然想起这封信没头没尾的,要事叫旁人无意中看到,只怕会议论说对宗室皇子无礼。   她咬着笔杆想了想,抬笔在开头写下了‘敬请魏王殿下亲启’,在末尾处加上了‘萦之顿首再顿首’,都是常见的套话。   这下终于放心地打上火漆,托父亲把书信发往京城。   曲师父跟她提起过,护送往返京城,来回三千里,正常车马行进速度差不多两个月左右。   她原以为京城那边事多,回信的速度会比两个月慢得多。   没想到两个月后,曲师父没有回来平凉城,魏王殿下的回信却到了。   魏王的回信也挺有意思。   他这次用了极好的桃花笺,把池萦之的四个咸鸭蛋原样描摹了一遍,依旧画上‘喜怒哀乐’的眉眼表情,又一一添上了手脚,变成了四个人形的咸鸭蛋。   他在信纸下方写了四句话:   ——咸鸭蛋无手,而人有双手。   ——咸鸭蛋无足,而人有双足。   ——即将被揍,何不疾行而避走也。   ——既被痛揍,何不伸手而求助也。   “撕拉——”   池萦之一个没忍住,把上好的信纸撕开了个大口子。   你大爷的。   她上次差点挨家法是谁害的?   罪魁祸首居然还若无其事地写信反问她,知道要挨打,为什么不提前跑路,为什么不伸手跟他求助。   小池萦之差点把眼前的信纸当成魏王本人给手撕了。   想起哥哥和曲师父异口同声要她和魏王交好,为将来铺路,她把撕破了一截的信纸又拼回去,继续往下看。   魏王把她的‘萦之顿首’四个字圈出来,在旁边写了一行端正小楷问她,‘记得你双名怀安?‘萦之’莫非是你的小字?’   池萦之早有准备,笔尖蘸了靛青色颜料,在原处面不改色地回复,“正是家父取的小字。魏王殿下以后称呼‘萦之’即可。”   她继续往下读,看到魏王又把‘魏王殿下亲启’六个字圈了出来,问她,“你可知我姓名?家中行几?”   池萦之一愣。   他们大周国的皇族‘司’姓,她是知道的。   谁又知道这位魏王叫什么名字,家中排行第几?她忘了问了。   少年魏王倒不是个喜欢说一半留一半的人,下面一行字直接挑明了。   “我姓司,名云靖。家中行四。二哥封鲁王,至今行踪不明。你上次问过的太子,乃是我大哥。”   最后一行极细的小楷写到:   “豪横吃下六颗咸鸭蛋者,乃大哥门下之客也。壮哉此举。”   小池萦之惊了。   所谓‘豪横吃下六颗咸鸭蛋者’……不就是当日鹰嘴岩上绑了他们俩的黑衣蒙面贼人么?   表面看起来像是小孩子间的一句随口戏语,但细思极恐。   大哥门下的人,绑了自家弟弟?   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但她毕竟是听说过许多历史上的血腥故事的,越是皇家之人,手足之情越淡薄。   随着信里这句暗示,小池萦之的思路发散出去,想起魏王殿下被杀光的随行亲卫,又想起至今没找到人的鲁王殿下,越想越可怕,深秋天气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魏王虽然为人冷漠,说话带刺,性格并不平易近人,但毕竟主动给她回信了,信里的四个咸鸭蛋小人画得还挺可爱。   最后一句隐晦地把事实透露给她,显然也是多少念了些鹰嘴岩上‘共患难’的交情。   这么想来,魏王司云靖说话虽刻薄,为人倒不怎么坏。   倒是京城里那位不曾谋面的太子殿下……不像是个好人。   小池萦之想起了哥哥说的那句‘你长大成人时,魏王或许已经死了’。   摊上这么个凶残的太子大哥,谁知道是怎么死的呢。   小池萦之的恻隐之心大起,不计较以前的旧账了,忍不住提笔写了一句,“殿下的姓名我知道了。京城路远,万事小心。”   又乱七八糟写了一通最近的日常,她没忘记问起曲师父,   “护送殿下回京的曲师父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他还在京城吗?盼望回信。”   笔尖在最后一个字上停了半天,最后她还是没管住手,多问了一句,   “京城的太子殿下此人,不知高矮胖瘦,相貌喜好如何?”   对于她未来的人生剧本里,独占六百章戏份的重量级人物,怎么能忽略不理呢。   寄予了许多期待的书信寄出去以后,小池萦之扳着手指等待回信。   这次还是两个月左右收到了。   曲师父没有回来。他果然留在了京城。   魏王的信中提到了曲师父目前暂住魏王府,并且应该会继续住一阵子。   之后,简短地提起他自己一切都好。   书信的最后平淡地提到了太子,“大哥斯文儒雅,中等身材,玉面微须,喜好雅乐。”   因为这封信的缘故,陇西王把小池萦之叫到书房里训了一顿。   “虽说你们年纪尚小,信中有些戏言也不奇怪,但提及太子是怎么回事!”   陇西王气得拍桌子,“我大周储君的相貌喜好,岂是你这小小的藩王世子私下里能议论的?当心被人揭发出来,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小池萦之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出了书房。   被她父亲骂成渣渣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魏王的书信里对太子的相貌喜好的形容……   跟她看到的剧本梗概里的太子殿下的形容词,对不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4 12:16:00~2020-07-25 23:1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珍珠 10瓶;自闭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咸鱼第六式   池萦之梦里翻过的断断续续的剧本片段里,她和京城里的太子爷未来会有长达六百章的对手戏。   虽然因为现在年纪没到的缘故,许多章节的描写被屏蔽,只能看到一整页的口口口口口……   但口口口本身已经代表了很多含义了。   剧本里对太子的简洁描述也显露了此人的性格。   剧本里的原句如此写道:   ‘太子此人,身长八尺,性冷峭酷烈。喜烈马,爱淳酒,好美人。”   别的不说,‘好美人’三个字,可不正是和剧本里一堆的口口口口口对上了。   倒是魏王信里的‘斯文儒雅、中等身材、性好雅乐’的太子殿下,和剧本里的人设完全对不上。   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剧本里关于太子的描写全错了。   要么是魏王的信里写错了。   小池萦之纠结地想了几天,终于鼓足勇气,跑去问她的父亲。   她虽然没见过京城的太子殿下,但她父亲南征北战了这么多年,肯定见过太子的嘛!   陇西王果然见过。   小池萦之找了个酒后大醉的机会,总算从她爹嘴里掏出了点东西。   “太子殿下啊……”陇西王眯着眼,给自己又倒满了酒,在满桌的残羹冷炙中回忆当年,“想当初陛下抱着他见军中老兄弟的时候,太子还没有马背高……一转眼就长大喽。哎,物是人非哪。”   “长大后有多高?有没有身长八尺?”小池萦之把酒杯送到老爹的嘴边,追问道。   陇西王眯着眼想了好久:“……长大后,比马脖子高了。”   小池萦之:“……”用马做身高参照物是什么毛病?   她不死心地追问,“那太子的性情喜好呢,是斯文儒雅,喜好雅乐?还是好烈酒,爱美人?”   醉酒的陇西王突然暴怒起来,一拍桌子喝道,“小丫头赶紧闭嘴!你最近为什么一直追问太子的喜好,再问下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看看鲁王的下场!他连自己的兄弟都能下手,你以为他动不了你这小小的藩王世子吗?”   小池萦之:“……”   老爹酒后吐了真言,但她并不想听到这些朝中秘密啊……   酒醒后的陇西王极为懊恼,严令女儿千万闭紧嘴巴。   小池萦之当然乖乖应下了。   想起了跟这位可怕的太子同住在京城里的魏王殿下,她心里的同情加深了许多。   再怎么说话行事讨人厌,毕竟是个才十几岁的少年,小小年纪丢了性命,动手的还是自家亲大哥……听起来好可怜的。   她借着这次难得的酒后失言的机会,从父亲那里讨了一次额外通信的机会。   陇西王府派出了专属信使,快马加鞭,不停沿路驿站,避开耳目,直接把小池萦之的信笺送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魏王府。   为了表示事态紧急,她还专门在信封外面贴了一根五彩斑斓的公鸡大羽毛。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页,纸上只写了两行狗爬似的大字:   “当心狗太子。   他不是好人。”   这封同样寄予了许多期待的书信寄出去以后,小池萦之扳着手指等待回信。   这次的回信更快,不到一个月就来了。   京城来的信使换马不换人,一路疾驰千里,风尘仆仆地赶到陇西王府,亲手送上了魏王的回信。   “我家王爷嘱咐,京城到陇西郡相隔千里,若是书信走驿站的话,沿路不知道会被多少眼睛盯着,往来多有不便。从今往后,魏王府会专程遣人前来陇西,送达我家王爷的手书,并当面取走池小世子的回信。”   小池萦之被京城里的排场震惊了。   老爹好歹也算是封疆裂土的一方藩王,难得送个一次性的快递,还是她苦苦求来的,从老爹的描述里,要打通许多关节,感觉是一件挺麻烦的事。   京城里的魏王一句吩咐,直接永久承包了以后的两地三千里快递……   突如其来的永久快递安排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就连陇西王也无话可说。   他挥挥手,示意小池萦之留在书房里现场写回信,别让远道而来的魏王信使久等。   池萦之写信的时候,为了表示避嫌,陇西王自己都退出了书房。   “京城局面复杂,魏王殿下根基不深,他今日对你的这份信重,却不知将来对我们陇西王府是福是祸。”   信使快马出门后,陇西王忧心忡忡地对小池萦之说了心里话。   小池萦之却比她老爹笃定得多。   “我们不会有事的。”她仰着头对她父亲说,“希望魏王那边不要出事吧。”   陇西王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对了,魏王殿下此次的回信写了些什么。拿给我看看。”   小池萦之却把薄薄的信纸藏在了袖中。   “父亲还是别看了,”她实诚地说,“看了怕你气死。”   魏王殿下花费了大笔人力物力安排的千里快递,只送过来十六个端丽小字:   “一笔烂字,不堪入目,务必勤练,早日雪耻”   她费了大力气秘密把书信送到京城示警,不过是字写得难看了点儿,就‘不堪入目,早日雪耻‘了。雪你大爷的耻。   这十六个字实在言简意赅,槽多无口。   她对着信纸想了半天,奋笔疾书又花了半天,洋洋洒洒写了足足两三千字,都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的平凉城起居日常,写满了十几张信纸。   最后结尾时才写了画龙点睛的一句:   “字丑不要紧,看习惯就好。殿下看习惯了没有哈哈哈哈”   不管大人们心里如何打算,相隔千里的两边从此频繁走动了起来。   身处京城的十三岁的小少年,身在西北封地的八岁的小娃娃,两边乱七八糟的通信居然持续了五年。   等到池萦之自己也长到十三岁,成了旁人眼里的半大少年郎的时候,她照常回复了一封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的书信,由魏王府的专属信使送去了京城。   然而,这次京城的回信却迟迟未至。   白等了一整个月后,池萦之实在撑不住了,开口问了她父亲。   陇西王面色郑重地对她说,“五年前失踪的鲁王殿下的尸骨找到了。追查凶手也有了些线索……具体的你别问,总之京城最近不太平。若是魏王殿下那边不回信,你也不必再寄信过去了。”   “哦……”池萦之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出去了书房。   大半个月后,当她再次收到魏王来信的时候,心里其实挺高兴的。   有信来,说明人还活着嘛。   魏王比她大了五岁,虽然年岁未到二十,却已按皇子惯例提前加了冠,书信里早不画咸鸭蛋小人了。   字迹也从少年时工整的正楷字,变成了如今的一手翩若游龙的行草体。   随便提了些京城日常之后,信里末尾平淡地提了一句,“太子残害手足,证据确凿,已于上月被废,秘密圈禁离宫。”   或许是先写好了正文放着,过了几天又临时加了几句,书信末尾的墨迹颜色和字迹笔法都有不同,以更加狂放的飞白体写道:   “你当初没有说错,此人实乃狗太子也!”   池萦之:“……”   她呆立在原地良久,精致的桃花笺从她的手里滑下,飘落地面。   京城里的太子居然被废了。   她现在才十三岁。   那……等她长大以后,京城里和她有六百章对手戏的那个太子……究竟又是谁!   等她回过神来时,周围寂静无人。   往常立在门外安静等她回信的魏王府信使居然不在。   她急忙出了屋子,询问院子里洒扫的小厮们。   众人纷纷垂手道,“回世子爷的话,方才那位外客本来在门边等着的,被王爷派人召去了书房。”   池萦之难得焦躁起来,快步奔去父亲的书房,想要当面询问京城的动向,下任太子的可能人选到底有哪些。   外书房所在的院子垂花拱门两边,按惯例把守着两位大剑师级别的高手。   见了池萦之过来,两人拱手行礼,默不作声地让开了通路,放世子进门去。   池萦之往顺着石子小径走了几步,绕过外书房窗下,房里两人的说话声从半敞开的窗户处流泻了出来:   “……前太子虽然被废,东宫之位并未空悬太久。卑职离京前夕,圣旨已经颁下,册封我家殿下为太子,入主东宫。王爷再耐心等待数日,京城的邸报应该就会传来陇西郡了。”   书房里沉默了一会儿,陇西王压抑着激动的嗓音响起,“果然是魏王殿下入主东宫?消息可属实?这是池某近几年听到的极好的消息了。”   那信使的声音里也带了笑意,“消息确凿无疑。”   顿了顿又道,“我家殿下和贵世子年幼交好,如今殿下被立为储君,世子必定前途无量。”   “哈哈哈,好说好说。多谢吉言。”陇西王放声大笑。   信使又道,“卑职临行前,我家殿下虽没有明示,但言语中似乎有些筹划。不知王爷可有打算让世子去京城历练几年?世子历练好了,将来也好委以重任哪。”   陇西王的笑容不知不觉淡了些,“出去历练的事……她年纪还小,目前还没有安排……”   哐当一声,雕花窗框被人撞了一下。   陇西王的眼角一跳,瞄到了窗外呆立的纤细人影,绷紧的神色松弛了下来,他对窗外招了招手,“怀安。你来了。”   他当面叫着儿子的名字,示意池萦之进去。   池萦之走进书房的时候,神色僵硬,脑袋都是木的,撞散了珠帘而不自知。   她对魏王府信使的行礼视而不见,问话的声音仿佛梦游一般。   “新太子……这么快,已经册封了?”   魏王府信使见惯了这位小世子没心没肺的模样,以为她高兴疯了,带着笑又陈述了一遍,“京中废立太子之事,暗中其实已经准备了许久,一旦正式发动,便势如破竹,短短数日里定下局面。如今圣旨已经公布天下,邸报也发往大齐各处边关,可以说万无一失了。”   池萦之唇色发白,又喃喃问了一句,“册封的新太子……是魏王殿下?”   信使笑道,“正是与池小世子自幼交好的魏王殿下!”   几句对话下来,信使终于看出池萦之的脸色不对了,“世子可是身体不大舒服,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池萦之花瓣般的嘴唇翕动了几下,露出了欲哭无泪的神情来。   “竟然是他?”   她混乱地站在书房里,尾音颤抖。   “所以,是你们家魏王殿下……成了狗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了,修文修的要吐了!前几章又重修了一遍,定稿,再也不修了!再手贱修一次我当众表演吃键盘!   萦萦幼崽要长大了   从小鱼苗茁壮成长为一条大咸鱼了(不是 第7章 咸鱼第七式   宽敞寂静的书房里,‘狗太子’三个字带着颤音,在室内来回回荡着。   近距离听到了这句大不敬言语的两人同时受到了暴击。   魏王府信使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陇西王愣了片刻,反应过来。   “逆子!”他大声怒喝,“你是失心疯了么!看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但无论此刻的陇西王多么震惊,池萦之此刻的内心比他更加惊讶悲痛百倍。   如此猝不及防的沉重打击……   只有她第一次翻阅自己的狗血人生剧本时可以媲美了。   她想起了剧本里长达六百章的对手戏,一整页一整页的口口口口口口,描述里那句简洁的‘性冷峭酷烈。喜烈马,爱淳酒,好美人。’   未来会和她出演许多场狗血酸爽大戏的狗太子,本来是远在京城的一个面目模糊的幻影……   现在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和她通信了五年,骗取了她无数真情实感的狗太子!   池萦之呆立在原地,黑松石色泽的眼睛里迅速浮起了雾气。   她手里还握着刚刚收到不久的魏王来信,里面洋洋洒洒数百言,没有一个字提起信使承认的‘已经暗中谋划了许久’的废立太子之事。   不要说这封信了,在过去的整整五年里,魏王司云靖给她写了上百封的信,从来没有一封信!一个字!提起他们‘暗中谋划了许久’的废立太子之事!   池萦之站在原地,形状漂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又重复了一遍,“狗太子。”   陇西王的脸色发青,想说些什么,却被自己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魏王府信使倒退两步,沉声道,“卑职职责所在,会将今日见闻如实禀报给我家殿下。”说完掉头就走。   望着信使疾步远去的背影,陇西王的眼里闪过凌厉的杀意。   然而可怕的杀意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褪去了。   “两边这样断了联系……倒也好。”   陇西王站在宽敞的书房中央,仿佛在对池萦之说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你哥哥的病始终不见好转,世子的位子,只能由你暂顶着了,你必须留在平凉城。……总不能真送你这小女娃去京城历练。”   池萦之当时也是如此想的。   脱口而出的一句激情辱骂,足够断了少年时误打误撞结下的交情,又不至于致命。   以她父亲在军中的威望势力,想办法把自己留在平凉城,放弃去京城闯荡仕途前程,做个深居简出的藩王世子,这辈子不跟京城的新任太子爷再碰面就得了。   只要陇西王府不倒,陇西王还在,有什么事情能越过陇西王落到世子的头上呢。   拖个两年,说不定哥哥的病哪天就好了呢。   ——唉。   后来发生的种种意外表明,她还是低估了剧本系统的尿性。   人生在世,总有你想不到的事。   触发京城副本的契机,在一个突发的意外局面中到来了。   ……   “腰间长挂如意结,世子此行称心如意,万事皆吉。”   “衣带紧系五福佩,世子此行福运齐身,快马轻回。”   随着礼官吟咏的送行祝词,繁复贵重的佩饰一件件加在腰带勾环之上。   十六岁年纪出门远行,十六件佩饰随身。   池萦之穿世子服,金钩蹀躞带上挂满叮叮当当的平安佩饰,站在大开的王府正门前。   深秋的阳光照亮了门外修竹般的纤长身影。华丽繁复的绛紫色世子朝服是极挑人的,穿在了池萦之的身上,人却简简单单地把衣服压住了。   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世子后退了半步,向门槛里站着的陇西王长揖行礼,“父亲,孩儿去了。”   当今圣上的寿辰在十二月。九月时,朝廷发下诏令,征召各地藩王进京,为圣上贺寿。   按照惯例,每到皇帝逢十的大寿,确实会征召众藩王们入京觐见,庆贺万寿节。   但问题是……今年圣上寿诞四十七。   四十大寿过了,五十大寿没到。   再加上今年局势有变,朝廷刚刚杀鸡儆猴,镇压了起兵谋反的蜀王。   这个时候突然召藩王入京……就很意味深长了。   抗命不去是不可能的,朝廷虎视眈眈,等着机会抓谋反同党呢。   但老实去了,又怕被人瓮中捉鳖,一锅烩了。   于是……各地藩王们不约而同纷纷上书,哀叹年老体弱,疾病缠身,换成了各家的世子们代替父亲入京贺寿,打探京中风向。   步入半百之年的陇西王发须斑白,精神倒还矍铄得很。   他这次考虑了很多天,终于赶在最后一批上书朝廷,自称‘年老体弱,疾病缠身,不堪千里跋涉,恳请世子代为入京祝寿’。   飒飒秋风中,陇西王站在王府大门里,简短颔首,“早去早回。万事当心。”   池萦之站在门外,开口道:“母亲那边……”   陇西王答:“你母亲在江南静养,你不要惊动她。你去京城的事,我自会写信与她说。”   池萦之又道,“涟漪居那边……”   “涟漪居那边,为父会妥帖安排。”   池萦之点点头,再度行礼,叮叮当当地往台阶下走。   陇西王眼皮一跳,按捺着火气沉声道,“站住!你这就走了?”   池萦之转过身来,客客气气地问,“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陇西王脸色铁青,从门槛里跨出来,站在王府台阶高处,背着手喝道,“只问了你母亲和涟漪居,还有你老子呢?你和你老子一句话交代都没有,就这么拍拍屁股上京城了?”   池萦之的视线越过在场神情各异的众人,落在陇西王身侧依偎着、紧紧抓着他衣袍跟随出门的七八岁年纪的藏蓝锦袍小男孩儿身上。   那是她庶弟。   视野里再次闪过久违的半透明面板。   调到最大字体的一排黑色大字用最慢的速度颤抖着爬过视野,力图让人看清楚。   【池萦之道:“京城里处处需要银钱花用。还请父亲资助五万两白银——”】   “啊,”池萦之恍然道,“父亲放心,儿子在京城会尽量少花些钱的。毕竟父亲手头也不宽裕,一把年纪了还要养二弟。”   “你——”陇西王被气得破了音。   【…………】剧本打出了满屏满谷的省略号,自闭了。   池萦之和随身剧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早就练就了一副视而不见的本事,又客客气气地行了个告辞礼,仿佛没听见老爹的怒吼,转身下了王府台阶。   出行的车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等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出发。   阿重扶着池萦之上了车,随行的王府徐长史来回奔走,最后查验车马数目和随行货物。   池萦之坐好了,正要吩咐起行,只听一声怒喝,“站住!”   原来是陇西王亲自追了过来,铁青着脸色站在车外,隔着车帘子塞过一叠银票,“拿好了!你老子的家底都在这里了!去京城里省点花用!”   池萦之接过来数了数,正好三万两。   所以,还是扣下了两万两养儿子啊……   一声令下,车马即刻出发,向东疾行千里。   ……   “吁——”   车驾前的两匹骏马仰头长嘶,车夫大声呼喝着,用力勒住了马,绵延行进的车队四处一片人喊马嘶之声。   池萦之从假寐中惊醒过来,一时间分不清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自从她在王府辞行当日,没按剧情伸手要够五万两,直接告辞走了,剧本从此闭了麦,改回了睡梦里传送章节的模式。   大概是之前饱受了刺激,剧本系统一声不吭地开启了互相伤害模式。   刚才下午小睡时,在半梦半醒间看到了最新一章关键大戏……   内容太刺激,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池萦之在宽敞马车里的软榻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撩开了蓝棉布帘子,询问外面,“出了什么事,吵成这样?”   马车外乱哄哄一片,两名随行侍卫冒雨从队伍后头飞奔着过来,在马车外大声回禀:   “回世子爷的话,雨后路上打滑,刚才辎重队伍的马车翻倒了一辆,折了一匹好马,官道上散开了好多货物,长史大人带领着兄弟们忙着收拾呢。”   池萦之下午睡得并不安稳,感觉有些头疼,伸手揉着太阳穴。   “快到京城了,不急着赶路。叫徐长史不必着急,将翻倒的货物一一清点查验了再装车。”她吩咐下去。   随行侍卫们大声应着向队伍后面奔过去了。   这次从陇西郡千里迢迢上京,每辆辎重马车都塞得满满当当的货物,一件件清点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后面的辎重队伍还在忙碌着,池萦之掀开了马车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   荒郊野外,浓云聚拢,虽然还是下午,天色却暗得仿佛黄昏一般。   队伍停在一片野林子旁边,随行侍卫们怕出事,临时点起了几十个火把,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前路。   “老徐,到什么地界了?”她问道。   王府长史徐宵腋下夹着账册走过来:“世子爷,一个时辰前已入京畿地界。”   “啊……这么快。”池萦之喃喃地道,”才入京畿,就碰上马车翻覆,这兆头可不太好。”   “岂止是不好而已。”徐宵翻开了账册,“刚才翻覆的那辆马车上装了好些厚礼,都是准备给世子爷入京之后交游送礼用的,如今十去七八,只怕要花费大笔银两重新添置了。”   池萦之:“别花银子了。我没打算交游送礼。入京以后,咱们往城东的老宅子里一蹲,蹲够日子直接回程。”   徐长史:“……”   跟了自家不走寻常路的世子这么多年,他早已放弃劝说了。   世子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但想起这次各家藩王被一道圣旨征召入京,茫茫不知前路福祸,徐长史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幸好还是有些好消息的。   徐长史回禀道,“刚收到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京城里的沈小侯爷亲自出城迎接咱们,算算脚程,应该很快就能会面了。”   池萦之:“坏消息呢?”   “咱们准备给沈小侯爷的见面礼在刚才那辆翻倒的马车上,摔破了。”   池萦之:“……”   池萦之:“算了,他不是在乎虚礼的人。天寒地冻,给他准备口热汤就行了。”   她看看左右,随口问道, “阿重姐姐呢?”   蓝色厚棉布帘子应声从外掀起。   身穿大红坎肩的明丽女子笑吟吟地端着一盆热水进了马车。“奴来了。”   阿重体贴地递过热毛巾擦脸擦手,又奉上了一碗暗褐色的汤药。   “队伍至少要停歇半个时辰,奴抓紧时间煎了一付药来。”   这汤药是吃惯了的,五日一服,可以令声线喑哑,月事缓至。   池萦之皱着眉服下了,等喉管那阵火辣辣的药劲过去。   她这些年是持续服着药的,声线虽然不如寻常成年男子低沉,却也完全不像女子的娇美清脆,柔和音色中带着几分低哑,乍听起来像是少年度过换嗓期不久的嗓音。   如今十六岁,这把少年期的嗓音正合适。   至于再过几年,会不会有人起疑……到时候再说吧。   雨后天气湿冷,亲兵们就地点起了篝火,请世子下车烤烤火,暖暖身子。   铁锅里煮的肉汤泛起咕噜噜的气泡,池萦之一口热汤还没喝着呢,沈小侯爷就带着人溜溜达达地过来了。   沈梅廷今天来的时候,穿了一身惹人注目的南唐国士子风俗的宽袍大袖,戴了一尺高的吉云冠,脚下穿了半尺高的高齿木屐,哒哒哒地踩过湿漉漉的泥地走近过来。   池萦之吹着碗里的热汤,抬眼扫了他的新造型一眼,说,“沈表哥啊,你今天的袖子太大,拖泥里了。好歹捞起来擦擦。”   沈梅廷极潇洒地一甩大袖,也不管袖口飞溅的泥点,坐在池萦之身边。   “池表弟啊,你的话一听就外行了。雨后林中,安步当车,要的就是这个野趣。”   溅了满身的泥水当做野趣什么的,池萦之是不太了解。   不过她有个好处,尊重别人与众不同的爱好,从不试图干涉改变。   于是她不做声了,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汤。   对于池萦之从来不瞎哔哔这点,沈梅廷还是很欣赏的。   “池表弟啊,”沈梅廷自来熟地从咕噜冒泡的铁锅里给自己捞了一碗热汤,“看看表哥我浑身的泥。为了迎你进京,我一早上马不停蹄赶了五十里地,可算接着你了。感不感动?”   “感动。”池萦之随口道,“感天动地好表哥。”   “……”沈梅廷伸手指刮了刮自己刺痛的脸,“小表弟啊,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语气很敷衍呢。”   池萦之抬起头来,无辜地看了他一眼。   热汤氤氲白雾笼罩下的昳丽眉眼,如月下看花,像极了工笔描绘的美人图。   一点小小的不快立刻消散了。沈梅廷欣赏了一会儿美人,懒得再绕弯子,直接说起正题,   “这次征召各地藩王入京,感觉非比寻常。临行之前,你父亲有没有话交代给你?”   池萦之想了想,“有的。父亲与我说,‘京城水深,多看少动’。”   “就八个字?”沈梅廷惊诧了。“这么惜字如金的吗?”   池萦之喝了一口汤,慢悠悠说,“哦,还有一句。‘钱不够用,找沈家拿。’”   沈梅廷:“……”   他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绕着池萦之走了一圈。   “说了十六个字,就把你这个大宝贝送来京城,交给我们沈家了?”他啧了一声,“他老人家还真放心啊。我自己都不怎么放心我们沈家那些人。”   池萦之倒是看得很开,“放不放心都没差别。反正父亲是不会亲自来京城的。”   想到当前的诡异局势,沈梅廷也没话说。   他换了个话题,问起更要紧的一件事。   ”池表弟啊,既然你来了京城,有些要紧的事需得提前透个底儿。如今东宫里的那位,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池萦之还能沉得住气继续喝汤,“你是东宫身边近臣,怎么不直接去问他,反而来问我?”   “这不是不敢当面问吗……太子爷又不像我这么闲。“   沈梅廷一件件掰手指细数着,”陛下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太子每天监国议政,还要去宫里侍疾,前几个月的蜀王谋逆案也还没了结。为你们这点小事去他面前凑,我怕被他打出来。”   “原来他这么忙啊……”池萦之诧异地说,“既然这么忙,为什么还下诏令把我们各家藩王弄到京城里来。”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沈梅廷:“所以征召藩王入京的事,东宫那位没提前告诉你?”   池萦之:“和你说过了。我和那位早不来往了。”   “当真?”沈梅廷有点不相信,   “真的一点都不来往了?我可是记得你们当初专人快马、千里传信什么的,我父亲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叫我跟你好好学结交之道呢。”   池萦之吹了吹碗里的热气,喝了一小口汤, “你既然听说过专人快马、千里传信,就没有听过我和那位是怎么闹掰的?”   沈梅廷不很确定,“听说是闹了些龃龉?你当着信使的面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嗯。”池萦之简短地说,“我骂了他一句狗太子。”   “……”含在嘴里的一口肉汤呛进了气管里,沈梅廷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嗽着,搜肠刮肚地安慰说,“这、这……当时你年岁还小吧?好友之间吵嘴,一时口不择言,倒也不算是天大的罪过……”   他终于缓过气来,同情地拍了拍池萦之的肩膀,“没事。趁着这次上京的机会,去太子爷面前多转转,找机会认个错。一时失言嘛,多费些心思总是能修补的。”   “倒也不算是一时失言。”   池萦之手里的银匙搅着热汤,想了想自从闹翻之后发生的一堆破事,又想起了下午刚刚梦到的最新剧情,总结说,“他这个人吧,做起事来……真的很狗。”   作者有话要说:   远在京城的新任太子爷:汪汪汪?   感谢在2020-07-27 12:00:16~2020-07-28 10:0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呆毛王我的爱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咸鱼第八式   关于现任太子爷做事怎么个狗法,池萦之跟他闹掰的这几年已经领教了很多了,梦里翻看剧本,领教到的花样更多。   自从她十五岁及笄开始,或许是剧本默认了她在古代已成年,所有的口口口口口都消失了。   从此看到的都是完整无删节版剧本……   下午在马车里假寐时,她半梦半醒间刚看到最新一章大戏。   因为中途被惊醒的缘故,只看了一半剧情,不知后续如何。但这一半的内容,哎,不提也罢。   池萦之只说了一句‘真的很狗’,后面无论沈梅廷怎么问,都不肯再说了。   一碗热汤下了肚,冰寒的身体暖和过来,翻倒的马车货物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两边的队伍合在一起,加速行进,赶在入夜前到了前方十五里的青阳驿。   青阳驿位于京畿境内的青阳县,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处驿站,向来热闹得很。   寒冬腊月的寒风里,驿站门前乌泱泱站了一片迎接的人。   青阳驿丞诚惶诚恐地赶过来,隔着马车帘子赔笑解释,   “近日实在不巧的很,各路上京的车马撞一起了。今早先来了淮南王府的楼世子,足足百来人入住,把六部公干的官爷尽数请了出去;现在池世子又来了;啊呀,后边还有沈小侯爷。那个,小驿人力有限,如有准备不及之处,还望池世子海涵哪!”,   池萦之勾起手指,刮了刮自己被冷风刮痛的脸颊,体谅地道,   “陛下召令各路藩王进京,两天之内来了许多路人马,忙不过来是正常的。你们尽力准备就好。”   青阳驿丞感动地热泪盈眶。   各家裂土封疆的藩王之子里,脾气这么好的少见哪!   驿丞立刻殷勤上前,要亲自搀扶陇西王世子下车。   车厢微微动了一下,却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红衣美婢掀帘子出了马车,示意驿丞止步,转身扶了正主下来。   一袭长而厚的紫貂披风包裹了全身,白狐皮的风帽密实遮住了头脸。在周围十几个火把的火光映照下,众人只能隐约看到秀气的鼻梁,淡色润泽的唇,以及一截弧度优美的下巴。   征战四方、勇武无敌的陇西王膝下唯一的嫡子,居然是个温雅纤弱的少年公子。   千里迢迢入京觐见,还不忘带了个极品美人儿同车。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着嗓音的低声议论之声。   “热水热食和空房已经准备好了,两位贵人早些休息。”   驿丞把池萦之和沈梅廷送到了相邻的两处小跨院门外,提醒道,“小驿今日还停了一队囚车,是过几日要押解上京的重犯死囚,人拘在驿站后院。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两位千万不要去后院,免得惊扰了贵体。”   池萦之小小地吃了一惊,随即恢复了平静,点头应下了。   沈梅廷饶有兴趣地追问了一句,“用囚车押解上京的待遇,也不是普通犯人能有的。却不知犯的是什么大案子?”   驿丞的神色却有些微妙,敷衍地说了句‘确实是重案犯人,其他的不便多言’,匆匆离开了。   沈梅廷没问到答案,觉得挺没意思,拦着呵欠连天的池萦之,又问起了‘太子爷做事到底是如何的狗法。’   池萦之一个字都不想提,只想打发了沈梅廷回房睡觉,以手掩着呵欠,从袖中摸出一个素色暗花的小锦囊,随意扔给了沈梅廷。   沈梅廷好奇地打开鼓鼓囊囊的小锦囊,露出了一对精巧的金手钏来。   以足金打制、螺旋形绞金交缠的手钏的正中处,缀了个精巧的金铃铛。   叮铃——   被两根手指拎在半空的金手钏晃了晃,小铃铛发出一阵细碎的响声。   “池表弟,这是?”   沈梅廷一挑眉,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奉茶的阿重,脑海里一瞬间滚过了无数香艳猜测,“莫非——”   “太子爷喜欢的东西。”池萦之抬脚进了屋, “下午在辎重队伍里特意翻了半天才找出来的。”   沈梅廷的神色微妙起来。   “太子爷会喜欢这个?”他叮铃铃地晃着金手钏,“这不是女子的佩饰么?喜好有些怪啊。”   “所以说他很狗。”池萦之又打了个呵欠,把素色锦囊从沈梅廷手里抽回来,随手把门关上了。   沈梅廷差点被门板拍在脸上,“池表弟,别急着关门哪。你的一对金手钏,有一个还在我手里——”   “送你了。”   ……   临睡前,池萦之抱着汤婆子,靠坐在简陋的驿站床头,惯例拿出了随身携带的记事簿和炭笔。   蓝布封皮的沉甸甸的记事簿子相当旧了,字纸边缘细微卷起,看起来并不起眼,却是跟随了池萦之许多年的宝贝。   记事簿里乱七八糟写下的,是她这几年陆陆续续在梦里看到的剧本片段。   梦得琐碎,记录得也凌乱,除了写字还有图画,一眼望过去仿佛天书一般。   除了她自己,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看得懂。   池萦之努力回忆着下午马车小睡时梦到的糟心剧情,翻开记事簿的空白页,简略写下了几个关键字:   【静室,蛙鸣,太子,铃铛】   放下炭笔,换了只画笔,蘸了些朱砂,在太子两个字上重重加了个赤红圈儿,三两笔画了个撇嘴冷笑的小人。   提笔又想了一会儿,她在铃铛两个字旁边,精细地画了个栩栩如生的风铃子花样,把记事簿压在枕头下睡了。   或许是日所有思,夜有所梦。   临睡前被牵动了思绪的池萦之,当夜就在梦中再次重温了金手钏出场的剧情。   她睁开眼,四面八方又是那片熟悉的无边无际的浓重黑幕,站在黑幕正中的自己显得极其渺小。   半透明的选择界面出现在空中:   【第四百三十三幕】   【选择重新阅读关键剧情?是/否】   下午看了一半的剧本,就被辎重队伍马车翻倒的动静惊醒,后半截戛然而止。原来是可以重复观看的。   池萦之选择了‘是’。   一行行的剧本段落飞快地出现在空中黑幕上。   【树影摇曳,水声荡漾,清冷的月色从半开的轩窗外照进来,带着夏日特有的声声蛙鸣。隔着一层竹帘,静室内的两人,一个靠着软榻坐着,一个跪坐着。】   【窗外的清冷月色映在池萦之乌黑的发间,黛蓝色锦袍的立领遮不住雪白纤细的脖颈,大片暗影的反衬之下,越发显得色泽莹润,仿佛上好的和田暖玉。 】   【对面太子的目光,便沉沉地落在那截优美而白皙的后颈上。】   【“……微臣有罪。不敢再隐瞒殿下。”池萦之涩声道,“微臣……臣其实并非男……”】   【身穿黛蓝织锦交领大袖袍的池萦之,从头到脚,衣冠服饰,无不是规整严谨的男子正服打扮。只是声音却不像寻常成年男子那般低沉。】   【柔美悦耳的声线轻而软,仿佛一根柔软的翎毛,细微地挠进了听者的心里。】   【这幅嗓音不容错辨,分明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坐在对面、玄衣金冠的太子却伸手阻止了她未出口的下半句话,低沉地笑了。】   【“彼此早已心知肚明,又何必说出来呢。”】   【他的指尖夹着黑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棋盘,悠悠地换了个话题,“上回从孤这儿拿走的手钏,戴哪儿了?”】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不知吹到了何处的蜡烛,室内光线一阵剧烈摇曳。】   【池萦之低垂着眉目起身,,拢起右边宽大的罩袍衣袖,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臂。】   【小臂靠近肘弯处,赫然戴着一个形状精美的金手钏。】   【以足金打制、螺旋形绞金交缠的手钏,如今却被当做了臂钏使用,严严实实地卡在小臂上。】   【金手钏的七道螺旋正中,缀了个精巧的风信子铃铛,如今失了衣袖的遮挡阻拦,只要轻微移动一下,那铃铛便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太子的袍袖越过长案,抬手拨弄了一下,金手钏便从小臂滑落到纤细的手腕处。】   【叮铃~叮铃~】   【细碎的金铃声时断时续,声音虽然不大,在幽静无声的静室里却听得清清楚楚。】   【太子扯了扯薄唇,满意地笑了。】   【”藏在袖子里做什么。以后戴在手腕上。”】   叮铃~~叮铃~~   在梦里被无处不在的金铃铛背景乐声吵得头昏脑涨的池萦之,挣扎着醒了过来。   窗外天色还没亮。   外间守夜的阿重也被惊醒了,起身点亮了屋里的油灯。   “世子爷又做梦了?”阿重坐在床边,用热毛巾轻敷着池萦之淡淡发青的眼底。   池萦之闭着眼点了点头。   梦境里的最后一句台词还在耳边嗡嗡地回荡着。   【藏在袖子里做什么。】   【以后戴在手腕上。】   重复观看的这场剧情,明显是关键剧情之一的掉马大戏。   听听太子的台词,“彼此早已心知肚明,又何必说出来呢。”说的是人话吗?   明知道女子伪装藩王世子,被人揭穿的下场就是欺君大罪,还威逼着戴起铃铛乱响的手钏,引发外界的怀疑猜测,每天在京城里只怕过得步步惊心,不得安睡……   池萦之伸手接过了热毛巾,按在了隐约作痛的太阳穴上,叹了口气。   有些人整天穿戴得人模人样的,他怎么就不做人事呢。   窗外月色蛙鸣,意味着掉马剧情在夏日里的某个夜里发生……   究竟是哪年的夏天呢。   如果定期服药的话,嗓音怎么会突然漏出了破绽……   池萦之纠结地想了一会儿,放弃了令人头疼的问题,拿起昨晚丢在枕头边的素色暗花的锦囊,从里面掏出剩下那只金手钏,试着挽起袍袖,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晃了晃。   叮铃叮铃……   手钏上的金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她琢磨着,与其被别人逼迫着戴起来,无法解释,陷入被动,从而引发一系列的掉马惨剧,倒不如自己先提前戴上。   毕竟,比起沈梅廷的一尺高冠和半尺高的木屐来,手腕上带个铃铛倒也不算是特别出格的怪癖……吧。   床边原本应该放鞋履的地方,如今放了一双崭新的高齿木屐。   阿重捂着嘴笑起来,“昨夜世子爷睡下以后,隔壁的沈小侯爷特意送了这双木屐过来,说是喝了咱们一碗热汤的谢礼。”   池萦之点点头,若有所悟,“他自己穿着木屐在泥地里踩成了泥猴子,还想我跟他一起踩泥。”   话虽然这样说,最后还是穿着木屐出去了。   原因也很简单。   旅途劳累,她打算在驿站里休整一天。   只在长廊走道四处走走的话,穿木屐省事。   脚下既然穿了南唐风气的高齿木屐,身上披了宽大的雪青袍袖,外头加了件大氅,头上索性也不束冠了。瀑布般的乌发只用发带简单地扎起,几缕碎发随意披散,从头到脚写满了‘闲散写意’四个字。   哒哒哒——   清脆的木屐声回荡在简朴的长廊尽头。   沈梅廷送来木屐的同时,也送了一张便条,约池萦之起身后一起用早饭,然后两人一起去驿站后院查看一番。   沈小侯爷相当好奇这批坐着囚车押解上京的重犯到底是什么来历。   便条的内容池萦之看见了,看完随手放油灯上烧了。   后院囚着的重犯的来历,沈梅廷不知道,她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陇西郡来京城的路上,她读到过一段没头没尾的‘后院半夜放囚’的剧情。   按照剧本系统一贯的尿性,斩头去尾,时间地点全无,就怕她读完了剧情、提前绕开事件发生地点跑了……   所以,直到驿丞同她提起‘后院关押着重犯’,她才意识到这段‘放囚’剧情开始了。   今年起兵谋反失败的蜀王的数百家眷,此刻尽数关押在青阳驿的后院里,其中就包括了蜀王的几个儿子。   说起来,蜀王世子和她还曾经见过几面,算是半个熟人。   如果严格按照剧情走,她现在应该和沈梅廷过去后院探查,意外发现了囚车里重犯的身份。   曾经并肩的藩王世子,如今成为阶下之囚。物伤其类,引发了唇亡齿寒的感触,一番秘密长谈后,她于夜里放走了蜀王世子。   从而开启了‘搅动天下’的第一步。   池萦之站在廊下,仰望着山雨欲来的阴沉天空。   搅动天下有什么好处?   她连陇西王府都不想搅动。   此行临出发之前,她哥哥半夜醒来,遣人递来了纸条,向她索要能够调动世子院里亲卫的令牌。   池怀安的意思很明显,要借着她人不在平凉城的机会,把府里的庶弟除了,一举绝了后患的同时,还不会落人口实。   她看完了纸条以后,也是一把火烧了。   在剧本的后半段里,自己跟蜀王世子是有那么七八十章的对手戏的。比不上太子爷的六百章大戏,但也不算少了。   剧情线的起点,从今天夜里私自放走了蜀王世子开始……   为什么会夜里放走蜀王世子,原因是早上陪同沈梅廷去后院探险……   想清楚了前因后果的池萦之,在驿站里四处漫步了整整仨时辰。   估摸着时间过了晌午,沈梅廷那货该撑不住回去吃午饭了,她这才转过身来,踩着高齿木屐,哒哒哒的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   叮铃~叮铃~   手腕处的金铃铛细微地响动着。   才走过十几丈外的长廊回转处,横次里却伸过来一柄折扇,挑起她的下巴,轻佻地往上一抬。   陌生清朗的年轻嗓音笑道,“这位想必便是昨日随着陇西王世子前来的美人儿了?今日一见,果然风采慑人。”   通身气派打扮、浓眉大眼的少年世家子披着贵重的貂皮披风,矜持地从走廊转角处踱步出来,“敢问美人芳名?”   这时候,池萦之身后跟着的王府亲卫才震惊地冲过来,粗鲁地打开了折扇,把突然出现的年轻世家子推搡到旁边去。   那年轻人也震惊了,咕哝着,“不会吧,陇西王世子如此护食?我连美人儿的一根手指头都没碰着呢。”   亲卫统领冲过去挡在池萦之身前,黑着脸正要喝骂不知何处钻出来的大胆恶徒,池萦之眼尖看出了几分门道,抬手挥退了众人,视线落在青年腰间蹀躞带上悬挂的玉佩上。   那是一枚色泽莹润、质地上佳的半圆形玉玦。   池萦之从袖中摸出随身的素色暗花锦袋,拉开袋口,从里面拿出一枚同样色泽形状的半圆形玉玦来。   对面那年轻人看得分明,大吃一惊,缓缓张大了嘴巴。”你……”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本能地换了个称呼,“阁下……”   “免贵姓池,蒙今上谕旨册封,忝列陇西王世子之位。”池萦之过去拉起对方腰间的玉玦,两块玉玦严丝合缝地对上了,验明正身。   她露出了笑意,满意地说,“阁下想必是淮南王家的楼世子了?此次上京前,不知令尊是否与你提过?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家父与令祖父交好数十年,当年乃是歃血而盟的兄弟。”   “是、是我,在下楼思危。家父……提过的,提过的。” 淮南王世子楼思危咽了口唾沫,嘴巴里有些发苦。   面前气质高华的美人儿不仅是个男的,居然还他妈的是陇西王世子本人。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操蛋的事吗。   还真的有。   想起了临行前自家老爹严肃的神情,私下里的耳提面命,楼思危往后退了一步,把之前的那点旖旎心思全扔去了爪哇国,对着面前相貌气质无不合胃口的美人儿,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池小叔。”   池萦之淡定地抬高了手臂,摸了摸面前青年毛茸茸的脑袋,“大侄子乖。” 第9章 咸鱼第九式   驿站简朴的木质长廊下,传来木屐哒哒哒的清脆回响。   池萦之与新认下的大侄子并肩走着,聊了聊父辈的旧事,把两边的交情拉近了些。   “叔啊。”   楼思危尴尬地说,“您好端端的,干嘛把金铃铛镯子往手上套?这个……非端庄之事,不合你身份啊。你看,侄子我先前就……那个……误会了。 ”   两人并肩往正屋方向走,听着一路叮铃叮铃的声音,楼思危语气极不自然地道。   “哦,”池萦之摸了摸自己手腕处的金手钏,轻描淡写地道,“人各有爱好罢了。我走路就喜欢听个铃铛声响。”   楼思危摸了摸鼻子,无话可说。   木长廊尽头就是池萦之住的小院了,两人刚转过弯来,迎面看见一个足有两尺高的黑色螺旋形状高冠颤巍巍迎风矗立。   “哎呀……”对于沈梅廷今日的最新造型,池萦之一时也哑口无言。   想想看不对,她掉头就走。   怎奈何脚下的木屐是今天刚穿上的,走不快,比不上穿习惯了木屐的沈梅廷健步如飞,冲过来就把她拉住了。   楼思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了奇景,折扇往前一指,惊叹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有人喜欢顶个梯子在头顶上。叔啊,跟他一比,你喜欢听铃铛声响还挺正常的。”   “此乃通天冠也。”沈梅廷翻了个白眼, “一听就是外行。”   池萦之替两边互通了姓名。   两边互相听闻过名姓,见面还是头一次,敷衍地见了礼,沈梅廷拉着池萦之就往后院方向走。   “我说池表弟,昨日的便条你是没真看见还装没看见?我等你一起去后院等了一早上了,忍着饥肠辘辘,哈,就等着你回来吃午饭。”   池萦之:“……”所以剧本关键剧情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是不是?   她还想最后挣扎一下:“……大侄子,救我。”   “嗯,后院查看什么?”楼思危感兴趣地追过来,“带我一个,我也要去!”   池萦之:“……”   一刻钟后,三个人站在重兵把守的驿站后院处。   关押了重犯的后院,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门户紧闭,反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众官兵的呼喝斥责声,传唤热食热水声,清点人数声,闲谈声,囚犯们的低声哭泣声,锁链抖动声,混成一片嗡嗡嗡的声响,听起来嘈杂得很。   后院的两道木门大开着,从外面一眼可以看到里面院落的情况,以及四周靠着院墙凌乱堆放的囚车。   所谓后院,其实是一片极宽敞的沙土地加个围墙而已。上百名衣衫褴褛的囚犯以铜锁链锁成两排,黑压压坐在一处。这些都是从犯,里面不少女眷和孩子。   重点关照的要犯都单独关押在囚车里,用木枷锁了,不论风霜雨雪天气,不入京城绝不会放出囚车。   池萦之粗粗一眼望过去,只见十几辆囚车里的重犯个个蓬头垢面,眼神呆滞,她也分不出哪个是蜀王世子。   她还想多看几眼,站在院门口最前面张望的沈梅廷却突然以大袖掩面,踩着高齿木屐,哒哒哒地掉头就走。   “我的西天佛祖。”擦身而过跟池萦之说话的时候,沈梅廷不忘用衣袖挡着脸,“竟然是他们。唉,我和蜀王府的几兄弟都算是旧识,如此尴尬局面下遇见故人,简直是天意弄人。”   沈梅廷认出这批重犯的来历了。   说起来,蜀王府起兵谋逆是今年五月的事,被朝廷派兵镇压下去是两个月前的事。   算算时间,蜀王亲眷从封地押解上京,差不多正好是现在的时候。   沈梅廷低声哀叹倒霉,居然跟这帮犯了谋逆大罪的死囚住在同一个驿站里,拉着池萦之就要走。   怎奈何他头上的通天冠太过扎眼,风格独具,直接被人认出了身份。   “门外站着的可是信阳侯家的沈小侯爷?”   沙哑粗粝的嗓音在后院里骤然响起,不论是官兵的闲聊声还是囚犯们的哭泣声同时一静。   在场众人转过头去,数百道视线齐刷刷望向角落处一辆囚车。   这辆囚车里坐着的,肯定就是开口问话的人了。   下一刻,数百道探究的视线又唰得一下转向院门外。   “糟糕。池表弟,我先走一步。”沈梅廷见势不妙,保持着衣袖掩面的姿势,穿着高齿木屐哒哒哒地飞快跑了。   “叔啊,我、我也先走一步。”楼思危也知道谋逆大案的厉害,不敢停留,掉头同样飞奔而去。   只留下穿着高齿木屐、能走不能跑,被独自丢在院门口的池萦之:“……”   囚车里开口的那人胡子拉碴,褴褛肮脏,已经看不清五官面目,但池萦之与他对视了一眼,依稀觉得眼睛眉毛的形状似曾相识。   那人沙哑地笑了一下,“——看热闹的原来还有池世子。多日不见,池世子可还认出司某来?”   池萦之硬着头皮打招呼,“司世子。”   ——蜀王和他们这些异姓藩王不一样,是正经的司姓皇室血脉,论起辈分来还是当今圣上的堂兄弟。   蜀王放着正经王侯不做,非要起兵叛乱,连累了自家儿郎,好端端的藩王世子混成如今的惨样。   亲眼看到了认识的人穷途末路,池萦之有些感慨。   但像剧本里设计那样,深夜把人放走、从此搅动天下乱局之类的大事……还是算了吧。   她能做的,不过是些小事罢了。   “天寒地冻的,铜链子锁在一起的从犯们尚能聚在一起取暖,囚车里的主犯一人一车,只能在风里硬扛着。”   她叫来了青阳驿丞,吩咐道,“给囚车里的重犯加一碗热汤,每人一个热馒头吧。”   青阳驿丞得了吩咐,和官差商量了半日,果然把热汤和热馒头挨个囚车发下去了。   池萦之站在院门口,眼看着蜀王世子半刻都等不及,捧着一碗烫舌头的热汤囫囵喝下去,随即大口咬起炉灶烤热的馒头,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   没走出几步,身后却传来了蜀王世子沙哑的嗓音,“池世子,今日你看我可怜,他日谁知道会不会轮到别人看你可怜!”   池萦之装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往回走。   但她穿着木屐实在走不快,只听蜀王世子的声音在身后持续响起,“你我同为藩王之子,当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当朝太子司云靖乃是刻薄无情之人,对待我们司氏血亲尚且如此!如今你们奉召入京,成了瓮中之鳖,还有好下场吗——”   蜀王世子的呼喊声,直到走出了很远,还在耳边回荡着。   池萦之脑子嗡嗡的响。   就连手腕处细碎的铃铛声都听不见了。   回了小院子,沈梅廷和楼思危那俩货居然都在。   沈梅廷居然还抱怨她。   “你傻啊!谋逆案是天底下最碰不得的罪名,谁沾上谁倒霉。看到后院里押的是蜀王府的人,你居然不跑!还跟蜀王世子搭上话了!”   池萦之脱了脚上的高齿木屐,忍着轮起来砸他脸上的冲动,“你叫我怎么跑,光着脚跑吗?”   沈梅廷理所当然地:“躲灾避祸的事儿,光着脚跑也行啊!”   楼思危把美人丢下自己先跑了,回过神来感觉挺懊恼的,讪讪地道,“叔啊,入京以后,如果有人问起今天的事来,就说我年少无知,撺掇着你去后院的。”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池萦之听得暖心多了。   她安抚地摸了摸大侄子的脑袋,“乖,总不能卖了你。真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们两个年少无知,互相撺掇着去后院好了。”   对比之下,沈梅廷终于不好意思起来,摸着鼻子道,”如果你们因为今天后院的事被人盯上了,我、我就去找太子爷求情,说你们年少无知,尽量把你们捞出来便是。”   池萦之:“……”这塑料兄弟情啊。   池萦之:“我可谢谢你了。”   沈梅廷这张嘴,向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才说起京城的太子爷,小院门外就传来重重的拍门声。   “陇西王府池世子可在此处休憩?”一个陌生的声音高声道,“卑职从京城里来。”   院子里的三人互看了一眼。沈梅廷隔着院墙反问,“来者何人。有何贵干。”   门外那人高声答道,“卑职奉兵部令,携公务出京。临行前太子爷召见卑职吩咐,出京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入京的陇西王世子队伍一行,务必带一句话给池世子听。”   池萦之还在发着愣,沈梅廷已经哈哈地笑了,大声吩咐着开门,“哎池表弟,你不是说跟太子爷闹掰了吗,明显没有嘛。太子爷心里惦记着你呢。”   这边一打岔的功夫,那边小重过去开了院门,门里门外打了个照面,想再关门也来不及了。   以池萦之对东宫那位的了解,对于门外不速之客的拜访目的并不像沈梅廷那么乐观。   门开的时候,别人都往前迎,只有她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按照她的经验来说,只要被东宫那位惦记着,多半没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远在京城的太子爷送来了一份大礼,并按头签收   感谢在2020-07-29 12:14:24~2020-07-30 08:3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ortlu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咸鱼第十式   小重过去开了院门,门外一拥而进七八个官差打扮的精壮汉子,在院子里的三人面前单膝跪下行礼,解下了腰牌查验无误,果然是兵部的官差。   “不知哪位是陇西王世子?“   池萦之躲不过去了,上前几步应道,“我是。太子爷要你带什么话给我?”   为首的汉子解下后背鼓囊囊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一尺长,半尺宽的扁平木纹盒来。   “卑职此次领的差使,乃是快马出京,将蜀王谋逆一案的最终结案公文通传各方,张榜广示天下。”   池萦之盯着那长方扁平的清漆木纹盒,看色泽制式,就像是官衙里放置公文的那种。   对于即将传下的口谕,她心里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军汉打开了木盒,里面放了一卷黄麻纸书写的公文。   “传东宫口谕的原话:——”   “池世子既然运气不好,半路撞上了张榜公示的差使,就别想着躲懒了,担起藩王世子的责任来。还请池世子以正楷抄写盒中公文十遍,张贴在下榻各处。字迹需笔笔端正,狗爬字撕了重写。”   这下轮到沈梅廷和楼思危两个站着发愣了。   兵部那官差手里捧着扁平长木盒,在院子里目光炯炯地等着。   “明日卑职还要赶路,世子爷看看今晚是不是能抄完——”   池萦之深吸口气,也懒得再说什么搪塞废话,把木盒里的公文卷轴拿起,上下展开。   “……”你大爷的。   张榜公示天下的黄榜公文,文笔犀利,字字诛心,从头到尾都在痛骂蜀王叛国谋逆,罪不容赦。数数字数,足有一千五百余字。   抄写十遍,一晚上写足一万五千字,手怕不是要断了?   她忽然明白自己在剧本里为什么能顺利地‘深夜放囚’了。   就是因为京城突然丢过来的这份大礼,她玩儿命地抄到深更半夜,然后奉太子口谕,把黄榜公文贴到了下榻住所的前后各处,其中当然包括了驿站后院,从而找到了放囚的机会……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的池萦之,转身一手一个,拉住了伸脖子看热闹的沈梅廷和楼思危。   她只问了他们俩一人一句话。   对沈梅廷:“摸着你的良心说说看,谁撺掇着我入住青阳驿,结果碰上这堆破事的?”   沈梅廷:“……我。”   对楼思危:“太子爷要我担起藩王世子的责任来,你是不是也是藩王世子?”   楼思危:“……是。”   日暮时分,简陋的驿站客院里点起了明亮的灯火。   池萦之带着沈梅廷和楼思危两个,三人趴在大木桌上头对着头,玩儿命的抄公文。   “良心是个好东西,但为什么我会有呢。”沈梅廷哀叹着,下笔如飞。   楼思危停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小声咕哝着,“张榜公布天下,那就往天下四处传啊,至于硬塞到咱们面前吗。咱们都老老实实奉召入京了,还给咱们下马威——”   池萦之拍了他一巴掌,把后面大不敬的话收回去了。   “东宫杀鸡儆猴呢,你这猴子还多嘴。”她小声道。   沈梅廷一边抄公文一边在心里琢磨事,琢磨了整个下午,始终感觉不太对劲。   正好手上这份抄完了,他把池萦之扒拉到旁边去,谨慎地询问她:   “你真的只是多年前骂了太子爷一句……那个啥?我看着不对劲啊。东宫虽然不是心宽似海,但也不是睚眦必报之人。看今天不罢休的做派,怎么感觉像是你做下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结仇结大了?”   池萦之揉着酸痛的手腕,“陇西郡和京城相隔千里,我能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当年骂了他,我爹叫我写信赔礼致歉,我就写信了。可能信写得不好,他不满意吧。”   “几年前的赔礼信写得不好,到现在还给你穿小鞋?” 沈梅廷琢磨着,“不能吧。池表弟,你一定做了其他什么事儿。再想想?”   池萦之思索了一阵,轻轻啊的一声,想起来了。   “写完了赔礼的信,我又给京城里的熟人写了一封信,询问了一些太子爷的事。后来那封信落在太子爷手上了。他很不高兴。”   楼思危也走了过来,好奇地问:“太子爷写信骂你了?”   “没有,”池萦之实诚地回答, “他遣了专人快马,当面骂了我一顿,说要跟我绝交。”   “啊,实在糟糕,”沈梅廷懊恼地说。   比起从未见面的京城太子,楼思危更心疼面前的美人:“写信骂就算了,怎么还当面骂人啊。叔,当着东宫信使的面,你被骂哭了吗?”   池萦之回忆了片刻,时间太久了,不太确定地说,“信使传话说要绝交,想到以后不用再来往,当时我其实挺开心的。年纪小,没忍住……似乎笑了一下?”   沈梅廷:“……”   楼思危:“……”   沈梅廷揉了一把脸,总算弄明白了,“……难怪东宫那位至今给你穿小鞋。”   有两个人的帮忙,总算没有抄到半夜,而是赶在入睡的时辰之前抄完了。   池萦之彻底不想跟‘半夜放囚’剧情搭上一丁点儿的干系,唤来了驿丞,吩咐他把新写好的十张公告贴到驿站四处去。   完成了差使的兵部官差欣慰告辞走了。   意外知道了后院关押的重犯身份,又被从天而降的东宫大礼刺激了一下,谁也不想再住青阳驿了。   三人商量了一下,明日就启程入京。   当天晚上入睡前,池萦之祈祷着,“别再梦到剧本了。快要入京了,让我今晚一夜无梦,睡个好觉 ……”   ——那是不可能的。   她又站在了无边无际的黑幕下,面前的半透明面板上写着,“同意加载最新文字剧本。是/否。”   池萦之揉着惺忪的睡眼,思考了半天,第一次慎重地选择了‘否’。   黑幕之上,巨大的字迹开始滚动。   【宿主选择‘否’,加载文字剧本失败】   【文字剧本模式自动转换为模拟剧院模式】   【模拟剧院模式开始,5,4,3,2,1……】   池萦之:???   模拟剧院模式是个什么鬼!   黑幕上的巨大字迹继续滚动着:   【第四百三十四幕——】   眼前无边无际的黑幕突然被撤去,白茫茫的雾气升起。   池萦之穿过重重迷雾,掀起竹帘,无声无息地走进了静室。   这是一处极雅致的静室。足下铺着柔软贵重、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角落里的三足兽首铜炉缭缭燃着沉香。窗外蛙鸣阵阵。   室内的两人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背对着池萦之的年少贵公子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手指按着手腕处的金手钏,低垂眉目,看不清神色。   窗外月色清冷,照亮了黛蓝色锦袍的立领,鸦翅般的乌发,雪白纤细的脖颈。   池萦之盯着那黛衣少年公子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走进静室的第一眼,她便觉得这黛衣公子的背影轮廓越看越眼熟……   可不正是换了男服的自己么。   她心情有些复杂,目光转过去,探究的视线望向软榻上靠坐的玄服男子。   这位……应该就是和她有六百章对手戏的现任太子司云靖了。   说起来,自从八岁以后,她和这位只是书信来往,再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如今长成什么模样……   她踩着厚重的波斯地毯,走近了靠窗处的卧榻,靠近玄衣金冠的男人。   太子远看着体型瘦削,走近了才发现,他的身材其实生得相当健壮,肩膀宽阔,看起来瘦削不过是因为个头高。坐着的软榻下方,一双大长腿伸了出去。   她低头打量了片刻,转过一个角度,试图从正面看清太子的脸。   只看了一眼,她的视线就震惊地顿住了。   玄衣金冠的太子爷的面目五官……打了马赛克。   池萦之被剧本的骚操作震惊到无法言语的时候,面前的对手戏还在继续着。   “手钏戴着不错,原本的声音也好听。何必吃药坏了嗓子。”   马赛克 ‘司云靖’带着淡淡的嘲讽之意说着赞许的话,拉开黑檀木长案下方的暗格,取出一个形状古朴的方形四角雕莲花沉香木盒,推了过去。   “这是第二次在孤面前露了破绽了。还是按上次的老规矩,你自己选一个戴起来。”   叮铃~叮铃~   失了衣袍的钳制,手腕处的铃铛便随着动作响动起来。   纤长的手指带了几分迟疑,在不大的沉香木盒中逡巡不定。   寻常女子趋之若鹜的满盒华贵佩饰,在‘池萦之’的眼中,却仿佛黑白无常的勾魂幡,阎罗殿的催命符。   削葱般的指尖,缓慢地划过富丽精细的珍珠耳坠,点翠凤钗,金玉步摇,最终下定决心般,掂起盒底的一个金镯子。   同样是赤金打制的镯子,花样是极简单的双股交缠螺纹形制,镯子上均匀缀了十二个风信子形状的精巧小铃铛,被两根手指掂在半空中,轻轻一晃,就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铃声。   ‘池萦之’抿着唇,将挑选好的首饰送到了黑檀木长案上。   “还是选手钏。”   对面的‘司云靖’却微微冷笑起来。   “世子怎么会以为,同样的饰物会在盒子里放两只呢。”   语气中除了惯常的嘲讽,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浓重意味:   “你今天挑中的,不是戴在手腕上的手钏,而是——戴在脚上的脚铃哪。”   黛衣少年公子吃了一惊,今天首次抬起头来。   窗外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一张眉眼如画的昳丽容颜。   ——也是站在竹帘边的池萦之每日镜中面对、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她早有预料,如今见了果然如此,伸手按了按自己隐约作痛的眉心。   对面的马赛克太子却已经站起身来,高大的阴影挡在‘池萦之’面前。   他撩开华贵的锦袍衣摆,降尊纡贵地蹲下了身,不顾面前之人细微的挣扎,强硬地褪去她左脚的白罗袜,握住一截新雪般的脚腕,将挑选好的一串风信子铃铛金镯套在了纤细的脚踝处。   啪的一声,纯金搭扣合拢。   那金铃铛的脚镯上,竟然还有一把极小的金锁,配了一把精细的钥匙。   ‘司云靖’站起了身,当面将那只小巧的金钥匙扔出了窗外。   窗外传来咚的一声细微水响。   “钥匙只配了一把,再也打不开了。今后都戴着吧。”   ‘池萦之’按住了自己的脚踝,淡粉色的双唇翕动了几下,眼角浮起了薄薄雾气。   ‘司云靖’坐回原处,若无其事地唤进了外间伺候的宫人,吩咐道,“池小世子今日乏了,扶世子起身,送回城东的陇西王府。”   叮铃~叮铃~   舞姬堂前献舞才会佩戴的脚踝金铃纷乱地响着,盖住了离去之人凌乱的脚步声响。   只留下池萦之一人,站在恢复了死寂的静室门口,重重迷雾再度涌出,周围一切逐渐虚化,淡入虚空……   她该醒了。   池萦之躺在驿站简陋的木床上,精疲力尽地翻了个身。   外间的小重听到响动,披衣起身,点亮了油灯过来查看动静。   池萦之捂住了被油灯刺痛的眼睛,喃喃说了句:   “狗。真的太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30 12:00:24~2020-07-31 10:2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致君永劫 2瓶;我想当超级会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咸鱼第十一式   第二天青阳驿站门口,三方人马汇合出发的时候,楼思危震惊地发现,他家池小叔对于铃铛声响的怪癖,更上了一层楼。   “叔啊。”   绵延细碎的金铃铛响动中,楼思危表情复杂地盯着池萦之雪白绫袜包裹下的脚踝:   “你喜欢戴着手钏听铃铛响也就算了,现在把舞姬跳舞的脚铃套在脚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池萦之早有准备,淡定地回答,“脚铃的铃铛更多,听起来响动更大。我好喜欢。”   楼思危: “……”   楼思危觉得身为大侄子,有必要提醒一句:“叔,你这样去京城很危险。本来长得已经很危险了,那个,男生女相,容易被人误会;戴个脚铃叮叮当当的走路,更容易遭人惦记。京城里的坏人可多得很。”   池萦之的心里在吐血,表面上依然一片云淡风轻,“怕什么,我身为镇守边关重镇的陇西王世子,喜欢戴个脚铃铛又怎么了。谁敢打歪心思,先问问陇西郡的十万府兵答不答应。”   楼思危想想也对,便不再劝了。   倒是沈梅廷的态度出人意料。   同为不走寻常路的人,沈梅廷对别人的怪癖表示大力的支持和理解,“喜欢戴脚铃铛怎么了,我还喜欢光脚穿高齿木屐呢,只恨在京城找不到志同道合之人。人各有所好罢了,管别人叽叽歪歪。”   池萦之虽然不是真的喜欢戴铃铛,只是万不得已情况下的提前准备措施,但意外有人支持,心里还是很感动的。   她想了想,主动说,“昨天给我的木屐还在,等下入京时,我把袜子除了,陪你光脚穿木屐进京城。”   沈梅廷终于找到了同道中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好兄弟!”   他一咬牙道,“你的脚铃铛有没有多的?给我一个,我陪你戴起来。”   楼思危:“……”   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犹豫了半晌,也一咬牙,豁出去了。   当天晌午时分,在京城正南的南薰门外守候的鸿胪寺众官员严阵以待,等到了联袂入京的陇西王世子和淮南王世子两个队伍。   鸿胪寺官员清了清喉咙,备好了腹稿,正要上前迎接,就听到一阵叮叮当当地清脆乱响,随即响起一片哒哒哒的响声。   众人诧异望去,只见锦袍华服的三名少年世家子分别从各自的马车下来,上身穿戴得规规矩矩,发冠衣袍纹丝不乱;脚下却脱了鞋袜,光着六只脚丫子,不约而同穿了半尺的高齿木屐,三人的右脚脖子上明晃晃挂着三只金脚铃,随着下车走近城门的脚步,木屐声和脚铃声交替不断,响声不绝。   鸿胪寺众官员木着脸,同时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   青天白日,没在做梦……   这帮世家子弟最近他妈的又在流行什么古怪风气?   这边鸿胪寺查验沿路关卡勘合,清点随行人员辎重,那边城楼处守卫的官兵们眺望到官道尽头出现了一只押解囚车的队伍,城门下的气氛顿时一变,明显紧张起来。   把守南薰门的将领站在城楼上,大声呼喝城门关闭一半,囚车只能一辆一辆的通过城门。   第一辆囚车通过的时候,鸿胪寺那边还没有清点完毕,池萦之站在城门下,看着押解的官兵交接公文,验明正身。   打头第一个的重犯,自然是蜀王世子了。   池萦之和囚车里头发胡须蓬乱的蜀王世子对视了一眼,自觉地往旁边让路。   两边擦身而过的时候,蜀王世子突然笑了一声,嘶哑地道,“多谢池世子昨日的热汤热食,司某铭记在心。”   池萦之敷衍地点点头。有了沈梅廷昨天的警告,今天她打定主意不再对话了。   蜀王世子却不罢休。   他大喝道,“停车!司某要和池世子说话。”   鸿胪寺的官员们惊讶地停下了查验人员车马的动作,往这边看过来。   押解囚车的官兵才不管犯人曾经的显赫身份,骂骂咧咧地过来踢了囚车一脚,“就你忒多废话!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进京等着掉脑袋罢!”   眼看囚车往城门洞里走,蜀王世子蓦然仰头大笑起来,“你们不是一直追问我蜀王府百万银库的下落么?停车!叫池世子来与我说话!看在昨日热汤热食的份上,司某只告诉他一个!”   “百万银库”四个字传到在场众人的耳中,闹哄哄的城门周围猛地一静。   朝野谁不知道,蜀王叛乱平定之后,号称藏银百万的蜀王府银库失踪,朝廷掘地三尺也没找到。   领头叛乱的蜀王被斩了首,参与叛乱的蜀王世子至今留着一条性命,就是要从他的嘴巴里撬出百万银库的埋藏地。   无数道视线带着各种意味不明的含义,齐刷刷往池萦之处望过来。   池萦之站在城洞门下,正思考着是装作没听见呢,还是听见了就是不搭理你呢……突然感觉耳边传来嗡的一声轻响,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她缓缓摇晃了一下头,确定自己不是神智恍惚了,而是视野里真的出现了一道白色光环。   随着白光出现在视野里,一阵奇异雄浑的鼓点声也凭空出现,同步回荡在她的耳边。   “咚咚——咚咚——”   激越的鼓点中,很久没有出现的半透明面板,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面板非常的大,遮蔽了大半个天空。   池萦之吃惊地仰起头,巨大的黑色水墨字迹缓缓浮现出面板。   【宿主已到达京城】   【宿主引发十人以上的群体关注,对天下大局的影响力:轻微。】   【现场同时出现三人以上的可攻略对象。】   【满足万人迷光环开启的基本条件。】   【是否开启万人迷光环?是/否——】   没等最后一行的大字全部显示出来,池萦之眼疾手快,直接点了‘否’。   雄浑奇异的鼓点声瞬间消失了。   “咻——”澎湃激荡的鼓点尾音乍然变了调,像是吹好的猪皮被人放空了气,摇曳着消失在空气里。   视野里的白色光环闪过一阵水波般的波动,也逐渐消失了。   池萦之长长呼了口气,抬手按了按剧烈跳动的心口。   什么万人迷光环,一听名称就是个无底大坑好吧……   保持着淡定的姿态,她就像完全没听到蜀王世子的说话,也完全没注意到周围异样的目光似的,从容地踩着高齿木屐,哒哒哒地走到了鸿胪寺官员们的面前。   今天在场的众官员,职位最高的是三品鸿胪寺少卿。   她客客气气长揖问道,“京城城东有个先帝时赐下的老宅子。如今还在吗?”   鸿胪寺少卿赶紧回礼,思索了一阵:“池世子问的可是平康坊的老陇西王府?还在的,还在的。只是年久失修,略微老旧了些——”   “我有些乏了。陇西郡带来的车队人马留在城外,你们慢慢清点造册,阿重跟着我就行。“   池萦之吩咐阿重从马车里下来,客气地道,”劳烦大人派几个领路的人,领我去老宅子里睡一会儿。”   鸿胪寺少卿目瞪口呆之余,终于反应过来,匆忙套了一辆马车,亲自领了陇西王世子往京城东边去。   留下来的众官员小声议论纷纷,“这位池世子好大的胆子。”   “是啊,奉召入京的那么多藩王和世子,哪个不是带了三五百精兵,护卫不离身。池世子居然一个亲卫不带,只带了一名随侍美婢,就敢孤身进京。这是多大的心哪。”   “不是心大,而是无惧吧。不愧是陇西王之子。相貌虽文弱,骨子里悍勇。”   “就是就是。”   在城门外听得清清楚楚的沈梅廷和楼思危:“……”   楼思危:“我竟不知,池小叔是如此骨子里悍勇之人!我自愧不如!”   沈梅廷:“骨子里悍勇?他们议论的是我认识的那个池表弟?他就是心大吧。”   囚车里的蜀王世子还在大吼:“……百万白银!池怀安,我要告诉你的是百万白银的下落!”   逐渐向城东驶去的马车里,鸿胪寺少卿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试探着问,   “前蜀王世子刚才提到了’百万白银’……池世子不回去问一句?”   池萦之靠在阿重香软的怀里,昨晚一宿没睡好,如今睡意浓重,眼皮半睁半阖着,在记忆里搜寻着‘蜀王府百万白银’相关的剧情。   啊,有点印象,似乎是发生在很后面的事了。   按照原剧情,应该是她在青阳驿连夜放走了蜀王世子。对方感激之余,透露了百万银库的下落,在很久之后被池萦之挖了出来,作为搅动天下局势的银钱资本。   “蜀王府百万银库的事,与在下无关,你们直接上报给东宫吧。”她不感兴趣地说了一句,靠在阿重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我们陇西王府不缺钱。”   ……   “——我们陇西王府不缺钱。”   男子冷冽的声线重复了一遍,“池小世子的原话是如此说的?”   东宫灯火通明的暖阁里,鸿胪寺少卿站在宽大的紫檀木桌前,如实禀告今日南薰城门下的见闻。   “确实如此。”鸿胪寺少卿对初次见面的池萦之还是很有好感的。   “池世子把随行的上百精兵留在了城外,孤身入了京城,言谈举止从容不迫。由此可见,陇西王府对皇家托付了十分信任。在一众藩王之中,可谓是极忠心的了。”   头戴缠丝金冠、身穿墨色海水江涯纹行蟒常服的东宫之主,在灯下快速翻阅着手边的奏折的同时,一心两用地听着鸿胪寺少卿的回禀。   “信任?忠心?你想多了。”   司云靖笔下龙飞凤舞批阅了奏折,把折子合起,扔到桌上已批复的那一摞里,嘲道,“他只想着离麻烦事远一点,根本没想其他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31 10:20:48~2020-08-01 10:3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RI 10瓶;嗯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咸鱼第十二式   京城东边平康坊里的陇西王府老宅,是先帝时奖赏功臣赐下的头一批宅院。   那时候的京城被战火波及,处处断壁残垣,哪里比得上如今繁华。   尤其是城东的平康坊,如今成了京城富贵人家的聚集之地,左右邻居都是高门大姓。   池萦之到了家门口才赫然发现,自家的老宅子是附近街坊邻居里最大的一间没错,却也是最破的一间。   偌大的宅院,只守着当年留京的老仆两三个,能守住满府的床柜家私不被梁上小贼撬走已经费尽了心力,其他的就别指望了。   正院屋里灰尘满地,被褥湿冷,描金帷帐被老鼠咬出了窟窿。   池萦之在二十年没住人的拔步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辎重队伍进了城,徐长史连夜送来全新的被褥铺上了,这才勉强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趁着院子里空旷无人,阿重端来了热水,关起房门,对着铜镜,将小主人的眉眼重新描画了一遍。   池萦之的眉眼其实生得极好,即便是发呆的时候,神色舒展,眸光朦胧,也是极动人的情态。   但如果用世间看男子的眼光去看,五官轮廓未免太柔和了些。   柔,即是弱。   俗世眼光如此,大凡执掌权柄的男子,面相可以凶恶,可以暴烈,甚至可以丑陋,但绝不能柔弱。   每隔三五天,阿重都会用特殊的药粉画眉,将原本柔和的眉形描长,斜飞入鬓,即使用水洗脸也洗脱不掉。   眉形变了,连带着盯着铜镜发呆不动的视线也仿佛锐利了几分。   垂落肩头的青丝挽起,束发成冠,铜镜中雌雄莫辩的柔美面容,逐渐显露出几分利落的英气来。   池萦之对着铜镜里的造型,满意地点了头。   就在这时,徐长史夹着账册来找她了。   “老宅子年久失修,不翻修实在不能住啊。”   徐长史愁眉不展,“之前筹划的入京花销里,根本没有花钱修屋子这一项。二十年的老宅子,原以为好歹撑几个月没问题,没想到昨晚兄弟们刚搬进来,靠着墙说了一会儿话,就压塌了一堵墙,差点把人砸伤了。”   “难怪昨夜听到轰隆一声响,我还以为打雷了。”池萦之和徐长史并肩走向侧院,去查看昨夜塌了的屋子,“索性修一修吧。这次进京,咱们可能会住上好一阵子。”   徐长史眉头皱得更紧,“翻修宅子最费钱。老宅子又这么大,随便修一修,就是几千两的修缮费用。钱从哪儿来?”   池萦之诧异地停了步:“出平凉城的时候,我账上的银子都提出来给你了。”   徐长史唰唰地翻账册,“三千二百两。加上临行前王爷给的三万两,除掉路上的开销,总计还剩余三万两千两左右。”   他敲着账册叹气道,“来一趟京城,处处都要花钱,买幅贵重字画送礼都得上千两银子,宴客一次少说也得三五百两。咱们的三万余两……世子爷,我算来算去,感觉不够。趁现在还没到年关,咱们还是修书一封,赶紧寄回平凉城再要点。”   池萦之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跟着往前走,悠悠说,“钱嘛,多有多的用法,少有少的用法。咱们不交游,不宴客,不送礼。就一百来号人的吃喝住行,三万两,足够用好久了。”   徐长史:“……”   徐长史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就算不交游不宴客不送礼,坐吃山空怎么行——”   就在这时,门外把守的王府亲卫冒着寒风跑了过来。   “淮南王世子遣人来了!”   亲卫高声喊道,“楼世子抱怨说,鸿胪寺给他们准备的宅院比青阳驿的院子还小,乌龟在里头都翻不了身,问咱们世子爷,陇西王府老宅子占地那么大,能不能匀几个院子给他们暂住。 ”   “啊,送钱的来了。”池萦之停下脚步,吩咐道,”你们跟楼世子说,一个跨院三百两银子租金,叫他自己过来挑院子,选中了今天就能搬。”   两刻钟之后,楼思危遣人抬来了满满一箱银子,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码得整整齐齐,传话说,“两百亲卫都随我搬过来。三千两银子,包十个院子。”   徐长史:“……”不愧是富庶之名震天下的淮南封地之主,出手如此豪横!   东宫送请帖的太监下午过来的时候,楼思危带了亲卫正忙着搬家,平康坊外不少路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哟,楼世子搬过来和池世子一起住了?正好,咱家的帖子省得送两个地儿了。”   青袍纱帽的太监打着哈哈,“明日正午,临水殿外的太液池畔,东宫设宴招待此次奉召入京的藩王及各位世子爷。”   说完了,他满脸堆笑,双手奉上松枝傲雪图样的精美正红请帖,“池世子,楼世子,还请两位务必赏光赴宴。”   池萦之虽然第一次来京城,还是知道些规矩的。   她从袖中摸了一封红包银子,正要塞过去,那青衣太监却连连推辞,客气了几句,掉头就走。   池萦之头次送银子就没送出去,纳闷地不行,等人走远了,捏着银封感慨着,“都说太监爱财,没想到今天遇见不贪财的太监了。”   大门敞开的老宅正门外,过来串门的沈梅廷正好看了个清楚,拢着大袖子走过来。“哪有不贪钱的太监呢。是担心拿了钱出事才不敢收吧。”   他四处打量着陇西王府老宅的陈设,“情况不妙啊池表弟,我听到了些风声,太子爷明天的接风宴不好应付,只怕要给你们个下马威。”   池萦之这时才看见他,“沈表哥来了。明天你也会去宫里赴宴吗?下马威是什么意思?”   沈梅廷避过了下马威的疑问,没有正面回答。   “招待藩王和世子的大宴,我区区一个五品散骑侍郎,可没资格入席。”   沈梅廷咕哝着,过来拍了拍池萦之的肩头 ,“不过池表弟放心,明天东宫宴客,除了你们几个小一辈的藩王世子,还有汝阳王和辽东王两位亲自应召入京的藩王在场。有两位王爷在前头顶着,哈,天塌了也是先砸他俩头上。”   池萦之:“……”谢了,并没有被安慰到。   “就算天塌了,先砸在汝阳王和辽东王头上,我们这些藩王世子不也是跟着挨砸吗。”   沈梅廷揉了揉鼻子,”怎么说呢,咱们毕竟是有交情的。如果你明天赴宴出了事,我会和太子爷说说情,想办法捞你的。”   “承你吉言。”池萦之面不改色地说,“明日宫宴,各方第一次见面,如果只是个下马威吧……我觉得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万一真出了事,你也不用费劲捞我了,反正捞也捞不出来。不如趁现在没出事,借点修缮银子吧。我家房子塌了。”   “哎呀,池表弟看得开。”沈梅廷如释重负,哈哈哈的笑了,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递了过来,“别跟表哥提‘借’字。银票拿去修屋子,不够再遣人来沈家找我。”   池萦之看了一眼,银票加起来足有两千两。   她递过去徐长史那边,欣慰地说,“现在账上多了不少银子,足够把老宅子好好修一修了。”   徐长史:“……”一天进帐了五千两,莫非世上真的有气运之事,城东这间老宅子旺财!   当晚,楼思危带着他的两百亲卫呼啦啦搬进陇西王府老宅,占据了东边十间跨院。   年富力强的精兵们闲着没事干,看到一处偏僻跨院里有间房子塌了,楼思危招随口呼了一声,那边两百精兵们挽起袖子就开始捣米浆,搬砖砌墙。   满院子乒乒乓乓的声响中,楼思危死活拉着沈梅廷不许走,又拉了过来看动静的池萦之,三个人将就着坐在偏院油漆剥落的廊下,一边喝着阿重奉来的茶,一边低声议论着局势。   楼思危:“叔啊,我爹再三嘱咐过我,叫我上了京城首先与你会合,遇事和你商量。现在咱们会合了,你看我们接下来怎么走?”   池萦之想得很直接,“没什么好说的,陛下十二月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做臣子的入京觐见,按规矩送贺礼呗。”   楼思危罕见地担忧起来,咕哝着,“陛下年年都过生辰,但大张旗鼓地召各地藩王入京,可是少见得很。今年是怎么回事。”   他压低了嗓音问京城里的地头蛇,“沈兄,今年倒了个蜀王,你说,明年会不会轮到咱们其他家藩王的其中之一哪?”   沈梅廷嘴里含着茶想了半天,最后说,“你何必问我呢,我的话在京城里又不管用。”   楼思危改而来问池萦之。   这个话题太敏感,池萦之本来也想避而不答,想想大侄子那句 ‘我爹再三嘱咐,遇事和你商量’,她最后还是说了一句,   “蜀王那边,是确定倒了。拒不入京的几家藩王,我觉得他们挺危险的。至于奉召入京的咱们五家呢,情况还不一定。我觉得……可能性五五开吧。”   楼思危咕哝着,“这不是废话吗。”   沈梅廷却‘哟’了一声,接过话头问了句,“池表弟所说的五五开的意思,是入京的五家藩王可能会倒,也可能不会倒的意思呢,还是说,五家一半会倒,一半不倒的意思?”   池萦之用茶盖拨了拨雪白的茶沫,镇定地说,“哦,是后面那个意思。我觉得咱们入京的五家,这次在京城可能会倒一半。或许是两家,或许是三家。”   楼思危倒抽了一口冷气,音调都变了。   “那、那咱们怎么办?”   池萦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能怎么办?来都来了,等着陛下召见,给陛下送贺礼呗。”   “叔,你当真的?那、那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啊。得提前想些办法才行。”楼思危激动起来,手一抖,茶水一多半泼到了台阶上。   旁边的沈梅廷听不下去了,赶紧劝了一句,“楼兄弟,你千万别瞎想。先帝亲封的各家藩王之中,想得最为深远、提前想了许多应对办法的那位……可不就是谋反了的蜀王吗。”   楼思危一下静了,苦恼地抓头思索起来。   池萦之糟心地看着浸湿的地面,细细的一股茶水往她这边流了过来。她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抓过楼思危的衣袖擦了擦,   “大侄子,别想了。还是那句话,咱们来都来了,现在想什么也没用了。怎么处置咱们几家的事,留给东宫去想吧。”   话音刚落,三人背后的偏院墙头却响起了清脆的击掌声。   浅淡月色笼罩的夜幕之下,一人儒杉大袖,风度翩翩地站在对面墙头上,赞叹地击掌,   “池小世子这样想就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走一波剧情~男女主就要会面啦   剧本(激动万分):命运的星辰轨迹,即将于明日宫宴交汇!波澜壮阔的人生,正式拉开了序幕——   池萦之:原地摊平,并往身上洒了点盐粒。   感谢在2020-08-01 10:39:15~2020-08-01 21:3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EHUN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EHUN 20瓶;致君永劫 5瓶;YURI 2瓶;楼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咸鱼第十三式   廊下坐着闲聊的三人吓了一跳,齐齐转头去看。   偏院里忙碌着砌墙的淮南王府亲兵们听到动静,纷纷跳起来扔了泥瓦青砖,指着墙头破口大骂,“何方宵小,竟然敢深夜窥探王府!你别跑!爷爷们这就翻墙过去抓你!”   那人神情却镇定得很,稳稳地站在墙头上,两手一摊笑道,“各位军爷不讲道理了。在下站在自家的院墙上赏月,隔壁说话的声音太大,传进了在下的耳朵里,又有什么办法呢。窥探两个字,我是不认的。”   池萦之和楼思危两个还在盯着墙头上的人发愣,那边沈梅廷已经认出了那人的身份,脸上表情瞬间就不对了。   他身为太子司云靖的幼年玩伴,时常出入东宫,当然清楚知道,东宫最得力的左膀右臂,首推文武两人。   东宫麾下第一武将,当然是这次率军踏平了蜀王封地的朱瓴朱将军。   至于东宫第一文臣,就是墙头上这位看起来清雅斯文的羽先生了。   下一刻,在众多道瞪视的目光中,墙头那人果然神色自若地向池萦之行了个长揖,报出了身份,“在下令狐羽,身居中书舍人之职,那个,寒舍碰巧就在隔壁。见过池世子,楼世子。”   沈梅廷整个人的表情都不对了。   羽先生的宅邸,居然就安在陇西王府老宅子隔壁?   尼玛,早知道今天不来了。   他飞快地以大袖掩面,悄声对池萦之说,“池表弟啊,天色晚了,不宜久留。我、我改日再来,告辞!”不等池萦之回答,已经踩着木屐,哒哒哒地飞快跑了。   池萦之却愣愣盯着墙头,一点反应都没有,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沈梅廷对她说话。   就在羽先生出现在墙头的时候……她的心脏突然一阵剧烈狂跳,眼前闪现了一道柔和的弧形白光,映亮了半个天幕。   似曾相识的激越擂鼓声又在耳边响起了。   咚咚——咚咚——   视野里再次出现了巨大的透明面板。   因为现在是黑夜的缘故,面板上浮现的水墨效果字迹还特意换成了黑底白色,明晃晃地挂在半空中,想忽略也没办法。   【宿主引发十人以上的群体关注,对天下大局的影响力:中低。】   【现场同时出现三人以上的可攻略对象。】   【满足万人迷光环开启的基本条件。】   【是否开启万人迷光环?是/否——】   池萦之: “否否否!以后出这个选项都给我选否!”   万人迷光环什么的,听起来就是个大坑。   她连东宫里那一个都搞不定,还万人迷?   真走起万人迷路线来,京城处处修罗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啾——”高昂激越的战鼓声再次变成降调的尾音,摇曳着消失在空气里。   池萦之擦了擦大冷天夜里额头渗出的冷汗,这才有空打量墙头出现的不速之客。   来人穿了身家常的湖色直缀大袖袍子,相貌清俊,气度儒雅,笑容亲切,看起来看起来应该在二十七八岁年纪。   “原来是羽先生。”她礼数齐全地还了个礼,“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不敢当。”令狐羽斯文地笑了,“在下对池小世子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翘首以待数年,如今终于得见真人。幸甚幸甚。”   池萦之:“……”   千万别这么说,自己何德何能,值得羽先生你惦记。   这几年随着年纪长大,她老爹陆陆续续跟她说了些朝堂密辛。   当年前太子被废之事,据说站在现任太子司云靖背后、出谋划策的首功之人,就是这位羽先生。   池萦之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下,冷汗顿时下来了。   上一个被羽先生惦记了好几年的废太子,如今早不知道被关到哪个旮旯里,是死是活。   现在自己入京的第一天,羽先生就过来见了她,还当面抛下一句“翘首以待数年”……真是细思极恐。   羽先生,你是做大事的人。你……你千万别惦记我。我不配你惦记。   池萦之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吐着老血,试图挽回局面,“小子初出茅庐,何德何能,值得羽先生挂怀。其中大概有什么误会。先生记错人了吧。”   令狐羽呵呵呵地笑了。   笑起来的时候,细长的眼睛眯缝起,精光闪烁,有点像狐狸的眼睛。   “没有什么误会。在下不可能记错人的。”羽先生眯着眼睛笑看了她一会儿,索性撩开衣摆,坐在墙头,居然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来了。   “池小世子可能不知道,东宫从前还是魏王的时候,在下就跟随左右了。当时职责掌管的是魏王府的文书往来,因此呢……池世子小时候和我家殿下来往的上百封书信,全都是在下亲手整理入册的。”   池萦之:!!!卧槽!   她小时候瞎写乱画的那些信,魏王府原来还有别人看过?!!   当年和魏王的往来信件,因为专人专程千里传信的大阵仗,被视作一等机密,陇西王府里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敢碰,就连她老爹为了避嫌,也从不主动索要查看。   她享受了特殊待遇,就想当然的以为京城里也只有收信的魏王一个人会看到。   原来、原来她的每封信都过了其他人的手?被其他人看过了?   那么羞耻的吗!!!   羽先生坐在高墙之上,仿佛没注意到池萦之的脸色,还在谈笑风生:   “哎呀,池世子小时候不仅字迹拙质可爱,言语天真自然,千里迢迢传来的书信中还夹带着不少绘画,我至今还记得那几个咸鸭蛋,真是极有童趣呀。”   池萦之心里受了大刺激,脸上反而没什么表情。   听着听着,听出门道来了。   饱读诗书的文人说起话来,果然与众不同。   “字迹拙质可爱,言语天真自然,千里迢迢传来的书信里你画了咸鸭蛋,极有童趣。”云云。   用大白话翻译一下,不就是在当面骂她——   “字丑,人傻,还浪费资源,你这小二货”……   池萦之面无表情,客客气气地站在墙下回话,“羽先生过奖了。书信夹带绘画的不止我一个。太子爷当年画的鸭蛋小人,也是相当的童趣可爱。”   千里快递手绘鸭蛋的二货,不只是她一个吧。   “呵呵呵呵……”羽先生大笑了一阵,抬头看了看浓云笼罩下的浅淡月色,从墙头站起身来说,“天色晚了,明日东宫设宴,池小世子还是早些安歇罢。”   池萦之等了半天,就在等这句话。   她招呼了楼思危,起身赶紧就走。   羽先生却又在背后叫住了她。   “对了,在下最近听说了一件事。池小世子和犯下了大错的前蜀王世子司璋似乎有些交情?据说押解上京当日,司璋在城门下叫住了池小世子,想细说一些事,池小世子拒绝了——”   池萦之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跟谋逆案扯上关系。   她立刻分辩,“绝无私交。我与前蜀王世子只见过寥寥数面,因为两边封地的公务往来过几次而已。最多算是点头之交罢了。”   “哦——”羽先生若有所思地下了墙头,回了他自己家。   旁听了一路的楼思危震惊极了。   但他的脑回路明显被带偏了。关心的不是蜀王谋逆案,而是另一个更劲爆的话题。   “东宫那位——”他捂着嘴小声问,”当真画过鸭蛋小人?我怎么感觉……人和事完全搭不上呢。”   池萦之踩着木屐,哒哒哒地转过回廊,实事求是地回答,“画过啊。一张纸上连画了四个呢。”她伸手比划着,“这样,这样……头大身小,神情生动,画风挺可爱的。”   楼思危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带着三观尽碎的震惊表情回去自己院子歇着了。   当天晚上,池萦之临睡前,把东宫送来的宴席帖子压在枕头下面,抱着汤婆子靠在床头,在油灯下翻看着自己那本厚厚的记事簿。   这些年来陆陆续续记录的剧本片段实在太多了,时间线又是打乱的,一不小心就会漏过一截。她翻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符合明天东宫设宴的片段。   或许是一场纯粹过场的宴席,自己是个活动的背景板?   她这样想着,翻看着记事簿,安心了不少。   汤婆子暖和得很,她看着看着,上下眼皮逐渐打架,靠在床头沉沉地睡着了——   铺天盖地的黑幕正中,一行大字快速滚动:   【第七百零七幕】   【涉及敏感题材,文字剧本审核不通过,自动转换为模拟剧院模式】   【模拟剧院模式开始,5,4,3,2,1……】   ——这次连‘是/否’的选择项都不给她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又陷入了一片茫茫白雾之中。   这次所在的地方,还是一处幽静的内室,但摆设布局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见过的同一处静室。   窗外也没有蛙鸣了。半开的轩窗外,纷纷扬扬落下白盐般的细絮来。   池萦之盯着窗外看了片刻,实在分不出到底是春日的柳絮呢,还是冬日的大雪。   她放弃了辨识季节,转向屏风后的拔步床。   金钩绮罗,帷帐低垂,盖住了影影绰绰的人影轮廓。结实的雕花木柱细微的晃动着。   池萦之一惊,刚迈出去的脚步停在了半空中。   她带着几分复杂纠结的神色,站在原地分辨了片刻,隔着几重帐子也分不出里面的人到底是谁,是男是女。   停了一会儿,她还是走到床边,试探着要去掀开帷帐。   帷帐却从内开了一条缝。一只雪白如莲藕般的小臂横出了帐外,仿佛溺水之人四处抓寻浮木一般,吃力地反手揪住了重重纱帐,青葱般的指尖泛起了用力的白。   手腕处一道明显的红色勒痕。   池萦之怔在原地,盯着那只眼熟的手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反复地看自己的右手。   帷帐再度从内掀开,一只属于成年男子的健壮手臂伸了出来,轻易地捉住了床头无力垂落的手腕,带着几分亲昵的意味摩挲了那处红色勒痕,将雪白的手臂又捉回了帷帐之中。   池萦之只觉得自己拎着轻纱帐的两根手指有千钧重,几次想要掉头就走,想想看不对,这还是剧情第一次出现不可描述的场面,总得把对方是谁搞清楚。   她深吸了几次气,做足了心理准备,一狠心就要掀起帷帐——   “世子爷又做噩梦了?快醒醒,该起身准备进宫了。”   阿重清脆的声音出现在静室里,大片白茫茫的浓雾瞬间四处涌了出来,遮蔽了眼前的景象。   池萦之被推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进宫,受够了刺激的咸鱼选手准备battle   感谢在2020-08-01 21:33:17~2020-08-02 20:0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的小天使:SEHU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RI 2瓶;今天星期三、阑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咸鱼第十四式   第二天早上,楼思危过来找人一起用早饭的时候,发现他家池小叔心不在焉,视线始终盯着自己皓白的手腕发呆。   楼思危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指着池萦之衣袖边缘露出的金手钏说,   “叔啊,有病得治。你平日喜欢听铃铛响声就算了,今天东宫设宴的大日子,在场的是我们大周各家的藩王和世子,难不成你还要戴这个玩意儿去?那不是丢了陇西王府的面子吗?”   他本意是督促误入歧途的池小叔回头,没想到池萦之听了,发了一会儿呆,下定了决定,“戴着去!”   趁着今天各家藩王和京中高官显贵齐聚的大日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陇西王世子‘喜欢听铃铛响’的怪癖从一开始就捅出来。   ‘身有怪癖的陇西王世子’虽然丢面子,好过一个‘正常的陇西王世子’突然被迫戴起了手钏,被人揪出女扮男装的事实,陇西王府上下数百口犯下欺君大罪。   池萦之想通了这个关节,坚持把手钏戴着了。   哑口无言的楼思危:……   池萦之食不知味地扒拉完了早饭,心里的困惑无处排解,想想楼思危好歹是个风流名声在外的世家子弟,隐瞒了前因后果和他讨论了几句:   “大侄子啊,有件事想请教你。一个身体强健的男子,对方是个体格远远比不上他的女子,明明用手就能按住,他为什么会在那种时候用绳子?”   楼思危眨了下眼:“那种时候?”   池萦之点点头,“那种时候。”   风月话题就问到楼思危的强项了。他精神一振,斩钉截铁地说, “那人跟叔你一样,有怪癖呗。有些人就是这样,不喜欢送上门的,偏喜欢用些手段强取豪夺。”   池萦之当场震惊了:“……不喜欢送上门的,偏喜欢强取豪夺?还有这样的?”   “各家子弟里有怪癖的多着呢。越是高门大户,关起门来见不得人的事情越多。”楼思危不以为然地道,“这算什么呀。对了,你说的这人到底是谁?有病还是得治一治的好。”   池萦之感慨地说,“京城里有病的人不少。没看清楚,不知道身份。”   午时前夕,皇宫金水桥外的下马碑处已经摆开了长龙,前来赴宴的各家车马绵延数里。   下马碑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不论平日里的身份如何尊贵,一律在这里步行过金水桥,从左右两边掖门进宫。   禁军把守、安静肃穆的朱红宫门下,一片纷乱的脚步声中,叮铃叮铃由远及近的细碎金铃铛脆响,引得人人侧目。   池萦之顶着来自各方的古怪打量的视线,庄重服饰纹丝不乱,态度神情从容不迫,拢着衣袖极为镇定地进了宫门。   楼思危硬着头皮跟在旁边。   这次举办宫宴的临水殿属于皇城前殿范围,毗邻太液池畔,接引宫人在前方引路,不到一刻钟就走到了。   种植了长青树木的湖边石道张灯结彩,秋冬季节盛放的各品菊花和早梅盆景点缀其中,宫廷乐师隔着湖奏起丝竹雅乐,这次的宫宴居然筹办得颇为雅致。   池萦之放缓脚步,四处打量了几眼,刚和楼思危小声议论了一句,“景致还挺不错的——”   脚下转过一个弯,看到前方湖边的‘景致’,下面的话就卡在喉咙口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沿着湖边青石板道笔直往前,直通向临水殿外的数百尺长的夹道两边,每隔四五步,就有一处照明用的石座宫灯。   现在,每一座石宫灯下面,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罪人。   跪倒的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例外低垂着头,侧脸露出麻木的表情,仿佛地面上生出来的石雕一般。   到场的宾客们都被出其不意的场面惊呆了。   眼前的场景,怎么有点像墓道两边陪葬的石人石马呢?   都是些大活人吧?这场面也太瘆人了。   池萦之愣在原地,隐约猜到了这些罪人的身份,倒吸一口凉气,匆忙转过了视线,不再去看。   做事不留余地,得理不饶人啊……   一看就是东宫手笔。   楼思危愣在原地半天,折扇指着其中一个看起来有点脸熟的,恍然叫起来,“哎呀,这些莫非是刚刚押解上京的——”   “嘘——”旁边窜出来一个身穿海青色窄袖文官袍的年轻官员,把楼思危拉到旁边去,低声抱怨说,“你可闭嘴吧大兄弟。在场这么多人,就你一个看出来了?嚷嚷什么呢。”   池萦之听那道声线挺熟悉,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认出人来,惊讶道,“哎呀沈表兄,你怎么穿了官服来了?不是说今天你拿不到帖子的吗?”   穿着海青色文官袍子从太液池边窜出来的,居然是号称来不了的沈梅廷。   沈梅廷也很无奈,“我是拿不到帖子,本来也没打算来的……这不是昨晚在你家老宅子露了脸,被羽先生惦记上了,临时抓差了吗。”   说到这里,他伸手一指青石道两边跪着的罪人们,压低嗓音道,“今天人多眼杂,两位务必多看少动。千万别——”   还没说完,旁边响起了一声愤怒的呵斥声。   “蜀王谋逆余孽犯下了死罪,直接推到西市一刀杀了便是!把他们拘到宴席边绑着,叫我们看着,东宫此举是什么意思!杀鸡儆猴吗!”   突如其来的怒吼声盖过了其他的声响,沈梅廷被噎了一下,才把后半句说出来:   “——多看少动,别说话,别做出头鸟,千万别学这位仁兄。”   池萦之打量了一眼跳出来大骂的出头鸟。   一袭赭红金绣仙鹤袍打扮的少年公子,年纪看起来约十七八岁,薄唇细目,眉宇间满满是没有经受过挫折的倨傲忿然神色。   “广陵王世子。”她恍然。   这个人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因为长达一千六百章的京城副本里,广陵王世子是头一个挂掉的炮灰角色。   他挂掉的时候,剧情还没推进到一百章。炮灰的速度快到令人发指。   池萦之立刻伸手一拉楼思危的衣袖,静悄悄往湖边退了几大步,距离这位广陵王世子远点。   广陵王世子质问的话语声还没有落地,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冷笑。   “杀鸡儆猴?谁是鸡,谁是猴?”带着几分懒散的陌生男子嗓音放肆地嘲弄道,“你配吗?”   远处青石道歪歪斜斜转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来,穿了一身正红色镶黑滚边武将袍,牛皮软甲,银质护腕,腰间佩刀,看打扮服饰显然是高品阶的将领。   一道横过眉骨的新生疤痕压住了来人原本俊朗的眉眼,凭空显出几分凶狠煞气。   带有血腥煞气的目光充满威胁性地盯了广陵王世子一眼,广陵王世子一惊,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那佩刀将领脚步不稳地走近了太液池,池萦之才发现,来人浑身带着一股酒气,正红色武将袍的衣襟大剌剌敞开,露出了一截蜜色的胸膛,竟然是喝得半醉的过来。   宫宴还没有正式开始,提前喝醉,可以说是相当的失礼。   但在场没有一个人多说一个字。   每个人都认出,喝得半醉的此人正是东宫麾下爱将——刚刚率军踏平了蜀地平乱,领了太子左卫帅之位的朱瓴朱大将军。   在场哪个不是割土一方的王侯出身,准许佩刀入宫的只有他朱瓴一个。   广陵王世子认出了朱瓴的来历,忿忿地闭上了嘴,忍气往后退回人群里。   这边闭嘴了,那边的朱瓴朱大将军却不是个善罢甘休的性子。   朱瓴拎着细嘴酒壶,站在人群前四处打量了几眼,哂笑一声,直冲着广陵王世子大步过去。   到了面前,一句废话不说,顺手往广陵王世子衣襟处一抓,便把整个人双脚离地提在了半空。   “阁下做什么!” 广陵王世子挣扎着大喊。   朱瓴提个一百来斤的男子跟提小鸡似的,仰着头问,“刚才是你出言不逊,对东宫行事不满?”   “朱瓴!你大胆!你不过是个三品武将,我乃朝廷册封的广陵王世子韩归海——”   听广陵王世子搬出了自己的身份压人,朱瓴的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提着人在半空里晃了几下,像是扔一块石头似的,直接把广陵王世子头下脚上地扔进了太液池里。   半空中形成了一道弧线。   砰,水花四溅。   湖岸围观的宾客们和众内侍惊呼声四起,广陵王世子在水里露出头来,奋力挣扎着靠岸,搅动得池水震荡不止。   朱瓴一只脚横踩在岸边石头上,指着水面哈哈大笑了几声,笑声乍然停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倏然转头四顾,看到湖边拢着大袖安静站着的池萦之,眼神一凝,抬脚离开了湖边,笔直向她走过来。   旁边的楼思危大吃一惊,急忙用力一拉池萦之的大袖,“叔,快跑。他下个要扔你了。”   池萦之低头看了眼水花四溅、热闹极了的太液池,又转头看看左右呼啦闪开躲避的人群,茫然问,“他扔我干什么?我一个字也没说啊……”   朱瓴带着满身浓重的酒气走到池萦之面前,双手抱胸,眯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对面的人。   肆意的眼神从昳丽的眉眼面容,落下到纤长的脖颈处,直扫到脖颈下被层层锦袍包裹的交领口,最后落在她宽大的衣袖处,了然地冷笑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忽然若有察觉了什么,转头去看。   与此同时,岸边惊呼慌乱的宫人和议论纷纷的宾客们像是被锯了舌头似的,整齐划一地同时闭上了嘴。   太液池边响起的奋力扑腾的水花声,更显出岸边一片诡异的寂静来。   青石板道的拐角尽头,不知何时转过了一列仪仗,簇拥一名身穿玄色曲领金绣暗花过肩蟒袍、头戴缠丝金冠的高挑男子,停在二十步外,冷眼看着太液池边的闹剧。   响鞭声清脆响起,传令宦官高声道,“太子驾到,跪迎——”   朱瓴错开两步,从池萦之身边走开了。   在场众人呼啦啦俯身拜了下去。   大周国的司氏皇族祖上有关外血统,宗室子弟大都肩膀宽阔,身高腿长,典型的北人英武身材。   如今这位太子爷司云靖也不例外,生得眉眼深邃,鬓若刀裁,不笑的时候薄唇抿紧,便显出几分酷厉的神色来。   今日宫宴还没开始便出了乱子,他心生不悦,冷冽的眼神扫过太液池边聚集的众人身上,仿佛刀子剜过似的,群臣不敢对视,纷纷低下视线。   池萦之终于见着了没有马赛克遮挡的脸,感觉像是五千片的拼图拼出了最后一块,悄悄抬起头来,盯着看了半天,长呼了一口气,终于把身材和脸对上了号,爽了。   太子司云靖本来已经走到前方,却敏锐地察觉了一道大胆窥视的视线,倏然拧起了眉,凌厉的眼风侧扫了过来。   池萦之立刻深深地低下头去,很识相地往楼思危的背后缩了缩,心里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察觉到有人窥探的司云靖停了脚步,视线凌厉地顺着窥视目光的来处扫去,却只看见一片大礼伏地的脊背。   随行太子身边,缓步陪同前行的羽先生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不由低笑了一声。   “殿下果然知觉敏锐,一眼便看到了故人。”   司云靖本来已经继续往前走,闻言脚步微微一顿。   “故人?”他轻嗤了一声,冷淡道,“曾经见过面便是故人的话,那这里的故人实在太多了。”   羽先生笑了起来,“臣所说的,却是殿下真正的故人。”他含笑伸出手,往池萦之所在的湖边青石路处轻轻一点,“少时鸿雁小友在此。”   司云靖若有所悟,凉飕飕的视线扫了过去,在人群里转了一圈,最后却落在了前排的楼思危的身上。   陇西王魁梧伟岸的身影在记忆里浮起,他估量着形貌,上下打量着浓眉大眼、手长脚长的楼思危,嫌弃道,“长成这样子了?比小时候丑多了。”   “错了。前头那位是淮南王府的楼世子。”羽先生忍着笑道,“躲在楼世子后面,把自己缩成一小只鹌鹑,自以为不引人注目的那位,才是池世子。”   司云靖:“……”   司云靖的视线从楼思危身上挪开,往后排伏地行礼的背影转了一圈。   入眼的是两片单薄的肩胛、一截润玉般的脖颈。乌发整齐地束在冠里,白鹤般的纤长脖颈低垂着,仿佛用力就能摧折。   前排的楼思危也是个少年人,背影看起来却宽阔厚实多了。   两人的脊背轮廓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难怪躲在前排的阴影里,差点没瞧见。   司云靖顿时不悦地拢起了眉峰。   “他怎么长成这样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池萦之:我就长成这样子了,宁有什么意见?   感谢在2020-08-02 20:09:36~2020-08-04 08:5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男神英年早婚 2个;pli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条鱼 30瓶;YUR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咸鱼第十五式(小修)   池萦之没敢抬头,屏息静气,但始终感觉头顶上方有道审视估量的视线,上上下下地盯着自己的头顶看。   那道瘆人的视线过了好久才挪开,脚步声随即响起,太子爷越过两边拜倒的人群,轻飘飘落下一句‘不必多礼’,径自往前方走去。   赴宴众人各自起身,排成两列跟随着进入临水殿,接引宫人引导落座。   临水殿向来是皇家宴殿,布置得金碧辉煌,十八根蟠龙赤柱撑起宽敞大殿,足以容纳数百人。   宾主入座,丝竹乐响,酒宴开席。临水殿里瞬间热闹起来,大家竞相过去太子爷身边敬酒,说些热闹的废话,却又小心翼翼避开真正关心的话题。   楼思危端着酒杯,跃跃欲试,”叔啊,咱们一起过去敬杯酒?”   池萦之刚被人从头顶上方盯了半天,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意思,心想从太子爷的角度最多看到一片头皮,总不能看着头皮就认出人了吧。那也太惊悚了……   虽然对方应该至今没认出自己,但只要上去一敬酒,就得开始面对面打交道了。   池萦之满脑子都是即将发生的横跨春夏秋冬的六百章对手大戏,越想越怂,有点想要挖个坑现场把自己埋了。   “那……好,咱们一起去。”她强自镇定,端起一杯酒。   两个一起过去,二对一,总好过一对一。   她没想到的是,之前那么多藩王和世子敬酒都没事,轮到她敬酒就出事了。   为了表示郑重姿态,池萦之双手捧着盛满美酒的金杯,和楼思危并肩缓步过去。   临水殿正中藻井下方,太子独坐一席。古朴庄重的金丝楠木翘头案上,只摆放了寥寥几碟菜品,却摆了两个细口宽肚的玉酒壶。   还没有走到太子爷的案前,入席后就站在太子身后亲自护卫的朱瓴朱大将军突然如猎豹般窜出一步。   矫健修长的的身躯前倾,压下了大片阴影,酒气带着呼吸热气挡在了池萦之面前。   “身上藏了什么东西。”朱瓴逼近一步,眼神饶有兴味,盯紧了池萦之的手,“拿出来。”   大殿里小声交谈着的众人纷纷停下了话头,惊讶地往这边看过来。   池萦之更加惊讶地扫了圈周围,最后发现朱瓴喝问的人是她自己。   “没什么东西,只有酒杯。”她无辜地举着金樽,“过来给太子殿下敬酒。”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她高举起酒杯,略歪了一下头,视线便和上首位的太子爷对上了。   司云靖喝了一轮十七八杯敬酒,带了两三分微醺酒意,单手支颐,玄色大袖垂落在案上,袍袖的阴影遮住了半张面孔,低垂的眸中不再刻意掩饰情绪。   下个瞬间,站在金丝楠木翘头案下方的池萦之,清楚地看到了……太子爷司云靖今天头一次看见了她的正脸,原本只是漫不经心扫过殿里喧闹的视线顿时一凝,深深地盯了她一眼。   下一刻,却又注意到了她手里敬酒的金樽,身上的庄重宴服,束发的男子发冠。   司云靖拧起了眉。   若有所思的视线盯着面前眼熟的藏青色大袖服片刻,记忆里跳出了湖边青石道跪倒的单薄背影……司云靖的身子往后一靠,眼神转冷了下去。   ——太子爷认出她的身份了。   夹杂着众多含义的复杂眼神,将端着酒杯的池萦之从头打量到脚,从脚打量到头,又斜睨了眼旁边并肩站着的楼思危,将两人的肩膀身材对比了一下……   高坐上首位的太子爷最后闭了闭眼睛,面无表情地伸手揉了几下眉头,转过头去,不看她了。   池萦之眨了眨眼睛,纳闷地低头打量自己中规中矩的藏青色交领菱花镶黑边大袖袍,又查看了一番金钩牛皮带上的佩饰,穿戴没有一样越矩的。   “许多年没见,这位的毛病越来越多了。”池萦之心里想着,   “心眼小,审美差,记仇……”   朱瓴还挡在她的面前,刚才泼过来的半杯酒根本没放在心上。   喝得七八分醉意的高阶将领眼神放肆,斜乜着面前温雅纤弱的陇西王世子,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嗜血笑容,   “刚才在殿外朱某就听见了,阁下至今还装糊涂?袖子里藏了什么铁器,好大的响动,当朱某是聋的不成。——拿出来。”   池萦之恍然大悟,欣然捋起宽大的衣袖,褪下手腕处戴的金手钏。   “朱将军也喜欢听铃铛响?同道中人呀。”她爽快地把风信子金手钏递了过去,“这只铃铛的声音脆而不闷,乃是在下的爱物。不过若是朱将军喜欢的话,在下愿意割爱。拿去吧!”   “……”朱瓴两根手指捏着精巧的金手钏,脸色黑了。   在场众人纷纷显出微妙的神色来。   前些日子陇西王世子和淮南王世子、信阳侯沈小侯爷结伴入京,三人光着脚丫子踩着木屐戴着脚铃入南薰门的惊人之举,暗中早就在京里传遍了。   没想到这位居然在今天正式的东宫设宴场合,也敢如此荒唐打扮的过来。   在场众人对于陇西王世子堂而皇之显露于人前的怪癖,显出无言以对的神情。   众多道含义微妙的视线盯着池萦之从手腕处摘下的金手钏片刻,又纷纷若有所思地转过去看旁边的楼思危。   楼思危:“……”别看我,我没毛病!   朱瓴拎着金铃铛手钏楞在原地,半天没挪位置,依旧挡在太子案前头。   池萦之敬酒本来就是应付差使,被人一挡正好,乐得省事。   她当即倒退半步,表明自己并无冒犯之意,举起酒杯对着前方的楠木翘头案,恭恭敬敬道, “朱将军拦着,那微臣就不过去了。微臣在此敬酒一杯,愿吾皇和太子殿下福寿安康,我大周国祚绵长——”   客套的祝词还没说完,就听到上首方太子爷冷冽的声音道,“朱瓴让开。”   前方被挡住的视野猛地一亮,朱瓴侧身让开了路。   池萦之还没反应过来,面对面撞上了一道犀利挑剔的视线。   司云靖一双狭长的凤眸转过来,视线往下方寒凉地扫过,一眼看见池萦之宽大袖口露出的那截皓白纤细、看起来用力就能折断的手腕,想起了朱瓴手里提着的女子佩戴的金手钏,微微地冷笑了一声。   “宫中设宴的庄重场合,戴了手铃铛过来?”   他端坐在高位,手里晃着盛满美酒的金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道,“若是别人,孤便当场治了他的不敬之罪。换了池小世子……倒是不奇怪了。毕竟,池小世子从小到大,从不知道‘失礼’二字如何写的吧。”   ……用脚都能猜到,这位心里现在必然含恨想起了当年的旧事。   池萦之姿态恭谨地低下头,避免与一国储君对视,心里无声地痛骂,你才失礼,你全家都失礼。   要不是你以后做的好事,我为什么要故意戴着铃铛叫所有人瞧见,让所有人觉得我是个变态。   池萦之心里痛快地骂完了,从容上前一步行礼道,“臣失仪。臣请罪。”   风信子手钏还在朱瓴的手里,早有机灵的内侍接过来,双手奉上给太子案前。司云嘉根本不正眼落下视线,吩咐道,“扔了。”   他的嗓音蓦然沉下,声线里仿佛浸了冰渣子:   “此精巧轻狎之物,非君子端方之道,以后不许再佩戴于人前。若是看到你再当众失仪,莫怪孤无情。”   池萦之:“……噗。”   非君子端方之道,以后不许再佩戴于人前。   天底下还有比这句更动听的话吗!   她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浓密的睫毛眨了眨,卧蚕弯成了月牙的形状,眉眼轻巧舒展,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欣喜的微笑来。   居高临下端坐着、冷眼观察她神色的司云靖:“……”怎么回事。   喜欢被人骂,被当众骂了特别开心?!   果然是有毛病吧!   不,小时候挺机灵正常的,不像是脑子有病的样子。与其说是长大了犯病,倒更像是……   修长的手指在案头轻轻地敲了几下,司云靖若有所悟,唇边泛起一丝了然的细微冷笑。   果然是……刻意寻事,故意被当众训斥,以此躲避自己。   池萦之抿嘴窃喜了一阵,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正要转身退下,突然想起手里还剩半杯的美酒。   “微臣还没向殿下敬酒……”   司云靖冷淡地将视线转开,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池萦之满怀着逃生的喜悦,端着酒杯粲然一笑,也不管太子爷难看的脸色,非常干脆地跑了。   楼思危也想转身就跑,但他没那么大胆量,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其他人继续敬酒。   旁边的沈梅廷得了空,蹿过来池萦之的席位面前,低声埋怨她,“早与你说了,出格的事儿不要做。入京第一次觐见就失礼于太子爷面前,这,这,以后他要继续给你穿小鞋怎么办呢。”   只要最要紧的欺君大罪不露底,其他的还怕什么呢。   池萦之把杯子里没敬出去的半杯酒喝了,淡定地说,“东宫要给我穿小鞋,我就穿呗。多大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几个词句小修了一下,情节没有变动,不需要重看哈~   感谢在2020-08-04 08:53:34~2020-08-05 09:4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男神英年早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向日葵 30瓶;怪怪的芹菜 10瓶;真核生物 5瓶;致君永劫 3瓶;YURI、楼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咸鱼第十六式   池萦之还没等到太子爷给她穿小鞋,却先等到了有人胆大包天,当众向东宫发难。   镇守东北关外的汝阳王,今年三十出头四十不到,正是年富力强无所畏惧的年纪。其他藩王纷纷上书称病不敢来京城,汝阳王不怕被人瓮中捉鳖,亲自来京城贺寿。   “臣请问圣躬安和否?”汝阳王敬了一杯酒,如此问道。   司云靖接了敬酒,略沾唇便放下,淡淡道,“圣躬安。”   这些是朝廷官场里的套话,见面询问陛下龙体健康吗?回答,龙体健康。   没想到汝阳王今天独树一帜,顺着话就说,“当真圣体安和?好极了。”卖起跟皇帝的旧日交情,坚持要今日面圣。   也难怪他。   这次宣召各地藩王入京,理由是祝贺陛下四十七岁大寿。   问题是陛下病重,已经到了没办法亲自视朝,托付给太子监国的程度了。   各家都在暗中琢磨着,折腾他们几路藩王的,到底是陛下自己的意思呢,还是面前这位太子爷的意思。   个中关键不弄清楚,吃饭都没办法下咽。   听到了汝阳王要求今天面见圣上,就连池萦之也停下了说话,听宴会主人如何回答。   司云靖的唇角泛起一丝凉薄的笑意。   “圣躬安。”他重复了一遍,“只是今日这场宴席,陛下却不便出面。”   “哦,那是为何啊。”   司云靖并不答话,不紧不慢举杯,喝了一口酒。   下首位单独赐下一把太师椅坐着的羽先生呵呵地笑了起来,接口道,“因为今日宴席准备了一个助兴节目,却不宜出现在陛下面前。·”   有几个脑筋转得快的想起了入大殿前的湖边青石路上,左右两边仿佛石人石马的蜀王谋逆案罪人,脸色顿时变了。   羽先生重重拍了拍手,果然听得殿外一阵脚镣声响,几名披坚执锐的禁军押着一名重犯从殿外走了进来。   那重犯发须蓬乱,神情木然,正是被押解上京的蜀王世子本人。   池萦之看得清楚,叹了口气,把视线转开了。   昨晚在自家老宅子里碰到了邻居羽先生,临别前羽先生问了句蜀王世子和她交情如何,她就觉得话锋不对。   今天果然在这儿等着呢。   自从蜀王世子被带上殿,热闹的临水殿里瞬间寂静了下来,数百双眼睛紧盯着拖着脚镣前行的重犯。   池萦之坐在赴宴人群之中,席位既不在最前头也不在最后头,在黑压压人群中并不扎眼,蜀王世子走过她案前的时候,脚步却略微一停,侧过头来,黑黝黝的眼睛盯了她一眼。   那眼神有些古怪,池萦之说不出哪里古怪,却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就在这时,一股似曾相识的悸动的情绪传遍全身。   她的耳边又响起了熟悉激越的鼓点声。   咚咚——咚咚——   这是……万人迷光环要出来??情况更不对劲了。   池萦之被鼓点声震得浑身一个激灵,赶紧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了身后一根蟠龙红柱后头。   “——哎,大侄子,劳烦你往前坐点,挡挡我这边。” 她小声和楼思危商量,“我喝多了两杯,有点上头,出去醒醒酒。”   趁着所有人都在往蜀王世子那边看的机会,她掉头往殿外走。   没想到临水殿进去容易,出去挺难。两名手执金锤的大殿金吾卫抢上一步,金锤一左一右交叉成十字,把她拦在了殿里。   “无太子吩咐,任何人不得出殿。”金吾卫沉声喝道。   池萦之捂着嘴小声道,“我内急。”   金吾卫:“……宴席才开始不到半个时辰?”   “内急起来,半刻钟都等不得。”池萦之捂着肚子说,“两位不放心的话,护送在下去恭房?”   两名尽忠职守的金吾卫当真一左一右护送池萦之去恭房了。   与此同时,临水殿内,罪人带上殿之后,太子开口谈的内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居然是赦免。   “罪臣司璋,昨日向孤表示了投诚的诚意。孤允了他,如果今日当众立下大功的话,外头湖边的数十名蜀王亲眷,赦免他们……倒也不是不可能。”   说罢,司云靖便自顾自地饮酒。   他只说了一半,后面的一半话,却是要蜀王世子司璋接过去的。   一片落地可闻的寂静声中,只见重铐缠身的司璋恭谨跪下,行五体投地大礼,沙哑地道,“罪臣愿意开诚布公,将一切从实招来。今日,罪臣愿当众交出蜀王府的百万藏银所在,上交国库。”   四周纷纷传出细微抽气的声音。   羽先生笑道,“如今各家藩王和世子都在场,可为见证。还请当场写下供词呈上阅览罢。”   蜀王世子司璋嘶哑回禀:”上京途中风霜雨雪,司某的一双手早就冻废了,如何还能写字。今日有各位旧识在座,哈哈,正好!司某要选个绝对可以信赖之人,告知他百万藏银库的地点,还请此人转述给太子当面。 ”   在场一片哗然。   如果按照司璋所说的办,那这位传话之人,岂不是同样得知了百万藏银的下落!   听起来……可不像是好事。   殿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纷纷议论之声。   嗡嗡的议论声中,只听司璋抬眼在宴席人群里四处寻人,沙哑大笑道,“司某信赖之人,世间还有几个!陇西王府的池怀安,池世子何在!”   ……池世子不在。   池世子预感势头不对,早早地尿遁了。   现场寻不到人,一片诡异的安静。   池萦之站在空无一人的恭房里。   “咚咚——咚咚——”的激越鼓点声逐渐消退,出现过两次的万人迷光环面板也没有跳出来。   池萦之长呼了口气,放松下来。   看来她没猜错,万人迷,万人迷,总要有人多的地方才能发动嘛!   为了安全起见,她在恭房里待足了整个时辰,外头守着的金吾卫连敲了三次门,最后才磨磨蹭蹭地出来,原路回去临水殿。   没想到刚踏进门槛,迎面撞见无数道奇异视线。   端坐在首位的太子爷面无表情看着她,眼神凉飕飕如刀锋。   发须蓬乱的阶下之囚手铐脚镣,她进殿的同时,正被两个金吾卫合力拖出大殿,头颅垂下,双目紧闭,嘴角渗出血来,也不知是死是活。   池萦之:???   她去了趟恭房,这边就出人命了?!   “池世子回来啦。”坐在太师椅上的羽先生露出了一个含义深远的笑容,“ 恭房里待得够久的。池世子的肠胃还好吗?”   池萦之:“……”什么情况这是。   “池世子有所不知。”羽先生吹了吹茶碗里的白色茶沫,笑眯眯地说,“罪人司璋有话想对池世子说,硬生生等了半个时辰,都没等到池世子回来。”   池萦之:“……其实不用等我的。这里人人都有耳朵有嘴,可以说话。”   羽先生:“说的极是。罪人司璋没有等到池世子,就寻了汝阳王传话。”   提起了汝阳王,池萦之左右寻找,跪在地上磕头不止、额头磕出血来的汝阳王。   池萦之:???   这又是哪出戏?   在场各位宴席宾客复杂的眼神注视下,池萦之回到了自己的席位,小声问旁边的楼思危,“怎么回事?”   楼思危差点被大殿里的场面吓尿了。   他小声转述,“刚才蜀王世子等了半天没等到你,最后找了汝阳王传话。嗐,谁不知道汝阳王跟蜀王两边向来不和的,汝阳王当场脸色就变了,大声说‘阁下与我并无私交。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无论你同我说什么,我都会原话转达给东宫。’”   池萦之点头,“要是我,我也得这么说。”免责声明嘛。   她扫过还在跪地请罪的汝阳王,“后来又怎么了?搞成现在这样子。”   楼思危也没弄明白。   “蜀王世子附耳说了一句话,应该就是百万藏银库的下落吧。汝阳王听了脸色大变,半天说不出话来。太子爷要他转述原话,他整个人跟傻了似的,呆愣楞地写下纸条传给太子爷观看,太子爷看完冷笑了一声,汝阳王就突然跪下来磕头请罪。”   楼思危伸手一指汝阳王跪倒的地方:   “蜀王世子就开始疯狂大笑。边笑边喊:‘藏银库地点,已经如实告诉汝阳王了。还请汝阳王告知太子殿下!’说完就嘴角流血晕了过去。召来御医一查,说是身体早已不行了,全靠一口心气勉强撑着,如今人松懈下来,气血攻心,眼看就要断气,被拖走救治了——就在你进来的时候。”   池萦之听得同样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几个人演的是哪一出戏,小声咕哝着,“京城里果然水深,‘多看少动’四个字说的没错。”   说完往后一缩,继续做她的背景板,一边吃菜一边观看京城宫廷谋略大戏。   ——她想的太简单了。   正殿就这么大,里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谁又能躲开所有的视线,做个纯粹隐形的背景板呢。   她躲在楼思危背后安安心心喝酒吃菜的时候,金丝楠木翘首案后端坐的司云靖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她这边的动静,修长的食指不自觉地转动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一团揉皱的白纸搁在翘头长案上。   他冷眼打量了半天池萦之,见她吃得欢快,深吸口气,把案上揉成了一团的字纸又缓缓展开。   那是汝阳王呈上的纸条。   短短一句话,笔锋颤抖,字迹歪斜,显示了书写之人惊悸的心情。   “罪人司璋言道:蜀王府百万藏银,全部充作军费,早已使用殆尽……无处可寻。”   蜀王世子司璋气血攻心,生死不知。   如果他就此一命呜呼,那么百万藏银库的下落,将成为他带进棺材的秘密。   世间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是最后传话的汝阳王。   司璋对汝阳王说‘充作军费,使用殆尽’,但在场数百双眼睛看到的是,司璋把百万藏银库的下落告诉了汝阳王,汝阳王就应该挖出百万白银上交国库。   交不出来?那就是私心吞没,汝阳王同罪。   好一出临死前拉人垫背的毒计。   ——难怪汝阳王一听就知道是个大坑,而自己就是掉进坑里的倒霉鬼,立刻前倨后恭,伏地磕头请罪。   撕拉一声细微轻响,司云靖将手里的白纸重新揉成了一团,抛在地上。   他扫了一眼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倒霉鬼汝阳王,暗沉沉的视线扫过大殿,落在开开心心喝酒吃菜的池萦之身上。   司云靖在想一件事。   罪人司璋一开始想要找的传话人,是陇西王府的池怀安。   如果池家的小世子留在殿里,此刻伏地磕头请罪的就不是汝阳王了。   为什么池世子恰巧出了殿去,更衣了整个时辰?刚巧避开了整个陷阱?   他提前知道了什么?   司云靖敲了敲桌案。   敲击实木的声音并不很响亮,但嗡嗡细语着的正殿里立刻就安静下来。   “池小世子,上前说话。”   隔着大半个正殿距离,司云靖眸光暗沉,对池萦之勾了勾手指。   池萦之茫然地抬起了头。   形状漂亮的嫣红色泽的嘴里,还叼着一小截蘑菇。   作者有话要说:   司云靖:乖乖过来,给你穿小鞋。   池萦之:人干事?吃着饭呢。   感谢在2020-08-05 09:44:44~2020-08-05 19:5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男神英年早婚、3557740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日暖玉生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咸鱼第十七式   宽敞的临水殿里,池萦之嘴里含着一片没有咽下去的炒蘑菇,莫名其妙地起身,听从太子爷的召唤,走上几级玉墀,站在太子长案的下首。   临水殿是皇家宴殿,不像金銮殿那么庄重肃穆,但君臣坐席的规制还是差别分明。   太子所坐的高位,位于临水殿藻井正下方,和殿中其他宴席座位拉开了距离。玉墀下点着一对龟首鎏金香炉,缭缭紫烟笼罩四周。   太子召臣子近身说话,宫人放下了珠帘。这样,召到太子身边说话,具体说些什么,殿中其他诸人看不清,也听不清。   宫人忙碌着重新摆设桌案,请池萦之坐下。   她刚坐下,发现新位子摆放得绝了。   一抬头,前方高两级的御阶之上,居高临下坐着太子爷。自己这儿一点小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太子爷背后,站着亲自守卫的朱瓴朱大将军,大殿里唯一一把佩刀明晃晃挂在腰上。   斜对面,摆放着一张太师椅,椅子上坐着狐狸似的的羽先生,桌案上只有一壶清茶。   太子爷只喝酒,羽先生只喝茶,朱将军什么都不吃,她的桌案上倒是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的菜。   她每夹一筷子,就能感觉道三双视线齐刷刷地过来,盯着菜品,盯着筷子,最后盯着她细嚼慢咽的嘴。   池萦之今天赴宴,菜没吃几口,酒喝了几杯,恭房倒是待了整个时辰。   眼下腹内空空,全是酒水,顶着压力又夹了两三筷小菜,囫囵咀嚼着咽了下去,对着头顶上太子爷暗沉沉的视线,感觉胃病都要犯了。   她实在吃不下了,放下筷子,吩咐随侍上茶。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她直入主题。   司云靖思考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薄薄的唇角扯了扯,露出一丝细微的笑纹来,修长的手指关节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   “池小世子此行上京,路途可还算顺利?”他居然跟池萦之闲拉起家常来了。   池萦之猝不及防,差点连手里的茶碗都吓掉了。   从今天见面第一眼开始,始终没给过一个好脸色的人突然间变了脸,言语间和蔼亲热起来,可真他妈的惊悚。   心里被吓了一跳,手上劲道没控制好,茶盖撞到了杯沿,咔啦一声脆响。   “太子殿下……不必如此迂回。”她赶紧擦了擦溅出来的热茶,镇定下来说,“有话直说便是,臣无所不言。”   对面太师椅上坐着的羽先生发出了一声轻笑,似乎觉得有趣极了,侧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对话。   司云靖唇角扯出的笑容瞬间消失,恢复了原先的面无表情。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无所不言’,池萦之实诚地回答‘上京路途可还算顺利’的话题。   “上京路上挺好的。各处关卡派兵护卫着队伍,走了一千多里都没出事。就是入京畿的当天下午翻了辆马车,损毁了不少礼物。”   “竟有此事?遗憾之极。”司云靖漠然问,“损毁的礼物中,可是包括了即将献给陛下的万寿节贺礼?”   池萦之急忙解释:“不不不,献给陛下的万寿节贺礼,是分开马车单独装载的。臣已经查验过了,完好无缺,并无损毁。”   “很好。”司云靖微微颔首,阴郁的神情和缓了些。   “将陛下的万寿节贺礼分开装载,意外发生之时力保无恙……贵王府此行上京,考虑的确实周到。显然心里是有朝廷、有陛下的。”   池萦之虽然不是擅长拍马屁的人,却也知道机会难得。她抓紧了机会表达陇西王府的忠心,   “微臣临行之前,家父在陇西王王府大门外抓着微臣的手,谆谆告诫,此行若是有机会得见天颜,务必要微臣代表家父,当面给陛下献礼祝寿,祝陛下永寿安康。”   司云靖似乎听得很满意,唇角勾起,微微地笑了起来。   然而,薄唇中吐出的话却尖锐之极。   “令尊若是有意给陛下贺寿,他为何不亲自来,却派你入京?镇守西北门户二十年、悍勇不可挡的陇西王池啸……当真疾病缠身,廉颇老矣?”   池萦之眨了眨眼,将嘴里的一口温茶水咽了下去。   “家父确实疾病缠身,廉颇老矣。”她面不改色地道,“没办法,年纪大了,还逞强娶侧室,生儿子。如今肾虚了。”   司云靖:“……”   对面的羽先生噗的笑喷了茶。   突如其来的一片哑然沉默中,池萦之从容起身,对着上首位的宴席主人行礼,“家父虽然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但一颗忠心与从前并无分别。这次遣了微臣入京贺寿,便是将一片侍君忠心展露人前。望殿下知晓。”   司云靖沉默不语,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池萦之觉得自己这番表态的火候应该差不多了,安心地坐下来,重新拿起了筷子,继续吃冷了的菜。   肚子饿,没办法。   上首位又响起了手指敲击木桌案的细微声响。   从司云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盯着下首方坐着的池萦之刻意低下的头,小巧的下颌,咀嚼食物而微微鼓起的脸颊。   看得出池家小世子的胃口不错,也不挑食,桌上布得满满的冷菜热菜,乃至果盘糕点,每盘都用了几筷子,长案上就只剩一壶温酒始终没碰。   司云靖的视线聚到了那支鹤嘴造型的细颈玉壶上。   不喝酒么。   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壶酒片刻,他吩咐左右随侍,   “说得好。将孤的酒赐给池小世子。”   “???”吃到一半的池萦之迷惑地抬起头来。   别的主君都是听到了臣子感人肺腑的言语,被当场感动得热泪盈眶,激情赐酒。   这位怎么回事,听了她感人肺腑的言语,思考了足足一刻钟?一刻钟以后,菜都快吃完了,才想起来赐酒?这是什么漫长迂回的脑回路!   腹诽归腹诽,储君的赐酒是不可能推辞的。   她起身谢恩,当着太子爷的面,把赐下的大半壶酒分成了好几杯,一杯一杯慢慢地喝完了。   一个人酒量行不行,看她喝一次酒就看得出来。   司云靖冷眼看池萦之喝完了一杯,凝玉般的脸颊顿时飞起了嫣红。缓了半天,夹了一筷子菜垫肠胃,才敢喝第二杯,就知道她酒量不行。   赐下去的金壶里装的,是司云靖自己常喝的秋意白。   名字虽雅致,却是京城出名的一等一的烈酒。   常有人笑称,此酒取‘秋意白’的意思,是说一壶喝下去,眼前就仿佛迷失在深秋林间的雾气里,白茫茫一片了。   池萦之喝到第三杯,眼前虽然还不至于一片白茫茫,侍从过来给她杯中斟酒,她举着空杯迎着细壶口,皓白的手腕晃了一下,居然对偏了,泼出了几滴酒水到桌案上。   司云靖这边也倒酒,自斟自饮了一杯秋意白,开口道,“池小世子此行上京,路途可还算顺利?”   居然问了跟两人初寒暄时一模一样的问题。   池萦之虽然喝得发蒙,意识还在,莫名其妙看了高处端坐的太子爷一眼,这次的眼神里露出了明明白白的诧异来。   “刚才说过了啊,”官话的发音比喝酒前含糊了些,口齿倒还清晰,“路上挺好的。就是入了京畿兆头不好。”   “马车翻了。”司云靖继续喝酒,接口道。   “嗯……马车翻了。”池萦之掰着手指,一件件数道,“马车翻了;做噩梦了;被沈表兄溅了一身泥;住进驿站,炕是冷的;后院关着谋逆重犯——”   司云靖神色微动,和羽先生互看了一眼。   拐弯抹角迂回了半日,终于听到今天想要听的内容了。   “后院关着的谋逆重犯……和你陇西王府有什么纠葛?”司云靖不紧不慢地追问了一句。   池萦之喝大了,连直身正坐的姿势也松懈了,散漫地单手托着腮,整个人没形状地靠在案上,仔细地想了半天,“没纠葛啊……他追着我喊话的时候,我虽然没理他,好歹给他送了碗热汤呢。”   司云靖的眼神寒凉起来,锐利地打量着池萦之的神色。   儿臂粗细的蜡烛四处点燃,照亮得四处一片通明,没有留下一丝阴影。明亮的灯火下,池萦之面色飞起了酡红,唇色也泛起了嫣红,托着下巴,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眸光散漫,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司云靖的目光也不由跟随着转向她的手。   五官生得细致,就连一双手也生得秀气,看起来不像是能舞枪弄棒,倒像是习惯于吟风弄月的。   ——湖边初见背影时,那股嫌弃的感觉又上来了。   陇西王英雄一世,怎么生出这么个瘦弱的嫡子来。   以后要袭陇西王爵,统领封地藩兵,替大周镇守西北边关……就靠这幅风吹就倒的小身板?   司云靖挑剔地打量着下首位的小世子。   一个男人长得腰如细竹也就罢了,眉眼五官也长得跟未出阁的标致小姑娘似的。别人大碗吃饭,大口喝酒,吃出英雄豪气;他吃饭喝酒,小口小口的像只小松鼠。换个装束,伪装上花轿的新娘子,京城应该会有不少人愿意娶。   斜睨了半天,也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总之看人摇摇晃晃坐不安稳,快要滑到桌案下头的模样,今天应该是问不出什么了。   司云靖挥了挥手,示意内侍端醒酒汤来。   那边池萦之掰着手指还在算着,”入了京畿还有什么倒霉事儿?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   司云靖喝了口酒,凉薄地说,“黄榜公文送到眼前,抄了十遍,从白天抄到夜里。”   “啊,对。”池萦之总算想起来了,因为喝多了而泛起嫣红的唇色顿时有些发白。”对……后院后院关着谋逆重犯,想走吧,又碰到官差出京,指名道姓地送过来,躲都躲不掉……”   司云靖勾了勾唇,嘲讽地笑了。   细微的笑纹还没有漾起,只听池萦之喃喃地自语道,“入了京畿,果然处处兆头不好。唉,我就知道,只要是跟狗太子相关的——”   “噗——”太师椅上坐着羽先生喷了一地的茶,茶水又呛进了肺管,剧烈地咳嗽起来。   两边伺候的宫人惊慌失措地拍背。   司云靖眉头剧烈一跳。   背后守卫的朱瓴如猎豹般瞬间往前窜出一步,暴喝,“大胆!”锵地一声清脆金鸣,将佩刀拔出三寸。   太子这边的动静,顿时惊动了大殿里赴宴闲谈的众人,视线齐齐地聚集过来。   东宫所在之处,珠帘低垂,龟首鎏金三足铜炉的淡淡紫烟依旧萦绕周围,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屏息静气,凝神细听。   珠帘之后,只听太子爷道,“朱瓴退回去。”   顿了顿,满怀着阴霾的声音继续道:”孤明白了,你存心如此。依仗着陇西王撑腰,无法无天。”   池萦之的酒被惊醒了。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酒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自己也吓了一跳,立刻起身站着,头也不敢抬,生怕四目对视,勾起了那位的怒火,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把她叉出去扔太液池里喂了王八。   不敢抬头看,谢罪的话还是要说的。   她低着头小声分辩,“臣酒后失言,太子爷恕罪。”   五步之外的翘头案后,端正高坐的司云靖沉默了许久,居然笑了一声。   分明只是一句短促的笑声,池萦之却从里面听出了无数句‘你要完’。   咚咚——咚咚——   她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两边形状漂亮的肩胛因为紧张而紧绷着。   咚咚——咚咚——   等等,或许不是剧烈的心跳声?而是……激越亢奋的战鼓声?!   池萦之吃惊地抬起头,她面前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透明面板。   【宿主引发五十人以上的群体关注,对天下大局的影响力:中高级。】   【现场同时出现五人以上的可攻略对象。】   【满足万人迷光环开启的必要条件。】   【强制触发万人迷光环。】   嗡——   面前闪过一道柔和的白光,以池萦之站着的的地点为圆心,向大殿四散荡漾开,将周围所有的人包裹了进去。   与此同时,正殿里传来一声重响。   司云靖冷笑了一声,抬手重重拍在翘头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酒后失言?应该是酒后吐真言吧!   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他指着池萦之斥道:”看似恭顺,处处顶撞。表里不一,如此的——”   ‘大胆放肆’四个字本来已经到了嘴边,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面前闪过一道柔和的白光,带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顺嘴一滑,出了口的话不知不觉变成了心里突然升起的另外四个字:   “——美貌可爱。”   临水殿中,竖耳聆听的所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5 19:57:00~2020-08-07 08:1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男神英年早婚、思维pe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思维pen 50瓶;花月 5瓶;致君永劫 3瓶;阑予、YURI、今天星期三、是七七七七不是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咸鱼第十八式(捉虫)   临水殿里鸦雀无声。   当众怒斥陇西王世子“美貌可爱”的当朝太子震惊地闭上了嘴,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失言至此,坐在主位上,久久无法言语。   大殿里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沉默起身,拂袖而去。   喝高了的池萦之懵懂而震惊地站在原处,同样久久反应不过来。直到羽先生吩咐了一句,才有内侍过来,搀扶着喝醉的池世子去旁边配殿里醒酒。   配殿里的床榻用具一应俱全,都是提前预备好了给赴宴的贵人们休憩使用。   池萦之昨夜做了噩梦,天不亮就被阿重推醒准备进宫;刚才又喝了大半壶的烈酒,人早就不行了。   在宾客众多的宴殿里还勉强支撑着,如今出了正殿,又挨着罗汉床软被褥,立刻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又漂浮在一大片黑幕的中央。   半空中的巨大屏幕上,出现的不是以往看惯的黑色大字,倒是一行行细密的小字,从屏幕的最下方出现,飞快地滚动向上。   她仔细分辨了几行,惊讶地发现,这些小字描写的,都是和蜀王世子司璋有关联的章节。   滚动的速度实在太快,她来不及看清细节,只见一行行的小字滚到了屏幕正上方,被一行行的删除,墨色字迹化作一缕缕青烟,消散在黑幕中。   竟然整章整章地被删除了……   池萦之还是第一次看到删除剧本章节的场景,吃惊地仰头看着,喝醉的脑中模糊想到:   因为自己更衣了一个时辰,躲开了百万藏银库秘密这个关键节点,蜀王世子改而把百万藏银库的下落告诉了汝阳王。   关键节点改变了,所以,蜀王世子线的七八十章后续剧情……被她跳过去了?   她依稀记得一些凌乱的片段,在一千六百章京城副本的末尾处提到,所有人都以为百万藏银库藏在蜀地某个深山里,没想到却藏在京城某处,天子眼皮子底下。   剧本里的自己深夜放囚,从蜀王世子的嘴里得知藏银库的下落,花了许多力气,瞒天过海,挖出了藏银。最后这笔巨款用作了军饷,跟南唐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倾国之战。   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了?   她不知道。   总之,现在百万藏银库的下落跟她没关系了。   池萦之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想,反正她老爹给了三万两银子,百来号人够用了。百万藏银库的下落,谁爱知道谁去追查吧。   等等,如果七八十章的蜀王世子线剧情可以跳过去的话,那六百章的太子线剧情是不是也可以跳过去……   刚想到这里,浮在半空的面板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色巨X。   池萦之被那血红色的大叉惊得一晃神,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静室里。   窗外飞絮漫天,微风吹动了湘妃竹帘,被山水屏风隔断的里间卧榻处,黄梨木拔步床细微地摇晃着。   一截瓷白的手臂从帷帐里伸了出来,手腕处一道刺目的红色勒痕。   池萦之捂住了脸。   怎么又开始重播这段了?   所以剧本系统在提醒她,百万藏银库剧情线能跳过去,但京城的生命大和谐情节她是别想跳过去了?!   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浪费时间,立刻快步走近了床边。   这次走近了观察,果然发现了额外的线索。   帐中伸出了男子有力健壮的手臂,捉住了无力垂下的纤葱般的手,亲昵地摩挲了一下手腕处红痕,将它捉回去了。   男子的手臂肤色呈健康的小麦色,不是整日关在屋里苦读的文人常见的苍白肤色,也不是整日沐浴风沙的武将们常见的黝黑肤色。   整条手臂不见任何伤痕,指甲圆润干净,修剪整齐,皮肤润泽,五个指甲盖呈现健康的粉色,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   伸出来的右手大拇指关节处,佩戴了一只成色极好的墨玉扳指。   微风吹进了内室,床柱帷帐又细微地晃动起来。   池萦之深吸口气,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唰得掀起了金绡帐——   她顿时被里面的场景震惊了。   金绡帐里……打满了马赛克!   池萦之掀帷帐认人的计划落了空。   得了,看不着脸,等着听台词吧。   细微晃动停止了。   帷帐里传来了一句听起来陌生却又带着熟悉感觉的女子声音,吐字轻而软,   “萦之以身托付,望君垂怜,隐瞒女子之身乔装世子之事,庇佑我池家满门性命。”   安静了片刻后,帷帐里有人低沉的说了两个字。   那嗓音带着事后的沙哑,语气慵懒而随意,或许是贴着耳边说的,声线极低,几乎听不清楚。   池萦之分辨了半天,猜想那人说的两个字应该是:‘允了’。   白雾蓦然涌出,静室里的景象淡去了。   从梦里惊醒的池萦之,按着宿醉发晕的头,手脚绵软地撑坐起身来。   偌大的配殿里,除了四角长明灯,便是一问三不知的宫人。她估量时辰,差不多宫宴该结束了,脚步虚浮地起身,推开两道沉重的雕花木门,从门背后探头出去,刚要打量附近的情况——   一只手横次里伸出来,猛扯住她的宽大袖袍,拉了人便走。   “快走快走!”沈梅廷一只手扯着池萦之,另一只手以袖掩面,拉扯着人奔回了临水正殿附近,十人队列的金吾卫来回巡视值守,沈梅廷这才松了手,恨铁不成钢地埋怨她,   “你啊!你父亲说的‘多看少动’四字金句,被你给吃了?看看你今天头一次入宫赴宴惹出多少动静来!”   他低声数落道,“你到底跟太子爷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竟惹得他当众说出……说出……那四个字来!今天的事传出去,你一个堂堂大好男儿,谒见东宫当日被夸赞的竟是容貌,你在京城还怎么混啊!”   池萦之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解释。   太子爷气得拍了桌案,眼神像冰刀子,听话头的意思应该是申饬问罪的,谁知道话尾突然一转,莫名其妙变成了‘美貌可爱’……   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万人迷光环启动了吧。   她心里想了一圈,以当时的情况,她能阻止万人迷光环启动吗?不能。   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能让时光倒流吗?不能。   既然都不能,那就算了吧,不费劲想了。   “我没打算在京城混。送完贺礼回平凉城呗。”   池萦之拉着沈梅廷回到正殿里,依旧在原来座位处坐下了。   宴会主人虽然拂袖而去,令狐羽还在,宴会还在继续。羽先生代替自家主君谈笑风生地招待各路藩王和世子。   冷菜都撤了,换成了热气腾腾的新一轮菜品。她夹了一筷子嫩羊舌,放进了新换的白瓷盘子里,递给沈梅廷,   “好了沈表兄,你的心意我领了。吃点羊舌,当做是我的舌头吧。今天剩下的时辰里,我在宫里一个字也不说了。”   “你啊……”沈梅廷叹了口气,筷子夹起嫩炙羊舌,把一整块都吃了。   “就算剩下的时辰里一个字都不说了,太子爷的四个字已经撂下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羽先生命人扶你去配殿里醒酒,我当时就瞅着朱大将军看你的眼神不对,像是要找你麻烦的样子。过了没一会儿,我留意到朱瓴人突然不见了,赶紧去寻你。还好还好,没出事。宴席马上就要散了,你别惹事,跟着别人一道赶紧出宫。”   楼思危听到了几句,也凑过来了, “叔啊,当心些朱瓴。我听说这位朱大将军也是个有怪癖的人,怪癖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我在封地都听说了。”   池萦之听楼思危这么一说,顿时就想起了早上问他的怪癖之事,手里的汤勺一颤,白玉汤洒了几滴在桌案上。   “朱瓴?”她惊问,“他就是那种……喜欢用绳子的人?”   楼思危也是一愣,连连摇头,“不不不。我说的怪癖,跟叔你早上问的怪癖是两码事。”   他捂着嘴小声解释说,“我听说朱瓴这人,战场上杀人杀太多了,脑子不正常,喜欢折磨人,喜欢看人哭,越是长得好的,他越喜欢看人哭。蜀王谋逆案审讯的时候,经常有受刑的人一边惨叫一边哭,别人都不忍心听,就他独自在旁边哈哈大笑,是吧?”最后的询问对着京城本地的地头蛇。   沈梅廷点了点头,显出忧虑之色。   “所以我刚才看到池表弟被扶去配殿醒酒,朱瓴又不见了,心里就觉得不对,赶紧跟过去瞧瞧。——哎我都着急了,你怎么还喝得下去汤呢。”   池萦之本来听得心头剧颤,听到具体的怪癖形容,顿时心也不颤了,手也不抖了,恢复了一派镇定神情,又舀了一勺白玉汤吹着。   “哦?喜欢看人痛苦听人哭啊。”她淡定地说,“是挺怪癖的。不过京城里有怪癖的人那么多,路走多了总会遇上一两个,不是遇到这个就是遇到那个。行了,我知道了。”   沈梅廷:“……”   池萦之喝了口热汤,又想起了刚才梦中瞧见的墨玉扳指,问了一句,“沈表兄,你在京城里有没有看到有人戴着墨玉扳指的?”   “墨玉扳指?”沈梅廷纳闷地重复了一遍,“白玉扳指,翡翠扳指都常见,墨玉的材质少见。终归是些小玩意儿,我平日里没太留意。”   池萦之显出烦恼的神色来。   沈梅廷挺不是滋味的,“池表弟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玉扳指这种小玩意儿呢。不管刚才珠帘后你和太子爷怎么回事,你现在酒醒了,应该立刻去找太子爷,当面向他请罪。”   池萦之才不想去:“虽然是我醉酒失言在先,但太子爷也跟着失言了。以我如今的年岁,称一句可爱勉强还算恰当;美貌两个字,对男子实在失礼。我一句他一句,算起来……我跟太子爷两清了?”   楼思危:“这……跟太子爷算账,似乎不能这样算……”   沈梅廷叹息着夹起一筷子嫩炙羊舌,“你方才说,吃些羊舌,当做吃的是你池世子的舌头?不,吃的是我沈某人的舌头,留着你的舌头吧。我留最后一句话给你:赶紧去找太子爷赔罪,完事了赶紧出宫。”   他郁闷地吃完了最后一块羊舌,起身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表哥:赶紧找太子爷赔罪,赶紧出宫!   池小咸鱼:原地翻了个身,并安详地抖了抖身上的盐粒。   快到文案啦   感谢在2020-08-07 08:10:21~2020-08-07 20:0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不如物 18瓶;想要遇见一束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咸鱼第十九式   像沈梅廷说的那样,赶紧去找太子爷赔罪?   没有的事。躲都来不及,还往面前凑干嘛。   宴会还在继续,池萦之也实践了刚才的诺言,当真只管低头吃席,无论哪位端着酒过来搭话,喝酒可以,一个字也不说。   虽然东宫主人提前离席,一顿接风宫宴还是按照原定的时辰,从晌午举办到日头偏西,代替主君待客的令狐羽终于站起身来,客气答谢入宫赴宴的各位。   池萦之虽然用饭细嚼慢咽,中途又去配殿小憩了一觉;但自从重回宴席开始,直吃到宴会结束都没停筷子,可能是在座的宾客里吃得最多的。   见满殿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引路宫人也在前头等着了,她终于满意地放下筷子,起身走人。   在宫人的带领下迈出正殿门槛,下了台阶,走过长长的湖边青石道,沿着通往左掖门的描金华栋的长廊走了几步,转过一个弯,前面引路的十二三岁的小黄门突然一个急停。   池萦之没留意,差点撞小黄门身上,赶紧往后一步。   还没开口问怎么了,那小黄门僵在原地,满脸迟疑神色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往斜刺里一窜,穿过廊下的灌木丛飞快地跑了。   被晾在原地的池萦之:“……”似乎有个什么不好的预感。   转过了游廊拐角,被红漆木柱遮挡的前方游廊出现在面前。   临水殿中消失了很久的朱瓴朱大将军依旧穿着黑底红边的箭袖武将袍,衣襟依旧松散敞开着,踞坐在游廊边,沉重的刀鞘撑着地。   “池世子好本事,好胆量。”朱瓴并不看她,而是远眺着晚霞泛起的金色天空,   “我家殿下向来不近美色,你入宫不过半天,先是戴着媚上的金铃铛敬酒,后又不知使出什么手段,当众损毁我家殿下的清誉。池世子,好心机手段。杀人不用刀啊。”   饱含着血腥煞气的眼风扫了过来,“朱某最佩服你的是:皇宫宴殿之中,当面言语侮辱了我家殿下,竟然面不改色就要走了。”   池萦之听得脑袋发蒙,不得不开口解释,“阁下想多了。在下一时酒后失言,已经当面向太子爷请罪了。”   “一句请罪就完事了?”朱瓴冷笑起来,眉头横压的那道刀疤耸起,破坏了原本俊秀的五官,显得煞气更浓重。   “我家殿下宽仁,不以言治罪。我身为臣子,却不能轻易放过你这侮了殿下的逆臣。”   池萦之沉默着揉了揉耳朵。   宽仁?你家殿下?   朱大将军,你的主君滤镜有五丈厚了吧?   但眼下的情况绝不是争辩的好时机。   她打量了几眼动作稳健、明显喝了醒酒汤的朱瓴,又瞄了眼他手里提着的佩刀,看刀柄磨损程度,一看就是日夜随身的真家伙。   估量了片刻敌我局势,临水殿周围都是东宫禁卫,这厮是负责东宫禁卫的左卫帅,就算扯着嗓子大喊也没人会过来解围……   “朱将军啊,”性命攸关时刻,不得不分辩几句,她叹息着说,“你可能有所不知,我跟你家殿下是有旧日的交情的。想当年,千里快骑,鸿雁尺素。太子爷旧时的百余封书信,我都好好存着呢。太子爷那边也有我的信。”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朱将军不相信我和太子爷是旧交的话,可以去问一问羽先生。”   朱瓴突兀地笑了一声。   “池世子当年和我家殿下是旧交之事,倒也不必去问令狐羽。朱某是知道的。我家殿下当年还是魏王时,我已经跟随他左右了。”   “哦……”池萦之心头隐约升起某种预感。   下一句,果然听朱瓴道,“因此,朱某也知道,三年前,从平凉城千里奔回的信使没有带来池世子的书信,却传来了池世子一句骂人的话,气得我家殿下几乎吐血,整夜无眠。”   池萦之伸手揉了揉隐约作痛的眉心,左右四顾有没有可以跑路的小径。   “池世子三年前千里传来的那句话是什么?”朱瓴冷笑道,“似乎耳熟得很。让我想想。啊,可不正是今日池世子在临水殿中,当面骂我家殿下的那句吗——”   没等他说完,池萦之镇定地把宽大的袍袖口拢了拢,捏在手里,往后倒退了几步,掉头就往临水殿方向跑。   啪的一声,从后背传来一股大力,猛地拍在她后背处。   池萦之整个人被拍在红漆木柱子上,差点拍扁了,朱瓴压低的嗓音在耳边阴恻恻响起,“池世子在京城里蹦跶得欢,我家殿下见了你便会想起陈年旧事,徒增不快。如果殿下他顾念着旧情不愿亲自下令除掉你,那我为人臣子,为主君分忧,乃是分内之事——”   池萦之被按得动弹不得,正感觉大事不好,耳边低语的声音突然顿了顿,再响起时,带了几分困惑:   “——你用了什么熏香,怎么这么香?”   池萦之:“……”什么毛病?   等等。一个不好的预感浮现在脑海里。   她不敢动,额头靠着长廊木柱,小声问,“朱将军……刚才殿中,你是不是一直站在太子爷身后守着?”   朱瓴当场认下:“不错。护卫太子,乃是朱某职责所在。”   池萦之的额头砰地靠在了木柱上。   她知道为什么姓朱的反应这么奇怪了。   该死的万人迷光环……   在正殿里触发光环的时候,淡色白光至少扩展出三五尺范围,不仅影响了太子司云靖,应该是把太子身后站着的人也包括在里面了……   她这边不敢乱动,朱瓴却动了动鼻尖,在她脖颈间又深深地嗅了一口,困惑道,“到底是什么味道,这么香。”   池萦之心里默默地骂着“妈的疯狗……”朱瓴突然松开了按住她的手,连退数步,抬头瞪向远处。   一支寒光利箭无声无息地穿透了金色的天幕,仿佛秋冬季节突然刮起的一阵狂风,越过众多毫无察觉的宫中禁卫的头顶,带着落日的余晖,笔直破空而来。   池萦之眨了一下眼。   那支寒光闪烁的利箭从朱瓴的左耳畔越过,带着一小束射断的碎发,笔直扎穿池萦之头顶上方的红漆木柱,木屑横飞,直穿而过。   红漆木柱中心炸开了一个半尺方圆的大口。   “嘎啦——”不堪重负的木柱摇摇欲坠。   池萦之眼看着情况不对,急忙连退几步,从游廊里退到廊下的林木边。   沉闷的倒塌声接连响起,她眼睁睁看着中心被射穿一个大洞的木柱不堪游廊上方琉璃瓦和横梁的压力,颓然倒下,连带着周围的木柱倒塌了一片。   “怎么了怎么了?”被惊动的巡值禁卫们飞奔而来。   朱瓴站在倒塌的游廊边,面色阴沉地几乎滴下水来。   “曲惊鸿!”   他蓦然抬头,遥遥盯着利箭射来的方向,咬牙道,“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手伸到东宫未免太长了些!也不怕哪天被人剁了手!”   听到‘曲惊鸿’三个字,池萦之的肩头微微一震。   久违的幼年记忆冲破了樊笼,一个神色温和的修长身影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惊讶,怀念,狂喜,众多的复杂感情交织在一起。   “曲师父。”她心里默念了一句,趁着朱瓴被禁军团团围住追问究竟,急匆匆整理了衣袍褶皱,向着利箭射来的方向追去。   箭矢飞来的方向在皇城前庭,从临水殿附近的木走廊过去,正好是出宫的必经途径。   池萦之走在出宫方向的夹道上,一路并无人阻拦。   两边大红宫墙足有五六丈高,显得走在夹道上的人影渺小。   夹道来往的宫人虽多,个个低头敛目,在两边靠墙的碎石子小径上快速行走。   沉浸在思绪中的池萦之没有察觉,独自走在夹道正中的青石板路上,暗自思索着,曲师父当年是护送着还是魏王的太子爷回京的,跟着太子爷进了皇城倒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朱瓴说的那句“把手伸到东宫来”……   听起来倒像是曲师父跟随的主上不是东宫似的。   她想着事,脚下便走得慢,耳边不知何时开始有了低语声,起先模糊不清,后来逐渐变大,最后终于攫住了她的注意力,把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   “……殿下无需太过挂怀。喝多了酒,口误失言之类的小事,人皆有之,不足为奇。再说了,哈哈,池世子长得确实美貌可爱,殿下的评价也不算太过离谱……”   “够了。”低沉的嗓音仿佛浸满了冰渣子,“镇守一方的藩王之子,相貌不能勇猛服众,双手不能执刃杀敌,这些都罢了。但令狐,你也看到,他起先故意躲避于我,后来躲不过了,哼,又装作醉酒,言语挑衅,引得我动怒,只怕都是为了刻意减少我与他面对交谈的时间。从第一次见面时,我便觉得此人言行大有可疑之处。再叫我当面见了他,我必定——”   两人的低语声说到这里便停了。   因为两人说着说着,往右转过了一道宫墙。   迎面夹道中间,站着低头敛目、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小只鹌鹑的池萦之。   隔着两三丈距离,宫墙夹道两端站着的双方面面相觑。   久久的沉默之后……   “太子殿下万安。” 池萦之上前行礼,尴尬地道,“又、又见面了?”   司云靖:“……”   “嘎——”   栖息在宫墙头的几只寒鸦也受不了突如其来的窒息氛围,展翅遁走了。   冬日的暮色余晖越过高高的朱色宫墙,斜斜映照下来。   司云靖站在转角处,高大的身影被笼罩在朱墙的大片阴影之下,玄色织金蟒袍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穿堂风刮起厚重蟒袍的一角衣摆,看不清他的神色。   宫墙夹道中央站着的池萦之抬着头,色泽水润的唇因为惊讶微微地张开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映在她脸上,原本就昳丽的容色,因为吃饱喝足又饮了酒,凝玉的脸颊泛起明丽的红晕。   隔着七八步距离,司云靖睨着对面的身影。   凌冽的穿堂风不断卷起宽大的衣袖,腰间环佩叮叮当当地轻响。颜色式样都极寻常的藏青色交领菱花阔袖袍穿在面前之人的身上,硬生生穿出了不寻常的风流姿态。   仿佛一幅精心绘制的宫廷美人图。   ……可惜美人是个男的。   仪态娴雅、容色动人的小世子,终于从不期而遇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正在满怀歉意地谢罪:   “又见了面,臣……就再赔罪一次吧。臣在临水殿里醉酒失言,还请殿下恕罪。羽先生方才也说了,喝多了酒,口误失言之类的小事,人皆有之。殿下口误,说了臣……那四个字,臣都捏着鼻子认了……”   池萦之小声道,“臣只口误了三个字……”   从拂袖离席那时开始,在太子爷胸中持续闷烧的情绪开始蔓延升腾。   “站近过来。”司云靖极简短地吩咐道。   池萦之莫名其妙地走近了两步。   司云靖两根手指钳着她的下巴,猛地用力,迫使她的头抬了起来。   “太液池边见你第一面,孤就觉得不对。”他玩味地道。   书名:错拿了万人迷剧本的咸鱼   作者:香草芋圆   文案:   我,陇西王嫡女,手拿万人迷剧本的气运之子。   按照剧本,我会代替兄长被召入京,开启万人迷光环,以美貌和智慧周旋于世家高门之间,合纵连横,开启波澜壮阔精彩又狗血的一生……   唉,这古早剧本太尬了。   性情阴鹜不定的太子殿下,京城高危人物第一名。   入京觐见当日,他果然将我堵在了宫墙之下,目光中带着玩味审视之意。   “当真是池小世子?相貌怎么生得……仿佛小姑娘一般?”   听着熟悉的开篇台词,我叹了口气,想起了以后一百章的试探周旋情节,两百章的掉马情节,三百章的强取豪夺情节。   ——真的太麻烦了。   太子这个人吧,没事爱折腾什么强取豪夺呢,简单点不行吗。后面还有一千章的剧情要走呢。   我过去亲了他一下。   “现在没空,晚上去找你。”我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走了。   太子殿下捂着唇立在原地,神色阴晴莫测。   【不爱折腾思路清奇的咸鱼女主X 心机深沉阴鹜太子殿下】   食用指南:   1.正文第三人称   2. 1v1,女扮男装,轻松向架空甜文   【排雷】   女扮男装万人迷,萌点即雷点,如果看文中途被雷到了,请立刻点叉弃文逃生……   一句话简介:咸鱼的人生不存在挣扎   立意:愿得一人心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萦之 ┃ 配角:司云靖 ┃ 其它: 第20章 咸鱼第二十式【三合一V章】   “陇西王池啸, 孤是亲眼见过的。其人身材健硕,相貌勇武,十七岁便上了战场。即使你年纪未到弱冠, 还没有完全长开,也不至于长成闺阁小姑娘的模样, 和陇西王完全不像!”   玩味审视的目光一寸寸盯过池萦之的面容, 手指的力道逐渐收紧, 池萦之被勒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下巴生疼, 强忍着不敢动。   耳边只听司云靖沉下去的嗓音,“老实交代,你可是真正的陇西王世子?是陇西王认下的义子?还是随便找了个人,代替真正的怀安世子入京?!陇西王找寻了你这等容色,又特意戴了含义暧昧的手钏脚铃招摇现身于人前, 你入京的真正目的何在?!你可知道, 单是冒认身份一条, 犯下的便是欺君灭族之罪!”   对着一连串咄咄逼问,池萦之疼得眼底泛起了雾气, 抽着气说, “并非、并非冒认。陇西王确实是家父。臣是奉召入京……”   对着太子爷一副‘你编,你继续编’的神色,她不得不绞尽脑汁,艰难地寻找证据,“咸鸭蛋……当年鹰嘴岩上,八个咸鸭蛋……我吃了一个, 你一个都没吃……”   司云靖眉心一跳,手劲松开了些。   “若是有意冒充, 那些旧事……真正的陇西王世子自然会告诉你。不足以辨明身份。”   司云靖沉思了片刻,随手招过夹道旁边贴着宫墙路过的一个倒霉内侍,吩咐他去御膳房取一篮子咸鸭蛋来。   池萦之听得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子爷心里想些什么,揉着被捏疼的下巴站在原地等着。   得了东宫吩咐,眼前又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气氛,那内侍吓得拔腿飞奔而去,不到一刻钟就抱了一大竹篮子咸鸭蛋来,足足装了二三十来颗。   司云靖亲自拎了竹篮子,修长的手指在篮子里逡巡翻检,似乎在寻找一颗合意的鸭蛋。   池萦之莫名其妙地看着:???   难道这位要她辨认当年鹰嘴岩上的八个青皮大鸭蛋长得都是什么模样?这可太为难人了吧。   在场的除了池萦之,还有不远处宫墙下站着的羽先生。两个人四只眼睛齐齐盯着太子爷的手指,只见司云靖挑选出了个头最大的一个青皮鸭蛋,亲自在篮子边敲开了,吩咐内侍剥了壳,接过来递到池萦之嘴边。   “吃。”他言简意赅地吩咐。   池萦之乖乖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   “呕——” 肠胃反射性的翻江倒海,她捂着嘴巴,强忍着不当面失仪,几步踉跄着扑到宫墙边,扶着墙干呕了起来。   “咦?”羽先生诧异地指着她,“池世子竟然吃不得咸鸭蛋吗?刚才正殿设宴,看他吃菜吃得挺欢畅的……”   在池萦之的干呕声中,司云靖眉宇间的阴霾散去了些,嘴角浮起一丝轻松愉悦的笑意。   “这个居然是真货。”他轻飘飘地背着手道,“陇西王一代豪杰,居然真的生出了个小姑娘似的儿子。咄咄怪事。”   池萦之吐得快断气。   刚才宫宴吃得不少,这下倒好,还没出宫呢,全吐出去了。   她终于想明白太子爷为什么要一篮子咸鸭蛋了。   自从八岁鹰嘴岩上当面见了脖颈炸出血窟窿的死尸,从此落下个毛病,碰到咸鸭蛋就吐。吐了两三回,王府厨房知道了,陇西王府采买单子再没有鸭蛋一项。   转眼过去了许多年,连自己都忘了……   终于想明白了这一茬,她震惊地抬起头来,余光瞄向神情愉悦的太子。   自己都忘了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忘了?”司云靖扯了扯唇,“你小时候自己写的信,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说的。”   刚才那个奉命跑御膳房拿咸鸭蛋的内侍是个有眼力见的,眼看这边气氛开始缓和,太子爷还和人叙起旧来了,那内侍一溜烟地跑出去,不久之后气喘吁吁捧了个大茶盘来。   “池世子吐得厉害,喘口气,喝点热茶缓缓。”那内侍殷勤拎起茶盘里新沏的一壶茶,倒了杯热茶捧过来。   池萦之几乎把肠胃都吐空了,嘴巴里一股苦味,立刻端过热茶漱口。   漱口漱得急,一杯热茶不小心泼出去半杯,她拢了溅湿的袍袖,就要自己拎茶壶满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拎起茶壶,把热茶倒进她手里的空杯里。   “仔细看看,轮廓不像乃父,眼睛和嘴巴却是有几分像的。”司云靖把茶壶放回了朱漆大茶盘里,淡淡道,“孤想起来了,你母亲据说是当年南唐出了名的美人。你长得不像乃父,莫非相貌从了你母亲?”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池萦之带着震惊的神色,盯着司云靖拎起茶壶倒茶的那只手发呆。   司云靖看在眼底,了然道,“孤有手有脚,偶尔倒一杯茶,你喝了便是。倒也不必如此惊惶。”   “……”池萦之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刚才大茶盘托在太子爷的右边,他顺手倒茶用的便是右手。   暮色笼罩宫廷,宫墙下十步一处的石座油灯次第点亮。明黄温暖的灯光,映亮了上好成色的墨玉,在夜色里温润剔透,莹光溢彩。   池萦之震惊的视线,久久凝在司云靖右手大拇指上套着的墨玉扳指上。   ……   宫墙夹道下,一片压抑而古怪的沉默气氛。   直到旁边站着的羽先生轻咳了一声,她终于回过神来,一仰头,喝酒似的干了整杯的茶,空茶杯放回托盘,按照规矩恭谨行礼,“谢太子殿下赐茶。”   司云靖的眉宇间显出大片的阴霾,站在原地静了片刻,却沉沉地笑了一声。   “池小世子端着茶杯迟疑许久,怎么,害怕孤亲手下毒害你?”   池萦之沮丧地摇了摇头,解释说,“不是,刚才在想别的事,一时忘了喝了。”   司云靖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一瞬间想抬手吩咐把人直接拖下去打一顿,按捺着蜷住了。   “什么事能让池小世子如此分心?连孤的茶都忘了喝了?”他冷笑一声,“说来听听?”   池萦之:“……”不,说出来是不可能的。   她默默地想,只是个恰好戴了个墨玉扳指而已,说不定跟梦里的不是同一个呢。京城那么大,高门世家子弟,谁没有几个上好的玉扳指。   想归想,低垂的视线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一些,悄然转到司云靖的右手大拇指上。   无论是色泽还是大小,看起来真像啊……   司云靖的视线敏锐地顺着她的目光,转到自己的右手拇指上。   他眉心一跳。   连当面回话的规矩都忘了,就因为看上了他的一个玉扳指??   堂堂陇西王世子,就这点出息?!   司云靖不动声色地缓缓抬起了右手。   果然,对面池萦之的目光也缓缓地跟着抬起来,目光中带着渴望(?),紧追着墨玉扳指不放。   确定了。司云靖神色闪过更为浓重的不悦。   他没看错,池家小子就这点出息!   司云靖的唇边勾起嘲讽的弧度,把墨玉扳指从拇指关节处退了下来,往宫墙角落处一扔,“喜欢这个扳指?过去捡起来,便赐于你了。”   “叮——”上好成色的墨玉扳指发出一声细小的脆响,翻滚着消失在角落阴影里。   在场所有的目光都追随着滚动的扳指,又转回来盯着池萦之。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感……   似乎在人类和某种宠物的互动中经常看见……   池萦之瞄了眼太子爷,默默地腹诽,你逗狗呢。   她拢着宽大的袍袖站在原处不动,申辩说, “殿下的墨玉扳指成色罕见贵重,臣确实喜欢,但只想借来一观,并无意夺爱。”   司云靖报以嘲弄的眼神。   旁边的羽先生咳嗽一声,眼风扫过宫墙侧边站着的内侍。   那内侍得了眼神暗示,立刻小跑着抢去角落里寻摸了片刻,找到了太子爷的墨玉扳指,双手奉给了池萦之。   池萦之将扳指捧在掌心处,借着宫灯的光芒,仔细打量。   啧,越看越像……   她心里一动,往石座宫灯的方向走过去几步,趁势转了个角度,眼角余光打量起司云靖的手来。   隔着四五步距离,司云靖修长的手露在袖口外,看得很清晰。   越看越像,但又无法确认……   “孤的手好看么?”宫墙下响起了平静而压抑的嗓音。   司云靖的眉宇间分明带了阴霾怒意,嘴角却扯出了一个凉薄的笑意来。   “孤的手,比墨玉扳指还好看?”   池萦之被当场抓了包,立刻垂下了视线,老老实实认错,“臣逾越了。”   她掌心捧着墨玉扳指走近司云靖的身侧,“殿下的扳指,臣已经借来观看,不敢夺爱,原物奉还。”   只可惜她嘴里说的话,司云靖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盯着孤的手,在心里骂什么呢。”他语气沉沉,仿佛暴风雨前夕山雨欲来。   一听就是个送命题,池萦之只好把头低得更深了。   正好走近了太子爷身侧,她托着墨玉扳指,顺势撩开衣摆蹲下,将扳指递到司云靖的手掌边。   在司云靖略显惊愕的注视下,她小心地托起他的右手,把扳指端正戴回了大拇指关节处。   ——这是近距离观察他的右手的最好的机会了。   结实有力的年轻男子的手,保养得当,全无疤痕,五个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月牙呈现健康的粉色,虎口处有些练武生出的薄薄的茧。   拇指关节处戴上了扳指后,大小形状和梦里看到的那只手一模一样。   池萦之近距离盯着眼前的手,心情沉重地想,确认了……   就是这货。   “——哑巴了?”头顶上方传来了山雨欲来的平静的嗓音。   “孤的手,比墨玉扳指更好看?——摆出这幅恭顺的姿态,心里又在骂什么呢?”   池萦之刚刚确认了噩耗,心情沮丧之下,一声不吭,把扳指给他戴回去就放了手,顺手拍了拍厚重衣袍袖口处的皱褶。   安静了片刻,头顶上方又传来四个字的评价,“装乖卖巧。”   池萦之:“……”算了,随你说去吧。   ‘美貌动人’都认了,‘装乖卖巧’听起来还凑合?   池萦之安然接下:“谢殿下夸奖。乖巧是身为臣子的本分。”   “……”司云靖的手指又是没忍住细微的一动。   池萦之起身行礼,“天色晚了,臣请告退。”   但经过了今天的几轮来回,太子爷在宴殿中被引发、又酝酿了整个下午的熊熊怒火,此刻已经如滔天怒海,不可遏制。   ——轮到火气上头的司云靖跟她没完了。   幽静的宫墙下回荡着太子爷寒凉的话语声:“站住。孤准你走了么?”   池萦之带着几分茫然和不解抬起脸来。   眉眼姝丽的少年世子安静地站在朱色宫墙下,黛青衣袂在风中摇曳,风姿飘逸,如画中人。谁想到她喝醉了会说出那大逆不道的三个字来。   装乖卖巧,说的就是她,一个字都不错。   司云靖眸色沉沉,心中冷笑。此人实在是……   “——过分可爱。”   脱口而出的四个字,惊到了他自己。   旁边站着的羽先生带着震惊的视线转了过来。   司云靖面无表情地僵在原地。   怎么回事!   他、他又失言了?!   “殿下,”令狐羽轻咳了一声,几步走近过来,准备救场。   被怒夸可爱的池萦之倒没什么。她猜想还是因为万人迷光环的副作用,有些心虚地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做出虚心受教的一幅姿态。   “臣……长得尚可,”她小声道,“但不敢劳烦殿下再三夸赞……”   司云靖:“……”再三夸赞?   司云靖阴沉地想,我是失心疯了,再三夸赞一个小姑娘似的弱鸡男子可爱?   连续失言了两次的太子爷不再遵从储君忍耐宽仁的雅量传统了。   他背着手冷眼打量了池萦之片刻,开始无情地品头论足。   “——过分可爱,倒也没说错。陇西王家的嫡子,御旨册封的藩王世子,生得面若傅粉,腰若细竹,按照南唐那边士子们的评法,简直是罕有的风流相貌。”   他的话风一转,冷冷道,“只可惜你生在英勇尚武的大周朝。”   “堂堂男儿,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上不得马,举不起刀。我若是你父亲,索性把你一棍子打死,免得放出来丢人。”   池萦之:“……”这么说就过分了啊。   她按了按蹙起的眉心,辩驳道,“臣虽然生得不甚健壮,却也不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之人。臣自小得父王随身教导,开弓上马,骑射六艺,都是学过的。”   她无奈地一摊手,“殿下对臣太过苛责了。相貌乃是天生,臣也不想这样啊。”   她摊开手的时候,正好一股穿堂风呼啸刮过,掀起了宽大的袍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司云靖的眸子凝在她手腕处,顿时想起了这位带着金铃铛手钏赴宫宴的好事来。   原本性情就不甚宽厚的太子爷,怒气如疾风暴雨,说话更加不留情面。   “呵,长得跟闺中小姑娘似的,还喜好戴金手钏。”   他刻薄入骨地评价,“索性换身衣裳,直接出去选花魁罢。”   宫墙下,羽先生不忍直视,默默地走开几步背过身去,暗想,自家殿下只怕是压了许多年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加在一起算总账了。   若是池家小世子受不住刺激,等下跳了太液池,得赶紧捞起来。   他背对着宫墙下两人,竖着耳朵,听太子爷语气嘲讽地继续,   “池小世子选中了花魁,孤也得去看看热闹,怎么着也得——”   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微妙地顿了一下。   “——金屋藏娇。”   池萦之:???   令狐羽:!!!   东宫第一近臣令狐羽震惊了。   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失言,但三番四次是怎么回事。   莫非自家太子爷心里当真对池小世子……?   羽先生从瞬间闪过脑海的无数猜想和震撼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蓦然察觉背后的两人很久没动静了。   他诧异地一转身,顿时脸色大变。   池萦之不知何时上前两步,略踮起脚尖,粉嫩润泽的唇瓣正堵在太子嘴上。   ——这货总算闭嘴了。   听着四周难得恢复的清静,池萦之闭着眼想。   不好意思,她要加快剧情了。   宫墙下的这一幕,她是看过剧本片段的。   宫墙下,太子爷当面质问:“真的是池小世子?长得像闺中小姑娘。”这一幕预示京城副本的开始,也是六百章对手戏的开端。   刚才那句‘金屋藏娇’,是极度危险的一句台词。   按照剧情走下去的话,她会经历一百章的试探,两百章的掉马,三百章的强取豪夺。   最后达成的关键剧情节点,应该就是剧本警告她躲不开的静室生命大和谐、以及不可描述后获取太子守护承诺的那一幕……   实在是太麻烦了。   六百章的剧情从从到夏,又夏入冬,不知经历了一年还是两年。   她这么怕麻烦的人,想想看就觉得寒毛倒竖。   既然七八十章的蜀王世子剧情线可以跳过去的话,为什么六百章的太子剧情线不能直接跳到结尾呢。   把最麻烦、最浪费时间的来往试探、惨烈掉马、强取豪夺,改成有来有往,你情我愿,早点跳到太子线最后的关键节点:静室生命大和谐,获得守护承诺,完事儿。   太子剧情线结束后,京城副本还有一千章其他剧情要走呢。   唇角温热的触感分开,她倒退了两步,按规矩行礼告退。   “天色晚了,臣请告退。”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阻止她。   司云靖捂着嘴唇站在原地,盯着她的眸光暗沉,神色阴晴莫测。   相比来说,刚才含怒训斥的时候,情绪反倒更容易揣测些。   池萦之想了想,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客客气气地道,“宫门即将下钥,臣还有些事要做。等事情了结,今晚定当拜谒东宫。”说完转身就走。   身后依旧没有人拦她。   出去的时候,禁军正准备下钥锁宫门。   “哎呀赶巧了。这位大人快些吧,迟点就出不去了。”巡值的禁军不认识她,不停催促着快些出宫,不要耽误了他们的差使。   池萦之站在宫门外头,隔着半尺厚的铜门缝隙问里面忙碌着锁门的禁军,“几位兄弟可知道前殿有一位射箭极厉害的曲大人?”   几位值守禁军茫然地互看一眼,“曲大人?没听说过皇宫里有姓曲的厉害人物啊。”   池萦之问了个空,心里纳闷,看看天色已经全黑了,时间地点都不是问话的时候,转身便往皇宫外金水桥方向走。   走了几步,赫然发现身后跟了人。   月色刚上枝头,斜斜映射下来,将身后那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池萦之只要不是个瞎子就能看见。   这么明目张胆的跟踪方式,显然不怕露了踪迹。   皇城脚下,池萦之这边倒也不怕。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过了金水桥,池萦之在汉白玉栏杆尽头停了下来,也不回头,淡定道,“前头就是下马碑了。阁下如果有话要说,我们就在这里说。如果无话可说,只是送池某一程的话,我们在此分道扬镳正好。”   身后那人大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明快,显然是不怕人听见的。   身后那人笑完了,操着一口正宗的京城口音说,“好吧好吧,我们就在金水桥这儿说。池世子你找曲先生?你们认识?”   池萦之终于转过身来,借着浅淡的上弦月色打量着面前的陌生跟踪之人。   此人看起来差不多弱冠年纪,高个子,长手长脚,一双漂亮的丹凤眼,脸颊带着些少年的圆润,轮廓是过于浑圆了些,但五官生得好,皮肤又白,倒不觉得难看。   来人穿了身厚实的蜀锦立领夹袍,系了件毛色光润的紫貂皮披风,后背靠在汉白玉栏杆上。虽没有自报家门,举手投足、衣冠穿戴,却处处显露出锦衣玉食的矜贵之气来。   池萦之猜想他或许是今日赴宴的众多陪同随员之一,人数太多,在正殿里没有注意到。   “阁下认识曲先生?”她谨慎地说,“不知道他身在何处?还请赐教。”   那人倚着桥栏杆,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细缝,“曲先生在哪里,我是知道的。但现在不急着说。池世子还是先惦记着另一件事吧。”   他伸手遥遥一指身后紧闭的鎏金兽首朱红宫门,   “如今宫门下了钥,外官不递牌子求见的话,谁也别想夜进皇城。池世子你呢,初来乍到京城,是没有腰牌可递的。”   池萦之眨了下眼。   来人抚摸着腰间挂着的玉牌,悠悠然吐出了最后一句:“池世子有没有想过,你如果夜里进不了宫,又如何信守对皇兄的当面承诺,今晚前去拜谒东宫呢……”   池萦之:“……”   皇城这种宫廷政要起居的机密地方,它怎么处处不隔音呢。   所以她跟太子爷在宫墙下的那一段,到底有多少人看见听见了?!   =================   咸鱼第二十式(下)   =================   陇西王府的徐长史今天跟着自家世子的车来了皇城,车驾在下马碑处停下,一直原地等着。   眼看天色黑下,一同赴宴的楼世子早走了,自家主人却迟迟不现身,不由地焦虑万分,翘首探望宫门处。   直卡着宫门下钥的时辰,自家世子爷跟另一人并肩走过了金水桥,他长呼了一口气,以为跟着池萦之出来的那人是沈家小侯爷。   直到来人走近,感觉身材尺寸不大对,似乎过分圆润了些,徐长史迎过去两步,借着月色仔细打量来人的五官面容,顿时惊骇万分。   “宣王爷?!”   他指着那矜贵打扮的圆脸高个贵胄子弟失声道,“世子爷,你怎么和他,这、这……”   宣王司云筳,当今皇帝膝下幼子,与太子爷司云靖一母同出的胞弟,京城头一号的浪荡人物,名号传到了西北边关的猎艳高手。   徐长史郁闷地想,自家世子爷今天头一次进宫,怎么好的一个没结交,反倒跟这位混到一处去了?   池萦之也挺郁闷。   宣王刚才真是问了个好问题。   试想一下,今晚因为进不了宫而鸽了太子爷,下次见面时,不好意思地一笑,“太子殿下,本来是真心地想夜晚拜谒东宫,找你睡觉。但夜里叫不开宫门,我就回家自己睡觉啦。”   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到明年……   池萦之和自家徐长史面面相觑了片刻,从烦恼的沉思中回过神来,轻斥道,“正是宣王殿下当面。还不过来见礼。”   宣王司云筳哈哈地笑了,过去自来熟地揽着她肩膀,越过了车轿等候的下马碑,径直往东华门方向走。   “除了我还有谁呢。没想到小王的名号如此响亮,你们陇西郡来的人都知道我。”   宣王神情愉悦,“走,池老弟,相请不如偶遇,咱们一起快活去。快活完了我送你进宫。”   池萦之:……   徐长史:……   冬日天黑得早,京城四处亮灯、宫门下钥时分,其实才刚过了饭点不久。   徐长史和池萦之都想歪了,宣王嘴里的‘快活’,原来是很纯洁的快活。   宣王指路,池萦之出钱,两个人在靠近东华门不远的热闹集市中寻到了一处生意极好的小食摊位,两人包下一张木桌,就在人来人往的长街旁边打起了边炉。   跟过来的宣王府便衣侍卫和徐长史众人,坐在另两张木桌上瞪眼看着。   热气腾腾的汤水在冬天的夜风里升腾起乳白色的雾气,雾气朦胧了眉眼,周围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马往来的嘈杂声都化作了京城夜市的热闹背景。   一盘用刀削得极薄的鲜红卷片羊肉盛放在黑漆托盘里,宣王吃得眉开眼笑,脸颊鬓角透出热汗,“宫里御膳房的菜看起来摆盘漂亮,盛上来的速度太慢,吃到嘴里都是冷的。哪有街边现做现吃的滋味鲜美。是吧?池老弟。”   池萦之在宫墙下吐得狠了,此刻喝了碗羊骨汤,又叼着一块羊肉细细品尝着,鲜活的滋味入了肠胃,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宫里的菜品还行吧,我不怎么挑食。”   她夹着一筷子鲜红的羊肉在汤炉子里涮着,感慨着说,“只要别像你家那位哥哥似的,非得往我嘴里塞鸭蛋就行。”   宣王捧腹大笑起来,“得家兄亲手喂食,这是何等稀罕之事,就算吐空了胃袋也得吃啊。”   宣王笑够了,戳着锅里的羊肉问了一句,“说起来池老弟,你大晚上的进宫找我哥,究竟是要干嘛呢。”   池萦之捞羊肉的筷子一顿。   两个人连吃带闲扯淡,扯了半个多时辰,可算是问到正题了。   “找你哥有事要谈。“她淡定地说,”下午在宫墙边,不怎么方便摊开来讲。”   “哈哈哈……”宣王摸着鼻子笑了,“现在挺方便的,池老弟说来听听?”   宣王可以和她称兄道弟,她可不敢贸然和皇家几兄弟搭上关系。   宣王行六,她在外头按照民间的惯例叫法,称呼六郎。   “还是先说曲先生的事吧。六郎方才说,你认识曲先生?”   “认识,当然认识。”宣王笑道,“天下的九品大宗师有几个?有名有姓的,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碰到个活的,当然个个都想招揽。就连我——”   池萦之听得筷子都掉了,“……你也想招揽曲先生?”   “不不不。”宣王矢口否认, “我倒是想,但我只是想想而已。上头那么多哥哥叔叔们,哪里轮得到我。再说了,”   他端碗喝了口羊骨汤,放了碗道,“曲先生如今跟着我父亲呢。”   池萦之这下真的惊到了。   她蹙眉问,“他竟跟了你父亲?我怎么记得他当年是跟着你哥入京的呢。”   “哈。”宣王用筷子指着她笑道,“说漏嘴了。曲先生护送我哥入京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居然知道?曲先生和陇西王府交情匪浅哪。”   池萦之便也拿起筷子,慢腾腾往宣王的座位处一指,“六郎也说漏嘴了。你竟不知道曲先生是我小时候的教习师父?看来你们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啊。”   宣王:“……”   宣王摸着鼻子把话题扯回来,“行了,曲先生的事到此为止。至少我知道他在京城的行踪动向。你哪天想找他,可以来问我。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又问了一遍,“究竟是什么样的要事,需要池老弟你夜访东宫,找我哥——夜谈呢。”   池萦之举起筷子,继续夹汤炉子里的羊肉,“宫墙下临别前,我对你哥做了一件事,六郎没看见?”   她淡定地说,“没看见的话,就不必问了;如果看见了的话,你又何必再问呢。”   宣王啪的把筷子往木桌上一放,倾身过来,“我瞧见了。”他小声说,“就是瞧见了,惊讶于池老弟你的胆子,这才追出来。”   他捂着嘴小声问,“你当真看上了我哥?我听他们议论说,今天宫宴之上,你戴了叮当乱响的金铃铛手钏,特意跑到我哥面前转悠,吸引他的注意?”   池萦之:“……”   她想起了静室里的强取豪夺戏码,被逼迫戴上的金铃铛。   她在现实里不过稍微变通了一下,怎么感觉就变味儿了呢。   真是流言可畏哪。   “话说反了。是你哥先看上了我。”哑口无言半晌,她最后分辩了一句。   宣王若有所思,盯着池萦之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哟地笑了,   “我想起来我哥的原话了。——‘美貌可爱’。”   他盯着池萦之被热气蒸得湿漉漉的黑长睫毛,秀气的鼻梁,嫣红的嘴唇,手指搭着下巴沉思,“只看脸的话,确实挺可爱的……”   “六郎问满意了吗?”池萦之用筷子搅着汤炉子,“羊肉都捞完了,汤也吃得差不多了,六郎打算什么时候送我进宫?”   宣王把汤碗竹筷往桌上一丢,潇洒起身, “现在就走。”   旁边木桌坐着的几个便衣王府侍卫急忙跟着站起来,把周围拥挤的集市人群驱散到两边。   池萦之跟着走了几步,感觉方向不对,往斜背后一指,“我怎么记得皇城在那边呢。”   “皇城是在那边。但我家在前头。”宣王回头打量了她身上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池老弟啊,看你穿的这身配色古雅、式样庄重的大袍子,你晚上去东宫,是打算给我家太子哥哥进谏呢,还是讲学呢?”   池萦之:“……”   池萦之:“有劳费心了。”   “不客气。”宣王率先走在前头,在热闹的集市中央悠闲踱步, “只愿池老弟记得今晚我为你费的心思。等下进去了东宫,别辜负了我一番苦心就好。”   池萦之落后两步跟在后头,走了一段路,越想越不对劲。   宣王这人性子如何她不了解,但以今天的反应来说,忒怪了。   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藩王世子。   藩王世子,一个少年男子,对他亲哥‘心怀不轨’,当面亲了他哥一口不说,晚上打算跑去东宫继续不轨。   宣王作为亲弟弟,不但不阻止,居然还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喂她吃饱了,给她送衣服,送她进东宫……   池萦之脚下一个急停,站在路边转角处不走了。   走过了两条街,离开了人来人往的热闹集市,前后都有便衣侍卫把守着,此处小路僻静无人,正适合讲话。   “宣王殿下,”池萦之换了个称呼,“臣夜访东宫只是为了私事。殿下做人兄弟的,却为什么如此热衷地帮助于我呢。”   宣王坦然地走过来两步,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别多心。我也只是为了我的私事。”   池萦之:???   “我这位太子哥哥是什么样的性子,你刚来京城可能不清楚。但我……唉,是深受其害啊!”   宣王叹息,“我这个人呢,没什么大志向,平时也就爱听个小曲儿,看些新排的歌舞,结识结识青楼里的漂亮小姑娘。但我哥这人呢,他自己不爱亲近女色,也不许别人喜欢,以兄长的身份整天拘着我这弟弟,跟我老子似的!”   池萦之听到这里,隐约悟了。   果然听宣王继续道,“池老弟啊,今晚送你去东宫,不只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若是你能一举拿下了我哥,他连男人都碰了,从此以后,我看他还有什么脸教训我……”   “走吧。”池萦之听明白了,催促宣王赶紧回王府给她拿衣服。   宣王看起来怨气颇深,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了。接下来步行回王府的路上,跟她喋喋不休地抱怨了太子爷一路。   半个时辰后,在宣王府里换好了衣裳的池萦之看着自己的新造型,陷入了沉思……   宣王这货,跟他哥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怨?   竟然把她打扮得如此风流且撩骚。   寒冬腊月的,只穿了件轻薄的湖色杭绸春杉,外加一件薄如蝉翼的绯纱罩衣。衣襟开口极低,拢都拢不住,露出了一小截漂亮的肩胛骨。   发冠拆了,垂落的乌发两边扎起,编成了七八股辫子,每股辫子都编进了细细的金丝带,最后用一根粗金丝发带系紧束好,白玉簪固定,碎发垂落耳边。   ——那白玉簪是南唐士子最近流行的骚气款式,尾部也缀了个玉兰花的小铃铛,走起路来叮铃叮铃轻响个不停。   独自站在内室半人高的穿衣铜镜前,池萦之倒没太注意露出来的一小截肩胛,而是伸手抚过失去了立领遮掩的喉咙下方。   如果是真正的少年郎,那里应该有一处突出的喉结。   虽然推说年岁还小,喉结生得不甚明显也并不惹人注意,但只要伸手去摸,应该还是会摸到的。   而不是向她现在这样……   喉咙下方的肌肤平而关滑,什么也没有。   池萦之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凝视了一会儿,把衣襟大开的春杉拢了拢,若无其事从内室里转了出来。   “哎呀。”外间等候着的宣王眼前一亮,鼓掌赞道,“池老弟啊,你穿这身可太合适了。我有信心,今晚你必定能顺遂心意,一举拿下我哥!”   池萦之嘴角微微一抽,“……承蒙吉言。” 第21章 咸鱼第二十一式(捉虫)   两人走到门边, 池萦之摸了摸手臂处被冻得迅速浮起的鸡皮疙瘩,“今晚能不能顺遂心意臣不知道,但穿这身夜里出去, 多半是先冻毙在京城街头。”   宣王大笑起来,吩咐随侍去取他常用的那间银鼠皮大氅拿来, 披在了池萦之身上, 还亲手帮她系好了带子。   “差不多亥时了。”他的视线扫过桌上的小漏刻, “现在就去吧。”   宣王吩咐备入宫专用小车,又嘱咐提前把车厢里的暖炉烧起来, 亲自送池萦之去了宣王府西角门上车,叮嘱说,   “太子哥哥睡得晚,没这么早歇下。现在去时辰正好。那,我等你好消息?”   池萦之:“……早去早回吧。”   角门伺候的小厮搬来了小杌子, 池萦之踩着杌子正要上马车, 宣王的手却伸过来, 把她肩头处的细系带一拉,刚才系了个活结的大氅系带便开了。   “上车去吧, 小炉子都烧起来了,冻不着你。”宣王满意地说着,把银鼠皮大氅往随侍手里一抛,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走了。   只穿了件单薄春杉被塞进车的池萦之:“……”   位于京城东北的宣王府,距离北边的皇城并不远。   短短一刻钟后,宣王府的小车驶近了下马碑,并没有驶到金钉朱漆的皇城正门前, 而是往侧边一拐,熟门熟路地到了东华门外。   跟车随侍用宣王腰牌叫开了宫门, 压低了嗓音和值守禁卫道,宣王殿下送个人进东宫。   当值禁卫长拎着灯挑起了车帘子查验,宫灯昏黄的光线照进了狭窄的车厢,里面端正坐了个身影,车厢里太过黑暗,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五官,却一眼看到了那人身上轻薄如蝉翼的纱衣,宽大领口遮掩不住的瓷白的肌肤。   禁卫长心里一跳,头皮发麻。   我勒个娘哎,宣王殿下给太子爷半夜送了个美人来。   这种桃色皇家密辛,向来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多一事不少一事。   他反复检验宣王腰牌无误,挥挥手,放行了。   小车进了宫门,在安静的宫墙夹道里继续前行。池萦之坐在车里,摸着轻而薄的春杉衣袖,心里想着,等下见面了,怎么开口才能表达你情我愿的意思而又不至于尴尬呢。   【太子殿下,臣信守承诺,来睡你了。】   应该会被直接扔出去吧……   【太子殿下,宫墙下一别,这么快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应该还是会被直接扔出去……吧……   【太子殿下,我知你对我有意,我对你亦是如此。人生在世,聚散无常,你我当随心所欲,喜则聚,不喜则散。】   池萦之喃喃念了两遍,满意地想:有意境,有逼格,既含蓄地表达出‘你情我愿’,‘不必强夺’的意思,又为将来的分开散场提前做出了铺垫。   见面时,就说这个版本吧……   俗称东宫的皇城东南角宫室所在,大名叫做正阳宫。小车停在汉白玉台阶下,正阳宫两扇合拢的朱漆宫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细缝。   圆脸白胖的中年内侍从门缝里露出了半张脸来,笑呵呵道,“太子爷睡下了。”   门外的池萦之:???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大团乌云遮掩中隐约现出的上弦月,怀疑地问,“才亥时初,太子爷这么早睡的吗?你们当真有传话过去?”   那白胖内侍的脾气极好,依旧笑呵呵地说,“当真传话了。太子爷在书房里答说,‘告诉池世子孤已经睡下了,不见!’”   池萦之:“……”   自己傍晚打好了招呼,来到东宫门外应约了,怎么会‘不见’呢?   剧本老朋友虽然是个跟宿主相爱相杀的坑货,但在重大事件的走向和人物描述上还是很靠谱的。   剧本里明确写了太子‘好美人’,现在人都在东宫门外了,他怎么不按剧本笑纳呢!   入宫的路上,倒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池萦之站在宫门边思考了一会儿。   直到楼思危曾经提过的一句话从脑海里浮现,仿佛眼前揭开了遮目的薄纱,她终于恍然大悟。   楼思危对她说过,世家高门中怪癖多,有些人不喜欢送上门的,偏喜欢强取豪夺。   ——或许东宫那位就是这样的人哪!   如果自己主动表达了你情我愿的意向,却是太子那边拒绝的话……算不算是太子剧情线提前结束了?   如果这样的话……那可太好了啊!   提前结束,比跳到结尾更省事!   池萦之抿着嘴忍了片刻,没忍住,眼睛弯起了两个喜悦的月牙。   东宫所在的正阳宫地势极高,门外立着十几级汉白玉台阶。   她想通了关节,一句废话也不再说,掉头就走。脚步轻快地踩着石阶下去,叮铃~头上束发的白玉簪末尾缀着的金铃铛发出了一声声细微的脆响。   但才下了四五级台阶,迎面一阵呼啸而来的冬夜寒风,她原地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冻出来的鸡皮疙瘩迅速爬上了胳膊,脸上才露出的一丝笑容冻没了。   ——刚才殷勤送她到正阳宫门外的宣王府小车,跑了,跑了……   车篷阴影伴随着车轱辘声消失在远方宫墙转角处。   刺骨的寒风里,池萦之站在宫门外的台阶上。   身上只穿了件春夏暖阳天气穿的轻衫。   几个呼吸的功夫,手脚已经冻木了。   她把轻薄如无物、换言之没什么卵用的外罩衫用力拉了拉,裹紧了身体,呵着手跑回了台阶高处,砰砰砰用力地敲门。   吱呀一声,紧闭的正阳宫门又拉开了一条缝。   门缝里探出来的,还是刚才那张笑眯眯的圆脸。   “池世子又有何事呀?”中年白胖的高内侍好脾气地说,“我家太子爷吩咐了,他今晚不见外客。无论是谁来找,都说他睡下啦。”   短短几句话功夫,池萦之被冻得已经开始控制不住打颤了。   她商量说,“太子爷说他睡下了……那就睡下了吧。我不见他。我只想拿件御寒的衣裳,披风啊罩衣啊随便什么都行。披上了我好出宫去。”   “笑话。”门缝边钻出来另一张下巴削尖的年轻内侍的脸,语气极冲地道,“东宫的衣物,是外人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讨得到的吗?”   池萦之还没说话,先前说话的高内侍已经抬手一推,把插话的年轻内侍搡到了旁边,转头笑道,“池世子稍等片刻。老奴去传话。”   又吩咐年轻内侍,“给池世子拿一件大氅过来先披着。”   厚重大氅的披在身上,夜里寒风的威力顿时散去了不少。   池萦之心里喃喃念了句,世上还是好人多呀……   她被感动了,在身上摸索了几下,想摸个佩饰赏给好心的高内侍,摸来摸去,却只有个金脚铃。   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她身上揣的一堆零碎都丢在宣王府里,又被徐长史带回城东老宅子去了。   只有装了风信子金铃铛脚镯子的素色暗花锦囊还在。此物轻浮,交给徐长史多半会被唠叨一顿,便随身带了出来,此刻就揣在怀里。   纯金质地的脚铃铛镯子,少说也有五两重,用来赏赐倒是极好的。   她把暗花锦囊隔着门缝递了过去,客气地道了谢,拢着大氅在正阳宫旁边等着消息。   那年轻内侍关了门,低声嘀咕着,“干爹,为什么……”才起了个话头就挨了一巴掌。   “憨货。”高内侍骂了干儿子一句,“就知道跟人瞎嚼舌头,议论了整晚上的太子爷宫宴那句‘美貌可爱’,正主儿到了面前,你倒认不出来了!”   “什么?是他他他?”那年轻内侍惊讶极了,“人都自己站在宫门外了,太子爷怎么却不见呢?”   “太子爷心里想什么,你小子少瞎揣度。”   随侍太子二十年的高内侍提点干儿子,“总之,两边都别轻易得罪。今晚看到的,听到的,咱们原话转告就好。”   …………   正阳宫内的守心斋里烧起了地龙,温暖如春。   紫檀木大书桌上,放着高内侍刚呈上的素色暗花锦囊。   太子司云靖只披了件单衣,坐在紫檀木大书桌后的高椅里,手里捏着一只纯金打制的风信子脚铃铛。轻轻一晃,极度安静的室内便回荡起一片细碎的响声。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轻佻的春杉,大半夜的跑到东宫门外叫门。你们传话了一句不见,他却也不再吵着要进来,只同孤借一件御寒的衣裳?”   将金镯子脚铃原物献给太子爷的高内侍恭谨回禀,“正是如此。”   清脆的铃铛响声停下了。司云靖视线扫过紧闭的窗,吩咐,“把窗打开。”   高内侍急忙过去把木窗推开了一半。   冷冽的夜风立刻扑进了屋子,驱散了满室的温度,风里带着些雨前的细微的潮湿微凉之意,桌案上摊开的书册哗啦啦翻过了十几页。   “外头风这么大,要下雪了吧。”司云靖喃喃地自语着。   高内侍小心地接了一句,“只怕是。今年京城还没下过雪呢,夜风带着雨雪湿气,外头冷得很。”   司云靖轻飘飘地道,“这么大的风,怎么没冻死他呢。”   高内侍:“……”   司云靖把金脚铃丢在了大书桌上,却又嫌碍眼,拉出桌子下方的暗格,捞出一个装杂物的方形四角雕莲花沉香木盒子,随手把金铃铛脚镯子扔进去了。   视野里恢复了清净,他漫不经心地拿起晚上读了一半的书本,翻过了几页,“你刚才说,阿筳派车送他进宫,然后扔下他跑了?”   “是。”高内侍回禀道,“老奴来回话的时候,池世子只剩一个人啦。哎哟那个小身板,只漂漂亮亮穿了件夏天的单袍子,被风吹地抖成筛子了……”   司云靖放下了书本,吩咐说,“别让他单独一个人在皇城里行走。找几个今晚当值的禁卫,缀在后面跟着。”   高内侍急忙应下了,又追问了句,“太子爷的意思,派人跟着池世子……跟到什么地方?宫门外?家门口?”   “一路跟着。”司云靖重新拿起桌上那卷书翻过了下页,冷笑一声,“在哪儿冻死了,原地给他收尸。”   高内侍:“……”   高内侍:“那……那御寒的冬衣,还要不要给了?”   司云靖的视线从书页上挪开,凉飕飕地盯了他一眼。   高内侍估摸着这位的意思,应声道,“老奴明白了!不给。”弓着身子往外退。   “站住。”司云靖伸手揉了揉眉心,把人叫住了,吩咐道,“孤记得前几日新得了件银狐裘,还没上过身的。给他。”   高内侍从守心斋退出来,直起身子便摇了摇头。   跟着自家主子二十年,还是猜不透主上的心意。如今的差使越来越难办了。   他找来了今晚东宫值守的禁卫长,两人小声商量了半天。   得了,既然得了太子爷“一路跟着”的吩咐,索性送佛送上西天,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家呗。   宫墙两侧的石座宫灯映亮了夜里的道路。池萦之只想借一件御寒的旧衣裳,却意外得了件毛色上好的银狐裘,宫灯的映照下,厚实的银狐皮油光水滑。   她裹着银狐裘往来时的东华门方向走,安静的夹道里回荡着她自己的脚步声。   没走几步,后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东宫禁军从后头追上来了。   “往西边走?从西华门出去,送我回府?”   池萦之莫名其妙地站着,“但陇西王府在城东啊。东华门出顺路。”   今晚轮值的东宫禁卫长赔笑,“东华门出……是顺路没错。离咱们太子爷的正阳宫最近的,可不就是东华门嘛。您从东华门出,落在别人眼里,一看就猜出半夜从东宫出来了。但太子爷今晚没召见任何人,您这个大活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有心人一追究的话……”   他说一半留一半,随即吩咐手下把准备好的步辇抬了过来,“劳烦池世子坐步辇罢。东西后宫的娘娘们有急事遣人夜里进出,都是走的西华门。”   池萦之莫名其妙坐着步辇出了宫,走的果然是西华门。   出了宫门换了马车。   马车一路把她送到了城东陇西王府老宅子门外。   徐长史焦虑得半夜没合眼,站在门边拉长着脖子看街角,终于把人等回来了。   一看时辰,还没到子时,人挺好的,身上披了件毛色上好的银狐裘,手里还捧着个精巧的小手炉。   徐长史扶着池萦之下了车,瞄了眼自家小主人今晚的打扮,眼角就是一抽,赶紧用准备好的大氅把人严严实实裹住了。   “世子爷半夜进宫这一趟去做什么了?怎么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送世子回来的车马也不像是宣王府的车,”送池萦之回正院的路上,徐长史憋不住问了一路。   池萦之自己也越想越纳闷。   她摸着光滑的狐裘,感慨了一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今晚进宫做什么去了。走向出乎意料,目标……或许达成了?”   徐长史:???   “算了,不想了。睡了。”池萦之用手掩嘴打着呵欠进了正屋,沐浴更衣,服了阿重煎的药睡下,一夜香甜无梦。   她这边睡得好,却有人整夜没睡好。   四更天末,东华门外苦等了一夜的宣王府小车没等到人,眼看着天边泛起微白,无奈回去复命。   宣王司云筳一听就惊了,“整夜留宿在东宫?你们当真的?别半夜打瞌睡,把出来的人看漏了。”   随车亲信连声喊冤,“小的确实在东华门外睁着眼睛守了一夜!东华门整夜没开,里头连个鬼影也没放出来!昨夜送进去的那位现在还在宫里呢。”   宣王思索了一阵,突然想起一种可能性,脸色顿时变了。   “糟了,”他自言自语道,“该不会触怒了我哥,被直接扔到外头冻成冰条了吧……”   宣王蓦然紧张起来,赶紧催促着亲信出去打听消息。   过了一个时辰,消息传回来了。   “池世子没事,已经回城东陇西王府了。”   “哟。他没事。”宣王拎到了半空中的一颗心缓了过来,琢磨了半天,乐了。   “如此说来,池世子确实在东宫待了一整夜,把那位成功拿下了?挺能耐的嘛。”   当天晚上,兴致高昂的宣王殿下酒楼宴客,酒酣耳热之际,嘴巴没绷紧,向狐朋狗党们泄露了昨夜的得意之事。   “东宫那位被人拿下了。”他肯定地对着酒桌上一帮京城中随他胡混的世家纨绔们说,“就是昨晚的事儿。”   众人震惊了。   “被人拿下了?”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谁……昨晚把东宫拿下了?”   另一个人更加小心地问,“此事当真吗?上次有个倒霉鬼想要往东宫塞美人儿,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好好的京官被贬谪到东北去了,现在还在苦哈哈地垦荒呢。”   “你自己说的,那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宣王摸着自己的下巴,意有所指地说,“我活了十九年,现在总算弄明白我这位太子哥哥的心思了。他果然不是个走寻常路的人,哈哈哈。”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有个关系亲近地大着胆子追问了一句,“拿下东宫的那位到底是谁啊。”   宣王醉意朦胧,捏着酒杯冲着众人得意地笑,“还能有谁?昨天宫宴的事儿你们都听说了吧?”   他高高兴兴提点了一句,“‘美貌可爱’。”   一片杯盘倒塌和倒抽冷气的声音里,有人结巴着问了句,“被太子爷当众夸奖的那位池世子?他、他毕竟是陇西王嫡子……”   “那又怎么了?”宣王冷嗤,“陇西王嫡子就不能寻乐子了?池世子跟我家太子哥哥,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自己乐意,你们管得着嘛。”   想起池小世子昨夜那身勾人的风流装扮,又想起了整夜留宿东宫的事实,宣王又管不住他的嘴了。   在众人竖起的耳朵前,他神秘地吐出了八个字来:   “干柴烈火。老树开花。”   ……………………………………   “孤和陇西王世子——干柴烈火。——老树开花。”   东宫守心斋内,司云靖一字一顿地念出最新探听来的京城坊间情报,狭长的凤眸里暗火升腾。   之前在宫墙之下,他出其不意被亲吻在唇上,就知道池家的美貌小世子对自己动机不纯,只怕是个断袖。他顾念着旧日残留的交情,赐下御寒冬衣,将池家小世子送了回去,没有声张他身为男子、居然夜入东宫自荐枕席的荒唐事。   结果呢,短短两三天时间,京城的高门世家之间秘密传遍了这八个字。   “行啊。”司云靖将手里的纸条揉成了一团,冷笑道,“孤小看他了。他能耐得很。” 第22章 咸鱼第二十二式   京城接连几夜刮了大风, 却没有落下雪来,早上还出了太阳,从屋檐高处斜照在中庭。   池萦之靠坐在陇西王府老宅子的廊下栏杆处, 眼睛半阖着,手里拿着一截图纸, 盯着枯枝残叶落满的中庭, 心里琢磨着, 这里是挖个池塘养鱼呢,还是放一座撑门面的假山石呢?   随手翻了翻徐长史送过来的修缮预算, 想叫人过来问问,没找到人。   今早过府拜访的沈梅廷把徐长史拉到了旁边,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楼思危是个爱凑热闹的,捧着用饭的大青瓷碗就过去了,一边吃一边蹲后头听闲话。   那边低声咬了一会儿耳朵, 啪, 楼思危手里捧着的大青瓷碗掉地上了。   “不能吧?”楼思危吃惊地说, “池小叔……和东宫那位?才刚见面几天,这么快就……?!”   沈梅廷这才发觉身后的走廊台阶下蹲了个大活人, 急忙做了个驱赶的手势,“听什么墙角呢,不关你事。”拉着徐长史走远了几步,慎重问他,“你老实跟我说,你家主人宫宴当日是不是夜入东宫了?”   徐长史脸色难看得如同黑云罩顶, “传言非实。事关我家世子声誉, 还请沈小侯爷帮忙澄清,不要人云亦云才好。”   沈梅廷显出疑惑的神色来, “真没有?行吧。其实我也不太信,从没听说东宫有断袖之癖,没理由突然就断上了。这不是过来问个清楚嘛……”   说完,转过身去盯了一会儿廊下悠闲晒太阳打瞌睡的池萦之,满心疑虑地走了。   池萦之把账册遮在脸上眯了一会儿,感觉有人走近过来,她掀开账册,懒散打了个招呼,   “大侄子你来了。”   楼思危撩起袍子在她身边坐下了,脸上半是惊异半是激动,捂着嘴小声说,“嘿,池小叔,服了你了,咱们入京才几天,这么快就和东宫搭上路子了。就是你这路子走得有点野啊。”   池萦之莫名其妙受了一通赞扬,虽然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还是谦虚地说,“还好还好?你也行的。”   楼思危脸皮一红,连声推拒:“路子太野,只有你行。我不行,我不行。“   池萦之:???   楼思危:“临行前父亲嘱咐我,跟着东宫有肉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的可不就是叔你吗。如今你和东宫那位搭上了路子,你的陇西王府肯定是稳了。以后飞黄腾达,别忘了提携提携你家侄子我。”说罢恭恭敬敬从怀里掏出了一叠银票,双手交给了池萦之,   “预付半年的房租。未来半年我就住在你陇西王府了!”   池萦之迷惑地接过了银票,数了数,霍,一万八千两。   意外之财来得太容易,她想了想,还是跟楼思危说了一句,“我跟东宫其实没搭上什么路子。你可能误会了。”   小重就在这时捧着一件毛色油亮的银狐裘过来了。   “世子爷,今天日头好,前两天拿回来的狐裘已经晒过了,是收进箱笼呢,还是挂在外头备用。”   池萦之摇头:“东西太贵重,咱们不能收,今天就遣人送回去。”   楼思危见了那罕见的银狐裘,顿时眼睛一亮,追着问狐裘的来历。   听说果然是东宫相赠之物,他顿时乐了,原先听池萦之说‘没搭上路子’而悬起的一颗心又落回了肚皮里。   “叔啊,你就是太谦虚。”他把一大叠银票硬塞给了池萦之,“说好了租你府上院子半年,一次给齐了,别租给别人啊!”起身乐颠颠地跑了。“我看看你家塌了的院墙修好了没。”   池萦之:……   她随手把银票连带修缮图纸递给了旁边站着的徐长史,“明天就找人在中庭挖个锦鲤池子吧。”   往回一躺,继续怡然在廊下晒太阳。   她的安心持续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东宫遣人找上门了。   “太子爷遣咱家问池世子当面,最近京中传开的流言是什么意思。”   池萦之不解地反问,“什么流言?我没听到什么流言啊。”   “这样啊,”那传话内侍点点头,表示理解,笑容可掬地往门外相请,”还请池世子移驾,自个儿同太子爷当面说说。请。”   池萦之站在院子里想了想,两人面都没见着,能有什么事呢,连身上的家常袍子都没时间换,披了件式样庄重的雨过天青色曲领大袖厚外袍,起身就走。   等到了地方,她才意识到,今天谒见的地方居然不在正阳宫。   皇城御花园后头,圈了方圆十亩地的骑射场,用木栅栏圈起,地上铺了细沙,马厩也设在附近,养了几十匹好马,专门给皇室子弟跑马练武用。   光秃秃一片沙地毫无遮挡,大风卷起地上的细沙。池萦之从栅栏门口处走近时,远远地看到一个身穿利落红黑双色戎装的高大身影,将弓弦拉成一个满月,正瞄准了百步外的箭靶。   那人侧站着,池萦之没看见正脸,先看见了两条笔直大长腿,一看就是太子爷本人。   池萦之进来的侧门正好靠近箭靶处,她绕过箭靶过去行礼,还没走近几步,就被细沙卷进了口鼻,捂着嘴咳嗽起来。   司云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注视在箭靶上,嘴角勾起一丝寒凉的笑。   下一刻,闪烁着寒光的箭尖往旁边偏了三寸,对准了咳嗽着走近的池萦之。   池萦之:???   这是几个意思?   她立刻原地停步,不敢再动了。   在场的不只是司云靖一个,周围侍立了十来个宫人和七八个东宫亲随,众人见太子爷召来了陇西王世子,一句寒暄话不说,直接用弓箭招呼,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询问。   池萦之停在原地一会儿,见弓箭引而不发,不太符合东宫动手不留余地的风格,倒是放下了心,镇定地走了过去,隔着五步距离,躬身行礼。   东宫单独召见她这件事虽然出乎意料,至少让她知道了一个事实。   ——太子剧情线恐怕没走完。   “太子殿下召臣前来何事?”她按规矩询问。   司云靖冷眼打量了她一番,松了弓弦,箭尖朝下指着沙地。   “利箭当胸而面色不变,果然好大的胆子。”   视线嘲讽地扫过颇有沈梅廷风格的几乎能拖到地上扫地的宽大袍袖,“原本是邀池小世子一同下场骑射的,你穿成这幅羽化成仙的样子,如何上得了马?”   池萦之一愣,看看自己的特意穿起的庄重大外袍,“那臣今天回去换衣裳……下次再来?”   “下次……”   司云靖嘲讽地重复了两个字,转过了身,重新弯弓搭箭。   “过去扛靶。靶子举高。”他略抬起下巴,对箭靶处点了点,吩咐道。   池萦之拢着大袖,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良久,才赫然发现太子爷吩咐扛箭靶的是自己……   她怀疑地看了看周围侍立的二三十位内侍和太子亲随。   皇宫里不缺人吧?   什么时候轮得到自己扛箭靶了?   司云靖的嗓音已经危险地沉下了。   “耳朵聋了,听不见?还是腿瘸了,不能走?”   池萦之愣了一会儿,对着周围众人投来的隐约同情的神色,明白了。   东宫这位今天心情不好,故意找碴来着。   行吧,扛箭靶就扛箭靶。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箭靶下方的木架沉重,扎成人形画上红色圆环的草垛本身倒不是很重。池萦之走过去百步外,掂了掂草垛的分量,高高举过头顶。   宽大的袖袍落在了手肘处,露出了里面深色夹袍的窄袖口。   司云靖看在眼里,顿时冷笑了一声。   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倒穿得严整,前两天也不知道是谁夜里穿得春光浪荡的跑到东宫外叫门……   原本瞄准着草垛圆心的箭尖,闪烁着寒光往下挪了两寸。   池萦之:???   周围围观的人群已经有人胆战心惊地闭上了眼。   太子爷今天把人诓来骑射场,果然还是要当场灭口的吧……   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见寒风的呼啸声,枯枝刮过沙地的刺耳的摩擦声,众人刻意屏住的细微的呼吸声。   嗖——   利箭带着风声疾射而出,弓弦嗡嗡作响,百步外的草垛箭靶被一箭前后贯穿,箭簇余势未尽,穿出草靶又飞了几丈,落在地上。   池萦之被强弓之力带得往后仰倒,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抱着箭靶翻过来看了眼中央圆环处的破口大洞,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也是一凉。   这一箭是对着箭靶了,谁知道下一箭是不是对着自己这个活靶呢。   再迟钝也知道今天东宫满肚子火冲着她来了。   她掸了掸身上的细沙,抱着箭靶回去复命。   司云靖的长弓鞘拄着沙地,手指轻轻转动着拇指关节处的墨玉扳指,斜睨着池萦之慢腾腾挪过来,带着那副‘我无辜你干嘛’的神色,很有求生欲地换了旧日传书时的自称:   “萦之不知怎么惹怒了殿下……还请殿下明示。”   司云靖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反问她,“你不明白?要孤明示?”   “臣愚钝,是不明白……”池萦之小声道。   司云靖将墨玉扳指调整了一下位置,重新弯弓搭箭,对着百步外的箭靶开满了弓弦,漠然提醒她,“干柴烈火。”   “嗯?“池萦之莫名其妙地站着,”干柴烈火……怎么着了?”   “——老树开花。”   司云靖的目中几乎喷火,声线却压抑着,语气极平淡地补充道,“孤今年二十一岁,原来在年方十六的池小世子眼里——就老树开花了?”   池萦之:“……”   她终于琢磨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充满隐喻的两句“干柴烈火,老树开花”,不知从何处而来,竟然传进了东宫耳中,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坑了她。   “不是臣说的。叫臣怎么认下呢。”池萦之分辩道,“太子爷揪着臣不放,为什么不去查查宣王殿下那边呢。臣可是一句话也没说,整天就在家里待着。”   “你还委屈了。”   司云靖没有看她,目光注视在箭靶上,“是宣王把你硬绑了丢到东宫门前,还是宣王把你的袍子扒了强换的衣裳。你敢说从头到尾都是宣王的错?”   池萦之摸了摸鼻子,发现还真不好说。   “殿下说是臣的错,那就算臣的错吧。”她小声说,“虽然那八个字不是我说的……殿下高兴就好。”   司云靖的眉头剧烈一跳,神情阴云密布。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长嘶。看守禁卫打开了栅栏口,两名宫人满头大汗地牵着一匹通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的骏马进来。   “太子殿下,乌云罩雪来了!”马倌跪倒在面前,把缰绳交给了司云靖。   司云靖阴霾的脸色好看了些。   他的手掌抚过了爱马的乌黑鬃毛,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孤喜爱骏马,有时甚于人。因为骏马的妙处,在于可以共骑相伴而不必与之说话。孤经常觉得人不如马。池小世子觉得呢?”   池萦之觉得他脑子有病。   但是她不敢说。   她只好实诚地说了句,“太子殿下会这样想,是因为平日里跟人说话的时间太多,可以骑马的时间太少……物以稀为贵呗。”   司云靖转过头来,深深地打量了她一眼。   脱口而出的一句回答,听起来莫名带着几分熟悉的感觉。   人长大了,相貌身量变了,骨子里有些东西却是不会变的。   眼前形貌过于昳丽的少年郎,和往来书信里说话肆意直白的那个小萦之,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   司云靖摸了摸乌云踏雪的鬃毛,薄唇微微勾起,露出一丝细微的笑纹。   “把一身累赘的大袍子脱了。”他翻身上马,吩咐道,“有你父亲教你,骑射功夫没落下吧,孤今日试试你。” 第23章 咸鱼第二十三式   马倌得了吩咐, 飞跑着牵来了一匹毛色健壮的棕色蒙古马。   池萦之怕冷,死活捂着夹绒内衬的厚实大袍子不肯脱,把过宽的袖口捞起来扎了一圈, 硬是穿着大袍子上了马。   司云靖在旁边盯着,见她控着缰绳在马场轻轻松松地小跑了一圈, 动作轻巧, 骑术上佳, 陇西王显然是花了力气教导这个嫡子,乍然看去, 倒还真可以夸赞一句 ‘翩翩纵马风流’。   这两年南唐那边的风气传到了北地,男子以白皙纤弱为美,以卓然风姿为上品,池萦之虽然生长在大周国民风最为彪悍的西北边关,形貌倒是极符合最近流行的南唐审美, 围观的宫人和禁卫们碍于东宫在场, 表面上不敢做什么动作, 但众人心里的赞叹,还是由追随的眼神传递了出来。   司云靖盯着场中一会儿, 以他挑剔的眼光都找不出什么毛病来,正想夸一句不错,眼风无意中扫过四周,骤然发现周围众多禁卫的眼睛看直了。   看众人的口型,都是不出声的,“哇——”“哦——”“美——”   司云靖:“……”   马蹄声阵阵的沙地栅栏边上,骤然响起了太子爷满含着阴霾的嗓音,   “池小世子是马场里骑马呢,还是花船上选花魁呢。”   正在专心跑马的池萦之被刻薄的词句刺激地一个勒马急停, 捂着心口喘了口气,猝不及防砸下来的神评价雷得她外焦里嫩。   她回头看了一眼五十步外背着手站着的司云靖,狭长的一双凤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黑红两色的醒目戎装贴合高大的身材,勾勒出结实的腰线和一双大长腿。   她在心里痛骂,全场就你太子爷穿得最风骚,花魁你当之无愧。   莫名其妙挨了一通训,马自然是骑不成了。   她勒停下了马,把缰绳丢给马倌,掸了掸衣袍的灰尘,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着表情走过去,“臣在专心跑马,不知殿下为何震怒?”   司云靖没回答,扬声吩咐左右,“今日准备了活物么?”   几名东宫随侍急忙答道,“知道殿下要过来,早就备好了十笼活鸡活兔。要现在就放出来么?”   司云靖厌烦地瞥了眼被刻意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跑马场地,连枯草茎都没有剩下几根,四周毫无遮掩,射活物还有什么意思。   他翻身上了爱马‘乌云踏雪’,马鞭一指北边,吩咐道,“开栅栏,去外苑。”   伺候久了的亲随明白自家太子爷的意思,急忙开了通往北边外苑的木栅栏,带着十笼活物跟过去了。   池萦之站在原地,琢磨着,是跟上去呢,还是不跟呢。   跟上去肯定又要挨骂,还是不跟了吧。   她摆出长揖到地的姿态,“臣恭送——”   才说了三个字,前方慢跑的乌云踏雪脚步一停,马背上的太子爷遥遥回头看了她一眼,招了招手。   动作虽然细微,含义十分明显,想装糊涂也不行。旁边有个机灵的宫人牵着缰绳把那批棕色蒙古马牵了过来。   还有更机灵的,正是高内侍的干儿子双喜,急忙跑出去挑了一把好弓和一个箭壶,挂在池萦之的马鞍上。   高内侍两边不得罪的告诫声说了百八十遍,双喜早记在心里了,小声提点了一句,   “多射些猎物,太子爷喜欢骑射功夫好的人。”   池萦之感激地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   有了这句提点,到了长青木郁郁葱葱的外苑,二话不说,拉弓便射。   她这些年在西北长大,老爹的家法时刻挂在头顶敦促着,不能跟军中好手比,平日里打猎射两只野鸡兔子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   太子爷在前头还没开弓呢,后面的池萦之已经射了一只野鸡,两只灰兔。   前头开道的东宫禁卫飞奔去几个人,把射中的猎物捡回来,双手交给司云靖查验。   司云靖翻看了几下,评价道,“准头尚可,力道不行。”   池萦之跟在乌云罩雪后头,听得分明。   艾玛,这八个字真好听,比刚才马场里的花船选花魁可好听多了。   禁卫们奔过来把三只猎物栓在池萦之的马尾后头,传太子爷的话,“把一壶箭用完。”   池萦之绷着脸振作精神,在松林间左右奔走,四处射野鸡兔子。   不到一个时辰,她的马尾巴后面拴满了猎物。   这时日头还没到晌午。   大早上剧烈活动了一畅,洁白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擦拭了几下便抱着空箭壶策马回去复命。   司云靖骑坐在乌云踏雪的马背上,他身量又高,一眼便瞥见了干干净净的箭壶,不紧不慢地问,“一壶箭用完了,射到了多少只猎物?”   池萦之回身数了两遍马尾巴上挂着的数目,回禀道,“一壶二十支箭,臣射到了八只锦鸡,五只兔子。”   “二十箭十三中。”司云靖点点头,这次倒是颇为客观地评了一句,“在京中世家子弟里算是极不错的了。”   池萦之一大早上的被人损了一通,就算现在被夸赞了一句也露不出笑脸来,敷衍说了声谢,视线扫过乌云踏雪的马屁股。   马尾巴后面空空荡荡,马鞍上挂着的箭壶还是满的。   她露出了一丝疑惑的神情。   在林子里晃悠整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开始行猎呢。   司云靖看在眼里,哂道,“林子里乱窜的都是些小娃娃才感兴趣的玩意儿,难为池小世子扑腾了整个时辰。孤看来看去,勉强入眼的猎物唯有一只而已。”   话头说到这里,如果换个别人,就知道投其所好、大拍马屁的机会来了。   但池萦之实在懒得曲意迎合,凑过去哭着喊着要跟随围猎之类的事,她是不想做的。   于是她只是敷衍的问了句,“不知太子殿下看中的猎物是哪种猛兽?”   “猛兽么……倒也算不上。”   司云靖轻嗤了声,突兀地换了个话题,“方才我独自在林中想了一会儿,京中流言确实不该是由你而起。你呢,”   他用马鞭梢指了指池萦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算想要传开流言,也不知从何处传起。”   池萦之注意到他头一次在她面前抛去了客套而疏远的称谓,用了‘你’‘我’的称呼。   在跑马场里莫名其妙挨了骂的膈应感觉减少了些,她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殿下说的很对。那八个字确实不是臣说的。”   “不是你说的,那就是宣王。”司云靖思考了一会儿,扯出一个寒凉的笑来。“你放心,我饶不了他。”   池萦之长长地呼了口气,舒坦了。   她入宫谒见的路上没想错,果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人家精明着呢。自己只要没做害人的恶事,怕个鬼。   太子做事没那么狗了,她反而开始同情起管不住嘴的罪魁祸首宣王来了。   就在她思考着要不要替倒霉的宣王求个情的时候,司云靖对她招了招手,“过来几步。”   池萦之果然走近了几步,走到了乌云踏雪的脖颈边。   司云靖用马鞭梢敲了敲她被衣袖遮住的手腕,吩咐,“伸手。”   池萦之迷惑地把衣袖往上捋起一截,露出两只嫩生生的手腕来。   她琢磨着司云靖应该是想查看她在林子里狩猎了整个时辰,手伤着了没有,便把手心往上摊开,解释,“用的是极好的软弓,又跟禁军大哥借了个铁扳指,臣的手无事——”   没等她说完,司云靖吩咐左右亲随,“拿绳子来。”   池萦之:???   她站在乌云踏雪的鬃毛旁边,还没反应过来,司云靖已经拿过一截绑猎物的粗绳子,绕着她的手腕牢牢捆了三圈,吩咐亲随,“把他捆马后面去。”   池萦之低头看着自己被捆成粽子的手,震惊了。   才觉得太子做事没那么狗了,这绳子又是他妈怎么回事。   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太子爷刚才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勉强入眼的唯一猎物’……该不会是自己吧?   说好的林间打猎呢,猎到最后,怎么猎到大活人身上去了??   这操作也太骚了吧!! 第24章 咸鱼第二十四式   “……等等!”   池萦之纳闷极了, 实在忍不住追问了句,“臣今天到底怎么得罪太子爷了?殿下要臣跑马,臣就跑马了;要臣来外苑猎活物, 臣就猎了;如今怎么突然又变成这样了?”   司云靖并不回头,坐在乌云踏雪的背上悠悠地道,   “你今天其实没做错什么。但谁让京城里传遍了孤与你干柴烈火的传闻呢。若你是个闺中千金, 孤倒也不在意传言了, 大不了求娶了就是。偏偏你是陇西王膝下唯一的嫡子。孤想来想去,今日只能借池小世子本人一用, 就这样绕皇城走一圈,叫所有眼睛都瞧见,所谓的‘干柴烈火’真相如何,堵一堵京城的悠悠众口。”   池萦之:“……所以,殿下相信那八个字真不是我说出去的, 但为了堵住京城里的悠悠众口, 还是要这么做。”   司云靖赞许地一颔首:“人还不算太傻。”   乌云踏雪停留的位置就在松柏林的边缘, 头顶林荫稀疏,冬日正午的金色日光从枝叶缝隙里映射进来, 司云靖抬头看着前方日头,“今日委屈池小世子了。你放心,宣王那边我饶不了他。——你们过去,把人绑牢了。”   林子里伺候的东宫亲随们呆滞了片刻,发觉自家太子爷是认真的,只好过来两个人,小声念叨着“池世子得罪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池萦之自己往地上一坐,手往厚袍袖里一塞, 死活不肯走了。   东宫两名亲随大眼瞪小眼,又不敢把人硬拉扯起来,请示的视线转向自家太子爷。   司云靖一皱眉。   他沉声喝道,“起来。”   “臣不起来。”池萦之盘膝坐在林间地上, “拴在马屁股后面绕皇城溜一圈,臣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司云靖神色冷了下去,漠然道,“不起来就死。”   地上坐着的池家小世子却并没有如他意料那样露出恐惧的神色。   按东宫做事的尿性,真想把人按死早在骑射场就动手了,哪里会等到现在……池萦之心里默默吐槽着。   池萦之:“死也不起来。”   司云靖:“……”   他今天只打算捆了不省心的池家小世子绕着皇城走一圈,止住沸沸扬扬的流言的同时,也煞一煞他的性子,免得以后再做出夜闯东宫的荒唐事来。   谁知道看起来十分娇气的池小世子居然会往林间地上一坐,死活不起来了。   他不肯起来,还真没办法。   好歹是个藩王世子,初入京城还不到五天,没犯下致命大错,总不能当真弄出人命。   司云靖眸光暗沉,回头往地上望了一眼。   “市井耍赖的手段都用起来了,陇西王府的脸面彻底不要了是吧?”   池萦之才不管他用什么激将法,死活坐在地上不起身, “今天捆在马屁股后头在皇城里走一圈,陇西王府才叫彻底没脸面了。就不起来。”   司云靖冷笑道,“你当面耍无赖,以为孤就动不了你?”   他翻身下马,走到池萦之面前,亲自扯过了绳子, “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数三声,你老实起来。你若起来,今天保你不会有事。你若不起来……哼……”话语声断在了这里,果然开始数数,   “一——二——”   眼看他就要喊‘三’,池萦之坐在地上,沉默了片刻,对着林子外放声大叫,   “殿下,手疼,咱们不玩这个了行不行!下次殿下要玩什么都行,别用绳子玩儿了。”   “……”司云靖勃然大怒,“闭嘴!乱叫嚷什么!”   林子外等候的东宫禁军随行和众多内侍见太子爷在松林边缘徘徊了许久,本来都呼啦围了上去伺候,听到林子里传来的诡异的叫声,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又齐齐原地大转身,麻利地退回去了。   林子里伺候的东宫亲随们震惊了。   几道视线转过,悄然打量自家脸色阴沉的太子爷,太子爷手里的绳子,对面的美貌少年世子。   他们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悄咪咪转身就往林子外面跑。   瞬间后,松柏林里空空荡荡,体贴清场,只剩下站着的太子爷和坐着的池小世子。   司云靖:“……”   他糟心地看了眼面前不省心的小混蛋,用力一扯绳子,就要把人往马匹方向拉。   池萦之坐在地上举起被扯痛的手腕,又放声大喊,“疼,疼!殿下别这么玩儿!”   司云靖硬生生给她气笑了:“闭嘴!你真当我不会把你怎样!”   池萦之小声咕哝着,“你别狗,我就不喊。”   司云靖虽然没听清她咕哝什么,猜也能猜出来意思,深吸口气,忍耐地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动的眉心。   他拉着池萦之衣袍的后领子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厚重的衣袍沾了灰尘,漂亮的脸蛋上也有好几处灰,看起来碍眼得很,司云靖随手替她身上掸掸灰,又嫌弃地擦了擦她的脸。   “嘶——”池萦之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藩王世子,娇气成这样?”司云靖打量着她被擦红的两边脸颊,“油皮都没破一块。”   池萦之吸着气把手腕往前一递,“脸没破,手疼。”   司云靖捉过手腕看了一眼,不屑道,“捆了几圈而已,压根没破皮,也值得你叫得像杀鸡一般。”   池萦之指着自己两边手腕的绳结处,咕哝着,“现在是没破,等下真的磨破皮就晚了。殿下你不知道,我从鹰嘴岩下来就落下个毛病,看到带着血的新鲜伤口,就忍不住要吐。臣提前说了啊,等下吐到了乌云踏雪的马屁股上,还请殿下见谅。”   “……”司云靖的脸色黑了。   他想起来了,见不得新鲜伤口,从前信里似乎确实提到过这么一两句。   司云靖站在碎阳光洒落的松柏林子里,一时有点晃神。   都七八年了,当年死了的人坟头树都两丈高了,这货还是老样子,见血就吐,吃咸鸭蛋就吐……   自己真是失心疯了,跟他计较什么呢。   他扯过池萦之的手腕,从自己的长马靴筒里拔出随身匕首,寒光闪过,割断了粗麻绳,扬声唤人回来。   林子边缘站着的两名东宫亲随小跑回来,池萦之那匹棕马也牵着过来,就是摸不清情况,不敢说话,试探地用眼角去瞄自家太子爷的神色。   司云靖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两名东宫亲随暗自松了口气,知道今天要命的关头过去了,过去给池萦之找了处干净草地坐下,递水囊喝水,递帕子擦脸。   松林里许久没有动静,外面等候着的东宫禁卫和内侍们也都重新围拢过来,等着林子里随时传唤。   松林边缘隐隐约约传来太子爷的训话声。   “你年纪还小,容易被人诱导,误走了歪路。”   司云靖今天把人召来外苑,就是为了给个严厉警训,好叫池家的小世子从此熄了‘夜闯东宫自荐枕席’的歪心思。   他坐镇东宫已久,深谙御人之道,如今棍棒已经给了,该给甜枣了。   他便坐在池萦之对面的树根处,把自己用的雀舌茶分泡了些给她,刻意缓和了口气,试图以言语攻心,   “萦之,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嫡子,陇西郡十万精兵日后还等着由你统领,断袖龙阳之类的怪癖之道碰不得。”   池萦之捧着大茶杯坐在对面,没什么表情的听着。   “——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嫡子——”   她想,“扯淡呢,没有的事。”   “——陇西郡十万精兵日后还等着由你统领——”   她想,“烫手山芋,说得好像是个金疙瘩似的。什么时候能丢出去还给我哥就好了。”   “——断袖龙阳怪癖之道碰不得——”   她想,“呸,你才怪癖,我正常的很。京城里有毛病的人到处都是,再也找不出几个比我更正常的了……”   司云靖耐着性子劝说了一通,只见池萦之捧着茶杯神色恍惚,不知神游到了哪里去。   他耐心渐失,停了劝说言语,冷眼看着。   过了不到半柱香时分,池萦之猛地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殿下说完了?”   司云靖冷笑一声,“说完了。早说完了。”   “啊,说完了。那就好。”池萦之敷衍地喝了口热茶,赞道,“好茶好茶。”把茶杯还给东宫随侍,站起身试探着问,“今日既然无事了……容臣告退?”   “站住。”司云靖收了刻意温煦和缓的语气,恢复了原先的漠然神色,“把孤说的最后一句话复述一遍。你就可以走了。”   池萦之:“……”   原以为今天的收尾节目是是一节道德教育课,没想到上课完了还要考试……   妈的。   她连一句分辩的话也懒得讲了,张口直说,“臣记性不好,听完就忘了。”   司云靖本来已经平息下去的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   “听完就忘了?”他嘲道,“是根本没听吧?”   太子爷的刻薄性子上来了,开始跟她一件件的算旧账。   “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众多怪癖?”   他背着手绕着池萦之转了一圈,冷冷道,“今天怎么没戴铃铛过来?是改了呢,还是忘家里了?喜欢听铃铛响的怪癖跟谁学的?”   池萦之闭着嘴,默默地想,被你逼的……你个变态……   想起了铃铛,就忍不住想起了红绳。   她若有所悟,卷起大袍袖口,盯着手腕处想,原来如此。   今天是用了麻绳,如果用了红绳,那不就是跟梦里一样了嘛。   她倒吸一口气,原来这货在床上的怪癖好在现实里已经能看出端倪了。   她抚着手腕,忍不住又瞄了眼面前正在背着手训斥她的太子爷。   你个大变态……   司云靖甜枣加大棒的训话终于到了尾声,   “池小世子,你才十六岁,大好的前程,不要自己耽误了。“   他背着手冷冰冰地总结陈词,“你长得不甚英武健壮,容貌也男生女相,或许因此走了歧路。以后跟随着孤左右,多多强身健体,定能出落得更加——”   就在这时,司云靖平稳的话语声突然微妙地顿了一下:   “更加——我见犹怜,如胶似漆。”   司云靖自己:???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子里的两名亲随满脸惊骇:!!!原来最后八个字才是太子爷的真意!   林子外等候的众人面无表情:……玩法太野了,反正我们不懂。   突如其来的一阵久久的沉默之中,池萦之掸了掸外袍上的灰尘,站起身来,同情地对陷入震惊中的太子爷说:   “今天的事别再赖臣头上了啊。最后八个字可是殿下你自己说的……” 第25章 咸鱼第二十五式   皇家外苑当日的场面陷入了混乱, 太子爷怫然策马而去,东宫禁卫们一路狂奔跟随,被丢在原地的池萦之差点不知道怎么回家。   幸好有个看着脸熟的尖脸年轻内侍殷勤地过来伺候, 洗干净了手脸,换了身干净袍子, 最后又找了几个人手, 护送她骑着那匹棕色蒙古马回了城东王府。   阿重迎了出来, 大吃一惊,“这身穿戴是怎么回事?被召入宫两个时辰不到, 怎么从头到脚换了身衣裳?”   徐长史想的比较深,拉过池萦之密谈,   “太子爷怎么会把你丢在外苑,他独自走了?是不是东宫对咱们王爷在西北拥兵自重之事心怀不满,借着打压世子给王爷下马威呢。”   池萦之安抚地拍了拍他们, “没事, 别多想。东宫对我爹没意见, 他纯粹对我有意见。”   回去正院的抄手游廊里,迎面撞上闻讯赶过来的楼思危, 她同样拍了拍露出吃惊神色的大侄子的肩膀,安抚说,“我没事,好好的从外苑回来了。就是东宫的路子没了。要不——你把半年的房租拿回去?”   楼思危半年的租金最后到底没拿回去。   因为傍晚时分,东宫第一谋臣,陇西王府老宅子的邻居:中书舍人令狐羽,提着酒菜登门拜访了。   滋啦——   小炉子上弥漫起浓郁鲜辣的肉香。   还没开始修葺的老宅子后园用半新不旧的纱帐围着, 把不能入眼的部分遮挡起来,露出了勉强能看的拱桥池塘, 水榭飞檐。   羽先生笑呵呵地在藏书楼侧的花厅坐下,把拎来的鲜辣好菜从食盒里拿出来,小炉子上加热了,再一样样摆放在桌上。   “今日闲来无事,去东宫走了一圈,发现厨房里堆着几只新鲜打下的野鸡野兔,哎呀,意外之喜,不亦乐乎。在下就全数拎回家,洗剥干净,下锅烹制,与池小世子分而食之,美味共享,不亦乐乎。”   池萦之提起筷子在大海碗里拨了拨,果然在满碗红彤彤的辣子里找到了花椒凤爪,麻辣兔头。   早上外苑里猎到的倒霉猎物,晚上进了五谷轮回,阿弥陀佛。   久违的鲜香热辣滋味,让人停不住筷子。   “好吃,好吃。”池萦之吃得额头渗汗,用帕子捂住被辣得不住打喷嚏的鼻头,“羽先生自己下的厨?羽先生是蜀人?”   “巴蜀成都府人士。”令狐羽笑眯眯地把最大的一个麻辣兔头让给了池萦之,自己夹起了一块辣翅尖,感慨着说, “蜀王谋逆,陛下震怒,有意禁蜀人三年不得入仕。原本在下也该卷铺盖辞官归乡的,所幸太子殿下力排众议,坚持‘不以出身论人才’,力谏得陛下回心转意,在下才得以留在京中,得见池小世子当面。”   “啊,”池萦之吃完了令狐羽夹过来的兔头,放下筷子,擦了擦手,“明白了。羽先生提着好菜上门,原来是来替东宫说话的。其实大可不必。”   她指着自己的手腕,“第一,只是被捆了一会儿,没伤着手,也没真的绕皇城一圈,什么事都没有。”   她又指了指自己,“第二,在下不过是个被召入京的藩王世子,身份尴尬,不值得羽先生花了大力气烹调美食拎过来。”   令狐羽哈哈哈地笑了。   “池小世子当真是长大了,居然和在下说起套话来了。我拎着食盒上你家的门,和你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呢。”   他用筷子敲了敲装满辣子的大海碗,“在下独居在隔壁,下午一时心血来潮,把十来只野鸡和兔子全部下了锅,炒了满满一大锅的凤爪和兔头,难道要我一个人啃完?我既然一个人啃不完,当然要找个爱吃的同好共享。想来想去,哎,隔壁有个人正合适。当日东宫于临水殿设宴,池小世子一个人从宴席开始吃到宴席结束,在下印象深刻的很呀,哈哈哈。”   池萦之:“……”所以她在羽先生眼里就是个大吃货是吧……   话既然说开了,就不客气了。   两个人鼓起腮帮,风卷残云,到最后连筷子都不用了,直接上手,三个大海碗里装满的凤爪和兔头啃得干干净净。   池萦之吃饱喝足,阿重送上了饭后茶,就在饭后闲聊、气氛上佳的时刻,羽先生却轻轻巧巧地转过了话题,   “池小世子骑回来的那匹红棕马,名唤‘骤雨卷风’。性格温和忍耐,体魄强健,全力奔驰时速度如惊雨狂风。虽然不如我家殿下的‘乌云踏雪’,也算是皇家马厩中一等一的好马。”   他笑道,“在下来时得了殿下的首肯,将骤雨卷风相赠池小世子。不必送还东宫了。”   池萦之看了眼对面眯着眼微笑的羽先生,心想,这狐狸,拐弯抹角说了一大圈废话,最后还是做说客来的。   东宫今天在林子里把她捆了,打算绕皇城一圈,传出去有失储君的仁厚气度。这位羽先生是替自家主上送赔罪礼来了。   但是对着满桌子吃光光的兔头鸡脚,正所谓吃人嘴软,吃饱了把人赶出去的事儿池萦之做不出来。   “羽先生今天除了送马,如果还有什么其他来意,不必转弯抹角,尽管说吧。”   羽先生捧着茶盏斯文地笑了。   “世子来京不过五日,便引得东宫不甚安稳。在下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池小世子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池萦之小口小口地喝着茶,答道,“羽先生问错人了。不是我想做什么,是太子爷想做什么。”   羽先生眯起了眼,“此话何解?”   “如果太子爷什么都不做的话……”池萦之想了想,回答说,“我是个很懒的人,自然会足不出户,在老宅子一直蹲到十二月万寿节。等陛下寿诞过后,应该就会直接回程。”   羽先生不再说话了,安静地喝茶。   喝完了一杯茶,他把茶盏合起,说,“池小世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刚才那句所言非虚,我也有一句话讲给世子听。”   池萦之静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只听羽先生缓缓道,“池小世子和东宫是有旧日的交情的。如果世子这边不做什么,太子爷那边也不会做什么。”   他把茶盏放在桌上,起身告辞。   池萦之亲自把羽先生送到了大门口。临走之前,羽先生走下了两级台阶,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走了回来。   “对了,有件挺有意思的事差点忘说了,”他笑眯眯地招手示意池萦之附耳过来,小声对她道,“宣王爷下午被召进正阳宫了。”   “嗯?”池萦之想起了司云靖那句‘饶不了宣王’,心底油然升起了几分好奇,悄声问,“然后?”   “太子爷找了处僻静的侧院,把宣王爷关进去了。关进去的同时,还送进了一位腰围尺九的纤纤美人,好酒好菜的伺候着。”   池萦之听得大失所望,抱怨了一句,”这就是太子爷的‘饶不了宣王’?好酒好菜还有美人,宣王舒服得很。打算关多久啊。”   羽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   “太子爷当面吩咐了,每天派人进院子量一次腰围……什么时候宣王爷的腰围和那美人的一样了,什么时候放出来。今日刚量完第一次,宣王爷腰围二尺七。”   池萦之:“……”   池萦之的同情之心油然升起:“宣王那体格,没个两三年是出不来了吧。”   “有意思的事说完了,太子爷言出必践,单单在怎么应对池小世子的事情上改了主意,罕见的很。呵呵呵,言尽于此,告辞。”羽先生行礼一揖,拎着空食盒慢悠悠走向隔壁家门。   池萦之站在门口,望着夜色里羽先生清雅如竹的背影逐渐远去,心想,东宫的人倒也不都是像太子和朱瓴那么狗,这位羽先生的人就挺不错,说话有分寸,送赔罪礼的方式委婉,做菜又好吃……   她对羽先生的好感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一大早在床上被叫醒,对着徐长史门外的传话,池萦之抱着被子半天缓不过气来。   谁昨晚信誓旦旦的说‘如果世子这边不做什么,太子爷那边也不会做什么’!   一大早敲开了陇西王府大门送进来的太子手谕是怎么回事!   睡眼惺忪赶出来迎接太子手谕的不止池萦之一个,还有同样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淮南王世子楼思危。   半梦半醒的两个人被同一道手谕砸懵了。   “点卯?我们?”   楼思危指指自己,又指了指正北皇宫方向,”太子爷下手谕,要我们……每日去东宫点卯?”   传旨太监展示了手谕,笑呵呵道, “恭喜两位世子爷。太子爷亲自下了手谕请两位世子每日入宫陪伴,显然是相当的看重两位世子爷哪。”   传旨太监解释完,伸手往门外做了个‘请’的姿势。   “今日的时辰有些晚了。还请两位世子爷换好冠服,速速随咱家去东宫点卯罢。”   楼思危喜形于色,回去院子换衣裳的路上,捂着嘴小声跟池萦之说,“嘿!要咱们每日入宫陪伴,咱们跟东宫搭上路子啦!”   池萦之却没那么乐观,低声商议着,“奇怪,就算要咱们每日入宫陪伴,为什么还要按时点卯啊……咱们又不是朝廷官员。”   楼思危顿时惊得站住了,“难道是个骗局?!骗咱们进宫去,一刀杀了?”   池萦之又觉得不至于。   ‘干柴烈火’那八个字传得沸沸扬扬,东宫气得半死都没把她一箭射穿了,楼思危这个进京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宝宝,应该不至于无缘无故掉了脑袋。   她出了个主意,“咱们待会儿给传旨太监塞银子,看他收不收……”   “妙啊!”楼思危大赞,“赏钱我出!如果他收了,说明啥事没有,咱们想多了。但如果他不肯收,那咱们怎么办?”   池萦之拢着袖子思考了一会儿:“那就不穿朝廷赐下的冠服了。在家里把自己洗干净了,换身最好的衣裳进宫。死也得死的漂漂亮亮的。”   楼思危:“……”   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   传旨太监笑容满面地收下了厚厚的银封,连声道,“礼太厚了,如何好意思。”捏了捏银封,又小声递了句话给两人,   “进京的五位藩王和世子,今天都收到手谕啦。三位世子爷随驾东宫,两位王爷在御前随驾。”   池萦之绷起的一颗心到现在算是完全落回了肚子里。   不管宫里打的是什么心思,是削藩还是收兵权,总是要采用各个击破的法子。他们总不能把五处藩王势力来个一网打尽。   她换好了绛紫色世子服,和楼思危一起出门,安然坐车进宫。   传旨太监果然没说错,在他们两人踏入正阳宫之前,广陵王世子韩归海已经到了。   三位藩王世子被引路宫人带领着,沿路经过曲折步廊和几处小小拱桥,最后被引进一处东南朝向的暖阁院落,无论是暖阁外面的小院子的景致,还是暖阁本身的建筑形制,都修建得颇为雅致。   三人还没进院门,隔着一道朱红院墙先看见了院子里巍峨矗立的一顶通天黑色高冠。   “京城的怪人真多,头上整天顶个梯子,梯子形状还会变。”楼思危跨过院门低声咕哝着。   池萦之仰着头赞叹的打量了几眼,“沈表哥,通天冠比上次又高了半尺,得有五六斤重了吧?你的脖子很厉害啊。”   院子里等候的正是沈梅廷沈小侯爷,闻言翻了个大白眼,“懒得说给你们这些外行听。上次两尺的那是通天冠,但今天两尺半的叫做朝天冠!”   广陵王世子韩归海黑着脸走过沈梅廷旁边,不屑于与这帮子怪人为伍。   “太子殿下何在!”他站在小院正中,朝暖阁里高喊,“韩归海求见!”   他连喊了四五声,暖阁里无人应答。   沈梅廷的大袖袍拖着地走过来几步,“别喊啦,韩世子。太子爷他不在,今天一大早就出去啦。”   韩归海不信,“当真不在?还是他故意让我等在外头干等着。”   沈梅廷嘁了一声,低声嘀咕着,“太子爷在正阳宫里,我敢穿成这样吗?一看就是没脑子的。”   韩归海顿时怒了。   “太子爷既然不在此地,召韩某进宫作甚!”转身就要走。   但看似清雅幽静的暖阁小院,进来容易出去难。   门外把守的东宫禁卫足足围了三圈,二话不说把韩世子拦住了。   沈梅廷慢悠悠地拖着袖子走到了院子正中,传达东宫口谕。   “太子爷吩咐,从今日起,三位世子需得每日进正阳宫守心斋点卯。卯时来,申时走,同进同出,互为见证。三位在宫内的行走范围限制在这处守心斋,严禁私自走动别处。我沈某人呢,是各位的陪客。”   沈梅廷伸手一指守心斋正门,催促道,“今天是点卯的第一日,各位别站门外废话了,进去吧。” 第26章 咸鱼第二十六式(捉虫)   雅致的暖阁布局相当宽敞, 正中三间明堂,左右两处厢房,做了好几处镂空隔断。正门处头顶一方黑底匾额, 以行书写了‘守心斋’三个大字。   池萦之越看那三个字越眼熟,评价了一句, “这字不错啊。”   “那是。”沈梅廷跟在最后走了进来, 反手关了门。“东宫手书。守心斋原本就是太子爷闲暇休息的地方。现在让给你们了。”   两扇雕花门关上时吱呀一声, 惊得韩归海猛然回头,做出了防备警惕的姿势。   楼思危却已经拉着池萦之直奔明堂正中, 对着新刷的粉墙上挂起的一副消寒图评头论足起来。   “我老远就看到这幅图了,叔你看,梅花瓣的数目不对啊。”楼思危啧啧称奇,“所谓九九消寒图,都是九九八十一瓣梅花, 这幅消寒图倒怪了, 怎么只有二九十八瓣梅花呢?”   池萦之后退一步, 上下打量着这幅明显新画的冬日梅花图,下方没有落款, 但左看右看,从梅枝的疏落走向和勾勒花瓣的线条转折处还是看出了几分熟悉感觉。   “这幅偷工减料的消寒图……莫非也是太子爷画的?”她转头问沈梅廷。   沈梅廷嘴角一抽,“什么叫偷工减料?这是太子爷特意为你们三位准备的!”   他走到靠窗的书桌处,从笔筒里抽出一支作画用的兔毫,蘸了朱砂,走近明堂粉墙边,涂红了消寒图第一瓣梅花。   “各位都知道, 当今圣上的万寿节呢,正巧落在除夕这天。今天是腊月十二, 距离万寿节刚好十八天。”   沈梅廷抓着兔毫管点了点红梅,“太子爷口谕,年关将至,事务繁多,劳烦各位这十八天都在守心斋老实待着。等消寒图上的红梅涂满了,各位安安分分献上万寿节贺礼,各自平安归家去,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原话传完了,三位有什么疑问么?”   “有。”楼思危举手,“这十八天我们在守心斋做什么呢。”   沈梅廷思考了一下,“他没说哎。这儿放的书啊笔啊画啊还有一些闲暇小玩意儿挺多的,你们想做什么都行,别把房子拆了就好。”   池萦之也举手,“卯时来,申时走,宫里中午包不包饭?我们需要拎食盒进宫吗?”   沈梅廷哈哈哈地笑了,“东宫有厨房,天南海北的菜系都能做出来。我拿头担保,饿不着池表弟你。”   “哦。那我没问题了。”池萦之表示。   楼思危跟着说,“我也没问题了。”   韩归海沉着脸色从门边走过来。经过了这几轮试探,他对未来十八天里需要同进同出的倆货已经不抱希望了。   韩归海提出了一个犀利的质问。   “万寿节落在除夕之日,我等献上贺礼之后,什么时候可以各自离京归家?”他抱胸冷然喝问,“大年初一?正月过后?开春以后?”   沈梅廷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变,“韩世子问得好问题,不过你问的我可答不了。要不……你当面问问太子爷?”   “那韩某何时可以当面觐见太子——”   沈梅廷却已经转身走向了轩窗边,一撩袍子,在靠窗的大书桌后面坐下了,随手抓起一本书,自顾自地看起书来。   “——你!”韩归海握拳就想过去理论,冲过去两步,发觉势单力孤,转身对身后一个坐一个躺的池萦之和楼思危怒斥道,“你们两个!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们不懂?!”   躺在贵妃榻上的是楼思危,坐在书桌后的是池萦之。   池萦之同情地看了这位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炮灰角色,“韩世子别闹了,放松些,过来歇一会儿吧。太子爷说的话咱们都听到了,干嘛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追问什么时候呢。”   韩归海找不到同盟,怒冲冲地退到了角落里,警惕地贴墙站着,打量四周。   池萦之坐着的地方在明堂中央,靠着博古架摆放的一处紫檀木大书桌后面。   那紫檀木书桌显然有些年头了,桌面上有些细小的划痕和陈年墨迹,两边案头精细雕着螭首卷云纹图案。   桌子明显被人提前收拾过,公务文书一件没有,案头放着的一摞书都是带着油墨香的新书,池萦之随手翻了一下,连个折痕都没有,显然不是太子平日翻看的书籍,而是临时拿来摆着凑数的。   随手翻了几本书,都是些正经的经史子集,摆书的人没意思得很。   笔筒里插着的也都是全新的湖笔。砚台笔架笔洗之类的倒是旧物。   书桌下面有个暗格,看样子是个抽屉,但被一把精巧的小铜锁锁住了,池萦之怕里面藏了要紧的东西,只纳闷地看了一眼,不敢多碰。   书桌物件一件件翻看完了,加起来不过花了一刻钟。她走到窗外,抬头打量着刚刚升上院墙头的日头,感觉这一天有点长啊……   羽先生提着食盒走进守心斋院子的时候,第一眼便看见了庭院角落一株腊梅树下,两个身穿绛紫色世子服饰的少年人蹲在一处,一人拿了一根树枝,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费力地比划着,第三名身穿世子服的青年愤然抱胸站在另一边院墙下。   “哟,三位世子干什么呢。”羽先生笑眯眯地把食盒递给沈梅廷,凑过去看热闹。   “羽先生来了。”池萦之指着地上新画的梅枝,“我们无事可做,想画几支院子里的冬腊梅,结果守心斋里没纸……”   “哎呀,疏忽了。”羽先生拍了拍额头,承诺,“各位放心,下午纸便送到。”   在院墙下站着的韩归海见羽先生亲自过来探望,面色好看了些,哼道,“太子爷原来还记挂着我等。”   羽先生笑道,“太子爷事务繁忙,尚在前朝商议政事,是在下自作主张带了些热菜过来。”   门外的禁军进来了几个,帮忙在西边厢房搬桌子布菜,一打开大食盒,诱人的鲜香辣味弥漫了整个院子。   明堂里看书的沈梅廷被吸引出来了,耸着鼻尖惊喜万分,“今天吹了什么好风,羽先生又做辣子鸡了?我差不多整年没吃着了。”   羽先生笑着招手,却是对着院子方向。   “来来来,小萦之,昨天做了兔头凤爪,剩下了许多鸡块都在这里了。趁热吃些。”   池萦之还记着这位昨晚登门说的好好的‘东宫什么也不会做,’隔天早上就一道手谕把她弄到东宫里蹲着了,此人心里打得什么算盘,脸上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危险之极的人物。   但危险人物偏偏又炒得一手好菜,辣子鸡实在是香。   池萦之想了一会儿,把树枝一扔,在银盆里洗了手,带着楼思危直奔西厢房的饭桌而去。   危险的是人,又不是辣子鸡。   沈梅廷凑过来一起吃饭,追问’昨天的兔头凤爪‘是怎么回事,到底给谁吃了,羽先生笑呵呵看着池萦之鼓起的腮帮子不回答,池萦之最后只好举手说,“我吃了。”   沈梅廷诧异极了,“太偏心了啊羽先生。就算池表弟相貌生得好,我长得也不差啊。我还天天在东宫里出没呢。凭什么我一年吃不到一次羽先生的好菜,池表弟才进京五天就吃了两顿了?”   一句话说得羽先生沉思起来。   “倒不是相貌生得好不好的问题……”他也觉得自己最近有些不寻常。   “说来也怪,自从那天宫宴上我见了池小世子吃饭的香甜模样,心里就有一股冲动,想起了池小世子,就想做饭给他吃……”   “噗——”池萦之一口饭喷了出来,慌忙用袖子挡住了。   说起来,宫宴那天,羽先生坐的位置距离太子爷并不远。   当时引发的万人迷光环白光波动出去,覆盖了小半个正殿……   难不成羽先生也被影响到了?   她把问题藏在心底,默默扒饭,风卷残云。不管羽先生见鬼的做饭冲动是怎么回事,辣子鸡实在是太好吃了啊。   红彤彤的小尖椒底下,藏了一小块鸡翅尖。池萦之和沈梅廷的两双筷子从两个方向同时落下,正要夺食——   第三双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韩某出去解手。”韩归海起身,顺带把池萦之也拉了起来,“池世子陪我去。”   池萦之:???   韩世子你几岁了?解手还要人陪的吗?   守心斋院子不大,恭房沿着廊下走出十来丈,转过一个角,前方推门就到了。名字起得还挺雅致,叫做‘飞瀑阁’。   隔着一道竹帘,池萦之死也不肯跟着韩归海进去飞瀑阁,“韩世子内急,你自己进去得了。我不内急,我在外头等着。”   韩归海急眼了,他看看左右无人,压低了嗓音,“池世子你糊涂。韩某要你陪着解手吗?韩某是借着解手的机会,要和你商议大事!”   甭管大事小事,池萦之坚决不肯让步,“商议事情可以,跟你进去解手不行!”   两个人僵持不下,最后就在飞瀑阁门口把事情说开了。   韩归海:“我没想到你和羽先生交好,好极了,这是我们活命最大的机会!池世子,你借着吃饭的理由诓羽先生多来几次,我那里有一剂好药,连服三次起效。你跟他说话,我找机会把药下到羽先生的碗里。哼,东宫第一谋臣的性命拿捏在手里——”   “等等。”池萦之越听越不对劲, “羽先生做菜带过来给我们吃,无冤无仇的,你干嘛要这么做呢。”   韩归海咬牙,“我们在京中危机重重,一不小心就是大祸临头。汝阳王的前车之鉴摆着呢!你跟楼思危那厮都没心没肺的,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我还想着要替咱们保命!”   池萦之头疼地劝他,“不是跟你讲过了吗,想保命就少折腾。不折腾就没事,越折腾越早出事。”   韩归海:“呸!”   ……   两人回去西厢房的时候,桌子上的饭菜早已一扫而空,只留下了一桌的红辣椒。羽先生捧着茶杯笑吟吟说,“两位解手一趟,去的可够久的。梅廷差点要派人去捞你们。”   池萦之遗憾地提筷子在辣椒里扒拉着,希望能找出些漏网之鸡,随口说,“哦,韩世子不能吃辣,拉肚子了。”   韩归海黑着脸色坐回座位不出声。   西厢房这边刚收拾干净,门外来了个小内侍,给守心斋里送来了厚厚三刀质地上好的澄心纸。   羽先生正好喝完了茶,起身告辞。   两边在院门处告别,沈梅廷带着三位世子回院子里继续蹲着,羽先生走出了院门,门外把守的东宫禁卫重新关好了兽首铜环朱漆大门。   令狐羽走过一个转角,院墙下静悄悄站着一个灰衣人影。   那人的脚步也是毫无声息的,走近令狐羽身边,躬身行礼,递了几张纸过来。   “三位世子今日在院中的言行,都记录在此。”   那人翻到最后一页,低声道,“广陵王世子有非分之心。”   令狐羽随手翻了翻那页纸,一目十行地读完了,伸手点了点,“又是下药。哎,就不能想出些新鲜的点子吗。”   又喃喃读出了下一句池萦之的话:‘不折腾就没事,越折腾越早出事。’不由笑出了声, “还是小萦之最有意思。”随手把纸还给了那人。   “下午你继续记录三位世子的言行。晚上呈给太子爷那边。”   然而,日暮后才回了正阳宫的太子爷拿到了今天守心斋的密报,关注的点又不一样了。   “刚平定了蜀王之乱,国库空虚,十两银子一刀的澄心纸,宫里平日都约束着不给多用,今天送了三刀进去,全给他们折纸鹤了?!”   司云靖不悦地道,“令狐你吩咐下去的?放纵他们胡闹!”   “哎,不能这么算。”令狐羽坐在书房对面,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三位世子都是年轻人,满身精力没个发泄的地方就容易生事。十两银子一刀的澄心纸,换三位世子一下午的安分守己,臣觉得值得得很。”   司云靖修长的手指弹了弹纸页,冷笑,“池家和楼家两位倒是安分地折了一下午纸鹤,韩家那位可是不言不语独自待了一整天,说不定在盘算着怎么给你下毒呢。”   令狐羽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臣给他机会,让他放手做。以臣的一条性命,换回广陵王的王爵和广陵郡八百余里封地,臣觉得值得。”   “你愿意拿自己冒险,也得先问过我这边。”司云靖把密报往桌上一扔,“有时间糟蹋内库的好东西,还想着给东宫的肱骨之臣下毒,看起来是让他们太闲了。”   他换来了高内侍,传下一道口谕。   高内侍领了命,小声追问了一句,   “只是楼世子和韩世子吗?池世子那边呢。 “   司云靖思考了片刻,吩咐道,“池家那个和楼家韩家的两个不一样,身材过于瘦弱,需得反过来,让他吃胖点。”   高内侍恍然大悟,领命下去了。   司云靖用笔杆敲着桌面想,就是太纤瘦了,模样太秀气了,池家那小子才会误入歧途。   把人养壮实些,长到身高八尺,膀大腰圆,他好意思再来爬东宫的床吗。   人养壮实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相貌雌雄莫辩,临水殿里第一眼就看错了,还以为面前站了个极美貌的小姑娘……   第二天清晨,按时到守心斋点卯的韩归海和楼思危两人听到了沈梅廷通传的东宫口谕,感受到了什么叫晴天霹雳。   韩归海咬牙切齿,“这不是折腾人吗。每天点卯完毕,先绕这屁大的小院子跑一个时辰?那要跑多少圈!我又不是驴!”   沈梅廷打着呵欠说,“跑多少圈随便你,总之跑够一个时辰就行。”   韩归海怒吼道,“那为什么只有我需要跑一个时辰!”他伸手一指另外两人,“他俩为什么不用跑圈!”   楼思危委屈地说,“我虽然不用跑圈,但我得干活啊。”   他指着院墙下新摆放的一溜排的农耕用具,“太子爷叫我给院子里松土锄地,我这辈子还没锄过地呢……”   韩归海默了默,自己也感觉锄地似乎不比跑圈好到哪里,又伸手一指池萦之,接着怒吼,   “那他呢!为什么他不用跑圈也不用锄地,只需要坐在旁边吃!”   池萦之坐在廊下新摆放的小桌小椅处,小方桌上摆了一盘刚蒸笼出炉的大肉包,一盘新鲜出炉的香气扑鼻的栗子糕。   她掂起一块栗子糕咀嚼着,含糊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第27章 咸鱼第二十七式(捉虫)   不管三位藩王世子心里怎么想, 东宫传下的口谕,在守心斋里得到了严格的执行。   接下来的数日,守心斋密报每晚准时传递到太子爷的书房案头, 密报的长度一日比一日短小。   “韩世子跑圈一个时辰。发呆半个时辰。晌午进食半个时辰,午后小睡一个时辰。又跑圈一个时辰。离开守心斋。”   “楼世子锄地一个时辰, 和池世子闲话半个时辰, 晌午进食半个时辰, 午后和池世子闲话一个时辰,又锄地一个时辰。离开守心斋。”   “池世子进食一个时辰, 和楼世子闲话半个时辰,晌午没有进食,和羽先生闲话半个时辰,午后和楼世子闲话一个时辰,又进食一个时辰, 离开守心斋。”   司云靖在灯下看完了今日的简短密报, 把纸笺放在火苗上烧了, 满意地想,如此安排甚好。   已经过了五日, 距离万寿节还有短短十三日,三位世子就这样安分守己地蹲在守心斋里,同进同出。他耳边清净,省心了不少。   五天是个不长不短的长度,足够一段不敢指名道姓、只能含糊影射的惊天断袖恋的传闻在皇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也足够宫里使出种种手段,把传闻强硬地压制下去。   五天的时间,也足以让被气得纵马狂飙、回宫喝了整夜酒的太子爷恢复了平日里惯常的冷静。   他觉得他可以重新以平常的态度对待池家那个小混蛋了。   守心斋里的平静(?)岁月持续到第六天早晨。   韩归海跑圈的大口喘气声, 楼思危一边锄地一边辨认杂草的自言自语声,池萦之吃早点的细微咀嚼声, 都被院门外一阵不寻常的脚步纷乱动静压过了。   吱呀一声,守心斋紧闭的门户被人从外推开,司云靖抬脚迈了进来。   自从三名藩王世子被召进了守心斋日日点卯,这还是太子爷第一次踏足此地。   守心斋内的四个人慌忙起身,过去门边拜迎。   “免礼,起。”   司云靖步子不停,从几人身边走过,径直往明堂中央走去。   走到一半,黑魆魆的眸子往四下里一扫,看到了东边轩窗下的新物件,顿时停下了脚步,不悦地拧起了眉头。   “梅廷,窗边新摆的琉璃碗是谁的?为什么搁在那儿?”   被点名的沈梅廷回头张望了一眼,“那碗啊,是楼世子从家里拿来养鱼的……臣觉得不算大事,就自作主张应下了。”   “哦,养鱼。”司云靖盯着装了半碗水和几颗小石子的琉璃碗,嘲道,“鱼呢?”   楼思危站在门边,低着头小声道,“昨儿不小心喂多了鱼食,鱼死完了……正好臣每天锄地嘛,把鱼埋院子里那棵梅树下了。”   司云靖抛下四个字:“玩物丧志。”   视线四下里一扫,顿时又敏锐地发现了一处和以往不同之处。   “墙边堆着半盒子泥又是怎么回事?!”   沈梅廷埋怨地盯了眼池萦之,小声说,“那是楼世子锄地挖出了几颗虫卵,拿给池表弟……啊不,池世子看。他们俩一个说是蝴蝶卵,以后会孵出蝴蝶来,一个说是瓢虫卵,只会孵出小瓢虫,争论了小半天,最后就弄了半盒子土,两人打赌,把虫卵养在守心斋里了。说是屋子里暖和,说不定能早些孵出来看看……”   司云靖听了,半晌没说话,缓步踱到墙边盛放泥土的木盒子边,俯身看了许久,最后说, “倒真是不见外,把守心斋当做自己家了。梅廷,你这陪客做得好啊。”   沈梅廷听到话头不对,忽然想起来这位从小不喜别人乱动他的屋内摆设,守心斋的物件几年没变动过,急忙道,“臣知错了,臣这就连盒子带泥扔出去!”   “留着吧。”司云靖凉凉地说,“等虫卵孵出来,究竟是蝴蝶还是瓢虫,让孤也看看。猜对的那人,拉出去打五板子。”说着径直走到了明堂屏风处的黑檀木桌后面,拉开椅子坐下了。   池萦之和楼思危两人只觉得屁股同时一阵火辣辣。   池萦之心里纳闷,猜对的人要拉出去打板子,难道是奖赏猜错的人?东宫这位做事可真是处处出乎意料啊……   她心里嘀咕着,但自知外苑当天得罪狠了这位,一句话都不敢说,站也是站在三人最末的不起眼的位置里,巴望着太子爷没瞧见她,直接训话完毕走人得了。   但楼思危这人肚子里的弯弯肠子比较少,心里疑惑什么,直接就问出来了。   “猜对的人要拉出去打五板子。那猜错的人呢?”   司云靖转过身来,睨了他们俩一眼,“运气不好,猜错的那人……就当着孤的面,把虫子吃了吧。”   “呃——”池萦之没忍住,捂着嘴干咳了一声,意识到眼前情况不对,赶紧放下了手。   但司云靖那道凉飕飕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落到了站在楼思危背后的池萦之身上,   “啊,差点忘了,池小世子好像从小落下了毛病,特别容易吐?”   他打量了池萦之几眼,漫不经心地说,“孤挺看不得人吐的。希望池小世子顺利赢得打赌,被拉出去打板子吧。”   池萦之:“……”狗。宁怎么能这么狗呢。   池萦之和楼思危面面相觑了片刻,硬撑着说,“承、承蒙殿下贵言。希望、希望如此。”   司云靖的手指搭在薄唇边,掩住了一抹极细微的笑意。   他走回了明堂正中的大黑檀木书桌处,拉开椅子坐下了。   下一刻,视线不经意地往桌面上看了一眼,唇边的笑意顿时凝固了。   “桌子是怎么回事。”他指着桌面上几道浅浅的新添刻痕,冷声道,“谁刻的乱七八糟的,故意糟蹋孤的桌子?”   沈梅廷打死不敢应声了,幽幽地瞄了眼身侧的池萦之。   池萦之无处可躲,硬着头皮走过去两步,“前几天无事可做,偶然发现博古架上放了块鸡血石,甚是玲珑可爱,一时手痒,就拿过来刻了几个字……刻刀不小心划到桌子上了。”   司云靖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完了,往身后的黑檀木交椅上一靠:   “博古架上搁着观赏用的鸡血石,被你拿去刻字了。刻字的时候划烂了孤用了多年的桌子。……行。你很可以。——刻的字呢,拿过来看看,看你怎么糟蹋鸡血石的。”   池萦之求助地看了眼沈梅廷。   沈梅廷咳嗽了一声,从博古架上将那块鸡血石取了下来,托在手掌上呈给太子爷看:   “殿下你看,其实池表弟他刻的还挺不错的……”   用来观赏的这块鸡血石并不很大,通体鲜红似鸡血,主要是形状天然呈心形,罕见的很,才被挑选放在守心斋的博古架上。   司云靖将那颗心形的鸡血石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打量了一阵,没发现刻字的地方,瞄了眼池萦之。   池萦之没敢说话,走近了几步,伸手一指鸡血石下方红心聚拢的那个尖处。   司云靖用指尖摸了摸尖处,果然摸到了细微的刻痕。   他传高内侍过来,打开黑檀木大桌子下方锁住的小铜锁,拉开暗格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八角镶云母边印泥盒子,取过一张纸,鸡血石的红心尖处蘸了蘸红色印泥,印在白纸上。   池萦之刻的居然是幅小画。   方寸之间,寥寥几笔刻了村落炊烟,拱桥流水,岸边几支桃花,远处群山现出隐约的轮廓。   仔细看去,流水里居然还有几片花瓣。   不到一寸方圆的小画下方,以篆体提了米粒大的两个小字:‘守心’。   池萦之不敢抬头去看大书桌后坐着的人现在的脸色,视线紧盯着地面,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默念着,“别骂我别骂我……”   守心斋内安静了片刻,司云靖把鸡血石搁在桌上,对刻字刻坏了书桌之事没有再追究下去,却换了个话题,随手翻了翻桌面上一叠簇新的书本,   “池小世子这两天只忙着刻石头了,没看书?”   池萦之心虚地低着头,“……没看。”   “楼世子呢。”司云靖抬了声调问门边站着的楼思危,“这两天只忙着孵虫子养鱼了,你也没看书?”   楼思危结巴了一下,呐呐地说,“没、没看。”   “那韩世子呢。”司云靖平淡地继续问,“韩世子忙些什么,这几天也没看书?”   今天始终一个字没说的韩归海终于开口了。   他满腹怨气、冷冰冰地顶回来,“臣每天忙着跑圈,跑完了累得倒头就睡,哪有功夫看书。”   司云靖没有回答,只是讥诮地笑了一声,信手翻了翻干干净净的书页。   安静的书房里响起了哗啦啦的细微纸页声。   感觉气氛不对的沈梅廷试图缓和气氛,赶紧插了一句话,“殿下事务忙碌,今日中午突然过来,可是有事情找臣等。”   司云靖重新拿起鸡血石,蘸满了印泥,在澄心纸上又印下一幅朱红小图,将纸拿在手里打量着,轻飘飘地道:“孤是很忙,但还是记挂着守心斋各位的。今日想起来,便过来看看你们三个。”   池萦之:“……”   ‘过来看看’,说的好听,真不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忙,心气不顺,过来寻他们三个晦气的吗?   ——还真不是。   在三个人或紧张或戒备的眼神里,司云靖从书桌后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半开的轩窗边,   “孤今日过来,准备了一些问题问你们。一人一个问题,希望你们如实回答。”   如此说完,他俯身看了看盛了空荡荡半碗清水的琉璃碗,最先踱到了韩归海身边。   韩归海本能地倒退半步。   “第一个问题问韩世子。”司云靖平淡地道,“今日守心斋中,你说了什么。”   韩归海又是一愣,绷紧的神色缓和了些,思索了许久,回答,“整个早晨,不曾说话。”   司云靖点点头,缓步踱到了靠门的楼思危身侧,抛出了第二个问题,“楼世子。今日守心斋中,你做了什么。”   楼思危大冷天的头上渗出汗珠来,勉强声线平稳地回答,“臣早上点卯了就锄地,把院子里的土都翻了一遍,那个,找新的虫卵,啊,还看看昨天埋下去的鱼儿还在吗,结果发现被蚂蚁吃了一大半了,臣就拉了池小叔……池世子过去看。鱼眼睛还在,肚皮就——”   “行了。”司云靖的嘴角抽了一下,“剩下的不必细讲。”   他缓步踱到了粉墙壁边,堵在鹌鹑般缩成一小团的池萦之的面前。   看面前人乖巧低头听训的小模样,想起外苑松柏林里这小混账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那些好话,忍了又忍,没忍住,一肚子暗火腾得升起来。   司云靖的声线下沉,仿佛寒冬腊月浸满了冰,“装什么乖呢。头抬起来! ”   池萦之无奈抬头,后背严严实实贴在墙上,屏息听她的第三个问题。   “池小世子。今日守心斋中,你想了什么。”   这个问题比想象中容易多了,池萦之不假思索,答得飞快:   “今天厨房送来的当归老母鸡汤虽然滋味香浓,药味太过浓厚了些,实在不合臣的口味。臣一早上就在想着,羽先生中午会不会来,臣想念羽先生的麻辣兔头和辣子鸡……”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面前的司云靖,把后半截咽回去,默默地闭上了嘴。   但眼神里透露的信息已经太多了。   司云靖在心里帮她把未出口的后半截补完:“……没想到中午是太子你来了。大失所望……”   很好。胆子果然肥得很。   “令狐这几日事忙,多半是不能来了。有他坐镇替孤分忧,孤得了空闲,倒是可以多来守心斋,探望你们几次。”   话音落地,果然见到面前的小混蛋浑身一震,脸上显出一副被雷劈了的神情,嫣红水润的嘴唇惊愕地微微张开,半晌说不出话来。   将眼前的震惊表情尽数收入眼底的太子爷满意了。   没等屋子里的众人反应过来,司云靖嘴角噙着细微的笑,伸手一指池萦之,   “下次孤再过来,池小世子的问题换成:今日你做了些什么。”   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门边,他拍了拍楼思危的肩膀,“你的问题换成,今日你说了些什么。”   “至于韩世子,”他回眸盯了摆出戒备姿势的韩归海一眼,薄唇微微一勾,“你下次的问题是……今日你想了些什么。” 第28章 咸鱼第二十八式   当晚, 陇西王府的马车在老宅子大门口停下。   等候已久的阿重从门里迎出来,扶着自家小主人下车,“世子爷今天在宫里过得怎么样——哎呀, 怎么在发呆呢。当心脚下。”   徐长史也抱着一叠请帖迎出来:“世子爷,今天又有许多家送了拜帖过来, 邀两位世子爷赴宴。这些拜帖怎么处置呢。”   池萦之从发呆里回过神来, “每天要去东宫点卯, 哪有时间赴宴。语气委婉些,原因讲清楚, 下给我的请帖都谢绝了吧。”   “那楼世子这边——”   楼思危跳下了车,从两人身边走过,咕哝着说,“谢绝谢绝!每天锄地都累死了,谁有空赴宴。”   池萦之的心思还有一半留在宫里, 和楼思危并肩踏进家门。   楼思危低声抱怨着:“本来每天锄锄地, 聊聊天, 日子过得还行。以后太子爷经常过来盯着,那岂不是天天给咱们要穿小鞋?”   池萦之回了家, 通体舒畅,很快便想开了。   “如果太子爷存心要给咱们穿小鞋,怎么小心谨慎都能寻出错处来。算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   说完,她掩口打了个呵欠,去后院歇着了。   ——她没想到,第二天入宫点卯, 太子爷没来盯着他们穿小鞋,一大早的, 东宫厨房却给她送来了一大海碗新鲜烹制的鹿茸鹿血羹。   “得了太子爷吩咐,今日的鹿茸鹿血羹特意没有放药材,单只是鹿茸鹿血两味药便有用的很。池世子年纪尚小,身子还没长成,多喝些羹汤,对体格益处良多。太子爷口谕,还请沈侍郎看顾着池世子务必喝完。”   沈梅廷接了东宫口谕,自己也感觉有点儿不对劲,摸了摸鼻子, “我这守心斋陪客的差使,怎么越来越感觉是陪吃陪玩儿来着……”   池萦之无语地看着那一大碗材料十足的羹汤。   昨天答了一句当归老母鸡不好喝,那位也不知道怎么想歪了,今天居然送来了补血壮阳的鹿茸鹿血羹。   在沈梅廷的督促下,她小口小口地把整碗鹿血羹喝完了。   滋味还挺好的,药材放得少,没有苦腥味,鲜香软滑,唇齿留香。   喝羹用了一刻钟。   喝完了气血流通,浑身燥热,恨不得在冷风里脱了外袍子,跟韩世子一起跑圈。   楼思危锄了一个时辰的地,擦着满额头的汗过来廊下休息,迎面注意到池萦之血气红润的脸颊,白玉般的额头热出点点汗珠,拿手扇着风。   “宫里的鹿血羹药效这么足的吗?”他诧异地看了池萦之一眼,凑过来问,“叔啊,下次再有,分我一半呗。”   池萦之当场答应了,“你和韩世子一人一半吧。”   早上喝完了汤羹没事做,池萦之坐在大黑檀木书桌后面,磨磨蹭蹭地准备看书,却一眼瞥见了昨天太子爷过来打开的暗格。   暗格上的小铜锁可能是临时加上的,司云靖自己都不在意,昨天打开了便没有锁回去,挂在旁边。   昨天暗格打开时,池萦之是站在旁边的,里面并没有如她以为的放了机密之物,只有一大一小两个方木盒子。   八角镶云母边的小木盒是个印泥盒子,昨天拿出来用过了。   还有个大的方形四角雕莲花沉香木盒,看起来沉甸甸的,里面不知放了什么,池萦之盯了半天没敢动,但左看右看,总觉得四角的莲花雕刻有点眼熟,似乎曾经在哪儿见到过——   “哎哎?这儿藏了好东西。”同样闲着没事干的楼思危凑过来,看见打开的暗格,抬手就把四角莲花沉香方木盒拿出来,啪的打开了。   一堆杂物中间,安静躺了一只精致的纯金风信子脚铃铛。   楼思危随手就把那金脚铃提溜出来了,在半空里晃了晃,叮铃铃一阵细碎乱响,   “看不出来啊,太子爷的暗格里居然藏了个脚铃铛!叔你过来看,太子爷的脚铃铛挺像你随身戴的那只呀?你看那花纹都挺像的——”   池萦之劈手把风信子金脚铃抢过去,扔回了方木盒,啪嗒盖起来,塞回了暗格里。   她想起来了。   这眼熟的四角雕花沉香方木盒子,可不就是梦里的静室中……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精美女子首饰,逼着她挑选佩戴的那个盒子吗!!   现实里的物件冷不丁地和剧本情节的细节重合了,惊得池萦之一阵心脏狂跳,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   她抬头四顾,以全新陌生的眼光重新打量这间守心斋。   大小倒是和梦中那间静室差不多,冰裂纹雕花窗户的式样也像,但布置陈设什么的完全不对。   类似形制的宫室,在皇城里没有一百间也有八十……   池萦之砰的把脑袋靠在大书桌面上,半天没动。   隔了一天的中午,池萦之的桌上果然又放了碗鹿茸鹿血羹,楼思危却没敢喝。   因为太子爷又来了。   “昨日宫里出了件大事,说与你们听。”   司云靖径直走到明堂正中的大书桌背后,拉开黑檀木交椅坐下了,淡淡道,   “辽东王出事了。”   短短六个字仿佛一声惊雷,惊得守心斋里三位世子差点跳起来。   羽先生站在窗边,清了清喉咙,慢条斯理地从头说起,“话说五家藩王奉召进京。三位世子呢,在东宫守心斋,汝阳王和辽东王两位王爷跟随陛下那边侍疾。”   所有人安静地听着。   “昨日陛下精神好了些,下午起了身,在宫里设宴召见汝阳王和辽东王两位王爷,说笑间偶然提起了这次祝寿的贺礼。辽东王提到他准备的贺礼乃是一件罕见的纯白鹦鹉,会祝寿,会诵经。陛下起了兴致,便要提前看一看。谁知道看一下呢,就看出事了。”   说到这里,羽先生一摊手,   “辽东王精心准备的诵经鹦鹉,遣人送进了宫里,掀开帘布时,居然已经在笼子里四脚朝天,出气多,进气少。陛下勃然大怒,当场就要处置辽东王。辽东王扯着嗓子喊冤,说那鹦鹉一路从辽东到京城数百里都活蹦乱跳的,进了趟皇宫就不行了,显然是有人要陷害他。——到现在人还押着呢。”   说到这里,羽先生停了下来。   司云靖接过去道,“对于辽东王的贺礼出了岔子这件事,三位有什么看法。”   守心斋的三位藩王世子你看我,我看你,过了半天,谁也不说话。   司云靖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任何看法意见,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侧过身去,抬头看了看沈梅廷每天涂红一瓣梅花的消寒图,空白花瓣只剩十瓣了。   “还有十日。十日后便是除夕,也同时是陛下的万寿节的正日子。辽东王的贺礼提前出了岔子,你们三位的呢。”   韩归海哼了一声,语气带刺地道,“辽东王猪油蒙了心,居然进献活物,这才出了事;臣的贺礼可不是活物。太子殿下放心,臣这边出不了岔子的。”   楼思危也急忙保证,“臣的贺礼同样不是活物,出不了岔子。”   “你呢。”司云靖对着池萦之抬了抬下巴。   池萦之想了想,“臣的贺礼不是活物,还挺大挺沉的,应该也不会出岔子吧……”   司云靖站起身来。   “京城是各方势力扎根之地,原本就水深难测,陛下寿诞即将到来的关键期间,不排除有人趁机把水搅得更浑。你们各位的人呢,孤是放在正阳宫里看着了;但是各位的寿礼按规矩需在万寿节当日入宫,还请三位各自当心,小心看护好,莫要出了差错。”   他今天的日程忙得很,守心斋里三个不省心的敲打完了,不多停留,起身便走。   守心斋里几个人到门边拜送。   池萦之琢磨着他刚才的话的意思,   ‘把人放在正阳宫里看着’……   不会吧,把他们三个整天圈在守心斋里,难道不是防备着他们闹事,而是——护着他们不出事?   这么好心??   不可能吧?!   司云靖走到门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看了池萦之一眼。“池小世子今日做了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池萦之早有准备,应声回答,“早上点卯后便坐下吃糕,吃完读书。读完又吃……”   “这两天的鹿茸鹿血羹都喝了吗?”   池萦之一愣,实诚地回答,“大部分都喝完了。偶尔有点剩下的……”   “增重多少?过秤了没有?”司云靖打断她问。   池萦之又是愣了愣,“还、还要称重的吗?这个臣倒是没有……”   司云靖赶着回前殿议事,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眼她的身板,简短地吩咐沈梅廷,“拿秤来。把池世子和楼世子都秤一秤。”   沈梅廷挠着头去找守心斋里伺候的主管太监要来了平日里秤货的大秤,称量了两人的体重,附耳报了过去。   司云靖听了,顿时不悦地一皱眉,“身量只差了一两寸,却差了三十斤……”   若有所思的视线盯在池萦之和楼思危两人身上来回打转。   两人仿佛被猛虎盯上的两只兔子,齐齐屏住了呼吸,把头埋得低低的。   楼思危心里默念着,“快走快走快走……”   池萦之心里默念着,“别狗别狗别狗……”   守心斋里寂静无声,谁也不敢讲话。   就连刺儿头韩归海都闭了嘴,视线垂地,默默地揣度着这位的用意。   司云靖站在门槛外,正在思忖的时候,守心斋院门外却进来了一个前殿上值的文官,脚步匆匆地过来寻人,附耳低语了几句。司云靖听了后,一言不发,带着令狐羽直接迈出了门去。   池萦之和楼思危两人绷紧的肩膀脊背松弛下来。   “吓死我了。”楼思危捂着狂跳的心脏,“我还以为太子爷嫌弃我太重了,要我跟韩世子一样跑圈呢。”   池萦之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喃喃地道,“我觉得,他不是嫌弃你太重,是嫌弃我太轻……”   她来回打量着楼思危还没有脱去少年青涩但已经显得颇为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肩胛脊背,   “你看,平日里你和韩世子一个跑圈,一个锄地。只有我吃东西。我觉得太子爷的意思跟你想的正好相反,他、他是不是要把我喂得和你一样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了沉默。   楼思危琢磨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太子爷的意思可能就像池小叔说的那样。   他赞同地说,“叔你确实太瘦了。男子汉么,还是壮实点好。”说着捋起袖子,展示了一下手臂上的肌肉,“每天吃完宫里的药膳,不如跟着我锄地吧,腰背手臂的肌肉练起来,体格长得跟我差不多就行了。”   池萦之:“……”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第29章 咸鱼第二十九式(捉虫)   “别乱讲, 太子爷今天可是什么也没说。”   池萦之哭笑不得地谢绝‘体格长成楼思危’的可能性,“再说,年后送完了礼, 我们就要启程离京了。”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说完了她自己倒是微微一怔。   守心斋的日子过得规律而平静, 她安稳地过了几天和其他两位世子同进同出的日子, 不知不觉里把现实的京城生活和梦里预示的狗血剧本割裂开了。   自从当天外苑闹了一场, 东宫再也没有单独召见过她。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京城太子线提前结束了。   然而, 狗血剧本里出现的四角雕莲花沉香木盒道具,却突兀地出现在守心斋的暗格里,仿佛一个晴天惊雷,让她对于太子线提前结束、年后返程回西北的事实……突然不敢像昨天那么确定。   她想了半天,最后纠结地问沈梅廷, “是吧?送完了礼, 过完了新春, 我们是能启程离京了吧?”   沈梅廷靠在窗边,拢着袖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还是那句话,京城里我说的话不管用啊。太子爷刚才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当面问呢。”   池萦之小声说,“谁敢问他。”   楼思危连连点头。   就连向来自视甚高、不屑附和他人的韩归海,也微微点头。   但沈梅廷的想法不一样。   “池表弟啊,如果是旁人来问我,我一个字也不说;既然你来问我, 那我就回答你,这等大事, 你该直接问他。”   沈梅廷对守心斋里的三人说道,“我沈某人今天的最后一句话撂在这儿了,太子爷如果要处置你们,早处置了。你们要防备的,不该是东宫。”说完跑出去招呼人手忙着收拾杆秤去了。   守心斋里剩下的三位世子面面相觑,半天没有人说话。   ……   宫里发生的事情向来瞒不了太久。   京城里各家奔走找路子探听消息,关于辽东王的祝寿贺礼出了事的相关细节,陆陆续续地打听出来。   会诵经的罕见纯白鹦鹉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在笼子里腹泻不止,入宫面圣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挣扎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死了。   辽东王当天便被扣在宫中,至今没有放出来。   陛下当场雷霆大怒,据说当晚便气得旧疾重发,又病倒了。   至于后续如何,被羁押在宫里的辽东王会不会被降罪,如何降罪,没有人知道。   池萦之倒是没有遣人打听,但是同住的其他人都坐不住啊。   楼思危在守心斋得了消息,当晚便派出了许多人手在京城里四处奔走找路子打探。打探完了还过来找池萦之商量,一惊一乍的,搅合的她整晚上没睡好。   “辽东王的事太蹊跷了。一路都好好的,到了面圣当天,突然就出事了。哪有那么巧的事呢。肯定是有人暗地里搞他。”   楼思危在花厅里不安地来回踱步,“叔啊,你觉得到底是谁要搞辽东王?搞倒了辽东王,下一个要搞谁?会不会是我们。”   池萦之坐在交椅里,被他来来回回地晃得头晕,忍着睡意安抚他,   “有句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在这儿犯愁有什么用呢。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我去睡觉了。”   楼思危无语地瞪着她,半晌说,“这种时候还睡得着?你是真的心大。我愁得头发都掉了。”   愁得掉头发的不止楼思危一个。   旁听到辽东王出事经过的徐长史急得扯下了一把头发。   他忍了半天,最后忍不住对楼思危道,“楼世子,你们准备的寿诞贺礼……该不会在我们陇西王府里吧?”   楼思危理所当然地说,“在啊!我们队伍两百来号人都在你们府上住着,东西当然全搬过来了。贺礼不放你们这儿还能放哪儿。”   徐长史手一抖,又扯掉了一把头发。   “那……那,楼世子加派人手看好了。”徐长史颤声说,“如果贵府的贺礼出了事,陇西王府概不负责。”   被徐长史谨慎的态度影响到,楼思危也有些不安起来,起身道,“我现在就看看去。”   池萦之终于等到了楼思危告辞,站起身来,就要往后院方向走。   徐长史急忙把她拦住了。   “世子爷,别的事都算了,贺礼这样的大事,还是多多谨慎吧。万寿节就要来了,这十天乃是关键中的关键,咱们该准备些什么章程应对着?”   池萦之有些诧异,停下来耐心地说,“目前这样挺好的,不需要什么额外的章程。”   “……是。”徐长史欲言又止地退下了。   ……   辽东王的贺礼出了事,除了陇西王府这边没动作,京城里的其他几路藩王和世子都不约而同警戒起来,对贺礼严防死守,生怕自己的贺礼也跟着出岔子,步了辽东王后尘。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下一个出事的不是贺礼,是人。   这天午后,太子司云靖还在皇城前殿的天章阁里和大臣们议事,当日值守的东宫禁卫统领一脸惊慌地奔过来急报,“守心阁里的池世子不见了!”   司云靖匆匆终止了议事,把人召来细问,“人怎么会突然不见了。今日有何异常之处。”   那禁卫统领惶恐地说,“没有异常,就是、就是突然不见了。池世子要解手……正好韩世子在飞瀑阁里蹲着,池世子规矩大,死活不肯和韩世子一起如厕,我们就遣了四个兄弟带他出了守心斋,去隔壁院子解手。解完手人好好地出来了,谁知道就围墙下转了个弯,一晃眼的功夫,人、人就消失不见了……”   司云靖的嗓音危险地沉下,“与你们说过,无论如何不放人出守心斋。”   禁卫统领扑通跪倒,连连请罪。   然而人不见了,请罪也无用,司云靖正在沉吟间,令狐羽匆匆亲自送了密报来。   “此事有些棘手,还请殿下早做定夺。”他低声说着,送上密报。   密报来自于令狐羽安排在守心斋墙下的八品高手,此人耳目极为灵便,隔着百丈距离听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守心斋附近的人的细微脚步声。   司云靖打开密报,扫了一眼,皱起了眉,   “——朱瓴?”   ……   池萦之把自己周身衣袍打理地妥当,从隔壁院落里出来。四名东宫禁卫两个在前头领路,两个在后头护卫,本来走得好好的,经过一道十字形状的宫墙路口时,前头两个禁卫转进了左边宫道,后头两个禁卫被墙头一只突然奔过的白猫吸引了注意。   池萦之在十字巷口刚要跟着转左,右边巷道里突然伸出一只强健的手臂,把她拦腰抱住,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直接把她拖进了右手边的宫墙过道。   这一下的动作极快,横出来的那道手臂几乎在她眼前晃出了虚影,不止前后四个禁卫没反应过来,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挟持着跑远了。   挟持她的那人轻轻松松把她扛在肩头,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按在她后颈脊椎上。   池萦之头皮都炸了起来。   颈脊椎是人体关节最脆弱的部位之一,只要用力一拧,人无声无息就没了。   她屏息静气,摊平在那人肩上,脸贴着那人的袍子衣襟,动也不动。   过了片刻,挟持她那人也感觉到了被挟持人的非抵抗态度,轻笑了一声,松开了捂住口鼻的手,只松松地按着她的后颈椎。   来人对东宫地形非常熟谙,几处转弯走得毫不迟疑,尽捡着人迹罕至的偏僻小道,一路几乎没遇到宫人。   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了一处池萦之从来没到过的庭院,那人扛着她穿过了月亮门,看守门庭的几名禁卫对着来人躬身行礼,却对扛进去了个大活人视而不见。   池萦之的视野有限,眼看着那人扛着自己跨过一道门槛,进入了某处小院子,耳边传来了淙淙的水声。   大概是感觉安全了,来人的态度明显放松下来,轻声哼起了小曲儿,扛着她沿着蜿蜒的小石子道又走了一会儿,又跨过了一道包铜门槛,视野光线一暗,进入了某间房中,总算停了下来。   池萦之头朝下被人扛了一路,几乎脑充血,勉强保持着冷静说,“英雄,有事好商量,能否先放我下来。”   那人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却又低头嗅了嗅她衣领口露出的一截雪白后颈,纳闷地说,“你小子到底擦了什么香粉,闻起来这么香?比满皇城的梅花都香。哼,入京短短几天就勾搭了我家殿下,靠着就是这古怪的香粉吧!”   池萦之:“……”   来人一开口,她总算知道挟持她的人的身份了。   草泥马的朱瓴。   曲师父那一箭怎么没直接射死他呢!   但压在后颈脊椎的手还没有松开,她想了想,商量着说,“朱将军,其中有误会,我没用香粉,和你家太子爷的传闻也不实。你放我下来,咱们好好说话——”   朱瓴松开按住她后颈的手,把她放下地。   池萦之的脚终于碰了地面,还没转过来说话,却又有一股大力从身后推过来,她连站稳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扑进了前头的池子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寒冬腊月的,池水居然是温热的。   这里应该是宫中某处的浴池。   浴池并不太深,池萦之脚踩到了汉白玉的底,湿淋淋地从池子里浮出头来。   朱瓴蹲在池子边的台阶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了几眼,“过来,让我闻闻你身上的香味儿散了没有。”   池萦之默默骂了一句妈的疯狗,转身朝池子另一边游了过去。   池子不大,两下扎猛子就摸到了另一边的边壁。池萦之甩开湿漉漉的乌发一抬头,朱瓴又蹲在前头的池子边。   “少费事。识相点自己爬上来。”   他脸上的笑容没了,眉峰处的刀疤便压住了原本的俊朗容貌,显出了几分凶悍之气,阴恻恻地道,“否则,你小子就准备一辈子待在这池子里吧。”   池萦之没理他,游开了两丈远,扯着嗓子大喊,“曲师父!”   朱瓴一愣,随即仰头放声大笑起来。   “你倒不傻,知道姓曲的能听见,居然隔着老远喊他。”   他哈哈大笑着说,“但是他听得见又有什么用呢。他的箭再利也射不穿这间屋子特意做的半尺实心铜墙。”   朱瓴起身后退两步,屈起手指敲了敲身后的墙壁。   看似寻常的雪白墙壁,敲起来居然发出了厚实金属的沉闷声响。   “你知道这是哪里么,”朱瓴敲着铜墙壁,   “你也知道东宫的性子,最恨被人窥探。就是因为曲惊鸿那厮在宫里,什么事都躲不过他的耳目,太子爷费了不少功夫,专门在东宫最偏的地方搭建了这池子,筑起半尺铜墙,就是不让姓曲的有机会把手伸来此地,让他能清清静静地泡个澡,想会儿事情。——今儿倒是便宜你了。”   朱瓴走回来池边,重新蹲下了身,手虚虚地伸出在半空中,对着池萦之晃了晃,   “我数三声。三声之内,你拉着我的手出来,屁事没有。三声数完之后,如果你没出来……”他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打量了眼雾气氤氲的温水浴池。   “一——”   没等朱瓴喊‘二’,池萦之已经拉着他的手,迅速起身出了浴池。   朱瓴倒是显出失望的神色来,“啧。”   他甩了甩手上沾湿的水珠,“你小子倒是识时务。我还在想着,把你这漂亮的小脸蛋按在水底下会是个什么模样呢。——过来让我闻闻。”   他用力一扯池萦之湿漉漉的袖袍,把她拉扯了过来,凑在脖颈间嗅了嗅。   池萦之抬手把人推远了点。   “朱将军闻好了没有?”   她已经没法跟他好好说话了,沉下了语气冷冷道,“你我都是男子,如此轻狂的动作还是能免则免吧。朱将军再得寸进尺的话,我要告知太子爷当面了。”   她严辞说了一通,朱瓴却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只顾纳闷地嗅来嗅去,喃喃自语道,“不对啊,在池子里洗了一遍,怎么闻起来更香了?哦!我知道了。”   他一拍头,恍然大悟,“只用清水涮一遍有个屁用,香粉根本洗不掉。你下池子去,把衣裳脱了,再用皂角从头发到脚底心全搓一遍!”   池萦之:“……”我可去你大爷的吧!洗头洗脚还好说,衣裳死也不能脱!   就在两人池边僵持的时候,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久违的半透明面板。   几行黑色大字飞快地闪过视野:   【池萦之道:“朱将军,并非香粉,而是体香。皂角是洗不掉的。”】   【朱瓴道:“男子怎么会有体香?我不信!大家都是男人你怕个鬼,脱衣服下去洗!”】   【两人拉拉扯扯间,撕拉一声,池萦之的外袍被撕扯出一个大口子,身穿单衣落入水中。】   【就在这时,大门从外面砰然撞开。】   池萦之对着满屏幕的大字震惊了。   这是什么神展开?以前从来没读到过这段水池剧情啊!撞开门进来的又是谁?   难道是她强行快进情节的非常规操作,提醒了她的随身剧本老朋友。   剧本系统也给她来了个…强行快进?提前掉马?! 第30章 咸鱼第三十式(捉虫)   池萦之把人往侧边一推, 转身就往门外走。才迈开两步,就又被一股大力扯回了池边。   朱瓴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冷酷地眯起了眼。   “池世子刚才还很识时务, 怎么突然又不识时务了呢。我还是数三声,三声之内, 你脱衣服下池子, 把古怪香粉洗干净了, 屁事没有。一。”   池萦之把身上的湿袍子拉平了,对视野里不断跳跃的【并非香粉, 乃是体香】八个提示黑字视而不见,镇定反问,   “朱将军到底要干什么。我乃陇西王嫡子,袭爵之后将统帅西北精兵,替我大周镇守边关。奉劝朱将军停手吧, 否则陇西郡上下必不会罢休。”   “别抬出陇西郡压老子, 陇西王自己出身就不清不楚, 你小子更可疑。叫你下去搓个澡而已,你磨磨蹭蹭的怕个鬼!”   朱瓴满不在乎地说, “听好,今天你仔仔细细用皂角刷一遍,把身上的古怪香味儿洗干净了,指天发誓从此不再用香粉迷惑我家殿下,老子以后不找你麻烦。”   朱瓴自以为已经讲得情真意切了,但池萦之怎么可能当着他的面脱衣裳用皂角洗澡。   她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喊, “曲师父!找太子爷!我在一个筑了半尺铜墙的屋子里——”   接下来的声音被半截打断了。   “叫曲惊鸿找太子爷,你真行。”   朱瓴阴沉地说, “原本我给你留着面子,叫你自己下池子洗,现在你自己不给自己留面子,我怕什么呢。——行,我给你洗,今天非得把你身上那股古怪的香味儿洗干净了。”   他伸手去拉扯池萦之紧贴在身上的湿外袍,池萦之捂着不肯脱,两边一扯,撕拉一声,从衣襟处硬撕出一个大口子。   池萦之握手成拳,对准朱瓴的鼻子就是一拳揍过去。   面门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朱瓴身为刚刚平定叛乱的功臣,总不能把他眼睛戳瞎了,鼻梁断了不耽误这混蛋上战场。   她拳头直冲着鼻子去了。   朱瓴匆忙歪头躲了一下,鼻梁被拳头从侧面打中,顿时鼻血长流。他疼得嘶了一声,恼怒之下反握住了池萦之挥拳的手腕,一下压到地上。   就在这时,鼻尖又闻到了那股似有若无的诱人香气。   朱瓴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艰难地到处嗅,终于找到了香味的来源。   “香味居然是眼泪里面带着的?”朱瓴惊异极了。“不是香粉?”   大感惊讶之余,指尖勾起池萦之摔地上时撞出来的一点泪花,送到鼻尖下嗅了嗅。   “果然是眼泪里带着香味儿!”朱瓴兴奋地又去捏她的手腕,“快哭!多哭点眼泪出来!”   妈的死变态……   池萦之豁出去了,放声大骂,“姓朱的王八蛋!我饶不了你!给我滚啊!!”   朱瓴勃然大怒:“他妈的,你骂谁王八蛋!你叫我滚我就滚啊!!”他骂骂咧咧地起了身,在池水边滚了一圈。   池萦之:“……”宁是真的脑子有坑?   朱瓴从地上滚完一圈起身,沾湿的武将袍子紧贴在身上,被他不耐烦地甩开了,重新向池萦之走近过来。   “你叫我滚我就滚了……我……我干嘛呢?!”朱瓴突然反应过来,震惊地停住了脚步,低头看自己沾湿的袍子。   原地呆滞了片刻,他霍然抬头望向池萦之,语气森然冰冷,“姓池的,你又给我下了什么药?竟然能扰乱朱某的心神?”   他眼里带了煞气,阴森森说着,一边满怀警惕地缓步逼近。   池萦之换了个姿势,盘膝坐在水池边,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但又不能确定。   所以她决定再试验一次。   朱瓴在她面前蹲下了,脸对着脸,阴恻恻道,“池世子好手段,你到底用了什么见鬼的药,给朱某老实交代——”   “原地再滚一圈。”池萦之托着腮说。   朱瓴愤怒地起身,动作狂野地原地滚了一圈。   很好,确定了。   看来万人迷光环对每个人的效果都不一样。池萦之看着滚圈的朱大将军想。   轰隆一声大响,穿透紧闭的门户,从远处传了进来。   浴汤屋子里的两人同时往声响传来的方向望去。   朱瓴滚完了一圈,震惊地从地上起身,这回警惕地倒退了十几步,退到了铜墙壁边缘。   池萦之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猜想一种可能:“是不是曲师父又用箭射塌东宫走廊了。”   朱瓴靠着墙壁,抱胸冷笑,“让他随便射,射塌了多少东西都能重修,反正他人是不会进东宫的。”   池萦之敏感的抓住话尾反问,“曲师父为什么不会进东宫?他和太子爷的关系很差吗?”   话音未落,又是轰隆一声响。   这次声音近了好多,就连池萦之都听出来是厚重的大铜门被人撞开的声响。   朱瓴皱起了眉,“怎么进来的这么快?是谁来了?”   他突然意识到一种可能性,低头匆匆打量了一下自己,手忙脚乱地开始打理袍子,整顿发冠。   池萦之也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束。   刚才在池子里泡了个澡出来,衣裳湿透了,湿袍子还开了一个大口子。   她惦记着剧本提示里那句【身穿单衣落入水中】,不知道‘身穿单衣’会引出什么幺蛾子,警惕地把湿外袍牢牢在身上扎了两圈。   看着破了大口子的衣裳,朱瓴眼皮子顿时一跳。   他虽然理直气壮,觉得自己把人扛来只想扔到池子里洗刷干净而已,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但如果池家小世子要陷害自己呢!!   特别是马上要进来的那位,如果猜想没错的话,被他误会了就糟了……   朱瓴当即喝道,“把袍子脱了,我把我的袍子给你换上。”   但池萦之又不是个傻子,朱瓴的态度前后大变,前面还一副不在乎人闯进来的模样,后面就突然叫她换袍子遮掩,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马上要进来的是他惹不起的人。   朱瓴刚刚立下了平叛大功,在皇城里几乎横着走,他惹不起的人最可能的就是太子爷司云靖。   想通了这一点,池萦之几乎跳出胸腔的一颗心立刻就安稳地落回了原处。   虽然经过了外苑之事,司云靖挺不待见她的,但不见得喜欢看别人整她。   在东宫的眼皮子底下私自整人,整的还是她这个乖乖入宫点卯的人,这不是冒犯主人的威严吗。   只要来的是司云靖,朱瓴多半要倒霉了。   池萦之立刻拒绝,“你别脱袍子,脱了我也不穿。你那武将袍子,穿在我身上,你不是欲盖弥彰嘛。你当进来的人是傻子?”   听着越来越近的沉重声响,由远及近的一扇扇的铜门打开,脚步声也能隐约听见了,她抚摸着被捏痛的手腕,心神大定,毫不客气地说,   “等人进来了,在下就要告发朱大将军你性情跋扈,仗势欺人,欺压我这个刚入京的藩王世子。   被你扯坏的衣裳是第一个证据,被你捏伤的手腕是第二个证据——”   朱瓴烦躁地抓着头发,困兽似的踱步几个来回,突然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似的,一拍手,抓住自己的外袍衣襟往两边一扯。   撕拉——他把自己的袍子也撕了个一模一样的大口子。   池萦之被他的骚操作震惊了。   但朱瓴的骚操作居然还没完。   他警惕地瞪视着池萦之片刻,撕下衣摆两小团布料,防御性地塞进自己耳朵里。   随即从腰间卸下一个锦布袋子,在里面翻找了片刻,掏出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金铃铛手钏,冲过来抓起池萦之的右手,粗鲁地往她手腕上一套,再用拇指一捏——   池萦之:???   朱瓴刚才那一捏,把圆形的金手钏给捏扁了,卡在她的手腕上。   宽而扁的手钏,正好挡住了一圈手指捏痕。   “哈哈哈——”朱瓴得意地笑了,   “想不到吧,当日宫宴你戴着媚上的金镯子,老子留着呢!今天正好派上用处了。你小子说说看,等下太子爷进来看不见你身上有伤处,他是信你的话呢,还是信我的话?”   池萦之想了想,还真不太确定。   “不管太子爷信谁的话,你先绕着池子打滚三十圈吧。”池萦之坐在地上说。   并不怎么大的温泉池子四周响起了敏捷的打滚声响,以及朱大将军震惊而愤怒的嗓音。   “这是怎么回事!你用的是什么鬼药!我明明已经把耳朵塞住了!”   池萦之盘膝坐下,托着腮说,“管你耳朵能不能听见呢,我叫你滚你就滚。看着眼晕,滚完一圈报个数啊。”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响起了报数声。   “一!你娘的,二!卧槽!三!——”   砰的一声,汤泉池子正屋的铜门被人抬脚踢开,左右打在铜墙壁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刚刚滚完了三十圈的朱瓴头昏脑涨地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站不稳身子,原地踉跄了几下,动作像极了酩酊大醉后的模样。   “末将参见、参见太子殿下。殿下怎么来了哈哈哈哈哈。”   阳光从门外投射进屋里,拉出一条长长的人影。   司云靖站在门外,宽阔的后背挡住了身后其他的视线。   他只往屋里看了一眼,便吩咐,“朱瓴出去跪着。”   朱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试图给自己辩解,   “殿下别误会,我和池世子不过是约好了耍一耍,比赛摔角而已。在地上扭了几下,池世子从头到脚好得很,屁事没有。我撕了他的袍子,但殿下你看,他也撕的了我的袍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他那手劲,射只兔子都不能一箭前后贯穿,能手撕了你的三层牛皮夹袍?”   司云靖冷笑,“孤叫你不要靠近三位藩王世子,你阳奉阴违。试图掩饰,罪加一等。去院子里跪满四个时辰再起来。” 第31章 咸鱼第三十一式   朱瓴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特殊材质加厚的武将袍子, 咕哝了一声,无话可说,去院子外头跪着了。   司云靖反手关了铜门, 砰的一声响,把朱瓴沮丧跪在院子里的背影隔在了外头。   屋里没有了旁人, 他眉宇间的阴霾再不遮掩, 阴沉的气场瞬间笼罩了全身。   坐在水池边的池萦之没了朱大将军的热闹可看, 失望地收回视线,渐渐感觉屋子里气氛不太对。   她本能地坐得笔直, 低头敛目,做一只乖巧的鹌鹑。   肩头忽然一暖,多了件厚重的披风。   她吃惊地伸手摸了一下,居然是挺眼熟的银狐裘。   这不是太子爷身上披着进来的那件吗?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面前闪过一道阴影,司云靖把狐裘解下披在池萦之肩膀上, 随即在她对面同样盘膝坐下了, 居然是摆出一副要促膝长谈的姿势来。   池萦之倒吸一口冷气, 反射性地坐得笔直,手放在膝盖上。   “你曲师父飞箭传的消息, 引我来此地。”司云靖开口道。   池萦之注意到他没有用惯常的‘孤’的称谓,而是自称了我。   她认真地点头,聚精会神听他下面说什么。   司云靖似乎在准备着措辞,手指轻轻地在膝头敲了几下,放缓了语气,第二句道,   “朱瓴劫持你之事, 事先我并不知情。”   池萦之没被朱瓴吓到,却被太子爷突然和蔼可亲的态度吓得不轻。   “臣知道……知道的。殿下有话直说, 臣无所不言。”   司云靖保持着罕见的和颜悦色的态度,跟她解释了第三句,   “朱瓴好战,向来对各地藩王有偏见。他今日劫持你过来,无论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都非我授意。萦之,希望你明白。”   听到那句语气极温煦的‘萦之’,池萦之被口水呛住了,连连咳嗽不止。   “我知道……我都明白。“她捂着嘴艰难地说,”殿下像平常那样说话就好,不必勉强……”   司云靖:“……”怎么回事。旁人遇到自己难得的好脸色个个诚惶诚恐,池家小子怎么每次都是这反应。   他追问了一句:“是真的想明白了?不是表面无事,心中暗自生了怨怼之心?”   “是真明白。”池萦之想得很清楚,“今天朱瓴肯定不是殿下授意的。大老远的把我扛出来,叫我下池子搓澡?殿下你平日做事不是这路子啊。”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司云靖哑然了片刻。   “朱瓴大张旗鼓把你从守心斋虏过来,却只是叫你——下池子搓澡?没有打骂你?没有用私刑?”   “下池子泡了点水,受了些恐吓,但没挨打,没用私刑。”池萦之解释道。   司云靖周身的阴霾散去了些,抬手按了按眉心,“一个个没一天省心的。”   视线转了过来,刚要继续说话,他突然注意到对面手腕上阴魂不散的金铃铛镯子,才按过的眉心顿时剧烈一跳。   池萦之也吓了一跳,没等他说话,急忙举起手腕,抢先甩锅,“朱瓴套我手上的!捏扁了,摘不下来!”   司云靖用手指拨了拨捏扁的金镯子,果然卡在手腕上纹丝不动。   他端详了一会儿,两只手从左右两边同时施力,把压扁的金手钏一点一点往外拉伸,一边拉伸一边试着转动,折腾了半晌,终于把手钏褪了下来。   被遮掩的手腕指印也露了出来。   “姓朱的混蛋捏的。”池萦之指着几处指印抱怨, “拿手钏挡着,不让进来的人瞧见。”   司云靖查看了片刻,一言不发,放下她的手。   朱瓴的毛病越来越大了。——宫里不能放着了。   浸湿了温热池水的外袍渐渐转冷,池萦之原本还不觉得,直到厚狐裘披到了身上,冷热一对比,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司云靖注意到了她裹紧的外袍,却想到了另一件事,“除了手腕,你身上其他地方,肩背、脊椎、后腰,有没有摔伤扭伤的地方?把袍子脱了,让我看看。”   池萦之:“……”   做事处处出人意料的太子爷啊,宁的大招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她抬起头,半透明面板再度跳了出来,占据了小半个视野。   黑色大字振奋地跳动着。   【池萦之:“确实并无其他伤处,不脱!”】   【太子:“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两人拉拉扯扯之间,池萦之的外袍被扯开,身穿单衣落入了水池中。】   池萦之:“……”所以【身穿单衣】到底藏了什么梗?   她闪电般地把裹紧的外袍又裹牢了一圈。   “确实并无其他伤处,不脱!”   司云靖投过来嘲讽的一瞥。   “都是男人,你怕什么。反正宫里传遍了干柴烈火,我的名声都快被你毁完了。”   池萦之被太子爷的神台词噎住了,勉强找了个借口。“不能、不能在殿下面前失礼。”   “守心斋里读了几日书,确实长进了。“司云靖淡淡道, “赐你无罪,脱衣吧。”   池萦之“……”妈的。   再继续下去,是不是就要开始拉拉扯扯,单衣入水了?   她绞尽脑汁地拒绝,“臣真的不能脱,臣脱了外袍就、就冒犯殿下了。”   司云靖一挑眉。“为何?”   池萦之骑虎难下,咬着牙道,“因为……因为……从初次入宫赴宴,宫墙下邂逅那时起,臣、臣就是喜欢殿下的。如果在殿下的面前脱衣,臣……臣怕忍不住自己,会扑上去冒犯殿下!!”   司云靖:“……”   向来阴晴难测的太子爷的脸上,难得显出了震惊震撼的复杂表情。   司云靖闪电般站起身,倒退了一步。   所幸他遇事极多,迅速拢住了心神,站在水池两步远的地方,震撼神色渐渐淡去。   眸光晦暗,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   “守心斋里安分守己过了那么多天日子,原以为你修身养性了,没想到……”   他冷笑一声,抬手把金铃铛砸在地上,叮的一声脆响。   司云靖危险地沉下了嗓音,“不管你过去在陇西郡怎么荒唐,如今既然在京城内,孤的眼皮子底下,总要把走歪的路子扳回来。”   声音顿了顿,又冷声警告,“不许打孤的主意!”   池萦之:“……”   得了,‘我’的自称又变回了‘孤’了。   司云靖转身欲走,瞄了一眼她的湿袍子,拉开了铜门,吩咐门外亲随送一套干净袍子进来,又把门关上了。   湿衣贴身时盯着看是极失礼的举动,司云靖只略扫了一眼,本来视线已经转了开去,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转回来,往她腰下某部位盯着看了片刻。   “说起来,你过了年就十七了吧,”   不再刻意展示储君雅量的太子爷用满满的嘲讽语气说,“口口声声对孤有非分之心。看起来那里不像是长大了……真的能用?”   池萦之:!!!   妈呀,这又是什么虎狼之词!!   就在这电光刹那间,她突然明白【单衣落水】的幺蛾子出在哪里了。   身上少了个零件,平时衣衫宽松不觉得怎样,现在湿袍子紧贴在身上就……   司云靖眼睛毒,脑子转得又快,自己穿着外袍他还不觉得怎么着,如果自己真的只穿一件单衣落水,被他留意到身上少的那个零件,只会有一个可能—   当场掉马……   正好有内侍送干净衣袍进来了,从头到脚,整整齐齐的一套,放在红漆大托盘里。   池萦之深吸口气,稳住剧烈跳动的心跳,一言不发地越过司云靖面前,去门边端了托盘就走,转过去屏风后面换衣服。   司云靖倒是没多想,开门当先出去了。   池萦之换好了衣裳拉开铜门,原以为只剩自己一个,没想到院子里还是站了满满当当的人。   冬天天黑得早,还差一刻钟到申时正,日头已经西斜得厉害。   司云靖背着手站在门外,薄唇紧抿,面无表情,远眺着天边斜阳的侧脸如雕刻般分明,显出几分传说中的酷厉神色。   池萦之一颗小心脏剧烈一跳,心虚地想,该不会是听了自己刚才瞎诌的那些话,把人给气坏了,在门口等着自己出来算账吧……   司云靖见她出来,转身便走。走了几步不见人跟上,停下脚步,不悦道,   “大白天的发什么呆。跟上!”   他停下来,四周跟随的禁卫一起跟着停下了脚步等候。   池萦之这才意识到,原来太子爷或许是要护送自己回去守心斋。   她急忙跟了上去。   朱红宫墙下,斜阳拉出两道长长的人影。   两人一前一后,错开两步距离,沿着宫道缓步而行。   两侧高墙压迫之下,沉默的空气更显得压抑。   池萦之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位今天为了她费了不少精力,来回折腾了整个时辰,自己连声谢都没说,正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前方两步的人却先开口了。   司云靖不回头地抛下一句话,“说说看,你喜欢孤什么。”   前后贴身护送的亲信东宫禁卫肉眼可见地趔趄了一下,默默前后走开了几步,给中间的两人留下单独说话的空间。   池萦之:“……”   当着亲信近卫的面,跟她这个‘少年世子’谈起劲爆话题。太子爷是真的认为他名声毁完了,彻底放飞了是吧……   突然有点心虚,感觉有点同情这位是怎么回事?   她往前快走了几步,跟随在身后。   察觉到身后的人跟过来,司云靖依旧不回头,缓步前行,平稳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池小世子的喜欢,真是来得莫名其妙。临水殿中当面的那三个字,孤至今记忆犹新;没料想短短一两个时辰后,宫墙下不期而遇,池小世子居然就喜欢上了,主动投怀送抱。孤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池小世子的喜欢,从何而来?”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相貌?身份?权势?呵,总不会是孤的刻薄性子吧。”   池萦之默默地想,宁倒挺有自知之明的……   想归想,实话是不可能说的。   她只好含糊而暧昧地回答道,“临水殿中,碍于身份之别,始终不敢正眼看殿下,臣逾越的那三个字……纯粹是旧日印象。直到宫墙下邂逅,殿下于前方走过,暮色斜阳之中,一眼万年。正所谓……那个……”   她快掰不下去了,绞尽脑汁地掉书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司云靖在前方听了,毫无反应,安静地继续往前走了七八丈,这才回了一句,“所谓一眼万年,哼,还是皮囊相貌。”   两人又走了几步,她听到前头自语道:“罢了,还算实诚。总好过看上了身份权势还掩饰的那些货色。”   池萦之打死也不敢接话了。   温池宫室果然在正阳宫最偏僻的角落,两个人默默无语地继续走了差不多两刻钟,才走到东南角的守心斋。   把守的禁卫推开守心斋大门,恭迎太子进去。   司云靖带着池萦之走进了院子,禁卫停留在门外,关上了院门。   吱呀关门声中,司云靖停下了脚步,回身打量了身后之人一眼。   池萦之被他晦暗不明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慌。“感谢殿下护送。那臣就……过去了?”   站在对面的司云靖没回答。   他打量了池萦之片刻,突兀地一伸手,捏着她下巴往上一抬。   池萦之站在门边,背后靠着紧闭的两扇木门,躲都没地方躲,下巴被骤然抬起,精致的面容五官,连带着略显得惊愕的神情都显露了出来。   “若单是论相貌,你倒也长了一副孤喜欢的模样。——可惜了。”   司云靖放开她的下巴,嫌弃地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目光转往池萦之厚重衣袍遮掩的腰下部位转了一圈,凉凉地道,   “谁让你生为男子之身,长了那个物件呢。皮囊长得再好,孤也瞧不上。把你的‘一眼万年’收回去哄骗小姑娘,对孤趁早死了心吧。”   第二天中午,恢复了平静日常的守心斋内。   池萦之对着满满一桌子的鹿茸鹿血羹,虎鞭汤,蛇胆酒……犯了愁。   高内侍找来了沈梅廷,当面传达太子爷口谕:   “今天池小世子一桌子补血壮阳的药膳,梅廷盯着他全部吃完。”   说到这里,高内侍尴尬地顿了顿,继续传达口谕,   “传东宫原话……十六岁了还这么小,不多滋补些,只怕以后不行。”   这一句仿佛是惊雷一般,原地装死的沈梅廷和楼思危都被震活了。   他们听到了什么?!   ‘这么小’?“不行”?   四道震惊的视线齐齐望向池萦之腰下的某个部位。   池萦之:“……” 这人有毒……   下午,池萦之在沈梅廷关切的眼神里勉强吃完了满桌子药膳,过了申时准点出宫。   和楼思危回家的路上,还连续婉拒了三四次‘我那儿虎鞭鹿鞭鹿血人参都有,给小叔你加餐进补,趁年纪小赶紧补起来‘的好意……   唉,心好累。   回了家,池萦之叫来了阿重,关好了正屋门窗,叹着气和她在纸上写字商量,   “给我准备个大的。” 第32章 咸鱼第三十二式   阿重递过来一个迷惑的眼神。   池萦之无奈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个……大的。看起来像真的, 摸起来能糊弄人的。”   阿重眨了眨眼,恍然大悟。   “世子爷终于想到啦。”她笑吟吟地道,“奴早就备下啦, 怕世子爷觉得累赘,不肯用, 没主动提起。”   池萦之扑过去抱着阿重亲了她的脸颊一口, “阿重姐姐, 你太贴心了。”   阿重轻轻回抱了一下她从小跟随到大的小主人:   “王妃回江南之前,吩咐奴好好看顾世子爷。奴的性命都是世子爷的, 这点小事算什么呢。”   门窗紧闭的正屋里,阿重翻箱倒柜,从箱笼暗藏的夹层里找出了准备已久的物件。   池萦之在灯下翻了翻木雕的物件,样子挺唬人的,拿一根黑色的小细绳穿着, 可以系在腰上。   她被东宫那位刺激得不轻, 有些疑虑:“这尺寸……是不是不够大?”   阿重捂着嘴忍笑, “世子爷才十六岁,要多大的?放心吧, 是符合年纪的尺寸。等世子爷过了二十再换更大的吧。”   第二天,池萦之做了充足的准备,跟楼思危一起上了马车,准备进宫点卯。   刚坐下来,楼思危就敏锐地察觉到了细微的区别。   “宫里的虎鞭汤药效这么足的吗?”楼思危瞄了眼池萦之的腰下某部位,惊奇地说,“叔啊, 你与昨日大不相同了。”   池萦之早有准备,从容回答, “昨天赐下了一桌药膳,我立刻就行了!”   楼思危显出震撼的神色,感慨着说,“果然是宫廷药膳,与众不同。今天的虎鞭汤分我一半。”   ……精心准备的物件没派上用场。   东宫那位没来守心斋。   当天傍晚,照常申时出宫,踩着日落时分迈进了老宅子大门,徐长史惯例等候在影壁边。   等楼思危那边告辞回了自己的院子,徐长史追着池萦之几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笺,递给了她。   池萦之展开看了几眼,没看明白,“这是什么?”   徐长史压低声线回禀,“臣属拟定的新章程。万寿节没几天了,就在最近的关键时刻实施。”   池萦之一目十行,第一眼就看到了“加派守卫,三班轮值,时刻护卫贺礼。”   她纳闷地问,“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各处院子里堆了几百个箱笼,就算有贼人意图做手脚,他不可能一个一个打开查验,做手脚很困难。别折腾什么新章程了,护卫都撤了吧。”   徐长史自信地道,“臣属想到了比‘以不变应万变’更好的办法。辽东王出了事,贼人料想咱们害怕了,一定会加派人手层层守护,贼人便会循着人最多的地方寻找寿礼所在。所以臣属布下了十处疑阵。呵呵,真正装着寿礼的箱笼,守护的人手反而不多——”   池萦之:!!!   池萦之:“停!!!”   被自家世子少见的凝重神色惊到的徐长史停下解释了一半的话,诧异地问:“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池萦之停下了脚步,伸手按了按隐约作痛的太阳穴。   “徐长史,你什么时候进的陇西王府?”   徐长史不解地回忆了片刻,“六年多了。跟着世子爷也有四年了。”   “六年多……”池萦之算了一下,“曲师父是八年前离开的。那就是说你没见过曲师父了。难怪。”   她抬头望了一会儿星辰稀疏的京城冬日夜空,解释道,“这世上除了你我这样的寻常人,还有极少数量的入世历练的武者。八品以上的高手,可以在三五里之外听到飞花落叶,细微耳语。”   她最后道,“如果京城真的有一个意图对我们不利的幕后黑手的话……那我们刚才的对话,可能已经被人听去了。”   徐长史脸色大变。   “那……那……”他颤声道,“那我们如何应对?”   池萦之把手里写满了章程的纸张折了四折,放入了袖中。   “防火防盗,防不住贼惦记。”   她继续沿着长廊往前走,示意呆立的徐长史跟上,不甚在意地说,“如果真有人惦记咱们,防是防不住的。算了,你还是把三层护卫都派上吧。寿礼真出了事,不求他们能挡得住世家蓄养的上品高手,至少把消息及时传过来,咱们好提前有个准备。”   徐长史沮丧地跟在后头,“是。”   他跟了几步,突然发现去的方向不是前院的饭厅,而是休憩的后院,整个人顿时被愧疚之情淹没了。   “臣属做错了事,连累了世子爷忧心……”他哽咽着说, “但晚饭还是要吃的。臣属亲自把晚饭送去世子爷后院……”   “不不不。别误会。”池萦之叹了口气,苦恼地摸了摸自己丰润了点的脸颊,   “没怎么忧心,是真的吃不下。”   ……   腊月二十九,除夕将至,圣上万寿节的准备事宜各方面安排妥当。   京城东西、南北两条御街两边的松柏长青树上张灯结彩,挂起了十里红绡帐。   明德门外提前扎好的三层灯楼亮起了灯,长明灯昼夜不息。   东西两边的两座灯楼下,上百盏八方走马灯同时亮了起来,吸引了京城百姓好奇观赏,从早到晚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明日就是万寿节的正日子,又出了辽东王的事,守心斋里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   韩归海不言不语地待足了整天,沉默地跑圈,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发呆,一个字都没有说。   就连平时废话最多的楼思危,今天也哑巴了。   用过了一顿无比沉闷的午饭后,陪客沈梅廷受不了了,拉着唯一还显得正常的池萦之说话。   “池表弟啊,你的贺礼还好吧。看护的人手还足吧?”   池萦之咬着蜜枣八宝糕说,“一切都好。”   沈梅廷放心了,想起今天份的梅花瓣还没点,提笔蘸了朱砂,走到明堂正中的粉墙边,在消寒图的最后一瓣空白花瓣上涂抹满朱红。   “行了!各位在守心斋的最后一天,我的差使也可以了结了。”他伸了个懒腰,喃喃道,“这些天过得可真不容易……”   他一句话没说完,从早上卯时至今始终一言不发的韩归海却说话了。   “我要解手。”韩归海靠着朱漆柱子抱胸道。   沈梅廷回了个‘这人莫名其妙’的眼神,“要解手,那韩世子……就去呗?飞瀑阁在隔壁转角。”   韩归海在原地等了半天,自以为暗示得足够明显,屋子里另外两人应该能心领神会,没想到等了半天,毫无反应。   他的眼睛几乎冒火,伸手一指坐在窗边桌前吃点心的池萦之,又一指墙角边蹲着拨弄泥盒子里虫卵的楼思危,   “你们两个,陪我去解手!”   楼思危:“啊?我不内急。”   池萦之:“……我吃着呢。”   沉默了一个早晨的韩归海爆发了。   他气势汹汹地过去,一手一个,扯着两人径直出了守心斋,快步往飞瀑阁方向走。   看守的禁卫避嫌不靠近飞瀑阁,屋里的沈梅廷看不到外头,三人走过了僻静的转角,韩归海看看前后无人,停下了脚步,抱胸睨视身侧的二人,   “明日我们进殿献礼,他沈梅廷的差使算是了结了。但我们呢。”   他压着声线蓦然暴喝,“你们两个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你们想过没有!明日以后,我们会如何!”   池萦之被他突然的变脸吓了一跳,嘴里含着咀嚼的一口蜜枣糕呛到了喉管里,捂着嘴咳嗽起来。   楼思危诧异而迷惑地道,“明日之后我们如何?我不知道韩世子如何打算,我和池小叔都打算着……在京城过完了年,返程回家呗。”   “哈哈哈哈。”韩归海仰头大笑起来,虽然是大笑,笑声却刻意压抑着,显出了几分狂躁的意味。   他蓦然收了笑容,阴沉地道,“汝阳王第一个出了事,被扣在京城索要百万银库的下落,拿不出钱便不放人回封地;辽东王第二个出了事,念经鹦鹉暴毙,气倒了陛下,只怕要下狱问罪;奉召入京的两个藩王都倒了,下面该轮到咱们三家世子了,你们两个居然还想着能平平安安回家。”   楼思危听他说话的语气很不舒服,反驳道,   “汝阳王和辽东王出事了,但咱们没出事啊。咱们三家的贺礼都不是活物,又不会像那只鹦鹉似的会死,明早入朝觐见陛下,把礼单往大殿里一递,完事儿。咱们能出什么事?”   韩归海冷笑,“贺礼现在没问题,不代表明早起来贺礼没问题。朝廷刚出兵讨伐了谋逆的蜀王,传说中的百万藏银又没着落,朝廷缺钱哪!楼世子,咱们三家之中,就属你们淮南郡封地最为富庶……我猜,下个出事的,该是你了。”   楼思危勃然大怒,“你放屁!没事你瞎咒什么人!我看下个出事的是你广陵王府才对!”   池萦之终于把嘴里的蜜枣糕咽下去了,赶紧上前两步,把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斗殴的两个人分开,   “要打架出宫去打,你们在太子爷眼皮子底下打什么架!嫌热闹不够大,还要送把柄到人手上吗?”   出去‘解手’的三人分两拨回了守心斋,韩归海和楼思危平日里就互看不顺眼,今天更是撕破了脸,在沈梅廷没注意的时候,各自低声咬牙切齿地咒对方出事。   谁也没想到,就在大年三十到来的前夜,广陵王府没出事,淮南王府也没出事。   陇西王府却出了意外。   ……   大半夜的,响起了震天的拍门声。   “世子爷!快些起来!”   池萦之半夜匆忙披衣起身,小重开了房门,徐长史站在门外,只说了一句话,“贺礼出事了。”   “到底怎么了?”池萦之纳闷地跟着徐长史快步疾走,赶去放置箱笼的偏院。“咱们的贺礼那么大那么重一尊,能出什么事。”   徐长史脸色铁青,“世子爷自己看吧。”   陇西王府准备的贺寿礼物,是一尊半尺高的飞天五彩白玉马。   雕刻骏马的材质是一块通透莹白的上等羊脂玉,玉石中部夹杂了些碧色和朱砂红,正好雕刻成一双展翅而飞的五彩双翼,脚下踩在一朵祥云之上,搭配着五色宝石马鞍和黄金马嚼头,贵重大方,飞马的寓意也吉祥,大小尺寸正适合放在书桌上赏玩。   陇西王和幕僚商议了许久,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最后才选下这件礼物。   就连装箱运送也格外留意,层层加稳加固,路上虽然出了几次意外,损毁了不少礼物,但给陛下的贺寿礼没有出半点岔子。   但如今,放置货物的侧院里,黑压压跪了满地的亲卫,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个个满面惶恐之色。   极罕见贵重的飞天五彩白玉马,此刻安静地摆放在院子正中的石桌上,依旧摆出昂首腾空破云的姿态,依旧搭配着宝石马鞍和黄金马嚼头。   但寓意最吉祥的飞天五彩双翼,被人从根部折断了。   灯笼和火把将狭窄的小院映照得亮如白昼。   池萦之凑近过去,在两边的断裂口轻轻摸了摸。   断裂口非常光滑,摸起来毫无粗糙感觉。不像是被人徒手掰断的,倒像是用利器斩断的。   “来的是个高手。”   亲自把守着院子的侍卫长回忆事件经过,“兄弟们加起来足有三四十人。那贼人在三四十双眼皮子底下混进来,竟然无人发觉。直到装贺礼的木箱子被劈开,发出了声音,我们冲进去屋子,才发现了从屋顶跃出去的一道背影。那时,贺礼的双翼……已经断在地上了。”   池萦之听明白了,点点头,“来无影去无踪,确实是个高手,防不胜防。”   她伸手一指侍卫长怀里捧着的祥云底座,“双翼被贼人折断了,那这底座又是怎么回事?”   侍卫长快哭了。   “兄弟们冲出去追踪贼人不果,空手而回。没想到就在这时、就在这时……又来了第二波贼人!”   他捧着祥云底座,悲痛地回禀,“那贼人穿着灰衣,斗篷遮住了头脸,大喝一声,‘没了翅膀的马,哪里还能叫飞天马!要这底座何用!’伸手往马蹄处一切,就把两个马后蹄和底座切开了……”   “等等,你说‘伸手一切’?用手切得像是刀砍过似的?”   池萦之震惊了,摸着马蹄处无比光滑的断口,“第二波贼人,也是个高手?”   “至少八品高手!兄弟们冲出去追踪第二波贼人,又没追到……京城里意图对我们不利的恶人实在太多了!”   院子里的护卫兄弟们同仇敌忾地纷纷点头。   池萦之陷入了沉思。   不过她的思路方向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没了翅膀的马,哪里还能叫飞天马。’第二波贼人的话说得其实挺有道理啊……”她喃喃地说。   她回头看了看一墙之隔的羽先生的住处,吩咐说,“动静小点,别惊动了邻居。”   遣散了满院子的亲卫,只留下徐长史和亲卫长两个,替她拿着火把照明。   在两人不安的目光里,池萦之把断了翅膀、没了底座的半尺白玉马从地上抱起来,掂了掂分量。   “少了两个大翅膀和一个祥云底座,确实比原先分量轻多了。凑近了看,马本身还是雕得很漂亮的。”   徐长史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什么时候了,世子爷还有心思玩笑。”   侍卫长真的在抹眼泪了。   “两个翅膀都断了,底座也没了,飞不了天又站不稳,咱们的贺礼是彻底不成样子了。”   池萦之把精致的白玉马双手捧着,借着火把光芒前后左右地打量:   “飞不了天又站不稳,是不能当做‘飞天马’进献了……索性再改改呗。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改一改,应该还能凑合着送出去。”   徐长史震惊了:“……给陛下的寿礼,也、也能凑合着送吗?”   池萦之不讲究这些:“能送出去就行。” 第33章 咸鱼第三十三式(捉虫)   思索了一阵, 池萦之有了主意,吩咐目瞪口呆站着的徐长史,“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时间够了。替我拿刻刀来。”   一墙之隔,身穿灰衣、斗篷遮住头脸的男子站在院墙下, 低声将隔壁陇西王府院子里的对话逐字逐句复述给令狐羽听。   令狐羽身上已经系好了大氅, 打算连夜紧急进宫, 听了池萦之说‘改一改’,‘凑合着送出去’, 神情放松下来,伸了个懒腰,原本要往门口处的脚步转回了院子。   “行了,折腾了半天,池小世子终于想到法子了。明天应该不至于出大事。”   令狐羽眯着眼睛笑道, “长山, 刚才劳烦你了。大半夜的翻墙过去, 替我吼了一嗓子,切了个底座。”   “小事而已, 举手之劳。羽先生一句及时提点才是关键。”灰衣斗篷男子低沉地道。   “倒是潜入陇西王府,出手折断了寿礼双翼之人的来历,当真不要往下查?”   令狐羽笑着摇了摇头,“查什么呢,你刚把人拿住,一句话没问呢,他就直接服了毒, 死得干脆利落。这种路子,一看就是大家族蓄养的死士。出身来历早就洗干净了, 查不出来的。”   他把挂着的腰牌解下递给灰衣人,伸着懒腰往回走,“长山,替我进趟宫,把今晚的事告知我家殿下一声,告诉他小萦之在用刻刀折腾寿礼呢。明早朝贺送礼时,他也好有个准备。”   ……   除夕之日,陛下四十七岁万寿节生辰。群臣入宫朝贺,大庆殿内密密匝匝站了上千号人。   众多朝臣对着高高御阶之上的尊贵龙椅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呼喊声在足以容纳三千人的空旷正殿里嗡嗡回响,震耳欲聋。   入京朝贺觐见的藩王世子身份,排不了最前头,当然也不会排在最后头。   池萦之和楼思危、韩归海几个在一起,站在第二梯队的队伍里。   从她的方向往正殿前头瞄,越过前方黑压压的人头,勉强能看到紫烟缭绕的御阶之上,富丽堂皇的龙椅正中,端正笔直坐了个瘦高枯槁的龙袍身影,咳嗽声夹杂在山呼万岁的朝贺声中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   犯了事的辽东王被拘押在皇宫里,今天也没有放出来参与百官朝贺,显然是要倒大霉了。   汝阳王今天倒是在殿里,位置在池萦之前头两排,但是身形比当初东宫设宴时看起来瘦了一大圈,偶尔转过来的侧脸也是憔悴得很,神情颓唐,池萦之差点没认出来。   刚才排队入殿时,池萦之低声问了韩归海和楼思危,他们两家的贺礼都没出事。   她心里有点纳闷,心里琢磨着,不搞别家,专搞自己家,昨夜的贼是跟陇西王府有仇?   朝臣贺寿的仪程繁琐而冗长,礼仪官站在玉墀下,手捧礼单,大声唱名:   “汝阳王为吾皇贺寿!献上明珠狮子一对,三尺红珊瑚一对!汝阳王——觐见!”   队列里的汝阳王急忙整顿朝服出列,趋走上前觐见。   龙椅之上传来了一阵模糊的声音,说话之人体虚气喘,声音根本传不到池萦之这边,她只能听到前头跪倒的汝阳王充满感激的大声颂德回话,以及砰砰的磕头声音。   ……磕得真结实啊。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进献寿礼的朝臣众多,不知道是按资历排还是品级排,汝阳王退下之后,隔了很久才轮到了广陵王世子韩归海,韩归海后面一个是楼思危。   轮到楼思危的时候,皇帝的身体撑不住了。   响亮的礼单念诵声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咳嗽。咳着咳着,传来一阵可怕的倒气声,龙椅端坐的身影突然一阵痉挛,往旁边歪倒了一瞬,随即在宽大的金椅扶手上撑住了。   大殿里四处传来细微的惊呼。   身穿九章冕服、头戴白珠九旒珠冠的当朝太子司云靖,原本坐西朝东,端正坐在玉墀下的紫檀木椅上,见情况不对,起身奏请查探病情。   皇帝将他召上御座旁,这对天家父子简短地交谈了几句,说了什么谁也没听清楚,司云靖亲自扶了病重的父亲起身,提前退入后殿。   一通忙乱下来,楼思危还在玉墀下跪着呢。   他对着空荡荡的龙椅傻眼了。   寿礼送到一半,皇帝提前走了,他这份寿礼是送出去了,还是没送出去呢。   池萦之也盯着空龙椅发呆。   楼思危下一个该轮到她了,她是继续送呢,还是拿回去再改改呢……   说起来,她的随身剧本老朋友每次碰到正经大场面都装死,碰到狗血剧情倒是拼命给提示,说好的协助宿主搅动天下、展开波澜壮阔的人生…是当真的吗。   大殿里众臣正在互相交流眼神的时候,太子司云靖回来了。   他走回自己的座椅处,撩袍子重新坐下了,镇定道,“传陛下口谕,殿中诸礼继续。”   没有刻意抬高声线,但只要人回来坐下,便镇住了轻微骚动的场面。   礼仪官又大声唱起淮南王府的礼单。   念毕,司云靖微微颔首,“淮南王费心。贺礼收下了。”   跪了老半天的楼思危总算可以退下了。   池萦之琢磨着下一个该是自己了。   果然,楼思危献礼退下后,只听礼仪官声音宏亮地念道,   “陇西王遣世子为吾皇祝寿!献上飞天白玉五彩马一尊——”   池萦之走出队列,趋行跪倒在玉墀下,清了清喉咙,正准备说话。   “错了。”   冷冽的声音打断了礼官唱名,“重念一遍。”   这一下大出所有人的意料,文武百官惊异的眼神纷纷往出声处瞄去。   身穿太子冕服、端正坐在紫檀木椅上的司云靖转过头来,视线透过九旒珠,犀利地看了眼礼仪官。   礼仪官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   他屏住了呼吸,把手里的礼单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没、没念错啊。   陇西王世子前些日子报上来的贺寿礼,确实是飞天白玉五彩马一尊啊!!   池萦之也惊异地看了眼坐在前侧方的太子爷。   她正想着怎么不动声色地把寿礼名称给换了呢,这下好,瞌睡的时候有人送来了枕头!   她恭恭敬敬行了礼,趁势赶紧插话:   “回陛下,回太子殿下,臣代家父陇西王献上的贺寿礼,乃是一尊‘镇守白玉马’!”   陇西王府的贺礼放在大红漆盘里献了上来,果然是一尊半尺高、色泽温润的白玉马,五色宝石马鞍,黄金缰绳马嚼头,前蹄腾空做踏云状,后蹄踩地。   内侍把贺礼漆盘高高举在头上,呈去太子面前,还未走近,司云靖遥遥注视了片刻,开口道,   “雕刻得颇为精巧可爱。‘镇守白玉马’,名字倒是不错……”   话音还没落地,内侍捧着托盘的手轻微晃了一下,白玉马的两只后蹄没站稳,咕咚一下,倒在了托盘上。   司云靖:“……”   瞪眼看着的群臣:“……”   “站不稳的镇守白玉马?”群臣响起了小声议论之声。   司云靖有些头疼,屈指敲了敲木椅扶手,深吸口气,正要说话。   池萦之却面不改色地站在御阶下,抬高了声音道,“回陛下,回太子殿下,此镇守白玉马,乃是卧马。”   正好托盘送到了面前,她顺手把白玉马拿了起来,双手呈给司云靖,   “还请太子殿下观赏。”   “卧马?”   司云靖把白玉马接过来,放倒了细看,一眼便看到了马腹处有个一寸方圆的圆环形状凸起,凸起上似乎刻了一个字。   原本的翅膀就是在这里吧……   他不动声色,把白玉马拿近了,仔细分辨那刻字,原来是篆体刻下的一个‘镇’字。   司云靖若有所悟,把白玉马翻了个面,另一边马腹上果然也有个同样的小小圆环形状凸起,上面刻了一个‘守’字。   他以指尖摸着‘镇守’两个篆体刻字,当众嘉许地赞了一句,   “原来是两边刻有‘镇守’二字的白玉卧马。确实费了些心思。”   池萦之在御阶下再次行礼,从容道:“陛下,太子殿下,此镇守白玉马,乃是一枚镇纸。家父临别时有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臣愿效此卧马镇纸,枕戈待旦,为我大周镇守西北疆土。’”   大殿里四处响起了恍然的议论声。   司云靖颔首道,“陇西王费心。贺礼收下了。”   礼仪官终于找到了纠正自己错误的大好机会,高声唱名:   “陇西王世子为吾皇贺寿!献上镇守白玉卧马一只!陇西王世子——觐见!”   池萦之按礼节对着空荡荡的龙椅高处三跪九叩,起身退下的时候,没忍住,抹了把额头的汗。   下一刻,耳边传来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低笑。   那笑声极轻微,如果不是因为站得近,池萦之根本听不见。   她用眼角瞄了一下坐在玉墀下方紫檀木椅子上的当朝太子爷。   细密的九旒珠掩住了大半面容,从池萦之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挺直的鼻梁下,唇角明显弯起一个弧度。   想起刚才礼官念陇西王府的礼单名时,这位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错了’。   池萦之退下去的时候,忍不住想,昨晚发生的事情,他知道什么了?他怎么会知道的?啊,昨夜潜入的两拨贼人该不会是他派来的吧?   不对,如果昨晚遣人进府破坏寿礼的是他,今天应该抓住机会直接把自己按死才对,为什么会开口帮自己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思索了一会儿,想得头疼,索性不去想了。   冗长的朝臣献礼贺寿持续了整个早晨,一直到殿内众人饥肠辘辘,咕噜咕噜的肠胃声此起彼伏,这才赐下宫宴,普天同庆万寿节,众臣对着空龙椅跪下谢恩,朝贺结束。   宫宴色香味俱全,无奈池萦之最近在守心斋里吃喝得太多,看了宫里的御制碗碟、满桌子的摆盘方式就饱了,筷子挑起一片鲜嫩的炖鸭掌,保持这个姿势许久没动,托着腮发呆。   直到一个人在她肩头拍了一下,耳边响起了似曾相识的幽幽的叹息声。   “池世子,你怎么不吃点呢。这么多珍馐佳肴哪。”   池萦之筷子上夹着的炖鸭掌一下子被拍掉了,猛地回过神来,抬眼去看身侧站着的人。   来人是个相貌极俊秀的少年郎,声音听起来耳熟,皮肤白皙,一双凤眼,削尖的下巴。五官面相看起来有些眼熟。   池萦之迟疑了片刻,注意到来人身上穿着的赫然是一品亲王冕服,急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此人莫非是宫中哪位未曾见面的皇子?眼睛嘴巴和太子爷有几分像,看起来眼熟也是正常的。   她郑重行礼,“敢问阁下是——”   “池世子竟认不出我了么。”来人摸了把自己的脸,幽怨地说,“当日京城街巷头围坐打边炉,你我一见如故,至今还没到一个月吧。”   池萦之:!!!   ”宣王爷?!”她吃惊地音调都抬起了一些,急忙压下去了,难以置信地盯着脱胎换骨的宣王本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这……这……二十几天没见,瘦了许多啊。”   她惊讶地比划了一下,“比上次见面时,身量窄了一小半。”   “是吗?”宣王摸了摸自己缩水了一小半的腰,幽幽地道,“是瘦了一些,但又有什么用呢。原本两尺七的腰,现在两尺二,已经连着五天减不下去了。我觉得这辈子是没可能瘦到一尺九,看不到被我哥放出来的那天了……池世子,慢慢吃,多吃些。”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桌子上冒着热气的炖鸭掌,露出了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一步三回头地向内皇城走去。   这个瞬间,池萦之被宣王痛苦的言语和纠结的表情深深地打动了。   被东宫投喂增肥的她,遇到了被东宫圈起减肥的宣王,虽然事情不一样,但感受是相通的……   她油然升起了同情之心,重新夹起一筷子炖鸭掌,喃喃自语着,“有的人吧,被圈着减肥;有的人呢,被追着增肥。怎么不能匀一匀呢。”   宣王沉重远去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他风一般地冲了回来,强忍着激动,把池萦之拉起来说话。   “池老弟,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池萦之才夹起的第二块鸭掌又掉到了桌子上,不知道宣王突然抽的是什么风,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有的人被逼着减肥……”   “最后一句!”   “哦,‘怎么不能匀一匀呢’。”   “就是这句!”宣王激动地一拍大腿,“有道理!太他妈的有道理了!”   他兴奋得声音都劈了,抓住池萦之的肩头不断摇晃着,“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有法子从那间破院子里放出来了!池老弟,好兄弟!等我放出来了,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亲哥!”   “不不不,不敢当!”池萦之赶紧拒绝,“你亲哥只有一个,只有一个。” 第34章 咸鱼第三十四式   当天晚上, 除夕之夜,京城万家灯火通明守岁,璀璨烟花在夜色天幕接连炸开, 百姓家的小儿欢呼声不绝于耳。   顺利把‘飞天白玉五彩马’改头换面,包装成了‘镇守白玉卧马’, 成功地把贺礼送出去了, 陇西王府老宅子上下焦灼绷紧的心终于安放回了肚皮里。   焦虑不安了一整天的徐长史听到消息, 没忍住,当场和亲卫长两人抱头痛哭。   “死里逃生, 死里逃生啊。”徐长史喃喃念叨着。   两个汉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画面太美,阿重抱着水壶从旁边走过,没忍住,噗嗤笑了。   “吉人天相,我早就知道, 我们世子爷不会有事的。”她信心满满地道。   池萦之没阿重那么乐观, 但也没徐长史那么悲观。   下午回了王府, 她就跟楼思危商量着,等过了大年十五的正元节, 官衙重新开印办公,应该就可以跟鸿胪寺递表,请求离京返程了。   他俩商量了一下午,到底是一起递表章呢,还是分开递表章。两个队伍到底是一起离京比较安全呢,还是分开前后离京安全。   “先吃年夜饭吧。”池萦之看看暗下来的天色, “事情不急, 好好过个年,过完年咱们再继续商量。”   年夜饭才刚开了个头, 池萦之和主客楼思危对坐入席,徐长史做陪客,互敬的第一杯酒才端起来,却有客登门拜访。   “听说有人想吃麻辣兔头和辣子鸡?”   羽先生今天穿了身竹青色暗花镶流云边的直缀袍子,在主人起身相迎下入了席,悠然打开拎来的食盒,香飘十里。   池萦之沉醉地闻了闻扑鼻而来的麻辣香气,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有些丰润的脸颊,决定婉拒,“多谢羽先生好意,我还是不——”   旁边打横陪坐的徐长史在桌子下踢了她一脚。   池萦之无奈改了口,“——不客气了。”   楼思危对这位言笑晏晏的羽先生向来是很有好感的,一听自家小叔都不客气了,立刻举杯敬酒,随即举起筷子,热热闹闹吃喝起来。   一个时辰后,大家吃饱喝足,捂着吃撑的肠胃喝茶,满桌好菜只剩下红艳艳的辣椒。   羽先生扒拉着满盘辣椒,把最后一块鸡肉夹给了池萦之,看着她鼓起一动一动咀嚼的腮帮子,怜爱地说,“多吃些,来京城的时候太瘦了。还是长胖些好看。”   池萦之抱着消食茶杯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来京一个月,已经胖了三斤,现在这样足够了。真要胖三十斤,跟楼世子一样重……我觉得是不大行。羽先生,替我跟太子爷求个情呗。”   羽先生呵呵呵地笑了。   “池小世子有这份心思,为何不亲自去太子爷面前说。我们家殿下并非不讲情理之人,池小世子情真意切地去求情,说不定当面准了呢。”   池萦之想了想,不是很确定,“等过了年再见面时,我试试?”   楼思危大杯喝酒,大口吃肉,吃得痛快之极,喝了个七分醉,听到两人的对话,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指着池萦之道,   “叔啊,你胖个三斤正好,胖三十斤那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万寿节过了,寿礼也送了,年后咱们返程,一路舟车劳顿的,等你回了陇西郡,正好把胖出来的三斤瘦回去。”   说完他对着令狐羽笑道,“羽先生,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下首位做陪客的徐长史听楼世子大咧咧提到了‘年后返程’四个字,呼吸都屏起了。   池萦之也有点紧张,眨也不眨地盯着羽先生。   在几人的注视下,令狐羽眯起了眼睛,自在逍遥地喝了口香茶,上下打量了几眼池萦之,笑道,“楼世子说的很有道理啊。池小世子胖了三斤,尺寸正好。胖三十斤就不好了。”   ‘呼——’在座几人同时呼出一口气。   身为东宫最为信重的谋臣,太子爷的想法,令狐羽是揣摩得最准的。通常来说,羽先生的话,就代表了太子爷的意思。   池萦之安心了。   一顿年夜饭宾主尽欢,楼思危吃到路都走不动,扶着墙出去。   徐长史最后都喝多了,拉着池萦之的手不放,大着舌头又哭又笑,“寿礼送出去了,唉,老天眷顾啊。今早世子爷带着白玉马出门,一早上没回来,我拿着根麻绳就在想着,我是赶在消息来之前先挂粱上呢,还是等消息来了再挂粱上。挂早了不甘心,挂迟了又怕来不及——”   池萦之赶紧把他嘴捂上,对旁边极有兴趣地看热闹的羽先生连连告罪,“徐长史喝多了,不知道他胡说八道些什么。羽先生等一下,我叫人扶走徐长史,我马上就来送羽先生出门。”   羽先生客气地回道,“池小世子不必客气,住在隔壁而已,不必特意相送到门口了。目送就好,目送就好。”笑呵呵地拎着空食盒告辞。   这时候时辰差不多到了子时,家家户户的千响鞭炮声不绝于耳,池萦之站在院门口,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和羽先生相互拜了年,道了‘新年大吉’,目送着羽先生青竹般的背影潇洒告辞离去。   她心里感慨着,天底下还是好人多。羽先生赶在除夕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送过来,大家热热闹闹过了个好年,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哪……   她的感动维持到了第二天早晨。   第二天大清早,正月初一,一道旨意从天而降,哐——砸在蒙头大睡的池萦之和楼思危两个人头上。   冬天天亮得迟,边际晨光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老仆们匆忙从库房里搬出落灰三尺厚的紫檀木香案和红布,手忙脚乱地擦干净了,池萦之穿戴整齐赶出来,全府上下跪迎接了旨。   睡眼惺忪的不止池萦之一个,还有一同出来接旨的淮南王世子楼思危。   两人半梦半醒间被天上掉下来的‘散骑侍郎’职位给砸懵了。   传旨太监宣读完了圣旨,把两套海青色文官袍亲手捧过来,“恭喜两位世子爷。散骑侍郎乃是五品的官职,虽然并无六部日常职务,但是可以随王伴驾,出入宫禁,乃是一等一的好差事呀。”   池萦之夜里没睡足,头昏脑涨地在风里站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一句,“今天不是大年初一吗?六部衙门早在腊月就封了印,怎么会今天下圣旨呢。”   传旨太监笑容满面回复她,“衙门是早就封了印没错,但圣旨是腊月里早就拟好啦。就等着今儿传旨。”   楼思危犹犹豫豫地问了句,“圣上他不是抱病吗?咱们随王伴驾……是要去宫里侍疾?”   “嗐,陛下跟前侍疾的差使自有人做。两位世子无论是按年纪还是按辈分,伴驾的差使,伴的自然是东宫。”   传旨太监解释完,笑呵呵躬身行礼,“两位世子爷大喜。两位领了散骑侍郎的差使之后,还请和东宫里的令狐大人商议一下,早些排个轮值日程出来。东宫若是有事,也好按照轮值表传唤各位。”   楼思危这次倒是记得给银子,正好又是大年初一的好日子,他从袖里摸出一封鼓鼓囊囊的大红包,塞给了传旨太监。   传旨太监笑得眼睛都眯缝起来了,客气了两句,乐呵呵把银封收入了袖中。   望着传旨太监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池萦之盯着海青色的官袍发呆。   徐长史走过去两步,提起官袍抖了抖,难以置信地反复查验着官袍纹路, “怎么回事,昨晚才说得好好的,‘年后离京返程’,这、突然封个散官的官职是怎么回事?”   楼思危这时也回过味儿来了,惊道,“给咱们封了个官,那、那咱们是不是回不了封地……要留京了?!”   他大声道,“昨晚羽先生明明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啊!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池萦之走过去,把两套官袍从徐长史手里接过来,比了比尺寸。   两套同样质地、相同花纹的五品官袍,尺寸却不一样。一个腰身明显放宽了几寸,高度也略长了一寸。   池萦之把腰身略窄的那件往自己身上比了比,个头正好。   她把另一套给了楼思危,楼思危也往自己身上比了一下,正合适。   ——不仅早就帮他们准备好了官袍,还贴心地修了尺寸……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羽先生昨夜说的那句‘胖了三斤,尺寸正好’……   原来是这个意思。   妈的。   “帮我写封信给父亲,把今天圣旨的事说一下,尽快发回平凉城。”池萦之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吩咐徐长史道。   徐长史小跑着奔向书房。   楼思危也急急忙忙地回自己院子,去找随行幕僚商议了。   中午时分,寄居在鸿胪寺准备的官邸的广陵王世子韩归海遣了人过来打探消息,两边通了气。   原来被东宫惦记的不只是陇西王府这边,韩归海早上也收到一模一样的圣旨,同样被封为五品散骑侍郎,听候东宫召唤。   实在是难兄难弟。   又过了几天,日子还在新年里,没到正元节呢,东宫的轮值表就送过来了。   楼思危排第一个。   韩归海排第二个。   池萦之排最后。   “羽先生说,三位世子不分前后,轮值是按年纪排的班,还请各位世子体谅,不要为此争执。”   送来轮值表的东宫侍官转述了羽先生的原话,又躬身行礼,   “传太子爷口谕,‘新春无事,各位世子待家里闲着也是闲着,闲则生事,索性明日便开始轮值吧’。”   楼思危:“……”   池萦之:“……”   拿着轮值表的楼思危要哭了,“我、我是第一个?明天就要上值了?”   他委屈看着周围张灯结彩、布置得热热闹闹的院子,“还没到上元节,我们连新年还没过完呢。”   池萦之耳边听着大侄子的哭诉,伸手按了按隐约作痛的眉心,喃喃抱怨了句,   “狗。东宫的人,做起事来一个比一个狗。”   ……   还没出正月新年,陇西王府老宅子鸡飞狗跳。   正月十二清晨,天还黑着,楼思危穿着打扮得规矩整齐,卯时准点入宫轮值。   到了傍晚,哭着回来了。   “太子爷骂我骂了小半个时辰……”   楼思危用袖子擦着眼角抽噎着,“说我长这么大个儿,就没好好念过几本书,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正经学问一问三不知,看起来人模狗样的,白长了个猪脑子……”   池萦之嘴角抽了一下,安抚地摸了摸大侄子的脑袋,“乖,骂人的话别放心上啊。你好着呢。天底下会念书的人多,像大侄子你这么可爱的人少。”   楼思危压抑了一整天的委屈爆发了,抱着池萦之的衣袖嚎啕大哭,   “我是藩王之子,又不用考科举入仕,打理打理封地就好了,我干嘛要学富五车哪!太子爷干嘛不考我算账的本事呢,我算盘打的可好了!”   池萦之拿出帕子,帮大侄子擦眼泪:“别哭了啊。太子爷看不出你的好,那是他瞎。”   楼思危大哭着抛下一句话:“下次轮值我不去了!”   池萦之:“这……”   正月十三。广陵王世子韩归海入东宫轮值。   到了傍晚,坏消息传来,广陵王世子早上竖着进去,中午横着出来了……   探听消息的王府亲卫回禀:“据说是入东宫轮值的时候,韩世子言语顶撞,说了些大不敬的话,触怒了太子爷,一个上午还没过完呢,就把人拉到正阳宫门外,当场褫衣打了二十板子,打完人都走不动路了。 ”   楼思危惊得声音都颤了,“伴驾伴得不好,把人赶出去就算了,太子爷他……他怎么还打人呢。”   他越想越可怕,抓住旁边池萦之的手,“叔啊,你明天真的要入宫轮值?赶紧称病吧!我有个法子,夜里去井里打一桶水,就在井旁边从头到脚浇下去,湿淋淋地走回院子,夜风吹一路,包你透心凉,病一场。”   池萦之:“这……”   池萦之:“我觉得你的法子更可怕,我还是去轮值吧。”   正月十四。正元节前夕。   天还没亮,池萦之早早地起身,穿戴好散骑侍郎的海青色官袍,卯时准点入东宫轮值待命。   轮值的地点居然还是在守心斋。   太子爷当然不会卯时就过来,她一个人待在守心斋里,吃几块热点心,翻翻字画书页,看看泥盒子里的虫卵,再逗一会儿窗边新养的小鱼苗。   花瓣涂满的二九消寒图当然已经不挂在墙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冬梅傲雪图,点点梅花疏落,枝干转折处遒劲有力。   明堂正中的黑檀木大书桌上,原本左上角处摆放的那叠一看就是糊弄人的簇新的厚经书也没了,改而放置了七八本旧书,最上头第一本是极厚的《左氏春秋》。   池萦之猜想着或许是东宫那位平日里自己看的书,盯着看了几眼,顾忌着没敢动。   书桌右上角处,新摆放了一套五把刻刀,从大到小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旁边放了一个青瓷盘,里面安置了几块精巧的鸡血石。   池萦之眼尖瞥见了,咦了一声,拿起长条形状的鸡血石挨个翻看了一会儿,又把一整套五把刻刀挨个拿起端详。   轮值的三个人里,没事喜欢刻些小东西的就她一个。   ——难道是东宫侍从知道今天是她轮值,特意为她准备着的?   不对。刻刀也就罢了,鸡血石如此珍贵的物件,不得上面首肯,没有人敢私自从内库里拿出来搁桌上给她玩儿。   池萦之突然想起了一个可能,心中警铃大作,闪电般地把刻刀和鸡血石放回原处,跑得远远地到窗边坐下。   呼——好险。   她坐在窗边想,如果一时没忍住,拿刻刀把东宫收藏的珍贵鸡血石给刻坏了,等着自己的不知道是指着鼻子骂一顿呢,还是拉出去打板子。   还是那四个字没错,多看少动。   “吱呀——”   司云靖推开守心斋的雕花木门时,日头刚刚升过了院墙,冬日煦暖的阳光从东边窗户照进了守心斋里,照亮了窗边托着腮打盹的人。   睡得挺香的,就连开门的声响都没惊醒。   司云靖的脚步停在门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打瞌睡那人居然还没醒,浓长的睫毛低垂着,单手托着腮,头一点一点的,眼看下巴就要磕到桌上了。   司云靖走到了窗边小桌前,一撩衣摆,坐在池萦之对面。   “池小世子好睡。”   没醒。   “你家老宅子院墙塌了。”   没醒。   “太子来了。”   池萦之托着下巴的手抖了一下,猛地张开了眼。   没有焦距的乌黑眼睛盯着大门方向发呆了片刻,恍然起身离座,对着紧闭的门拜下,声音极镇定,   “臣见过太子殿下!”   司云靖:“……”   “往哪儿行礼呢,孤在这里。” 第35章 咸鱼第三十五式   池萦之原地发了一会儿蒙, 镇定地转了个圈儿,对着窗边小方桌又拜下了,   “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脚步轻捷, 臣竟没有察觉殿下已经进来了。”   司云靖伸手推开半扇轩窗,平淡地打量着窗外伸展的梅枝, “没察觉是正常的。池世子刚才睡得好生香甜, 打雷也不会醒吧。”   池萦之实事求是地道, “打雷还是会醒的。”   司云靖转过头来,没什么表情地盯了她片刻, 池萦之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请罪,“臣轮值时不小心睡着了,这个,万分失礼, 殿下恕罪。”   “装什么乖呢, 为这点小事请罪。”   司云靖说到这里, 自嘲了一句,“还在正月里, 昨日才罚了韩归海,今日若再罚了你,传出去又有许多人背地里说孤生性酷厉了。”   他伸手示意池萦之跟着过来,几步踱到明堂正中的紫檀木大书桌前,拿起青瓷盘里的长条鸡血石,挨个看了看。   “怎么一个没动?”他诧异地一挑眉,掂着一块鸡血长条石转过身来, “这盘子鸡血石虽然小了些,品相都还不错。你一个都看不上?”   池萦之也惊诧了。   她怀疑地指了指自己, “这盘子鸡血石当真是留给我的?——我可以用?每一块都可以?”   司云靖掂着长条鸡血石,几步走到池萦之身边,抬手用鸡血石敲了她脑门一下,   “说你傻吧,关键时候倒有些急智;说你聪明吧……孤说不出口。”   他随手把鸡血石抛了过去,池萦之抬手接住了。   “整盘子的鸡血石,连同桌上那套刻刀,都是给你准备的。”   “哎~!谢殿下!”当真是意外之喜,池萦之抿了抿唇,没忍住,笑了,两只眼弯成了可爱的月牙。   她抱着青瓷盘,拎起刻刀,欣喜地回到了东边窗前的小桌上摆好,一块块鸡血石拿起,借着日光赏玩。   司云靖背手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设想中的感动,谢恩,主动报答,什么都没等到……   他耐心地提点了一句,“赐下了一整盘上好的鸡血石,池小世子简单说了个‘谢’字,就完了?”   池萦之一愣,转过头来,不确定地加了个字,“……多谢殿下?”   司云靖:“……”果然还是傻吧!   暗示不行,他索性直接明示了,“有鸡血石,有刻刀;你呢,又是个会刻字的。孤在守心斋时,闲来无事,经常书写些字画,正好缺一枚趁手的小印。”   池萦之终于恍然大悟,举着刻刀表明态度,“区区小事,包在臣身上。殿下稍等,一个时辰就好。”   司云靖满意了。   他吩咐内侍给池世子端一份新鲜煮好的鹿茸鹿血羹来。   掀开盖子,白雾腾腾的羹汤热气中,司云靖坐在池萦之的对面,亲手给一人舀了一碗羹汤,边喝汤边与她推心置腹,   “萦之,你与其他人不同,把不上道的歪心思收一收,走回正路子,你是能重用的。以后每次当值时,你多吃些补血壮阳的汤药,身体好好补一补,我等着你长成顶天立地的英武男儿,日后为我大周镇守西北边关。”   池萦之小口小口喝着羹汤,注意到‘孤’的自称又变成更随意的‘我’了。   她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就算自己把宫里的补药都吃了个光,未来长成太子爷期望的边关猛将什么的……还是不大可能。   唉,每天的大堆补药是注定要辜负的了。   她放下羹碗,拿起刻刀和鸡血石, “以后长成什么样子……臣尽力?劳烦殿下等候一个时辰,今天还是先刻个印章吧。”   一个时辰快得很。   新年期间,朝廷无急事不传,司云靖今日浮生偷得半日闲,便在明堂中央的大黑檀木书桌上铺纸挥毫,悠闲画起了窗外梅枝。   画中雪地清幽,怪石嶙峋。远处群山脚下,身穿蓑衣的隐士露出个背影。近处雪中,梅枝勾勒了稀疏两三枝。   调好颜色,点出几点映雪腊梅,正换了只极细的兔毫描绘嫩黄花蕊,池萦之托着刻好的鸡血石印章过来找他了。   司云靖心情正好,停了笔,嘴角微微勾着,指尖掂起新刻好的小印,蘸了朱砂印泥,印在一张澄心纸上。   长方形的小印之上,四处边角勾勒一道简洁的流云边,正中以小篆体刻上了六个字:   “守心斋主人印”   司云靖拿起纸张,对着阳光打量了几眼精巧的朱砂小印,放置在印泥盒旁边,拿起兔毫,又继续画起踏雪寒梅图来。   池萦之站在桌子对面,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纳闷地想,这是行了?还是不行?   没骂人,没拂袖而去,没用印章敲她的头,应该是行了吧……   刚才刻得急,刻刀没拿稳,有一刀不小心划了一下,戳在食指尖上,伤口不深,见了点血,她赶时间没吭声。   现在小印刻完了,守心斋主人看起来是把印收下了,她隔着袖子捏了捏隐隐作痛的指尖。   “手伤着了?出去找高大年,把你的手包一下。”司云靖眼睛盯着桌案上的寒梅图,下笔作画的同时吩咐说。   “哦。”池萦之捂着手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在想,高大年是谁……   刚出了守心斋的门,迎面见到一位圆脸白胖的中年太监对着她和气地笑。   “老奴高大年,池世子伺候太子爷辛苦。”   池萦之看得眼熟,恍然指着他,“你是那天夜里替我通传,又送来了银狐裘的那个——”   “正是老奴。”高大年引着她去旁边厢房,殷勤地笑道,“老奴当时头一次见池世子,便知道池世子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如今果然得了太子爷的青睐。嘿,咱们太子爷入主东宫这么多年,您可是头一个!池世子哪里伤着了?除了手,还有何处需要擦药?哎呀呀不必和老奴客气,老奴是没根的人,池世子尽管吩咐,没什么好害羞的——”   池萦之:“……”不是,宁想歪到哪儿去了!   她举起左手:“手指尖,刻刀磕碰了一下而已!再没有其他处了!”   在高大年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匆匆包好了手指,落荒逃回了守心斋。   踏雪寒梅图已经画好了,用铜镇纸压着晾干。   池萦之回去的时候,司云靖正好拿着新得的鸡血石小印蘸满朱砂印泥,印在踏雪寒梅图的右下角。   “——守心斋主人印。”他颇为满意地念了一遍,挪开铜镇纸,将踏雪寒梅图举在半空中端详着。   “回来了?”他不回头地问了句,“你觉得此画如何?”   池萦之站到大书桌旁边打量了几眼。   她自己整天被老爹逼着学骑射兵法,没时间学书画这类闲情逸致的东西,对于所有会画画的人都觉得挺厉害的,又觉得这幅确实画得挺好,便真心实意赞了一句,“美景美图。”   司云靖的唇角微微一勾,将画卷起递过来,“若是你喜欢,此画便赠你了。”   池萦之猝不及防接下了太子爷的赠画,惊讶万分。   时辰还没有到中午,司云靖在守心斋里看书习字,她闲着没事,在窗边拨弄了一会儿楼思危养的鱼,不小心洒多了鱼食,鱼缸里翻起了三只白肚皮。   池萦之:“……”大侄子明天来了,看到会骂娘。   她瞄了眼屋里专心读书、对窗边事故并未察觉的此地主人,捋起宽大的袖口,把那三条翻白肚皮的小鱼苗从鱼缸里捞出来,悄悄地丢到了窗外。   窗外是人工挖出来的一小汪清池,冬天结了层薄冰,鱼苗丢出去后,薄冰碎开,传来咚的轻微水声。   随着水声传来了一道闲适的问候,“一天天的守在窗前洒鱼食,每次都撑死几只,怎么不记得带些鱼苗来补上呢。”   池萦之:“……”妈蛋。这货的眼睛怎么这么毒!   门外木走廊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高大年的嗓音恭敬响起:   “今日的午膳可是要在守心斋里用?池世子的午膳要一起送过来,还是送去隔壁厢房?”   司云靖看了窗边把脸埋进袖子里的人一眼,吩咐说,“一起传膳进来。池世子早晨的补血壮阳羹汤没喝完,拿去厨房热一热,再送进来。孤盯着他吃完。”   池萦之:???不是吧,还喝?   她试图挣扎一下,“连着喝了十几顿壮阳的汤药了,药效滋补,非同寻常。臣已经行了——”   司云靖的视线扫过她腰下,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轻嗤,“呵。”   池萦之:“……”   ‘呵’是几个意思?   阿重准备的那个,果然还是不够大吧?   清闲日子里的时辰过得慢的很,用完了午膳,守心斋里两人一个坐在大书桌后读书,一个坐在窗前方桌喝茶,屋里安静下来。   早上赐下的一套刻刀和鸡血石还端着摆放在靠窗的小桌旁,池萦之闲着也是闲着,拿起一块给自己刻了个小印。   她虽没有‘守心斋主人’那么大的排面,但平康坊里最大的陇西王府老宅子还是能吹一吹牛皮的。   她依旧刻了四角的流云边,中央刻下了‘陇西旧宅居士印’七个字。   蘸了印泥,纸上试着印了一下,效果很满意。她手痒难耐,找来找去,找到了太子爷新赐下的踏雪寒梅图。   一尺高的写意小画卷起,卷轴用丝绦系紧,放在靠窗小桌的刻刀和鸡血石旁边。   池萦之把画打开一看,画面果然干干净净,只在上方提了四个字的画名:《踏雪寒梅》,并未题诗,直接在画名下印了作画者的‘守心斋主人印’。   她对着新刻好的小章呵了口气,寻了一处空白,印下了收藏画作的私印。   ——陇西旧宅居士印——   把画拿在手里,打量了半天,满意地笑了。   看着看着,她看出些早上没注意到的问题来。   这幅小画美则美矣,实在是太过冷清。   又是白雪,又是寒梅,雪中露出嶙峋石头,孤峭冷峻,一看就冷。   池萦之默默地想着,拿回去挂在正厅墙上吧,冷得客人瑟瑟发抖。但太子爷赐下的画,不挂又是不可能的……   她伸手摸了摸画中意境孤峭的雪中寒梅,觉得挺可惜的,喃喃说了句,“怎么不加点活物呢……”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一道凉飕飕的声线,   “池小世子觉得加些什么活物才好?鱼苗?虫子?”   池萦之手一抖,那画便落到了桌上。   画轴滚了几滚,不巧朱砂印泥盒子正好打开了就放置在桌上,她急忙抢过去还是迟了一步,一点鲜艳的朱砂印记落在了空旷梅枝下的雪地里。   雪里一抹朱砂红。   “哎呀!”她轻叫了一声,用衣袖去擦那道朱红,不料朱砂被擦了几下,反而在画面上扩大了,一个朱红点变成了一道绯红印。   池萦之:“……”   坐在大书桌后看得清楚的司云靖:“……”   司云靖深吸口气,忍耐着道,“这画毁了,不必再带回去了,投火盆里吧。”   池萦之却不想。   她觉得吧,画虽然冷,确实是一副好画。烧了挺可惜的。   正好她之前琢磨着在画里添活物的事儿,朱砂色正好,可以添点红色喜庆的东西。   “臣斗胆,求殿下再添个几笔。”   她指着那一道弧形的绯红印,眨了眨眼睛,“殿下看这里,像不像大锦鸡高高翘起的五彩尾羽?”   司云靖微微一怔,看了眼那画,又看了眼神色笃定的池萦之。   “梅枝下添只锦鸡?”他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接过画去,指尖在梅下雪地处勾画了一下,觉得似乎可行,   “从没有画过,倒是可以试试。”   两人走回明堂正中的黑檀木大书桌旁,把画铺展开,司云靖重新执了兔毫,寥寥几笔,一只锦鸡活灵活现的出现在梅枝下,雪地里,怪石旁。   因为尾羽高高翘起,那锦鸡也自然而然做出昂首阔步的姿态。   原本的踏雪寒梅图,风格清幽冷峭,如避世孤高隐士。   自从添了这只挺胸阔步的大锦鸡后,雪地还是一样的雪地,寒梅还是一样的寒梅,但不知为什么,画面看起来总有股奇妙的喜感。   太子爷对着自己风格独具的大作陷入了沉思……   池萦之也感觉哪里不太对,凑过来对着画看了半天,恍然大悟,指着雪地赞道,   “殿下画得好极了,景致静物无不栩栩如生。只有一个问题,人蓑衣踏雪,雪中必会留下足迹;如今锦鸡踏雪,雪中却差了些鸡爪。臣以为,雪中还需加几只活泼的鸡爪印。啊,锦鸡踏雪肯定是为了找食,鸡嘴里再叼只扭来扭去的虫子就更活泼了。”   “……”司云靖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孤发现一件事。”   他盯着偏离了自己风格的充满喜感的大锦鸡,伸手按了按青筋隐隐爆起的太阳穴,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你待久了……脑子是会进水。”   他抬笔在那画卷右上方龙飞凤舞添了三个草字,扔笔出了守心斋。   木门被关上时发出砰的好大一声。   池萦之纳闷地把画幅拿起来。   早上画成的时候,司云靖已经提下了四字画名:《踏雪寒梅》。   如今又添了三个字,画名变成了七个字,偏偏后加的三个字用了狂草体,她在窗前辨认了半天,连猜带蒙,终于认出了字来。   太子爷把画名改成了:   《踏雪寒梅辣子鸡》   池萦之:“……” 第36章 咸鱼第三十六式   抱着风格清奇的《踏雪寒梅辣子鸡》图, 池萦之在守心斋里又喝了一会儿消食茶,就到了申时了。   准备下钥的朱红铜钉宫门外,她伸了个懒腰, 走向金水桥外等候的马车。   说起来,明天是楼思危轮值了吧。   也不知道他看到鱼苗又少了三条, 会不会生气……   边想边踏进老宅子门槛的池萦之被一个惊人的消息‘哐——’地砸在脑门上。   楼思危病倒了。   ……   昨晚还活蹦乱跳吃了两大碗白饭的楼思危, 今天突发了高烧, 脸色潮红,浑身发烫, 抱着被子牙齿咯咯咯地打颤。   “叔……我实在是不行了……”   楼思危恹恹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对前来探病的池萦之说,“帮我跟羽先生那边递个告病条子,说我病得厉害,明天实在没法去东宫轮值了。”   池萦之坐在床头, 伸手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 若有所悟地问了他一句:   “井边一桶冷水?夜风里透心凉?”   楼思危不好意思地拿被子蒙了头, “叔啊,嘴下留情, 看破不说破。”   池萦之把被子掀下来,问了他第二句话,“你抱病了,明天谁去轮值?”   “不是还有韩归海吗。”楼思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池萦之: “韩世子在床上趴着呢。报进东宫说半个月下不了地。东宫已经准了他的伤假了。”   床头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片刻。   楼思危挣扎要起身:“我、我没事!身子好,扛得住病!我明天去轮值!”   池萦之又好气又好笑,把被子盖回他脑袋上, “好好睡你的觉吧!早点把病养好,烧退了回来替我的班。”   第二天清晨, 依旧是穿戴整齐,踩着时辰入宫点卯,候在守心斋里等候随时传唤。   院子里几个内侍比昨天又殷勤了不少,跟前跟后随传随到的,搞得她有点不好意思。   早上没人过来,她问了一通,原来今天正元节,京城按照惯例,今夜举办灯会,明德门下准备了一处主灯会场,皇家与万民同欢。   以往都是陛下率领着百官登明德门的,今年陛下重病,应该是不会驾临明德门观赏灯会了,但灯会的例行章程还是一样的。   防火,防盗,防恶徒趁人潮涌动拍花子拐卖孩童,京兆司今年的灯会章程和应对方案已经提前呈报了,灯会下午开始亮灯,皇家惯例的过场要走起来。   听内侍们这么一提,池萦之感觉着事挺多,人挺忙,今天守心斋应该是等不到正主来了。   单独用过了午膳,眼看着日头从头顶上逐渐往西边去,她躺在明堂里间的贵妃榻上,准备眯一会儿就下值回家——   一个惊人的消息又哐的砸在脑门上。   高大年笑眯眯地躬身传命:“池世子准备准备,马上就走。太子爷口谕,今夜上元节灯会,池世子随侍左右,同去明德门赏灯。”   池萦之:“……”   她试图挣扎一下,“我穿着官服呢。”   “呵呵呵……”高大年好脾气地笑了,“宫里做事,池世子放心。从头顶到脚底,一整套穿戴早就备下了。”   ……   当天晚上,正月十五上元灯会,池萦之脱了轮值官袍,换了身常服。   常服是高内侍张罗着准备的,穿戴好以后,她对着穿衣铜镜陷入了沉思……   南唐风气的银朱色大袖交领锦袍,搭配绛红色纱罩衣,肩头袖口以银线细细绣满了并蒂莲缠枝花纹,在灯光映照下波光流动,如水银泄地;腰身以犀皮带层层扎起,勾勒出纤细的腰线。   池萦之对着镜子一闪神,头上规规矩矩的乌木簪被人拔走了,换了只通体莹白的白玉簪,末端挂了一只风信子式样的小金铃铛。   池萦之:“这……”   她指着发簪,“走路有声音,不太好吧?太子爷上次说——”   高内侍在身后端详着,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好得很,好得很!这是南唐士子最新时兴的式样,京城里流行着呢!太子爷只说了不准戴手钏,但这是发簪哪!池世子的好相貌,好风姿,戴着正合适!”   高内侍笑呵呵回忆起当初,“池世子夜入东宫那晚上穿得才叫好呢。现在这套衣裳,哎,虽然颜色漂亮,式样还是过于庄重啦。”   “……”池萦之放弃了辩论什么才叫‘穿得好’,最后挣扎了一下,“天气冷,衣衫薄,给件冬衣御寒。”   匆匆乘坐步辇从东华门出宫的时候,身上披了件眼熟的银狐裘,好歹挡住了从大袖口里灌进来的寒气。   天色已经黑了。   换衣裳花了不少时间,司云靖已经先到了东华门外,坐在马车里等她。   马车帘子掀开,人钻进来,光线暗没看清楚穿戴,一个低头行礼,先听到了叮铃叮铃的细微铃铛响声。   没等车里的太子爷出声,池萦之已经抢先指着发簪声明:“簪子上的。簪子上的。”挽起袖口,证明她没戴手钏。   司云靖掀开窗帘子,借着外面的宫灯光线瞄了眼她头顶上的白玉发簪,“又是风信子铃铛。你还真喜欢这个。”   池萦之:“……”算了,从头说起,说也说不清。就当做喜欢风信子吧。   马车起步,直奔外城明德门。   每年一度的上元灯会是二十年的京城惯例了,从先帝时就开始举办。今年虽然陛下身体抱恙,不能亲临,但仪程还是跟往年没什么差别。   池萦之以入京觐见的藩王世子兼东宫随驾的身份,坐到了明德门城楼上的主会场里,探头欣赏了一会儿城楼下热热闹闹的灯会杂耍节目,又托着腮去看头顶上不时炸开的明亮焰火,偶尔跟着其他官员全体起立,举着酒杯例行祝贺。   宴席吃喝到一半时,东宫的例行过场走完了,坐回来吃席。   他今晚喝了不少酒,面色却看不出来,神色如常地夹了几筷子菜吃了,放下筷子,对下首位的池萦之勾了勾手指,“过来。”   池萦之莫名其妙放下了筷子起身过去。伺候的随侍极有眼色,把她的小案搬过去太子爷下首位放着,好让两人边说边吃。   司云靖抬头看着天空大片盛开的大红牡丹色的焰火,在四处的喧嚣热闹里,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对着焰火笑了一声,   “上元灯会算是京城出名的景致。你们难得入京觐见一次,原打算把你们三个都叫过来看看……哼,一个伤得起不了身,一个抱病。”   池萦之赶紧替她家大侄子说了句话,“楼世子是真病,早上我还去看呢,烧得浑身发烫。”   司云靖薄薄的唇线勾起,什么也没说,把自己的酒壶往池萦之那边一推,吩咐,“给池小世子斟酒。”   池萦之谨慎地小口抿了一口,舔了舔味道。还是上次的秋意白……   她不敢喝了,只过了过唇就放下了杯子。   环顾左右,官员大多与相熟的同僚坐在一处,互相敬酒寒暄;数十丈外的另一处灯楼之上,影影绰绰坐着众多官员家眷,女子嬉笑声传到了城楼下。   对比之下,太子爷这边倒是孤零零的了。   她试探着问了句,“上元节普天同喜的节庆日子,殿下没带东宫内眷来?”   “东宫内眷?”司云靖好笑地重复了一遍,漫不经心晃了晃手里的酒杯,“那些进献上来的庸脂俗粉,也配做孤的内眷?”   他随手一指城楼下正在游街的花车。   人群拥堵的御街正中,一名妙龄女子端坐在花车莲座之上,眉心一点朱砂痣,扮作净瓶观音。四周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赞叹的声音。   “历来花车观音都是由教司坊容色最盛的女子装扮,此乃本年花魁。”   司云靖抬手点了点城楼下端坐微笑、频频向城楼上方抬眼的观音,刻薄地品头论足,   “鼻大嘴小,形容谄媚。只要是个三品以上的大员多看她一眼,她必定愿意委身。我若是天上观音,当场倾倒净瓶,降下场大雨把她给淹了。”   池萦之:“……”   那花车在城楼下盘旋三圈,渐渐远去,扮作观音的女子显出失望神色,频频回眸。   紧随着来到城楼下的另一座花车,上面是七名姿容绝美身段婀娜的舞姬,大冷天穿戴了一身极单薄的绯红色流云水袖,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肚皮,在花车上面向城楼,翩翩起舞,引得周围百姓看直了眼。   阵阵清脆的铃铛声响传上了城楼。   池萦之往花车上多看了几眼,发现舞姬们的手腕脚腕都套着献舞的银铃铛,一举手,一顿足,铃铛声整齐划一地响起来。   池萦之托着腮,伸手一指打头那名舞姬,“前排那个长得漂亮, 是七个里头最美的。美人尖,樱桃嘴,跳舞的动作行云流水,也是七个里头跳得最好的。”   司云靖漫不经心打量了一眼,“你喜欢这种的?看女人的眼光不行。”   他指着为首那舞姬评价道,“眼神闪烁,则心机不正。众舞姬一起下腰旋转,她独自把动作做快了半拍,引人注目,更显博宠意图。此女还没有方才那观音的邀宠邀得正大光明,心机叵测,绝不能近身。”   身边伺候的高大年察言观色,见太子爷在盯着为首那名舞姬看,急忙过去几步,小声引荐,“为首那名舞姬,乃是城中引凤楼的花娘子——”   “赐赏。”司云靖换了个姿势,懒散地踞坐道:“其他六人皆赏,独不赏为首那花娘子。”   高大年:“……”   池萦之:“……”   高大年又猜错了自家殿下的心意,沮丧地传赏去了。   池萦之也算是明白为什么东宫没内眷了。   眼光太高的人注孤生啊太子爷……   被人默默腹诽的司云靖却被城楼下献舞的舞姬勾起了别样的心思,低垂的眼眸抬起,含义不明地盯了池萦之一眼。   “说起来,你的手铃铛脚铃铛呢?被当众训诫了一次之后再也不戴了?”   他轻嗤了一声,“孤不信你这么乖。”   池萦之:“……真不戴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司云靖:“呵。”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来。   池萦之不解地起身,又走过去两步,挨着他跪坐下来。   司云靖左手抬起往池萦之头上拨弄了一下,厚重的袖袍拂过她的眼皮,痒痒的,她本能地闭了下眼。   叮铃——   头顶束发的白玉发簪子末尾的风信子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脆而不闷,是挺好听。”太子爷满意地说。   借着城楼灯火打量了几眼她今晚的穿戴,“今晚穿得鲜亮,为什么偏拿狐裘捂着。狐裘脱了。”   池萦之:???   她捂着银狐裘不肯脱,“天气冷,衣衫薄!殿下见谅,脱了就冻病了。”   司云靖嗤笑一声,单手支颐,懒散地打量着她,“你身子好得很。从前夜里穿得更单薄的进东宫,也没见你冻病了。狐裘脱了,穿着鲜亮衣裳转两圈。城楼下那些庸脂俗粉看得伤眼睛,给孤洗洗眼。”   池萦之:“……”总算看出来了,宁今晚喝醉了吧! 第37章 咸鱼第三十七式(捉虫)   高内侍正好传了口谕回来, 听太子爷问起了手铃铛脚铃铛,又姿势随意地伸手拨了下池世子发簪子上的铃铛,还吩咐脱狐裘, 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自家殿下看不上城楼下那些,看得上的那个放在身边摆着呢!   他赶过去伺候, 接着话头回禀道, “池世子的脚铃铛在守心斋里收着呢。金手钏上次丢在浴池院子里了, 在老奴这儿收着,要不要老奴现在就去拿来——”   “不不不, ”池萦之大惊失色,连忙推拒,“太子殿下在临水殿里说了,以后不许戴于人前!我已经洗心革面,这辈子是绝对!不会!再戴金铃铛手钏了!”   “去拿来。”司云靖吩咐道。   注意到对面之人紧张的神色, 司云靖单手支颐思索了片刻, 若有所悟, 低低笑了一声,“嘴里说着一眼万年, 真的亲近了,却又露怯。”他嘲道,“我虽好美人,却对男子没兴趣。你应该庆幸你生为男儿身。”   池萦之:???   妈蛋,这货喝醉了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不过高内侍把话题岔开也是有点好处的。喝高了的太子爷很快把“穿着鲜亮衣裳转两圈洗眼睛”的事儿给抛到脑后了。   司云靖面色如常,自斟自饮了几杯,不知想到了什么, 忽然又笑了一声,   “你家有意思。池啸那样争强好胜的老子, 偏生出了个得过且过的儿子。也不知是怎么养大的。”   他晃着手里的酒问,”记得你有个双生妹妹。你妹妹的脾性呢,可是和你类似,一样的得过且过?”   池萦之已经想起身跑路了,硬撑着回答,“相貌倒是有几分类似,但脾性半点不像。”   “哦?”司云靖神色带了惊讶,“一母同胞的双生子,脾性却大不相同?”想了想,恍然道,“你的乖巧是装的,令妹的乖巧想必是真的了。”   池萦之已经被刺激得面无表情,实话实话,“不。他一点都不乖巧,他虽然身体孱弱,但性子强得很,颇似家父。十个我也比不上。”   司云靖握着酒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思索了一阵,打量池萦之一眼,又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想象不出。和你类似的相貌,感觉就该配你这样的性子。”   高内侍这时候匆匆赶回来了,献宝似的解开一只锦囊,露出眼熟的小巧金手钏。   “戴上。”司云靖示意高内侍把锦囊给池萦之,吩咐道。   池萦之:“……”   她试图挣扎一下,“殿下你自己说过的,此物过于精巧,非君子端方之道——”   “戴上。”司云靖平淡地吩咐了第二次。   “殿下你还说过,以后不许再佩戴于人前——”池萦之一句话还没说完,司云靖放下了酒杯,伸手扯过她的手腕,把金手钏套上去了。   池萦之:草!   “池世子戴着吧。没事。”高内侍乐呵呵过来提点了一句,“太子爷今晚是喝醉啦。喝醉了说的话做的事都不算数,明早起来就好了。”   池萦之郁闷地戴着金手钏被送回了陇西王府。   第二天……   第二天还是她轮值。   正阳宫守心斋内,她规规矩矩地站在大书桌前,低头接受酒醒后的太子爷的训话。   “孤昨晚喝醉了,你昨晚也醉了?”司云靖用湖笔杆敲着桌面,冷冷道,“叫你带着金铃铛,你就戴着了。”   他留意到对面低头如鹌鹑的池家小子袖口露出来的一截金手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居然今天还带着进宫了?你真是听话啊。”   池萦之感觉必须得分辩一下。   “殿下昨夜非叫臣戴着,还威胁臣如果摘下来了,就要臣好看。”她一摊手,“臣也没法子,只好戴着了。”   “摘下来!”司云靖喝道,“孤数三声,三声之内不摘下来,要你好看!”   “一——”   第二声还没开始数,池萦之迅速把手钏摘下来搁桌子上了。   司云靖拉开暗格,把金手钏也扔进了四角雕莲花沉香木盒子里。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头疼地打量着面前姿容旖丽的少年世子。   打量了许久后,又看了看窗外初升的日头,在案头堆着的书籍里翻了翻,“是孤大意了。每日你轮值,不是吃喝就是睡觉玩耍,大好时光虚度。今日开始,你抄书吧。这本书是孤常看的,你从头开始抄起。”   砰的一声,扔过来一本砖头厚的书。   池萦之只看了眼封皮,眼前就是一黑。妈蛋, 25万字的大部头《左氏春秋》!   ……   傍晚时分,宫灯陆续亮起,闷头抄了一整天才抄了两千字的池萦之如释重负地下值出宫了。   “不行了,太子爷身边轮值的差事太难做了。”她探望完了卧病的大侄子,关起院门,对徐长史抱怨,“他自己勤勉,还得身边的人跟着勤勉。唉,想偷个懒都不行。”   徐长史琢磨了一下,“陛下的贺礼已经送出去了,正事已经了结。要不要修书一封寄回平凉城,叫咱们王爷找个借口,就说重病缠身,召世子侍疾,请求速归……”   池萦之摇头,“不妥。按东宫的性子,只怕不仅不会放我回去,还会派人去平凉城查看父亲究竟是不是真病了。到时候情况只会更糟糕。不要和父亲提京城这些破事。啊,修书一封还是必要的。”   她想起了昨夜那位提起了她的‘双生妹妹’,感觉不太妙,吩咐徐长史道,   “修书一封告诉父亲,太子爷还记得双生兄妹的事,闲谈间说起了涟漪居。如果可以的话,叫父亲把涟漪居送去母亲处,一同在江南静养最好。”   但徐长史表示不赞同。   “王妃去江南静养也就罢了。她原本就是南唐世家出身,此事众所周知,如今和王爷不合,王妃赌气回了娘家,朝中无人说什么。但把涟漪居的大小姐送去江南……”   他摇头道,“大小姐受封清宁县主之位,乃是我大周臣民,若是送去南唐地界,消息传出来,必定会引得满城风雨。此事不妥当,世子爷三思。”   “这么麻烦啊。”池萦之喃喃地说,“那算了。其他没什么事,不必往平凉城写信了。”   在旁边用热毛巾服侍擦手擦脸的阿重插话说,“一天两天抄书倒没什么,每天抄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   池萦之乐观地说,“等到大侄子病好了,韩世子伤好了,跟我轮替呗。”   徐长史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韩世子什么时候伤好咱们不知道。反正楼世子短期内是好不了了。”   ?池萦之递过一个迷惑的眼神。   “请了好几个大夫过来看啦。都说奇怪,明明是个身子健壮火力十足的年轻人,怎么会突然受了这么重的风寒,追着楼世子问有没有半夜冬泳去了。”   池萦之:“……”   “行了,叫他安心歇着吧。”她安慰自己说,“抄书好,能练字,还能增加学问。总好过跑圈和锄地。”   热闹喜庆的正月,就在守心斋的抄书生涯里度过了。   池萦之起先闷头抄,抄着抄着,她想出个妙招。在左传里找出几处不懂的典故,壮着胆子拿书去问,司云靖居然跟她一一解答了。   如此一来一往,小半个时辰过去,少抄了四五页书,不亦乐乎!   同样的伎俩用了两三次,司云靖便看破了她的小心思,每当她又过来大书桌前,拿着书磨磨蹭蹭请教半天不肯走,他靠在黑檀椅背处斜睨着她,眸光似笑非笑。   但只要他不说破,池萦之就装作不知道,圣贤之书,讨教学问嘛!理由正大光明,谁敢说她做得不对。   这天下值前,对着交上来的当天抄写的满篇端丽攒花小楷,司云靖点点头,难得赞许地说了句,“不错。用了心了。比半个月前大有进步。”   池萦之欣喜地准备跑路,“那臣今天就下值回去了?”   “回去吧。明日再来。”   司云靖把纸张往桌子上一搁,随意道,“正月过完了,帮孤传个口信,叫楼世子明天回来当值。好好的精壮身子,往头顶浇凉水,亏他想得出来。大冷天的,孤都替他难受。”   池萦之:“……”   “顺便再传句话去韩世子那边。告诉他,继续趴在床上不起来,孤就再赏他一顿板子,叫他这辈子不用起来了。 ”   池萦之:“……是。臣回去就传话给两位世子。”   第二天早上卯时正,东宫轮值的三位藩王世子在守心斋的院子里聚齐了,面面相觑了片刻——   韩归海开始自觉跑圈。   楼思危开始自觉锄地。   池萦之把袖里带出来的包子掏了出来,自觉坐下来吃。   卯时末,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洒进院子里的时候,守心斋主人姗姗来迟。   “都来齐了?”司云靖的视线满意地扫过门口迎出的三人,“不错。今天天气也正好,高大年,带他们三个过去换衣裳。”   院子里的三人:???   三位世子被带到了院子侧面的三间厢房里,换上了提前准备好的骑射冬装。   尺寸明显是照着个人的身材提前估量好的。   池萦之扎好了护腕,整好银朱色骑装的竖领,穿好麂皮黑长靴,把配备的一把短匕首插在靴筒里。   穿衣镜里显出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身姿。   廊下桌椅处坐着司云靖,院子里并排站着楼思危和韩归海。   池萦之最后一个换好衣裳出来,司云靖瞄了一眼,一句废话没有,直接起身吩咐,“走吧。”   楼思危和韩归海心里有鬼,一个字也不敢问,乖乖跟在太子爷后面就走。   池萦之大着胆子问了句,“咱们去哪儿?”   司云靖简短地回答,“出城转转。”   他早上是直接穿着骑射装过来的,跟在后头的三个人互看了几眼,心里都觉得是开春了,太子爷忽然起了游猎的兴致,带他们去城郊踏青打猎来着。   一行队伍数十人马出了皇城,从京城西边的西水门出,直奔城外而去;一两个时辰间,纵马奔出了三四十里。   到了中午,队伍下了平直的官道,转向旁边一条道路。   那条道路也修建得颇为宽整,两边的长青松柏树荫遮天蔽日,但路上许多的碎石和长石条横障,马车不能通过,只能骑马纵跃通行。   韩归海感觉不太对劲了。   他勒马有意放慢了步子,从队伍前头落到了队伍中间的池萦之身边,阴沉着脸色低声道,“池世子,你倒是安稳得很,也不怕前方有诈。”   池萦之快马急行了一早晨,体力还好,就是感觉大腿磨着马鞍,火辣辣的疼,再骑个半天只怕要磨破皮。   正为难时,忽然韩归海凑过来说话,纵马快行耳边风大,韩归海声音又低,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她偏过头来问了句, “你说什么?”   韩归海咬牙,把声音抬高了些,“我说,前方有诈!”   “啊?”池萦之迷惑地把手放到了耳边边上,大声问,“听不见!再说大声些!”   韩归海怒吼,“我说前方有——!”   他突然意识到两人的交谈吸引了周围的注意,前后几骑禁卫的眼风都往这边瞄,到了嘴边的最后一个字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有,有虫子!”   前方的楼思危耳朵一竖,勒马放慢了步子,回身放声大笑,“韩世子啊韩世子,你长得人模狗样的一副拽样,居然怕虫子啊哈哈哈哈哈——”   韩归海脸青了。   楼思危的大嗓门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队伍最前方身穿黑红两色戎服的司云靖勒停了乌云踏雪,带动了身后众骑齐齐勒马,道路中央一片马嘶之声。   “后面怎么回事?”司云靖派人奔去队伍后方问话。   韩归海沉着脸面对东宫派来的问话之人。既然话说成这样了,他索性顺着尾音咬牙往下说,“队伍进了山中,周围松柏蔽日,臣、臣怕虫子。臣请先回京城。”   他索性把马缰绳一扔,在路边下了马,死活不肯往前走了。   过来问话的禁卫正要回去复命,池萦之也下了马,揉着大腿说,“劳烦禁卫兄弟跟太子爷说一句,策马疾行了一早上,在下有些不适,想歇一会儿。”   楼思危寒夜里一桶冰水浇出来的病还没全好,策马疾行了半天也有点儿晕,跟着下了马,往路边的细长条界石处一坐, “劳烦跟太子爷说一句,我头晕,不行了,求太子爷恩准歇一阵。半柱香时辰就好。”   过来问话的禁卫把三位藩王世子的要求原话传给了队伍前头,过了片刻,又风风火火地骑马转回来,大声传太子爷口谕:   “全体下马,就地休整。”   楼思危咕噜咕噜喝了半碗热汤,出了身热汗,精神振奋起来,低声凑到池萦之耳边嘀咕了一句。   “过了个新年而已,那位做起事来怎么突然就像个人了。咱们一提要求,他就应下了?这么体贴的?我、我有点瘆得慌。”   池萦之小口小口喝着热汤,回了句,“其实东宫那位偶尔做事也没那么狗。我猜是看心情?或许是今天心情好吧。” 第38章 咸鱼第三十八式(小修)   楼思危瞄了眼不远处篝火旁坐着的太子爷侧影, “他心情好不好,反正我从脸上看不出来。”   他俩凑一起小声嘀咕着,被晾在旁边的韩归海警惕地来回打量着周围环境, 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最后终于忍无可忍, 走到池萦之空着的另一边坐下, 讥讽道,   “整天就知道傻吃傻乐,却不知大难临头。”   池萦之纳闷地问, “说什么呢韩世子,谁大难临头了。啊对了,你刚才到底想说什么,我看你的口型不像是说前方有虫子?”   韩归海气得咬牙,“虫子个鬼!”   他环顾一圈就地休憩的众多禁卫, 以气声恨恨道,   “你们两个人白长到这么大年纪, 竟看不出今日情形有诈?!东宫不声不响,事先毫无预兆, 突然带着我们三个出了京城,停在这片前后不见人影的荒郊山林里。如果他存心要杀了我们三个,只要吩咐就地挖个坑,把咱们仨往里面一推!土埋上!就完事儿了!回去宣称我们有不臣之心,趁出京的机会一齐叛逃回了封地,有联合谋反之意!朝廷起兵攻打我们三家!”   楼思危正喝着肉汤呢,听到了只言片语, 手一抖,汤泼了一小半在土地上。   他顺着韩归海的思路想了想, 差点吓尿了。   独坐在短短几丈外篝火旁的神色如常的东宫之主,突然变成了极可怕的洪水猛兽。   “叔……叔。”他声音发颤,一把扯住了池萦之的衣摆,“你、你觉得呢。”   池萦之本来好好地喝着汤,被楼思危扯了一把,汤碗一歪,也泼了一小半在地上。   “哎哎。”她叹着气捞起韩归海的衣摆擦了擦地上的汤水, “我说你们紧张个什么呢。太子爷如果存心要把咱们三个杀了,他不需要这么麻烦啊。”   她掰着手指说,“我第一天入宫谒见就说错了话,你们呢,一个装病,一个装伤,哪条罪状不够人家直接抓了发落的?但咱们三个现在还好好的。别说咱们三个了,就连被蜀王世子连累倒了大霉的汝阳王,至今也只是扣在京城追讨百万白银,没提削藩的事儿。”   一条条地说完了,她想了想,总结说,“我觉得吧,太子爷不想要咱们的命,可能也没打算削藩。”   “那他给我们身上安个官职,把我们羁留在京城是什么意思?”韩归海警惕地问。   “谁知道呢。我也挺想知道的。你可以当面去问问?”池萦之又开始喝汤。   韩归海被噎了一下,受够了,一言不发地起身,坐到对面生起了闷气。   他们仨都没想到的是,他们不敢主动去找的人物,居然主动来找他们了。   司云靖独坐在一处篝火旁,不紧不慢喝了碗热汤,吃了胡饼,起身走向十步外另一处篝火旁挤挤挨挨坐着的三位少年世子。   温热干燥的手掌从背后探了探楼思危的额头,丢下一句话,“至今还发着热。楼世子的冷水澡洗得有点猛啊。”   走过韩归海背后,丢下第二句,“去松林里抓一袋虫子来。让韩世子分辨分辨,他怕的是哪种虫子。”   脚步最后停在池萦之背后,抛出第三句,“池小世子究竟哪里不舒服?”   京城里头一号的危险人物站在背后,楼思危和韩归海两个人的肩胛骨都绷紧了。   池萦之倒还好,喝着汤说了句,“骑马骑得太快,腿疼。”   司云靖:“大腿疼还是小腿疼?骨头疼还是肉疼?”   池萦之摸了摸被磨痛的大腿皮:“哦,骨头没事,肉疼。大腿磨到了马鞍,磨得挺疼的。”   “严不严重。”背后传来轻描淡写的四个字, “脱了看看。”   池萦之:!!!   池萦之体会到楼思危被几句话吓尿的感觉了。   “不不不,”她急忙起身辩解, “一点疼,一点疼而已!刚才休息了一阵,喝了碗热汤,已经精神大振,随时可以继续前行了!”   司云靖点点头,绕着她走了几步,又往来处走。   “池小世子说,他可以继续前行了。”   脚步停在了韩归海背后,“韩世子你呢。韩世子怕的是哪种虫子,居然吓到走不动路?大的小的,青的红的,说说看。”   韩归海自从被拉出去打了一顿板子就再不敢与这位对视了,低着头呐呐地说,“只是一点点怕而已……可以走,可以走。”   “哦。韩世子也可以。”司云靖缓步踱到楼思危身后。   还没开口,楼思危急忙起身道,“臣可以!臣可以再策马疾行百里!”   司云靖冷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关节重重敲了一下楼思危的后脑勺,敲得他龇牙咧嘴,   “能走的拖拖拉拉不肯走,不能走的那个倒逞强斗勇。有意思。”   他伸手把楼思危又按坐下去了。   “托楼世子的福,今天就地扎营。帐子在路边搭起来,大家都歇着吧。”转身走回来自己位于林间空地正中的篝火处。   楼思危和韩归海两人绷紧的一口气呼了出来,手软脚软地坐了回去。   今天不用赶路了,池萦之也挺开心的,坐在原地喝汤,悄悄用手揉着大腿。   平凉城平日里练习骑射的时候,她都会穿戴一层阿重缝制的厚重的棉布护腿。   她的护腿跟旁人的护腿不一样,穿在大腿根部,护着靠近马鞍的大腿内侧部位,专门防磨破皮。   这次千里迢迢入京,阿重把整套护腿预备着,放在辎重里带来了。   ——但谁让今天太子爷一声招呼不打,直接把人带出城了呢。   别说棉布护腿了,连金疮药都没有。   她用手隔着衣裳按了按大腿内侧,刚下马时还不觉得,歇了一阵,反而火辣辣越来越疼,估摸着是磨破皮了,便小声问楼思危,“大侄子啊,你带了伤药没有。”   楼思危吃惊地反问,“叔啊,你的腿真伤着了?我没带药,问问随行的高公公?”   池萦之:“算了吧。”   对面坐着的韩归海听到了几句,满肚皮的火找到了发泄的地方,蔑视地道,“骑个小半天的马居然能磨破大腿,池世子的弓马功夫都是虚的吧。可惜了陇西王英雄盖世,后继无人。”   “你!”楼思危勃然大怒,扔了碗指着韩归海喝道,“你这么厉害,整天阴阳怪气叽叽歪歪的,太子爷在的时候你怎么哑巴了!也不看看你自己刚才那怂样!”   韩归海同样大怒,跳起来指着楼思危喝道,“我怂,你又好到哪里去!韩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病着胜之不武,等你好了战一场!”   楼思危:“不必!现在就来战!”   坐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的池萦之:“……别吵了。安生歇会儿不行吗!”   东宫眼皮子底下,打架当然是打不起来的。   斗鸡眼似的两人摩拳擦掌,还没动真家伙,就被赶回来的禁卫左右拉开了。   禁卫们问明了起因,两位世子斗殴是因为韩归海嘲讽了一句池萦之,不敢耽搁,赶回去如实地禀告给了太子爷。   隔着七八丈距离听到了一声寒凉的笑。   一名禁卫飞奔过来传口谕道,“你们三个还真是能闹腾。此事因为池世子而起,就请池世子移步过去太子爷那边坐着吧。”   池萦之:“……讲讲道理。我从头到尾除了劝架没说其他的。”   禁卫听了,飞奔过去回禀。   过了一会儿,同样的人又奔回来,“太子爷口谕,跟孤讲道理,找错人了。还请池世子赶紧移步,太子爷那边等着呢。”   池萦之没办法,抓着吃剩的半块胡饼就过去了。   司云靖踞坐在篝火旁,人在城外,便也没了皇城里的那么多规矩,一只手肘随意地横在膝盖上,另一只手里同样握着块胡饼。   但池萦之鼻尖动了动,立刻察觉人家手里的胡饼,跟自己的饼大有不同。   ——人家手里的胡饼,是洒满了黑芝麻的薄脆款。胡饼在火上烤过了,芝麻香远远地飘了过来。   她多盯了两眼,司云靖便敏锐地察觉了,顺着她的眼神往自己手里转了一圈,明白了。   “喜欢吃芝麻饼?”他随手撕了半块递过去。   池萦之眼前一亮,欣喜地接了过去,小小地咬了一口芝麻最多的边角,馥郁的芝麻香在嘴里回味,她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司云靖坐在旁边,颇觉得有趣的看着,“小口小口吃食的模样跟林子里捧着松果的松鼠似的。”   他主动又拿起架在火上刚烤好的一张脆脆香香的芝麻饼,递到了跟前,“半块饼不够吧。再来一块?张嘴。”   池萦之刚乖巧地把嘴巴张开,胡饼直接塞进了嘴里,差点把她噎死。   司云靖轻松地把胡饼又往她嘴里塞了一下,噎得她差点翻白眼,拍了拍手上的芝麻屑,“孤中午的口粮都赐你了。不必谢了,吃着吧。”   “……”池萦之艰难地咀嚼了几下,半天没咽下去。还是旁边的高大年察言观色,赶紧递了个水囊过来,连灌了几大口水,终于把塞了满嘴的芝麻饼吞下去了。   “咳咳咳……”她捂着嘴低声咳嗽着。   旁边坐着的太子爷还挺不满意,“一张饼而已,都送到嘴边了,怎么嚼半天没咽下去?吃得太慢了。”   池萦之:“……”她算是看出来了,这货从小到大就没喂人吃过饭吧!!   那边司云靖又吩咐着从马背行囊里多拿几块洒了芝麻的胡饼过来,但池萦之打死也不想被这位投喂第二次了。   她捂着嘴连连拒绝,“谢了……够了。”   司云靖有些遗憾的把一摞芝麻饼递给了高大年,吩咐他放进池世子的马背行囊里。   他把人叫过来,喂饱了,却压根没问刚才斗殴的事,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听说你要伤药?纵马半日,当真磨破了大腿皮?之前还以为你找借口偷懒。”   司云靖坐在对面问她,“你从前在陇西郡的时候,你父亲没有狠心在练武场训你?”   池萦之咀嚼着嘴里的饼,含糊道,“狠训倒也是有过,大概持续了一两年吧。后来我见了父亲就躲,断断续续追着又训了那么一两年……后来不是有二弟了么。二弟虎头虎脑的,身子骨结实,父亲就盯着他狠训了。”   司云靖一挑眉。“你从前的信里倒是不曾提起这些。相比你这个嫡子来,陇西王更偏爱庶子?”   “这倒没有,殿下误会了。”   池萦之实诚地说,“父亲不存在偏爱的问题。他应该是觉得哪个有用就用哪个。父亲训了我几年,没训出想要的样子来;正好二弟到了开蒙的年纪,又狠训我二弟几年,还是没训出想要的样子来。父亲后来想再生个儿子试试,不过我的双生……胞妹,他性子强,和父亲争执了几次,父亲总算断了继续生儿子的念头。总之,我家里就这样凑合着过呗。”   司云靖听得有点头疼,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伸手把旁边侍立的高大年的干儿子双喜招了过来,吩咐他拿些金疮药来。   “荒郊野外的,附近又没有河道,沐浴擦身能免则免吧。今晚擦些药,明日早起了还要继续骑马。”   池萦之谢了赐药,追问了一句,“我们究竟是要去哪儿呀。再往前头二十里,就要出京畿地界了。”   司云靖似笑非笑地瞄了她一眼,最后只回了句“放心。出不了京畿地界。”把她打发回了帐子。   帐子里再无别人,送来的金疮药小瓷瓶搁在矮几上,池萦之只点了盏豆粒大的小油灯,在昏黄的光线里把下裳褪了,给自己磨得通红的大腿处敷了药。   临睡前还琢磨着太子爷透露的口风:“出不了京畿地界……”   那想必是去京畿附近的山林里游猎了。   皇室贵胄,偶尔出游个两三天,也不算太离谱——   第二天上午,又跟着队伍赶了十里路的池萦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出现在眼前的大营辕门是怎么回事?!   满山满谷的兵又是怎么回事!!   涌上来围着太子爷行礼的一大堆军中将领又是怎么回事!!   妈蛋,居然一声不吭,把他们仨带到京畿大营来了……   禁卫小跑着传来东宫口谕,“孤此行巡视京畿大营,劳烦三位世子相陪。今日初进大营,无事召唤,三位自己找帐子去歇着吧。”   “太子爷把咱们往军营里一丢,就晾着了?”楼思危难以置信。   “也没人跟咱们说说规矩呢?咱们如果随处乱走,会不会无意中触犯了军令,被人绑了推出去辕门斩首啊?”   韩归海浑身一震,恍然道,“东宫应该就是如此的打算!触犯军法,不教而诛,好一出毒计!”   池萦之:“……”   池萦之:“你们怕触犯了军令,那就别出去四处乱走,蹲军帐里待着呗。”   韩归海警惕地道,“我们三个必须住在一个帐子里!万一有人构陷我们罪名,其他两人可以做人证!”   楼思危:“呸!鬼才要和你住一处!叔啊,让他一个人住,咱们倆住一个帐子!”   池萦之:“……不。我不想。”   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住进了自己的帐篷里,池萦之才躺下来想眯一会儿,半梦半醒间,放空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浑身一个激灵,鲤鱼打挺地坐起来了。   艾玛,她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昨天清晨入宫时,她不知道要出城。   出城时,他们都以为东宫临时起意,出城踏青游猎而已,两三日便回。   但现在进了京畿大营巡视,少则巡视四五天,七八天半个月也是可能。   但她没带药出来啊!!   从两三年前开始,她就定期服用一种汤药。服完可以令声线喑哑,月事缓至。   每隔五天一剂,从来没有错漏过。   ——阿重最后一次给她服药,是在三天前。 第39章 咸鱼第三十九式   每隔五天, 阿重便会熬制一碗汤药。服下即可声线喑哑,月事缓至。   过了时间不服药会有什么后果,她不知道。因为这几年来, 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   本来想好好睡一觉的,现在想心事想到睡不着了。   池萦之起身又擦了一遍金疮药。   擦完了药, 带着满身的金疮药味想歇一会儿, 没歇成。   因为隔壁互骂起来了。   楼思危和韩归海两位年岁身份相当的少年世子互看不顺眼很久了, 如今军帐又紧挨着,两个人坐在各自的帐子里唇枪舌剑, 你一句我一句。   骂战这种东西,一旦擦枪走火便收不住手,两人的言语很快升级,从互相亲切问候升级到了互相慰问家人。   夹在中间的池萦之听不下去了,在自己帐子里隔空劝了一句:“两位, 难听得很!闭嘴吧!”   楼思危&韩归海:“不关你事!睡你的觉去!”   池萦之:@@   骂战正酣时, 帐子外大声起哄的聒噪喝彩声忽然一静。众多兵士轰然行礼, “大将军!”“见过大将军!”   帐子外传来一声依稀耳熟的肆意嗓音,哼笑道, “两位骂得好热闹。朱某一时半会儿没看住,京畿大营几乎被你们搅合的翻天了。有胆子出来骂啊!”   池萦之一愣,随即恍然。难怪很久没在正阳宫里看见这人,原来是被丢到京畿大营里来了啊。   恢复了安静的帐外随即传来了太子爷低沉的嗓音,“朱瓴别掺和!帐子里面的都给孤滚出来!”   楼思危立刻乖乖地滚出去了。   韩归海挣扎了半晌,也不甘不愿地滚出去了。   池萦之坐在帐子里,揉了揉发疼的耳朵, 往简陋的行军床上一躺,心想, 总算能安静地睡一觉了……   “躲在帐子里装死的那个,孤数三声,一起出来。一。”   池萦之:“……”得了,今夜别想好好休息了。   围观的兵士被驱散,三位少年世子排排站在营帐前的空地,低头挨训。   司云靖的脚步声停在楼思危面前,“楼世子精神健旺,想必是身子大好了。”   楼思危低头不敢说话。   脚步随即停在了韩归海面前,“韩世子口舌勇猛,想必是不惧虫子了。”   韩归海呐呐地道,“还行。还行。”   脚步声最后停在池萦之面前。   “池世子精神不振……”顿了一下,突然想起这位似乎除了劝架没掺和什么。   他接下去说了下半句,“想必是要睡觉了。”   池萦之感动地连连点头。难得从这位嘴里听到一句人话啊!   没想到接下去听到一声,“——可惜你睡不成了。”   司云靖转身就往营地辕门方向走,便走吩咐道,“朱瓴看守大营。给三位世子备马,叫他们都跟上!”   黄昏时间,一行人纵马疾驰去五六里,赶在太阳落山的前夕,停在一处空旷草地边缘。   那片草地位于一处山麓脚下,玉带似的一条长河环绕着山麓转出来,水流舒缓如镜面,岸边绵延扎着许多营帐。   这里显然是京畿大营的另一处驻扎地。   负责此处河边大营的,是一名气质沉稳的中年将领,得了消息早早地在路边等候着迎接。   “之前是孤欠考虑了。大营里太过拥挤,住不下几位世子尊驾。河畔大营这边人少,三位便移步这里住着吧。”   司云靖吩咐那名中年将领,“华将军,把他们三个的帐子隔开。”   华将军领命,亲自去准备了。   河边大营十步一处篝火,映照得四处通明,司云靖随意寻了处燃烧得正旺的篝火,撩衣摆坐下了,又招呼他们三个,“过来坐着吧。有话同你们说。”   韩归海立刻抢先坐在司云靖的左斜角。   楼思危紧跟着坐在司云靖的右斜角。   池萦之左看右看,只好坐在太子爷身边。   大家都以为,太子爷大张旗鼓把他们带到城外军营里,是要避开皇城中的耳目,私下同他们训话了。   谁也没想到,太子爷和他们说的话,和如今京城的局势八竿子打不着。   “孤看你们精神好得很,火气旺盛,与其坐在帐子里对骂,不如留着劲做事吧。”   司云靖伸手指了指篝火上空空的木烤架,“给你们准备的晚食,都留在京畿大营那边了。河畔大营这里没你们的口粮。你们现在就去对面的山林里猎些猎物。猎着了,当场烤起来饱餐一顿;空手而归……今夜就饿着吧。”   韩归海和楼思危立刻领命起身,背起了箭壶,趁着太阳还没落山,上马就往山林里奔。   池萦之路上缺觉,一路犯瞌睡,反应慢了一拍,看看奔出去的两骑,又看看端坐着的太子爷,急忙起身,“臣也去猎些。”   “坐着吧。”司云靖凉凉地道,“腿磨破皮了还没好,折腾什么呢。老远闻着身上一股金疮药味儿。”   池萦之低头看了看空空的烤架,“腿磨皮的地方是还没好,但臣更熬不住饿。不跟着去猎些猎物,晚上就要饿肚子了。”   她小声说,“殿下刚才不是说,臣等的口粮留在京畿大营了么。”   司云靖对身后招了招手,高大年领命而去,不久便带着几个内侍端了热汤锅挂在火上,烤架上烤起半只香喷喷的烤羊,烙得薄脆的几只芝麻胡饼放在漆盘里盛了上来。   “你们的口粮是落在京畿大营了。但孤的口粮带过来了。”司云靖随手拿起一块芝麻胡饼,斯文地撕开两半,嘎啦一声诱人的脆响。   池萦之:“……”宁可做个人吧。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默默腹诽,司云靖停下动作,睨了她一眼,把撕下的半块饼递到她嘴边。   池萦之:!!!   她上次被投喂的惨痛经历还历历在目,急忙抓过来,“臣自己拿就好,自己拿就好。”   司云靖投喂胡饼不成,改而拿匕首割了一块羊腿肉下来,用匕尖挑起散发着浓郁焦香的肉块,又递到了嘴边。   池萦之的鼻尖动了动,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惬意地舒展了眉头。   洁白的贝齿张开,正要凑过去咬一口——   咬了个空。   司云靖把匕首连羊肉拿回去,翻起旁边的胡椒罐,把半罐子胡椒粉洒在羊腿上,自己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   “你是个鼻子尖的。我发现了,只要是你闻着眼睛发亮、追着要吃的吃食,都是真的好吃。”   他咀嚼了几下羊肉,赞道,“滋味果然不错。”   池萦之:“……”好好的一个人,他怎么能狗成这样!   司云靖吃了两口羊肉,注意到身侧之人的表情,唇角微微扬起,   “池小世子没带匕首,还是没手没脚?半只肥羊就挂在架子上,当真要我亲手割了肉喂到你嘴里?”   “嗯?哦!”这下峰回路转,喜出望外。   池萦之直接从长靴筒里拔出随身匕首,割了一块羊肋排下来,两只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吃完了,又割了第二块。   她进食的时候,司云靖在旁边有趣地打量着。   被她的好胃口带动着,自己不知不觉也比平日多吃了一些。   暮色浓重,星野低垂。   池萦之坐在篝火旁,左边摆着肉盘子,右边放着饼盘子,从一开始的端正坐姿,变成了懒散的盘膝坐。   司云靖望了眼不远处的山林阴影,“去林子里打猎的两个人还没回来。等候无聊,说说话吧。”   他拍了拍身边的地,示意坐近些。   池萦之抓着吃剩下的胡饼,起身挨坐到他身边。   司云靖往身侧扫了一眼,低低地笑出了声,“你这人有时候还真实诚。叫你坐近些,你坐到肩膀挨肩膀这么近。”   池萦之纳闷地站起身,不确定的问,“那?臣坐远点?”   “坐下吧。”司云靖唇角微微翘着, “此地离了京城,周围就你我两个人,还一口一个‘臣’的,说给谁听呢。——你没听懂我的意思。”   池萦之是没听懂他的意思。不过听他轻松的语气,‘我’的随意自称,心里琢磨着,这位今天心情好?   她重新肩膀挨着肩膀坐下了。   “殿下是什么意思?”她纳闷地问。“京城里坐远坐近还有讲究的吗。”   司云靖用匕首熟练地割下一块羊肉,放在铜盘里切割着,   “谁说没有呢。你有没有发现,这两日每次篝火处坐一起,都是他们两个坐对面,你坐我身边。”   池萦之想了想,还真是这回事。   司云靖嘴角带着细微的笑纹,把切好的一小块羊肉放进池萦之的铜盘子里。   “因为他们两个,一个畏惧我,一个防备我。能坐远些,绝不靠近。此乃人之常情。”   他指了指彼此,“像你差不多年纪的世家子,见了我,通常的反应就像楼思危:敬我,畏我。被我下手整治过的呢,比如说韩归海,惊恐更深些:惧怕我,防备我。旧日相熟的几个呢,比如说你沈表兄,见了面没其他人那么畏惧,但还是敬我,远我。”   说到这里,他伸展了手臂示意,   “宫中设宴喝酒,有时我会叫你沈表哥坐近些说话。他会坐近到一臂的距离,喏,这么远,绝对不会再逾越的了。”   池萦之望着那‘不可逾越’的一臂距离发了一会儿愣,恍然就要急急起身,却又被拦住了。   “坐着吧!”司云靖唇边带着笑,用匕首敲了敲盘子,“难得碰到个敢坐这么近的,又是荒郊野外的,没京城里的眼睛盯着,坐着说会儿话无妨。”   池萦之用匕首扎起一块鲜嫩的炙羊肉,慢慢咬着吃,“京城里的规矩太大了。我们平凉城那儿不是特别讲究这些。我父亲的一帮子军中老兄弟,跟他勾肩搭背的也不少。”   司云靖笑了一声,“你们西北那儿的人比京城里有意思。说话大胆,做事更大胆。不像京城里,一举一动,处处讲究。”   他抬头望了会儿暮色四合的夜空,   “今天你我心平气和并肩坐在夜空之下,我并非东宫太子,你也并非陇西王世子。——如此闲谈,倒是有些意思。”   他用匕首又开始细细地切盘子里的羊肉,悠然道,“萦之,机会难得,你可有什么话问我。”   他这边切着,池萦之那边吃着。想了一会儿,把她现在最想问的话语问出口了。   “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呢。”   这个问题早在预料之中。   “我就知道你第一个会问这个。稍安勿躁,等他们两个从林子里回来,我会一起告知你们三个。第二个问题?”   池萦之单手撑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一时想不到其他什么。”   “那,轮到我问问题了。”   池萦之一愣,转过头来,“你有问题问我?”她顿时有点不太好的预感,“如果问的是不能回答的问题,我……我能不答么。”   “自然可以。”   她松了口气,“哦,那你问吧。”   司云靖把自己铜盘子里的一大块炙羊腿切成了小块小块的,自己留了两块,其他的全倒进了池萦之的盘子里。   “我有件旧事始终想不明白。想当初好端端的,你我也算是有五年传书的交情了,我并未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为何突然千里传话骂我。”   池萦之:“……”   妈蛋。她就知道会是这个问题。   她简直想要起身逃跑了,硬撑着说:“这个……不答。跳过。”   司云靖手里动作一停,转过脸来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好。这个问题跳过。那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你说。”   “第二个问题,你我现在经常见面,彼此的脾性也算知晓一些了。你在宫墙下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凉凉地说,“守心斋抄了半个月的书,所谓深情,半点不剩了吧?”   池萦之“……”   这个问题虽然刁钻,她觉得她还能坚持一下。   “说了一眼万年,便是万年。现在才过去不到俩月呢。”她咬死坚持说,“情一往而深。”   司云靖嗤笑了一声,明显不信。   “万年?”他把匕首往盘子里一扔,拿了毛巾擦手, “放心吧,你的喜欢坚持不了多久,说不定过了今晚就没了。——等你离京返程时,带着你的喜欢回平凉城哄骗小姑娘去。”   楼思危和韩归海马鞍上拴着今日猎获的大小猎物,从林子里回来河畔大营的时候,迎面看见营地中央处的篝火烤架上挂着吃剩下的羊骨架。   太子爷在篝火旁姿态随意地踞坐着,池家小世子陪坐在旁边,坐姿虽然称得上端正,却捂着嘴不停打着饱嗝儿。   “回来了?”司云靖抬眼看了看他们,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河道,“自己过去河边,把猎到的猎物去皮放血,回来挂在烤架上,当做是你们的晚食了。”   楼思危应了一声,提着几只雉鸡过去了。   韩归海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瞪了眼池萦之,忿忿道,“臣等辛苦去林间夜猎,为什么池世子不必跟着去,反而跟着殿下吃饱喝足了?这、这也太不公平了!”   司云靖坐在原地没动,眸光抬起盯着韩归海,直盯到他低下头去,这才开口道,“韩世子需要知道一件事。”   他冷淡地道,“世间从来没有所谓公平。你生为藩王嫡子,年纪轻轻便坐在如今的高位上,驱使着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大批奴仆,公平么?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的,一味心怀怨怼,垂髫小儿似的讨要公平,只怕你讨来的……绝不是公平。”   韩归海站在原地哑口无言半晌,低头提着打来的一只山鸡去了河边。   猎物去皮放血花费了不少时间,一顿晚食吃完,已经到了深夜。   池萦之早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强撑着睡眼在篝火边坐着。   其余人精神倒还足,围坐在篝火边,陪着太子爷闲话。   司云靖瞥了身边睡眼惺忪的池萦之一眼,换了个话题,“池小世子已经快睡着了。大家提提神,每人说个亲身经历的最可怕的故事吧。”   太子爷有兴致,当然要强打精神陪着。   被第一个点名的池萦之忍着呵欠说,“我八岁那年被贼人绑架,带到了一处高达百丈的悬崖之上,那贼人的手臂动一下,我就会想着,他是不是要把我从悬崖上扔下去。后来被父亲救了,还做了好久的噩梦。算是我最可怕的经历了。”   楼思危还是第一次听说,同情地说,“叔,太惨了。”   司云靖想起了当年的旧事,没说什么,安抚地拍了拍池萦之的肩头。   楼思危接着说自己经历的可怕故事,“我小时候贪玩,经常被我爹堵着暴打。有一次被堵得不行了,我就一狠心,钻进一处狗洞里躲他。谁知道那洞不是狗洞,是熊瞎子洞。我一钻进去,洞外头堵着我爹,洞里头堵着熊瞎子,我当时恨不得拔刀把自己砍了完事。”他心有余悸地道,“真是太可怕了。”   池萦之同情地说,“你小时候也挺惨的。难怪这么容易被吓到。”   轮到韩归海了,他思索了很久,迟疑地道,“我并没有遭遇过可以与两位相比的可怕的事。如果是最可怕的经历,应该就是……”他瞄了眼对面的司云靖,不说话了。   司云靖冷笑了一声,替他接下去说完了,“韩世子最可怕的遭遇,是这趟上京谒见。”   他用树枝拨了拨篝火,若无其事地道,“你们都说完了,那孤也说个可怕的事吧。不过孤要说的不是曾经发生的可怕遭遇,而是即将发生在你们身上的可怕遭遇。”   三个人的肩头浑身一颤,就连昏昏欲睡的池萦之也吓醒了。   她意识到眼前这人说话又换回了‘孤’的自称。现在她又是陇西王世子的身份,而对面这位又是手中握有生杀之权的东宫之主了。   她一下子坐得笔直,和其他两人一起,六只眼睛忐忑地盯着太子爷。   浓重夜色下,只听司云靖轻描淡写地道,   “朝廷征讨谋逆的蜀王,刚刚打了场大仗,花费了不少银两,国库空虚了。三位世子既然人在京城,就为国出点力,每个人写信回家,向你们的父亲讨要三十万两银子捐赠国库吧。”   池萦之三人:!!!   ……   昨夜河畔大营的篝火夜话,成功地晋升为三位世子遭遇的可怕人生经历之一,三人翻来覆去整夜没睡着。   东宫的话锋很明显了。   把他们三个扣在京城,目的不是要他们的命,而是要他们老爹的钱。   昨夜最后,司云靖还意味深长的丢下了一句话:   “汝阳王说他找不到百万藏银库,可能要在京城长久待下去了。至于各位在京城停留时间的长短呢,不一定。全看各位的家书写得好不好。”   司云靖在帐子里等到了中午,顺利等来了楼思危最先呈交上来的书信;其他两封却始终没来。   韩归海是个刺儿头,他的信没来不奇怪;池家那个倒是出乎意料。   他打发高大年去池萦之帐子里催问。   高大年去了一圈,愁眉苦脸地回来了。   “哎哟,太子爷。池世子一个字儿没写,说他不舒服。”   “真不舒服还是假不舒服?”   “看起来是真不舒服。脸色发白,一早上躺在帐子里没挪窝,一直捂着肚子。”高大年猜测着,“兴许是昨晚的烤羊肉吃撑了,闹肚子了?”   司云靖听得拧起了眉,”肚子不舒服就趴着,躺着,多喝热水,不耽误他写封信的功夫。”   “老奴也是如此劝的。劝了半天,池世子就回了一句话。他说,写也没用,他爹没钱。”   司云靖伸手按了按青筋跳起的太阳穴,吩咐说,“把人带过来。孤要单独同他谈谈。” 第40章 咸鱼第四十式   池萦之昨晚翻来覆去没睡好, 早上起来就觉得身上不太对劲。   倒也不是哪里痛,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像是炎炎夏日吃坏了肚子, 明明穿戴得足够,手脚都暖着, 就小腹冰凉。   行军路上, 连个汤婆子都找不着, 更别提捂着肚皮的小手炉了。她一大早地灌了两杯滚热的茶进肚,躺着没动。   早上楼思危过来了一趟, 找她商量捐赠国库的事。   淮南郡富庶天下,三十万两银子虽然数目巨大,也就是淮南郡两三年赋税的事,拿得出来。   池萦之问他,“你觉得你爹心里, 钱重要还是你重要?”   楼思危:“当然是我了。我爹就我一个儿子, 没了我, 他揍谁去。”   他连早饭都没吃,回帐子里闷头写家书去了。   池萦之在帐子了躺了半天, 小腹越来越难受。本来想在帐子里窝一整天,但高大年下午过来传话,她就知道没可能躲懒了。   她又灌了杯热茶,跟着出去了。   走过去的时候,远远看见司云靖坐在昨日晚上的同一处篝火旁边烤火。韩归海跪在面前,边说话边磕头,磕在冻硬的土地上, 额头几下就见了血。   池萦之:???   她脚步立刻停下了。   高大年在旁边瞧着,说了一句, “韩世子来找太子爷说事,还请池世子等等过去。哟,看韩世子的两个大黑眼圈儿,整夜没睡吧。多半还是为了写信的事儿?”   空旷的山风呼啸过来,隐约的说话声夹在在风里,断断续续传进耳朵。   韩归海大礼伏地,声音哽咽:”……广陵郡贫瘠,搜空了家底,最多可以拿出二十万两。三十万两白银,家父是万万拿不出的。还请殿下明鉴!”   池萦之拢着袖子站在原地,心想,“能拿出二十万两也挺多了啊。果然是我爹最穷。”   司云靖用树枝拨着篝火,平静的声音随着风传过来,“……广陵郡不如淮南郡富庶,孤心里有数。那三十万两,是说给楼世子听的,他父亲拿得出。至于韩世子你的广陵郡这边——”   平稳的话音到这里小了下去,低声说了几句。   韩归海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广陵郡的难处,原来、原来殿下都知道。”   司云靖颔首道,“你们的难处,孤都知道。”   他起了身,拿了张干净帕子,将韩归海额头的血迹擦去了,亲手将人扶了起来,神色和缓地说了一番话,又勉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韩归海猛地伏地行了个大礼,   “多谢太子殿下仁德。归海……归海铭记于心!之前猪油蒙了心,对殿下有种种误解。还请殿下恕罪!归海回返广陵郡后,誓愿全力镇守疆土,为大周,为殿下肝脑涂地!”   他抹了把眼角,起身哽咽着走了。   池萦之:???   这突然唱的是哪一出戏?   韩归海走了,司云靖重新坐下来,继续拿起树枝,又拨了拨篝火。   “池世子过去吧。”高大年小声提点了一句,“小心应对着些,就说你身上不舒服,拖延了写信。”   “哦。”池萦之慢腾腾地过去了。   她还没走近,迎面抛过来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三个人里面胆子最肥的,果然是你。”   池萦之经历了昨晚惊吓效果十足的篝火夜会,刚生出点苗头的旧日好友的亲近念头被掐灭在萌芽里,怎么瞅眼前这货都不像是个并肩闲聊的好对象了。   她过去规规矩矩行了礼, “殿下何出此言,臣好端端的在帐子里,什么也没做啊。”   司云靖斜睨了她一眼,对她一夜间的态度转变似乎早有准备,并不觉得意外。   “就是因为你什么也没做,所以说你胆子最肥。”   他习以为常地摆出了平日的架势,手指弹了弹身边放着的一封信,“楼思危已经写好了家书,中午之前就呈上来了。”   又抬手遥遥一指走远的韩归海的背影,“韩归海的家底掏不出三十万两银子,过来恳请减免。”   他最后指了指池萦之,“你呢。呵,信也没有,人也不来。所以说你胆子最肥。”   池萦之无辜地解释,“真不是胆子的问题,是臣有自知之明。家父有点家底全砸在兵营里了,问他要两三万两都不见得掏的出来,三十万两?那是不可能的。”   她一摊手,“写信回去也是无用,何必花力气白写一封呢。”   司云靖伸出手掌烤火,淡淡道,“写信回去要不要得到银子是一回事。写不写信,就是另一回事了。孤再问你一次,写不写。”   旁边的高大年察言观色,端着准备好的笔墨砚台过来伺候。   池萦之被人亲自盯着,磨磨蹭蹭坐在篝火旁写信,写了几个字,把笔放下了,双手奉上信纸。   “这么快?”司云靖一挑眉,拿过信来扫了一眼。   白色信笺上只写了短短三行字:   “父亲大人见信如晤:   孩儿在京城一切都好。家里有三十万两银子吗?如有请随信寄来,没有的话算了。   孩儿顿首再顿首”   司云靖给她气笑了。   “你就准备把这封信寄回去给陇西王?三十万两银子的大事,轻描淡写两句完了?”   他拎起薄薄一张信纸抖了抖,嘲道,“‘没有的话算了。’写得好洒脱啊,池小世子。当真置生死于度外,要钱不要命。”   池萦之纳闷了。   “臣奉命写信要钱,殿下怎么提到‘置生死如度外了’呢。”她诧异地说,“就算拿不到钱,殿下也不会当真杀了我们的。”   说到这里,对着对面那人冰冷的视线,她也有点不确定起来,小声反问了一句,“是吧?”   司云靖:“……”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应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习以为常的储君生杀予夺的威慑架势突然有些绷不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深吸口气,把纸“刺拉”一声给撕了,简短地说,“坐这里重写。把京城局面的急切写出来。”起身走了。   池萦之没法子,坐在篝火边琢磨着用词写信。这回写了挺久,最后终于交了信回自己的帐子去。   当天夜里,轮到司云靖在帐子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他的枕头下面压着池家小世子花了一下午写成的第二封信。   信里果然按照自己的要求,写出了京城的急切局面。   “父亲大人见信如晤:   孩儿在京城一切都好。京城急需三十万两银。急急急急急急急。   随信尽快送来京城。”   ——信笺皱巴巴的。   ——第一次看就揉皱了。展开重读了一遍后,气得再次揉成了一团。   为了这封信,司云靖半宿没睡着,心想着,如果我是他老子,看到千里迢迢寄去这样一封没头没尾的信,只怕送来京城的不是银子,是三尺大砍刀吧……   不知怎么的,眼前反复闪现着池家小世子早上无辜的眼神,语气诧异而肯定地说的那句,“殿下不会当真杀了我们的。”   司云靖在简陋的行军床上翻了个身,暗想,这些日子的行事还是出了差错。   顾念着旧识的交情,感念着他对自己的大胆爱慕,对池家小子过于亲近了。   圣贤说的不错,正所谓‘近之则不逊’。   身为随侍近臣,对储君失了惧怕之心,对他对自己都不是好事。   ——果然还是要给点颜色看看。   ……   池萦之第二天早上起来,身上不舒服的感觉更重了。谨慎地查验了半天,还好没有异常情况。   洗漱完毕,习惯性地出去营地大帐前头空地的篝火处蹭早食。   太子这人吧,睡得比狗还晚,起得比鸡还早。前两天她早上起身过去的时候,那边差不多已经吃完了,给她留了些锅子里的温粥。   今天她特意起早了点,看看日头升起不久,还没爬到树梢上,估摸着比昨天早了一刻钟,应该能吃到现做的新鲜热粥了——   轻快的脚步震惊地停在了空地边上。   空锅。空碗。几个内侍忙着熄灭篝火最后的余烬。   司云靖慢条斯理地喝着饭后的温茶。   “来了?”他若无其事打了个招呼,“吃过了没。”   池萦之:“……没。”   “没有就对了。”司云靖起身往帐子方向走,边走边道,“你们的口粮留在京畿大营了。这几天另外两位世子都是自己去林子里猎的口粮。池小世子拖延了两日,今日也跟着去吧。”   池萦之捂着空空的肚皮,“……先吃点东西再去林子里打猎吧。万一臣手脚饿得没力气,被狼叼走了呢。”   “兵营大军驻扎的山林附近,怎么可能留着猛兽叼走你。放心吧,林子里只有兔子山猫小鹿。肚子饿了就手脚快些,多猎几只。”   池萦之:“……”昨天还好好的,今天说翻脸就翻脸,非人哉?   两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想想不行,伸手拉住了这位厚重的衣袖,轻轻扯了扯。   司云靖的脚步一顿,狭长的凤眸转向她,递来冷淡的一瞥,“耍赖没用。说没有就没有。”   池萦之:“没耍赖,只求借个火。前两日赐下的芝麻胡饼在我行囊里,随马带过来了。臣先烤块热饼垫垫肚子,再去林子里?”   司云靖的视线扫过池家小世子血色不足的唇色,想起他这两天身子不舒服,吩咐左右,“篝火重新点起来。”说完走了。   池萦之:???   这是允了的意思?这位心情不好的时候还真是惜字如金啊。   匆匆吃了块热饼,那边楼思危和韩归海已经整装策马待发。   楼思危瞥见这边情况不对,勒马回头来找池萦之,“叔啊,今天你怎么也进林子了?太子爷怎么突然不把他的吃食分给你了?”   池萦之忙着挑选弓箭,牵过马缰绳,“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韩归海哼了一声,“还以为你和那位真有点交情呢。原来交情只够两天的。”   楼思危烦透了这人了,“整天叽叽歪歪的,有本事去那位面前冷嘲热讽啊!昨天也不知道是谁磕头磕得皮都破了!现在还有个疤呢!”   韩归海被当众揭了短处,捂住额头伤口大怒,“殿下他仁德,我求他一件大事,他当场应了!你倒去求一次试试看!看他应不应!”   “行了,别吵了。”池萦之受够这两个人整天吵来吵去了,“一个绳子上拴着仨蚂蚱,互相吵什么呢。有吵架的功夫,早就去林子里打猎回来了。走吧。” 说着翻身上马。   楼思危策马赶上去,“叔啊,你箭壶里的箭要不要匀我一半?林子里兔子野鸡满地乱窜,跑得忒快,我帮你猎几只,算你的。”   “啊,不用了。”池萦之感激地看了大侄子一眼,“你觉得很难猎吗?要不然你箭壶里的箭匀我一半吧。我帮你猎几只。”   两人谁也劝不动谁,最后一起进了林子。   三刻钟后就出来了。   两人的马鞍两侧密密麻麻挂满了猎物。最多的是兔子,其次是野鸡,足有二三十只。楼思危的马鞍前头还横了只鹿。   池萦之感慨着,“兔子有了,野鸡也有了,就差做菜的羽先生了……”   楼思危还没从刚才林子里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反复地清点着猎物数目,喃喃说,“叔,深藏不露啊。早知道我就天天拉着你进山里打猎了。”   两人策马往河边军营方向慢走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池萦之一回头,看到了韩归海也出来了。抬手数了数他马鞍边上挂的猎物,两只。   她从自己马鞍旁边解下一连串粽子似的串在一起的五只野鸡,递了过去,同情地说,“韩世子,够不够吃?匀你几只吧,不用谢了。”   被塞了满怀的野鸡的韩归海:“……”   中午午食时间,河边大营处炊烟升起,军用的大铁锅在焖煮了整整一锅的炖肉,浓郁的香气传遍了河畔。   思危和韩归海痛痛快快饱餐了一顿,撑得肚皮浑圆。   池萦之吃了一顿热的,冷痛的小腹感觉舒服多了,坐在原处,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地喝茶。   司云靖就在这时来了。   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楼思危和韩归海两人立刻弹起来坐得笔直。   池萦之也跟着坐直了身子,等着东宫训话。   司云靖径直走到肉香浓郁扑鼻的大铁锅前,掀开了盖子,拿铁勺搅了搅里面还剩下小半锅的炖肉,语气平淡地问,“今天倒是猎了不少。都吃饱了?”   身后三人齐声道,“吃饱了!”   “那就好。”司云靖转过身来,开始每天的例行问话:“三位今日有什么新的心得体会?”   楼思危第一个举手,“人不可貌相!池小叔厉害!”   韩归海吃人的嘴软,磨蹭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来,“附议。”   池萦之谦虚地说,“还行,还行。”   司云靖冷笑一声,吩咐说,“楼世子,韩世子可以走了。池世子留下。”   池萦之:“……”又怎么啦?   她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急忙正襟危坐,辩解道,“刚才那四个字不是臣的心得体会!臣今日的心得体会是——”   她想了半天,“嗯……铁锅炖肉挺不错的,但少了佐料,始终差了些滋味。下次出京时,臣一定要随身带些孜然和花椒。”   司云靖脸上神色不动地听完了,一点头。   “心里惦记的是孜然花椒,看来山林打猎、铁锅炖肉的日子过得挺欢畅的是吧。行。”   他伸手召来了高大年,吩咐去辎重队伍里去找孜然和花椒 。   池萦之注意到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面前这位的眼神不对,仿佛酝酿着一阵暴风雨,感觉……有很多话要说?   她急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摆出敛首垂目的乖巧模样,等着单独训话。   果然很快等到了。   “——你的面前有两条路,你自己选。”   司云靖神色漠然,围着篝火堆走了几步,伸手一指炖肉的铁锅:   “第一,吃饱喝足,回你的帐子,把给你父亲的家书好好写了。或者。”   “第二条,留在这儿继续过打猎吃肉的山林好日子吧。”说完抬脚就走了。   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的池萦之:???   第二条路是几个意思?   威胁要把她留在河边大营吗?   不就是写封信,至于吗。   当天晚上,池萦之咬着笔杆,开始写一封注定要不到钱的家书。   陇西王府的老底,她心里大概有个数。她老爹是手里存不住银子的,有多少钱都发给一帮战死老兄弟的家眷了,手边能拿出三万两都够呛,还三十万两。做梦呢。   但东宫说能不能要到钱是其次,她的态度最重要,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拿笔写信呗。   当天晚上,把油灯点亮,她开始认认真真写信了。   与其说是写给她爹,不如说是写给太子看的。字斟句酌,不求能拿到钱,只求能从东宫手里过关。   捂着发冷的小腹,写了三四个版本的书信开头,她开始感觉身上不太对劲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起身。   还好河边大营空旷,轻易不会有人进帐打扰。   她悄悄脱衣查验了一下……整个人顿时不好了。   尼玛,自从十四岁第一次来了葵水,她就开始定期服药。之后差不多半年才来一次。   没想到,停药的第六天晚上,久违的葵水就来了……   还好发觉得早,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池萦之坐在行军床发了一会儿呆,轻手轻脚换了一套备用的衣裤。   她又想到了一件更糟心的事。   停药第六天,葵水来了,声音呢?   现在药剂压抑着,听起来宛如少年换声期末尾的略低哑的声线,再过几天,会不会逐渐变回原本的少女清亮嗓音?   脑海闪过令人牙酸的静室掉马剧情,似乎就是跟嗓音相关?她整个人又不太好了……   在帐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把小桌上写了一半的信纸放在油灯上烧了。   “昨天就不舒服,夜里果然病了。”   池萦之缩在被窝里,只露出半张雪白面容,对着前来帐子探望顺便催促的高大年说。“劳烦高公公跟太子爷说一声呗。实在起不了身,写不了信。”   高大年为难的很,“哎哟池世子,病了也起来好歹写点吧。我看太子爷今天心情不太好,从昨晚就等着世子的信呢。”   他小心地透露了一句,“太子爷言出必践。说给两条路,就是两条路。池世子,你如果坚持不写信,真被留在河边大营可不太好。”   池萦之听得心花怒放,心里摇旗呐喊着‘快把我留下快把我留下!让我一个人让我一个人!’   她拼命压抑着不要露出笑容,嘴里说,“我才不信。太子爷不会把我丢下的。他诈我呢。”   当天半夜,梦里依稀听到些响动,但池萦之来了葵水,白天精神不济,晚上睡得香甜,人没醒。   第二天早上等她起身,揉着惺忪睡眼掀开军帐布帘,弯腰出了帐子——   哟嚯。   昨天还密密麻麻扎满了河道两边的上千顶大小军帐,都没了。   沙地上中央处,原本是太子爷专用的最大一处篝火倒没有熄灭,还噼啪燃烧着,旁边放了一捆新柴。   池萦之帐子面前的空地上,并排放着:   一把弓,一壶箭。一瓶孜然,一瓶花椒。   两个瓶子下面压着一个书袋。   池萦之打开书袋看了看,发现里面除了笔墨砚台,还有一封书信。正是自己前日呈上去审阅的第二封家书。   简短的家书被揉得皱巴巴的,以朱笔画了个大叉。   一看就是东宫亲笔的飞白体手书,在最下方空白处潦草写道:   “今日有什么新的心得体会。   池小世子不妨写进家书里。”   池萦之把东宫手书看完了,收进怀里,对着空军营,一个没忍住,笑了。   今天有什么心得体会?   就四个字,心想事成呗。   她在平凉城被她老爹狠训了几年,没训出老爹期待的足以领十万兵的统帅之才,但在山林野外里待个几天……跟回家似的。 第41章 咸鱼第四十一式   河边大营半夜得了命令, 趁夜拔营,车马疾行,赶去二十里外的另一处营地驻扎。   行军到了清晨时分, 天气不太好,阳光从层层笼罩的乌云间隙照下来。   司云靖抬头盯了眼日头, 估摸着时辰, 那小子此时该醒了。   出了帐子发现周围只剩他一个, 不知道会是个什么表情……   他勒停了乌云踏雪,转头吩咐, “队伍停下,原地休整。”   众多军马长嘶着停在了路边。   司云靖召来了河边大营的前锋将领,吩咐他派个脚程快的顶尖探哨回去河边探查一二。   “看看被丢下来的池小世子什么反应,是不是坐在原处哭得稀里哗啦。如果他一边哭着一边趴地上写信,等信写好了就把人带回来吧。”他凉凉地吩咐。   探哨大声领命策马飞奔而去。   司云靖下令慢速前行, 一边慢悠悠赶路, 一边等着探哨带着人回来。   队伍行进得慢, 整个早上走了不到十五里。来回不过三十里。   探哨快马轻骑,一个时辰之内赶了个来回, 前来复命了。   司云靖见探哨是独自回来的,眉心就是剧烈一跳。   “人呢?怎么没随你回来!”   那探哨单膝跪倒回禀,“人就在河边。小的赶过去时,池世子自己煮了一锅肉,正在一边喝肉汤一边写信呢。精神挺好的,没哭。”   人还在,没弄丢, 司云靖难看的脸色转好了些。   被自己扔在营地里,池家小子表面上再怎么镇定, 心里肯定是抱怨自己的。   罢了,随便他抱怨去。   他追问探哨:”既然已经在写信了,你为何不等他一阵,带他一起过来。”   探哨也挺委屈,“小的当时就说了。但池世子他、他自己不愿回来呀。他说他早上起来,肠胃有些不舒服,上马赶路只怕不行,宁愿一个人待在河边。池世子说,等过两天肠胃好了再来寻大队伍。还说,那个……”   他有些尴尬地道,“花椒够了,孜然有点少。请殿下再带一瓶给他。”   司云靖抬手把探哨打发走了。   四下无人时,他压抑着情绪,问了句身边的高大年,   “如果你肠胃不舒服,肚子疼,你还会惦记着在吃食里放花椒和孜然?”   高大年一听话头就知道不对,不答又不行,呐呐地回了句,   “老奴自己的话,肚子疼当然是要吃清淡的。但池世子他、他说不定天赋异禀呢。越是肠胃不舒服,越要吃些加佐料的饭食才舒服……”   太子爷凉飕飕的眼神扫了过来,他自己也掰不下去了,躬身退到了旁边。   司云靖思忖了片刻,沉沉地笑了一声。   “行啊。让他回来,他偏偏赌气不跟过来。他这是生了怨怼之心了。那就如他所愿,让他独自待几天吧。”   司云靖当即起身,吩咐道,“休整结束,加快速度行军。——刚才那探哨呢。”   早上被派去河边的探哨刚回了队伍,转眼又被太子爷召过去了。   “带十个人。回去河边盯着。”司云靖骑在马上吩咐道。   “是!”那探哨大声领命就要走。   “回来。”司云靖把人叫回来问他,“你知道孤要你带人盯的是什么?”   那探哨纳闷地回答,“殿下要小的盯着的,自然是池小世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司云靖抬手按了按眉心,深吸口气,“不。你带人盯着山林那边。不要当真跳出一只猛虎豺狼之类的猛兽,把池世子给叼走了。”   “哦……哦。是!小的领命!”   策马站在山头之上,目送着探哨一行快速消失在道路尽头,初春的凌冽山风从身边咆哮着刮过,刮起了衣摆猎猎乱响。   司云靖抬头望了望日头消失、浓云聚集的暗沉天空,暗想着,天色变得快,快下雨了。   而且只怕会是大雨。   且看他单人匹马,能嘴硬赌气几日。   等他受够了教训,抹着眼泪蔫嗒嗒跟着探哨回来,放软了声音恳求自己收留的时候……   司云靖心想,虽然吃得多,挺浪费口粮的,看在一张脸长得赏心悦目的份上,那就勉为其难收留着吧。   “原地扎营。”他吩咐下去。   第一天,没人回来。   第二天,果然开始下雨了。还是没人回来。   初春的第一场雨来的绵延不绝,接连下了整天,雨势越来越大,暗沉沉的天幕之上,铺天盖地的雨帘倾倒了下来。   到了第三天,雨势减小了,对附近地形极为熟悉的河畔大营华将军却来求见司云靖,请求将原本驻扎在山麓的营地挪到高处。   “殿下请看。”一副绘制详细的大型舆图在军帐里左右摊开,   “我们目前驻扎的山麓不远处,有一处河道。正是河畔大营处的同一条河。河畔大营位于上游,我们目前驻地位于下游。”   华将军侃侃而谈,“前两天雨势汹涌,若是上游那边发了山洪,冲到我们这里,不会超过一个时辰。白天还能及时察觉,如果半夜发山洪的话,只怕会直接冲进大营。因此,卑职恳请移营至高处。”   司云靖对着宽大的舆图出神。   他的手指按在河畔大营处。   “河畔大营位于上游,若是山洪冲到了大营附近,会如何?”   “河道两边全淹。”   华将军脱口而出,“以前就淹过一次,冲跑了好些辎重帐子,人也冲走了十来个。这次奉了太子殿下之命,咱们早早拔营离开了河边,倒是不必担心夜里突发洪水了。”   司云靖对着舆图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高大年奉命去催写书信、回来复述的满满笃定的那句“我才不信。太子爷不会把我丢下的。他诈我呢。”   更早些时间,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还以同样笃定的语气当面说了句“殿下不会当真杀了我们的”。   河道两边全淹。   辎重帐子连带人一起冲走。   他的眼睛盯着桌面铺开的舆图,看到的却是奔流而下的山洪,淹没的河道,辎重帐子连带人一起冲走。   满脑子反反复复都是——   “太子爷不会把我丢下的”。   “殿下不会当真杀了我们的“。   司云靖霍然起身,吩咐华将军说,“这里由你负责,将大营移到高处。”快步往外走去。   高大年亦步亦趋跟着,跟到帐子外头,忙着撑伞的短短时辰里就被绵绵春雨浇了个透心凉,哎哟叫了一声,叫道,“殿下!伞哪!”   司云靖已经从另一个内侍手里接过了厚重的蓑衣,披在身上,喝道,“将乌云踏雪牵来。”   高大年匆忙抱着伞具追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了雨中十余骑快马加鞭、飞奔疾驰而去的朦胧背影。   ……   派过去河边盯着池世子的顶尖探哨姓黄,跟前跟后盯了两天,跟池萦之混了个脸熟。   连绵不断的春雨里,黄探子也披了件蓑衣,头上戴了斗笠,蹲在一处距离河边两里地外的一处半山腰的山洞外头。   “池世子,跟小的回去吧。太子爷等你等得脖子都长啦。”他苦口婆心地劝着。   池萦之在山洞深处升起了篝火,转动着烤肉,撒了点孜然粉。浓郁的香气冲进了鼻尖。   “肚子疼,不回去。”她淡定地说。   滋啦——烤肉香气弥漫了山洞。   蹲在洞外喝雨吃风的黄探子忍不住耸了耸鼻尖,深深吸了口香气。   “带着兄弟们进来烤火吧。”池萦之坐在山洞里招呼,“不小心烤肉烤得多了点儿。大家分着一起吃。”   一刻钟后,探哨带着手下十个兄弟,一起蹲在篝火前烤火吃肉。   吃吃喝喝,感情自然而然培养出来了。   “池世子,你这肚子是真疼还是假疼啊。怎么会一边疼着,一边还有胃口吃肉呢。”   黄探子吃饱喝足了,拍着池萦之的肩膀和她掏心掏肺,   “论身份,您是尊贵人儿。论年纪经历,我大个几岁。池世子啊,别想不开,跟咱们太子爷对着干。大老爷们儿‘肚子疼’,这借口,一听就太假了嘛!”   池萦之单手抓一只山鸡腿,另一只手捂着肚子,“我没想跟太子爷对着干。我是真的肚子疼。疼了两天了。”   另一个兵兄弟诧异地插嘴,“肚子疼,还能疼上整整两天?池世子,我看不是吃坏了肚子,只怕是肠胃犯病了吧。赶紧回去跟大军汇合,找个军医看看。”   在一片议论声和劝说声里,她揉了揉酸痛的小腹部,最后还是摇头,“我这不是病。找军医看也没用。你们别把我弄回去,就让我一个人待这儿三四天,肚子疼疼就好了。”   一帮军汉吃完了,感激地道了谢,很自觉地收拾干净了山洞里的骨头,往篝火里加足了柴火,趁雨势稍小的时候退了出去。   池萦之独自在山洞里歇下,月事来了虽然麻烦,好在四周没人,倒也不是特别惊慌。   老天保佑,自己这次的运气真好。   被药性压制得久久没有来的葵水,一旦来了就跟发洪水似的,不小心就会弄在衣裳上。   如果在人来人往的军营里来了月事,只怕当天就会被人发觉。   现在的局面,是所能设想到的最好的可能了。   还好还好。   在庆幸而喜悦的情绪里,她满足地睡下了。   所以,当她一觉睡醒,发现山洞里突然多出个大活人的时候——   心里的草泥马奔腾千里……   “看不出来啊,你挺能耐的。”   司云靖坐在篝火旁边,木架子上烤着湿衣裳, “一个人过得优哉游哉,乐似神仙。若不是被人带着,孤都找不到山岭子这处藏身所在。”   池萦之趁他说话的时候坐起身,把临睡前脱下来盖在身上的外袍子穿了起来。   稍微动了一下,就感觉到身上又有点不对。   仿佛山洪奔腾而至的葵水,比外头连绵不断的春雨还要汹涌。   妈的……   鼻尖始终笼罩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儿,还好司云靖坐的远。   她连站起身都不敢,坐在原地行礼,“殿下怎么回来了。”   司云靖把湿衣裳翻了个面继续烤着,不冷不热地说,“昨晚的消息,上游水位暴涨,随时能冲到这里来。孤带了几张网子,准备在水底下捞你呢。”   “哦……哦。”话虽然说得难听,池萦之倒是听出了话外的几分意思,惊讶之余有些意外和感动。   居然连夜策马奔回几十里,就是赶在山洪爆发之前来找她的吗?   原本目光里的警惕和防备减缓了不少。   “臣没事。雨下得太大,一个人不敢住在河道附近,就挪到山洞里来了。”   她不敢动,但不妨碍言语上表达她的感动。   “摸黑跑了一夜马,殿下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昨晚烤好的烤肉?洒了孜然和胡椒粉,滋味不错的。”   司云靖随手从地上捞起几根骨头,“你说的是这个?哦,刚才已经吃了。滋味不错,就是分量少了些。”   池萦之:“……”宁还真是不客气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池萦之躲开最麻烦的几天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和他商量着,“臣没事,带来的网子也用不着了。殿下不如……?”   司云靖听出了话外的意思,把骨头往火里一扔,斜睨了她一眼。   “怎么,赶我走?一个人在破山洞里,还真打算长长久久待着了?”   他随手熄灭了篝火,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站在逼仄的山洞里,耐着性子和她解释,   “你选的地方虽然避开了河道,但谁知道前两日的大雨会不会引发山里的泥石流。趁山洪还没有泻下来,赶紧离开此地。你抱怨宫里的马鞍不好,骑得不爽利,昨日我叫人回去京城东的陇西王府老宅子,把你的‘骤雨卷风’牵来了。”   池萦之一听就觉得大事不好,本能地拒绝,“不用,其实我就在这里——”   话没说完就被拎着袍子提了起来。   池萦之:???   司云靖话说完了,人也找着了,隔着衣袖抓着她的手臂往山洞外走。   平日里惯骑的骤雨卷风果然就在山林空地里冒雨等着。如果换了平日里,马送到了跟前,她也就将就着跟着走了。   但今天情况不一样,感觉身体非常的不对劲,淡淡的血腥味儿始终萦绕在鼻尖,更糟糕的是,她从起来到现在都没机会查看一下身体的情况。   池萦之站在山洞口,望着亲热冲自己打着响鼻的爱马,想象了一下骑马疾驰二十里,下来裤子红了一片的景象……   画面太美,不敢细想。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我不走!”   山林间回荡着池萦之的大喊。一边喊一边激动地握紧了拳头。   披着蓑衣的随行东宫禁卫们吃惊地望着她。   这还是自从进京以来,众人第一次看到向来好脾性的池家小世子当众大发脾气。   “殿下把我当做是什么!说丢下就丢下,说带走就带走!”   池萦之努力酝酿着情绪,发现自己实在哭不出来,没奈何,偷偷伸手狠掐了一下自己大腿磨破皮的伤处。   这下够狠,薄薄的泪雾一下子蕴满了眼眶。   她赶紧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掉头就往山洞里走,   “我偏不要去随大军汇合!殿下自己走吧!留我一个下来!”   想了想不对,恶劣天气独自在山野里确实危险,又加了一句,“还有黄探哨他们几个,也留下来!”   想了想还是不对,又加了一句,“孜然多留一瓶,再来点盐巴和胡椒粉!”   众人:“……”   留下来的要求还挺多的啊。   池萦之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从一数到五,感觉有点不对,心想,太子爷被她当面甩了脸子,以他心高气傲的脾气,怎么还不走呢。   想看一眼对方的脸色,强忍着没回头。   数到第六步的时候,背后响起了马靴特有的沉重脚步声。地上的碎石落叶被厚重的靴底踩到了,发出一声声细碎的轻响。   池萦之松了口气。   总算走了……   还没等她一口气喘完,背后却蓦然环过来一只健壮手臂,绕过她的腰半圈,把她夹小鸡似的夹起来了。   池萦之:???   一眨眼的功夫,视野就对着地面了。   她发着楞,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眼前摇晃了几下,视野猛地一亮,出了山洞。环着她腰的那只手往上一提,直接把她扔到了鬃毛黝黑的马背上。   司云靖翻身上了乌云踏雪,挥鞭抽上马臀,喝道,“走!” 第42章 咸鱼第四十二式   十余骑在清晨的道路上冒雨疾驰。   池萦之这辈子骑了无数次的马, 还是头一次被打横放在马背上,乌云踏雪的速度又快,一会儿就被晃得头晕脑胀, 不舒服地动了一下。   一只手啪的在她的腰臀处不客气地拍了一记。   “老实点儿。”司云靖沉声道,“马背上掉下去有你受的。”   池萦之一只手往后捂住被打的屁股, 被今天一大早急转直下的遭遇刺激得快哭了。   妈蛋, 还下着雨呢, 就把她扔马背上了。   幸好昨晚谨慎起见,换上了一条深色的裤子。就算沾染了血迹, 不留意也看不出来。   但不代表她没感觉啊。   动了动,又汹涌了……   她抹了一把脸上迎风刮来的细雨丝,想方设法多要件遮挡的衣裳,“殿下,今天的雨虽然没昨天的大, 毕竟还下着呢。有没有多一件蓑衣, 也给臣披上呗。”   多余的蓑衣是没有的。   司云靖出来的急, 就穿了自己身上一件蓑衣。   他沉默了片刻,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蓑衣, 想想看池家小世子刚才气得哭出来的漂亮的一双含泪眼睛……   他单手控着缰绳放缓了马速,把身上的厚蓑衣脱下来,盖在了池萦之身上。   池萦之:“哎哎哎?”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身上的蓑衣。   “孤身子强健,淋点雨没事。”司云靖重新策马疾驰,漠然道,“冻坏了池小世子,可不好跟陇西王交代。别哎了, 穿着吧。——低头!你那是什么眼神!大白天的见鬼了吗?”   池萦之急忙把头低下去,身体靠紧了马背。忍了一会儿, 没忍住,反手摸了摸带着人体温度的温暖厚实的蓑衣。   司云靖率众疾奔出了数里,低头看了看马背上扭来扭去的池萦之,估摸着这小子趴着不怎么舒服,又问了一句,“你的骤雨卷风还跟在后面。你若改换了心意,现在回去骑你自己的马——”   话没说完,池萦之想象了一下自己下马时,浅棕色马鞍上沾满了血的刺激场面。   过来牵马的亲兵多半会顺嘴惊喊一句,“哎呀池世子受伤啦!”   然后一堆人围过来查验哪里受伤了……   那画面又太美了,不能往下细想。   还是乌云踏雪好,从鬃毛到尾巴连带着马鞍,一整套全黑的。   池萦之斩钉截铁地,“不要!我就喜欢在乌云踏雪身上趴着!”   司云靖:“……   他的声音冷了下去。   “喜欢趴马背上一路颠着?那就继续趴着吧。”   二三十里路的距离并不算远,快马飞奔,一个时辰就到了。   池萦之趴在马背上被巅地七荤八素,所幸身上披着司云靖的宽大蓑衣,从下巴处一直严严实实罩到了脚踝,被拎下了马时,她最担心的绝美画面没出现。   一行人纷纷下马,池萦之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大营驻扎所在地的辕门外。   艾玛,她是被颠得太久,出现了幻影了吗?   为什么前头迎接的那个身穿红色武将袍的将领,不像是统领河畔大营的总是面容严肃的华将军,却长得有点像掌管着京畿大营的朱瓴那货? !   她的脚步停在辕门外发愣,身后的司云靖丢下一句简短的“跟上”,径直越过她往前走去。   前头等候的一排将领远远地迎了上来。   一群人围着司云靖七嘴八舌说了一通,池萦之听不清楚全部,只能听个大概,多半是在抱怨东宫突然临时返程,以储君之尊孤身犯险,实在不应该云云。   说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该抱怨的抱怨完了,该安抚的也安抚完了,司云靖回身指了下站在后头的池萦之,吩咐河畔大营的华将军道,“给他找个帐子,换身衣裳。军中的金疮药给他一瓶。”   池萦之:???   华将军回头打量了好好在辕门边站着的池萦之几眼,诧异地问,“池世子伤到哪儿了?看起来倒还好。”   司云靖冷笑一声,“硬撑着呢。隔着老远闻到他身上一股血腥味儿,嘴硬,路上一个字也不说。派个军医给他包一下伤口。”   池萦之:!!!   她隔空大喊,“不需要!臣没伤着!”   “还嘴硬着呢。”司云靖轻飘飘丢下几个字,转身便走向中军帐。   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来指了指那名嘴角噙着笑、抱胸站着旁边看热闹的朱袍将领。   “朱瓴,离陇西王世子远些。营中三位世子的事务一应由华将军负责。”   池萦之惊了。   还真他妈的是朱瓴那货!   怎么又回来京畿大营了!   军中效率极高,不一会儿便收拾出来一处空军帐,按照高级将领的规制摆好了帐子里的行军用具,请池萦之住了进去。一名亲兵恭谨回禀说,“军医实在太忙。池世子稍候片刻,小的已经去请了最好的军医,马上就来。”   池萦之连连拒绝,“军医忙他们的,不必管我,不必管我。”   那亲兵以为她在客气推辞,连忙殷勤回道,“必须的,必须的。”   池萦之:“……”   池萦之趴在单人尺寸的行军床上瘫了片刻,想起等下要怎么推拒军医看病,不由犯了愁。   太子爷那个狗鼻子,下着雨赶着路,他怎么还能闻得出来呢。   趁没有人,她匆匆做好了准备措施。临时搭建的军帐并不讲究,帐子直接搭在土上。她原地挖了个浅坑,把沾了不多血迹的深色外裤给埋了。   坐在帐子里,用过了午饭,她开始感觉鼻子有点痒痒的,阿啾——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披了蓑衣,路上还是伤风了?她揉着发红的鼻子想。   下午时分,天色昏暗,帐子里提前点起了油灯。   帐子外终于响起一阵轻捷的脚步声,营帐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池萦之早有准备,没等人进来就噗一下吹熄了灯,飞快钻进了被窝里,蒙着头用带着些鼻音的声音道,“多谢大夫拨冗前来,给池某看伤病。池某并无大碍,只有些伤风而已,已经睡下了,留下些伤风药即可,不必耽误大夫的时间了。”   帐门口那人停了片刻,放下了帘子。   池萦之猜想军医走了,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把蒙头的被子往下拉了点——   迎面正对上一双饶有兴味的闪亮的眼睛。   黑暗的帐子里,看不清面容轮廓,隐约显出一道刀疤横亘在眉骨之上。   池萦之呆滞了片刻,猛地坐起身,放声大叫,“啊啊啊——”   嘴巴被捂住了。   “池世子何必见了朱某就吓成这样。”朱瓴的嗓音阴恻恻在她耳边响起,   “拜池世子所赐,朱某被我家殿下撸了东宫左卫帅的位子,一脚踢到京畿大营来了。我可还没找你算账呢。”   池萦之隔着手掌含糊说了几个字。   “哦,你想说的是,朱某为何要潜入你的帐子?”   池萦之连连点头。   朱瓴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朱某鼻子灵,太子殿下说你身上有血腥气,朱某也闻到了。问题是朱某闻来闻去,感觉池世子身上流血受伤的位置,怪有意思的。”   他松开捂嘴的手,不怀好意地往池萦之被子遮盖的下半身扫了一眼,   “池世子血流不止,又逞强不肯叫军医,莫非是……伤到男人最紧要的那处了?”   他邪恶地笑起来,“有句俗话说,硬撑着要面子,就没了里子。池世子如果真伤到那里了……与其藏着掖着,还是让朱某替你看看吧。朱某在军中这么多年,治外伤的医术,不见得比那些军医差。嘿嘿,说不定帮你治好了呢。”   池萦之这辈子最不想沾染的人就是眼前姓朱的了。   她抱着被子不放,“太子爷都说了让你别靠近我了,你到底要干嘛。”   朱瓴单脚踩着床板,倏然躬身逼近过来,“上次小看你了,以为你只是抹了点魅惑人心的药粉,却意外中了你的邪术。哼,军营之中阳气最重,老子不信邪!有本事你把你的邪术再施展一次看看——”   池萦之废话不说一句,捉住他的脑门往自己额头一磕。   朱瓴:???   砰的一声,池萦之的额头磕红了一块,眼角迸出了生理性泪花。   朱瓴吸了吸鼻子,陶醉地闻了闻,“香。真香。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整天他妈的这么香。”   “你一个大将军,怎么整天不做人事呢!”池萦之叹气说,“起来吧,站门外去。”   朱瓴冷笑着起身往门外走:“做梦呢你。军营里阳气这么重的地方,老子不信你的邪术——卧槽!我为什么站门外了!”   军帐帘子被他粗鲁地掀开的同时,背着药箱的军医大夫尴尬地站在帘子外,“朱将军,池世子,本来不便打扰……但老朽在帐外听到池世子伤到了男人要害之处?这个……实在耽误不得。池世子要不然让老朽检查一二……?”   池萦之客气地说,“我觉得不用检查了。朱将军觉得呢。”   朱瓴抱胸靠在门外,“我也觉得不用检查了——卧槽!我为什么会这么说!等等,大夫,我想说——”   “我觉得问题不大,不用检查了。”池萦之重复了一遍。   朱瓴:“我也觉得问题不大,不用检查了。卧槽!”   眼看着朱大将军一副即将发飙的暴躁模样,军医背着药箱赶紧安抚他说,“卑职明白了,明白了,卑职这就走!”   朱瓴愤怒的一拳击出,正中帐子的木柱,刺啦一下,木柱承受不住重量,歪斜到旁边去。   军医见势不对,赶紧跑了。   朱瓴暴躁的原地转了一圈,在进帐对付邪门的邪术和出去把军医找回来两个选择间踌躇了片刻,按照他惯常的脾性,正打算不管不顾,直接进帐子去硬杠池家小子厉害的邪术——   背后传来了饱含着阴霾怒气的嗓音,   “朱瓴,不是同你说了不要靠近营中三位世子?为什么把陇西王世子的帐子打歪了!出去跪着!”   朱瓴:“……妈的。”   他骂骂咧咧地出帐子外头跪着了。   司云靖皱眉打量了一眼歪斜的帐子,几个亲兵赶忙过来把木柱扶正了。   他掀开了帘子,走近光线昏暗的军帐里。   池萦之听到外面的声音,已经安心地躺回了床上,被子严严实实从头盖到脚,只露出半张雪白的面容。   正所谓灯下看美人,昏黄的灯光拉出了厚重的暗影,明丽的五官轮廓半掩在暗影之中,凸显出浓黑的睫毛,嫣红的嘴唇,是与白日完全不同的浓墨重彩的工笔美人图。   ——虽然这小子惹毛了也是会发脾气的,但跟手下一帮刺儿头比起来,性子还算软和。平日里确实算得上是个挺乖巧挺可爱一个小家伙。   也不知怎么的得罪了朱瓴,被他三番两次寻衅滋事,若不是自己赶来的及时,差点被埋帐子里了。   司云靖不悦地想。   他在池萦之的床前坐下了,伸手摸了摸额头。   “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   池萦之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啊啾——”迎面打了个打喷嚏。   “……”司云靖面无表情地抬手抹了抹脸上被溅到的飞沫。   池萦之:“……殿下恕罪!”她急忙撑起身子,去摸床头挂着的大袍子上系着的干净帕子,带着些鼻音说,“赶紧擦擦,阿、阿啾——”   司云靖直接把她按回去塞进被子里了。   “熬一碗伤风药来。”他召来了军医,吩咐道。   小半个时辰后,浓黑滚烫的药汁熬好了送进来。   等待喝药的时间里,池萦之起先还顾忌着面前坐了尊大佛,想陪着说些话,没说两句就被嫌弃,   “说话带鼻音,声音都变细了,听得难受。闭嘴歇会儿吧!”   池萦之自己本来还没觉得,被说了句‘声音变细’,心里一惊,顿时不敢多说话了。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大眼瞪小眼片刻,池萦之自觉地闭上眼睛,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托着后颈,把她扶了起来,瓷碗递到了嘴边。   她半梦半醒间本能地张了嘴,小口含进了一口药汁。   “!!!好烫!好苦!”   她闭着眼睛一扭头,药碗往旁边嫌弃地一推,抓着被子就往下躺。   还没躺下呢,被揪着后衣领又坐起来了,药碗重新递到了嘴边,充满警示含义地碰了碰嘴唇,“喝完。”   池萦之这下彻底清醒了。   面前这位亲自喂药,不喝吧,说不过去。   她听话地张嘴,喝一小口汤药,缓上半天,又喝一小口汤药,再停下来缓上半天……   对面的眼神几乎要把她冻成了冰渣渣。   “你很行啊。喝碗药,费了我一刻钟的时辰。”   池萦之小声说,“不敢浪费殿下的时辰。你把药碗放旁边,我自己喝呗。”   司云靖单手撑着膝,另一只手端着大药碗,停在她嘴唇边, “我就坐这儿,看你到底能磨蹭多久。”   池萦之又小口地抿了一口,咽下去了,分辩说,“没故意磨蹭,打小喝药就这么慢。不信殿下写信问我爹去。”   司云靖冷笑了一声,把药碗边沿又往她嘴里塞了塞,“我又不是你爹。一口喝完!”   池萦之听话地喝了满满一大口,在舌头上滚了滚,苦涩的中药滋味从口腔直冲上脑门——   “噗——”没忍住,一口喷出来大半。   “……”司云靖面无表情地抬手抹了抹脸上被溅到的药汁。   池萦之喷了药就感觉大事不好,慌忙拿袖子去擦。“殿下恕罪,我不是故意的!我真忍不住!!”   为了表示她的诚意,她赶紧接过大药碗,以平常两倍的速度小口小口喝完了,向对面亮出了空碗底。   司云靖什么也没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站起身来,带着满身的药味儿出了帐子。   池萦之长呼了一口气,舒心地躺了下去,把被子盖过头顶。   总算把大佛送走了……   帐子外传来了太子爷的声音,”他刚喝完了药,让他睡。你们不要打扰,直接把他的行军床挪去孤的帐子里。军医跟过去,身上的伤处查验一下,务必救治好了。”   池萦之:???   半刻钟后,她莫名其妙被挪到了中军大帐里。   东宫禁卫们得了吩咐,果然没有丝毫打扰池世子的睡眠,挑选了四名彪悍大汉,连人带床直接搬过去了……   为储君准备的大帐极为宽敞,用六扇大屏风隔开前后。屏风前方摆放了桌椅茶几,随时召人议事;屏风后面放了行军床和矮几凳子,用来起居。   中军大帐的面积虽然宽敞,但里面的陈设却跟将领大帐差不多。   池萦之自己的行军床被人搬了过来,放在中军大帐的屏风后面,跟司云靖的床并排放在一起,中间隔开两尺,看起来大小款式都差不多,倒不觉得突兀。   池萦之坐在自己的床上,望着两尺外的太子爷的床,不由陷入了沉思……   自己这几天一心一意地躲着避着,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跟这位做起室友来了……? 第43章 咸鱼第四十三式   跟过来的军医大夫是个尽职尽责的, 把药箱打开,催促着脱裤子查验伤情。   池萦之心里藏着秘密,如果说军营里最不想看见的人物, 朱瓴当之无愧排第一,军医得排第二。   她当然不可能让熟悉人体构造的军医近身, 想了想, 悄咪咪凑过去耳语,   “其实我的男人要害之处没出毛病。只是骑马太急,大腿磨破皮了而已。我怕说出去引得太子殿下不悦责骂, 还请老大夫医者仁心,就说是小伤,给瓶金疮药就行啦。”   送走了震惊的军医,池萦之把金疮药收进了怀里,往床上一躺。   朱瓴还在她原本的帐子外跪着呢。今天应该是安生了。   问题是太子爷今晚就会在中军大帐里跟她做室友了……也不知道要做多久的室友, 等朱瓴走了还能不能把自己的床移回去。   不, 就算做一晚上的室友也不行。   军医好糊弄, 但如果太子爷回来了,吩咐一句‘把裤子脱了, 孤查看一下伤情’,她是抗命呢还是遵命脱裤子呢……   唉,前有狼,后有虎。   池萦之开始怀念之前两天独自在河边大营附近野营烤肉的快乐生活了。   坐在行军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她有了个主意。   但主意施行起来吧,又感觉有点对不起策马狂奔数十里把她从河边营地捞回来的太子爷。   然而,虽然感觉对不起人家, 比起今夜脱裤子掉马的风险来说……   唉,没办法, 还是对不住他吧。   池萦之摸着胸腔里突突乱跳、隐约发痛的良心,默默地想着——给他留封信?   留封信把人安抚一下,总好过不告而别伤人。   ……   司云靖在几位高级将领的陪同下,走遍了军营,与中低层将士聊了一晚上的天,又一起用了晚食。   夜色深沉,到了军中就寝时分,他在众将陪伴下走回自己的大帐外,将领们纷纷告辞离去,司云靖掀起帐子的时候才想起,下午似乎命人把池家小世子的床移过来了。   这小子看起来是个好脾气的,平日里说话也温温软软的,有时候却又硬气得很。   在山林里那几天也不知道伤到了哪里,严重不严重,跟随回来的路上半点不吭声。还是自己闻到了他身上的血气,猜出来了。   军营里伙食不怎么样,身上又受了伤。在京中一个月养胖了几斤,这次带他出来,回京时也不知会不会瘦了……等回去守心斋,拿秤再称一称。   短短几步之间,他打定了主意,要亲眼看看伤处。   毕竟是自己把人带出来的,又是被丢在河边大营那两天伤到的。伤到了哪里,伤势严不严重,池家小世子避而不谈,可能是怕传出去伤了自己身为储君的仁厚声誉。   想到这里,司云靖有些懊恼。   能走动如常,看起来不是什么紧要处的伤,不过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隔着六扇大屏风,他吩咐道,“萦之,出来把衣裳脱了,让孤看看伤处。”   回答他的是满室安静。   司云靖又抬高声线重复了一遍,说,“都是男子,没什么好害羞的。伤口尽快查验一下的好。”   帐子里伺候的高大年欲言又止,抬眼看了自家殿下一眼,又低下了头去。   司云靖敏锐地问他,“怎么了?”   高大年呐呐地道,“下午时军医来了一次,说没什么大碍,很快便出去了;傍晚时,池世子说他的伤口敷了药,不碍事啦,背了箭壶,牵着骤雨卷风出去打猎了。”   “……打猎?”   司云靖抬头看了看浓云密布、山雨欲来的天色,冷笑一声:“这等天气,出去打猎?胡闹!竟没有一个人拦他?”   高大年尴尬道,“老奴去拦啦,拦不住。朱大将军现在还在池世子的帐子外头跪着呢,池世子又不是军中的人,军中将领们没一个敢出来阻拦的……都等着殿下回来定夺。”   “军中将领没一个敢拦的?”司云靖冷笑一声,“没一个拦着,只怕都要替朱瓴出气,等着看他上山出事呢。”   高大年见太子爷的脸色不对,感觉大事不好,急忙补充道,“殿下请勿忧心,之前下令盯着池世子的探哨连同十名军中好手,至今严格奉命,傍晚时都跟着池世子出去了。”   司云靖面色稍霁,“人往哪边山林里行猎去了?指给孤看。”   池世子留了封信下来,指明要给太子殿下亲拆。   “臣感念殿下夜奔救命之恩,萦之已无大碍,趁夜上山,给殿下猎一只猛兽回来,献为谢礼。”   司云靖看了两遍,伸手按了按高挺的鼻梁,随手把信纸揉成一团。   ‘夜奔’……   池家那个不爱读书的小混蛋,这两个字是这么用的吗!!   ……   池萦之披着厚重的蓑衣,马鞍两边的行囊里鼓鼓囊囊塞满了火折子、芝麻饼,大肉包,防身的匕首插在靴筒里,长弓和箭壶随身背着,在暮色里牵着骤雨卷风,小心地避过枯枝路障,愉悦地沿着蜿蜒山道往山腰上走。   黄探子啃着肉饼牵马跟在后头,边吃边劝, “池世子,您兴致上来真能吓死人,好端端的军营不待,跑到山上来猎什么猛兽呢。听小的一句劝,这么大的风,半夜肯定有场大雨。今晚的山洞一定要选好了,一不小心雨水倒灌进洞里,您就等着梦里划船吧。”   池萦之才不担心。   比起当着太子爷的面脱裤子验伤的刺激场面,梦里划船算个屁。   “黄哥,你在山里经验更丰富,帮我选个合适的山洞呗。”   黄探子带着十个好手,举着火把,在方圆五里的山林里转悠了好几圈,花费了半个多时辰选中一处废弃的熊瞎子洞,十来个汉子张罗了片刻,把山洞布置得舒舒服服的,篝火点起来,烙饼烤上了,退守到山洞外头了。   “世子爷先歇一晚,明天如果没下雨就打猎。我们就在不远处找地方歇着。有事大声喊一句,我能听见。”黄探子出去前嘱咐道。   池萦之感激地道了谢,趁山洞里没人,把身上一塌糊涂的里衣换了,烤得暖烘烘的厚重大蓑衣披在身上。   吃饱喝足,又没有危险的室友盯着,很快陷入了香甜的梦乡。就连山洞外的阵阵春雷也没有惊动她的美梦。   一觉睡醒,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她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在温暖的火光映照下眯着眼睁开一条缝……   背对着她,面对着篝火方向,坐了个高大挺拔的背影。   那背影看起来还挺眼熟,两条大长腿伸的老远。   池萦之呆滞了片刻,眯着的眼睛逐渐睁大……   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闪电般地抓过蓑衣披在身上,急忙翻身查看身下草褥有没有血迹。   妈的,红了一块。   她压着疯狂乱窜的心跳,急忙坐直起身,用腿压住了那块脏污的草褥,摆出云淡风轻的语气来,   “殿下怎么、怎么又跟来了。”还是不小心结巴了一下。   司云靖并不回头,只是扬了扬手里薄薄的一张信纸。   “孤上山来寻一个昏了头的傻蛋,告诉他,孤的内库里塞满了各地进贡的熊皮虎皮香獐子皮,各式猛兽都有,不缺货。”   池萦之呆滞了片刻,带着笑意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自己不声不响从军营里跑了,这位……居然没生气?还挺高兴的?   池萦之警惕地盯着前方的背影,心想,诓我呢?   还是传说中的怒极反笑,要出大招儿了?   她清了清喉咙,摆出诚恳的态度来,端正跪坐,自我检讨,   “经过一夜的反思,臣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臣不应该贸然出走,臣竟然没有当面恳请殿下同意,实在是——”   下面没说完的话,在前方烤火的背影蓦然起身的时候,被吓回去了。   池萦之震惊地仰头,面前之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前方的身影压下,极有压迫感的阴影笼罩在上方。   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把蓑衣拉紧了些。   “殿下想想想做什么,你你你身份贵重,别别别亲自对臣动手啊……”   司云靖好笑地压下身子,撑着石洞壁,把努力缩成一小只鹌鹑的池萦之圈在影子里。   “抬头。”   池萦之深吸口气,视死如归地猛抬起头来,差点撞到太子爷的下巴。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呢,对你动手?”他轻嗤了声,“你这无法无天的小混蛋,也值得我亲自动手。”   说着,抬手敲了她脑门一记。   砰的一下,池萦之白皙饱满的额头被敲红了一块。   她倒吸口冷气,揉了揉自己的脑门。   司云靖看得有趣,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原本睡了一晚上睡散了的头发,被揉地更散乱了,几绺乱发垂下了耳际。   司云靖站直起身,悠悠道,“你这个人呢,我从小便熟知的。虽然从小到大胆大妄为,没心没肺,但做人有那么几分良心。对我呢,倒也有几分诚心诚意,不是外面那些冲着身份结交的货色。——昨晚冒着雨跑到山上围猎,你的忠心,我看出来了。”   他走回篝火旁,继续烤火,悠然道,“昨夜上山来,我坐在这堆火前想了很久,觉得你这个人呢,虽然各种小毛病数不胜数,胜在大节可贵,还是可以用的。”   说到这里,他斜睨一下身后几乎把自己缩进阴影里的小鹌鹑, “你我二人少年相识,我此生信赖的人极少,你可以算是一个。你父亲捐赠国库的银子,可以酌情减免了。三十万两拿不出,无妨,改成三万两吧。”   池萦之:!!!竟有这等好事!   不过一阵激动的情绪过去,她想了想,还是实诚地说, “三万两也拿不出。父亲那边的家底最多还剩个两万两吧。我母亲前几年回去江南静养的时候,把陪嫁都带走了。从此我家过年都扣扣索索的。”   司云靖陷入了一阵意外的沉默。   堂堂大周藩王,穷成这样……   “罢了,”他叹了口气,“若你所言非虚,那就写信回去,要一万两,走个过场吧。”   池萦之真正地激动了。   这是一万两就放她回陇西郡的意思了吗??   她感动得鼻子一酸,“殿下恩德,池家上下感激涕零——”   带着鼻音的谢恩言语刚出口,鼻子里冒出了一个大泡泡。   池萦之:“……”   司云靖看在眼里,忍了忍,没忍住,扬唇笑了。   “鼻涕擦擦,好好一张漂亮的脸,别涕零了。”他扔过来随身的干净帕子。   池萦之接过来捂着鼻子,听太子爷一边伸手烤着火,一边继续悠然同她说话,   “正事说完了,也算了却了你我一桩心事。说起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军中历练了一年,从前信里和你提过的。虽然时间不长,却也学了些战场急救的手段。今日趁着此地无人,你不必担心受伤的事情传扬出去,将裤子脱了,我亲自给你看看。”   池萦之:!!!   太子爷啊,宁的大招为何总是突然而至,猝不及防。   她抬起头,视野里出现了许久不见的半透明面板。   黑色大字的剧本提示活泼地跳跃着:   【池萦之当场拜倒,行伏地大礼。】   【池萦之:“微臣有罪,不敢再隐瞒殿下。微臣……臣其实并非男儿身……】   这段台词看起来挺眼熟的啊。   哎,不对,这不是静室掉马的经典台词吗?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郊外的荒山野岭里???   池萦之愣在原地,半天没想明白。   视野里的提示黑字不断加粗加大,在她面前闪个不停,看的心烦,她抬手把对话框关了。   剧本好应付,现实关难过。   对面的太子爷还在等着她自己动手脱裤子。   这是何等的人间惨剧……   她都从军营里躲到山上来了,当面脱裤子验伤的绝美画面怎么还是躲不掉呢!! 第44章 咸鱼第四十四式   洞外的风声雨声, 隆隆雷声,更显出山洞里的极度安静。   池萦之靠坐在山洞石壁边,厚重的蓑衣遮挡住下半身, 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来个夺路而逃?   不行, 人堵在前面, 外头又下雨, 跑不掉……   司云靖背对着她坐在篝火前,慢条斯理烤着带来的肉饼, 等人脱衣查验伤势。   诱人的肉香味渐渐蔓延开来。   好香……   有点饿……但不敢动。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没动。   司云靖也翕动了下鼻子,没有回头,却皱起了眉。   “怎么闻起来还有血腥味?你身上的伤口至今还在流血不止?”   池萦之:“……“   这人真的是狗鼻子吗!!   她闪电般坐直了,后背贴在石壁上, 蓑衣牢牢盖住全身, 语气努力保持平稳,   “营中的军医没有告诉殿下吗?臣请罪,其实并没有严重伤处, 只是大腿内侧磨破了皮,磨破得严重了些,流血不止……”   司云靖沉默了片刻,略嘲讽地说,   “大腿磨破了皮?池小世子做了什么事让大腿磨破了皮?你回程不是在乌云踏雪的马背上趴一路回来了么。什么时候骑马了。”   池萦之:!!!   谎话越编漏洞越多,一不留神说漏嘴了。妈蛋。   但今天的山洞篝火恳谈会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比前几天的河畔篝火夜会还漫长。   “临上山前, 我问了朱瓴,他极肯定地说, 你伤在了男人的要害附近。或许并不严重,可以行走如常。”   司云靖转过头来,隔着四五步距离,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她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下半身,   “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话?撑着要面子,就没了里子。男人要害处附近的小伤,只要及时救治,很快便好了。但如果讳疾忌医,虽然不丢面子,万一出了差错……或许这辈子再也不能用了。”   池萦之在心里把朱瓴骂了一百遍,硬撑起一派镇定说,“殿下的俗语挺耳熟的,好像刚听过……”   “听过就好。奉劝你一句,有用的劝诫还是多听些为好,不要固执。”   司云靖站起身来,拿起随身水囊,开始清洁双手,一边清洁一边说道,   “少磨蹭,脱了裤子给我看看。”   池萦之扑得一下倒回草褥上。   “别看了,看也没用。”她崩溃地说,“臣有罪,不敢再隐瞒殿下。并非是大腿磨破皮,而是自己削掉了一块皮。给臣留点最后的面子吧。”   司云靖洗手的动作一顿,罕见地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但他遇事极多,很快恢复了理智,沉声喝道,“不是让探哨带了十个好手护卫于你的吗。护卫之人身受重伤,此乃渎职重罪,论军法当斩首。”   司云靖几步走到山洞石壁旁,伸手就要扯她披在身上的蓑衣,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自己削掉自己的一块皮。让我看看伤势。”   池萦之死活扯着蓑衣不放手,“不不不,不必劳烦殿下。”   无计可施之下,她只好绞尽脑汁,现编理由,   “不关黄哥他们的事。是他们守护在山洞之外,夜里洞里那个……游进了一条斑斓毒蛇,不巧正咬在大腿内侧。情势紧急,我为了活命,只得……手起刀落!忍痛削掉一层皮肉!”   司云靖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目光中带了震撼,重新审视着面前看起来极娇气的池家小世子。   手起刀落,削去皮肉,够狠的啊。看不出来。   池萦之还在继续往下编:“大腿内侧削去了一层皮肉,好几天了,还是在流血,所以殿下半夜疾驰几十里找回来的时候,臣斗胆拒绝了殿下,因为伤重不敢骑马。殿下恕罪。”   为了取信于人,她深吸口气,把遮住大半个身体的蓑衣掀开了,露出了身下红了一小块的草褥。   “殿下你看……还在流着血呢。”   司云靖见了血迹,心里信了几分,皱眉问她,“被毒蛇咬伤,乃是山中常见之事。为何不告诉随行的探哨,回来也不与我说。”   池萦之:“……”是个好问题,被问到噎住。   她想了半天,实在没辙了,只好推到千里之外的老爹头上去。   “父亲从小教导,力所能及之事,不可求助别人。臣、臣觉得还能撑得住……”   嘴里慢吞吞说着,眼角悄悄抬起,扫过面色阴晴莫测的太子爷,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也不知道瞎掰的借口能不能把人忽悠住。   她闭上嘴,听天由命了。   山洞里安静了片刻,没有等到想象中的雷霆训斥,却有一只带着体温的大手落下来,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   “遇到事了自己扛下来,固然可贵,但事分轻重缓急,受伤了,不必自己扛着,说出来。”   司云靖的声音顿了顿,又缓缓道,   “你父亲训诫你的话,有他的道理。他是怕人心险恶,你落难之时,若是求错了人,只怕会被人趁机落井下石,万劫不复。——不过你现在你身处京城之中,孤的羽翼之下。像你这样的,护住一两个,还不成问题。”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感慨,伸手又摸了摸池萦之的头,“——下次再遇到难处,说出来,告诉我。”   池萦之心虚地低着头,不敢去看对方现在的神色。   她随便忽悠了几句,这位居然信了?   居然还摸着她的头,对她说:   ‘身处京城之中,孤的羽翼之下’。   ‘像你这样的,护住一两个,还不成问题。’   这两句话听起来简直就是——给了她守护承诺!!   半透明面板呢?剧本提示呢?   她跳过了静室生命大和谐,直接达成了太子的守护承诺,为什么没有接下来的剧情提示了?!   山洞里的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短暂的时间里,没有人出声。   池萦之感觉头顶那只带着人体热度的大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撸猫似的撸了几下,放开了。   半透明面板始终没有跳出来。   她摸不准下面的剧情走向,也不确定太子线是不是圆满达成了,只好带着身为一代大忽悠的愧疚心情,低头谢恩,   “那、那就多谢殿下了。”   司云靖满意地说,“不必谢。话已经说开了,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脱裤子吧。”   池萦之:“……”   崩溃的池萦之再度扑倒回草褥上。   她咬着牙说,“不能脱!”   “这次又为什么?”司云靖耐心渐失,沉下了声音。   池萦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把脸面豁出去,她也要放大招了。   “因为、因为……”她把头闷在草褥里,咬牙道,   “臣喜欢殿下!喜欢的不得了!臣当着殿下的面脱了裤子,被殿下查看大腿内侧,想到这里,臣、臣现在已经硬了!”   司云靖的脸色木了。   原本已经快要碰到裤带的手也顿住了。   他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手停在半空中。   池萦之不敢抬头去看他此刻的神色,崩溃地大喊,“臣自知无礼,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失仪!因此,裤子绝不能脱!”   大喊声在不算宽敞的山洞里来回回荡,余音久久未歇。   司云靖面无表情地站在池萦之面前。   良久之后,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回了篝火处,重新背对着池萦之坐了下来,继续烤火。   一片死寂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时间,黄探子的声音从山洞外远远地传来,   “太子殿下,池世子,雨势转小啦!中午应该就能停,咱们接下来是如何安排,是继续进山还是下山回营,还请殿下明示。”   司云靖用树枝拨了拨火堆里埋着的烤红薯,吩咐下去,“下午若是雨势转小,即刻下山回营。”   黄探子大声应下,又追问,“那池世子那边呢。”   不等池萦之回答,司云靖已经接口,漠然道,“孤回营,池世子随便他。”   黄探子摸不着头脑,在山洞外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池世子回话的声音,他又不敢再问,犹犹豫豫地走了。   池萦之哪里敢回话。   刚才破釜沉舟崩溃大喊的那句话,已经把她积攒了整年的胆量用完了。   效果很好。好极了。   身为一国储君,当然不可能忍受一个‘男子’整天地对他意图不轨。   太子爷的态度显而易见地冷淡下去,眼看着又要把她丢下了。   池萦之摸索着把大蓑衣盖在身上。   身上的情况已经比前两天好了些,独自留在山里一两天,她就可以安全地度过月事期了。   其实是件好事。   但不知怎么的,比起上次被丢下在河边大营时的欢呼庆幸,这次她的心里有点难受。   她又想起了司云靖刚才说的:   ‘身处京城之中,孤的羽翼之下’。   ‘像你这样的,护住一两个,还不成问题。’   池萦之瞥了眼篝火前坐着的背影,心里想,以这位的孤寒性子来说,对待自己这个幼年小伙伴的态度,已经超过了‘好友’的程度,当得起‘信重’两个字了。   只可惜自己的秘密不能被窥破……   只能辜负了这份情谊,把人往远处推。   她心里有些莫名的难受,把蓑衣往上拉了拉,索性盖住了整个头脸,重新扑倒在草褥上,眼不见心不烦。   山洞里渐渐响起了平稳的呼吸声。   树枝在火里噼啪炸起,司云靖用枯枝拨了拨灰烬里埋着的几个红薯,火候差不多了,把红薯一个个扒拉出来。   红薯是他随身带上山的干粮,早上进了山洞,池萦之没醒,他吃完了昨夜留下的烤肉,顺手把红薯塞进了火里烤着,打算烤熟了两人分而食之。   现在,呵,算了吧。   司云靖挑了个个头最大的红薯,吹了吹上面浮灰,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剥着皮,露出里面黄橙橙的肉。   诱人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山洞里。   不必回头,听声音就知道背后那小混蛋睡着了。鼻息平稳,睡得还挺沉的。   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账。   司云靖剥着红薯皮,暗想着,很好,觊觎东宫之心,至今不死。   好好的肱骨之臣不做,非要做个佞幸之臣。   这些天来的悉心教导,全教到狗肚子去了。   他垂眸盯着手里黄澄澄的香甜红薯,撕去最后一块皮。   刚才的对话在脑海中一遍遍的闪过,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一时却又捕捉不到。   他反复琢磨着,不对。小混蛋说话前后矛盾,还是在撒谎。   在营地里,他对着军医说,只是大腿磨破了皮,并无大碍。   营地里留下的手书里,也写着:他并无大碍,要上山行猎,猎得猛兽献上做谢礼。   但在自己的当面追问下,他却又声称,被毒蛇咬伤,大腿内侧削去了一块皮肉。   大腿削去了一块皮肉,如此的剧痛之下,他还能神色如常地行走说话?   就算他能忍,大腿内侧削去了一层皮肉,短短两三日内,伤口不可能愈合,必然上不得马。   如果上不得马的话——他昨天傍晚是怎么上山的?   司云靖捧着香甜滚烫的红薯,起身走去山洞边,唤来了不远处守卫的黄探子。   短短几句问询,将人打发走。   司云靖沉思着走回了篝火边,重新坐下,咬了口红薯。   ——昨天傍晚,池家小世子亲自挑了个喜欢的黑马鞍,骑马慢行上的山。   司云靖冷笑了一声。   既然可以骑马无碍,今日当面说的话,什么被毒蛇咬伤、削去一层皮肉云云,肯定是假的了。   当面说的话是假的,昨日书信留言里说的那些话,说不定也不是真的。   好啊,胆子肥得很。   他的思绪很快转到了另一个问题上。   ——不管他有没有受伤,是真的受了伤还是只是大腿磨破了皮,都是小小的私事罢了。   为了区区私事小伤,他为什么要当着自己的面反复扯谎遮掩呢。   司云靖捧着滚烫的红薯,想了一会儿,唇角扯起一抹凉薄的笑。   他伸手把红薯扔回了火堆灰烬里,拿过水囊,再次把手洗干净了。   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向洞穴深处的草褥。   跳跃的火光之下,池萦之还在沉沉地睡着,鼻息平稳,睡颜恬静。   身上依然带着极淡的血腥味儿。   司云靖一撩衣摆,在草褥边缘坐下了。   他把厚重的蓑衣往上拉了拉,露出了被遮盖的两条蜷曲侧卧的腿。人睡着了,两只手还紧紧地按住裤腰带上。   他拉起蓑衣的一片衣角,轻轻塞进了池萦之的手心里。   池萦之在睡梦里动了一下,本能地双手抱紧了蓑衣,蹭了蹭,把脸更深地埋进了厚实温暖的蓑衣里。   司云靖缓慢地抬手,按在她的裤腰带上。   细牛皮腰带无声无息地被解开了。   他以极大的耐心,把厚实的几条冬季外裤扒拉下来,只留下最后一条贴身亵裤,隔着薄薄的绸子按了一下前面凸起的要害之处附近。   到底是伤在了男人要害之处,还是削去了一层大腿皮肉,亦或是只磨破了点油皮……只要碰一下伤处,看池家小子什么时候痛叫着醒过来便知道了。   谁知道按了一下,司云靖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   池家小子的要害之处,看起来像模像样,像是最近发育了不少的样子……碰触起来怎么感觉不对。   不像是男人沉睡时的要害,倒像是一小节木头。   司云靖坐在原处,思考了一会儿,伸手又摸了一次。   没错,手感就是一小节木头。   他试探着重重捏了一下。   ……捏不动。   司云靖坐在草褥旁边,目光充满着怀疑审视,盯着池家小子的要害之处思考了很久。   第三次的时候,他直接轻轻把亵裤往下拉了两寸,露出一小截漂亮的腰线和白皙如玉的后腰肌肤。   白皙的后腰处,紧勒着一根黑色的细带子。   司云靖的眼皮剧烈一跳。   他紧盯着面前可疑的景象,试探着轻轻拉了下那根黑色的细带子。   池家小子前面微微凸起的命根子也跟着动了动。   司云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 第45章 咸鱼第四十五式   沉睡中的池家小世子梦呓了一声, 翻了个身,将后腰处黑色的细带子压住了。   遮盖身体的厚重蓑衣被压在了身下,罗袜蹭下一半, 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脚踝。   司云靖坐在原地,垂眸看了很久。   最初难以置信的震撼感觉褪去, 心头的猜测隐约成型。   雌雄莫辩的容貌, 完全不似乃父的纤细身材, 宁愿犯下欺瞒大罪也不肯脱衣检查……   木头做的命根子。   沉沉的目光落在红了一小团的草褥上。   之前被刻意误导,一直以为是大腿受伤流的血。   但如果换个方向思考, 除了受伤流血,还有另一种之前从未想过的可能……   如此想来,这几天躲躲闪闪的古怪态度,倒是不奇怪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越过遮掩喉咙的立领, 按在了沉睡中那人的脖颈下方, 贴着肌肤轻轻地往下一探。   男子理应生出喉结的凸起地方, 摸起来光滑平顺,什么也没有。   司云靖深吸口气, 这次目光落在了衣襟笼罩下的平坦胸口部位。   沉睡中的人含糊地梦呓了一声,又翻了个身,面朝石壁,后背对着他。   他安抚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睡梦中的人渐渐地再度睡沉了过去。   石洞里再次响起了舒缓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司云靖放轻了手脚,动作轻柔而坚决地拉起宽松大袍子的立领,隔着两层单衣,从后颈处缓慢往下按压—   后背处果然摸到了一层层紧紧绑起的棉布。   他收回了手, 低头看了眼沉睡中的池小世子甜美的睡颜。   确定了。   目光重新落在平坦的胸口,暗想, 绑得够紧,勒得够平。也不怕勒坏了。   平稳的呼吸声还在持续着,舒缓而放松,听来便觉得宁静。   山洞里的司云靖此刻却心绪难平,一股暗火升腾。他起身过去篝火边,用树枝又扒拉处一个滚烫的红薯,慢慢把皮剥了,露出里面黄澄澄的红薯肉,却又不吃,扔在旁边包干粮的油纸上,继续去扒拉新的红薯剥皮。   七八个红薯都剥开了,热腾腾并排放在油纸上。   他擦干净了手,从怀里掏出池萦之在军营里留给他的那封信笺,把没有写字的反面摊在地上,从篝火里抽出一截树枝,以黑色的烟灰在信纸上写了几行字,压平折好,走去洞边召来了黄探子。   “你带着这封信,立刻快马返程回京,将此信亲手交给令狐羽。传孤口谕,即刻去查。”   黄探子将信纸郑重放入怀中,大声领命而去。   交谈声和马嘶声惊醒了洞里的人,池萦之抱着温暖厚实的蓑衣,迷茫地坐起身来。   她昨天的京畿大营一日游过得惊心动魄,傍晚时又牵马上山。晚上虽然在山洞里安稳地睡了一觉,清晨一大早的又被惊醒了。   现在睡了个回笼觉,感觉浑身暖洋洋的,躺着不想动,眼睛对着洞外的光亮,很久回不过神。   直到一阵浓郁诱人的香气传入了鼻尖,她吸了吸鼻子,掀开身上盖的蓑衣爬起来。   树枝在火里噼啪作响,她的视线晃了晃,发现司云靖依旧背对着她坐在篝火前。   “好香。”池萦之辨认了片刻空气里的诱人香气,喜悦地道,“是烤好的红薯吧。殿下,给我一个呗——”   说到一半就卡住了。   她突然想起来了。睡下之前,和面前这位似乎曾经有过一段极不愉快的交谈……   算了,还要什么红薯呢。当面说了大不敬的话,大喊着‘裤子不能脱,因为臣硬了’,没被当场扔出去喝雨吃风已经是运气好了。   她话没说完就自觉地闭了嘴,往后缩了缩,后背贴在冰凉的石壁上。   但太子爷的反应再次大出她的意料。   “红薯全烤好了,皮也都剥好了。都在这儿放着。自己过来拿着吃。”   池萦之吃惊地看了一眼面前的背影,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怎么回事?   把她诓过去,又要出大招儿呢?   她谨慎地拒绝:“臣还是不——”   “不吃?”司云靖懒洋洋换了个姿势,单手撑在膝上,声音听不出喜怒,“不喜欢吃?还是因为孤亲自烤的,不敢吃?”   “……敢吃。喜欢吃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池萦之不再跟自己过不去,谨慎地把蓑衣披在身上,小心地站起身来。   香甜地睡了个饱,醒来浑身轻松,身子感觉比昨夜好了很多。   试探着挪了几小步,果然不再汹涌了……   她精神一振,大着胆子快走了两步。果然什么也没发生。   这次要命的月事期应该是快要过去了。   池萦之心里一松,放下心来,拢着蓑衣在篝火前摆着的油纸包里认真挑拣。   专供皇家的红薯,自然是最好的品种。个个烤香浓郁,色泽金黄。原本在火里烤得滚烫,在油纸上放了一会儿,正好温热可以入嘴。   她挑选了片刻,觉得个个都好,索性拿起个头最大的,用油纸包了,捧在手里小小咬了一口。   香甜醇厚的滋味在舌尖展开,她惬意而陶醉地眯起了眼睛——   “挑了半天,选了个孤吃过的。”耳边响起不冷不热的声音。   池萦之:???   她急忙把手里的热红薯翻了个面,这才发现确实是被人咬过一口的。   红薯个头太大了,少了一小块,刚才居然没发现。   ——吃过的跟没吃过的混一起放着。天底下一等一的尊贵身份,平日里吃食这么不讲究的嘛。   池萦之默默腹诽着,嘴上当然乖巧地说,“臣逾越了。实未看见。”   连红薯带着油纸包放回去,重新捡了个头第二大的红薯,来来回回检查了一番,确定这个没被啃过,这才放心地捧在手里,谨慎地放慢动作坐下来,蓑衣依旧披在身上,小口小口吃起来。   她这边吃上了,对面却一个接一个地抛出了问题。   “孤心里有些疑问。池小世子既然醒了,不妨回答一下。”   池萦之注意到对方重新用起了疏离的称呼。   经过了一场不愉快的交谈后,对方的疏远冷漠在她的意料之中。   说心里一点不难过是假的。浓长的睫毛沮丧地低垂了下去,小声答,“殿下请问。”   司云靖悠闲地从油纸包里横排着的一列红薯里随意捡起一个,一口咬掉了小半个。   “你说你山中被毒蛇咬中,削去了一片大腿内侧的皮肉。那里离男人的要害之处颇近,蛇毒若是蔓延出去,岂不是会影响到你的命根子?”   类似问题,池萦之早有准备,“多谢殿下挂心,不曾伤到。”   “当真不曾伤到,确定能用?”司云靖意有所指地扫了眼被蓑衣严实遮挡的下半身。   “像你这般十六七岁、火力健旺的少年人,哪个早上睡起来不竖旗?刚才见你睡了许久,下身毫无反应,又见了草褥上沾染的血迹……感觉不太对。”   池萦之听到‘血迹’两个字,心里就是剧烈一跳,急忙小幅度挪了一下位置,用自己的身体把背后的草褥遮掩住了。   “臣……睡起来,有反应的。有反应的。”她硬撑着地回答,“冬裤太厚,臣畏冷,穿得又多……殿下放心,臣身为男子的一切反应正常。”   司云靖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池小世子是正常男子,孤就放心了。第二件事。”   “昨天你留书一封,说要上山猎一只猛兽,献作谢礼。孤看你受伤颇重……算了吧,不必再谈什么猎猛兽做谢礼,随队下山,此事就此作罢了。”   他盯着池萦之的表情,淡淡道,“孤的提议,池小世子意下如何。”   池萦之也想起了昨晚上山前自己留下的那封信。   信是作为安抚用途留下的,但信里写的内容,倒是句句是心里的想法。   身为一个自学成才的大忽悠,自从入京以来,跟面前这位的对答里十句里倒有八句是忽悠,结果对方顾念着旧日的情谊,把她的忽悠都当了真,夜奔几十里赶回去河边捞她不说,怕她在山林出事,昨夜又追上山来,最后还骗到了对方的守护承诺。   想起刚才摸着自己头发的那只温热的手掌,她感觉胸腔里一颗愧疚之心突突乱跳。   “说好了猎一只猛兽作为谢礼,臣说到做到。”   她坐直了身体,郑重地说,“昨天是做好了准备上山的。弓箭诱饵捕兽器都带来了。殿下如果有事可以先下山去,过个几天,等臣身子恢复了,就进深山给殿下猎一只大的。殿下是喜欢虎皮呢,还是熊皮?豹子皮最漂亮,就是不知道附近有没有。”   司云靖盯着她的眼睛,很久没说话。   安静的山洞里,除了洞外逐渐转小的风雨声,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直到池萦之被对面晦暗不明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慌,不安地问了句,“怎么了?”司云靖才调转了视线,重新望向火堆,平静地说,“你脸上沾了灰。坐过来,替你擦擦。”   他拍了拍身边的地面,示意坐近些。   池萦之疑惑地抬手擦着自己的脸,挨坐到了他身边。   坐的近得很,司云靖直接捏住下巴,把一张眉眼精致的脸孔抬起来,用袖口随意地在她脸上擦了几下,擦去少许的灰尘,又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池萦之:???   她捂着自己被厚重金绣滚边摩擦得发红的脸颊。   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对方语气动作突然显出的亲近的意味,她察觉出来了。   明明只是个简单的揉了揉头发的动作,不知怎么的,难受的心情突然好转了许多。   她没忍住,抿着嘴笑了笑,漂亮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对面微微一闪神,停下了撸猫似的撸头的动作,手移走了。“好了。”   “这就好了?”池萦之低声咕哝着,“好歹拿个干净帕子擦一擦。袖子不见得比我的脸干净呢……”自己去行囊里找了块干净帕子过来,一边擦着脸一边重新坐下来。   司云靖斜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没心没肺的小混蛋,才过了几天就忘了之前的教训,又挨着他肩膀坐下了。   女子之身伪作男子,身份,姓名,来历,说不定都是假的。……但谢礼承诺是真的。   ……对自己的亲近和不防备,也是真的。   在守心斋里抄书抄到手软的事,被扣在京里讨要三十万两银子的事,一个人被丢在河边大营的事……被自己坑了这么多次,这么快就不计较了?   ——她就这么喜欢自己?   他翻了翻油纸包上并排放着的红薯,捡了个模样最齐整的,给她递了过去。   “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   池萦之立刻正襟危坐,双手接过了红薯,屏息静气等着。   司云靖咬了口手里的红薯,悠然道,   “河边夜空之下,野外闲谈之时,你曾说过,一眼万年便是万年,情一往而深。我原本以为过了那夜,再怎样的万年深情,都也抵不过人世间的三十万两银子。没想到……你依旧说,喜欢孤,喜欢的不得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你那一眼万年,现在还算数么?”   池萦之低下了头,咬了口红薯,小声道,“算数的。”   司云靖的唇角细微地勾起,满意而舒心地笑了。   细微的笑意倏然而至,又迅速隐去,他凉凉地追问了一句,“喜欢孤,喜欢得不得了——还硬着?”   池萦之嘴里的红薯噗的一声喷了一地。   她慌忙拿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勉强维持着声音镇定,“也不能……时时刻刻都硬着。”   司云靖低低嗤笑了一声,总算没有再追问下去。   手里的红薯吃完了,他把剩下的红薯里挨个翻了翻,把个头最大的那个红薯捡起来,看了眼池萦之咬出来的小口牙印,什么也没说,接着咬了一口。   池萦之:“……”哎哎哎?她吃过的??   得了,看来洁癖和身份没关系。这位在吃食上是真不讲究……   太子爷都不嫌弃她的口水了,她自然不敢反过来嫌弃他,就当没看见呗。   两人并排坐在篝火前,一人手里一个,安静地啃着红薯。   “你睡回笼觉之前,我曾对你说的一番话,还记得么。”   太子爷语气里的缓和,池萦之自然能听出来。   “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当然记得的。“   “哦。”司云靖淡淡说,“重复一遍给我听。”   “殿下说,臣身处京城之中,殿下的羽翼之下,臣这样的,一个两个,殿下护得住。”   “还有呢。”   “还有?”池萦之怔住了,想了半天,不确定地说,“事分轻重缓急?”   司云靖抬手敲了下她的脑袋,“错了。”   池萦之:“……”   她捂着敲红的脑门,“给个提示呗。刚才说了那么多句,谁知道哪句是殿下要听的……”   司云靖抬手又不轻不重地敲了她一下,把曾经说过的原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下次再遇到难处,说出来,告诉我。”   “原来是这句啊。”池萦之恍然,“臣知道了。”   “不只是要知道,还要记住。”司云靖站起身来,最后说了句,“记住这句话。记在心里头。你的难处,我等你说出来。”   山洞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司云靖起身走到山洞边缘,打量着空中渐渐转为细雨丝的春雨。   “雨快停了。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不必在山上耽搁了,随着队伍一起下山吧。”   池萦之顾忌着还没结束的月事期,摇头,“我、我大腿削掉了一块皮肉,碰一下就痛得很,不能上马。那个,就在此处再凑合一两天吧。殿下先下山去,叫黄哥他们几个陪我就行了。”   “黄探哨只怕不能陪你了。刚才有军中急事,遣他快马急速回京,现在人早已下山了。你一个人留在山上不安全。”   池萦之惊讶地往洞外看了一眼。   这下子出乎意料,她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办,“那我……”   “随我下山。”司云靖简短地替她做了决定,熄灭了洞里的篝火,   “你说你大腿有伤,自己骑不得马?那就像上次那般,与我共骑吧。”   池萦之想了想上次趴在马背上的不怎么愉快的经历,   “多谢殿下好意,还是不必了。上次是平路,都晃得差点吐了。这次山道下山,只怕半路就会吐在乌云踏雪身上——”   “叫乌云踏雪步子稳些。”司云靖如此保证道。   储君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做臣子的除了谢恩,还能说什么呢。   池萦之只能带着满腹疑虑和细微的不安,跟着出了山洞。   两人穿戴了蓑衣,冒着细雨丝走出了十几步,东宫禁卫牵来了乌云踏雪,司云靖翻身上了马背,往下伸出了手。   池萦之攥住干燥温热的手,迟疑地看了眼马鞍,正思考着‘大腿带着伤的上马姿势’应该是怎么个姿势,司云靖却手臂用力,直接把她拉上了马去,坐在马鞍前头,身后靠着温热的胸膛。   池萦之隐约感觉这个姿势不太对,按理来说,大腿内侧受伤的人是不能这么骑马的。   再说,对于两个男子来说,靠在一起的姿势有点太近了……?   她赶紧辞谢,“臣还是横过来趴着吧。这样坐着,嗯……疼。”   “疼?”身后传来了轻飘飘的反问,“真疼?”   “嘶——”池萦之细细地吸了口气。   昨天上山时为了稳妥,她弃了平日里骤雨卷风配备的浅棕色鞍具,选了军营里一套黑色马鞍。   颜色是安全了,但慢行上山了一路,大腿又磨破皮了。   “真疼,马鞍一碰就疼。还是横过来趴着的好。”   “那换个姿势吧。”司云靖听了她细细抽气的声音,这次倒是没有坚持。   池萦之松了口气,自觉地两腿用力,撑起上身,准备换成横趴着的姿势。   身后的手掌伸了过来,果然扶住她侧边的腰,往上提了提。   随即往后一拉。   池萦之:???怎么回事?   换了个姿势,自己现在……坐在了身后那位的大腿上?!   “换个姿势,就这样悬空吧。马鞍磨不着你的伤口。”司云靖平静地说着,随即抖动缰绳,催动乌云踏雪沿着下山道小跑而去。   池萦之:“……”   结实的男子大腿坐在屁股软肉下,温暖的人体体温隔着布料传过来,身后之人说话时靠的极近,温热的鼻息打在立领遮掩不住的一截雪白脖颈后面。   她上一次这么近地坐在男人怀里,还是六七岁的时候老爹抱她。   说起来,两个男人搂搂抱抱的,一个坐在另一个大腿上,说不过去吧。   池萦之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是她的错觉吗,自从她一觉睡醒,太子爷的说话行事就不太对劲了。   怎么突然有点……断袖的感觉??   她怀疑地思考着,难道是自己清晨的‘臣硬了’的告白太生猛,太刺激。   原本好好的东宫储君,被她给硬生生……掰弯了?! 第46章 咸鱼第四十六式   雨势转小, 全队轻骑脱了蓑衣斗笠,山道缓行。   林间小道间的马蹄声轻快而密集。   蜿蜒行进的下山队伍里只有池萦之一个坚持捂着蓑衣,安安静静地共骑在乌云踏雪的马背上。   她被身后的手臂环着腰, 屁股半悬空,脚又够不着马镫, 现在的姿势坐不稳。要么往后, 整个人陷进身后那人的怀里;要么往前趴下去, 结结实实搂着马脖子。   她觉得都不大行,还好乌云踏雪步子稳, 行进得速度又慢,她用两只手扶着前面的马鞍,总算维持住身子平衡。   虽然整个人毫无动作,说话举止也平静,看起来并无异样, 但从背后看去, 却能发现两只润玉般的小巧耳垂, 连带着雪白后颈,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把人拢在怀里, 从背后看过去,才能注意到池家小世子的右耳垂下方,藏了一粒嫣红如血的小痣。位置太刁钻,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   司云靖牵着缰绳的手指微微一动,想要捻一下那颗鲜红小痣,强忍着没动。   清脆轻快的阵阵马蹄声中,他拢着缰绳在山间慢走。身前那人蓑衣里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手腕, 往前扶着马鞍。司云靖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双手上。   削葱般的指尖,泛着粉色的月牙盖。手背上几个可爱的小窝。   纯黑色的马鞍, 映衬得肌肤雪白。   平日里极为寻常的景象,不知今天怎么的,看起来有股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捉着那两只皓白的手腕塞进了蓑衣里。   同样是极为平常的动作,今日做起来却有些心猿意马。   身前那人失了平衡,一下子往后栽进怀中,惊异地仰头看了他一眼。   手如柔夷,肤如凝脂。臻首娥眉,美目盼兮。   司云靖低声感慨了一声,“古人诚不欺我。”   池萦之:???   她觉得太子爷突然把她往后拉,必然是有重要的话吩咐,但夹杂着细雨的阵阵山风里,她没听清,仰着头问,   “殿下刚才说什么?”   司云靖垂眸望着泛起了薄红的耳垂,忽然想起了当日临水殿中初见,自己喝到五六分醉意,在争执声中随意抬头,迎面猝不及防撞见一个极美貌可爱的小姑娘,心中砰的一跳。   后来自认为酒醉眼拙,将少年郎认作了美娇娘,心里有多少悸动,就化成了多少怒火。熊熊暗火升腾到头顶,处处看池家小子碍眼,顺手就整治一下。   想不到……   世事兜兜转转,令自己一见心动之人,在宫墙之下,对自己一眼万年。   细密的春日雨丝铺天盖地垂落,司云靖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心中却已如海潮千尺,怒涛惊澜。   斜风细雨的山道小径之间,他搂着怀中之人纵马缓行,低声念了句,“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姣若明月舒其光。”   “啊??”池萦之又没听清,把手拢在耳边,大声说,“殿下说什么?再讲一遍。什么粮?什么光?”   司云靖:“……”   他抬高了声音,不冷不热地说,“上马时掂了掂分量,怎么还这么轻。不知浪费了多少孤的口粮,给你的滋补药膳没吃光?”   这下池萦之听清楚了。   她愧疚地想起了守心斋窗外的小清池里,不知倒进了多少碗的鹿血羹虎鞭汤。   虽然给她喝的壮阳药是注定无用,但上好的宫廷药材连带着背后的殷殷期许,确实是错付了。   ……说起来,明明进山要打一只猛兽做谢礼的,最后也没打成,直接被带下山了。   她摸着胸腔里突突乱跳作痛的一颗良心,郑重地表示,“殿下放心,回京之后,我会努力每日锄地,争取向楼世子的体格看齐的。”   司云靖:“……其实倒也不必勉强。”   池萦之听他语气不像是满意,琢磨着大概是自己表态的分量不够,想了想,一咬牙,   “增重三十斤……可能不大行。臣先把腰背手臂的肌肉练起来吧。肩膀和胳膊长厚实些,早日长成殿下期待的一员猛将,为我大周镇守边关。”   司云靖:“……孤觉得你再怎么长,也长不成一员猛将了。”   他决定还是换个话题。   “看你刚才上马叫痛,是大腿磨破的皮还没好利索?现在的姿势坐得可舒服?”   池萦之答,“舒服是挺舒服——”就是整个人坐进了太子爷的怀里,感觉不太对劲……   山林行进间遇到了一处落石,乌云踏雪一个轻快的高高跃起,池萦之被颠了一下,身体反射性地往前一冲,却又被身后圈过来的手臂拉了回去,结结实实坐进了怀里,被司云靖腰间的蹀躞带上缀着的方玉佩硌到了,小小地叫了一声。   等等,周围东宫禁卫们投过来的古怪眼神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突然又有点断袖的感觉……   身后传来了问话,“颠得不舒服?之前大腿磨破皮的地方还疼?”   池萦之清了清喉咙,维持着声音平稳, “舒服,不疼……”   身后的太子爷半晌没说话。   池萦之以为回答的声音太小,山风太大,身后人没听见,把声音放大了点,又重复了一遍,“舒服,不疼。”   司云靖深吸了一口气,低下了头,凑到泛起薄红的耳垂边,同她说,“我不太舒服。”   池萦之:???   她往后仰起脸,“殿下怎么了?可是刚才的红薯不干净,吃坏了肚子?”   “倒不关红薯的事。”司云靖手臂用力,把身前的人往怀里圈紧了些,轻描淡写说了句,   “刚才听了池小世子喊舒服,不疼,一时想歪了……和池小世子早上一样,硬了。”   池萦之:!!!   妈呀,这又是什么从天而降的虎狼之词!   她不过是睡了个回笼觉起来,雨也停了,风也歇了,原本对她躲避三尺的太子爷突然搞起断袖了!   池萦之被猝不及防的刺激词句给震懵了。微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司云靖倒是稳稳地控着缰绳,一手把她按在怀里,沿着崎岖山道往下缓行。   从七岁开始,就连老爹都再也没有这样把她搂在怀里过了,更不说其他年轻男子。   不能细想,越想越不对劲。   池萦之双腿用力坐直了身体,悄悄往马脖子前头挪了挪。   腰上的手臂却往后一拉,轻轻松松把她拉回了怀里。   “别动。”头顶的嗓音低沉地传来,“你不动,我还能忍。你动来动去的,我忍不住。”   池萦之:“……”太子殿下,对着个‘少年男子’,你说话这么骚合适你身份吗。   “骤雨卷风呢!”她回头往队伍后头寻找,“伤处不疼了,骤雨卷风牵过来,不劳烦太子殿下与臣共骑。”   司云靖坐在身后,盯着雪白脖颈处浮起的薄红,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把她按了回去,“池小世子是孤带出来的,如今意外受了伤,多照顾你一些是必须的。共骑乃小事,不必介怀。”   池萦之低头,幽幽地瞄了一眼圈住自己腰的有力手臂。   太子爷倒是不介怀了,对着个男人也能硬了,骚话一套一套的,她介怀啊……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上元灯会当夜城楼之上,身后这位醉酒后抛下的那句“进献上来的庸脂俗粉,也配做孤的内眷?” 眼高于顶,指着城楼下的花车美人品头论足,身娇体软的绝色美人被他贬得一无是处。   太子爷一个铁铮铮的直男,三番五次警告她不许断袖,出城巡视了趟军营,却突然对她这个‘少年男子’动了心思。   果然是素了太久了……直男也撑不住了吗!!   一场大雨过后,山涧水位暴涨,原本随处可见的淙淙细流变成了许多白练瀑布。   水声跟随了一路,转过一处山道拐弯,迎面正好是一条小瀑布,垂落下来汇成了山间溪流。   池萦之脑袋嗡嗡的,刚才那句虎狼之词在她脑海里来回回荡着,太刺激了,有点绷不住,她借着喝水休息的机会下了马,牵着队伍后面的骤雨卷风去溪边喝水吃草。   众人还没走近小溪边,最外围的几个探路的禁卫忽然齐声大喊,“对面有野猪!”   池萦之:???   众禁卫唰得一下簇拥过来,”保卫太子殿下!保卫池世子!”   湍急的溪流对面,一只棕黑色半大野猪正在悠闲地喝水,被溪这边的大喊声惊到了,小眼睛一瞪,屁股一扭,尥蹄子就往野林里跑。   司云靖下了马,牵着乌云踏雪去溪边喝水,“我们人多,它不敢过来。随它去吧。”   众禁卫刚松了口气,就看到池家小世子背着弓箭,小鹿一样跳过溪流追过去了。   众禁卫:“……”   司云靖:“……”   东宫禁卫统领用力搓了一把脸:“……都愣着干什么,兄弟们跟过去!”   两刻钟后,林子里两三个禁卫合力拖了一只野猪出来。   禁卫统领抹着汗回禀说,“池世子讲了,这野猪是献给太子殿下的谢礼。问殿下的内库里收不收野猪皮。”   林子边坐着的司云靖:“……她人呢。”   “池世子蹲瀑布边那块大石头后面呢。说是要洗漱一下。”   池萦之兑现了承诺,舒坦了。   她惦记着山洞里没擦干净的脸,本来打算凑合着用冷水洗洗算了。但禁卫们就地架起铁锅,把溪水烧热了,一会儿便奉上了温水。   这下好极了,池萦之从行囊里拿了牙具毛巾梳子,借着水里倒影,蘸着温水把脸上几处蹭到的浮灰擦干净了,又把自己打理了一下。   司云靖坐在林子边,喝了杯热茶,见人从溪边的大石头后面转过来了,黑而长的睫毛沾了水,湿漉漉的,走动间眨了一下眼,晶莹的水滴便顺着脸颊滚了下去。   他对她招了招手,“内库正缺一张野猪皮,你的谢礼收下了。坐过来吧,喝点热茶,暖暖肠胃。”   池萦之看太子爷神色如常,并没有显出喜悦的表情,心里想想也对,比起内库里珍奇的毛皮来说,野猪皮确实不算啥好东西。赐下一杯热茶做回礼,差不多了。   正要过去喝茶,走过骤雨卷风身边,摸了摸正在林间吃草的爱马的鬃毛,脚步却又停了停,瞥了林子边端坐的人一眼。   司云靖看出她的心思,嘲道,“林子里这么多人挤挤挨挨的,你顾忌什么。”   池萦之想想也对,过去谢了赐茶,对坐下来,接过大茶杯喝了几口。   热茶下了肚,肠胃慰暖得服帖,她惬意地捧着瓷杯,眉眼都舒展了。   司云靖又召了随侍的东宫禁卫统领过来,问他,“帐子带出来没有。”   那禁卫统领一愣,不确定地问,“殿下要的是军里的帐子?”   “宫里的帐子。”   “哦,是!按宫里规矩,随身带着!卑职这就去拿。”禁卫统领恍然,眼风偷偷瞄了池萦之一眼,大声领命而去。   池萦之:???   搭帐子就搭帐子,看她干嘛。   宫里禁卫训练有素,动作很快,一会儿功夫过来几个禁卫,以太子爷坐着的地方为中心,附近七八丈方圆的林子以薄薄的红绡帐围了起来。   池萦之喝着热茶,看他们忙忙碌碌围着帐子,纳闷地问,“这是干什么呢。好大的阵仗。”   司云靖拎起铁锅上滚沸的溪水,亲自给她的茶杯里加满,耐心地解释,   “宫里出行,按规矩一整套东西都是要带的。比如说这红帐子,在野外休憩时,不欲旁人打扰,便把附近地界围起来,外面看不进来。附近若是有走动的车马行人,看到皇家搭起了帐子,远远地便避开了。”   “哦。”池萦之听明白了,想了想又诧异地问,“前些天赶路,天天歇在野外,怎么不见搭帐子?”   “因为没必要。”司云靖喝完了茶,把茶杯放下,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坐近些说话。”   池萦之站起身,走了一步又停下来,瞄了眼他衣摆遮盖的某处,小声问,“殿下好了么?”   司云靖顺着她的视线往自己下半身看了一眼,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你自己也说的,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硬着。”   池萦之放心了,坐到了身侧。 “殿下要说什么,臣听着呢。”   司云靖抬手把她脸颊上的一滴水珠抹去了。   “之前出城不搭帐子,因为人太多。皇家这种休憩用的红帐子,偶尔只圈一个人,通常圈两个人。听明白了?”   池萦之:“听明白了。但是又有点……”明明解释得很详细很清晰,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是怎么回事……   她还在琢磨着的时候,抹掉她脸颊水珠的手指却沿着线条柔和的轮廓往下,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右边耳垂。   “嗯?”池萦之本能地抬手按住了发痒的耳垂。   修长的手指放开了柔细耳垂,又继续往下,在那惹眼的艳色唇瓣上摩挲了几下,吩咐说,“张嘴。”   在她震惊的目光里,小巧精致的下巴被捏着往上抬起,一个炽热的吻落了下来。   池萦之:“唔唔唔……”   坑。大坑。   见鬼的京城副本绝对是个无底大坑。   剧本里说好的合纵连横,波澜壮阔,半点提示没见着。   现实里的泼天狗血倒是一盆接一盆……   六百章的京城太子线,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咋歪成现在这样了?   好好的大周储君,就因为素了太久,被自己一通操作猛如虎……硬生生掰成个大断袖了! 第47章 咸鱼第四十七式   随侍的东宫禁卫统领蹲在林子外围, 围起的红绡帐里断断续续传来一阵听来脸红心跳的声音。   “嗯……嗯……“池家小世子在叫,“别,别。”   东宫禁卫统领抹了一把通红的老脸, 琢磨着要不要带着弟兄们再往外退个十丈。   还好自家殿下一句话让他留在了原地。   “ 抓着裤子不放做什么?你不是手起刀落、大腿削去了一层皮肉?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张嘴。呼吸别屏着,喘气。“   红绡帐里又传来一阵可疑的声音, 禁卫们终于等到了吩咐:“帐子撤了。”   林子里的红绡帐重新撤下。   东宫禁卫统领瞄了眼大石上并肩坐着的两位。   相比于帐子围起来之前, 自家殿下的表情倒没什么变化, 池家小世子却神色恍惚发懵,像是在白日梦游, 原本就明艳的脸颊晕红了一片,唇色娇艳欲滴。   等两人站起来的时候,禁卫统领又发现与之前大有不同的一件事。   ——太子爷极自然地牵起池世子的手,往溪边的乌云踏雪走去。   在场的东宫亲信禁卫们齐齐虎躯巨震。   原来宫里私底下流传的传闻都是真的!   果然是干柴烈火,如胶似漆……   心里议论完了, 闭嘴, 转身, 就当没看见呗。   崎岖山道下行了一个时辰。   池萦之心里纠结万分,简直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前几天在河边大营还好好的, 后来趴在马鞍上被拎回京畿大营也还是正常的。   怎么上了个山,在山洞里睡了一觉起来,太子爷就态度大变,言语动作突然就对她亲密起来,摇身一变成为个大断袖了呢。   她心里纳闷万分,嘴上不敢问。   安静的回程路上,只得悄悄伸了手, 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自己的嘴唇。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山归营,下了乌云踏雪, 她提出要回自己的帐子。   司云靖答了一句,“你的帐子已经撤了。”   随即把高内侍召了进来,“池小世子在山上过了一夜,身上不爽利,准备些沐浴热水,抬进帐子里去。”   没有指明的‘帐子’,当然是他自己的中军大帐。   池萦之被催促着进了中军大帐,坐在她自己的行军床上,盯着两尺之外太子爷的床发呆。   高大年得了吩咐,带着干儿子双喜亲自忙前忙后,不一会儿烧了满满一大木桶热水,抬进了帐子。   “还请池小世子用水。”他态度殷勤地道,“双喜亲自去帐子外守着。闲杂人等必定不会放进来,池小世子可以安心沐浴。”   池萦之当然不担心闲杂人等闯进来,她担心的人只有一个。   “我在帐子里沐浴,万一洗到一半,太子爷进来了……当面失仪可不妥。”   高内侍笑眯眯道,“嗐,池世子担心什么呢。太子爷他忙得很,到处有人找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的。您出去瞧瞧,帐子外头等候谒见的将军们都排成长龙了。”   池萦之侧耳听了听,听到帐子外确实一片嘈杂的说话声,放下了心。   被六扇大屏风隔开的宽敞的中军大帐外间,司云靖换了身衣裳,果然并不停留,抬脚就往帐子外走,边走边说,“朱瓴呢,孤第一个找他。”   正主离开了,帐子附近很快恢复了安静。   帐子里放好的热气蒸腾的大浴桶的吸引力,顿时强烈了起来。   倒春寒的天气里,身上又难受了好几天,有什么能比一大桶干净的热水更吸引人呢!   她确认了高大年确实派了干儿子亲自把守在帐子外,把几处帐帘子放下,挡得严严实实,在昏暗的帐子里点起了油灯,这才放心地脱了衣裳,舒舒服服泡了半个时辰的热水澡。   泡完了通身舒畅,换了身干净的单衣出来,招呼帐外的双喜进来移走浴桶。   双喜带着两三个内侍进来,移走木桶的同时把屏风外头地上铺着的一张大白虎皮也揭起来,卷巴卷巴一起带走。   池萦之:???   她纳闷地拦住双喜,“这么稀罕的白虎皮,怎么不继续铺着了。”   双喜抱着白虎皮说,“池世子也觉得这张白虎皮子好是吧。毛色罕见,被猎户好手一箭从眼睛直穿入脑,从头到尾巴没一点破损的地方,好着呢。——但谁叫太子爷喜欢上野猪皮了呢。”   他示意帐子外空地几个忙碌的人手,“山上新带下来了一头野猪,太子爷吩咐了剥皮硝制,什么时候硝好了皮子,等味道散了,就要铺进帐子里来。”   池萦之的下巴啪得掉了。   “就那张半大不大还杂毛的野猪皮……铺这里?中军大帐?”   说起这事,双喜也纳闷得很,   “从来只听说中军大帐里铺虎皮熊皮豹子皮,没听过铺野猪皮的。又不是什么稀罕皮子,脖子上还有个洞。”   池萦之当然知道脖子上的洞是哪儿来的。   她不好意思地说,“箭射脖子上了,没能从眼睛里一箭入脑。——要不然,你们劝劝太子爷,叫他还是铺白虎皮吧。”   双喜缩了缩脖子,“咱家可不敢。太子爷临出去前盯着吩咐了两遍,务必把野猪皮子硝好了。看起来喜欢得很。”   “是吗?”池萦之纳闷地说,“山上猎到野猪的时候,倒没看出来他多喜欢。”   上好的白虎兽皮最后还是拿出去了,等着过两天换野猪皮铺地。   池萦之看看天色还早,琢磨着军营里应该不会有人敢闯来,放心地趴回自己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一股诱人的香气传进了鼻尖,把她从沉睡中唤醒。   野外新鲜采摘的香椿芽,加了点菜油,加了几个蛋,热锅里和肉丁一起爆炒,热腾腾的从帐子外端进来,鲜香气飘散了老远。   池萦之隔着大屏风看见了小方桌旁坐着的人影,吃了一惊,从屏风后面露了个头出来,谨慎地问,“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司云靖傍晚回来,菜热了两回了,就等着床上的人睡醒。   “刚回来不久。正好你醒了。”他拿筷子敲了敲方桌上的瓷碗, “菜正好热着。出来吃。”   “是!来了。”池萦之见他在外间好好坐着,没有进来屏风后面的意思,放了心。   六扇大屏风后面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片刻之后,声响停了。   池萦之从屏风后面探出脑袋,尴尬地拢了拢身上的两层单衣,“没衣裳了。”   “嗯?”   “高公公从宫里带了三五套大袍子出来,那个,臣不小心弄丢了几套。”她硬着头皮解释,   “早上穿着的那套袍子……沾了点血,高公公眼尖瞅见了,我跟他说不要紧,还能穿,他非要拿去洗了。现在换洗的大袍子一套也没有了。”   司云靖夹了一筷子嫩炒香椿,不紧不慢地说,“无妨,帐子里没有外人。就穿着单衣出来吃。”   池萦之谨慎地按了按胸口。   下午沐浴完了,胸口一圈圈重新绑紧了,穿着单衣应该也不会露馅。   她比较担心的是咽喉的喉结。   想了一会儿,多套了件窄身立领夹袍,从屏风后面出去了。   “臣失仪。”她坐下来之前先告罪,“殿下能不能遣人给楼世子带个话,问他有没有几身多余的大袍子,借臣一身先穿着。”   司云靖把她的饭碗推到面前。   “帐子里就你我两个,一个红帐子里圈过了,还一口一个臣失仪,说给谁听呢。正常说话吧。”   池萦之:“哦……是。”   司云靖又把新鲜采摘的香椿芽夹了两筷子到她碗里,“楼世子有没有多余的袍子,现在不知道。我的衣衫袍子倒是带得多,就在中军大帐里。要不然,给你两身替换着?”   池萦之不确定地估量了一下,“多谢殿下好意。但是我们的身量差了一尺有余,我穿着……身架子撑得起来吗?”   司云靖脑中设想了一下那场景,唇角弯了弯,“试一下才知道。”   池萦之还在迟疑着,又听到一句悠悠地道,“看你整天穿着我的蓑衣晃来晃去的。我的袍子再大,有蓑衣大?”   说的实在是有道理。   吃完饭,收拾了桌子,高大年找出来两套司云靖平日里穿的里衫外袍,池萦之捧着托盘,转进去屏风后面的时候,脚步停了停。   她抓着袍子,隔着大屏风比划了一下,   “从你那儿看得见我这儿?更衣不雅,没得冒犯了殿下。”   司云靖眼睛盯着书页,眼皮都没抬,   “都是男子,你不来看我,难道我还会去看你?自己过来我这儿看看,看能不能瞧见里面。”   池萦之果然趿着鞋子跑到小方桌这儿,往屏风后面隔出来的里间看了一眼。   外间摆放的油灯亮,里间油灯暗淡,一眼确实看不到什么,黑乎乎的。   她放心了,抱着衣服往里间走的同时,不忘记表忠心,   “殿下放心,我知道为臣子的本分,行动绝不会逾越的。殿下换衣裳的时候,我不偷看。你放心吧。”   外间安静了片刻,传来了一声笑,   “换衣裳有没有人看,这个我不在乎。若是你半夜扑过来,如之前夜探东宫那次一样的投怀送抱……我倒还没想好怎么办。”   池萦之:“……”   自从山上转了一回,红帐子里圈了一次,这位说话越来越骚了,有点撑不住。   等等,他说“若是你投怀送抱,我倒还没想好怎么办”,这句话是几个意思?   记得两个月前的夜探东宫那次,他可是很干脆的来了个闭门不见……   池萦之抓着衣裳,站在大屏风后面,陷入了怀疑的思考。   说起来,她在山上获取了太子的守护承诺,随身的剧本老朋友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想要结束六百章的太子线,最后那场经典的静室生命大和谐,应该是个跳不过去的剧情。   之前夜入东宫,连人影都没见着,因为东宫不喜欢男人。   而现在……东宫被自己搞成个大断袖了,在山上围了红帐子抱着她一通狠亲,跟倆月没吃到肉的饿狼似的。   换句话说,现在的自己如果再扑上去一次——很有可能直奔太子线结局?   成功达成生命大和谐?!   她头疼地想了半天,难以下定决心。   算了,先穿衣服吧。   屏风后面窸窸窣窣了一阵,转出了一个宽袍大袖的人来。   池萦之尴尬地拖着袖子,示意给外间方桌前端坐的人看,   “你看,实在是太长——”   司云靖一眼扫过去,没忍住,笑了。   本来是一套贴身的箭袖骑射服,穿起来简直跟沈梅廷平日里的穿衣路子似的,袖子松松垮垮长出一截。   裤腰倒是用腰带紧紧地系好了,裤脚盖住了脚面,一边走路一边刷地。   他握手成拳,挡住唇边细微的笑纹,另一只手召她走近些,把袖子捋起来,往上折了两道,手腕总算露出来了。   又蹲下了身,替她把裤脚拢了拢。   “袍子勉强能穿,裤子不行。你这样走路容易踩着摔跤。”   他扬声把退到帐子外伺候的高大年叫进来了,吩咐他找人把裤子尺寸改小些。   等量完了尺寸,又替她把松垮的衣襟拉了拉,把腰间的系带系紧了。   “多谢殿下赠衣。”   池萦之设想了很多今晚可能发生的场面,却没想到居然有如此亲切友善的待遇,吃惊感动之余,没忘了按礼节长揖道谢。   她平日里行礼的风姿极雅致,但今天穿了大两号的袍子,看她绷紧了脸严肃地长揖作礼的样子,司云靖心里微微一动。   池萦之行礼感谢完毕,刚抬起头,脸颊就被捏了一把。   “灯下看池小世子,实在可爱得很。”   面前的太子爷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注意到吃惊得瞪大的乌黑眼睛,伸手又在白里透粉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池萦之捂着脸颊:“这……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司云靖嘴角噙着笑,把她的衣领正好,又往上提了提,遮住了咽喉。   “下午沐浴过了,怎么还有些淡淡的血气?身上的伤还没好?”   “削去一层皮肉的伤,没这么快好。” 池萦之镇定地说。   司云靖点点头。   “说起来,你的伤风还未痊愈?这两日的声音越来越细了,下午红帐子里叫了几声,听起来像个小姑娘似的。我竟不知,伤风如此影响少年人的嗓音。”   池萦之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咳嗽了几声,   “错觉……都是错觉。”   那边司云靖已经松开了整理衣领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天色不早了,准备就寝吧。高大年,抬浴桶进来。”   池萦之听这位传沐浴用具,很自觉地往帐子外头走,一边掀帐帘子一边说:“殿下要沐浴的话,我已经洗过了,不如让我——” 出去走走,消消食。   手还没碰着帘子,帘子自己从外面掀开了。   高大年带领着几个内侍站在外头,他自己捧着个装滚水的小圆木桶。   两边打了个照面,高大年留意到池萦之举在半空中的手,听了半截话头“不如让我——”,恍然大悟,欣慰地把小圆木桶往她手里一塞,   “池世子费心了!哎呀,侍奉太子殿下辛苦,池世子忠心可鉴哪!“   池萦之:“……”   她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高公公你误会了。我并不——”   身后传来了一道凉凉的声音,“ 并不觉得辛苦?池小世子果然忠心可鉴。孤都看在眼里。”   池萦之:“……” 高公公啊,一句话的功夫,为何你跑得如此之快。   她抱着装滚水的小圆木桶发愣,身后坐着的司云靖已经起身走了过来,接过了小木桶,顺手放在方桌上,嘲道:“看你那表情,见了鬼似的。你我都是男子,侍奉孤沐浴令池小世子如此为难?罢了,你出去走走,去消食吧。”   池萦之想了一会儿,却把小木桶又接过去了:“不,臣自愿侍奉沐浴。”   司云靖:“……” 脱外袍子的动作一顿,转过身来,充满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池萦之镇定地抱着小木桶,心里已经换了个主意。   东宫看起来是被自己掰成了大断袖了,说话行事也像是个大断袖了。但他又说“你若扑过来投怀送抱,我还没想好怎么办”。听起来断得还是不够彻底……   ——只有彻彻底底的大断袖,才能顺利跳过掉马剧情,和自己这个少年世子来一场“静室生命大和谐”,直达太子线结局。   断得不彻底,临门一脚突然反悔,那才叫危险。   既然他说“你若扑过来投怀送抱,我还没想好怎么办”——   那今晚就趁着沐浴的机会扑一次,试一下。 第48章 咸鱼第四十八式   宽敞的中军大帐里, 外面油灯明亮,里间灯火暗淡。   随着细微的水声,六扇大屏风上显露出外间沐浴的人影。   “萦之。”隔着屏风传来带着熟稔语气的呼唤, “帮把手,加点热水。”   “啊?哦, 是!”   池萦之加快动作, 把脱下的大外袍折好放在床头, 穿着立领夹袍转过了屏风,去方桌旁提热水小桶。   “刚烧好的滚水, 拿过来时小心些。”浴桶里的人悠闲地坐在水里洗浴,手臂带起一阵细微的水声。   军中将领身材多半壮硕,京畿大营里专门定做了一种大尺寸的长圆型木浴桶,供高级将领们使用。池萦之原本的帐子里也放了一个。   现在司云靖用的,正是中军大帐里配备的木浴桶, 也就是池萦之下午沐浴时用的那个。   她双手把装了滚水的小圆木桶提了起来, 一回头就是一个趔趄, 差点把滚水桶扔了。   原本面向屏风、背对着她坐在浴桶里的太子爷,不知何时转了个方向, 光裸健壮的肩膀随意地靠在浴桶壁上,露出了半个小麦色胸膛,在氤氲雾气里对她勾了勾手指,   “站近些加水。”   氤氲升腾的水气,淡化了原本犀利锋锐的危险眼神。   眉眼轮廓的形状倒是在水气中浓重墨彩起来。   漂亮的凤眸微微挑起,司云靖抬手抹了一把沾湿水的脸颊,将额前垂下来的一缕湿发捋到了后脑去。   池萦之的眼神飘了一下, 表面上一派镇定,啥也没说, 直接提着小木桶过去了。   小木桶里有一柄长木勺,专门用来加水用的。   她用长木勺舀了满满的滚水,一边慢慢沿着浴桶壁加着水,为了防止意外,专门说了一句,“刚烧开的滚水,殿下别突然站起来。”   司云靖睨了她一眼,“突然站起来,会吓着池小世子?”   “……当然不会。”池萦之摆出云淡风轻的姿态来,又舀了一勺,慢慢地往浴桶里加热水,“大家都是男子,殿下有的臣都有,怎么会吓着呢。”   “说的极是。”司云靖一点头,哗啦水声响起,在池萦之的瞠目瞪视里——没站起来,而是懒洋洋往前方的木桶壁上一趴,“劳烦再拿个丝瓜瓤来,帮忙擦擦背。”   池萦之手一抖,长木勺掉进了浴桶里,她赶紧捞出来了。   叫擦背……那就擦呗。   出去找了趟高大年,全新的丝瓜瓤拿来了俩,挽起袖子,吭哧吭哧擦背。   司云靖趴在宽大的浴桶壁上,舒适地半阖着眼,“用力些,再用力些。池小世子刚用的晚膳,这么快就没力气了?”   池萦之没忍住,用丝瓜瓤狠狠挠了一下,色泽光润的背部皮肤红了一块。   “够用力了,疼吧。”   司云靖低低地笑出声来。“挺舒服的。”   擦了几下背,又接着加热水。一小木桶滚水加完了,池萦之提着空桶没挪地方,心里还在琢磨着,人就在眼前了,究竟该怎么扑一下,用什么恰当的姿势扑一下。   大浴桶里的人却又换了个方向,两只健壮的手臂扒着浴桶边,面朝着她,唇边的细微笑意若有若无,“看你眼神发直,半天不动,想什么大事呢。”   池萦之回过神来,举着丝瓜瓤,“背擦好了。其他的地方要不要擦?”   狭长的凤眸倏然抬起了一瞬,又低垂下去。   司云靖往木桶后壁一靠,溅起一片细碎的水花,笑了声,“来吧。你想往哪儿擦。就往哪儿擦。”   池萦之果然凑近了些,丝瓜瓤蘸了水,往水里的人身上打量了几眼,在小麦色的胸膛上搓了几下。   “嘶——”   司云靖吸了口气,“我看出来了,你是来报仇的吧。搓后背的丝瓜瓤,拿来搓前胸?毛巾在旁边架子上搭着呢。”   池萦之一愣,她心里想着事,手里就出了岔子,急忙把丝瓜瓤扔水里,换了毛巾来。   现在留了神,发现刚才用力狠搓了几下的胸口处,果然搓红了一大片。罪过罪过……   她有点不好意思,用毛巾蘸了水,这回略弯下腰,脸凑过去,在蒸腾的水汽里看清了位置,仔细而柔和地擦了几下。   刚才分心出了岔子,现在她极专注地擦拭着,擦了几下肩胛,抬头看一眼表情,不疼,没什么不对的,手里继续往下擦。   黑而浓长的睫毛沾染了水汽,她没注意,眨了几下,晶莹的水珠便顺着线条柔和的轮廓滚落到了下巴,随即滚进了脖颈深处。   头顶又传来一声低低的吸气声。   “又擦疼了?”池萦之纳闷地拿指尖摸了摸手里的毛巾,挺软挺厚实的啊。   司云靖半晌没说话。   细碎的水声里,池萦之动作轻缓地擦着泛红的肩胛,手臂,胸膛,继续苦恼地琢磨着,   “一会儿就擦完了,接下来怎么扑呢,用什么姿势扑呢。等他洗完出来再扑他呢,还是在水里直接扑……”   头顶处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里带了警告的意味,“反反复复的,擦个没完了?”   “嗯?”池萦之又分心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里继续轻柔地擦了几下。   “嘶——”   头顶上方又传来一声低低的吸气声,毛巾被人劈手夺了过去,压在水里挡在了腿间。   失了毛巾的池萦之惊讶地抬起头来,在氤氲湿润的水汽里,隔着三四寸距离,和浴桶里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的男人对视着。   “侍奉沐浴是借口吧。”司云靖的声线危险地沉下了,“故意撩拨谁呢。”   池萦之:!!!   她顿时精神一振。   这是什么绝世好台词!   她正发着愁怎么扑呢,太子爷这句话来得恰到好处,简直是瞌睡时送来了枕头!   两个人本来就很近了,她立刻贴过去,在司云靖微微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吧唧,贴着唇角亲了他一口。   “撩拨的当然是殿下。”   带着细微的紧张和期待,把自己预想了半天的对话说出了口。   “萦之虽然是男儿身,喜欢殿下的心意却和女子并无差异。下午在山间,红帐子里……萦之也知道了殿下的心意。萦之愿以身托付,服侍床笫,只是,毕竟是男儿之身,殿下有的萦之都有,不知是否会被殿下嫌弃……多出来那个……”   说到这里有点卡,她顿了一下,垂下了眼帘思考着,还在想下面该怎么继续接着说——   哗啦一声响亮的水声。   大木浴桶里的水剧烈地波动了几下。   一只健壮的手臂从水里伸过来,直接把大木桶边思考着措辞的人捞进了浴桶里。   池萦之:???   耳畔听到水声响起的同时,她的身子就被人拉扯着往前一扑,随即往下一沉。   哗啦一声,湿了。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全身都浸在水里了,浴桶里的水淹没到了肩膀处。   她惊愕地仰起头,面对面注视着对面眼神危险的男人。   一头扑进木桶时溅起了不小的水花,有不少溅到了对面的人身上。   司云靖又抬手捋了一把湿漉漉的乌发。几滴水珠沾湿了浓黑的眉毛,顺着高挺的鼻梁滚了下来,一滴滴地入了水里。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池萦之,两只手还在水下扣着她的腰,神色阴晴莫测,猜不出心思。   池萦之被这位看得心里有点慌。   怎么坐在他大腿上了?   按理来说,她现在也算是扑到人了。虽然跟之前设想的许多种扑法,好像都不太一样……   她慌忙就要站起身,才动了一下,扣着她两边腰肢的手却又发力,把她拉坐回水里去,屁股隔着一层衣料结结实实坐在有力的大腿上。   哗啦——木桶里水花四处溅起。   “今天撩拨得够了?”对面的嗓音极危险地沉下了,“动作撩拨还不够,言语间继续撩拨?你愿‘以身托付,服侍床笫’?你敢再说一遍?”   池萦之想按他的意思当面再说一遍,但不知怎么的,被对面攫取猎物般的视线紧盯着,她的嗓音有点发干,心跳剧烈如鼓,紧张得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只能点了点头。   水下按住她腰肢的手松开了,一只大手强硬地捏住她的右手腕拉了过去,隔着水里的厚实大毛巾,按在了毛巾遮盖的部位。   池萦之倒吸一口冷气,身子往后退,闪电般地就要缩手。   哗啦——   水声再度响起,身前的男人却趁势逼近过来,一把将她按在浴桶边上,她后背全湿的夹袍布料紧紧贴住了木桶壁。   “身上的‘伤’还没好,就来撩拨我?”   贴在耳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沙哑,“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信不信我今天就在这浴桶里让你服侍一回?”   池萦之拼命地缩手,但是被牢牢捏住的手腕却动弹不得。   火热的肌肤隔着薄薄的衣料压了下来,身后是木桶,感觉自己快被压扁了……   她细微地挣扎了几下,发现力量差距悬殊,放弃了,“信信信……臣信了。”   “今天还要不要继续撩拨了?”   “不撩拨了,不撩拨了。这就睡觉去@@”   司云靖压在她身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抬手在她腰臀上不轻不重拍了一记,把人松开了。   屏风外哗啦哗啦的水声持续了很久。   池萦之躺在自己的行军床上,被子严严实实蒙着头,蒙一会儿,没忍住,被角掀开,瞄一眼屏风上的影子,又唰得把被子盖住头。   今晚的目的达成了。   大胆扑了一次,效果很显著。   屏风外头那位的反应很激烈,应该是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大断袖了。   等这趟回京以后,自己想办法在皇城里四处搜寻一下。等找到了那间关键的静室,自己在行动言语上再撩拨个几次——   不试探,不掉马,直奔‘静室生命大和谐’的太子线结局,稳了。   安静昏暗的内室里,池萦之抬起手按着砰砰剧烈跳动的心脏。   都过去那么久了,心跳怎么还这么剧烈呢。   从小到大,她遇的事也不少,但事情过了,情绪也就过去了,今天这种情况少见的很。   说起来,外面怎么洗了这么久?有半个时辰了吧?   自己是等他洗完了过来说两句话再睡觉呢,还是一声不吭先睡下了呢。   屏风外点着的明亮油灯又摇曳了一会儿,被人吹熄了。司云靖总算洗好了,穿好了单衣,带着一身水汽进来。   不知道怎么着,听见平稳的脚步声走近,越过了大屏风,池萦之原本已经逐渐缓和的心跳再次砰砰地剧烈跳了起来。   刚才大着胆子扑了一次,把人刺激大发了,差点被按在浴桶里办了,今天是绝对不敢再扑第二次了。   她想不出现在的场面该说些什么,索性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朝着帐子的方向,眼睛一闭——   装睡觉呗。   没想到太子爷洗完了澡,神色间恢复了一片镇静,跟刚才浴桶里的事完全没发生过似的。   他过来帮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被角掖好,平静地吹熄了油灯,平静地在他自己的行军床躺下,在一片彻底的黑暗里开启了话题,和她夜谈了。   “经常有围炉夜话,我们这样的围床夜话倒是少见。萦之,你胆子这么大,从小到大在平凉城可有意中人。可曾大胆示爱。”   池萦之在黑暗里想了半天,如实说,“没有的事。哪有那个闲心。想起平凉城,我就想起四处追着我狠练的老爹。难得他不在的时候,我就在自家院子里窝着,哪儿都不去。”   “平凉城里没有中意的人?那,西北的人性情奔放,可有人曾经大胆对你示爱。”   “对我示爱……”这次池萦之想了更久,不确定地说,“每年都会收到不少荷包香囊,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送的,都放在一个箱子里堆着呢。这个算不算大胆示爱?”   司云靖低低地笑了。   “小姑娘们送荷包,算什么大胆示爱。那就是没有了。”   黑暗中安静了一会儿,“如此说来,你这次入京,我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   池萦之含糊说,“算是吧……”   再次成为了无师自通的大忽悠,她的心里油然升起了一股愧疚之心,赶紧抛出新的话题转移一下,“我也有些问题想问殿下。”   “夜深人静,围床夜话。此地只有你我,不必拘泥身份。我字绥卿,平日里是不会有人敢如此称呼的了,今夜你直呼我的字无妨。”   “哦,是。那……绥卿,你呢。你在京城中出生长大,这么多年,可有喜欢的人?这么多的大家闺秀,燕瘦环肥的美人比比皆是,就没有心仪的人选吗。”   黑暗里传来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京城之中,燕瘦环肥确实多得是,哪家世家大族没有蓄养几十上百个美人?皮囊背后,全是尔虞我诈,步步算计。喜欢?喜欢是什么。”   池萦之琢磨着话里的意思,“那就是没有喜欢的人了?都二十多年了……一个都没有呀。”   “原本是没有的,现在么,倒是有一个女子。”   司云靖的嘴角噙着笑,“你与我说过两三次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诗词歌赋里多得是言过其实之词,我原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最近么,忽然逐渐意会到了这几个字的妙处。短短词句之间,原来可以藏了许多的惊心动魄。”   惊心动魄什么的,池萦之没听明白。   总归他的意思是,从前没有喜欢的,现在有一个。女的。   她吃了一惊,半天没吭声。   原本以为这位彻彻底底地断袖了,没想到心里还惦记着小姑娘。   男女通吃,厉害了……   她这边半天没说话,引人误会了。   对面的行军床上轻飘飘抛过来一句话:“怎么,知道我心中有喜欢的女子,吃味了?”   池萦之再度含糊应付过去,“我只是在想,原来你也有喜欢的女子啊……挺不容易的。”她感慨着。   黑暗的帐子里,司云靖双手枕着后脑,自信而镇定地说,“还好,还好。一旦想通,并不甚困难。”   “不,我的意思是说,被你喜欢的女子挺不容易的。”   司云靖:“……”   黑暗里沉默了很久,响起了太子爷压抑的嗓音,“萦之,你说话可真实诚啊。”   池萦之想起了刚才被这位压在浴桶里,差点压扁了,过了半个时辰心还狂跳不止。   自己不过是想扑他的东宫近臣而已,站着说了几句,被他察觉了意图,都被折腾成这样了,被他喜欢的美人儿还不知道得每天怎么哇哇哭呢。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说的没错,谦虚地说,“还好。还好。不经常这样,偶尔实诚一次。”   黑暗里围床夜话的和谐气氛鼓励了她,她摸着身为一代大忽悠的隐约作痛的良心,鼓足了勇气,决定给自幼相识的太子爷进言行谏:   “绥卿,下面的话我只有今夜敢说,过了今夜就全忘了吧。你平日里做事的路子,咱们做臣子的没话说,受着呗。但碰着喜欢的女子,你就不能这样了,得对她好点,别狗。我们那儿有句话,做事太狗没老婆。”   司云靖:“……”   深夜黑暗的帐子里,逐渐响起了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池萦之觉得自己做臣子忠心进言的责任尽到了,至于纳不纳谏,那就不关她的事了。她抱着被子,很快安心地睡沉了。   只留下司云靖一个,睁着眼睛对着帐子顶,一宿没睡着。 第49章 咸鱼第四十九式   第二天早上睡醒, 池萦之发现帐子里只剩自己一个了。   高大年今天居然没跟着东宫,被留下来在帐子外头伺候。   两三个内侍抬了一块野猪皮进来。刚硝好的皮子味道大,池萦之坐在小方桌边正喝着粥呢, 那味道差点熏吐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捂着鼻子指着那块野猪皮,“怎么这么快就铺上了?不是说先放几天, 散散味道的吗?”   高大年殷勤地回答, “太子爷早上临走前吩咐的, 说是把野猪皮尽快铺出来,让池世子看见。问池世子, 会不会感觉开心愉悦。”   池萦之捂着鼻子说,“拿出去,拿出去。让我安心把粥喝完我就开心愉悦了。”   刚铺好的野猪皮又原样扛出去了。   终于能顺畅地把粥喝完了,刚放下碗,高大年带着军里的裁缝进来。   “军营里寻不到京城里的裁缝好手, 也找不出上好的鲜亮布料。池世子先将就一两日, 即刻遣人快马回京做十套衣裳过来。“”   裁缝拿软尺过来量尺寸, 这次从头到脚详细量了一次,尺寸一一记录在案。   花了足足一刻钟量完了, 高大年欣慰地把尺寸记录收起来,   “快马回京,日夜赶工,最快两日,最慢三日就能穿上身。太子爷问池世子,多了许多的鲜亮袍子,会不会感觉开心愉悦。”   池萦之:“……”一觉睡起来, 东宫又添了什么新毛病了。   “这么大费工夫的折腾干嘛呢,我又不讲究穿戴, 有的穿就行了。高公公,帮忙把昨天那件海蓝色银绣青竹袍子洗好了送过来,跟太子爷说一声,我就穿那身还不行吗。”   高大年为难地琢磨了半天,最后问池萦之,“池世子觉着……有什么事情,能感觉开心愉悦的呢。”   池萦之:“……”   “高公公,太子爷他要干嘛呢?一遍遍地追问开心愉悦什么的……不像是他平常做事的路子啊。是不是我昨晚说错话了?要整治我呢?我心里挺不安稳的。”   高大年赶紧劝她:“池世子放宽心,都给您赶工做十套袍子了,还吩咐了中午给开小灶炒热菜,咱们殿下要整治人也不是这个路子。”   池萦之总算放下了心,想了想,很快便想到了,“ 军营里独坐无聊,好几天没看到我家大侄子了。能不能跟太子爷通禀一声,把楼世子请过来,陪我说说话。”   高大年当场应下了。   “太子爷吩咐,只要是令池世子感觉开心愉悦的事,符合军里规矩的,都可以!您等着,老奴这就派人去请。”   人很快便请来了。   几天没见着人,她家大侄子瘦了一圈。   “军营里的饭食实在是太不讲究了!顿顿吃饼喝肉汤,一天两天还行,今天起来一看送来的又是胡饼,我差点就吐了!”   楼思危坐下来抱怨了几句,看高大年里外忙活着,一会儿有事出了帐子,他趁机坐近了些,压低了嗓音问池萦之,“叔啊,一直没机会见你,也没机会当面问。你怎么突然就搬进中军大帐来了呢?”   这是个好问题。   池萦之思考了一下前因后果,“最开始搬过来,是因为朱瓴朱大将军他一拳打歪了我的帐子——”   “但朱瓴现在都被一脚踢出京畿大营了,叔你怎么还没挪出去呢。”   池萦之还是头一次听说,吃了一惊,“他被踢出京畿大营了?什么时候的事?我都不知道。”   “就是昨天,太子爷前脚带你下了山,后脚就找了朱瓴,直接把他调走了。据说是踢回了京城里守城门。——四处都说是因为得罪了你这位东宫身边的大红人,只要有你在大营里,朱瓴就回不来,等你走了才能调回来。”   说到这里,楼思危声音压得更低,小声问她,“叔啊,跟我说句实话。这么久了,你跟太子爷……之前搭上的路子还在呢?”   池萦之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含糊地说,“路子还搭着呢。”   楼思危担忧地劝了一句,“叔,终究是不能长久的野路子,伴君如伴虎,想办法及早抽身啊。”   池萦之心里感动,摸了摸大侄子的脑袋,“放心吧,没事。我看出来了,太子爷是个念旧的人,应该会放咱们一马。他在山上透了口风了,再过一阵子,或许我就能离京返程了。”   两个人小声嘀咕了几句,高大年正好进来了。   “哎哟,两位,好好地说话便是了。怎么还上手撸脑袋了呢。”他急忙小跑过来把池萦之的手从楼思危的脑袋上挪下来,   “老奴伺候着两位,坐着好好说话就行,动作别太亲近了。”   “太子爷自己把人放在中军大帐里,池小叔摸个脑袋都不行。”楼思危低声咕哝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哪。”   池萦之赶紧把他嘴巴给捂上了,换了个安全的话题。   “说起来,我昨晚吃的倒是铁锅现炒出来的菜,听说中午还要开小灶抄热菜。太子爷巡视去了,我看你要不然今天就留这儿吃顿午食?”   楼思危精神一振,连连点头,坐在帐子里安心等铁锅热菜。   中午时分,午食送过来了。   现炒出锅的青椒肉丝,大锅里炖煮的蘑菇炖鸡;田野里现采的荠菜包了荠菜肉馅饺子。   跟京城里的精致菜色不能比,但是在军营里算是难得的好伙食。   隔着帐子香味飘进来,池萦之已经自觉地在小方桌前坐好了,楼思危的口水都滴下来半尺。   只有一个小问题……   中军大帐的主人踩着午食的点儿回来,跟端菜的人一起进来了。   司云靖在帐子外听了通禀,说楼世子在帐子里等着用午食,原本愉悦的神情立刻浮起了大片的阴霾。   几步进了帐子,目光仿佛锐利刀锋,寒凉地划过楼思危的脸。   “听说楼世子待了一个早上了还不走?”   他凉飕飕地说,“怎么有这么多话谈呢。”   楼思危立刻怂了,站起来行了个告退礼,二话不说就要往帐子外走。   池萦之把他扯住了。   “说好了留你一顿饭的。饭都上桌了,你跑什么跑。”说完期待地看着司云靖,“可以吧,殿下?”   司云靖深吸口气,自己坐到了小方桌的主位,指了指对面,“坐着吧。”   三人围着小方桌挤挤挨挨地坐下来。   池萦之看着方桌唯一空着的那边,又看看楼思危瘦了一圈的脸,想起了不在场的另一个人来。   “韩世子呢。要不要一起叫来吃——”   司云靖提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肉片, “行啊,叫人把韩世子也叫来。桌子太挤了,坐不下四个人,等他来了,孤的位子让他。”   池萦之:“……”   昨晚还围床夜话,气氛大好着呢。早上一觉睡起来又翻脸不认人了?   听了太子爷满是嫌弃的‘太挤’两个字,楼思危更怂了,拼命把两条腿往木椅子下面缩。   另外两个人边吃边聊几句,楼思危反正一个字不敢插嘴,闷头吃饭。   等司云靖吃完了,放下了筷子,楼思危赶紧放下了筷子告辞,一溜烟跑了。   池萦之吃得慢,还在小口小口地咀嚼着。但按规矩,司云靖放筷子了,她这个陪客也依依不舍地跟着放了筷子。   “继续吃着吧!”司云靖捧着茶杯,不冷不热地说,“我吃好了,楼世子跑了,你再停了筷子,剩下吃不完的要全端出去倒了。”   池萦之:“……哦,那我还能继续一会儿。殿下见谅。”   司云靖中午特意赶回来吃饭,结果帐子里多出一个人,他灌下去整杯的茶,才把肚子里的火气灌下去了。   平稳了心情,他放缓了语气问,“今日的午食,口感如何?”   池萦之不吝夸奖言语,“好极了!滋味鲜美,唇齿留香。”   “你找来楼世子闲话了一早上,还留他一起吃了午食,你现在感觉开心愉悦了?”   池萦之从碗里把头抬起来,抿嘴冲他笑了一下,“很开心,很愉悦。”   司云靖心里舒坦了。   憋了整顿饭的暗火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嘴角噙了笑,伸手一指桌上的炒菜和新鲜荠菜饺子,“军中伙食寻常,这几道菜都是早上专门嘱咐了炊事伙头,特意开小灶准备的。青椒炒肉只炒了一小锅,荠菜饺子也只包了五十个。怕你不知道,说与你听。”   池萦之的脸上果然露出了感动的神色,又抿嘴笑了一下。“多谢殿下。”   司云靖的心里更舒坦了。   本来用完饭放下了筷子,这顿是绝对不会再吃一口的了,今天被对面的笑容晃了一下,他愉悦地拿起筷子,重新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入嘴里,   “如此大张旗鼓,耗费精力,只为了一顿午食,以前几次巡视大营从未有过。但这次有你在,我便吩咐下去,特意做了几道好菜,放在了你的桌上。而我呢,也特意掐着时辰赶回来。“   他的声音顿了顿,引导着问下去,”我为何要这样做?你想到了什么?不妨大胆说说看。”   池萦之若有所思,咬着半个荠菜饺子想了一会儿,“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司云靖的声音更和缓了,鼓励地说,“说出来。”   “殿下正当盛年,胃口好,容易饿,在军里想吃些有油水的,人之常情嘛。但身为储君,不能轻易在人前显露出喜好偏爱。现在有我在,正好。”   池萦之恍然起身,长揖表忠心,“反正这些饭食臣都爱吃,就说是为臣准备的吧,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臣愿意为殿下做挡箭牌!”   司云靖嘴角勾起的细微弧度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错了。再想想。”   池萦之纳闷地坐回去,一边想一边吃,感觉这回琢磨明白了,   “是不是殿下独食无趣,要找个胃口好的一起吃,才能多用些饭食?说出来挺不好意思的……臣胃口好,臣愿陪殿下用食。”   司云靖:“……”   他闷不吭声地灌下了整杯茶,砰的把茶杯往木桌上一放:“又错了。”   池萦之把一整盘青椒肉丝都吃完了,连青椒都捡了个干净,最后停了筷子,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出来。殿下请直接说吧。”   想了想又有些怀疑,“应该不会是……专门为了我开小灶的吧?”   司云靖连着喝了五杯热茶,堵在心头的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声音不冷不热地,“直接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就是要你自己想。”   说完拂袖走了。   池萦之纳闷地琢磨了一会儿,不确定是哪种可能。   东宫打小性子阴晴不定,做事难以捉摸,她都习惯了。   琢磨不出来,也就放弃了。   过了饭点,军营大灶闲了下来,烧好了许多热水,池萦之惦记着昨天下午神仙般快活的泡澡体验,早早叫了水沐浴。   确认了高大年亲自把守在帐子外,把几处帐帘子放下,挡得严严实实,昏暗的帐子里点起了油灯,放心地脱衣服泡热水澡。   被六扇大屏风隔起的宽敞大帐里,雾气氤氲,水声细碎。   专门为军中尺寸打造的极为宽大的浴桶里坐着,舒服得简直进入了人间天堂。   池萦之把全身上下包括头发丝儿都搓了个干净,加了两遍热水,实在不舍得出来,估量着天色还早着呢,转身趴在木桶边缘,打算再泡小半个时辰,洗出来正好眯一会儿,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泡着泡着,眼皮逐渐沉重,不知不觉地趴在木桶上睡了过去……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远方走近中军大帐,东宫禁卫四下散开,司云靖的声音在帐外响起,“这里不用人伺候了,都退下。”   趴在浴桶边的被水汽薰得发热发红的耳朵细微地动了动,人没醒。   高大年在帐外回禀着,“殿下,池世子在里面——”   “孤知道她在里面。你们退下吧。”   “是。”   又一阵细微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逐渐远离了大帐附近。   周围安静了下来。   司云靖的声音再度在帐外响起,冲着帐子里说,   “刚才我单独想了想。罢了,中午那些言语都是小事,不必再计较了。京中来了人,在大营外围等着见你。你见了来人,想必是会开心愉悦的。——我也不指望你感谢了,心里不要有抱怨言语就好。”   嘴里如此说着,抬手掀起了帐子,走了进来。   外面天光大亮,帐子里倒是四处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只点了盏豆粒大的小灯,从外面乍一进来,仿佛入夜般的昏暗。   “昨晚围床夜话,你与我说的话,我想了很久,最后几句不太明白,索性当面问——”   哗啦一声,浴桶里打盹的池萦之惊醒了。   咚的一声,那是被惊醒的人浑身一弹,下巴磕到了木桶边。   满桶的水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水波声响。   浴桶里的人震惊地抬起头来。从肩胛骨以下全部浸没在水下,纤葱般的手指抓着木桶壁,水面上只露出一张湿漉漉的雪白面容,和帐子边站着的人视线撞上了。   面面相觑。一片沉默。 第50章 咸鱼第五十式(小修)   宽敞而昏暗的帐子里, 微弱的油灯光亮被掀帘子进来的风吹动,摇曳了几下。   站在帐子口处的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掀起的帐帘子放回去, 缝隙处仔细地拉好了。   六扇大屏风前头放置的长圆浴桶里,池萦之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扒着木桶壁的两只手唰得收了回去, 把身体更深地藏进了水里。   木桶里的水哗啦一声, 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响声。   洗浴用的大毛巾半浮半沉在水中。   雪白的脖颈完全没入了水中,水面上只露出大半张面孔, 不安地仰头望着,长长的乌发散在水里,嫣红的嘴唇贴着水面说话。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高公公说你不到傍晚不……”嘴唇太靠近水了,才开口就又呛了一下, 她不得已探出手臂, 撑着木桶边往上抬了抬。   耽搁了一下, 理智总算回笼了。   “臣失礼。沐浴时睡着了,没有听见殿下回来, 不及起身。”   她换了正确适当的用词,“还请殿下等候片刻,臣立刻起身穿衣。”   站在帐子边缘的司云靖思考了一瞬,往旁边走开了两步。   池萦之松了口气,眼角瞄了下木桶边的小杌子上堆着的衣裳。   都是她刚才脱下来放那儿的,还好平日里做习惯了,沐浴时总是把束胸的绑带放在一堆衣裳最下面, 看过去不至于露馅。   被吓到嗓子眼的一颗心重新落回了胸腔里,她转回去瞄了眼帐子边停住不动的那人。   隔着四五丈距离, 烛光又昏暗,他从光亮的户外进来,也不知道能不能瞧见浴桶里面……   她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把自己吓得一抖。   水里虽然有大毛巾飘着,遮住了大部分水面,但荡漾的水波里还是能隐约看见前胸风光。   哗啦一声剧烈震荡水响,池萦之在水里往前一扑,面朝着屏风,结结实实趴木桶壁上了。   水面上露出了一小截雪白的后背。   “臣失仪!还请殿下出去帐子,稍候片刻。等臣把衣裳穿戴起来。”   帐子里安静了片刻,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听起来越来越近是怎么回事……   一只手从浴桶侧边伸了过来,轻轻松松握着柄木长勺,给她的大浴桶里加了点水。   池萦之:???   震惊懵逼的视线往上方侧转去,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往上望,越过厚实的行云过肩织金蟒袍,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站在木桶边,单手提着滚水小桶,慢悠悠地给她加水。   “不敢劳烦殿下亲自加水!”   她崩溃地喊,“臣洗好了,洗好了!还请殿下出去一会儿!给臣点时间穿衣裳!”   司云靖加了满勺的热水,沿着另一侧的木桶壁,不紧不慢地把水添进浴桶里。   “你不必急着洗完出来,就在水里泡着。我本来是要出去的。但刚才想了想,突然改主意了。有些话平日里问不出答案,现在的场合问,或许能意外听到些实话也说不定。”   池萦之:“……”   这货又是什么毛病,突然想跟她玩‘坦诚相对、无话不谈’这套把戏吗!!   她放弃了,趴着木桶壁一动不动,脸埋在双臂里,“殿下要问什么?”   四处一片昏暗的帐子里,水面上露出的那一小截光洁的后背更显得莹润雪白。   司云靖的目光,便沉沉地落在那一小截雪白的肌肤上。   她还是防备着自己。   宁愿袒露出后背,连带着水下的大片风光也不管不顾了,只是不愿给自己察觉胸前异常的机会。   一桶水能遮掩什么,从浴桶边望去,莹润的后背,收拢的腰线,连带着翘起的双丘一览无余……   火烧火燎的感觉从心底升腾到了头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几下,司云靖深吸口气,两根手指拎起水里的大毛巾,往前一抛。水里的风光好歹遮住了大半。   一瞬间,某个极恶劣的念头闪过心底。   他想把她直接从水里拎出来,就这样湿淋淋地压在木桶边,问她,池小世子胸前怎么多出些东西,腿间又少了些东西?   昨晚黑暗里的对话却又闪过了脑海。   她说,“碰着喜欢的女子,得对她好点。”   直接从水里拎出来了,会哭吧。   哭得泪眼婆娑还是小事,以女子之身假冒世子的事直接捅出来,说不定会当场寻死觅活。   那股恶劣的冲动被压下去了。   他手里依旧平稳地握着长木勺,又添了一勺热水进去。用手指探了探水温,温热正好。   池家的小世子依旧以防备的姿势,紧贴着浴桶,拿光洁的后背对着他。   “要不要擦背?”司云靖凉飕飕地问,“一边替你擦背,一边问些问题。反正你我都是男子,没什么好顾忌的。”   池萦之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趴在桶壁上一阵剧烈咳嗽,咳得死去活来。   “不不不……不必了……”   司云靖放下滚水小桶,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温热的手掌碰到光洁细腻的后背,池萦之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木桶里跳出来。想想不对,赶紧往水下面缩,不仅整个后背藏进水里,小巧的下巴也沉进了水下。   “殿下到底要问什么,咕噜咕噜……”   她呛了一口水,只好重新出了水面趴着,连语气都顾不上了,“直接问,快问!”   “昨晚帐中夜话,你与我说,叫我对喜欢的女子好些。”   司云靖盯着那截重新出水的雪白后背,“不知为何你会有这种感觉?我自认为做得不错。她的喜好,我记着;她的难处,我顾忌着;她家里做不到的事,求到我跟前,我也都允了。”   池萦之艰难地转动脑筋思索了一阵,“或许殿下对那女子做得是不错,和对待咱们臣子不同。我是以己度人了。”   司云靖却立刻否认了。   “不,我对待那女子,和对待你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就不行啊!”池萦之一听就想转过来说话,动了一下猛然意识到不对,又赶紧转回去趴着。   “对娇娇软软的女孩子,不能用君臣相处、恩威并施的那一套。要宠着,护着,整天弄得人家哇哇哭怎么行。”   司云靖想了想,皱着眉说,“她没哭。有时还笑。”   反正脸对着屏风方向,做什么表情对方都看不见,池萦之撇了撇嘴,   “按殿下平日里做事一手蜜枣一手大棒的路子,那女孩子面上在笑,心里说不定一直哇哇哭呢。”   司云靖站在木桶边,半天没说话。   “问完了吗?”池萦之不敢动作,更不敢回头,扒着木桶壁问,“问完了劳烦殿下出去一下,臣要起身穿衣了。”   站在木桶边那人又加了勺热水进来,“再等等,我还没问完。”   “……”池萦之的下巴又砰的磕在木桶壁上。   “昨晚最后一句,你叫我做事别狗。京城里没有如此的说法,我听不明白。做事很狗……是什么意思?”   池萦之扒在浴桶边上,下巴撞得她眼冒金星,又听到这个见鬼的问题,她直接崩溃了。   什么君臣规矩,皇家尊严,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做事很狗是什么意思?就是现在!看看你自己!我要穿衣裳,你把我堵水里问问题,什么叫做事很狗?这就是做事狗!太狗了!”   崩溃的大喊在宽敞的大帐里来回回荡,久久不散。   司云靖:“……”   “……穿好衣裳出来。你父亲来信了。”他放下长木勺和小木桶,转身疾步出去了。   ……   京城里来的,是帮她守着老宅子的徐长史。   带来了三封平凉城寄来的家书。   陇西王千里迢迢的来信,很符合他平日的风格,简短到只有一张纸。   走明路子寄到京城的信,当然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   池萦之直接打开了父亲的信,满纸狂草,厚重笔锋几乎透过了纸背。   “吾儿当面如晤。   京中贺礼之事已知悉。献上御前,幸甚幸甚。   此事已然了结,尔速写一封家书回来,劝涟漪居速速收手,放过你二弟!”   池萦之看得莫名其妙。   飞天白玉马的翅膀半夜没了、但最后凑合着还是当做‘镇守马’送出去的事,她上次写信回去平凉城通知了她老爹。   但这事关涟漪居什么事?‘放过二弟’又是什么鬼?   她来回看了三遍,没看明白。   想想她老爹肚子里墨水有限,应该也不可能暗藏什么藏头诗之类的手段,很自觉地把信递给旁边坐着的司云靖看,自己把徐长史拉到旁边询问。   “平凉城来的信使有没有跟你说涟漪居的事?”   信里写得简单,重点内容当然都在信使的口述里。   徐长史揣着信赶去正阳宫找人,又被羽先生命人带来了京城外,就是为了早点告诉池萦之平凉城发生的事情。   “说了。说是世子爷上封信送回了王府,涟漪居的大小姐得知世子爷在京城里遇险,第二天就开始找沈侧妃和二公子的麻烦。”   徐长史叹气说,“自从王妃回了江南静养,王府内院的用度开支不是都归涟漪居掌管了么。大小姐把沈侧妃院子的用度全停了,隔三差五的半夜把二公子叫去涟漪居外头跪着,天亮了放回去。沈侧妃心疼二公子,过来闹了几次,连门都进不去。王爷在军营里,沈侧妃没辙了,自己半夜跪在涟漪居外头,哭着问大小姐是不是想要二弟死,大小姐就说,世子爷在京城遇了事,沈家丝毫没有助力,废物不要也罢。”   池萦之有点同情沈侧妃:“……是涟漪居能说出来的话。后来呢。”   “后来,大小姐自己修书一封,又叫沈侧妃给京城的娘家写了封信。都随着王爷的家书一起带过来了。世子爷是现在看,还是等回京了看?”   池萦之回头看了眼旁边坐着慢条斯理看信的太子爷,在人家的地盘里,想瞒也瞒不住啊。   “把信拿出来吧。我现在看。”   她先把哥哥的家书拿过来,打开了。   池怀安的字与他们的父亲大不相同,一手漂亮的行书,赏心悦目。满满当当写了四五张信纸。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哥哥的信前面絮絮说了许多平凉城的日常,直到最后一页才写道: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式微,式微,胡不归。”   池萦之捏着信,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缩成了一团。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滴泪落到了衣襟上。   面前的徐长史惊异地望着她。   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急忙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掩饰地把哥哥的信折起来,重新放进信封,就要收进袖子里。   收到一半,想想不对,把放进了袖子的家书又抽出来,呈给了太子爷。   司云靖老实不客气地打开了,直接翻到最后一张纸,扫过那两行字。   “好好的突然掉了眼泪,原来是想家了。”他淡淡地说着,把信纸原样还了回来。   池萦之倒没想到这么快就拿回来了,呐呐地问,“前面的内容……不看一下吗。”   “写给你的家书,孤拿来看什么。”司云靖嗤道。 “若当真看了,只怕池小世子又要腹诽孤做事……哼,那个词了。”   池萦之把哥哥的家书收进了袖中,拿起另一封信,   “还有一封信,是沈侧妃带给沈表哥的。这次随着父亲的信一起带来京城了。殿下要先看看吗?”   司云靖没接,“既然是给梅廷的家书,等你回京了,当面交给他吧。”   高内侍带着徐长史退出了大帐,池萦之被哥哥信里的那句‘胡不归’搅动得心神不宁。   原地踌躇了片刻,用眼角瞄着对面坐着的那位,几度欲言又止。   瞄到最后,沉住气等她开口的司云靖也受不了了。   “想说什么,直接说。”   司云靖把来回看了二三十遍的陇西王手书折成四折,放在桌上。   “不说就出去。木桩子似的杵在眼皮子底下,高大年都不敢进来伺候。”   池萦之被数落得挺不好意思的,小声问,“平凉城寄来的家书催臣回去,殿下也看见了……斗胆想问一句,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司云靖早就猜到她想问的是这个,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你倒是记挂着回去。其他两位世子的信早就送出去了,你给陇西王的信呢?”   池萦之差点把这茬给忘了,恍然大悟,“马上就写,今天就送给殿下审读!”   她想起了对方在山上给她的承诺。   “写封家书,要一万两银子捐赠国库,走个过场。”   老爹虽然穷,一万两还是能拿出来的。拿一万两换自己这个世子回去,陇西郡不亏。   她估摸着老爹肯定会同意,安心了不少,大着胆子问起第二个更为棘手的问题,   “写完信送回去,父亲拿出一万两捐赠国库不成问题。就是路途遥远,千里运送,运来京城只怕要一两个月,臣……能不能提前辞官返程?”   她本来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是简单直白的一个字。要么‘是’,要么’否’。   没想到太子爷给了她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复杂回答。   司云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回答说,   “你若信我,诸事无隐瞒,自然能顺利返程。”   就在‘返程’二字话音落地的同时,池萦之的视野里再度出现了许久不见的半透明面板。   黑色大字的剧本提示跳了出来:   【池萦之当场拜倒,行伏地大礼。】   【池萦之:”微臣有罪,不敢再隐瞒殿下。微臣……臣其实并非男……】   【太子伸手阻止了她未出口的下半句话,低沉地笑了。】   【“彼此早已心知肚明,又何必说出来呢。”】   池萦之:!!!   这段台词看起来挺眼熟的。   没记错的话,又是静室掉马的经典台词吧。   京城郊外的短短几天里,都出现俩回了。   一回在荒郊野外的山洞里,一回在军营里,附近既没有静室,她又把秘密捂得紧紧的,不存在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剧本瞎出什么提示呢。   对方还没察觉呢,自己来个主动掉马?   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连带陇西王府满门上百口的性命前程送到对方手里?   坑,一看又是个大坑。   栽进去就彻底爬不出来的大坑。   说起来,随身的剧本系统运转了十年了,也没人维护一下……   出bug了吧!   她抬手把剧本提示关了,飞快地瞄了眼对面的司云靖。   对面那位还在盯着她。   看他笃定的神情,似乎在等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刚才那句‘诸事无隐瞒’是什么意思?   如果真是身份露了破绽,太子爷就会开始走强取豪夺剧情了吧。既然没有强取豪夺,对她一切如常,有时还挺亲近的,那就是身份没露破绽。   那句‘诸事无隐瞒’,应该是在别的事上起了疑心。   最有可能起疑心的,当然是自己随口胡诌的’一刀削去皮肉’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上前两步拜倒,一把抱住了司云靖的膝盖,抹了把眼角,   “殿下,我知道错了!不敢再隐瞒殿下!”   司云靖的嘴角微微勾起,愉悦地笑了。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膝盖上趴着的人的柔顺乌发,帮她把稍微有些歪的发簪摆正了。   “哪里隐瞒,说说看。”他用极和缓诱哄的语气说道。   池萦之趴在膝盖上,语气极诚恳愧疚,   “臣的大腿其实没伤着,用刀削去一层皮肉云云是夸大其词,真的只是擦破点油皮而已。臣怕殿下看轻,一时昏了头,当面说了谎……臣知道错了!以后有事再也不敢隐瞒殿下!”   轻柔地抚摸着她头发的手停住了。   帐子里原本挺好挺和睦的气氛,不知道怎么得突然有点转冷……   一片突如其来的沉默后,司云靖把膝盖上趴着的那货一把推开,起身拂袖而去。   片刻之后,高大年蹑手蹑脚地掀帘子进来了,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   “池世子,你们……谈完了?太子爷的脸色怎么看起来不大好呢。”   被单独留在帐子里的池萦之也挺纳闷的,不是很确定地回了一句,   “可能是太子爷哄我说实话,把我的实话诈出来了,他反倒生气了?”   她小声咕哝着,“真难伺候。” 第51章 咸鱼第五十一式   连续几日春雨绵绵不绝, 池萦之连同另外两位世子留在空荡荡的军营里,整天坐着看雨。   京畿大军被拉出去在附近山林操练了。太子爷也在众将领的陪同下亲自观看操练去了。   他们是不是在山上滚成了泥猴子,不知道。反正池萦之穿得挺鲜亮的。   京城快马送来了十套宫里赶制的大袍子, 用的是极好极的蜀锦料子,银朱, 绯色, 绛紫, 金银线绣满了衣摆。   “叔啊,新袍子也给我一套呗。” 楼思危托着腮坐在大帐边的雨帘后面, “看我身上袍子落了多少灰。”   “在帐子里,想要几套自己挑。” 池萦之托着腮坐在旁边。   “咱们还得在军营里待几天?太子爷有没有漏个口风什么的?十套新袍子代表十天?”   ”一个字儿没提。”   两人对着绵绵春雨发了一阵呆,楼思危说,“叔啊,伤风还没好呢?你嗓子越来越不对了。”   池萦之:“……“   长久没服药的第二种副作用逐渐出现了。   池萦之:“别跟我说话了, 我在山上伤风得厉害, 倒嗓。有事我写纸上给你看。“   第二天, 绵绵春雨总算停下了,天气转晴, 司云靖回到了京畿大营。   京城里传来了急讯,一个下午都不耽搁,即刻率众回京。   三位世子回京路程的心情,和来时又大不相同了。   楼思危知道老爹出银子自己就能回封地,回程路上神清气爽,心情辽阔。   不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吗,淮南郡两三年的赋税, 多大事儿。   韩归海跪求减免了额度,只要出五万两, 太子爷就会放归自己回封地。看着身边出了三十万两的憨货,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情辽阔。   只有池萦之当面问了人,得了个摸不着头脑的回答,提前离京返程的请求应该是没希望了,也不知道一万两银子换自己放归封地的允诺还在不在,最后还来了个拂袖而去,实在是莫名其妙。   想来想去,想得头疼。   算了,不想了。   回京城的路上,不用再和那位大佛住在一个帐子里做舍友,压力骤减,她顿时身心也舒畅了,看路边的花儿草儿也赏心悦目了。   没一会儿,前头过来一个禁卫,传令叫她去前面说话。   “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司云靖放慢了速度,两马并行闲话。 “想什么开心事呢,说说看。”   池萦之指着自己的喉咙,用手指画了个叉,从袖口掏出准备好的一张纸,展示给对方看:   “倒嗓。”   司云靖:“……”   池萦之又从袖子里摸出第二张纸,展开,   “有事但说无妨。在听。”   司云靖:“……没其他事。回了京城后,照常入宫轮值。”   池萦之点点头,转去队伍后面。   回京城当天,她回了城东老宅子,赶紧先找阿重服了一剂药,自己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了身居家常服,蒙头睡了一觉。   下午精神恢复了,派人送了帖子,把沈梅廷找来了。   沈梅廷当面拆了沈侧妃给他的家书,看着看着,眉头一点点地皱起来。   “池表弟,我家小姑写了几千字哭诉,说小表弟天天罚跪,腿都快跪断了,你父亲也不管管涟漪居。说起来,你前阵子在京城遇到什么事了?我保证没一件是我们沈家干的。”   池萦之避开了白玉马寿礼遇袭的事没提,只是说,“父亲不是不管,他是管不了涟漪居。”她把哥哥给她家书的最后一张纸推过去,“涟漪居催我回去。”   沈梅廷瞅了瞅最后那句‘胡不归’,恍然大悟,   “我说怎么回事呢,原来是嫌我们沈家没帮上忙。”   他来回踱了几步,下不了决心,“不是我们沈家不愿意不忙,你能不能顺利离京这事,得先过了太子爷那一关,搞不好最后还得送交陛下御前。这个,把握不大啊……”   池萦之把他拦住了,“离京返程这件事不能强求。我另外有件事请你帮忙。”   她把王府老宅子被贼人夜袭的事件斩头去尾,留了个中段讲给沈梅廷。   “老宅子被贼人夜探,损毁了不少东西。能不能把两拨贼人的来历帮我查一查。”   沈梅廷一口应承下来,“八品以上的高手,整个京城都数不出十个。哪个家族蓄养了谁,各家心里都有数。这个不难。我帮你查查去。”   ……   既然回到了京城,东宫又当面吩咐过了,第二天早上,当然要早早起身,进宫点卯。   池萦之早上去喊楼思危,没想到大侄子蒙头大睡呢。   “昨天回京的半道上,太子爷把我单独叫过去,跟我说,我在家里等候我爹回信即可,宫里点卯不必去了。”   楼思危从床上揉着眼睛坐起来,惊异地反问,“太子爷不是也单独把你叫过去了吗?他没跟你说?”   池萦之:“……他叫我入宫轮值。”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楼思危:“那你今天还去不去?”   “去呗。”   今天实在是不寻常,还走没到守心斋,居然被人拦下来了。   池萦之望着大开的院门,里外忙碌的宫人,一件件被抬出来的家具,诧异极了。   高大年的干儿子双喜在院子里监督着,瞧见她在门口,急忙赶过来,   “池世子,守心斋封了。干爹嘱咐咱家知会池世子一声,今天点卯,还请移步西边的停云阁。”   池萦之跟着双喜往西边走,纳闷地说,“才出京五六天,去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回来就突然把守心阁封了?是要扒了重建吗?”   双喜摇头,“守心阁的梁柱牢固得很,不需要重建。是里面的家具摆设要全拿出来,所有木头物件,桌子啊椅子啊贵妃榻啊博古架啊,连带着案头的书本纸张,一整套地全都得置换喽。”   “这是为什么呀?”池萦之越听越惊奇,“我听说守心斋里的一套黑檀木桌椅是太子爷从小用到现在的,从来没换过?怎么突然就换了。”   双喜附耳过来,小声道,“给池世子提个醒儿吧。去年底你和楼世子两位不是打赌,把个泥盒子放在守心斋里孵虫子吗?就在几位离京的这两天,孵出来啦!哎哟,小半天功夫,虫子飞满了整个守心斋,除了鸡血石啃不动,其他所有的物件都被咬得千疮百孔的。”   池萦之大吃一惊,连忙追问,“又能飞又能啃东西?听起来不是瓢虫,也不是蝴蝶?”   双喜叹息着说,“都不是。我的老天爷,是蝗虫哪!”   到了停云阁外,双喜最后说了句,“世子爷进去候着吧。今天太子爷不见得能过来,为了京城今年发蝗虫的事儿,前殿忙得很!”   确实忙得很。人直到晌午后才来了。   司云靖一边走进来一边说,“免礼。今天的大袍子穿得鲜亮。是前两天赶做好的那些?喜不喜欢。”   池萦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绯色交领银绣莲花祥云蜀锦袍,“还没谢过殿下呢。穿起来正合身。式样颜色都是极好的。”   司云靖满意了,脸上带了些笑意,当先坐下来,点了点对面的位子,   “别站着了,坐下用膳吧。今天忙了一早上,满脑子都是铺天盖地的蝗虫和啃光的庄稼地,半点胃口都没有。你多吃点,我看着。说不定能跟着你吃几口。”   池萦之扒了几口饭,担忧地问,“问题大么?今年京畿附近是不是要闹蝗灾。”   “本来是要出大乱子的。幸好守心斋暖和,你们放的那盒子泥土里的许多蝗虫卵提前孵出来了。朝廷至少多了十天准备应对的时间。“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终于轻松了些。   “守心斋里的蝗虫密密麻麻爬了满屋子都是,把伺候的宫人吓坏了。你们几个误打误撞的,倒是立下了大功,提前消弭了一场蝗虫祸患。当真是没想到。”   池萦之没忍住,抿嘴笑了一下,“关于那盒虫卵,我之前和楼世子打的赌……打赌输了的人不用表演吃虫子了吧?”   司云靖抬起筷子,不轻不重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故意找茬。”   他想了想,“赏赐楼思危的旨意过几日便下达。韩归海……顺便也赏了吧。朝廷赏赐完了,借着这场功劳,他们两个也可以准备回程了。”   池萦之已经开始低头用午膳了,听到‘回程’两个字,立刻抬起头来,打算说话。   司云靖知道她要说什么,抬手阻止了, “他们两个回程,你再等等。”   池萦之郁闷了,“为什么啊。那泥盒子还是我跟楼思危一起放进屋子的呢。”   司云靖正喝茶润嗓子,闻言扯了扯唇:“是啊,多亏那泥盒子,我用了十几年的桌子椅子博古架都被蝗虫啃废了。”   池萦之:“……”宁不能这么区别对待啊。   “不公平。”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跟着这位出京巡营的半道上,她曾经收获了一句‘跟孤讲道理,找错人了。’印象深刻的很。   她没指望跟这位讲道理,小声抱怨一句也就算了。   没想到司云靖这回听到了,把刚端起来的碗一放,跟她长篇大论讲起道理来。   “我怎么对待一个人,取决于此人本身。”   他拿起桌上一根筷子,“比如说楼思危。他心思直白,事朝廷忠心。叫他写信拿银子,他立刻写了;叫他跟随出城,他二话不说跟出来了。他立了大功,可以封赏,可以赐他返程。”   手里又拿起另一根筷子,“再说韩归海,此人生性桀骜,心胸不广。如今把他敲打一番,施之以恩,示之以威,他心中生了敬畏,放回封地也无妨。”   “至于你么。”   他拿过来第三根筷子,对着屏息静气等着挨训的池萦之,不轻不重又敲了一下脑门,   “还是那句话,看似乖巧,胆子比谁都大。”   他把三根筷子一起摆在桌子上,又喝了口茶,慢条斯理说,“继续在京城留着吧。”   池萦之彻底郁闷了。她放下碗筷,指着自己。   “臣哪里不乖巧,惹得殿下生气了。”   “呵,自己想。”   “想来想去,就是在城外中军帐子里,殿下叫我说实话,我就说实话了。结果听了实话反而恼了——”   司云靖睨了她一眼,“我叫你诸事无隐瞒。你扪心自问,做到了?”   池萦之想了一圈,没有其他露馅的事儿了,理直气壮回答,“除了‘一刀削去大腿皮肉’说了谎,并无其他隐瞒之事——”   司云靖提起筷子,夹起一大块炙羊肉,塞进她的嘴里。   “今天不想听你说话了。吃你的吧。”   池萦之捂着嘴巴,艰难地咀嚼了半天才咽下去。   想起太子爷说过的那句‘我对待那女子,和对待你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心里琢磨着,他看中那姑娘,平日里喂饭也这么喂?一句话没讲完直接塞嘴里?   没当场噎死了真是命大……   “做事太狗没老婆。” 她小声嘀咕着。   司云靖拿了块干净帕子,放在银盆里用清水拧干了,递到她嘴边,本来打算替她擦擦嘴角,甫一凑近,就听到那句大不敬的嘀咕。   司云靖:“……”   他把帕子往桌上一扔, “我又怎么了,得了你抱怨?”   池萦之立刻规规矩矩低头,做出一副乖巧的鹌鹑模样,“臣不敢。殿下听错了。”   司云靖:“……“   他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吃完了。走了。”   池萦之起身送到门边。   没想到这位走到门边,脚步又停下了。   回身上下打量了几眼她的身量,问了个问题,“今天入宫有没有过秤?”   池萦之傻眼了。又来?   门外伺候的高大年急忙道,“老奴这就是去找上次的大秤去!”   “不必麻烦了。”   司云靖走回来两步,走近池萦之身边,虚虚比划了一下个头,依旧是到他肩膀处。“个子没长。”   池萦之小声说,“入京才多久啊。个子哪能长这么快的……”   话音刚落,司云靖伸出了手臂,掐住她两边的腰线,把整个人往上抱起来,掂了掂。   “重量似乎长了些。出城没瘦。”他满意地丢下一句话,走了。   池萦之目瞪口呆地被留在身后,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当着高公公的面就动手动脚起来了!!   眼看着前方的背影走远了,她忍着不摸发烫的脸,试图挽回一下,   “高公公,你看,太子爷他真是体贴下属啊哈哈哈哈哈……”   高大年也哈哈哈地笑了,“池世子,别不好意思呀。这趟出京巡视,在中军大帐里,池世子主动服侍沐浴那次……老奴就看出来啦!哈哈哈哈!”   他郑重地拍胸脯保证,“守心斋里伺候的,都是跟着咱们殿下十几年的,从前魏王府带过来的老人。老奴以性命保证,个个口风扎得紧,没一个乱嚼舌根的,池世子就放心吧!”   池萦之:“……”   所以大家都以为他俩早就是大断袖了是吧!   当天晚上回了老宅子,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罕见的很久睡不着。   睡在外间的阿重披衣过来探望。   “今天怎么了?”阿重担心地问,“世子爷看起来有心事。”   如果说双生哥哥怀安是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她身上所有秘密的人。   那么阿重算是知道她大部分秘密的人。   每当遇了大事,焦虑不安时,身边有个人可以拥抱,可以倾述。   阿重知道她曾经夜探东宫,却被挡在门外,没见着人。   也知道她在外苑闹了一场,和太子爷的‘干柴烈火’事迹传得沸沸扬扬。   还知道这些传闻都是假的。   池萦之抱着被子靠在床头,拿了纸笔来,提笔写道,   “我在想去年底刚入京时,夜探东宫那夜的事。越想越后怕。幸好当时太子爷把我拦在了门外。当时我连男人的要害之物都没戴着,就算吹熄了蜡烛,黑灯瞎火,他随手摸一下,我就得当场露馅。”   阿重读着纸上的大胆字句,明显吃了一惊,美目缓缓睁大。   她谨慎地接过纸笔,往下写,“世子爷想要如何。”   接下来要如何,池萦之心里有些想法,但是没想好。   她接下去写:“出了趟京城,东宫断袖了,现在对我有意。我想来想去,觉得应该顺应形势,再来一次夜探东宫。”   阿重又吃了一惊,捂住了嘴。   想了半天,阿重接过笔写道,“东宫若是对世子爷也有情义,正好呀!”   池萦之叹着气往下写,“实际情形比较复杂。总而言之,东宫对我有意,却以为我是男非女。如此也好,我想以男儿身份和东宫亲近。不求长久,一夜即可。”   阿重大睁了眼,匆匆忙忙往下写,“世子爷想亲近东宫,一夜缠绵?却又不想暴露女儿身份?”   池萦之隔着被子抱住膝盖,下巴靠在膝头上,嗯了一声。   “必须如此。”   她抬笔接着写下:   “睡一次,才能获取太子的守护承诺。   哎,难难难。”   白纸上一连写下了三个‘难’字,字迹如内心,越写越纷乱。   阿重拿起纸张,反复默念了七八遍拗口的字句,终于看明白了意思。   她放下纸,跪坐在拔步床边,慢慢地磨着墨,一边磨一边想,最后狼毫笔尖蘸足了浓墨,提笔写道,   “既然世子爷说必须如此,那奴当尽力协助。”   “世子爷以男子身份行走京城,东宫又对世子爷动了心思。床笫间用些手段含糊过去,一夜缠绵,却又不暴露女儿身份,倒也不是不可能。”   她那边还没写完,池萦之的下巴已经砰的一下磕到了膝盖上。   她抬起头,视野里再度出现了半透明面板。   黑色大字振奋地跳动着,   【池萦之:“还请阿重姐姐教我。”】   【阿重:“奴今日将斩男秘籍倾囊相授。一夜缠绵之后,必定令东宫再也离不开世子爷。”】   池萦之:“……”   阿重姐姐,平日里实在看不出来,宁这么奔放的吗?! 第52章 咸鱼第五十二式   阿重在床边坐直了身, 柔柔地道,“奴幼时父亲在南唐犯了事,被抄没入教坊司, 几度辗转,红尘飘零。王妃托人将奴赎了身, 带来平凉城。奴曾学了些御男手段, 今日将秘籍倾囊相授——”   “慢着。”池萦之赶紧喊停。“这事关系重大, 一旦开了弓就没有回头箭了。我还没想好……让我再想两天。”   她躺回去,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睡下吧。”   “是。”阿重起身拿过油灯, 把写字的几张纸全烧了。   虽然事情没解决,至少把困扰的心事倾述了出来,池萦之舒坦了,很快便安心地陷入了梦乡——   她又站在了一片久违的黑幕正中。   铺天盖地的巨大黑幕上,飞快地滚动着一句句的剧本台词。   【第九百九十九幕——】   【“萦之以身托付, 望君垂怜, 隐瞒女扮男装伪做世子之事, 庇佑我池家满门性命。”】   【“允了。”】   【“家族生死前程,尽在殿下掌中。萦之忠心事主, 绝无二心,望殿下明鉴。萦之恳请返程。】   【“留京一年,生下孤的孩子,准你返程。”】   【京城太子线。完。】   池萦之:“……”妈蛋!   才过了四更天,她顶着一双大黑眼圈,早早地把阿重推醒了,问清楚能令月事缓至的汤药, 同时兼具避孕之效,这才放下了心, 嘱咐她再熬一碗药来,分量加浓,药效要足。   天色还没大亮,她惯例从左掖门入宫,跟着引路的双喜走过了大半条回廊,忽然回过神来,   “走错了,这条路是往守心斋的。停云阁在西边。”   双喜笑了:“没走错。守心斋昨晚修缮好了,今天又可以用啦。”   “哦?”池萦之倒是有些好奇。   偌大的皇宫里,她最熟悉的就是守心斋,每天来来去去的,算是待出感情来了。   她追问,“东边窗户搁着的鱼缸还在吗?黑檀木大桌子搬回来了吗?博古架上那块心形鸡血石呢? ”   “鱼缸还在,鱼苗都换了新的啦。博古架换了新的,鸡血石还搁在上头。太子爷舍不得他的黑檀木书桌,专门请人把木料一块块拆开,重新打磨刷漆,做成了黑檀木长矮几,嘿,焕然一新,还能继续用!早上抬进守心斋啦。”   修缮守心斋的活计是双喜负责的,话匣子打开,一路上跟她讲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苦处:   “太子爷是个念旧的,京城里新鲜花样的时兴东西再好也瞧不上。这两天咱家几乎把内库给翻了个底朝天,专找那些式样典雅大气的好物件。要风物雅致,要底蕴厚重,还不能显得累赘。好不容易给配齐喽~”   两人说着话,正好走到了守心斋,双喜亲自推开了重新刷了清漆的两扇雕花木门,引着池萦之往里走,   “劳烦池世子在这儿候着,顺带看看新摆件如何。咱家再四处看看还缺什么。”   池萦之愉悦地应下了,等双喜倒退出门,她轻松地转了个身,感觉脚下挺软和。   低头一看,原来新铺了一块柔软贵重、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   波斯地毯是稀罕的好物件,平日里不常见。   但不知怎么的,纹路看起来总有点眼熟的感觉……   对面的墙角处多了个东西。   她留意望去,角落里新放了个三足鎏金兽首铜炉,里面缭缭燃着沉香。   那铜炉看起来又有点眼熟……   池萦之站在门边,吃惊地转头四顾。   东边半开的裂冰纹轩窗前,冬日挡风的厚重棉布帘子换下了,挂上了色泽淡雅的湘妃竹帘。   三间明堂中间的隔断,也同时换下了棉布帘,挂上了同色的湘妃竹帘。   明明是整套全新的摆设……怎么越看越眼熟?   越看越像梦里见到了许多次的那间静室?!   池萦之震惊地站在守心斋门口,进来时的微笑凝固在脸上。   她终于从猝不及防的冲击里回过神来,踩着柔软的波斯地毯走过去明堂隔断处,掀起了湘妃竹帘,走向半开的轩窗边。   窗外梅枝疏落。楼思危带来养鱼的琉璃碗依旧搁在窗外。   她打开半扇窗,往外探了一眼窗下。   人工开凿的小清池并不大,只有两三只睡莲躺在水面上。   到了夏天,这个小小的池塘里会不会响起蛙鸣?   轩窗边摆放的黄梨木方桌被移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软榻。   书桌木料改制的黑檀木长矮几,就放在软榻前。   池萦之若有所悟,站在软榻处转了个身,目光越过明堂,往里间望去。   里间新放了个六扇山水写意大屏风。   原本的贵妃榻被搬走了,屏风后隐约显出一张黄梨木拔步床。   左右金钩,勾起层层轻绡绮罗。   兽首铜炉里的沉香缭撩,逐渐萦绕了鼻尖。   守心斋的布置还没完全摆放好,一个十来岁的小内侍匆匆忙忙捧着个四角雕莲花的沉香木方盒子进来。   脚下没留神,踩到了柔软的波斯地毯,把他自己唬了一跳,吧唧摔了一跤。   手里捧着的方木盒摔出了两三尺,雕花铜扣被震开,里面的风信子金手镯和脚铃铛咕噜噜滚了出来,正好落在池萦之的脚下。   那小内侍慌忙告罪,奔过来捡起金铃铛手镯和脚镯子,重新放回沉香木盒子,啪嗒盖好了,抱着盒子看来看去,把方木盒塞进黑檀木长矮几的下面。   池萦之低低地倒吸了口冷气。   她清晰地记得,那场经典的静室掉马剧情里,“太子”就坐在窗边软榻上,从黑檀木矮几下面拿出了四角雕莲花方木盒子,打开,露出了满盒珠钗。   在这处极度陌生而又极度熟悉的守心斋里,她心神不宁,坐着发愣了半个时辰,入京以来第一次告病,赶在午膳前的时刻提前出了宫。   心事重重地回到城东老宅子,她叫来了阿重,谨慎关好正屋门窗。   池萦之坐在桌前,郑重说,“昨夜商议的事情,我想清楚了。发展出人意料,已经躲不过去了,再拖延下去,只怕局面会越来越糟,不如现在就解决了。所谓的‘含糊过去的手段’怎么说,还请阿重姐姐教我。”   阿重坐在对面,柔柔地道,“昨夜说过了,奴辗转红尘时曾学了些手段,今日将斩男秘籍倾囊相授。一夜缠绵之后,必定令对方食髓知味,念念不舍,任他铮铮铁骨,尽化作绕指柔——”   “慢着。”不等阿重的下半句说完,池萦之再次喊停。   她拿过纸张,快速写下,“我无意与东宫保持长久关系。只求一夕之欢,获取东宫守护承诺。之后还要想办法抽身远避。”   “哎呀。”阿重的一双美目闪动,捂着嘴低笑起来,拿过笔写道,   “世子爷好像话本里始乱终弃的负心薄幸郎。那东宫岂不是被始乱终弃的——”   没等她写完,池萦之赶紧把笔抽走了。   “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说重点吧,现在就教。”   阿重点点头,认真地想了片刻,开始从头教导,   “世子爷昨夜说对了一件事。”   她的纤纤手指隔空点了点男人要害所在之处,又点了点胸前,喉咙关键之处,拿笔写下:   “床笫贪欢易,不露女儿身难。最要紧的一点,就是引动对方情绪,令其癫狂,焦躁,渴求,不足,再无暇顾及其他。其次要紧的,不能让那人用眼看,用手摸。”   ……   “吱呀——”   雕花木门左右打开,司云靖迈过了守心斋新换的包铜门槛。   提前孵化的一盒子虫卵,意外揭露了即将到来的京畿蝗虫灾害。这两□□廷上下都在忙着安排灭蝗之事。   如今安排妥当,他终于得了空,亲自过来看看新修缮的守心斋。   入眼是一片柔软厚重的波斯地毯。   里外间隔断处新挂的湘妃竹帘色泽素雅,新添置的三足兽首铜炉里点着淡淡沉香。   司云靖四顾打量了片刻,对新布置还算满意,抬脚进了守心斋,随手关了门。   随意地往半开的窗前瞄了一眼,却没看到往常坐在方桌前打瞌睡的那人。   哦……方桌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靠在窗边的黄梨木海涛祥云纹扶手软榻。   那软榻的长度是特意量过的,正好可以平躺下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子。   池萦之的身高离八尺差得远,舒舒服服躺在软榻里,整个人都包进去了。   她今天穿了身黛蓝色的曲领暗花大袍子,软榻上铺的被褥也是海水波浪色,司云靖进来第一眼居然没看着人。   他掀开湘妃竹帘,站在隔断门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皇城里栽了一半梅树,一半柳树。每年开春季节,一边是春梅盛放,一边是柳枝抽芽。   现在是二月中,还没到三月满城飞絮的时节,但已经开始有苗头了。   随着阵阵春风,半开的窗外飘进了几片白色飞絮,盘旋着落在沉睡中那人的头上,身上。   “阿啾——”池萦之半梦半醒间打了个喷嚏,在卧榻上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声,用大袍袖盖住了秀气的鼻尖。   司云靖过去替她把半开的窗户关上了。   宽大的卧榻睡了个人还有不少空位,他坐在池萦之身边,抬手把她肩头挂着的几根柳絮拍掉,又把乌发上缠着的柳絮摘下来。   摘柳絮的时候,手指碰到了发间簪着的碧玉簪。   池萦之在睡梦里依旧惦记着身在皇城,闭着眼睛抬手摸了摸,确定头上发冠整齐,簪子也没歪,绝无失礼之处,这才抱着被子蹭了蹭,安心地继续打起香甜的小呼噜。   司云靖眸光暗沉,指尖停在那根式样简单的碧玉发簪处。   就在刚才那个瞬间,又有个极恶劣的念头从心底跳出来。   他想把簪子抽出来,发冠除掉,把面前的小混蛋从睡梦中推醒,将那满头垂落的乌发捏在手里,轻描淡写同她说一句,“你头发散了。从头到脚看起来就像个小姑娘。”看她惊慌失措、跪地谢罪的模样。   他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当真将碧玉簪从乌发间抽出来半寸。   下一刻,发簪却又轻轻推回去了。   令狐羽已经遣人千里快马去平凉城探查了。   等确凿的消息回来,身份背景查明了,再摊牌不迟。   司云靖坐在软榻边换了个姿势坐下,两条大长腿交叠着,手里随意握了本书看。   读了许久,一页也没翻过去。   身边的小混蛋睡觉不安稳,细微的动作不停,一会儿手指动一下,一会儿抱被子,一会儿翻个身。   翻了个身,原本脸对着卧榻里面,现在倒好,脸朝着外头。   供单人小憩的卧榻,睡一个坐一个还是有点挤,他身上的蟒袍质地又厚重,一个不留神,衣摆上的金绣滚边蹭到了池萦之的脸。   司云靖还没觉得怎么着,就听到睡着那人传来轻轻的吸气声,手指揉了揉被粗糙金线磨得发红的脸颊,一抬手——   嫌弃地把坐在软榻边的太子爷往外一推。   司云靖:“……”   司云靖也一抬手,啪——在小混蛋的脑门上敲了个爆栗。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池萦之在曼声吟咏的诗句里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的时候,站在榻边的东宫之主推开了窗,转过身来,凉凉地问软榻上睡得发懵的人,   “池小世子春睡得可足够?窗外日头晒屁股了。”   ……   池萦之昨夜听阿重教导了半夜,获取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新知识。   瞠目震惊之余,又在思考着怎么学以致用,不知不觉就思考了大半夜,以至于睡得不够,早上起来头昏脑涨。   进宫点卯的时候还硬撑着精神,等惯例喝了碗滋补汤,眼皮子不知不觉开始打架,新换的软榻实在是太舒服了啊……   再睁眼时,昨晚琢磨了一夜斩男秘籍、准备对付的正主儿赫然就在面前。   池萦之心里紧张得快吐了,表面上勉强能维持着不慌。   按照昨夜的筹划,她按步骤开始施行了。   “自从回京之后,臣按照殿下的吩咐,每日多吃,多睡,争取早些长高、增重。最近卓有成效,臣感觉自己比昨日又重了些——”   说到这里,她走近了一步,面贴着面,大胆地仰着头,伸开双手,脸上的表情纯真而无辜:   “——殿下再掂掂看?”   两个人的位置原本就紧挨着,如今又走近了一步,池萦之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几乎碰在对面的衣襟上。   动作如此放肆大胆,偏偏姿态却又无可挑剔。   几乎贴在一起说话时,浓长的睫毛依旧顺服地低垂着,避免与储君对视。   两个人的身躯几乎贴在一起,只要一低头,就能清晰地看见白玉般的脸颊因为暖阁春睡而泛起了嫣红;说话时,花瓣般的唇瓣微微开合着。   从司云靖的角度,只要微微侧过一点,便可以看到白玉般的小巧耳垂。   耳垂下方一枚小小的鲜艳的红痣。 第53章 咸鱼第五十三式   司云靖袖子里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 迅速按捺下去了。   池萦之张着手臂,半天没等到回应,黑而浓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想悄悄看一眼对面那人的表情,忍住了。   她琢磨着, 是自己太主动, 把人吓退了?应该不至于吧……   计划是昨夜就定下的, 她决定再试一次。   “殿下再掂掂看?”她把手臂张得更开些, “我觉得我比殿下上次抱起来的时候更重了……”   司云靖站在原地没动。   身体纹丝不动, 但晦暗的眸光带着估量含义,把对面张着手臂要抱抱的小世子从头到脚打量了彻底。   内心蠢蠢欲动。   那股升腾的情绪却被强行压抑着,袖中的修长手指蜷起来,握紧成拳,又松开了。   他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淡淡嘲讽, 听起来与平日里并无什么区别。   “今天又怎么回事?果然是春天到了, 睡饱了, 心情好,要再来一次投怀送抱?”   他伸手指了指大开的窗户。   “去窗边站一会儿吧!外头那么大的风, 把睡到发昏的脑袋吹清醒点儿。”   说话语气冷静得很。   按阿重姐姐的说法……情绪还没引动起来。   池萦之摈弃了君臣间的规矩束缚,大胆地抬起头,与对面的储君对视了一眼。   “我现在清醒的很。刚才睡觉梦到殿下了,一觉睡起来,原来殿下就在身边。我很欢喜。”   对面的人还是惯常的样子,眼神寒凉,神色平静,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轻易看不出喜怒。   “梦到我什么了, 感觉欢喜?” 司云靖嗤道,“梦到我敲你脑袋?“   池萦之想了想,对他粲然笑了一下。   笑容如烂漫山花。   “梦到殿下敲了我的头,然后后悔了,哄着说会带我出去玩。”   明丽笑容绽开时,对面那人似乎被极大地冲击了一下,眼中的冷意退去了不少。   他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果然按照要求的那样,两只手掐着两边腰线,把她往上掂了掂。   “诓我。和上次一样,没怎么重。”   池萦之才不在乎他说什么。   只要人有回应了就好。   原本张开的双手直接环搂住男人的脖子,大胆地往下一拉,在对方惊愕的视线里踮起脚,闭着眼贴近唇角边,吧唧,亲了一口。   看起来线条冷硬的薄唇,亲起来的触感却也是温热而柔软的。   “就是要殿下抱抱。”她贴着耳边小声说,“再掂一次看看,说不定这回重了呢。”   原本平稳的呼吸声一滞。   掐着她两边腰线的手的力道猛地往里收拢。   又放开了。   司云靖深吸口气,把环住自己的双臂拉下来,走开了几步。   池萦之:???都亲上了他还跑?这么能忍的吗?   难道要再扑一次才行?   在她困惑的注视下,只见对方两步走到了大开的窗边,仔细关了窗,插好插销,又把卷起的湘妃竹帘放了下来。   站在窗边,他回望了一眼,确定她乖巧地站在原地等着,再次伸手扯了扯放下的竹帘,四面都服帖地挡在窗上,走回来软榻边,一只手重新伸过来,环住她的腰。   却并没有把人再次抱起来掂掂重量。   另一只手穿过池萦之的脖颈发间,动作细微而亲昵地捻了一下她的右耳垂。   她有些不适应,头微微偏了一下,想躲开过于亲密的揉捻动作。   面前的男人却更加逼近过来,贴在耳边低声道,“故意撩拨我?”   掐着她腰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这一下的力气不大不小,觉得有点疼又在能承受的范围里,池萦之‘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本能地挣了一下。   箍着腰的力道却又放小了,被捻红了的耳垂总算被放开,两只有力的手掐住她两边的腰线,轻轻往上抬了一下。   “一点都没重。”   司云靖的嘴角勾着一丝笑意,但那笑容却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看了令人本能地觉得危险,   “果然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故意撩拨我。”   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沿着耳垂,轮廓,温热的拇指搭在她微微张开的色泽艳红的唇边。   “你的胆子实在是大得很。”他在耳边说道。   池萦之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我——”   刚张开了嘴,拇指却已经趁势探进了唇瓣,其余几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毫不客气地将她拉近过来,司云靖低下了头,在她嫣红的唇瓣边轻轻咬了一下。   “嘶——”这人属狗的吗!   池萦之倒抽着冷气把人往外推,哪里推得动。   她整个人都被圈在怀里,抬起头来,刚好可以看到翘起细微弧度的唇角:   “刚才蓄意放肆,把人撩拨够了,自己倒想跑?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小巧的下巴被两根修长的手指往上抬起,一个强势而火热的吻落了下来。   池萦之睁大了眼:“……唔唔唔。”   她喘不过气,感觉自己的肺要炸了,才被放开了一会儿,被半搂半抱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惹事的拇指却还在她唇边反复摩挲着:   “上次在浴桶里的教训还没吃够?真以为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想跑也迟了。”   “嗯……我不……”   “喘过气来了?嘴张开。”   “唔唔唔……”   不行了,受不了了。   眼前的暧昧气氛是必须的,但她更想要速战速决。   “我没要跑!”她一把反握住在她嘴唇上摩挲的惹事的手指,“还等什么,我们去帐子里!”   司云靖:“……”   司云靖向来处变不惊的脸上,也被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镇住了,显出了震惊震撼的神色。   他本能地感觉哪里不对劲,停下了动作,“等等,你老实与我说……”   池萦之昨天接收了整夜的斩男秘籍,都是在床笫间的秘籍,可不是站在屋子里说情话的秘籍。   现在两个人气氛实在古怪得很,太子爷一只手搂在她腰上,另一只手不老实地四处乱摸,在耳边说话说得她头皮发麻,两个人再这么说下去,她就快撑不下去了。   她深吸口气,伸手一指里间被山水大屏风挡住的黄梨木拔步床,   “就那个。我们现在就去。”   司云靖不说话了。   沉默了片刻,他说,“你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池萦之入京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爆了粗口,“妈的我早就等不及了。”   司云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搂着后腰的手臂用力,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池萦之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不,或许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心跳声。   紧靠在身前男人的胸前,更加激烈的心跳声透过了层层衣料,传到了她的耳里。   两人滚入拔步床的时候,池萦之伸手挡着铺天盖地落下的炽热的吻,伸手指了指头顶上两边金钩,“帐子……”   司云靖并不起身,反手用力一扯,扯脱了金钩,两边的厚重绮罗帐就落下了。   帐子是三层,宫里惯例,最外面一层是轻而薄的纱帐,里面两层厚布帐,一层浅色,一层深色。   池萦之早上试过了,三层帐子完全落下的时候,遮风挡光的效果极好,帐子里宛如黑夜。   如今三层绮罗帐坠地,虽然是白昼,帐子里果然黑的很,只能影影绰绰看见彼此的影子。   第一步过关。她放心了。   帐子里和她滚作一处的那位倒也没有如猜想的那样,落了帐子就扑过来解衣服,只是在黑暗中抱了她坐在床头细细密密地吻着,倒让她松了口气。   第二步。   她按照预先计划,摸索着把自己的腰带解了下来。   她今天特意寻了条五福丝绦带系腰上进的宫,那丝绦带是五股不同颜色的细绳拧在一起,中间掺了金丝铜丝,看起来漂亮,用起来结实得很。   她早上特意拿着五福丝绦带找王府亲卫长试过了,五大三粗的武人挣脱也得费不少功夫。   拿来对付眼前这位,应该是足够了。   池萦之一只手解着丝绦带,另一只手搂着司云靖的脖子,仰起头,乖巧而主动地迎合着他的吻。   耳畔的呼吸猛然粗重起来。   原本只是松松搂着她腰肢的两只手猛然发力,直接把她按倒,压下来了。   “这么喜欢我?”耳边的嗓音哑声道,“连过明路都等不及了?”   池萦之默默腹诽着,这位果然是素了太久,太激动昏了头了吧。你还想过明路?把藩王世子纳进东宫内院做后妃吗。咱们大周朝可没这传统。   就想了一下的功夫,没了腰带系着的外袍子已经被被扒下来了,扔到了床下。   池萦之吓了一跳,赶紧扯住自己里面穿着的夹袍不放,“等等!衣裳不能脱!”   耳边的沉重呼吸猛地一滞,下巴被人用力钳住抬起,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到带着炽热体温的身躯逼近过来,唇瓣被人重重咬了一口。   池萦之捂着唇细微地叫了一声。   黑暗的帐子里看不清对面那人的神情,只能听见那声音带着浓重的压抑情绪,哑声道,“把我撩拨到成这样,你自己倒后悔了?”   池萦之实在摸不清这位的狗脾气,不知道会不会一言不合就摔门而去,急忙安抚地凑过去亲了一下,“不后悔。”   想了想,又亲了一下,小声说,“喜欢你。”   男人果然被安抚了下来,把她抱了过去,圈在怀里,两人在黑暗中缠绵得吻了一阵。   池萦之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在细密的吻中挣扎着说话,“等、等等,我有话说。有些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坦诚地和你说。”   把她抱在怀里的男人并不感觉意外,声音里带了愉悦的笑意,“想说什么尽管说,别怕,我听着。”   “谢殿下……我有很多怪癖。”   “嗯?” 似乎没想到等来的是这句话,帐子里的对话过了片刻才继续,“我知道你有些怪癖。”   “你喜欢戴风信子的手铃铛脚铃铛,喜欢走路听声响。过几天我叫人给你打一整套的精巧铃铛镯子。宫里的手艺非外面可比,你定会喜欢。”   “不只是喜欢听铃铛声响,还有更多的。比如说——”   池萦之小声道,“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脱衣。怪癖从小就有了,身体如果被人看到,感觉生不如死,容易失态。就像上次沐浴时殿下意外进来那次……大喊大叫,无法自控。所以……不能脱衣。”   话音落下,对面之人顿时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池萦之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赶紧又过去亲了一下,补充了一句,“不能脱衣,但是喜欢你,想和你一起。那个……穿着衣服也可以的。”   对面传来了一阵压抑的深呼吸。   “喜欢我,想和我一起……但是不能脱衣。”他重复了一遍。   司云靖深呼吸几次,把冲到脑门子的满肚子邪火压下去了,嘲道,“穿着衣裳怎么做那事,你教教我?”   池萦之壮着胆子,“那,那我教你了。留着袍子就好。”   按照阿重昨夜的嘱咐,她其实还应该继续拿捏着撩拨一阵,撩拨到对方眼泛血丝,气喘如牛,话不成句,脑子都扔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撩拨才算到位了。   但今天具体施行起来,她一紧张,顾不上了。   她惦记着手里的丝绦带,把司云靖环着她腰的两只手拉过来,牢牢捆了三圈,打了个死结。   对面传来了又一阵压抑的深吸气声。   “这又是什么规矩?才进了帐子,先把你男人的手捆了?”   池萦之拉了拉丝绦带,感觉捆得松紧正好,既不会留下痕迹,又不至于挣脱,满意了。   “殿下见谅,普通的玩法没劲,这样才带劲。”   她有点心虚地解释说,“刚才和你说过了……我有很多怪癖。” 第54章 咸鱼第五十四式   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 总算可以安全地走起静室大和谐剧情,池萦之满意了。   六百章太子剧情线,跳过不知道一年还是两年的试探, 掉马,强取豪夺, 在入京三个月之内搞定!   她越想越激动, 两只眼弯成了愉悦的月牙, 扑过去抱住了对面的太子爷,看在就要和这货的剧情终于要走完的份上, 啪叽,又亲了一口。   “殿下忍耐些,我就这些怪癖,再也没有其他的啦!我们开始吧!”   对面的司云靖安静了片刻,冷笑一声。   “行啊, 手被捆成这样, 孤是动不了了。池小世子自己动吧。”   池萦之:“……”   ……   窗外飞絮点点, 微风吹动了湘妃竹帘,被山水屏风隔断的里间卧榻处, 黄梨木拔步床细微地摇晃着。   金钩空悬,帷帐低垂。   层层叠叠的厚实帷帐里,传来了带着哭腔的声音。   “轻些,轻些。”   带着浓重沙哑的嗓音道,“捆了我的手,自己倒哭天喊地的,难伺候得很。”   “妈蛋!”   “呵, 生气了还会骂人。以前倒是藏得挺好。”   “……不做了,你放我下去!”   “手捆了, 动不了。将就着完事吧。”   “我把你手解开,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池小世子是不是男人,春风一度的欢愉事都哭哭啼啼的,活像是个初次承欢的小姑娘。”   “……妈蛋!继续!别碰我衣裳!轻点!!”   许久后,沉重的黄梨木拔步床里的细微晃动总算停下了。   厚实帷帐从里面掀开了。   司云靖揉着手腕,把五福丝绦带子扔到了地上,起身整理了散乱的衣袍。   他走去外间倒了杯温茶,端过来掀开帷帐,把里面抱着被子面向下趴着的池萦之扶了起来,喂她喝了点温茶。   “喝点润润嗓子吧,嗓子都叫哑了。”他凉凉地说,伸手把她眼角迸出的泪花抹去了,又把地上的大袍子捡起来,替她重新披上。   “依着你的怪癖,入帐子不脱衣裳,开心了?”   池萦之闭着眼睛喝了半杯茶,混乱的大脑恢复了些清醒,但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身上疼,腰疼,腿疼,没一处不疼的。   阿重姐姐的斩男秘籍听起来简单得很,怎么实践一次这么难……活像是被刀劈了似的。   好歹最难熬的部分过去了。   静室大和谐达成。   获取守护承诺,太子剧情线终于走到了结局点。   她睁开眼,视野里跳出了半透明面板。   黑色的剧本提示大字活泼地跳动着:   【池萦之:“萦之以身托付,望君垂怜,隐瞒女扮男装伪做世子之事,庇佑池家满门性命。”】   【太子:“允了。”】   临近太子线结局的关键时刻,她有些紧张,反手握住了床边的司云靖的手臂。   雪白的面容抬起,眼角残留着情动的红晕,乌黑眸子里含着一层蒙蒙的雾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来。   司云靖放下茶盏,声音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摸了摸她散乱的乌发,“你想说什么。”   池萦之说:“萦之以身托付,望殿下垂怜……“   她顿了一下,跳过了中间那句,”池家效忠大周朝廷,效忠皇家,绝无异心。望殿下念着萦之忠心事主,庇佑池家满门性命。”   说完,她垂下了眼,紧张而期待地等那短短两个字的守护承诺。   轻柔抚摸着她乌发的手动作没有停,但把她抱在怀里的太子爷久久没有出声。   他伸手托起低垂的精致面孔,把额边一缕乱发拢到她的耳垂下,顺手揉了揉耳垂的那枚嫣红小痣。   “池家效忠我大周朝廷,你以身托付,都是真的。“   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听不出喜怒的嗓音接着说下去,”至于你自己的忠心事主……这倒未必。你扪心自问吧。”   池萦之震惊地抬起头来。   说好的静室大和谐后面跟着的守护承诺呢??   剧本提示都出来了,这货怎么不跟着台词走呢!   司云靖抱她坐回床里歇着,撩开帷帐的时候,窗外的光线映射进来,眼角瞥见了凌乱的被褥间一抹淡红。   他的视线微微一凝。   池萦之也注意到了,赶紧抓过一个枕头挡在那落红上面。   昨夜和阿重商议时,两人想到了这种情况,早就商议好了托词。   她小声解释,“萦之虽是男子之身,第一次不小心也是会流血的……”   司云靖:“……”   他深吸口气,手指在衣袖里动了动,忍耐住了把小混蛋裹在身上死活不脱的几层袍子当场扒了的刻薄念头。   “挺有意思。”   他把池萦之挡过去的枕头挪开,故意露出那抹淡色落红,凉凉地说,“孤也是第一次和男子同床共枕,原来和小姑娘没什么差别,都有落红的。”   池萦之:“#¥%……&*”非人哉!   她想起高大年背地里同她说的那些太子爷的私事,撇了撇嘴,刚才憋了满肚子的怨气光明正大地抱怨出来,   “谁让殿下向来眼高于顶,进献上来的那些庸脂俗粉一律看不上呢。没经验,活烂呗……”   司云靖差点被她噎死。   “……你还真敢说。”他磨着牙阴沉地道。   他被气得不轻,霍然起身摔了帷帐就往门边走。走了两步,又蓦然转回来。   “你的所谓忠心事主,大有问题。”他站在床边,“给你多一次机会,让我信你。”   帐子动了动,从里面掀开了。低垂的帷帐里露出个脑袋。   “殿下要怎么才能信我呢。”池萦之有点郁闷。   都以身托付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连称呼都忘了,“我哪里不忠心了?你直说啊。”   司云靖深吸口气,抬手指了指床上又被枕头挡住的落红。   池萦之恍然大悟,急忙改口补救说,“刚才是我失言了。你……你的活虽然不能说很好,应该也不算很烂——”   话没说完,司云靖直接摔了帷帐出去了。   他脸色阴沉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开门招呼了高大年过来,沉声吩咐道,   “中午午膳给池小世子准备一份猪肝猪脑汤。”   池萦之:???   池萦之隔着帐子说,“猪肝还行,猪脑我不吃的。”   司云靖站在门口气得肝疼,冷笑道,“猪肝补血,猪脑补形。多吃点吧!”   他今天得偿所愿,心里惦记了许久的那人主动委身,按理来说应该是高兴回味的,但不知怎么的,身子舒畅了,心里不痛快。想起来就肝疼肺疼。   正阳宫里个个察言观色,暗地里互相提醒着,太子爷今天心情从守心斋出来就糟糕透顶,多半是被池世子气着了,没事别凑过去惹霉头……   令狐羽下午过来找自家殿下议事,没说几句话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委婉地问了一句。   “殿下今日心神不定,烦躁显露于表面,实在少见的很。究竟是怎么了?”   如果是别人问同样的话,早就被骂跑了。但令狐羽不一样,身为东宫第一近臣,是司云靖心目里一等一可以信重商量的人选。   司云靖沉着脸色静默良久,终于开口说起了心中郁郁之事:   “有一个女子,自称倾心于我。“   听了这个出乎意料的开头,令狐羽惊异地嗯了一声。但他没说什么,安静地等自家殿下说下去。   “她自称一见倾心,第一面便喜欢了我。”说到这里,司云靖深吸口气,   “但她心里藏了许多秘密,当着我的面谎话连篇而面不改色。令狐,你说这份喜欢是真的还是假的。”   令狐羽想了一会儿,笑起来,“人心似海,殿下莫要太过执着了。有时候,看一个人的心意,不要听她嘴上说什么,而是要看她实际做什么。敢问殿下,此女自称倾心,可曾有为殿下做了什么事。”   司云靖想了很久,缓缓道,“她委身于我……”   令狐羽吃了一惊,“哎呀,此等大胆狂放之事,世间女子轻易做不出来。殿下不必再问了,这肯定是真心喜欢了。”   司云靖神色间的阴霾散去了些,“是么。”   他按着令狐羽的思路想了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沉郁了整个下午的眉眼舒展开了。   “你说的不错……她愿意委身,定是真心喜欢我的了。“   说到这里,他又沉思起来,”既然她是真心喜欢,而我就在身边,那她为独自何将事情隐瞒在心底,承受着绝大的压力,却不愿与我吐露实情,求我出手襄助呢。”   令狐羽思考着问了句,“是何等的实情?可是对她来说非常重要之事?”   “算是吧。在她眼中,或许是牵扯到家族性命的大事。”   令狐羽恍然拍手,“那就难怪了。此女愿意委身于殿下,那就是愿意将自己性命托付的意思了。但比起自己一人的性命,家族上下的性命毕竟更紧要。或许她心里有所顾虑,不敢开口。”   司云靖半天没说话,反反复复地琢磨着令狐羽那句‘此女愿意委身于殿下,就是愿意将自己性命托付。’   他满意了。眉宇间的阴云彻底散开,拨云见日。   “果然还是傻。”   他低哼了一声,换了个话题,问起另一件之前惦记的事来。   “之前在京城外托人给你传信,让你遣人去平凉城查的那件事——”   “哦。消息还没有来。平凉城离京城一千五百里,快马来去也得半个月。追查的又是七八年前的陈年旧事,还请殿下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说到这里,羽先生也有疑问。   “现在守心斋里的那位……确实不是真的陇西王世子?臣一直想问殿下来着,无论是人的脾性,旧日书信往来种种,一件件都对的上。敢问殿下的疑心从何而来。”   司云靖简短地说,“我有确凿证据。若是没错猜错的话……早在八年前册封陇西王世子,我前往平凉城观礼之时,现在守心斋里这位,当时才八岁,就已经替换了真正的世子了。”   正事谈完,他不放令狐羽走,沉思了半天,又问了句,   “女子委身于男子之后,通常该赏赐些什么。”   令狐羽的神色古怪起来。   “若是宫里的规矩,服侍了殿下之后,惯例自然是要赐赏的。但臣听殿下言语间的意思,感觉上……敢问此女可是宫人?”   “并非宫人。”   “此女不是宫人,若是民间女子的话……臣觉得,此女不顾世俗礼教,以身家性命托付给殿下,赐赏,这个……似乎不太妥当。”   司云靖没听明白,“哪里不妥当了。有话直说。”   令狐羽咳嗽了一声,暗示道,“与其赐赏,殿下不如……多去陪陪那姑娘?”   ……   池萦之吃了一顿猪肝猪脑汤,滋味虽然鲜美,心里却不得劲儿。   静室生命大和谐的剧情走完了,居然没获取太子的守护承诺,后面怎么办。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好法子,烦恼地躺在靠窗软榻里,一会儿翻一个身。   走一步算一步吧。   浑身酸痛,在宫里却没地方沐浴,她下午简单地擦了个身,在守心斋待到了申时,正打算出宫去,大门被人推开了。   去而复返的太子爷站在门外,脸色比摔门而去时好看了不少。   “下值了?”   池萦之心里不舒服,面子上勉强维持着场面,应对道,“申时了,正准备回去。”   下面一句话差点让她跳起来。   司云靖向她走过来,矜持地说, “今日无事,我陪你回陇西王府,一起用个晚饭吧。”   “……不敢劳动殿下尊驾。”   池萦之面子上一直撑着的场面也撑不住了,臭着脸色说,“城东老宅子没厨子,饭食都是几个老仆随便瞎做的,入不了殿下的口。臣有手有脚,自己回去就得了。”   司云靖听着听着,进屋子时还算平和的神情渐渐阴沉下去了。   “孤体恤你,陪你回去,陪你用饭,难道还要得了你允许?”   池萦之原本心里就别扭,被当面刺了一句,顿时怒了。   她身子不舒服,在修缮后突然变得陌生的守心斋里精神紧绷着,期待已久的太子守护承诺居然没拿到,种种巨大的打击之下,好容易熬到下值时辰,东宫还不放她单独回去歇着!   “臣从清晨就入宫应卯,申时才回家,难不成晚上还要继续随侍?殿下是把我当衣裳穿身上了?我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吗?”   入京三个月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火冒三丈,在司云靖面前大声争执。   司云靖的脸色彻底地沉下来了。眉宇间阴霾密布。   他背着手站在门边,紧抿着唇,语气冷厉:   “你不愿随侍,不愿我陪你回家。——你可是反悔了?对我生了怨怼之心?”   池萦之站在软榻旁边,愤怒地大喊,“狗屁的怨怼之心!我要一个人回家!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回荡着大喊的屋子里,两人一言不发,面对面站着僵持了片刻,司云靖走过去几步,伸手抓住对面的手腕,直接拉着往外走。   池萦之发着楞,被拉着走出两三步,随即挣扎起来。   但攥住她手腕的力量极大,她挣了几次也挣不动,眼看人就要被拉扯着出去了。   隔着一道圆拱院门,宫里行走的步辇已经候在外面,显然预先都安排好,就等着她出来一同出宫。   已经被拉扯到了守心斋门边的池萦之突然往旁边一扑,扒着实木门框死也不放手,哇地哭了。   在院子外准备着步辇的高大年听见了哭声,大吃一惊,急忙小跑过来,又不敢站得太近了,站在廊下台阶上去瞧,一边是池世子扒着门框哇哇的哭,一边是太子爷沉着脸色站在檐下,视线望天,深深地长吸气,长呼气。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地……”   高大年打圆场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下午这两位的相处就不大好了,太子爷还气得吩咐着煮猪肝猪脑汤来着。   他只好小心地又劝了一句,“舌头和牙齿还经常磕着呢。过一阵就好了。殿下,池世子,都宽宽心。”   池萦之扒着门抽噎着说,“我宽心得很,我没法再宽心了!是你家殿下存心跟我过不去!”   司云靖气得额边青筋都爆出来了,“我存心跟你过不去?我来干什么了,我特意推了多少事,空出两个时辰陪你回家!你今天无理取闹——”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对面哇哇大哭气得他肝疼的小混蛋,今天刚刚不管不顾地以身托付给他了。   下面顺嘴就要出口的训斥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大弯,原样吞回了肚子里。   他叹了口气,对高大年挥了挥手,示意这里没事了,让他退出去。   “行了,别哭了。”   他把死扒着门框不放的几根手指头扒拉下来,把人笼进了怀里,安抚地拍了拍。“说起来,我陪你回家,不过是想要多陪陪你。怎么就把你气成这样了?”   池萦之难得情绪上涌,爆哭了一场也冷静下来了,抹了把眼泪说,“刚才失态了。殿下恕罪。”   她想了想,补充说,“今天太累了。”   两人在门边安静地抱了一会儿,彼此听到对方激烈的心跳声逐渐缓和下来。   司云靖拿过干净帕子,把她的头抬起来,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好好一张漂亮脸蛋,哭得乱七八糟的,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池萦之本来已经好了,听了一句话又忍不住要飙眼泪,“我就知道,我就这张脸能入殿下的眼了。用完了就翻脸,说我不忠心,呜呜呜……”   司云靖抬头对着天空又几次深吸气,把人按进怀里,   “我送你回家,看你歇下了,我就回来。你累了就好好睡一觉,什么用完了就翻脸?别瞎想那些有的没的。”   池萦之抽噎着坚持说,“用完了就翻脸。” 第55章 咸鱼第五十五式   日暮时分, 徐长史惯例在门外候着自家世子爷归来,沈梅廷气喋喋站在旁边。   出了正月,王府修缮的事情提上了日程。沈梅廷借了些家族里的一流工匠过来, 和徐长史商量了整天的王府修缮,对中庭那么大一块地挖锦鲤池子的提议不以为然。   “京城里没有哪家这么做的。客人进了门, 转过你家影壁, 沿着长廊四处观赏, 人家看的是中庭景致吗?不,看的是你们陇西王府的门面。”   沈梅廷敲着图纸, “好好的一块空地挖锦鲤池子,什么玩意儿!你家主人哪怕在这里竖两块撑门面的假山石也好啊!”   但因为池萦之吩咐过了,徐长史坚持说,“世子爷说挖锦鲤池子,我们下面的就挖锦鲤池子。工匠已经安排好了, 就等黄道吉日开工。”   沈梅廷气得跳脚, 正好快到池萦之回来的时辰了, 他扯着徐长史就出去门外等着找人理论。   楼思危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热闹,也跟出去门外。   等皇宫方向过来的马车停下, 里面的人出来,大门口候着的几人全傻了。   对着几道见了鬼似的视线,池萦之别扭得很,小声拒绝,“没事,别扶着,我自己下车。”   司云靖跟在后头, 看她下车的时候刻意放缓了动作,似乎身上不舒服, 还是伸手扶了一把。   沈梅廷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声招呼不打直接出宫的太子爷扶着池表弟下了车,动作小心轻柔,仿佛手心捧着个鸭蛋似的。   池表弟不习惯地让了一下,又被扯回去。   他悄咪咪退到旁边,拢着袖子估量这两人的神色。越看越不对劲……   池萦之先看到他了,隔着几步打招呼。   “沈表哥来了。有什么事?很急吗?”   沈梅廷顾忌着眼前的诡异场面,含糊地说,“有些事来找你,是你家老宅子修缮的事,不过嘛也不太急——”   “老宅子修缮是大事。”池萦之招呼他往门里走,“先吃个饭,等我歇会儿,晚上咱们说说看。徐长史招待一下沈表哥,晚饭后一起过来说说。”   往门里走了几步,听到身后那位的脚步声还跟着,她现在已经恢复了平静,回身恭谨行礼,“有劳太子殿下相送。臣已经平安归家了,心中感念,殿下请回吧。”   司云靖停在门外,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今天听了令狐的建议,推了手边的事情,亲自陪伴护送,不但没有料想中的缠绵倾述,吐露衷肠,反而一路上明示暗示,劝他不必相送,拼命地把他往宫里撵。   看着他的眼神就跟一块扯不掉的牛皮膏药似的……   这倒也罢了。他路上想着,说不定是太累了,想回家早些休息,态度差些正常。   问题是家门口遇上了她沈表哥,那态度和对他截然不同,自然熟稔得很。   人哪,不怕好坏,就怕比出个高低。   他这辈子众星捧月,还从来没感受过被人活生生嫌弃的滋味……   司云靖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不过他多数时候喜怒不形于色,心里不痛快了,表面上没显露出来,只是脸色阴沉了些,没理会池萦之委婉赶客的话,抬脚就进了王府大门。   他的脸色阴沉惯了的,大家都没看出来。   他往门里走,也没人敢拦他。   池萦之眼睁睁看着这位不知怎么想的,沿着抄手游廊,开始慢悠悠在她家老宅子闲晃起来了。   门口的几个人干瞪眼,没法子,在后面跟着。   司云靖当先走了几步,慢悠悠道,“池小世子平日住的正院在哪里。带路吧。”   池萦之:“……”   她惦记着回家舒舒服服泡个澡,谁知道出宫带回来的这尊大佛,本来说好的送她到家就走,现在送到了家,他居然不走了!   她当先带着路,心里越想越窝火,忍不住问,“平日里也不见殿下过府闲逛,怎么今天就突然有空闲心思了。殿下不是说推了许多事过来的吗。”   司云靖慢悠悠走着,不冷不热道,“事情是做不完的。听说池小世子忠心事主,特意过来看看池小世子的忠心。”   妈蛋。   说好的守护承诺呢?自己把守护承诺吃了,还要她表忠心!   前头领路的池萦之心里不痛快,走到了自己的院门外,直接停下来不走了:“天色晚了,臣累了,要歇下。饮食粗陋,不敢留饭,殿下请回吧。”   向来性子温和的小表弟突然发起了脾气,发脾气的对象还是东宫,沈梅廷吃了一惊,抢过去两步就要打圆场。   太子爷被当面呛了一句,居然没发怒,只是嗤道,“池小世子的所谓‘忠心事主’果然只是口头说说。孤想进去你屋子里看看,你连带个路都不愿意?如此小事都做不到,其他的更不必提了。”   池萦之今天又累又不舒服,在宫里爆哭了一场,好容易平复了心情,回了自己家里,这货不但硬赖着不走,仿佛是故意刺激她似的,当面反反复复地提‘忠心事主’四个字。   她彻底炸毛了。   “殿下也知道带路进屋子看看是小事,为什么非得赶着今天。阿重!”   她隔着院墙喊院子里的阿重,   “烧热水,我累了,要沐浴!沈表哥,替我陪着贵客!天大的事等我沐浴好了出来说!”   把太子爷丢在身后,砰的关了院门,自己进去了。   司云靖原本也是窝了满肚子火,听池萦之喊了一句‘要沐浴’,倒是微微一愣,脚步不知不觉停在了紧闭的垂花门外,望着门板出了一会儿神。   沈梅廷察言观色,隐约感觉两边的态度都不对劲,感觉不像是主上和臣下,更像是……小情人吵嘴了?   他被自己的想象惊得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狐疑地打量着太子爷盯着紧闭木门的眼神,一动不动的姿态,琢磨了一会儿,怎么感觉像是海边的望夫石似的……   “梅廷,你第一次见你家池表弟,是什么时候?”   沈梅廷回过神来,“就在□□年前,朝廷册封世子之前呀。我比殿下提前半个月到的平凉城。那时候见了第一面。”   司云靖点点头,“那你第一面见到的,应该就是她了。哼。”   沈梅廷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叫做第一面就是他了。   司云靖站在原地出神,又喃喃说了一句,“胆大包天的小混账。”   沈梅廷:???   这算是……独特的甜言蜜语?   哎哟,这两人真断袖了?   他被吓得不轻,想直接问又不敢,憋了半天,旁敲侧击说了一句,“殿下,我家池表弟年纪还小,万一误入了歧途,还请殿下把他拉回来。”   旁边楼思危想得更直白些,呐呐过来行礼,“我看池小叔脸色不太好,我去看看他。”   说着过去用力敲门,“开门,我楼思危啊。我进去看看小叔怎么样了。”   司云靖不说话,只斜睨着楼思危喊门,心想,她连孤都关门外了,还能给你开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阿重扒着门缝小声说, “我家世子爷说,只放楼世子一个人进来。”   司云靖:“……”   楼思危没注意旁边人的脸色,扒着门缝保证,“没别人,就我一个进去!”从半开的门里挤了进去。   阿重瞟了门外的司云靖一眼,长得挺高挺俊一贵气公子,眼生不认识,在门里福了一福,砰的把门关了。   司云靖:“……”   沈梅廷:“……”   司云靖想了一会儿,指着紧闭的门对沈梅廷说,“你去敲门。”   沈梅廷只能摸着鼻子过去了。“开门,我沈梅廷啊。我进去看看池表弟怎么样了。”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   阿重扒着门缝小声说, “我家世子爷说,只放沈小侯爷一个人进来。”   沈梅廷刚要往门缝里挤,司云靖把他往后一扒拉,自己从半开的门里进去了。   “哎哎哎——”阿重急了,追在后面喊,   “这位公子,你怎么硬闯别人家的啊,我家世子爷说了,别人都能进,就不放门外的大高个儿进来——”   司云靖给硬生生气笑了。   “行啊,别人都能进,就不放孤进来。”   他磨着牙说,“好大的胆子。你家世子爷呢。孤当面问她。”   阿重听了门外贵气公子的自称,吃了一惊,飞快地从上到下打量了眼前这位头次见面的太子爷一眼。   原来自家小主人心里惦记着好久,特意跟她学了斩男秘籍的,就是要对付这位啊……   说起来,小主人回来就嚷着说累,要沐浴,也不知道今天在宫里成事了没有。   不过这位都追到家门口了……应该是成事了?   阿重心思如电转,深深福了一福,带着司云靖穿过院子往正屋方向走,进了待客的花厅。   楼思危也在花厅里候着呢,吓了一跳,尴尬地,“殿下你、你也进来啦。”   司云靖看到这小子,想起这货居然能第一个进院子,心里就不舒服。   “楼世子和你家池小叔的关系不错啊。” 他冷冷道。   楼思危尴尬道,“还行,还行。”   司云靖抬头四顾,第一眼便看到花厅正中挂着一幅精心装裱过的小画,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居然自己正月里赐下的《踏雪寒梅辣子鸡》图。   “……”司云靖对着自己的大作沉默了一会儿。   这幅画他当时便觉得画废了,本以为她带回去会扔进库房旮旯落灰,没想到居然亮堂堂地挂在了正屋里。   阿重过来奉茶的时候,见司云靖望着墙正中那幅画出神,放下茶盏的同时柔柔地说了一句。   “我家世子爷极喜爱这幅画,说题的名字不好听,画本身是极好的。思虑了好几日,说挂出来看的是画,只要画得好就行,管它什么怪名字呢。最后才决定挂出来。”   司云靖没忍住,唇线微微弯了一下。   是她会说的话没错。   嘴里一言不发,在心里把‘她极喜爱这幅画’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了七八遍。   神色舒展了些。   他难得反思了自己一下。   她身子不舒服,想要回家洗个澡,自己非要跟着过来,把人气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张牙舞爪的小模样挺可爱的。   司云靖的神色又和缓了些,转身坐下,耐心地喝起了茶。   池萦之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洗去了一身的不爽利,心情舒畅了许多,做足了心理准备,出来应付大佛。   没想到出来一看,花厅里对坐的太子爷和她家大侄子相谈甚欢。   ——她简直以为白日做梦了。   花厅里,司云靖和颜悦色地对楼思危道,“你们楼家镇守淮南郡多年,向来忠心事主,朝廷是知道的。等你父亲捐赠国库的银两送到了京城,你便起身返程吧。回去告诉你父亲,安安心心地做他的淮南王。”   楼思危抹着眼泪跪倒谢恩,“有太子殿下的一句承诺,楼家是彻底安心了。谢殿下恩德!谢殿下恩德!”   抹着眼泪的楼思危被太子亲自扶着手臂送到了院门外。   司云靖把院门关上了。   楼思危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在院门外,旁边站着面无表情的徐长史和唉声叹气烦恼着的沈梅廷。   “你出来啦?”沈梅廷叹着气说,“把我家池表弟和太子爷单独留在里面啦?”   “哎?”楼思危这才反应过来,“对啊,我怎么出来了?我还没见着池小叔呢!” 第56章 咸鱼第五十六式(小修)   池萦之站在廊下, 借着夜风,完完整整听到了花厅里两人的对话。   ‘你们楼家镇守淮南郡多年,向来忠心事主’。楼思危得了太子爷的守护承诺了。   对于大侄子家是件大好事。   但自己的那份守护承诺呢。他怎么就不肯给自己呢。   司云靖关了院门, 回来时看到廊下站着刚刚沐浴好的池家小世子,换了身银朱色的曲领大袖袍子, 脚下趿着木屐, 湿漉漉的乌发只简单地用根木簪束起, 映衬得肌肤雪白。人不知在想什么,愣愣地望着他发呆, 看他走近也没反应。   司云靖走过去廊下,牵起她的手往花厅里走,“沐浴完了?心情好些了?”   池萦之回过神来,“嗯,好多了。臣方才失礼了, 殿下见谅。”   “你失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罢了, 不和你计较。冷静下来了?过来说话。”   “是。”司云靖自然是坐在上首主位的,池萦之自觉地往下首位的座椅处走, 准备宾主落座,开始对话。   人还没走出两步呢,直接被捞过去抱在了腿上。   “就这么谈。”   阿重端着茶盘进来,正打算更换热茶,一眼瞥见了花厅里的场面,脚步吃惊地停在了门外。   哎呀,看这架势, 在宫里是成事了呀!   池萦之眼角余光瞄见过门外闪过的裙摆,摆了摆手, 示意不用担心。   阿重放下了心,无声无息往后两步,端着茶盘退了。   花厅里,司云靖放缓了声调,开口说,“今日你以身托付,我是很欢喜的。”   池萦之靠在他怀里,隔着层层衣衫听着他的心跳。   沉稳的心跳,渐渐地有点加快。   “嗯……”她应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只有两个人的安静的花厅里,彼此的气息亲近,身体紧挨在一起,人体的热度隔着衣料传过来。   池萦之被抱在怀里,听着他胸腔的心跳,她自己的心跳也不知不觉加快了。   思忖了片刻,司云靖用更和缓的语气继续说,“你既然已经是我的人了,理应信赖我,依靠我,凡事与我商量。——你觉得呢。”   说完闭了嘴,等着怀里的人接话。   “嗯……”池萦之想了想,“殿下的意思,我知道了。”   “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以后如何。”   “知道以后……”池萦之想了半天,实诚地说,“我心里是相信殿下的。我一直都觉得这次进京,殿下最后会放我们几家回去——”   “你说的是公事。“司云靖打断她,”你男人抱着你是要和你谈公事?”   池萦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对的,索性仰起头,双手环住了男人的脖颈,闭上了眼,直接吻上了温热的唇。   相面书上都说,男子薄唇最无情。   看起来削薄无情的嘴唇,她壮着胆子亲过几次,触感每次却都是温而柔软的。   健壮有力的怀抱里,人体的温度比唇齿之间的温度更加炽热。   长吻热烈而缠绵,两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司云靖倏然起身,把怀里浑身发软的人打横抱起,就往内室里走。   池萦之被登堂入室的客人反客为主,吻得七荤八素,但神志还在,急忙伸手阻拦, “今天实在是不行了……好歹让我歇两天。”   司云靖还是把人抱进了内室,安置在床头,帮她把被子拉过来盖上。“睡吧。”   甫一抬头,落入眼底的是难以掩饰的惊愕的神色。原本眼睛就很大了,瞪圆了,更像是松林里跃到高处回望的小松鼠似的。   “你觉得我会对你做什么。”司云靖没忍住,捏了一把她的脸颊,随即若无其事收回手,冷淡地嗤了一声。“知道你身子不舒服,歇着吧!”   坐在床边,把人塞被子里,被角四处掖好了,他抬起头来,这回迎面撞见一双放松弯起的眼睛。   池萦之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笑得好甜。   司云靖忍不住俯身下去,又缠绵地吻了一回。   室内点着一个火盆,池萦之抱着被子,又被人拥在怀里亲吻,很快便出了汗。   额头热出了点点的汗珠,被司云靖用手指抹去了。   瞥见她身上还披着会客的厚实外袍,他心念微动,试探着伸手解了系带,把她的大袍子脱了。   池萦之什么也没说,配合着脱了外袍,挂在床头。   司云靖又帮她脱里面的夹袍。   没想到手指刚碰到衣襟处,刚才还乖顺如兔子的美人儿却捂着夹袍衣襟,直接把他的手推开了。   “说过了我有怪癖,”池萦之垂着眼说,“殿下见谅,身上要留件袍子。”   司云靖:“……”   他在床边站直起身,静静地打量了几眼, “方才一时忘形,忘了。”   池萦之松了口气,今晚的太子爷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她的语气也不知不觉软了下来,   “方才沐浴的时候,我单独想了一会儿。殿下今晚推了其他的事,专程送我回府,是发自真心的好意。我……我发了脾气,实不应该。殿下的好意,萦之心里感念。”   司云靖还是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简短地说,“休息吧。我回去了。”转身出了内室。   步伐平稳地往外走,眉宇间的阴云却越来越浓重。   【她愿意以身托付,愿意好声服软,对着我笑……但还是不信我。】   他大步往院门外走去,无视跟随行礼的沈梅廷楼思危等人,径直出了门去,坐上了马车,神色阴沉地想,   “愿意以身托付,却不信我。“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令司云靖烦恼辗转、整夜不能入睡的疑问,却也在同样的夜里,令池萦之久久难眠。   京畿大营里的那次帐中夜谈,太子爷说他心里已经有了人了。   按他眼高于顶的性子,看中的肯定是个千娇百媚、乖巧柔顺的绝色美人。   太子爷的心给了别人,只是身体素了太久,看上了她这个东宫近臣的色相。太子爷高兴的时候,有时也会对她好一些。   她想来想去,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是自己不够乖巧?不够柔顺?做事不够机灵?才拿不到守护承诺。   床榻都上过了,现在想什么也没用了,她只希望能够太子爷能够良心发现,兑现当日山上的承诺,等老爹的一万两银子送来京城,就放她离京返程。   ……   楼思危得了东宫一句当面承诺,第二天就开始收拾行囊,随时准备返程。   “我爹收到了家书,肯定会掏钱。说不定送钱的队伍已经在路上了。”   他晚上跟池萦之两人坐在回廊栏杆下,喝着茶说闲话,“在你家老宅子住了几个月,挺喜欢这里的。修缮工程刚动工,图纸我都看过了,可惜见不着修好的样子了。”   他比划着空荡荡的中庭处,“我挺喜欢这里修个锦鲤池子的主意的,别致。叔啊,坚持你的想法,别理沈家大兄弟的叽叽歪歪。”   池萦之托着腮望着中庭发呆,“听徐长史讲,老宅子翻新要半年。我可能会继续待在京城里,一直等到修缮完了。”   楼思危纳闷地问,“能早回为什么不回呢。就为了守着老宅子的修缮工程?你留两个人盯着就好了。京城里待着,我连觉都睡不好。”   “能不能回去,说不定。”池萦之说。   楼思危也托着腮,坐在廊下安静了一阵。   “你家差多少。”他下定了决心,“我再写封信回去,叫我爹多筹十万两,应该还拿得出。”   池萦之感动地拍了拍大侄子的手臂。   “谢了。不过我这里情况有点儿特殊。应该不是钱的问题。”   楼思危傻眼了。   徐长史就在这时惊慌地过来找自家主人。   “世子爷,赶紧出去大门口迎接,这是怎么回事!”徐长史不安地说,“太子爷今晚又微服过来了!”   ……   池萦之迎出去的时候,司云靖已经直接进了门。   两边在抄手游廊边迎面撞上了。   池萦之过去行礼的时候,鼻尖翕动了几下,眼前顿时一亮。没忍住,视线往四下里转了半圈,落在了司云靖身后内侍手里提着的大食盒上。   她喜悦地伸手过去拿,   “羽先生又做了辣子鸡了?好香。老远就闻到啦。”   司云靖昨夜辗转思虑了大半夜,今天有备而来,示意她前方带路,不紧不慢问了句,   “今天怎么没去守心斋当值。”   前面那人的神色果然怔了怔,小心翼翼地反问,“今天、告假了啊。殿下没听羽先生提起么。”   “没听说。告假的原因是什么。身子不适?”   “呃,身子不适。”   池萦之从语气里听不出这位的喜怒,前方带路的同时,心里默默腹诽着,   “今天不告假,难道还去守心斋里跟你继续大和谐么。饿狼似的,也不知道素了多久,只一次,擦了阿重姐姐的药还疼了一整天……”   还好身后跟着的那人没有追问了。   到了藏书楼旁边的花厅,升起了温酒温菜的小炉子,食盒打开,香气四溢。   片刻后,热腾腾的一道主菜,四样小菜,连带着宫里带过来的好酒一起端上桌来。   池萦之和今天的主客对坐下来,酒她是不碰的,直接把酒壶和酒杯往司云靖面前一放,替他斟满了酒。   她提筷子在红彤彤的辣子里面一扒拉,惊异地说,“咦,今天的辣子鸡不是羽先生做的嘛。”   司云靖刚开始喝第一杯,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   “怎么知道不是令狐做的。你一筷子还没吃呢。”   池萦之扒拉着鸡块给他看,“你看这个刀工,肉块切得这么厚,不容易入味呀。羽先生切的鸡块薄厚正好,可比这个水平好多了。”   司云靖:“……”   池萦之又扒拉了几筷子,夹起一块,“啊,这块肉还烧糊了!”   对面的太子爷沉默地喝了口酒。   好好的酒突然没滋味了。   “吃一口看看。”他劝了句。   池萦之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   “噗——”一口喷了出来,她慌忙用袖子掩住了嘴,“殿下见谅,臣失仪。实在是、实在是太咸了……我不行了。”   她赶紧抱起桌子上的茶杯,咕噜咕噜喝光了整杯压惊。   “今天的辣子鸡谁做的呀,色相挺唬人的,吃起来不行。”她小声咕哝着。   司云靖:“……”   他沉默着夹起一筷子辣子鸡,放在嘴里咀嚼了几下,沉默地拿起茶杯,把整杯茶喝完了。   真咸。放了两勺盐这么咸的吗。   难怪下午令狐在锅子旁边指导的时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含蓄地和他说了两遍,“殿下今日事务繁忙,不如改日再送菜过府”……   今天的计划出师不利,司云靖有点头疼。   下午和令狐见面时,商议完了正事,他心中的烦恼无处排遣,便问了身边最为亲近的谋臣。   令狐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哪里出了问题,我们这边思量无用,需要那女子自己开口说出难处,才能对症下药。臣斗胆,献上四个字:攻心为上。”   司云靖将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那小混蛋看起来软和乖巧,其实像是个铁蚕豆似的。她不想说的东西,嘴巴怎么也撬不开。”   “哈哈哈哈……”令狐羽笑了。   “只要是人,就有喜好。只要知道了爱憎喜好,便可以攻心。敢问殿下,可知此女子的喜好?”   司云靖思考了很久,若有所悟, “令狐,下午空出一个时辰,去你府上一趟,借用你家的厨房。”   令狐羽:???   做事方面,司云靖是个自信到自负的人。他从小就相信,别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   令狐可以做出一手好菜,让她整天挂在心里惦记着,那么,他也可以。   ……   陇西王府藏书楼旁的花厅里,陷入短暂思考的太子爷回过神来。   对面坐着的池萦之放弃了那盘好看不好吃的辣子鸡,开始专心地扫荡四碟小菜。   “配菜好吃。红油抄手,蒜泥白肉,酱牛肉,哎呀,就连盐水花生都煮得咸淡正好,入口软而不烂,引人回味。”   她挨个尝了一遍,欣慰地说,   “厨子手艺还是不错的。除了辣子鸡正菜失手了,其他的配菜滋味绝佳。殿下你也吃几口看看。回去别罚厨子啊。”   司云靖没什么表情地夹起一筷子盐水花生。   除了辣子鸡是他做的,其他四道配菜都是令狐羽做的。   咸淡正好的盐水花生,每一颗都似乎在嘲笑着咸到不能入口的辣子鸡……   ‘攻心为上’四个字没错。   至于怎么攻心,还得另辟蹊径。   他放下筷子,问了句,“萦之,除了吃和雕刻印章,你还喜欢什么。出城行猎呢?我看你身手不错。”   他笃定地提议,“天气暖了,适宜出城踏青,不知你意下如何。”   池萦之被呛到了,捂着嘴连连摇头。   上一次被诓出城去,直奔兵营,最后敲了他们三十万两竹杠的事儿,实在是印象太深刻了。   “不必了,不必了。臣就喜欢在家里窝着。哪儿都不想去。”   司云靖:“……”   他改而提议,“那,在家也行。家中琴棋书画,不知你喜爱哪个,我都可以奉陪。”   池萦之又是连连摇头,这位今天怎么回事,“都不擅长,都不擅长。”   司云靖:“一个都不擅长?就算不善绘画丝竹,读书呢?写字呢?”   池萦之顿时想起了守心斋里搁着没抄完的厚厚一本左氏春秋……拼命摇头。   司云靖:“……肯定还有别的喜欢的。你再想想。”   池萦之叼着筷子尖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睡觉?每次吃饱了以后都挺想的。”   司云靖神色微微一动,唇角不自觉地翘起了些,“你也如此想?今日晚膳已经用完了,我们现在就去?去你屋子还是随我回宫?”   “不不不,咳咳咳……”池萦之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 第57章 咸鱼第五十七式(修)   使出了浑身解数, 好不容易送走了登门拜访的太子爷。池萦之关上门,额头砰的靠在了大门板上。   徐长史跟在身后,越想越怕, 脸色铁青,“东宫连续两日突然登门, 该不会是疑心我们陇西王府有谋反意图??登门搜寻罪状的吧!!”   池萦之摆摆手, “你想多了, 不至于。我觉得更有可能是……”学了阿重姐姐的斩男秘籍,那位食髓知味, 念念不忘,赶着要和她春风一度……   对着下属她实在说不出口,把后面半截吞回去了。   “楼世子那边得了准信,在准备回程了。”她打起精神吩咐,“之前他给了半年的房租, 现在才住了三个月, 明天你把多余的房租退给他吧。”   徐长史应下了, 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楼世子准备回程了, 我们这边呢。”   “我们这边,以不变应万变,继续修老宅子呗。”池萦之说着就要回去。   徐长史把她拦住了,袖中拿出纸笔,郑重地写道,   “世子爷,京城局势凶险, 上次商议的以‘病重侍疾’的名义提前离京之事,可以再考虑一下。”   池萦之惊讶地接过纸笔写, “上次就说过,此事容易引起疑心。父亲身体康健,若是京城派人回平凉城查证,被证实说谎,反而更糟糕。”   徐长史继续写道,“历来重病侍疾的,除了父亲,还有母亲。”   池萦之:!!!   两人在影壁背后你一句我一句飞快地写着。   “消息如何能送到母亲那里?她在南唐地界。”   “我们在京城没有势力,如果沈小侯爷那边能帮上忙的话?”   “别叫他。他帮我修修老宅子还行,送信去南唐的事太麻烦,一不留意就是叛国罪名,别害他。”   池萦之思忖了一会儿,“这事太重大,我再想想吧。”   ……   太子爷当面问起了告假的事,池萦之不管心里怎么想,歇了三天,第四天早上还是按规矩入宫点卯。   她是跟楼思危一起去的。   前几天沈梅廷过来的那个晚上,临走前把楼思危拉到旁边,郑重托他帮忙。   “虽说东宫吩咐免了你的差使,只需要静待你父亲捐纳国库的银子入京就好。但是……”   他欲言又止,“还请楼世子帮个忙,陪池表弟去几天守心斋。他去哪儿你跟去哪儿,你俩同进同出就行了。”   “小事一桩。”楼思危一口应下了。   不过他挺纳闷的,“守心斋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咱们待惯了的,为什么突然又要我陪。池小叔去恭房的规矩最大了,向来要单独一个人,我不好陪吧。”   “除了去恭房不用陪,守心斋其他地方,和池表弟同进同出。”沈梅廷叹着气说,“也不用你做什么,做根木桩子杵在太子爷眼皮子底下就成了。能防一处是一处吧。”   楼思危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恍然悟了。   吱呀——   司云靖下午得了空暇,从前殿回了正阳宫,步入修缮一新的守心斋。   嘴角边噙着的细微笑意,在看见守心斋里俩人的第一眼,就凝固了——   “楼世子为何来了。”   他的嗓音危险地沉下了。 “不是与你说过,免了你的差使,等待朝廷的回程文书即可。”   楼思危想起沈梅廷把池小叔托付给自己,鼓足勇气说,“臣、臣感念殿下仁德,自、自请伴随东宫!”   司云靖:“……”   他深吸口气,对院子里跟来的几个内侍招了招手,“布菜。给楼世子多一双筷子。”   池萦之鼻尖翕动了几下,视线往四下里转了半圈,落在了几个内侍小心提着进来的宫里规制的八角红漆大食盒上。   这次她警惕多了,入座前先问了句,“是羽先生做的吧?不是昨天那厨子吧。”   回答的是一句简短的:“吃吃看。 ”   大盒子掀开,诱人的香气飘了出来。池萦之看了一眼就叹了口气,“还是昨天那厨子。”   郁闷地把筷子放下了。   司云靖:“……”   楼思危凑过去闻了闻,“不错啊。挺香的。”他壮着胆子说,“臣愿以身试菜。”   司云靖冷冷地道:“大胆的吃。肯定毒不死你。”   四只眼睛齐齐盯着楼思危的筷子,见他试探着夹了一小块鸡,放进嘴里嚼了嚼,随即眼神发亮,又夹了一筷子大块的,赞不绝口,   “好吃,好吃!跟羽先生做的滋味不一样,但同样的好吃。”   “真的好吃?不咸?”池萦之怀疑地问。   “不咸,挺鲜香的。”   得了保证,池萦之才夹了一筷子鸡肉,试探着咬了一小口。   咀嚼了几下,她的眼睛也亮了。   “哎呀,这位厨子大有进步,可以赏赐了。”   司云靖矜持地笑了笑,夹了一筷子辣子鸡放进嘴里,“还行。”   宾主尽欢的一餐用罢,东宫之主放下筷子,说起下面几天的提议: “天气暖了,过几日出城踏青。”   楼思危和池萦之齐齐肩膀一抖。   楼思危笑得比哭还难看,“殿下,淮南郡筹出三十万两银子已经勉强,再也筹不出第二个三十万两了。”   司云靖安抚地表态:   “淮南王已经上了表章,你们淮南郡捐赠国库的三十万两白银在路上了。放心,不会再讹你们一回。”   楼思危感激地谢恩。   池萦之心里默默腹诽着,讹人一大笔银子,还当面正大光明地说出来,还得人家谢恩,果然这一国储君的位子也不是人人坐得住的……得脸皮厚才行……   袖子被人扯了一下。   她猛地回过神来,发现楼思危拼命跟她打眼色,对面的太子爷已经吃好了,悠闲地在银盆里洗手。   “想着什么呢。”他悠然问,“问了你两三遍了,一个字都不回。在心里骂我呢?”   池萦之当然不敢说‘没错,就在心里骂你呢’,掩饰地清了清喉咙,“吃饱了,发呆呢。”   司云靖嘴角带着笑意,说,“我不信。”   他坐去东边靠窗的软榻处,伸手召她走近过来说话。   等人真的起身走近了,他略抬了一下手,眼角突然瞥见了饭桌边瞪大眼睛盯着他们的楼思危,抬起来的手换了个方向,指向大门处,   “楼世子,多谢你陪伴好意。今日无事,不必辛苦你,提前出宫吧。”   楼思危本能地站起身来,行了个告退礼,抬脚就要走。   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沈梅廷郑重地嘱咐他,‘池表弟去哪儿你跟去哪儿,做根木桩子杵在太子爷眼皮子底下’。   抬起来的脚在空中一顿,硬生生又转回来了。   “臣——”   他硬着头皮说,“臣自愿陪伴殿下!臣不觉得辛苦!臣要在守心斋里待到申时下值,和池世子一同出去。”   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了自家小叔惊讶感动的目光……   还有太子爷几乎把他冻成冰渣渣的目光……   司云靖阴沉着脸色想,这是怎么回事?狗皮膏药还撕不掉了?   心情不好,语气自然而然就沉下了。   “楼世子,孤问你最后一次。”他把手里的茶盏往黑檀木长矮几上一放,发处一声清脆的脆响,“今日是要奉命提前下值,还是坚持留在守心斋。”   楼思危脊背僵硬,喉结紧张地滚了几下,咕噜咽了口唾沫。   池萦之看情况不对,赶紧打圆场说,“你出去吧。这里有我轮值侍奉,不会有事的。”   楼思危想起了自己的承诺,他豁出去了,咬牙说,“臣坚持、坚持留在守心斋!”   “行。”司云靖冷笑着一点头。   “如此忠心事主,那就如你所愿,留在守心斋陪伴孤。站那边去。”   他伸手一指明堂里间的六扇山水大屏风。   “往后转过屏风,到床上去。把帷帐垂下来遮严实了。”   楼思危上了拔步床,听话地把两边帷帐垂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司云靖抬手召池萦之,“走近些。”   原本就在软榻前站着的池萦之又走过来半步。   司云靖单手环住她的腰,把她直接抱坐在了腿上。修长的手指扣住小巧的下巴,往上勾起。   池萦之吓了一跳,急忙抬手去拦,回头看了一眼隔间屏风后头遮下的帐子,“楼世子还在呢。”   司云靖扣着她的下巴,在粉色的唇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不是你故意叫来的挡箭牌?”   “真不是我叫的。”池萦之小声分辩着。   “那他为什么赖着不走。”司云靖轻咬着她的耳垂,“想留在这里听墙角?我倒是无妨,怕你受不住。身子养好了没。”   池萦之被一句接一句的天降骚话刺激地不行了,捂着被咬疼的耳朵,“叫他走,现在就叫他走!”   司云靖停下动作,斜睨着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帐子,“楼世子,你还不走?当真要留下来听墙角。”   楼思危神色恍惚地从帐子里出来,同手同脚地走到门边,行礼下值出宫。   沈梅廷出的馊主意。做根木桩子杵在太子爷眼皮子底下,有个屁用。   当着他的面亲上了……   平日里性子阴晴不定、做事难以揣测的太子爷……原来这么热情奔放的吗!   池萦之不敢去看楼思危的表情了,把脸埋在祥云行蟒金绣的肩头,只露出红通通的耳垂。   耳边又问了一遍,“身子养好了没。”   池萦之摇头,“没完全好。”   司云靖一皱眉,“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好?——看你欲言又止的,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那我可就直说了。”池萦之小声说,“阿重姐姐说,头次就用了个不适合新手的姿势,再加上活太烂了……”   “……”司云靖沉默了一阵,把她的脸抬起来,亲了亲她的唇。“以后多练练。”   以后还找她?   池萦之:“这……不好吧。”   歇在家里的这几天,她盯着中庭空荡荡的地面想了好几天,想她和太子爷的关系。   他们两人的这段关系完全按照剧本的开头开始,走向却逐渐失控,成了一团乱麻。   她想了好久,才觉得自己把这团乱麻理清楚了。   太子爷觉得自己喜欢他,正好他素了太久身边没人,想和自己来一段长期而稳定的断袖之恋,人都追到家里来了。   但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装糊涂,不能顺水推舟地继续下去。   对方不知道,她自己心里却清楚,对太子爷的这份‘喜欢’……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太子爷这人心思深,做事狗,对她却几次手下留情、轻轻放过。   做事狗起来是真的狗。   心里挂念着旧日的情分,也确实是挂念的。   而自己呢,彻头彻尾的大忽悠,‘宫墙之下、一眼万年’,哄得人家断了袖。   现在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太子的守护承诺没拿到,京城副本不知道会怎么结局。   她心情失落,但同时也觉得,是时候好好地捋一捋她和太子爷之间的关系了。   假冒世子的事牵扯太大,她不敢提。   至少从‘宫墙之下、一眼万年’的那套说辞开始,一直哄他骗他,用一套套的说辞勾着他,把人家东宫储君掰成个大断袖的做法,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那就按照她平日做事的路子,给个问心无愧的结束。   她从司云靖的怀里站起身来,跪倒在软榻旁,郑重地说,“殿下,我有事要说。”   司云靖看她神情像是要说大事,也坐直了身子,“你说。”   “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了。”   池萦之视线盯着地面的波斯地毯,不去看面前之人的神色,鼓足了勇气往下说,   “殿下心中有人,我原是不知道的。在京畿大营之中,意外听殿下提起,有个心仪的女子。”   “我之后心存侥幸,和殿下又继续了一段时间。如今想想,这件事我做得岔了。”   守心斋里除了她自己的声音,只有窗外春风吹动竹帘的细微响动,更显得室内一片安静。   池萦之说到一半,心里有些害怕,强忍着抬头瞄一眼面前那人脸色的念头:   “殿下心里既然有心仪的姑娘,显然是正常的男子,我、我不能再害殿下继续断袖下去了。不能坏了殿下的名声。”   “殿下心里有喜欢的人了,我再搭着殿下的路子,我自己心里都不舒服。想来想去,以后殿下还是太子爷,我还是做个忠君事主的臣子,殿下要找人练活儿,娶了心仪的姑娘,找她练去!”   “我们、我们……”她实在不行了,崩溃地大喊一声,“我们断了吧!”   坐在软榻上的司云靖被口水呛住了,捂着嘴低低地咳嗽起来。   他反复地深呼吸,把茶盏端起来,喝了半杯茶,差点气炸的肝肺缓了缓,放下茶盏,抬手召池萦之,“起来,走近些。”   池萦之吓得连连倒退了两三步。   “殿下的身份尊贵,别、别亲自上手打我。”她商量说,“传廷杖就好。念在臣忠言逆耳的份上,十个板子……不,五个板子,不,三个板子足矣!”   司云靖抬手按着青筋跳动的太阳穴,忍耐着说,“你别跑。你先听我说。”   “我心仪的姑娘,她……”他又深吸了口气,磨着牙说,“哭着喊着和我断了。你犯不着给她让道。把你刚才那句话收回去,我们没断。”   池萦之从地上被捞回去怀里,绵密的吻之间,隐约听到模糊低沉的嗓音,   “别瞎想,我没别人。心里只有你一个。”   池萦之:???   一通操作猛如虎,不仅没有把太子爷扳回正途,反而连心仪的姑娘……都换成自己了?   完了完了,掰成个绝世大断袖了…… 第58章 咸鱼第五十八式   守心斋当值到了最后, 简直不知道如何结束的。   池萦之原本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来了个当面直谏,准备迎接狂风暴雨。   没想到预料中的狂风暴雨没来, 却来了个晴天霹雳。   太子爷当面跟她说,他身边没别人, 现在心里只有自己一个?   太子爷说完, 看到她整个人都懵了, 重新把她抱回了怀里,亲了亲, 许诺说,   “我们没断。”   又缠绵地亲了一顿,告诉她,“你心里顾念着我,我很欢喜。”   最后他说, “如今你明白了, 以后练活儿只能找你。”   亲到最后, 情潮涌动,无法抑制, 两人滚进了帷帐低垂的床里,在看不清彼此的黑暗朦胧里,池萦之除了按着袍子不肯脱的最后的坚持,其他的都顾不上了。   直到被傍晚护送着出了宫,她坐在马车里,脑子还是蒙的。   帐子里那人的手捆了没有?   好像捆了……又挣脱了……试图再捆的时候好像打了个岔,忘了……   自己坚持不肯脱袍子, 他倒不勉强,直接把他自己的衣裳脱了……?   他的手到处乱摸, 隔着袍子碰到了裹胸布没有?!   想不起来了……   池萦之坐在马车里头昏脑涨,脑子里嗡嗡回荡的反复都是那几句——   “我们没断。”   “我很欢喜。”   “只能找你。”   “怎么办,怎么办。”池萦之的脑袋靠在马车壁上,喃喃自语着,“怎么会变成这样。后面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办。”   以后怎么办,光靠想象是想不出来的。   想不出来,只能不想了。   走一步算一步呗。   池萦之在守心斋里听了太子爷的打算,第二天就找来了徐长史,吩咐提前准备起春日游猎的装备。   她猜测出游的日子应该是三月三,还有个十来天,应该足够采购的了,便不慌不忙地添置着东西。   没想到东西还没添置完,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暗地里在京城高门之间传开了。   ——据说,陛下病情转重,卧床不起,乃至昏迷。   传言是沈梅廷带过来的。   池萦之坐在中庭廊下,听他附耳说完,惊得手里的修缮图纸都掉了。   “真的假的?”她怀疑地问。   “谁知道呢。大家都这么说,真假谁也说不准。”沈梅廷指着自己的大袍袖,“看我今天这身黑乌鸦似的衣裳。为了稳妥起见,连着穿了三四天暗色的袍子了,就怕万一人穿着一身鲜亮在外头晃荡的时候,宫里敲了丧钟,赶不及回家换衣裳。”   “这么严重?”池萦之倒吸一口冷气。   “说起来,昨天东宫遣人传了口谕,停了我每天入宫点卯的差使。我还说能早上好好睡个觉了呢。”   沈梅廷琢磨着,“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楼思危蹲旁边听着,越想越紧张,“沈兄,我爹送银子的队伍还在半道上,万一赶在队伍入京之前,宫里那位就……那个了?那我们离京的日程会不会受影响?”   沈梅廷冷笑一声,“如果陛下薨了,你还想离京?跟着京官队伍,披麻戴孝去灵前分批跪着哭丧吧!送葬完了一个月内放你们走,算你们运气好。”   楼思危差点吓尿了。   池萦之看不过去了,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大侄子的肩膀,“说不定你们运气好,陛下龙体好转了呢?淮南郡离京城不远,等过几天队伍按时来了,你们不就能按时间离京了吗。”   楼思危憋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总算缓过来了。   “皇天在上,保佑陛下龙体圣安,福泽齐天!”他喃喃自语祝祷起来,“他老人家至少得撑到咱家银子入京——”   “噗~~!”沈梅廷一口茶喷了出来,喷了对面的楼思危满头满脸,“闭嘴闭嘴闭嘴!叫人听见告发了,信不信龙骧卫能直接冲进府来把你绑去西市斩了!”   他们这边吵吵嚷嚷的时候,池萦之望着中庭空地为锦鲤池子挖出的浅坑,忽然想起:   如果陛下薨了。那岂不是——   东宫的父亲没了?   入京这么多日子,从来没有问过太子爷一句,他们父子的关系好不好。   如果陛下薨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难过。难过的时候,是不是惯常压在心里……   ……   不知道是不是楼思危祝祷了整夜的祷词生效了,他们的担忧没有发生。   第三天,淮南郡的队伍准时抵达了京城,带来了三十万两白银,纳入国库。   次日,朝廷下了表彰的圣旨,赞赏淮南王世子‘忠纯恭勇,国之栋梁。’赐下旌表,准许回程。   楼思危蹲在中庭廊下,抱着‘国之栋梁’的旌表,半天回不过神来,“我……能回去了?我真的能回去见我爹娘了?”   池萦之笑着恭喜他,“终于能回程了,这次入京觐见的藩王和世子里,你是第一个。你放在守心斋里的一盒蝗虫卵应该也是起了不少用处的。”   欣喜若狂的楼思危和淮南王府众亲卫的欢呼人群里,徐长史脸色难看地穿过人群走过来。   他压低了嗓音说,“世子爷,广陵王世子那边没收到旌表,但是鸿胪寺的回程文书也拿到了。只有我们这边没动静。”   “没动静是正常的。”池萦之早有准备,“东宫之前就说过了,他们先返程,我等等。”   徐长史拉着她走到旁边,“那前两日和世子爷商议的那事?”   池萦之估摸着他说的事,应该是传信去南唐,以母亲的名义召她侍疾的事。   “啊,差点忘了和你说了,之前在宫里见到了宣王爷,当面问过他了,看他愿不愿意替我带一封家信给我娘。”   徐长史下巴都掉了。   “宣王爷?大周皇室子弟,他凭什么帮我们啊。”   池萦之:“哦,他欠我一个人情。不过,”她喃喃地说,“陛下病重,他们皇家兄弟入宫侍疾,最近应该都挺忙的吧。”   ……   司云靖最近确实很忙。   皇帝病重,承明殿侍疾的时间增加了一倍。   但人病久了,眼看着病势逐渐加重,心中有了预感,也做好了准备。虽然身体累些,精神上倒是能承受得住。   这天黄昏时分,他从皇帝寝居的承明殿里出来,披着满肩的晚霞回了正阳宫,令狐羽在书房里等候已久了。   对于身边信重的臣子,司云靖从来不虚礼耽搁时间。   “有事找我?”他坐下来,简短地问。   令狐羽同样简短地回答,“平凉城的消息来了。”   千里传来的信报铺了满桌子。   画像,证人供词,当年物证,一桩桩地摆在东宫之主的眼皮子底下。   “陇西王妃萧氏,出身南唐大族。萧氏当年声名远播,号称南唐第一美人,不顾家族反对,下嫁给南越国降将池啸,也就是如今的陇西王。”   “池啸先叛南越,归降南唐;又叛南唐,归降我大周。萧氏千里跋涉跟随于他,在平凉城生下一对双生兄妹的事,平凉城里人尽皆知。做不得伪。”   司云靖快速翻阅了几页陇西王当年风光举办抓周宴的证人供词,“关于这对双生兄妹,有没有更多的消息。”   “双生兄妹的哥哥,也就是池小世子,小时候据说生得极聪慧,过目成诵,被王爷当做眼珠子一般,恨不得时刻带在身边提点。啊,咱们皇城里的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曲先生,当年就是被王爷花费了大功夫延请来教导池小世子的。”   “从小极聪慧?过目成诵?”司云靖弯了弯唇,“这就跟守心斋里那位不太像了。”   令狐羽哈哈哈地笑了,“世上有太多小时候聪慧、长大了泯然众人的神童,不足为奇。守心斋那位如今是不大符合‘过目成诵’,说不定他小时候可以呢?”   司云靖翻了翻桌上字纸,“还有其他的消息么,接下去说。”   “陇西王妃据说生双胞兄妹时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了。但陇西王膝下有了这对兄妹,似乎也心满意足,后院许多年没迎进新人。兄妹两个小时候一切正常,每年的生辰宴池小世子都出席。直到七岁时小世子生了一场大病,那时候正好在七岁生辰宴前夕。所幸很快好了,照常举办了生辰宴,陇西王军中的一帮老兄弟带着家中子弟都去了,很多人看到小世子,应该不会有假。”   “生辰宴后,过了一两个月,妹妹也生病了,也就是如今的清宁县主。清宁县主病得重,一病就是许多年,至今住在僻静的涟漪居休养,一个月只露三四次面。王府里有个说法,说清宁县主的病不能多见阳光,白日里精神不济,召人说话、清点内院账目总是在夜里。”   令狐羽弹了弹手里字纸,笑道,“清宁县主是个厉害角色。六七年前,王妃和陇西王彻底闹翻,带着嫁妆回了江南雍都。清宁县主小小年纪将王府内院打理大权拿在手里,人不怎么露面,依旧拿得稳稳的,整治得全府上下服服帖帖。跟守心斋里那位的性子不一样。”   司云靖沉思着问,“清宁县主长住涟漪居,不怎么露面……有没有她的画像?和守心斋那位的相貌对比像不像。”   “ 有画像的。”   令狐羽在桌子上翻了半天,找出一副小像呈过去,”相貌跟池小世子有八分类似,一看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做不得假。”   令狐羽指着满桌子的证据,“臣查验了一整天了。陇西王府人丁并不复杂,桩桩件件都对得上。在臣看来,除了池小世子小时候绝顶聪慧,长大以后……稍微有些长歪了。其他的没什么不正常的。殿下或许多虑了。”   “不,肯定有问题。”司云靖斩钉截铁地说。   他盯了几眼手里的清宁县主小像,站起身,对着满桌子的证据沉思着。   “我一直觉得奇怪,若是陇西王找人假冒世子,应该找个‘他’才是,为什么却会找了‘她’……”   令狐羽难得听糊涂了,“什么应该找个他?却找了他?”   司云靖的目光却重新落在手里的清宁县主小像上,喃喃地说,“像,确实很像。一见便是血亲。”   他沉思着,把双生兄妹八岁以后的证据全抛到了地上,留了小半桌的字纸证供,一件件分辨着,最后在七岁生辰宴的字纸上敲了敲。   “七岁生辰宴前夕,哥哥生了病,很快病好了,照常参加了生辰宴,招待前来祝贺的宾客。后来隔了没多久,妹妹就开始生病了……”   “令狐,这一段有问题。”   “生病的……或许始终是一个人。” 第59章 咸鱼第五十九式   楼思危出京返程这天, 选了个大清早。   天还没蒙蒙亮,队伍便停在了京城城南的南熏门,等候查验放行。   不只是池萦之跟随相送, 就连沈梅廷也来了。   “今天阵仗太大,京城里人多眼杂, 你一步都别出城, 就在这南熏门城楼下跟楼世子告别。”   沈梅廷告诫池萦之, “带着你的人回城东老宅子,我替你把人送出城外去。”   池萦之感动地道了谢, 就在城门下和抹着眼泪的楼思危告别。   楼思危眼泪汪汪地拉着她不肯走,“叔啊,我今天出京返程了,也不知道你啥时候出京呢。我、我不安心啊。”   池萦之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不会出事的。太子爷看顾着我呢。”   楼思危, “叔啊, 我知道你早就跟东宫搭上路子了, 我不担心你出事。但是我、我担心你啊。断袖的路子太野了,叔, 你别真断上啊。太子爷以后肯定是要成亲的,到时候你怎么办呢——”   池萦之听了头疼,还没想好说什么呢,沈梅廷扑过来把人嘴捂住了,“城门下人来人往的,你瞎扯淡什么呢!麻利地赶紧走!”   好说歹说,把人塞马车里送出城门了, 沈梅廷擦了擦一额头的汗, “这憨憨, 早点走的好!在京城里待久了,够他死个十回八回的!”   池萦之一指城门外,“沈表哥,说好了替我送出城的呢。人家车马停在城外等着你呢。”   沈梅廷没脾气了,“你也够憨的。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是来送楼憨憨出城的吗?我跟他又没交情!我是来找你说话的!说完了话,我立马就出城去送他们。”   他把人拉到旁边去,附耳说,“上次你叫我查的事儿,我查了。”   “哦。”池萦之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儿。“上次夜里去我家老宅子惹事的两拨贼人,找到动向了啊。”   “第一拨至少是七品高手,第二拨的身手肯定是八品高手。京城里蓄养着上品武者的八大柱国门第和其他五六个大姓世家,我找人盯了整个月,没动向。应该都不是。”   “没动向?”池萦之纳闷了,“不是任何一家动的手?那会是谁呢。”   “他们没动向,因为还有几处我查不出。”   沈梅廷举起手指,“第一,你们五家入京来的藩王和世子,或许身边有不为人知的高手。京城里不知道。”   “第二,皇家蓄养的高品武者。他们的来历去向,我查不出。”   池萦之点头,“知道了。我回去再想想。”   “最后还有件事,昨天的消息,顺便说给你听。”沈梅廷有点郁闷地摸了摸鼻子,“你知道这件事以后,我这个便宜表哥就从此得靠边站了。”   池萦之:???   沈梅廷:“南唐今年进献岁币的队伍昨晚进城了。领队的使节,是南唐萧家这一代的嫡子,萧昉。论起辈分来,唉,他是你正经表哥。你见过没?”   “哦,听母亲说几次,没见过真人。”池萦之说。   沈梅廷拍拍她的手臂,“虽说轮不到我这便宜表哥讲给你听,不过,还是留点神儿吧池表弟。每年南唐进献岁币都在春夏之交的季节,今年提前了两个月过来,谁知道是不是借着机会刺探我们陛下的病情呢。你们表兄弟见了面,你说话的时候长点心,别被套了话去。”   池萦之倒不是特别担心,“不见得会见面吧。只要他不登门找我,反正我不会去找他。”   “不见面最好。”沈梅廷咕哝着出城去送行了。   池萦之没想到,才回了家门,徐长史迎面塞过来一支春梅,一张拜帖。   春梅是正阳宫里伺候的双喜一大早送来的,养在清水梅瓶里,七八朵红梅枝头盛放,开得正好。   “太子爷早上入朝的路上看到了,吩咐咱家剪下送来给池世子的。”双喜转述原话,   “太子爷说,这支花开得热闹,颜色又红,池世子必定喜欢。”   池萦之果然喜欢得很,吩咐阿重把梅瓶抱去正屋里,就放在那幅《踏雪寒梅辣子鸡》旁边。   她拦住欲走的双喜,“好几日没见到你家殿下了,他一切可好?“   “太子爷累,事情一茬接着一茬的。精神头还好,人眼看着瘦了些。”   “这样啊……劳烦帮我带句话给太子爷,就说,吃饭没胃口了,可以召我入宫陪他吃。我胃口好,他看着能多吃点。”   双喜应下走了。   池萦之想起徐长使手里的拜帖,拿过来一看封皮,就轻轻吸了口气。   ——正是她早上送人出城的那段时间里,娘家表哥萧昉赶着清晨上朝觐见之前,特意派人送来的。   ……   池萦之正式见到她娘家嫡亲表哥,是在三天后。   她母亲出身南唐世家的兰陵萧氏,萧昉是这一代的正房嫡子,正宗的姑侄血亲。   如今见面的地点在大周京城,时机地点都有些尴尬。   不过会面的两人倒是都不怎么在乎。   “小表弟,开门。萧表哥来看望于你了。”   陇西王府老宅子大清早的被人敲开了门,迎进一个南唐士族打扮的高挑青年,雪青色宽袍大袖拖着地,木屐哒哒哒地踩着青石砖进了庭院。   萧昉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两道长眉斜飞入鬓,一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虽然长了副南唐士子极度推崇的俊美相貌,但顾盼间眼神锐利,通身的气势却不敢让人小觑。   池萦之见了她萧表哥第一眼就晃了一下神。   像,真像。   五官轮廓,跟母亲年轻时有五六分像。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的表亲,彼此却都有种莫名的熟悉和亲近的感觉。   萧昉大步过来,自来熟地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臂,拍了拍,“小表弟这些年辛苦了。”   “我这边还好。”池萦之谦虚地说,“母亲回江南静养这些年,劳烦萧表哥一家照顾了。”   “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呢。那是我亲姑母。”萧昉笑起来,从袖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书信,“姑母给你的信。”   池萦之接过信,指腹掂了掂沉甸甸的信纸分量,想起许久不见的母亲,抿嘴笑了一下,自己在前方引路,带着萧昉穿过庭院,边走边问,   “母亲近日可好。”   萧昉跟在身后一步,悠闲地左顾右盼,“哦,姑母病重了。”   池萦之:!!!   她脚底下一个趔趄,站住了。   “病重了?!什么时候的事?病情有、有多重了?”她惊得磕巴了一下。   萧昉笼着袖子,在庭院中央高声道,“姑母啊,她病得极重,人已经快不行了,急等着你这独子赶去见最后一面呢。”   周围洒扫经过的王府侍从纷纷惊异地望过来。   眼见池萦之脸色唰得发了白,楞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萧昉低低笑了一声,拉着她衣袖走到抄手游廊里,“吓到小表弟了?假的。别怕。姑母好着呢。”   池萦之堵在嗓子眼的一口气这才缓了过来,“怎么回事。为什么故意放假消息出来。”   萧昉脸上的笑容敛去,正色道: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回答你。小表弟,你和北周太子是怎么回事,结下了什么梁子?你们北周来京城朝贺的五家藩王和世子,两家藩王出了事,两家世子放归了,为什么只有你没出事,却滞留在京不放回程?”   池萦之看看左右,没说话。   “别担心,直说。”萧昉指了指门外,“我带了七八个上品高手来,附近都查探过了。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池萦之纠结地想了一会儿,直说了。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倒也不算是结下梁子。如果非要说的话,或许是——太子爷他身边没人陪,留着我,陪他说说话,解解闷吧。”   萧昉嗤了一声,“什么理由,蒙谁呢。他那样身份的,身边会少了陪他说话的人?巴结的,攀附的,想往上爬的,一窝一窝等着往上扑。得了吧小表弟,人家心里算计着你,言语间用情谊吊着你。你这是被人坑了。”   池萦之想了想,“其实他倒从来没这么说过。是我自己感觉上是这样。——我觉得是真的。”   萧昉哼了一声,“前两日谒见你们太子,我当面说起了你母亲‘病重’的事,恳求放你去南唐侍疾。结果呢,哼,他一口拒绝了。这就是他对你的情谊?”   池萦之怀疑地说,“是不是借口太勉强,太子爷他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呢。”   “真的假的不重要。世间的规矩就是这样,管他皇权再大,威势再重,总归绕不过去‘仁孝’二字。只要你的借口正当,他明知是假的,也得放人。如今他居然不肯放你,小表弟,其中大有问题啊。”   萧昉拉着她的手臂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还是年纪太轻,历练的太少。稀里糊涂被人卖了还数钱呢。没事,表哥来了,总有办法能把你从这京城里弄出去。”   池萦之被拖着走出几步,有点跟不上事情发展的速度,怀疑地问她这位风风火火的萧表哥,   “是我娘的意思?叫表哥你来捞我出去?”   萧昉:“不止是姑母的意思,也是我们睿王殿下的意思。”   池萦之:???   她更加怀疑地问,“你们睿王又是谁?”   萧昉:“睿王殿下的生母是我小姑母,你小姨。算起来,他也是你表哥。”   池萦之:“……哦。原来我表哥这么多的嘛。”   两人沿着长廊转了个弯,迎面遇到几个角门进出采买的仆妇,萧昉对着大开的角门方向抬高了嗓音,大声叹息,   “小表弟,你母亲这辈子不容易啊!病入膏肓了,身边连个侍疾的儿女都没有,你母亲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天天盼望着见你一面哪!”   池萦之:???   “萧表哥,你这是说给谁听呢?”   萧昉压低了嗓音道,“说给全京城的人听。陇西王府老宅子附近进出的人,肯定有京城里各家安排的眼线。你们太子不放你,我就把消息传出去,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母亲病重,你们太子扣着你不放人。”   “然后呢?这样大闹一场,太子爷就放人了?我觉得他说不定会恼了。”   萧昉冷笑一声,“怕什么。不仁不孝,何以治国?就算他是北周太子的尊贵身份,哼,做事刻薄寡恩,逼着臣下不孝不悌,母亲病重还扣着不放归。事情传扬出去,全天下的悠悠众口能把他给骂残了。”   他停下步子,循循善诱,“听好了小表弟,耐心等几天,京城的消息都传遍了,都知道你母亲在南唐病重,等着见你最后一面。你就穿了素衣,去皇宫大门口跪着去,一边跪一边哭,哭晕了也不怕。你哭得越惨,围观议论的人越多,我就越有把握把你从京城里弄出去。”   池萦之跟着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这么说来,事情闹大了传出去,对他的名声不太好吧。”   萧昉嘿了一声,指着她鼻子,“你你你,你胳膊肘往外拐啊!我说你到底要不要出这个京城?你自己想一辈子圈在京城里,我就不费劲捞你了。”   池萦之实诚地说,“我不想一辈子困在京城里。但我觉得吧,萧表哥你这个法子太伤人了。太子爷他其实对我不错。”   萧昉原地来回转了几圈,“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我听着。”   池萦之接着刚才继续往下说,“太子爷身边的人是挺多的,但就像表哥你说的,多是些巴结的,攀附的,想往上爬的。以他的性子,身边能说话的人不多。我真的觉得他留着我不放,可能是因为他身边没什么亲近的人,想找个人陪着,吃吃饭,说说话。”   萧昉靠在木柱子上,“你可想清楚了小表弟。你母亲病重的风声,我从昨天就开始在京城里散播了。等事情传开了,你自己不表态,不恳请离京侍疾,呵呵,全天下的悠悠众口就要开始骂你了。”   池萦之:“这……”操作太骚了吧。   萧昉走近过来,点了点她袖子里的那封厚厚的家书。   “今天不逼你做决策,我先走了。好好读一读你母亲的信吧。姑母这几年人在南唐,心里牵挂着你,每个月都要哭几场。”   池萦之捏紧了信,郑重地放回了袖子里。   “有劳表哥看望,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并肩沿着长廊往来处走,还没走到影壁,耳边就听到一阵隐约的人喊马嘶,隔着远远的,迎面看到徐长史和王府亲卫长两个急匆匆狂奔过来。   “世子爷,大事、大事不好!”   徐长史抹着冷汗,急促回禀,“来了一拨不知来历的官兵,把咱们王府给团团围了!”   王府亲卫长同样急促地喘息着,勉强维持着镇静,“看穿戴,应该是禁卫军。就是不知道是哪一路的禁卫,何方调拨来围了咱们王府。”   守门的几名王府老仆匆匆关闭边门。   没关严实的门外不时闪过几名披坚执锐、甲胄鲜明的禁卫,大门十几步外围了大群探头探脑看热闹议论的百姓人群。   老仆动作慢,正合力把边门关得只剩一条缝,池萦之看看身边站着的萧表哥,急忙喊停,   “等等!南唐使节还在这里呢。就算下令围了陇西王王府,总不至于围了南唐来的使节。先别关门,萧表哥,你自己出去。”   萧昉冷眼看着门外混乱的局面,“小表弟,北周京城不好待。我劝你还是想想我的话,能走就走。”   说着拉开边门出去了。   围住陇西王府老宅子的禁卫军过来几个人,核对了身份,果然让开道,把萧昉放了出去。   正要重新围上,围观的人群又让出一条道来。沈梅廷穿过人群,和王府大门外把守的禁卫军说了几声,从边门进来了。   进来第一句就说,“池表弟,先别慌。我打听到了一点儿消息,赶过来告诉你。” 第60章 咸鱼第六十式   “昨夜宫里出了大事。”   王府被上千人的禁卫军团团围了, 谁也没了泡茶待客的心思,就站在挖了锦鲤池子浅坑的庭院旁边说话。   沈梅廷把他探查来的消息说给池萦之听。   “陛下半夜里处置了辽东王。以‘狂悖不敬’之罪,削藩, 贬为庶人,全族流放西南。接收封地的官员早几日已经派出去了。”   池萦之指了指门外的禁卫, “那这些……是陛下派来的?他削了辽东王的爵位封地, 打算接着削了陇西王的封爵?”   “这个……不知道。”沈梅廷为难地拢着袖子, “按理来说,削藩是一步步来的, 不大可能几家一起来。再说句难听的,禁卫能围住的不过是你这个世子而已。你爹陇西王还好端端的在封地呢。我觉得陛下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削你家的藩。”   他猜测一种可能,“说不定是未雨绸缪,陛下要削了辽东王的封爵,怕你们几家生事, 围起来防备着。等辽东王那边尘埃落定, 就把禁卫撤了呢。”   池萦之:“……但愿如此吧。太子爷那边怎么说。”   “太子爷连夜进了宫, 应该是在和陛下商量着后续呢。”   说完了消息,沈梅廷一刻都不多待, 转身就走。   池萦之望着门外重重围着的禁卫军发了一会儿呆,吱呀一声,王府沉重的边门缓缓关上了。   被围在府里的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纷纷把视线聚集在池萦之的身上。   池萦之叫来了徐长史。   “咱们厨房里的米面肉菜都还有吗?能撑几日?”   徐长史盘算了一下,谨慎地说,“臣属平日里怕出事,每次采买都至少买足十日的分量。昨天刚采买完一次, 都在厨房里屯着呢。省着点用,十天半个月都可以的。”   “哦, 那就好。”她放下了心,“大家各就各位,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三五天之内,总归会有新消息传过来了。”   看自家世子神色安稳如常,众人的心神也跟着安定了些,纷纷散去了。   徐长史跟在池萦之身后,低声问道,“东宫那边,会不会有消息过来。陛下亲自下令围了咱们,东宫……会不会捞咱们哪。”   池萦之一边走一边想,走出了几十丈去,点了点头,“我觉得会。”   ……   皇帝寝居的承明殿内,处处点起了儿臂粗细的长明烛,殿中灯火通明,映照得比殿外的日光还要亮。   近侍全部退出承明殿外,重重帷帐遮掩下来,灯火映出了殿中一躺一坐的两个人影。   咳嗽声断断续续,偶尔夹杂着可怕的倒气声。   司云靖坐在龙床边,手里端着药碗,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   “废辽东王的处置旨意,朝会上已经和六部商议过了,文书发下去了。人圈禁着,今夜便启程流放,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父亲切勿忧心。”   龙床上病到枯槁的皇帝虚弱地露出一个笑容来。“好,好。”   他抬手握住了儿子端药碗的手,“药……放着吧。病到朕这个样子,喝不喝,都无妨了。过来些,朕有话,咳咳,单独与你说。”   司云靖端着药碗,“父亲保重身体,有话等身子好些再说无妨。”   皇帝摇摇头,“今日不说,只怕没机会说了。”   他拍了拍儿子的手,“这两年放手让你做事,陆陆续续有人在朕耳边说,太子权重,孤星高悬,有逼迫紫微之相。呵呵,朕把他们都打发了。”   龙床边的父子两人视了一眼。   “感谢父亲信重。”司云靖沉声说。   皇帝注视着面前正值盛年的儿子,陷入了往昔的追思。   “你生得晚,等你开蒙时,你大哥已经出阁读书了。他心胸狭隘,朕心里一直犹豫着是选你还是选你大哥,朝臣都问遍了,都说强敌环伺,立长不立幼。朕耳根子软,听了他们的。哎,可叹选错了一次,你大哥竟然趁着你和你二哥出去观礼游历的机会向你们下手,害了你二哥的性命。”   司云靖淡淡说,“废太子已经圈禁,用余生悔过。二哥在天之灵会欣慰的。父亲不必自责,一切往前看便是。”   皇帝勉强笑了笑,“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自责。你说话倒有几分像是你祖父了。”   他又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像你祖父好。做个开疆辟土的一代雄主,切莫学朕,优柔寡断,遇事难决。”   他身子一颤,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司云靖将父亲扶坐起身,靠着床头,喂了半碗药。   皇帝断断续续地咳着,胸腔剧烈起伏,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用力抓住了儿子的手臂,艰难却又坚持着说道,   “朕百年之后,由你登基继位。你祖父临终前传下来一句话,朕没有做到,现在朕把这句话原样传给你,由你来做!听好了!”   司云靖把药碗放下,“父亲请说。”   “你祖父原话:我大周地处中原,内忧外患。外患者,南唐,匈奴。内忧者,裂土割据的各地藩王。但最大的心腹之患,在西北。”   “……西北?”司云靖重复了一遍,“祖父指的是西北关外的匈奴?”   皇帝摇头。   “不,你祖父说的西北心腹之患……是镇守西北边境、拥兵自重的陇西王。”   司云靖的眉心剧烈一跳。   “为何有此一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陇西王是追随祖父打天下的从龙之臣。”   “他是从龙之臣不错……”皇帝躺在床上,嘲讽地笑了笑,“先后跟随了三条真龙打天下的从龙之臣。”   司云靖:“……”   “此人生有反骨,先叛南越,再叛南唐,手下的十万精兵,乃是他池家兵,朝廷根本调度不动。他若关键时刻起了反心,只怕我大周要栽一个大跟头。因此,你祖父临终前留下了八字嘱咐——欲攻南唐,先杀池啸。”   父子对坐的龙床前,陷入了久久的寂静。   “陇西王年纪已经大了。”司云靖最后如此说道,   “二十年前,祖父没有杀陇西王。二十年后,世易时移,不必了吧。”   “你啊……”   皇帝叹了口气,伸出枯瘦的手指,虚虚点了点面前的儿子,“你从小是个念旧的。一张桌子从五岁用到现在,就是不给换;身边跟着的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个旧人。你不愿动陇西王,因为池家的小子和你有交情。是不是。”   司云靖平静地说,“父亲既然如此问,想必是派人查过了。”   “咳咳咳……朕过寿当日,身子撑不住,特意召你过去,嘱咐你留意陇西王寿礼的破绽,是不是少了一对飞天翅膀。若贺礼少了翅膀,便将其世子当场拿下问罪。你……咳咳咳,却把池家世子轻轻放过了。朕派人查了一下,便知道了。你只需老实对朕说,是,还是不是。”   “确实如此。”司云靖简短地说,“陇西王世子和儿子有交情。儿子知道她得过且过的性子,绝无谋反之心。”   皇帝摇了摇头,“事关我大周的江山基业,容不得风险。只要池家十万精兵还在,池啸膝下有继承人,便是极大的风险。”   他拍了拍手,殿门从外面推开,脚步无声无息走进来四个黑衣劲装男子,跪在龙床前。   “朕惦记了一辈子的事,一辈子没做成。如今朕要入土啦。朕做一半,留一半给你做。等去了地下,朕也好给你祖父一个交代。”   司云靖袍袖下的肌肉绷紧了,声音维持着平日的平静,“父亲要儿子做什么。”   “这几个人,排行分别是甲一,甲二,甲三,甲四。是朕花费了许多年找到的上品武者,由皇家供养着,现在都留给你。”   皇帝费劲地靠在龙床上,吃力地喘息了一阵,继续说,“这次借着贺寿的名义,朕召了各家藩王入京。忠心的,放回去。不忠的,流放了。只有陇西王世子……召了他来,就没打算放回去。”   司云靖坐在床边,眸光低垂,听他父亲断断续续地说:   “还有甲五,甲六,已经奉了朕的密旨去陇西王府。——朕替你做一半,以‘勾结谋逆’之罪,杀池啸嫡子,让他池家军后继无人。”   “你做接下去的一半……池啸若反,派兵镇压。他若不反,就……咳咳,削藩,贬为庶人,流放西南。总之,将陇西池家军的势力彻底铲除。”   皇帝闭上了眼睛,“欲攻南唐,先杀池啸。杀了池啸,再破南唐……成就大业。成就大业。成就大业……”   喃喃的低语声渐渐低沉下去。   司云靖沉默地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父亲的鼻息。   皇帝的病体支撑不住,又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他起身放下帷帐,走出去承明殿外殿,对跟随而来的四名黑衣武者说,“你们四人可愿效忠与孤。”   那四名武者单膝跪下,齐声道,“臣愿为太子殿下效死!”   “那就听孤之令。你们四人即刻赶去陇西王府——”   司云靖背着手冷冷地说,“杀甲五,甲六,护陇西王世子性命无忧。” 第61章 咸鱼第六十一式   池萦之坐在中庭旁边的游廊栏杆上, 抓着母亲的信,盯着才挖出一个大浅坑的中庭空地发呆。   阿重陪在身边,掂起一块刚蒸好的红枣芋泥糕, 放在自家小主人嘴边。   池萦之咬了一小口,咀嚼了几下, 回过神来, 自己把芋泥糕接过去了, “好吃。”   “看世子爷一直在发呆,王妃的信里是不是写了让世子爷犯难的事情。”阿重柔声劝慰, “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世子爷不必忧心。”   “忧心犯难倒是没有。”池萦之捏着母亲的来信,   “母亲说想念我。她说,涟漪居那位在她那儿。希望我们母子三人团聚。”   “啊……”阿重吃惊地捂着嘴,“涟漪居什么时候去的江南?上次平凉城来的信使没提呀。”   池萦之也不确定, “说不定是最近才去的?”   ”算了。外头围着的禁卫军撤了再想这事吧。”她把母亲的信收进了袖子里。   日头还没到晌午, 她靠坐在落漆的红柱子边, 把母亲的家信看了七八遍,没事儿做了。   徐长史蹲在廊下台阶上, “日子无聊倒无所谓,只要人没事就好。”   王府亲卫长蹲在另一边,“说的很是。”   但今天注定是有事的一天。   庭院里几人还在闲聊着,对面墙头上轻飘飘跳下两个黑衣人影,笑着说,“你们倒是看得开。只可惜,贵府的人要出事了。”   附近蹲着站着的几十个王府亲卫唰得一下围过来, 刀剑同时出鞘。   池萦之托着腮盯着逼近的两个黑衣高手,“两位, 大白天的穿黑衣,你们胆子很大,很招摇啊。”   甲五谦虚地说,“功夫练到了八品,来杀几只菜鸡,胆子自然大。”   池萦之指了指自己:“我猜两位是来找我的?谁让你们来的。”   甲六冷笑,“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过身为菜鸡,不配问话。”   挡在身前的徐长史已经紧张地要吐了,池萦之倒没怎么紧张,问他们,“你们就是传说中的八品高手?两个都是?”   “两个都是。”甲五笑道,“所以你活不到明天啦。”   池萦之转头问徐长史:“你觉得,附近有没有其他的八品高手来救我们?”   徐长史铁青着脸说,“臣属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那就叫一声试试。一,二,三。”   中庭里几十个王府亲卫扯着嗓子大喊,“行刺啦!杀人啦!”   唰唰唰——四面的围墙上同时出现了七八条身影。   隔壁羽先生的院子里跳过来一个灰衣魁梧男子,沉声道,“池世子莫慌!”   西边南边同时跳出来两个南唐士子打扮的青年男子,喝道,“保护池世子!哪个是池世子!”   大门处的高墙跳过来四个黑衣男子,喝道,“把池世子和甲五甲六一起绑了!等上头神仙打架打完了,要杀哪个就杀哪个!”   甲五、甲六指着那四个黑衣男子,“兄弟,大水冲了龙王庙?”   甲一、甲二、甲三、甲四:“咱们不熟!”   池萦之:“……”   徐长史:“……”   众王府亲卫:“……”   “京城里的八品高手还挺多的啊。”池萦之喃喃地说,“一嗓子叫唤,来了七八个……”   两只连珠箭闪着凌厉寒光,带着呼啸的破空之声自天边而来,在视野里划过两道白色的虚影。   众人耳边听到声音的同时,两只箭已经扎穿了甲五甲六的前胸,穿过后背,鲜血喷溅。   两人带着惊愕的表情从墙头倒下。   箭尾的凄厉破空风声这时才传入了在场众人的耳中,引发了嗡嗡耳鸣。   吱呀沉重的声音响起,紧闭的王府大门打开了。   门外有个平缓的声音说,“此地有我护卫池世子,闲杂人等全部退去。”   那道声音并不大,不知为什么,却越过了厚重的大门,嘈杂的人群,空旷的庭院,极清晰地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仿佛门外那人在每个人的耳边同时低语。   院墙上剩下的几位八品高手 ,捏着鼻子自认‘闲杂人等’,默默地退了。   一个青松般的高挑人影安静地站在王府大门外的台阶上,冲门里面温和地点点头,“萦萦。”   池萦之站在廊下,许多年不见的旧人站在面前,如一场旧梦,她声音有些颤抖,“曲师父。”   曲惊鸿走近跟前,微微一笑,“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池萦之的眼泪唰得掉下来了。   她扑了过去,大喊,“曲师父!” 一把抱住了曲惊鸿。   曲惊鸿眼疾手快,伸手挡了挡,“咳,你大了。别像小时候那样抱。”   他摸了摸池萦之的头,将她带到了僻静的角落处说话。 “京城最近局面混乱,不宜久留。我今日就带你离开。”   “这……”池萦之吃了一惊:“不好吧。朝廷给我安个‘叛逃’的大帽子,我爹岂不是要倒霉。”   “不走不行了。你今天不走,难道等着太子殿下过来和你挑明一切、当场脱衣验身吗。”   在池萦之震惊的注视下,曲惊鸿平静地说。   “你和你哥哥互换身份的事……太子殿下知道了。”   池萦之:!!!   仿佛一个大锤重重敲在脑袋上,她惊得声音都变了。   “什么、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的!”   曲惊鸿淡淡地阐述着:   “平凉城千里搜寻来的证供,画像,你们兄妹的过往经历,都在正阳宫书房里,摆了满桌子。”   “这两天,太子殿下早晨处理朝廷事务,下午入承明殿侍疾,晚上回正阳宫,对着满桌子的证供坐到半夜。等他想清楚要怎么对付你……就太迟了。”   池萦之站在锦鲤池子浅坑边,被事情的突然走向刺激得一阵阵的发晕。   晕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太子爷早几天就知道了,为什么他、他不直接来找我问清楚,也不把我抓起来问罪?”   “他是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曲惊鸿说,“如今京城里一股势力要杀你,一股势力要保你,留在此地变数太大,不如我带你离开北周国境一阵。听闻你母亲最近病重?你可想去南唐探望她?”   池萦之袖中捏着母亲的信,想起了信中母子三人江南相聚的殷切言辞。   正在迟疑间,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王府大门被人砰砰地敲响了。   “你们别拦着本官!我乃三品鸿胪寺少卿!池世子何在!鸿胪寺今日刚颁下的文书,准许池世子即日返程!”   满院站着坐着的王府侍卫们唰得一下全站起来了。   看门老仆开了边门,徐长史一脸恍惚的表情过去查验文书,一边查验一边猛掐自己大腿。   “我不是白日做梦,得了癔症了吧……疼!真疼!我不是在做梦?”   送返程文书过来的果然是鸿胪寺少卿本人,满脸客气的笑容寒暄道,   “池世子的返程文书早就准备好了,只是一直压在中书省,今天突然发下来了。太子殿下还叮嘱了一句速速办好,下官不敢耽搁,用完印就赶紧送过来了。”   池萦之接过了文书,指着门外说,“多谢少卿大人。但门外被禁卫围了,我们有文书也出不去啊。”   鸿胪寺少卿客客气气地说,“这就不是下官的管辖范围啦。”   池萦之:“……”   两个人正在大眼瞪小眼时,曲惊鸿走了过来,双手拉开紧闭的王府大门,平静道,   “太子殿下来了。”   马蹄飞驰的震动声音逐渐逼近,十余骑快马从皇城方向飞奔而来。为首的骏马通体全黑,奔腾如闪电,只有马蹄雪白,正是乌云踏雪。   门外围拢的禁卫军远远地都认出了来人,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齐声道,“见过太子殿下!”   “吁——”   司云靖在王府老宅子门外勒住了马,扔了缰绳,大步走过来,召过为首的禁卫统领,将精铜制的兵符扔过去,吩咐说,“传孤谕令,圈着陇西王府的禁卫队伍撤了。”   “……是!”禁卫统领心里纳闷,接过兵符查验无误,双手奉回,嘴里啥也不敢问。   昨晚才大张旗鼓的圈起来,今天又撤了,怎么回事呢这是。   司云靖召过鸿胪寺少卿,简洁地问他,“文书带过来了?”   “带过来了,带过来了。“鸿胪寺少卿忙不迭地回话,”已经给了池世子了。正在池世子手里呢。”   顺着鸿胪寺官员抬起的手,司云靖望向庭院里站着的池家小世子。   池萦之握着回程文书,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了一眼,刚才曲师父说的话瞬间闪过心头。   他知道自己和哥哥互换身份的事情了……   他知道身份的事情了……   他知道了……   “池小世子拿到了返程文书,这么高兴?高兴得人都傻了?”   司云靖嘴角噙着笑,轻松地走过来几步,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数数这是几根手指?”   池萦之真的傻了。   他知道了,却在我面前装作不知道?说话称呼跟往常一样?   还赐下了返程文书??   这是几个意思!!   她站在原地,越想越混乱,刚才看到黑衣人跃墙过来的时候都不怎么紧张,现在却紧张得一颗心剧烈乱跳不止。   他知道自己和哥哥互换身份的事情了。   他在自己面前装作不知道。   那自己应该在他面前继续装作不知道……?   还是直接扑过去说‘我知道你知道了’……?’   一晃神间,司云靖已经走了过来,直接拉着她走到旁边僻静处单独说话。   “真的这么高兴?看你眼睛都发直了。”   他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四周的视线,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耳垂。   池萦之神志恍惚,一开口就说,“你知道——”   曲惊鸿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轻轻地一拍池萦之的肩膀,接过去说,“世子爷高兴得糊涂了。”   池萦之终于镇定了下来,但还是不敢和他直视,视线侧过去一些,喃喃地说,“是很高兴。高兴得糊涂了。”   平日里她发呆睡觉不靠谱的样子见得多了,司云靖没当回事,转过去看着庭院里两具黑衣尸体,   “曲先生动的手?”   曲惊鸿简单颔首,“当初入京之时,曲某便说过,武者练心。曲某愿跟随俗世中的强者,但做事取舍自在心中。”   他轻轻拍了拍池萦之的衣袖,“她自小喊我‘曲师父’。冲着这声称呼,无论世上谁要对她动手,曲某便先杀了他。”   司云靖犀利地和曲惊鸿对视片刻, “孤明白你的意思。有曲先生护着她,孤很放心。”   他转过头来,深深地望了眼池萦之,“无论曲先生在宫里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希望曲先生知道,我无意害她。”   池萦之的眼神微微发亮,没忍住,抿着嘴笑了。   一双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浓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仿佛月色平湖刮起了微风,吹皱了满湖的波光潋滟。   笑得好甜……   司云靖强忍着再捏一把脸颊的冲动,袖中的手指拢起,背到身后镇定地对曲惊鸿说,   “文书已经送到了,就今日启程吧。最近京城事情多,孤离不开身。曲先生来的正好,还请曲先生沿途看顾她的安危,将人安稳地送回陇西郡去。”   曲惊鸿对此要求并不觉得意外。   “殿下放心。陇西王世子的安危,曲某会一力护卫。”   司云靖颔首道,“有劳。孤有几句话想和池小世子单独说。”   曲惊鸿听懂了言外之意,径直走出了府。   司云靖带着池萦之两人,慢悠悠地沿着发出新叶的葡萄藤长廊漫步缓行,   “萦之,今年你十七了?”   池萦之还有些恍惚,跟着说,“是。十七了。”   “我记得你生日在五月?”   “是在五月。”   司云靖点点头,“看来我没记错。”   两人走出了几十步外,他缓缓说:   “十七岁的年纪确实不算大。回去平凉城后和你父亲说,不用急着议亲,再耐心等一等。记得把我的原话带到了。”   池萦之跟在身后,反射性地说了声“是”,说完忽然回过神来,“什么原话?耐心等什么?”   司云靖:“……”   司云靖屈指敲了她脑门一下,不冷不热说,“耐心等什么?自己回程路上耐心想去。” 第62章 咸鱼第六十二式   按照池萦之的想法, 来京时的队伍,返程的时候一个都不要少,原样带走。   但徐长史自愿留下, “王府老宅子的修缮工程才开始,总要有人看着。臣属等老宅子修好了再回陇西郡。”   池萦之应下了。   回程的队伍少了徐长史, 多了曲师父。   轻车简从的队伍清晨出了南薰门, 头两天怕京城有变故, 车马奔得飞快,路上行进了三五天后, 紧张的气氛松懈下来,队伍开始不紧不慢地回程。   池萦之又开始了吃饱了睡、睡好了看风景的悠闲日子。   返程第八天,路过一处小城边的驿站歇脚,队伍才走近就赫然发现驿站里人人穿了一身白,驿丞正在忙忙碌碌地和四五个差役往门楣上搭素绢。   驿丞抹着眼角迎上来, “各位在路上没得消息吗。京城的邸报昨天已经送来了。赶紧把素衣穿起来。咱们陛下, 唉, 龙体宾天了。”   池萦之对着满眼的缟素色懵了一会儿,“陛下薨了, 那……咱们大周朝……要换新帝了?”   “陛下薨了,当然是太子登基为新帝。”驿丞诧异地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事情是明摆着的没错,但喊惯了的太子爷,以后要改口喊陛下了。   池萦之换了身素白衣裳,晚饭啃了块饼,坐着懵了好久才睡着。   过了驿站, 队伍又沿着官道往前行进了两天,来到一片奔流的大河边。   曲师父叫停了队伍, 把池萦之叫到了河边说话。   “萦萦,这条河是嘉陵江支流。”   他指着前后不见尽头的宽阔大河, “顺着嘉陵江往南走,到长江上游,再顺流而下,可以入南唐国境,直达雍都。”   他温和地说,“北周新帝继位的关键时期,各方都顾不上你。如今是入南唐国,见你母亲的最好的机会。”   池萦之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其实我娘没病。是萧表哥为了把我从京城弄出去,传播的流言而已。”   曲惊鸿并不赞同,“即使你母亲没有生病,她年纪也大了。世间最怕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反问了一句,“你多少年没见你母亲了。”   “……”池萦之捏着袖子里的家信,被这句话正正地击中了。   曲惊鸿最后说,“悄悄地去,陪你母亲小住一两个月,不惊动任何人。一两个月后就走,我送你回平凉城。”   陇西王府车队在江边待了一晚,第二天如常启程。   车马旌旗辎重一件都不少。   ——单少了倆人。   ……   走商人越境通商的路子,花钱买了假身份,沿着嘉陵江南下,转入长江水道,进了南唐国界。   南北通衢的通商地界,消息也灵通。   池萦之沿路打听,起先还挺担心京城出乱子,东宫那位镇不住局面。   结果打听来的消息是:   “北周新帝啊,登基快两个月啦!没听说有什么乱子。局面稳得很。”   “据说国书都发过来我们南唐啦。”   “哎呀呀,好可惜。如果北周出了乱子,咱们大唐国好趁机打过去呀!”   池萦之在路边茶馆里喝着茶呢,呸了那闲扯淡的商人一脸。   她换了个桌子,继续听下一桌围坐的商人扯淡。   那桌的领头商人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说,   “各位,你们都听说了没有,北周刚登基的那位新帝啊,二十来岁了,没老婆!”   “咳咳咳……”刚坐下的池萦之被口水呛住了。   满座的商人都哈哈哈地笑起来。   “哈哈哈,不能吧。小弟我十八岁那年成亲,二十来岁的时候,膝下的小女儿都能打酱油啦。”   “别笑,真事。”   头一个开启奇葩话题的那商人说,“北周这位新帝性子孤,在东宫的时候不仅没立太子妃,三宫六院居然是空的。刚登基的时候事情多,朝臣们都没发现。等国葬忙完了,礼部想起来要册封新帝后宫了,哈哈哈,居然连个册封的人都找不出来。”   满桌的商人都捧腹起哄,迭声说,“还等什么呢,选妃,赶紧选妃啊。”   “对啊!等二十七天国丧期过了,北周的礼部就赶紧选妃了。据说送上了上百幅的京城大家闺秀画像,那是——燕瘦环肥,无所不有。天下美人,任君挑选呀!”   不只是这桌的商人,全茶铺里坐着的商人都被劲爆的话题吸引过来了,个个兴奋地七嘴八舌。   “选了几个?都是哪家闺秀?画像有没有传出来的?”   “画像——当然是不可能传出来的。据说新帝千挑万选,百幅美人像里,只选中了一个。”   就连坐在角落里安静喝茶的曲惊鸿都被惊动了,抬头望过来。   池萦之原本好好地坐着喝茶,听到‘礼部送上了百幅美人图’,心里也没什么波澜,总觉得以那位眼睛顶到天上的挑剔眼光,选妃应该没这么容易。   活生生的绝色大美人送到眼前了,那位都评头论足、挑三拣四的,更何况只是靠画像评选呢。   按她的猜想,这次应该一个都瞧不中才对。   说不定百幅画像送进宫去,那人连一眼都不看,直接堆进库房旮旯里吃灰了。   直到耳边听那商人语气笃定地说‘选中了一个’,她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不知怎么的,心里仿佛被细针刺了一下。   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一开始不太疼,却有些酸疼的感觉,密密麻麻的,从一开始被扎中的地方缓慢地蔓延开去,越来越酸,越来越难受。   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中,她晃了一会儿神,突然又回过神来,掩饰地喝了一口半冷的温茶,手里动作大了些,大半杯泼在了袖子上。   她急忙站起身来,正抖着湿透的袍袖时,耳边又传来了那商人半是感慨半是卖关子的高声议论话语:   “啧啧啧,不知是怎样倾国倾城的绝色,才能百里挑一,艳压群芳,从一众京城闺秀里脱颖而出呀。这位屏雀中选的清宁县主……封号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呢。”   “噗——”   这回是角落里安静坐着的曲惊鸿喷了茶,捂着嘴低低地呛了几声。   池萦之正忙着清理泼湿的袍袖呢,听到‘清宁县主’四个字,手又突然一抖,这回动作更大了些,袍袖横扫半个桌面,直接把面前的几个茶杯连带茶壶全扫地上去了。   一片哗啦啦的碎瓷落地声中,她顾不上这些小事了,一边赶紧掏钱赔给店家,招呼原样茶水再来一份,一边赶紧问那位嘴皮子媲美说书先生的商人,   “北周新帝选中的……是清宁县主?没听错吧?清宁县主可不是京城出身的闺秀。”   周围围坐的商人们也有人反应过来了:   “对啊,清宁县主,不就是叛了咱们大唐国、投奔北周的池老贼的女儿吗。人家常住陇西郡,可不在京城!我说你小子满嘴跑马,说豁嘴了吧!”   被人怀疑的那商人急得脸红脖子粗。   “我刚走北周京城一趟,消息绝对不会错!北周新帝选中的唯一一个,就是陇西郡平凉城的那位清宁县主!礼部都在准备下聘的礼单了,礼单里几件珍奇货是跟我进的!”   池萦之:“……”   一片闹哄哄的 ‘原来错怪兄台了’‘不知兄台卖了什么好货’的寒暄声中,池萦之捞着湿哒哒的袖子,神色恍惚地出了茶铺,跟早就起身在外头等候的曲惊鸿汇合。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市集长街,走到河边渡口,坐上了他们雇的船,沿水路继续顺流南下。   船夫平稳的桨声中,池萦之坐在船舱里越想越不对劲,怀疑地跟曲惊鸿商量着,   “那位到底要干嘛呢。他既然知道我跟哥哥互换身份的事了,我这个世子在回程的路上,平凉城里的那个清宁县主当然是我哥了!他、他该不会要娶我哥做老婆吧?”   她顺着这个思路想象了一下,感觉太可怕了,崩溃地说,“不行,我不能把我哥嫁给他!”   曲惊鸿:“……”   曲惊鸿喷了一口茶,倒是很快想清楚了。   他摇了摇头,“真是当局者迷。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我倒觉得……那位从放你出京开始,就在一步步地下棋了。我们从头开始倒推一下。”   两个人坐在船舱里,小声商议着。   池萦之举起一根纤长手指,“第一,他装作不知道我跟我哥的事,发下返程文书,放我出京。不,应该说是,放陇西王世子出京。”   “正是如此。”曲惊鸿微微颔首。   “第一步,放陇西王世子出京。之后的第二步,登基后开始选妃,选中了清宁县主。”   池萦之越想越别扭,“他真把我哥的小像混到一堆京城美人图里,然后把我哥选了?”   曲惊鸿更正了一下思路,“不管那画像里画的是谁,名义上都是清宁县主的小像。他选的是清宁县主。”   “第三步,选中以后,礼部准备下聘的礼单,送到平凉城,把清宁县主迎回京城……”   池萦之和曲惊鸿对望了一眼。   “他这次选的是老婆,肯定要脱衣服进帐子。那我们家无论如何,决不能送我哥过去的。”   说到这里,池萦之意识到圈套设在哪里了。   “外人看来,离京返程的是陇西王世子,迎进京城来的是清宁县主。但其实……去的是我,回来的也是我……”   “对。”曲惊鸿同情地摸了摸她的头,“这就是京城那位给你布的棋局了。走的是明路子,光明正大的阳谋。”   池萦之:“……”这波操作实在是太骚了。无话可说。   她往船舱壁上一靠,袖子蒙住了脸。   曲惊鸿的视线在她被遮住了大半的脸上转了一圈,“萦萦,他布好了棋局,谋划着要娶你,你可愿意?若是你不愿意的话……”他沉吟着,“直接把下棋的人除去也是可以的——”   “不不不,不至于。” 池萦之赶紧喊停。   “留着他,留着他。”   “如此说来,你是愿意的了?那我便两不干涉。”   池萦之这回用大袖袍把脸严实遮住了,“ 我还没想好。……让我再想想。”   曲惊鸿却又把她叫起来了。   “萦萦,还有个问题。”   他头疼地说,“现在你人在南唐,礼部的下聘队伍若是最近启程去了平凉城,要迎清宁县主入京的话……”   “他们找不到人。我不在,我哥也不在。”   池萦之捏着袖里厚厚的家信说,“母亲信里写了,我哥现在和她一起在南唐。”   两人相对哑然了好一阵,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现在就送你回平凉城。”曲惊鸿最后说。   但池萦之人已经在南唐东南境内,距离母亲和哥哥只有两三天水路路程,就这么掉头折返,缘悭一面,她不愿意。   “我还有个办法。”她想了半天,商量着,   “我写封信给太子爷……啊,不,现在是陛下了。跟他求个情,把情况说明一下,缓几个月呗。”   曲惊鸿想了片刻,觉得是个办法,点了头。   “你好好写,写得恳切一些。我想办法找人尽快送去。”   五日后,一封匿名信凭空出现,躺在了正阳宫守心斋里。   值守的双喜火速上报给羽先生,又转呈给了新帝。   薄薄的书信,只写了三四行内容。   一笔秀丽的攒花小楷,看起来眼熟得很。   “陛下敬启:   最近身子好吗。吃饭胃口可好。   臣返程途中去南唐探望母亲,小住两月便回。请陛下务必相信臣的事主忠心。臣很快会回来的!   萦之顿首再顿首”   司云靖看到信的时候,正在用晚膳。   右手提着筷子,左手拿着信,一边吃一边看。看了一遍,吃不下了,直接把信纸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往桌子上一扔。   缓了几口气,他把纸团扒拉回来,又挨个字句仔细看了好几遍。   京城这边,礼部最近为了下聘的事忙得四脚朝天。正主儿倒好,回程半路上直接跑了!   还一口一个‘相信臣的事主忠心’,‘臣会回来的’……   她是以男子身份去的,还是换了女儿装去的?   她就没想到……南唐有她母亲在,若是她母亲做主,直接把她嫁了呢?!!   司云靖手里的湖笔杆在木桌上哒哒哒地敲了几下,吩咐说,   “传召令狐羽来。和他说——南唐的岁贡今年提前送来了,我大周给南唐的回礼日程也跟着提前。朕与他商议一下。” 第63章 咸鱼第六十三式(捉虫)   人间春夏, 草长莺飞。   三月桃花红江岸,五月杨柳满湖堤。   占地二十顷的白鹭别院位于南唐雍都郊外的山麓下,依山傍水, 是南唐大族萧氏名下的私家别院。   青瓦粉墙间,有小溪蜿蜒穿过, 几个仆妇小厮在下游用网兜捞着水中的树叶。   “哎呀, 捞到了夫人的灯船。”   “嘘, 别声张,静悄悄放回去, 让它继续漂着。若是夫人看见灯船没了,定然会伤感落泪的。”   仆妇们蹑手蹑脚地把灯船又放回溪水里。蜡烛微光映亮了暮色里的溪流,灯船继续往下游蜿蜒转去。   “哎呀,灯船。”   踩着暮色夕阳走近了白鹭别院的池萦之,隔着老远便瞧见了一艘精巧的纸灯船沿着溪流曲折流转, 晃悠悠穿过了石拱桥, 没一会儿便转到了身边。   她顺手就捞起来了, 对身边陪着归家的萧昉萧表哥说,“你们南唐夏天的溪流里果然到处都漂着灯船呀。这是谁折的, 看起来挺精巧的。”   萧昉一笑,“打开看看。”   南唐的纸灯船向来用于歌颂寄情,是人人都可以捡来看的。   池萦之打开了折纸,看到精巧的灯船里两行端丽的小楷:   “天下第一负心汉,池老贼也。”   “听闻其穷困潦倒,心甚慰也。”   池萦之:“……”   他闪电般地把纸收进袖里,“是我娘的灯船。她思念我爹了, 哈哈哈哈……”   越过石拱桥,前方便是白鹭别院的正门。   门房小厮远远地看见了萧大公子护送表小姐回来, 早已开了门恭候。   萧昉送池萦之过了石拱桥,停住了脚步,“送到这里,天色已晚,我不再进去了。代我向姑母问安。”   “有劳萧表哥。”   池萦之本能地就想作揖告辞,手刚抬起来,看到自己身上浅绯色的湘绣窄幅女袖,想想不对,抬起来的手又硬生生地放回去腰边,不太熟练地福了一福。   萧昉急忙把她扶住了,“表妹不必客气。”   他从亲随的手中接过今天郊外踏青折下的几支月季,递给了池萦之,“这几枝开得正好,拿去给姑母赏玩吧。”   池萦之抱着月季问,“除了花,还有我射下的猎物呢?”   萧昉顿时被呛咳了一声。   池家小表妹从北周境内悄悄过来探望她母亲,顾忌着池啸之女的身份,隐姓埋名,整个月没有踏出白鹭别院一步。   他怕把人憋闷出病来,邀了小表妹去郊外一处著名的寺庙山上进香。   表妹今日穿着身新做的俏丽湘绣长裙,手执一柄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双顾盼灵动的翦水秋眸。团扇遮不住娇俏姿容,从未在雍都露面的明丽美人刚下了马车,便不知吸引了多少世家子弟前后跟随,只等着有机会搭话。   结果呢,沿着上山石道走了一半,前面窜过三四只山鸡,娇俏美人当场扔了团扇,拿了他的弓箭追上去,一箭一个,倒霉山鸡一只没跑掉。   萧昉把亲随手里提着的四只洗剥干净的山鸡也递了过去,“今日打算带你去山上拜观音来着,没想到观音还没见着,一路上猎物先猎了不少。喏,拿去。趁新鲜下锅炖肉,滋味是极好的。”   池萦之接过山鸡,端详着肥瘦,“你们这儿炖肉的滋味虽然好,为什么要放糖呀。放点辣子不行吗。”   萧昉笑起来,“白鹭别院里厨房的料理法子,我可说不上话,你同姑母说说?”   池萦之郁闷地说,“就是我娘嘱咐厨房要往炖肉里放糖。”   两人告了辞,萧昉正准备离开,想了想又转回来说,“有件事最好让表妹知道。你们北周国送年礼的使团昨日到了雍都,带领使团前来的是北周朝臣令狐羽。他今天入朝觐见时和我碰了面,当面问起了小表妹你。”   池萦之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他问起的……是清宁县主?”   “当然是清宁县主。”萧昉不解地反问,“你在北周的封号,是清宁县主没错吧。”   “……是这个没错。”池萦之看着自己身上的精致湘绣长裙,只能认下了,“他问我什么。”   “令狐侍郎说,令兄离京时匆忙,有些要紧东西丢在了北周京城。他听说清宁县主在南唐母亲处侍疾,顺道带过来了,希望清宁县主回返平凉城时带回给令兄。”   说到这里,萧昉低低哼了一声,“说得倒是好听,只怕送东西是借口,催促你快些回返北周才是真正意图吧。”   池萦之‘啊’了一声,“我……我哥哥还真有些东西丢在了京城。有件玉玦,是老淮南王和我爹当年歃血为盟的信物,我……哥哥,当时离京走得匆忙,丢在京城老宅子了。羽先生应该是把玉佩送过来了。”   萧昉还是有些怀疑,“当真不是为了催促你回北周?我听说北周新帝选妃,单凭一副画像选中了你。此人据说性情酷厉,做事狠辣。小表妹,我看你最近还是留在这里,多陪你母亲多住一阵子吧。”   他转身欲走,走了几步又走回来,   “对了,还有件事要与你说。我朝皇家排行第三的睿王殿下,是我们萧家的表亲。”   “我知道的。”池萦之说,“母亲与我说了。我有个已经过世的姨母,追封贵妃位,是睿王殿下的生母。”   萧昉点点头,“朝廷议了几个月的太子人选,近日差不多定下来了,就是睿王殿下。等正式册封旨意下来,睿王殿下移居东宫,就要改称太子殿下了。”   池萦之纳闷地说,“萧表哥,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萧昉欲言又止,清了清喉咙,最后只说了一句,“姑母和睿王殿下亲近,这些年走动得频繁。睿王殿下无论人品相貌都是极好的,但入主东宫之后,以后三宫六院,只怕月月有新人。表妹心里掂量掂量吧。”   说完,他借着初升的月色深深地望了一眼面前抱着花枝的明丽美人,转身走了。   池萦之抱着几支月季一路走到了母亲院子,算是琢磨出了萧昉的意思。   他是怀疑自己老娘喜欢睿王殿下这个外甥,想来个亲上加亲?   算了吧!   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她可没兴趣。   刚刚过了掌灯时分,池夫人住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娘。”池萦之推开了门,举起手里的月季,两只眼睛愉悦地弯起,“看看今天出城踏青,我给你带了什么来了!”   池夫人停了画笔,在长案边抬起头来。   岁月没有给这位昔年的南唐第一美人带来太多的痕迹,只有几道浅浅的鱼尾爬上了眼角。她伸手召女儿过来,替她把后面裙裾边沾着的灰拍了拍。   “皮猴子。”   池萦之把月季插到墙角的大梅瓶里,跟母亲商量着,“今天捉了几只山鸡,明天叫厨房炖肉是别放糖了成不成?甜肉快把我吃吐了。”   池夫人刮了下她的鼻子,哼道,“明明是我南唐萧家的女儿,却随了西北的口味。都是你爹那混球的错。”   夹在老爹和老娘中间,池萦之也没辙。   “花放桌上了,没什么事的话,那女儿告退了?”   池夫人把她拉住坐下,郑重地问她,“上个月的月事正常来了么?”   池萦之有点脸红,小声说,“晚了几天,不过正常来了。量也不像一开始停药的时候那么多了。”   池夫人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正常了就好,用了几年的药,总算没耽误了你。”   脸上刚露出喜悦的笑容,没忍住又骂了一句,“都是你爹那混球的错!若是你出了差错,我饶不了池老贼!”   池萦之撑不住了,“好了娘,事情都过去了,我现在好好的嘛。你们别为了我伤了夫妻情分。”   池夫人叹了口气, “我们夫妻的情分没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没有你父亲逼着你假扮你哥哥这回事,也有其他的事。只怪你娘当初年纪小,话本读多了,被你爹的所谓‘英雄气概’哄骗去了,死活要跟着他。”   对着面前的乖巧女儿,想起当年往事,池夫人有些伤感。   “若是安分地留在南唐,没有坚持嫁给你父亲,你在南唐好好地长到十七岁,应该已经凤冠霞帔风光出嫁了吧。哪至于像如今这样,跟着我隐姓埋名,躲在山间别院里。偶尔随着你萧表哥出城踏青一次,还得遮掩着身份,做贼似的……”   池萦之安抚地抱了抱母亲,“在南唐长到十七岁,我也就不是现在的我了呀。早上跟着萧表哥爬山上香,看到这里的千金小姐们都娇怯怯的,走不动山路,全部用滑竿抬上山的。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母女两个说了一通话,池夫人心里的伤感总算没了,“早些睡吧。明日早起,穿身鲜亮的衣裳,我带你拜访一个人。”   池萦之一愣,“谁。”   池夫人笑着说,“论起来,他也算是你的表哥,你早就该见了。不过最近雍都时局有些乱,拖到现在才见面。“   池萦之冷不丁想起了萧表哥刚才说的一番话,脱口而出,”不会是睿王殿下吧?”   “你竟猜到了?”池夫人愉悦地笑了。“果然是心有灵犀,罢了,你猜到了,我也不瞒你。就是你的睿王哥哥。”   池萦之:“……”   还睿王哥哥……   这称呼听起来咋不太对劲呢。   难不成萧表哥跟她说的是真的,她老娘真的有意思把她跟素未谋面的睿王殿下送做堆,来个亲上加亲?!   她可没兴趣!   腹诽归腹诽,第二天母上大人还是天不亮就把她从床上拎起来更衣打扮。   等她从瞌睡里醒过神来,发现满头乌发被精心梳了个未出阁少女的垂鬟分肖髻,头上金钗步摇一样不落,眉心一点黄花钿,从头到脚被打扮得像只花枝招展的大孔雀似的……   坐车入雍都去睿王府的路途遥远,需要一个多时辰。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池萦之想来想去,不想跟她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家表哥有牵扯的念头占了上风,她一咬牙,出大招儿了。   “娘,我有件事需要和你坦白说!”   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揉了半天没擦出眼泪,放弃了,   “我在北周京城的时候,和一个男子有过一段情。睿王表哥前程远大,我是不合适的,还是另找合适的女子好。”   这还是池夫人第一次听她提起北周京城之事,低低地惊呼一声,衣袖捂住了嘴。   安静的车厢里,耳边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不断滚动的声响。   池夫人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连珠炮似的追问,“那男子是何人?你、你不是以世子身份在京城中行走的么,怎么会……难道是被人察觉了身份?是你情我愿,还是他强迫于你?”   池萦之想了半天,最后说,“虽然过程有些复杂,不过……算是你情我愿吧。我的身份……咳,他最后发现了。具体的别提了。”   池夫人听得一知半解,恼得一拍矮几,“什么叫做别提了!那男人是谁!和你有过一段情,然后呢?你说一句别提了我就不提了?不行,你得跟我说清楚了!”   池萦之头疼地说,“我的亲娘哎,都叫你别问了……”   “吁——”   前头的车夫听到了车厢里的动静,勒住了马恭谨问道,“夫人,还要继续进城吗?”   “继续进城。还是去睿王府。”池夫人扬声吩咐说。   正过去给老娘捶背消气的池萦之吃惊地停了手,“娘?”   “无论怎样,你还是需要见一见你的睿王哥哥。”池夫人气喋喋地说。   还睿王哥哥呢。   她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老娘撮合表兄妹的心思依然不死……   池萦之撩开车窗子看看外头的路,“娘,先跟你说一声,我要跳马车了。”   池夫人:“……”   池夫人:“你不是一直吵着要见你哥哥么?他如今就在睿王府。先见过了你睿王哥哥,他自然会带你去见你哥哥。”   池萦之怀疑地看了看老娘。这样也可以?   算了,见一面就见一面。   反正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想些办法,让对方瞧不上自己就行了。   她心里有了主意,镇定下来,等马车进了南唐都城,停在气派的睿王府外,跟随着母亲进了王府。   睿王居然单独召见她。   池萦之听着王府管家的传话,迟疑地看了眼母亲。   “你睿王哥哥,姓李,名桓征。年方弱冠,冠礼之日我亲自去了的。”   池夫人如此嘱咐道,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我和你睿王哥哥亲厚,就如母子一般。不必担心,去书房见他吧。我在外头等着。”   池萦之半信半疑地跟在王府管家身后,被召去了书房。   南唐风气重文,雍都睿王府的书房和他们平凉城陇西王府的书房,可以说是天差地别,池萦之刚走进去两步,就被震惊了。   极宽敞的睿王府大书房里,迎面贴着墙打了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组成了从顶到地面的书墙。   池萦之震撼地站在门口,对着那面代表着丰厚学识的顶天立地的大书墙,眼晕了好久。   啪嗒一声,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她警惕地回头望去,引她过来的王府管家居然把门关上了。   她警惕之心大起,往前快走了几步,左右顾盼寻找睿王表哥的身影。   转过那面大书墙隔断,终于看到了此地主人。   大书桌后端坐着的陌生年轻男子,弱冠年纪,生得俊朗斯文,穿了身寻常的竹青色暗花常服袍子,对她的到来早有准备,含笑点头,   “你来了。”   池萦之早就想好了应对,二话不说,过去几步,粗鲁地往她睿王表哥对面的椅子上一坐,把精美的十二幅湘绣裙摆提到膝盖,翘起了二郎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睿王表哥好,我来了。大家都是表亲,一家人吗,互相通个万儿吧。哈哈哈哈。表妹我叫池萦之。”   对面的睿王殿下李桓征果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她晃来晃去的二郎腿。   池萦之提着裙摆,大剌剌地说,“睿王表哥见谅,咱们大西北平凉城的姑娘,都是这样的架势。我娘天天说我,但是没法子,从小就这样,一时半会儿改不回来了。哈哈哈哈。”   李桓征果然不愧是在一众皇子间胜出角逐,即将入主东宫的厉害角色,脸上的惊愕神色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就消失了。   他居然能沉得住气,对着她笑了笑。   明明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那笑容里不知怎么的,却隐约有些熟悉的无奈和宠溺的意思。   池萦之心想,自己都装成这样了,还没把人吓退?再不吓跑的话,她只能继续放大招儿了——   李桓征从大书桌后站起身来,转了一圈,走到她面前。   池萦之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心里还在盘算着下一步,就听到李桓征的声音里带着些无奈的语气,对她说,   “别闹了,萦萦。”   池萦之:???   她怀疑地想,她老娘就这么想要替她撮合表兄妹,连她的小名都告诉他了?”   她警惕而客气地说,“睿王表哥,咱们不熟。别这么叫我。”   睿王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隐约有些熟悉的无奈头疼的表情来。   他站在原地,缓缓说,“七岁那年。我生了病,生辰宴再过十天就要到了,父亲吩咐你穿了我的衣裳,以我的身份,随他接待四处前来贺礼的宾客们。你去了,当天晚上趴在我床头念叨了半宿,问我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你想穿回你的漂亮罗裙。”   池萦之霍然抬头,震惊地紧盯着面前初次见面、面容声音都极为陌生的睿王表哥。   “八岁那年,你替我接下了世子位,招待四处前来祝贺的宾客。你半夜跑过来找我说话,什么废话都说了一遍,因为你紧张。”   池萦之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十岁那年,母亲主动求去,前往南唐,再也没有回平凉城。你晚上抱着我哭,说你没娘了,后院多了小娘也就没爹了,以后只有我这个哥哥和你一起。我心虚内疚,一晚上没敢和你说话。因为母亲回来南唐——是我求她的。”   “当时我年纪还小,夜里一睁眼,还是身处在平凉城;白日里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在南唐皇城之中,成为了这里的三殿下。我初来乍到,摸不清门路,在南唐宫中步步艰难,无奈之下,将实情告知了母亲,求母亲返回南唐,以姨母的身份进宫探望,帮扶于我。”   对着表情一片空白的池萦之,李桓征走近一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从小到大,你不知追问了我多少次,哥哥,你只在夜里醒来,白日里你的魂魄游离何处?——每个白日,我都在这里。萦萦,我们终于见面了。”   温热的手掌碰触到了手臂,池萦之终于从难以言喻的冲击震撼里被惊醒了。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字没有说出,眼泪先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哥哥!”她扑过去猛地抱住了哥哥的肩膀,放声大哭起来。 第64章 咸鱼第六十四式   书房里的大哭声持续了一阵, 积累的压力和不安随着眼泪释放,重逢的喜悦盈满了心房,池萦之绷紧的肩膀逐渐放松了下来。   久别重逢的兄妹紧紧地拥抱着。   李桓征, 不,应该叫他池怀安, 替妹妹擦去了眼泪,   “过去了许多年, 如今我总算能护住你们了。以后你就陪着母亲在雍都住下,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 其他的事你不必再管。无论是平凉城父亲那里还是北周新帝那里,我替你挡着。”   池萦之眼睛亮了,“以后我不用再假扮世子了?”   池怀安宠溺地笑了笑。   “过几日,我将你引见给南唐这里的陛下,便说, 你事母纯孝, 为了给母亲侍疾不惜跋涉千里, 我深为感动,请求给你一个南唐的县主封号。以后你便光明正大在雍都住着。至于陇西王世子?那是平凉城里的陇西王该头疼的事了。”   池怀安问起了另一件更关心的事。   “北周这次送年礼过来的使臣令狐羽, 你在京城可与他相熟?他口口声声‘要见清宁县主,将陇西王世子落在京城的原物送还。’其中可有诈?”   池萦之安慰哥哥说,“羽先生跟我挺熟的,是住在咱们京城老宅子隔壁的邻居。而且我确实有块玉玦落在京城了。”   池怀安:“他要见你,说要当面转交原物。你要不要见他?若你不要见,我便回绝了他。”   对于令狐羽,池萦之还是比较放心的。   “羽先生是个文人, 见见他没事。他总不能把我打晕了扛走。”   池怀安最后点了头,“我去安排一下。”   大周使节令狐羽和清宁县主会面的地点, 约在雍都城外五里,萧家名下的另一处私家园林的后花园里。   池怀安站在湖边步道旁,盯着水榭里的两个人影,和身边的妹妹再次确认了一遍。   “令狐侍郎今天带了北周使团的云副使来,一起在水榭里等你。就算是文人,毕竟是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你确定要过去相见?当真不会出事?”   “不会出事。”池萦之笃定地说,“我不是一个人。今天曲师父陪着我来的。”   池怀安终于放下了心,让开路,放妹妹过去。   朵朵睡莲绽放的江南秀美景致里,池萦之穿着藕荷色曳地长裙,走过长而精巧的木回廊,进了湖心水榭。   池怀安依旧站在湖边,亲自盯着水榭里的动静。   空旷而宽敞的水榭里,两层青纱幔左右勾起,四面窗户大开,从湖边可以清楚地看到水榭中的景象。   当先坐在水榭正中央等候的,果然是几个月没见的令狐羽。   池萦之走进去的时候还在琢磨着,大周的新陛下知道她跟她哥身份互换的事,身为天子近臣的羽先生多半也知道了。   我是以熟人的身份过去跟他打招呼呢,还是以头一次见面的清宁县主的身份,过去跟他打招呼呢……   令狐羽一开口,直接解决了这个小小的麻烦。   “下官见过清宁县主。”令狐羽笑吟吟地起身,“清宁县主果然肖似令兄。今日虽然是初次见面,下官与县主却宛如相识已久。实在是妙不可言的缘分哪。”   池萦之瞥了他一眼。   这狐狸,当着面说瞎话的本事挺厉害。你吹,你继续吹。   既然是以北周国清宁县主的身份见面,她就不客气了,直接走过去空着的主位处坐下。   “羽先生免礼。”   她这边开口说话,令狐羽那边倒是楞了一下,随即忍俊不禁。   “清宁县主的声音,原来这般动听。”   池萦之脸皮有点发红,装作没听到,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闲话少说,我们直奔正题吧。我……哥哥,在京城是落下了一些重要东西,劳烦羽先生这次带过来。”   令狐羽听出她话里的催促意思,倒也干脆,往身后一招手,“有劳云副使,把陇西王世子落在京城的东西送上吧。”   坐在水榭最角落处、身穿北周五品青色官服的男子站起身来。   水榭不靠窗的角落处光线暗淡,池萦之原本没注意角落里坐的人,等那人站起身,托着木盒子走近过来,眼角余光瞄了一下,感觉个子挺高,腿挺长。   北周男人身高腿长的多得是,她没太在意,注意力集中在那人双手捧着的木盒子上。   四角雕莲花的沉香木方盒……看起来挺眼熟的啊。   她吃惊地抬头问,“这盒子——”是守心斋放着的旧物,新近登基那位自用的东西。怎么会送到南唐来?该不会是拿错了吧。   她满腹疑惑地指着沉香木盒,刚打算问个清楚,一抬眼看清了走近面前的云副使的相貌,才吐出三个字的声音突然没了。   “你……你……”   她发了一会儿楞,本能地从座位处跳起来,手指着面前肩宽腿长、眉眼深邃,怎么看怎么眼熟的‘云副使’,“你你你……”   “这盒子怎么了?”   ‘云副使’单手托着木盒,沉甸甸的雕花方木盒杵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嘴角噙着一丝悠闲的笑意问道。   啪嗒一声,铜扣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物件。   放在盒子里正上头的,果然是池萦之落在京城的那块玉玦。   ‘云副使’随手将半圆形状的玉玦拿起来,露出了下方的纯金打制的风信子手镯子和脚铃铛,小半本没抄完的左氏春秋,两三块刻了一半丢下的鸡血石印章。   “好叫清宁县主得知,令兄丢在京城的东西还挺多的。”   ‘云副使’悠然说,“劳烦清宁县主转告令兄,下次别这么丢三落四的。你看,下官专程跑了上千里路,越过长江,就为了送这些东西。”   池萦之:“……”   “啊,忘了引见了。这位就是此次随同出使南唐的云副使,云绥卿。”   令狐羽看热闹不嫌大地走近了两步,笑呵呵插了句嘴,   “看清宁县主激动震撼的神色,莫非以前是认识云副使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池萦之:“……”   狗屁的云副使!   这不是刚刚登基不久的太子爷吗!   绥卿,绥卿……   啊,难怪听起来耳熟,想起来了,绥卿是他的小字。   仗着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小字,他就大剌剌地拿来用做假名了?   风信子铃铛手镯子和金脚铃还杵在面前,金灿灿地晃眼睛。她啪的把铜扣关了,本能地回头看了眼岸边她哥。   还好还好,隔得太远,水榭里光线又暗,她哥应该看不清楚盒子里的东西。   她清了清喉咙,尴尬地说,“这……这些怎么也一起拿过来了。不,我想问的是,你怎么来了。不,我的意思是,虽说两国好多年没有交战了,毕竟风险太大,你实不该来南唐的。”   “我是不该来的。但不来不行了。”   司云靖把木盒子放在池萦之面前的小桌上,直起身来,自嘲地说,   “没办法,二十多岁了,没老婆。好不容易选中了一个,半路还跑了。下官该怎么办,清宁县主教我。”   池萦之:“……”所以坊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他路上听去了多少??   隔着两步距离,司云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长裙曳地、乌发及腰、眼珠乌溜溜四处乱转的佳人。   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的陌生。   知道她长得好,没想到换回了女装,举手投足,简直令人移不开眼。   岸上那个睿王一直盯着水榭这边,把她看得如此之紧,是不是对她起了心思?   司云靖心头一股股的暗火升腾,逼近了半步,开口道,   “清宁县主原本的声音又糯又好听,何苦吃药坏了嗓子。怎么不说话了?再说一句听听看。”   池萦之:“……”   妈蛋。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拿她的声音说事!   司云靖看了眼岸边,又嘲道,“南唐睿王殿下,当代皇家最出色的皇子。呵,看起来和你熟谙得很。看来清宁县主最近两个月没有虚度啊。”   池萦之:“……”这货怎么回事,过了趟长江,突然吃了满肚子火硝了?!   旁边的令狐羽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拿手在空气里挥了几下,“味道突然酸得很,简直像是掉进了醋缸里。云副使,这是怎么回事啊。”   司云靖:“……哼。”   池萦之也反应过来了。   几个月没见面,刚见着人,话都没说几句,他这么咄咄逼人干嘛呢?   北周的皇帝,乔装身份私访南唐,在敌国的国界里还拽得人五人六的,当面质问她,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似的……   也不看看他自己做的事,从放她出京开始,一步步谋划着布局,把她圈进了正大光明的阳谋里,全天下都知道北周皇帝选中了清宁县主。从头到尾,他可是一个字儿没跟她预先提过!   还真像楼思危曾经说过的那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哼,凭什么呢。   这儿可是南唐国界,她亲哥在岸边盯着呢。   池萦之突然想通了,胆子也壮了,她立刻又坐回了主位,身板坐得笔直,伸手啪的一下,用力拍了一下面前的小桌。   “放肆!”她指着司云靖的鼻尖说,“云副使,你不过是区区一个五品文官,我可是大周朝廷册封的县主!谁许你说话如此无礼!”   向来乖巧的兔子突然咬人了,被咬的人猝不及防,不只是司云靖顿时哑了,就连旁边的令狐羽也楞了一下。   池萦之坐得笔直,脸上的表情努力绷着,在桌子下面悄悄揉着拍疼的手,瞄了眼对面。   对面那位被噎到半天说不出话的样子,好爽……   摆在面前的大好机会,千载难逢。   她又更用力地一拍桌子,“放肆!我和睿王殿下亲如兄妹,兄妹感情岂容你恶意揣测!羽先生,还不让云副使跟本县主致歉!”   司云靖:“……”   令狐羽干咳了两声,”这个,要看云副使愿不愿意致歉……”   池萦之当面把北周新帝指着鼻子骂了一通,畅快了。   憋了满肚子的火消退了,她感觉扬眉吐气,嘴上爽够了,想想又有点害怕,在水榭里顿时待不住了,赶紧起身就要往外溜。   走了两步,突然想起那枚玉玦差点又落下了,脚步一顿,转身回来拿。   从打开的木盒里拎起玉玦,收进袖子里走出了几步,眼看就要走出水榭,身后始终没动静。   她没忍住,侧过头去用眼角悄悄地瞄了一眼。   司云靖站在原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背影,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池萦之一回头,两人的目光直接撞上了,两边都没想到,同时微微一愣。   随即——   两人一个在水榭里站得笔直,一个停在水榭门边,彼此都不甘示弱,互相瞪上了。   隔着五六步距离,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跟两只斗鸡似的隔空互瞪了许久……   噗嗤,池萦之没忍住,笑了。   细微的笑容乍现,嘴角弯起一个甜美的弧度,如百花盛放的馥郁春光。   她随即感觉不对劲,迅速收拢了笑容,一只手抓着玉玦,一只手提着裙摆,转身就跑。   但穿袍子穿惯了,穿着长裙总是被门槛绊住,几次惨痛的经验后,见到高门槛就反射性地停步,拉裙摆,抬脚,小心翼翼跨门槛——   没等她跨完水榭的门槛呢,身后贴着耳朵传来一个声音,“令狐,帮我挡一下。”   一只结实的手臂从背后伸过来,直接把她卡在了门板和镂空窗花之间。   唰——   令狐羽叹着气拉下了窗边的大青纱幔,穿堂风将两层纱幔吹起,在半空中舞动不休。   池萦之被拉着手腕转过身来,两人身高差了一尺有余,她被整个圈在怀里,紧贴着胸膛,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男人炽热的气息喷在脖颈处。   丰润艳色的下唇被直接重重地咬了一口。   “嘶——”这货就是属狗的!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小声说,“放手,放一只手……”挣脱了一只手腕,往大开的窗外伸出手,对着外头拼命地竖大拇指。   司云靖把她压在门板上,捻着小巧精致的右耳垂,凑过去不轻不重地又咬了一口,   “做什么呢。跟你睿王表哥搬救兵?”   “不,曲、曲师父……”池萦之喘着气说,“给他个暗号,免得他误会,一箭把你给扎穿了……”   司云靖:“……”   司云靖:“所以现在暗号给出去了,代表你安全无恙,他不必管?”   池萦之:“嗯。……嗯?不对,你别趁机做坏事!”   “嘘。好极了。”司云靖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反复摩挲着润泽鲜艳的唇瓣,吩咐说,“张嘴。”   “唔唔唔……”   窗边的令狐羽背过身去,扯着纱幔挡着窗口,对着湖面的粼粼波光,叹着气说,“云副使,我这个正使不应该是这样用的……” 第65章 咸鱼第六十五式   池怀安在湖边踱步, 踱了几步转回来,骤然发觉水榭对着岸边的窗纱幔放下了,青色纱幔飞扬, 挡住了水榭里的身影。   虽说附近有曲师父看护着,他还是放心不下, 匆匆沿着水榭步道赶过去。   还没走到湖心水榭, 吱呀一声, 雕花木门从里面拉开了。   池萦之神色恍惚地抱着个沉香木盒走了出来。   池怀安加紧步子走过去,“萦萦, 刚才水榭里怎么了,为何突然放下了纱幔?”   池萦之的声音发飘: “……没事。我们在……密谈。”   池怀安放下了心,这才留意到她怀里抱着的雕花木盒,“留在北周京城的东西都拿回了?”   “嗯。”   水榭的大门再度打开,里面的北周正副使节走了出来。   池怀安停止了交谈, 护着妹妹当先走向湖岸。   湖面刮起的夏日微风里, 除了水波蛙鸣, 隐约传来一阵细碎的铃铛声。   池萦之用余光瞄了眼身后五步不紧不慢跟着的‘云副使’,隔着轻软的藕荷色衣袖, 摸了摸手腕处新戴上的风信子金手镯。   回返白鹭别院的马车里,细碎的铃铛声跟随了一路。   曲惊鸿半途现身,在马车外敲了敲车厢壁,低声说,“有人沿途尾随。”   池萦之心神不宁了一路,正隔着纱帘盯着天上移动的白云发呆呢,被车壁敲击声拉回了现实里。   “有人尾随啊……我猜到是谁指使的了。曲师父, 不用管他。”   曲惊鸿哼了一声,颇为不赞同, “光天化日,不成体统。”   池萦之唰地在马车里坐到笔直,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不敢吭声。   她曲师父应该是忍了很久了,这八个字也不知道说的是大白天明晃晃跟踪的事呢,还是刚才水榭里的事……   放满了京城旧物的沉香木盒子安静地放置在她手边,风信子手镯被人套在她手腕上了,盒子里还有个脚铃铛。   如果回家被母亲发现了,惊讶地问起,“跳舞的脚铃铛,怎么会被你丢在京城?”那才叫无言以对。   她赶紧把镯子褪下,和脚铃铛一起藏在荷包里,盒子里只留了看起来很正经的一块玉玦,半本手抄本,几块鸡血石印章。   回到了白鹭别院,池夫人果然拿过去盒子,一件件地翻阅过了几件正经物件,看起来不是很满意,   “就这些?”   “就这些,没其他的了。”池萦之把盒盖盖起,抱起来就要跑。   “等等。”池夫人把她拉住了,   “皮猴子,你给我站住。话没说两句就要跑,看你那心虚模样,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在身上。”   池萦之被老娘嗔怪着搜身,夏日穿得单薄,哪里藏得住东西。金手钏,脚铃铛,一样没跑掉……   “谁送你的!是不是北周京城里和你有过一段的那个男人?”   池夫人最近几天心里始终惦记着小女儿说的北周京城一段情的事,见她出去会面了半日,回来身上多了几样一看就不正经的东西,顿时炸毛了。   “无媒无聘,他居然有脸把这些男女定情之物私下送给你?不对,两国互送年礼岁贡的使团队伍,他怎么把东西塞进来的!此人在北周担的什么官职?”   池萦之在老娘的屋子里,躲都没处躲,四处找窗户,“娘,你是我亲娘,你别问了成不成……”   池夫人气鼓鼓地拍着桌子说,“就是因为我是你亲娘我才要问清楚!你——你别跑!女儿家家的,不许跳窗户!——”   池萦之一溜烟跑回了自己院子里,靠在门板上抬袖子擦汗,又拍了拍刚才从窗台跳下草地时裙摆沾上的灰。   她估摸着老娘不会罢休,很快就要跟过来继续追问,赶紧叫了热水。   自己的老娘她是很了解的,高门教养的大家闺秀,走不快……   过了半刻钟,等池夫人果然气喘吁吁地走近女儿的院子,高声叫门的时候,池萦之院子里伺候的小丫头回禀说,“夫人,小姐在打水沐浴呢。小姐说身子乏了,要泡两个时辰,叫夫人明天再来。”   池夫人:“……”   外头没动静了,池萦之趴在浴桶里缓了口气。今天算是拖过去了。   说泡两个时辰,就泡两个时辰。   她在北周京城被诓着走了趟京畿大营,其他的都没什么好提的,只有兵营里的大木桶泡起澡来舒服得好似活神仙,令人念念不忘。   这次在白鹭别院,她特意画了个样子,求母亲找木匠打了个一模一样的大浴桶放在房里,没事就泡一会儿。   半开的窗外,暮色渐深。   今晚的是一轮新月,月似弯钩,勾在窗外的竹枝上头。   池萦之趴在浴桶里,盯着初升的新月,心里琢磨着,为什么江南的月亮看起来都比大西北的月亮秀气呢……   悠扬的笛声就在这时响起,浸入了白鹭别院的夜色之中。   秀美的江南夜色,更衬托着笛音婉转动听。   池萦之在西北长大,平凉城里的将军多得是,文人墨客少,会音律的人更少。她从没听过这首曲子,只觉得曲子的乐音入耳是极好听的。   门外几个刚留头的小丫头窃窃私语着,   “什么曲子呀?”“谁在吹呀?”“哪个嬷嬷出门办事,顺路去外头看看?”   那曲美妙的笛音并不很长,池萦之裹着大毛巾浴桶里站起身来,一边穿衣,一边听着。   几件衣裳还没穿完,那乐音便停了,只留最后一点尾音摇曳着消失在夜色中。   “哎呀……”她惋惜地叹了一声。   停顿了片刻,那悠扬的笛声却又再度响起。   还是同一首的曲子,这次奏得更加活泼轻快了些,听在耳边,宛如枝头的黄鹂婉转清鸣。   池萦之把窗户推开了一些,在悠扬的笛声中抱着衾被躺下了。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也有些怀疑。   但转念一想,肯动不是他。她在守心斋随侍了两个月,闲暇书画是经常见到的,没听过那位吹过笛子。   或许是附近搬来了某位喜爱山水的隐士,笛声以寄情吧……   她虽然不会吹笛,但听起来这隐士似乎心情挺好的……   第二天池萦之躲她老娘,一大早就跑出去了,傍晚才回。反正白鹭别院地方大,二十倾的地界有山有水有竹林,哪里都够她躲的。   到了晚上,差不多时间,笛声再度悠悠响起,回荡在月色下的夜空中。   池萦之还是听着笛音入睡。   第三天早上起来,她突然发现,院子里的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刚留头的小丫头们眼神闪闪发亮,看到她就捂着嘴笑,笑出一嘴的小豁牙。   池萦之:“……” 怎么回事这些小丫头。   刚用完早饭,池夫人就派人堵她,把女儿叫过去了。   “你老实说,和你在北周京城有过一段情的那个男人,是不是这次北周使团里的那个云副使?”   池萦之被她老娘的单刀直入和火眼金睛惊呆了。   “娘……你怎么知道的?”她震惊地说,“是羽先生来找你了?还是曲师父告诉你的。”   池夫人呸了一声:“还用别人来告诉我?天天晚上跑到白鹭别院门外吹笛子给你听的高个子北周年轻后生,不就是云副使吗。”   池萦之震惊了。   吹笛子的不是山间隐士……还真是他???   她脸上微微发红,但当着老娘的面,死也不承认。   “娘啊,人家不见得是吹给我听的。吹笛子吗,说不定人心情好了,就喜欢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吹曲子自娱自乐呢。”   池夫人彻底没脾气了,盯了自家女儿看了一会儿,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萦萦,你听出人家吹得是什么曲子吗?”   池萦之挺不好意思地说,“从小没有音律师父,我又没学过笛子。就觉得挺好听的。”   池夫人拿帕子遮住了脸。   “《凤求凰》。”   池萦之:???   “你们北周来的云副使,跑到白鹭别院门外,晚上反反复复吹的曲子,是《凤求凰》。你还敢说不是他?不是他还有谁!”   池萦之:“……”   她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是……是他。云副使,云绥卿。”   池夫人拉着她不放手,连珠炮似地盘问,“他在大周朝任几品官职?年纪几何,可有妻妾,是不是跟随新帝得势的重臣?”   池萦之含糊地说,“他吗,五品官职。今年二十二,尚未娶妻。这次的北周正使羽先生是新帝身边的重臣,他……他不算吧。”   池夫人放心了。   “不是北周新帝身边的重臣就好。来人,拿大家伙来。”她扬声吩咐身边跟随的亲信嬷嬷。   池萦之隐约感觉哪里不太对,赶紧追问了一句,“拿什么大家伙?娘,你要干嘛呢。”   池夫人咬着银牙说,“无媒无聘就敢对我女儿下手,色胆包天的混账。等他今晚再来吹《凤求凰》,我要叫齐别院里所有的嬷嬷,抄大棒子,一起围上去揍他!”   “咳咳咳……”池萦之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咳嗽着连连摆手:“别别别……娘,你你你冷静点……”   当天晚上,月上枝头,司云靖握着一只紫竹笛,沿着长长的砂石山路,悠然走近白鹭别院的正门。   距离紧闭的朱红兽首铜环正门约莫三四十丈处,有一处三洞石拱桥,是进入别院的必经之路,桥下溪流水潺潺。   他握着竹笛徐徐前行,走近石拱桥,正打算像前两日那样踩着石阶越桥而过时……   白鹭别院紧闭的正门突然左右打开了。   门里涌出来一群精壮的婆子仆妇,个个手里拿着拳头粗的三尺大棒,气势如虹地向石拱桥处直冲过来。   “……”司云靖的脚步停在石拱桥第一级台阶上。   什么情况这是?   清浅的月色下,一道苗条灵活的人影从石拱桥下方拱洞处钻出来,二话不说,皓白如玉的手腕扯住他就往下一拉。   “跑!” 第66章 咸鱼第六十六式   手拿大棒的大群婆子仆妇顺着石拱桥冲过来, 闹哄哄地左右寻找:   “人呢!人呢!刚才眼瞅着走过来了,怎么突然人不见了!”   “分成两队,沿着左右方向搜!夫人有令, 见了面不必说话,围住暴揍就行了!”   一群婆子喧闹着分成了两队, 果然沿着左右两个方向往别院外的山道追出去了。   新月如勾, 浅淡的月色映照夜晚的大地, 拱桥下方的三处拱洞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周围恢复了安静后,拱洞下缓缓漂出一只细而狭长的扁舟。   司云靖神色复杂地盘膝坐在小舟一头, 望着另一头的池萦之。   “她们口中的夫人,是你母亲?下令要‘围住暴揍‘的那个……莫非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呢。” 池萦之单手托着腮说。   若隐若现的月色下,她指了指司云靖面前的长篙和木橹,   “不想被围住暴揍的话……划船吧,云副使。我从水路送你出去。”   水声阵阵, 摇橹声声。   叶子形状的轻巧扁舟在溪水里……四处打转儿。   北方过来的两只旱鸭子, 从来没划过船。   司云靖摇了一会儿船头的木橹, 成功地在原地转了仨圈,晕得池萦之差点趴下了。   “长篙……换长篙……”   她抓着船尾的舱板说, “溪水浅,一篙下去撑着底,肯定能往前。”   司云靖扔了木橹,这回换用细长的竹篙撑船,果然好多了。   手臂用力,竹篙撑着溪水底部,细叶形状的扁舟晃悠悠沿着水流轻巧地往下游滑去。   “前面通往哪里?”   “这条小溪是山里流出来的, 汇进前头的莲塘,绕过半个莲塘就是船坞。我从船坞送你上岸。”   司云靖又撑了一竿篙, 停下动作,把长篙横放在船头,“我倒不急着上岸。这样挺有意思,就在小溪里漂一会儿。”   池萦之没忍住,抿着嘴笑了,“堂堂大周陛下,差点被人围住拿棒子一顿胖揍,是挺有意思的。不行了,让我笑一会……”   司云靖瞥了眼对面闷笑不止的人,勾了勾手指,“过来。”   池萦之在船尾站起身,刚往前一步,那长而窄的小舟便失了平衡,在溪水里晃了几下。   “哎呀,不能过去。”她赶紧坐下了,“有什么事,就这样说吧。”   司云靖盘膝坐在船头,修长的手指搁在船边轻轻地叩了几下,“你母亲突然吩咐庄子里的仆妇围我,莫非是知道我们的事了?”   “嗯。”池萦之小声承认了。“你天天跑到白鹭别院门外吹笛子,当然会引得我母亲起疑了。”   “不怕她知道。”司云靖轻松地说。   顿了顿,他又问,“曲子……你可喜欢?”   池萦之点点头,“喜欢。很好听。”   司云靖嘴角边刚刚绽出一点笃定的笑意,就听到池萦之继续说,“曲子是极好听的,就是不知道曲名,也不知道是你吹的,这次还是我娘告诉我的。下次吹新曲前先跟我说一声。”   “嗯?”司云靖关注的重点一下子被带偏了。   他磨着牙说,“如此显而易见的曲调……你没听出来?我连吹了两个晚上的曲子,你都没听出来是我?”   池萦之看他衣袖边缘的手指动了动,本能地往后退了半尺, “别!别敲我头。”   动作稍微大了点,小舟又是一阵剧烈摇晃。   两个人急忙同时起身,挪到小船中间的位置,好容易把船身稳住了。   池萦之重新坐下来,小声嘀咕着,“哪里显而易见了,我敢担保平凉城里的人十个有九个听不出来。”   两人现在隔了不到一臂的距离,司云靖听得清清楚楚,抬手用紫竹笛敲了她脑袋一记。   这一下看着唬人,敲的力气倒不重,池萦之揉着脑门,看清楚了对面手里握着的凶器,正是他今晚带过来准备吹奏的竹笛。   她把竹笛拿过去,借着月色摩挲了好一阵,还回来给他。   池萦之也挺无辜的,“谁知道你会吹笛子呀。守心斋里不但没有丝竹乐器,连曲谱都没有一张。我以为你不善音律呢。”   司云靖摸着笛身,嗤道,“我会的东西多了去了,怎么会尽数让你知道。”   池萦之小声咕哝着,“牛皮满天飞,你就吹吧……”   司云靖斜睨了她一眼,“牛皮满天飞,你有本事,倒是吹一个?”   两人正在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着,原本平静的溪流突然湍急了起来,小舟左右晃了几下,池萦之坐在船尾看得清楚,急忙喊,“长篙撑一下,稳住船身!前面水道要汇进荷塘了!”   一竿长篙撑在溪底,稳住了小舟方向,顺利地顺流进了荷塘。   方圆十余亩的荷塘也是白鹭别院的产业,如今正是荷花初绽的季节,白的,粉的,红的,淡紫的,各色争研,在月下有的含苞,有的已经盛放,十余亩荷塘的水面倒有大半被翠绿的荷叶覆盖住了。   几十丈外的荷塘岸边,正好有十来个手执大棒的仆妇人影走过,呼喊声随着夜风隐约传来,   “夫人吩咐,四处仔细地搜,一定要搜到人,莫要让那北周后生趁夜跑了!今夜定要给他一顿杀威棒,教他好好吃个教训!”   司云靖:“……”   池萦之忍着笑,扣着船板探出身去,纤长的手指在满塘的碧绿荷叶间挑拣了片刻,选了两支色泽新鲜、形状又圆又大的荷叶,将茎叶折断了,一支递给对面的人,一支自己留着。   “不想吃我娘的杀威棒的话,就躺下来。像我这样。”   她示意着,握住随夜风飘荡的轻软裙摆,在船尾侧躺了下来,将手里的大荷叶竖在了头顶上。   “躺在船里,再用荷叶挡着,在岸边就完全看不到人了。你赶紧躺下来。”   司云靖颇感兴趣地摆弄了几下江南的大荷叶,从善如流,也侧躺了下来。   不过他的躺法,跟池萦之设想的躺法稍微有点出入……   池萦之的设想里,小舟长而窄,正好船头躺一个人,船尾躺一个人。   实际上呢,对面那位没有按照常理地躺在船头,反而调转了个方向,两只手撑着两边的船板,朝着她侧躺的船尾处倾身下来。   举着大荷叶的池萦之:???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撑在她身体上方,打量了几眼不剩下多少空隙的船尾,淡定地撩起衣摆挤了过来,和她面对面地侧躺在船尾。   江南采莲用的舟船长而狭窄,船尾处躺下一个少女绰绰有余,再躺一个男子就不行了。   司云靖还没完全躺下来,船身明显地一歪,差点侧翻了过去。   池萦之吓了一跳,一只手举着荷叶,空着的另一只手急忙把他拉过来一点。   司云靖等得就是这个,趁势靠过去,直接把人搂在了怀里。   “哎呀……”   池萦之低低叫了一声,把差点被挤扁的荷叶举高了点,“你的荷叶掉水里了——”   “那就用你的荷叶替我挡着。”   “一张荷叶不够挡两个……嗯……唔唔……”   不等一句话说话,丰润艳色的下唇瓣已经被火热急切的唇覆住了。   荷叶之间穿行的小舟中,缠在一起的两人细密地吻着。   司云靖将两只纤细的手腕握着,单手按在船尾木板上,在彼此急促的鼻音声中带着喘说,“别乱动,荷叶举高些。乖。”   池萦之细微地挣了挣,两只手动不了,覆在上方的人已经完全地压了下来,空着的另一只手按在了她穿在最外头的胭脂色纱衣上。   她小声说,“别……别在这里……”   “除了天地明月,没人看得见我们。”   司云靖绵密地吻她玉色的脖颈,润珠般的耳垂,声音沙哑地问她,   “我听你曲师父喊你‘萦萦’。今晚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在我面前自称的‘萦之’,是你哥哥的小字,还是你自己的名字。不要再瞒着我,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池萦之仰着头,天上的月色太淡,她看不清面前的面容,只看到一双极亮的眼眸,眸子里带着浓烈的渴望,带着炽热的火焰,比天上的月色还要亮。   “是我的名字。”她喘息着说,“萦之是我自己的名字。”   司云靖哑着嗓音在她耳边唤道,“萦萦。”   炽热的鼻息喷在了脖颈间,激起了皮肤一阵阵的战栗,他的动作猛地变得激烈,整个人覆盖了上来,手指拉开了她的衣襟。   池萦之的心里一颤,手不知不觉松开了,扑通一声轻响,高高举着的荷叶落入了水中。   水波荡漾,惊起蛙声一片。   呱呱呱——   轻而窄的小舟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压在船尾摇晃,船身的晃动由轻微到猛烈,最后剧烈地晃动起来。   池萦之感觉不对,惊呼一声,急忙按住了那只蠢蠢欲动的手,   “停下,快停下,船要翻了!船真的要翻了!荷塘水深得很,下面踩不到底,你会不会游水!”   司云靖:“……”   船上的是两只来自北方的旱鸭子。   男人的动作停了下来,脸埋在润玉般的脖颈间,很久才喘匀了,磨着牙说,“你选的好船。”   池萦之真的很无辜,“江南的人个个都会凫水,白鹭别院里只有这种采莲船……”   两个人安静地拥抱了一会儿,翻身坐起来。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分船头船尾躺下了。   呱呱呱——   被惊动的荷塘群蛙不甘寂寞,此起彼伏地鸣叫着。   池萦之重新折了一支荷叶顶在自己头上,对着天上的新月,听着荷塘里不断的蛙鸣,脸颊上的晕红渐渐地消退去,她翻了个身,趴在船板上,对着船头处弯着眼笑了,   “这里除了天地明月,还有青蛙和荷花看着我们呢。”   “让它们看。”   司云靖躺在船头,双手枕在脑后,望了一会儿天上的弯月,说,“荷塘景致绝佳,可惜蛙鸣聒噪。想不想听我吹曲子给你听。”   “好极了。”池萦之应下来,想想又觉得不对,“笛声会把四处寻你的人引来的。”   “让她们来。”司云靖平静地说,“怕什么。”   紫竹笛横在唇边,吹得还是那首《凤求凰》。   这次曲调放缓了些,吹得婉转缠绵,随着夜风传了出去,盖过一片聒噪的蛙鸣,融入了江南水乡月色。   满塘的荷花中,扁舟轻盈穿过,笛音袅袅,尾音渐渐消散。   池萦之沉浸在优美的笛音里,久久不能自拔,由衷地赞了句,“真好听。”   司云靖矜持地答,“那是自然。”   “再吹一首别的吧。”池萦之在船尾坐起身来,眼神亮晶晶地望着船头盘膝坐着的人,“随便什么曲子都好。”   司云靖噎了一下,抚摸着紫竹笛身,久久地沉吟着,“这……”   得不到回答的池萦之递过一个疑惑的眼神。   司云靖:“坐近些。”   两人同时起身,小心地向船中部靠近,面对这面坐下。   司云靖把人拉近了些,抱在怀里,缠绵地热吻了一阵,最后附耳低语说,“我只会这首《凤求凰》。”   池萦之:???   “守心斋里没有曲谱和丝竹之物,当然是因为我平日没空练这些。”   司云靖掩饰地咳了一声,最后还是坦承了,“那曲《凤求凰》……是这次使团南下的路上,和令狐现学的。”   在对面恍然大悟、努力憋着笑意的晶亮眸光的注视里,他自觉面子有些挂不住,补充说,   “你若喜欢的话,我以后再学几曲。”   池萦之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漂亮的眼睛愉悦地弯起,如天上挂着的新月。   她保持着船的平衡,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在司云靖的嘴角啪嗒亲了一口。   “你平日忙,不必花时间学啦。会一首曲子足够了。”   偷袭成功,她舔了舔唇角,回味着柔软温暖的触感,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想起面前这人每次亲她的时候喜欢说的两个字,决定今晚现学现用,“张嘴——”   话音未落就被一把捞了过去,直接坐在了他的身上。   忽然前移的重心,不出意料地引起小船剧烈地晃了几下。   “哎呀——”   晃动的船头打到了紧挨着的荷叶,荷塘里一群夜里休憩的野鸭被惊动了,扑啦啦飞起了一片。   荷塘里的两人忙乱了半天,好不容易稳住了几次差点翻覆的小舟,就听到岸边一声大喊,   “找到了!那北周后生躲在荷塘里!看那群野鸭子飞起来的地方!”   岸边徘徊的四五个红灯笼迅速围拢过来。   池萦之:“……”   司云靖:“……”   池萦之:“糟了,刚才没撑篙,顺水流过来了。这边湖岸不是靠近船坞的那头。”   她小声商量着,“要不,船先靠岸。你在船上躲躲,我去岸上应付她们?”   司云靖思忖了片刻,做了另一个决定。   “船靠岸吧。我们一起上岸。”他掸了掸衣摆,镇定地站起身来。   “既然来了,总是要见一见你母亲。丈母娘如果真的准备了杀威棒,挨一顿就是。” 第67章 咸鱼第六十七式   一群仆妇婆子大呼小叫地围拢过来, 抄起准备好的大棒,目光炯炯地守在岸边,就等着那胆大包天的北周后生上岸, 来个一拥而上,暴揍一场。   等船靠了岸, 上岸的却是两个人。   池萦之和司云靖手拉着手, 从船里跳上岸边, 对着周围发愣的仆妇婆子们说,“这儿没你们的事了, 都散了吧,我去跟我娘说。”   过了二更天,夜色虽然深了,池夫人的正屋里火烛大亮,人端坐在院子里等着呢。   池萦之路上嘴皮子都快说破了, 得了夫人吩咐的仆妇婆子们就是不愿散去。   虽说碍于小姐的面子, 不能直接上去‘抄大棒痛揍一顿’, 还是一路虎视眈眈,把人押解到夫人的院子里才罢休。   池夫人一看进门来的是手拉手的两个人, 猜到了几分缘故。难怪逮个人费了这么久时辰……   “萦萦,过来。”她伸手招女儿过去。   池萦之才不敢把身边的人单独丢下。   正院里围着她老娘站着的七八个嬷嬷,都是池夫人未出阁时就跟随着伺候的老人了。这些亲信嬷嬷们对她老娘的态度,那叫做:‘说一不二,指哪儿打哪儿。’   她用眼角瞄了一圈周围嬷嬷手里的大棒,怎么感觉比外头抓人的婆子们拿着的还要更大一号呢?   七八个嬷嬷抓着大棒排成左右两排,池夫人端坐在中间。   ……感觉像是衙门升堂似的。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 只要自己放开人走过去,自家亲娘就要高斥一声, 嬷嬷们一拥而上,给身边这位狠吃一顿杀威棒……   “娘,先叫她们把大棒撤了。”   她站在原地没动,跟自家老娘好言好语地商量着,“把大棒撤了,人散了,我就过去给你老人家捶背,捶腿,捶整晚都行。”   池夫人为今晚抓人筹划了许久,做好了各种准备,根本不吃她女儿撒娇这一套。   她哼了一声,“一,二,三。不过来是吧。你等着。” 她指着院门,吩咐亲信嬷嬷说,   “关门,放黑子。”   池萦之:???   靠院门最近的两个嬷嬷立刻过去把门关上了。   另一个嬷嬷打开了院子角落处的一个大铁笼子。   铁笼子放在墙角下的阴影里,笼子里黑乎乎的,关的是什么根本看不清楚。   池萦之只听到了铁笼子开锁的声响,下一刻,一只通体纯黑、身量足有成年男子高的大黑狗高声狂吠,向他俩站着的方向直扑了过来。   她还是头一次知道白鹭别院里养了狗,猝不及防之下,本能地就去摸靴子里的带鞘匕首格挡。   ——摸了个空。   她如今穿的是软底绣花鞋,哪里有长马靴筒给她放匕首。   伸手摸了个空,她楞了一下,那只来势凶猛的大黑狗已经直扑到了面前,后脚着地,成年男子身量的高大狗身站起,吐出了鲜红的舌头,前脚就要往她肩头趴——   一只拳头带着劲风挥过来,直接揍在黑狗脑袋上,把狗横着揍飞了。   司云靖拧起眉,把池萦之拉到身后去,“夫人,你家护院的狗竟不认识主人?过来咬我倒也罢了,怎么直奔着令爱去了。此狗不能再留了。”   池夫人悠闲地喝了一口茶,说,“黑子是家里从小养大的,只是看起来唬人,其实很乖。它从不咬人的。”   池萦之:???   “那你把它放出来干嘛?大半夜的,怪吓人的。”   池夫人瞪了她一眼,“就是吓唬你们。”   被一拳揍飞的黑子委屈地耷拉了尾巴,小跑回去池夫人身边。   池夫人喂它吃了一根肉骨头,黑子欣喜地趴在池夫人肩头,舔了她一脸口水。   ‘恶犬扑咬’的危急关头,那北周后生没有惊慌失措,只顾着自己逃生,反而一拳揍飞了‘恶犬’,把萦萦拉到了身后挡着,胆量和担当都是有的。   今晚准备的第一关考验通过,池夫人吩咐亲信嬷嬷说,“杀威棒先记下,把大家伙收起来。你们退去院子外面伺候着。我有话问他。”   等院子里的人散干净了,池夫人终于头一次用正眼扫过对面的云副使。   一看就是北人,典型的北方高大身材,肩宽腿长,眉眼锋锐,年纪虽轻,气度沉稳。   ——倒是和她想象中的好色之徒相差甚远。   池夫人放下茶盏,把人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反复看了几遍,开始问话了。   “云副使见谅,我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头一次见面,总要问个清楚。敢问云副使何方人士,祖籍何处。”   司云靖早有准备,应声答道,“晚辈是北周京城人士,土生土长,三代都在京城。”   池夫人点点头,“家中可有父母兄弟。”   “兄弟六个,晚辈行四,父母都不在了。”   池夫人脸色顿时一沉,手里的茶盏重重一磕。   “父母都不在了,就容得你胡乱来!你父母不在了,家里还有其他能做主的长辈呢。”   司云靖沉吟着说,“家中长辈虽然多,做不得晚辈的主。晚辈的婚事自己做主即可。”   池夫人听得直皱眉,显然不很满意。她换了个话题。   “听说你如今二十二岁,官居五品?一年的俸禄多少?可能养得起家?”   “一年俸禄多少……”   司云靖设想了一路,却没想过会遇到这个问题,“俸禄……倒是没注意过。养家应是足够了。”   池夫人恼得啪的一拍桌子,指着他说,“连俸禄多少都说不出来,还敢当面说大话,说你养得起家!你一个区区五品的官职能有多少俸禄,养得起几个小厮仆妇?我的女儿嫁过去,可不是跟着你吃苦咽糠去的!”   司云靖哑然片刻,说,“家中薄有资产,小厮仆妇还是养得起的。定不会让令爱吃苦。”   “自己俸禄多少都答不出,你拿什么养。”池夫人气鼓鼓地说,“指望我们萧家的陪嫁么?想得美!我家女儿不嫁吃软饭的!”   司云靖:“……”   丈母娘的质问一个比一个犀利,他实在有些顶不住了,跟池萦之对望了一眼。   池萦之过去拉了拉老娘的衣袖,尴尬地说,“娘,他家有钱。”   池夫人哼道,“吃软饭的有你爹一个,成天拿家里的钱贴补他的军营,我已经受够了!云副使,不怕你知道,我从你们北周的陇西郡回来,就发誓以后再遇到吃软饭的男人,见一个打一个!”   “……”   司云靖觉得他必须澄清了,“池夫人放心,晚辈,咳,不靠吃软饭过活。”   几句话打岔的功夫,他想出了合适的应对:   “陇西王府在京城有个老宅子,听说最近正在翻修。晚辈不才,愿承担所有的修缮费用。等王府修缮一新之后,定会请夫人移步京城小住几月。以后想要探望令爱的时候,在京城有个栖身的居所,随时可以前往。”   池夫人又哼了一声,“池老混蛋的宅子,我过去住算什么。我才不去。”   嘴里虽然这样说着,但得了可以随时去京城探望女儿的承诺,面色还是转好了许多。   司云靖看在眼里,知道丈母娘心意松动了,趁热打铁:   “晚辈和令爱相识多年,互许终身,绝不会负她,更不会亏待她。晚辈言出必践,还请夫人放心。”   “言出必践,哼,希望你身为大好男儿,真的能说到做到,不负我家女儿。”   池夫人一边思索一边喝了半盏茶,最后放下了茶盏说,   “云副使,你听好了。不要以为我今日松口是因为对你有多满意,主要还是看你追到白鹭别院来的诚心。你须知道,我女儿看中了你,你们便在一起。我女儿看不中的人,就算是皇帝,我也瞧不上。我听说你们北周的新帝,凭着一幅画像挑中了我家萦萦,要召她去京城为妃?想得美!我家乖女儿才不嫁他!”   司云靖:“……”   司云靖:“那就……多谢伯母首肯?”   “多说无益,你先传书回北周京城,把陇西王府的老宅子修缮起来吧。”池夫人最后说。   池萦之停下了捶背的动作,诧异地问,“为什么要传书回京城?他们使节队伍没两天就要启程回去北周京城了呀。 ”   “他不是才五品的官儿么,又不是新帝身边的重臣。跟这次北周来的正使提一句,告假三个月,留在江南成亲。”   池夫人拉着女儿的手说,“你就当你爹死了,直接从白鹭别院出嫁。咱们萧家出嫁的女儿,议亲纳彩,总要准备上三五个月。三个月算少的了。”   池萦之和司云靖对视了一眼。   司云靖:“其他的都好办,晚辈留在江南三个月,这个,有些困难。”   池夫人立刻翻了脸,起身就要走。   池萦之赶紧拉住了池夫人的衣袖,“娘——”   池夫人气哼哼地说,“他还说真心想娶你?连告假三个月都做不到,真心个鬼!”   司云靖思考了片刻,开口说,“我先在贵地留三日。三日之内,我和令狐侍郎商量一下。”   当晚人便留住在白鹭别院里。   池夫人留了个心眼儿,拨给云副使暂住的跨院,在白鹭别院靠着船坞的西边角落头,和自家女儿位于东南的院子隔了五里地……   池萦之早上起来用早饭的时候,想起了五里外住着的那位,问了一句,“云副使那边,有没有人送早饭。”   身边伺候的嬷嬷转述池夫人的原话,“夫人说,白鹭别院里有的是活禽鱼鸟。院子里有火有柴有灶。大男人有手有脚,怎么都不该饿着自己。饿死了就别提亲。”   池萦之:“……”   “那就是没准备早饭了?前几天我出去踏青打回来的几只山鸡还在吗?天气这么热,坏了没有?”   “在冰窖里用碎冰镇着呢。小姐要拿去给云副使?只怕夫人不肯。”   “嗐,好嬷嬷,芝麻大的小事一桩,你别跟娘说呀……”   “吁——”   池萦之在西边跨院门口下了青驴,从驴脖子处卸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从里面掏出两只冻山鸡。   山鸡在冰窖里冻得硬邦邦的,从布袋子拿出来的时候摸了摸,还挺冷的,应该没坏。   她提着山鸡过去推门。   门没关,虚掩着,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位于白鹭别院西边外围的小跨院,平日里鲜少有人住。半边院子种满了细竹林,半边院落空着,铺满了白色的细砂石。   院落中央的空沙地处,盘膝坐着的男人应声抬起头来。   面前一小堆刚升好的篝火。   江南天气闷热,大清早的坐在火堆旁边,司云靖的额头渗了一层汗,一滴滴地渗入鬓角旁边。   他也懒得理会,任凭晶亮的汗珠顺着脸颊弧度滑落,从下巴滴到了地面。   篝火上支着两只临时搭建的烤架,上面穿了两条色泽焦黄的烤鱼。   “来了?过来坐。”   司云靖对早上过来的人并不感觉意外,招呼池萦之坐下,熟练地翻动着烤架,   “你母亲的下马威实在厉害。若不是我在军里历练过一年,好歹学了些点火和支烤架的本事,只怕要直接饿死在你白鹭别院了。——来的正好,鱼烤熟了。你我分而食之。”   池萦之吐了吐舌头,“我来加个菜。”   她把冻得硬邦邦的山鸡从背后拎出来,再摸出几个厨房里顺过来的调料瓶,摆在司云靖面前,“多放点盐巴和孜然,千万别放糖。”   司云靖嘴角噙着细微的笑意,把两只山鸡接过去,“下官遵从清宁县主的吩咐。”   池萦之叮嘱完了,抱膝坐在他身边,歪着头看他的动作,追问了一句,“你烤肉的手艺怎么样?宁愿烤焦些,别半生不熟啊……”   “我烤肉的手艺如何,你吃吃看。”   当天下午,池夫人想来想去,担心真把人饿出毛病来,遣人去西边跨院里悄悄看了一眼。   探查的嬷嬷很快回禀了结果。   没饿着,挺好的。   就是院子里多了个人。   院子里遮蔽阳光的细竹林下铺了大凉席,自家小姐和云副使两人并肩挨着呢……   一个惬意地喝茶看书,一个拿人当枕头抱着睡午觉。   院子里熄灭的篝火旁边,散了满地的山鸡羽毛鸡骨头。   池夫人得了消息,半天没说话,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给小姐准备好的嫁妆呢。从库房里搬出来,一件件地清点装箱。今天就去搬。” 第68章 咸鱼第六十八式   得了消息的令狐羽当天便亲自赶来了。   “使节队伍即将返程, 多留三日倒是无妨,滞留三个月,万万不可。”   在外人的地界, 他只说了一句便停下来,左右打量着跨院,   “小萦之呢, 我劝劝她。”   “倒不是她的主意。是池夫人的意思。至于她人——”   司云靖的脸色不大好, 淡淡说,“她家睿王表哥早上登门拜访, 她欣然接待,对坐闲聊了整个时辰,至今还没有散场。”   “哦”令狐羽惊异地问,“他们单独对坐闲聊?”   “……自然有池夫人相陪。”   令狐羽大笑起来,“既然有池夫人作陪, 云副使又有什么可多虑的。这院子里翻倒的十缸陈醋为哪般, 好酸, 好酸。”   令’云副使’酸倒了醋缸的书房闲聊,到了晌午还没谈完。   “娘, 哥哥,我想好了。白鹭别院住了两三个月,有娘陪着过了一次生辰,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池夫人拿帕子蒙着脸不说话。   池怀安在劝妹妹。   “萦萦,才住下没几个月,就要回返北周国境?雍都这边册封你为县主的事情刚开了头,还在商议着。好歹再留几个月。”   池萦之摇头, “不必了。”   她站起身来,抱了抱哥哥, “南唐这里是极好的,江南的景致美极了,就连晚上的月亮都秀气;我每天晚上对着窗外看着,却开始想念大西北的月亮了。”   池怀安露出感慨的神色,伸手摸了摸妹妹的秀发。   “罢了……你若想清楚了,要回北周,我不拦你。但有件事,我要问清楚了。母亲与我说,这次北周使节队伍里的云副使——”   没等他说话,池萦之已经破罐子破摔地连连点头,   “是他。就是他。已经见过母亲了,挨了一顿教训,母亲点头同意了,其他的哥你就别问了。我说的对不对,娘?”她转过头去问旁边坐着的池夫人。   池夫人从帕子下面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这等大事,怎的不和我商量。”池怀安轻声埋怨了她一句,“人呢,我要见他。”   这两人不能见。   池萦之没吭声,心想,哥哥看人犀利,万一三言两语起了疑心,大周的新任陛下就得扣在南唐一辈子了……   “人就在白鹭别院。我留着他呢。”池夫人把帕子掀开,露出隐约发红的眼角。   “五品的官职而已,叫他告假三个月,留在江南娶亲,他居然不肯即刻答应,还叫了他上司来商量。我看他心意不诚。”   池怀安听得皱眉,委婉地奉劝母亲,   “毕竟是两国来往的使节,怎么好为了私事把人扣下来不放。母亲,赶紧把人放了吧。北周的使节队伍这两天就要返程了。”   池萦之也连连点头,劝说母亲。   池夫人一张嘴说不过兄妹两个,气得一拍桌子,指着池萦之,   “皮猴子,我是为谁着想!你的嫁妆都是我这么多年慢慢替你攒的,大的小的,金的木的,堆满了整个库房。不留他三个月,我哪里有时间帮你一一清点整理了,风风光光地装箱笼,十里红妆送嫁!”   “娘~~”池萦之感动地扑过去抱住了母亲。   母女俩感动地拥抱了一阵,池怀安在旁边冷静地说,“不行,云副使不能滞留江南。再过两日,北周的使节队伍回返本国时,正副使节一个都不能少。”   “那迎亲纳彩的仪程怎么办,你妹妹的嫁妆怎么办!”池夫人气得大喊,“只给我两天的时间,我就算是三头六臂也忙不完!”   池怀安记忆力惊人,被母亲的话提醒,想起了陇西王喝醉后无意中提起的一桩旧事,   “娘,父亲曾经说过,当年你是人先到了平凉城,隔了三五个月嫁妆才送过去?”   池夫人:“……”   池萦之还是头一次听说,顿时觉得茅塞顿开。   “那就跟娘当年一样,不必把人在这里扣仨月,先把人放回去。嫁妆什么的慢慢准备,反正我又不讲究什么面子上的虚礼——”   池夫人抬手敲了她一记爆栗。   “好的不学坏的学!池老贼教坏我女儿!”她气鼓鼓起身走了。   正事谈到一半亲娘跑了,剩下的兄妹俩面面相觑了一阵。   池怀安正色问,“当真想好了?不要留在我和母亲的身边?南唐地界广袤,多得是大好适婚男儿。”   池萦之想了一会儿,还是说,“其他的南唐男儿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其实毛病挺多的,但我就想和他在一起。”   池怀安听了,半天没说话。   他最后点了头。   “罢了,我不拦你。我和母亲都在雍都,若是那云绥卿对你不好,你便回来。白鹭别院是萧家给母亲的,我再给你置办一处更好的别院,你随时可以回来住。”   池萦之感动地扑过去把人抱住了,“哥~~”   兄妹俩拥抱了一阵,池萦之擦了擦眼角的泪光,小声说,“哥,其实我更不放心你。最近……你夜里还回涟漪居吗?”   池怀安淡淡说: “一如往常。”   那就是每隔几天过去一次的意思了。   池萦之忧心地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呀。”   池怀安倒是平静的很。   “或许是前世做下了什么不寻常事,才会今生异于常人。你不必担心我。”   他安抚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说起来,两边都是父子,两边的局面都稳下了。我能出什么事呢。就这样过着吧。”   池萦之却不想看哥哥顶着两个身份,将就着过一辈子。   她心里一直有个想法,今天大着胆子和哥哥提起,   “北周新帝还是太子爷的时候,我在京城和他相处了一阵子,我们算是……有交情的。“   在池怀安的注视下,她继续说道:   “如果‘陇西王世子’上书请求去南唐‘病重的母亲处’侍疾,陛下说不定会答应呢。你在平凉城换回世子装束,接了圣旨,光明正大地搬来母亲处,在白鹭别院住下。哥哥,你再不必白日夜晚两地辛劳了。”   池怀安:!!!   池怀安震惊了。   他久久地思虑着这个大胆的可能。   “如此安排,倒是可以把我们的身份调换回来,从此再也不必假扮女子,躲躲藏藏……”   他思忖了许久,紧蹙的眉头一点点松开了,最后轻笑了一声,   “就只有一个问题,我们都离了平凉城,父亲毕生的愿望要落空了。”   池萦之低声咕哝着,“讲真,我从来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我倒是猜出了一些。”池怀安淡淡说,   “父亲这样的所谓盖世英雄,大都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他心里最看重的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军营兄弟。如今他老了,需要一个后继之人,能继续统帅他的十万精兵,看护他的老部下们。无论是你,是我,是沈氏那个庶子……能用就行。”   说到这里,他嘲讽地笑了笑,最后说,“萦萦,你这个法子不错。可以试试。”   在儿子的劝说下,池夫人不甘不愿地把西边跨院留着的准女婿放了。   “你身上有官职,我不拦着你返程。”池夫人沉着脸色说,   “但萦萦要跟着我,她不许跟你回去!记住你的承诺,先把陇西王府老宅子修缮好了,再来谈迎娶的事。”   司云靖神色不动地听了,倒也没争辩什么。   站在院门口处,他回过身来,深深地望了一眼池夫人身边的池萦之,说,“使节队伍两日后启程回返,定下了辰时出城。”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   “话都说完了,云副使请回吧。还杵在门口做什么呢。”   池夫人不悦地把女儿拉到身后挡着, “萦萦,乖。跟娘回去。”   池萦之乖巧地跟着母亲回去正屋,边走边说,“娘,我先跟你说好啊,这次的北周正使令狐羽令狐侍郎是跟我有交情的,人家千里迢迢专门送了我丢在京城的玉佩过来,羽先生出城的时候,我必须得同他告别……”   北周南下回赠年礼的使节队伍,在这天的辰时准时出城。   雍都长街两边挤挤挨挨,看热闹的百姓伸长了脖子往人群里挤。   上百人的使节队伍旌旗开道,车马缓缓前行。   喧嚣的声音由远及近,临街的一处极气派的酒楼雅间里,竹帘被人从里面卷起,露出一个托腮凝望的佳人。   “哎,两位嬷嬷,看不清楚啊,劳烦窗户开大点儿,竹帘再往上卷点儿。你们揪着我裙子呢,难不成我还能从二楼往下跳?”   一左一右贴窗站着的两位嬷嬷得了夫人的再三嘱咐,警惕地揪着自家小姐的曳地长裙不撒手,   “夫人说,没什么事是小姐不敢做的。小姐见谅,窗户只能开半扇,远远地告个别就行了。”   池萦之身后站着的另两名嬷嬷紧接着说,“小姐露个面就好,别把身子探出去。”   池萦之趴在半开的窗户上,苦恼地说,“我倒是露面了,窗户开得太小,人家看不见我啊。”   贴窗站着的嬷嬷想想也是,把窗户推开了些,竹帘子又往上卷了几道。   使节队伍从南边长街的尽头缓缓过来,沿着长街往北边行去。   令狐羽坐在马车里,掀开了窗帘子,远远地便瞧见临街二楼坐着、隔着一道竹帘望向他们的明眸佳人,对马车旁策马并行的司云靖笑说,“云副使,送行的人来了。”   一转头,身侧的司云靖却不声不响下了马,站在街边,轻轻一拍马臀,“去找你的主人。”   红棕色的骤雨卷风抬头长嘶,径直往酒楼门口小跑过去。   门口站着看热闹的店小二纳闷地唤了声,“这位使节大人!你的马跑过来了!”   司云靖已经翻身上了另一匹马,简短地抛下两句话,“马主人在你酒楼里。等她来取。”   长街看热闹的人群动静太大,楼下的交谈传到二楼雅间,只剩下一片嘈杂的嗡嗡声。   四个婆子目光炯炯,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家小姐,眼看着楼下的北周使节队伍并不停留,沿着长街缓缓远去。小姐也挺规矩的,只是和为首的令狐正使大人遥遥举杯致敬告别,和云副使只是隔着长街对望了几眼,一句话都没说。   过了不久,北周使节队伍向城北的出城方向走远了,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看热闹的人群们也渐渐散去了。   嬷嬷们放下了心,簇拥着小姐下楼,准备回白鹭别院。   池萦之带着覆面的轻纱,广袖长裙曳地,袅袅婷婷下了几级木楼梯,忽然步子一停,   “嬷嬷,刚才喝多了茶水,我内急。”   嬷嬷们催促着她往回走,“二楼有专为雅间女客备用的恭房,楼下大堂的腌臜。小姐回二楼用。”   两个嬷嬷守在二楼雅间的恭房门外,两个嬷嬷等在楼梯口,恭候了小半个时辰……   怎么内急还没好呢。   终于感觉到不对劲的嬷嬷们在恭房门外高声唤了几声,得不到回应,又费了不少功夫,拧开了反锁的插销,匆忙一拥而入——   恭房里空空荡荡,月白色的广袖长裙和覆面的轻纱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角落处的小圆凳上。长裙上一件件摆放着步摇耳环金凤钗。   临街的两扇红漆木窗大开着,在风里来回轻晃。   ……   北周的使节队伍准时出了城,沿着城外官道行进了不到两里路便停了下来。   “原地休整。” 令狐羽带着笑吩咐下去,牵着马过去树荫下乘凉。   才出城就休整,随行的百余人都纳闷得很,不过还是三三两两地歇下了。   树荫下闲坐无聊的令狐正使拉着云副使聊天。   “云副使,你觉得今天能等到人吗。”   “等着。”   “等不到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原地休整等着吧。”   “令狐侍郎,你今天忒聒噪。”   “哈哈哈……云副使今天也很焦躁啊……”   司云靖突然站起身来,遥望着官道远处,“有快马过来。”   逐渐热起来的夏季日头下,砂石铺平的官道热气蒸腾,仿佛平底升起了一股股的烟尘。   不,那不是蒸腾的热气,分明就是卷起的烟尘。   马蹄声如奔雷,枣红色的骤雨卷风从官道出城方向疾驰而来,马上那人扎了个高马尾,穿了一身利落的窄袖单袍。   等看清了路边树荫下站着等候的高大人影的时候,骤雨卷风已经奔过了十几丈。   “吁——”   缰绳收拢,骤雨卷风长嘶着慢下了步子,马上之人回过身来,亮晶晶的眸子隔着十来丈距离往身后张望。   “来了。”令狐羽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总算可以动身喽——”   树荫下的司云靖根本没听见令狐羽说话,直接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清脆的马蹄步伐声中,官道上并肩缓行的两人拢着缰绳,眼角余光互相瞄着。   瞄了半天,司云靖先开口说,“来的这般慢。时间都花在换衣裳了?”   池萦之不说话。   她的药都停了仨月了。   身上穿的是男服,一开口就是软糯的少女音色。   她从袖口里摸出一张纸,展开给对面看:   “倒嗓。”   司云靖斜睨了她一眼。   “骗谁呢。方圆十丈没别人。”   池萦之忍了忍,没忍住,抿着嘴笑了。   她轻轻一踢马腹,骤雨卷风轻快地迎着盛夏阳光往前奔跑起来:   “走吧,陛下。咱们归国。” 第69章 大结局   北周使节队伍百来号人, 有不少礼部和鸿胪寺文官,其中就有鸿胪寺少卿。   他这个人和其他随行使节不一样,他在京城是见过池萦之的。   傍晚车队休息时, 鸿胪寺少卿暗搓搓把令狐羽拉到了旁边。   “令狐侍郎,我看城外赶上来的那个少年郎……怎么越看越像是……陇西王世子呢?”   令狐羽淡定地笑了。   “像吧?像就对了。那位是陇西王世子的双生妹妹, 清宁县主。她母亲病重, 她过来南唐这里侍疾, 现在跟着我们回返北周。”   “哦~”   鸿胪寺少卿恍然大悟,远远地打量着池萦之,   “原来如此。像,像极了……双生子原来这么像的吗!”   三日后,北周使节队伍按时抵达长江渡口,被南唐水军护送过江。   长江北岸,就是大周国境了。   江对面的北周军队早就严阵以待, 两边警惕而客气地交接了使节队伍。   进入了北周国境, 周围护送的改成了大周边防将领, 令狐羽虽然表面上没什么不同,始终紧绷的一颗心总算松下来了。   “陛下, 下次别再这么折腾臣等了。”   车队在路边休息时,周围没有外人,他终于改回了称呼,叹息着说,“这一趟南唐之行,命都吓掉半条。”   鸿胪寺少卿在旁边默默点头。   对于这趟南唐之行,司云靖倒觉得挺满意的, 能者多劳,继续折腾他的几个心腹臣子,   “入了我大周国境,有军队沿途护送,后面不会有什么大事了。你们几个路上无事,闲着也是闲着,将南唐此行看到的听到的新鲜东西,边关换防,南唐水军,雍都守卫情况等等,全都记录造册,日后备用。”   臣子们领命后,他最后吩咐了一句,“朕离京月余,无意在路上多耽搁时日。令狐,明日你依旧带着车马返程,朕带一些亲随禁卫,快马先行回京。”   令狐羽举双手赞同他早日回京,没有异议。   池萦之坐在旁边,一边喝着汤一边听着。   因为声音的缘故,这几天她在有人的地方几乎没开口说过话。   等君臣几个商议完了,该走的都告退走了,周围只剩下令狐羽和司云靖两个。   她看看令狐羽,又看看司云靖,举手问,“那我——?”   司云靖一锤定音,简短地说,“跟我走。”   池萦之没意见。   她这次的坐骑是爱马骤雨卷风,配备的马鞍马镫一套都是按照她自己身量调整过的,护着大腿内侧一圈的棉布护膝也带出来了。   她乐观地想,东西都配齐了,又在大周国境,跟着陛下骑马赶路呗,会出什么事呢。   ……当然是她想不到的事。   司云靖带着她,又带着十来个骑术功夫都上佳的亲信禁卫,一路快马扬鞭,直奔京城而去。   在自己大周的国境内,带着六部公务的官差腰牌,他倒也没有特意避开人多的地方,到了傍晚时分,如果路过热闹的城镇,便进去找客栈吃顿热食,客房里歇个脚。   就这么过了六七天,池萦之受不住了。   “轻点……轻点……”   客栈的木床用的不是什么结实木料,动作大一点就会吱嘎作响。   安静的夜晚里,吱嘎吱嘎的床柱响动声显得尤其刺耳。   垂下的帷帐里人影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只有轻而软糯的声音穿过帷帐传出来,带着细微的哭腔,“跟你说了轻些,啊……停,停。”   另一个声音带着忍耐的意味传出来,“现在这种要紧关头,你叫停?停不下来了。”   池萦之绷不住了,带着哭腔抱怨,“你叫我跟着你走,我怎么知道是现在这样子的走法。我不行了,我要跟着羽先生走,我要坐马车!”   司云靖细吻着安抚怀里炸毛的美人,“乖,知道你累,明天骑马骑慢些。”   “骑马骑慢些也不行!都多少天了?我……我天天白天骑马,晚上骑你,我腰都快断了!我不行了,换个姿势,换个姿势!”   “我以为你喜欢现在这个姿势?我们第一次的时候,你自己选的就是这个姿势。”   池萦之积压的忍耐爆发了。   “不喜欢,不喜欢!”她迭声喊,“换个不用我费力气的姿势!”   帷帐里的人影倾倒下来,在软红衾被里滚做了一团。   “那就换一个姿势。”司云靖将纤细的身躯整个压在身下, “这样好不好,不用你花力气了。”   池萦之扶着快断的腰,舒服地躺在被子里,“这样好,省力气……等等,你干嘛呢。”   她蓦然睁开了眼,瞪着自己被腰带一圈一圈缠起来的手腕,“你你你……你别乱来。”   司云靖的动作没停,慢条斯理地说,“你的怪癖我都记着。其实你上次说的没错,这样捆起来是挺够劲的。今晚试试。”   “别!我没怪癖!我好得很,什么怪癖都没有!不是,我今晚没骗你,我真没骗你……唔唔……让我说完……唔唔唔……”   第二天早上起来,临时去市集里买了辆青篷马车。   几万人的中原小城,生活步调都是慢悠悠的,小城里的马拉起车来也是慢悠悠的,司云靖策马疾驰半个时辰,回头一看,马车在身后没影了。   停下原地等候,等车赶上来了,再继续往前疾驰半个时辰,回头一看,马车又没影了。   如此反复了几次,只得放缓了赶路的速度,骏马迈着小碎步跟随着马车旁边。   池萦之终于歇了个早晨,好好喘了口气。   等到了中午,夏天的日头当头照下来,小城买来的马车又不是什么上好的材质工艺,她在闷热的车厢里被颠得七荤八素,感觉还不如骑马呢,把马车扔在路边,又换了骤雨卷风。   一个白天折腾下来,腰酸,心累,池萦之气成了河豚,摸着手腕处的红印,整晚上没理罪魁祸首。   直到晚饭后,司云靖递过来一个竹筒,她打开看完,心情突然转好了。   竹筒里的加急密报,传来了千里之外的消息。   “陛下手谕发到了平凉城里的陇西王世子处。池世子夜里接了旨,连一天都没等,当夜便启程出发,前往南唐母亲处侍疾。 “   “你记挂的你哥哥那边的事,替你办妥了。”   一行人包下了整间客栈,十来个亲卫坐在周围护卫着,司云靖正经地坐在方桌对面, “别气了。”   池萦之把密报来回看了三四遍,小心地收起来,正经地回答,“不气了。”   司云靖终于收敛了点儿,一路没再出别的岔子,顺顺当当往北,比使节队伍提前半个月回到了京城。   到了京畿地界的当晚,没有惊动任何人,还是歇在青阳驿。   入住青阳驿的当晚,新的密报传到了手头。   “陇西王世子验明身份,已入南唐。因其纯孝感人,特许入雍都母亲处侍疾。睿王请旨赶往边境处迎接。”   “好快呀。”   池萦之算了下日程,他们这边还没从南唐回到京城呢,那边已经往返一个来回了。   司云靖倒不觉得奇怪。   “有你曲师父看护着你哥哥,脚程自然比寻常人快多了。”   说到这里,他敲了敲桌子,把池萦之游离到了千里之外的神智拉回来,   “我看你母亲不像是重病的样子,你们兄妹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你们就这么不待见平凉城里的父亲,一个两个都往母亲处去。”   发生在她哥身上的事过于怪力乱神,池萦之没法说清楚,最后如此解释,   “我哥哥……在平凉城过得不好。他还是去母亲处比较好。”   临睡前,她忍不住反复想象着白日里身为睿王的哥哥,赶往边境,面对面探望沉睡的‘池怀安’的那个场景。   自己想想都会感觉头皮发麻,哥哥这个当事人的感触,应该会更加的诡异吧……   满腹纠结的想法,在男人关了门把她抱上床去的时候,就再也顾不上了。   或许是进了京畿地界的缘故,今晚帐子里没了顾忌,放开手脚折腾了半宿。池萦之没睡够,第二天晕晕乎乎地起来,差点连衣裳都穿反了。   进京城时,一行人没露身份,按照入城的惯例查验文书腰牌,等候入城。   前面等待入城的队伍排了长龙,池萦之牵着骤雨卷风排在队伍后头,百无聊赖,对着城门上的‘南薰门’三个大字发呆。   一阵刺耳古怪的‘滴——滴——’声响,就在这时传入了耳朵。   她惊讶抬头,视野里再度出现了许久不见的半透明面板。   这次面板上跳跃的字迹居然是鲜红色的。   【警告——警告——检测到疑似宿主一名。方位:南唐北周两国边境交界处。】   【疑似宿主身份确认。姓名:池怀安;性别:男。】   【系统检测中。】   池萦之:???   剧本系统没人维护,bug越来越多了,现在已经退化到人话都不会说了吗?   她哥成了疑似宿主是什么骚操作?!   方位在两国边境交界处……   想来想去,难道是她哥此刻以睿王身份在边境和沉睡中的’池怀安‘见面了,触发了什么奇怪的结果?   她仔细地分辨着面板上一行行飞快闪动的鲜红色字迹:   【疑似宿主系统契合度98%。现任宿主系统契合度68%。怀疑绑定错误,系统自检中——发现宿主绑定错误!】   【系统重启……疑似宿主资料重新载入……姓名:池怀安;性别:男。剧本重新导入……】   【人生剧本系统,助你轻松称霸乱世。合纵连横,逐鹿天下,以风采和智慧开启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生……】   不愧是熟悉的剧本老朋友,就算重启了一次,宿主换成她哥的资料,重新导入了剧本,男版台词依然如此尬出天际……   又一阵‘滴——滴——’的警告声之后,系统混乱地跳出了一堆乱码,   【系统自检完成——确定宿主绑定错误!】   【现任宿主:池萦之;性别:女。系统契合度:68%。系统发送解绑请求——】   【请求解除宿主绑定。是/否/进一步阐明】   池萦之思考了一会儿,点下了【进一步阐明】按钮。   系统提示飞快地闪过一行行详细说明:   【现任宿主自愿解除绑定,将称霸乱世的机遇赠送给新任宿主。】   【新任宿主:池怀安。任务:合纵连横,称霸天下,以风采和智慧开启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生。】   【请求解除宿主绑定。是/否?】   也就是说,如果按下【是】,剧本系统就会转移到她哥身上去?   池萦之的视野里被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占据了。   根据最新的宿主资料重新导入的剧本在一行行地刷屏,从透明面板的最下方翻滚到最上方。   一幕幕剧本的字迹太小,看不清楚,她一眼只看到了最上方放大了两号字体的粗体标题:   ——《京城副本》——   后面跟着一连串的关键词:   ‘气运之子’,‘合纵连横’, ‘搅动天下’, ‘满城红颜竞折腰’,‘强取豪夺’,‘万人迷’,‘修罗场’……   池萦之:“……”   妈蛋!   剧本这坑货,坑了她这么多年,还要继续坑她哥!   换汤不换药的京城剧本,要她哥接着出演吗?这次是不是换成哪个公主对她哥巧取豪夺?   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立刻抬手点了【否】。   飞快滚动着的剧本瞬间停止,凝固了片刻,打出了满屏满谷的【………………】   半透明面板全屏转黑。   剧本自闭了。   “不管京城副本的剧情线最后歪成了啥样,总之我走完了,你那破剧本扔旮旯堆里去,别继续祸害我哥。”池萦之低声咕哝着。   京城正南门气派巍峨的城楼高处,突然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放肆声音,   “哟,池家小子,你还敢回来!看老子这次怎么收拾你!”   池萦之惊讶地抬头望去,城楼上披着红黑色武将袍子、嚣张地指着城楼下自己的,正是许久没见的朱瓴。   “都三四个月了,这货还在守城门呢。”她喃喃地说。   朱瓴捋起衣袖从城楼上转下来,谨慎地隔着十步距离停下了,刀鞘斜斜指点着。   “池家小子,光天化日之下,你有什么邪术手段,今天使出来啊——”   “朱瓴,不得放肆。”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把沉重的刀鞘按下去了,司云靖从城洞下阴影处走过来两步,淡淡地说,   “过来见礼。此乃清宁县主。”   朱瓴听那声音耳熟,闪电般回头,顿时惊得怀疑人生,“陛……”   司云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多嘴,带着一行人进了城。   此行秘密回京,没有惊动京城里的人。朱瓴不甘不愿地过来给‘清宁县主’行了礼,护送自家陛下回返皇宫的路上,时不时盯一眼池萦之,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震惊和疑惑之中。   “真是清宁县主?就算是双生子,五官轮廓难道能长得一模一样?明明就是池家小子——妈的,这是什么邪术,太邪门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朱大将军的前方,牵着马在京城热闹的街道上并肩缓行的两人轻声交谈着。   “在想什么呢。过了城门洞就一直在发呆。”   “我在想,上次入京城的时候,第一次进南薰门,心里怕得很。今日第二次进南薰门,没想到是陛下陪着进来。”   “那你今日第二次入京,不怕了? ”   “不怕了。”   沿着御道大街一路往北行,越过重重的民居院墙,远方的皇宫隐约现出了飞檐边角,琉璃瓦顶。   司云靖停住了脚步,睨了对面的人一眼,   “清宁县主还是想清楚再往前走的好。等过了前方的下马碑,金水桥,落入我手中,再想跑就跑不掉了。”   池萦之才不会被他吓唬到,眸光如明媚秋水,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粲然一笑。   “早就想好了。以后我陪着你。”   执子之手,携手同归。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