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食摊,郎君靠捡(美食) 作者:星小旺   文案:   古法菜餐厅主厨关鹤谣,薅大自然羊毛的小能手。   春天漫山挖野菜,夏天水库捞鱼虾。   秋天林中采蘑菇,冬天雪地捡山楂。   她手上有厨艺,她心里有批数。   哪怕穿越成古代的孤苦小娘子也一点儿不怵!   开局摆摊卖馒头片,她期待攒钱开个食铺。   不仅要靠勤劳的双手致富————   还要盘个大酒楼,为大宋百姓造福! 第1章 官家千金、摆地摊 摆摊摆得好,炫富炫……   二月仲春,金陵已是满城芳菲。   只是现下才过五更天,夜寒未消。   在关府西偏门守夜的乔婆子搓搓手,暗骂陈婆子懒得要死,就没有一次能早点来换班。   远处,沿街报晓的僧人声音传来,敲着木鱼悠长地吟着“天色晴明——”,更吵得她心烦。   她倚着墙假寐,忽隐约听到窸窣脚步声,心头火起低喝道:“谁呀?大清早的来这破地……”   看清了走来的一主一仆,却赶紧住了口笑道:“呦,二娘子去出摊啊?”   “吵到嬷嬷了,对不住。”   暗淡的灯笼下,关府二娘子关鹤谣眼中漾着盈盈光亮,“回来给嬷嬷带些吃食赔礼。”   这韶华之年的小娘子轻声细语,笑起来的小梨涡显得她更加亲切可爱。   乔婆子赶紧说不用不用,快走几步去开门。   关鹤谣点头致谢,便带着小丫头掬月向南边河岸走去。   借着极熹微的晨光,乔婆子眯缝着眼去瞧关鹤谣的背影。   关鹤谣穿着一套水青色窄袖短衣和长裙,外罩一件黛绿色的长褙子。通身没有花纹,没有刺绣,就是棉布裁成的普通样式,这衣服,怕是府里的大丫鬟都看不上。   偏偏她穿着就好看,衬得肤白唇朱,身姿窈窕,画里的人物似的。   乔婆子真心觉得可惜,啧啧摇头感叹:“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居然去摆地摊卖炊饼片儿……”   在这安稳守夜也挺好的,她闭上眼又缩回墙角。   清晨万籁寂静,这一句感叹到底还是幽幽飘到主仆二人耳边。   掬月偷瞥一眼关鹤谣,刚想安慰,却被对方抢了话茬。   “摆摊怎么了?摆摊怎么了!”关鹤谣气得换了副面孔,语气极其愤概,“摆摊摆得好,炫富炫到老!”   她就喜欢摆摊!   摆摊,那可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事情!   *——*——*   如昼夜川流不息的秦淮河一般,这座城市也仿佛从未真正入眠。   三更夜市刚尽,五更早市又开张。不论风雨寒暑,必是白昼通夜。   走了近两刻钟,直至晨曦渐露,主仆两人可算到了庆丰街。   庆丰街靠近秦淮河东边的武定桥,向来是最热闹的早市之一。   关鹤谣和掬月已算是来得最晚的一批了。   市肆间早已熙熙攘攘,沿街店铺点着灯笼开张,生肉、米粮作坊备齐货物正在装车,摊贩则忙着清街摆摊。   耳边是贩夫走卒口音各异的吆呼声,是牲口禽鸟的叫声,是辘辘的车轮声。   鼻尖有汤药铺子飘来的药香,有炊饼蒸屉的袅袅热气,有秦淮河商船刚运来的鱼虾鲜爽。   杂乱却热烈,质朴又繁华。   无论看多少次,这欢乐的市井百态总能让关鹤谣心情极好,让她暂时忘记关府那些糟心事。   她哼着欢快的小曲,领着掬月快步走着。不怪许多商户都说,那卖炊饼片的关家小娘子逢人三分笑,再逢就六分,让人看着就高兴。   照例,两人先去禽货摊买了二十五枚鸡蛋。   没走几步,就听得卖炊饼的郭大招呼着:“关小娘子,来啦!喏,都给你晾凉了,保准不粘皮儿!”   这时的“炊饼”,便是现世的馒头。   背着六十个白白胖胖的大炊饼,拎着装满鸡蛋和酱料的竹篮,两人脚步也没有慢下来。   又走了不到两百米,就到了一家挂着红纱灯笼的小铺前,横匾上书“刘家香饮子”。   大宋人甚爱各色汤饮,天子常以汤饮赐予臣下,民间饮子摊铺更是随处可见。   天寒喝热汤、熟水,天热便喝冰凉的水果浆水、渴水。   什么厚朴汤、杏酪汤、冰雪甘草汤、荔枝膏水、五味渴水……就是天天喝,个把月也不带重样。   这家香饮子铺是一对老夫妇所开,夫姓刘,妇姓吕。   老夫妇心善,不忍看关鹤谣和掬月两个小娘子辛劳。不仅让她们在自家棚子下摆摊,还允准她们将架车儿和碳炉子等物品存放在店里,不用每日搬动。   老两口早已忙活起来,正守着四个大灶熬着各色药汤。关鹤谣一进铺子,馥郁的药汤香扑面而来。   吕大娘子忙招呼两人,“哎呦冷不冷?快来喝汤。”   一盏热腾腾的二陈汤下肚,关鹤谣只觉得通身顺畅,筋骨舒暖。   这汤中陈皮和半夏以陈久者为佳,故方名“二陈”,十分适合早起饮之。   关鹤谣一本正经道:“好喝!比昨日的还好喝,大娘子手艺日日精进。”   “你就会哄人!卖了十多年的汤饮还精进个什么?”吕大娘子笑着捏她手,招呼着自家官人帮两人搬东西。   关鹤谣哪里敢再劳烦,连忙摆手,带着掬月吭哧吭哧把架车儿搬出去。   她没什么钱置办更好的,好在这一辆也算五脏俱全。   车边挂着个簇新的招幌,蓝底黄边,上书“金银炊饼片”五个大字。   关鹤谣麻利地在车上架好炉灶,把从家里带来的几样油料、酱料在案台上依次排开。   掬月则把一个三尺来长的碳炉子搬出来,她生怕炉子超过了表木标识的范围,侵了街道。特意跑到几丈外去看,来来回回比对了好几遍,终于确定她们这摊摆得合理合法,烧起了炭。   两人动作熟练,这就开张了。   关鹤谣卖两种炊饼片。   她为了打响名号,给起了“银雪炊饼片”和“金玉炊饼片”这浮夸的名字。   所谓“银雪炊饼片”就是把加了孜然粉、芝麻、花椒粉、桂皮粉等各色香料的油刷在炊饼片上,放到炭炉上慢慢烘烤。   直到那炊饼片干透,又酥又脆,一咬就掉渣。   这是她在现世时,撸串最常点的主食。   “金玉炊饼片”则是把炊饼切片,在用盐、花椒粉和香葱调过味蛋液里滚一遭,下锅煎至金黄油亮,再缀上绿白相间的细葱花。   关鹤谣还熬了番柿酱、甜辣酱和甜面酱搭配,比银雪炊饼卖得要好一些。   这是她在现世时,妈妈最常做的早餐。   而现在,她却在这个与正史不同的、有些奇怪的“大宋”时空中,做着这些熟悉的食物。   关鹤谣从水桶里拿出浸了一夜的竹签,穿好炊饼片,刷上油料,给掬月放到碳炉子上去烤。   未免也没有技术含量了,一边重复着这机械的劳动,关鹤谣一边很是无奈地想着。   作为在现世拥有一家小有名气的私房餐厅的主厨,她难免有几分难以施展的惆怅。   只是她如今毫无根基,只能先做些小生意攒钱。   说起来,她家餐厅以古法菜出名,而真来到古代,她反而做起现代食物,也算一种奇妙的因缘轮回。   “小娘子,来两串金玉炊饼!”   “哎,好!秦郎君您又来啦?”   是秦郎君的钱又来啦!   关鹤谣发自内心地灿烂一笑,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灶边,手指灵巧地上下翻动,打蛋,搅拌,挂糊,下锅煎,一气呵成。   再把煎好的炊饼片穿上竹签,拿到案台上脆声问道:“还要番柿酱,对吧?”   秦郎君点点头,看着关鹤谣给那黄灿灿的炊饼片刷上一层诱人的橘红酱料。   他咽咽口水,“小娘子,你这番柿酱做得真好吃,酸甜可口,没想到番柿还有这种做法。”   关鹤谣最喜欢听别人夸她做饭好吃,立马笑得眉眼弯弯。   她捻起一张叠得妥贴的粗棉纸,一并递过去,神神秘秘地说道:“这可是独家秘方,别家没有!”   番柿,便是番茄。   因从番邦传入,又长得像柿子而得名。   在现世,番柿明初就传入华夏。但是因为长得太鲜艳妖娆,不像良家蔬菜,时人以为有毒,直到清朝才渐渐流行开来。   这个时空的“大宋”人民倒是胆子大些,番柿这才传入二三十年,就变成了市场上贩售的普通蔬菜。只是番柿味道寡淡,若是烹饪不得法,着实没什么风味。   大家顶多拿它当个水灵的果子解渴,价钱也低。   去年秋天,关鹤谣趁着便宜囤了好多,大部分晒成了番柿干,另一部分油浸保存。   油浸的风味更浓厚一些,加上白糖、白醋、小葱头熬成番柿酱,居然成了最受欢迎的一款酱料。   很多第一次吃的食客,根本不相信这么浓郁的味道居然是来自番柿。   秦家郎君举着炊饼片,一边递来六文钱,一边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油脂充裕,酱汁鲜香,炊饼的松软和蛋液的酥软相得益彰。   他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大口大口地吃着离开了。   巳时一到,早起上学的、出工的、送货的都已经归位,这早市街上的人就渐渐少了。   关鹤谣只早市出摊。   因这庆丰街只早市人最多,若全天开业反而要一直搭着碳和柴火。   关鹤谣算过,这是事倍功半,就果断放弃了。   她得了闲坐在小凳上开始算账:今日生意不太好,利润将将九十文。   关鹤谣悲怆掩面。   苍天啊!今年夏天就是最后期限,可啥时才能赚够单独立女户的三十两啊?   这炊饼片利润着实低了些。   别人看她好像是挺挣钱,毕竟一个炊饼不过两文钱,能串成两串炊饼片,转头就卖一串三文。   但其实银雪炊饼费炭,金玉炊饼费油,鸡蛋也是大项成本。   况且还有税费。   大宋商业发达,对各种小本生意多有政策照拂。   摆摊不需交任何摊费,但商税总是要交的。   关鹤谣和走街串巷的行脚商一样,都属于“游商”,缴的税比坐商低,每四十取一,平均每天三文左右。   每日出来两个时辰,平均能挣一百一、二十文钱,差不多是普通织妇一天的工钱。   若是养活自己和掬月,倒也够了。   但是她是为了挣立女户的钱,这就差得远了。   看来必须要尽快起步了,最好直接起飞。   想起关家那一家子牛鬼蛇神,她就血压直飙,只盼着快点脱离这个贼窝。   关鹤谣正收摊,吕大娘子那边新启了一坛紫苏熟水。   紫苏熟水要热饮,冷饮伤人,就热好了要给她俩尝尝。   清冽的香气勾得关鹤谣直咽口水,只是她已经白喝过一盏,哪里还肯要?   “我去年也晾了些干紫苏,自己回去试试。等做好了,送来给您这个饮子魁首品鉴!”   哄得吕大娘子连连点头,笑着目送两个小娘子。   关鹤谣和掬月回家的路上,忽见前方人影绰绰,十分热闹。   原来是那家一直在筹备的糕饼铺——“桂香坊”终于华丽开张了。 第2章 紫苏熟水、牡丹糕 云太夫人便拿来一串……   再过几日就是花朝节,按习俗要吃各种花糕。   这桂香坊此时开张,定是想一炮打出个名堂来。   铺子外头搭个案台,铺着厚厚的剪绒布,银边瓷碟里摆着蝴蝶卷子、澄沙烧饼、奶皮烧饼、枣糕、金砖饼、各色的定胜糕等等时兴点心,当真是琳琅满目。   最中间还有一个雕花银盘,错落有致地放着几块牡丹糕,配着几朵娇艳的牡丹花。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花糕中,自然也以牡丹糕为首。   牡丹糕又称“百花糕”,据说最初是武则天令宫人将牡丹花瓣和米捣碎,蒸制而成。   花朝节时,武皇以此糕赏赐臣下,共享春光。   对这传说,关鹤谣持保留意见。   毕竟论起被食物蹭热度最多的帝王,乾隆和武则天可能不分伯仲。   而且后者因独一无二的政治成就和波澜壮阔的命运轨迹,话题度还更高些。   各种美食相关的野史逸闻都往她身上靠,常让人以为这位赫赫武周女帝当年不是去感业寺清修,而是去新某方进修的。   但美食不论出身,这牡丹糕颜值和口味都很能打,自然招人喜欢。   尤其桂香坊的模子打得很是精细,扣出的花糕更加漂亮,正如一朵朵盛放的牡丹。   粉红的花糕中隐隐可见艳色的花瓣,嫣然国色,雍容大方。   雕梁玲珑的铺子,精巧新颖的糕饼,掬月眼都看直了。   关鹤谣则是犯了职业病,使劲挤过熙攘的人群,凑近细细观赏那些器皿和摆盘,啧啧称赞,心想真有钱啊真讲究。   一看就不是她们这日薪百文的人配惦记的。   穷有穷的吃法。   “我过两天给你做油炸糕吃。”关鹤谣哄道。   想起那甜糯的豆沙油炸糕,掬月当机立断和桂香坊说再见,头都不回一下。   掬月有时实在拿不准,自家小娘子究竟是大方,还是抠门。   说她大方吧,一个炊饼恨不得掰成八瓣吃。   说她抠门吧,又总把炊饼分给西街的小乞丐们。   就像现在,白天守西偏门的换成了陈婆子,关鹤谣也是笑着说“嬷嬷辛苦”,一边塞过去一个煮鸡蛋。   “小娘子这一路走的跟散财娘子似的。”   关鹤谣哈哈笑,“掬月啊掬月,我不是散财娘子,我只是个厨娘子。”   关鹤谣没有掬月那么纠结,这只是她的职业使命感。   她身为厨师,一看不得有人浪费粮食,二看不得有人忍饥挨饿。   食物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东西,她的任务就是让人吃饱,让人吃好,不断传递这种幸福。   *——*——*   关府西南角的小院落,残破的仿佛不能住人,但这里,正是关鹤谣的安身之所。   小院只一间正房,一间小偏房并一间厨房,皆是狭小破旧,唯一的亮点就是那一口水井了。   关鹤谣却心满意足,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觉,这就能活得挺好。   就算真想不开,不想活了,井都给你预备好了……还要啥自行车呢?   她就当每日是农家乐养生,趁亮看看书,教掬月写写字。   到了傍晚闲着没事,就把去岁晾的干紫苏找了出来。   她之前的话,并非搪塞吕大娘子,而是真心对那紫苏熟水很感兴趣。   在现世时,关鹤谣为了自己的私房餐馆查阅了很多古代菜谱、食单,但是在饮品这一项上却涉猎不足。   这下,忽然到了一个全民爱喝快乐水的时代,又和两位饮子高手做了邻居,怎能不手痒呢?   所谓“熟水”,其实就是多次煮开的开水。听着稀疏平常,但是在医疗不甚发达的年代,食物的熟制至关重要。   宋人将各种香草、药品甚至鲜花煮水,或是浸入煮开的水,再加上一些香料调味,密封几个时辰或是几天,即可饮用。   紫苏熟水是大宋人最常喝的熟水。   当年仁宗陛下召集御医御厨依照口味、功效给熟水排名,最后名列第一、C位出道的,便是这紫苏熟水。有史记之:“以紫苏为上,沉香次之,麦门冬又次之”。   紫苏熟水来头不小,做起来却非常简单。   取干紫苏叶和陈皮,比例以三比一左右为佳,再切几片鲜姜,一同投入水中煮开。   关鹤谣把一个瓷坛子内外用滚水烫过,丢进去十几颗冰糖,把煮开的紫苏水一股脑倒进去,封好口,这就成了。   这般过了两天,关鹤谣的紫苏熟水可以启坛了,她便巴巴拿去给刘家老两口品尝。   老两口连夸她做得不错,汤色清澈,材料比例也得当。   “只是你的紫苏叶没烤过吧?”   关鹤谣迷惑地摇摇头,她用的就是阴干的紫苏叶。   刘老丈便告诉她,干品毕竟比不上鲜品味道浓厚,所以要将干叶放在纸上,用小火炙烤。烤时不可以翻动叶子,慢慢烤到香味散发出来。待到用时,把烤过的叶子在沸水里过一下,洗去火气,就可以如常煮水了(1)。   关鹤谣没想到她以为无比简单的熟水还有这么多门道,更感谢二老毫不藏私,连连致谢。   她回去按这方法重做了一坛。   启坛这天,刚好是二月十五。   这天,关鹤谣和掬月比平时还早两刻钟起床。   新做的紫苏熟水味道果然更加浓厚。   稍一加热,紫苏的清香,陈皮的苦香和鲜姜的辛香就被激发地淋漓尽致。只喝一口,便荡涤肚腹,清入回肠,早起的懒倦全消。   一人一碗,两人喝壮行酒一般喝下。   关鹤谣抹抹嘴,问:“准备好了吗?”   小掬月握握拳,答:“时刻准备着!”   两人郑重对视一眼点点头,就雄赳赳地朝着早市走去。   她俩这么亢奋,只因今日是仲春二月十五,花朝节。   大宋崇尚花事,上至公卿,下至士庶,都以赏花游园为一大乐事,唯恐负于春色。   春日里,公侯之家会欣然开放私家园林供人游赏,就连乡下村姑都纷纷上京游玩,正所谓“红裙争看绿衣郎”。   金陵城得天独厚,城内外无数占尽湖光山色的精巧园林,本地人民对花朝节自然更狂热一些。   天还未亮,数不清的马车已经堵在各个城门等着出城。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当真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只是这一切,和忙得脚不沾地的穷苦地摊人关鹤谣,没有半文钱关系。   她不看绿衣少年郎,只看金银炊饼片。   如她盼望的一样,今日出游人多、生意好,关鹤谣正美滋滋地在庆丰街街头收钱。   春苗却是正苦哈哈地在庆丰街街头站着,一个头两个大。   太夫人和三娘子想着早点出城,是以连朝食都没用。   府里准备周全,点心瓜果带了何止十几样?怕主子们想吃热的,也备好了各色汤羹,用温碗装得好好的,到了寺里都不会凉。   本以为万无一失。   然而太夫人早起坐马车,着实没了胃口,自出了国公府,一口没用。恰逢这聚宝门堵着百十来辆车,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三娘子就赶紧遣她出来买点新鲜吃食。   可街市上要么是包子胡饼之类的粗糙食物,要么是汤饼烩面不方便外食,说到底,这些也比不上府里的手艺啊。   她都看不上,又怎敢献给太夫人?   春苗叹口气,躲开一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镂装花盘架车儿,抻头看了一眼,是卖浮元子的(2),没什么意思。   忽见两位郎君说着话迎面走来,手里拿的金黄或是焦黄的食物,却是她没见过的。   “秦家大哥,我觉得烤的更好吃。”   “我爱吃煎的,酱料好。嗨呀,小娘子做的都好吃,这可是庆丰街独一份的好吃食!”   “确实确实,多亏你带我来了……”   两人和春苗擦肩而过的这一瞬,她就听得咔嚓咔嚓的脆响,还有一阵浓郁鲜香飘来,萦绕在鼻尖。春苗早起也没来得及吃东西,被这新奇的吃食勾得眼睛一亮,顺着两位郎君的来路找了过去。   没走几步,就知道自己找见了。   她见那架车儿上挂着蓝色的幌子,并没有什么丝线彩球装点,只是简简单单的。边上有一大一小两位小娘子在忙活着。   小的那个梳着双丫髻,坐小凳上在烤炉子。   大一些的那个穿一身浅蓝衣裙,梳个单螺髻,正在灶边切东西。她一抬头看见了春苗,灿然一笑,“这位姐姐来点什么?”   春苗倒抽一口气。   这般好颜色的娇娇儿,谁家这么狠心让她出来摆摊?!   她眨眨眼尽力移开视线,与关鹤谣询问价钱,又听她细细介绍起两种炊饼片来,自豪地说庆丰街独一份。   春苗本来是打定了主意,两种都买。可一听关鹤谣说金玉炊饼片是用鸡蛋煎的,不由得犹豫起来。   太夫人带着三娘子去南城外大报恩寺参加放生法会,不便沾荤腥。   可她看着那黄灿灿的炊饼片着实馋人,春苗咽咽口水,转念想到太夫人虔诚,但是从不苛求三娘子,便也要了金玉炊饼片。   她不知到底哪种酱料好,给主家买吃食,也不用吝惜,就每种酱料要了两串。   春苗匆匆回到马车,在外边就听三娘子在劝太夫人。   这位名“关筝”的信国公府三娘子声音轻柔,“婆婆,多少用一些吧,不知何时才能出城呢。”   云太夫人精神恹恹,大报恩寺的放生法会,不过是那人用来羞辱揉搓国公府的方式,她如何想带着小孙女过去?   只是知道小孙女心疼自己,仍撑着笑着逗她:“我这老婆子饿一顿如何,你这小娘子才该多吃些。”   关筝一撇嘴,“婆婆不想吃,我也不想吃。”   春苗赶紧打帘子进去,笑道:“两位来看看这吃食,若也不想吃,便赏了婢子,婢子可馋得紧呢。”   油纸包打开,春苗按着关鹤谣说的在火炉上烤一下,马车里霎时间充斥着香料的浓郁辛香。   云太夫人眼睛一亮,她就喜欢炙烤之类的浓厚风味,这味道正对了她的心。   作为太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鬟,春苗如何看不出她有了兴致?她当即把关鹤谣那些话学了一遍,又依着太夫人的喜好添枝加叶一番,把这炊饼片说得天上有地上无。   要是关鹤谣在场,都得竖起大拇指说一句:来来来,笔给你,你来写。   云太夫人便拿来一串烤炊饼片吃。   看着像是硬邦邦的,没想到一咬下去,酥脆无比。浸满了油的炊饼片烤得恰到好处,配着各色香料粉,吃了一口就停不下来。她也是饿了,现在胃口大开,一口气吃了两片。   低头一看,价值千金的妆花金缎裙上都是掉落的炊饼屑,云太夫人也浑不在意,指给关筝看看,笑眯眯地说道:“原来是这么个‘银雪’。”   祖孙俩笑成一团。   关筝好不容易气喘匀了,拿起一串煎的,“我来尝尝这‘金玉’。”   关筝向来不吃辣,可这串甜辣酱的没有想象中刺激辛辣,那酱料浓稠厚重,甜和辣配合得天衣无缝。油滋滋的鸡蛋皮,软乎乎的炊饼芯,诱得一向最矜持含蓄的关筝都吃了两串。   祖孙俩胃口开了又接上点心蜜饯,竟是比平时用的还多些。   虽然仍堵在城门口,但是主子们开心,婢子们也安心下来。   尤其是春苗,得了不少夸奖,又吃到了剩下的炊饼片,真心觉得花朝节——真好!   关鹤谣也是这么觉得。   这一整天,庆丰街车水马龙,往来游人络绎不绝。她便决定多摆两个时辰的摊,所幸付出有了回报。   “两百一十文!”她笑着与掬月说,今日利润是她开张近二十天的最高纪录了。   本来初一和十五,关鹤谣就当正日子过,这下更要好好犒劳自己和掬月。   两人买了不少食材,路过桂香坊,也咬牙决定奢侈一把:斥三十多文巨款挑了四块精致糕点,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第3章 天降郎君、羊脂饼 男子双眸紧闭,一只……   关鹤谣饿得前胸贴后背,进了院就直奔厨房开始做昼食。   她准备炖个鱼头豆腐,再烙“羊脂韭饼”吃(1)。   春日里第一茬的鲜韭下来了,前两日她路遇有人吃这饼,当即馋了。   韭菜这邪物,如所有味道浓重的食材一样,评价两极分化严重,爱的深爱,恨的痛恨,关鹤谣便是前者,闻到的一丝丝鲜香都能勾得她口水直流。   先把大鲢鱼头片开,清理之后沥水。锅里清油烧开下大葱段、姜片、蒜头、花椒粒爆香,将鱼头煎至两面金黄。再加水没过鱼头,大火煮开。   她这边炖着鱼头,那边掬月已经把面和好了。   小丫头和关鹤谣学,现在也算是和面的一把好手。因她俩都爱吃软饼,和的是半烫面。   用一半沸水一半冷水和面,先加沸水用筷子搅成面絮,再加凉水揉成面团。半烫面不黏手,做的饼也外酥里嫩。   肥瘦相间的肉臊子炒至半熟,配上韭菜拌成馅儿,加些花椒和砂仁调味。   这道饼既叫“羊脂韭饼”,其神来一笔就是馅料里的羊肥肉。   宋人嗜羊,世所罕见。   从前宫里御厨“只登羊肉”,这本意是抑制天子口腹之欲,让其不要漫天点菜,结果适得其反,吃羊肉变成了身份的象征。官修的《政和本草》将羊肉和人参并列,“人参补气,羊肉补形”。从上到下这般痴迷于羊肉,自然洛阳羊贵。   关鹤谣买不起正经羊肉,一小块羊脂还是买得起的。羊脂剁碎拌到馅里,包成了馅饼。   这饼本来的做法是烤熟,或是干烙。但今日过节,她就不惜油钱,用了足足的油烙得焦香酥脆,馋的掬月一遍烙一边吃。   关鹤谣笑她:“真是‘家有千顷,不吃热饼’。”却连自己都忍不住吃了起来。   甘美的羊油渗到肉馅里,普通的韭菜肉馅立马提了一个档次,说不出的丰腴鲜香。   正屋的小桌子边,两人喝着奶白的汤,吃着金黄的饼,虽没有千顷良田,却也觉得这日子神仙也不换。   吃完了饭,关鹤谣便想着和掬月一起赏红。   花朝节,自然也是花一样的小娘子们的节日。   按照传统,小娘子们要将彩带、彩纸作为献给花神娘娘的“护花符”系在花树上,称为“赏红”。   祝愿花木繁盛,祈求人寿年丰。   关鹤谣穿越而来,便再也不敢不信神佛。   况且她这小院虽荒凉破落,却有几棵好树,绝不能辜负。   尤其有一棵白玉兰树是她最爱,关鹤谣诚心诚意地将她好好装点了一番。   轻轻系上最后一条红丝带,清风明月之中,关鹤谣许下一个最人间烟火的愿望。   “求花神娘娘降下一笔横财!让我一夜暴富,脱离苦海,从此自在逍遥。”   两人午饭吃得晚,又吃得多,直到戌时都没饿。   韭菜第二天吃风味骤失,关鹤谣不想浪费,把剩下的鱼汤和饼热了一下,递给掬月道:“去,给咱们的门神送去,当花朝节的礼了。”   西偏门守门的,常年就是乔、陈两个婆子。   乔婆子心直口快,却也算得上是个没什么坏心思的爽快人。   陈婆子嘴馋手贪,所以给点小恩小惠也能拿捏住。   说到底,两人还真不错,对于关鹤谣和掬月每天七进七出这回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们也都是府中老人,这十来年眼看着这小院无人问津,心中对关鹤谣的处境门儿清。   作为府里没人待见的透明小娘子,关鹤谣可见过太多更丑恶的嘴脸。   过一会掬月回来了,说今夜是乔婆子值班,谢了小娘子,吃得正欢呢。   在关鹤谣看来,春色本就处处都有,倒也不必挤破头去别处。   她的院子开满了花也是满园春色。最美的,还属那一棵白玉兰树。   那玉兰不在乎自己生在哪里,恣意长得枝繁叶茂,比院墙都高许多。春风一抚,不要钱似的开了满树繁花。   澄澈的月光映得雪白的花朵莹润柔和,每一朵都像一个高高悬在枝头的清梦。   左右两人不想吃夕食,就决定在院子里吃花糕点心。   也算不辜负这二月的好春光,十五的好月色。   掬月两眼冒光地看着桂香坊的糕饼,拿起一块澄沙烧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吧嗒吧嗒嘴,有点失望,“这澄沙馅儿还不如小娘子做的好吃呢。”   关鹤谣翻个白眼,戳着小丫头的额头笑骂:“和你说多少次,不要拿我和一般人比,一般人是比不上的!”说着也掰开一块,皱皱眉,“只是这也太偷懒了!正经的糕饼铺子,连豆皮都不去?好意思叫澄沙吗?!”   还卖得死贵死贵的。   鸡贼!   过分!   厨师之耻!   她又拿起一块牡丹糕。   货不对板啊……   这块买家秀的颜色并不像案台上摆的样品那样嫣红鲜亮,而是泛着暗暗的橘色。   天然草木汁遇高温会变色,翠绿变成暗绿,艳红变成褐色都是常事,须得按照不同食材小心调整酸碱度和温度,才能得到想要的颜色。   看这牡丹糕暗淡的色彩,显然桂香坊没下足功夫。   关大厨很不满,狠狠鄙视了一下同行,顺便通知掬月一个好消息:“明日给你做油炸糕,红豆我已经泡上了。”   听着小丫头的欢呼,关鹤谣心里也高兴,突然想附庸风雅一下。   “掬月,我念首词给你听好不好?”   小丫头忙不迭地点头,一脸崇拜。   关鹤谣清清嗓子,想着咏月果然就是那一首吧,嗯就得那一首!   略显做作地开口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念了两句,她突然就有些伤感。   这里的宋朝,甚至没有过苏轼。   直到唐代,这里上演的都是关鹤谣所熟知的现世历史。   但是从宋朝初期起,如蝴蝶的翅膀一下一下扇动,带动经纬线稍稍偏离,渐渐织就出全然不同的锦绣江山。   关鹤谣认知中的宋朝,因蛮族带来的“靖康之耻”分为南宋北宋。两宋合计,享国三百余年。   而在这个世界里,宋朝国力强盛,政治清明,他国不敢犯其分毫,山河从未遭铁骑践踏。   至今,大宋已历三十二帝,稳稳当当治世长达四百五十余年,仍然国富民强,未见其终。   这里的历史事件和人物,乃至风俗、物品,与现世都有着微妙的偏差,然而冥冥之中又有联系。   就像这里虽然未分南北两宋,但宋朝还是迁都到了南方。   这里,就像是……宋朝的另一个可能性。   说不清有什么不一样,也说不清有什么一样。   只有秦淮一片月,溶溶无意照千秋。   没有那个竹杖芒鞋的大文豪苏子瞻,未免略寂寥。   没有那个大快朵颐的美食家苏东坡,着实太悲伤了吧!   思及此,关鹤谣脱口而出:“这里不会没有东坡肉吧?!”   “什么是东坡肉?”   关鹤谣看着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就释怀了。   她遥望月亮坦然一笑,把心里那点“何人初见月?何年初照人?”的哲学迷茫和纠结甩到天外去。   不管这月亮是不是她曾经仰望过的那一轮。   现在,她在这里,沐浴在这皎洁的光芒中。   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唯一重要的。   她有这样的机缘死而复生,穿越到一个和她名字一样,甚至长相都七八分相似的身体里,一定是有意义的。   既然如此,就要好好活下去,方才对得起这具身体的原主,对得起眼前的小丫头,对得起今夜的月光和这满树的花。   关鹤谣摸摸掬月小脸,“东坡肉是一种很好吃的猪肉,过几天给你做,好不好?”   掬月欢乐地点头。   关鹤谣整理好了情绪,继续激情澎湃地吟诵这首《水调歌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闭着眼,关鹤谣稍微自我感动了一下,却没等来小掬月往常一般热烈的掌声。   睁开眼,就见小丫头盯着她身后,神色堪称惊恐。   “小娘…娘子!那里、那里!”   关鹤谣回头,就看到那玉兰树枝桠正一阵猛颤。   关鹤谣震惊,花神娘娘显灵了?!   这么快的吗?!   朗月之下,那玉兰树上彩带飞舞,花朵如雪花般簌簌坠落。   与此同时,一团黑影随着落花直掉下来,“嘭”地一声砸在地上,没了声响。   关鹤谣拔腿就跑过去。   那分明是个人影!   跑近一看,果然,大朵大朵的玉兰花下罩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一动不动的。   关鹤谣赶紧扑过去,“郎君,郎君,听得到吗?这是怎么了?”   男子双眸紧闭,眉峰深蹙起,一只手死死捂在腹部。鲜血自他指缝滴落,一滴一滴染红了一朵洁白的玉兰花。   这般重伤!   关鹤谣想也没想就伸手帮他捂着伤口,粘腻潮湿的触感激得她汗毛直立。却不敢妄动,只一声声叫着。   萧屹周身发冷,恍然间感到一双温暖的手覆到他手上,似是有人在叫他。   这声音……是刚才吟诗的小娘子。   拼尽最后一丝清明神思,他语不成句,“打扰…小娘子……赏月了…” 第4章 兰家哥哥、障眼法 看着他接受了,关鹤……   在这小院中,凡事都只能靠关鹤谣和掬月自己。   她俩没什么力气,为了搬东西方便,关鹤谣之前做了一副简易担架,这时派上用场了。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昏迷的男子搬回正屋床上。   关鹤谣脱下男子的外衣,轻轻移开他按压腹部的手,飞快地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口。   伤口在右侧腹,一寸长,切口规整,极可能是刀剑伤。   许是他自己救治及时,更重要的是没伤到要命的腹动脉,虽然看着血肉模糊很是吓人,但其实出血量不是特别大,现在只零星滴落着。   嘴边没有血,关鹤谣又拨开他唇看了看,嘴里也没血,想来没有伤及内脏。   她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伤口很偏,避开了立时毙命的主要内脏。要是刺中了肾或是脾,他都没那个命逃到这里。   动脉和内脏都没受损,这已经是腹部受伤的最幸运结果了。   这人能活!   这般想着,关鹤谣更不敢有一丝懈怠。   人命关天,她是一定会救这位郎君的,但是在请大夫之前,她必须弄清楚一件事。   “掬月,快去把紫苏熟水热一大碗过来!”   紫苏活气提神,也许能激醒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掬月跑着就去了厨房。   关鹤谣深知,对这样一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的人来说,求生的意志最重要。   一定要反复大声地呼唤他,死死拽住他的最后那一丝意识。   最好是叫名字,或是亲人呼唤称谓。   可这些关鹤谣从何得知?   她只能俯身向前,左手按着他腹部,右手拍打他的脸,硬着头皮一声声叫着:   “郎君!阿郎!小郎君!”   “公子!官人!大官人!”   “大哥!帅哥!小哥哥!”   “姐夫!弟弟!爹…爹爹! ”   ……   ……   直把上下五千年、东西南北中的男子称谓叫了个遍,关鹤谣尴尬地脚趾差点给这小破院再扣出一间房来,无比庆幸掬月在厨房。   一边叫,一边打,眼瞧着那张俊脸都要被她扇肿了,忽见他眉头轻微耸动,似有反应。   关鹤谣大喜,果然还是“我的儿”好使!   她乘胜追击,右手猛扇几下,叠声叫着:“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儿你可不能死啊!儿啊——!”   那情绪之饱满,堪称撕心裂肺。   恰好掬月端着水进来,关鹤谣顾不得她一脸震惊,薅过汤碗就给灌了下去。   那郎君终于堪堪睁开眼睛的时候,关鹤谣还沉浸在角色里,一时没收住:“我的儿,你终于醒了!”   萧屹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腹疼、脸疼、浑身疼,视线慢慢恢复,就见眼前一个小娘子拧着眉看着他。   见他醒了,小娘子慌忙后仰,把自己右手往后一收。   却又马上微微俯过身来,轻声问他:“郎君能听见吗?”   萧屹想开口,然而一口气没缓上来,侧头弓身猛咳几声。   那小娘子就赶紧来扶住他,一边说着:“不急不急,郎君不要说话,点头摇头就行。”   萧屹躺回去,思绪渐渐回笼,视线也不再模糊。他转头看了一圈,明白了自己处境,应该是这小娘子救了他。   萧屹看着眼前的小娘子,心中诧异。   她荆钗布裙,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就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小闺女,但是见到他这个鬼样子居然如此镇静,甚至现在还稳稳扶着他。   “郎君放心,你现在很安全,我们一定会救你的。”她垂着眼看他,长长的眼睫微颤几下,语气轻柔却笃定,“只是有一件事,请据实以告。”   萧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小…娘子请问。”   “会不会有人追查你?”   萧屹一愣,万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她的神色冷静,微乱的髻发被昏暗的烛火镀了一层暖呼呼、毛茸茸的光,一种温柔又平和,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想要相信的光。   我可能是撞到脑袋了,萧屹心想。   因为此时,他居然无端地相信,就算他说是黑白无常在追杀他,这位小娘子也会像她承诺的那般——救他。   萧屹看进她澄澈的眼睛,点点头。   小娘子便也点点头。   她沉吟了片刻,眉眼悠悠舒展开来,郑重说道:“如此,郎君不要担心,交给我吧。”   关鹤谣起身,就见掬月正疯狂摇头,“小娘子…娘子,这!我们…… !”   “掬月,听我说。”关鹤谣捋捋小丫头额头的乱发,“你现在出府去。今夜应是乔婆子值班,你就说二娘子吃坏了肚子要去请郎中。”   关鹤谣细细嘱咐:“记住,多跑几条街,找一个不认识我们的郎中,说家里阿姐和姐夫打架见了血,让他带上伤药赶紧过来。”   “绝不可以找铃医,只找坐堂的郎中。”铃医居无定所,走街串巷地给人治病,之后无法追踪。   “你直接把郎中带进屋里,就把门插上。之后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你一句话都不要说。听明白了吗?一句话都不要说!只顾装成害怕的样子就好。”   面对掬月,关鹤谣从未有过这般正言厉色的时候。   反常的事态,反常的小娘子,倒是负负得正,让掬月冷静下来。她总是相信自家小娘子的,小娘子总是有办法的,她便颤着手接过钱袋,重重地点了点头。   关鹤谣让她把该说的话复述一遍,没什么错处,就让她赶紧出府。   掬月一走,关鹤谣就忙开了,去厨房生火烧水,准备布巾和床单,又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衣服。   萧屹头昏脑胀,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地看着她进进出出。   再一睁开眼,就见关鹤谣手持一把匕首,径直走向自己。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关鹤谣僵在原地,心中埋怨这郎君怎么早不睁眼,晚不睁眼,偏偏这时候睁。   显得她…她这也太像图谋不轨的时候被人抓包了。   怎么办,怎么办?   来一招孟德献刀?   郎君您看我这把七星宝匕首?   自然是不成的,她也没有曹老板那么过硬的心理素质。她本来也是要实话实说的,只是这话确实不好开口。   “郎君…怕要再受些苦,我们必须让郎中相信,你、你是被我用匕首刺伤的。”   萧屹明白了。   小娘子的意思是“劳您让我再捅一刀。”   他受剑伤,若是贸然就医,追查的人只需盘问全城郎中,就能把他揪出来。这是要演一出障眼法,既可以给他请郎中治伤,又能自保。   真可算得上心思缜密,临危不乱。   萧屹点点头,“牵累小娘子了,动手吧。”   关鹤谣有点诧异。   这郎君出场方式劲爆,让她本以为这是个放荡不羁的江湖少侠,或者冷心杀手之类的,没想到是个正经有礼的。   而且聪明!跟得上她这么陡的思路!   “倒不用这么着急,掬月得跑好几条街呢。晚点扎,你少疼一会儿。”   关鹤谣怕他又昏过去,等下扎的时候撑不住,索性坐在床边和他聊天。   “我叫关鹤谣,仙鹤的鹤,歌谣的谣。”女子闺名实不该如此轻易告人,但这般生死关头,关鹤谣怎么可能拿乔造作?   萧屹却是想的更多,知道他的身份对这小娘子只百害无一利。他本可以顺口编八百个假名,只是看着她笑盈盈的眸子,忽然不忍心相欺。   关鹤谣懂了他这一瞬的迟疑,她什么都没有再问,只自顾自说道:   “郎君是从玉兰树上掉下来的,叫你玉兰吧!”   “……某是从墙头掉下来的。”   “阿墙?大头?”   “……”   “嗯…玉兰玉兰,要不叫就…兰家哥哥?”   叠词词,恶心心!   吞吞吐吐说出这个符合此世风俗的称呼,关鹤谣自己却先起一身鸡皮疙瘩。   要了命了,真算心理年龄,这郎君说不定比她还小呢!   她不禁第九百二十八次腹诽宋人称呼真嗲真肉麻,每天“哥哥”“姐姐”“郎君”“娘子”叫个不停,有时候让她这个现世人都老脸一红。   ……居然有几分歪打正着,萧屹轻轻颔首。   看着他接受了,关鹤谣后悔也来不及了。   行叭!   当他是宋江,而我是李逵。   他若是刘备,我就是张飞!   这么想着,这声“哥哥”倒是没那么难叫出口了。   从此以后,她甚至叫得豪情万丈。   萧屹受了这声“哥哥”,又一次鲜明地认识到这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   “多谢小娘子。”   谢她明知可能引火上身,仍然这么勇敢地救他一命。   这样想着,他便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为何…要救某?”   关鹤谣用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看他一眼,长叹一口气,“一个临死还为打扰我赏月而道歉的人,能是什么坏人啊?”   萧屹一怔,不禁莞尔。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关鹤谣去到桌边,开始磨匕首。   天可怜见,她是一片赤诚丹心,盼着匕首越薄越好,造成的二次伤害越小越好。   只是此时气氛实在诡异,自己既然是个磨刀霍霍的恶人,也不好再和那猪羊套近乎了。   她把匕首用烛火和烈酒消了毒,然后看着那飒飒亮的凶器发愣。   两人一时静默无语。   直到烛花“啪”的爆了一声,运气良久的关鹤谣趁势开口:“兰家哥哥,不要嫌我多嘴,此举凶险,若是有个万一……郎君可有什么未竟的愿望?” 第5章 一见钟情、飙演技 成败在此一举,关鹤……   关鹤谣问出这“若有万一”的话,自己也觉得实在晦气,但临终关怀是很重要的!又不得不提。   救人救到底,要是没救活…仍该最后尽一份心力。   “就是啊,那个…有什么后悔的,遗憾的事情,我想办法去…”   “没有后悔。”   见关鹤谣扭头看他,萧屹又正色重复了一遍,“这一生所作所为,没有后悔。”   关鹤谣就敛了那刻意装出的轻快神色,静静地看着萧屹。   之前一阵兵荒马乱,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细看这位墙头来客。   现在才发现,他即使这般重伤狼狈,满头虚汗,却丝毫未露胆怯颓然之意,自有一身凛冽浩然之气。   气韵既好,姿容亦佳。   这郎君生得好看,鼻梁高挺,舒眉朗目,一双眼睛在这暗室中都那么明亮,仿佛摄去了全部的烛光。   端的是个身如华松,质若修竹的英俊郎君。   明明这么年轻……   关鹤谣又问:“哪怕断送自己性命?”   萧屹再答:“哪怕断送自己性命。”   他一脚悬在奈何桥头,仍然神色坚毅,关鹤谣就知他心口如一,耳边忽听他又说道:“…只是若说没有遗憾,却是骗人的。”   遗憾无法再侍奉于义父膝下。   遗憾不能助那一位成就大业。   遗憾没能有一心爱之人,共赴白首。   萧屹望着斑驳的房顶,稍微迷失在自己思绪中,忽觉周围光影微变,是关鹤谣坐过来了。   她手里拿着寒光闪烁的匕首,脸上却是温暖的微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也差不多吧。”   那个雪夜,当她浑身痉挛地蜷在地上,当最后一枚冰冰凉凉的雪花落在她鼻尖上时,她也是这么想的。   很久很久以后,萧屹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现在,他只看得见关鹤谣的笑脸,只听得见她那一句——“郎君放心。你定会长命百岁,一生顺遂,连遗憾都不会留下。”   他想信她。   “那个,你…你等等,我再确认一下哈。”关鹤谣说着,在萧屹来得及阻止之前,就撩起他的里衣,在那光.裸的后腰上摸了一把。   挺好挺好,她暗想,伤口确实没有贯穿,救活的几率更大了。   但是马上,又压力爆增。   这帅哥命也忒好,没伤动脉,没伤内脏,没贯穿伤,受个伤都让他受得这般得天独厚。   这明显是老天爷要保他活,别被她给捅个对穿,那可太造孽了!   关鹤谣把匕首放到萧屹腰侧比了比,然后定定心神,嚅嗫着自言自语:“就当是今天中午剖的那个鱼头,鱼头…鱼头……鱼…”   左手稳住微颤的右手,将那匕首沿着伤口缓缓刺入。   刚要粘合到一起的血肉又被切开,萧屹猛仰头,双拳紧握,青筋暴起,两鬓瞬间汗珠如雨下。但是他却咬紧牙关一动都没动,一声都没叫出口。   倒是关鹤谣面目更狰狞一些,亲手刺入人血肉的罪恶感和错乱感让她想吐。   刺人的比被刺的还难受。   饶是如此,关鹤谣仍是紧盯着那匕首,待匕首入肉一寸多,长舒一口气,松了手猛然向后跌去。   她看着萧屹惨白的脸,顶着一张更惨白的脸发自内心地感叹:“你真是一条好鱼,啊、好汉啊!”   她呆呆地竖起大拇指,又渐渐地,露出一丝劫后余生般的真切笑意,   透过汗湿的眼睫,萧屹看着她的样子。虽仍然腹痛如绞,却不知怎的,他也有一点想笑了。   延年堂的王郎中进门的时候却是差点吓哭了。   他本来已经睡下,被个小丫头哭喊吵醒,急急忙忙出诊。   听着是在贵人家做工的一对夫妻打架受伤,他以为顶多就是撞伤抓伤什么的。   谁想到一进这屋,就见一个年轻郎君只着里衣躺在床上,肚子上插着一把匕首。边上坐着一个神色张皇,满手血污的娘子。   这场景,简直太经典了!   王郎中一瞬间已经脑补了一千个情杀的理由,扭头就想跑去报官。   谁料小丫头已经眼疾手快插上了门,堵在了门口。   与此同时,那床边的娘子猛扑过来,梨花带雨地哭喊:“郎中!妾一时失手,刺伤了官人!求您救救他吧!!”   成败在此一举,关鹤谣彻底放飞自我。   拿出对待生产队驴的狠劲儿,她在自己大腿上一掐,当即戴上一张痛苦面具。   又把自己往地上一扔,就去拽郎中裤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郎中无子,只得两个闺女,疼得如珠如宝,最见不得小娘子伤心。见她如此悲痛,也顾不上跑了,赶忙扶起关鹤谣,偷偷瞥一眼床上面色青白交加的郎君。   “这…这是娘子刺的?”   关鹤谣目光闪烁,吞吞吐吐道:“妾也是一时…呜呜也是一时妒火攻心……谁、谁让他……”   王郎中轻咳两声,伸伸耳朵,果然有内情。   “妾看到官人和门口婆子拉拉扯扯…就…就…”   她似是再也说不下去,掩面痛哭,眼泪成串儿往下掉。   啊这,王郎中很头疼。   伤人凶案,医者有义务报备官府。   关鹤谣看出他的犹豫,再下猛药,“您要去报官,妾万不敢阻拦!只求郎中先救官人一命!之后…呜呜呜… ”   她越说越伤心,王郎中越听越惊心。   怪可怜的哟,这小娘子。   就算她官人能救活,她也一问即承,算是自首可减刑。可再怎么减,这谋杀亲夫的罪名……   算了算了!   先救人再说!   好在郎中药箱里工具还算齐全,关鹤谣这边也备好了热水布巾等,时间紧迫,几人这就忙活开来。   王郎中亲手拔出匕首时,关鹤谣仔细观察他神情,见他似是没有起疑,心下稍安。   他又检查了一下萧屹的情况,就和关鹤谣要酒,关鹤谣以为是要消毒,谁知却是让萧屹喝了一杯。   这啥,简易麻醉吗?   关鹤谣正在迷惑,就见王郎中伏在萧屹伤口处闻了闻,随后神色稍霁,低低说了一句:“还好,肠子没破。”   关鹤谣倒吸一口凉气,她可没想过肠子的事情,也不知道就算肠子破了,也很可能不会吐血。   她更不知道王郎中这一个动作就决定了萧屹的命运。   对于医者来说,肚破肠露亦可救活,只是最怕肠子破。   医者常先以能否闻到酒气判断肠是否破裂,先不提术后的感染,首先那缝合肠子的手术,就不是一般医者能做的。   今日若是王郎中闻到了酒气,那对他来说就是“万不可治”。硬去做自己医术不能及之事,无疑于草菅人命。   好在眼下看来,萧屹并未伤到肠子,伤势不算太严重,缝合伤口好好静养即可。   王郎中用烈酒和药粉兑水清洗了伤口,按压直到伤口不再怎么出血,就开始准备缝合。   一盆盆血水已经看得关鹤谣心惊胆战,又见王郎中这就拿出了银针,便赶紧让掬月再去点两根蜡烛,自己则翻身上床,越过萧屹坐在了里边。   王郎中伏在床边,一边细细给桑白皮线敷上花乳石散,一边嘱咐:“千万按住他,尤其别让他咬了舌头!”   “对对对!”关鹤谣慌忙掏出怀里手帕,递到萧屹唇边。   萧屹虚弱一笑,气息都不稳了,居然还记得保持自己的角色,“怎好污了娘子手帕?”   关鹤谣横眉立目,这人,都什么时候了?   要风度不要命吗?   抬手就把帕子怼进他嘴里。   王郎中下针的时候,关鹤谣轻轻握住萧屹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扶住萧屹肩膀,安抚他的疼痛一般捏了两下。   萧屹却根本没有感到疼痛,他只是看着覆在他上方的关鹤谣。   这小娘子深蹙着细长眉,眼角染着一抹氤氲薄红,倒像是她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爱。   她一会儿抬眼看王郎中手上动作,一会儿又垂眸观察萧屹脸色,纤浓的睫毛忽扇忽扇,一下又一下掠过萧屹心尖。   当她看向萧屹时,就会抿着唇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小小的梨涡一闪而逝。   她的手,一直握着他的,力道柔和又安稳。   充斥着烈酒、伤药和血液气味的杂乱空间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安抚。又有人下指令,有人忙回应。   然而,不论谁说了什么,他却一概听不见了,耳边只剩自己隆隆的心跳。   萧屹在她清澈的眼瞳里看着自己近乎呆怔的倒影,忽见关鹤谣粲然一笑,“官人,好啦!”   萧屹活了二十年,从未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袒着上身躺在床上无法动弹,被一位老丈加上两位小娘子点着三根蜡烛围观,嘴里还塞着个四四方方的帕子。   他也,从未有这样心动的时刻。   蜡烛被举得很近,映得关鹤谣的桃花眸盈然发亮,她笑起来,便溢出细碎的流光。   关鹤谣抬袖为他擦去额头细汗,萧屹因寒意和疼痛而僵直的身体就从额头开始,一寸寸暖起来,活起来。   粗糙的衣衫,凌乱的鬓发,身上脸上的血污,都遮不住她周身的鲜活明亮。仿佛她只是在那里,无论多么简陋暗淡的房间,都会光华顿生。   她一笑,就让萧屹想起了年少时,他在塞外孤城墙仰望的那一轮皎月。   想起了偷溜出营时,看到的缀满粼粼星辉的湖泊。   想起了这整整一天,他都没来得及欣赏的灿烂春花。 第6章 梅花汤饼、风波定 鸡汤的浓香和梅花的……   王郎中针法不错,动作干净利落,一盏茶的功夫就从内缝合好创口,又敷上厚厚一层收口止血药,在外面贴了一块膏药。   亲耳听见他说“已无大碍”,关鹤谣长出一口气。   只是王郎中还需攻略,同志们还需努力。   她说了几句谢天谢地谢郎中的话,低头去看萧屹。见他仍神色恍惚看着自己,就捏捏他的手,冲他眨眨眼,示意该演下一场了。   “段郎,”随口拈来多情郎爆款姓名,关鹤谣悲伤地问:“你不会怪妾吧?”   谁是段郎?   你们俩什么关系?   萧屹猛回神,“…不怪。”   关鹤谣继续悲伤地看着他。   萧屹懂了,扭头悲伤地看向王郎中,气息断断续续,却坚持说完了台词。“某自作自受,一时鬼迷心窍,实在、实在不怪娘子,请郎中不要报官。”   小伙子,你很有天赋啊。   队友给力,关鹤谣更加卖力,马上泪眼婆娑,“妾做下这等事情,就算把妾砍了!杀了!千刀万刀活剐了!又怎敢有一句怨言?”   王郎中顿时也一脸悲伤,仿佛是他亲手把这年轻貌美的小娘子给砍了!杀了!千刀万刀活剐了!   透过衣袖悄悄看到王郎中纠结的菊花脸,关鹤谣知道还得拱一拱火。   她瞄一眼掬月,这孩子哪里还用“装成害怕的样子”,已经非常真挚地被吓哭了。   关鹤谣又心疼又好笑,疯狂给她使眼色,只见小丫头哭得直抽抽,却仍是紧紧闭着嘴。   啊,之前让她一句话别说来着。   这实诚孩子!   关鹤谣偷偷掐一下她,以口型说道:“求情!求!情!”   掬月眨眨眼,灵光突闪,哇地一声放声痛哭:“求郎中帮帮阿姐!不要报官!不要报官!我就这么一个阿姐!”说着挣扎着就要跪地磕头,谁都拦不住。   关鹤谣震惊了,怎么你也戏这么好?而且逻辑通顺,台词流畅啊!   行,这小破院今夜群星荟萃,明年奥斯卡就在这颁奖得了!   以为自己起码是钻石。   没想到周围都是王者。   其实,掬月只是真的以为关鹤谣又捅了萧屹一刀啊!   当然这也是事实……   只是她满脑子以为小娘子犯了案,绝不能让她被抓走,这才能如此真情实感。   然而她始终记得自己角色这件事还是非常值得表扬的,未来可期。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咣!咣!”磕着头,王郎中仿佛处于地震中心,瞬间被震得破防了。   算了算了,年轻人的爱恨情仇,老夫不懂。   “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然没出人命,老夫就当今天没来过这里。”   几人自然千恩万谢一番。   王郎中留了两瓶伤药,又开了药方。   临走前,关鹤谣拽住王郎中袖子,指着上面一片血迹,抽抽嗒嗒羞涩一笑:“请郎中勿让人看见。   王郎中:你刚才不是还大义凛然地说随便老夫去报官吗?   “也万勿对人提起此事,否则…呜呜……妾也是没法活了!主家也定要把我们一家赶走啊呜呜呜……”   王郎中长叹一声,答应了关鹤谣,就被头上鼓个大包的掬月送走了。   行至那小偏门,他突然想起刚听到的八卦。   来时匆匆忙忙未得细看,趁着夜色,王郎中悄悄看了一眼坐在小凳上打盹的守门婆子。   一看不禁大骇。   老夫刚才该给他看看眼睛,王郎中这样想着,匆匆迈步离开。   萧屹昏睡过去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关鹤谣在桌前写着什么。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为他擦汗,又给他喂了药。仿佛有轻柔的声音低低说道:“你可别死啊”“别像…一样,悄悄地就死了……”   他再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嘴里残留的苦涩药味告诉他一切都不是梦,恰此时,昨夜最像个梦境的那个人推门进来了。   关鹤谣端着药碗推门而入,就见萧屹扭着头定定看着她。   “兰家哥哥,你醒啦?”她快走几步探了探他额头,满意笑道:“你昨夜发烧了,现在好些了。”   她从屋外来,身上似乎还携着一截明媚的阳光。   萧屹忽然觉得看什么都是五光十色的,又觉得除了她什么都是黯淡无光的。   那衣衫必被草木轻拂过,抚过他额头,明明带来一缕春日的清新,却烫得萧屹脸颊发热。   他很庆幸自己是躺着的,活动范围极小,退无可退,否则他不确定自己对这碰触会作何反应。   怕会是…相当丢人的反应。   经过昨夜,他已经看出这位关小娘子虽然行事似毫不顾忌男女大防,但她所作所为并无一丝轻浮之意,而是心思澄澈,磊落大方。   若是他反而扭扭捏捏,着实不像样子。   关鹤谣眼睁睁看着那张俊脸又开始发红,吓了一跳,“怎么又烧起来了吗?”   “没…没有,小娘子不用担心。”他似要起身,关鹤谣便小心翼翼地将萧屹扶起来坐好。   “感觉怎么样?昨夜真是吓死我…妾了。”关鹤谣一噎,光速改口。   昨夜那般惊心动魄,哪里有时间琢磨那些细碎称呼。   她没有祭出“卧槽”,自觉已经是个百分之八百合格的大宋淑女了。   一般来讲,她在外还能维持人设,但一回到院子里,向来只有她和掬月两人,便总是不甚在意这些。   如今天色明亮,对面的郎君也神色清明,她不觉局促,生怕行事出格,让人觉得举止妖异,绑到火架子上当精怪烧了。   萧屹闻言一愣,嘴角几不可察地轻扬了一点。   自他醒来见到关鹤谣就觉得手足无措,二十年来这还是头一遭。忽见一直清明坦荡的小娘子犹豫的样子,他难得地起了打趣人的坏心思。   “小娘子是某救命恩人,连‘我的儿’都叫得,又何须拘泥于那些虚礼?”   “……你记得啊。”   关鹤谣只觉得他的表情高深莫测,看得她心里发毛。   “…你还记得什么?”关鹤谣色愈恭,礼愈至,小心翼翼地问。   若说昨夜最深刻的记忆——   萧屹脱口而出:“手……”   他猛地止住话头,十分后悔。这话实在孟浪了,萧屹脸微红,敛下眸子,甚至都不敢看关鹤谣。   萧郎君指的是她一直握着他的小手。   关娘子想的是她扇他的那些大巴掌。   关鹤谣大骇。   她只得干笑着拍他肩膀,哥俩好一般插科打诨,“兰家哥哥说得对,我们这也算共过生死了!不要在意这些小事哈哈哈哈。你也别某了,我也不妾了。我们那个啥,正常…正常说话就好哈哈哈…”   萧屹微微点头,关鹤谣却觉得他神情还是很奇怪,甚至都不愿意看她,怕是记仇了。   关鹤谣赶紧转移话题,极富节奏地狗腿道:“你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吃小水果?”   “你睡了好久,现在都过午时啦!早上我让掬月买了只鸡回来,正炖着汤呢,你想怎么吃?”   萧屹心中纷乱,也没什么胃口,只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我但凭小娘子做主。”   只要能和小娘子说话更亲近,自然是好的,萧屹心想。   只要这郎君还愿意和我说话,问题就不大,关鹤谣心想。   而且他可真会说话,会好好说话的人,最招人喜欢。   她知道他怕是着实没有胃口,又不忍驳她好意。能把“随便”说得比“听你的”还好听,应该就是这句“我但凭小娘子做主”了吧。   “行!”关鹤谣猛起身,豪气万千撂下一句“你等着!”就夺门而出。   还有什么,能比做病号饭更让一个厨师的热血熊熊燃烧呢?   *——*——*   厨房里鸡汤散出阵阵肉香,诱人不已。   禽货摊老板和她们相熟,给掬月挑了一只甚是肥美的母鸡,只加了一点鲜笋炖着,就这样浓香扑鼻。一个多月没吃过鸡肉的关鹤谣两眼直放绿光,最后还是擦擦嘴角,强迫自己以病号为先。   她在自己这方小天地转了两圈,正好有鸡汤,就决定给萧屹做一道“梅花汤饼”。   源自《山家清供》的古方,可算得上是宋朝网红汤点,文青挚爱了。   有营养、好消化又风雅有趣,想来能让他有些食欲。   关鹤谣翻出一个厚油纸密封的瓷坛子,满脸期待地打开。   启坛瞬间,清香馥郁,令人仿佛置身于缤纷落英之间。   这是她去岁冬腌制的梅花。   摘腊月时分半开的早梅,连花蒂一起码入瓷坛子。码一层花,撒一层盐,层层叠叠直到坛口,密封放在阴凉处。   关鹤谣其人,本就对可以随意摘取的食材没有抵抗力,她在现世又是开私房菜馆的,要想尽一切办法节约成本。   因此人生信条之一就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春天漫山挖野菜,夏天水库捞鱼虾。   秋天林中采蘑菇,冬天雪地捡山楂。   所以当她看到关府里那几棵梅树的时候,早早就惦记上了。   她怎么着也是府里的二娘子,却做贼似的偷摘府里的梅花,差点把那几棵梅树薅成秃瓢。   下手狠,收获大,她做了满满两大坛,一甜一咸。   甜的留着做糕饼,咸的就是为了做这梅花汤饼。   关鹤谣取出十来朵盐渍梅花,切碎了加清水烧开。之后滤除梅花,用这花汤和面。   滚烫的花汤和面,面团自然更柔软一些。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擀出一个个又薄又韧的小饺子皮,叠在一起用模具切成梅花形状。   取一小锅,加几勺鸡汤烧开,把梅花面片在里滚一遭,撒上几瓣梅花瓣,这汤饼就成了。   掐腰看着这碗汤饼,关鹤谣欣慰不已,“这么长时间,可算把你做出来啦!”   她收集古籍食谱无数,但向来不太喜欢这种烹花啊,饮雪之类的食谱。总觉得有些附庸风雅的矫揉造作,不过是噱头大,味道却不咋样。   说实话,哪里能比得上一只烧鸡,一块热饼实在呢?   但这道梅花汤饼着实不错,她尝了几口,就如她想象中一样好吃,也不枉她费的这些功夫了。   她觉得有点素,拆了只鸡腿撕成肉丝放进去,便盛了一碗端进屋。   端着这碗汤饼,萧屹一时愣住。   因用的是红梅,那些梅花面片带着淡淡粉色,轻盈舒展地飘在清汤里,上面还缀着几瓣嫣红的花瓣。   一碗汤饼,竟能看出一幅美景。   难怪时人写诗赞之“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   在关鹤谣殷切的目光中,他尝了一口。   鸡汤的浓香和梅花的冷香交缠在一起,鸡汤本来太俗,梅花本来太雅,没想到结合到一起却成了一种奇异而有层次的绝妙口味。   入口先是鸡汤的温厚油润,伴着缕缕肉香,等到嚼了面片,又牵出一股清新典雅的梅香,回味悠长。   于是鸡汤不再油腻,梅花不再寡淡,相互映衬着、融合着,一口下去就是无与伦比的鲜美。   梅花形的面片轻薄可爱,又软且韧,吃进嘴里滑不溜丢的,再配上几块有嚼头的鸡肉,无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无可挑剔。   一勺润润腻腻的汤饼滑入喉咙,就像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去了,抹去了腹部的伤口,带走了忽冷忽热的难受,只留下一股暖意融融在周身涌动。   这是一碗汤饼,更是一碗温暖的人间烟火。   萧屹心中讶异,吃了多少山珍海味、珍馐美馔,居然都不如这粗瓷碗中的汤饼,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口滋味。   “好吃吗?好吃吧!”如果说萧家郎君是眼前一亮,那关家娘子就是两眼放光,她紧紧盯着自己的病号,期待着试吃点评。   萧屹忍不住又吃了一口,才道:“小娘子好手艺。”   关鹤谣整个人都像被点亮了,爆出一小声欢呼,心里也轻松了一些。   她看得出这郎君并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也是真心喜欢这汤饼。既然如此,多给他做些好吃的,哄得他开心,就当是为那些巴掌赔罪了。   被这样好看的小郎君记恨,资深颜狗关鹤谣怕是要心痛而死的。   她心一松,嘴也松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虽然准备了很久很久,但这是我第一次做这道菜呢!哎呀呀,不枉我特意去找张老丈打了模子。”   “梅花才腌了两个月,时间久点会更好。本该入夏再启坛的,但是着急给你做。”   “原食谱可雅致了!要用檀香木和梅花煎水的,味道肯定更特别。”   “但是我买不起檀香木呀哈哈哈!”   萧屹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她眉眼弯弯的絮絮叨叨,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泡在一汪飘在梅花瓣的春水里。   “我还腌了一坛子甜的,等夏天做糕饼的,你要是喜欢……”,她猛地顿住,娇憨一笑,“瞧我说的,夏天你肯定就不在这里啦!”   萧屹动作微滞,一腔春水“夸嚓”就结了冰,他刚想开口,就听院子里有人喊道:“小娘子,小娘子!我回来了!” 第7章 互相试探、油炸糕 这是他吃过的,最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鹤谣的婢子晚归家。   可怜的掬月从昨晚开始一直在跑腿。   延年堂——四家私药肆——西街——郭大炊饼铺——刘家香饮子——禽货摊——杂货铺,单人欢乐充实一日游。   萧屹自醒来,满心满眼都是关鹤谣,听到掬月喊声才发现一直少了一个人。   关鹤谣解释道:“我让她去监视王郎中了。”   萧屹挑眉,“…小娘子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   关鹤谣谦虚极了,“一般一般,本府第三。”   至于第一第二,自然是这具身体原主的便宜亲爹,和她那更便宜的继母。   两人说话间,掬月进了屋。她见萧屹醒了,忙放下背的十几斤炭,见了个礼。   关鹤谣握着她手坐下,急切问道:“延年堂那边如何?”   “小娘子,真的有…”她偷偷看了一眼萧屹,“真的有官兵去延年堂问话,问昨夜是否救治过受剑伤的男子,王郎中说没有,官兵又问了几句就走了。”   “王郎中神色如何?”   “我不敢靠近,没有亲眼看到。便像你说的,让阿如装成看热闹的在边上听着,他和我说郎中神色很正常,似是真的不知道。”   阿如是西街小乞丐里的孩子王,聪明机灵,因关鹤谣和掬月时常照拂他,给他吃食,和两人很熟捻。   “小娘子,街上好多好多官兵,官府贴告示要宵禁七日呢!”掬月心有戚戚,“官药局和私药肆都在查昨夜买药的人……幸好我们把药方拆开了。”   萧屹便明白了关鹤谣昨夜在桌前写了什么。   关鹤谣是把药方随机拆成了四份,又加了一些其他的药材混淆视听。   市井规矩,私药肆若是挂着鱼形幌子,便表示昼夜营业,随时恭候。   掬月硬生生地在夜里跑了四家这样的私药肆,这才凑全了药材,及时给萧屹煎得了药。   “我们买的药已经看不出是为治发烧或是金刃伤口的,想来无事。”关鹤谣继续问:“阿如还在王郎中那里守着?”   “嗯,如果王郎中外出他们会跟着的。”掬月不放心,“小娘子,我也跟去看看吧。”   “不着急,你若是被王郎中发现反而麻烦。”   关鹤谣心已经安定下来,转头对萧屹说道:“看来王郎中真心相信你是被我用匕首所伤,他没有当着官兵暴露我们,计划就成了一大半”   萧屹沉吟,“无论如何,不能连累你们。一旦…”   关鹤谣倒是很乐观,“兰家哥哥不要担心,过了这第一关,剩下的皆可掌控。”   萧屹点点头,神色柔和,“好,都听小娘子的。”   关鹤谣偷瞥他一眼,想着这人原来这么乖巧的吗,乖巧还和人打架差点把自己打死!   只是她现下无暇他顾,看着掬月疲惫苍白的小脸,关鹤谣心疼坏了,说着“快来,我留了鸡腿给你”,就拽着她去了厨房。   两人进得厨房,关鹤谣把剩下那只鸡腿拿给掬月。   掬月推脱再三,只说要留给小娘子吃,最后实在禁不住诱惑,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关鹤谣将声音压得极低,“还有什么事情,城中今天有没有什么异常?”   “有的有的!”掬月抹抹满嘴油,又紧张起来,“小娘子,我听说,昨天去大报恩寺的很多人都没有回来!刘家老丈和大娘子也没有回来,铺子都没开呢。”   “什么?!”关鹤谣唬了一跳,事关两位老人家,赶紧让掬月把见闻细细讲来。   老夫妇笃信佛法,昨日也去大报恩寺了,把铺子钥匙留了一把给关鹤谣。   吕大娘子分明和她说过,那法会大多数人听完经、用完斋饭当天就会离开。他们年纪大了不愿折腾,便会在寺里叨扰一宿,第二天清晨回来开铺子。   掬月也讲不太清楚,只说好像有的人回来了,有的没回来。   关鹤谣听完不放心,嘱咐她记得给萧屹煎药,就决定亲自出门看看。   临走,掬月小声和她说:“郎君脸好像肿了呢…”   “…别告诉他。”   “小娘子也不该可着一边打啊……”   出府时,陈婆子似乎是听乔婆子说了她昨夜急病的事,还问候了两句,关鹤谣简直受宠若惊。   她便说肚子还是怪难受的,去买些易消化的吃食,直奔庆丰街而去。   虽然掬月已经去过了,关鹤谣还是又亲自去禽货摊和炊饼铺致歉,说这两天不出摊,什么时候出会提前一天通知。“一定要和供货商打好关系”,这是妈妈当年教她的真理。   行至刘家香饮子铺,她心头大石落地,刘老丈夫妇已经回来了。   吕大娘子看她特意来探望,感动不已。虽然官兵警告他们不许多言,还是抑制不住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拽着关鹤谣悄悄说起了大报恩寺的惊魂一夜……   告别了刘家老夫妇,关鹤谣一边慢悠悠闲逛,一边整理打探到的消息。   昨夜之事,两位老人本身也是云里雾里说不明白,关鹤谣没问出太多有用信息,大部分只能靠她自己猜测脑补。   她根本不知道在同一时间,她家傻掬月已经被萧屹套了个底掉儿。   同样是暗搓搓地调查,一起生活(了一天)的(未来)两口子,做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捏?   *——*——*   萧屹接过药碗,看一眼低着头的小丫头,问道: “你是叫掬月?”   “回郎君,我…婢子姓孙,名是叫掬月。”   萧屹失笑,主仆一个样儿,“我看你家小娘子并未苛求你这些,我也不能越分,不需多礼。”   他又问:“是指‘九月’的那个‘菊月’?”   掬月摇摇头,“是‘掬水月在手’。”   “是个好名字。”   掬月便突然很是骄傲,仰头说道:“是小娘子给我起的!”   小丫头似对他这个被官府搜查的“罪人”有些敌意和惧意,但这未妨碍萧屹三言两语就问出了自己身处何处,以及关鹤谣和掬月的处境。   萧屹一口饮尽药汁,掩饰自己的惊讶。   这里居然是礼部侍郎关旭府上,而关鹤谣是关旭发妻所留独女,在家中行二。   他虽被人追杀,但是好歹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跑。   乌衣巷是达官贵人居所,所以他才往这里逃。一是房屋众多好藏匿,二是碍于住户不好搜查。   正因如此,他刚醒来时实在想不通最后怎么到了这么一个破旧小院。而且救她的小娘子既有婢子,便该是大户人家出身,却身居陋室,衣着简朴。   如今终于明白,关鹤谣虽为嫡女,却在府中完全不受重视,与婢子独居在偏僻院落,缺吃少喝以至于要去早市摆地摊维持生计。   口中苦味已令萧屹眉头紧皱,听到的消息亦让他怫然而怒,赶紧闭目调气。   偏偏一睁开眼又看到这简陋的居所,萧屹面色更加阴沉,清亮眼眸中寒意渐深,若水凝冰。   那么美好伶俐的小娘子,他们居然就把她扔到这么个地方自生自灭?   掬月全然没感受到萧屹气场突变,她收走药碗,说着“到了小娘子要我练字的时辰了”,就坐到桌前,端端正正地开始写字。   直到关鹤谣回来时,掬月还在练字。关鹤谣检查了几篇,夸她又有进步,又给她打了几个样子,让她照着写。   萧屹瞧着新奇,没见过哪家主人这么上心,亲自教婢子写字的。   关鹤谣一笑,宛如忧国忧民的大儒,“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掬月被关鹤谣带回来时已经十岁,开蒙甚晚,但她很是聪慧,关鹤谣万分欣慰,就提前拿她体验着养孩子的快乐。   只是这一天可把孩子可累坏了,关鹤谣心疼,放下东西就赶紧进厨房给她做油炸糕。   关鹤谣把泡好的红豆又洗了好几次,去除豆腥味,这才下锅煮。   若是像桂香坊那样偷懒,将红豆煮熟,整个炒制成豆沙,自然要方便许多。   然而粗糙的豆皮会影响口感,豆沙的质感也会粘腻不清爽。   关鹤谣要做的,是正宗的古法水洗红豆沙。   待红豆煮到软糯开花,这边洗豆沙的准备早就做好了。   一个大盆盛上清水,把一个细筛网架在上面,筛网底浸在水里。   将红豆舀进筛网,用勺子细细按压。红豆皮留在了筛网里,而纯红豆沙则融进了水里。这般循环往复,直到关鹤谣手都要累断了,才终于洗好。   因她这筛网不太精细,她又将水里的豆沙滤了两遍,这才满意。   静置一会,豆沙就沉到了水底,将上面的红豆水撇去,用细纱布挤去豆沙里的水分,就得到了一大块细腻的豆沙坯。   因为没有豆皮,这豆沙胚其实颜色很浅,是淡淡的嫣红。豆沙坯加糖、油小火炒制,摇身一变就成了甜蜜细腻的红豆馅。   糯米粉加了温水和一点老面揉成光滑的面团,稍微发一会儿就可以,和着红豆馅包成小饼,下油锅去炸。   这就是油炸糕,关鹤谣记得是现世东北地区的传统小吃。   不过是几样最简单便宜的材料,却着实是天作之合。   糯米面炸制之后口感非常独特,会形成一层硬硬脆脆的外壳,而里面又是软乎乎、糯叽叽的,中间则是香甜的红豆沙。   这是掬月最爱,她空嘴吃三五个不在话下。   掬月叼着个金黄油亮的油炸糕进到主屋,咔嚓一口咬下,恰见萧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从那油炸糕上一掠而过。   她有些护食地把油炸糕三两口吃光,烫得直呼气,这才怯怯道:   “小娘子说糯米不易消化,你现在不能吃。”   “……”   “她专门给你做了红豆包,正在锅里蒸着呐!”   “!!!”   关鹤谣做好了油炸糕和红豆包当作点心,饭菜也没有含糊。   随手做了凉拌麻酱鸡丝。将芝麻酱加温水一点点泄开,再加入盐、酱油、白醋、白糖和一勺炸好的花椒油,拌入鸡肉丝,倒入码好葱白的盘子里。最后一撮葱花和芫荽撒上去,芝麻温润的浓香里又有一丝葱和花椒的辛辣刺激飘来荡去。   剩下的鸡汤加点青菜、打几个鸡蛋收汁烩成一锅面,卖相自然比不上那梅花汤饼,但一样营养鲜美。   关鹤谣把萧屹扶起来坐好,又从外面拿来一个小矮几摆在床上。   她挠头嘿嘿一笑,“这我今早做的,兰大哥你凑合着用吧。”   小矮几做工和材质都很粗糙,那桌面都是不规则的,萧屹却爱不释手,“给我做的?”   “嗯。总不能一直让你端着碗吃呀!饭要好好吃,才吃得香。”   桌面布置可是餐厅经营重要一环,关主厨的厨师魂要求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善尽美。   萧屹忍不住又摸摸小矮几,想象着那双做出精致吃食的素手是怎么摆弄这些木头疙瘩的。   等我走时,不知道能不能把这拿走,萧屹暗想,这是小娘子第一次送我的东西。   关鹤谣忙里忙外,给他摆上一碗鸡汤烩面,一碟凉拌麻酱鸡丝和几个红豆包,又盛了一碗红豆汤端进来。   “滤出的红豆水都是精华,我又加了红糖和红枣煮了一下。益气补血,你有胃口就多喝几口。”   萧屹轻勾唇,“好,多谢小娘子。”   关鹤谣一愣。   她发现萧屹……挺爱笑的。   皎如玉树的年轻郎君,嘴唇上、眉眼间都能看出病色,带着些许可怜的脆弱气质。他身量高大健硕,偏偏又规矩老实地窝在小饭桌后面,仰着头看她,神色柔和疏朗,眸光晶亮。   怎么…怎么还挺可爱的呢?   关鹤谣端碗的手险些不稳。   美色误人啊色令智昏,她一边警醒自己,又一边情不自禁在心中高呼:   战损,永远的神!   终于把萧屹这边安顿妥了,关鹤谣才回到桌子前和掬月吃了起来。   眼瞧着关鹤谣在那边坐定了,萧屹恋恋不舍又看她两眼,这才含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小饭桌。   无一物不精巧,无一物未倾注厨娘体贴的心思。   一窝红豆包白胖白胖的,又用红枣切出花形装饰在上面,更显得小巧可爱。   红豆啊……   牡丹红豆艳春天,檀板朱丝锦色笺。   萧屹按下浮动的心绪,咬一口红豆包,面皮暄软,馅料细腻。   他微微一笑。   这是他吃过的,最甜蜜的东西。   关鹤谣本来担心郎君一般不爱吃甜,偷看一眼萧屹,却见他吃得很开怀。   关鹤谣放下心来,也夹了一个红豆包满足地笑眯着眼,一口咬下。   嗯,真甜啊。 第8章 煿金煮玉、东坡肉 关鹤谣——大宋《故……   昨夜关鹤谣和掬月买药、熬药,又轮流照看萧屹,根本没怎么睡觉。。   自救下萧屹至今,不过一整天时间,关鹤谣却觉得甚是漫长,想早点休息。   这院子里,能住人的只有正屋。   偏屋极小,又堆满了杂物。   无论是身体原主和乳娘,还是关鹤谣和掬月,都是两人一起睡在正屋的床上。   萧屹自己倒是提议了,但是关鹤谣是打死不会让病人睡地上的。   她打定主意和掬月打地铺,又怕萧屹身子虚怕冷,所以早备足了炭。只是直接躺到地上到底不妥,关鹤谣在屋里团团转,想找个能垫着的东西。   忽然,她在大衣柜前停住了脚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任劳任怨矗立多年的大衣柜,幽幽来了一句:“这么些年,你站得累吗?”   哪怕关鹤谣能省则省,尽力保证两人的饮食,也仅仅是勉强吃饱,难以吃好。这导致她俩身量比同龄人都小,拿关鹤谣的话是“像两只小瘟鸡似的”。   大衣柜掏空放倒,关鹤谣和掬月就躺了进去,居然正好合适。   衣柜门打开支楞着,甚至还起了遮挡的作用。   关鹤谣很惊喜,“你别说,还挺有安全感的啊。”   “小…小娘子,我们好像睡在棺……”   “掬月,”关鹤谣打断她,“闭嘴,睡觉!”   萧屹在床上已经忍笑忍到伤口都疼了。他既心疼关鹤谣打地铺,又心悦她打地铺都如此可爱。   萧屹捂着伤口,轻轻侧过身来,凝视着地上的衣柜。   那笨重陈旧的衣柜里面,是他刚刚发现的绝世珍宝。   视线被衣柜遮挡,他反而有机会能这样一直、一直看着她所在的方向,沉沉睡去。   萧屹又是一觉睡到将近午时。   醒来时,掬月似在练字,而关鹤谣在缝衣服,两人都在桌前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   他自觉羞愧,嫌弃了自己两句。关鹤谣却笑着说着“这是好事情,能吃能睡,身体就能尽快恢复”走了过来。   萧屹从没觉得受伤有这般好,醒来就能看到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小娘子还会温声细语地和他说话,伸手摸…扶他。   关鹤谣倾身扶上萧屹双臂帮他起身,萧屹借力坐起,感受着手臂上的温热,看着近在咫尺的雪白耳垂发愣。   那双温暖柔软的手忽然就要离开,他下意识握住关鹤谣一侧手腕,却也被自己所为吓了一跳,定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这一晚炭烧得足,屋内仍是暖融融的,萧屹脸上还有饱睡的一点迷蒙潮红。   关鹤谣手腕被郎君握着,眼也被他的好皮相晃着,登时也愣住了。偏偏萧屹就带着那刚睡醒的执拗无辜,直勾勾地看着她,没有一丝要退却松手的模样。   关鹤谣一时心律不齐,慌忙抽出手腕,话都说不利索:“你…你要好好休息,不要乱动。”   她本来带点恼羞成怒的意思,忽然想起早起时看萧屹是侧身睡觉的,一下子又真的有点生气了。   “尤其不可以侧着睡!”   “听到没?压到伤口了啊!”   “你怎么想的啊?!”   萧屹的头和声音一起低下去,“劳小娘子费心了。”   关鹤谣无奈,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耷拉着耳朵和尾巴的大狗,倒像是她欺负人似的。   她立马心软,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是在哄萧屹,拿过来刚缝的衣衫给他,“喏,把衣服换了吧。”   萧屹来时的上衣尽是血迹和汗液,已过了两天,必须得换了。   关鹤谣虽做不来刺绣之类的精细活,但是简单的衣物还是能做的。她和掬月穿的衣服几乎都是买便宜布料自己瞎折腾做的,还有一些是吕大娘子给的。   “肯定不能沐浴,但我给你烧点水,可以擦一擦…你自己轻一些,别碰到伤口。”这些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之词,不知为什么现在说起来也怪怪的。   关鹤谣晃晃头,飞快给他备好了几桶热水、布巾和药品,放下她家唯一那块肥皂团,就带着掬月去厨房做东坡肉。   对于关鹤谣来讲,猪肉算得上是奢侈品,但其实大宋仍以猪肉为贱。   牛肉稀有,羊肉高贵,水乡金陵也独爱鸭肉鹅肉,倒是这猪肉,确实是“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一大块扎实漂亮的五花三层肉,不到三十文,关鹤谣乐呵呵地捡了个漏。   整块肉过滚水焯一下,方便切出规整漂亮的立方块儿。   切好的肉块大概一寸半见方,用粗麻线绑上十字结,这样肉就不会在接下来漫长的炖煮过程中散开。   肉块下锅煎,渐渐色染金黄,被小火慢慢逼出一身闪亮的肥油。   关鹤谣一边做,一边教掬月,“只煎五面,肉皮这一面不煎。”   东坡肉的灵魂就是这层软糯的肉皮,若是先煎熟了,就会变韧变硬,反而破坏了口感。   砂锅里垫上一块竹箅子,防止肉直接接触锅底而烧焦。再铺上葱段、姜片,最后把肉块皮朝上码进去,倒入生抽、老抽、炒好的冰糖浆水和花雕酒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即可,火候足时他自美。   起码要炖半个时辰,关鹤谣就先牵着掬月去院子里晒太阳,留给萧屹足够的个人时间。   炖煮的过程中她翻了两回面,最后取出肉块,撒上红枣,又倒了些花雕酒再上锅蒸。   这东坡肉是她的拿手菜。在现世时,餐厅食客几乎人手一份。   她当时特别定制了一掌大的小陶罐,上面雕着餐厅的logo,一罐一块肉,精巧可爱,一开罐肉香扑鼻。只是现在条件不允许矫情,就这么大锅蒸吧!   关鹤谣收拾好厨房,这才敲敲正屋门,走了进去。   一看到屋内的光景,她险些笑出声来。   萧屹姿势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还是他万年不变的倚床半坐,只是换上了新衣,整个人的气场都焕然一新,莫名其妙的闪闪发光。   “小娘子手艺真好。”   关鹤谣抿嘴,终于被他语气中真实的快乐逗笑了。她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勉强能穿而已,料子也是最便宜的粗布。   “我没做过男子衣衫,这两天瞎做的。”   萧屹听着这话却更加快乐了。   关鹤谣觉得萧屹怪可怜的。   一天只能躺在床上,还毫无隐私,只是能稍微活动擦洗一番就这么开心。于是问道:“兰家哥哥,你闷得慌吗?我拿几本书给你看吧。”   书是高价物,一本普通的书都不下一两钱银子,萧屹没想到关鹤谣能抱来两大摞。   萧屹随手翻看,发现除了《三字经》、《千字文》和字帖这些给掬月开蒙的书以外,剩下的书体类繁杂,各种食谱、游记、史书,还有不少涉及水经地志、耕种手工之术,甚至还有几本刑典法令。   翻着翻着,萧屹看出了端倪,八成以上的书都是手抄本,而且是同一人抄写的。   “这些书…是小娘子抄的?”   “是呀,我哪里买得起这些书啊。都是书肆老板心善,允我拿回来抄的。”   萧屹抬手,轻轻抚过那秀美的簪花小楷,“小娘子字写得好。”   关鹤谣一笑,万分感激妈妈让她从小练书法,在这方面没有问题。   “这个…《天外杂记》,我倒是从未听说过。”是刻印本,还是个有好几本的系列,作者飞鸢客。   关鹤谣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僵直,颤颤巍巍刚要回答,一边掬月已经无不骄傲地表示:“那是小娘子写哒!”   关鹤谣穿越过来,很快花光了原主乳娘留给她的积蓄。   于是为了活命,她抛弃良知,含泪做了抄袭狗。   作为一个多年以来,浸淫于各种韩剧、美剧、日本动漫以及无数网络小说的现代人,关鹤谣血液中狗血的含量,以及大脑中好梗的容量可谓领先大宋人民至少五百年。   她把古今中外所有能想起来的故事写下来,别说小说、电影、剧集,就是很多童话、神话传说都没有放过。   她文笔自然不足以通篇古文写作,故事叙述也无法如原作那样细腻,但是只要有大概的情节,再由书肆老板找人润色文笔,居然也成了一篇篇非常新颖的小短篇。   嗨,谁看文不是看个情节和人设?   换句话说,关鹤谣——大宋《故事会》写手。   在书肆老板的帮助下,她出了几本书,挣到了一些钱,才得以养活自己和掬月。   但关鹤谣确实对此非常羞愧,想以头抢地那种羞愧。   多少人倾尽心血,以笔寄情的传世名作,被她套上符合这里风俗审美的壳子,粗糙地卖了。   大仲马要是知道他笔下的基督山伯爵成了一个锒铛入狱的穷书生,他跌宕起伏的沧桑一生被关鹤谣团成不到两千字的小短文,怕是要当场气活过来,用手杖往死里抽她,而一旁的施耐庵、莫泊桑、蒲松龄、安徒生都会帮忙按着她。   直到一个月前,关鹤谣耗尽了故事储备。   好在此时她已经读了足够多的书,见了足够多的人,完成了初期人类观察。她确定这个“大宋”非常深厚地承袭了唐风,年轻女子在外经商不算罕见,这才敢走出去摆摊挣钱。   这几本《天外杂记》是她黑历史,掬月引以为荣,关鹤谣深以为耻。   关鹤谣正捂脸默默哀嚎,猛然想起一件事。   救下萧屹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打扰小娘子赏月了”,那他必然是听到她吟那首《水调歌头》了。   一问,果然如此。   “忘掉!”关鹤谣满脸通红,“那不是我写的!千万不要为这个崇拜我!忘掉!现在!马上!忘掉!”   她可没脸再去抄袭诗词,拼命守护着不存在于此的苏东坡的著作署名权,“这首词是苏轼苏先生写的。姓苏,名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是他暗中教给我的,你们不要外传啊!”   掬月惊呼:“是教你东坡肉的那位先生吗?”   “……对,就是他!”   “好厉害呀,还教给你什么了?”“他住哪里啊?”“之前没听你提过呢…”   关鹤谣被掬月十万个为什么逼得崩溃,一旁萧屹咬着牙想着东坡先生到底是谁,和小娘子什么关系。   吃到第一口东坡肉的时候,萧屹对这个什么东坡先生的敌意倒是轻了一分。   白瓷碟里,规整的肉块如红玛瑙一般红亮闪耀。醇浓的滋味自中有一丝丝绵长的酒香。瘦肉酥软而不干柴,肥肉香糯而不腻口。   他的小饭桌上摆着一个炊饼,三块红亮诱人的东坡肉,还有一套“煿金煮玉”。   “煿金煮玉”是山林雅士的食谱,虽无金玉之器,但有金玉之食,自有一番古朴风情。原料就是春日里不容错过的鲜美——春笋。   鲜笋剖开切段,挂上一层薄薄的面糊,下宽油锅煎炸。   成品金黄甘脆,宛如一块块油煎的黄金,谓之“煿金”。   也可以将笋切薄片,和白米一起煮成粥。   笋片洁白莹润,就像一片片煮熟的美玉,谓之“煮玉”。   正是“拖油盘内煿黄金,和米铛中煮白玉”。   关鹤谣给萧屹端来“煿金”的时候还在笑话他:“昨天看你馋那油炸糕了,只是糯米炸过太黏腻,就买了笋子给你炸,先解解馋吧。”   她又戳着绑着十字结的五花肉说了个冷笑话:“你看,这就叫‘五花大绑’哈哈哈哈!”   安稳的每一日,精细的每一餐,身边有着爱说爱笑的心仪小娘子,桌前还有一个只顾埋头大吃特吃的小丫头。   萧屹举目四望,这简陋的小院反而成了他住过的,最温暖宁静的地方。   谁知又过了几天,这小院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这温暖宁静。 第9章 番柿牛腩、关燕语 聪明反被聪明误,自……   “六十八文?!”   那屠户朝关鹤谣点点头,手上活儿没停,继续剁着大棒骨。   好半天,关鹤谣终于纠结够了,“…好,请给妾称一斤吧。”   一斤牛腩,居然要六十八文钱。   可是想想也是,此时禁杀耕牛,牛肉向来可遇不可求,只是人民群众对牛肉的需求确是抑制不住的。   不少人家甚至谎报耕牛生病,报备官府宰杀,以求暴利。官方也无法严打,只能“就坡下牛”,干脆地采取了资本主义的先进方法——收宰牛税。   这欺上不瞒下的好办法,肥了官吏和屠户的腰包,最后却是关鹤谣这样的顾客买单了。   关鹤谣只觉得那刀不是割在牛身上,而是割在她身上,提着肉失魂落魄地向关府走去。   回到院里,萧屹已经起了,正倚床看书。   关鹤谣笑容满面地和他打了招呼,说不出的优雅随和。   看清他手里的书又“嗷”一声冲上去抢,十万分之残暴狂躁。   “不许看这本!不许看!给我——!”   关鹤谣顾着萧屹的伤,不敢下死手,只得整个人扑到他上身封住他动作。   好在萧屹一瞬就放弃抵抗了,关鹤谣这才终于抢下她的成名巨作——《天外杂记》。   “你不许看这本!”她凶巴巴地又重复一遍。却见萧屹呆呆的一动不动,只一张脸血红血红的。   惊得她下意识去摸他右腹,慌忙问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她手覆上萧屹右腹,萧屹更是当场倒吸一口气。   关鹤谣以为他真疼了,霎时紧蹙眉头,声音也软下来,说着“你别动,我看看”,上手就要扒萧屹衣服。   萧屹瞳仁剧颤,僵直着身体用了十二分爆发力和自制力止住关鹤谣,岔着声说:“没、没事…伤口没事…”   萧屹紧闭上眼,小心翼翼地压制狂乱的心跳和气息。起伏的胸膛刚要平复,睁眼又看到关鹤谣皱眉咬着唇看他,一口气又差点没上来。   “就是伤口在长肉,有点痒,有点…肿。”   关鹤谣点头,那确实。   她低头细看那伤处,新制的衣衫是浅蓝色,若是渗血了能看出来,现在似是没事。   萧屹看着那鸦羽一般乌黑的头发,忽然福至心灵,“若是…若是能摸、摸一摸,会好许多。”   “真的吗?”关鹤谣狐疑看他一眼,伤口怎么能随便碰呢?   “就…轻轻的,不会伤到伤口。”   关鹤谣沉思,她也没受过这样的伤,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   疼痛时,抚摸起码能起到安慰剂的功效,也许真的还能帮助血液流动,促进伤口愈合?   于是她伸手,极轻极轻地抚上萧屹伤口,绕着圈摩梭了几下,“好点了吗?”   萧屹咬牙,“……好多了。”   年轻无知的萧屹第一次理解了老狐狸义父口中的“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挖坑自己入。”   偏偏关鹤谣得了肯定,松了眉头憨憨一笑,更加尽心尽力地抚摸起那伤处来。温软的手,轻如羽毛的触摸,一下一下把萧屹的魂儿都融了。   他抓住最后一点理智,混乱地想着刚才看的《罗郎君与朱娘子》分散注意力。   “小、小娘子,我刚看到、看到罗郎君发现朱家小娘子为他服毒自尽,他们…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又踩到了猫尾巴,倒是也拯救了他。   “她假死!然后他真死了!然后她也真死了!死啦!他们最后都死啦!”   关鹤谣毫无江湖道义地剧透完毕,气鼓鼓地扔下他,转身去了厨房。   萧屹长舒一口气,抬臂遮住了脸。   *——*——*   到了昼食的时候,萧屹坚持要下床在桌边吃。   一是他自觉整天窝在床上不像话;二是受伤已过六天,他伤口长得极快,确实可以下床;三是他刚刚害关鹤谣担心,心有愧疚,想向她证明自己无恙。   关鹤谣能看出萧屹体质甚好,恢复神速,每一天都比前一天精神不少。   她再三确认萧屹并未在勉强自己,就嘟囔着“要么王郎中是神医,要么你是神人”同意了。   虽然要抛弃自己心爱的小饭桌,但是能和关鹤谣同桌吃饭,萧屹也是终于得偿所愿了。   先上了两盏小菜,一盏是关鹤谣自己腌的萝卜片,一盏是南北货铺子里买的酱八宝菜。   这萝卜片她常做,白萝卜切得薄如蝉翼,放入清水、白醋、冰糖和小米椒调制的汁水里,过一晚就能吃,酸甜中带一点爽口的辣。   酱八宝菜是北方口味,黄酱腌制,色泽明亮诱人,藕片、黄瓜、鲜姜、豇豆等数种材料,有糯有脆,相得益彰。   两盏小菜都是鲜爽滋味,恰好用来搭配今日的主菜——番柿牛腩。   去年晒的番柿干和切块的牛腩同煮,关鹤谣喜爱番柿本身的酸甜味道,只少滴了几滴酱油,放了几片生姜和香叶,再没放别的。   番柿干味道更浓郁,经过充分的炖煮,吸饱了汤水,变得无比柔软香糯。   简简单单,就成了一锅上佳的美味。   一人一大碗饭,上面浇上汤汁红润浓稠的番柿牛腩。   关鹤谣和掬月的碗里,一堆番柿里藏着几块牛肉。萧屹这碗,一堆牛肉里藏着几块番柿。   萧屹一直非常过意不去。   关鹤谣明显手头拮据,因着他做不成生意,还要搭钱买些昂贵的鱼肉,更重要的是这些鱼肉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倒是关鹤谣早就看出了他的顾虑,给他一顿教训。   她笑着说不过多一双筷子而已,一点儿也不麻烦啊,你早点养好伤回家拿钱交食宿资呗。   香喷喷的番柿牛腩引人食指大动,萧屹尝了一口。牛腩炖得酥烂,又被酸甜的番柿酱拥抱着,在特有的一层层脂肪加持下,呈现出软糯多汁的口感。   他刚吃了几口,忽然停住。   萧屹凝神侧耳倾听,随后起身说道: “有人来了,一人,应该是女子”。   他飞快环视室内,仿佛猎豹在勘察自己的领地,最后快步往床下藏去。   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关鹤谣目瞪口呆,让她很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但惊变之中,她也只能竭力抑制吐槽之魂,一边说着“你小心啊,慢点!慢点!”,一边指挥着掬月用被褥床单帮着遮掩。   转头看到萧屹的筷子,她心说多一双筷子有时候确实有点麻烦。撇着嘴把那筷子在身上一蹭,无奈地插到发间。   没时间让她嫌弃,外面一个呱噪的女声喊道:“关鹤谣!关鹤谣你给我出来!”   关燕语?!   她这便宜姐姐怎么今日有闲心,贵足临贱地?   关鹤谣急中生智,把萧屹那碗番柿牛肉直接放到了地上,而后飞身到屋外迎关燕语。   关燕语吊着眼睛,冷冷瞧着快步走出来的关鹤谣。   关鹤谣匆匆行了礼,道一声“阿姐”,就不再说话了。   关燕语只比关鹤谣大九个月,个子却高她大半头,加上关鹤谣微微低着头,她几乎是俯视关鹤谣了。   本来,她每次看到关鹤谣这张脸就来气,又想起偷听到的父母谈话,心头立马火光四起。   她猛推关鹤谣一把,恨声道:“谁是你阿姐?不要瞎叫!”   关鹤谣一个趔趄,猛退数步才将将站定,仍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关燕语被堵在门口,却闻到了饭香,她冷笑一声:“呦,打扰你吃饭啦?我看看吃的什么好东西。”   说着,她高高地提起百蝶穿花织锦的八幅大裙,骄矜又小心地跨进了门槛。   关鹤谣赶紧跟上,所幸,时间以足够萧屹藏匿。   关燕语看都没看站在床边哆哆嗦嗦的掬月一眼,只滴溜着眼睛环视屋内。   “破地方,真是脏死了。”她说着厌恶的话,语气却透着愉快。   “怎么地上还有一碗饭?”   “……等下要喂狗的。”   关燕语飞快对比了在场的三碗饭,难以置信,“你给狗吃得比自己好?!”   沐浴在关燕语看大傻子的震惊眼神中,关鹤谣居然丧失了胡扯的底气,说不出话来。   “住着狗窝,还和狗做朋友,”关燕语掩唇轻笑,“看来你的痴傻之症还没好呀。”   关鹤谣着急赶人,“大娘子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关燕语笑容尽消,眉毛猝然一竖,“指教?对!长姐为母,我今日就要教教你这个没娘教养的!”   “大娘子刚自己说不是我的长姐,”她辱及原主娘亲,关鹤谣脾气上来,脸冷下去,懒得和她虚与委蛇,“有什么事情还请快讲。”   关鹤谣心大,面对父亲和继母两个老人精都能做到心如止水,面带春风。   但关燕语是个奇人。   关鹤谣穿越而来时已经二十一岁,在这又过了两年。   她总告诫自己,不该和心理年龄小自己六岁的关燕语计较,又每次都被她气得血压狂飙,印堂发黑。   她只能把这归结为熊孩子的特殊魔力。   年纪小怎么了?年纪小就该惯着吗?   我年纪小时,也不这样啊!   关鹤谣已经放弃和她沟通,低着头任她撒气,只盼着她快点离开。   她又担心萧屹在床下牵扯到伤口,面色愈加不悦。   关燕语看她这样更加来气,“你是什么身份,敢和我这样说话?”   “不知你什么时候诱了魏家郎君,让墨哥哥亲自来求娶!”   “真不知羞!”   “不过是长了一副狐媚样子,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   关燕语越说越气,自己把自己点着了,劈里啪啦狂喷一顿狂喷,最后狠狠说着“你只配吃狗食!”就猛地抬脚,踢翻了地上饭碗,一跺脚跑了。   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喊:“关鹤谣,记住你的身份!”   番柿的酸甜香气不变,仍是热气腾腾地扑面而来。只是那汤汁倾洒在地面,慢慢流动着,沾染上恶浊的灰尘。   关鹤谣看着她背影淡然一笑,“我的身份?”   “不过是和你一样的关家嫡女,还是正室原配所出,又比你聪明漂亮罢了。”   这是她替原主报的不平,是这具身体本该拥有的一切。   但关鹤谣自己,并不在意她们争破头这些长幼嫡庶。   “我的身份?”她低低又重复一遍。   我只是我自己,我只做我自己,我只属于我自己。   无论我生在何处,身在何地。   无论我姓甚名谁,样貌如何。   我的灵魂,都是自由的!   谁也别想来指手画脚,随意作践!   屋外天光正耀眼,关鹤谣神色郑重,毫不回避地直视。   忽听见身后低低的啜泣,她无奈回头换上一副笑脸,“小掬月~”   掬月气得满脸通红,她不会骂人,只不断重复着:“大娘子她……太过分了!呜呜,太过分了!”   关鹤谣笑容更盛,恶毒地吐槽:“看到这活生生的例子了吗?不要近亲成婚哦,否则孩子不正常的。”   把灰头土脸的萧屹从床下拽出来,看清他的面色时,关鹤谣不禁怔住。   她第一次看到萧屹如此冷肃的神情。   毕竟他就连重伤之际,都是一副豁达自在的样子。这几天相处下来,更觉得萧屹性情挚诚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可爱的傻气。   可现在,萧屹面沉如水,眸光冷冽如冰。   他没有看关鹤谣,只是死死盯着门口。   他耳聪目明,不只所有的对话,就连那个推搡都分辨得出来。   关鹤谣眨眨眼,这是…生气了?   萧屹的侧脸线条其实很柔缓,是一种明朗的英俊,但是他现在下颌紧绷,明显地咬牙切齿着,周身气场锋利如一柄好剑,一杆雪夜的湛湛银枪,令人胆寒。   看着眼前陌生的“兰家哥哥”,关鹤谣心没由来的一惊,却又忽然砰砰直跳。   关鹤谣瞳仁微动,错开视线,只轻声问:“伤口疼不疼?”   正浑身嗖嗖冒冷气的人扭头看她,只一瞬间,他眼中的寒冰尽数化成了委屈,“有一点。”   赶紧扶他坐在床沿,关鹤谣伸手去探他伤口,“要不要…要不要再摸一摸?”   说完,她差点被自己呛了一口,这话怎么这么猥琐?   她正鄙视自己宛如一个乘人之危的老色批,就见面前的人轻快地点头 ,“……摸摸。”   关鹤谣抿唇,小梨涡顿时闪现。她忽然有点紧张,却还是伸出手轻轻摸了上去。   掬月一歪头,疑惑地看着两人。   她才十二岁,但是她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第10章 鹤谣身世、墨哥哥 水灵灵的萝卜,正配……   关燕语来去如风闹了这么一出,关鹤谣怕她折返,就遣掬月捧着碗出去放风。   她叹息着收拾地上的饭碗,“这下真的只能喂狗了……”   萧屹刚缓和的脸色就又黑了下来。   他躲在床下,正好眼睁睁看着自己饭碗被踢倒,冲击太大了。   关鹤谣安慰道:“没事儿,谁吃不是吃?后街小黄阿黑可爱极了,现在看到我就摇尾巴。”   萧屹脸更黑了。   看他可怜又好笑,关鹤谣赶紧又给他盛了一碗。   只是刚才几乎把肉都盛给萧屹了,锅里不剩几块。   关鹤谣从自己碗里挑两块夹过去,又从自己发间拔下他那双筷子,掰开他的手放进去,逗他说道:“喏,咱俩谁也别嫌弃谁,快吃吧。”   萧屹握着筷子的书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把堵在嗓子眼的话问了出来:“谁、谁是墨哥哥?”   关鹤谣眉一拧,嘴一瘪,绝望道:“我也想知道啊!”   她一边吃,一边咬筷子想这个劳什子墨哥哥到底是谁。   好在关燕语提及“魏家”,她很快就有了头绪。   魏家,是这原主母亲的娘家。   去岁秋天,关鹤谣母亲忌日,破天荒地,魏家也来了人祭拜。   来人是关鹤谣母亲的长兄、关鹤谣的大舅舅——魏家现任家主魏磊,以及他的一对双生儿子。   关鹤谣远远和三人打了照面,但她全程眼观鼻、鼻观心,只顾着静心澄意为原主亡母上香、念经,都没看他们几眼。   好在对方也全当她不存在。   魏磊那对引以为傲的双生子,长子名皓,次子名玄。关鹤谣听到了魏磊叫他们表字,好像是“素玉”和“墨山”。   魏家只是对关鹤谣母女无情,但是和关家仍是关系紧密,常常走动。否则关旭不过一个侍郎,哪里有钱财在这乌衣巷占这么大的宅子?   都说那魏家双子一表人才,居于深闺的小娘子因此春心萌动,也是正常。   如此说来,关燕语口中的“墨哥哥”,应该就是魏磊次子——魏玄,魏墨山。   “原来是他!”   关鹤谣便把这“墨哥哥”身份和萧屹说了。   “这什么鬼称呼?”她嘲讽一笑,非常不屑,“哪有把别人表字单拆一字出来,还什么哥哥。哼,没文化真可怕! ”   萧屹闻言,颇尴尬地瞟她一眼,低头默默扒饭。   魏家乃商户,本来求娶官家千金这件事,再过八辈子他们也不敢想。   但他们知晓关鹤谣的存在,更了解她的处境,或者真的就像关燕语说的那样,看中了她的皮相。   对魏家来说,求娶关鹤谣,能保住和关家的联盟。   对关家来说,不过是嫁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就能继续享有源源不断的钱财供养。   关鹤谣想,要是她是关旭和魏磊,大概也觉得这桩买卖不错。   而且连关燕语都听说了,那便不是空穴来风。   萧屹频频偷看关鹤谣。却见她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悲。   那疯娘子语及关鹤谣婚配,又听关鹤谣说这个婚配郎君是她母家表哥,萧屹只觉得心尖发酸,坐立难安。   无奈之下,萧屹只能曲线救国,想尽量多了解一些关鹤谣家事。   “那是你阿姐?”   “嗯,同父异母,是我继母的女儿。”   “……继母的女儿,为何是阿姐?”   家丑不可外扬?不存在的。   关鹤谣恨不得他们那点丑事全天下都知道。   把家里这点八卦当成下饭菜,关鹤谣就絮絮地说了起来。   关鹤谣的亲爹,亲娘和继母的恩怨纠缠,一言以蔽之就是“蹉跎了一个好姑娘,成就了一对狗男女”。   关旭出身寒微,他和姑母家的表妹郭丝淼珠胎暗…呃,两小无猜,少时就许了婚约。   关旭母亲当年没少受小姑子的气,这婚约结得本就不情不愿。   关旭人品不行,但能力确实出众,一朝鱼跃龙门,中了举,当了官。   这下关母舒坦了,只觉得自己儿子前途大好,便是公主都娶得。她毁了婚约,说什么也不肯让关旭娶郭丝淼这么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   两家人拉扯许久,最后关母松口说郭丝淼可以做妾,但要等正妻先过门。   郭丝淼一咬牙,也就同意了。   关家娘俩做着娶高门贵女的美梦,见天等着媒人上门说合。   却不知,关旭一个毫无根基的穷小子,悔婚表妹、又许之为妾这些破事也早被官媒人挖了个底朝天。   更劲爆的是,郭丝淼还未过门,却有孕了。   郭丝淼的腹中孩子头发丝儿都要长出来了,关家却连个媒人的头发丝儿都没见到过。   这般荒唐,哪里还有正经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但可悲的就是,这世上还有不正经的人家。   比如自北方迁来的新秀富商之家——魏家。   魏家一心攀附权贵,拼了命想在这金陵城站稳脚跟,与关家一拍即合。   十天之内,闹着玩一样飞速过完三书六礼,把美貌的魏家长女魏珊儿连同丰厚的嫁妆,送进了关家。   魏珊儿过门之日,正是郭丝淼诞下关燕语之时。   主母新嫁,妾室产女,一时沦为全城笑柄。   关旭对魏娘子没有半分情谊,她在府中过得艰难,怀胎不足九月产下关鹤谣,很快就香消玉殒了。   而郭氏被理所应当地扶正,成了关府的当家娘子。   她轻飘飘一句“二娘子先天不足,需要静养”,就把年仅三岁的关鹤谣和她的乳娘扔到了这个小院。   这些,都是原主的乳娘讲给她的。   其实,说原主“先天不足”,倒没有说错。   关鹤谣也感觉到,原主确实是有一些智力上的问题:她说话和反应都非常迟缓。   所以关燕语才骂她“痴傻”。   正因为如此,关鹤谣继承的原主记忆,非常模糊平淡。因为原主没有分析和感受的能力,她只是漠然地经历着一切,如机器一般记录下来而已。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孩子本来该得到更精心的照顾,继母却将她扔到小院里。   这一扔,就是十三年。   “你母亲的娘家不管?”   关鹤谣反问:“你可看到,踢了你饭碗的那只脚上穿得是什么鞋?”   萧屹摇头,他当时只顾着看自己的碗。   “那鞋可是上好的松江暗花缎制成,而这暗花缎,正是我大舅舅亲自送来的。”   前些日子乔婆子特意给她学的,什么云熟绢、织金妆花绒、两色缎、八宝云罗……说魏家把无数时兴首饰、名贵布料流水般送来,给大娘子过生辰呢。   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对魏家人来说,得宠的关燕语才是他们家要珍视讨好的表姑娘。   关旭靠着魏家财力青云直上,十几年就从乡间野郎做到了腰金衣紫的侍郎大人,他的妻女也是珠围翠绕。   而魏家在关旭扶持下,成了金陵城中赫赫有名的富商。   他们就这样,极有默契地,一起忘记了那个被他们当成桥梁践踏的女子。   *——*——*   萧屹以书遮面偷偷看着关鹤谣。   她呆呆坐在桌前好一会儿了,不说话也不动弹。   他还没见过关鹤谣发呆,无论做什么,她一直是神采奕奕的。   他听出关鹤谣对那个什么墨哥哥毫无兴趣,稍稍安心。只是,似乎还有什么更焦灼,更麻烦的问题缠绕着她。   萧屹暗自思索,无论小娘子面临什么窘境,只要他回到那一位身边,总能帮上一二。   就算剑伤未痊愈,他也能趁黑翻过院墙离去。   但是城中宵禁,他现在的身手,无法隐匿行踪,怕是极易被巡逻士兵擒获。   若是让关鹤谣找来府中厮儿服饰腰牌,白天混出府去,也许可行。   只是那晚,穆郡王清楚来人是他,不过苦于没有证据,又找不到他人,如今必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守株待兔。   他未和同伴通气就贸然现身,若是在半路被人截了去,就前功尽弃。   哪怕能和同伴搭上消息,或者再等几日他身体恢复,他都会尽力一搏。   萧屹翻来覆去没想出合适的办法,心中杂念丛生,只觉得从未这般惶然无措。   关鹤谣亦然。   冷漠的父亲,恶毒的继母,恼人的姐姐,势利的外祖家,这糟心的一切其实未能伤她分毫。因为她总是相信有朝一日,一定能摆脱他们,活出自己的天地。   就像当年妈妈突然去世,她独自支撑着餐厅。有欺她年少的供货商,有胡搅蛮缠的客人,有趁火打劫的员工……她一路跌跌撞撞,却还是咬着牙笑到了最后。   但是这里,关鹤谣猛然意识到,是不一样的。   她拼命靠着自己双手往前爬,没想到人家随手一拽,就可以把她甩回原处。   天色渐暗,关鹤谣点燃油灯。   那火苗如豆,只小小一点,莹然欲灭,却也照亮了整个房间,亦将关鹤谣惊醒。   时间虽紧迫,却也不是没有希望!   明日七日宵禁就结束了,她马上恢复摆摊,尽快攒够银钱,单独立女户。   她使劲晃晃头,拍拍脸颊,袖间风带得火苗也活泛起来,一副呜呜喳喳的样子,关鹤谣一笑,振作精神去做饭。   不管怎么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日三餐,都要好好吃的!何况她还有一个病号要喂养。   早上买牛肉时,关鹤谣死乞白赖地求那屠户低价卖给她两根筒骨,又买了一根白萝卜。   窖藏了一冬的白萝卜水分有点流失,却刚好可以饱吸肉汁。白萝卜切大块和牛筒骨同炖,只加一点葱姜调味,出锅散一把香菜。   汤清澈而味鲜,白萝卜块俏生生的,晶莹温润像是一块水晶,清甜中带着肉香。   水灵灵的萝卜,正配今天买的咸撒子。   寒食节将至,街上卖子推燕、馓子、寒食饧、各种饴糖的多了起来。   关鹤谣站在买撒子的郎君边上看了老半天,佩服得很。   只见他娴熟地搓、抻、盘面,把细长的面条子层层叠叠盘起下锅油炸,就成了纤细金黄的撒子,精巧极了,真真像诗中所说“压扁佳人缠臂金”,如那黄金臂钏一般。   萝卜筒骨汤清淡鲜美,金黄的撒子入口即碎,脆如凌雪,皆是美味。   只是…萧屹看一眼蔫蔫的关鹤谣,自来到这小院,第一次觉得食不知味。 第11章 惨遭抄袭、立女户 现在也轮到别人抄袭……   吃过了夕食,关鹤谣就忙着改变屋内陈设格局。   关鹤谣这两年的经验,以及继承的原主记忆告诉她——单从地理位置上讲,这个小院偏僻到就算关府遭血洗灭门了,都能逃过一劫的那种程度。   每年只有原主母亲忌日和过年祭祖时,会有人来接她去祠堂,这算是郭氏最后的面子工程。   可是,虽不会有人直接来这院里,西偏门却靠近柴房和冰窖。一日之内,也偶有家仆在小院附近走动。   若再有人像今日关燕语这样进屋来,必定会发现萧屹。   只因她这主屋实在过于简陋,一览无余。   屋子长不到两丈,除了一张床、一个大衣柜、一套桌椅和几个箱子就再无他物。   萧屹躺在那光秃秃的板床上,显眼得像个露了陷的馅饼。   未雨绸缪,三人制定了躲藏预案。若是有人来,萧屹就躲到床下,关鹤谣和掬月则负责不让来人靠近床铺。   关鹤谣挪动了屋内桌椅,又在床边拉起绳子挂了布帘,再在床下放几个箱子、包裹掩人耳目。   做完了这些,她想起,若是有个门帘也能遮挡一二,有利于争取时间。   扯来一块青色布料在门上比来比去,关鹤谣忽然唤着:“掬月,给兰家哥哥显摆一下,‘苔痕上阶绿’下句是什么呀?”   《陋室铭》小娘子才教过她,掬月张口对上:“草色入帘青!”   “不错!”关鹤谣回头一笑,晃着手里青色门帘:“以后咱们家就叫‘青帘居’!”   这名字着实不错,意境优美,韵律也动听。萧屹又想起了掬月的名字:“小娘子倒很会起名字。”   “那是自然,我还是很有文化的。”关鹤谣得了夸奖,有些飘飘然,全然没发现萧屹听了她这话之后的促狭一笑。   “往常只我和掬月,现在有了客人,总要讲究点排面。等你回了家,人家问你这么长时间去哪了呀?你也好回答,就说是一处三界外的风水宝地,名唤‘青帘居’!那居所金光璀璨,祥云缭绕,遍地是奇珍异宝。”   关鹤谣非常擅长自己逗自己,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来了兴致,越说越开心:“还有仙女每天给你做数不清的珍馐美味来吃,叫他们羡慕死你!”   萧屹听得笑着直摇头。   不过……他看一眼面前巧笑倩兮的小娘子。   有仙女这件事,倒是千真万确。   掬月在一边听得有趣,问着:“小娘子,你以后开了食肆,也叫这个名字吗?”   关鹤谣微怔,转瞬又扬起笑脸:“不叫这个,名字我都想好啦,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关鹤谣的梦想就是在这大宋开一家食肆,重现她家餐厅的辉煌!   若是在这里开了食肆,必然要取和她现世的私房餐厅一样的名字。   那个从妈妈手里继承来的餐厅,她们母女俩多年的心血,也不知道_   “小娘子开了食肆,我定然第一个去捧场。”   关鹤谣纷扰的思绪刚要乱飞,就被萧屹这一句话拽了回来。   大宋女子在外行走、经商者甚多,只是难免有人看不惯。   关鹤谣见他并无轻蔑厌恶神色,反而一脸兴致勃勃,便笑着朝他眨眨眼:“你已经是第一位客人啦!我要是开发会员系统,你就是第零零零零一号会员!”   萧屹迷惑蹙眉,但是他感觉到这个话题让关鹤谣心情似有好转,便微笑着陪她聊了很久。   *——*——*   萧屹猛睁眼,猝然抓住伸向他肩膀的手。   黑暗中,关鹤谣吃痛的声音响起:“兰、兰家哥哥,别睡啦。”   “小娘子?”萧屹赶紧放松了力道。   按着昨夜说好的,关鹤谣和掬月离家时叫醒萧屹,免得他独自一人毫无防备。   虽然关鹤谣还是很不放心把萧屹自己丢在这,但是天都没亮的凌晨,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幺蛾子。   她们必须得出摊了。   “我们巳时就回来,很快的。”她声音带着些模糊的笑意:“你留在青帘居看家呀。”   夜风寒凉,在开门的瞬间就呜呜嗷嗷地灌了进来。   借着淡淡的月光,萧屹看到关鹤谣缩了一下脖子,一手拉过掬月,飞快关上了门。   两人的脚步声先朝向厨房,后又渐渐远去了。   怔怔盯着烧得通红的碳炉子,温暖安静的房间里,萧屹睡意全无。   顶天立地活了二十年,没想到活成了吃软饭的。   *——*——*   七天没在庆丰街露面,关鹤谣一出现,就有不少熟人和她搭话。   然而,往常早把炊饼晾好,热情招呼她们的郭大,就那么呆呆看着她们走过来。   “郭家大哥,我们来取炊饼!昨天下午和你说了,我们今天照常出摊。”   郭大神色很奇怪,斜着眼吞吞吐吐道:“关、关家小娘子,我这…有别的主顾定了。以后……以后怕是没有炊饼能卖给你了。”   关鹤谣眉头一紧,看看郭大,再看着那两个热气袅袅的五层大蒸屉。   她刚想开口,就见郭大娘子从铺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小瓷碗搅拌,嘴里说着:“当家的,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那娘子一抬头看见关鹤谣,神色一僵,扭头就回屋里去了,空气中徒留一丝香料的浓郁味道。   透过她掀起的帘子,关鹤谣瞥见屋里地上一个碳炉子。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   关鹤谣暗叹一口气,心想着这一天到底来了。   天道好轮回,她当过抄袭狗,现在也轮到别人抄袭她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也难免烦躁不爽。   她猛然伸手,一手逮住一个胖乎乎的大炊饼。   想了想还是不解气,一只手拼命凹成鸡爪造型,艰难地在指缝里夹住第三个。   “这仨炊饼,就当妾的专利费了。”   说完,她也不管郭大听不听得懂,凉飕飕又丢下一句“郭大官人,祝你生意兴隆”,就拽着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掬月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郭大在原地脸青一阵红一阵。   *——*——*   萧屹百无聊赖地望天,等关鹤谣回来,但他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也没到巳时啊?   只见关鹤谣进了屋,就把掬月按到凳子上,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埋怨:“怎么又气哭了,你这孩子气性还挺大。”   掬月抽抽嗒嗒的哭声中,关鹤谣把事情简单和萧屹说了。   “小娘子,”掬月抹一把眼泪,“又不只他一家卖炊饼,我们可以去…”   关鹤谣摇摇头,炊饼片已经注定是弃子。   她卖炊饼片,是因为简单方便,一不用摆桌,二不用洗碗。   然而最重要的的原因就是炊饼是现成的,相当于半成品加工。   她和掬月,两个小娘子可做不来这天天和几十斤面的活计。   因此弊端也很明显,等人家专业卖炊饼的回过神儿来,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炊饼片没什么技术含量,就算油料、酱料没她的好,卖个样子也是可以的。关鹤谣本来就要付出额外成本买炊饼,客源又被分散,利润就所剩无几了。   虽然糟心,但这说不定也是个契机,可以直接转型,卖些稍高价的吃食。   *——*——*   萧屹看着桌上三碗菘菜汤和三个炊饼有些愣神(1)。   “这顿凑合着吃吧。”关鹤谣以为他是嫌弃饭菜不好,把汤碗往他那推推,“好歹还有鸡蛋,我给你窝了两个荷包蛋呢。”   掬月仍是气得饭都不想吃,忽地压低声音,“小娘子,你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就是卖炊饼的大郎被他媳妇喂药那个……”   “哎呦喂,你个小丫头还挺狠毒。” 关鹤谣笑骂,“他罪不至死啊罪不至死。”这孩子可别被她教歪了。   掬月又把郭大骂了一通,最后看着简陋的饭菜还总结一下:“小娘子,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吧......”   关鹤谣瞥一眼萧屹,补充道:“儿到荒年饭量增。”   萧屹默默放下手里的炊饼。   “我的儿啊,吃吧,不差你这一口。”关鹤谣把炊饼怼回给他。   萧屹轻轻睨她一眼。   他神色里颇有一丝敢怒不敢言的可怜,逗得关鹤谣笑出声来。   “没事儿,”她还是那句话,“会有办法的,我下午出去看看。”   *——*——*   掬月端来药时,眼睛是肿的。   萧屹皱眉,小丫头怎么又哭了?这样小娘子又要心疼了。   “掬月,为何哭了?”   “没钱了……”   萧屹:???   掬月瞅一眼他的药碗,忽然放声大哭:“小娘子没钱了哇呜呜呜呜!!!!”   她不敢在关鹤谣面前哭,现在关鹤谣不在,一哭就不可收拾。   萧屹还没面对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不知所措。好在掬月脾气来得快,散得也快,低声解释起来。   “郎君的药只剩两天的了,小娘子刚把最后二两银子也拿走买药去了……”   “本来、本来小娘子的乳娘给她留了一些钱,可是…呜呜…可是为了救我,小娘子全花光了。”   “这两年,她好不容易又攒了八两多,现在也全没了……”   掬月眼睛通红,飞快看一眼萧屹,结巴道:“我、我不是怪郎君。小娘子说人命胜千金,是一定要救你的。她、她不许我和你说这些的……”   “只是…只是,”她到底只是个孩子,心中恐慌,说着说着,嘴又瘪下去,“她没有钱立女户了,是不是真的、真的要嫁给不喜欢的人了呀?”   萧屹本来一言不发听她说话,却被最后一句震住,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她要立女户?”   若是要立女户,最有可能的情况是……   他脱口而出:“你家小娘子嫁过人?”   掬月壮着胆子白他一眼:“没有!郎君瞎说什么?”   “那你家阿郎…死了?”不至于吧,才这么几天。   阿郎是指家中男主人,便是关旭(2)。   掬月刚想再摇头,一时也有点拿不准,“应该…没、没有吧。”   想了想,她吐出一句至理名言:“我们死在这里,阿郎不会知道;但阿郎死了,我们还是能知道的。”   她觉得这郎君问题太奇怪,有点不着调,又觉得自己哭得丢人,就默默退下去院子里放风了。   萧屹眉头紧锁,他想起关鹤谣的藏书中正有几本关于户籍的典章,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面如冰霜,心似油煎。   她本是不可以立女户的啊!   除非……想到最后一个可能性,萧屹瞳孔骤缩,神色凄慌。   小娘子,小娘子,为何要对你自己这么狠心? 第12章 河海鲜行、亲上药 萧屹忧伤地开始解衣……   关鹤谣站在武定桥边一家河海鲜行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囊中羞涩,她偶尔馋了河鲜海味,也只是在路边摊买个鱼头、两尾小鱼之类的,从未踏足真正的河海鲜行。   而现在,她仿佛兔子掉进了胡萝卜堆。   春日里,正是水产鲜肥味美之时,她也因此想起做一些河海鲜来卖。   却没想到,大宋水产之丰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比她手掌都大的江瑶贝,生片了瑶柱蘸酱油吃就是最令人心神荡漾的享受。   各种蛤蜊、香螺一应俱全,煮成一碗浓汤,或是大火爆炒,鲜滑无比。   木盆里的虾还在活蹦乱跳,这份活力使它们非常适合被炸成虾球,打成虾滑,烤成竹签虾,必然是爽口弹牙。   还有各色加工过的鱼酢、糟蟹、酒腌虾,妥帖地装在小坛子中,等着人随买随吃。   作为厨师,重回阔别已久的食材天堂,关鹤谣心痒手痒,眼泪就要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下来。   店里两位伙计都正忙,于是店家老丈笑眯眯地来招呼关鹤谣,“今日有上好的鲜螃蟹,小娘子买两只回去吃洗手蟹再好不过。”他又低声说:“老夫这螃蟹比隔壁蟹行还价低嘞。”   大宋人极爱螃蟹,无论是天子公卿还是平民百姓,都以螃蟹为“食品之佳味”,推崇有加。   不识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   但即使是最低价的螃蟹,也不是现在的关鹤谣敢想的。   她福了一礼,“多谢老丈美——”忽见一边摆着的扇贝,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丈顺着她目光看去,“小娘子要做汤羹?这扇贝不如江瑶贝好,也小了些。”   小?关鹤谣内心嘶吼,这还小?   她拣起一个扇贝,细观其壳形、斑纹,又数了放射肋条数,证实了心中猜想。   这并不是在现世原产于中国的栉孔扇贝,而是虾夷扇贝。   说到底,这么大的个头,就只有虾夷扇贝能够长成。   问题是虾夷扇贝是冷水贝,这原生于日本北海道附近海域,而“虾夷”正是北海道地区古名。   可老丈却说这些扇贝是福州运来的。   关鹤谣再次深切地理解到,这个世界和现世存在某些微妙的、神奇的差别。   她掂量掂量手中的扇贝,饱含深情地问道:“宝贝儿,你也是穿越来的吗?”   关鹤谣深知自己唯一的本钱就是那个架车儿和碳炉子,都必须充分利用起来。   河海鲜行里悠悠转了一圈,她便确定了新的两品菜肴,仍用那一灶一炉。   剩下的,就是和老丈讨价还价。   一枚扇贝要价二十文,实在太贵了,她手头的钱都不够周转的。   “妾在庆丰街做些小生意,每日要进些扇贝和小银鱼。”初期试水,关鹤谣不敢托大,便说每日要二十枚扇贝和两斤太湖小银鱼。   那老丈倒也爽快,最后定下扇贝一枚十九文,银鱼一斤六十文。若是之后进得多了,还可以再便宜一些。   关鹤谣付了定钱,又扣扣嗖嗖地只称了半斤银鱼,准备回家做试吃。   *——*——*   关鹤谣一路东奔西走,脚步匆匆,又买了三层竹蒸屉和四十个粗瓷小碗,先放在了刘家香饮子铺。   每每路过药肆就进去抓药,仍是把药方拆开,跑了好几家。   外敷的伤药用完了,这正是个去找王郎中的好机会。见了关鹤谣,王郎中神色正常,问了几句伤者的恢复情况,就给她拿了新的药。   虽然阿如一直在监视这里,说并无异常,但是亲自查看过后,关鹤谣终于放下了心。   这几日风声也没有那么紧,她便敢去官药局抓了几味药。   官药局毕竟比私药肆便宜三成左右,能省一点是一点。饶是这样,关鹤谣的钱也只够再买三天的药。   待又买了些大蒜、豆腐、米缆和半个大冬瓜,除去明天要进货的钱,她身上几乎再无富余。   这资金链还能断得更碎一点吗?   稀碎稀碎的啊!   紧紧捏着钱袋,关鹤谣叹着气向家走去。   她路过桂香坊,忽然发现铺子前的案台换了陈设。   只这么几天,色彩缤纷、花团锦簇的花朝节糕饼就已经撤下,为寒食和清明做好了准备。   那展台上,虽也有乳酪、乳饼、麦糕这些清明时节食用的糕饼,但主角还是青团。   雨过天晴色的莲花大盘,摆上几个圆滚滚的翠绿青团,边上有插着柳枝的同色花器,有三两个精巧可爱的酒壶罩在素纱之下。   如折柳枝一般,把江南的烟雨也折了一角来摆在这里,如梦似幻。   虽然已经上了一次当,但是关鹤谣,其实属于最容易被操控的那种消费者。   她看一眼那精致优美的展台,再看一眼,又看一眼……   最后还是没控制住,像一个被渣男PUA的无知少女一样,想着“再给他一次机会吧”,用最后那点余钱进店要了一个青团。   一问才知道,只有红豆馅的。   年轻的堂倌衣饰整洁,先在手上垫了一小方又白又厚的绵纸,才用竹夹子夹了一个青团放上,双手递过来,笑眯眯地说:“谢小娘子惠顾八文”。   关鹤谣肝儿疼地付了钱,捧着青团细细端详。卖相倒是不错,棉纸上五彩套印着店家商标,艾草汁子颜色鲜亮,算得上精美。   就是稍微有点小,而且不过是最普通的红豆馅,居然要八文钱一个。   春日里吃的第一口青团叫做“尝春”,关鹤谣不由心怀敬意,轻轻咬了一口……   还我八文钱!   倒不是不好吃,只是极其普通,完全不值八文钱。   关鹤谣又生店家的气,又生自己的气,气鼓鼓迈大步出了店。   她抬头看那华丽金边匾额,皱着脸撇撇嘴:“整这些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用?”   以她专业的厨娘角度,她可以说出这家糕饼铺十条以上不足,但其实对一般人来讲,并不需要是个厨子才能去评判某种食物。   好不好吃,值不值得,这是最简单最直观的。   店铺内外寥寥无几人,和刚开业那几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然,大家已经做出了评判。   算了,那冤大头的八文钱就当竞品调研经费了。   这家的销售倒很有想法,可惜品控太垃圾。   关鹤谣最后看一眼那漂亮的展台,惋惜地咂咂嘴,摇着头走了。   她并不知道自她进店吃青团,直到离店的这一番唉声叹气、摇头晃脑,尽数落入铺中一位玉色衣衫的年轻郎君眼中。   *——*——*   关鹤谣远远瞧见掬月还在院子里尽职尽责地放风,刚想调笑她,走近就看清了那哭成花猫的小脸。   “小娘子,要不、要不你再把我卖了吧!我长大了,又和你学了做吃食,说不定……说不定能多卖些银子。”   她抬头巴巴看着关鹤谣,竭力压着语气中的哭腔,一番话说得如慷慨就义一样。   关鹤谣心软成一团,赶紧好好哄了一番。   为了不让她继续胡思乱想,又给了她任务,让她变身扒蒜小妹在门口扒蒜。   谁知一进屋,发现床上坐着的那个也是双目染红,神色恹恹地正看着她。   关鹤谣心中暗叹气,不知道这俩人在家作了什么妖,只先轻声问:“兰家哥哥,中午的药你喝了吗?”   她一提“药”,萧屹开口更加艰难:“掬月说,小娘子没有银钱了。”   他其实更想问女户的事情,但那过于唐突,只能拿现下的问题打掩护。   “确实要揭不开锅了。”关鹤谣笑开。这是事实,也没有否认的必要。   关鹤谣想,这般年轻的郎君,却寄人篱下花着她的钱,怕是心里难堪。   萧屹这样,她心中也不好受,便刻意逗他。“说实话,我看你仪表堂堂,也是好人家的郎君。怎么身上就不戴个玉佩项圈啥的呀?”   关鹤谣也不是没想过薅萧屹羊毛,这是真正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薅下羊毛好救羊呀!   但是萧屹当时一身直男夜行衣,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累赘。就连头上都没有个钗冠的,只有一块同款黑布包着发髻,根本薅无可薅。   关鹤谣继续苦口婆心:“兰家哥哥,不管你是江湖少侠、精英杀手还是绣衣使者。我真诚地建议你,以后不管你出什么任务,都在身上带两张银票。”   “……这样难道不是更容易被谋财害命吗?”   “……遇到我这样的好人就不会。”   干咳两声,关鹤谣也觉得自己这建议不太靠谱,生硬地转移话题,“要不把你这剑当了吧。”   萧屹从树上掉下来时,身上是有一把剑的。   萧屹给她看过,那宝剑剑鞘满布青光花纹,错以宝石珠玉。剑刃亮如霜雪,又似有五彩焰起,有切金断玉之利。   这把剑如今一直放在萧屹手边。   萧屹点头,“好。”   关鹤谣只是耍嘴皮子,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地答应了。   这剑一看就不是凡品,说不定对萧屹是有特殊意义的。   而且她一个小娘子去当剑,也太扎眼了。只怕她前脚把剑当了,后脚她们这小院就得被人一窝端了。   “我逗你呢,宝剑配英雄,勇士怎可徒手?”她连连摆手,眼中划过一丝揶揄,“真有什么事情,我还盼着你保护我呢!”   萧屹闻言,紧握宝剑,横置于胸前,“无论发生何事,我定护小娘子周全。”   他语气郑重,面上也再无刚刚那些矫情和纠结的神情,正如关鹤谣初见他的那个夜晚,说着“没有后悔”的样子。   清明锐利,坚毅无拘。   关鹤谣不知他身份来历,却在这一瞬间,看着他执剑的模样突然意识到:这个在她家蹭吃蹭喝的受伤郎君,也许生来就属于长河大江,骄阳繁星。   关鹤谣一时被那清亮眼瞳摄住,四目相对,默然无语。   忽然,她眸光微转,伸手捧住宝剑往眼前一凑:“能把这宝石抠了吗?”   萧屹:……   这般暴殄天物之事,关鹤谣饿死也做不出来。   只是她有个自己都未察觉的习惯,那就是紧张的时候会光速转移话题,不仅内容会满嘴跑火车,有时语气也会轻微狂躁化。   换言之,这个欢脱的傻白甜,其实有隐藏傲娇属性。   所幸她今天有很多话题可供转移。   拿出药瓶,关鹤谣瞪一眼萧屹,“昨天伤药就用没了,你怎么也不和我说?这是我新拿的,快上药!”   萧屹其实从未当着关鹤谣上过药。一般饭后关鹤谣和掬月都去外面忙活,给他一些个人空间。   可这一次,他见关鹤谣仍坐在边上整理包袱里的药品,丝毫没有要避讳之意。   小娘子也……过于坦荡了吧。   说不清心中是欣喜还是失落,萧屹忧伤地开始解衣带。   关鹤谣抬头见他慢吞吞,蔫答答的样子,心中暗笑,“你别不好意思呀,我都看过——”   萧屹解开了上衣。   关鹤谣呆住。   ……这还真没看过。   没有在这样明晃晃的天光下看过。   这肌肉,这线条,锁、锁骨上怎么还有一颗小痣……   而这一切,对于颜狗来说,显得有点过于耀眼。   关鹤谣在脑海中强制循环播放《大悲咒》佛歌,尽量把目光集中在萧屹的伤口上。   伤口周围已经不肿了,只剩下一道刀口血痕,桑白皮线也几乎溶于血肉,看不见了。   真神奇啊,好奇心短暂地压抑住了色心,关鹤谣不自觉地伸手摸了一下那刀口,惊得萧屹一个激灵。   他本来生无可恋地在开药瓶,这下手一抖,药瓶直接飞了出去。   好在关鹤谣眼疾手快接住了药瓶,她气自己手欠,“是不是疼了?”   萧屹面色微红,老实巴交地抬睫看她,抿着嘴不说话。   关鹤谣心中愧疚,伸手把他往里推了推,“我来给你上药。”   萧屹眼睛一亮,下一秒他就顺着靠枕滑下去,摊到了床上,全程一气呵成,无比丝滑。   想起院子里哭成花猫的小丫头,又看了看露着肚皮任她动作的萧屹,关鹤谣一愣,然后几乎难以控制唇边猥琐的微笑。   哄完那个撸这个。   难、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猫狗双全?! 第13章 重整旗鼓、烤扇贝 小娘子可愿去信国公……   关鹤谣构思的第一品新菜是蒜蓉蒸豆腐银鱼,也是今晚要做来给萧屹和掬月尝鲜的。   掬月兢兢业业地扒了一斤蒜,关鹤谣吹吹她通红的指尖,带她去做蒜蓉汁。   蒜蓉汁美味的秘密在于对蒜蓉烹制的细腻把控。   大蒜切碎后,要平均分成三份。   锅内油热之后,倒入第一份蒜蓉,小火炸制稍稍变为金黄,此为“金蒜”。   随后倒入第二份蒜蓉,稍加酱油和糖调味,待重新烧开冒泡,马上将锅从灶上撤下。此时第二份蒜蓉刚刚断生,是为“银蒜”。   趁热将最后一份蒜蓉倒入酱汁搅拌,这便是加入“生蒜”。   所以这一碗蒜蓉汁中,其实有三种蒜。   金蒜酥脆,银蒜软糯,生蒜浓味,不同的熟度代表了蒜不同阶段的美味,缺一不可,相辅相成。   蒜蓉汁成品色泽浓郁金黄,若是加一些青红辣椒进去炸,更是多彩缤纷。   有了蒜蓉汁,就有了一切,毕竟某位哲人曾说过:“蒜蓉蒸一切。”   这位哲人现在正在满室蒜蓉香气中,流着口水把米缆垫在大碗底。   米缆便是现世的米粉,宋人甚爱之,赞其“捲送银丝光可鉴”。   关鹤谣本来是想用粉丝,一时没有找到,便先以米缆代替。又在上面码上豆腐和冬瓜块。最后撒上足足的银鱼,淋上蒜蓉汁,上锅大火蒸熟。   关鹤谣要的是个头小的银鱼,价格低些,却正正适合做这道菜。那小银鱼长一寸左右,形如玉簪,透明莹润,蒸熟了之后颜色发白,滋味鲜中带甜。   下面垫着的米缆、冬瓜和豆腐都吸足了蒜蓉的香和银鱼的鲜,碗底是一点食材本身渗出的汤汁,精华中的精华,喝上两口,从头到脚都暖意洋洋。   “怎么样?”关鹤谣得意地看着两人,“这卖得出去吧?”   掬月吸溜着米缆猛点头,萧屹则捧着碗饮尽汤汁,“小娘子厨艺出神入化。”   关鹤谣笑着给他又盛了一碗,“豆腐和银鱼最滋养人,你多吃些。还有一品新菜,若这几天挣了钱,便拿一份回来给你吃。”   这几天是生死一战,没有用来周转的闲钱,只能一手进,一手出。   好在关鹤谣既有细琢细磨的巧劲儿,也有着敢想敢干的猛劲儿,更对自己手艺足够自信。   在她看来,宋人对河海鲜的认识非常不足,多以蒸、烤、煮这些基本方法烹饪,甚至极爱生食。   比如那卖家老丈说的“洗手蟹”,就是把生蟹用盐、醋简单调味,洗个手就能开始享用,因此称作“洗手蟹”。   虽然保留食材原有的滋味非常重要,但适当的香料、酱汁可以锦上添花。   关鹤谣决定,带领他们领悟“蒜蓉配海鲜,快乐似神仙”这一宇宙真理。   *——*——*   “小娘子,真的要我来写吗?”   “嗯!你刚才练得已经很好啦。”关鹤谣替她舔好了墨,递过毛笔,“写吧!”   掬月如临大敌,万分精心在布料上写下三个大字。   关鹤谣看一眼,“写得不错!”拿来粗粗几针缝到招幌上,展给两人看,“怎么样?”   掬月:“…颜色是不是有些敷衍?”   萧屹:“…名字是不是有些俗气?”   关鹤谣:“…你们是不是有些话多?”   还是她原来那块招幌,只不过掬月新写的“河海鲜”遮住了原来的“炊饼片”。   问题是新布和原来的布完全不是一个蓝色,像打了个补丁上去。上面两字和下面三字也明显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本来好好一块幌子,现在倒是显得破破烂烂的。   “哎呀,凑合用吧!酒香不怕巷子深嘛,咱们还不在巷子里,就在道边呢。”关鹤谣飞快和自己和解,收好了幌子。   她看了看桌上的宣纸,突然狡黠一笑,提笔刷刷写下一副八字横额。   斯是陋室,惟吾饭馨。   写完自己先笑得不行,“看到了吗,以后这就是咱们‘青帘居’口号哈!来!跟着我一起念!”   看着领着掬月举拳头念口号的关鹤谣,萧屹心中一片柔软。   昨日说起这个话题时,她眉间还有忧愁之色,现在那张脸上却已经全是嫣然如花的笑意。   萧屹甚至为之前的怜惜感到抱歉,因为那是对她的一种折辱。   她身处陋室,却从未自怨自艾。   她一直如此真实、明亮又生机勃勃地生活。   *——*——*   昨日关鹤谣来放蒸屉时,只和吕大娘子说想换个吃食卖,绝口未提郭大的事情。   只是这么条街就那点儿事儿,今早吕大娘子已经知道了缘由,气得她直骂郭大不地道,说再不上他那买东西。   关鹤谣一边洗扇贝一边劝她,暗笑为这郭大,她已经连哄三人了。   但是她心中温暖,知道这三人都是真心为她着想,她怎么哄都不嫌烦。   吕大娘子有些担心她的扇贝价高卖不出去,关鹤谣却很有信心,她要卖的第二品菜肴,便是蒜蓉烤扇贝。   蒜蓉扇贝,这可是烧烤摊一霸!   大宋人民,我就问你们怕不怕?   洗净的扇贝去除不能食用的腮和食管,关鹤谣将肉壳分离,壳上照样垫一缕米缆,再放上贝肉,浇上蒜蓉汁上炉烤。   蒜蓉汁的一大特点就是香飘十里,就这样勾过来好几个看热闹的。   这早市卖的吃食,多是包子炊饼之类管饱的,或者汤饮药茶之类必备的,突然有个年轻小娘子卖上了这稀罕的海货,又这般好香味,周围的人就越聚越多。   那扇贝中间的贝柱洁白硕大,边上围着浓橙色的月牙形扇贝黄,身下铺着莹白的细米缆,身上撒着澄澈的酱汁,酱汁中还有不少金灿灿的小颗粒。   关鹤谣卖炊饼片,到底是积攒了一些好名声,人群中便有个熟客问价钱。   伸出两指,关鹤谣朗声说道:“烤金贝二十五文一盏。”   说完,也不顾哗然的众人,只把手中蒲扇一晃一晃,继续将浓郁的海洋鲜香扇到众人鼻中。   这价格,真是天地良心了。   扇贝一枚进价就要二十文,她买的多,才压下去一文。   寻常人家不会去食肆酒楼享用这样的海货,就是咬牙买了自己回家做,也是清蒸了事。   于是在他们眼中,这新奇的“烤金贝”就更加诱人。不多时,便有两人买了尝个鲜。   这一尝可了不得。   春日里扇贝繁衍,正是最肥美的季节。贝柱鲜甜多汁,贝黄细腻丰腴,搭着满口蒜香和滑不刺溜的米缆,几口就吃完了,却是回味无穷。   一位食客吃完,禁不住又舔了舔空空的贝壳,简直是对关鹤谣肃然起敬,“某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扇贝!”   他嘴上油光闪烁,神情非常真挚,众人听了他这句话,心思更加活泛。   没多时,二十枚扇贝竟就卖光了,而摊前的人却有增无减。   看着周围十几二十个看热闹的、后悔没买到的、买了还想再买的食客,关鹤谣压下心中兴奋,不慌不忙地和他们玩起了饥饿营销的套路。   “这扇贝是精挑的大个头,每日所得实在不多。妾明日尽量多做一些,请各位捧场。”   那边掬月已经把银鱼豆腐蒸好了。和他们昨日试吃的一样,只不过是小碗装着。   其实,这才是关鹤谣的主打菜。   “诸位也可以尝尝这‘蒸银鱼’!用的是一样酱汁,上好的太湖银鱼,一碗只要八文。”   关鹤谣的“金银二代产品”至此全部揭幕,她拿起一份蒸银鱼给众人观看。   叫卖的吃食,关鹤谣让掬月尤其注意卖相,冬瓜和豆腐切得方方正正,一样大小,在碗里摆成九宫格,出锅时撒上小香葱,白玉滴翠一般好看。   八文和二十文一比可就太便宜了,这又是满满一碗,有鱼有豆腐,看起来划算得很,马上就有人买。   之前卖炊饼片剩下的竹签,从中间一折就是一双小筷子,刚好适合扒拉这水灵灵的蒸物吃。   关鹤谣很是骄傲,论省钱,她还没服过谁。   趁着热,关鹤谣送两碗进屋给刘家夫妇,陪他们吃完。   再出来时,就见掬月正收钱收得手软,屉里只剩五六碗了。   关鹤谣顿时意气飞扬,看来今天的营销策略非常成功。   扇贝其实只是吸引顾客的噱头。   扇贝是高价的海鲜,烤起来新奇好看,香味又浓,自然吸引人。   可是扇贝成本已经很高,不能再定高价,况且在这条街上走动,又能舍得花二十五文买个扇贝吃的人着实不多。   所以真正能走量挣钱的,是这做起来方便,又能一锅出的蒸银鱼。   买的两斤银鱼,她一锅就蒸完了,共得三十来碗。   她的灶不大,蒸汽透过三层蒸屉已经是极限。好在这银鱼盏里都是易熟的食材,这道菜又以鲜嫩为佳,蒸过了反而不美。   粗粗一算今日利润,大概一百五十文。   若是每天能蒸个两三锅……   打定主意,关鹤谣叫掬月去那家河海鲜行订货,明日起她们要三十枚扇贝,四斤银鱼。   想起那位老丈双目眼白浑浊,不时眯缝着眼的样子,关鹤谣将一碗蒸银鱼放进竹篮,让她一并送去。   “记得告诉老丈,多吃些鱼,对眼睛大有好处。”   掬月开心地应下,提着篮子快跑几步,又忽然驻足,回头看她们的小摊。   她看到小娘子正笑着又卖出一碗。   她看到架车儿上,自己和小娘子合写的幌子正在风中轻荡。   掬月咧嘴一笑,又微微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快步向武定桥走去。   *——*——*   把最后一碗蒸银鱼并着粗竹纸递给眼前的食客,关鹤谣神游天外。   她想着今日就这么点东西,卖的也快,等掬月回来就赶紧回家。郎君独自在家她还是不放心,话说中午给他做什么吃呢他好像挺爱吃鱼的……   那食客正大口吃着,还不忘夸赞:“小娘子手艺绝了!我看就是什么御厨,什么公侯家的厨娘都比不上你!”   关鹤谣回神,正要道谢,忽听有人在叫“小娘子,小娘子!妾可找到你啦!”   关鹤谣一转头,认出是花朝节那天买了十来串炊饼片的娘子在叫她,她身后还跟着一顶四人抬着的小花轿。   那娘子神色激动,三步并两步走到关鹤谣面前,福了一礼道:“又和小娘子见面了,小娘子近来可安好?上回未来得及言明,妾本是信国公府的女婢,名唤春苗。”   信国公府名号一出,别说周围的商贩,就连路过的行人和卖货郎都停下了脚步,所有人的目光“刷刷刷”地集中到春苗和关鹤谣身上。   春苗不为所动,只是一脸真诚地看着关鹤谣,轻声细语地丢下另一枚重磅炸弹,“今日来替主家问询,不知小娘子可愿去信国公府做厨娘?”   周围人瞬间鸦雀无声。   关鹤谣瞠目结舌,直到身边“小娘子好机缘”、“确是信国公府的,你看那轿子上的家徽”、“关小娘子快去啊”这各种声音嘈杂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她猛地扭头,呆呆地看着刚刚说话的食客。   那食客筷子里夹着的豆腐“吧嗒”掉回碗里,也正呆呆地看着她。   关鹤谣晕晕乎乎上了轿。   她就这么一路被抬到了信国公府,去安抚第四个因为郭大的抄袭而受伤的人。 第14章 信国公府、莫厨娘 以为能保送,闹了半……   关鹤谣稳稳当当坐在四人抬的小花轿里,转头看一圈红缎的帏帐,心还在砰砰直跳。   她看过一个故事,讲的是南宋有位知府雇佣一位曾在京城大户人家侍奉过的厨娘,每日必是软轿接送,以厚礼待之。那厨娘爱好奢侈之物,索要无数钱财礼品,知府也尽数满足(1)。   由此可见,好手艺的厨娘在推崇精细宴饮的达官贵人之中有多受追捧。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正街边摆着摊,居然中了大奖,也受了这般礼遇。   她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确是在往靠近皇城的乌衣巷东边走,那是最尊贵的王侯府邸所在之处。   关鹤谣深呼一口气平复心绪,而后暗笑自己越活越回去。想她在现世时,作为小有名气的私房餐厅主厨,为名流富商筹划各种家宴、聚会时,不也是豪车接送,专人对接?   只是……她捋了捋头发,又拍了拍衣裙,觉得自己这装扮太过寒酸。   哎,算了算了。   人家是雇请厨娘,又不是相看新娘,只要饭做得好就行。   她暗念着口号“斯是陋室,惟吾饭馨”给自己打气,转眼就是一身厨师的浩然正气,眼冒精光,恨不得立刻操起菜刀。   紧紧捏着的竹篮中,装的是炊饼片的油料和酱料,还好她昨天被郭大抄袭后心中烦闷,一尥蹶子就把它们放在饮子铺了。   轿外春苗传来春苗的声音:“关小娘子,我们要到了。”   关鹤谣连声应了,竭力抑制住撩轿帘的冲动,毕竟即使是对于她这个天外来客,“信国公府”的名字也太过如雷贯耳。   哪怕在这一辈有些衰落,大宋的王侯将相中,信国公府仍然能算得上是顶尖的尊贵荣华。   信国公祖上,乃是大宋数一数二的武将功臣。那可是尸山血海里真刀真枪杀出的一条路,又多次救主于危难之时,这才得了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券。   信国公府家风淳厚,坚贞刚正。   传爵已五世,却从未自高其功,满门皆是忠勇无双之士。   二十多年前,若不是老信国公关越力抗北苍奇袭,誓死守护大宋西北,现在大家也过不上这安稳日子。   关越独女也因此入主后宫,凤冠封后,深受恩宠,育有一子一女。   只可惜她红颜薄命,生育公主时薨逝。但就算十几年过去,后位仍旧空悬,足见官家对她用情至深。(2)   谁能想到,这样的信国公府当街把她接走,就是为了那几串炊饼片?   *——*——*   春苗随轿快步走着,想起昨天闹出的事情还有点后怕。   这些日子朝散郎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太夫人本就心疼孙子,又忽然传来消息说二郎也病了,虽然不严重,可哪有母亲不牵挂孩子?当即昏了过去,这两天什么都吃不下,急得三娘子直哭。   她想起花朝节那日太夫人很喜欢早市买的炊饼片,昨天就遣小丫头小桃儿去买。   小桃倒是买回来了,太夫人也难得有了食欲。   只是太夫人满怀期待地一口咬下去,差点把牙硌掉。   看着掉到地上差点砸出坑的硬炊饼,看着捂着嘴直哼哼的太夫人,春苗大惊失色,赶紧把小桃儿叫来问话。   “卖家可是个年轻娘子?”   “是个大汉……他倒是有个媳妇。”   “甚是美貌?”   “……并没有。”   春苗简直要被气死,戳着小桃儿的额头直骂小蠢蛋。   这事小桃儿倒是真挺委屈。   既然说是炊饼片,她自然先去的炊饼铺。一看,确实烤炊饼片和煎炊饼片都有。   春苗姐姐又说是那条街独一份的,她走完了那条街也没看到第二家,便确信无疑。谁知这就买到了假冒伪劣产品。   那郭大哪里舍得放油,是以他家炊饼片一点也不酥脆,硬的像石头。   太夫人和三娘子仁厚,没有怪春苗,但是春苗不能不为主家尽心。   她和三娘子请示,亲自去找那位做炊饼片的小娘子。   三娘子也喜爱那炊饼片,又确实担心祖母饮食,就说可直接雇做厨娘。还让她去支一顶轿子,务必好好把人家请回来。   这顶小轿把关鹤谣从庆丰街一路直接抬到了信国公府膳房,一步都没有停。   关鹤谣被春苗扶着下了轿,她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这一排五间的阔气膳房,就见一位老家院公快步赶来,将她引到一个灶台前。   案板左边放着炊饼,右边摆着鸡蛋,老家院公殷切地看着她。   关鹤谣失笑,这也太着急了吧!   “请小娘子开始吧,有什么需要,尽可与小老儿讲。”老家院公又唤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厨徒,“这孩子叫阿虎,任凭小娘子差遣。”   关鹤谣忙致了谢,开始烹饪。   她把炊饼片刷好油料,就让阿虎去取了个炉子在一边烤。   材料齐全,她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活可做了,只等着要烤好时,下锅煎几片,一起送过去就完事。   但是老家院公和春苗就在旁边等着,关鹤谣只能装作很厉害的样子,紧紧皱着眉,像调配化学试剂一样翻来覆去摆弄带来的酱料,看得老家院公和春苗一愣一愣。   她一边瞎忙活,一边竖起耳朵听两人的对话。   “太夫人早饭又没用,这可如何是好。”   “哎!朝散郎整日忧愁,还有二郎的事…哎呀,太夫人哪里吃得下呀?”   “朝散郎可回来了?”   “还没有,怕是要晚间……”   忽然两人齐齐噤声,关鹤谣正觉奇怪,就听一高昂女声说道:“还真在这儿呢!”   出声的是一位正缓步走来的娘子,她大概三十来岁,身材瘦高,穿着甚是精细讲究。   关鹤谣暗猜,这可能是府里的哪位主子或是管事娘子,却听道春苗低唤一声:“莫厨娘。”   关鹤谣一脸见鬼,瞳孔飞速上下蹦跶着打量了这位“莫厨娘”。   她鼻尖是这娘子衣袖带来的浓郁熏香,又见她双手戴了不下五个戒指手镯。   这、这还怎么做菜?!   莫厨娘却根本没看她,“齐院公,我听说三娘子亲自让接了个厨娘回来。既然是给太夫人做吃食,直接送来太夫人私膳堂才是,你们怎么把人带这里来了,是怕我吃了她不成?”   齐院公擦擦汗,“大膳房……东西到底全些,不知道小娘子要用什么,所以、所以直接来这里。”   莫厨娘掩唇,“东西全是全,可哪里有太夫人私膳堂精细呀?小娘子万一需要些金贵食材……”说着,她故意做个夸张的探头状,往关鹤谣案板去看,“呦,好像也不需要。”   关鹤谣心里翻个白眼,已知这是哪一路货色。   她轻轻后退两步,冲她甜甜一笑,梨涡深深,“见过莫厨娘,莫厨娘安好。”   只是那莫厨娘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齐院公,半个眼神都不给关鹤谣。   你既然无视我,我就无视你的无视,看谁先服输。   关鹤谣悠悠开口,语气轻柔得体,“妾以为食物不在金贵,适口者珍,只要吃得舒心就好。妾也是随便做的,不曾想就入了太夫人法眼,指名要吃呢。”   莫厨娘终于看她,脸上仍带笑,只是眼神尖利,“小娘子手也像嘴这么巧吗?”   呵呵我赢了,关鹤谣笑容更甜,大言不惭道:“都巧,都巧。”   莫厨娘剐她一眼,而后轻哼一身转身离去,关鹤谣被她甩袖的香风糊了一脸,辣了双眼。   三言两语一番交锋,关鹤谣和莫厨娘显然都不觉得尴尬,一边看戏的春苗却很尴尬。   她自觉有责任解释一下,“这位…呃…是新雇的莫厨娘,专门负责太夫人的膳食。”   关鹤谣点点头,大致也能猜到。   她一个小小娘子,突然被主家发话亲自接来,标准的天降兵,人家看不惯她也是正常。   她只是不喜欢莫厨娘这种风格的厨师,恨不得把凤髓龙肝、虎胆豹肝拿来烹饪,再装在金盘银碗里,仿佛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她们的高超厨艺,着实无趣。   不过……她脑海中闪现莫厨娘那金光闪闪的手,不禁十分憧憬。   在这家做厨娘,这么赚钱的吗?   十来串各种口味的炊饼片做好,由春苗脚下生风地送过去了。   只一刻钟过后,太夫人身边的另一位大丫鬟夏禾就来请关鹤谣过去说话。   大膳房在信国公府南边,离太夫人所居荣禧院不算太远,饶是如此,关鹤谣也是走了将近半刻钟。   信国公府从秦淮河引了水,一条人工河自西南切入东北,兼有数个湖泊和池塘,栈道小桥相接,烟柳繁花相映。   武将宅邸,在这江南也是婉转精致的风格。   穿过一道垂花门,走过一段水边游廊,关鹤谣便来到了荣禧院。   一路上,夏禾已经和她说了一些主家的信息。   信国公太夫人姓云,因是家主的祖母,称“太夫人”即可,另外府里的三娘子也在,是太夫人的孙女。   信国公家这辈人丁稀少,所以排齿序的方式与众不同,干脆郎君娘子一起排。   因此虽称关筝为“三娘子”,但她其实是太夫人独一个的孙女,是太夫人幺子的女儿。她上面只有一位双生亲兄和一位堂兄。   关鹤谣暗暗思忖,还挺男女平等的,看来是个好人家。   等见了云太夫人和三娘子,关鹤谣更肯定了她的想法。   云太夫人一身绛红的织锦裙袍,她虽有病容,不时咳嗽着,却面容慈祥温和。   关筝看起来和关鹤谣一样年纪,身量娇小可爱,香娇粉嫩的像个玉雕的人儿,自有一股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芳华。   她们可算得上是大宋最高贵的女子了,可面对粗布衣衫的关鹤谣仍是礼遇有加。   先问了关鹤谣姓名、年纪、哪里人氏。   一般来讲,女子在外走动并不必告知名字,说了姓氏和家中齿序即可。关鹤谣情况特殊,更不敢以实名相告,只说姓关,在家中行二。   其实她有理由相信,除了关家和魏家,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毕竟在过去的十年里,关家二娘子关鹤谣一直有“痴傻之症”,从未见过外人。   她自觉回答地还不错,不知为何春苗疯狂朝她使眼色,夏禾也是一脸惊讶。   关鹤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了!信国公府,正也姓“关”!   她心中暗道糟糕,她与主家同姓,本是要避讳着婉转言明的。她却傻傻地直接说出来了,还一脸落落大方,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宋时尤其注重尊卑避讳,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花样百出。   她刚才所作所为,这就相当于去面试,面试官问“您贵姓”,她嚣张一笑说:“和你爹一样呀!”   这可太霹雳了。   “妾愚钝,冲撞了主家,万望海涵。妾名中带一‘松鹤延年’之‘鹤’字,若蒙不弃,可以此相称。”   这祝寿的好词,充分体现了她的求生欲。   关筝倒是笑了,温温柔柔的声音说道:“小娘子合该与我家有缘呢。”   “正是,小娘子不是我家仆从,自不必管那些。”太夫人也解围道,“只是,若小娘子觉得方便,便以‘鹤小娘子’相称吧。”   关鹤谣连连称是。   云太夫人含笑打量着关鹤谣,她实没想到是这么个年轻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处事似有几分天真莽撞,但是谦和有礼,颜色也好,她年纪大了,就爱看那些花骨朵似的美人。   其实,就算那炊饼片确实好吃,云太夫人也根本没盼着关鹤谣有什么高超厨艺。只是孙女一片赤诚心意不忍拒绝,府里多养一个厨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能做点闲活就好。   她刚想开口把这件事定下来,就听身边章嬷嬷说道:“太夫人,这…这是否驳了莫厨娘的脸面呀?”   云太夫人一顿,她确实把这茬忘了。   “莫厨娘家学渊源,是朝散郎特意为您请回的御厨后人。若是不到半月,就另请新人……”   她不需再说,太夫人心下已然明了,章嬷嬷说得也有道理。   手艺高明的厨娘庖工都自视甚高,又有许多人家重金争着抢着请,总要以礼相待,不能让她难堪。   关筝看了一眼关鹤谣,心中多少有些歉意,毕竟是她风风火火把人请到了这里。   她心思纯净,却尤其执拗,既然已经当街许了关鹤谣“厨娘”之职,就不能出尔反尔。   “是我思虑不周,但既已来了,便留下吧。哪怕鹤小娘子只会做炊饼片,偶尔逗得祖母开怀一次,便是值得。”   孙女这般孝顺,云太夫人感动不已。   章嬷嬷想起莫厨娘许给她的银戒指,也是豁出去了,继续鼓足了劲儿劝说,“那炊饼片……时常差人去买来就是,倒也不用特意请人来。”   炊饼片炊饼片炊饼片……   关鹤谣听得闹心,她们真就以为她只会做炊饼片呗?!   章嬷嬷想着莫厨娘的戒指,关鹤谣何尝不想?一个戒指怕是就能还她自由身!   她被这真挚的贪欲驱动,脱口而出:“太夫人喜爱那炊饼片,实是妾的福气。妾不知今日能得见太夫人,否则定要把新做的‘烤金贝’和‘蒸银鱼’也献来给您品尝。”   云太夫人一听来了兴致,问起这两道菜来,关鹤谣细细说了,而后提起一口气咬咬牙又道:“妾虽有福气,这福气却也浅薄,竟然只能以炊饼片敬献太夫人。”   这是讨要一个机会呢。   云太夫人倒是很欣赏她这份冲劲儿,难道这摆地摊的小娘子真有好手艺不成?   “听着新奇,想来府里也有扇贝和银鱼,咳咳,鹤小娘子就去把这两道菜做来吧。”   关鹤谣大喜,赶紧福身应下。   “晚间你大哥也会回来,”云太夫人与关筝说着,而后又转向关鹤谣,“比起扇贝,我祖孙三人其实更爱江瑶贝,鹤小娘子便用江瑶贝再另做三品菜肴,可好?”   总共五道菜!   本来以为能保送,闹了半天还得高考。   行吧,反正我成绩好。   关鹤谣淡笑点头:“甚好。” 第15章 厨娘考试、江瑶贝 她转转眼珠,对三道……   天光正好,萧屹偷看了一会《天外杂记》,就倚在床上畅想和关鹤谣的美好未来。   忽听有脚步声走来,他刚要藏书,凝眉细听,怎么只有掬月?   偏偏掬月径直地开门、进屋、坐下、发呆,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   萧屹眉峰一皱,难道出事了?   “小娘子呢?”   掬月想着刚刚刘老丈夫妇说的话,还觉得不可思议,她好半天才呆呆地回一句,“小娘子…小娘子被人用轿子抬走了……”   恰好萧郎君刚才正想着十里红妆,八抬大轿。   听了这话,直以为有人当街强抢民女。他愣了一瞬,而后暴起,抓起剑就往外走,其怒如雷,其疾如风。   “可知是被谁家抬走的?”   “信、信国公府……”   “......谁家?”   “信国公府。”   哦,那没事了。   萧屹熟练地躺回床上,脸上还带着不可思议的惊讶微笑。   或者说,那可太好了。   *——*——*   关鹤谣正在大膳房里,瞅着一筐比她手掌都大的江瑶贝蹙眉沉思。   江瑶贝和扇贝差不多,也是中间有一洁白圆润的大肉柱,周围是贝肉。   只是模样比呆萌的扇贝炫酷不少,通身乌黑,呈个锐利的长三角形,有的地方管它叫“杀猪刀”。   “海八珍”中的“瑶柱”,又叫“干贝”,一般就是江瑶贝的肉柱制成。   云太夫人确实很会出题。   每样基本的食材,厨师起码能有一两样拿手菜,但是她一开口就要三品江瑶贝菜肴,很容易被考住。   齐院公便是这大膳房的负责人。   他告诉关鹤谣,太夫人大部分饮食还是大膳房负责,只有少数珍品菜肴由莫厨娘主管的私膳堂做。   大户人家的膳食单子都是早早提前拟好。关鹤谣便请他去将今天昼食和夕食食单拿一份来。   一是要了解太夫人口味,二是别做重了菜品。   齐院公递过食单时,还在和关鹤谣说“太夫人生性节俭,每日饮食菜品并不多”,关鹤谣看他一眼,再看那长长的单子一眼。   节俭,真的节俭。   就拿今天晚上的食单来说,林林总总三十多道,且具是精品。   鲜果干果六品:橙子、乳梨、花木瓜、桂圆、松子、大蒸枣。   主菜八品:花炊鹌子、蝤蛑签、白炸春鹅、炙羊肉、羊舌签、豉汁鸡、烤石首鱼、煎豆腐。   从食四品:三鲜面、椿根馄饨、蟹黄馒头、芝麻胡饼。   后面还有数道咸酸小吃、蜜饯糖果、糕饼点心、汤羹、脯腊、香药等等,关鹤谣两眼一花(1)。   齐院公又说:“因小娘子要添五品鲜味,太夫人吩咐把今晚食单上的虾蟹撤去,太夫人当真是节俭啊!”   关鹤谣继续陪笑,嗯嗯,节俭。   可她转念一想,比起一顿筵席宰杀了一千多只鹌鹑的蔡京,还有只因爱一味鸡舌,家里杀鸡褪的毛就能堆成假山的吕蒙之辈,太夫人确实也算是节俭。   她继续研究那份食单。   太夫人喜爱她的炊饼片,关鹤谣大致就可以猜出她喜爱风味浓郁的菜肴,而食单上“炙羊肉”、“豉汁鸡”等更是佐证了她的观点。   她转转眼珠,对三道菜品已胸有成竹。   第一道菜她要做“江瑶清羹”,一道正宗的官府菜。   在关鹤谣看来,官府菜主要分为两种:   第一种是做法花里胡哨,成品也花里胡哨的,讲究一个“看啊,人家是夺么有钱有权有闲”。   第二种是做法花里胡哨,成品却相当质朴的,讲究一个“然而人家初心不忘,返璞归真呢”。   这江瑶清羹就属于第二种,要烹调三个时辰,所得不过小小一碗清羹。   然而不管是哪种官府菜,总是做法繁杂,用料奢侈,现在做,才将将能赶得上夕食。   关鹤谣赶紧叫阿虎拿来所需食材,这就忙活起来。   国公府的食材自然都是顶尖的。明州产的上等江瑶柱晒成的干贝,晶莹硕大,白里泛红,诗人谓之“红蜜丁”。   关鹤谣细心地去除干贝所有筋膜,加了料酒、葱姜上锅蒸一个时辰后撕成干贝丝。   另起一大锅,下嫩鸡一只、嫩麻鸭一只、猪棒骨一只小火煮开,随后加入鲜笋、泡发香菇和豆芽。需要这般小火熬两个时辰,随时撇除杂质和浮油。   汤一熬上,关鹤谣稍微得了闲,她抬头就见许多厨娘、厨婢探头探脑看她。她不羞不恼,大大方方笑一笑,索性和阿虎聊聊天。   阿虎人如其名,长得虎头虎脑,才十二三岁的样子。   “府中饮食,向来这么丰盛吗?”   阿虎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朝食和昼食,只太夫人和三娘子一起。夕食朝散郎也会回来,所以丰盛一些。”   众人口中的“朝散郎”便是目前信国公府家主、云太夫人的长孙、三娘子的大堂兄——关策。   关策是前信国公关洪的独子。   他身为国公嗣子,十岁时就得荫从八品下的文职散官“承务郎”。   去岁,因圣节大宴庆恩,关策又官加五阶,现在是从七品上的“朝散郎”,只等着弱冠成年就承袭爵位(2)。   第二道菜,就是为这位朝散郎做的,名唤“白玉江瑶”。   仍是只用瑶柱部分,只是这次不用干贝,而用鲜品。   瑶柱和整蒜粒下锅小火炸至金黄,随后泡入水中去油,再加葱姜、黄酒上锅蒸一刻钟。   趁着这个时间,把白萝卜去皮切成一寸厚段,中间挖一个足以放下瑶柱的小坑,再把瑶柱嵌进萝卜上锅蒸。   最后装盘时,把蒸瑶柱和蒜粒的汁勾成厚厚的芡汁浇上去。   *——*——*   关策从户部回到府里,就直奔祖母的荣禧院。   他虽是有可以白得俸禄的散官职,但是勤奋上进,不愿坐享萌荫。便又在户部左曹领了正经的职事官职——从八品的书令使,佐理案牍,每日去衙署办公。   他知道祖母和妹妹必然在等他吃饭,便从不先回自己院子,而是直接在荣禧院的耳房里梳洗换装。   “婆婆,阿秦!我回来了!”   关策大步走进厅堂。   他一身深蓝素缎襕衫,圆领刚好配他圆脸,又生着一双笑眼,并非关鹤谣想象中那种招人烦的膏粱年少。   他周身的气质甚至过于纯粹干净,明明贵为国公府嗣子,却像是一个骑马倚斜桥的少年郎,令人见之可亲。   “大郎,大郎快来坐,饿不饿?”云太夫人见了孙子,精神都好了不少。   如各位家仆所说,关策眉宇之间确有忧色,但能看出他正努力为了祖母和妹妹撑着笑脸。   关鹤谣看着祖孙三人暖融融地说话,不禁感叹信国公府真是家风清明,互敬互爱,比她家强多了。   同是姓关,差距也太大了。   “大郎,这是你妹妹请回的鹤小娘子,我们今日有幸尝尝她的手艺。”   关策点头致意,“鹤小娘子。”   关鹤谣赶忙深回礼。   云太夫人的话仍是没有明确关鹤谣身份。   关鹤谣知道胜负皆在她那五道菜上,那么留下做厨娘,要么领个赏钱就拜拜。   祖孙三人先用了些鲜果干果开胃,又上了一轮咸酸小吃、一轮脯腊,终于到了吃正菜的时候。   关鹤谣握紧拳头,心中激动不已。   没想到在这大宋,她也能为食客亲手奉上并介绍精心制作的菜肴,忐忑又期待地等待他们的反馈。   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太过遥远,又太过亲切了。   关鹤谣眼眶发热,挺直了腰板,朗声道:“容妾先传三道江瑶贝菜品。第一道名为‘江瑶清羹’,听说三娘子口味清淡。这道菜,便献于三娘子。”   虽说是献于三娘子,但祖孙三人每人一盅。   云太夫人点头,“确是‘清羹’,竟这般剔透,小娘子费功夫了。”   关鹤谣抿抿嘴,心想可不是嘛。   鸡鸭和山珍熬了两个时辰的高汤,用细纱布多次过滤,只留下澄澈的清汤。清汤加入干贝丝再入砂锅煮开一回,出锅前勾薄芡,这才成了这道“江瑶清羹”。   关筝尝了一勺,眼睛笑成弯弯月牙儿,“芡薄厚正合适,鲜甜可口。”   因芡勾得合适,干贝丝就悠悠地悬置在汤羹里,舒展优美,口感也顺滑。正对了关筝口味,她便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开了个好头,关鹤谣精神振奋,上了第二道菜。   “第二道菜名为‘白玉江瑶’,献于朝散郎。”   关策没想到人从衙署归,菜从天上来,竟然还有他一份。   加上那江瑶清羹味道很好,他一时也很好奇这小娘子为他做了什么菜。   只见白瓷满描石榴花浅盘中,一块块莹白如玉的萝卜嵌着金黄的瑶柱,边上配着金黄的蒜粒。   菜色淡而盘色艳,互相映衬着,煞是好看。   “此菜又名‘金玉满仓’。孟子云‘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正配朝散郎金声玉振,德兼才贵。”   “好!好!”云太夫人连说两个“好”,霎时对关鹤谣刮目相看,“好一个金声玉振!”   关鹤谣低头做谦虚状,夸人而已,服务业从业人员基本素养罢了。   “老身只说做三品江瑶贝,看来小娘子是为我祖孙每人设计了一品,当真灵巧心思。”   关鹤谣的菜哄了孙女,夸了孙子,云太夫人心中高兴,兴趣高昂,“不知为老身准备了什么菜呀?”   关鹤谣闻言,暗呼一口气,示意婢子端上了她的第三道菜。   “儿为太夫人准备的是这一道‘奶汁鲜贝棋子面’。”   棋子面是一种将面片切成菱形,先蒸熟后晒干而成的面食。   吃时水中一滚,加上浇头即可,方便快捷,易于保存,堪称“古代方便面。”   但这道菜的卖点,当然不是这家家户户都吃的棋子面。   府中食单甚是丰盛,但是点心糕饼不算多,想来府中不爱吃甜。   而那仅有的几道甜点尽是酥、酪之类,关鹤谣猜太夫人喜爱乳制品,便想做一道奶油风味的菜。   关鹤谣深知自己最大的优势是现世的烹饪知识,宋人还没想到的搭配,没见过的做法才是制胜法宝。   前两品菜精巧,却不算新奇,所以她才做了这道西餐风格的“奶汁鲜贝”。毕竟除了蒜蓉,海鲜和奶制品也是绝配,而宋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阿虎去冰窖给她找来无数乳品,鲜牛乳、羊乳,各种酥油、奶油应有尽有。   关鹤谣知道宋人爱乳品,宫里还设了专门的牛羊司乳酪院,供造酥酪,却也没想到品种这么齐全。   最后她用酥油代替黄油,加少量面粉炒香,又加了鲜牛乳和早春的香蕈炖成了奶汁,这一道西餐菜肴的完成度竟然十分之高。   云太夫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做法,不觉惊奇。浓厚的奶汁包裹着棋子面,又透着江瑶贝的鲜甜,令人欲罢不能,她连吃了好几口,才问关鹤谣用什么做的。   关鹤谣笑着说了,最后又道:“妾读过陈直的《奉亲养老书》,里面就说‘牛乳最宜老人,平补血脉,益心,长肌肉。’牛乳养人,太夫人可多用些。”   至此,云太夫人不得不承认,这可绝不是个普通的摆摊小娘子。不仅厨艺好,心思灵巧,还通读诗书、食谱,很有见地。   关鹤谣不知道的是,因棋子面易于携带储存,所以是军中最常见的粮食,常常一次做几百万斤用于补给。   信国公府家的儿郎正是吃着这碗普普通通的棋子面,征战四方,戎马一生。   想起壮烈殉国的丈夫、英年早逝的长子和远在北地的次子,云太夫人心中戚戚,但她又那么为他们骄傲,此身不灭,此情不渝。   关鹤谣选用棋子面,只是因棋子面风干过,煮完劲道有嚼劲,恰似意面的口感。云太夫人对棋子面的这深厚情感,算是她歪打正着。   关鹤谣眼瞧着云太夫人要把那碗面吃完了,惊讶地不得了,赶紧上了最后的“烤金贝”和“蒸银鱼”。   因这两道菜蒜味浓重,所以放在最后,免得冲了那些清淡菜肴。   关策本来吃白玉江瑶吃得正欢,忽然鼻子一动,转向了扇贝烤金贝。蒜香最是诱人,他连吃了三个,看得云太夫人直笑。   关策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冲关鹤谣腼腆一笑,“小娘子厨艺好。”   见关策这般有食欲,云太夫人心情松快,虽还在病中,也胃口大开。祖孙三人说说笑笑,吃了将近一个时辰。   吃完正菜,又上了几样从食,便该上最后一轮糕饼点心。   关鹤谣亲自奉上三个炖盅,敛着眸娓娓说道:“妾见太夫人咳嗽,自作主张添了一道蒸品。”   老师,题不够做,我给自己出一道加分题吧。 第16章 花椒蒸梨、得聘用 关鹤谣睁大眼睛,还……   云太夫人掀开盅盖,里面赫然是一个黄灿灿的鹅梨,蒸得果肉润泽。梨上雕着花纹,她转圈看了一下,雕的是寿桃、石榴和佛手,想来是配她衣裙福寿三多的纹样。   “婆婆快看呀,我这上面是几朵牡丹呢!”   关策的则是雕了一圈云纹蝙蝠。   云太夫人拿开梨帽,才发现梨核被挖空,中间填着花椒和川贝母。   “这道‘花椒蒸梨’润肺止咳。妾见太夫人菜品多是炙烤煎炸之物,多用一些汤水,也能去火排燥。”   云太夫人冲她点点头。别的不说,只这份玲珑心意便值得赞许。   三娘子还捧着她的炖盅看来看去,爱不释手,“雕得可真好啊!”   关鹤谣一笑,“妾若是自己吃,就直接切块蒸了。给各位贵人却是要精细一些,不敢偷懒。”   一句话:我,关鹤谣,炫技!   五品菜,炫耀了巧思,炫耀了医理,炫耀了诗文。   就是没炫耀到刀工。   关鹤谣深觉不到位。   然而说到底,她自有无数更好的炫耀刀工的方法,不必做这样一道不起眼的蒸梨。   她只是感动于太夫人怜爱孙辈以至自己生病,见她不时咳嗽,想为她纾解一二罢了。   为他人着想,并非为了奉承,并非为了巴结,只是一片真心。   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只此而已。   花椒蒸梨要趁热喝梨汁,吃梨肉。   花椒的香味和梨子的清甜居然非常奇妙地融合在一起,食之唇齿留香,云太夫人只觉得从喉咙到胃里都舒服妥帖。她本已经吃得很饱了,还是又吃了半个梨。   “鹤小娘子陪着我们这么久,还没吃夕食呢。”云太夫人擦擦嘴,唤过春苗,“带小娘子去暖阁吃些瓜果点心。”   关鹤谣福身退下,行至门口听到一句“大郎,自花朝节从大报恩寺回来你就……”   她眉头一动,却不敢多听,小步离开。   关鹤谣一走,云太夫人就将事情原原本本和关策说了。   那莫厨娘还是关策从他上峰户部左曹郎中家挖过来的,总要他拿个主意。   他们是知礼讲义的人家,无论是御厨后人,还是摆摊娘子,都要妥帖地给个安排,不能倚势凌人。   “依孙儿之见,这鹤小娘子确是有真才实学的,咱们尽可以雇下,只是不归入府中四司六局。或许…也不用整日都在府里。”   “你的意思是……”   “既是阿秦请回的,就算做阿秦的私人厨娘子,在大膳房做活。 ”   关筝听了扑哧一笑,“大哥自己馋扇贝,非得安在我身上。”   关策对妹妹做个鬼脸,“我看你也吃了一整碗清羹呢!”   “本就是为我做的,大哥你跟着沾了光。你吃了几勺?你吃了几勺就得送我几册花笺,我看看,金花笺、薛涛笺、碧云春树笺……”   关筝娇柔腼腆的一个小娘子,和大哥斗起嘴来倒是不落下风。   “对了对了,听说澄心堂新出了好几个砑光笺花样……”   云太夫人含笑着看一对孙儿。   她育有三子一女,最后竟一个都不在身边,好在还有这两个孩子陪伴,也算得享天伦。   “大郎说得有理,就让她在大膳房,避开莫厨娘。”云太夫人缓缓道:“给足月遣和各项添支,也不算埋没。”   *——*——*   齐院公来暖阁接关鹤谣时,她正吃着第五块糕饼。她实是饿了,又想着要是不雇她,起码还捞着一顿点心,于是也没有客气。   她随着齐院公去大膳房去拿自己的竹篮,这几步走得心中忐忑,等着HR给出的讨论结果。   齐院公身为管理岗,多年来被技术岗那些要么特立独行,要么高傲娇贵的厨娘、厨师大佬虐出了陈年PTSD,忽然见到关鹤谣这么个不挟不矜的柔和小娘子,简直如见了亲人一般。   他本就是厚道人,又见关鹤谣得了主家欢心,更不敢怠慢,连忙将关鹤谣的待遇细细说了。   “府中并不缺厨娘,只是主家实在喜爱鹤小娘子好厨艺。因此小娘子每日晚间来,添三道菜品即可。”   关鹤谣睁大眼睛,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等齐院公继续说下去,关鹤谣才知道天下原来还有更好的事!   每旬一天假,每月五两银子的正俸,除此之外还有布料、烛炭、米面粮油等添支配给,而这一切,居然只用夕食来府中兼职一下。   五两?   五两!   齐院公后面说什么关鹤谣都听不见了。   春苗!你以后就是我亲姐姐!   大膳房里仍是灯火通明,众人有的在吃夕食,有的在扫洒清理,有的甚至开始准备明天的菜品,阿虎正等着关鹤谣。   “阿虎就跟着小娘子做事,小娘子每日要做什么菜品,需要什么特殊的材料,提前一日告诉他即可。”   关鹤谣趁机抓着刘院公细问了三位主人的喜好,看了明日的食单,想了三道合适的添了上去。而后又说:“对了,妾看太夫人喜欢那蒸梨,这就把食谱写下。若是明早太夫人想用,府里也好准备。”   “呀!这……”厨娘厨师都将自己的食谱视为珍宝,齐院公没想到关鹤谣如此大方,“小娘子当真慷概!”   关鹤谣乐了,“不过是最简单的食谱,哪里需要藏着掖着,反倒让人笑话。”   况且只有那些没出息的厨师才不敢公开自己的食谱。   就算是完全一样的食谱,就算手把手地教,厨师的手艺也高下立现。   能否选出高品质的食材,能否对其进行恰当的处理,以至于刀工、火候,甚至最后的摆盘装饰都考验着厨师的功力。   有的人,你给他一张满分试卷,他都能抄成不及格。   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写字啊!   关鹤谣写着食谱,忽然想起哪天要是看到有卖梨的,可以买两个给萧屹蒸着吃。   萧屹其实有轻微的咳疾。   她刚开始还纳闷,这郎君肚子受伤,怎么不时咳嗽?后来萧屹和她说,是幼时留下的毛病,并不严重,只是偶尔咳两声。   关鹤谣心中可怜他,这人高马大、青春美貌的郎君怎么就落下病根了?   对,还得买点好的川贝母。   齐院公笑容满面收好花椒蒸梨的食谱,“虽宵禁结束了,可也这么晚了,你可来得及回家?如若不然,府中……”   关鹤谣也不好说其实我是个官二代,我家就在乌衣巷子那一头,连忙说来得及来得及。   其实她家离这最近皇城的区域还是很远的,快走也要两刻钟。   “如此,鹤厨娘尽请归家,明日来了再随小老儿认人不迟。”   这就改了称呼,关鹤谣心中欢呼,表面波澜不惊。   “鹤厨娘可用些夕食再走,若是做菜的食材有剩余,有看得上眼也尽可带回家去。”   不只有工作餐,还能连吃带拿?   “可以吗?”关鹤谣心中暗喜,她正挂心家里的两只,已入戌时了,不知他俩吃没吃饭。   “自然。”齐院公一笑,“照太夫人吩咐,每日剩余的菜肴食材,都供应给府内众人。若是仍有剩余就喂猫狗牲畜,再有剩余就晒干喂食禽鸟。总之,是一点也不许浪费的。剩余的菜肴,自然也由膳房众人先挑选。”(1)   这一次,不等齐院公说,关鹤谣就感激涕零、发自肺腑地歌颂:“太夫人真的好节俭啊!!”   “可不是嘛。”齐院公笑得眼眯眯。   “江瑶清羹”的高汤汤料都捞出去了,关鹤谣当时非常舍不得那炖得软烂的鸡鸭,还腹诽这大便宜也不知会被哪个小王八蛋占去。   小王八蛋竟是我自己!   她不好意思多拿,仅要了那只鸭子,一手拎着鸭子,一手拎着赏钱,美滋滋回家去了。   一贯赏银沉甸甸的,却也压不住关鹤谣轻飘飘的脚步。   这可就是一两银子啊!真是大户人家,太大方了!(2)   哼着得得瑟瑟的小调儿,她一路飘出了国公府。   *——*——*   关鹤谣一进门,就见萧屹直愣愣站在门口,吓了她一跳,“怎么下床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萧屹接过她手上大包小裹,笑道:“好多了,下来活动一下。”   他本来就是钢筋铁骨的好身体,在这里休养得当,关鹤谣每日又做着滋养的饭菜,恢复地很快。   萧屹自是信得过信国公府。但仍是悄悄打量关鹤谣一番,见她安然无恙且满脸喜色,终于放心下来。   “小娘子脚步比平时轻快,好像很开心。”他听出她还蹦了几下,当真可爱极了。   这院子小,墙又薄,而他感官尤其敏锐,只要专心去听,整个院子,包括厨房和偏房的声音都听得清。   “你能听出我的脚步声?”关鹤谣挑眉,惊奇不已。   萧屹点点头。   “真的?!”怪不得他没有躲藏,反倒在地上乱晃,“我的脚步声什么样的啊?”   少女鬓间微微汗湿,似是累到了,但一双杏眸神采飞扬,红扑扑的脸颊如春半桃花。   萧屹淡笑看她,“是好听的脚步声。”   关鹤谣这一天在信国公府,觉得就像在游乐园玩了一天。接连而来的大惊大喜,虽耗了她心力体力却又让她情绪非常激昂。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萧屹这句话的调戏之意,只仰着头,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问:“你猜我今天去哪了?”   “掬月和我说了,信国公府把你请去做厨娘了。”   “是呀是呀!天大的好事情!”关鹤谣点头如捣蒜,乐得恨不得转几圈,“掬月是不是在厨房?你们饿了吧?”   她当时走得急,都没来得及给掬月留些钱,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了。   “我去帮她,等下给你们讲啊!等我啊!等我!”   关鹤谣伸着尔康手,依依不舍地朝门奔去,她到底没忍住,在门口欢快地旋身转了一圈。   厨房里,掬月把面粉、鸡蛋、切碎的青菜混成糊,正在烙关鹤谣之前教她的蔬菜饼。关鹤谣觉得不错,挺配今天这只鸭子。   那些炊饼片的酱料也拿回来了,她就把鸭子剁了和着酱料一炒,又快手又味美。再把早上剩的半块豆腐做了个汤,这一餐就全了。 第17章 桃之夭夭、签传情 怎么感觉她对阿策兴……   另外两人刚刚坐定,关鹤谣就迫不及待地华丽变身为说书先生,把她在信国公府的伟大事迹细细道来。   里面有反派——莫厨娘。   有队友——春苗、齐院公、阿虎。   有任务——五品菜肴。   有任务NPC——关家祖孙三人。   还有通关奖励——她正拿在手里啃的那个鸭翅。   她添油加醋讲得天花乱坠,听得掬月呆若木鸡。   萧屹悠悠喝一口热汤,小娘子这才情,确是写得了书。   两人都瞧出关鹤谣实是累了,不过是心里开心在撒疯。吃完了饭,掬月便不让她动一下,自己来回收拾着。   关鹤谣老老实实地坐着,困得眼皮也耷拉着,只是嘴仍不闲着,还在絮叨,“信国公府一家人都极好,一家人…真好啊……”尾音忽就渐渐带上落寞。   前一半是感叹,后一半是羡慕。   她软乎乎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萧屹只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抚着她的乌发安慰,刚下定的决心又有动摇。   她作为关旭女儿这一身份几乎无人知晓,那一位和关旭也素无交情,本不会有人想到窥探这样一个闺阁小娘子。   但她作为厨娘当街被信国公府接走,也许会有人注意到。   这样的时候,请她去信国公府传信,能不能成事尚未可知,最重要的是——不能牵连到她。   关鹤谣毫无形象地趴在桌子上,伸伸胳膊,抬眼看着面色凝重的萧屹,“兰家哥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萧屹释然,这么机敏的小娘子……她设计救了他的命,又好好地把他藏住了这么些天。   他应当相信她,放手一搏。不只为他自己,也为能尽快帮助到她。   他正色斟酌着词句,“小娘子,其实……我花朝节那天……”   打个哈欠,关鹤谣瞥她一眼,猫儿似的眯起眼睛,“在大报恩寺做了什么坏事?”   萧屹被惊得猛呛一口气,咳嗽起来。   关鹤谣心中暗笑,她也只是怀疑,没想到这一诈还真诈出来了。   萧屹还没咳完,“你、咳咳,你怎么知道?”   关鹤谣趴在桌上,懒洋洋侧着眼看他。她那天问过刘家老丈夫妇。他们说当日斋饭后很多香客就自行离去,只有他们这样住了一晚的才被留下,显然是夜里发生了什么,似是有兵刃碰撞、喧哗之声。   次日天未亮,官兵便开始盘查众人,年老者、年幼者以及妇人都放了回来,很明显是在找壮年男子。   这一切,和萧屹出现的时机、地点都对得上。   关鹤谣把自己一番推论给他讲了,又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把你的事情告诉别人的。”   她现在困得脑子转速缓慢,不太明白萧屹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但今日最大的变数就是她去了信国公府。   虽然她救人时就问了“会不会有人追查你”,但她当时也确是没想到是全城搜捕,七日宵禁这么大的阵仗。天子脚下太平的很,必是涉事重大才会如此。而大报恩寺当日,就有宫中贵人和许多公侯,信国公家也的确去了。   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去了信国公府,有可能暴露他的行踪?   关鹤谣挣扎着抬头去看萧屹,一张正和周公拉扯的小脸有点好笑,偏偏又尽可能地做出郑重的表情保证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说完,脑袋又砸回桌上。   她这般睡眼惺忪、轻描淡写地就化开了萧屹纠结数天的难题,萧屹认命一笑。   他情难自已地伸手陇了拢她头顶乱发,那极轻极轻的动作,无比珍视和柔缓,以至于关鹤谣都没有感觉到。   她只听到萧屹低声说道:“还是告诉吧。”   “嗯……不告诉,不告……”   “请小娘子想办法与关策联络,将我的情况告知于他。”   混沌脑海中,千帆亮起,连成一线。   关鹤谣猛起身:“你那天是和关策一起去的大报恩寺?”   萧屹:……   能不能让我告诉你一点情报?   能不能不要自己猜?   能不能不要猜这么准?   关鹤谣却是清醒了,金陵小厨娘下线,切成金陵名侦探小号上线,对推理的热爱烧得她睡意全消。   萧屹提及“关策”是最后一块拼图,让她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联系了起来。   今日她听了云太夫人的话,才知关策花朝节也去了大报恩寺。   可是她记得春苗来买炊饼片时,分明只提及了“太夫人”和“小娘子”,看那祖孙三人感情甚笃,关策若也去大报恩寺,理应陪同祖母和妹妹的。既然没有,那就是仕女结伴,郎君同行,关策必然是和自己友人同去的,而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至今都心神不安。   想来,出事的就是至今“不见踪影”的萧屹。   而以萧屹现在状况,想到的却是找关策——   在关鹤谣的眼神变得暧昧之前,萧屹非常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还有他人,并非我和他两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补这一句,只是感觉很重要。依誮   “哦~”这两位郎君长得都俊俏,一个清冽英朗,一个可爱可亲。只是人家正主辟谣了,刚想当个CP粉头的关鹤谣收了心,有点失望,又好像、稍微、似乎有点欣喜……   萧屹心中发堵,怎么感觉她对阿策兴趣更大?   他抿抿唇,“你…你就不想知道我究竟是谁,又做了什么,才落入那般窘境?”   “你有你的道理,各人自适其适,我也不能多问。”这话听起来很敷衍,但关鹤谣确是这么想的。   萧屹无言以对,这是事实。他一直想着关鹤谣没有真正联络上关策之前,还是不要让她过多牵扯进来。   只是瞧着关鹤谣似对他没什么兴趣,难免悲凉。   ……小娘子还不知我的名字呢……   两人便开始合计着如何与关策取得联络。   关鹤谣想,她和关策唯一见面的机会就是夕食时分,然而侍膳的婢子、厨娘何止数十人,她除了能介绍几句自己的菜肴,其余时间都做鹌鹑状在边上站着。   她要是有什么贸然的举动,被当成想攀附权贵的花痴赶出去还是小事。若是在场人有那不值得信任的泄露出风声去,盯上了她可就悲剧了。   信国公府毕竟是关策主场,还是要想办法让关策主动来找她会简单一些。   要是有个萧屹的信物,能戴在身上引起关策注意就好了。可除了那把剑,萧屹身无长物。这一点,无数次想薅他羊毛的关鹤谣最清楚。   那把剑倒是能当个信物的样子,她却不能扛着去府上。   她可不想第二天的有小报登出一条《恶厨娘行刺国公府 太夫人天佑得平安》,里面还写着“贼人已伏诛”(1)。   最后,制定了以关策主导的把大象放进冰箱里的三步走计划。   第一步:让关策意识到萧屹在关鹤谣处。   第二步:关策主动来找关鹤谣,关鹤谣把萧屹写的信件交给他。   第三步:关策回信,双方正式通信,任务圆满成功。   “你先写信,我想想怎么让朝散郎注意到我。”   关鹤谣就坐他对面,萧屹写信的时候完全没有避讳她,倒是关鹤谣秉承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一眼没往那信纸上瞧。   只是见萧屹快写完了,她终于忍不住,往前凑了凑谄媚道:“兰家哥哥,你和朝散郎是朋友啊…”,明显还不是一般朋友,这是生死之交啊!   萧屹警惕,为什么又要提关策。   他不置可否,挑着眉等她下文。   关鹤谣嘿嘿憨笑两声,扭扭捏捏地问:“那你能……能让他给我涨个月钱吗?”   拿鸭子的时候听阿虎讲,她才知道莫厨娘每日也不过就做三、四品菜肴,而月钱居然是她的五倍!想起那个浮夸的莫厨娘,关鹤谣难得有了几分胜负欲。   萧屹哑然失笑,看着少女晶亮亮的眸子温声说道:“小娘子工做得好,自然会涨工钱。只是这才第一天,还是朝散郎提议涨钱,怕是不妥。”   开什么玩笑,切身体会到银钱对关鹤谣的重要性,萧屹怎么能让那小子卖这个人情?   他联系上阿策,不日就可回到殿下身边,到时候必然要亲自把小娘子从这里迎出去。   “说得也是…”关鹤谣泄了气,乖乖坐回去。到底比不上人家御厨世家的名号,哎,哪个世界都是这么现实啊可恶。   萧屹写完了信,见她趴在桌上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忍不住又添了一句,才道:“写好了。”   “小娘子可将我的药方一并拿来,让他想办法配药来。”   能花兄弟的钱,谁还花自家娘子的钱?   “好主意!”关鹤谣笑着去翻药方,“信国公府的药肯定比我买的强多了!你能好得快些。”   萧屹微笑,他想的是给小娘子省钱,小娘子想的却是他的伤。   只不过……这药方上为何印了个血手印?   关鹤谣舌头一吐,“这是我趁乱印的你的血手印。”   “为何?”   “怕王郎中反水呀!”关鹤谣把上面日期和王郎中留名指给他看,“这个能证明他当晚救治过你。我让阿如盯着他,要是他敢去报官,就拿这个倒打一耙威胁他!哎,你可叫朝散郎把这药方收好别弄丢了。”   她哦呵呵呵一笑,“是有点不地道哈,事急从权嘛。”   “这是事后补救,若是官兵问询时,王郎中直接供出我们呢?”   “我觉得我们戏都挺好的,应该能瞒过他。再说了……”关鹤谣一耸肩,语气轻松,“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计划,大不了玉石俱焚,反正我问心无愧了。”   萧屹本来含笑听着,听到这里不由僵住神色,“小娘子这个‘缺’有些太大了,一不小心你自己……”他不敢往下想,只叹一口气,不赞同地摇摇头。   他一直以为她急于救人未及细思,原来……原来她其实早就考虑了所有的风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样一腔赤诚孤勇,何以报之?   他看着关鹤谣小心翼翼地收好书信,眸中满漾着温柔缱绻。   在下,便以身相许吧。   有了萧屹的书信,关鹤谣一瞬间也有了地下.党|人的光辉觉悟,发誓一定要完成任务。   她是厨娘,职责就是做菜,既然如此……   她裁出许多一指宽,两寸长的小纸条,又取了一只最细的狼毫小楷笔,一并推给萧屹:“朝散郎肯定能认出你的字吧?你写一些吉祥话。”   “吉祥话?”   “嗯,”想着府里那三位主子,关鹤谣补充道:“就写给老人的祝词,嗯…还有祝郎君前途似锦、官运亨通那种。还有,还有夸赞小娘子的话。”   前面两个还好说,“要夸赞小娘子……我可能不太会。”   面对心上人,萧屹想矜持一下,免得落个浪荡轻浮的印象。   关鹤谣一摆手,“哎呀随便写写,我又不笑话你。”   见萧屹仍是有些犹豫,关鹤谣恍然大悟,尴尬地轻咳一声,自作聪明地询问:“那什么……你念过书的吧?有词儿写吗?”   “……”   为了证明自己念过书,萧屹下笔如神,落纸生花,刷刷刷刷刷。   萧屹所用并非他平日字体,而是与人通密信时才用的,世上知此字出自他手的人寥寥无几,关策自然是其中之一。   关鹤谣窃笑着拣过来两张,只瞥了一眼,就不禁瞪大了眼睛惊呼:“写得真好!”   萧屹写的祝语都引经据典,辞律优美隽永。作为一个祝酒的时候只会说“都在酒里了啊,干!”的幼儿园级别选手,关鹤谣承认,这要是她写,估计就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种文风。   但更好看的是这一手字。   极具个人特色和风骨,一撇一捺都遒劲有力,可称得上的是铁画银钩,凛凛动人。   哪怕是这规整的蝇头小楷,都透着一股蛮劲刚勇。   “你怕不是个武将呦?”关鹤谣嘟囔道。   萧屹手一顿,写废了一张,不动声色地换张纸。   “啧啧啧,”关鹤谣浑然不觉,仍扯着一张字签欣赏:“在你面前教掬月写字,我真是班门弄斧呀。”   “小娘子的字也好,和我风格不同而已。各人写字,或潇洒如鸾飘凤泊,或霸道如怒猊渴骥,都各有千秋,不分优劣。”夸关鹤谣,他向来不遗余力,“小娘子的字清雅柔美,又不失筋骨。正是‘仙露明珠方朗润,松风水月毕清华’”。   萧屹是真心觉得关鹤谣一那手字很好,而且不知为何,好像…还有点眼熟。   关鹤谣瞄他一眼,刚说他没念过书就跟我掉书袋子,锱铢必较啊。   可他嘴甜会说话,也挺招人喜欢的,她就也可劲儿夸他,笑眯着眼继续裁纸,“郎君写得好,再写,再写。”   温润的烛火映得关鹤谣轮廓柔和,火苗在她眼瞳中悦动摇曳,柔软的红唇漾着一抹欢喜的笑。   萧屹心跳如鼓,笔尖微晃。   他看着她暖意溶溶的笑脸,捧着一颗砰砰颤动的心,缓缓写下一行字。   “你这不是挺会的吗?!”关鹤谣扑哧笑开,“但是这句可不成,太过了。”   这是有特殊意义的,尤其是它的下一句,已经论及婚嫁,这可不是一般的夸赞了。   “三娘子那般娇柔的小人儿可要羞死了,你这算调戏,重写重写。”   萧屹却摇摇头,“这张不是给三娘子的。”   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在拼命制止自己。   不可以。   太唐突,太轻佻了。   还来得及。   快停下。   不要再妄动。   可是,可是,这样的烛光,这样的美人,他如何自已?   萧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关鹤谣,修长的手指轻柔地,郑重地把字签推到她面前。   关鹤谣愣住。   抬头看看萧屹,低头看看字签。   她想要如以往一般开口调笑,或是转移话题。然而嫣红的唇瓣嚅嗫着数次相碰,却到底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高速负荷了一整天的大脑彻底罢工,她顿时手足无措,只能又低了低头,在对面郎君炽热的目光中,慢慢地、慢慢地把脸红成了字签上的桃花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是给你的。”他柔声补刀。 第18章 大获成功、寒食粥 请不要一大早就想这……   关鹤谣带着掬月去河海鲜行上货。   店家老丈正在腌鱼酢,用姜、盐、花椒、盐等腌入味的鱼块,拌上红曲米粉,撒上一些米酒,就可以装坛封口,等待发酵。(1)   老丈见了她十分热情,“小娘子,你昨日那碗银鱼太好吃啦!老夫卖了一辈子鱼,还没吃过这么有滋味的鱼哩!”他声音洪亮,几乎要手舞足蹈了,足见确是喜欢。   关鹤谣笑着道谢。   美好的一天,从有人夸她做饭好吃开始!   “还有还有,你说让老夫多吃鱼是什么意思啊?”   关鹤谣耐心解释,“妾读过一些医书,说吃鱼可以明目。老丈若是觉得眼睛模糊,尤其是夜里视物不清,不妨试一下。老丈贩售鱼虾,还请不要吝惜才是,您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那老丈并未读过书,也从未听人说过吃鱼明目,可关鹤谣态度如此诚挚,让他不自觉地就相信了她的话。   他确是眼睛有疾,但不过年老的残身一个,哪里值得在意?别说他的儿孙,就连他自己都不想管了。   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位只一面之缘的小娘子挂心于他,一时不知是怅惘还是宽慰,只能赶紧擦擦手转身去给她称鱼。   关鹤谣想着昨日定的是四斤来着……手头有钱了就要挥霍!会花才会赚!   “烦老丈再多称半斤!”转头对掬月说:“我看郎君挺喜欢吃鱼的,再买半斤回去给他炒鸡蛋吃。”   银鱼炒鸡蛋,最是鲜嫩滋补。欸?其实用来蒸蛋羹也好,好入口好消化,要不炸……   “我也喜欢吃鱼。”掬月忽然脆生生地说道。   “啊?是、是吗?”回过神来,关鹤谣不知怎的忽然一阵心虚。   掬月望天想了想,“虽然我总共就吃过十三次鱼,但是我觉得我喜欢吃鱼。”这十三次鱼,也都是小娘子做给她吃的呢。   关鹤谣心疼极了,冲着老丈就喊:“再加半斤!”   掬月赶紧拦着,说着银鱼可贵呢,我不吃不吃,吃过一次就可以啦。   关鹤谣抱着这懂事的孩子差点哭出来,暗下决心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多到她们想吃银鱼了就可以直接去趟太湖。租一艘精致画舫泛于湖上,美美地把“太湖三白”尝个遍!   因她们买得更多了,老丈言而有信又降了一点价钱,多加的半斤银鱼甚至没有要钱。   “就当还小娘子那碗蒸鱼啦!”他说。   “小娘子事事都先可着郎君呢。” 掬月疾步走着,脚力惊人,语出更惊人,“其实,你不是也最喜欢吃鱼吗?”   关鹤谣哑然,自己都被掬月的重大发现震住了。对、对啊,她其实也喜欢吃鱼的,可是刚刚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萧屹会喜欢怎么吃,根本没想自己。   “他、他有伤嘛……我没有别的意思。”昨夜那张字签仿佛又在眼前晃过,关鹤谣下意识地辩驳。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呀!小娘子心肠好,做这些都是因为郎君有伤,难道应该有别的意思吗?”   关鹤谣:……   看着掬月清亮的大眼睛,关鹤谣突然怀疑,这丫头可能是个天然黑吧,怎么这么擅长扎心?   聊天鬼才掬月如此反向操作一番,关鹤谣心中更乱。   她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昨晚,幽暗的烛火,含笑的郎君,还有那张暧昧的字签……   说实话,那兰家哥哥确实长得好,性子好,身、身材也好,想起那回明晃晃天光下的赤.裸胸膛,关鹤谣还觉得眼晕。   不行不行!   关鹤谣猛地甩甩头告诫自己,这位青少年朋友,请不要一大早就想这些不健康的东西!   生怕掬月继续发功,关鹤谣见有卖子推燕的,便给这小祖宗买了一串堵她的嘴。   “子推燕”又叫“寒燕儿”,其实就是面蒸成的小馒头,但它特别就特别在是被捏成燕子形状,又用一根柔软的柳枝穿起来。   有的卖家手艺好,捏得活灵活现,剪出翅膀,压出羽毛,再刷涂颜色,用芝麻、豆子、红枣之类装饰,缤纷可爱,买来哄孩子最为适合。   掬月拿着子推燕,爱不释手,直说要回家挂在房檐上,等立夏的时候再吃。   “小娘子,立夏吃风干的子推燕,这一夏就不会中暑,也不会被虫子咬了!”   关鹤谣扑哧一笑,这说法倒是有趣,只是——“咱们不讲究那个,你快吃了吧。等到立夏吃,你不中暑,怕也得中毒。”虽然面食风干了再吃也没什么,但到底是新鲜的好。   况且她有自信,今年夏天,她们就可以住在干净的自家宅子里,喝着冰饮子,打着香扇子,哪里还有什么中暑、毒虫之类的糟心事。   关于食物的掌故传说,绝大多数都明快有趣,有的还有几分缠绵爱意,比如过桥米线什么的。   “子推燕”的故事,却每次想起,都让关鹤谣脑子嗡嗡的。   这是一种为了纪念春秋时期名士介子推的食物。   介子推是晋文公重耳的肱骨之臣。整整十九年,他随着重耳公子流亡异乡,尽心辅佐。当重耳终于回国,立为晋君,论功行赏之时,介子推只言忠君乃天道之意,怎可因此而食君禄?他拒绝了功名利禄,携母隐居深山。   晋文公为逼介子推相见,放火烧山,而介子推拒不出山,最后与其母一起被烧死。   关鹤谣想破头也搞不懂晋文公这骚操作,敢情你们大晋国没有林业局?   传说介子推抱柳而死,而“燕”和“念”在晋地方言中谐音,就有了这一道柳枝穿燕。   晋文公听信谗言而烧山,介子推决意不出而身死。   哎,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悲伤故事。   悲伤的故事还有个更悲伤的后果,那就是天下百姓一起承担后果,寒食节禁烟火,不吃热食。   “在我老家,寒食要过七日。”掬月说道。   华夏幅员辽阔,各地风俗不尽相同。   掬月出身晋地,那里作为介子推故土,最看重寒食。   历史上甚至有自冬至始,直到第二年清明,一百多天不生火的情况。以至于三国时著名实干家——曹操曹老板深觉寒食乃是陋习,无端冻饿百姓而已。于是他下令严禁寒食,谁家吃寒食,谁家吃牢饭(2)。   然而苛刻法令也无法阻止民间保守习俗,沧海桑田,朝代更迭,唯断火之风屡禁不绝。   如掬月所说,山西至今仍过七日寒食,而且非常严格。   而越往南走,越不重寒食。正是“岭外无寒食,今春火常新”。   而在这金陵,说是三日寒食——自寒食到清明断火三日,清明再改新火。可实际上只有寒食当天熄火,毕竟这座繁华的都城,不可能为寒食停摆三日。   但就这么一天,吃货大宋人民也拒绝委屈自己,开发出无数应景的冷食熟食,家家户户提早备好。   本应是不开火、简朴饮食的日子,结果被各种粥饭、糕点糖果填满,最后反倒成一场盛宴了。   关鹤谣买个子推燕的功夫,边上的郎君已经和她推销两遍自家的饧粥了。   那是熬得浓稠的大麦和杏仁酪,冷凝之后切成片,又浇了饧糖,想来也会可口。   许是寒食禁热食,激发了人们对高热量甜食的渴望,寒食吃饧、各种饴糖十分盛行。   关鹤谣不想吃冷粥,却馋甜食了,便和那郎君买了一碗饧糖。   一月三回寒食饧,春光应不负今年。   吃了这口寒食饧,便是吃了一口甜软的春光。   这金黄浓稠的麦芽糖稀,让人看着就喜欢,等再买点坚果什么的,就可以做点酥糖。兰家哥哥每日喝药,其实她看出他怕苦,真是的,都那么大人了——   “小娘子买一包焦面吃?都是妾自家磨的!”一位卖货娘子的招呼拽回了关鹤谣又要跑偏的神思。   关鹤谣虽人穷,但嘴刁。   饧粥她还有些兴趣,这焦面...不过是炒熟的大麦、小麦磨成粉,吃时以水调之,顶破天了再加点红糖、蜂蜜,她着实有点嫌弃。   然而,不论是富贵人家,还是贫贱人家,这焦面都是寒食刚需,买的人多得很。   焦面娘子看她不感兴趣,也不强求,只笑着招呼眼前客人。而关鹤谣看着那么些人购买焦面,心中却有了计较。   这时的焦面虽然仍很粗糙,但是稍加改良,就是一道好吃食哇!   她错过了花朝节,不能再错过寒食和清明。   说干就干,关鹤谣开始构想她的寒食清明特色食谱,决定连续推出几道新品,趁着时节狠赚一笔!   她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蠢蠢欲动,自觉比见到萧屹裸.体还兴奋,还蠢蠢欲动。   这聪明的小脑瓜,想男人真是太浪费了,差点耽误这无限商机!   *——*——*   关鹤谣和掬月行近刘家香饮子铺,见那门口乌泱乌泱的人,两人正纳闷呢,忽听人群中有人喊:“关小娘子来啦!”   “还真的来了!以为她不会来了呢!”   “国公府什么样子的呀?”   “小娘子快开张吧!”   这些人里有不少顺手就买一碗饮子喝,忙得刘老丈夫妇也是应接不暇。   吕大娘子破开人群而来,给两人端来热豆蔻汤,就又急吼吼往铺子里赶,回头冲关鹤谣和掬月喊道:“都等着你们呐!整条街谁不知道小娘子被国公家接走做厨娘!”   关鹤谣也没想到,不到一晚,她就荣升为新的都市传说。   在食客们崇拜的目光中,她压力山大地开始准备食材,一边随口满足大家的八卦之心。   “信国公府很大很大。”   “府里诸位很好很好。”   “膳房吃食很多很多。”   主家故事,她可不敢乱说,只能用这般毫无灵魂的“很…很…”句型敷衍。   饶是这样,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哦!”“呀~”“噫——”捧场。让关鹤谣有一种她和他们是在互相逗着玩的感觉。   关鹤谣偷笑,很是感谢信国公府给她买的热搜,这百万级别的营销也没谁了。   “美貌厨娘竟被权贵当街抬走?!”   “庆丰街到乌衣巷,一顶小轿无归路。”   “朝散郎:某真的只是请她来当厨娘!”   她无耻地畅想了一下,唔…稍微有点打擦边球,但正因此才有点击率啊!   比昨日翻倍的吃食,卖的却比昨日还快,关鹤谣都不用费口舌去招呼。是因为有食客问了一句“小娘子也给信国公府做了这些吗?”她悠悠勾唇,高深莫测一笑,缄口不语,食客们却打了鸡血一般坚信自己吃到了国公府级别的美食。   这倒也是事实,朝散郎可吃了三个烤扇贝呢!   她已打定主意,以后每日限量,只卖四十枚扇贝,两锅大概六十来碗蒸银鱼。   一是为了饥饿营销,吊着食客胃口,打响名声。   二是为了早点卖完尽快回家,不只是为了萧屹,信国公府那边也要早去准备。   在主客尽欢的愉快氛围中,关鹤谣很快就达成了今天的销售额度。   她揣着沉甸甸的钱袋,感叹真是一贯钱难倒英雄好汉。   若是没有昨天信国公府赏的一贯钱,她今天上货钱都不够,本做好了跪求老丈赊账、或者让掬月多跑一趟的准备。可有了这一贯钱,又有了今日近三百文的利润,她手头一下就周转开来,采购了第一道“寒食限定”美食所需的食材,拉着掬月往家走去。 第19章 四司六局、制奶酪 “签食”则是宋时风……   这一次,发现萧屹站在门口等她时,关鹤谣已经没有那么惊讶了。   萧屹蹙眉看她满头薄汗,伸手要去接她的篮子,“累不累?买了很多东西?”远远就听得她脚步沉重踉跄,呼吸也急促。   他动作这般自然熟捻,就像个体贴的郎君在迎接自家娘子。   “不累不累。不多不多。”关鹤谣忽地有些扭捏,她闪身微躲,自己提着竹篮到桌边背着他坐下,猛灌一杯凉水。   掬月“啪”地把手里包裹扔到桌上,“还不多?小娘子,我们可是买了十多斤面啊,还有这些芝麻核……”   关鹤谣瞪她,“去厨房把面粉炒了。”   转念一想,不行,这样屋里岂不是只剩她和萧屹?   “我和你去。”   抿抿唇,萧屹看着关鹤谣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双手渐握成拳。   *——*——*   “小娘子,你去屋里好好坐着剥呀。”掬月扭头看关鹤谣,“你这样多难受。”   坐在小矮凳上,关鹤谣正猫着腰剥核桃,“没事,就这么些,很快的。”她起身看面粉已炒至微带褐色,“这样就可以了。”   两人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徒留萧屹自己在正屋里,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手,惆怅地心慌意乱。   昼食是炒的银鱼鸡蛋,又借着油煎了嫩豆腐,配上油菜汤。张家胡饼店买的油胡饼,面脆油香新出炉,咬一口芝麻就扑簌簌往下掉。   实是难得丰盛的一餐。   掬月吃得满嘴流油。心中却纳闷,这么好吃的饭菜,为什么郎君和小娘子都像是没什么胃口呢?   她夹给关鹤谣一大块金黄的炒蛋,“虽然是特意给郎君做的,小娘子你也得吃啊。”   又把盘子往萧屹手边推了推,“郎君也吃,小娘子说你爱吃鱼,特意给你买的呢。”   关鹤谣:……掬月我真的怀疑你才是那个最特意的人。   顿时,萧屹黯然的眉头舒展开来,若是有尾巴此时怕是也摇起来了。他瞧着低头闷声啃饼的关鹤谣,只觉得怎么都瞧不够,眼见她玉似的耳垂正一点点染上薄红。   萧屹心头温热,含着笑意,轻轻咬了一口柔嫩洁白的豆腐。   掬月这番神操作让萧屹欢喜得胃口大开,让关鹤谣愤恨得多啃了一张饼,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给掬月交代完任务,关鹤谣就开开心心准备去上班。   她挎上小竹篮,忽然又想起晨间萧屹想接过竹篮的样子,暗叹自己是不是反应太过激,他似是看出来了?   她当时垂着眼,并不敢看萧屹的脸,却能看到他失落无措收回的手。   “哎!”终于叹气出声,她也不是故意的呀。   她回家那一路都在专心设计接下来的销售方案,正觉得自己除了赚钱毫无世俗欲望呢,开门就见到萧屹一张心疼她的脸,还是一张那么好看的脸,这谁顶得住啊?   她自作多情也好,观往知来也好,这自己都闹不明白的穿越之谜,以及决心立女户的漂泊之身,还是……还是不要祸害那俊俏的少年郎了吧……   *——*——*   “这位是蜜煎局的章监局。”   “这位是香药局的陆监局。”   关鹤谣被齐院公带着,绕着大膳房和物料库去认人。   “这位是果子局的李监局。李监局,这是刚为三娘子聘的鹤厨娘。”   李监局四十来岁,长得富态,穿戴也富态,腕间竟挂着个赤金镯子。关鹤谣不禁暗暗感叹无论何时何地,采买永远是最大的肥差。   “可算见到了,”李监局笑着拉关鹤谣的手,“小娘子扇贝做得真好吃,最后那两个都进了我肚了!鲜得我眉毛都掉了!”   那扇贝总共就剩了两个,看品质肯定不下四十文一枚,很是金贵。这位李监局能拿下两个扇贝,一定是最早挑选的那批人,想来在府中很有排面。   钟鸣鼎食之家设置“四司六局”,负责平时饮食和举办宴饮,各司局分管不同事务,偶尔职责也有重叠(1)。   有几个司局和关鹤谣没什么太大关系,比如负责场地布置的“帐设司”、或是负责灯火烛炭的“油烛局”,也不在大膳房附近,便没有去见。   齐院公只带关鹤谣见了蜜煎局、香药局、果子局、菜蔬局、茶酒司和厨司的几位监管人。   昨日侍膳的时候,关鹤谣和这些人都有一面之缘,又是兄弟部门和业务伙伴们,她自然态度极佳,挨个奉上笑脸。   除了菜蔬局的监局是位官人,剩下的都是娘子。   各人性子不同,比如果子局的李监局说话处事就像她负责采买的果子糕饼一样甜,香药局的墨监局自带一股熏香汤药的风雅仙气。   但关鹤谣最有好感的,还是厨司的监司孟厨娘,爽直干脆,利落大方。   “四司六局”中以厨司为首,毕竟这是掌管正菜和从食烹制的一司。   五间房构成的大膳房,厨司独占三间,分别负责“荤素从食”“米粮面粉”“蒸作炙爆”(2)。   按理说,关鹤谣若是府上正经的厨娘,便该归属厨司,孟监司则是她直接主管。齐院公总领四司,算是关鹤谣顶头上司。   只可惜,她是个临时工,而且是个地位很尴尬的临时工。   各司局内部本来分工细致明确,虽没有到专人“缕葱丝”那般奢靡地步,但做面食的就单做面食,负责装盘就只做装盘(3)。   除了高薪引进的特殊人才——莫厨娘,还真没人是像她这样东一锄头、西一榔头的。   关·凡尔赛·鹤谣也很无奈,我能怎么办呢?这知识啊,学得太杂了。   “鹤厨娘虽不归我管,但若要帮忙,只管和我说!”孟监司带着关鹤谣来到负责“蒸作炙爆”的膳房,“因你什么都做,便在这里将就一下,阿虎还跟着你。”   关鹤谣猛点头,在哪里都行,她看着分配给自己案台,心中欣喜又酸楚。   只要给我一张案台,在哪里都行。   孟监司又拿着夕食食单问她:“鹤厨娘,可否明日再做那道‘青虾卷爎’?”   关鹤谣有点紧张,“太夫人不喜欢吗?”她昨日写下的三道菜正是“青虾卷爎、三鲜笋炒鹌子、紫苏子粥”。   “非也,正是太夫人太喜欢昨日的奶汁鲜贝棋子面了。”孟监司爽朗一笑,“今日大膳房拟的食单里本来有一道‘奶.房签’ 太夫人想起了小娘子的奶汁鲜贝,便让问问,能否把奶.房签也做成江瑶贝口味?”   “原来如此。”私房餐厅的主厨,为顾客量身定制菜品是她强项,关鹤谣自然无不答应,随即遣了阿虎去取食材。   “奶.房”这个名字确实略显…猥琐,关鹤谣有时听到还会脸红,但其实这是宋人对奶酪的称呼。   鲜乳自然发酵后,熬煮过滤,按压成块,风干或晒干之后,“收经年不坏,以供远行”。   真真是居家旅行必备、清清白白的好吃食,想歪的都该去面壁思过。   “签食”则是宋时风靡一时的菜式。   签者,卷裹细长之物也。   宋人喜欢用面皮、豆皮、蛋皮,甚至猪网油包裹卷起食材,随后或蒸或炸,切段食用。关鹤谣没有考证过,但总觉得日本寿司肯定和这脱不开关系,完全是一个原理。   这里真的是“签卷万物”,奶.房签、鹅鸭签、蝤蛑签、鸡签、素菜签……还有那王安石最爱,每每读书时都要佐食的羊头签。   后世虽然不像宋人那样疯狂喜爱签食,但直到满汉全席中都留有一道“奶.房兔脯签”。关鹤谣在现世寻访美食时,也吃过东北的肉签子、唐山的饹馇签。前者是用干豆腐皮卷肉馅蒸,后者则是用豆面摊成饼,然后卷肉馅去炸,这都可算是遗世的正宗“宋风”美食了。   饹馇签的面饼需是黄豆绿豆两掺的,自有一股清香味,啧啧……关鹤谣正流着口水畅想饹馇签的可行性,就见阿虎火急火燎地跑回来。   “鹤厨娘,冰、冰窖的人说……府里所有的奶.房,刚都被莫厨娘领走了!”   关鹤谣:……   呵呵,玩不玩得起?   您这幼稚伎俩,不吃十个小学生想不出来。   *——*——*   “莫厨娘,万一、万一她和太夫人说了呢?”抱着一大筐奶.房,私膳堂厨婢馨儿惴惴问着。   莫厨娘调着烤鱼汁,“那小蹄子初来乍到的,怎么还敢去告我的状吗?”虽然确是个伶牙俐齿的,“夕食过后你就再送回去,谁能证明我们拿了?”   好多人能证明啊……馨儿腹诽,冰窖的窖监和主秤,那是每次拿取都仔细称重和记录的,就像他们冰窖一样冷冰冰、硬邦邦的,一点儿不知变通。   “行了行了,”莫厨娘摆摆手,这蠢婢子瞎操心,“她自己没本事,难道还能为这去查冰窖?”冰窖那边她稍后自会打点。   没见到特意点的菜,太夫人可能问一句,关鹤谣答一句没做出来,这就过去了。   莫厨娘想起那盈盈笑着反驳她的小娘子,心里就来气。   她昨日的五品菜挤掉了自己的拿手好菜,听说还得了不少夸奖和赏钱。   哼,街边摆摊的低贱游商,也配称得起一声“厨娘”?不过是运气好,府里主子们平日好东西吃惯了,吃她做的那些玩意儿反倒觉得新鲜。   奶.房虽不是特殊金贵,却也不是随便能找到、能替代的,这下看她怎么办。   实不相瞒,关鹤谣正准备随随便便做点奶.房。   她让阿虎直接拿些牛乳回来,又犹豫着问:“阿虎,你听说过里木子吗?嗯…也叫黎朦子。”   阿虎迷茫地摇摇头,关鹤谣却仍不甘心,比划着,“你去果子局问问吧!这么大,嫩黄色的,两头尖尖,很酸很酸,果皮有点像橙子。”   这可是她心爱的柠檬啊!而且此时应该传过来了呀!   周去非写的《岭外代答》她都能背了,因为这本书是归乡的周公为回答乡亲们的问询所作,介绍了两广地区的山川风物,是丰富详实的游记加地志,也是她穿越过来之后的第一本教科书(4)。   书里面就记载了柠檬,“黎朦子,如大梅,复似小橘。味极酸。或云自南蕃来。”   她当时还想,“黎朦子”这名字也太优美了,是取黎明朦胧之意吗,到底是什么神仙水果?在嘴里咕噜着读了两遍才反应过来,黎朦可不就是“lemon”?   明明是个音译,居然如此信达雅,真是不得不服。   依阿虎之前的样子,关鹤谣本来都不抱希望了,谁知他竟拿回来十来个柠檬!   关鹤谣拿起一个猛吸一口柠檬香气,看着那些金黄色的小可爱,差点泪流满面。   “李监局本来也不记得这名字,奴和她说了是很酸很酸的果子,她才想起来。”阿虎笑着说:“她说本是看着好看才买的,却根本没法吃,冰窖里藏了一冬了。鹤厨娘既然需要,就都给您啦!”   关鹤谣喜得不行,李监局真是个妙人,活该你能吃上两个扇贝!   这柠檬冰得久了,抽抽巴巴的,丑的很。关鹤谣却毫不嫌弃,温柔地摸摸手上的柠檬,小宝贝们你们真是明珠蒙尘啊,放心,落到我手里一定让你们死得其所!   手起刀落,切了柠檬,榨了汁。   有了柠檬汁,关鹤谣如虎添翼,这就开始自制奶酪。 第20章 自作自受、蝤蛑签 关筝的灵魂发问中,……   自制奶酪无论是原理还是方法都特别简单,就是用酸使牛奶中蛋白质凝结成酪,同时会析出淡黄绿色的“乳清”这一副产品。用醋也可以,但是到底柠檬风味更佳。   牛乳加热后倒入柠檬汁搅拌,随后静置等待奶酪析出。   关鹤谣一边做一边想,莫厨娘啊莫厨娘,能不能给我挖点有难度的坑啊?   于你或许遥不可及,于我不过触手可及。   她想起以前看过一个厨艺竞赛综艺,对战的是中国厨师和法国厨师。   有一个回合的规则是可以拿走对方一样食材,对方就再不可以使用这样食材。   法国队毫无武德,拿走了中国队的油,然后……然后中国队悠哉游哉地开始拿猪肥肉炼油,法兰西大厨们霎时众脸懵比……   莫厨娘,你说你学谁不好,偏学法国人。   你要是真想学,咋不学他们直接投降呢?   关鹤谣同时达成了“今日辱.法”和“吐槽莫厨娘”成就,心中恶气消散,心情明快不少。   阿虎眼看着牛乳中渐渐结出白色絮状物,而剩下的汁液变得澄清,慌忙问道:“鹤厨娘,鹤厨娘,这、这牛乳是不是坏了?奴再去拿新的吧?”   十一二岁的小厨徒,哪里见过乳品制作的神奇化学反应。   关鹤谣咧嘴一笑,“不错,就是坏了。”   乳品、酒类乃至很多蔬菜的发酵和质变,其本质可不就是“坏”了?   可他们坏得好,坏得妙,坏出了水平,坏出了风采!   瞧着阿虎瞪得大大的眼睛,关鹤谣心想,你见了现世那些长毛的、爆浆的、透孔的、布满蓝绿霉斑的奶酪还不得吓死?   哎,她望天长叹,虽然刚埋汰完法国人,但是她也好想念法国的奶酪啊。   山羊奶酪柔软细腻,越新鲜越好。一块块雪白雪白的,塑成圆柱形、柳叶形或是心形,可爱极了。以羊肉为上品、喜欢羊膻味的大宋人民一定会喜欢。   干酪中她独爱十八个月左右的孔泰奶酪,质感温润,奶香盈口。   奶酪火锅也好吃,用叉子插着生蒜摩擦过的法棍块,在融化的奶酪里滚一圈,拉丝能拉两米长。   还有新鲜的马苏里拉奶酪球,水牛奶做的品质最好,中间是流心的,配上无花果和芒果之类甜度高的水果……   嘶啦嘶啦,关鹤谣流着口水,低头看看手里简易的奶酪,有点想哭。   她心中悲愤,手上使劲,把析出的乳酪掬在细纱布里狠攥,乳酪很快成型,清澈的乳清亦被潺潺滤出。   这乳酪做得匆忙,没有时间压制,是以组织仍很松散,关鹤谣先调了一个蛋清进去,才拌进切碎的江瑶贝肉。   考虑到乳酪受热会变流质,不能烹制太长时间,她就摊了蛋皮用来包裹馅料。蛋皮本就是熟的,挂一层薄薄的面糊,下锅稍炸即可。   也就这道“奶.房江瑶签”麻烦些,三鲜笋炒鹌子和紫苏子粥其实很好做。   万事俱备,申时三刻,关鹤谣便随着各位监司、监局以及厨婢们,浩浩荡荡向着云太夫人院里去了。   冤家路窄,看着前排走得妖娆的莫厨娘,关鹤谣寻思着昨日怎么没见到她。   她刚得知,只要有自己司局负责的餐点,四司六局的各位监司、监局是一定会在边上侍膳的。莫厨娘则是代表云太夫人的私膳堂,而编外人士关鹤谣……代表她自己。   其实我也不算光杆司令,我还可以代表阿虎,她自我安慰着,将腰杆又挺直两分。   *——*——*   祖孙三人用餐时,关鹤谣昨日那般侃侃而谈并非常态。一般来讲,膳房众人只静候一旁,若有特别问话,再回上几句。   关鹤谣看着太夫人精神比昨日好了不少,又听三娘子说了几句“还好二伯父没事,婆婆尽可放心了”,忽然想起昨日听到“二郎”的事情,看来是有些关系。   “石首鱼烤得鲜嫩,可是莫厨娘做的?”云老夫人最爱吃石首鱼,自然先尝了这一道。   莫厨娘施施然行礼,笑着应下,又道:“妾今日还做了一道蝤蛑签,乃是妾拿手好菜,也请太夫人品尝才是。”   配上莫厨娘飘来的一个眼神,关鹤谣知道为何昨日未见莫厨娘了。   “烤石首鱼”和“蝤蛑签”本来是在昨晚食单上的,但因是海物,被她的面试菜肴挤掉了。   关鹤谣很无辜,这也不赖我,还不是因为太夫人节俭?   “蝤蛑”是一种青蟹,正是尝鲜的季节。   莫厨娘还在推销她自得的蝤蛑签,“妾只取了两螯的肉,只这些配贵人食用,剩下的都直接弃之。”   关鹤谣和云太夫人眉头同时皱起。   云太夫人还是夹了一块蝤蛑签吃了,然而面色沉沉,低声道:“只取两螯太过奢侈,这道菜以后莫要做了。”   莫厨娘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莫厨娘可听说过,昔年仁宗陛下某深夜饥饿,想食烧羊的故事?”云老夫人想了想,还是决定进行一番企业文化培训。   “妾…妾孤陋寡闻。”   “陛下虽腹中饥饿,却担心取索一次,御厨便引以为制,夜夜宰羊预备。陛下不忍如此残害生灵,于是作罢。贵为国君尚如此,膳房诸位当引以为戒,食物精细是一回事,浪费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夫人声音温和,却自有威仪,众人连忙应下,关策和关筝也在一边搭腔捧场。   莫厨娘脸上青红交加,咬着唇低下头去,耳边的金坠子也显得黯淡无光了。   连关鹤谣都看她可怜,哎都和你说了太夫人节俭。   信国公家家风刚健质朴,万万不做那宴安鸠毒的傻事。   云太夫人着实不满莫厨娘这奢侈作风,却也不好再多说,她瞪一眼孙子,收到关策一个谄媚讨好的笑脸。   云太夫人哪里舍得再生气,虚点孙子一下,便笑着看向桌上另一道签食,正是关鹤谣做的奶.房江瑶签。   “老身嘴馋,鹤厨娘还真做出来了。”   她尝了一块,外皮金黄酥脆,馅料更是独特,一口咬下去,热乎乎的奶.房裹着鲜嫩的贝肉缓缓流到舌尖,鲜美得很。   最主要的是这奶.房,似有独特香气,云太夫人诧异问道:“用的仍是府里的奶.房?味道似不太一样。”   “并不是,这是妾自己做的。”   “小娘子还会做奶.房?”关策来了兴趣,便问是怎么做的。   关鹤谣大概讲了做法,最后又做个顺水人情,“多亏府内食材齐全,李监局给妾找来了黎朦子。”   “真有办法。”的确是个有能耐的,云太夫人也就不吝夸奖,“小娘子这奶.房很不错。”   ……这话怎么怪怪的。   关筝听着做法有趣,试着尝了一块,点点头,“鹤厨娘的奶.房确实好吃,细腻绵软。”   三娘子啊!请不要用这么纯洁的语气说这么丧病的话好吗?   思想一点儿也不纯洁的现代人关鹤谣,在这对她来说非常诡异的赞美中把脸红成了猴屁股,显得非常腼腆、非常淳朴、非常谦虚。   云太夫人连吃了好几块江瑶签,心满意足,随口问了一句,“怎没用府里的奶.房?”   “这……妾不曾找到。”   关鹤谣见莫厨娘后背猛然僵直,想着我实话实说可不怪我,我也不是故意告老师的。   其实,莫厨娘这简单粗暴的小手段也可用,但前提是关鹤谣没做出这道菜。   那么也就真的一问一答,一笑了之了。   她以为关鹤谣不敢告状,关鹤谣却是不屑告状,不管怎样,最后都能如莫厨娘的意。   可问题是关鹤谣做出来了,做得还好,自然引起了主家兴趣。   “没有了?”云太夫人疑惑,“这月乳酪院不是照例赐下二十斤?”月月都有不少剩余啊。   她见关鹤谣神色有些局促,忽然想通了,云太夫人声音冷下去,“章监局,是不是冰窖那边欺生,没有给鹤厨娘找啊?”   奶.房属于脯腊干货一类,向来是由蜜煎局负责,他们的人会在冰窖记录。   “回太夫人,鹤厨娘确实遣人来取,”章监局赶忙解释,欺生都是小问题,若是太夫人以为她们监守自盗那才是大事。她当机立断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但是当时奶房都.被莫厨娘取走了,实在是没有了。”   云太夫人夫人眉毛高挑,这回都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了。关策赶紧认怂,低头专心喝他的缕肉羹,不准备掺和了。   莫厨娘每日巳时二刻才被小轿子抬进府里,一不做朝食,二不做点心。向来只做最金贵的正菜,每日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品,从没用过奶.房。   偏偏她刚提了让关鹤谣做奶.房菜,莫厨娘就把奶.房全取走了。   这么显而易见的拙劣手段,哪里能瞒住人精似的信国公府祖孙?   “莫厨娘,你要那么多奶.房做什么呀?明日昼食吗?”关筝柔声问道。   ……好吧,确实有一个被瞒住了。   “昼食就婆婆和我,哪里用那么多。”   “你也知道,我本不爱吃乳酪之类的。”   “但今日我尝鹤厨娘做的确实好吃,你明日准备做什么?说不定我也会喜欢吃呢。”   只是,还不如没瞒住呢……   关筝的灵魂发问中,莫厨娘额头涔涔冒汗。她实不擅长乳品烹制,也不能再说做奶.房签。她心头越乱,越想不出回答,半晌结结巴巴道:“明日、明日做些乳粥给两位……”   关筝歪歪头,鬓间的玉珠流苏倾泻,玎玲作响,“乳粥我也会做呢,用鲜牛乳不就可以?”   莫厨娘这么一说,她有点没自信了,下意识向在场另一位厨娘求助,“难道不是吗?”   关鹤谣正恨不得满地打滚狂笑。   三娘子太神奇了,可能和她家掬月一样是天然黑吧,而且显然级别更高。   她艰难地收回笑意,“回三娘子,一般…确实鲜乳就可以,配些玫瑰卤子吃最好。不过,莫厨娘也许有自己的做法吧。”   她是讲究人,不落井下石。   乳粥配玫瑰卤子,听起来这般馥郁甜蜜。关筝心中好奇,便缠着关鹤谣细问。   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温声细语、有来有回地聊着天,云老夫人堵在心口那口气渐消,喝一口茶吩咐道:“往后鹤厨娘要的东西,尽量备齐。”   她这话仍说得很随和,只是经过今日这一遭,这个“尽量”到底是个什么程度的“尽量”,众人心中也有了数。 第21章 鹤谣炸毛、油焦面 关鹤谣在厨房里转圈……   又是这样。   关鹤谣几乎带着点恼怒轻咬唇瓣。   又是这样,她一开门就直对上萧屹的眼睛。   仿佛这人整个下午就一直盯着门,盼着她从门后再度出现一样。   你是留守儿童还是空巢老人啊?!   萧屹的眼睛生得清亮,偏偏眼角稍微下垂,下眼睑又带着圆润的弧度,总让他显出几分和年龄、身材不相符的无辜来。   可能更像弃犬吧……关鹤谣想,还是幼犬。   被这么一双眼睛执拗地盯着,尴尬、烦躁、愧疚混杂着几不可察的欢欣动摇着关鹤谣的心弦,她干巴巴打了个极有各人特色的招呼,“你饿不饿?”   萧屹答非所问,只是深深看着她道:“小娘子今日回来得更晚了。”已将近戌时三刻,她每日又要早起出摊,长此以往,身体怎么吃得消?   “是、是吗?”   她之前回到大膳房,见阿虎正守着那盆滤出的乳清不知所措,也不敢扔掉,巴巴地等她指示。   关鹤谣想着除了她,怕没人知道这乳清也是上好的营养饮品,就心安理得地加了糖,和阿虎分着喝了,又陪着他聊了会天。   今晚夜色甚佳,她悠闲地慢慢走着,也许回来得是晚了些?   她可并没有故意躲着萧屹什么的啊,绝对没有啊!   关鹤谣也是个答非所问的糊弄高手,“府里夕食发了笋肉包子,我拿了几个,让掬月热着呢。”   萧屹仍杵在门口一动不动,视线一一点过她疲惫的脸庞,纤细的脖子,瘦弱的胳膊,最后落在她手中的竹篮上。   这人到底为什么对个篮子这么执着?关鹤谣腹诽。   就好像那竹篮重千斤,能把她累死,或者值千金,能让他暴富一般。   关鹤谣手一紧,心一横,迈着魔鬼的步伐绕过萧屹,把篮子放在了桌上,“我去看看掬月。”   萧屹已经要得“掬月综合症”了,具体症状是“当他和关鹤谣独处时,听到掬月就头疼,见到掬月就心塞,偶尔会希望掬月原地消失。”   掬月在厨房辛辛苦苦一天,炒完面粉炒芝麻,炒完芝麻炒核桃,炒完核桃炒杏仁,可叹最后还要落个被埋怨的下场。   掬月掬月,关府劳模。   当得了幌子,背得起黑锅。   关鹤谣让掬月做的是“焦面”的改进版,其实也就是“油茶面”。   炒熟的面粉,再拌入猪油炒香,最后加入事先炒熟碾碎的芝麻、核桃和杏仁,吃时加糖用水冲开。用酥油炒也好,只是酥油太贵了,关鹤谣便买了猪肥肉自己炼油。   简单的做法,简单的材料,如此朴拙,似难登大雅之堂。却少有人知,它是曾经在新.中国国宴大放异彩,款待过外宾的美食。   实算不得雅致,也没什么讲究,然抿一口,就会被它浓郁的香气扑倒。喝油茶面时感受到的满足,就是人类对油脂、碳水和糖分刻进DNA的热爱。   这份亘古不变的热爱,能让超模泪目,能让高僧还俗。   入乡随俗,关鹤谣索性给“油茶面”改名成“油焦面”。   新制的这“油焦面”明明香甜浓郁,萧屹却觉得嘴里发苦,他心不在焉地喝了两口,没话找话,“今日在国公府做了什么菜?”   关鹤谣果然立马意气风发,打开了话匣子。   萧屹心中失落又欣慰,罢了,只要她开心,就算她的故事和我无关又如何?   “太夫人似不太爱吃鹌子,但朝散郎喜欢,夸了好几句呢。”   萧屹:……和我无关,也不能和你有关,关策你等着。   关鹤谣讲完了故事高.潮——“鹤厨娘巧制鲜奶.房”,贴心地停下来去喝油焦面,给观众一点喝彩的时间。   这是个刷存在感的好机会,萧屹赶紧表忠心,“我也想尝尝小娘子的奶.房。”   “噗咳咳咳咳咳——!!!”   一击必杀,关鹤谣险些呛死在碗里,惊天动地咳起来,半天都止不住。   她咳得小脸爆红,眼中泛泪,萧屹忙给她倒水,却被她一把拂开。   那茶杯倾倒,在桌沿骨碌碌转了两圈,终是“啪!”一声碎到了地上。   三个人都被惊到了。   萧屹愣怔地看关鹤谣眼中涟着盈盈水光,似嗔似怨地瞪他一眼。   他还来不及反应,关鹤谣已经猛起身,“咳咳,我吃饱了咳,你们慢吃。”   她端着碗胡乱地跑进厨房,低头看看自己寂寞如板上钉钉的胸口,咬牙切齿,“尝你大爷尝,我还没有呢!”   萧屹默然,再无食欲。   自打昨夜他写下了那张字签,小娘子的态度就非常奇怪。中午听掬月说小娘子特意给他买了鱼,他还稍稍安心,以为自己多想了。   然而刚才——   她虽仍年少,但聪敏早慧,并非不识风月之人,定是昨日自己唐突表露心思,惹她烦恼困扰。   虽不知她为什么突然生气,但那绝对不是正常的反应。   相识以来,她一直待他亲切自然。   虽然很多时候,她的举动大胆到让萧屹都很不好意思,但他知道那是她澄澈天性使然,并无一丝浪荡谄媚。   他喜爱她这份活泼热烈,甚至罪恶地开始享受这份亲近。   同居一室,共享三餐,每日目送她出门,又侧着耳朵盼着她回来。   太过亲密,太过美好。   让他无意间忽略,或者说是刻意忘记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对他人苦痛感同身受,不过是出自对一个陌生人的救助。   握他的手,是因为郎中在给他缝伤口。   待他温柔,是因为他受了重伤。   陪他聊天,为他下厨,皆是因为他被困在这里,无法外出。   换成任何一个人,萧屹握紧拳头,沉沉闭上眼睛。   换成任何一个人……她也会这样的。   *——*——*   “剩这么多?”   关鹤谣皱眉看掬月端进来的碗盘,中午剩的几样没太大变化也就罢了,笋肉包子居然只少了一个。   “郎君吃了多少?”   “你出来了,他就不吃了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   所以那个包子还是你吃的?   “我尽力了,小娘子,我还吃了一个包子呢!”掬月知道自家小娘子厌恶浪费,马上腆着圆滚滚的肚子自证清白。   果然是你吃的……   关鹤谣眉头更紧,喃喃道:“那他岂不是就喝了一碗油焦面?”   掬月瞥她一眼,“你不是也就喝了一碗油焦面?”   你还咳出去半碗呢,这句她没敢说。   关鹤谣觉得她可能要管不住这个孩子了。   她虚弱地招招手,“你挑拣一下,看今天谁守门,给送去吧。”又叹一口气,“算了,先去把小秤和油纸拿来,咱们包油焦面。”   养孩子,想男人,都太费心思了,她准备专心搞一会事业。   关鹤谣用料实在,十三、四斤的面粉,她加了一斤半猪油,芝麻、核桃、杏仁加起来也有两斤。   八两油焦面面分成一包,除去自家留吃的,最后刚好包了二十包。   可惜这里还没有花生。   炒油焦面没有花生,这是哪门子人间惨剧?实在是太惨了,关鹤谣想着。   花生永远是她心中坚果南博万!   便宜、好吃、营养丰富,怎么做都合适。她有点羡慕现世时可以去各地寻访食材的自己,说不定花生也已经传过来了,只是还没有大量种植呢。   掬月去给守门婆子送饭了,关鹤谣怂怂地在厨房里转圈圈,不敢回屋。   她看看手边特意留出来的一点芝麻核桃,叹一口气拿出早上买的那碗饧糖……   *——*——*   第二日,关鹤谣和掬月早早出门,今日可是有推销新产品的任务!   她拿一个大深盘冲好了油焦面,给大家做试吃。   试吃的一次性“勺子”是早起揪的玉兰树叶。   玉兰花花期短,又娇贵,一碰就掉,一掉一大朵。   她院里那棵玉兰树好不容易开了花,惨被萧屹砸下去半树,第二天就自暴自弃地谢了剩下那半树花,开始长叶子了。   玉兰花叶质硬,表面又有层腊膜,如今长到一寸长,刚好用来做小勺子用。   玉兰树啊玉兰树,你怎么就把这么一位郎君带到我院子里来?   她昨日异状,连掬月都在厨房里连问她怎么了,萧屹不可能没察觉。   她终于回屋后,屋子里令人窒息的尴尬沉默就是铁证。   本来,屋里有了萧屹还热闹一些,他们也没什么娱乐活动,晚间时常聊聊天。一般都是关鹤谣和萧屹在说,掬月乐呵呵地听着。   萧屹长在北地,又多有游历经验,关鹤谣极爱听他说的那些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致和故事。   可是昨天——   虽然萧屹那句问题发言真的很…有问题,但他毕竟不是故意的。   反倒是她自己,可能是在这具少女的身体里呆久了,竟心安理得地带上了几分娇纵稚气,遇事大惊小怪的。   你这死孩子怎么回事,青春期吗?她吐槽自己。   哎,关鹤谣叹口气,回去还是道个歉吧。   “小娘子,这卖的是焦面?”   有客询问,关鹤谣赶紧扬起笑脸,递过一勺试吃,“差不多,不过妾放了猪油炒,起名叫‘油焦面’。”   一个“油”字,已经将她家产品的尊贵尽数体现。   在这样的年代,油水足的吃食总是诱人的,更别提上面又缀着杏仁、核桃碎。那食客尝了一口,连连称“香!真香!”,周围渐渐围了不少试吃的人。   一包油焦面面卖二十八文,比普通的焦面贵一倍多,可是那浓郁的油香和足料的坚果也不是骗人的,比起粗糙的焦面香甜可口了不知多少倍。   再加上关鹤谣笑眯眯一努嘴,指着自己的扇贝说,“一枚扇贝还二十五文呢,这油焦面买回去可冲□□碗。”   这是疯起来连自家商品都拉踩。   偏偏众人觉得太有道理了!超值啊!   于是就那么二十包,很快卖光了。   关鹤谣在眼前食客哀怨的目光中,抱歉一笑,把最后一包油焦面拿进屋送于刘老丈夫妇。   饮子铺最不缺热水,老两口马上冲开品尝,吃得眉开眼笑。   关鹤谣其实心怀愧疚,虽然她卖的是速食粉末版本,但这油焦面到底也算个汤羹,总觉得自己冲撞了饮子铺的生意。   “小娘子说哪里话,你这油焦面这么多核桃芝麻,稠得都能当从食了!” 刘老丈嗓门大,说话也实在,“你就是冲好了卖现成的,也不耽误我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句“卖现成的”让关鹤谣心念一动。   她转转眼珠扫过屋里四口大灶,还有一叠叠的汤碗,还有地方比饮子铺更适合卖现成的油焦面吗? 第22章 缠绵春雨、琥珀糖 抚上她挂着雨珠的耳……   关鹤谣的想法是和刘家香饮子铺联手,在铺子里卖冲调好的油焦面。   材料和制作都由关鹤谣负责,相当于只是借用铺子的水和碗,每碗油焦面卖四文钱,分一文钱给老两口。   老两口也很看好这香甜的油焦面,关鹤谣又坦诚,自觉算好了该付的炭火和水钱。   三人合计了一下,还真觉得可行。   吕大娘子又说:“左右我家的这些灶台也不是一直用着,你就直接在这里做,免得搬来搬去。”   关鹤谣差点感激涕零,吕大娘子真是善解人意。这油焦面最大的问题就是沉,那十几斤面粉搬得她腰酸背痛,能省去这一步再好不过。   事不宜迟,关鹤谣马上去后街上米粮行采购了食材。因买的多,伙计直接给她送了过来,她终当了一把甩手掌柜。   也就炼猪油和剥核桃费些功夫,其实这油焦面做法其实简单,掬月经过一天的魔鬼特训已经熟练掌握。   “小娘子,这我一个人就够了,”掬月心疼关鹤谣下午还要去国公府,连忙赶她,“你快抓空回去休息吧!你还得照看郎、郎…狼狗呢……”   关鹤谣:???   剥着核桃,吕大娘子纳闷道:“你们怎么还养狗了?”   “捡、捡的,”关鹤谣干笑,“受伤了……”   “哎呀,我的小娘子呦!”吕大娘子一拍大腿,怅然的过来人语气,“这猫啊狗啊,可一沾手就放不下了。你心肠好救了它,可要是不想养啊,就尽早送走,免得牵扯精神。”   关鹤谣微怔,“嗯…是呢。”   她垂下头不再说话,给掬月留足了昼食的钱,慢悠悠逛荡着往家走去。   *——*——*   阵阵雷声中,萧屹来回踱着步,面露焦色,时不时掀开窗板向外望去。   多日晴朗,却突来了这么一阵急雨,每一滴雨点都砸在他心上。   还没回来,是不是被这雨困在哪里了?他正想着,便听到凌乱的奔跑声,萧屹快步打开门,就见朦胧的雨帘中,关鹤谣浑身湿透,飞奔归来。   关鹤谣径直跑进屋里,弯着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贼老天,这破身体,都是辣鸡!她一时不知道该怪哪一个,只能两个一起骂。   听说今春北边下了好几场暴雨,这南边反倒雨水极少。   憋了十来天才下的这么一场雨,就让她赶上了!   她一路想了很多,如何得体地打招呼,如何精准地岔话题,如何冷静地表回绝,谁知全被这场春雨打乱,窘迫至此。   她这羸弱的小身板根本应对不了刚才的疾驰,眼前阵阵发黑,忽觉兜头一块干燥柔软的布巾。   “快擦擦罢。”给她披上了布巾,萧屹便自然地伸手去够她抱在怀里的竹篮。   尽管此时脑子供氧严重不足,反应迟缓,关鹤谣潜意识却仍记得这场隐秘的“竹篮攻防战”,于是抱着竹篮的手又紧了紧,没有撒开。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头顶似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下一瞬,萧屹的双手覆上布巾。   关鹤谣如遭雷击,还是春雷击的。   宽厚温暖的大手,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温柔又笨拙地擦着她的头发。迟疑了一会,又抚上她挂着雨珠的耳垂,轻揉了几下。   关鹤谣几乎要战栗起来,她不知是因为她现在浑身湿透冷的,还是被心中的猛窜起的火苗烫的。   她个头还不到萧屹肩膀,又低头蒙着布巾,靠得这么近,入目所及只有萧屹的腰腹。   他还穿着她做的那件衣衫。   窗外雨声渐弱,密云一点点散开露出清澄的蓝天。两人被隔绝在这一方小天地,却仍逃不过这场江南春雨的氤氲湿气。   一个静静地站着,一个默默地擦着,半晌无语。   风声、雨声、两人心跳声喧闹着更迭的间隙,关鹤谣听到萧屹闷闷的声音。   “我都不能去接你。”   关鹤谣仰头愣愣看他,萧屹抿着唇,眼中的心疼和懊恼也要似雨水一般滴落。他又擦了擦关鹤谣额头,低声重复了一遍,说不出的委屈,“我都不能去接你。”   无论是她顶风冒雨的时候,还是她暗夜独行的时候,抑或是她背着十几斤面踉踉跄跄的时候,他都只能等在原地。   啊——是这样啊。   关鹤谣终于理解了他对那个竹篮的执念。   一念花开,她心中喟然长叹,后退几步避开了萧屹的动作。   然后,在那张面容再次黯淡之前,在那双手臂再次垂落之前,笑着把竹篮推到他怀里。   “兰家哥哥,你帮我剥核桃吧。”   *——*——*   厨房毕竟比屋里冷的多,即使靠着火灶,关鹤谣还是冻得直抽气,她包好刚洗完的头发,就着一盆热水开始急速擦洗身体。   她并没有浴桶,向来都是这样清理。只夏日里,有那么几次,奢侈地带着掬月去香水行洗个大澡。   话说这几天挣了银钱,也许哪天可以去香水行好好泡个澡,享受一下。金陵城公共澡堂完备,价格很便宜(1)。   想到洗澡,就又想起早千八百年的《周礼》里都说了,“管人为客,三日具沐,五日具浴”,招待客人,三天得让人家洗一次头,五天洗一次澡。而萧屹来这么些天,她就给他做了几回水擦身子。作为者青帘居的主人,也是挺失格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苦笑着把萧屹从胡乱发散的思绪中赶出去,三两下穿上新衣。连哆嗦带蹦跶地借着火热了包子,又冲了两碗油焦面,快步出了厨房。   好在一回到屋里,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显然萧屹已往炉子里添了不少炭。   关鹤谣终于得以放松紧缩的肩膀,去桌边看萧屹剥核桃。   只见他拣起一个核桃,五指一握,再松开时那核桃就裂得刚刚好,果壳横开,而果仁未碎。   神技啊!   关鹤谣看呆了,再也不用拿门挤核桃了,再也不用担心被门挤过的核桃不补脑了!   “别剥了,先吃饭吧。”   萧屹耳尖泛红,仍低着头专心致志和核桃缠斗,并不看关鹤谣。   雨势已歇,厨房里的水声……他一直是能听见的。越是告诫自己不可为这登徒子之行,越觉得那水波就在漾在耳边,荡在心尖,听得清清楚楚。   他满心的喜爱和遐思无处宣泄,只能拿这些核桃撒气,让它们一个个死无全尸。   哪怕现在关鹤谣衣着整齐,但想到她新浴振轻衣,萧屹仍是不敢直视。只在她放下碗碟的时候,掠过她雪白的皓腕,装作无意地飞快扫过那恢复红润的脸颊,满意地收回视线。   关鹤谣也有些局促,她湿发盘起用布巾裹着,到底不太像样子。   云收雨霁,屋外传来鸟儿清脆鸣叫,屋檐偶尔滑落的雨滴,衬得室内更加安静。   两人一时无语。   关鹤谣和萧屹都低着头磨磨唧唧地吃东西,就像昨日夕食一样并不怎么说话,却又和昨日完全不同。   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切实地冲刷走了某些东西,又让另一些更温暖、更勇敢的东西得以生根、发芽,如今只需静侯时机,就可开出一场绚烂的繁花。   关鹤谣眼瞧着萧屹吃完了第三个包子,慢条斯理地嚼着。   她之前就觉得,这个从天而降的郎君必定不是出身于普通人家。   无论是待她还是掬月,他一直有礼有节,举止中也有一股藏不住的矜雅。如今知道他竟然与信国公家嗣子相识,就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他嘴唇,关鹤谣暗骂自己没出息,又被美色所迷,于是她向这美色突然发难:“今日倒是吃得挺多,你昨日怎么没吃包子?”   “……昨日的看起来不好吃。”   关鹤谣眉梢轻挑,给他一个“信你的鬼”的眼神,那可是信国公府的包子!包得漂漂亮亮的麦穗褶,又大又白,可招人馋了!哪里是这街边包子比得上的。   她刚想吐槽,就见萧屹眯着眼问她,“小娘子怎知我昨日没吃包子?”   作茧自缚,关鹤谣被噎得说不出话,忽想起自己最忠实、最万能的背锅队友,电光火石之间绝地反击,“因为掬月每次都和我汇报她吃了什么呀!”   萧屹撂下筷子擦擦嘴,含笑盯着她看,“原来如此。”   关鹤谣心里发虚,糊弄两句当然了我家掬月可乖可乖了就埋头吃饭。   吃饱了饭,关鹤谣困意上涌,懒懒打了个哈欠。   萧屹见她眼下发青,低声劝道,“小娘子要不……睡一会儿吧。”   “不行,你的药还没煎呢。”   萧屹神色愈缓,声音愈低,“那劳小娘子把东西拿进来,我自己煎,你睡吧。我给你看着时间。”   是个诱人的提议,这两天是有些累,冒雨飞奔也榨干了她最后一点体力。关鹤谣表示合理,便去厨房拿药材和砂锅,抬眼看到油纸上的核桃糖,切了小块晾了一天,正是酥脆可口的时候。   她犹豫了一瞬,到底装了一小碟拿进屋里。   “琥珀糖,你留着配药吃。”   金黄的糖浆裹着核桃和芝麻,方方正正一块块,确实是状如琥珀,晶莹可爱的一小碟糖果。   “买了饧糖,昨夜随手做的…”   这随意的语气并不能掩盖真挚的心意,萧屹眼睛晶亮,“昨夜做的?”   “……嗯。给你赔罪。”话说到这里,关鹤谣也不矫情了,“兰家哥哥,我昨夜太累了,并不是故意要推开你,你、你别在意。”   “我知道,”萧屹眼中柔光乍现,“所以快去睡吧。”   关鹤谣点点头,转身藏起表情,便要去放倒大衣柜睡午觉。   萧屹连忙拦她,“你刚沐、沐浴,头发还湿着,怎么能睡地上?”说着起身去整理床铺。   在萧屹的坚持下,时隔多日,关鹤谣终于又躺回了她的床上,竟然觉得有点新鲜。   她侧头去看萧屹剥核桃,猛然意识到这其实就是萧屹的视角,这些天,他就是这么看着她在那桌边读书、缝衣、教掬月写字。   关鹤谣有点忸怩,仿佛窥探到了什么秘密,她不自觉地将被子拉高一点掩住下颌,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去看。   萧屹仍是那样捏核桃,捏碎了六七个,然后低下头仔细挑起了桃仁。   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挑拣着,关鹤谣无意识地看着,渐渐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坠入梦乡。 第23章 职场八卦、春睡浓 他霎时满脸通红,仓……   兢兢业业,萧屹剥完了所有的核桃,才终于允许自己向床上熟睡的人看去。   关鹤谣呼吸绵长,睡得正香。   萧屹悄声走到床边,双臂撑着床板俯身凝视着她。怕惊扰眼前人,他刻意放轻了呼吸,却忽有一缕馨香,从关鹤谣散开的湿发漫溢到他鼻尖。   辨出这是什么香味,他霎时满脸通红,仓皇地偏过头去。   是她那个桂花香味的肥皂团。   是他也用过的那个…肥皂团。   关鹤谣刚回来时,小脸煞白,浑身湿透,他只顾心焦,并没有半分旖旎心思。   可是现在,她就这样躺在这里,安稳又乖巧。萧屹再也不用压抑自己,他就那样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深深看着她,不过是望梅止渴,却甘之如饴。视线轻轻抚过她湿漉漉的乌发,她淡染潮红的脸颊,她无意识轻启的红唇。   确实,关鹤谣买回来的包子算不得什么美味,但是有她亲手做的油焦面,又有她陪着用餐,萧屹吃得很饱。   只是现在,仅仅是这样看着她,他胃中就像有千万只蝴蝶在飞舞,又渐渐升腾起一股难以满足的渴望。   眼底心上,从此只有这一个身影。   真好。   他在心中感叹,小娘子又待他如初,真好。   他并不后悔写下那张字签,哪怕被她疏远,被她厌弃,也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但是,她到底没有。   她还愿意和他说笑,愿意为他做了琥珀糖,甚至还能在他面前这般安睡。   只有他还拥有这些,就足够了,已经远比他想象的要多,要好。   只不过……   他抿唇苦笑,终于难以自持地伸出手,轻抚上她的脸颊,几乎为这份柔软细腻喟叹出声。   你也太相信我了吧……   最后恋恋不舍地摩梭一下,萧屹缓缓地将发烫的指尖收回心口。   *——*——*   “行啦,别藏了。”关鹤谣悠悠转醒,就见萧屹在慌忙藏书,“我都看到了。”   她翻个身,脸埋在枕头里偷笑。睡饱了心情好,因此这次不打算追究萧屹私看禁书的罪责。   “掬月还没回来?”她不是准备把今天买的面都炒了吧?“这丫头也太拼命了。”   “嗯,也不知道像谁。”   “???”   关鹤谣猛转头打量萧屹,这人好像气场硬了一些?放肆了一些?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刚睡醒迷迷糊糊,她来不及细想,就听到萧屹咳嗽了两声。   她这才发现桌上那碟糖少了近一大半,关鹤谣脸黑下去,“有咳疾你还吃那么多糖!”   “好吃。”   “好吃也不能这么吃,关鹤谣翻身下床一把抄起糖碟,“没收了。”   “并不是糖的问题,”萧屹誓死捍卫自己吃琥珀糖的权利,“是因为下雨。”   他的咳疾遇到寒凉萧瑟的天气才犯,和饮食关系并不大。   “那也不行,”关鹤谣瞪他,“一次一块。”   关鹤谣去厨房把糖藏了起来,便赶紧回屋梳妆。   因头发还未全干,她就想梳一个包头髻,用巾帕包住头顶发髻,再用发带围一圈固定(1)。   可那巾帕薄软,就是和她过不去,怎么都包不服帖,气得她想把自己爪子剁了。她买不起镜子,平时又是和掬月互相梳头,实在不知现在是什么效果。   无奈之下她只能求助现场直男,“兰家哥哥,”她转了一圈,“你看看,巾帕都收到发带里了吗?”   其实都收进去了,包得很完美。   但是萧屹说:“没有,你过来我帮你整理一下。”语气非常认真,“厨娘子当仪容规整些才是。”   他这般义正言辞,让刚纠结着“一天之内我怎么能让他两次上头”的关鹤谣十分惭愧,看看人家这超前的卫生意识,这堪比专业厨师的职业素养。   这次没了布巾的阻隔,萧屹终于如愿以偿地摸到了那软如烟、密如雾的头发,隐隐的桂花香又萦绕在指尖。   因两人个头的差异,居高临下的萧屹刚好能看到关鹤谣纤长的睫毛。她乖乖地垂着眸,睫毛上似镀了光,一颤一颤宛如星尘璀璨。   还有那雪白的后颈……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一下,萧屹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装模作样地在她发间折腾了几下,“小娘子,好了。”   “嗯,谢谢兰家哥哥。”关鹤谣着急出门,往桌边快步走去。   转身时,垂落的发巾拂过萧屹手臂,萧屹直接麻了半边身子。薄纱包髻,红带绕之,衬得她脸庞明艳姣丽,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   关鹤谣挎起小竹篮,“我今日得早些去,要给朝散郎传信呢!”   她不说,萧屹都要忘了这件事了。   这两天,他满脑子只有关鹤谣,没有分出一个脑细胞给那一位和关策。   “好,那你千万小心一些。”   “没事!”关鹤谣成竹在胸,“不过是用你写的字签做一道菜,然后就等朝散郎来找我就行了……”   意识到自己又提及字签,她尾音悄悄低下去,眼看着尴尬又要降临。   这一次,是萧屹先迈出一步,打破了沉默,因为他倒是真的很好奇,关鹤谣到底要怎么用那些字签。   关鹤谣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你等我偷一个回来给你吃哈。”   厨子不偷,五谷不收。   有时候,她职业素养是挺低的。   *——*——*   承担起传信这件崇高任务的菜肴,是一款99%的中国人都没吃过,但是99%的外国人都以为它源自中国的小饼干——签语饼。   因为这是几乎所有国外的中餐厅都会提供的小食。   脆脆的小薄饼对折着,空心内藏着一张细长的纸签,写着些祝福、预言或者心灵鸡汤。   签语饼材料极其简单,无非就是 “蛋、面、糖、油” 四个字,唯有烤制的时候要尤其注意。   刚烤好的小薄饼必须又软又韧,才能禁得住对折,冷却下来之后就会变得又酥又脆。   信国公府家大业大,总共有八个烤炉,明炉、暗炉都有。但是显然,没有一个可以调温度,定时间。那些炉子又都太大了,费时费炭。   最后关鹤谣决定效仿清朝做“花边月饼”那位巧厨娘(2),直接拿来两个火盆,一个在上覆之,一个在下烤之。她和两个火盆斗智斗勇,互相伤害了小半个时辰才将其降伏,摸准时间和温度,烤出了合意的小饼。   巴掌大的小薄饼,中间放上萧屹写的字签,先对折一下,再拦腰弯一下,就成了有着两个尖尖牛角的可爱小点心。   总共做了二十来个,关鹤谣趁人不注意,贼头贼脑地拣起一个藏到自己小竹篮里。   关鹤谣料到签语饼会比较费事,所以另外两道菜就做简单一点的。   一道是“黎朦子香鸡”——用黎朦子汁调酱汁腌制鸡肉。其实这是一道更适合夏日的爽口凉菜,但还剩那么多珍贵的黎朦子,她就想着赶紧用上。   果子局李监局来找她时,关鹤谣恰好在切黎朦子。   “亏得小娘子见多识广,没糟蹋这好东西。”   胖乎乎的李监局笑眯眯地开口,“我和他们说了,下次再见到就多买一些。只是这东西不常有,得看运气。”   关鹤谣赶紧谦虚几句,又当面感谢她将这黎朦子都给了自己。随后两人无非是寒暄寒暄,“今日做什么菜呀”,“昨日那道紫苏子粥不错呀”,“什么时候来我们果子局走走呀”之类。   果子局就在隔壁膳房。   关鹤谣心生羡慕,职级高就是好,还可以窜工位来找她聊天,她是断断不敢离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   李监局给了关鹤谣一盒点心,关鹤谣受宠若惊地谢过。两人又聊了半天,李监局仍是毫无去意。   关鹤谣正纳闷,就见李监局圆脸上浮起一个狡黠的笑,朝她靠近两步,低声说:“你猜今日昼食,太夫人和三娘子吃了个什么宴?”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原来是来聊职场八卦!   她这话一出,关鹤谣已经开始有点想笑。   “奶.房宴?”   “正是,”李监局也在忍笑,声音都不稳,“我看她至少用了三四斤奶.房吧,做了乳饼、好几种酥饼、酥酪。自然,也有一道乳粥,你猜她用什么配着?”   关鹤谣要憋不住了。   “玫瑰卤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瞬间,两人心意相通,终于抑制不住地爆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关鹤谣还注意一点,赶紧衣袖掩唇憋住,李监局却是笑得腰都弯了,要不是一手扶着关鹤谣胳膊,怕是要笑到地上去。   “你、你先别急着笑,”李监局挣扎着起身,“更好笑的是太夫人对这‘奶.房宴’的评价。”   她也不卖关子了,学着太夫人慢悠悠的语气,“‘可惜了这些御赐的奶.房’!”   关鹤谣笑得直摇头,“三娘子可有妙语?”   果然,李监局刚抬起的身子一颤,笑得又要往地上去,“三、三娘子说…哈哈…说‘幸好有这玫瑰卤子’……”   妆容最粉,下手最狠!   不愧是高端天然黑玩家三娘子!   “她自恃身份,向来看不起我们这些司局,还不是被蜜煎局一碗玫瑰卤子压下去了?”李监局抹一把笑出的眼泪,“你没看见,章监局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同仇敌忾,并肩作战,都比不上这事后一起幸灾乐祸的痛快啊!   两人又聊了一会,感觉甚是意气相投。   李监局看到了新做的签语饼,啧啧称奇,关鹤谣笑着掰开一个给她看。   两人正说着话,阿虎就颠颠儿地从冰窖取冰回来了,缠着关鹤谣问:“鹤厨娘,真的用冰水鸡肉就会更嫩吗?”   李监局便说着不耽误你做菜,转身走了。   “嗯,鸡肉要先煮熟,然后泡在冰水里。”关鹤谣给阿虎展示如何煮鸡,提着鸡在沸水中快速过三遍,这样不禁肉质紧实,而且不破皮。   阿虎凑过来看,同时小声说,“今日冰窖那些人对奴态度可好了,还问这问那的。”   关鹤谣抿嘴笑,你也来?这么小就开始八卦。   “累不累?以后不用跑这么快,不着急。”   “奴不累,奴赶着回来帮你!”阿虎现在对关鹤谣有两米厚的粉丝滤镜:“奴跟着你两天,学的比两个月还多呢!”   其他人不过就遣他洗菜择菜,顶破天也就让他切切菜。   鹤厨娘却会认真地给他讲,怎么熬高汤,怎么清洗江瑶贝,怎么处理鹌子,还把那酸酸甜甜的叫“乳清”的好东西给他喝。   关鹤谣很欣慰,小家伙挺上进的,也就更用心教他。 第24章 青虾卷爎、签语饼 接头成功了!……   “这是…虾?”   薄到几乎透明的虾肉带着几丝艳红自然地卷曲着,每只虾都翻卷成一朵别致的花,边上配着笋片和糟姜片。   云太夫人问起自己的菜,关鹤谣忙回答:“回太夫人,正是妾做的‘青虾卷爎’。”(1)   这是她今天做的第二道菜,之所以称之为“卷”,是因为要将虾从头至尾劈成数片薄片,但不切断,仍以尾部相连。   关鹤谣刀工好,一只虾能片出十来片。这样片好的虾肉薄如蝉翼,一受热,便纷纷卷曲起来,形状别致好看。   “虾味浓郁,虾肉也紧实。”   能得太夫人这句称赞,功夫则全在‘爎’上。   将虾壳和虾头捣烂,炒出虾油,煎出汤,再用此汤爎虾。因虾肉很薄,滚汤中爎一下就可取出,才能保住这份爽滑弹牙。笋片和糟姜片也用虾汤爎过,鲜味十足,又有清脆口感,用来配食再好不过。   关鹤谣看出来了,太夫人喜爱海物,而关策则是肉食动物。今日那道黎朦子香鸡就很受他欢迎,鸡肉浸在黎朦子、香葱、辣椒和酱醋等调的汁子里,颜色缤纷诱人,口感细嫩多汁。   关鹤谣就做了两道菜,都得了主家夸奖。她承受着各司局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暗自想着,你们先省省,等着第三道上了一起来。   关鹤谣第三道菜一出,其拍马屁效果之好,境界之高,构思之巧,让除了莫厨娘以外的其他司局当场自闭,放弃了治疗。   算了算了,让她秀让她秀,打不过,比不起。   那是一碟子小点,状如牛角,花花绿绿的很是新奇。   “妾给这品小点取名‘签语饼’。黄色的是原味,绿色的加了些菠菜汁,粉色的则是加了玫瑰卤子。”   她话音刚落,李监局一道促狭的视线和莫厨娘一道怨毒的视线就同时射过来。   关鹤谣无语,请你们不要对号入座,用玫瑰卤子纯粹是因为它好看又好吃呀!   云太夫人拿起一个,觉得十分轻盈,想来是中空的,果然关鹤谣也提醒道:“请太夫人直接用手掰开。”   手稍一使劲,便听“咔擦”一声脆响,签语饼从中间断裂,里面竟有一张小巧的纸签,写着“天保九如,海屋添筹”。   太夫人哈哈笑,“有趣有趣,小娘子巧思。”不止有趣,这小饼也是香酥可口,清脆响声仿佛能惊动十里人。   云太夫人这个是玫瑰味的,粉嘟嘟的颜色,芳香馥郁,里面还有花瓣。她称赞两句,又挑了个玫瑰味的吃了,这次里面是仍是一句祝寿的吉祥话。   关筝也赶紧掰开一个,笑着念:“这也是给婆婆的,‘富贵丛中一寿椿’。”   这是祝老人富贵锦绣,寿如上古大椿。   其实,萧屹写的绝大多是祝寿的。所以关筝连拆了好几个,才终于找到一个属于她的“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   她好诗书,素有淑女才情,这句话真是说到她心坎儿里去了,喜不自胜地读于众人听。   关鹤谣撇撇嘴,呦,你果真挺会夸小娘子的呀。   同时,她心中也不禁焦急。因为关策一直就乐呵呵看着,并未亲自动手,显然是想把这拆盲盒的快乐留给婆婆和妹妹。   好在云老夫人神救场,拆出一句“乐只君子,邦家之光”,十分满意,“这个好,该给我家大郎。”   关策笑着双手接过,低头一看,蓦然神色惊变,猛抬头看向关鹤谣。   关鹤谣一直就等着他呢,马上用最革.命党人的肃穆表情,微不可察地冲他点了点头。   关策眼睛瞪得溜圆,两息之后才敛起眼底震惊。   他直直盯着关鹤谣,斟酌着开口,“这字……是鹤厨娘写的?写得真好啊。”   接头成功了!   “朝散郎谬赞,这并不是妾的字,妾那狗爬字,怕吓着各位。”她特别注意了台词的逻辑重音,“这是妾请一位友人写的。”   关策便做出对这位“友人”很感兴趣的样子,十分配合,“小娘子这位朋友字写得真有气势,像一个个铁甲兵似的,不知师从何处?”   他此时已完全冷静下来,笑得爽朗,“阿秦字写得丑,软趴趴的,偏偏还爱糟蹋花笺,我一直想找个先生再好好教教她。”   啧啧,关鹤谣没想到,看起来天真率直的朝散郎也这么会演,反应这么快!这完全就是他平时逗三娘子的样子,自然又亲切。   关筝羞恼的抗议中,关鹤谣继续对暗号,“妾也不知,只是花朝节踏青时偶然相遇。”   嗯对,我当时在自己院子里踏青嘛。   “他住得离妾摆摊的地方不远,妾明日出摊时去问问他,再给您答复。”   所以朝散郎您不来看看吗?   “好,”郁结眉间多日的阴霾瞬间消散,关策笑眼弯弯,“有劳鹤厨娘。”   关鹤谣也笑,耶,计划第一步,达成!   *——*——*   众人退出荣禧院时,莫厨娘身为先头部队,却站在原地直等着关鹤谣出来。她面色不善,气势汹汹,身后是四五个私膳堂的厨婢,宛如一群放学时堵在小卖部门口的校霸。   关鹤谣不想搭理她,只想赶紧回家找萧屹。踮着脚低着头,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企图苟过去,奈何被莫厨娘一把抓住手臂。   “好手段。”莫厨娘怒目切齿。她其实很年轻貌美,又总妆扮得艳丽,自有一分风情。   只是此时凶横的神态破坏了这分美感。“用什么不好,非要拿玫瑰卤子来作贱我。”   关鹤谣暗叹一口气,虽然这里已经有红曲米用来着色的技术,可到底比不上玫瑰的香味和花瓣的口感呀!身为厨师,自然想把菜做得尽善尽美。   “妾不知莫厨娘什么意思,选玫瑰卤子只是因为用着顺手。”   “早前李监局与你说了什么?小娘子耳朵怎么那么长?”   哎果然职场没有秘密,先前她也是太不谨慎了。李监局也许笑得,她却笑不得。   “莫厨娘今日做菜可用了盐?用了油?妾自然也用了。并非故意,只是需要而已。”   莫厨娘冷笑,“当真是牙尖嘴利,怪不得这么会拍马屁。”   听了这话,关鹤谣马上泄了气,尴尬地摸摸鼻子,“这、这不是生活所迫吗?”   莫厨娘立时愣住,万万没想到她就这么承认了,嘴边千百句嘲讽硬刹住车,憋得她肝疼。   关鹤谣向来就事论事,莫厨娘说她故意用玫瑰卤子确实是冤枉她,所以她反驳。   可是拍马屁这件事……好像也没说错。   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谄媚了,太无耻了,好在这马屁拍得还有那么一丝丝风雅当遮羞布,否则她也要羞愧得当场自刎了。   反正信息已经传递出去,她也不用再搞这些虚头八脑的。   于是关鹤谣认错态度良好,盈盈福身,“下次不会了,妾以后老老实实做菜,绝不多言。”   莫厨娘扫一眼周围,肝更疼了,气得要周过去。   正是繁忙时分,院里有不少仆从来回走动,都偷偷往这边瞧,远远的也有几个婢子交头接耳。   好哇,这是要陷她于不仁不义啊!   打死她她也不相信关鹤谣是诚心认错,只是觉得这丫头未免太会装腔作势。   她要是这时候去扶起关鹤谣,第二天的传闻也不会那么难听。可是她向来心气高傲,又觉得关鹤谣是仗着一副可怜容貌惺惺作态,当即垮着一张脸扭头走了。   真心实意忏悔的关鹤谣也没想到,因为她这一礼,第二天各种“莫厨娘为难新来的厨娘,逼着人家给她行礼呢!”“诶,我怎么听说鹤厨娘都哭了?”“不是说跪下了吗?”“莫厨娘真的好可怕!”之类的传闻就传遍了国公府。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好意思,说别人是天然黑的。   *——*——*   “成!功!啦!”   关鹤谣“啪”一声推开门,兴冲冲小跑着进屋时,萧屹正坐在桌边喝茶,好整以暇地含笑看着她。   他并不着急多问,只夸一句,“小娘子真厉害。”便起身来迎她。   于是在萧屹期待又忐忑的目光中,关鹤谣任他接过竹篮,就见他眼睛瞬间晶亮,宛如一只从主人手里接过球的大狗。   真是有点…可爱,她想起掬月那句“狼狗”,险些笑出声来。   只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关策和她大概率是同频了,但是可能还有些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关鹤谣抓住萧屹就将当时的对话一五一十学给他。   萧屹听着听着,终于放下心来,“‘像铁甲兵似的’,这正是阿策对我的字的评价,他已经明白了。”   待听到关策逗三娘子那段,萧屹更是笑了起来,“阿秦的字并不丑,也不是软柔的风格。”   信国公府英武之家,家中无论郎君还是娘子,都是一手筋骨硬朗的好字。关筝看起来娇柔,那手字分明比关策还大气,萧屹为此没少笑话关策。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想来明天会借着阿秦的名义找你。”   关鹤谣浅浅一笑露出小梨涡,格外亲切友善,“我想三娘子的字也是很好的,毕竟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嘛!好得很,好得很呀!”   萧屹微怔,总觉得这她话有些阴阳怪气的,可是探察她神色又没有异常,笑得跟朵春花似的。   “……没有你写得好。”萧屹直觉总是很准,极有求生欲地总结陈词。   关鹤谣仍笑眯眯地看他,直到萧屹觉得心里发毛才移开视线,打开篮子递给他一块小点心,“喏,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用字签做菜的吗?就是这个,签语饼。”   萧屹没来得及多看几眼这精致的小点心,关鹤谣就已经凑过来,催着他赶紧掰开看看。   粉色的签语饼中一张洁白的字签,写的是“龟鹤命长松寿远,阳春一曲情千万。”   “你这句也不错嘛,”关鹤谣骄傲地脱口而出,“有我的名字在里呢,嗯,嗯,属实不错。”   她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的,因为她在现世的时候也叫关鹤谣,是妈妈亲自起的。这么一个跟了她两世的名字,于她意义非凡。   萧屹轻轻展着那张字签,自然是有你的名字的,他想。   写的时候想着你,哪怕那样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仍想着你,怎么会没有你的名字呢?   字签上还带着淡淡的玫瑰花香。   萧屹眼底蕴着笑意,“小娘子手真巧。”   有了被关鹤谣做成点心的这层加持,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来严以律己的萧郎君觉得自己的字还真挺好看的,而且越看越顺眼。   他拿起签语饼吃了,酥香甜脆,又有沁人花香。   只这么一小块点心带的花香,却要把他醺醉了,萧屹忽地呢喃道:“其实……这句里也有我的名字。”   这么一句话,也不知他是想让关鹤谣听见,还是不想让她听见,只是说完了就愣愣地看着她。   他神色中颇有一点患得患失,似喜似悲的迷茫,直撞进这么一双眼睛里,关鹤谣心中好笑又好气。   他怎么回事?   真当自己是一只无家可归、无人关怀的小狗吗?   一个字签,她都那么着急地要他掰开看,又怎么会不好奇他的身份?   她并非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只是尊重他的选择。又想着,这兰家哥哥既然和忠君爱国的信国公府有渊源,总不会是什么坏人。   可恨的是,这人完全不领她的情!   明明说着什么“要确认第三步完成”“要等阿策给你回复”“之后才能告诉小娘子我的身份”之类的,却又这样吊她胃口。   龟鹤命长松寿远,阳春一曲情千万。   关鹤谣轻哼一声,恶狠狠地瞪他,“你呀!你是那只龟!”说完自己却先绷不住冷脸,笑出声来。   萧屹看着她眉眼弯出的俏皮弧度,也跟着笑了起来。   关鹤谣反而大惊失色,“不是猜对了吧?”   萧屹缄口不语,只是眼中暖光点点,看着她继续笑。   “哼!”关鹤谣起身,双臂抱胸站在萧屹身前。   她就算站着,也没比坐着的萧屹高多少,却努力地抬着下巴,夸耀着说道:“反正你明天就得亲口告诉我了。”   她对今天的情报工作很满意,相信不管是明早摆摊时,还是去信国公府时,关策肯定会找她。只要她确实和关策联络上,眼前这人就得兑现承诺。   这一局,就算她赢了。   她摇头摆尾地就去了厨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萧屹才又低下头轻轻抚过那张字签。   “龟鹤命长松寿远,阳春一曲情千万……”   有你的名,有我的字,有我们共度的这些春日,还有我难诉的万千情思。 第25章 酥油鲍螺、摸摸头 瞧他这样,关鹤谣大……   “你真把那些面都炒了?云师兄你练麒麟臂啊?”   掬月现在拿筷子都嫌沉,有气无力点点头,“我没事的小娘子,铺里锅子大,火力也足,不费劲。”   关鹤谣赶紧给她夹菜,“可留下几斤用来现冲的?包了多少包?”   “我留了八斤明天用,剩下的包了不到四十包,吕大娘子和老丈也帮忙了。”   关鹤谣细眉一皱,“反倒劳累了二位老人家。”也许该多给他们一些分成,或者想办法雇个人帮掬月。   她心疼掬月,拼命投喂她,又忽然想起今日李监局给了她一盒点心。   打开一看,关鹤谣眼冒精光,竟然是四个“酥油鲍螺”!两粉两白,柔嫩嫩的溢着奶香。   她不知是这么娇贵的点心,一路拿着颠簸,这会形状有点散了,却仍是能看出之前漂亮的螺圈纹路。   关鹤谣心下诧异,看来李监局是真想与她交好,出手这么大方。她说是主子们用餐后剩下的,就顺手给她送来了。   可关鹤谣每日都看三餐的食单,今日根本没有这道酥油鲍螺。   都是厨娘,谁不知这酥油鲍螺要现做现吃,现在也不在寒月里,根本就不禁放。   这怕真是特意给她做的。   掬月没见过这奇异的点心,关鹤谣便给她讲:“这叫‘酥油鲍螺’,把鲜乳酪拌上糖、蜂蜜、羊脂,再搅打得软软的,以手滴沥成型,向来是平江府那边做得最好。一般都滴成螺状,手艺好的还能做出其他花样,听说从前宛陵先生亲戚家有一丫鬟,能滴出水果呀、麒麟和凤凰什么的。”   这边建议直接蛋糕房上班呢亲亲~(1)   “记得我给你讲的西门大官人的故事吗?大官人就好这一口,这可不是一般吃食。”   截取冰壶魄,熬成霜雪腴。   关鹤谣自来到此世,还没吃过这么丰润滋养的乳品,只想马上也体会一下西门大官人的快乐。   她合计着萧屹吃两个,她和掬月一人一个刚刚好,就先托起一个递给萧屹。   最后却是她和掬月每人吃了两个,只因萧屹说他不爱吃乳品。   “真的吗?”关鹤谣嘴边一圈白,美得直哼哼,“我不信。”   这乳酪又细又滑,一入口就在舌尖化出浓郁乳香,“你不是在北地长大?那里乳品应该更常见吧?”   在这个时空中,辽国被国力强盛的宋朝压制百年,根本没法离开地图最上面那一小块,始终未成气候。但是两国在风俗、饮食仍各有渗透,北地居民自然沾染了一些辽人习气。   萧屹看她吃得开心,比自己吃还开心,“没有骗你,我确实不爱乳品腥膻之气。幼时义父也总让我吃,但我就是吃不惯。”   “哦……”关鹤谣嗷呜吞下最后一口,无不惋惜地说道:“乳品最是荣养,这几天挣钱了,我本来还想着买一点给你做呢,嗯…伤口好得快。”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舔着唇边沾的乳酥,粉嫩嫩的小舌头一卷一闪,菱红的唇越显润泽。   萧屹眸光幽暗,突然喉咙发紧,也有点馋了,“若是小娘子做的……也许我会爱吃。”   “行,我明天去买。”   关鹤谣又问掬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不出所料是一句“油炸糕”,她正哈哈笑,余光瞥见萧屹蠢蠢欲动,赶紧摁住他的小心思,“你!不行!你不能吃。”   萧屹第二次被禁止吃油炸糕,心态有点崩。   关鹤谣只能温声劝他,“兰家哥哥,糯米本就粘滞难消,一炸过更是雪上加霜,你还不能吃。”   蒸的煮的或许还可以……他眼神太可怜,关鹤谣不觉心软,“用糯米粉做些止咳的桔红糕给郎君吃,好不好?”   萧屹见她总惦记着自己咳疾,虽从未听说过这个“桔红糕”,心口仍是一片温暖,低声说了句“好”。   放下碗筷,萧屹忽然似笑非笑地看一眼掬月,又看一眼关鹤谣。   关鹤谣心中暗道不好,这是要作妖。   她来不及阻止,萧屹已然悠悠开口:“禀小娘子,我刚刚吃了两个宽焦胡饼(2),一个鸡蛋,一碗豆腐羹,还有一些酱萝卜和糟冬瓜。”   掬月叼着饼看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转瞬咯咯笑起来,“郎君真有意思,怎么吃什么还要和小娘子禀报?”   “哦?”萧屹吐出一句造作的感叹,嘴角已经抑制不住地开始上扬,“掬月不这样做吗?”   “不呀,”掬月挠挠头,“除非小娘子问呗!就像昨晚,她就问我郎君吃了什么。”   “……”   关鹤谣也得“掬月综合症”了。   只不过她的发病条件和症状都和萧屹不同,是“当掬月和萧屹同时在场时,会希望掬月不要说话,或是赶紧消失。”   就像现在,她又把掬月赶去厨房,并对着她的背影行超长注目礼。   “掬月…好像也不是很乖啊。”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嚯!挑衅到家门口了!   此时再不针锋相对就未免太怂,关鹤谣气鼓鼓地转头瞪视萧屹。   年轻的郎君俊美无俦,恰是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最好年纪,有几分挥剑破云的飞扬意气,又眸光沉稳,身形强壮可靠。面庞因微笑显得柔和又温情,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又根本生不起气来了!   肯定是因为被掬月拆穿的尴尬吧……关鹤谣想着,只觉耳尖阵阵发烫,恨不得上手捂起来。   她下意识去看萧屹的耳朵,旋即愣住。   呵呵,你这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萧屹通红的耳朵完美地取悦了关鹤谣,一点一滴,心间被某种酸胀又甜蜜的情愫充盈,让她微微屏住呼吸,向萧屹探身过去。   是为了报下午的摸头之仇,还是因为她单纯地想这样做?   得出答案之前,她已经抬手摸上了萧屹头顶,诱哄一样的柔软语气,“掬月哪里有你乖呀?”   关鹤谣垂眸,长睫忽扇着瞟一眼他瞬时紧收的拳头,差点笑出声来,翘着嘴角持续输出,“郎君最乖了。”   紧绷着全身肌肉,萧屹一动也不敢动,从脖子到脸红的要滴血。   瞧他这样,关鹤谣大发慈悲地收手,她可不想烫伤自己。   “明天做水给你洗毛。”丢下这一句话,她哼着小曲去了厨房。   哼,大狗勾,和我斗?   当晚,撩人不成反被撩的萧家郎君,头顶冒着烟,又被枕间丝丝缕缕桂花香缠着,大睁着通红的眼睛,睡不着了。   *——*——*   第二天摆摊时,果然就来了一个熟面孔。   关鹤谣认出这是关策身边的厮儿,依稀记得叫做“阿达”。   和她交换了一个地.下工作者的眼神,阿达笑着开口:“某昨日才听说鹤厨娘开食摊,特意来尝尝。”   众人皆知她是信国公府厨娘,若是真有人监视,装作不认识反而不妥,还不如大方相认。   关鹤谣与他寒暄几句,介绍了卖的几样吃食。公费吃喝的阿达也没亏待自己,要了一碗银鱼,一个扇贝。   关鹤谣从那摞叠得方正的粗棉纸最下面,抽出几张一并递了过去,轻声嘱咐道:“小郎君可拿好了。”   阿达点头,站在边上嘶溜嘶溜吃完了,又装作擦拭几下,不动声色地把纸掖进了袖口。   他唇上一片油光,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小娘子果真好厨艺,在府中某没那个口福,今日可算如愿了!”   边上食客听他话音,竟是信国公府的仆从,饶有兴致地问起关鹤谣在信国公府的事迹。   阿达也是个能说会道的,就又免费给关鹤谣做了一番宣传。   关鹤谣在边上听得都不好意思,赶紧送一碗油焦面让他别再吹了。   今日现冲的油焦面卖的很好,借着饮子铺的热水真可谓是得天独厚,这么一会儿卖出去二十来碗了。   关鹤谣算着,速溶版的油焦面利润一包大概六文,现冲版的则是一碗一文多。虽然确实很辛苦炒面的掬月和剥核桃的萧屹,但这款新品每日能给她添二百多文收入。   阿达喝着这香甜可口的油焦面,感叹道:“这么香的焦面!第一次吃到带核桃的焦面!”其他食客也纷纷附和,还有好几位昨日买了速食版的今日特意再来的。   “可不是,昨日我家大郎吃了一大碗,他以前可不爱吃焦面,一吃就哭。”   “哈哈,我家也是,娘子特意让我再买两包。”   “别说是寒食吃,天天吃都成!”   阿达一仰脖喝尽油焦面,与关鹤谣告过辞,捏着袖子快步离开。   他边走边想,再过几日就是寒食。府里慷概,向来会给众人发放些焦面、撒子之类的应时吃食,要是发放的是鹤厨娘这油焦面,那可该多好啊!   *——*——*   关鹤谣觉得她家油焦面要火出圈了,今天不止有好几位回头客,还有特意来问的,还有一下买了五包说要馈赠亲友的。   买了速溶版的就忍不住喝一碗冲好的,喝了冲好的就激动地捎上一包速溶版。关鹤谣数着钱,感叹你俩这可真是互相成就,双向奔赴啊!   三十来包很快卖完,关鹤谣安抚众人明日还有,又劝了几位去铺子里喝现冲的,今日就也可以关张了。   饮铺子里,掬月又开始准备明日的分量,关鹤谣嘱咐她几句,再三谢过刘家夫妇,转身要走。   吕大娘子却突然叫住她,“小娘子,你家狗怎么样了?”   没想到她对这个话题这么上心,关鹤谣一呛,“嗯,好、好点了,昨天吃得多了些。”   吕大娘子瞧她面露难掩的柔软笑意,以手轻点她的头,“你这是决定要养了?”   关鹤谣抿唇一笑,低头不语。   “小娘子们啊,我就知道,架不住那些可爱的小东西。”吕大娘子感叹:“既要养,就好好养吧,总不会后悔便是。”   想起自家以前那只小狗,她还觉得既欢喜、又难过,“诶,你家狗什么颜色的?”   “……黑毛?”   吕大娘子是真喜欢狗,和蔼点头,“哪天抱来给我看看。”   “……好。” 第26章 穆郡王府、桔红糕 赵铭有预感,就是这……   都说府学后大街有一家“钱家果子行”很好,正好顺路,关鹤谣匆匆前往。   此时果子行不仅卖鲜果,也卖各色干果坚果和蜜煎,甚至藕片、腌瓜之类的蔬菜也算作“果子”。   再往大了说,糕饼之类也算果子,所以信国公府里果子局也掌糕点采买制作。关鹤谣知道,现世东北地区就管油条叫“大果子”,点心也仍称作“果子”,二人转《小拜年》里唱的“果子拿两匣呀啊~~”便是这个意思。   再往远了说,日语里现在还用“お菓子”指点心,叫其“和果子”正是源于此。   关鹤谣把自己越发散得没边儿的思绪抓回来,好好打量这家果子行。   虽说春日里,大多鲜果还未下树,但依靠着成熟的储藏技术和发达的运输,这果子行里已是琳琅满目。   晓市众果集,枇杷盛满箱。   梅施一点赤,杏染十分黄。(1)   清新的果香中,一位青衫小伙计殷勤上前招呼,“小娘子需要什么?”   “妾想做些桔红糕……”她脱口而出,而后自己也有些羞臊,置身百果园,怎么就想着这桔红糕?   况且……这时根本没有“桔红糕”这一说啊!(2)   “桔红糕?”果然小伙计面露疑惑。   关鹤谣慌忙解释,“便是以橙橘之类的皮做软糕,鲜皮也做得,蜜煎的也做得。”   “小娘子这主意真不错,”那小伙计嘴甜,笑着引她去货架子,“都有都有,您都看看?”   关鹤谣点点头,想着其实用陈皮也行。虽滋味淡些,但对咳疾最好,可是家里陈皮之前全做紫苏熟水了,要不明日去趟药肆?   小伙计拿来两个澄黄光洁的橙子,“小娘子请看,这是和绿豆混放存的,虽过了一冬仍和新摘的一样!”   “和绿豆混放?为何?”   “橙性热,绿豆性凉,混在一起,经年都不坏。”   关鹤谣啧啧称奇,惊叹于古人贮藏鲜果的智慧(3)。   不过惊叹归惊叹,她还是有些担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最开始说得可不就是过冬的柑橘?   瞧这小伙计鬼机灵的样子,别等她来维权的时候也给她来一段“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的血泪控诉(4)。   “鲜橙还是罢了,劳小郎君称二两蜜煎金桔吧。(5)”   “好嘞!”小伙计没有丝毫不耐,麻利地给她装好蜜煎金桔,眨巴着眼睛又问:“小娘子的‘桔红糕’不用加别的?要不要多做几个口味?小店有好多蜜煎和各色花卤子。”   “小郎君真会卖货。”关鹤谣终于笑了,确实也有加些玫瑰或是薄荷的。   小伙计也白牙一露,细长的眼睛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他年纪不大,却伶牙俐齿,更难得的是对自家货物了解透彻,推荐精准,真是个带货好手。   薄荷她倒是不需要。   去年她在小院里种了两株薄荷。薄荷生命力极强,落地就活,迎风就长,今春已经疯成了一小片。   不过,这玫瑰……他吃着签语饼笑起来的样子……   五十文一罐的玫瑰卤子,郎君爱吃玫瑰味的,买!   十二文一个的窖藏鹅梨,正好给郎君蒸梨吃,买!   十六文一两的蜜煎金桔,答应郎君做桔红糕,买!   虽然最近实现了创收,但是她离“水果自由”还差得远呢,居然中了邪一样狂撒一百来文。   拎着这几样轻飘飘的金贵吃食,关鹤谣如梦初醒,正在反省那个五文钱过一天的自己哪里去了?   一扭脸,又看到了小伙计捧起一碟红艳艳的小果……   哎呀,小郎君,你别可着一只羊薅啊!   *——*——*   从昨日起,向来形影不离的关鹤谣和掬月,作息开始有了明显的不同。   两人早上仍一起出摊,然后掬月留在刘老丈那里做明天的准备,而关鹤谣回家休息睡午觉。等掬月回家的时候,关鹤谣已经出门去国公府了。   萧屹对关鹤谣这崭新的事业发展方向表示非常、十分以及极其的满意。   他甚至想着要不要劝劝小娘子,抓住机遇,趁着时节每天炒个百八十斤油焦面。只是看一眼掬月那瘦弱的小胳膊,到底没说出口。   不过,能和关鹤谣单独用昼食,再一起悠闲度过午后时光,对萧屹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一头扎进了厨房前,关鹤谣和萧屹说了阿达取信的事情,得意洋洋地说“第二步也成功了”。   按计划的三步联络关策,已经成了他俩之间的一个游戏。   没有输赢,只是过程有趣,两人都乐在其中,等着最后的结局,剖开萧屹的身份。   想着今晚就可以知道这“兰家哥哥”的真实身份,关鹤谣还有点小激动。   她心情愉悦、有条不紊地准备今日的三样甜点。   虽然种类多,所幸都不繁杂。   王家乳酪铺买的一斤鲜牛乳,加糖煮开静置,很快结了厚厚一层奶皮。想着萧屹怕是不爱吃这腥膻气最重的奶皮,她便将其挑起来吃了,再将剩下的牛乳晾凉兑上米酒汁,上锅小火蒸。   她这是要做一款“酥酪”,仅仅以米酒中的酸凝结蛋白质,比加了蛋清助凝的双皮奶还嫩滑。   再做桔红糕,关鹤谣做的是简单版本的:蜜煎金桔切得细细碎,加糯米粉、糖、水调成糊,倒在深盘里,只等上锅蒸。   其实还有一种更讲究的做法,仅仅糯米粉的选用就有好多规矩:必须用江南新下的糯米,清洗、泡润之后炒熟,磨成粉后却又不直接用,而是半年之后再用。   这种方法,因为糯米粉已经是熟的,加水团成团就可以。成品更软糯可口,毫不粘腻,也能存放住。   关鹤谣现在倒是没心思折腾那些,市集上十文一斤的糯米粉不香吗?   蒸好的大块桔红糕体黏黏糊糊的,还不成型,以手沾油揉之,切成匀净小方块,在熟糯米粉里滚一遭就好。   麻利地把红豆煮上,关鹤谣一路小跑端着桔红糕到萧屹面前,“郎君先趁热吃几块。”   热吃绵软,冷吃劲道,各有风味。   她两种各做了一盘,“这个是金桔原味的,这个是又加了玫瑰卤子的。”   一碟淡橘色,一碟橘粉色,都是透着江南浪漫多情的好颜色。   质地也是温润如玉,间杂着鲜亮的金桔粒和玫瑰花瓣。   外层又渍着一层粉,如同蒙上了渺渺雾气。   萧屹拿起一块玫瑰味的吃了,糯米香混着淡淡花香,甜而不腻。最妙的是软糯中带着有嚼劲的金桔粒,咬破一粒,便像小炸弹一般在齿间爆出浓烈桔香。   关鹤谣看着他笑,“你果然喜欢玫瑰味啊。”   “你做的我都喜欢。”说着便又吃了一块原味的。   “那酥酪你也得吃啊,起码要尝一口。”关鹤谣给他冲一杯热茶,“用米酒蒸了去乳腥气,你大概能吃得。酥酪凉吃好吃,我放井里镇着呢。”   萧屹含笑应下。   *——*——*   穆郡王府,后院正房内沉香袅袅。   “信国公府那边还是没动静?”穆郡王赵铭吃着一钵七宝擂茶,皱眉询问。   “回殿下,说是一切如常,关策今日在户部当值。只是……”言六想了想,还是觉得值得汇报一下,“只是他的贴身厮儿今晨去了趟早市。”   贴身心腹的动向总是耐人寻味,赵铭住下汤匙,“这厮儿见了什么人?”   “他一路吃吃喝喝,最后去了信国公府新聘厨娘摆的摊子,说了会儿话。”   “就是前几日他们当街抬走那个?”赵铭嗤笑一声,可没少招人笑话。   “正是,她今年正月底开始在庆丰街摆摊的,卖些小吃食。”   “确是厨娘?”别是什么线人暗桩……   也不对,时间对不上。而且既然是要这般混进信国公府,那起码不是赵锦的人。   “是,听说手艺好,很得云太夫人喜欢。”   “罢了罢了,一个厨娘而已。”赵铭下意识想摆摆手,却牵动了右臂,钻心的疼。   他呲着牙扶着右臂,语气愤恨,“一个厨娘而已!还能救了他萧谘议,又为他和国公府牵上线不成?”   “记住,一定要看住信国公府。”几息之间,赵铭便恢复了从容姿态,继续喝着茶汤,脸色却阴鸷骇人,连常年跟他的言六都心底一惊。   甜水巷和里仁街那边被他们看得牢牢的,一直没有异动。英亲王府又被赵锦守成个针插不进的铁桶,好在信国公府里还有些门路。   况且,赵铭有预感,就是这信国公府要出事。   言六犹豫道:“殿下,他那般重伤,您说他…会不会已经……”   赵铭到底用不惯左手,心中又烦闷,他把汤匙一摔,骂道:“你这呆猢狲!刑部和京城巡检都无报案,他往哪里去死?必然是还活着!可恨赵锦睁着眼说瞎话,说什么急着探亲去了。”   “探亲?”赵铭怒极反笑,“偏偏北边还帮着圆,连爹爹都下诏慰问。等他‘探亲’回来,就什么都晚了!”   七日宵禁已经是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时间,以为萧屹重伤,不管是查郎中、药肆,还是夜间寻捕,总能把他揪出来。   这还不是手到擒来?   万万没想到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凭空在这金陵城中消失了!   *——*——*   关策一把抢过阿达手中书信,一目十行地看着,神色激动。尤其看到最后一句,更是感动不已。   “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说道,心中大定,满地踱步谢着满天神佛。   笑眼满溢着喜气,他把那信纸在手中折腾来折腾去,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忽闻到信纸上一丝熟悉浓香,扭头问阿达,“你是不是吃蒜蓉扇贝了?”   阿达:……   “你就没给我带两个回来?!”   “阿郎说让奴尽快回来,不要横生枝节。”   “……你这馋鬼。”   “奴还喝到了鹤厨娘做的油焦面,又香又浓,全是芝麻核桃。”   “……你这坏蛋。”   关策气得作势打他,只是大事当前,没时间和他这刁厮儿斗嘴。   他冲到案前,提笔另写下一封短信,连着萧屹的信一起递给阿达。   “照例,飞书传去,勿让任何人看见。”   关策又拿出那张药方,“让阿秦在她小药房配药。”   关筝体弱,府里最好的药不在太夫人那,而是都在太夫人给她建的小药房里,当真是把她捧在手里如珠如玉。小药房拿取不过府中明账,人员也清净,都是关筝心腹,最适合掩人耳目地配药。   阿达紧张兮兮地攥着这几张纸往外跑,听得关策在屋里又喊一句:“哎!记得告诉膳房夕食做蒜蓉扇贝啊!!我吃五个——!!” 第27章 樱桃酥酪、藏果论 他既不敢相信,又想……   关鹤谣正在梦里吃酥酪。   瓷勺子里那一块颤颤巍巍的洁白奶膏就要进肚,却突然有人晃她,让她怎么也吃不到。   她被晃着晃着,想起来了——对了,该起床了,起床就有真的酥酪吃了!   于是关鹤谣幸福地睁开眼,对着叫醒她的萧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嘟囔着“下午茶时间!下午茶时间!”就翻身下地。   她神色仍是迷迷瞪瞪的,行动却灵活极了,趿拉着鞋,风一般蹽到屋外。   先去厨房查看了煮着的红豆,而后就直奔水井。   心里念着这一口酥酪,哪里还有一丝刚醒的懒倦?   萧屹看着关鹤谣傻笑着端来两个瓷碗。   瓷碗里酥酪蒸得细腻滑润,白潋潋鹅脂一般,嫩的一碰就晃悠,甚至能微微涟出水波纹来。   酪上缀着几颗珊瑚珠一般的红果子,润着光亮的糖汁。   “樱桃?”萧屹心猛一颤,“你做的樱桃配乳酪?给我?樱桃?”   关鹤谣有点想纠正他,她做的是“酥酪”,并非“乳酪”,却意识到萧屹只是在纠结樱桃。   “不爱吃樱桃?”她起身,“我去拿玫瑰卤子来。”   本想着既然用玫瑰卤子做了桔红糕,酥酪就换个口味。   “加蜜红豆也好吃,可是才煮好,没来得及用糖渍呢。”   “不、不是…”萧屹居然语无伦次了,“这、我樱桃…怎么是樱、樱桃…这…”   樱桃到底怎么了?樱桃招你惹你了?我就喜欢樱桃!   关鹤谣奇怪地抬眼看他,而后反应过来,“啊,你是不是以为这是鲜樱桃?我本来也以为是呢,吓了一跳想怎么现在就有樱桃了?”   她舀起一粒红玛瑙似的樱桃,“小胡说这是他家果子行做得最好的‘蜜渍樱桃’,是用大红的朱樱做的。你看看,这樱桃是去了核的,但是形状一点没散,颜色也没变,真是下了功夫的。”   比起将樱桃捣碎的“樱桃煎”,关鹤谣还是更喜欢这保留了樱桃美貌的蜜渍版本(1)。   如珠未穿孔,似火不烧人。   看看这荧惑晶华,真好看,这钱花得值!   她专心致志地观赏着樱桃,没有注意到萧屹也在细致地观察她,而后垂下了眸子,难掩失望。   ……原来她不知道,萧屹心想。   她既没有羞赧之色,也没有昨日故意逗弄他时的狡黠。   她是真的不知道——这樱桃的含义。   若不是正月里开始摆摊,一个月都上不了一回街的土孩子关鹤谣,哪里会知道这两年,金陵城最新的恋爱风尚,便是有情人同吃樱桃乳酪?   樱桃乳酪不稀奇,自前朝就有。   个个精致生活家的唐人,最爱这款甜品。没写过一首赞樱桃乳酪的诗,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fashion的大唐诗人。   只是这两年,乳酪铺子独具匠心,生生将它和男女情爱联系到了一起。就像什么情人节的巧克力、白色情人节的回礼,还有平安夜的苹果之类,都是鸡贼商家忽悠消费者的概念搭配。   如今郎君娘子们相会时,免不得一起去吃碗樱桃乳酪,以至于坊间已有第一手虐狗诗句传唱:   烟媚莺莺近,风微燕燕高。   更将乳酪拌樱桃。   要共那人一递、一匙抄(2)。   正如关鹤谣所知,其实坊间流行的“乳酪”和她所做的“酥酪”并非同一物。   情人们吃的“樱桃乳酪”是鲜樱桃浇上自然发酵而成的浓稠鲜乳酪,而关鹤谣这是鲜乳米酒蒸成的酥酪。   但是“乳盲”萧屹分不清这两者,以为这酥酪就是乳酪,然后重点就全在“樱桃”上了。   他本不重口腹之欲,对樱桃也没什么特殊情结,不会自己去买来。每年吃樱桃只是因为宫中赏赐,换句话说——不吃白不吃。   他犹记得去岁宫中赐下新樱,那一位照例叫他去吃。   仆从们去拿个蔗浆、乳酪的功夫,萧屹已经揪了蒂,随手搓巴搓巴,把整盘都吃了。气得关策直骂他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那一位也笑他,还说今年正流行以樱桃乳酪诉衷情,你这样可没有小娘子喜欢你。   话犹在耳边,他便以为关鹤谣给他做了传情的樱桃乳酪,又发现她其实根本不解其中意。   人生的大起大落之中,萧郎君想着不如把自己毒死算了,愤懑地舀了一大勺酥酪送进嘴里。   嗯?还挺好吃的……   清甜的米酒去除了生乳的腥膻之气,只留下淡而醇的乳香和酒香融合。   酥酪又嫩又滑,在舌尖一抿就化开。   这样的质感,简直、简直就像……   萧屹偷看关鹤谣一眼,不自觉地勾起手指,有过学以致用的机会,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肤如凝脂”。   “好吃吗?”关鹤谣见萧屹终于吃了起来,深感欣慰。   “好吃。”   “但是还可以更好看一些!”她犯了职业病,开始研究摆盘,“这道樱桃酥酪得用银杯、玉碗之类表里莹彻的冷色调容器,方能衬得这雪白酥酪,殷红果实更动人。”   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萧屹更爱酥酪,关鹤谣却更喜欢这樱桃。   不同于现世某些只顾着长成“傻大个”,却味道寡淡的樱桃,这大宋的樱桃虽然个头小一些,却酸甜可口,滋味很足。   这么美味又美貌,又是春果第一枝,被天子用以宗庙祭祀、恩赐群臣,不怪从古至今无数文化人为樱桃疯狂打call。   吟咏水果的诗里十首有八首是赞樱桃的,剩下两首里可能还有一首是赞樱桃煎的。   还有借着樱桃感沐皇恩的“紫禁朱樱出上阑”,借着樱桃调戏美女的“樱桃樊素口”,借着樱桃拉踩其他水果的“樱桃真小子,龙眼是凡姿”。   就连那个“日色冷青松”的王维,那个“人闲桂花落”的王维,都浮夸地写了一首长诗记录在宫中吃樱桃的趣事。   脑残颜粉·关鹤谣则是紧跟着杜牧的脚步,直接把樱桃拔高到了“仙丹”的层次,“樊川居士说樱桃是能驻流年的‘九华丹’,郎君多吃几颗,伤就会好啦!”   她吃下一大口,又含糊地嘀咕着,“也不知道今天…唔…朝散郎能不能把你的药给我。”   “吃你做的东西,好过吃药。”萧屹不愿她总为自己伤口担忧。   关鹤谣摇头,“你最会说话。”   虽知道这是在哄她,关鹤谣仍是笑逐颜开。   她最喜欢听人夸她做的东西好吃,每每得了萧屹夸赞,却又总觉得更加欣喜。   况且,他喜欢这酥酪,能多吃些滋养乳品总是好的。   “你若喜欢,我改日再去买些。小胡说过几日还会卖黄色的腊樱,还有小一些的淡红樱珠,肯定更斑斓可爱。”   她已是第二次提及这个名字,萧屹眉头一皱,发现了华点,“谁是小胡?”   “果子行的伙计啊,口齿可伶俐了,脑筋也灵活,”关鹤谣咬着勺子,哭丧着脸追忆被他忽悠走的银钱,“就…真是优秀啊!太秀了!”   她自顾自说着,却见萧屹眉头越皱越紧,皱的像她挑出去的那块奶皮似的。   关鹤谣恍然大悟。   好像、好像他之前也问过类似的话——关燕语突袭那天,问过“谁是墨哥哥?”只是那时候吞吞吐吐的,现在居然是理直气壮的。   无论是什么语气,她终于明白了这个句式背后的含义。   绯色染上面颊,关鹤谣想着应该把他做成酥酪,凝乳效果肯定更好!口中却已经不自觉地辩解起来,“你、你想什么呢?那小胡也就十三十四的样子……”   萧屹并未被说服。   这个年纪最可怕!   十三十四,也拦不住他不三不四!   小娘子还夸他“口齿伶俐”“脑筋灵活”,这听起来就不像个好人。   思及此,萧屹正色说道,“小娘子独自在外,切要小心一些。你这般鲜妍容色,可别被不轨之人的甜言蜜语骗了去。”   郑重其事地说什么“鲜妍容色”……   关鹤谣脸要红成了樱桃。   到底、到底是谁甜言蜜语啊?!   对于心理年龄二十多岁的关鹤谣而言,小胡妥妥还是个孩子,刚上初中那种。   她觉得有必要重申这一点,“我当他是个孩子,他懂的多,教我怎么保存水果。”   为表诚意,她积极展示学习成果,“你知道吗?橙子要和绿豆混放,贮藏梨子则要和萝卜一起。把梨子连着枝条完整取下,梨枝插到萝卜里,用纸包好放在暖处,到第二年暮春都不坏!”(3)   怎么还不开心,要我做个汇报PPT吗?!   总结以往经验,关鹤谣一笑,露出两排小牙,晃起两根手指,“他家梨子存得好,我买了两个给郎君蒸着吃。”   萧屹果然转酸为甜,满脸的忻悦,乖巧地听关鹤谣讲怎么做花椒蒸梨。   关鹤谣一边讲着,一边心中窃笑。   好逗又好哄,再可爱不过。   她突然有点上头。   想要再逗一逗,再哄一哄。   “小胡还教我怎么贮存鲜樱桃,说是在竹子上打个洞,把樱桃放进去再封好口,能放到盛夏。”(4)   樱桃这最娇贵的水果居然可以这么存放,关鹤谣着实很惊讶。   对面郎君听到那个名字,就像被按下开关一样又黑下了脸,关鹤谣心中却亮堂了起来。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人们总说,傻姑娘们,不要认真,免得沉沦。   可若真的害怕沉沦,便永远不敢开始,永远不敢以真心对人。   面对一片真心,所有的遮掩、欺瞒和计谋都是徒劳,唯有老老实实,以另一片真心相和。   也许,有一天她会静思自悼,会泪湿衣裳,会遗憾曾经的言笑晏晏,未至终焉。   然而这一切,却仍然好过,从未开始的后悔。   “早樱初夏就下来了,”她强迫自己直视萧屹,“我、我们到时候试一试这个法子,好不好?”   萧屹睁大了眼睛。   面前的少女双瞳剪水,两颊泛霞,声音很轻很轻,但仍清清楚楚地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是了,正是他认识的那个坦荡又勇敢的小娘子。   而他何德何能,能让她问出这样一句话。   他既不敢相信,又想要更多。   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中,萧屹听到自己屏着呼吸反问:“初夏里试了,盛夏里还要验查,小娘子也和我一起吗?”   关鹤谣没有再出声,刚才的话已经用尽了今天、不,大概是三天份的勇气。   她只是点头,点头,直把脸点进了酥酪碗里。   萧屹深吸一口气。   他现在就想握住她的手,现在就想把她揉进怀里,现在就想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他满溢心间的倾慕和情意。   然而名字都没告诉人家的情况下就表白心意,未免太过草率冒失。   他无比怨恨那个坚持要等阿策回信才告知身份的自己,好在阿达已拿了信,阿策今晚必然会找她。   还差半天,等她回来,等她回来,就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如实相告。   萧屹千回百转的思量中,关鹤谣猛抬起头,慌慌张张,“哎呀,不行!这法子得用活竹子,我这院里也没有啊。”   萧屹伸手,拭去她鼻尖沾的一点雪白酥酪,轻声说:“我家有。” 第28章 情报网络、月下人 她扯扯萧屹衣袖,“……   关策吃下了第五个蒜蓉扇贝,关鹤谣简直不忍直视,很想说朝散郎您就不能再多装两天?   果然,连云太夫人都惊到了,不过是惊喜,“大郎今日胃口真好。”   正擦嘴关策的一愣,旋即扶额沉声说道:“心里不痛快,难免暴食解忧,让婆婆担心了。”   天啦!太做作了!   关鹤谣反省,我昨天为什么会觉得他戏好?   之后整顿饭,关策都皱着眉,却没有妨碍他又吃了两只花炊鹌子、一盏南炒鳝、一碗三脆羹,并着无数从食果子糕点。   关策实在吃得太多了,以至于关鹤谣进到三娘子的小书房时,正逮住他打了一个饱嗝。   关鹤谣权当没看见,忍着笑上前见礼。   关策见到她,马上收敛了神色,竟是万分郑重地给她行了一礼:“关小娘子恩高义厚,策没齿难忘,请受一拜。”   他头低下去也就算了,关鹤谣瞧着那膝盖怎么都要落地了,心惊肉跳地喊着“朝散郎怎行如此大礼?!”就赶紧去扶他。   关策有点尴尬,他倒不是真想跪。   只是一见到关鹤谣,不禁想起了萧屹信里那质朴的威胁,一时小腿肚子转筋,这就没掌握好平衡。   “应该的,应该的。”关策不忍劳她相扶,自己挣扎站稳,“多谢小娘子救了五哥。”   “……五哥?”   “对呀,松澜在家行五。”   “……松澜?”   “萧屹没告诉你他的表字?”关策哈哈一笑,“也是,年初刚取的,他自己可能还没习惯呢。”   关鹤谣拼了老命把嘴边一句“……萧屹?”憋了回去。   寥寥几句,关策居然能如此简洁高效地暴露了一个人的姓、名、字、齿序乃至年龄,也算是个人才。   她怕自己再问,眼前这位能把萧屹祖宗十八代都抖落出来。   她真不是有意窥探,只是无意识重复,万没想到这位朝散郎嘴松得像老太太棉裤腰。   她根本没想问,他却学会了抢答,秃噜秃噜全招了。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明明说好了,让他亲口说的……   惨遭剧透的关鹤谣当即有点埋怨关策,这业务水平,下次组织有任务不交给你了!   不管怎样,关策这次的任务还是完成得很出色。至此,青帘居和国公府之间的情报网络就建立起来了。   两位专员长话短说,安排了日后工作。   “你名义上是阿秦的厨娘,你俩又是年岁相当的小娘子,我便通过她找你。”   “好。”   “若是小娘子有事找我,夕食…就加一道蒜蓉扇贝?”关策以权谋私,轻咳一声,“我会说是我让你加的。”   “……好。”   聊到最后,实在的关策又关心起关鹤谣的经济状况来,直要给她一些银钱。   “不用不用,除了药,也没给他花什么钱。”   且现在也有药了,关鹤谣拎着两大包药,连连摆手,“他也帮我很多,我回家晚,他每天在家干活的。剥核桃、擦桌子、扫地,现在怕是还在洗豆沙呢!”   这两天都开始洗衣服了。   “???”   关鹤谣怕再不走,就控制不住自己,也怕万一他上来喊着“给孩子的”和她撕巴,赶紧告辞。   *——*——*   关鹤谣出了屋,才发现关筝竟亲自坐在院中给他们二人把风。   她虽在府中做了几天工,也对这三娘子颇有好感,但是并无深交,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倒是关筝迎上来,亲亲热热挽起她,“今日我也算做了一回红娘啦!”   关策刚才已经和关鹤谣讲明,为了掩人耳目,两人见面需借关筝的归雁阁。便只好骗她说自己心悦鹤厨娘,关鹤谣也很理解。   真正让关鹤谣心中警铃大作的,不是三娘子暧昧的目光,而是她这一句“红娘”。   “红、红娘?”   “是呀,我看的一个话本子里,一名叫‘红娘’的婢子就帮着她家小娘子和郎君相见。”关筝满脸艳羡,少女心仿佛都实体化了,“真是一段佳话,没成想我也能为人牵红线呢。”   关鹤谣低头不语,关筝只当她害羞,偷偷笑着,却不知关鹤谣想的是:我又毒害无知少女了,太造孽了!等我挣了钱,定要把市面上所有《天外杂记》全收回来!而后要么林妹妹撕书,要么政哥哥烧书,总之,一本不留!   两人相携着走到月门,忽见关策从屋里连滚带爬地追上来,对着关筝就道:“阿秦,你出一顶轿子送鹤厨娘回去。”   他神色颇复杂地看了一眼关鹤谣,又道,“日后每晚都如此。”   关筝眨眨眼,这还是我那没心没肺的大哥吗?怎的如此体贴周密?   无论如何,她只当关策这是开了情窍。而自己既是妹妹,又当红娘,责任重大,自无不应的道理。   两位小娘子向着耳房走去了。   关策杵在原地,反复扬唇、抿唇,肩膀直抖,终于憋不住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萧松澜啊萧松澜,你也有今天?!   关鹤谣和他说了自己“回家晚”,联系到信上最后一句话,他猛然惊醒,终于明白过来萧屹对这小娘子抱着什么心思。   萧屹在信里警告他务必礼遇关鹤谣,否则罚他跑步直到把院子里草都跑秃。对待救命恩人,这是人之常情,关策本来未作他想。可是后面跟了一句——   “寒路长,春宵短,请使早归家。”   关策第一次看时,心酸又感动,呜呜呜五哥流落在外,这是想家了让我们赶紧接他回来。   就是这诗怎么写得有一点点肉麻,一点点缠绵?他都起了鸡皮疙瘩。   而现在……他坏笑着拍拍胳膊,原来根本没有我们的事啊!   想象着萧家五哥擦完桌子扫完地,还要幽怨望门的模样,他背起手,哼哼着香艳的小曲,开心得一步三晃走了。   *——*——*   站在自家门口,关鹤谣伸手敲门,“快递,快递!有人在家吗?”   在来开门的萧屹疑惑又好笑的目光中,她晃晃手中信件,“麻烦签收一下,萧——郎——君。”   萧屹如雷击顶,眼神失去了高光。   *——*——*   饭后愉快的甜点时间,只有掬月是真的愉快。   萧屹兀自丧着,关鹤谣兀自悔着。   哎,装不知道就好了。   “掬月啊,这豆沙是郎君洗的,你可要好好谢谢他。”关鹤谣抓住一切机会狗腿。   “嗯嗯,郎君洗得可细了。”掬月咬着第三块油炸糕,“挤得也干净,我炒的时候都没费劲,翻两下就好了。”   这一点关鹤谣倒是不知道,她回来时,掬月把馅儿和面团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炸。   可一想也是,她偷瞄那铜浇铁铸般的健壮手臂,他有力气,其实非常适合洗豆沙这活儿。   关鹤谣连忙夸奖优质免费劳动力,“洗豆沙的郎君威武雄壮!”   萧屹悻悻看她一眼,也不接茬,只低头吃桔红糕。   关鹤谣一边被那委屈的小眼神萌得肝颤,一边头疼,这下可不好哄了。   掬月隐约觉得郎君不开心。   想来是还不能吃油炸糕,终于崩溃了。   她吃了郎君的桔红糕,对方却不能吃她的油炸糕,这豆沙还是他洗的,掬月有些过意不去。   况且——想起昨晚他为着“吃一块还是两块”琥珀糖的事情和小娘子拉扯许久的样子,掬月觉得,他还真的挺护食的……   小娘子总教导她:护食的人,你惹不起。   因为,源于食物的怨恨会持续一辈子的!   掬月献计,“小娘子用桔红糕给郎君包点豆沙就好了。”   “诶——?”关鹤谣拉长了声音,若有所思,掬月这倒是个好想法。   其实第二道“清明寒食”限定她想的是青团,自从吃了桂香坊那个青团之后她一直有点闹心,准备多做几个口味的青团,造福大宋人民。   现在想起来,桔红糕颜色漂亮,若是再把皮擀得薄薄的,缀着金桔粒和玫瑰花瓣的水晶皮里透出深色的豆沙,啧啧,肯定好看。   况且柑橘本就和红豆相配,一碗粤式的陈皮红豆沙是多少人心头朱砂痣?   事业心又占领了智商高地,关鹤谣和掬月讨论起接下来的出摊计划,萧屹则一块又一块吃着糕,恨不得嘴里嚼的是关策。   饭后,关鹤谣有心和萧屹好好谈谈,可掬月已经困得开始在大衣柜里絮窝了。   左右今日已是二十七,没了月光照耀,暗夜冥濛,难见人影行踪。   关鹤谣一咬牙豁出去了。   “郎君,”她扯扯萧屹衣袖,“与我到厨房去。”   *——*——*   主屋到厨房这几步道,关鹤谣走过千八百次。   这一次心绪不宁,又不敢慢行,竟走得磕磕绊绊。一不留神歪了身子,身边人瞬时伸手扶住她,“小心。”   关鹤谣堪堪站稳,扶着她的手臂却未撤去。   沉寂夜色之中,她觉得自己呼吸响得能震下屋顶瓦片。   虽看不清,但身边人的存在感反而更加强烈,源源热意从他身上散出,烫红了关鹤谣脸颊。   关鹤谣轻挣,以重获自由的手遥指空中,口不择言,“今夜月色真美。”   说完就想把自己舌头咬掉,怎么还来了一段日式告白,幸好这人不懂。   望着那一弯暗淡到不能再暗淡的残月,萧屹无语了。   须臾之后,他似想起了什么,轻笑一声,“我上次看的月色才美,正是玉盘满月。怎么一转眼,这月亮就跑丢了。”   原来他也会说冷笑话,关鹤谣倒是不紧张了。   这她在行!   她刚想给他说个更冷的,就又听他说道:“跑了就跑了,天上月,并不足贵。”   一双炙热的手掌覆上了她的肩膀。   “无论是那夜,还是今夜,屹想抓住的,唯有月下人。” 第29章 炉边夜话、表心意 萧屹的手渐渐收紧,……   小厨房中,小泥炉边,关鹤谣和萧屹默默对面而坐。   炉中红光一点,映着明眸两双。   “咕嘟咕嘟”水泡翻滚的声音,打破了室内寂静。   关鹤谣便舀水点了两碗仙术汤。   这是在吕大娘子那里买的原料,苍术、甘草、大枣等温养药材研成的细末,喝时以沸水点之(1)。   她递给萧屹一碗,“你吃太多桔红糕了,”仙术汤温脾胃,助消化,“怎么,也像朝散郎一般‘暴食解忧’?”   萧屹捧着汤碗饮尽,“……他都告诉你了?”   “他只说了你姓名表字,家中排行,”她如实以答,“我还不知你什么身份。”   萧屹微松一口气,还不算太糟,张口便要回答。   关鹤谣却摇头制止了他,“你先听完我的身份,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你的身份。”   火光暖融融的,她脸上却是冷清清的。   这从未见过的模样让萧屹意识到,她要说的话,不是他一句“我自然知道你的身份”能解决的。   四壁幽暗寂静,除了两人的呼吸,就只有小炉中木炭烧得哔剥作响。   关鹤谣拿起火钳,随手拨弄着炉炭。   烧得发白的炭灰簌簌剥落,露出里面红彤彤、亮闪闪的炭芯子来。   “不是以前的我,而是以后的我。”   “你知道的关鹤谣,是礼部侍郎家的次女。”   “但这个身份,很快便将不复存在。”   “我拼命挣钱,就是希望能够尽快、尽快……”   关鹤谣自诩不是个矫情之人。   两人暧昧了这么些天,逗也逗了,撩也撩了,恰好该借着萧屹表明身份,开诚布公地谈清楚。   可想到接下来要说明的事,也许会让他转身离去,就忽然说不出口。   “是、是为了——”   萧屹替她说了出来,“立女户?”   “你知道?!”   关鹤谣心绪骤乱,猛戳断一块炭,霎时火星四散迸开,又悠缓地在两人面前飞舞,倏忽明灭。   “掬月和我说过。”   “那你可知道,我要立的是什么女户?”   烟灰落尽,萧屹沉默着点点头。   “真的知道?”关鹤谣拔高了声音,竟带着一股无措的懊恼和愤慨。   既然知道,为何?为何还……   她忽白了面色,“若你、若你只是想花间戏耍一……”   “不是——!”   萧屹已然什么都顾不得了,倾身握住她的手,“不是的,你不要这样想…不要这样想。”   关鹤谣不闪不躲,只怔怔看着这双手。   这双给她擦头发的手,帮她剥核桃的手,抹过她鼻尖让她心慌意乱的手,现在青筋暴起,十指紧收,似是用了千钧之力。   但其实,落在她手上的力道,仍是和缓又克制。   她听得他语气中隐隐恳求之意,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伤人。朝夕相处,她自能看出他的磊落真诚。   可是,为什么啊?   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何萧屹明知道她要立什么样的女户,仍是认真地想和她在一起。   她自觉这件事,别说在这个时代,就是在现世,也有许多人接受不了。   他既说他知道,她便也不用藏着掖着,索性就把这事实血淋淋剖开,说个明白。   “我没有嫁过人。”   自然立不了“寡妇户”。   “更没有幼子。”   这就不能立“寡母户”。   “说到底,”关鹤谣抿唇讪笑,“我本不是无父无母,亦无兄弟扶持之人。”   祸害遗千年,只要关旭还活着,她就立不了“女儿户”。   萧屹的手渐渐收紧,像捏在她的心上,让她不忍再说。   她又如何想说这样的话呢?   只是世道艰难不公,时也。   只是家中藏污纳垢,运也。   只是此身漂泊无依,命也。   她想改命,便只能……   “我若想立女户,唯有拼上这一生年华,立为‘女绝户’。”   三个字,硬邦邦摔在地上,碎成弥天雪雨,如刀凄风。   让人在仲春暖夜的火炉边,仍遍体生寒。   生为女户。   死为绝户。   不可嫁人。   不可生子。   连收养嗣子都不可以。   纵有万贯家财,千顷良田,一遭身死,尽数充公,销户绝后。   这就是第四种立女户的方式——女绝户。   良久,萧屹低沉的声音响起,“何苦将自己逼迫至毫无…退路?”   “我若不自断退路,就没有前路。”   她的声音甚至比萧屹还低,然而一字一句清晰又有力,余韵绕梁。   自由自在活了二十年,上山下海,东奔西跑,却忽然到了一个连独自上街都要谨小慎微的地方。   怎么可能不怨?   怎么可能不恨?   怎么可能,不为了一点希望拼个头破血流?   “他们都说,女绝户最后什么都没有。”   然而,她只要想起那两个字,几乎就要眼眶发热。   “可是、可是,郎君,那里有自由啊!”   萧屹猛地一震。   “你也看到了,这里于我,是个牢笼。”   哪怕是荆棘丛生的一条路,也好过世上最安逸温暖的牢笼。   再说了,她这牢笼哪里安逸了?哪里温暖了?   “我一日还是关家的女儿,他们就可以把我扔了、卖了,随便找个人嫁了。”   说到了“嫁”,关鹤谣淡淡一笑。   “你可能…觉得有更好的办法。”   果然,萧屹握紧她手,抬头看来,神色哀哀。   以这郎君对她的心思,也许做个大宋邓.文迪并不困难,关鹤谣换个委婉说法,“比如你、你能来迎我出去。”   “可若你不来呢?若我…不愿呢?”   她确是对他有好感,却不至于现在就要海誓山盟,非君不嫁。无法因为这段飘渺的、刚要开始的感情,就抛开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   何苦辜负别人,又糟蹋自己?   “我虽是女子,可既然生在这世间,便也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这双脚支撑自己,这双手养活自己。”   柔弱娇小的娘子,却正色直言,说着最铿锵的语句。   “我并非不看重你……”她最后放柔了语气,“遇见你,或是没遇见你,这都是我之前就想好的,不能放弃。”   炉炭将尽,只剩些微火光,一闪一闪,如垂死之人颤抖的呼吸。   屋内渐冷,关鹤谣抽出自己的手,乍离温暖有些不适应,她微微蜷起了拳头。   “现在,请你告诉我,”她稳稳坐直,面色沉静,“你到底是兰家哥哥,还是萧家郎君?”   萧屹近乎虔诚地看着她。   一轮圆月到一弯残月,时日不长,却分秒弥足珍贵。   也许世人会斥之以轻率,也许连她都仍未真正相信。   但他自己知道,他所见所闻,已足够他热爱。   他喜爱她明快的性格,喜爱她娇美的颜色,喜爱她的聪慧、勇敢和灵巧。   而原来,还有更多……   烈火一般滚烫,寒冰一般通透。   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真正地,触到了一颗闪闪发光的灵魂。   “在下姓萧名屹,字松澜,金陵出身,于家中行五。”   他终于笑了起来,霎时间冰消雪融,满室春回。   “年二十,未曾婚配。”   关鹤谣长长叹息,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一双桃花眼水氲清亮,正带着最让萧屹心动的娇俏伶俐。   “你这说的和朝散郎差不多。”她似是嫌弃地笑着。   然而,那虚握的手慢慢舒展开,朝着萧屹伸来,“可我还不知道怎么写呢。”   萧屹看见了。   在那亮出的掌心中,赫然盛着一颗澄澄真心。   呼吸一滞,他抑着澎湃心潮,忙不迭握住她的手,生怕晚了一瞬,她就收回去了。   轻柔又郑重,一笔一划,他在那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萧屹。   “表字是这两个。”   松澜。   “其实我也算叫对了,”关鹤谣不由笑出声来,一句“兰家哥哥”也没太离谱。   “但还是你这‘澜’字好一些。”   苍松如澜,多好啊,真称他。   新晋的男朋友,她怎么看怎么顺眼。   关鹤谣手发烫,脸发烫,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手,盯着自己手掌,仿佛仍能看见他的字迹。   那名字就这样,烙在了她掌心。   “都是义父给我起的。”萧屹正了神色,“我的义父,你也当听说过,正是信国公府云太夫人的次子。”   关鹤谣眼瞪得溜圆。   镇守河北东路多年的镇军大将军——关潜!   也就是关策的二叔,三娘子的二伯父。   “而我,现在是英亲王府中的谘议参军。”   三皇子英亲王赵锦,正是云太夫人的女儿——那位红颜薄命的关皇后的独子。   关鹤谣一时信息过载,但终于梳清了人物关系。   她瞪着眼睛晕乎乎的样子着实可爱,萧屹看得心痒,瞄瞄她的手,“可知道这是什么官职?‘谘议’是哪两个字?”   关鹤谣秒变文盲,“不知道不知道!连‘参军’也不知道怎么写,”她抿嘴一笑,“请郎君赐教。”   轻柔又急迫地抓回她的手,萧屹舍不得放开,慢悠悠写下官名。   “是个武官?”   “原本算是,正五品上,为皇子参谋军事。”萧屹斟酌着给她讲解,“然而到了本朝……只是个无实权的恩荫闲官,白得俸禄而已。”   关鹤谣点头,表示理解,这个我懂。   本朝对皇子收束甚严,皇子们要是天天在府里谈论军事,官家怕是一个安稳觉都睡不成了。   “除去宫中指派的僚属和内侍,王府很多官职并无定员,因时而置,由亲王赐予门客或是亲友。”   “所以是英亲王给了你这个官?”萧屹是英亲王二舅的义子,两人也约等于表兄弟了。   “是,我四年前奉义父之命回京,在王府领了这个官职。虽是闲官,但我实则负责护卫亲王安全。”   见舅如见母,舅舅若是疼外甥,那是真往骨子里疼。   三皇子幼年丧母,终于出阁开府,好二舅连忙送来了他的好大儿(2)。   “我受伤那天,”萧屹剑眉一沉,有点闹心,“你我初遇那天,”嗯,好多了。   “宫中几位娘娘和皇子都前往大报恩寺,我自也随着英亲王。夜间却见穆郡王一行人有异动,我去探查消息时不察失手,混战之后被他们追捕,一路逃回了城里。”   “穆郡王?”关鹤谣一愣,“他是不是……”   “穆郡王是大皇子,乃元后所出。与英亲王,并非同母。” 第30章 魏家郎君、英亲王 关鹤谣骤然魂飞魄散……   “好吃,嗯…好吃。”三两口吞下手中糕点,面前食客笑意吟吟,“是叫‘桔红团’?名字也挺好听。”   “是,饼皮是加了金桔和玫瑰卤子的。”   “再来两个,买给我家娘子吃。”他看那油纸上已不剩几块,“小娘子怎么就做了这么几个?”   “本是妾自家做来吃的,多了些豆沙馅就拿来给大家尝尝。”关鹤谣给他包好桔红团,“临近寒食清明,明日还做一些青团,您也可来看看。”   “好好好,你的手艺我信得过。”他是忠实老客户了,仗着熟识,凑近两步说:“我觉得比那家桂香坊好吃多了,还实惠。”   关鹤谣抿嘴微笑,可不是,全靠同行衬托。   还有四日就是清明,老天爷终于给金陵开启了“雨纷纷”的气氛,晨起下了一场小雨。   路面湿滑,街上行人没有往常多。   可关鹤谣这是“国公府同款”网红摊,名声已经响亮,每日的扇贝和银鱼都会售罄。新上的油焦面也广受好评,不止给她添了收益,刘家老丈夫妇每日也能分得四、五十文。   有心人看出来了,她这是偶尔还会上些新花样,闲着没事过来看一眼,果然今日有这“桔红团”。   就是按着掬月说的,用桔红糕坯子包了豆沙馅,取名“桔红团”。橘粉色最是娇嫩,朦朦胧胧地透出里面豆沙。她特意做得小一些,现在排成雾蒙蒙的两排,标准的磨砂质感,十分玲珑可爱。   剩的料不多,总共就做了十多个,五文钱一个卖着玩。   大家很捧场,开张这么一会儿,卖的就剩一个了。   关鹤谣盯着那个幸存的小团子发呆。   也不知道这一个,是他做的,还是我做的?   谁能想到,昨夜两人互通心意之后,神思激荡,无心入眠,居然就地在厨房里做起了糕团?   关鹤谣有些疑惑,这是正规的谈恋爱流程吗?   无论如何,她有了一个惊喜发现——萧屹不仅豆沙洗得好,还很有做团子的天赋。   团子不是像包子那样捏褶的,而是利用面的延展性,把面皮一点点往上推、收、拉,直到面皮收口。起始的面皮没比馅料大多少,很容易包不住,或者没掌握好厚度撑破面皮。   但是萧屹团得又快又好,成品紧实且圆润,简直要青出于蓝了。   其实从他捏核桃就能看出来,他不只是有劲儿,而是有巧劲儿。   当然,也是我教得好,关鹤谣想。   她就是有些怀疑这人耍赖:明明包第二个的时候就很象样了,却非得让她再教两遍,还要手把手教。   关鹤谣嘿嘿一笑,瞧着那呆萌的小团子,忽然不舍得卖了。   等会儿自己吃了罢。   然而当她和吕大娘子核算完昨日水钱,再出来时,刚好见掬月把最后这桔红团递给一位年轻郎君。   那位郎君穿一件白色交领长袍,气质温雅清逸。   掬月还在拼命商业吹,“这是我们小娘子自创的。”她现学现卖,直接拿来刚才那位食客的话,“比桂香坊好吃多了,还实惠。”   这话食客们可以说,她们自己却不能说,一是过于骄横,二是万一传到桂香坊那里呢?   果然,听了这话,那郎君微皱眉头。   关鹤谣连忙上前拉掬月,赔笑道:“小丫头瞎说,粗制点心而已。郎君且随意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那郎君转头看关鹤谣,忽的一愣,渐渐变了脸色,既惊且疑,似愠还恼。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被他打量地不安又不爽,关鹤谣刚想把人请走,却听他诧异地挤出一句:“……关家表妹?”   晴天霹雳!   关鹤谣骤然魂飞魄散。   他语气本来颇为茫然,可见了关鹤谣的表情,终于确定并没有认错人。   他面上霎时好不热闹,瞳孔八级地震,鼻喘七级疾风,最后黑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脸道:“是我,魏玄。”   关鹤谣拔腿就想跑。   她便宜大舅的次子——魏玄,魏墨山,那个想要娶她的“墨哥哥”!   *——*——*   “锦哥!”关策终于等到了下朝的英亲王,忙放下茶盏迎上去。   “阿策,你怎的来了?今日没去户部?”赵锦径直来书房见他,还未换下朝会的绯色长袍,行走时腰间金带闪耀,玉佩琳琅。   “我哪里还有那个心思?”关策瞪圆了眼睛,想起昨夜的传信,“真的要让五哥去金明池吗?”   “松澜说他已经无恙,行动自如,我信他。”   前一秒还风仪高华的亲王,居然就自己扯了发冠,扒拉扒拉衣领,直接瘫在了太师椅上,嘀咕着什么“好困好累,不想朝会”。   关策叹气,接住他随手扔来的进贤冠,端端正正摆在一旁,“恐怕只是行动如常而已,真的禁得起金明池折腾一番吗?”   赵锦揉揉眉心,认真思索了一下,而后点点头,“他的身板,我看禁得起。”   “……”   “他上了岸还能追着你打好几圈,信不信?”赵锦伸出五指,语气跃跃欲试,“赌?就赌五两!”   他本就眼尾细长,此时又微微上挑,被绯袍衬得更显出几分艳色来,是能惑人心的好容貌。   但是关策不为所动。   这个赌徒!   关策无语凝噎,他为义堂兄和亲表哥操碎了心。他们俩倒好,一个是肉.体上压迫,一个是钱财上压榨。   他是疯了才和他赌这局!   赢了丢五两银子,输了白挨一顿打。   真当他是傻子吗?!   堂堂一个皇子,从小到大从他这里赢走多少好吃的,好玩的?   悲从中来,关策抡起那发冠又朝他扔了回去。   赵锦接住发冠,被表弟的怨愤逗得仰头哈哈大笑,差点把太师椅带倒。   豪放的笑声渐收,他低着头哼哼笑着,百无聊赖地抚着冠上细纱,忽然吟道:“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   仍是那轻佻慵懒的声音,却莫名的让人心静。   “松澜是猛将,你不要担心。”   赵锦缓缓坐直,“况且有时,阿策,必须得赌一把。他自然可以明日就回府,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大哥那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怕是松澜前脚刚进门,大哥后脚就吊着胳膊赶来讨要说法。”   “穆郡王又没有证据。”   “只要验明松澜腹有剑伤,大哥就可以借题发挥哭到御前去。”想起自己的戏精大哥,赵锦脑仁都疼,“没有证据又如何,巫蛊之祸里有像样的证据吗?不过三人成虎,最后竟至……”   “哥——!”虽知他向来不着调,可他竟然忽扯出这汉武帝疑心杀子的故事,还是把关策吓得颤着声扑过来。   赵锦一笑,禁了口,闭目养神,思绪飘远。   今年邪门的很,北边地都还没化冻,却连降暴雨。   这样下去,耽误了春耕都是小事,就怕黄河再出事。   横陇埽决口也不过才过去十余年,当年浮尸千里,毁田万顷的惨状,至今仍让河北两路诸州县心有余悸。   因这连日暴雨,户部、工部、司农寺提心吊胆。水部郎中李彝看着每日传来的水则数据,比照着历年水历,愁得饭都吃不下。   偏那一位,高坐文德殿,今日朝会想的仍是驾幸金明池游玩之事。   “阿策,澶州的水已经淹过第二则了。”   江河湖泊,皆立“水则”石碑记录水位,“则”为“准则”也。   澶州境内的黄河水则碑,自上到下划分七则。   水至第一则,“高低田俱无恙”。   水至第二则,“极低田淹”。   而如今,水已过第二则(1)。   “极低田淹”,短短四个字,背后是多少无辜黎民流离失所,多少良田阡陌毁于一旦。   兄弟俩一时无语。   “行啦!先吃饭去。”赵锦叹一口气,起身伸懒腰,拽着关策往偏厅走,“你小子真不会疼人,哥哥我四更天就出门,到现在朝食都没吃呢。”   “不是说,带漏院里供给果子酒水吗?”   “难吃死了,我宁愿饿死。”赵锦皱起脸,“阿策莫不是没听说过‘翰林院文章,军器库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这都是京城里最有名无实的玩意儿。”   光禄寺应该真的尽力了,可是翻来覆去就是那老几样(2)。   看他脸上嫌弃和眼下青色,这几日胖了两斤的关策幸灾乐祸极了,“我怎么不疼哥哥,给你带好吃的了。”   *——*——*   亲王府中自早备好丰盛饭菜等着赵锦,又把关策带来的几样吃食一并上了。   关策在家已用过朝食,只是作陪,拣几口小菜、糕饼吃。   “你这焦面好喝,又香又细。”赵锦凤眼发亮,“带漏院外这两几天也有卖焦面的,看着就粗糙,肯定没你这个好。礼部那几位还天天买,我听他们说话都觉得拉嗓子。”   关策昨日听了阿达炫耀他喝的油焦面,一时嘴馋,特意让关鹤谣夕食也做了一些。   “府里厨娘新制的。”他说着推给赵锦一罐酒煎羊,“你再尝尝这个。”   取羊腿最中间的肉小火焯水,直到肉中血水全被逼出,如此羊肉才能不腥不膻不腻。加豆蔻、茴香、花椒等入砂锅炖煮,待到羊肉炖得软烂,再加酒大火收汁,便成了一品“酒煎羊”。   这也是关鹤谣昨晚做的,炖菜第二天滋味更佳。羊肉软糯足味,入口即化,浸着浅浅酒香,赵锦连声赞“鲜”,又疑惑“羊肉味怎如此醇厚?”   “也是府里厨娘新制的,她说用羊羔酒炖的。”   常人做酒煎羊,爱用黄酒,关鹤谣却用了“羊羔酒”。   羊羔酒是一种奇酒——真的以羊羔肉酿酒。选上好的糯米、肥羔羊肉和杏仁同酿,也有加木香或是水果的,味极甘滑,大补元气。   据说杨贵妃就是醉饮此酒后,跳出“霓裳羽衣舞”。本朝太.祖也是用这一杯羊羔美酒,释了武将兵权。   小小一杯酒,可算是又有“美名”,又有“威名”。   所以羊羔酒向来深受宫中喜爱,官家常以此赏赐群臣(3)。   可惜的是古法羊羔酒的做法在现世已经失传,关鹤谣在信国公府家见到这酒大为惊奇。她想着既有“原汤化原食”,便该有“原酒炖原肉”,就用这羊羔酒炖羔羊,竟极鲜美。   酒中的杏仁香也正应了云太夫人的口味。   宋人本就爱用杏仁配羊肉。陕菜中一道汤清肉烂的“水盆羊肉”,就脱胎于宋时的“山煮羊”,只不过宋人还会“槌真杏仁数枚”同煮。   赵锦和他外婆婆口味很像,那一小罐酒煎羊转眼就全进了肚,还意犹未尽。   关策就适时又给他推过去一碟子糟鹅。   赵锦斜瞄他一眼,“你别说,我来说!这也是你家‘厨娘新制的’。”这小子,跑他这里炫耀厨娘来了?   “那倒不是,”关策实事求是,“这鹅要糟制一天,所以是前天做的。”   “……”   关策不理他表哥的白眼,兴奋不已地要和他分享八卦,“重点是这位厨娘,你可知是谁?”   他这么一问,赵锦就知道是谁了。   “还能有谁,不就是你五哥看上的那个?”赵锦夹起一块油亮亮的糟鹅,老神在在。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信中描述这位关小娘子救他的情节,让我们监视魏家的嘱托。还有,还有最后那句诗。”赵锦咂咂嘴,“哈哈,傻子都能一眼看出来。”   关策干笑一声,低头喝茶,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是个傻子。   前排现场吃瓜,怎么还没吃过人家?   “说起那封信…上面什么味道,怪香的。”   “……关小娘子做的蒜蓉扇贝,很好吃。”   赵锦一愣,半晌怒目,“你就没给我带两个过来?!”   “……”   若是关鹤谣知道了阿达、关策和赵锦三人围绕着那张信纸发生的故事,一定会骄傲地表示:蒜蓉汁,留香持久,你值得拥有!   “那是现烤的,怎么给你带?”关策辩解道。“你好久没来府里吃饭了,婆婆可想你了。虽说外孙是外婆家的狗,吃完就走,但你也得来吃啊。”   “……”   “这几样饭菜,都是婆婆听我说今日来找你,特意给你留的。”   赵锦一贯调笑着的脸,难得露出几分愧色,“我若去了,外婆婆必要问起松澜,我们怎么答?为了掩饰他失踪,已经让舅舅装病吓她老人家一回,”他叹口气,“莫再拿这事扰她了。”   “再等等吧,”赵锦撂下筷子,“过了三月三就好了。” 第31章 绿茶表哥、问小字 “萧小五!你不要太……   关鹤谣还没来得及推门,萧屹已经开了门,一把将她扯进屋里。   “怎么了?”她有些吃惊,出事了?   “我没怎么,倒是你,”拨开她捧着的一大束艾草,萧屹弯低身子与她平视,深邃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轻声问:“你怎么了?脚步这么犹豫。”   郎君快收了这听足音辨心情的神通吧!   关鹤谣确实心事重重,却也被他这般草木皆兵逗得笑起来,“没事,只是今日遇到一个奇怪的客人。”   “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所以能别往你剑那里瞄吗?   关鹤谣忙拉住他坐下,支支吾吾,“我今日,遇到了魏玄。”   忆起两人的交谈,关鹤谣带着三分疑惑,三分嫌弃开口,“我觉得,这墨哥哥吧,好绿茶啊。”   ……   ……   关鹤谣坐在桂香坊的后厅里,生无可恋。   魏玄居然是桂香坊的东家。   这下好了。   他觊觎她身子,她诋毁他铺子。   她俩还能好好说话吗?她今天走得出这桂香坊吗?   她承认,此时她慌得一批,慌得就像个被资本家少爷堵在车间的十八世纪纺织女工,慌得出现幻听,耳边都响起了轰鸣的纺织机器声。   双手控制不住地轻颤着,她滴溜转着眼睛观察室内布局,寻找趁手武器,顺便确认逃生路线,而后就警惕地看着魏玄。   兔子蹬鹰也有胜算的!   瓮中捉鳖都可能被鳖咬的!   我这般贞洁烈女不可能给你可趁之机!   魏玄已经拿起手边茶盏喝了五、六口,半晌,终于迟疑着问道:“表妹为何当街…摆摊?”   闻言,关鹤谣反倒笑了,始终绷得紧紧的小脸上忽绽开一个嘲讽的笑,眼中却无半点笑意。   若是直接恼她骂她,关鹤谣也就受下了。却为何明知故问,是她身上的补丁还不够显眼吗?   她一歪头,你是真瞎还是装傻?   微微张臂,她给魏玄展示自己的粗布衣衫,声音甜美然而语气尖锐,“表哥觉得是为何?”   她对魏家人没有一丝好感。   哪怕知道也许此时该伏低做小,千万别让他把这件事告诉关家,但是关鹤谣自己都惊讶于她对魏家人的厌恶和恨意。   她觉得这也许是原主的情绪在左右她。   说实话,原主的情形,关鹤谣自己也仍想不通。   原主确实有些痴傻。她不能言语,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声音。整日里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可以一动不动呆坐很久。   可若说她真是智力低下,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她能听懂乳娘的简单指示,也能给出一些反应。动作虽然缓慢,但是都做得精细整齐,自己吃饭时连汤都不会撒一滴。   关鹤谣便想,那乳娘总在原主耳边讲她母亲娘家这些破事,保不齐有几句入了她懵懂的心,残留在意海中。   呵呵,既对原主母女那般无情无义,那就贯彻到底喽,何必如今又来这般假惺惺?   她刚得一个又高又帅又可爱的郎君,现在谁都看不上,更别提这暗地里鼓秋搞事的魏家二表哥。   别的不说,就光两人是表兄妹这一点,要是真有个什么,她对得起自己生物老师吗?!   “我去和姑父说一下……”   你还想去告家长?   “表哥,我现在只是没钱吃饭,你却想让我没命吃饭啊。”她仍噙着那抹嘲笑。   魏玄面色一僵,没想到她言辞如此直白激烈。   “表哥请放心,无人知我真实身份。”关鹤谣稍冷静下来,决定先稳住他。   不就是怕她给他们丢人吗?   “就算我满街说,也没人会相信吧。表哥,我只是喜欢举炊烹饪之事,觉得这摆摊挺有意思的,挺开心的。”   软硬兼施,就算魏玄不信这个,她还有个杀手锏,“也是因这摊子,我有幸被信国公府看上,日日去做夕食。”   魏玄真心实意地惊到了,“那个厨娘是你?!”   “是啊,你若是把我摆摊的事情告诉了爹爹,他定再也不让我出门了。信国公府那边要是查问起来……最后反倒闹得难看,大家都知道侍郎家的女儿去做厨娘了。”   “信国公府的厨娘我只做到下月,”先过去这一关再说,她随口忽悠,“到时候就也不摆摊了,收心在家绣嫁妆。”   “你、你已经知道了?”魏玄这一大早受的惊吓着实不少。   “……听说了。”关鹤谣竭力装相,面上娇羞一点,心中火冒三丈,“我也很欢喜…嗯,欢喜。既然早晚要入你家门,摆摊的事传出去也不好。请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行不行?”   魏玄神色复杂,几经变幻,终于点点头。   “你若是有难处,尽……”   “没有!”关鹤谣不给他一丁点腐蚀自己的机会,“我没有难处,我有这双手。”   ……   ……   “就是这样。”关鹤谣苦着脸,“太倒霉了,怎么就遇见他,谁知他是不是真能保守秘密。”   萧屹良久没说话,只是默默听她讲完,抬起一双狗狗眼,“你对他印象还不错?”   关鹤谣:???我刚才都白说了吗?你哪只耳朵听出“印象不错”?   “说他‘好绿茶’,这不是夸他?”什么意思,清新典雅吗?   敢情这人一直还在纠结第一句?关鹤谣哭笑不得给他总结一下。   “他明知我的处境,还故作怜惜,这是装腔作势。   见我当街摆摊,就赶紧把我拉走,这是爱慕虚荣。   听我言及信国公府,又马上松口,这是趋炎附势。   最后还假意关怀,骗我找他帮忙,这是心思深沉!”   她是为了哄萧屹,才这么把魏玄骂的一无是处,结果自己越说越生气。   什么人啊这是!   她情绪如此激昂,倒是萧屹要来哄着她了,“别担心,我已让阿策看着魏家,他们有什么异动必能知晓。”   “真的?”关鹤谣霎时心安不少,这下总不至于糊里糊涂被卖出去,“郎君真是心思细腻!”   魏玄帮她,那就是“心思深沉”。   萧屹帮她,必须是“心思细腻”。   这番明晃晃的双标言论很合萧屹心意,只是这个称呼……   拉过她的手,“你已知我姓名,为何还只叫我郎君?”这是谁都叫得的普通称呼。   关鹤谣抿嘴一乐,“你称呼太多了,不知道怎么叫。”   她其实自己也想了,之前那“兰家哥哥”再不能叫,两人又通晓对方心意,是该换个称呼。   可是古人麻烦的很,别说按着他姓名、表字了,单按他官职、出身,都能叫出好多花样来。   她读的书教她此世山川物产,历史风俗,却没教她怎么称呼心仪的郎君。这本就是市井之语,闺房之乐,她没有经验,实在不知道哪个亲疏得当,语意得体。   原想就这么先糊弄着,没想到萧屹着实……   “你着实心思细腻!”她抱怨一句,小心眼!   萧屹低声笑起来,眉心舒展,满眼的流光奕奕,英俊又恣意。   他伸出手来,亮出掌心,“写个好听的,要不然——”另一只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我就不放开。”   养大型犬果然有风险!最后都要造反拆家的!   关鹤谣“玉兰”“大头”“小龟”瞎写一番,萧屹也含笑由她。只是眼瞧着那剥葱一般的白嫩指尖在他掌心勾勾画画,他眸色愈沉。   关鹤谣进退维谷。   萧屹的手指甚至开始蹭起她的手背,她一抖,满面飞红,“萧小五!你不要太过分!”   “这个也不行,再想。”   萧屹不自觉眯起眼,饱赏她羞赧的样子。   她眼中春水淙淙,似嗔似娇。   这般可爱,比以前还要鲜活生动。自两人围炉夜话之后,她就如同一朵含苞的桃花,终于被春风催开,颤颤巍巍地吐出细蕊,展露芳菲。   灼灼目光中,关鹤谣终于认怂。   早死早超生,还赶上喝口热乎汤。   她觉得一笔笔写出来反而更羞人,还不如直接说出口。   想了好些个称呼,按着羞耻度排一排,便准备挨个试试,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五哥……”   却见萧屹翻手牢牢扣住她手腕,红云爬上面庞,甚至掩耳盗铃地闭上了眼睛。   关鹤谣惊呆了。   啊?这个就可以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没有追求的郎君呦!   萧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家中弟妹就是以“五哥”叫他,对他而言再普通不过。   这与他心中暗自期盼的称呼差了许多,可就是这么两个字,从关鹤谣口中说出,便像是无数枚铁火炮遮天蔽日地飞过来,震得他心口猛颤。   两只菜鸡互啄,自得其乐。   虽然客观原因是对手太虚张声势,但是无论如何,关鹤谣还是逆风翻盘了。   她再接再厉,软着声音挣着手腕。   “五哥,你饿不饿,我去厨房看看。”   “五哥,你可别言而无信啊!”   “五哥,你放开吧。”   萧屹睁眼,理不直,气特壮,“不放。”   “……”   “不公平。”他心生不满。“你自己也说,我有那么多称呼。可我怎么叫你呢?”   他再也不想“小娘子”“小娘子”那样叫了。   更多,更多,想要更多。   如此贪婪,如此炽热。   想要这朵花为自己全然绽放。   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下,萧屹脱口而出,“家人怎么叫你?你可有小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想掐死自己。因为关鹤谣用一种带着虚空的茫然表情回答:“他们、他们不叫我啊……”   生父和继母何曾亲昵地叫过她?这具身体也没有关于早逝生母的记忆。   “至于小字…”她忽地顿住了。   小字,她算是有的。   只不过不是此世,而是在现世的时候,有一个小名,是妈妈给她起的。就连她们家的私房餐厅,也是以此命名的。   “有的,有一个……我有一个小字。”她近乎喃喃自语。   萧屹双手拢住她的,将她双手妥帖得包裹了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挡住所有伤人的风霜雪雨和舌剑唇枪。   “告诉我,好不好?”   关鹤谣垂下头,试着开口。   就那么两个字,就那么两个字,却堵在她嗓子眼推推搡搡不出来,堵得她喉咙发紧、发疼。   不过五年,恍然两世。   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这么叫过她了。   久到她自己都要忘了这个名字。   “……阿鸢,”她终于说了出来,“是阿鸢。”   鸢者,鹰也。   她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给她起这样一个小名,有点怪怪的,和其他小朋友都不太一样。   记得当时妈妈说“仙鹤祥瑞美丽,却过于脆弱”,她看着疯跑出满头大汗的女儿,轻点关鹤谣的鼻尖,“而你呀,是只小猛禽。”   “阿鸢。”有人叫她。   一阵慌乱突兀的桌椅挪动声后,萧屹蹲到了她身前,仰着头看她。   “阿鸢,别哭。”他说。   关鹤谣眨眨眼,泪水滴到裙上,她诧异地摸摸脸,才发现已然一片湿漉漉。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拭去她的眼泪,萧屹眸中满沁着心疼和温柔,真诚坦荡。   他自然已知道是哪个字。   鸢飞唳霄汉,泛江月,自由自在又生机勃勃。   “这名字真称你。” 第32章 荷包白饭、紫苏姜 她特别点名关鹤谣整……   自打萧屹能下床吃饭,关鹤谣给他做的那个小饭桌便被用作了餐盘。   买的荷包白饭和鱼酢摆上去,再配上几样小菜就是一餐。   关鹤谣端菜一进屋,便咬住下唇埋怨萧屹,“不是让你换衣服吗……”   肩头那一片水渍也太显眼了。   她已经两年没有哭了。   上一次哭,是寒冬腊月躺在那张破床上,惊悉自己穿越了的时候。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具身体虚弱到连哭都哭不出来,很可能一口气上不来就厥过去了,便再也不敢哭了。   谁知今日因这一声“阿鸢”百感交集,伏在萧屹肩头哭了许久。   萧屹接过小饭桌放下,关鹤谣便腾出手去戳他肩膀,“换衣服,换衣服!”   萧屹又发挥答非所问大法,“你这样的脚步声才好听。”关鹤谣尚未来得及反应这话什么意思,他便又说道,“你刚回来时那样的脚步,我还以为你后悔了…又躲着我。”   怪不得他当时那么紧张……   关鹤谣狡辩,“什么叫又,我哪里躲过你?”   萧屹不说话,只用那双如五月晴空的眼睛无声控诉。   心里一片柔软,关鹤谣使劲踮起脚要去摸他头,“后什么悔呢,我不后悔。”她冲床头那一筐剥好的核桃仁努努嘴,“五哥多贤惠呀。”   萧屹配合地放低身子任她摸了一会儿,直到两人都笑了起来。   他忽地起身,走到床边开始宽衣解带。   关鹤谣差点打翻小饭桌,“你做什么?!”   “换衣服。”他回头挑眉,坦然地翻起旧账来,“阿鸢不是都看过?我也不用不好意思。”   “……过来吃饭!”   “荷包白饭”便是荷叶饭。   关鹤谣回家的路上被这荷叶清香勾去,在一位大娘子那里买的。   她用的不是干荷叶,而是春日里的鲜荷叶,虽带着一点生涩气,但是香味更浓。鲜叶多汁,润得米粒泛碧,似一包白玉绿翡。   下饭菜则是河海鲜行老丈那里买的鱼酢,鱼肉被红曲米粉腌得亮粼粼,咸香扑鼻,锅里煎一下就好。   翠色荷叶中,洁白米粒似玉屑,又配上两块油红的鱼,关鹤谣被自己机智到了,“你瞧,还挺有鱼戏莲叶的情趣的。”   萧屹看了看,给她添上一筷子紫苏姜,“加上些花瓣更好。”   关鹤谣每日繁忙,昼食大部分是从街边小摊、脚店买的现成品,夕食则会从国公府里带回一些(1)。   既然没有太多时间变着花样做饭,她就想着在小菜上多下功夫,做几味可口的。   今日用来配鱼酢的小菜,便是她前两天做的“紫苏姜”。   萧屹对其频频下筷,很是喜欢。   这道小菜做法简单:院子里新鲜紫苏长起来了,加白醋、糖和盐煎出水。紫苏水颜色极美,是一种鲜亮的殷红,鲜姜切成蝉翼般的薄片泡进去,密封好了,过一两日就可吃。   姜片染成了娇嫩的粉红,在汁水中飘摇舒展,宛如花瓣。   “我也喜欢这个,紫苏姜最解鱼蟹毒。”鲜姜口感清脆,关鹤谣嚼得咯吱咯吱响。她忽狡黠一笑,“五哥,紫苏和姜这个搭配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啊?”   她自问自答,“你的救命恩水,紫苏熟水啊!”   什么叫“救命恩水”?   萧屹笑出声来,“屹只认救命恩人,可不认救命恩水。”   “啧,你这薄幸锦…布衣郎。”   关鹤谣不自觉往那宽肩瞄去,他穿布衣都如此好看,要是穿上锦衣……   管他薄不薄幸,我可能都不太控制得住自己,先占点便宜再说,她偷偷想。   轻咳两声,猛踩刹车,关鹤谣转移话题,“呃,其实还有一味‘梅子姜’,也是差不多的用料,不过主角是梅子,糖也要多加一些。”   所以明明该叫“姜梅子”。   梅子姜做法是将梅子、姜丝、紫苏在小坛中一层层叠放,加糖盐醋封口而成。   “有用青梅的,但是我更喜欢杨梅,颜色好看,味道也更好。”杨梅腌好了酸甜可口,又有紫苏和姜的香味加持,让人想起来就流口水。   “不过要等到四月底梅雨歇,梅子熟,我们可以青梅、杨梅都做一些,横竖七天就能吃。”   关鹤谣之前许他初夏藏樱桃,盛夏吃樱桃,萧屹只顾着欢喜得乐乐陶陶。   只是这次听她说一样的话,他心中却哀喜交并。   “阿鸢,我有话与你说。”   *——*——*   “嘶——”关鹤谣猛抽回手,吓得阿虎赶忙上前问:“切到手了?”   “没有,没事儿。”她晃晃左手,并未见血,“我用的刀背。”   她正在做虾滑,心中却想着萧屹午间和她说的话,难免心神不宁。手上动作又快,就被刀背硬刮过手指。   “阿虎,你来,我教你。”   虾子这般金贵食材,阿虎不敢随便上手,关鹤谣再三鼓励才颤颤悠悠拿起菜刀。   “我们今日用鲜虾做一道丸子,先把虾刮成泥。”关鹤谣给他扶着菜刀调好角度,“不能用刀刃切,而是用刀背刮,你试试。”   做虾滑有两个大忌:一是虾上水没沥干,如此成品会不紧致;二就是用刀刃,破坏了虾肉组织,如此成品会不Q弹。   菜刀和案板呈锐角,用刀背一下、一下将虾刮碾成泥。阿虎刚开始总手滑下空刀,刮了几只之后就上手了,速度越来越快。   刮好的虾泥再用刀背轻敲几轮,直到非常黏糊细腻,加少量蛋清和调料,搅打上劲就可以。   关鹤谣让阿虎把虾滑送去冰窖冷藏一会儿,又道:“顺道把那两只兔子拿回来吧。再取八个扇贝来,清洗好了我们做蒜蓉扇贝。”   “鹤厨娘,不是说今日不再单做菜肴了吗?”   关鹤谣心中叹气,昨日刚定的暗号,谁想今日就用上了。可她要找朝散郎商议,只能临时加上这道菜。   京郊庄子里送来两只野兔,云太夫人便犯了馋。   这倒霉的兔子窝了一冬,刚出门耍一圈,就被逮了起来,直达餐桌。   确实兔子秋、冬养膘时最肥美,可春日里吃兔子却是尝新。而大多数时候,“新奇”比“好吃”更吸引人,所谓“不较其值,唯得享时新耳”,任何一家虚有其表的网红店铺都可以完美诠释这个道理。   云太夫人想吃兔肉“拨霞供”,于是通知厨下不用大张旗鼓做别的菜肴,进几道从食即可。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她特别点名关鹤谣整治这顿拨霞供。   拨霞供,便是火锅雏形。   当年大宋著名精致文青林洪游武夷,雪中猎到一只肥兔,周围无厨无料,不知如何料理。幸得资深吃货指点,片成薄片,在沸水中涮着吃。   只见小锅中水波翻涌,雾气缭绕,一如云海,又如雪浪。鲜红的兔肉片在水中一拨一荡,宛如艳色晚霞。如此美景,正是“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林洪便将其命名为“拨霞供”。   在关鹤谣看来,林先生可谓大宋第一标题党。   他所著《山家清供》所用食材多为山中时蔬、寻常肉类,做法也都简单,偏偏他能起出那些好听的美名来:火锅是“拨霞供”、笋粥是“煮玉”、芹菜羹是“碧涧羹”,淡雅朴素的山野之味立马高大上了起来。   虽很多赫然出彩的风雅名字,一旦解释过真正材料,有不过尔尔之感,但是嘿!你就是挑不出错处。   合该他去和那位给“西红柿拌白糖”起名“雪顶火山”的大兄弟拜个把子,都他.娘的是个人才。   关鹤谣请菜蔬局准备一些木耳、豆生之类的蔬菜,随后就卯足劲吊汤底,再准备几样新奇涮菜(2)。   时间不太充裕,几个时辰的高汤是甭想了。   说到底,兔肉尤其腥臊,倒是不太适合醇厚的肉高汤,恰好府里有几样新鲜蘑菇,又有晒干的黄耳菌和玉蕈,她就做了菌菇汤底。   兔子放冰窖里稍冻一下是为了好切,她边切边教阿虎,“兔肉细腻疏松,没有什么筋络,所以要顺着纹路切,否则一加热就散了。”   薄到透明的肉片,用姜、米酒和新炸的花椒油腌制去膻后,关鹤谣就将这肉片充作花瓣,层层叠叠绕成花形。   又取了颜色一深一浅两个木瓜,以其瓜皮切出叶子,雕上叶脉,错落有致地摆好。   转眼间,浅碧色的碟子里便绽放出几朵绿叶围簇的娇艳牡丹,逼真得能滴下露水一般,看得阿虎啧啧称奇。周围几位厨娘也围过来,还有那活泼的小厨婢穿过大半个膳房来,捧着碟子眼珠不错地瞧。   “这个不难,”关鹤谣一笑,“多看看鲜花,感受花叶的稀疏和层次,各种舒展的、卷曲的样子,自然摆得生动。”   众人点头,纷纷赞她好刀工,好手艺。   陪着看热闹的几位说了会儿话,客客气气把人送走,想着不能浪费这木瓜,关鹤谣就上手处理起来。   杏一益,梨二益,木瓜有百益。   此时的木瓜,并非现世从外国引进的红橙色水果木瓜,而是土生土长的宣木瓜,其实更像蔬菜一些。这木瓜绿皮绿瓤,虽有香气,可皮硬而肉酸涩,很难生食,时人一般用其做饮子、蜜煎或是炖汤。   关鹤谣把木瓜切成细丝,泡在加了黄酒和盐的温水里去涩,等着明日拌成小菜。   她见阿虎没什么事,便把剩下的零碎兔肉切一切,让他也练一下摆盘。   阿虎重重点头,得了圣旨一般,唯关鹤谣之命是从。   之前同屋的伙伴们都嘲笑她,说他跟一个摆食摊的,实没什么出息。可是这些日子,鹤厨娘深得太夫人喜欢,齐院公和孟监司都对她礼遇有加。   朝散郎最近胃口也特别好,府中给他制衣的针线人都说他胖了,大伙儿都说是鹤厨娘的功劳。之前嘲笑他的那些人,口风一改,现在不时明里暗里套他话,问他鹤厨娘今日教了些什么。   阿虎笨拙地开始摆弄肉片,偶尔得关鹤谣一句指点。   看着自己手下也渐渐开出一朵花儿,他美滋滋地想,哼,和你们说了也不懂! 第33章 告假三日、菌菇汤 莫厨娘在一旁听着,……   蛋饺也蒸上了, 鱼豆腐也煎好了,关鹤谣这边的准备基本完成,她便去到隔壁负责“荤素从食”那间膳房。   为了配拨霞供, 她请一位白案的厨娘擀些筋道面条来, 现下得了空来看看。   一进门就瞧见齐院公和孟监司在里说话,两人看到她,具是一笑,“巧了,正说你呢, 快来。”   原来这两位在商量寒食清明给府里众人配发的吃食。   冬至后第一百零五日为寒食,第一百零八日为清明(1)。   今年寒食落在了三月初二,也就是大后日。   信国公府御下甚严, 却又甚好,四时新衣, 八节果品,从不吝啬。   “咱们厨司向来就负责焦面和撒子,枣饼饴糖之类的自有果子局张罗。”孟监司干脆利落地解释,话中俨然把关鹤谣当成厨司的自己人。“今年要麻烦妹子你帮忙了。”   原来是关鹤谣昨晚应着关策要求上了一碗油焦面, 祖孙三人都很喜欢。太夫人便想着给府里众人福利升级,今年寒食发放她做的油焦面。   这是主家看重, 关鹤谣自然开心, 也有意将自家油焦面发扬光大。   “只是、只是, ”她颤声问:“不知府中有多少人啊?”   她也要开始练麒麟臂了?   孟厨娘爽朗大笑,捏捏她的小胳膊逗她,“不多不多,一百六十来人。”   “哪里用鹤厨娘亲自做?”齐院公笑眯眯接茬,“小老儿与你将这油焦面的食谱买来, 让几个壮汉子去炒就是。”   “妾写下食谱就好,怎敢再要府里的钱?”   “哎——”齐院公不赞同地长吁,“我那馋嘴猴儿侄孙说这是你独门秘方,仍在坊间卖呢,怎能白白拿来,占你这样的便宜?”   就算是对着签了契约的厨娘,也没有和人家要这安身立命秘方的道理。   多少厨娘厨师烹调之时,都把人赶出去不让看呢!比如私膳堂的那一位……   关鹤谣这才知道阿达是齐院公侄孙。   “小娘子大方,上次已给了蒸梨的方子。太夫人喜欢得紧,隔日就要用一次,这回特意嘱咐定不能再白拿你的食谱。”   他请出太夫人,关鹤谣也不再推却,福上一礼,“既是长者赐,妾不敢辞,便却之不恭了。”   谁知齐院公直接给出十两银子高价,吓得关鹤谣脚底打滑,她自觉那方子实在不值这个价,连连杀价,比自己买东西杀得还狠。再加上孟监司,三人一通混战,最后定了五两银子。又说今日已晚,明日让她早些来,自有人来找她学炒那油焦面。   “其实,”关鹤谣期期艾艾开口,“妾也有事情与两位说。”   编外人员关鹤谣平时闷头做饭,每当遇到这些行政手续就比较蒙圈。   该找谁批假呢?   “妾想告三天假,下月初一到初三。”   寒食清明扫墓祭祖,没有不给假的道理,况且寒食清明连官府都放假七天呢。   寒食清明、冬至和过年乃法定假日三巨头,妥妥的大宋黄金周。   “自是可以,以后告假提前一日与我说就行,”孟监司开口,“不用客气。”   *——*——*   红泥小风炉双耳三足,上置一个雕花玲珑的小铜锅,里面热汤正咕嘟咕嘟冒泡,浓鲜的香味卷着热气四散到空气中,诱得满屋的人都不自觉地吸吸鼻子。   下涮菜之前,关鹤谣先盛出一碗菌汤奉给太夫人,“太夫人先用些汤暖胃。”   那汤又清又润,鲜香甘美,白、褐、黄各色珍菌炖得软烂,浸透了汁水。喝一口汤,吃一口菌,恍如置身雨后山林,空寂爽朗。   侍候的关筝厨婢也有学有样给她盛了,她尝了一勺,“好鲜的汤!如何做的? ”   菌汤没什么门道,关鹤谣絮絮讲开,“这汤底最是简单,先用油爆香姜片,再一样一样下菌菇炒软即可。要在加水炖之前放盐,才能逼出菌菇里的汁水,汤味更浓。”   她想了一下,补充道:“唯注意不能用味重的油,豆油、麻油都不行,是以妾用了茶籽油,正配菌菇的清香。”   太夫人喝着汤,好笑地看着两个小娘子,一个敢问,一个敢答,还答得如此详细,生怕没讲明白。却不见满屋的厨娘厨婢都竖起耳朵听这诀窍?   这小厨娘,真是天真懵懂。   她好心阻止关鹤谣自爆,“说是简单,换个人也不是这个味道,还是你手艺好。”   关鹤谣谦虚一笑,“是府中材料好,单那桐蕈都是上好的合蕈。”且府里的合蕈不是干的,而是鲜的不能再鲜,仍长在一截子腐木上呢!是她现摘下来的(2)。   最好的桐蕈出自台州,向来是上贡的珍品,据说当时皇帝误将“台”看作“合”,“合蕈”之名从此流传。   宋时,世界上第一部 详尽记载食用菌的专著《菌谱》,便是出自一位深为家乡特产自豪的台州人——陈仁玉之手。   “陈公说菌多无香气,‘独合蕈香与味称’,以之冠诸菌。妾见了府里的鲜合蕈,才知此言非虚。”   关鹤谣一说起这些食材、掌故眼睛便闪闪发光,众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太夫人想起来了,是前两日宫中赐下的鲜合蕈。   官家重口腹之欲,全然不顾“天子不得取食味于四方”的祖训,是以各地都玩命一般进贡各种特产,多出的又分赐臣下。如此上行下效,公侯之家越发食不厌精,铺张浪费。   她心中暗暗叹气,不由喃喃道:“这鲜蕈是否有些奢侈了?”   关鹤谣倒不这么想,此时合蕈已有规模化的人工培植,台州距金陵又不远,实算不上奢靡。她这般说了,太夫人面色渐霁。   关鹤谣又说,“听闻前朝有一位皇帝,”好吧,其实是后世,“极爱云南的一种菌子,而这种菌子和白蚁共生,需要将一大块土地和白蚁窝一起挖起,快马从云南直送长安,那才真是劳民伤财。”   这说的是明熹宗嗜吃云南鸡枞菇的故事。   野生鸡枞下必有白蚁窝,若是白蚁跑了,鸡枞也难活,是以还要特意撒米给白蚁吃,真是本末倒置。而鸡枞又极娇贵,伞盖未开时最鲜美,伞盖一张,风味骤减,也不过就一两天功夫。   一路疾驰送到北京,明熹宗都不舍得给皇后吃,使人戏称鸡枞为“鸡枞娘娘”。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太夫人一听这个,居然也不那么烦心了,安心享用起美食来。   又听关鹤谣讲怎么用姜分辨菌类有无毒性,讲有的人吃了菌子致幻,看到小人乱飞什么的,逗得她哈哈大笑。   莫厨娘在一旁听着,鼻子都要气歪。   怎么她做的便不奢靡,我做的便是太过奢靡?   这两面三刀、舌灿莲花的小滑头!   她狠狠望去却只见关鹤谣的后脑勺,忽见关策正埋头吃着蒜蓉扇贝。她不禁一愣,转着眼珠独自思量起来。   喝过了汤,便开始涮锅子了。   芝麻酱、辣椒油、辣茱萸油、芥辣酱、韭花、腐乳汁、酱醋等十来味酱汁,并着香荽、小葱、咸豆豉、蒜蓉、芝麻等小料摆了满满两食盘,见过无数大场面的祖孙三人都无从下手,犯了选择恐惧症,最后全权委托关鹤谣给他们配好。   每人各一碟兔肉花,还有新作的蛋饺、虾滑、鱼豆腐。   兔肉虽好看,可众人更感兴趣的还是后三样新奇配菜。   关鹤谣一一介绍过,便用小银勺挖虾滑下到汤里。转瞬之间,虾滑就熟透,变得□□相间,莹润诱人。   圆滚滚的虾滑一口咬下去,汁水充沛,紧致弹牙,关筝惊呼,“竟像活虾在嘴里蹦跶一样!”   关鹤谣暗笑,若是真想吃活虾,下次做一道醉虾也未尝不可。   太夫人也赞,“好,不愧叫‘虾滑’,嫩滑可口,当得起这名字。”   又见那一碟方方正正的金黄色小块,单是看着就觉赏心悦目,说是拿鱼浆和生粉制的“鱼豆腐”。她下到锅里涮一下尝了,果然味如鲜鱼,嫩如豆腐,还很有嚼劲。不仅完美地保留了水产的鲜甜,又因为煎过,带上了油脂的丰腴。   太夫人和关筝还在进攻虾滑和鱼豆腐,关策已经吃上了蛋饺。他咧嘴一笑,“扇贝太好吃,真真是‘食后三日,犹觉鸡虾乏味’,我这几天先不吃鱼虾了。”(3)   关筝笑他,“可大哥你天天吃扇贝,岂不是一直吃不上鱼虾了?”   因她知道“蒜蓉扇贝”这个暗号,只觉得是这对鸳鸯天天想见面,故意调笑两人。   关策哑口无言,和关鹤谣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就专心吃蛋饺了。   那一盘半月形蛋饺码得整整齐齐,已经蒸过了,下锅涮两下就好。   黄灿灿的蛋皮裹着猪肉臊子加笋丁、香蕈丁做成的馅料。脆爽的笋,肥厚的香蕈,都浸着三肥七瘦的臊子肉汁,满口浓香。   再涮一些蔬菜、鸭血、面条,祖孙三人吃得酣畅淋漓,胃里服服帖帖,直吃了七八分饱,才想起主角——兔肉来。   云太夫人用丝帕擦擦额头细汗,越战越勇,终于向兔肉下手了。   腌过的兔肉细嫩,在舌尖一滑就下去了,留下满口椒香。   太夫人连吃好几片,忽然睹兔思人,“哎,你们萧五哥最爱吃兔子,怎么这些日子都没来看我这个老婆子?”   关鹤谣耳朵一动,嘴角一翘,原来他喜欢吃兔肉。 第34章 椒盐兔架、做青团 等到了三月三,我和……   关筝仍遣了轿子送关鹤谣回家, 但是关鹤谣不敢暴露自己真实住址,还是提前两个街口下轿。   今日吃拨霞供,不像往常一轮一轮来回上菜, 祖孙三人吃得饱饱的, 却没用多少时间,关鹤谣得以早些下值。只是又去和关策商谈金明池之事,反倒比平时还晚了。   她家里种着两颗呆瓜,坚持要等她一起吃夕食,关鹤谣不敢耽误, 快步往家走去。   她进了屋,瞧见萧屹瞬间亮起来的神色就觉得疲倦全消,欢喜得只想逗弄一下, “我今日听说你喜欢吃兔子?”   萧屹茫然点头。   关鹤谣便将嘴一撇,带着哭腔说, “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不吃了不吃了,我再也不吃了!你别哭。”萧屹惊愕失色,连忙闪身到近前要给她擦泪, 却见关鹤谣抬起头笑得喘不过气。   不是四川人,还没听过那句“没有一只兔子能活着走出四川”吗?   多么振聋发聩、豪情万丈!能把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吃货都联合起来。   况且她是厨子, 更没有那些矫情心思。她只是玩梗, 没想到萧屹反应这么大, 可能是被午间那一哭吓到了。   这下关鹤谣倒是有些罪恶感了,“我哪有那么爱哭?逗你呢!”   主动握住萧屹无措的手,她声音柔和,“五哥喜欢吃什么都行,我做给你吃。”   听说萧屹爱吃兔子, 她就把那两只兔架拿回来了。准备一个煸成椒盐兔架,一个熬成汤,这本是烤鸭剩下的鸭架子的处理方式。   椒盐兔架是爆锅之后下剁成块的兔架慢慢煸,待兔架焦黄,再加花椒、孜然、芝麻,翻几下就可以出锅。另一只兔架加些豆腐、米缆、白菘熬成汤。再配着府里发的油酥饼,这顿夕食,着实很奢侈了。   关鹤谣边咬着兔架子,边著书立说,硬是编出一套“架子”论来。   “吃架子,绝不能端着架子。”   她舔舔手指,“就是要直接上手啃才香。鸭架这么做也好吃。鸡架的话……油脂本就少,不适合煸了。须得下油锅炸,炸得骨头都酥了,刷上酱料啧啧。”她不由得想起在现世游荡于各个炸串摊的美好回忆,还有那些炸鸡皮、鸡心、鸡排、鸡脆骨……   又想起前两日做的糟鹅,“鹅架子大、骨头硬,还得费些功夫糟着吃。”只可惜府里的糟卤不太合她意,有时间应该自己吊些糟汁。   “但要说兔架,其实还是卤的够味,”天下卤菜出四川,川卤天生适合料理兔子。“今日来不及,下回吧。”   飞禽莫如鸪,走兽莫如兔。   兔子一直算是稀罕物,穷人关鹤谣猛然梦醒,“我还真不知道哪里去买兔子,贵不贵啊……”   萧屹给她添一碗汤,“城西三十里玉竹山兔子多,我常去打猎,等我带你去。”   “好。”关鹤谣接过汤碗,两人手指堪堪相碰,相视一笑。   掬月“嘶溜”吸进最后一口米缆,捧着碗瞧着他们,终于看出不对劲了。   吃过了饭,关鹤谣带掬月进厨房做青团的准备工作。这是她们第三道“寒食清明”限定新品。   今日早市,她见一位村妇卖艾草。正想着做青团呢,便小手一挥,把那三大束艾草包圆了。   这时节艾草最鲜嫩翠绿,清新喜人。能用就用,用不了就晒干,拿来煮鸡蛋、洗澡、熏虫、做香囊,好处多的是。   艾草焯水后,切碎捣成糊,加水、糯米粉和成碧绿的面团。若是只用糯米粉,口感是最软最柔的,关鹤谣喜欢劲道一点,又加了粳米粉进去。   因是做好了明日再卖,她怕之后发干发硬,便准备多加些油,揉得面团油滋滋、软乎乎才好。   她正揉着面,就听边上捣艾草的掬月开口问道:“小娘子,你和郎君……”   该来的总要来,他们是瞒不过掬月的。说到底,这也没什么可瞒的。   关鹤谣就将萧屹的身份来历挑能说的说了,震得掬月嘴都合不拢。小丫头闹不清楚什么恩荫、闲职之类的,只是听说是五品的大官,险些把杵臼摔了。   “太好了!若是郎君娶了你,你就不用嫁到魏……”   “嘘——”想起萧屹的顺风耳,关鹤谣赶紧去捂掬月的嘴,小丫头嘴边霎时一片面粉。   “谁说我要嫁他。”这个…以后再议!她红着脸嘱咐,“你且待他如常就好。”   萧屹瞧着两位小娘子捧着绿莹莹的糯米面团进来,一个脸上红扑扑朝霞,一个脸上白蒙蒙面粉,当真精彩纷呈。   只是他还来不及细思,就开启了加班模式——包起了青团。   关鹤谣总共做三种馅料的青团:纯豆沙馅的,又加了蜜豆的,最后一种是豆沙包咸鸭蛋黄。   她倒是有心做一些香干、肉松、马兰头,甚至是鱼虾的咸口青团。   她曾吃过一种刀鱼肉的青团,惊为天团,什么男团女团都赶不上的那种天团。   清明时节刀鱼最细嫩,连骨头都能吃,正所谓“清明前细骨软如棉”,过了清明便是“骨硬如针”。剁得细腻的刀鱼馅加鲜荠菜或是韭菜,配着艾草的清新,鲜美无比,让人吃完了恨不得一猛子扎到春江里裸.泳。   可是咸口青团材料更繁复,以她们三人的精力怕是做不过来。这豆沙仍是免费劳动力萧郎君白日里洗好的,衍生出三种口味,做起来简单,却也是各有特色。   关鹤谣揪剂子擀皮,掬月负责团馅料,萧屹则负责团青团。   一条分工明确、成熟高效、充分凸显资本主义萌芽的生产线就这么诞生了。   三人埋头苦干,很有默契,一刻钟就包好了五、六十个青团。   关鹤谣看看左边——童工,看看右边——伤员,黑心老板叹了口气,起码为雇员们准备点加班宵夜吧。   趁着蒸青团,关鹤谣给萧屹蒸了花椒梨,给掬月热了一碗甜奶。   掬月咕咚咕咚干了奶碗,便更觉困倦,揉着眼睛道:“小娘子,阿郎,我好困啊……”   关鹤谣:……你就是这么给我“待他如常”的?   “阿郎”是用来称呼家中男主人的。   萧屹超级加倍快乐,飞身给她放倒大衣柜,“睡吧睡吧,掬月赶紧睡吧。”   掬月猫进了衣柜,桌边只剩两人对坐。   一句“阿郎”叫得关鹤谣有点不自在,她压低声音转移话题:“郎君觉得这家梨子怎么样?若是好,我再去买些。”   萧屹点点自己耳朵,以口型说:“听不清。”   骗鬼啊?   他又拍拍身边凳子,“你坐过来。”   关鹤谣瞪他一眼,却还是默默挪了过去。   萧屹瞬时笑开,舀起一块,“阿鸢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屋内温暖又安静,灯火悠悠摇曳,他和心仪的小娘子独处,是总不自觉的带些坏心思的。说这话也是为了看她害羞,只是没想到关鹤谣有些黯然的低下头去。   “不能…分梨子吃的…”她轻声说道。   她和妈妈相依为命,在这一点上很讲究,家中吃梨从不切开分食,而是各人吃各人的。   只因分梨,便是“分离”。   萧屹呼吸一滞。   孤灯之下,她的睫毛疲惫地、无精打采地垂着,在莹白的脸上拖成长长的阴影,掩住了眸中的光。   她低低的声音继续说着,“我今日和朝散郎仔细商量过,定好了计划。等到了三月三,我和你一起去金明池。”   萧屹扶住她肩膀,将关鹤谣转向自己。   “阿鸢,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他目光沉炽,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会带你去骑马打猎、游园赏景,去看大漠和雪山,去见义父,去喝夏日里的雪泡梅花酒。”   会把我能寻到的,我认为的,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   “我还要陪着你开食铺,陪着你寻访食材,陪着你买菜做饭。”   也会珍视所有你珍视的东西,尽我所能达成你的愿望。   他垂眸看一眼那碗润泽的蒸梨,“我还要吃很多很多你做的美食。”   这样一席话,像翻滚的铁水,像破云的骄阳,明朗朗、光灿灿,终于映得关鹤谣眸中暗澹尽数散去。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我说了,”她清浅地笑起来,“五哥喜欢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   青团蒸好了,关鹤谣一边等着它们晾凉,一边裁纸。她准备把青团先用厚油纸包一层,外面再包一层白绵纸。   这不免让她想起之前在桂香坊买的那个青团,绵纸上套印着彩色的店家商标,便与萧屹说:“我应该去刻个章子。” 尽早进行品牌培育总没有错。   结果萧屹说他会刻,半信半疑的关鹤谣去找了几块小木头,并着她平时做木工的所有刀具,一股脑丢给了他。   萧屹拣起一把匕首掂量起来,挑眉笑了,正是当时关鹤谣拿来捅他那一把。关鹤谣冲他吐下舌头,闷头画图样,又看着萧屹选好一块木料打磨光滑,把图样拓了上去。   “郎君明日再刻吧,这伤神伤眼的。”   “今日刻好了,你就可以用了。”   忽明忽暗的灯光勾勒着他的侧脸,萧屹神色专注,大掌稳稳捏着小小一块木料,细碎的木屑悉悉飘落。   人总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   关鹤谣想,诚不欺我。   她一边裁纸,一边抑制不住地不时向他看去。   忽就忆起了萧屹写签语的那天。   仍是这般寂静的春夜,仍是这盏涩然的孤灯,仍是这“沙沙”的裁纸声,仍是眼前的这个英俊郎君。   只是转眼,他已到心上。   关鹤谣微笑起来,提笔为他写下一张字签,“我的回礼。”   君如山岳,万仞屹屹。 第35章 同床共枕、怼魏玄 魏玄有什么立场替她……   关鹤谣身处一片无边的厚重黑暗中, 身不由己地沉浮、游荡。   似有萧萧风,又有泠泠雨,还有悲切的嘶喊和尖叫。   好像有水声…是海吗?还是江河?   有谁掉到水里去了吗?   要救人才行!   要救人才行!   拼命睁开眼, 拼命伸出手, 豁亮天际的闪电迅光中,她看到有模糊的人影在怒涛间挣扎。那人衣衫散乱,襟口大开,锁骨上一颗小小黑痣。   伴着轰鸣的雷声,有人在叫“阿鸢!阿鸢!”   她想要回答, 却发不出声音,冷风并着冷雨飕飕灌进口中,冻住她的灵魂。   闪电消逝, 黑暗再次降临,她周身冰寒刺骨, 四肢动弹不得,一阵深沉的绝望铺天盖地拍来。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触不到。   还好,还好, 还有那个声音仍在呼唤: “阿鸢,醒来!阿鸢!醒来!”   关鹤谣猛然坐起。   掬月蹭着她翻了个身, 发出模糊的梦呓。   屋外雨声如珠玉落盘, 关鹤谣看向扶着她的萧屹。   “五哥, ” 又一声轰隆的落雷中,她声音发抖,“我、我好像梦见你掉到水里了……”   明明她本人倒是更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满脸泪湿,满头虚汗。   萧屹捋捋她额发, “我在这呢,你做恶梦了。”   关鹤谣按住胸口,过于真实的梦境,让惊惧和寒冷仍满溢心间,她不禁打了个颤。忽觉身体一轻,萧屹将她从衣柜里挖了出来,连人带被抱在了怀里。   萧屹起身站直,关鹤谣视角骤变,大脑却还没转过弯来。   好一招旱地拔葱!她此时只能想到这个。   萧屹一手拢住她大腿,一手揽着她后背,他微向后仰,关鹤谣就结结实实地贴在了他身上。强壮的手臂隔着被子紧搂着她,关鹤谣忽然有点喘不过气。   被这样抱着,她的头比萧屹的还高出一点点,看着碳炉在地上映出的一圈红红火光,她只觉晕乎乎的。   ……难道我恐高?   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间,关鹤谣一激灵,“呀——!”   萧屹居然还有余裕收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单手把她又向上颠了颠,指指掬月,“别吵着孩子。”   关鹤谣被裹成个蚕蛹放到床上,还没缓过劲来,直眉瞪眼盯着屋顶。自噩梦中苏醒,她四肢已重回温暖柔软,却还像梦中那样一动不敢动。   眼瞧着萧屹身影靠近,她又紧张地蹬直了腿,扭头看他。   萧屹取了帕子,坐在床边给她擦泪,“还说自己不爱哭?”   她两年就哭了这么两回,可在萧屹看来,她确是一天就哭了两回。   关鹤谣百口莫辩,想着这就是命啊,干脆沉默装死。   着实心疼她这么担心,萧屹沉声保证,“水秋千这几年都是我去的,我擅此技,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每年三月三上巳节,官家驾临金明池,宴饮群臣,观看水军争标及百戏。   百戏中有一项水秋千,和现世的高台跳水很像。   只是难度更高,需在大船上架三、四丈高的秋千,表演者将秋千荡到最高处时,翻着跟头掷身入水(1)。   英亲王的意思是,萧屹出其不意在众人面前现身,又演示了高难的水秋千,任谁也不会相信他十几天前受了重伤。而且适逢庆典,穆郡王不能直接发难。只要把这一关撑过去,他就错过了唯一的机会,再没有理由追究。   关鹤谣虽没亲见过水秋千,却总听人讲起那是多么惊险刺激。她又天生怕水,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若是萧屹的伤真如他自述那般好利索了,这个计划倒是十分稳妥。   长叹一口气,她也只能认了。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直到萧屹催着她赶紧睡觉。   “……那你呢?”   萧屹又给她掖了掖被角,“我去桌边睡。”   关鹤谣深觉不妥,还有不几天就要去金明池了,要好好休息啊!   一个鲤鱼摆尾,她骨碌到了里面,留给萧屹一个后脑勺,“你也上来睡吧。”话音刚落,就感觉萧屹弹射了出去。   她挣扎着扭头,见他震惊地杵在那里,胸膛急速起伏,一张脸在这暗室中黑红黑红的。   他这什么反应啊!显得她动机不纯好吗?   关鹤谣被他感染,也红了脸,恼羞成怒,“你现在害羞什么!刚才抱的不是挺顺手的吗?”她气鼓鼓地重新面壁,却又向着墙拱了拱,多让出一寸地方。   半晌,轻缓的织物摩擦声传来。   老旧木床“嘎吱嘎吱”地抱怨了几声自己这个年龄不该承担的负担,而后又归于寂静。   “阿鸢,”低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擦过关鹤谣脸颊,落在她耳边茸茸发丛里,“我刚才…并非是轻慢你。只是看你做噩梦,一时心急……”   “嗯。”   “当然,我也不是、不是不想抱你。”   “……”关鹤谣瞪大了眼睛,天啊这人说什么呢?   萧屹突然多话了起来,“你生气了吗?”   关鹤谣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飞快摇了摇,生气倒是不可能生气的。   “那…你喜欢吗?”   幽幽静夜,丝丝春雨。一记直球,惊天动地。   关鹤谣直接心门失守。   于是她说:“喜欢。”   语音落,便听得萧屹一声抽气。须臾之后,他的手臂虚虚地搭在她的蚕蛹壳上。   关鹤谣屏住了呼吸。   失群的孤鸟在异乡新筑了巢,受伤的幼狼卧回了柔软的干草,风雪中夜归的旅人遥望见自家茅舍的灯光,温温亮亮。   她终于等到了一个人的怀抱。   “我也是。我喜欢抱着你。”   一不小心,二度梅开。   关鹤谣捂着心口,刚想请他不要如此攻势凶猛,好歹也是她主场,给留点面子好不好?便又听到一句“阿鸢,我喜欢你。”   拦都拦不住的帽子戏法。   三句“喜欢”,一句比一句动听,一句比一句深情。   被连灌三球,关鹤谣心律不齐,呼吸困难,请求伤停。   “五哥,夜深了,先休……”   “我不是要回应,只是要告诉你。”萧屹偷偷向她靠近两分,满足地轻轻叹出一直屏住的呼吸。   他像抱着一捧盛开的鲜花,万分的小心和精心,生怕压到它、碰到它,却又忍不住低头嗅一嗅花香,用鼻尖蹭一蹭花瓣。   克制,又渴望。   能拉开两石重弓的手臂,无法抵抗一床软被的引力。   只想这样永远抱着她。   “睡吧,阿鸢,我在这呢。”   即使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的脸,关鹤谣仍是不自觉往被子里藏了藏。   她以为自己会胡思乱想,或者开始生产一些黄色废料,但其实她很快就入睡,一夜安眠。   *——*——*   转日清晨,做完了例行开铺准备,关鹤谣把青团们摆了出来。雪白的厚绵纸包成边角圆润的四方块,上印一红色小章。   掬月这时才看到这章子,关鹤谣就给她上一堂《现代卡通画鉴赏》,“你看,这像不像一双小翅膀?”   萧屹刻的章子约一寸见方,图样和她在现世时的餐厅logo是一样的,只是稍简略些:一双翅膀中间夹着“鸢”字,因她家的餐厅本就叫“阿鸢食肆”。   关鹤谣取出两个青团摆在小竹碟里当样品,圆滚滚、绿茵茵,见之可爱,立即就吸引了各位嗦着米缆、喝着油焦面的食客们目光。   “哟,小娘子,你终于做青团了!”   有那细心的发现了纸包上的小章,关鹤谣便三分骄傲、三分羞臊地说明这是她家的标识,又一咬牙,说以后若开了食铺也以此标为记,请各位来捧场。   众人没料到这小娘子还有如此志向,只是想起她的好手艺,嗯,这铺子确实开得!   各位客人当即应下,一片欢声笑语,都祝她早日开自己的铺子。饶是关鹤谣这与无数食客打了两世交道的老油条,也不禁为他们的信任感到心绪澎湃,悄悄红了脸。   她稳了心神,介绍了三种青团。   蛋黄的青团定价九文一枚,剩下的两种都是六文一枚。   “来来来,我买三个,给小娘子凑开铺子的本金。”   “去去去,哪轮得到你,我先买。”   “某也是,每种味道来一个!”   “蛋黄?鸭蛋黄也能做青团?”   买了鸭蛋黄青团的张大官人好奇不已,当场就拆开来,结结实实咬了一口。   先入口的是清新的饼皮,一点也不粘牙,柔软中带着点嚼劲。   随后是一层豆沙,细腻香甜。要说主角,还是那一整枚鸭蛋黄。蛋黄由外到里颜色渐深,到了最中间,已是色泽红艳,质感晶莹,滋滋地冒油。   “好吃!没成想盐蛋黄竟这么配豆沙!”   豆沙甜,蛋黄咸。   豆沙细细,蛋黄沙沙。   这两者彼此中和,彼此映衬,又带着一丝丝艾草清香荡在舌尖。   “小娘子,你这鸭蛋黄真不错,自己腌的还是买的?”   “是妾买的。”   关鹤谣做小生意至今,最厚道的供货商是河海鲜行的老丈,而禽货摊老板也可与他一争高下。见她来买咸鸭蛋,挑的个个都是顶好的。   其实因着这咸鸭蛋的成本,蛋黄青团的利润比普通的还低,只是关鹤谣一要推陈出新,做些对此世而言新奇的口味,二是……她的确好这一口。   咸鸭蛋,神仙食材!   只需多一点时间,多几味配料,居然就能在不动声色间,达成如此完美的转变。   亲手剥蛋黄时,她一边剥一边想着汪老笔下的高邮咸鸭蛋:什么“吱——红油就冒出来了”呀,什么用鸭蛋黄做“朱砂豆腐”呀……馋人极了。没办法,谁让他写高邮咸鸭蛋,便让人觉得全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高邮咸鸭蛋呢?(2)   但说实话,这家的咸鸭蛋,就是比起那高邮咸鸭蛋也不逞多让。   他家的咸鸭蛋不是水腌或是盐裹腌的,而是江南这边最传统的腌法:以本地特有的红壤混着清水和盐调成糊,均匀地裹住鸭蛋。   洗去红泥,便露出了淡青瓷色的鸭蛋,端的是莹润光洁,玉一般的丽质,难怪这朴拙的食物能得个“青果”的雅号。   关鹤谣便给张大官人讲了在哪里买的鸭蛋,给自家供货商拉点生意。   两人正说着话,一抹素白缓缓映入关鹤谣眼帘,她笑着扭头招呼,不想来人竟然是魏玄。   她脸霎时绿成了青团,不知这位表哥意欲何为,莫不是后悔来抓她的吧?周围还有好些食客,她不敢妄动,只得硬着头皮招呼他。   魏玄却并未看她,只是看着竹碟子里青团,“你卖青团?”   “是、是啊。”   关鹤谣有点怂,又有点迷惑。   怎么了?青团又不是他桂香坊专利,她卖青团很奇怪吗?可恨她这只是个小摊子,没资格挂个什么“同行勿入”的牌子,还得在这里被人审视打量。   一旁张大官人忽然搞事,“这位郎君,小娘子卖的青团比桂香坊还好吃哩!”   关鹤谣瑟瑟发抖,大官人啊!能不能换个拉踩文案,整点时尚的金句。这样和昨日一样的复制粘贴,您仿佛我雇的水军。   但她毕竟没有雇水军。   从最开始艰难的炊饼片起步,到柳暗花明的河海鲜,再到这些不定时更新的时节小吃,每一位客人,都是她带着掬月用美味赢来的。而无论她卖什么,总有这些熟客的支持和肯定。   况且张大官人也没说错,她也吃过桂香坊的青团,确实不如她的,一个还要八文呢!怎能因为魏玄的身份,就对熟客的热情不以为荣,反以为耻呢?   关鹤谣深刻反省,立刻挺着胸膛支楞起来,捻起一个青团,“蒙大官人厚爱,这个送给您吃。”   这就把他的夸奖认下来了。   张大官人正意犹未尽,连声谢了接过,这次也有了心思捧着青团好好相看,问道:“这团子颜色真脆生,我家蒸的却总发暗是怎么回事?”   关鹤谣一笑,兴致盎然讲了起来,“艾草焯水之后要浸到冷水里,越浸越绿。蒸的时机要看好,一熟就开锅,千万别蒸过了。”   真要说起来,方法多的是。   油脂和碱也能保色,这就是为何很多饭店焯青菜时,水里放些油或是小苏打。这里自然没有小苏打,她本来想要不要在面里兑一点草木灰,但从前没试过,怕影响味道,这次就算了。   “要是嫌这些不好把控,也可干脆先蒸好面团,再把艾草汁子揉进去……”   她讲得头头是道,方法又简单实用,不止张大官人,周围人都凑过来听。   忽然,被晾在一边的魏玄开口打断她演讲,却不是冲着关鹤谣,而是冲着张大官人,“这是店家的诀窍,官人怎好随意打探?”   他一身华服,本就清冷的嗓音乍然响起,语气中又隐隐藏着责备和轻视之意,这些吵吵闹闹的市井之民一时都愣住了。   关鹤谣不乐意了。   看起来挺知礼的一个人,心眼却这么小,说话这般高慢。   那么几句根本连“诀窍”都算不上的话,哪里能比得上客人们和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   这位张大官人,是她最早的一批客人,为人热心又实诚。关鹤谣始终记得他带着书坊的几位同僚来,拍着胸脯和他们保证这家炊饼片好吃的样子。   魏玄有什么立场替她说那样的话?   她让掬月带着尴尬的张大官人去屋里喝碗油焦面,公开护短,“郎君可尽管说妾多嘴,好为人师。怎的为难妾家客人?”   魏玄面色微僵,看着她蕴着怒火的桃花眼,声音不觉低下去,“我要两个青团。” 第36章 量产焦面、吊糟卤 “鹤厨娘摊子可还需……   关鹤谣到大膳房的时候, 孟监司已经着人把油焦面的一应材料准备好了,另有三位郎君等着学做。其中还有位熟面孔——夜间抬轿送她的轿夫,名唤毕五。   显然这几位都是在府中做力气活的, 听了关鹤谣吩咐, 撸起袖子就干,利索可靠。   关鹤谣得空,便带着阿虎去酒窖。   信国公府祖孙三人极爱喝酒,每日都有各种美酒佐餐。   毕竟这是一个无论男女老少都饮酒的时代,酒业空前发展。官府对其酿造、买卖把控很严, 但是为了那足以支撑军费的酒税收入,大宋实际上非常鼓励民间酿酒。只是不可私自酿造,要向官府报备, 购买酒曲,是以许多王公贵族家都有珍品佳酿。   比如仁宗朝张温成皇后家的“醽醁”、哲宗生母朱太妃家的“琼酥”、“活佛济公”的高祖父——李和文驸马家的“献卿金波”。   信国公一家人爱喝酒, 却懒得费工夫自己酿,府中只有藏酒窖,没有酿酒窖。   饶是如此,宫中赐下的, 其他府里送来的,各个酒坊、正店买来的……数百坛美酒仍将这地下酒窖堆得满满当当。   关鹤谣不难想象, 等夏月里大酒造好, 这酒窖怕是要挤得过不了人了。   这是关鹤谣第二次来酒窖, 刚巧茶酒司的副监司在这里。这位王副监司全程殷勤地陪同,不时与她聊天。   “鹤厨娘请看,这几坛黄绸缎封口的是内酒坊赐下的黄封酒。”   “川酒种类最多,这个是成都府的锦江春。”   “三娘子爱喝果酒,府中有上好的渠州葡萄酒、黄柑酿的‘洞庭春色’, 再过些时日南边的荔枝酒和椰子酒也要运来了。”   享受了一次免费游览加讲解,关鹤谣和阿虎一人抱着一坛酒回到了大膳房(1)。   各位大力士已经炒出一批成品,几个小厨婢正在称重、包装。关鹤谣便让几位休息休息,请他们品尝一碗自己的劳动成果。   “喝了这个焦面,其他焦面还怎么入口呦!” 毕五苦着脸,舔舔碗沿。他边上的郎君笑话道:“明日府里就发下来了,你可别在这丢人了。”   “一年就发这么一次啊!不够吃。”   关鹤谣看着这几人挺有意思,便开玩笑说可以去她家食摊买,“给各位郎君让价三成,只是要早些来,妾每天可只能炒出二三十斤。”   越临近寒食,她家油焦面越抢手,日日售罄。   毕五听出了弦外之音,把碗一放,忙声问道:“鹤厨娘摊子可还需要人手?”   原来他家中二哥到处做些零工,今日去茶园帮着运茶,明日帮人磨剪子、磨刀,后日做个“游手”走街串巷帮人买东西。   “小人哥哥没什么长技,但有一把好力气。鹤厨娘若不嫌弃,也能在你摊子上帮衬一二。”   关鹤谣一听就乐了,这不是想啥来啥嘛。   她家食摊现在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民日益增长的油焦面需要同她家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正琢磨着雇人呢。   毕五这样推荐自家兄弟,还省了她去找中间人的精力和银钱。   两人几句话就把这事定了下来,让他二哥明日来饮子铺。   另外两人听了顿足捶胸,只恨自己脑筋没有毕五活泛,一下子就让他把这好活计搂走了。   哎,谁家还没个游手好闲的兄弟?   关鹤谣自明日起要休假,此时正适合教阿虎吊糟卤汁子。   酿酒剩下的酒渣为“糟”,将其制成糟卤,香味浓郁,入菜味极佳。因酒的种类不同,可分为白糟、红糟和香糟。   关鹤谣在现世的时候,喜欢去绍兴的酒厂直接买坛子装的糟泥,就那么放着。放了整整一年,她才启坛,又手工吊糟,吊了七天得了一坛澄澈的琥珀色糟卤汁。   夏日里用来糟些毛豆赠送给客人,满堂都是嗦毛豆的声音。   直至几位熟客血书求她别送了,一小碟根本不够吃,反倒激得馋虫在五脏庙里横冲直撞,直接卖吧我们买五斤。她就又糟了些冬瓜、黄豆芽、豆腐干之类的清淡素菜,做成拼盘上了菜谱。   现在做冷盘为时过早,却可以做些热菜,糟溜、糟炒、糟扒、糟煎、糟煨……   她在现世时,之所以要买回糟泥自己存放,是因为在高速的流水线生产模式下,很难买到陈年的酒糟。便干脆用最笨、却也最保险的办法,自己付出这时间成本,保证酒糟有足够的时间再次发酵,等着它们越陈越香,越陈越醇。   可是这个问题,她在这里去趟酒窖就迎刃而解了,轻轻松松抱回一坛三年陈的米酒糟。   她将酒糟捏散,混上忻乐楼酿的上好仙醪酒,再将混合物倒进一个非常细密的布袋子,吊在桶里。   剩下的事情已非人力能及,只能耐心地等着——等着酒和酒糟小心地互相试探,害羞地互相接触,一滴滴渗出澄清的糟卤汁。   “你把这个桶看好。”她和阿虎说:“别让脏东西掉进去。”   “真的要吊十来天啊,鹤厨娘?”他之前见府里厨娘做糟卤,都是酒和酒糟混合第二天就滤出的汁子用的。   关鹤谣看着那大袋子点点头,估摸着是这个时间,“吊糟急不得。你说的那种汁子也能用,只是绝没有吊糟来的味道好。”   吊糟吊糟,就贵在这个“吊”字上。   确实是要费些功夫的,可得出的成品绝对值得这些功夫。经历了充分再次发酵和氧化的汁子,口味醇厚绵长,有一股子时光赋予的柔软灵气。   她觉得只有这样的糟卤,才配得上赵珩先生说的“慢慢浸润出来的”,宛如一件老瓷器,“火”气全消,所以味道醇厚。而只浸了一天的糟卤,酒香更浓郁,却有些浮于表面,便和“醉”没什么大区别,仍有炝出来的火气(2)。   “咱们用的糟和酒都是清爽味道,放些冰糖就好,不放别的香料了,做原汁原味的。”否则放些桂花、茴香、白豆蔻之类都不错。   “白米酒吊的便叫‘白糟’,适合糟鱼虾、禽鸟之类淡色的食物,做糟蛋也好。”   糟卤汁子一滴一滴坠落,很是魔性。她正和阿虎扒着桶看,忽觉有人拍她肩膀。   来人是李监局。   她富态的圆脸满是笑意,“我听说你明日要告假,提前给你送些寒食的零嘴儿。”   关鹤谣不知她这是自掏腰包,还是像之前的酥油鲍螺一般借花献佛。但人家身为监局,敢这样大大方方来送,可见这点程度的腐.败不算什么。   关鹤谣当即诚惶诚恐收下了,说等她初四来回礼,李监局便挂着比来时更灿烂的笑容走了。   李监局掌管果子局,送来的自然都是甜蜜的小家伙:一包麦糕、一包泽州饧糖、一包玛瑙饧糖,都是应着时节的,也不像酥油鲍螺那么金贵,关鹤谣松了一口气。   她把每样留出小半,剩下的都和大家分了。   借花献佛,这她也会。   谁知她收了这份礼,就像开启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一样,另外几个司局也纷纷送来了礼物。   香药局送了两包药汤末子,茶酒司送了一坛酒,蜜煎局送了几样蜜煎,就连那位沉默寡言的果蔬局监局吴大官人,都遣人送来一篮子松蕈。   “官人说鹤厨娘拨霞供汤底做得好,整治一手好菌菇。这松蕈送您刚好。”听听!还如此客气!   关鹤谣此时心中有些打鼓。   这老几位送的都不是高价之物,分寸拿捏得极好,可也禁不住他们这么高调啊。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篮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恰好此时,孟监司过来了。   关鹤谣绝望了,收受贿赂,还被自己上司逮个正着。   孟监司看着她案上摆的各种小礼物,在关鹤谣心虚的目光中一拍大腿,“哎呀我忘了!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关鹤谣:……   她接过孟监司给的一条咸肉,便被对方催着去领月钱。原来府中每月底发月钱,众人晨起已去账房排队领了,关鹤谣却不知道这些,孟监司是特意来告诉她。   到了账房,关鹤谣才知道,孟监司为何让她带上一两个人一起来。   账房拿着单子与她核对,“鹤厨娘上工六日,得月钱一贯。买花钱五十文。另外按例给米三斤、麦三斤、菜油一斤。又有厨料钱、茶酒钱折现两百文。细布衣料半匹、棉花一斤。白炭半秤、白蜡五根。”(3)   蜡烛…蜡烛倒是很有用,可以先拿回去…   关鹤谣已经听懵了,有点精神恍惚,居然有这么多东西!   那账房还在继续,“孟监司说你明日告假,便把寒食的吃食也先给你。”他一边念着,边上小厮儿一边往桌上堆,“枣饼一包、乳饼一包、硬饧糖一包、油焦面一包……”   小厮儿疑惑道:“官人,不是说油焦面还没做好?要明日才发呐。”   关鹤谣忍笑,“这个先不着急。”等我回去监守自盗一下就行。   “哦,对对。”账房不知这油焦面就是她做,歉意一笑,“放心,少不了少不了,等你回来找我拿。上面这些都是鹤厨娘的添支定例,”他又翻出来一个包裹,“太夫人那边却还有赏,嘱咐给你配两身衣衫。”   府中每季发新衣关鹤谣没赶上,万没想到太夫人这么给她体面,可能也是看她那两套破旧衣服来回穿看吐了。   账房甚至有些局促,说这是春苗选了送来的,她说请厨娘且拿成衣凑合一下,也不知选的合不合你心意。   关鹤谣捧着那一尺就要十文的上好松江棉布所制的衣服,呆呆地听着这真诚的致歉,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自己给自己打工的民营企业家关鹤谣女士,内心嘶吼着:到底还是事业单位有编制好啊!!! 第37章 芥辣瓜儿、鳖炖鸽 这倒霉五哥,怕是还……   据说城西南的清水闸一带, 有一、二百家专门卖甲鱼的鳖铺(1)。   春分至清明时节,甲鱼正鲜肥,府里自买了几只回来养着。可它们不幸被关鹤谣看见了, 她便随机挑选一位幸运甲鱼炖成了汤。   出于人文主义关怀, 怕它黄泉路上孤单,又给它找来一个小伙伴——老鸽一只,并着枸杞、虫草、参须炖得软烂。菜蔬局送的松蕈,她也不敢独吞,挑了几朵放进去, 汤味更鲜灵。   杀甲鱼最费劲,放血、剪指甲不说,还要处理其腹中的内脏、脂肪, 身上的软膜、裙边……   关鹤谣废了一大通功夫,将这汤熬得滋养清甜, 甲鱼炖得Q软嫩滑,太夫人却更喜欢她用下脚料随手拌的芥辣瓜儿。   这口重的老太太,真是无处说理去。   “芥辣瓜儿都用黄瓜,没想到木瓜也很好。”太夫人夹了一筷子木瓜丝赞到。   这道菜开胃爽口, 酸、辣、麻,各种滋味又冲又足, 在口中激情碰撞。   那浅绿色的木瓜丝匀称纤长, 可见厨师的精细刀工。   木瓜泡了一夜, 已没有酸涩味道,只留下别致清香,又浸在芥辣汁、醋、酱油调好的汁子里,撒上青葱和芫荽。脆生生的瓜丝间嵌的芥末籽和芝麻丰富了口感,就着筷子嗦着汁子放入口中。明明辣得人眼泪都要下来, 却也禁不住它的诱惑,一口接一口吃。   辣椒真正传入中国之前,先民吃想吃辛辣味道,无外乎姜、椒、茱萸这“三香”。   “姜”自不用多说,无论是烹饪还是养生,它的地位始终不可撼动。   而“椒”是指本土的花椒,或是汉时就传入的胡椒。   胡椒极受欢迎,甚至一度成为硬通货,有时朝廷以其代替饷银发给士兵。否则前朝宰相元载,也不至于别出心裁地屯了六十多吨胡椒,一跃成为世界贪污史的一朵奇葩。   他如何不知这些胡椒八百辈子都吃不完?然而惟愚生贪,贪转生愚,只是占有那椒香就觉得快乐。   而“茱萸辣”,正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那个茱萸。   西汉时,川菜中就有了茱萸。在没有辣椒的漫长黑暗里,茱萸义无反顾地成为川地人民的一丝曙光,承担起为这些注定嗜辣的人提供辣味的历史重担。   只是茱萸因制取困难,到了宋时,已日渐式微。   宋人更爱的,便是这一口“芥辣”——芥菜根腌成的“辣脚子”“辣菜”在街头随处可见,芥菜籽则制成芥辣汁入菜。   哪怕这个时代已有了辣椒,但是人们对芥辣的热情仍未磨灭。毕竟“辣椒辣嘴,蒜辣心,芥末辣的鼻梁筋”,芥末这股直冲脑门的刺激是他物所不能及的。   为了用上昨日剩下的木瓜,关鹤谣制了些芥辣汁——只要将芥末籽碾碎,加白醋、沸水滤出汁液即可,成品是微浑浊的淡黄色。   这种做法其实和老北京的芥末墩儿同出一脉,关鹤谣便馋起那甜辣香美的小胖墩儿,要不明日做一些来吃?   寒食是初二,而明日便是初一“炊熟日”了。   寒食前一日叫做“炊熟日”,要做好吃食以备寒食。关鹤谣正构思着自家寒食菜谱,便听到祖孙三人说起金明池。   “婆婆,我屋里好几个丫鬟吵着要去呢。” 关筝开口道。   这几日在街头巷尾,无人不兴致勃勃讨论金明池。   金明池是皇家园林,但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开放,任士庶游览,乃是春日里一桩盛事。   太夫人缓缓道:“这池子本是建来操练水军的。”   她是武将遗孀,关鹤谣以为她要痛心疾首这池子未得其用,却见她露出一个祥和的笑容,“现在竟能如此予以百姓游玩,实是家国之乐。”   万物安其生,百姓安其业。   “如此,你们公公和大伯父便没有白死。”   正因是武将之家,才知止武的可贵。   关策和关筝均沉声应和。太夫人当即暗暗埋怨自己扫了小辈们的好兴致,忙道:“阿秦若是想去,会几个伙伴去就是了。或等初二你大哥得了假,让他带你去。”   关筝连连摇头,心有余悸,“刚一开池,人太多了,孙女先不去凑这个热闹。等哪天人少的时候,再好好游览一番便是了。”她叹一口气,“若不是三月三春宴不能推脱,那日我都不想去了。”   其实,贵女们向来在水心殿的大平台上观赏水戏,有玉席香扇,有仆从侍奉,并不会被人群冲撞。只是关筝想起她那些疯狂的女伴,觉得她们比拥挤的人潮还可怕。   “去岁五哥荡水秋千时,陈尚书家的九娘子叫得我现在脑袋还疼。” 关筝摇摇头,不堪回首往事。   她只记得贯穿耳膜的尖叫喝彩中,周围的小娘子把手里的帕子、头上的花“嗖嗖嗖”往水里扔,就好像把她们的矜持和端庄也扔了。又不知是谁提起这是她家义兄,于是她被群起而攻之,七八张嘴询她萧五哥年岁、官职、可否订亲什么的,噪得她都想把自己扔池子里去。   太夫人被她这皱着鼻子,抚着胸口的小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你且与她们说,他的婚事由他自己做主,她们便不扰你了。”   “那还得了?” 关筝睁大了眼睛,“那她们就要每日去锦哥哥门口堵人了。”   “他和你二伯父一样倔,岂是堵就能堵来的?”   关策不敢搭腔,只借着喝茶偷看关鹤谣。   这小娘子与他商讨三月三金明池之行时,一派自然大方。现在提起五哥婚事,她仍是神态如常,低眉敛目地站着。   于是每日抓心挠肝好奇这两人是否有进展的关策,不由咂咂嘴。又替他着急,又幸灾乐祸。   这倒霉五哥,怕是还在单相思呦。   瞧瞧,人家小娘子根本不在乎他嘛。   *——*——*   萧·不被在乎·屹正被关鹤谣缠着问话。   “等等哈,茄—子—是吧,”关鹤谣疾笔记下,“好了,还有吗?”   萧屹摇头,“阿鸢先别写了,伤眼睛。”   刚用完夕食,关鹤谣便将他摁回桌边。先问他平日喜欢吃什么菜、喝什么酒、点什么茶,问得事无巨细,竟仍嫌不足,又分门别类记起他喜欢吃的食材来,用蝇头小楷都记了满满两张纸。   关鹤谣很是得瑟地瞟向桌上新烛,“不伤眼不伤眼,你看国公府的东西就是好。”这可比她以前买的黄蜡亮多了。   她神色欢欣,明烛火光跃然,衬得她更生动活泼。萧屹却抿抿唇,心口抽抽着疼。   他从前并没有闲心在意吃穿用度,却也知道,自己屋里向来点的是上好的桕烛。没想过有一天,他爱慕的小娘子,他捧在心尖的人,只得了几根白蜡就这般新鲜欢喜。   关鹤谣仰起笑脸,“再说一样你喜欢的蔬菜,”她以笔杆戳戳萧屹手,压着声音央他,“就再说一样嘛,五哥……”   一双含情桃花眸专注地看着他,软绵绵的声音拉长了,酥融融地沃进耳朵。萧屹正疼着的心口又发烫发热、发酸发甜,百般滋味,千言难说。   此时无论她要什么,萧屹都无法拒绝,只得顺着她意回答,“便是芫荽吧。”   关鹤谣嘴霎时咧到了耳根,喜欢吃香菜我们就是好朋友!她平日做菜放香菜,萧屹没有挑过,原来不只是不讨厌,还是喜欢吃呢。   萧屹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还都说好吃。今日想着寒食吃食的时候,关鹤谣方惊觉自己竟不知他明确喜好,当即决定给他做个专访。   “好了!”关鹤谣抚纸展开,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满意点点头,“明日就照这些做。”   “不必这么麻烦,只要是你做——”   关鹤谣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摆出说教脸,“你不挑食这是好的,但人总有偏好嘛。寒食不能吃热的,更要吃些合意适口的才是。”   “阿鸢说的有理。”萧屹便笑起来,意味深长看着她,“我自是有偏好的。”   关鹤谣故作深沉的眉头还没解开,脸便有些红了起来。楚楚可怜郁郁态,萧屹可算明白了世人为何爱看西子蹙眉,这般惹人爱惜。   不自觉舔舔唇,他倾身低语,“你不觉得这单子上,还缺了点什么?”   关鹤谣心头大乱,忙举起纸去挡他,可那那灼灼星目中的火光,都要把纸都点着了。   恰逢此时,掬月推门而入,嘴里还“咔擦咔擦”嚼着一条泽州饧。   “小娘子写完啦?我看看。”掬月浑然不查两人情状,一把抽走纸,张口念起来,“莲花鸭签、荔枝白腰子、醉蟹生、鹌子水晶脍……”尽是些她听都没听过的华丽菜肴,“这、这么些菜,小娘子都会做吗?”   没了纸挡着,关鹤谣都不敢看萧屹。她心仍怦怦然,不加多想便答,“会。”   小丫头糖都顾不上吃了,惊叹道:“小娘子真厉害!你怎么会做这么多菜呀?”   关鹤谣噎住,糟了。   掬月年幼单纯,又最崇拜她,从来觉得她无所不能,却不深究她为何“能”,可萧屹没那么好糊弄。   一个年方二八、贫困孤苦、从未学过厨的官宦家小娘子,有这么一身烹调的技艺确是妖异。   她尴尬一笑,看似是教导掬月,其实是像萧屹解释,“那啥,多读书,多看报!”   “可、可你让我读的书里也没有教做菜的呀?”   关鹤谣被她气死。   掬月正吃的泽州饧长长一条白玉色,里空心酥脆,外沾满芝麻,实在很像现世的灶糖。就是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述职时,民间敬献粘住他老人家的嘴,请他勿说坏话的那种灶糖。   怎么没把你的嘴也粘住?   关鹤谣只得强词夺理,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悲愤语气迫害掬月。   “怎么没有,《三字经》里不是说了‘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小掬月啊,我看你还是读书不认真!过了寒食重抄三遍《三字经》啊!” 第38章 雇佣毕二、下决心 大宋,你还有多少惊……   转天, 三月初一。   关鹤谣刚开张,毕五便带着他家二哥来了。   一同带来的,还有国公府给关鹤谣发的那些米面、木炭之类的添支。昨日毕五陪她一起去的账房, 见关鹤谣瞪着那一推东西麻了爪, 便说若信得过他,就由他给送来。   关鹤谣直道真是帮了大忙,请两人吃了豆腐银鱼,又在边上铺子给他们买了酸馅儿馒头。   毕五担心哥哥吃不饱,只吃了一个就把剩下的都塞给他, “二哥,我在府里总饿不着。你多吃些,干活不要惜力气。”毕二虽更年长, 但向来最听他这五弟的话,重重点头。   毕五和关鹤谣打了招呼, 说只管把他哥当老牛使,就匆匆告辞。   关鹤谣之前就见毕五机灵,如今又见他们兄弟悌睦,心中更看好此人。这样的人家, 秉性自不会差。   那毕二生得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粗糙, 有一股蛮劲儿。关鹤谣想着, 他和国公府沾亲带故, 便不会因她年龄、性别而轻视她。   果然,见关鹤谣打量他,毕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想起弟弟的嘱咐,抬头就吼:“请东家娘子吩咐!”   吕大娘子正抱着一捆柴,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哎呦喂”松了手,柴火骨碌骨碌滚落。   毕二满脸通红,粗着声连连道歉,让她不要动,自己手忙脚乱地满地捡柴。   关鹤谣笑出声来,心中却很满意。   她雇人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饮子铺。两位老人家年纪大了,劈柴生火多有不便。有了毕二这壮丁,他们终于不是一铺子老弱病残了。   关鹤谣清点了国公府送来的东西,便和老两口说,要将所有物件分一半予他们。   吕大娘子惊诧摆手,“你凭自己本事挣的,我们怎么能要?”   她看出这些都是好东西,单那炭就是白炭,轻巧耐烧。说是半秤重量,却比黑炭多出不少。这样的好炭,他们何尝舍得用过?   关鹤谣耷拉着嘴角,扯起她衣袖撒娇耍赖,“求两位可怜可怜,难道还要我再把这些东西搬回家不成?”她一把拽过来那包棉花,塞到大娘子怀里,“这呀,都不够还大娘子那两件棉袄呢。”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带第一次出摊那日。   那是正月十九,她们俩刚摆好架车儿,却忽下起了雨。她们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只一会儿手就冻得通红没了知觉。   南方的冬雨最要命,让人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是刘老丈远远瞧见她们一身狼狈,大老远跑来帮搬东西,又将她们引回铺子里喝暖呼呼的二陈汤。   一碗热汤,不仅温暖了她的身,还有她的心,给了她继续下去的信念,给了她相信他人的勇气。若是没有二老的帮助,没有那两件旧棉衣,单单这出摊的疲惫和寒冷就够她们生三回病,去半条命,哪里能有今天?   那碗汤的悠悠香气,让她从此最爱二陈汤。而那蒙蒙热气,至今仍能熏红她眼框。   关鹤谣细声细语和二老说了心中所想,请他们务必收下。从前她自顾不暇,可如今日子越来越好了,但凡有了一分余力,便该让他们享到半分才是。   吕大娘子紧紧握着她手,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抬袖擦了擦眼睛。刘老丈更直接,转头就去给她盛了二陈汤。   笑着接过汤碗,关鹤谣小口喝了起来。热汤熨帖着发紧的喉咙,将暖意送至全身。   她红着眼睛,第无数次叹出那一句——“好喝”。   肥肉块滋滋作响中,毕二静听三人说话。   毕五路上和他说“鹤厨娘是厚道人,很是亲切。你好好干活,她自不会亏待你”,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能赶上重情义的东家实已是难得,她又有手艺有出息,毕二便打定主意好好表现。   锅中肥肉已经沁出全部油脂,被焅成了焦黄的油梭子。毕二将它们捞出,在浓厚的荤油香中咽了咽口水。他又往锅里下一把肥肉块,这便得了空,去帮刘老丈从水贩车上抬水,回到灶间刚拿起锅铲,就被关鹤谣叫着说话。   “毕二哥,这油焦面的方子我已经卖给信国公府了。是府里慷概,才允我照常贩卖。”关鹤谣思虑再三,仍是决定告诉毕二勿要外传方子。   她倒是真的不在乎自己食谱外传。   然这次情况特殊,食谱既然已经被国公府买断了,便不能让人家买了个寂寞。   只是这毕二哥瞧着有些憨,也不知她这隐晦表达,他能不能get到。   谁知他马上放下锅铲,一片惶恐地保证绝不外传,又说他家兄弟也嘱咐过他,请东家尽管放心。这恨不得要赌咒发誓的样子,让关鹤谣意识到自己提这事,根本是多此一举。   她不禁咂舌,大家的版权意识真的都好高……又扪心自问:难道真的是她太随意了?   生意人、手艺人有多看重秘技诀窍,她自然理解。   此时机械和科技的不发达限制了人力,若想脱颖而出,要么仰仗祖辈积累的经验,要么期待天赐的灵感。此二者绝不可与外人道,因只得其一,便可陡然而富,走向人生巅峰。   正是因此,此处饮食铺子大都专精一项。不用事事精细,只要有那么一样打出了名号,顾客必然纷至沓来。毕竟名牌效应哪里都有,宋人买东西也追求一个“名家驰誉者”。   就是她这个天外来客,都知道若要吃海蛳,便是临安府太平桥北张四一家炒得最好。他家自祖上便做这一行,用的都是浙东海船来的新鲜海螺蛳(1)。   而买炒货干果,则要去李和家。尤其是他家的炒鸡头米,白皮嫩肉,实为第一流。别家千方百计地效仿,可就是做不出同样的美味。   更幸运的,还属那些机缘绝佳的。比如宋嫂那一碗鱼羹,得了高宗亲口赞叹,又被定为宫中泛索。   “遂成富妪”那都是小事,千古流芳亦不是梦啊。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人严守独门技艺,关鹤谣绝不置喙。但如魏玄那般敏感,凭几句话就指责人套问诀窍,仍是太过分了。   就她自己来讲,也许是时代影响,也许是天性使然,始终觉得美食重在分享,这分享中当然也包括做法。不止一起吃,还要一起做。唯有如此,不同的理念才能碰撞、融合、进化。   这般想着,关鹤谣便暗中下定一个决心。   *——*——*   今日是炊熟日,家家户户都在为三日寒食做最后的采买冲刺。   昨夜,青帘居三人组又点灯熬油做了青团和桔红团,有了前两日的口碑,一摆出来就被抢光了。   “蛋黄的没有了?哎呀,那…就来两个豆沙的吧。”   “小娘子合该多做一些。”   “你小子昨日吃了四个,今日还和我抢?不行,不行,小娘子这个给我。”   “给我给我,我先要的!”   这一对损友也是常客,平常在南边的瓦舍里表演蹴鞠,还小有名气。现在为了最后那个青团,抓来挠去,作势要打起来,甚是有趣。周围认识他们的人都笑,说他俩不该蹴鞠,该去演滑稽戏。   关鹤谣干脆把青团切开,一人一半免费赠送了。   “都说‘半面之交’,今日两位便是‘半团之交’,到底比半面亲厚一些,吃了莫再把对方当球踢。”   她一番话逗得众人捧腹,两位金脚郎君哈哈笑着道了谢,勾肩搭背地走了。   关鹤谣目送他们,想起萧屹说城中瓦舍以南瓦最大,中有五十余座勾栏。整日表演相扑散乐,杂技舞旋,又尤以傀儡戏最精彩。关鹤谣听那意思,竟还有穿插着焰火表演的傀儡戏,当即惊得嘴都合不拢。   大宋,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萧屹又说,之后有机会便陪她去看。   关鹤谣收回视线,垂首绽开向往又甜蜜的笑,再一抬眼就看见了魏玄。正在几步外盯着她瞧,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关鹤谣心里一寒,浑身不自在。   然来者是客,只得招呼他,听他要买青团,便告诉他青团都卖光了。魏玄又问这些人是在等什么?掬月说是在等油焦面。   今日最供不应求的果然还是油焦面。   掬月昨日做好的转眼卖光,毕二刚炒好的一锅也直接原地消失,火爆异常。毕二还在炒,外面却渐渐聚了十来个人排队等着。远远看过去,这小摊子还挺打眼的。   魏玄点点头,自动走到队尾,也排了起来。   关鹤谣不想再搭理他,爱咋咋地吧。   她见掬月招呼客人,毕二炒面,二人配合地有条不紊,便放下心来,准备出去溜一圈。又嘱咐掬月等新一锅炒好,不用再按每包八两包装,而是让客人们散称,要多少包多少,只是别忘了纸包上盖自家章子。   掬月满口应下,关鹤谣笑着摸摸她头,悄悄拿起藏好的油焦面和团子,在食客们“下次一定要多做些青团啊!”“油焦面下午还炒吗?”的殷切问询中,做贼一般快步离开。   她目不斜视地和魏玄擦肩而过,去给供货商们送些节礼。   魏玄站在原地,回想着她之前的话和刚刚的笑容,暗自纳闷——   摆摊,真就这么有意思吗? 第39章 酒烧香螺、救小胡 好在关鹤谣意志坚定……   春日暄, 卖饧天。   今日艳阳高照,惠风和畅,远处传来卖饧糖人的吹箫声。箫声悠扬婉转, 间杂着百端不同的各行各业叫卖声, 又有嘈嘈车马声,切切人语响,一片市井繁华。   这般好天气,又赶上炊熟日和金明池开池,街市上游人如织。关鹤谣挎着布包, 护着竹篮,于闹市中怡然自得地散步。   春天啊,多好。   忽传来一阵似吟似唱的歌声, “花儿真呀好, 价儿真呀巧, 春光贱卖凭人要!”正是一家花卉行。卖花人最会叫卖,清奇柔美,难怪连士子文人都爱听他们唱。   关鹤谣挤进人群一看,只见桃花、杏花、棣棠、木香都已上市, 一簇簇在马头竹篮中铺排开来。   宋人爱花,又逢时节, 街上无论男女老少, 十有七八都发间簪花。   关鹤谣想起自己月钱里还有“五十文买花钱”, 便买了三只桃花枝。花卉行卖时令鲜花,也卖像生花,她就又挑了几朵绢花。   随手簪上桃花枝,关鹤谣心中感概,这真是历史性的一刻。   她仅有的木簪子、发带之类, 都是自己糊弄做的,绝不多花一文钱在衣饰妆容上。   家中准则是尽量吃饱、吃好,钱都花在菜刀刃上,因此恩格尔系数逼近丧心病狂的百分之百。   今日买了这花,可算是有了点对美的精神追求,在这簪花盛行的精致大宋也不算太掉队。   她关鹤谣,终于富起来了!   臭美这一下,她很开心,哼着歌去给河海鲜行、禽货行、米粮行这三大供货商送礼,就连平时买豆腐、调料、蔬菜的几个小摊子也没忘。   她送的就是自家做的油焦面和两样团子。礼多人不怪,礼少人也爱,聊胜于无嘛,意思意思。   况且她的确花了些心思,比如河海鲜行老丈不适宜吃粘腻之物,就没送他团子,多给一包油焦面。送禽货行老板的则是用他家鸭蛋黄做的青团,颇有一股任君检阅的自豪。   她一路走,一路送,当掬月口中的“散财娘子”。只是各位也都讲究,多少都有回礼,关鹤谣又采购了一些食材,身上背的、拎的倒是越来越多了。   说好了去送礼,最后变成了上货。   兜兜转转,关鹤谣又回到了庆丰街,最后给米粮行送完焦面,远远就看见自家摊位前的人有增无减。   “还这么多人,卖了多少?”   掬月又要看着炉子,又要准备蒸品,还要抽手包油焦面,连好好回答的时间都没有,只把账册抛来让关鹤谣自己看。   关鹤谣粗粗一算,她离开半个多时辰,竟卖出将近四十斤了,毕二的手就没停过。   因放开了散称,难免有人一下买个两斤、三斤,一锅满足不了几个顾客,但他们毫无怨言地等着。而人的心理就是如此,越是有人排队的地方,就越有吸引力,长长的队伍就是最好的招牌。   炼好的猪油见了底,关鹤谣赶忙去补了一大块肥肉,吕大娘子又腾出一个灶给她。两灶齐下,仍是忙不过来。直至巳时末客人渐渐少了,这才勉强供应。   经过这半日观察,她觉得毕二确实老实勤快,对二老恭敬,对掬月也客客气气,便将他定了下来。   他的工作内容就是早起帮着来出摊,然后帮掬月做好明日准备,午后就可归家,每日现结工钱六十文。   毕二心中大喜。   在铺子里干活,比起风吹雨淋的繁重活计好太多了!只大半天的活,工钱还现结,又说管朝、昼两餐。他再没遇到这么好的东家了!   他身上顿时生出使不完的力气,锅铲耍得虎虎生风。   因她们明日和后日都不出摊,关鹤谣便又去补了一些货,计划多做一些油焦面,放在铺子里寄卖。   她给吕大娘子和掬月簪上桃花,嘱咐掬月过节买些好吃的与毕二吃,便先回去做炊熟日的准备,也顺路进行最后一项采买。   *——*——*   还没进钱家果子行大门,关鹤谣便听得里面“败家祸害”“你就是不想老子好过”“小蠢货”之类的打骂声。   她皱着眉快步进门,就见一肥头胖耳的中年男子,一手薅着个瘦弱的小人,一手挥着鸡毛掸子朝他打去。见有客来,他讪讪收手,回到柜台装着低头看账。倒是被打那个,轻轻抽搭两声,转身招呼她。   这不是小胡吗?   他显然也记得关鹤谣,挤出笑脸问:“小娘子上次买的玫瑰卤子和金桔蜜煎还合意吗?今日也有鹅梨。”   居然还记得她买了什么。他本就细长的狐狸眼直接红肿成了一条缝儿,泪痕未干的脸上还流着鼻涕,更显得年幼可怜。   关鹤谣心中怜惜,哎,这就是个孩子啊。怎么糟这样罪?面上却是不显,“都挺好的,正是来再买一些。今日也请小郎君为妾介绍一下吧,可有什么新奇果子?”   这话似是触动了柜台处钱掌柜的神经,他粗哼一声,“小蠢货,怎不把你的宝贝果子给小娘子瞧瞧,看看人家买不买?”   小胡一哆嗦,双手纠结地扭着衣襟,并无动作。倒是关鹤谣淡定笑着催他,“那便看看吧。”可她看了那果子,瞬间不淡定了,脱口而出,“黎朦子!”   小胡惊,“小娘子认识?”   钱掌柜也惊,他做了十来年果子生意都不认识的果子,这小娘子居然知道。   转瞬,他的惊讶转为恼怒。她既然认识,便可能知道这果子奇酸无比,更不可能买了。都是这拖油瓶蠢货,那么大声说什么这果子香气好,逼得他只能买下。回来一尝却根本不能入口,这下要砸手……   “请问索价几何?”   钱掌柜没反应过来,呆呆听关鹤谣又问了一遍,“这黎朦子,索价几何?”见有人买,他来了精神,赶紧狮子大开口,“四十文一枚!”   这人真是又坏又贪,关鹤谣腹诽,冷冷丢下一句“陈家更便宜”拔腿就走。果然被连声唤了回来,钱掌柜赔着笑和她讨价还价,最后腰斩定二十文一枚,关鹤谣便要了三枚。   合适的价格拿到了黎朦子,关鹤谣话锋一转,“掌柜的好眼光,竟有这金陵城中遍寻不到的黎朦子。可知信国公府中最爱这一味呢。”   钱掌柜懵了,你刚不是说陈家也有吗?!这小丫头诓他!他本想发作,听到“信国公府”却愣了,斜着眼试探问:“你怎知国公府事?”   “因为是我做的!”关鹤谣朗声答,毫不客气地指使他,“你把这些黎朦子收好,我过几日请人来买。” 关策爱吃黎朦子做的菜,听说两位女眷也喜欢她渍的蜜黎朦子泡水,正好给府里存一些。   给自己买,她凭本事砍价,不敢提国公府名号,仗人之势。   为主家买,却要争个好价格。“价钱再便宜些,便十八文吧!”她估摸着那筐黎朦子的价格,“啪”一声在把两百文定金拍到柜上。   钱掌柜两眼冒光,满脸堆笑地叫着“原来是国公府的厨娘子”,扑过来就要给她行礼。关鹤谣闪身躲过,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绷着脸说:“掌柜的先写字据吧,我与这位小郎君买东西便是。”   关鹤谣和小胡去货架看货,偷偷和他搭话,“你瞧,这就是我那日说的桔红糕,里面又包了豆沙,就起名叫桔红团。”   她从篮子里摸出两个小纸包,“本来是用来贿赂你东家的,现在看他不像好人,就给你吧。”   “……他是我爹爹。”小胡难过地说着,却伸手接过团子,低声道了谢。   他姓“胡”,这家却是“钱家果子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关鹤谣不好多说,只能简单粗暴地安慰道:“爹爹也可能不是好人啊。”她现身说法,“我爹爹就不是好人。”   *——*——*   关鹤谣被萧屹捏着肩膀端详半天,才意识到对方是在看她头上簪的桃花。   “好看吧?”她伸手比划,“要五文钱呢。” 好在那花犹带彤霞晓露一般鲜,也不算太亏。   “好看,”萧屹拨动花心,细蕊便楚楚轻颤,“只是没你好看。”   桃花面不如美人颜,桃花艳却衬美人眼。   关鹤谣笑开。   活了两世,她都没见过萧屹这样嘴甜的郎君,每天能找出八百个由头夸她。关键是他没有丝毫油嘴滑舌的渣男气息,永远是满眼的真诚和欣赏,让关鹤谣相信他就是觉得她有这么好。   她被这样的直球轰了几天,飞快适应了。   开什么玩笑?她也不是普通选手,投桃报李,原地反弹反弹再反弹,逮到机会就夸萧屹。   两人天天中门对狙,就泡在这蜜罐子里,谁也别想出去。   淡淡桃花香味萦绕发间,看着萧屹含笑的清朗眼睛,关鹤谣脸上似乎也沾了一层桃花粉霜,“五哥长得也好看,”不自觉覆上他手,“你手都这么好看。”   萧屹的手便又紧了些。   不过晨起这么一会儿没见到,他仿佛一年没见面似的,拉着她说话不让走。   好在关鹤谣意志坚定,未为美色所迷,“今日活儿太多了,我先去做饭。”捏捏他的手,“你不是喜欢吃螺?我去做一道‘酒烧香螺’与你吃。”   河海鲜行老丈分了她一大碗螺蛳,本是他自家要吃的,在盆里养了两天,泥沙都吐干净了。   清明螺,赛肥鹅,清明正是食螺的最佳时令。   关鹤谣觉得螺就要大香大辣才好吃,便以宽油下锅,用足量的葱姜、花椒、辣椒爆香之后将螺蛳爆炒。满室辛辣浓郁的鲜味,关鹤谣咽咽口水,拣出一个嗦味道,点了点头,又往里加了酒,移到小炉子上小火焖煮入味。   而后净了手,她小心翼翼地拿起菜蔬局送的那篮松蕈。 第40章 红粉骷髅、蕈油面 五哥,做个人吧!……   关鹤谣之前并不确定此处的“松蕈”到底是哪一种蘑菇。   毕竟松树林最出蘑菇, 从价值千金的松茸,到漫山遍野的松树伞,还有鲜黄小巧的小黄蘑, 黑松林里才有的黑松蘑……种类繁多, 难以计数。   就是同一种蘑菇,各地叫法也不尽相同,更别提这千年之前的大宋。   直到昨日收了这一篮子松蕈,才知此时的松蕈,其实是现世那种学名为“松乳菇”的蘑菇。   这种蘑菇必与松树根共生, 于是朴实的东北人就叫它“松产蘑”“松树蘑”,响亮又好记,和它的口感一般“肉头”。   东北著名硬菜——那道“姑爷领进门, 小鸡吓断魂”的小鸡炖蘑菇,就必须用榛蘑或是这松树蘑。否则就不算正宗, 食客便是当场掀了桌子跳下炕,摔门而去都占理。   东北人守着丰饶的高山林海,吃遍了山珍,能让这里的丈母娘拿来招待新姑爷, 其鲜美可想而知。   而这种蘑菇到了温婉江南,便有了两个诗意的名字:二月春燕筑巢时所生者为“燕来蕈”, 九月秋雁归来时所生者为“雁来蕈”。   江苏一带将其熬成蕈油, 煮面、蒸蛋时加上一勺, 马上鲜掉人舌头。   是做肥美的小鸡炖蘑菇,还是清鲜的蕈油?   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关鹤谣当然是全都要。只是鸡要晚些再炖,她先熬蕈油。   清洗过的松蕈直接下锅加热逼出汁水,另起油锅, 下姜片、花椒爆香之后加入蕈子大火翻炒,而后小火熬.   最后起锅前她再加一点糖、盐和酱油调味,这道万能的蕈油浇头就做好了。   关鹤谣有心做一碗与之相配的苏式面,可惜条件太不允许,要细面没细面,要蒜叶没蒜叶,更别提那文火炖了几个时辰的高汤。她只能以棋子面和香葱对付一下,好在松蕈析出的汁水极鲜,调作汤底也算别具一格。   关鹤谣吃面喜欢直接浇上浇头,却不知萧屹什么喜好,毕竟“盖浇党”和“过桥党”的党争也是异常激烈。便给他盛了清汤面,单用一小碟装了蕈油。(1)   一碗蕈油面,一碟酒烧螺,竟占尽江南山川之鲜。   “我没有顺手的钳子,否则把螺尾剪掉,用嘴一嗦,螺肉就出来了。”关鹤谣拿针挑螺肉,倒也方便,而且清明时节以针挑螺肉吃,叫做“挑青”,与吃青团叫“尝春”一样,都很别致。   只是关鹤谣仍觉得不过瘾,毕竟吃螺的精华还是在这一个字——“嗦”。   “我以前也总在江边啜螺肉。”萧屹道。   这是他幼时为数不多可享的美味,也许正是因此他至今喜爱这一味,只是如今无论是宴饮还是在酒楼,都有人专门挑螺肉放在小碟里,确实没有以前吃得有滋有味了。   但这道酒烧香螺仍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螺蛳。   此时螺的鲜肥且不论,关鹤谣炒得也入味,齿间嚼着劲道多汁的螺肉,香烫热辣的酱汁又在舌尖弥漫开来,余味中还有一丝酒香小尾巴。   “用的酒是清风楼的玉髓?”   萧屹闭眸细品,关鹤谣瞪眼惊呼,这也能吃出来?!茶酒司送她的,可不正是清风楼的玉髓!   “原来你是个酒鬼!”   萧屹咧嘴一笑,“酒还有吗?”   “呵呵,”撇一眼他右腹,关鹤谣态度坚决,“你想都不要想。”   “阿鸢,”他伤口是真的好了,此时倒是腹中酒虫作祟,“我自来这院子,就没喝过酒了。”   “谁说的?你受伤那日就喝到了。”关鹤谣挑眉,“喏,就是郎中给你缝伤口时让你喝的。”   “……”   萧屹仍不放弃,“香螺美酒,本就相配,我们共饮一盏,岂不妙哉?”又讨好地挑了一块螺肉放她碗里。   说得好有道理,但是——“不行。”   关鹤谣不为所动,专心与螺蛳缠斗。她放弃了优雅的吃法,直接嗦了起来。   因怕自己心软,她索性埋头不去看萧屹,便没发现萧屹忽然怔住,汤也不喝了,螺也不吃了,就呆呆地盯着她。看那沾满螺汁的白腻指尖,被她又舔又啄。看那被辣得微肿的红唇轻启,随后一嘟,餍足地吸上螺壳,啧啧作响。   她面颊沾了汤汁,唇上浸着油光,吃得毫无形象。可在萧屹心里,却比那些拿着玉箸的矜雅贵女们好看百倍。他从未见过吃相这么豪放的小娘子,也从未见过吃相这么…诱人的小娘子。   萧屹慌忙低头喝面汤。   松蕈特有的鲜浸到油中,融到汤里,润到喉头,正是能涤人心神的味道,喝一口就仿佛倚在浓松下乘凉,清爽淡泊。可他的心如今不在松下,而是在春日艳阳下被炙烤。   直接捧起碗,喝干了汤汁,萧屹仍觉心火难消,委屈极了。   勾得他想喝酒,还不给喝。   不喝就不喝吧,却又勾得他羡慕起这些螺……   *——*——*   一整个下午,关鹤谣都泡在厨房。   今日不仅要制好寒食的饭菜,还得为三月三做出许多豆沙馅来,若不是她新买了个小炉子,这点设备都捣腾不过来。   她手上利索地剪着鹅掌老茧,心中却想着这几日萧屹越来越缠人,一双眼和手就长在她身上似的。要不是定了规矩,因厨房里无处藏身,他白日里不可进来,他必定是要跟过来的。   分别在即,她自然理解萧屹的心境,想要尽可能待在一起。只是铺子和国公府都步入正轨,又赶上这些忙碌时节,实在分身乏术。   况且关鹤谣亦有私心,想要一些独处的时间。   若是整日腻在一起,她便没有精力认真思考将来之事。三月三一过,萧屹就回归王府,之后两人又当如何?   他是将军义子,亲王心腹,而她到底占着个侍郎府出身。忆起萧屹提及关旭时的复杂神色,关鹤谣估摸着,这里可能还有点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什么的,真是麻烦。   但若两人真心相许,什么党派、身世、门第,关鹤谣只当浮云。她唯一想确认的,是自己的心意。   她是喜欢和萧屹在一起,和他聊天,和他用餐,享受他看向自己炙热而真诚的视线。可是,若她只是一时被这好皮相所迷呢?若她只是被寂寞裹挟,以他为慰藉呢?   这渣女,可不能当啊。   她立身异世,再乐观,再坚强,心底到底还有一丝惶恐孤寂。   突然从天而降一个俊俏英挺的郎君,朝夕相伴,温柔相待,是个人都顶不住。   回溯过往,她第一次意识到萧屹作为异性的吸引力,就是他赤.裸着上身任她抹药的时候,宽肩窄腰,结实又流畅的肌肉,整个人像一把刚由滚烫铁水铸成的利剑,用惊人的热度蒸得她面红耳热。   生为颜狗,斯密马塞。   难道她经历了一次魂穿,自己都换了替芯,却仍没参透,还是被皮相所困吗?   锅中水开,咕嘟咕嘟冒泡,鹅掌焯熟了,被关鹤谣浸到冷水里。   “哎,”她捏着小刀剔鹅掌骨,呢喃道:“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只觉得这两句佛语既应此情景,又应她心境,但是她此时所为,毕竟坏了佛家慈悲。便摇头一笑,不再瞎想,细致地处理起鹅掌来。   比起鸡爪、鸭掌,鹅掌最显著的优点就是“大”。   天下美食,唯大不破,看着就招人喜欢。鹅掌肉多而厚,咬下去满口滑韧。饶是如此,在真正爱这一口的人看来,仍嫌不够吃:   五代时有位僧人谦光,放荡不羁,嗜食酒肉,犹爱鹅掌和鳖裙这两味。   他有一句大鹅听了想骂娘的名言——“愿鹅生四掌”(2)。   吃人家就算了,还要人家生四掌给你吃,大师,夺笋呐。   关鹤谣笑着吐槽,就又加了些笋,咕嘟咕嘟一起卤。   她炖鸡、烙饼、调酱汁、准备炸物食材……凡此种种都做完回到屋里时,萧屹早完成了今日KPI,正在桌边看书。   他本仰起笑脸相迎,却一扇鼻翼,随后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关鹤谣不觉大难将至,自顾去看凳子上的豆沙盆。   往常都是掬月在家炒豆沙,她这是第一次见萧屹刚洗好的豆沙胚,确实又细腻又干爽。   她正要夸赞,眼前忽一暗,原来是萧屹闪至她身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下一瞬,他一手拨开桌上书册,一手把关鹤谣搂起,稳当当摁到桌上坐着。   有了桌子加持,关鹤谣视线比平时略高。事出突然,她只满头问号看着萧屹。   “阿鸢,”那郎君双臂撑着桌沿,似笑非笑,“你偷喝酒了。”   关鹤谣马上双手捂嘴,枉枉然不打自招。   都怪他说什么香螺配美酒,引得她也馋起酒来,她又一直想那些有的没的烦心事,难免就要杜康解忧。   况且宋人嗜酒,她这、这不是入乡随俗嘛!   此时虽已有高度的蒸馏酒,但还是发酵的低度数米酒、果酒更受欢迎,也更宜日常饮用。她小心地尝了那坛玉髓,果然很柔和温厚,应该只有十几度,于是偷偷喝了一盏。   就那么一小盏淡酒!   又吃了几口点心糖果,怎么还会被闻出来?!   关鹤谣悔不当初,她早该想到,这人既然长了狗耳朵,如何没有狗鼻子?   五哥,做个人吧!   萧屹缓缓俯身,关鹤谣渐渐后仰,待她终于意识到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要控诉她喝独酒时,为时已晚,整个人几乎被萧屹笼在身下。   身子和桌子形成一个颤颤巍巍的锐角,她再支撑不住,只能松开捂嘴的手向后去够桌子。如此得以又往后撤了两分,却也到了极限,再无处可逃。   万缕情丝摇人魂魄,萧屹清朗的眸子难得迷濛起来。皆因倾慕之人与他咫尺相依,又是这般惹人恣意怜爱而不自知的姿态。   “你偷喝酒,”凝视那红润菱唇,萧屹口干舌燥,“我也要喝。” 第41章 莲花鸭签、险亲吻 “五哥舌头真好使。……   这酒后劲儿真大, 关鹤谣想着。   否则她怎么现在头昏目眩?   她伸手去推萧屹,只是那猫爪肉垫踩奶一般的力道,顶多在他肩头留了两道褶子, 全然难撼这铁壁铜墙。   “五哥, ”关鹤谣服软,“你先让我起来。”   萧屹却又往前凑了凑,一双眼紧紧摄着她。   “我没有不让你起来。”说着话就又在她颈间拱来拱去。   虽没真的碰到关鹤谣,可她却觉得整个人都被罩在萧屹的气息中,被困在细密密的网里, 成了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猎物。   明明都袒着软绒绒的肚子投降了,仍被坏心的捕猎者用无数双手搓着、揉着、扒拉着逗弄。   关鹤谣无奈咬唇,直接起身不就是投怀送抱吗?   对“萧屹能放过她”这件事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使起苦肉计,“这样我累腰……”顾盼生辉的桃花眼, 蓄着一汪柔软春水,盈盈欲滴。   想也不想就揽住她的腰,萧屹轻声答:“这样就不累了。”   关鹤谣恨!到底显得她要投怀送抱似的。   照这样发展下去,今天真要交代在这了啊啊啊!   春衫料薄, 清晰地感受到那腰肢的柔韧纤细,怕唐突佳人, 萧屹咬碎了牙抑制自己, 才没有进一步动作。不敢再想着手中触感, 便越发贪求起她鼻息之间的清醇酒香,“今春的玉髓,我还没喝到呢……好喝吗?”   “好喝好喝!”关鹤谣心慌意乱,也不管他喝酒了,“我去给你倒一杯?”   “不要杯子。”   “好、好的。”她说都不会话了, “捧坛子喝也成。”   “也不要坛子。”怀中的小娘子自欺欺人嘴硬,却没有真的抗拒,萧屹唇边一直噙着的那抹笑终于绽开,将她搂得更近一些。   “阿鸢许我尝一口,”他眼中满是志在必得的光,语气却是温柔的诱哄,“就尝一口。”   这个容器的量词已经说得很明显了,关鹤谣不能再装傻。   再装就过了,有智障或者绿茶的嫌疑,她不屑为此。十指握紧又放开,如此挣扎反复直到指肚发白,她最后一个没醉的脑细胞还在坚守岗位:这样的难以自已的拥抱,亲吻,是不是也只是被美色肉.欲所蛊?   世间男女之事,有人觉得是先有欲,再有情,所以叹“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可也有人说是有情才有欲,于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情、欲,这两者当真要辨个先后优劣,拼个你死我活?   最后一个脑细胞表示这题好难,我也下班了先,爱咋咋地,再您二位的见。   于是关鹤谣决定顺其自然。   今朝有酒今朝醉,良辰美景,不放轻过。   既然想不明白,亲身体验便是,最后总有一个结果。   她刚要伸手搂住萧屹,却见他仓促退后,而后猛然把她整个拥在怀里。这一次,没有被子的阻隔,关鹤谣结结实实贴在她觊觎已久的胸膛上。   “你以后,”他懊恼至极,“给掬月多安排点活儿。”   萧屹如雷的心跳声中,连关鹤谣都听到了掬月的脚步声,就离门口几步。   她愣了一瞬,随后哈哈大笑起来,顺风耳终于翻车啦!   萧屹又羞又气,又急又恼,双臂箍得愈紧,像要把她融进自己血肉里。被勒得无法再开怀大笑,关鹤谣只得紧偎在他胸口哼哼着低笑。   胸口的细微响动,震得萧屹周身酥麻,他牢牢圈着关鹤谣,直到最后一刻才放开,飞快将她抱到地上。   关鹤谣脚尖刚触地,拍拍衣衫,便被推门而入的掬月看到她灿烂得不能更灿烂的笑脸。   “我回来啦!小娘子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呀?”掬月这孩子从小就公允,从不厚此薄彼,“郎君也开心吗?”她笑嘻嘻地问。   萧屹幽幽转身,黑着一张脸,点了点头,看起来真的非常、非常开心。   关鹤谣听掬月汇报今日成果,竟炒了足足一百斤油焦面,都包好了放到铺子里寄卖。   她脸上的微笑仿佛是对工作的满意,实际上仍对萧屹的嘲笑,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拍开萧屹在桌底摸摸搜搜企图握她手的爪子,关鹤谣柔声问,“掬月中午吃的什么?吃饱了吗?”   “我们买了燠面!浇了羊汤,很好吃的!”小丫头眼睛发亮,“毕二哥也爱吃,让我谢谢你呢,说从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东家。”(1)   关鹤谣赶紧把萧屹的手拽回来。   这事还没得及和他说呢!他定又要吃醋。   握着他手,关鹤谣做出个无辜的表情。   缠绵之态,消人之意。看她这副模样,萧屹心驰神漾,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他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就算是闹着逗她,也不舍得和她置半分气。   只是他初心不忘,原则问题,该问还是得问:“谁是毕二哥?”   关鹤谣满脸释然与欣慰。   妥了,舒坦,就等这句呢。   他今日要是不问,她晚上都睡不着。   萧氏“谁是”大军又添一员猛将。只是经过此前数役,关鹤谣已经升级,再也不怯了!她自觉有足够经验值安抚这爱吃醋的郎君,把他毛捋得顺顺的。   关鹤谣施施然刚要开口,谁知掬月抢答:“毕二哥是小娘子新雇的伙计,”她忽然特别有文采,特别有激情,“身高丈二,虎背熊腰的,可能干了!还特别听小娘子话,对小娘子殷勤得很。”   “想必对他家娘子更殷勤,”关鹤谣打断她施法,“毕竟娃娃都生两个了。”这孩子是不是收毕二好处了?   “掬月啊,厨房小砂锅里炖着鹅掌,大概每数八十三个数就要开锅搅十六下,你去看一会儿。”   傻孩子听得如临大敌,连声默背几遍数字就直奔厨房,看得屋里两个狡猾无耻的大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关鹤谣嗔他一眼,“郎君怎这么爱吃醋?”   “酒不让吃,醋不让吃,”萧屹的视线纠缠着她唇,“我最想吃的也不让吃,阿鸢怎这么狠心?”   “不让吃酒是因你有伤,不让吃醋是因你不需,至于别的……”关鹤谣垂着眸笑,“明日长兴坊有大集,吕大娘子说带掬月去玩。”   轻轻慢慢地,她来回摸着萧屹掌心硬茧,“我在家里陪你。”   被暗箱操作去春游的掬月还在厨房看锅,兢兢业业。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天呐做鹅掌原来这么麻烦吗?亏得小娘子有耐心给郎君做。哎呀,唔呜呜……数到哪了?五、五十一,五十二……”   待她吃到这口鹅掌时,倒是觉得一切辛劳都值得。鹅掌肉厚,又去了骨头,肉嘟嘟在筷子间抖啊抖,正在说着“来吃我啊来吃我”。掬月自然受不住这个诱惑,她还没吃过鹅掌呢!   满满一口咬下去,肥而不腻,韧而不烂,油汪汪、滑腻腻的汁水迸出,都要把嘴巴粘起来了。   无论是厚实的鹅掌,还是嫩脆的笋块,都被丁香、八角、陈皮、桂皮、茴香等各色香料煨得滋味十足,掬月呼噜呼噜吃了一碗,擦擦嘴,看着满桌佳肴花了眼。挑了个芥末墩儿吃了,被辣得眼泪汪汪,赶忙咬葱油饼,缓过劲儿来又忍不住去吃芥末墩儿。   关鹤谣看她东一口、西一口吃得满头是汗,给她夹了一块莲花鸭签,“先趁热吃炸的。”   更识货的萧屹早就吃上了。   昨日关鹤谣问他喜好,这是他说的第一道菜,可见是特意为他做的。话说回来,这桌上都是他爱吃的,再看掬月的样子,想来是他俩喜好的交集。   鸭脯丝被猪网油裹紧,卷起蒸熟后挂蛋糊下锅炸,而后斜刀切成椭圆形,整齐地码在盘中,形成一朵盛开的莲花形,所以叫“莲花鸭签”。   金黄的外皮咬下去“咔擦”一声脆响,而后涌入口中的便是猪油的丰厚浓香。猪网油炸过之后又薄又酥,滋滋冒油,正配裹着的鸭丝。焦酥和细嫩,本就是天作之合。其中却还有笋丝、松蕈丝,更丰富了质感,在口中层层叠叠铺开,唇齿留香。   若只是炸制火候到位,也非难事,但是那鸭肉丝尤其嫩滑,还有一丝鲜味,却是萧屹以前没吃过的。   “鸭肉里是否加了鱼虾?”萧屹问。   “五哥舌头真好使。”关鹤谣笑着夸他。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夸奖,萧屹却神色游移,含糊地“嗯”了一声,视线又向她唇上滑来。   关鹤谣掐他大腿。   “好好吃饭。”她磨牙凿齿瞪着萧屹,又转头给掬月强行解说,“鱼肉和虾肉打成茸拌到鸭肉丝里,不仅更鲜嫩,也更紧致不易散。幸好陆老丈做我这一条小鱼、几只小虾的生意。”   掬月正啃着鸡翅膀,“哦”了一声,并不在乎。   一个和她耍心眼,一个根本没心眼,关鹤谣心累。她给自己挽尊,“有这十八样吃食,咱们明日寒食可有的吃啦!‘寒食十八顿’嘛!”   “寒食十八顿”倒不是指要吃十八顿饭,或是做十八样菜。而是寒食不起灶,无需按时炊三餐,冷食也都备好了,饿了就吃便是。所以才有“懒妇思正月,馋妇思寒食”的说法,懒妇正月不用做针线,馋妇寒食可随时享美食。   关鹤谣不懒不馋,却是个“贫妇”,迷信地表示“十八十八”是“要发要发”,哭着喊着非要凑够十八样吃食。   她掐指一算,国公府发的各种果子点心,加上她自产自销的油焦面和团子,总共十二样,还差六样。她便综合萧屹和掬月喜好,最后定了这些菜:莲花鸭签、小鸡炖蘑菇、卤鹅掌、炸荤素丸子、芥末墩儿和葱油饼。   自她穿越来,这是最丰盛的一餐了。 第42章 新事业线、寒食殇 一盒果子,一套笔,……   掬月给守门婆子送完吃食, 关鹤谣也把剩菜干净地分装好了,两人便在厨房熄火种。   明日就寒食禁火了。   关鹤谣做得极有仪式感,对着她家大灶小炉双手合十, 一遍遍感谢它们燃烧自己, 喂饱她们。   厨子祭灶,总是更真诚些。   她正神神叨叨地念着,身后却忽然传来抽泣声,是掬月哭了。   “没想到、没想到寒食还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看着案台上摆得满满的糕饼、菜肉,掬月一抹眼泪, “我阿翁要是能吃到该多好啊。”   关鹤谣没听她说过这一段,连忙给她擦着泪,陪她坐下说话。   掬月边哭边说:“我老家七日寒食, 每晚乡里社长都带人来,用鸡毛扒灶灰。要是鸡毛有一丁点儿烧卷, 就是没禁火,要罚好多好多钱。阿翁、阿翁病了,不能着凉,不能吃冷的, 阿爹就去介公庙卜卦,可是没卜到吉卦, 社长便说……便说, 就是死也不让用火。”(1)   这话, 分明比燃尽的灶灰还冷。   “不能起火,连药都不能熬。我们也不知道给阿翁做什么,只能把粥放在太阳下晒晒给他吃。可是、可是,还没捱过五天,阿翁就…就…”她再说不下去, 嚎啕大哭起来。   掬月其实命途多舛,可她每天开开心心的,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   但是关鹤谣知道,有些痛苦虽然无声,却将一直回响。   因病痛和冻饿而死的祖父,那灰败干瘦的面容,只怕终掬月一生,都会不时出现在她噩梦之中。   寒食风俗,当真只是因地而异吗?   那为何单在这金陵城中,便百态不同?   如她这般茅屋草舍的小民,尚为介子尽一份哀思,守着习俗。而那些朱门大户的人家,却说着不开灶造饭就可,穿着锦衣喊着冷,晚间把火墙、暖炉烧得热乎乎。   更不要提宫中。   即便是寒食当日,宫中也不过是象征性地熄一炉火种,随后依然彻夜灯火辉煌。   而一位乡间的病重老人,却要守着七日,至死没能吃上一口热食。   “掬月替阿翁多吃一些,吃好多好多……”轻拍着掬月后背,关鹤谣虚虚望着自家简陋的灶台,叹息着落下眼泪。   萧屹自听到掬月哭声就坐立不安,又见两人都眼睛红红的进来。他刚要发问,关鹤谣却挤出个笑脸冲他摇摇头,随后指指掬月,搂着小丫头藏进了大衣柜。   呜咽的哭声,轻柔的安慰,直到很晚,都未曾断绝。   好在第二日不用早起。   掬月眼睛还肿着,精神却不错,非常期待去逛大集。   关鹤谣知道吕大娘子还邀了几位街坊,又都带着自家闺女、侄女,想来这个春游团队很是稳妥。她仍是细细嘱咐掬月一番,给她装了满满一包糖果点心,揣了一百文零花钱。   送走了掬月,关鹤谣转头和萧屹说了昨夜之事,又说起掬月的身世。   掬月本是晋中人士,荒年歉收,家中实在无以为继,她爹爹便卖了田产,带着她一路来到这金陵城讨生活。只是没多久,爹爹意外身故,掬月便被朝廷办的慈幼局收容,在那里生活了三年。(2)   她长到十岁,模样周正可爱,又很机灵,局中的手分起了歪心思,与人勾结,竟要将掬月发卖出去。   “据说那手分仗着家中兄弟一点权势,多次做过这般勾当。还好局中一位乳娘心善,给掬月报信,助她逃出生天。可怜她小小年纪,无依无靠,又觉得那些慈幼局、婴儿庄之类的都是火坑,吓得再不敢靠近,于是流落街头。”   萧屹听得怒火中烧,“理宗陛下设立慈幼局,是为‘使道路无啼饥之童’,明令禁止将收养的女童卖做他人奴婢、妾室。这帮宵小竟敢如此?”   关鹤谣不知这些说道,可是——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   已行之事,后必再行。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3)   就是千年之后,在社会福利更完备的现世,孤儿院、福利院爆出的丑闻都那般耸人听闻,更何况刚刚试图禁止人口买卖的大宋?   编户齐民几十载,法令中已没有“奴籍”“贱民”之说,可私下里的人口买卖依旧猖獗。   “买来娇童艳婢蓄养在家里,随意支配。无论是世家贵族还是地主富商,有几个能禁住做这人上之人的诱惑?”关鹤谣摇着头,拍着他握紧的拳头沉声说道。   数千年来的“向来如此”,就如这寒食之风一般,屡禁不止。   “待我回去,便请殿下彻查此事。”   “英亲王殿下不是在工部?慈幼局怎么也不归他管吧?”   “那间慈幼局在哪里?”   “在礼仁坊间。”   “错了,是在一户房舍之中。”萧屹凛然微微一笑,“这屋舍是否需要修葺?是否被挪作他用?是否侵扰民居和街道?凡此种种涉及工造,工部随便找个由头就可以出马。”   关鹤谣豁然开朗,你们搞权谋的心都脏,受教了。   若真能整治这黑暗的慈幼局,那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她心中稍宽慰,只是还是为掬月难过。   “哎,本来是想多做些好吃的,却惹得她伤心了。”   往年寒食,她们都是粥啊饼的随便对付过去,掬月一切如常。   反倒是日子更好了,忆起以往苦痛,徒增遗憾。   眼前交替闪过张大官人的笑容和掬月的眼泪,关鹤谣终于开口道:“五哥,我…我想写一本食谱印刷刊行,你觉得怎么样?”   她语气甚是迟疑,因虽已下定决心,但若是萧屹也用什么“独门诀窍”之类的来阻她,心中难免会……   “真的?”萧屹击掌而叹,“阿鸢巧思!”   ……难受。   诶?   关鹤谣呆愣地抬头看他,“你觉得…好吗?”   “好极。”萧屹眼中光彩熠熠,“你有好厨艺,又有好心肠与人分享,再好不过。”   “……不拦我?”   “为何拦你?”萧屹不觉轻皱眉头。阿鸢有这样的想法,他自是敬之珍之,为何要阻拦呢?   关鹤谣仍是有些愣愣的,长睫下澄澈的眼睛眨了眨,而后渐渐勾起一个微笑。   这个人是懂她的。   这个人是支持她的。   这个人是真诚地、直率地相信着她的。   她看着萧屹仍兀自疑惑的脸,唇边梨涡愈深,眸中光彩愈亮。顶着一个大大的笑脸,关鹤谣倏然起身飞扑,展臂搂住了萧屹,十指摸索着在他后背堪堪相扣。   “五哥,”擦在他颈间的红唇犹如浸过蜜糖,吐出的字都是软甜清润的,“那你陪我一起写,好不好?”   *——*——*   黎朦子切薄片泡水,调进蜂蜜,再加入小院里新摘的薄荷叶,一杯黎朦薄荷饮就做好了。   在小饭桌上摆满昨日剩的冷食,关鹤谣又以新买的果盒装了各色果子糕团,一遭端进屋去。   她这些果子都不算精巧,盒子也就是个素竹盒,自无法和那些红木雕花的果匣子相比,可拦不住她摆得好看——玉白的泽州饧、艳红的玛瑙饧、饱满的枣圈儿、莹润的杏脯、沾着糖霜的查条……参差有致,色彩缤纷,便是拿去给世家送礼都不掉面子。   萧屹脖子还是红的,唇舌发干,先拿过饮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才发现这饮子滋味独特,撂下杯子细细察看起来。   泡着的薄薄果片外圈明黄,内里是莹莹润润的一颗颗小果粒,有些像橙子,味道却比橙子浓烈数倍,馥郁果香中又窜出清爽凌厉的薄荷味,酸甜可口,唇齿留香。   “这就是我说过的黎朦子,居然又让我找到了。黎朦子做饮子喝最好,夏日里冰镇了更佳。”   “果然爽口,和薄荷也正搭配。”   关鹤谣点点头,“黎朦子和薄荷都提神醒脑,”她展开纸,一脸肃然,“五哥,开始吧。”   一盒果子,一套笔,一天到晚搞学习。   一杯饮子,一沓纸,一年到头不休息。   萧屹隐约记得今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马上被关鹤谣的热情感染,专心讨论起著作问题。   先起名字——关鹤谣说要有“青帘居”的名,这个虚名可算是她家最有格调的东西了。萧屹则说既是寒食之日开始写,便可以体现出这一点,最后两人定了书名——《青帘居寒食录》。   再定体例——以四季各为一卷,记录当季应时食材和适宜食用菜肴。每卷又分脯鲊、饭粥、汤羹、菜蔬、牲族、羽族、水族、甜点、茶酒饮等等章节。   应着时节,关鹤谣先写了自家做的这些寒食菜肴。   关鹤谣请萧屹帮她,想法很简单:就如写《天外杂记》一样,要有人把她那白不白、古不古的半吊子文字润色一下。   本来她想,写食谱怎么也算是她本行,在现世的时候她也有经营着美食公众号和小视频什么的。况且,古菜谱又比古文章好写多了!给国公府写蒸梨和油焦面食谱时,她还挺得意的,觉得自己表意清晰,用词精简。   可是萧屹给她改了两张,关鹤谣老实了,还是比不上人家正经念过书。   比如她写如何制蕈油,而后想起可以同样的方法制作“笋油”,就在最后写“亦可以此法制笋油”,挺精准了吧?可萧屹只写四个字——“笋同此法”,简单明了。   又比如她写如何炒螺,用好几句啰嗦螺蛳一定要等锅热了再大火炒!多放油之类的,萧屹写“炒螺三义:锅热,油厚,火猛”,居然还很有画面感。   关鹤谣满意极了,“五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署个二作。”   咱们可不搞那学术造假。 第43章 子时之约、洗手蟹 不就是亲一下吗,速……   转眼, 关鹤谣和萧屹就写了四五份食谱。   仍是关鹤谣先用白话写,萧屹再润成书面文。   又写了两份,关鹤谣直接开始口述。她说一遍, 对面基本就记住了, 顶多一边写一边问几句细节,如此效率高了不少。   不用她主笔了,关鹤谣却仍皱眉写着什么。萧屹好奇,她也挡着不给看。   边写边嚼杏脯,直到关鹤谣把那一格子杏脯都吃完了, 才扭扭捏捏地把纸递给萧屹,“我写了一篇序…五哥帮我改改。”   瞪着眼,红着脸, 她色厉内荏,“写得不好, 你不许笑啊!”   萧屹在被勾画得面目全非的纸上,辨出了这篇《青帘居寒食录》的序言:   瑞平六年,仲春十五,皎皎银辉, 畅畅香风,有客乘月踏花而来。   余之居所, 庭芜然, 壁徒然。恐见笑于客, 左右扫洒,内外装点。窃刘公之慧,以青布缀门,名“青帘居”。   既有嘉宾,却无笙瑟。惟以粥以饭, 以茶以汤相供,以“斯是陋室,惟吾饭馨”为号,客、妹与余皆捧腹。   天地一隅,容余三人,尝人生五味,谈市井百态,怡然自乐,此乐何极?   寥无丝乐,幸有笑语。   贫无宝器,但有佳馔。   或曰:“君家朝齑暮盐,粗茶淡饭,何谈佳馔?”   对曰:“吾为庖厨,应四时之令,取八方之材。摘之务鲜,洗之务净,调之务精,烹之务细。循此四旨,自成佳馔。”   夫饮食之正,但期合意,不论贵贱。   盖世人以为贱物之中,可贵者不知凡几;世人以为贵物之中,腐肠药有与无异。   金盏珍蕈,藤篮野荠,皆山林浩气所养。   银盘玉螺,泥坛糟鱼,皆河川清泽所藏。   凡余所供,客皆授之、悦之、好之、赞之。余亦意得,欲集而存之。   然以余疏浅之才,难录余微薄之技,抓耳四顾,窘然停笔。幸得客助,共成文章。   调鼎之方略,余未得万一,不过附人骥尾,拾人牙慧。   寒食之日,腆然始此《青帘居寒食录》,只为敬执忠恕之道,尽己推己,为人及人而已。   愿人所食,皆能顺心暖胃,得享口腹之乐;亦能充肠鼓腹,尽显盛世之德。   萧屹微笑起来。   说是为食谱的而作,可何尝不是为他们相处的这段时日而作呢?他只是对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客”这个身份不太满意,然无可奈何。   何况,和心上人著书的初衷相比,他那点小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一卷饭香四溢的饮食集,却轻手轻脚地藏着一颗“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的赤子之心。稚嫩而真诚,他一个字也舍不得改。   “你为什么…要念出来啊…”关鹤谣头深埋臂弯,露出的耳朵尖通红通红。她化悲愤为动力,拽着萧屹一刻不停地进行创作。   两人彻底贯彻了“寒食十八顿”的理念,一边写,一边随手抓点东西吃,也不觉饥饿。   备下的食物都是适合冷食的,小鸡炖蘑菇过了一晚更入味,冷鹅掌劲道有嚼劲,各色炸丸子外酥里嫩、油而不腻,偶尔几根调皮的萝卜丝支愣出来,硬脆焦香。   “嗯,然后下油锅复炸至金黄……”关鹤谣正滔滔不绝。   忽然萧屹停笔悬空,任一滴墨汁悠然坠下,污了白纸。他紧抿着唇撂下笔,生无可恋地向后仰去,大睁着眼睛望着屋顶,一动也不动了。   关鹤谣一惊,不会吧?   “……这么快就回来了?”其实掬月已经出门近三个时辰了。   “……要到院门口了。”   关鹤谣也觉得可惜,她一口吞下炸丸子,尴尬地抹抹油光汪汪的嘴唇,“呃…其实、其实也来得及。”   不就是亲一下吗,速战速决呗。   “来不及,”萧屹神色幽怨,语气非常坚定,“不够。”   他也不想如此草率地轻慢心上人。   这、这是要亲多久啊?!   关鹤谣脸颊发烫。此事她有责任,沉迷学习以至忘了两人约定,于是赶忙安抚道:“等过了子时,我们…我们到厨房去。”   萧屹急急抓住她手,“为何要过子时?”天一黑就可以……   露齿一笑,关鹤谣轻声说:“我想与你一起改新火。”   话音刚落,就见掬月背着、扛着、拎着大包小裹进了屋。   关鹤谣诧异,她给的零花钱哪够买这么些东西?   掬月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骄傲,答道:“不是买的。都是我关扑赢来的!”   关鹤谣目瞪口呆,这孩子出息了,还自学成才去博.彩了!不愧是纯天然的大宋子民。   宋人嗜赌,嗜到什么程度呢?   两个素不相识之人走在街上,一同抬头看了看天,再对视一眼,那么电光火石之间就要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定要赌一把“今日是否下雨”……   “关扑”则是商家利用这一社会风气开发出的赌博小游戏。   顾客压一点本金,扔骰子、抛铜板、抽签……总之是玩一些简单的小游戏。依据事先说好的规则,若是幸运,顾客就可能以极低的价格拿走商品,有时甚至是白送。   超幸运的顾客掬月仍兴致勃勃,“吕大娘子说,等冬至还要带我去玩!”因国人赌博成风,朝廷禁赌,于是只有寒食、冬至、过年各开放三日,允许赌博。   关鹤谣哭笑不得。   来了个大酒鬼不说,还一直潜伏着个小赌徒!   “酒、色、财”三惑,她家这就占了俩。关鹤谣转转眼睛,瞄向和掬月说话的萧屹。年轻的郎君眉目潇洒,若树临风,笑起来好看极了。有了子时之约,她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弯弯的笑唇上。   嗯,她可以占个“色”,齐了。   以后也甭叫“青帘居”了,改叫“三惑居”得了。   关鹤谣清点着掬月的战果,棉布一匹、撒子两把、糖果蜜饯四五包,还有绢花、香囊、画扇、头巾……最最妙的,是小竹篓里装的几只螃蟹。   两眼发光看着那螃蟹,关鹤谣斩钉截铁地对掬月说:“冬至我也一起去。”   这一年冬至,欧皇掬月带着关鹤谣大杀四方,以至于长兴坊众商家再见这两人就像耗子见了猫,那都是后话。   而此时,关鹤谣只匆匆去了厨房,兴奋地料理起这自穿越来,就没能吃得起的螃蟹。   寒食不能动火,关鹤谣也就入乡随俗做一份大宋最流行的“洗手蟹”。   这时节的螃蟹无膏无黄,也不够肥,但是刚完成第一次脱壳,胜在一个幼嫩清甜,足够解馋了。   关鹤谣教掬月处理螃蟹,重中之重就是刷洗干净,而后掀壳卸钳,摘去心、胃、腮等不能食用的部分,挨着蟹脚斩成八块,一只蟹脚连一块肉,真真正正的“大卸八块”。   如此处理过后,蟹块大小均匀,或者拼回一只完整的蟹,或者向外辐射摆放,总之怎么摆盘都美观。但是极考验厨师刀工,斩件必须稳准狠,否则会有碎蟹壳混入。若是蟹中有膏黄,也必须保证每块蟹上都带着膏黄。   宋人喜爱以橙子配蟹,关鹤谣今日却有更好的选择——黎朦子皮擦一些细屑,连带着葱花、蒜蓉、姜末、花椒粉、辣椒圈加米醋调成酱汁,这就大功告成了。   这是掬月第一次吃螃蟹。   这东西长得太奇怪了……犹豫着,她捏着蟹脚试探性地一吮,鲜甜的蟹味和咸香的酱汁同时泵入口中,惊得她无暇他顾。连忙又吮一口,舌尖挑下白嫩蟹肉囫囵咽下,满口生津。   “好鲜啊!螃蟹太好吃了!”她这辈子那十五次鱼,五次虾都白吃了!   “可不是?”关鹤谣朝她飞个媚眼,欢天喜地享用这透骨鲜,咸咪咪,甜滋滋,真乃绝味。怪不得连挑剔的清朝大吃货李渔都给了螃蟹一个“色、香、味三者之至极”的至尊无敌五星好评。   “就是长得太丑了,像个小怪物。”   关鹤谣乐不可支,其实她也一直觉得蟹长得特别赛博朋克,炫酷得很,霸道得很,要不迅哥儿也不会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士了。她由此想起一个关于蟹的笑话来,自己先傻笑一气,才讲给两人听:   说北地山民没见过螃蟹,有人偶尔得到了一只干蟹,甚奇之,以为怪物。   从此村中若有人生病,就将这螃蟹借来挂在门口,因为“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村民们合计着我们没见过这玩意儿,我们这里的鬼也没见过,用这可怖怪物吓走作祟病鬼吧!(1)   掬月听得咯咯笑,也不嫌螃蟹丑了,“好吃就行。”她说。   关鹤谣欣慰极了,不愧是她家的崽,就是要这种吃货精神!   小丫头天真,好吃就是好吃,心思纯净。   另一个人却没这么天真,心思也一点儿不纯净,得了便宜还卖乖,“蟹是好蟹,可惜没有好酒。”   喝酒,这好好的一件事,硬是被他俩说成了黑话。   他还带坏孩子,“掬月,吃螃蟹向来要配酒的,以黄酒为佳,现在家中正有一坛。”   “真的吗?”掬月看向关鹤谣,眼中是跃跃欲试的光。   关鹤谣拿蟹钳子点她额头,“想喝酒?你呀,再等三年吧。”她看向另一人,给他夹一筷子紫苏姜,“至于你,再等三个时辰。”   于是萧屹巴巴等了三个时辰。   他听得街上僧侣报时,已过子时,但是关鹤谣的呼吸自大衣柜传来,端的是平稳安逸。   总不能去把她叫醒……   萧屹正辗转反侧,就听衣柜中微微响动,关鹤谣像僵尸一样缓缓直起上身,“五哥,”她声音模糊又委屈,“我好饿……”   冷食似吃多少都不顶饱,她被生生饿醒了。   虽然心痛自己的吸引力还比不上一顿消夜,但是她醒了就好。萧屹疾风般翻身下床,从衣柜里把人刨出来稳稳抱着,脚步轻快地奔向厨房。 第44章 灶间亲吻、烤蘑菇 关鹤谣抬头又吻上去……   更深夜漏, 礼部衙署中仍灯火通明。   礼部尚书陈公春秋已高,撑不住地打起了盹,只有侍郎带着各司官员为圣驾幸金明池忙得焦头烂额。   “再把禁卫班直军士要簪的绢花清点一遍。”   “水心殿露台多备二十柄青伞。”   “每隔一个时辰便去看查乐师们情状, 若有异状马上着乐署补人。”   喧杂办公声中, 有五六名供食院子依次而入,奉上数样精巧的糕饼、果点。为首那名院子道一句“各位大人值夜辛苦”,而后悄声退下。   穆郡王赵铭捻起一块犹温热的五香糕,“光禄寺最近倒是殷勤。”他将那银盘轻推至对面人手边,“关侍郎, 你看呢?”   关旭连声谢过,斟酌着答道:“光禄寺向来尽职尽责。”   “唇亡齿寒而已,太常寺已经并入礼部, 他光禄寺卿每日守着山珍海味也吃不下了,眼瞧着都瘦了。”   关旭如何听不懂他意思, 只是不敢冒进,“礼部中膳部只负责祭祀牲畜贡品,与光禄寺职责并不相冲,况且光禄寺为九寺之首, 光御厨就有八百人,并非膳部能够吸纳得下…”   “不错。”赵铭眼中幽光闪烁, “所以——本王若是光禄寺卿, 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明日……”想起子时已过, 赵铭改口道:“今日金明池宴饮,本王瞧那食单也下了功夫,若是光禄寺哄得官家开怀,把你膳部讨了去……”   他森然一笑,“本王这判礼部事, 也就当的没什么意思了。”   看着眼前唯唯诺诺的高瘦男子,赵铭心中烦闷,只觉得手下一堆不堪重用的草包。膳部虽小,然涉及祭祀采办,油水充足,必须守住。   光禄寺卿胖得似猪,实则滑得像狐狸,谁知他有什么阴招。   这一屋子人乱成一锅粥,不过是在纠结什么帷帐、曲乐、熏香这些虚有其表之物,赵铭心中极为不屑。   他恨只恨自己没有老三命好,得领个实实在在的判工部事。英亲王赵锦督造的大龙舟一出,便能夺走所有人眼球。再加上他那精于水秋千的幕僚,这几年,整个金明池就数这两人无限风光,官家奖赏,群臣称赞,京中百姓能津津乐道数月之久。   被他咬牙切齿嫉恨的两人,一个正抱着香软的被子睡着,快活得很;另一个,正抱着香软的娘子走着,也快活得很。   人家二位,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金明池。   一片漆黑中,关鹤谣和萧屹蹲在灶边改新火。   四时取火,各有讲究:“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秋取柞梂之火,冬取槐檀之火。”(1)   关鹤谣早备好了晒干的细柳条,又用干艾草叶细致地拢住。萧屹手执火石和火刀,一星一点,一跳一跃,撞击而出的火星坠在艾草上,冒出丝缕青烟。   关鹤谣赶忙轻吹两口气,青烟便育出红光,渐渐点燃了柳条。   关鹤谣将火种引到炭炉里,急吼吼在篦子上摆着丸子、松蕈,口中还发出毫无诚意的忏悔,“人家得了新火,都要马上分与‘读书灯’,咱们倒好,直接分与烧烤炉。”   炸丸子一烤,油花又滋滋冒出,味道并不比刚炸好时差。待两人吃完了丸子,松蕈也烤好了。   最后这几个新鲜松蕈去了柄,只留下伞盖,经过火烤,中间柄坑里溢出了一汪汁水。   撒一点点盐和胡椒粉,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将其铲起,关鹤谣献宝一般递给萧屹,“蘑菇这么吃原汁原味,鲜得没边儿了,你且尝尝,小心烫啊。”   萧屹却并没有接勺子,而是圈住她手腕吹了几下,就着那手将松蕈卷进口中,“好吃。”   温热的气息打在指尖,关鹤谣手指蜷起。她低头掩饰慌乱,匆匆咬了个蘑菇,结果自己中招,“烫——!”   萧屹伸手扳过她的脸,“我看看。”声音沉沉润润,一字一顿,让人无力拒绝。   关鹤谣愣乎乎地张嘴,露出红艳艳的舌尖,脸颊被萧屹指腹的薄茧轻轻刮擦着。   好烫。   真的好烫。   她被烫得双颊如火烧,几乎滴水可沸。   关鹤谣别开视线欲起身,“你不是、不是想喝酒吗…”   “我不是正要喝?”   “真喝酒!喝真酒!”关鹤谣咬着牙低呼。   别喝假酒,假酒上头。   萧屹笑着放开了她,任她去舀了酒入小砂锅,又切几片鲜姜投入,在炉上温了,而后分出两盏。   加热后的酒香气更盛,混着姜味扑鼻而来。酒壮怂人胆,关鹤谣仰头一口尽饮,热辣辣入喉。   萧屹倒是不着急喝的样子,悠缓地小口小口啜饮着,就好像这四十文一角的酒值得他如此细细品味。唯那双眼睛,深邃凝华,眨也不眨地直直看着她。   四溢的酒香中,关鹤谣神思迷离地想,确实不能喝酒,因为不管什么酒都上头,又上瘾。   “五哥喝得太慢了,”拂开萧屹拿盏的手,她微微倾身,毫不犹豫地吻上他被酒液润泽的唇,“我帮你……”   酒盏碎落于地,没有人在意。   天地间,只剩下唇齿交缠的馥郁酒香,浓烈、醇厚,将人熏得陶然沉醉。   闭上眼睛之前,关鹤谣看见萧屹眸中火光轰然烧沸。   啊,原来人的眼中是真的有光的,而且闪耀到可以照亮别人的生命。   萧屹紧紧抱着心上人,像抱着追寻多年的珍宝,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奇迹。他甚至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感到如此欣喜,可以行事如此放浪。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只有她纷乱的呼息。什么都看不到了,眼中只有她迷蒙的眸子。   本如烈火,一遭烹入美酒,顷刻之间便蒸腾缭绕,缠绵入骨。   今夜的酒,瑶池玉液,紫府琼浆亦不能及。   被如火的双唇激烈地渴求着,关鹤谣终于明白了,之前所有的纠结都是庸人自扰。   情随欲起,欲因情浓,本就相生相伴,无法剥离。   他的面容、他的身躯、他的话语、他的微笑、他的眼神、他的个性……乃至他写的一个字,包的一个团子,剥的一个核桃,这一切的一切,在她眼中,在她心里,在她灵魂的深深处,拼成了独一无二的萧屹。   “萧屹。”她奋力夺回几口呼吸,第一次这样开口叫道。   被叫到名字的人微微战栗着,停下动作看着她,就仿佛知道自己面临一个审判,一个回答。   “萧屹,”关鹤谣抬头又吻了上去,“我真的喜欢你。”   两人并肩而坐,有些别扭,萧屹反客为主,一瞬也不离那红唇地将关鹤谣抱起。   关鹤谣没有一丝惊诧挣扎。   在这双手臂中,她总是安全的。   她被抱到灶台上安坐着承受铺天盖地的亲吻,无处安放的小腿踢来荡去擦过萧屹身侧,又无力地垂下去。   “阿鸢,阿鸢,我的阿鸢……”   没什么章法却细密温柔的吻撒在她额头、眼睛、脸颊……   萧屹一遍又一遍唤她,虔诚又热枕,如同在吟诵一个佛名。   关鹤谣蓦然眼眶发热。   简直不可思议,她的心竟然可以在这般狂乱的同时,又这般平静。   漂泊了两世,流离了万里的不系之舟,终于被一双温厚有力的手稳稳拽住,妥帖地引入港口,严丝合缝地嵌入,再也不用离开。   自今日起,惊涛骇浪与她无关,电闪雷鸣和她无关,她将永远休憩在这安稳的归处。   无论是来自山川,来自湖海,还是来自神秘天外,此时此刻,都心甘情愿地囿于厨房与爱。   从没有过这么好的夜,暖炉新火,热酒赤心。   *——*——*   天还未亮,这后街走动之人倒是不少,嘈杂得乔婆子睡不安稳。但是真正惊醒她的,是马车轱辘声。   幽暗灯光中,那车夫扶着高高的车辕,扬声问她这里是否关侍郎府上。她尚没缓过劲来,身后已经有人替她回答了。   正是府里二娘子。   关鹤谣换上一幅亲热面具,笑吟吟挽住乔婆子,言说是她雇的马车,因要去游园,再顺道卖些吃食,“还有些好酒果子要送予嬷嬷吃,劳婆婆和我去取。掬月在这里替你守一会儿,不打紧的。”   乔婆子到底不敢擅离职守,可她稍一犹疑,关鹤谣便借着劲儿牵她走了几步,又勾她道:“十几样果子等嬷嬷亲自选呢,还有一坛清风楼的玉髓。”   玉髓!   我的乖乖,乔婆子瞪大眼睛。她都快两个月没喝酒了!   郭氏掌管中馈,那真是一等一的精细。   精细到恨不得鹌鹑嗉里寻豌豆,蚊子腹内刳脂油。能少给就少给,能不给就不给。   她又是个最低等的婆子,轮班守着这个鸟不拉屎的偏门,平日还要做粗重的杂活,寒食她就得了一把撒子,如今哪能不心动?   乔婆子一幅为难的样子,那腿儿却是倒腾得比谁都快,和关鹤谣向小院走去。   关鹤谣开心极了,一坛酒,搞定两个人,超值啊!   灶间摆着的吃食远远超出乔婆子想象,她当即摆歪了心态重新审视关鹤谣。   她哪里来的这些钱?真都是摆摊挣的?这二娘子长得好,该不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心中正打鼓,忽听关鹤谣骂道:“你这懒婢子,不是让你看着门!?”   转头正见她抄起锅铲去打掬月。   原来那小丫头回来了,身边还站个郎君。   掬月边躲边带着哭腔解释:“车夫遣他兄弟来帮小娘子搬东西!小娘子莫气…莫气,我马上回去。”嘤嘤嘤哭着就跑了。   关鹤谣仍气呼呼的,连声埋怨她家蠢婢,又挂着笑脸和乔婆子赔礼,倒是让乔婆子无处指摘,反宽慰起她来。   “多谢嬷嬷明理。你下次值夜,我再送你一坛酒。”这句话听得乔婆子心花怒放。关鹤谣这钱是贩卖军械得来的都和她无关了,总归她有酒喝就成。她当即也夸关鹤谣几句,看着她使那郎君拎起几件包裹,三人一起向偏门走去。   关鹤谣、萧屹、掬月毫无武德——组团3V1,一番风骚走位,愣是唬得乔婆子没看出来萧屹本就在这院子里。   三人乘上马车,朝金明池而去。 第45章 槐叶冷淘、金明池 这么好看的郎君,还……   关鹤谣今日任务其实很简单——就是给萧屹开个闪现。把他送到金明池去和队友原地汇合, 打穆郡王一个措手不及。   金明池在城西,不算太远,他们又天未亮就出门, 可架不住出游人实在太多。街上车水马龙, 这马车停停走走,怎么都快不起来。   关鹤谣差点犯了路怒症,她看一眼萧屹,心里霎时堵得比这车还厉害。   他已在车厢里换好了衣衫,是之前关策准备好了让关鹤谣拿回来的。   一入三月, 百官照例要换穿罗衣,所以萧屹穿了这件石青色的圆领罗袍。袍子材质轻盈,颜色却沉稳, 衬得他腰细腿长,挺拔洒脱仿如清风中的劲松。   这还只是一件常服。   等他到了金明池, 英亲王那里给他备了正式的公服参加宴饮。   萧屹是五品,应当服绯。想象一下他穿着绯色大袖公服的样子,关鹤谣恨不得探出头去吼一声“师傅,掉头!”   这么好看的郎君, 还让她亲手送回去。   英亲王不懂人心!   她冷幽幽开口:“回头这车钱让你们殿下给我,”为了隐蔽和高速, 她还租了这最贵的带车厢的大马车, “要二百五十文呢。没道理让我赔了郎君又折兵。”   怎么感觉这赁资都在内涵她。   萧屹赶忙哄几句, 连带着掬月都笑话她舍不得郎君,关鹤谣倒是不好意思再垮着脸了。   磕磕绊绊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远远看见了金明池。   掬月迫不及待地撩开车帘看,一方周长近十里的人造池撞入视线。浩渺池水并着无数巍峨飞桥、高楼,又有如织游人, 收不尽的好风光。   “大龙舟呢?郎君,怎不见大龙舟?”   她自听过金明池种种故事,就盼着看大龙舟。   “龙舟此时泊在奥屋,还未到登场的时候。”萧屹笑着解释,又嘱咐道:“从东岸看水面视野最好,但人也最多。看完了水戏和争标,你们可去西岸赏景,免得被冲撞。”   三人说话间,马车已停在了金明池苑墙东门外。比起被游人和商户占领的墙内池岸,此处倒是更平坦开阔,草木也繁茂,花间粉蝶,树上黄莺,一片春日美景。茵茵草地上许多蹴鞠的、放纸鸢的、席地而坐赋诗谈天的游人。   关鹤谣给车夫塞了钱和果子,请他去旁边休息休息。   那车夫只一个春天就不知要搬运多少痴男怨女:情窦初开的、明媒正娶的、干柴烈火的,免不了还有几对旷世畸恋的,十分理解有情人们这股陷进私密空间就出不来的粘糊劲儿。他回关鹤谣一个“我懂”的眼神,麻溜地扶着掬月拎着包裹躲进了不远处柳树荫里。   宽敞车厢中一时有些空荡荡的。   关鹤谣心中不舍,却不想弄成执手相看泪眼。萧屹也是如此,两人絮絮说着话,眼中没有悲伤,只盛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你要多来国公府蹭饭。”   “我会多去国公府看你。”   异口同声说出这话,关鹤谣禁不住低头一笑,她想起刚才看到的景致,“你等我一下。”   下了马车,她走到墙边折下一枝柳条,在车夫和掬月暧昧的眼神中又走了回去。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以前读这首诗,关鹤谣只觉得风雅精巧,现在看来,说得其实不对。身处锦绣江南,怎能只赠一枝花木?   江南明明什么都有。   有厚重的历史,有轻灵的才气,有惊人的华美和富庶,有灿灿渔火,有悠悠晚钟,有比蝴蝶翅膀还绚烂的丝缎,有夺得千山翠色的青瓷。   什么都没有的,明明是她。   除了一颗心,她再没有什么能送的出手。   可这一颗心,难道还不够吗?   坦荡的喜欢,就是最高明的手段,也是最宝贵的礼物。   当她撩开车帘,见到萧屹愣住一瞬,随即扑过来亲吻那柳枝的时候,她便知道,萧屹也觉得是够的。   “你是我认定的小娘子。”嫩绿柳叶拂过眼睑,萧屹闭上眼,顺着柔韧的柳枝吻上关鹤谣的手。   “阿鸢,我的心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扬起青色车帘将关鹤谣罩住,在这个秘密的小角落里,他将那执柳的手指一一吻过,而后接过柳枝簪在发间。   在此之前,在此之后,萧屹见过无数种关鹤谣不同的样子。每一次都心动,每一次都惊艳,每一次都值得他没出息地感谢上天。   然而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仍是他心中最珍之重之的画面。   孩童的笑闹声、鸟儿的鸣叫声、士子们悠朗的吟诗声中,她静静站在马车下,身后是三月的明艳春园,是亭亭绿意和湛湛天光,手执柳枝殷殷向他探来。   送君柳,愿君留。   那截落地就活的柳枝便被种在他的心田。千丝万缕紧紧地络住他,再也无法逃离,也不想逃离。   关鹤谣郑重点头。   正因为马上要分别,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想和他一起走下去。   以指代唇,关鹤谣轻轻抚上萧屹脸颊,点点他发红的眼角。   “五哥,我会在东岸看着你”,说完这句,她露齿一笑,蓦然转头离开。   不必矫情“我会等你”,也不必强求“你等着我”,她已经给萧屹展明了自己要走的路。若是心念彼此,必然会走上交汇的道路。   在她身后,萧屹深深看她一眼,而后跳下马车,快步朝南边走去。   *——*——*   金明池南岸为皇家御用,建有苑内最高的宝津楼。宝津楼以东则有一座大殿,名为“临水殿”,官家便是在这里宴饮群臣,观赏百戏。   南岸架出一道如虹飞桥,长数百步,直入池中,连着一个大平台,上起环形相连“水心五殿”,此处是内外命妇、贵女们游玩的场所。   关鹤谣往南岸一看,好家伙。   岸边、楼下不下数百军士把手,金甲曜日,银枪照水,目之所及尽是飘摇的彩旗和朱漆的御幄。万分肃然灿然,晃得她睁不开眼。她连忙收回视线,还是这喧闹着接地气的东岸的更招人喜欢。   摆地摊的、挑担的、只摆一两套桌椅的,以及有能力搭起彩棚青伞的,数不清的商家贩卖各种物品或是服务,使得这东岸人头攒动。   关鹤谣感叹,多么繁荣的商品经济社会。   她不禁啧啧称赞,“消费,GDP增长决定性力量。”   这架马车可比她们坐的那辆有劲儿多了,怕是一天就能拉着金陵城月度商税收入达标。她有理由怀疑——官家每年这游幸就是以拉动内需为目的。   大家都是起个大早来挣钱,唯关鹤谣上赶子来吃亏。想想萧屹,郁郁叹气,她置身这最热闹的春日盛典中都没了什么精气神。   反正卖货只是个幌子,她便也不挑,随便找了个地方扔下小垫子席地而坐。掬月心已经飞走了,关鹤谣索性放这小赌神去玩关扑,自己则开始包团子。   豆沙馅是寒食前就备好的,特意多做得重油重糖,又镇在井里,仍和新做的一样,早起还蒸了一大块桔红糕坯。虽不应时节,但桔红团比包完再蒸的青团方便不少,她今日就卖这个。   这小团子细巧可爱,又很新奇,居然在周围好几个卖青团的商家间脱颖而出,买的人着实不少。关鹤谣卖得也便宜,她在现世深受各种景区、机场、火车站无良天价之苦,因此拒绝加价,仍是五文一个地卖,只淡笑着与食客说自家地摊的位置,见缝插针打个小广告。   她边包边卖,一时竟供应不上。转头就见掬月抱着拎着不少战利品回来,当即笑得止也止不住,摁着她不让去玩了,免得赢太多搬不回去,毕竟回程可没预算雇车。   两人未用朝食,吃了掬月带回的小吃食仍没饱,恰有路过的货郎卖槐叶冷淘。   刚入暮春就吃这冷面有些贪凉,但那槐淘浸在凉水里,艳艳绿丝绦一般诱人。   未到巳时,日头也很烈了,关鹤谣就心安理得买了一碗。   “某家冷淘是用槐叶芽和的面,可鲜嫩咧!小娘子且尝尝。”   货郎周到地招呼着,利落地捞出冷淘,拌上熟油和各种醋酱,又问关鹤谣要什么浇头。   鸡丝、虾仁、鳜鱼、肉臊、三鲜……关鹤谣一一看过,想着春深水暖鳜鱼肥,便要了鳜鱼的。   那鳜鱼片成薄片挂糊炸过,而后应是又焦溜了一番。鱼片入口是煊软的,可又藏着最后一丝倔强的酥脆。酸甜口的酱汁铺在面条上,更显面条绿得盈盈欲滴,配上两根新鲜芦笋,吃下去清爽宜人,唇齿生香。   这样以芦笋为桨,在桃花流水的春江上垂钓鳜鱼,关鹤谣呼吸之间都是槐叶清香。   掬月扒拉净最后一口,被这天然草木芬芳唤醒了记忆,“小娘子,咱们今年还没去采榆树钱呢。”小娘子用榆树钱做的蒸饭、饼和包子都好吃极了。   关鹤谣一想,也是。   今年自仲春起她就忙得很,没时间去当大自然的搬运工。否则春天她定是要到处挖、采、摘、折,做尽这薅山川树林羊毛之能事。   “等我初八旬休时,咱们去山里春游吧。”关鹤谣也看见香椿炒蛋啊、凉拌松针啊、荠菜包子啊、蒲公英蘸酱啊在向她招手。   “再带上毕二哥。”   如今也算有了正式员工,一场破冰团建势在必行。 第46章 花冠娘子、六公主 她关鹤谣今日就要舍……   两人吃饱了, 终于有了闲心整理掬月的战利品,大都是些零碎的小东西。最值钱的,当属一盆花。   “我瞧着小娘子簪桃花真好看。”掬月嘿嘿一笑, “正巧那花摊拿这盆花当彩头, 就想赢来送你!”   为这分赤诚心思,关鹤谣幸福地连连点头,又赶紧摇头道:“这么好看的花,簪着太可惜了,咱们抱回去养。”   那花应是芍药, 嫣红色的花瓣舒展轻盈,枝干优美,就连花盆都如冰似玉, 质感极佳。   最有趣的是,繁茂的花瓣被一圈金黄花蕊分成上下两层, 像是拦腰围了一条金带。   花蕊的位置如此别致,关鹤谣还真从未见过这品种。   “看起来好贵,你怎么赢到的?”   “压五文钱,依次掷五个骰子, 点数需是从一到五。”掬月歪歪头,“听起来一点儿也不难啊!那么多人试了, 怎么大家都赢不到?”   关鹤谣扶额, 她都不敢细算, 这起码好几大千分之一的概率,小丫头说“不难”?   半晌,她沉痛地搭上掬月肩膀,“我们需要加快算术的学习。”   是她没教好,孩子有点偏科了。   看来光会记个帐还是不够, 她有义务让这小家伙知道自己是多么牛批。   掬月此时犹不知怎样的黑暗命运正等待着她,仍乐呵呵地说着,“老板说是刚从扬州运来的,名字叫…叫…金…”   扬州芍药甲天下,这花又被拿来当彩头,必是珍品。   花腰如缠金带…   我的天啊!   关鹤谣心颤颤,这、这该不会是那个…   “金缠腰。”   有人帮卡壳的掬月说出了花名,却不是关鹤谣。   循声,关鹤谣抬头看去。   入目先是织着金线的红绡百迭裙,层层叠叠铺展开来。再往上是纤腰、细颈,一张娇艳无双的脸。   这位美貌小娘子扶了扶头上花冠,启唇重复道:“这芍药,叫‘金缠腰’。”   要说这一日,小娘子们自是都打扮得及其用心,衣衫鲜亮不说,袅袅发髻间也是簪花插柳、缀戴春幡的,恨不得把整个春天收在身上。关鹤谣一路走来看到不少漂亮的小娘子,可平心而论,论长相、论衣饰,竟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位。   换作平时,这般美人和关鹤谣说话,就是骂她,关鹤谣都要给个面子和她对骂两句。   可如今她没那个心思,只因为这位小娘子身边——站着魏玄。   要素过多,关鹤谣槽多无口,魏玄一脸懵比,掬月吓得大气不敢喘,三人全都闭了麦,唯那位小娘子仍是激活状态。   “你既然不识得,真是糟蹋了这名品。不如十两银子让给我,如何?”她瞄一眼摆在竹盘里的团子,掩唇一笑,“够多了,你卖几百个团子也挣不来。”   关鹤谣眯着眼睛站起身。   可惜没人家高,气势上输了一截。   但起码她能好好打量这小娘子。   她看起来与关鹤谣年纪相仿,严妆华服,周身贵重珠翠自不用说,最显眼的还是她头上的大花冠——绮丽至极,主花也是芍药,又搭配着缀满各色鲜花。   因时人爱花,珍奇的、时兴的鲜花,价比金玉。她戴得起这样的花冠,又有四名婢子前呼后拥,可见出身富贵。   管她富不富贵,都撞关鹤谣枪口上了。   “妾眼拙未认出此花,但好歹听过‘四相簪花’的佳话,想留着好好观赏。”关鹤谣假笑,“况这是家妹所赠,实不欲相让,请小娘子见谅。”   若是正经买家,卖了这花又何尝不可?掬月也必然同意。但这小娘子说话太不讨喜,惹到她了。   她本就不开心,现在更不开心了。   拼着一口瘴气,她关鹤谣今日就要舍身炸粪坑!   花冠小娘子听她语意,脸色已经越发阴沉。她根本没想到,这摆摊的商妇如此不识抬举。   “你倒知道四相簪花。”她冷笑瞥一眼衣着朴素的关鹤谣,“可你抬回家又有何用?怎么,难道你家中还有人能出将入相?”   关鹤谣心中惋惜极了,好好的美人,偏长了张嘴。   她连连摆手,皱起眉毛,蓄起泪光,一幅无比惊讶羞愧的样子,“小娘子羞煞妾了!妾是最卑贱的商贾,哪里敢肖想什么…什么将相,不过、不过是沾沾喜气罢了!”说完低头抹抹眼角。   果然,比起她这拙劣的演技,花冠小娘子的反应更真实激烈,尤其是听关鹤谣说什么“卑贱”“肖想”,她眼中都要喷出火来。   哈哈,猜对了。   她这通身的富贵,便是很多官宦千金都比不上,可官商殊途,她既与魏玄一起,便很可能也是出身商贾之家。   先挑衅,再造势,关鹤谣有时也精于茶道。她一把搂过掬月,两人做抱头默默流泪状。   应该是花冠小娘子一行人太显眼,他们这骚乱引了不少人驻足,便有那懂行的主持正义,“金缠腰可遇不可求,品相好的甚至能值百两,怎么十两就想打发人家?”   关鹤谣听了,哭得更惨了。   奶奶.的,不懂行情,差点被忽悠。   “对啊,还要强买,这小娘子都说了不卖!”   “这不是仗势欺人吗?你是哪家的娘子?”   那花冠小娘子再跋扈,也受不住这么多人指指点点,当即白了脸,红了眼。   眼看场面要失控,魏玄终于开口,他拽拽那红绡大袖,轻声劝慰道:“何必就要这一盆,我们去寻更好的。”   “二郎!”对方带着哭腔嗔一声,“我好不容易找到入眼的…你看呀,我头上的芍药都要蔫了,我就是为了把它换下来才撑着逛这么久啊!我都要累死了!”   魏玄叹气,如何不知道她执着于这“金缠腰”的好意象,确实是在和她商户出身过不去?被关鹤谣戳到痛处,这下更要不依不饶了。   关鹤谣则是目瞪口呆。   敢情您戴着花冠出来,就是为了把它逛蔫再换新一轮鲜花?   这是什么完美自洽的神仙逻辑?   花冠娘子扭过身子再不说话,是魏玄赔了礼,又问掬月这花从何处所得,而后将桔红团包圆了。   关鹤谣神色平静地接过那块不小的碎银,看着魏玄好声好气哄着人走了。   啧啧,这二表哥可以啊,不知怎么让关燕语惦记上他,又想要娶她,这边还哄着个小娘子。   真就三足鼎立呗。   看起来是个直立行走的陆地动物,万没想到是个老海王了!   她饶有兴趣地看那一行人,却眼瞧着花冠小娘子因为步伐过于气势汹汹,撞倒了一个挑担卖汤羹的老妪。   婢子们呼啦围上去,于是关鹤谣只能透过她们缤纷的裙摆,看到最中间的织金百迭裙滴下潵溅的汤羹。   她收起看戏的表情。   一阵混乱的尖叫和斥责过后,以花冠小娘子为首,婢子们随她快步离去,只魏玄留在原地。他本垂首看着坐在地上哭号的老妪,而后似被先头部队唤了一声,便扔下一块碎银扭头赶上前去。   长安买花者,数株十万钱。   道傍有饥者,一钱不相捐。(1)   魏玄倒是“捐”了,可是……关鹤谣长叹一声,她跑上前去,和周围几个商贩一起扶起老妪,帮她整理一番。而后又将自己那块碎银放到老妪干枯皲裂的手里,“婆婆,”她轻声说:“这一块,好一些。”   *——*——*   宝津楼偏殿是皇室宗亲的小憩场所,众人于此恭候圣驾。   紧捏手中杯盏,赵铭目眦尽裂地看着来人。   怎么可能?!   只见那人手托一木桌,步伐稳健地走来。他行走之间的劲风带动帷帐,身影在那纷扬轻纱笼罩中,粼粼水光映照中,显得有些不真实。但是赵铭右臂的疼痛是真实的,他便知自己并没在做梦。   几乎将他这条手臂砍下的仇人,居然就这样堂堂正正出现在他面前!   他真的没有死!他如何来的这金明池!?   “萧——”   “萧谘议。”   截走赵铭话头的,是赵锦的同母妹,先关皇后的女儿——六公主赵清惠,今年十二岁。她仗着未及笄,又最受宠,所以没有和后妃宫女待在一处,而是紧跟着她三哥。   “萧谘议。”这位六公主起身迎了两步,捋着裙头的衔珠络子,正笑着抱怨,“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呀?我真的好饿啊。”   “你这馋猫,人家去给你买果子就不错了。”赵锦也走过来,戳戳小妹瓷娃娃一般的圆脸,朝萧屹点头,瞥见他发间柳枝,心中不觉暗笑,“园中景致甚好,想来松澜是贪恋春色了。”   萧屹耳根一热。   “还都怪三哥你?总说这金明池卖的吃食比宫里的还好,我这才请他去买的嘛。” 赵清惠和兄长撒完娇,转头兴致勃勃地问,“萧谘议买了什么?”   “劳公主久侯。”萧屹呈上小餐桌,“是东岸那边卖的团子。”   “颜色喜人。”赵清惠尝了一口,眼睛亮了起来。这团子桔香四溢,十分绵软香甜。“宫里都没有这个!”   “是金桔蜜饯和的皮,里面是红豆沙。”虽是在演戏,但是见公主真心喜欢阿鸢的手艺,萧屹蓦然生出一股与有荣焉的豪情,居然细致地解释起来。   赵锦又憋不住要笑了。他赶紧也捻起一个团子掩饰,一边朝妹妹使个眼色。   赵铭竟是一句话都插不上,目瞪口呆看这三个人一唱一和,拿他当猴耍,仿佛萧屹真就是出门买果子去了。   他那句“萧——”还卡在嗓子眼,就见赵清惠端着盘子笑眯眯走来,“大哥,你也尝尝吧。”   不远处坐着几位叔伯宗亲,周围又都是内侍宫女,赵铭只能讪笑着接过,将无边怒火和团子一起咽到肚里。 第47章 水傀儡戏、淮白鱼 金明池南岸鼓乐齐鸣……   “小娘子, ‘四相簪花’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掬月实在想不到自己随便赢回的一盆花,居然能引起这么大的风波。   关鹤谣为她解惑,“本朝有位叫韩琦的大官人, 任扬州太守时得了这样一盆芍药, 金色花蕊绕花腰。当时扬州芍药没有这个品种,韩公觉得很新奇。因为花开四朵,就想再邀请三位友人同赏。花宴上,四位官人每人簪花一朵,随后三十年间, 这四人先后官至宰相。”   这说的是韩琦宴请王安石、王珪、陈升之三位的故事。   “小娘子还真懂!”说话的正是那位仗义执言,告诉她们金缠腰价格的官人。围观的人群大都散去,只他还围着这花看来看去, 可见喜爱的紧。   “妾道听途说而已,是这故事着实有趣。”   着实邪门才是!关鹤谣暗笑。   宾客中的陈公还是当天临时被抓来凑数的, 花形又正和宰相官服的金腰带相和,真是巧合中的巧合。   她和掬月合计着,怀璧其罪,如此名贵之花拿在手里也只引人觊觎, 便问这位官人是否有意买下。因他为她们解围,看起来正派又懂行, 便照着那花冠小娘子的报价, 只要十两。   哼, 我不是不卖,只是不卖给你。哎,就是玩儿!   这官人喜从天降,连声答应下,快步跑着去银庄取钱。   关鹤谣留在原地等他, 渐渐就有些后悔。   因为金明池南岸鼓乐齐鸣,这是官家开宴了。   那悠悠鼓乐声仿佛是号角,在池苑中用餐的、看杂耍的、闲逛关扑的游人霎时一窝蜂般往岸边涌去。关鹤谣边上卖膏药的小贩也一把搂起摊子,撒丫子绝尘而去。   转瞬之间,岸边密密麻麻全是脑袋,关鹤谣望池兴叹,怕是占不到好位置了。   等买花官人终于回来,银货两讫,关鹤谣客套话都来不及多说,拉着掬月就冲入战场。   她这体格拖后腿,但论技术,那是在帝都的早晚高峰地铁里训练过身体对抗的!面对篮球运动员都不怵的好吗?!这淳朴的古代人民哪里是她的对手,她一路连推带拱,不带球,也撞人,硬是挤到了最里面,倚着栏杆等水戏开场。   官家还挺时髦的,请大家吃个brunch呢。一边吃,一边还有各种文艺汇演,惬意得很。   众人的欢呼声中,一艘搭着高高彩楼的船,带着两艘小乐船自北岸驶来,停到水心五殿附近。   乐船上各有一位身穿红衫,手持竹竿子的参军色。他们遥向临水殿行礼,而后高声吟起致语,“春风黄繖下清厢,缨弁蝉联宴未央。万国文明周礼乐,九重端穆舜衣裳……”(1)   致语毕,乐声起。   “爹爹快看!是傀儡!”“好多傀儡!”孩子们兴奋的叫喊中,彩楼上小门打开,走出六、七个半人高的小傀儡。   小傀儡们有的穿着金人服饰,有的穿着东瀛服饰,有的则是高丽服饰,如同真的孩童一般憨态可掬。在傀儡师的操纵下,它们和着乐曲跳舞,又唱着吉祥祝祷的歌,好不热闹。   关鹤谣看明白了,今日这出是万国来朝。   可以的可以的,她暗自点头,主旋律,大家都喜欢。   关键是以我宋现在霸道如斯的国力,这还真不是自欺欺人。从周围百姓的热烈反应中,关鹤谣不难想象,临水殿中宴饮的君臣该是怎样一番其乐融融,春风得意。   临水正殿中金碧相映,装饰繁丽。   殿中满布南地的香花异草,被乐官们所奏的雅乐拂过,枝叶舒展,更显生机勃勃。   食之有味,视之有花,闻之有乐,方是一场精致讲究的宫廷宴会。   两排红绫餐桌上尽是金盘玉碗,皇亲勋贵在东,宰相率众官居西。   面北的金座上,官家赵励举盏致意群臣。“春和景明,四海升平,朕与众卿同乐。”   众人皆高声谢恩,尽饮杯中酒。   三月三曲宴,观水戏、争标才是重头戏,饮食上自然不像春秋大宴那样奢豪。今日凡酒一献,只从以两肴,总共献十五盏酒,三十品菜肴。   第一盏是蔷薇露酒,配一碟酒炊淮白鱼并一碗三脆羹。   淮白鱼先炸过,再以好酒烹汁。那鱼整时如银刀,切开如莹玉,软滑细嫩的甚至不堪金箸夹弄,一入口便被舌尖碾碎,只留鲜甜滋味。   官家满意点点头,光禄寺确实有长进。   他仍值壮年,除去登基伊始,北苍趁新君年少发动的那场突袭之外,再未为外敌烦忧过。况北苍也被信国公家一窝端了,赵励便得以靠着祖宗厚泽,靠着良将忠臣,自由地长成了一位追求风雅和享乐的君主。   今日这万国来朝的傀儡戏深得他心。傀儡们愈发激烈地转着圈跳舞,最后在沿岸震天的喝彩中,收了纷飞的衣饰,齐齐向临水殿拜倒。   殿中君臣皆快意赞叹。   酒盏和菜肴一轮接着一轮换,水傀儡戏便一出接着一出演,杂剧、歌舞,都欢快热烈。最后压轴的,反而是出安静的。   那是一个老翁形状的傀儡,慢悠悠走到船边坐下垂钓。不多时,竟钓上来一尾活鱼!   殿中众官皆惊服,官家也赞,“今年的水傀儡戏确实精巧。”他饮下一盏苏合香酒,笑道:“只是今年水秋千没了那萧家五郎,怕要逊色了。”   便有几人应和称是,但那语声还未落,赵锦便起身行礼:“臣惶恐,未来得急禀明陛下,萧谘议已于昨日归来。他自请为陛下表演水秋千,此时正在北岸彩船上。”   “哦?如此甚好。”官家露出一个和煦微笑,又问了几句,赵锦亦含笑恭敬对答。   瞟过低头喝酒的赵铭,官家缓缓道:“待表演完,传萧谘议上殿。他如此一片赤诚,当好好慰劳奖赏。”   赵锦温声应下。   “来了来了!!小娘子!郎君——”   “嘘——!”关鹤赶紧让掬月噤声,却也忍不住紧紧抓住她的手,两人几乎抱作一团,眼珠不错地望向新驶来的大船。   这结满彩带、搭着三四丈高架的大船正对临水殿停下,也给了她一个绝佳的视野。   作为一个曾经身强体健的成年女性,关鹤谣时常闹心这具身体配置太低。   但是说实话,唯有一样配件比从前还好,完全没得黑——那便是这双从未被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以及各种电子产品摧残过的眼睛。   虽称不上明察秋毫,但是即使隔着这两三百米,也能清晰捕捉船上众人的动作。   这位置抢的太值了!   天光水光耀目,晃得众人面貌模糊不清,她却能一眼认出萧屹的身形。卓尔不群的佼佼郎君,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长衣裤,也能一下子吸引她全部的目光。有人躬身与他说话,萧屹却站得笔直,脸一直朝向东岸。   关鹤谣的心也跟着潋滟水光荡漾起来,这是在找她呢。   她便嫌弃自己这丢到人堆里就没影的小身板来,又真心实意地后悔今日没穿个鲜亮的颜色。她看了看身边被父亲抗在肩头的小娃娃,遗憾地俯视一眼瘦弱的小掬月。   呃,还是靠自己吧。   于是关鹤谣猛然举高双臂开始狂乱地挥舞,多么想把自己当个直升飞机转出去,吓得掬月一激灵。但她所为其实不算突兀,因为围观群众们哪分老少,也不论男女,已经齐齐爆出激烈欢呼,热情洋溢地期待着这最刺激的项目带着他们肾上腺素狂飙。   参军色又一轮致语,关鹤谣却根本没听进去,只紧紧盯着萧屹,眼瞧着他站在了秋千板上,两侧便有数名力士喊着号子一下又一下拽起秋千绳,将他升得越来越高,就像在吊威亚。终于停下来时,萧屹已经距水面已有三丈来高。   万一绳子没固定住呢?   万一架子塌了呢?   万一、万一船翻了呢?!   关鹤谣脑子嗡嗡着心惊肉跳,那边萧屹已经动了起来。   他悬在空中,既没有着力点,也无人能推他,只能依靠自己手臂和身躯律动。他先是双臂后展,上身探得似要冲上天去,又马上将身体向后坐下沉,仿佛要掉下来。   一下、两下、三下,秋千微微晃动起来,幅度越来越大。   萧屹配合秋千调整自己的重心和动作,直到几十下,秋千居然真的这样被一点点带动,虎虎生风地荡了起来。硬是在无法借力的情况下荡起秋千,关鹤谣难以想象,这需要多么精准的控制和多么强大的体能!那秋千随着越来越激越的鼓声越荡越高,直至几乎与水面平行。   周围喝彩之声霎时震天,掬月也尖叫起来。   关鹤谣却已经发不出声来,就差吓晕过去了。   此情此景真是牛顿落泪,而关鹤谣欲哭无泪。   以为就是高台跳水,怎么还融了艺术体操?   这也太危险了!   她巴着掬月站稳,心也跟着那秋千在呼啸风声中忽上忽下,简直要蹦出胸膛。不敢看又必须看,她只盼着萧屹赶紧入水,曾让她做噩梦的池水,此时反倒成了安全之处。偏那人好像玩得上了瘾,双脚离板做了几个踢腿,又接了几个单手动作,看得关鹤谣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众人的热烈讨论。   “这是谁家的儿郎?好威风!”   “还是去年那个吧?”   “是吗?我怎么觉得今年动作更精彩了?你看这哎呀呀呀——!”   关鹤谣恨不得一脚把萧屹踹水里去。   差不多得了,显摆什么呀!   有伤没伤都禁不住这么折腾啊!   她按着胸口下定决心,下次见面一定要狠狠骂他一顿。 第48章 金齑玉脍、见皇帝 官家含笑打量着下方……   关鹤谣关心则乱, 自然觉得萧屹在那架上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生怕他出什么意外。大脑也给她捣乱,自动开始播放“在一瞬间, 有一百万个可能~~”   其实, 自他荡起秋千板到现在,至多几十个数的时间。   但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围观群众犹嫌不足,就怕他入水,纷纷喊着“再来!”“再高些!”“多荡一会儿!”   气氛热烈的要把池水烧沸了, 也要把关鹤谣点着了。   敢情不是你们男朋友,你们可不知心疼!   终于,在关鹤谣下一秒要么吓得晕倒, 要么气得扭头咬人的关键时刻,萧屹猛一发力, 腾空跃起,连翻着数个跟头掷身入水。   晶莹的水花和震天的欢呼同时炸开。   萧屹入了水,关鹤谣心也入了肚,可算重拾公平、公正、公开的竞技体育精神, 客观地评价萧屹这场水秋千。   这也太帅了啊啊啊啊——!   这也太A了啊啊啊啊——!   这腿!这腰!这手臂!   这破布料怎么不透啊可恶——!   行叭。   客观是不可能客观的。   毕竟她现在颜狗滤镜叠加女友滤镜,厚得都要捅到池心的船了。   因担忧而发白的脸迅速恢复了红润, 她跟着疯狂的观众们一起欢呼起来。   “还是这金明池的水秋千最好看!可惜一年就这么一次啊…”   “可不是嘛?在别处可见不到这么高的秋千架!我前几日在看了一场, 那架子也就一丈多, 没意思极了。”   “是这郎君能自己推自己,架子才能这么高。”   “对对对,真是英武有力!到底是谁家儿郎?”   我家的呀!   关鹤谣美滋滋在心里回答。   照例,萧屹要绕船游一圈。   关鹤谣踮起脚,双手搭在额头追着他身影看。那弯弯眯起的眼睛不是因为日光太盛, 而是心中愉快。   游得可真好。   那人如蛟龙一般在清波间起伏纵横,舒展又矫健,优美又迅捷。以至于关鹤谣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不是萧屹在水中游,而是那水在托着他、随着他、心甘情愿地纵容着他。   关鹤谣无不得瑟地想,放到现世,这不就是征战奥运,为国争光的选手?唯一的问题就是跳水队、游泳队和体操队会为了抢人打个你死我活。   她一边惊艳,一边又有些羡慕。   关鹤谣不会游泳。   她和所有江河湖海洋、大小游泳池天生不对付,一下水就扑腾得像个造浪机,还是有故障的那种。   在现世时,花的最没有效益的钱就是三个游泳班的学费,喝了两池水,啥也没学会。   最后,她的第三任教练在发疯前,礼貌地向她表示她不应该被称作“旱鸭子”,因为那是对鸭子的侮辱。   无论是什么鸭子,哪怕是只烤鸭子,都不可能,比她更废物。   *——*——*   萧屹整理好仪表步入正殿时,正赶上御厨在当众制作鱼脍。   用的便是那水傀儡刚钓上的活鲫鱼,由一位身着紫絁宽衫、黄绢襕的御厨带到御前献技。(1)   临水斫脍,以荐芳樽。   这极具观赏性的流行节目,正是满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人们的心头好。众人都交头接耳,抻着脖子看那御厨,一时倒是没人注意萧屹。   萧屹毫不在意,倒是落个自在,他眼神飞快在赵锦和关策的桌案扫了一圈,便敛下眸子耐心等在殿末。   御厨已经将鱼去腮剔鳍,挂着铃铛的细长鸾刀响声渐起,众人知道好戏将要开始。   只见他左手按鱼,右手执刀,倏忽起势斫起鱼肉。这位御厨手快且准,动作缭乱中银光一闪一闪,片片鱼肉就如雪花般堆积在砧板上。马上有供膳女官以纯白丝绢吸去鱼片汁液,素手轻轻将其摆在镂花小金盘之中,再配上一碟色泽金黄的蘸料呈于官家。   瞧见官家满意神色,光禄寺卿洪明抚着长须,亦是意得。   “干净利落!好一道‘金齑玉脍’!光禄寺卿人才辈出,洪大人真是治下得当。”   身边鸿胪寺卿陈腾与他搭话,洪明便扭过胖胖身躯,笑着谦虚道:“仲驰谬赞,御厨技艺高超与老夫何关,怎敢抢功啊,哈哈哈。”   话是这么说,但为了这一日宴饮,整个光禄寺全力以赴,每一件杯盏,每一味食材,洪明都亲自过目严查。这献艺的厨师也是日夜苦练,比前些年那几个技艺都高超。这一切就是为了杀杀礼部威风,让他们知道这光禄寺可不是……   “饱卿,饱卿——”   “陛下!”洪明慌忙起身,他正想着礼部那帮刺头,竟未听见官家在唤他!   因光禄寺掌膳,官家便给了寺卿“饱卿”这么个诙谐的别号。洪明向来是很珍重这个称呼,将其看作官家荣宠,私下引以为豪的。(2)   “今日金齑玉脍蘸料似与往日不同,有些许葱味,与鱼味甚合。可是光禄寺的新食谱?”   “陛下圣明!”洪明躬身又起,圆滚滚的肚子颤颤,“这蘸料本该将熟粟和粳米捣碎,加橘皮、姜蒜调制,但微臣前几日研读《礼记·内则》,见其上有载——脍,春用葱,秋用芥。适逢暮春,微臣便着人以葱入酱,以循周礼,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无耻!陈腾在心中白眼翻上了天,还说你不抢功?   官家好吃爱吃,又慕尚古风。这葱虽小,光禄寺野心可不小。不知今日菜肴还暗藏着多少“葱”,等着官家不经意地发现夸赞呢!   鸿胪寺主外宾蕃客之事,时常也办些宴饮,需要光禄寺配合时,他洪明哪次不是百般推脱,随便打发来糊弄事?怎么可能如现在这般,堂堂一寺之卿,居然连蘸料中一味调料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正应着圣心而去?   哼,老狐狸拍马屁,也不怕被马蹄子踢了。   但洪明毕竟没被马踢,他是正正好好拍对了地方,拍得官家大悦,直接将自己的金盏赐给掌刀御厨,又赞光禄寺卿“统筹有方,方雅有度”,赐了一坛黄封酒、一饼团茶。   百官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只是面上都是同乐之态。待供膳女官给各个桌案也上了这一道金齑玉脍,君臣一顿觥筹交错之后,官家似才想起刚召见的人,便将萧屹传到座前。   萧屹目不斜视地参拜行礼,身上霎时间汇聚了无数暗含深意的目光。其中那一道最坦荡亲和的目光,当然是来自官家。   官家含笑打量着下方的年轻郎君。   他穿一身绯色公服,幞头外露出的鬓发仍微微湿着,不卑不亢地敛眸站着。   在这金陵城中,掉下一块城墙砖平均能砸到三个士族子弟、龙子凤孙,只要他们别太出挑,也别太出格,官家向来没有什么闲心去管。有那个时间,他还不如去做几幅画,填几首词。   萧屹无功无名,又出身微寒,哪怕是做了大将义子,他也从未重视。在官家看来,所谓“义子”,不过是为血亲培养一个得力忠仆。而关潜没有将萧屹带在身边建功立业,反倒将其送到三皇子府上做个门客,也正应了他的猜想。   萧屹是个品级不高的恩荫闲官,基本不见天颜。便是随英亲王进宫或是参加庆典,也是低调地就像站在赵锦的影子里。是以官家上一次正式见萧屹,还是萧屹上次献演水秋千之时,如往年一样,召进来随口夸赞问候几句。   整整三年,他便真的将这郎君当成个耍水戏的,要说有什么特别,不过是耍的比别人好一些而已。   然而,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将一个少年郎锤炼成一柄开锋的宝剑,在剑匣中发出铮铮嗡鸣。这份锐利凛然竟让官家一阵心惊,他从自己的四个儿子想到宗族小辈,又想到那些重臣子弟,一时竟找不出第二人能与其争辉。   他眼神便渐渐深沉起来。   更何况,念及大皇子意有所指的状告——   “萧郎君好身手,今日水秋千当得上‘精妙绝伦’四字了。怪不得朕听说皇宫中的宫女,都要登楼上阁,撩着珠帘远眺观赏这水秋千。”   “微末小技,只盼得悦圣心,便是微臣万幸。”   官家低头莞尔,还是个会说话的,并非只一身莽力。   会说话,那就多说几句吧。   “汝父急病,朕亦心焦,好在他又上疏称并无大碍。朕听闻你前往侍疾,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陛下,微臣得知消息便快马日夜兼程赶往大名府。不想中途抵达寿州之时,官驿之中已有家父飞书等候,叱微臣擅离职守,责微臣速速归京,于是……”   三言两语,萧屹补全了时间线,又随口塑造出一对事君至忠、事亲至孝的父与子。   反正他信国公府满门忠烈,人设一直稳得很。   编,接着编!   赵铭恨得牙痒痒,眼瞧着这事就要在一派君明臣贤,父慈子孝中翻过去了!   如此,他之后再提起也只会引得爹爹不快。就算他执意要查,可是萧屹今日说得出这话,官驿那边必然已经打点周全,不会出纰漏。   他觉得他这半个来月,简直把一辈子气都受了。   赵铭右手还在恢复,本就不灵活,这气得手上运了狠劲,鱼脍便被金箸夹断,“吧唧”掉到桌上,显得他张嘴去接的样子有些滑稽。深吸一口气,赵铭再下箸,这次却是夹得太轻了,鱼脍又“刺溜”滑到桌上。   这番异常引得身边四皇子频频侧目,自然也落入高座的官家余光里。   真是沉不住气!   一边是能在高空上下翻飞的臣子,一边是仿佛小脑急速萎缩,筷子都拿不稳的儿子,官家心中暗叹,不禁也低头去看那鱼脍。   不久之前,这还是一尾鲜活的池鱼。   水小池窄狭,动尾触四隅。   说不清是惜才之心,还是驾驭之术,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这萧家郎君,不该被困在一方池水中,而应将他放到能展臂畅游之处。   就算有一日真的风云莫测,就算他游到了南湖,游到了西江,捉回来做成鱼脍,不也是轻而易举?   念及此,官家轻开尊口,给萧屹安了个新官职。 第49章 大宋茶艺、梅花脯 萧屹走的第一个时辰……   诚然, 水秋千是极有挑战性和技术性的个人项目,很受喜爱。但是在百姓心中,还是能展现国力的飞舟争标和最后的大龙船更有冲击力, 让他们那一股子“生逢盛世”的骄傲油然而生。   可对关鹤谣来说, 她的金明池之旅已经结束了。   鼓乐喧天,人声鼎沸之中,她百无聊赖地倚栏叹气。北岸“嗖嗖嗖”窜出许多小龙舟、虎头船,还有什么飞鱼船、鳅鱼船,都无法在她内心掀起波澜。   就像是吃咸鸭蛋。   已经把蛋黄抠了吃了, 剩下的蛋清呢,不能说不好吃,也不能说都扔掉, 但是就是丝毫勾不起兴趣了,真是硬吃下去的。   要不是为了让掬月玩得尽兴, 大起大落了一天的她只想躺回床上,好好想一想她的鸭蛋黄儿。   池面缤纷小船亮过相,又列队奔回北岸奥屋,牵引出今日金光闪闪的压轴嘉宾——长约三、四十丈, 建有两层高楼的大龙舟。   那龙舟上载红衣军士数百人,又有数也数不清的彩旗朱伞, 鸣着金铙, 响着宝铎, 腾飞一般朝着南岸而去。接下来官家要登临龙舟观看水军阵法、赛舟争标了。   临水殿前插着一根缠绕织锦的鲜艳竹竿,参赛的军士都屏气凝神盯着这根锦标。   忽令旗一闪,鼓点骤起,二十艘小龙船如闪电般齐齐射出!   水声、呼号声、如雷的鼓声,交织成一股可破崇山的猛厉之势, 自水面向所有观众澎湃扑来,将气氛推向最高.潮。   争标共有三轮,众人热情却丝毫不减。第二轮刚结束,掬月嗓子已经喊哑了。她转头却见关鹤谣神色淡淡,忙道:“小娘子,你是不是累了?那我们回去吧。”   “来都来了,”祭出这句能与世界上所有景点和解的友好发言,关鹤谣一笑,“再去西岸转转吧。”   掬月暗恼自己耗着小娘子陪她,也想让关鹤谣早些回去休息,拉着她就走,“反正大龙舟也看过了,咱们现在就去吧。”   因为活动都聚集在东岸,果然如萧屹所说,西岸游人不多。   垂杨蘸水,烟草铺堤,远远鼓乐之声传来,倒是有一分幽静的意趣。   此处有小游船租赁给游人,有不少小童戏水,还有一些什么算命、字画之类的安静摊子,最好玩的,是河岸边站着一排垂钓之人。   关鹤谣情感终于有了点波动,不过是负向的。   “你瞧,咱们怎么没想到带根杆子来钓鱼。”她无不惋惜,真是错过一个亿啊。   “哎——小娘子此话差矣!”身边正垂钓的一位郎君听了她话,扭过头来搭腔,“自己带竿子不能钓。”他摸出一个鱼形小木牌,往西门一指,“需在池苑所买这个木牌,才能得个钓竿在这里钓。要五十文呦!”(1)   “啊?这也太贵了!”   “谁说不是呢?”那郎君一脸悔不当初,“但是……来都来了。”   关鹤谣无语了。   看来这四字是有资格算作成语的。毕竟言简意赅、内涵丰富,而且古今通用。当然,这景区的赚钱手段更是古今通用。   多么精准,多么有效,直击游客痛点!   她犹自感叹,忽听几声欢呼响起,原来有人钓上一尾鱼。她走几步去看热闹,这小鲤鱼……十文钱不能再多了。   那钓鱼的人却很开心,正与他娘子说:“直接请店家做成鱼脍吃,如何?”他娘子有些犹豫, “听说这里斫脍要收三、四十文,比街上脚店贵太多了。”   两人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娘子一咬牙定了主意,“也罢!听说官家年年都在那临水殿用旋切鲜鱼脍呢,咱们今日也效仿一回。郎君好容易钓上来的,来都来了——”   夫妻俩便拎着鱼,兴高采烈地朝不远处一小棚走去。   关鹤谣心服口服,闹半天还是一条龙服务,这成熟的商业运作比起现代也毫不逊色啊!只是她现在还没闲钱享受这些冤大头服务。她与掬月对视一眼,牵着小丫头回家了。   来都来了,走也走得。   做人啊,还是要潇洒一些。   不怪掬月爱看,关鹤谣也是第一次见识如此盛会,似乎全金陵城的人都赶着和天子一起出行。   她们回家这一路,目之所及都是喧闹的人群,有携家带口的,有郎君娘子们结伴的,还有缓步游赏的长者……街市上、林苑边到处都是商贩,这无数尽情享受春光和生活的人,共谱出一曲喧闹欢乐的市井乐曲,昂然灌入关鹤谣耳朵,她有些惆怅的心情便渐渐雀跃起来。   正巧在一位卖货郎那里买了块肥皂团和新的布巾,择日不如撞日,她便带着掬月到常去那家香水行泡个澡。   说是常去,其实上一次来是去年盛夏,上上次来是前年盛夏。因为没钱,剩下的时间都是在家擦洗糊弄一番。   ……好吧,起码有进步,这次没到一整年就来了。   这家香水行分为前后两区,前面是供人休息的茶邸,摆着几套桌椅,后方才是澡堂,男女分域。虽小了些,但是干净整洁,关鹤谣一直很满意。尤其门上那副楹联,她看一次笑一次——到此皆洁己之士,相对乃忘形之交。(2)   谁说古人刻板保守呢?分明可爱得很,浪得很呐!   雾气蒙蒙的澡堂里铺着青石板地砖,以粗竹管引水。热水池、冷水池都有,还有穿着短打衣衫的娘子给人搓澡。关鹤谣和掬月洗了个身心舒畅的大澡,又到前面茶邸休息。   这家掌柜的是出了名的风风火火的性子,故她虽姓冯,大家却故意唤作“风二娘”。风二娘招呼二人坐下,笑着问几句水温合不合适,亲切又爽朗。   “刚炒了西瓜子,小娘子们可需要?”   关鹤谣应下,请她看着上几样茶食,再点两盏茶。   “今年片茶还未做得,只有去年的。散茶倒是下来了,小娘子喝什么?”   这触及到关鹤谣知识盲区了。   她在此世倒是也买些茶喝,但那都是最便宜的青散茶,和草叶子没啥大区别,喝个心理安慰而已。这时茶艺和现世差别很大,她只知皮毛,又是第一次正经在茶邸喝茶,算是两眼一抹黑,但是心里明镜似的。   于是她重点清晰地回答:“贵的不要。”   “好嘞!那便喝些紫芽片茶,七文一盏。”风二娘玲珑笑意未减分毫,从茶焙笼里取出一饼茶给她验看,“也是正宗的福建茶,加了甘草压制。虽是去年的,但味道不陈。”   关鹤谣装作深沉点点头,风二娘用小槌敲下一捻茶叶,包在白棉布里用茶碾子碾碎了,便转头去备水。待那细颈水瓶呜呜作响时,几样吃食也端上来了——是一碟炒瓜子,一碟胶枣,一碟雕花姜,一碟“梅花脯”。   山栗、橄榄切薄片同食,有梅花风韵,故被赞为“梅花脯”。(3)   关鹤谣拦住掬月伸向胶枣的手,“先吃橄榄。”   橄榄入口酸苦又涩,掬月小脸立马皱成一团,关鹤谣笑着劝,“多嚼嚼,嚼嚼就好了。”全靠着对小娘子的绝对信任才没吐出来,掬月赶紧把那橄榄在齿间颠来倒去猛嚼一通,“哎?”她眉头舒展开来,“好像变甜了。”   关鹤谣也嚼一片,苦涩渐退,橄榄的丝丝甘甜幽幽渗出。这反倒是一种寻常甜食没有的甜味,一点儿也不腻,一点儿也不嚣张。虽极淡却也极持久,以至于吸一口气都唇齿回甘。   掬月最是不挑食,适应性极强,竟立时喜欢上了橄榄,吃得有滋有味,两人就先把橄榄片消灭了。关鹤谣这才给她吃枣,“现在吃甜食会觉得更香甜。”   “小娘子们会吃,”风二娘笑道:“要是先吃了甜的,可就吃不下这橄榄喽。”   “是店家的茶食配得好,这道梅花脯很雅致呢。”   “嗨呀,我哪懂得这些?是我那读了几天酸书的小叔让卖些橄榄,说现下读书人好这口。”风二娘语速劈里啪啦,手却稳稳地沿茶盏壁注入热水,“说是因为橄榄味道先苦后甜,一如人生,所以那些士子们都爱吃得很。”   不得不说,自古以来文人这借物喻情、无限拔高的能力都是一绝。   “什么先苦后甜,甜苦并存的。呸,净瞎说!难道人生一直甜着不好么?”风二娘妩媚眸光一横,手中茶筅转得飞起,“要我说呀,说这话的人根本就没苦过!”   关鹤谣深以为然,她估计橄榄也是。   橄榄要是成精了,怕是要高呼否认三连,人家就长这样,请不要随便阅读理解。   注水,击拂,再注水,再击拂,如是反复共七次。虽然茶器盒茶叶都极普通,风二娘手艺却到位,得了两盏浮着乳白色厚厚泡沫的茶汤。   日本茶道学走的就是这宋时的茶艺。   那泡沫如汹涌白雾,溢盏而起,衬着玄色的朴拙茶盏,仿佛海浪击崖岩,激起千层雪。   小小一盏茶,居然带着惊心动魄的壮美。   关鹤谣看得新鲜,顾不得欣赏,忙呷了一口。   绵密的泡沫沾舌就消,但这调皮的一跳而过,已经“嘶拉拉”地激活了味蕾。茶叶被碾得细碎又被充分搅打,均匀地藏到这一盏热汤中,难见影踪,唯留下浓厚的口感和悠长的香气。   那点甘草也很妙。淡淡的甘草香并未妨碍到茶味,反而自觉查缺补漏,温柔地添上一抹若有似无的甘甜,使得整盏茶全无苦味、涩意。   关鹤谣惊艳地又喝一口。   她在现世都是喝泡茶,顶多煮煮普洱或是老白茶。看宋人点茶常要加些香料、药材,高兴了连盐啊胡椒啊都往里扔,她心中本有些抗拒。   却未想到,只要手艺得益,最低价的茶都这般美味啊!   一盏意犹未尽,她又要了续杯,坐在温馨的小厅堂里,和掬月享受安稳美好的春日午后,仿佛刚才在金明池边幽怨凭栏的人根本不是她。   萧屹走的第一个时辰:想他、想他、想他。   萧屹走的第二个时辰:想他、想他、想他。   萧屹走的第三个时辰:呷茶去!好喝好喝!哈哈哈!! 第50章 遭人陷害、审厨婢 瞧瞧,我男朋友上报……   三月初四, 春日晴暖。   关鹤谣哼着曲儿路过一家报摊。忽眼珠一转,脚下一顿,她又倒两步停了下来, 笑着问:“请问可有刊载昨日金明池盛事的小报?”   “自然有!”报贩子便从十几样小报里挑出几份与她。   关鹤谣之前出书时, 总往府学大街那一带的书肆、报摊跑,已经见识过大宋发达的报纸行业。   因为印刷术的飞速发展,民间小报种类繁多,而且比起需要层层审批、修改的官府邸报快得多,可保证每日刊印贩卖, 需知“新闻”一词就是源于宋时小报。   各家小报风格不同,有正经的——誊抄邸报中吏治、奏章、案件审理之类的重要消息;有八卦的——变着法儿编排朝中大员,乃至官家后宫;还有那香艳猎奇的——刊登些精怪故事, 文人词曲。   关鹤谣匆匆浏览几眼,对比着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这份《金陵杂刊》是对昨日水秋千着墨最多的, 写着什么“流电之势,破风之姿,青天可登也”,夸得挺走心。   且这家小报也算下了血本, 竟连夜雕了插图,一副《金明池水秋千图景》赫然印在中间。   看着那个指甲盖大小的小人, 关鹤谣忍俊不禁。   瞧瞧, 我男朋友上报纸了。   她花六文钱买了一份, 略微沉吟,又追加两份。   报贩子大大的笑脸里藏着大大的疑惑,没见过人连买三份一样的呀。   关鹤谣不管这些,径自把报纸叠得规整,小心地踹到怀里。   一份留着看, 一份留着摆,一份留着收藏。   这不是给哥哥打榜的基础操作嘛!   心口被报纸熨得温热,她便哼着比来时更欢乐的曲儿,踏上节后返工的道路。   谁知一到国公府大膳房,这份好心情就被击得粉粉碎,烟消云散了。   *——*——*   齐院公和孟监司被阿虎请到关鹤谣案前时,着实吓了一跳。   他们平日见关鹤谣,这小娘子总是笑眯眯的随和样子,倒是第一次见她满脸阴云。   关鹤谣轻扯嘴角,挤出一个笑脸打声招呼,而后端起一个盆沉声道:“两位请看。”   “这、这,怎么会这样?”   齐院公和孟监司看了一眼,便惊得面面相觑,表现得就像滴血认亲时的槿汐和苏培盛。   关鹤谣飞快把来龙去脉说了一番:休假三日,她一到大膳房,自然最挂心吊着的糟卤汁子。   谁知兴高采烈掀开桶上盖布却闻到一丝丝土腥味,她当即觉得不对劲。打开糟卤布袋子一看,发现里面除了酒糟糊,竟还有一捧淤泥!   “阿虎莫再哭了,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关鹤谣无奈笑看着又开始抽搭的阿虎,“我也相信此事与你无关。”   语落,她蹙眉神色一凛,转向齐院公和孟监司郑重道:“二位知道咱们做厨的,首要之义就是食材的干净整洁。太夫人年迈,三娘子体弱,朝散郎乃是家国栋梁,是以妾做菜时都是慎之又慎,生怕混进脏东西。未曾想离开三日,就有人做下这般腌臜之事。明日便是清明,膳房正忙碌,妾本也不欲张扬,但、但这把泥虽小,事情却不小。请两位莫怪小题大做。”   她很久没有愤慨至此了,而且越说越气,眼中火光隐隐,嘴唇抿成一条发白的雪线。   这么一把不知从哪个茅坑里抓来的淤泥,得有多少细菌、虫卵?   糟蹋食物不说,还拿他人健康作为打击她的武器。   这还能忍?   这么大动静,就算忌讳齐院公和孟监司在场,整个膳房的人也都暗搓搓往这边看,小声议论着指指点点。   这倒正合关鹤谣的意,想到犯人也许就在这些人之中,或是与他们有关,她站直了环视四周朗声道:“各位同僚,妾忝居于此,一无害人之心,二不夺人之美,所求不过一张清净案板而已。各位一直对妾多加照拂,妾心中甚是感激,也愿同各位和睦相处,共为主家尽心尽力。只是此事涉及主家安危,非同儿戏,只能请齐院公尽快查明是何人所为,也省得各位为这小人行径所累,平白污了名声。”   众人自然忙不迭点头称是,再应声夸几句鹤厨娘说得好,激愤谴责几句也不知谁这样的事,真是阴险无耻之类,飞速把自己撇出去。   关鹤谣强势输出完毕,齐院公和孟监司也终于能插上嘴,“鹤厨娘,你放心,老夫一定把这耗子揪出来。”“对!鹤妹子别气,有我们呢!”   关鹤谣行礼致谢,又指指那一套吊糟卤的工具,给这犯罪定性,“做这事的人不是一时鬼迷心窍,而是蓄谋已久的。”   蓄意犯罪,那就比激情犯罪恶劣啊!   犯人没有采取直接往盆里扔——这种直接泄恨的破坏形式,而是大费周章往袋子里加,显然是有自己的思量。   因为细布袋子过滤性很好,吊出的汁液还是澄清的,如阿虎一样的常人根本难以发现。   多亏关鹤谣经验丰富,鼻子灵得能分辨出微小的错处,否则怕是也被糊弄过去了。   等她真的用这汁子做了吃食,不管出没出问题,到时候有人把这泥袋子往外一抖落,她的脸也就甭要了。   齐院公和孟监司也意识到事实正如她所说,神色更加凝重起来。   两人当即令人守在门口,再不许人进出,而后便马上开始调查。   “先去查这三晚夜间值守的人。”孟监司黑着脸,一手拽住关鹤谣,一手拽住齐院公,顾不得老大爷不太灵便的腿脚飞身就走。   在她的地盘搞这些把戏,她倒是要看看是谁嫌日子太好过了!   关鹤谣和孟监司想法一致。   虽然阿虎不可能全程看着木桶,但膳房白日人来人往,犯人没有机会,必定是晚上下手的。膳房重地,夜间也有人值守。可夜里难免懈怠,每间膳房又只有两个人,很可能出纰漏。   这六名厨婢很快就被找齐,一个个分开问话。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忽然直面雷霆之怒的孟监司,抗不过三句话就被吓出眼泪来,事情也就有了眉目。   寒食那一夜值守的两个厨婢神色紧张,说辞也对不上,可无论再问什么,她们都只哭着说是偷懒打盹。   其中一个叫小静的厨婢恰是从食膳房一位厨娘的女儿。   孟监司二话不说,着人将小静娘亲请过来。   关鹤谣一看,还是个熟面孔,正是她之前做拨霞供时合作擀面条的那位白案厨娘。   小静娘亲忽被叫来,本还云里雾里的,听完齐院公和孟监司的叙述直接白了脸,抖手着指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女儿不懂事,她却懂得。这事往大了说够她们娘俩上一回公堂的,更别说那边齐院公已经遣人去取她们入府时签的契约了。   因她直接被从案前拉来,手中还拿着那一柄无懈可击的绝世神兵——擀面杖。   小静娘亲当即暴起,哭喊着追着女儿打,须臾母女俩又抱着哭成一团,摊在地上请求从轻发落。   “院公,求您念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上,不要辞退我们啊院公!”小静娘亲哭得满脸是泪,心慌如鼓。本来这是一份邻里人人称羡的活计,可若是因玩忽职守被国公府辞退,谁还愿意雇她们?她们母女再无长处,不得活活饿死?   “死丫头!你快说话!到底是不是你做的,赶紧与三位说个清楚!哎呦我的天啊——”她掩面而泣,“也好、也好让阿娘死个明白呀!”   娘亲的悲怆终于让小静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吓得她哭都哭不出,劈里啪啦全招了。   原来寒食那晚,她和同伴值守这间膳房,忽然有人找她们去玩叶子戏,且自告奋勇说帮她们值一会儿夜。她们便去匆匆玩了两把才又回来。   齐院公和孟监司对视一眼,明白这她们之前为何咬定说只是睡着了。   小娘子们玩叶子戏是常事,只是看她们这样子,必定是涉及钱财了。   府中严禁赌钱,一经发现便是重罚,可比值夜偷懒罚得重多了。然而赌钱这事不是目前重点,孟监司只厉声问:“谁来找你?”   “是、是隔壁膳房青娘姐姐。”   听了这个名字,孟监司心中已大致有了答案,却仍要把问题问于众人听,“青娘平时可与你交好?经常一起玩叶子戏?”   “从未,所以妾当时也很纳闷。但她、她一直劝,说过节玩一玩而已,还给我们十文钱当本钱……”   几句话先把这对惴惴不安的母女打发下去,孟监司拉过关鹤谣与她解释,“这青娘姓章,在管米粮那间膳房当值,入府大概...得有四、五年了。因她姑母是太夫人跟前的嬷嬷,平日里惯瞧不上这些小婢子的,忽然找她们一起玩,确实有问题。而且——”她压低声音道:“青娘已做两年一等厨婢,本来马上要升厨娘了。可你一来……”   哎,都说同行是冤家,原来预备役同行也是冤家啊。   关鹤谣暗叹自己天真,每日只知做饭,觉得自己简直是与世无争的典型案例。她想来想去,最可能给她使绊子的不过就是莫厨娘,却未想到这国公府人员复杂,门道众多,自己早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挡了别人的路。   孟监司也是头疼欲裂,青娘归她管,闹出这样的事她着实面上无光。   “青娘这丫头皮实得很,有她姑母撑腰,加之手艺也确实不错,连我说话都顶几句。”她紧紧握住关鹤谣的手,“但你放心,老娘今日可不惯她毛病,定要狠狠治她一顿!”   这是气得都爆粗口了。 第51章 蓑衣黄瓜、炫刀工 青娘挥臂就扑了过来……   隔壁膳房来人找她, 说鹤厨娘请她过去一趟时,青娘就隐隐觉得不安。   不会这么快吧……   待发现齐院公和孟监司也在场时,更是心里咯噔一声。但她稳神细看, 原来那两人根本没注意她, 只是围在关鹤谣身边看她切菜。   “青娘姐姐!”关鹤谣竟是满脸热情的笑容,“姐姐你来啦。”   娇滴滴的声音听得青娘身形一晃,和你很熟吗?   “鹤厨娘,”她谨慎作答,“不知你何事找我?”   “是这样的, 我今日要做一道‘洛阳燕菜’,可这刀工实在拿不出手。听说青娘姐姐刀工出众,特意请你来给我掌掌眼。”   此话一出, 周围人的神色都痛苦地扭曲起来。   鹤厨娘,咱们能实事求是一些吗?   关鹤谣刀工如同神迹, 切丝、削皮,剁、劈、片、剔……乃至各种食雕,无一不精,上一个见识过的人下巴还没安上呢。就如现在, 她一边扭头和青娘说话,一边气定神闲地盲切, 可手速丝毫未降, 刀光残影下的白萝卜丝纤细若发, 粗细均匀,莹莹如玉的一根根吹弹可断。   青娘腹诽,难道是闲得慌,找她来炫耀刀工的不成。果然又听关鹤谣开口,“青娘姐姐你瞧瞧, 我这破刀工,能不能赶上你一半?”   “……鹤厨娘玩笑了,你刀工这么好,远强于我。”   她这话说得不情不愿,但正因如此,才是实话。   关鹤谣低头莞尔,算你还有点眼力。   三分勺工,七分刀工。   欲练刀工,必先自……那倒是不用,只是必定会切到自己的手。没切过手的厨师,这刀工是出不来的。   练刀功最好的食材就是自己的手,望周知。   关鹤谣又切出一叠薄如纸的萝卜片,而后虚虚望着屋顶切起细丝来,看得周围人都心惊胆战。可她自己陷入现世回忆,勾起个微笑恍惚道:“我以前学厨时,每日至少练一个时辰切墩,就算后来略有所成,也是有空就练,从不敢懈怠,毕竟咱们手艺人就怕手生。”   也更怕、更怕那手直接丢了啊!   关鹤谣突然又想哭了。   苦练的肌肉记忆全打了水漂,她现在顶多剩六成功力。   这身子腕力、臂力、哎总之什么力都非常低下,就像顶级显卡愣是配给了MP4屏幕,炫目3D渲染秒变复古像素风。家里更是没有足够食材供她练习,这是来了信国公府才慢慢找回点手感。   关鹤谣幽幽叹一口气,竟是再不发一言,连看都不看青娘一眼,埋头只顾着切菜。   青娘站在原地,心虚绕着疑惑,愤懑缠着尴尬,一时竟不知该走该留,又是否该说些什么。她只觉得今日这膳房有些怪异的安静,众人似乎都放轻了手脚,还不时朝这边看来。   在这份安静中,关鹤谣那节奏又快,声响又脆的切墩声就尤其明显。   青娘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   她只知道自己眼瞧着关鹤谣切完萝卜切火腿,切完火腿切鲜笋,然后是海参、鱿鱼、鸡蛋丝……将近十样各色食材,有软有硬,有滑有脆,明明都是不同的质感,却被她完美地切成了长短一致的匀净细丝。   “笃笃笃笃”凌厉刀声如快马奔腾,一下一下踏在她心上,震得她周身如弦般越绷越紧,震得她做贼心虚的不安摇摇欲坠,震得她技不如人的不甘渐渐放大,震得她整个人几乎要和着那节奏抖起来。   青娘猛掐住自己手,“鹤厨娘,若没——”   “青娘姐姐,你看这只鸡。”晾着她,耗着她,偏偏又扰着她,关鹤谣脆声打断青娘。“这是特意请府里备下的清远鸡,本来好好养着要做糟鸡的。但是呢,我的糟卤汁子被人放了脏东西不能用了,哎只能拿来炖了。”   她右手举着银闪闪的大菜刀,左手拽过案边一只肥鸡,脸上笑容甜美又温和,“对了,青娘姐姐寒食那晚做了什么?小静说你来换她值了?”   兀自问完,也不等青娘回答,关鹤谣手起刀落——   “砰!”   狠狠一斩,轻轻一推,鸡头带着淋漓鲜血,带着极明确的目的性,骨碌骨碌直滚到青娘脚下。   “你——!”吓得她惊叫着猛退一步,大睁眼睛死瞪着关鹤谣。   而对方,正挑着一双再无笑意的桃花眼斜睨她,“不急,想好了再答。”   青娘额头缓缓滴下一滴汗来。   这响亮的刀斩声斩断了她最后一丝侥幸,也斩断了屋里粉饰的一片和平,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到她身上。   居然真的这么快就查到她了。青娘又急又慌,可更多的,是一分别扭的不服气。   凭什么?   凭什么鹤厨娘可以这样审问她?   凭什么就连姑母都嘱咐她莫去触鹤厨娘的霉头?   凭什么鹤厨娘总被主家夸奖?   凭什么…这人连刀工都这么好?那向来,向来是她卓青娘的拿手绝活啊!   鹤厨娘鹤厨娘鹤厨娘……火气蒸得双眼泛红直上脑门,青娘叫道:“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毁了你的糟卤汁子?!”   “是。”   青娘挥臂就扑了过来。   她实是个泼辣豪横的,就算被身边人拽住,也是连踢带咬,使劲挣扎着叫骂,混战之中那可怜的鸡头在几个人脚间满地乱滚。   “我为何害你!我们之前都没说过话!”质问声又尖又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凭什么说我?证据呢?拿出来呀!你没证据,我便是到了公堂上都有理!”她的音量被孟监司压住胳膊怒喝一声才稍稍低下去,却还是“证据”“不要血口喷人”“诬告”之类叫个不停。   关鹤谣确实没有证据,这也是青娘敢做下这事,又能如此嚣张的根本原因。   她死不承认,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轻轻推开护在她身前的阿虎,关鹤谣上前几步,“证据马上就有了。”   青娘一噎,愣怔着停下叫嚣。   “青娘姐姐可知,这糟卤里有十几味香料,是我家传秘方,味道是独一无二的。”   “那又如何?”青娘冷冷偏过头去,“知道鹤厨娘手艺好,不用与我炫耀!”   “非也非也,我不是这个意思。”关鹤谣给大家展示重新扎起的糟卤袋子,“大家看,我这一坛整酒糟混着好几斤酒吊着,如同个西瓜似的,得双手才能提起来。”她特意把声音拉长,“犯人呢,犯案时要把袋子提出来妥帖放好,再解开绳子,再放入脏东西,再扎好口吊起来。绳子本扎得紧,里面又是糊状,一不小心就要撒。这么一番功夫下来,加之心虚慌忙,犯人袖上身上必然要沾上一些汁子。”   走到青娘面前直视她双眼,关鹤谣随手就拿现世的先进经验诈她,“你可知,府衙中都会驯养捕犬?那鼻子可灵了,任何气味只要闻过一次,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与之相关的犯人。但凡你衣衫上沾染了一丝糟卤味道,糟卤汁子又留味最久,就算洗过了它们也能闻出来!我已经让人去你房中把你所有衣物拿过来,咱们这就去见官!”   青娘被她左一句“犯人”,右一句“犯案”唬懵了,蓦然听到“见官”更是慌不择言,“怎么你说见官就见官?鹤厨娘太大惊小怪!”分明已经忘了刚才明明是她自己先提什么“公堂”。   与她满面惊惶相比,关鹤谣倒是轻松自在得很,她重回案前斩鸡。大刀直斩,斩一刀说一字,于是这四个字被她说得杀气腾腾,“你、投、毒、啊!”   “投毒?!”天大的罪名砸得青娘扯着嗓子喊,“什么投毒?!不过是一把泥——”她猛然收声。   满室死寂,旋即哗然。   “你怎么知道是泥?!”   “自出事这膳房就不许人进出,鹤厨娘可全程未提一个‘泥’字!”   “怎么不是投毒?今日是一把泥,明日就是一把毒!”   “哎我早就知道这青娘心气太高,没想到她……”   青娘惨白着脸张张嘴,喉咙中赫赫作响,但再说不出话来。   关鹤谣终于又笑了。   智商这么低,气性这么大,就不要学人家宅斗了。   和你斗,草履虫都能活到大结局。   她那曾染冷霜的眸子化了冻,蕴着愉悦和狡黠与齐院公和孟监司对视一眼。   水落石出。   齐院公气得翘着胡子训斥青娘,孟监司跟着敲打屋中众人,还有那青娘的哭喊和众人的窃窃私语。   但这些都和关鹤谣无关了,她终于能安静做菜了。   她处理好鸡肉让阿虎拿去吊汤时,在地上撒泼打滚的青娘也终于被降伏,由三个婆子架走了。   关鹤谣长出一口气,换了刀案,按住一根黄瓜。   “没想到没想到啊,鹤妹子,你是真有办法。”孟监司咂咂嘴,像是第一天认识关鹤谣。   关鹤谣说想要亲自和青娘对峙时,她还担心关鹤谣应付不来。明明是个年纪轻轻、矮她大半头的小娘子,现在看来,当真不能小觑啊。   关鹤谣抿嘴一乐,手上蓑衣花刀法使得飞快,“是她自己沉不住气。”   不过是玩了点心理上的小手段,声音干扰,语言诱导,逼着青娘越来越紧张焦躁,也正好赶上她那个暴脾气,这才奏效。   关鹤谣手中刀干净利落地剞下。   切而不断是为“剞”,顷刻之间,黄瓜上已被梳齿般细密地剞了一百多刀,刀刀均匀,深而不透。看得孟监司又赞好,“哎只是可惜了你的糟卤汁子,放了那么多料。”   “其实只放了酒糟和酒,什么独门秘方,捕犬闻味都是骗她的。”   “啊?”   “真话假话掺着说才最唬人呢!就像这花刀,有虚有实嘛。”憋着笑,关鹤谣将黄瓜翻面再剞一遍,两次刀法,一直一斜,互相交叉。   提着黄瓜两头拎起来,何止一片未断,连碎屑都没有。这最脆生水灵的菜,却如弹簧一般被抻开,足有之前两倍多长。   “孟监司,”将黄瓜盘到玉碟里,关鹤谣软下声音,“之前说什么‘投毒’,不过是诈她承认过错。您也看出来了,这只是些许嫉妒心作祟,实在没那么严重。府中小惩一番也就罢了,可不值当惊扰主家,又闹到官府去。还有那两个小厨婢,只是被利用而已,您看……”   青娘再可恶,也只是普通百姓,并不是她关某人的阶级敌人啊。   此世尊卑分明,青娘只是贵族家的仆从,千万别因为这么点事儿被下大狱了。   “行啦,知道你心软,放心吧,我有数。”   孟监司笑着瞟她一眼,就盯着那如碧蛇盘卧的黄瓜移不开视线了,啧啧称奇着端去与别人看。 第52章 菊花茄子、素燕窝 整道菜如同一位来自……   信国公府里主要的五间大膳房, 厨司独占三间,果子局和蜜煎局共用第四间,香药局和茶酒司共用第五间。   关鹤谣一进果子局的膳房, 就被蒸青团的腾腾热气糊了一脸。   蜜煎局章监局不在, 只果子局李监局在。她最是眼尖,笑呵呵从里面走出来迎。不过几日未见,李监局的脸竟又圆润几分,想来寒食没少吃。   见人人忙碌,关鹤谣一时稍显局促, “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她奉上备好的桔红团,“只是给您送些零碎吃食来。”   寒食节前, 好几个司局给她送了节礼,因不想欠人情, 她便抽空来走一趟,多少回礼意思意思。   “不打扰。”李监局拆开一个团子,“这不是明日清明么,按例要做青团发给府中大伙儿, 饮福宴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时人清明祭祖完毕,便直接将贡品吃了, 称作“饮福”, 取个先祖庇佑的好兆头。   既作贡品, 除了牲畜那样的大件,剩下的多是果品、点心一类方便摆放的。   李监局边吃边说:“府中三位不爱甜腻,平日里索唤不多,我们两局本也清闲,赶上这时节祭祀才忙一些, 不打紧。”   这点关鹤谣也发现了,太夫人爱辛香,三娘子好清淡,关策则是有肉就行。三人鲜果用得不少,可对蜜饯甜品之类确实没什么兴趣,每日食单上只寥寥数样充数。   三两口吞了一个桔红团子,李监局赞不绝口,直说她们的青团比这个差远了,惭愧,惭愧啊。   关鹤谣刚经历一场因妒生恨的职场危机,听不得这话,正欲装傻,偏李监局哪壶不开提哪壶,靠过来低声问:“哎哎——我听说你一边做菜,一边就把那青娘也给做了?”   做了……哪有那么凶残……   关鹤谣汗颜。   真是坏事传千里,一会儿功夫怎么大家都知道了。她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三两句话糊弄糊弄,再用一个现成的话题岔过去——拿出之前在果子行订黎朦子的票据,把这事与李监局说了。   “这果子实在难寻,妾见到就自作主张订下了。您局里采买若是顺路,什么时候捎回来可好?定钱已经付了。”   李监局自是应下。   同大队伍一起前去侍膳时,关鹤谣发现厨间众人看她的眼神明显变了。她不禁喜忧参半,喜的是不会有人再当她是Hello Kitty,忧的是矫枉过正,怕是直接把她当成膳房一霸了。   她明明如此通情达理,温柔可亲啊!看来接下来要夹着尾巴,扭转一下风评。   可是……她今日做的那三道菜,倒是一点也不低调,还恰好是三道刀工炫技之作。   哎,算了算了,低调做人,高调做菜吧。   先上的一道蓑衣黄瓜马上牢牢吸引了众人视线。   蓑衣黄瓜不算稀奇,但是切得摆得这般漂亮的就少见了。薄如蝉翼黄瓜片的看起来密密相连,可遇筷则断,极好入口。   太夫人下箸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她就喜欢这些味道丰富的。特殊的刀法保证了味道得以最大程度地渗入,清亮酱汁拥抱着碧莹莹的黄瓜,浸满了每一处间隙。关鹤谣又现做了油泼辣子淋上一勺,麻、香、酸、辣滋味齐聚,不过是开胃的冷盘,却足够人下一整碗饭。   蓑衣黄瓜的辛辣拿捏得正好,关筝也吃了好几口,只是她还是更爱那汤汤水水的洛阳燕菜。   这是道精巧的假菜——最朴素的白萝卜丝经过浸泡、挤压、裹粉、清蒸、再过水,外观和口感居然神似燕窝,所以被称作“燕菜”或“素燕窝”。将萝卜丝垫在碗底,转圈摆上其他食材,浇上醇厚高汤最后蒸一遍即成。   殷红的火腿丝,浅粉的鱿鱼丝,米白的鸡肉丝,灰黑的香蕈丝,明黄的鸡蛋丝,淡黄的鲜笋丝……最中间是红心大萝卜雕成的整朵牡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引来蝴蝶。   整道菜如同一位来自大唐的雍容贵妇,身着艳丽华服款款登场。   这般风情,难怪民间传说它源自唐朝,还和武则天沾亲带故。   但其实,学界还在为华夏先祖何时开始吃燕窝而撕逼,吵得不可开交。食用燕窝的时间节点未定,这么一道仿燕窝的假菜自然更是摇摆。(1)   好在此世已用燕窝入馔,这道洛阳燕菜也已经被发明。要说关鹤谣做了什么改动,便是雕了牡丹装饰,全了它被周.总理改名为“牡丹燕菜”这一轶事。   这花也有用鸡蛋做的,摊出薄薄的蛋皮堆叠成花。但关鹤谣还是喜欢用心里美大萝卜来雕。毕竟那浓粉的色泽,细致的纤维纹路,更有牡丹花的精魂。   素鲜、海鲜、肉鲜尽数溶到汤里,又被萝卜丝努力地吸到身体里。关筝吃一口滑嫩中透着韧劲儿的萝卜丝,几乎不敢相信萝卜能被料理地如此美味。   她赞叹道:“以为只是好看,没想到味道也这般好。还有这‘菊花茄子’,菊花形,柚子香,秋日赏菊时吃岂不最妙?我看这两道菜呀,无论是味还是形,都比碧景楼的百花宴还好。下次永宁候家四娘再和我夸那花宴,我就用这堵她的嘴。”   府里藏了不少小秋茄,仍是跟新摘的一般油亮亮。   关鹤谣将茄子墩纵横交叉着剞数刀,拍上粉下油锅炸至金黄,就成了一道“菊花茄子”。   纤细的茄子丝蓬松着散开,立时化作浓密纤长的花瓣,平平无奇的茄子便绽成一朵八月金菊,辉煌地盛开着。   关鹤谣不欲破坏其色泽,是以并未浇汁,而是另做一味柚子酱配着。   “阿秦说什么碧景楼,昨日春宴你又不是没去,这分明比光禄寺做得还好吃啊!”关策满足地咬下一口茄子。   茄子本来的清甜汁水被面壳封住,每一丝花瓣都是外焦脆、内绵软,在口中层叠着交缠铺开。炸物的油腻又被酸甜适口的酱中和,无论是口感还是味道都无懈可击。   茄子若做得好,可比荤菜还香,关策心中那一点“关小娘子今日怎未做肉菜”的小委屈已经无影无踪了。   “大哥得了便宜还卖乖。”关筝有些不忿,“你们正殿菜色本就比我们好,实在不公平。”   “是啊,我们还有御厨旋切鱼脍呢,那刀工真是精妙……”关策摇头晃脑地气妹妹,两人就又你一言、我一语地闹开。   祖孙三人吃得尽兴,唯有关鹤谣听着他们说起昨日正殿中种种情状,心中掀起巨浪狂涛。   什么?!   萧屹被加了虎翼水军的副指挥使官职?   好在关策早有与关鹤谣见面之意,使关筝借个“探讨花馔”的由头,饭后将她请到了关筝院里。   仍不知站错CP的关筝掩唇笑着离开了书房,关鹤谣顾不得寒暄,张口便问:“朝散郎,五哥这官职是怎么回事?”   她刚才在席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无非是圣心大悦,赐茶赐酒不说,还给萧屹加了这从六品的军职。太夫人和三娘子都喜气洋洋地替他高兴,关鹤谣却觉得这官职来得有些蹊跷。   这官家看萧屹耍了三年水秋千,怎么突然良心发现,给他加官了?   关策叹气,五哥也说了关小娘子必定不会被这恩典冲昏头脑,与她直说便是。   于是他端正神色,与关鹤谣说了英亲王府那边的思量:想来官家心中仍有怀疑,也是借此敲打赵锦,这才把萧屹拽到台面上来。儿子们互相制约,形成此消彼长的平衡,官家自是乐见其成,可若是过了火,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关鹤谣细眉紧紧蹙起。   关策虽与关鹤谣相处时日不长,却算是一起成了件大事的同志,且真心敬重她机敏勇敢,厨艺也好。   更别说这是兄长的心上人,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此时见关鹤谣面露担忧,他便安慰道:“小娘子倒不必心焦,顾虑着二叔,官家不会轻易动五哥。他被迫浮出水面,亦不尽全是坏事。这支虎翼水军隶属殿前司禁军,是最精良的一支水军。副指挥使虽还没有他谘议参军品级高,却是个辖五百人的实在差遣,算正正经经的迁转。五哥为了殿下蛰伏多年,这次也是出人头地了。”   “我要他出人头地做什么……”关鹤谣轻叹。   悔教夫婿觅封侯,不如在家养成狗。   她一愿萧屹能平安,二愿萧屹得自在。   萧屹水性再好,河里湖里海里都游得,只是这政治漩涡碰不得。本想着,两人安安稳稳、欢欢喜喜凑做一对,吃美食赏美景,就是再好不过。他却突然被人立成了靶子,她如何不忧虑?   不过木已成舟,也只能且行且看,万幸信国公府和英亲王府都是给力的坚强后盾。如关策所说,萧屹还很安全。   关鹤谣也不想让关策为难,点点头谢过了他,后者如释重负松口气。   若是没哄好关小娘子,五哥那边可不好交代。他转身拿来一封信并一个锦盒递给关鹤谣,露出了一抹与自家妹子如出一辙的坏笑。 第53章 秋梨膏糖、鹅油酥 ……五哥真舍得。……   萧屹这封信写得非常有意思。   前面精炼清晰, 全是关鹤谣最关心的事体。   他细讲了昨日临水正殿中情状,汇报府医说他已经痊愈,承诺忙过清明这阵就去调查那家黑心慈幼局, 最后又道他马上动作有些显眼, 等过几日再来信国公府中吃饭……   就好像他乖乖坐在关鹤谣对面,与她一问一答。   不过正事过后就是满纸情话,一张接一张,高度概括一下无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说怎么这么厚, 关鹤谣看得脸越来越红,霎时觉得这信有些烫手。她不敢再看,轻咳一打开了锦盒。   一枚巴掌大的茶饼压云龙纹蜿蜒其上, 又贴了金箔缕出的花样,静静躺在幽光流转的素缎上。   看清了茶饼上纹路, 关策震惊了。   ……五哥真舍得。   他直接结巴了,“小、小娘子,这正是、是昨日官家赐他的茶。”   “呀——这得老贵了吧。”   关策嘴角一抽,这是贵不贵的问题吗?!   每年清明日, 新茶要先荐宗庙,是以昨日宴上赐的都是陈茶。且官家连赐萧屹、光禄寺、中书省、枢密院, 大方到颇有些清库存的嫌疑。但这可是顶级的“瑞云翔龙”团茶!产量少的时候, 宰相也只得半饼。   按照萧屹品级, 往年他连个茶渣子都分不到,这次居然得了一整饼。关策甚爱此茶,还预谋着拼死拼活也要蹭几盏喝。   没想到他转头就送出去了!   常人都是收起来当传家宝的啊!   关鹤谣不禁将那精致茶饼拿起来端详,才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字签。   冷劲的字被茶香熏着,也带上了轻柔的暖意, 如一捧香茗嫩芽落在她心尖——   虽不如酒,聊慰卿忧。   怎么就不如酒了?她又不是酒鬼!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仿佛那玉髓酒香又萦绕在鼻尖,关鹤谣抿唇笑起来,“可否借纸笔一用?”   关策忙不迭点头。   关筝桌案上散着不少精美的花笺,关鹤谣看了好几眼。   公侯之家,尽是这些以小见大的富贵风雅。   萧屹也是一样的。   比如那封信就是云母熟宣写成,云母细粉如银霜一般闪着柔亮的光。   离了她物资匮乏的青帘居,萧屹仿佛重新变回一个她不认识的精致boy。   但关鹤谣知道,并不是这样。   明明信件用的好纸,明明他手边也一定有许多上佳的花笺。   唯有那张字签,却是最最普通的宣纸。   这是一种两人心知的仪式感。   让她永远怀念,那些个在破旧小木桌边对坐的春夜;让她永远记得,她第一次收到的,那一张小小的字签。   关鹤谣便也学着他,径直拂开各种华贵的花笺,特意从纯白宣纸上撕了一小条,提笔缓缓写下——   新火试茶,故人枕花。   她追求的人间清欢,如是而已。   *——*——*   三月初五,清明。   这一日,关鹤谣本想给毕二放一天带薪假。毕二却说,他家是逃难来的金陵,全村都被洪水冲没影了,就算想上坟也无处可去呀,只在家中供奉一番就好,还不如来帮帮东家娘子。   关鹤谣愣住,半晌默然。   街市上到处都是准备出城扫墓祭祖的行人,拎着纸钱串串,搂着纸扎娃娃,在这晴暖春阳下,倒也不慎人,反而鲜活得很。   可这份鲜活,说到底是无数的生离死别,一天的苦中作乐。   吕大娘子夫妇也扫墓去了,把这铺子留给她们三人折腾。   出行人多,生意就好,毕二和掬月的配合也越发默契,把油焦面的生意照看地极妥帖,关鹤谣肩上担子便轻了许多,只管操作扇贝和银鱼。这两样又向来受欢迎,出摊半个多时辰就售罄了。   关鹤谣放心地留下二人收尾,回家午休过,想着和关策的约定,便快步出了门。   可越心急,越遇拦路虎,她被宫里派出的马车队堵在了路上。   那么些高头大马拉的马车,全是青色车幔,铜饰车身,从奉先寺和道院祭祀完宫嫔们回来,浩浩荡荡往皇城跑去。关鹤谣只能呆呆站在道边人群里,跟着看了一会儿热闹。   车队一过,便急急抬脚往国公府去了。   阿虎见到关鹤谣不免惊讶,“鹤厨娘今日来得真早。”转瞬脸一黑,“哎呀您怎么没插柳啊?”说罢几步跑出去,折了柳枝回来递她,嘴里还在叨叨:“清明不插柳,红颜成皓首。您怎么不上心呢?”   这孩子平时对她恭谨得很,难得硬气着教育她一回,逗得关鹤谣暗呼可爱。她握着国公府的春柳,想的却是金明池的那抹翠色,梨涡一闪,将其簪在发间。   一抬头,她等的人正巧来了——   关策的厮儿阿达笑着与她问好,又扬声道:“奴来不为别的,只是朝散郎想吃些甜的,请鹤厨娘看着整治几味。”而后靠过来,用只有关鹤谣能听到的声音嘲笑自家郎君,“他是真的也想吃,烦您多做一些。”   关鹤谣扑哧笑了。   这是她昨日请关策帮的忙,装作给他做些吃食,实则给萧屹送去。   阿达也为这雁过拔毛的郎君臊得慌,咧嘴和她一起笑了。又说随关鹤谣做什么都可,且做完就尽可归家去,今日夕食不再劳她。   这倒是体贴,原来关策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大大咧咧。关鹤谣暗自感概,却不知他是迫于某人淫威,不敢不体贴。   阿达一走,关鹤谣便扑腾开了。   她早早想好了许多糖果点心,主要分两类,一类是萧屹爱吃的,还有一类叫做“她以为萧屹爱吃的”。   尤其是那些稍精细、昂贵点的,家里没有条件做,如今可算逮到一个公器私用的好机会。   今日最费功夫的、也是她最想做的便是一份“百草秋梨膏糖”。   边上的一个小厨婢看关鹤谣和阿虎要收拾那么多梨子,自告奋勇帮忙。   阿虎可能被青娘事件虐出心理阴影了,开始还想拦着她,关鹤谣倒是不甚在意。   这小厨婢和她也有过交集,便是之前炒油焦面时帮忙的,是个勤劳可爱的。况且这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说到底,世上肯定还是好人多嘛!她便谢了那小厨婢,说欢迎她帮忙。   小厨婢双颊红扑扑地应了,眼睛闪亮亮看看关鹤谣,便跑去与阿虎一起洗梨切梨捣梨。   挤压出的纯梨汁,关鹤谣留下一小部分,等下掺了香稻米粉、糯米粉蒸成软糯的梨糕。剩下的全入小砂锅,加川贝母、甘草、罗汉果、陈皮等多味药材慢火熬煮。   趁这功夫她炒起几样坚果,要做个升级版的琥珀糖。不同于之前只有核桃和芝麻的,这次她还加了松子、榛子,颗颗饱满甘脆,皆是产自东地山谷的佳品,关鹤谣稀罕得不得了。   她一边炒坚果,一边有点心虚。府里藏的这五六斤梨都被她搬空了,且样样都挑顶好的料给萧屹做,算不算监守自盗?   可转念一想,嗯——?   不对啊!   萧屹本就是这信国公府的郎君啊!只是平时住在英亲王府而已。   关鹤谣心一松,手一抖,又加进去一大把松子。   阿虎今日很是开心,兴高采烈和关鹤谣讲府里清晨开了祠堂祭祖,又恰逢宫里赐下新火,前院热闹极了云云。   “太夫人仁善,三牲首直接送到大膳房烤了分给大伙儿昼食加餐,奴也得了一块呢!”   也是信国公府阔气,用的是猪、牛、羊这大三牲,若是用鸡、鸭、兔那小三牲,哪里够百十来号人分?   阿虎砸吧砸吧嘴,“夕食还会发青团,今日可有口福了。”   “是了,我昨日看她们在蒸来着。”关鹤谣正切着琥珀糖,忽灵光一闪,“能帮我去找找有没有鹅油吗?”   不一会儿阿虎就拿回一罐金灿灿的鹅油,关鹤谣喜不自禁,忙把多出的核桃切得细碎,又遣阿虎准备做桃酥的食材。   “核桃酥一般加猪油,若是加了鹅油呢,便改叫‘鹅油酥’。因为虽然只这一样不同,味道却完全不一样了。”   鹅油气味芳香独特,又比猪油健康易吸收,是滋补身体的优质油脂,给那人吃正好。   “松子和鹅油也相配,可惜今日来不及发面了,阿虎把这油留下一点,咱们改日再蒸一品‘松瓤鹅油卷’。”   加了鹅油揉的面团金黄喜人,关鹤谣按出一个个小饼去烤,那边砂锅中梨汁也已经黏稠浓厚。捞出各色药材,最后再加入冰糖和一点梨肉茸熬开,倒出来整形、冷却、切块,这润喉清肺的秋梨膏糖就成了。   一个个浅褐色的小糖块列队乖乖站好,凝结如石,破之如沙。   关鹤谣丢一个进嘴里,清甜可口,又带有淡淡药香,好吃!   最后加梨肉茸是她的秘法,为了赋予这糖块一种糯糯的纤维质感,嚼起来也带劲。她给阿虎和小厨婢一人塞了一把,“化在水里喝了也成,对咳疾最好,我特意给……朝散郎做的。”   “未听说朝散郎有咳疾呀?”   “……防患于未然。”   糯米梨糕、秋梨膏糖、琥珀糖、鹅油酥,只能先做这些方便携带的。等阿达乐呵呵来把东西拿走,关鹤谣就承了关策的情,收拾收拾,家去了。   今日清明,她和掬月也有要祭拜之人,只是如毕二一样,竟是连个坟茔都无处去寻。   掬月给家人烧纸,哭得肝肠寸断。关鹤谣一边安慰她,一边祭奠身体原主的娘亲魏珊儿,以及她在现世的爸妈。   她不到三岁,爸爸就离世了,关鹤谣对他并无印象。是妈妈含辛茹苦养大她,又凭一己之力从一个小食摊干起,愣是攒够钱开了餐厅,依靠古法菜肴打出了名号。   妈妈因病去世后,关鹤谣放下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转将餐厅抗在肩上,这般摸爬滚打了三年,直到穿越到这里。   遥望暗淡天幕,关鹤谣拢了拢褙子长叹一口气。   那过于遥远的自我,如今陌生得仿佛一个旁人。   地铁中的拥挤,手机装的游戏,城市里日以继夜的川流不息,网络上爆来爆去的热点新闻……   她现在再去审视这一切,觉得和接收的原主记忆没有什么太大区别。都是难以改变、难以回溯的如斯逝者,湍急而过,将她雕琢成现在的样子。   都是她的一部分。   却也只是一部分。   抬手扶上发间柳枝,熠熠光彩重回她眼中。   是啊,无限的春色,正在这里。 第54章 团建活动、采松花 国公府那边,关鹤谣……   清明之日, 关府自然也是好一番祭祀。   关鹤谣去给陈婆子送吃食时,还能隐约听到前院鼓乐,想来仍在宴饮。   她最近行踪诡异, 作息不定, 面对这俩守门婆子,终于回想起了被宿管大妈支配的恐惧,时常暗自心虚。   好在这两位婆子心大,收了关鹤谣各种好处,就真的不曾管她。何必吃力不讨好呢?还不如从这二娘子身上捞些好处实在。况且——   “呦这青团这么大个儿!”二娘子给的好处总是很好。   “青团粘腻, 嬷嬷夜间不要吃太多。”这是国公府发的青团,关鹤谣一遭给送过来了,最近她灶间的果子攒了太多, 光靠她和掬月都吃不完。   她又塞给陈婆子两个香囊,“是我要多谢嬷嬷担待。你许我们每日进出着实帮了大忙, 我以后但凡挣了银钱,必然少不了……”   关鹤谣将陈婆子一顿夸赞,给她各种画饼,听得陈婆子周身舒畅。   侍郎家的二娘子居然要自己去市井讨生活, 还没她家丫头大呢……陈婆子吃着青团,莫名生出了几丝真诚的同情。且这二娘子对她们都是温和有礼, 还时常来陪着说说话, 确是个好的。   陈婆子自己也想不明白, 为何每次听到关鹤谣说话都如沐春风。其实,她身为的家仆,能够被人尊重,被人平等相待,自然是对关鹤谣有着朦胧好感的。   关鹤谣坐着陪陈婆子说了一会儿话, 听她满面红光地讲府里今年饮福宴阔气极了,魏家也送来好几抬大礼。又说阿郎遣了十几个家仆,六辆大马车风风光光回安徽老家祭祖。   关鹤谣含笑听着,却不往心里去。   关府这些事她浑不在意,还没有陈婆子说给自家闺女相看郎君有意思呢!   *——*——*   信国公府那边,关鹤谣逢八得一日旬休。   恰三月初八这日天气晴好,她便兑现了之前对掬月的承诺,举行“山中春游暨尚未成立的‘阿鸢食肆’首次员工团建”活动,鼓励带家属。   这次不像上巳节那样奢侈地雇大马车,她花了一百文滴滴打驴,租了个敞篷驴车由毕二驾驶。他又带了自家娘子和两个孩子,一行人四大两小出了南城门。   南城外最堪游赏的山便是鸣泉山,南坡栖着大报恩寺,北坡则游人更少,也更原生态一些,还能遥望金陵城。   把驴车泊在山下农家,一行人便准备从北坡开始爬。   关鹤谣晃着手里一包蜜枣,“今日第一个爬上山顶的,得此当彩头!”   语音刚落,两个小家伙就往外冲。幸毕二娘子眼疾手快把他们拽住,偏那两个孩子还叫着“蜜枣”“我要蜜枣”拼命挣扎。毕二忙去帮自家娘子,教训着“听阿娘的话!”一手拎起一个娃娃夹在臂下。   孩子们惨遭亲爹暴力压制,仍不服输地晃着小胳膊小腿,看得剩下三人哈哈大笑。   关鹤谣也觉得刚才的话不妥,实在小觑这些精力充沛的小魔兽了。她变魔术般又拿出一包,“不要着急,跟着阿爹阿娘一起走,你们只要爬到山顶,就能得到一包蜜枣。”   本来就是为了哄孩子的,怎么可能让他们颗粒无收嘛。   毕二家娘子自然懂她这份心意,连忙道谢,“让东家娘子破费了。”   “盛娘子客气,”关鹤谣莞尔,“我瞧着这两个孩子可爱得很。”   这位盛娘子穿着粗布青衫,那衣衫虽打了补丁,却洗得很干净。   她性情极柔和,甚至有些怯懦懦的,对着关鹤谣这小她十来岁的小娘子都是一口一个“东家娘子”。   她一双儿女倒是更像毕二,虎头虎脑的,一点儿也不怕生。   北坡路平坡缓,时不时有一段青石板阶梯,爬起来并不累。   关鹤谣久居市井,能来这大自然活动一下也觉得心旷神怡。山路沿途都是绿树碧草,静谧幽深,偶尔碰上几个带着烛火气的游人迎面而来,想来是寺里进过香从这边下山。   毕二带着两个孩子在前面呜呜喳喳地开路,关鹤谣便和掬月在后面陪盛娘子说话。   “康郎今秋就七岁了,珠娘刚过五岁。”   “七岁啦?可入学了?”他去岁满六岁,该入冬学了。   “这……”盛娘子面露难色,“郎君能挣的银钱没有定数,常常七、八日没有进账,我、我也只能做些缝补浆洗,实在……”   关鹤谣理解地点点头,略一沉吟说道:“若是他想入学,这束脩就由我来出,如何?”   盛娘子惊得篮子都捏不住,没听过还供伙计家孩子上学的,她愣这么一下,关鹤谣已经把毕家大郎叫过来。   这孩子本耍着一截树枝,此时乖乖站着听关鹤谣说话,“康郎,你想不想上学呀?”   康郎看看爹娘,看看笑眯眯的关鹤谣,慢慢点了点头。   “可是,”他涨红了脸,“家里没有钱……”   盛娘子的眼圈也红了,这孩子向来懂事,知家中贫苦,从不开口索要任何东西,原来他是想上学的。   “这你不要担心。”关鹤谣摸摸小男孩头顶,扬声唤道:“毕二哥,我每月多出三百文钱给你家大郎念书,只是你必须保证这钱是让他去上学的。”   她之前想过送掬月去上学,很是用心打探了一番。金陵城官学、私学都极兴盛,每一里巷必有一二所学堂,弦诵之声,往往相闻。每月两百文就能上很不错的私塾,再加些纸笔钱,这三百文足够了。   “东家娘子,这、这怎么好意思?”毕二连连摆手。   “又不是给你的。”关鹤谣笑着摇头,“孩子想念书岂能耽误?咱们也不等到今冬了,我知道几家小家塾,蒙童可随时入学,这几日我去问问。”   有人拽她衣襟,关鹤谣一低头就见珠娘大眼睛晶亮亮看着她,“我、我也要,我也要上学。”   关鹤谣心都化了,温声同她讲,“珠娘自然也可上学,只是你太小了,要等明年呢。”   一个接一个炸弹炸得毕二夫妇应接不暇,都顾不上讨论康郎的束脩了,直说不用不用,女娃娃上什么学。   有权有钱的人家设有族学,或是把先生请到家里,让自家姑娘跟着学点书画也就罢了,贫苦人家哪有送姑娘去上学的?   “女娃更要上学了。”关鹤谣推出掬月,树立典型,“你瞧我家掬月,会写会算,帮我不少忙。我以后开了食铺,掬月便是掌柜的,定让她比那些少年郎们还风光。”   她知无法马上改变他们的想法,也不欲争辩,只说据珠娘上学还有一年,“你们到时候定会改变主意的。”   夫妇俩面面相觑,两个孩子倒是欢叫着抱到一起,牵着手往上跑去。   掬月自己都没听过让她当掌柜这一茬,惊得结巴了,“小娘子,那、那你做什么呀?”   关鹤谣瞟见一株荠菜,兴奋地蹲下开挖,“我呀,给你当厨子啊!”   山路常有人行,野菜们已经被各路英豪扫荡得只剩残兵,关鹤谣也没特意去找,这般爬到了山顶,也就挖了一小篮底儿。   这么点菜,拿去喂兔子,兔子的红眼都要翻出白眼来。   “哎,还指望包顿荠菜角儿吃呢。”荠菜鸡蛋的饺子可鲜了!   “今年雨水少,野菜都不长了。”盛娘子笑答,一回头,却发现那跳脱的东家小娘子又不见了。   关鹤谣自一棵松树后露出惊喜的脸,连声唤着众人,“快来!松花开了!采松花粉啦!”   哎呀妈呀,还有意外收获!   松花并非松塔,而是松树抽新芽生出的花朵。   说是花朵,但无花瓣,只一个个如手指粗细的穗子簇做一团,软绒绒的状如松鼠尾巴,蓄着极细极轻的鹅黄色花粉。松花一旦盛放,不几日花粉就随风散尽,这一错过,就是一年。   关鹤谣没想到她们运气爆棚,赶上这将开未开的好时候,当即把大家叫来围着这片松林使劲薅。两个孩子比谁摘的多,你追我赶最来劲儿,分分钟就装满三大袋轻软的松花穗。   细腻的松花粉沾在手上,舔一下是柔滑的微苦松香,关鹤谣欣喜不已,季节限定单品又有着落了。   山顶游人不多,三三两两在树荫下休憩。已过午时,关鹤谣一行人爬山也累得够呛,寻了处平坦的草地就开始张罗昼食。   毕二挖了坑烧起炭,盛娘子带着孩子们择菜,关鹤谣则忙着给鸭子刷蜂蜜。   她让掬月折了松枝来,丢进坑里一起烧,不多时,浓郁的松油香就飘荡在空中。   “用松针熏?东家娘子这法子倒是新奇。”   “盛娘子也可带些松针回去,用来熏鱼熏肉,垫在笼屉里蒸包子,或是直接凉拌着吃都行!”   “直接吃松针?!”   “松针不仅能吃,味道还很好呢。只是要取最鲜嫩的,再焯一下才好入口。”关鹤谣笑道:“实在吃不惯,光拿松针煎了水喝,对身体也很好。松树上还结松糖、出松油。至于那松花粉,我做几道应季小点……”   盛娘子听得一愣一愣,她向来勤俭持家,常在山里挖菜捡果子,也没听说过关鹤谣这些法子。若说她之前那几分尊敬只因关鹤谣是东家,那现在,倒是真心实意地佩服起她来了。   这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怕是比邻家最会过日子的陈阿婆都经验丰富!   关鹤谣不知自己又多了个迷妹,正美滋滋烤着鸭子,顺便把松树从头到脚安排得明明白白,末了豪气万千总结,“松树浑身是宝。”   语毕,她自己先一怔。   烤鸭子的肥腻肉香已渐渐散出,正衬得那松香更加清冽,丝丝绕绕,沁人心脾。   她心中轻叹,也不知他今日吃什么。 第55章 松针烤鸭、榆钱饭 关鹤谣和掬月一人吃……   虽然场地和工具受限, 春日野餐却自有乐趣。   鸭子烤好了,几个人就在草地上铺一块旧布席地而坐,又摆了带来的果子糕饼。   新鲜的野菜加了醋酱随手一拌就成, 荠菜嫩, 灰菜软,蒲公英苦,马齿笕酸,好一盘有滋有味的群英荟萃。   两个小娃娃嫌蒲公英苦不愿意吃,于是关鹤谣连哄带骗, 说蒲公英清热明目,吃了对眼睛有益,以后好读书中状元。他们便开始挑着蒲公英吃, 就连烤鸭都不管了,看得几个大人好笑又心酸。   关鹤谣反省自己怎么又起反效果, 可见她其实不擅长带孩子,说不定一直以来是掬月让着她呢。她给康郎和珠娘一人拆了一只鸭腿,又把鸭子夸成海陆空第一禽,终于哄着两个孩子吃了起来。   这一吃, 可就停不下来了。   那亮澄澄的鸭皮光泽诱人,不是咬开的, 而是牙齿往上一磕, 便自己裂开了似的, 酥脆酥脆的。可再一嚼,鸭油便在齿间滋滋沁出,口感又变成软糯的,直接就化在了舌头上。鸭肉又嫩又肥,颇对得起这鸭子的丰满体态。蜂蜜被烤过就生出一种甘美的焦香, 又被熏上的松香巧妙地中和,未显甜腻。   两个孩子何曾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鸭肉?拿着鸭腿往嘴里塞,松脂一般的鸭油顺着小手往下淌,染脏了衣袖也浑然不顾。小嘴吧唧吧唧拼命嚼着,半张脸都沾了油,吃成了小花猫。这般可爱天真的现场吃播最谗人,看得大人们也猛咽口水。   于是在另外三人的炯炯逼视中,关鹤谣不敢耽搁,三两下将鸭子切块分了。   她自己也馋得紧,马上埋头苦吃,风卷残云把手里的肉块剔得只剩骨头,一抬头,却发现盛娘子有点奇怪。   盛娘子正一丝一丝地扯着那鸭肉,抿着嘴细嚼慢咽,吃得很慢。   难道不合她胃口?关鹤谣暗忖,可见她两眼放光,分明是极爱这鸭子的模样啊。   关鹤谣正要发问,就瞧着盛娘子将自己那块鸭肉递到珠娘嘴边。小丫头刚消灭鸭腿,正意犹未尽呢,忽又来了肉,小手只顾一抓,捧着阿娘这份鸭肉就大快朵颐起来。   盛娘子慈爱地看着女儿,她舔舔唇上油花,捡起筷子来够地上的拌野菜。   关鹤谣慌忙低下头,沉沉落下眼帘。多看一眼,都是一种唐突,也是一种折磨。   是啊,无论在何时、何处——母亲,都是一样的。   自穿越而来,关鹤谣争取每天都活得积极向上,五讲四美三热爱。   但其实,她心中始终憋着一股怨气。   人家穿越都贼有排面,怎么轮到她就是这么一个深渊难度开局?爹不疼娘不爱,天不应地不灵。   这股狡猾的怨气平时不显,却会在某个炭火烧尽的冬夜,在某个生意不好的清晨聚散成形,偷偷化作一层阴翳蒙住她的眼睛,让关鹤谣不知不觉中忘记——她,已经是幸运的。   有个小院围着她。   有个掬月陪着她。   她与之打交道的,是吕大娘子那般的殷实人家,是有钱来她摊子打牙祭的食客,更别提现在又见识了国公府的富贵。   但当她真正走进陌生的世界,当她真正走近他人的生命,当这个被精致有趣的小说、电视剧、甚至她自己的想象美化的时代一点点剥落了艳丽朱漆,露出里面腐朽、陈旧的木胎时。   关鹤谣惊醒。   这才是古代。   不是芳菲锦绣的金明池,不是雕梁画栋的国公府,不是车水马龙的庆丰街,甚至……不是她那个破旧、但起码能遮风避雨的小院。   这才是古代。   是两个瘦弱的孩子,是他们父亲粗糙又骨节突出的双手,是他们母亲强忍着咽下的口水,还有泪水。   这才是古代。   是一个可以被随意处置的厨婢,是挑着沉重扁担叫卖的老妪,是因陋习冻饿而死的祖父,是无数个没有故土可归,没有故人可祭的百姓。   史册间,一笔书,万民哭。(1)   如此渺小,如此虚弱,她关鹤谣算什么,竟也敢对他人心生怜悯?   可若是对同胞悲苦视而不见,若一个吃不饱饭的孩子尚不能触动其心弦,那——起码不能再算做人。   *——*——*   要说这金陵城里的车马租赁,那真是种类繁多、价格低廉,居然还能异地还驴,震撼关鹤谣一整年。   她在南城门附近一家门店还了驴车,赶走了非要送她的毕二一家,便和掬月背着几大袋松花穗往家走。掬月一路上吞吞吐吐,临到家才最后终于把话问了出来:问关鹤谣攒了多少钱,够不够立女户。   关鹤谣知道,她每天拿着那点钱得瑟,给这个给那个的,掬月这是替她着急了。   看着那皱成一团的小脸,关鹤谣便先给她上一节思.政课,“掬月,咱们虽穷,但也不能只顾自家门前雪,遇事就高高挂起。事平自然要锱铢必较,但事急则钜万可捐。而娃娃想上学,就是这世间最紧急的事情了。”   又带着她做数学题,“多亏你赢的芍药卖了十两,咱们银钱现在攒下将近十六两。每日油焦面净利有两百文左右,扇贝和银鱼加起来三百多文,国公府那边我也能得不少钱物,就算刨去平日花销和毕二哥的工钱……你算算,是不是下个月就凑齐三十两了?”   掬月听了马上眉开眼笑,直道太好了太好了。只要能赶在关鹤谣六月生辰之后马上脱离关府,她们就自由啦!   成年就可以立女户,却不会马上被嫁出去——起码要等一年。   关鹤谣打的就是这一年的时间差。   此世女子是十六岁及笄,却衍生出一条颇有深意的风俗——女子及笄后要至少在家中留一年,过了十七岁再正式定亲、嫁人。   而这风俗,最早还是源于宫里。   近两百年前,有一位庙号“顺宗”的官家,膝下有八位皇子,却只得了一位公主。这位生母早逝的晋成公主,竟由官家亲自鞠养,特所钟爱。所以官家什么时候看自己这颗明珠,都觉得她还是个小娃娃,哪里舍得将她匆匆嫁人。直到公主年满双十,才风风光光出降,一生与驸马琴瑟韵合,终成佳话。   恰好顺宗朝有一位参知政事,在长女及笄第二天马上为其举办婚礼。   此事被帝国头号女儿控顺宗知晓,对着自己这位副相就是一顿无情嘲讽,大意就是“你如此着急嫁女,是卖女求荣啊?还是家里没粮啊?是为父不慈,对此女毫无怜爱之心啊,还是此女或有隐疾,要趁人不备骗婚啊?”   这番诛心之话,实是与当时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利益纠错有关,是借题发挥敲打这位意图靠姻亲结党连群的副相。但不论初衷如何,都不妨碍这位副相羞愧难当以致急病,险些让他那女儿婚服丧服无缝衔接,直接为他守孝哭丧。   从此,官员和世家嫁女时免不了更谨慎些,起码……起码别显得那么迫不及待啊!   这般流传下来,上行下效,如今只要不是山沟沟里的草昧蛮民,都会把女儿多留一两年。那些真心疼爱女儿的人家,效仿顺宗,把女儿留到十八、九,乃至二十也不在少数。   诚然,并非所有人都是一片真挚舐犊之情,晚嫁女多半仍然是为了家族的面子里子,不想被人以顺宗那番灵魂发问直戳心窝子。但是就结果而言,这确实让女子喘息的空间多了一点点,让她们身上的枷锁轻了一点点。   不用身子尚未成人就被迫成人,不会自己还是孩子却怀了孩子。因为有更多时间留在相对自在的原生家庭,女子们读书识字、学习技艺、外出做工等也成为可能,甚至和离再嫁也稀松平常,也就是说,这里并不是那个由节妇牌坊搭出来的宋朝。   所以这个宋朝才能逆天!改命!续存这么久啊,妇女能顶半边天,知道不?   关鹤谣正在心中吐槽,就听掬月感叹一句,“小娘子心肠真好,总想着去帮别人。你说在金明池要硬买咱们花的那个小娘子,明明长得和你挺像的,性子却差那么多,真是的!也太蛮横了……”   “啊?和我像?”关鹤谣拧着眉仔细一想,脸色越来越嫌弃。   还真是如此!   因那花冠娘子像是有什么大病,让关鹤谣只想拉着她小手亲切关怀“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纵她着实美貌,关鹤谣对她也没什么兴趣,又怎会闲着没事拿她与自己比较?   可有了掬月这句话,关鹤谣在脑海中给花冠娘子卸了妆,发现她们虽说穿着打扮差距太大,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但眉眼脸型之处确实有几分相像。   不是吧不是吧。   本就不受她待见的魏玄霎时评价糊穿地心。   强取豪夺的表哥表妹戏码都不够你浪的了,还玩起替身梗了是吧?   她气得脚步都加速,很快就回到了家。   *——*——*   关鹤谣在山下农户家取驴时,正见那户人家在挑拣榆树钱,当家娘子说是晨起在村头树林摘的,新鲜得很。关鹤谣便买了一些,用来弥补这收获惨淡的挖野菜之旅。她出价大方,那人家惊喜不已,就又说还有榆皮面,问她要不要。   这次轮到关鹤谣惊喜了。   此世面粉自还没有筋性、灰度那些分类指标,只能碰运气买来。关鹤谣试着包过几回饺子,有时是成功的,有时面皮却软塌塌的,令她这个深爱饺子的北方人十分失望。   而取白嫩的榆树皮晒干、碾碎得到的榆皮面有一种黏性,将其掺到面粉里,揉成的面团就有滑韧之感,非常适合包饺子。有了榆皮面,再也不用担心买不到合适的面粉了!   她买了一些榆皮面,宝贝似的收起来留着包饺子,只是那榆树钱还要趁新鲜吃。   年年春光铸榆钱。   榆树钱本是果实,却先于叶而生。初生时鲜嫩可爱,又轻又薄,像莹莹浅绿的一串串小铜钱。关鹤谣先将清洗好的榆钱拌上少量油,如此可最大限度保住那碧汪汪的颜色,再一点点往里加干面粉,直到每一枚榆钱都均匀地沾上一层面粉。   这是穷苦人家的救命菜,没什么讲究,直接上锅蒸就成。   同时蒸的还有一道“咸肉蒸笋”,孟监司给的那条咸肉切了薄片,只加两勺酒和一撮糖蒸。直蒸得瘦肉粉红,肥肉晶莹,滴滴油脂浸到下面的笋片里,一揭锅就是满屋咸鲜。   清香扑鼻的榆钱因裹着薄粉,并不粘连,可每一枚都被蒸得软烂。   关鹤谣剁些蒜蓉拿香醋、香油一拌,往那榆钱饭上一淋,腾腾热气一瞬间蒸出蒜香,她险些把自己口水也一起淋上去。再配上肥而不腻的咸肉,又美味又顶饱。   榆钱,余钱,不禁饱口福,还可讨口彩。   关鹤谣和掬月一人吃了两大碗。   虽然没有家财万贯,却能日食万钱呐!(2)   关鹤谣吃得开心了,计上心来,把剩下的榆钱加了面粉和咸肉丁捏实,蒸成了窝窝头,给掬月明日带着,“你和毕二哥再买碗汤羹就妥了。”   从这一日起,遇上合适的食材,她便会做一些给掬月、毕二带去当昼食吃。自家吃食可口一些,也能稍微省一些钱。   毕竟关鹤谣说“下个月就可以凑够三十两”这话,是有安慰掬月的成分在。   过了清明,银鱼和扇贝的数量和质量都将直线下降,再想享受这味鲜甜就要等秋风起了。而她又绝不愿以次充好,砸了这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声。所以势必要再换菜品,好在她当前倒是有了大致想法。   且先试一试吧,这般想着,关鹤谣就把新买的糯米泡上了。就算新品利润没有水产高,只要按部就班出摊挣钱,又有国公府那边兜底,六月之前还是能攒够钱的。   此时她也是忘了——这世界上,向来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56章 新品遇冷、炸米花 她予以重望的松花团……   关鹤谣准备再卖几天扇贝银鱼就换新菜单, 隆重推出第三代菜品——仍是一金一银两道常驻吃食。   另外,再用松花粉做两道应时令的特邀嘉宾。   那些松花穗子就显得愈发珍贵起来。   关鹤谣把装松花穗的口袋扎紧,又做了个简易晴天娃娃挂在窗边。   只因这松花穗要捂一晚再暴晒几天, 如此花粉开裂得彻底, 出粉率便高。   那娃娃虽长相草率,以至于被掬月嫌弃作“上吊的小鬼儿”,但效果拔群。接下来几天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大太阳晒得花穗蓬松轻盈,花粉纷纷绽了出来。   关鹤谣便用细纱绷了个小筛子筛。   松花粉实在太轻、太细, 一碰就洋洋弥散到空气中,关鹤谣再轻拿轻放还是损失了不少,整个人都笼在蒙蒙松花粉雾中, 晚间脱衣时都仍闻到松香缭绕。   三大袋松花穗,就得了一坛松花粉, 她恨不得给供起来。   松花粉备下了,木匠那边模子打好了,饧糖和坚果都屯足了,蒸的阴米也干透了……   万事俱备, 关鹤谣带着掬月开启了新副本。   常驻甜食两道——米花糖和琥珀桃仁。   时令甜食两道——松花团和松花糕。   *——*——*   油锅大火烧热,关鹤谣下了一把莹润的阴米, 锅中马上涌起无数泡沫。伴着“嘶啦嘶啦”的声音, 不过数秒, 雪白开绽的米花从油浪中渐渐浮起,从锅边一圈圈向中心逼近。   吕大娘子在一旁看得惊讶极了,“这孛娄、孛娄还能这样炸出来?”   米花炸久了反而会缩,关鹤谣赶紧一边捞一边回她,“是啊, 这糯米是蒸熟了阴干的,一下锅就开,可酥脆了,大家快尝尝。”   “小娘子这孛娄炸得可合她的意了。她呀,见到炒孛娄的就走不动道,非得炒一锅,还说是为了占卜。”刘老丈捋着胡子嘲笑老妻,“人家要么是农户占卜稻色,要么是小娘子占卜姻缘,你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吕大娘子啐他一口,“占卜我下辈子能不能嫁个好的! ”话虽这么说,她一吃那米花又脆又香,仍是马上抓一把递给刘老丈。   老两口说的“孛娄”,其实就是米花。   时人或称之为“孛娄”,或称之为“熬稃”,前者以炒制时发出的声音命名,后者以其做法命名。   北方人则一般直接叫“糯米花”,关鹤谣也更喜欢这种形象又通俗的叫法。   她亦见过街市、集市上卖炒孛娄的——那些商贩并不用油炸,而是直接将米粒倒进炒得滚烫的砂子中。就和用专门的圆砂去炒栗子一样,利用砂土良好的导热、增压性能,米粒转瞬就绽开了。(1)   这实在是非常聪明的办法,却不太适合关鹤谣。一是她不知道哪里去找干净的砂子;二是炒完还要筛一遍,怪麻烦的,她这不太能施展开;三是炸米花的油可以直接炸核桃,多了这一步,琥珀核桃尤其酥脆。   除了做法,商贩和关鹤谣另一个有趣的不同则是——他们卖的炒孛娄,是由顾客亲自去炒。因时人喜欢用这来占卜运势,尤其正月里,很多人都排队等着去炒一锅占卜整年休咎,以花多者为吉。   这倒是有些道理,关鹤谣想,食材再好,手法再佳,时机再准,也确实需要运气好才能开得多,是有点玄学在里面的。   毕竟甭管是炸是炒,就算用高压炉子去崩,也总有个别米粒微微一笑,绝对不开,简直比范伟老师还倔强。   没得办法,谁也无法完全镇压那些放荡不羁爱自闭的小米粒。   关鹤谣往锅底一抄,捞起半勺米粒。这种没开的叫公米,其实也已经熟了,染了淡淡的焦黄色。她便把它们捞出来沥油,嘴闲着时候嚼了吃也挺香的。   掬月好奇,“小娘子,为什么有米不开花啊?”   “谁知道呢,”关鹤谣无奈,“它们想不开吧…”   吕大娘子特别捧场地喷出一口米花。   于是在吕大娘子魔性的笑声中,关鹤谣炸了一锅又一锅,两斤糯米生生炸出两大盆糯米花。   她又趁着油炸了核桃仁,而后开始炒糖。   那先煮后炸的核桃仁最后在糖浆里滚一圈,撒上芝麻就成了琥珀桃仁。   米花糖配料却更丰富一些,关鹤谣一边把米花和糖浆搅拌到一起,一边下了红的枣碎,绿的南瓜仁,黑白芝麻,还有一把松子仁。   这松子仁还是昨日云太夫人赏下的。   关鹤谣用剩下的鹅油做了那道“松瓤鹅油卷”,很得她喜爱。   说起来,《红楼梦》里贾母也独爱这一品。关鹤谣顿悟,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祖母杀手?   确实,这道小点不腻人,却养人,受长者喜欢也是自然。   关鹤谣采用的是九十年代扬州面点大师们复原的做法:鹅油和面发酵擀成薄片,再刷上鹅油,撒上糖和松子碎,一层层叠起来切成细条,仿佛做银丝花卷一般拧在一起。最后将这花卷胚裹在面皮里,切段上锅蒸。   也不知,这是否合雪芹先生心中所想?无论如何,为了回报他留下的这份甜蜜的谜题,后世的吃货们真的尽力了。   这小卷泛着淡淡鹅黄,一口咬下去煊软又热乎,油香四溢。砂糖完美地融进松子里,又因松子仁先炒过,就算蒸了一遭仍保留着特别的焦香,正配浓淳的鹅油。   向来不太爱吃甜的云太夫人连吃了三个,欣然夸了关鹤谣几句,又叫把府里松子仁给她拿一包回去吃。   关鹤谣便拿来加到米花糖里,品质提升,成本不变,这波血赚!   米花镀了极薄的一层糖浆,点缀着各色配料,就如同淡金色的冬日暖阳,照耀在封着花草的皑皑白雪上。   趁热整形,稍凉切片,这米花糖关鹤谣决定按片卖。   冷却后两道甜食正酥脆,关鹤谣分给屋里四人尝。因为太好吃,大伙儿来不及说话,只围着她咔嚓咔嚓咔擦,关鹤谣仿佛掉进了耗子洞。   加点水把锅里的糖溶了,与四只耗子一起喝完,关鹤谣便赶紧把这锅让给毕二炒油焦面。   关鹤谣今日未摆长炭炉,架车儿上炉子也熄着,外面已经有惆怅的熟客们端一碗油焦面等着,更惆怅的那些——已经走了。   客人们看她在里面忙活,也问了几句,只得来“自今日起不卖扇贝和银鱼,开始卖新的糖果”这样的回答,便又有两人摇着头走了。   于是,关鹤谣端着满满当当一板米花糖走出来时,只剩两三个真爱脑残粉在坚守阵地。   关鹤谣很感动。   这么三天两头换画风不是她本意,只是没有积蓄,起步艰难,又受场地和时节限制有很多不得已,居然还有食客一直支持她。她一边给老几位送上米花糖品尝,一边想着趁现在手上有钱,租铺子要尽快提上日程。   又有耗子出洞,咔擦咔擦打断了她的思路。食客们一边吃一边连连点头夸赞——米脆、油香、糖甜,还有各种配料的丰富味道。虽然只不大一片,但这几口吃时可谓淋漓尽致,吃后亦是唇齿留香,一问价钱,居然才一文钱一片。   一文钱买这样一份甜蜜的快乐,嗜甜的大宋人民可把持不住。   这几位便纷纷表示要买些给家中娘子儿女品尝。有他们真诚地造势,大声地夸赞,顷刻间又围过来几个路人,见那米花糖缤纷可爱又新奇,都很感兴趣。尤其是入手门槛低啊,一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刚刚还略显清冷的摊位前又热闹起来,一板米花糖很快就下去了大半。无论人家买几块,关鹤谣和掬月都用油纸妥帖包好,郑重地盖上萧屹刻的那个小章。   “不用包不用包,我这就吃了。”一位食客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两块米花糖,吃得摇头晃脑地走了。   关鹤谣欣慰不已,也不枉她下血本用油了。砂土炒制的米花,口感上确实非常干爽酥脆,不逊于油炸。但真论起一个“香”,哪里比得上过了油的?   见走量的米花糖卖得不错,她又端出了琥珀核桃。核桃称重卖,一两收十二文钱,虽然算高端路线,但价格也合理。   这些糖果一旦做得,只要包装、收钱就好,掬月一个人完全忙得过来,关鹤谣便放心地开始做松花团。   这松花团她要做最简单、也最无敌的黑芝麻馅儿。   在家就炒好了黑芝麻已经粗粗碾碎,本来关鹤谣寻思着偷个懒,今日加上毕二现炼的猪油一拌,也就得了。   可思来想去还是不愿这般糊弄了事。   既要厨师的自尊,便需自虐。   她只得买一块上好的猪板油,再将这扎实细腻的肥膘去了筋膜,切成碎丁,和着黑芝麻一下一下地使劲揉。无数次揉搓之下,手上的力道和温度渐渐融化了板油丁,油脂直接渗到了黑芝麻里。   天气渐暖,清晨亦有热气,关鹤谣额头冒出细细汗珠,才将这一小盆馅料彻底揉匀、揉透。   漆黑的芝麻中不见一丝白色油块,亦不像直接掺了油脂的馅料那样稀。成品黑亮扎实,糖、芝麻、油三者紧密团结在一起,一捏就成形,方才是最正宗的馅料做法。   关鹤谣捏出一个个芝麻小圆子,在扑鼻而来的香甜中,抑制住直接舔手的冲动,去屋里擦洗了一番,回来继续揉糯米粉团,一边和掬月打商量,“你看,那琥珀核桃是金色的,米花是白的,咱们可以叫个银什么的,银花糖?银米花?”   正在包米花糖的掬月闻言,一个凌波微步转到她身边,抬手扯下自家幡子叠收起来。   她动作一气呵成,她神色十分复杂,“小娘子,靠不上可以不靠,你就别再金啊银啊的了,真的有点……土。”   关鹤谣:……保持设定就这么难吗?   面对一个被她“土味起名法”直接逼进青春期的叛逆少女,关鹤谣也很心虚,她干笑两声,表示不再提此事,就按原来名字叫好了。   可马上,她就连干笑都挤不出来了——因为那被她予以重望的松花团,根本卖不出去…… 第57章 崭新销路、松花糕 他话说到这里,关鹤……   “为什么啊啊啊啊——!”关鹤谣看着那两排松花团哀嚎。   她就蒸了一锅不过二十来个, 居然还剩这么多。   掂起一个松花团放到掌心,关鹤谣瘪起嘴观赏自己的小宝贝。   这团子在松花粉里滚了一圈,毛茸茸、圆乎乎的嫩黄, 如同许多小鸡崽儿暖暖拱在一处, 怪不得又被叫为“松花小鸡”。(1)   多么可爱啊!   咬一口,尚由一丝余温的芝麻馅缓缓流上舌尖,糯米软糯适口,最后是那一抹恰到好处的微苦松香。   还这么好吃!   “怎么就没人买呢?哎!”关鹤谣很是失落,特意为了此道点心拼命护着的厨子自尊, “咔擦”碎了小小一角。   本来,是新出两样糖果她不确定销量将会如何,对于两道松花甜点却很有信心。   就如她的青团大受欢迎一样, 想着因为那一份“不时不食,逢时赶紧食!使劲食!”的仪式感, 这些应时节的吃食总是有买家的。   谁知道,现下米花糖和琥珀桃仁早都售罄了,油焦面更是发挥稳定。这最精心制作的松花团却无人问津,她也不敢轻易再做松花糕了, 拉着两位员工开始复盘,意图迅速定位bug, 对其进行精准排除。   不用看毕二和掬月吃得眼仁都带笑的样子, 关鹤谣也自信味道是没问题的。   卖相亦佳, 七文一枚的价格不算高,她的青团还要六文呢,这多的一文钱落在精贵的松花粉上。   三人讨论一番,关鹤谣终于得出结论:坏就坏在——这松花粉太精贵了!   换言之,太不接地气了!   以花入馔, 是出身高贵如三娘子那样的姑娘才能津津乐道之事。   其实现在想来,关鹤谣说起做松花甜点时,身边这些人,如盛娘子、吕大娘子夫妇都很讶异,似闻所未闻。好几位顾客也是问了那松花团是什么做的,而后就有些茫然地走了。   一文钱一片的糖果随便买来也没有心理压力,可七文钱一枚的、没见过的团子自然少有人买。   她被白捡了好食材的喜悦冲昏了头,脱离了人民群众高高在上,她不失败谁失败?   更别提还没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在现世时,她知谷雨至立夏,南方一些地区喜以松花入馔。比如这松花团源自苏州,松花糕则是云南名点。便直接将这两道点心搬了过来……忽略身边实践经验,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松花团并没有像青团那样流行开来。   伟大的辩.证法告诉我们:要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啊!   关鹤谣深刻反省,差点涕泗齐下。   她似自言自语,又似和掬月、毕二说明自己的想法,絮絮叨叨一大顿 “反对片面性”“孤立的静止的”。掬月平日常听关鹤谣一些新奇的话语,明白了七七八八,另一位员工却是毕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关鹤谣又给他讲了讲,毕二终于理解,哦,东家娘子的意思是大伙儿没吃过松花,可能念过书的、有钱的人家才吃得惯。   “那东家就去这样人多的地方卖呗!”   “咱们也不能搬走啊。”   “不是这样意思。我嘴笨,不会说。”毕二憨笑,“但东家娘子做的这团子顶好吃,我在那些个正店、酒楼都没见过,小娘子要不去那里卖吧?”   关鹤谣惊异地看他一眼,“怎么能去人家地盘卖?”   自带外食、酒水——对餐饮店来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啊?!   这可是一个食客能犯下的最大罪行啊!毕二还让她去助长这犯罪,店家怎么可能放她进去,不打出来就不错啦!   “怎么不能?这金陵城中的大酒店,哪一个没有人挎着篮子买小吃食?”毕二看起来倒是比她还惊异。   这回关鹤谣是真的震惊了。   她毕竟从未去过酒楼,而毕二走街串巷,做过许多杂活。他说自己曾在不少酒楼做过“闲汉”,便是在酒楼门口堵着,遇见顾客则上去殷勤侍候,帮人家倒茶、取物什么的,以期最后得几个赏钱。   他们其实并不是酒楼的员工,而是没有正经营生之人,自发做这小兼职,也许正是因此才得名。酒楼也不拦着,这还帮他们省下了雇人的成本呢。   “就拿我之前待的喜盈楼来说,每日都有七八个卖酱菜、果脯的过来。掌柜的不但不拦,还欢迎的很哩!像那样拦着的,反而招人笑话。堂堂酒楼,还怕被几个小篮子抢了生意不成?”   他话说到这里,关鹤谣终于想明白了。   小贩所卖之物不可能和酒楼的大菜冲突,反而是一个良好的补充,又显得这酒楼热闹有人气。   关鹤谣听得心服口服,真是有钱大家赚。   看看古人这气度!这胸襟!   格局,打开!   她赶忙向毕二请教怎么去酒楼里卖货,觉得哪家适合她去。   “哪有那些规矩啥的?东家看见酒楼就进去,看见客人就把糕饼送给他们吃,先不要钱,只说吃好了再给钱就行。这叫‘撒暂’,现在大伙儿大都这么卖,能把货全出了。”   “啊?”掬月瞪圆了眼,“那…那他们吃了都不给钱怎么办呀,我们不是赔了?”   “那哪能呢?”毕二笑,“大酒店吃饭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只要吃了咱的东西,不管喜不喜欢,多少都会给些。要真是喜欢,还多给赏钱呢!我认识一个卖腌菜的,那天遇到位大官人说他做的辣脚子够味,就值四文的一碟子菜,足足给了他四十文!”   关鹤谣使劲点头,很同意毕二的看法。   古人讲道义,今人没法比。   就在捡到萧屹前几天,她路过一家脚店时忽想沽些酒来炒菜。因她没带酒器,店家居然直接以银壶相借,说之后还来便是。关鹤谣当时一身破旧衣服,惊愕地捧着那闪闪银壶,几乎小人之心地怀疑这是在碰瓷她。直到后来和吕大娘子说了,才知这是酒家的基本操作,以显示对顾客的重视和信任,而顾客也总会完璧归赵。   要是哪家店真丢了银壶,那都算是一桩逸闻奇事,够文人们洋洋洒洒写出八十首酸诗、三十篇讽赋的。   简单来说,食客和店家都讲究,谁也不占谁便宜。   豁然开朗,关鹤谣连连像毕二致谢,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亏得她自诩聪明,手艺也不错,还不是翻了船?如此困境,却被毕二这字都不识的糙汉子三两句话解决了,直接拓展了全新思路。   果然实践出真知!   关鹤谣暗自点头,再一次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明日起,她这百折不饶的马克.思主义战士要去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了!   有了崭新的革.命目标,她是心也不疼了,人也不丧了,照常做完收尾工作便准备回家去,却忽被毕二叫住。   只见他似有些踌躇,从刚结给他的工钱里摸出三枚递过来,摸摸头,“东家娘子米花糖做得真好吃,我想买给家里人尝尝。”   关鹤谣失笑,给他包了四块,只取了两枚铜板,“你是自家伙计,走内部价,只付一半就好啦。”   这么一句承诺,直到他买得起一百文钱的月饼礼盒,直到他买得起一两银子的年货篮子,都没有变过。   “哎哎!”此时此刻这一个——只拿的出两三文给家人买零嘴的毕二脸上笑开了米花,连声应着。他接过来本想揣到怀里,又兀自嘟囔着“可别碰碎了”,拿着轻飘飘的小纸包像拿着炸药包一样无所适从,不知往哪里放。   还是掬月看不下去了,让他放到架车儿格子后面,“毕二哥你放心吧,我帮你想着。”   第二日,米花糖和琥珀核桃卖得更好了。   其中有不少是回头客,都说家人吃得开怀。回头客又吸引新客,关鹤谣便多做了一板米花糖。虽然前期准备阴米费些功夫,可这米花糖真正做起来却很快,米粒轻轻松松膨胀数倍,简直充数神器。只是家里没有了那位专业剥核桃的选手,琥珀核桃产量提不上去,不多时就卖光了。   糖果卖得飞快,掬月居然很快就无事可做,一时怅然。她也是个闲不住的,跑去屋里帮毕二和老两口,关鹤谣则在架车儿的灶上开始做松花糕。   她在米粮行定了十来斤红豆,请他们直接磨成红豆粉。红豆粉加水和糖下锅,翻炒成了豆沙胚。   与洗去豆皮的澄沙不同,做松花糕就得用全豆这般做,成品才黏厚味浓,既方便成形,又和松花对味。关鹤谣将豆沙胚铲进模子,用力压实、抹平。   说是模子,其实就是方方正正的竹木盒子,大概一寸深,一尺长宽,关鹤谣在前街木匠那里打了两个。   这位木匠做活认真,如此低价的订单也很用心,模子平整规矩。   关鹤谣摸着这一点毛刺也无的光滑物件,心中甚满意。   以后拓展业务,一定要去他那里打许多漂亮可爱的糕饼模子!   松花粉加少量水和蜜调开,倒到豆沙上,不一会儿就神奇地凝固起来,这道松花糕也就做好了。   关鹤谣回家午休后就又早早出门,拎着这两盒松花糕径直朝北边的八仙楼走去。 第58章 三类食铺、八仙楼 进了门,干就完事了……   八仙楼——据毕二所说, 是一家颇有名气的北食酒楼,一些北方硬菜和面食做得极好,只是在甜食上总缺了点儿意思, 他听不少食客叹惋过。   甚至还有过一位节奏大师, 当场摔箸引战,表示北食就是不精细,根本没有他们南食那般精细像样的点心。   关鹤谣爆笑,是他是他,就是他!这简直是周作人大宋分人啊!   就像先生在随笔里大声求助北京的朋友们, “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又委屈地吐槽“我在北京彷惶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为了一口好点心, 卑微又暴躁,实在有趣。   三十多年后, 周先生终于想开了——“北方的点心是常食的性质,南方的则是闲食”,粗细自然有所不同。(1)   在关鹤谣看来这可算是一语中的,十分有道理。   但显然, 毕二故事中的这位食客并没有先生走南闯北的阅历,也没那个思想觉悟和总结能力, 仍是抱怨不停。   一桌北方客人气不过, 当场和他掐起来。   华夏人民对待美食的态度太严谨了, 太郑重了,太真情实感了。   这南北之争自然古已有之,否则陆游也不用写那一首“南烹北馔妄相高,常笑纷纷儿女曹。未必鲈鱼芼菰菜,便胜羊酪荐樱桃。”来劝大家不要再撕了。(2)   可惜陆大人当时不在场, 于是双方人马劈里啪啦打将起来。一时间杯碟乱飞,好不热闹。   毕二说,他当时侍候的那桌客人来自四川,好心上去劝架。谁知川地口音一出,惨被祸水东引,倒霉地同时遭受了来自双方的攻击,这个说金陵城还属川菜店最难吃,那个问闲着没事儿吃那么辣干什么?   这就又变成三方混战。   毕二口舌并不伶俐,不能说讲得绘声绘色,只能说讲得干干巴巴,关鹤谣却仍笑到打嗝。   这么抓马的一幕,不正是时下南食、北食、川饭三类食铺鼎立的缩影?   她身为厨师,从无将菜系分出个高低贵贱之心,只是看人打架永远是有意思的,人类的本质就是爱看热闹。   不知今日能不能吃上瓜,这样想着,关鹤谣仰头赞赏这气派酒楼。   足足三层高的建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门口架着高高的彩楼,又设红绿杈子,淡青帘幙。瞧那从二楼直连彩楼的一排排贴金红纱灯笼,便知夜间这里必然更是灯烛晃耀,锦绣辉煌。   关鹤谣迈步走入,马上有一个伙计迎上前来。只是他一看关鹤谣左手挎篮,右手拎包,立时收了笑脸,丢下一句“安静撒卖便是,勿要惊扰到客人”就扭头走了。   他可能觉得自己帅气地给了小贩一个下马威,却未见这位小贩此刻双眼锃光瓦亮,心中狂喜:真的不赶我耶!   关鹤谣环视一楼厅堂。   二三十套方桌条椅皆整洁明亮,偶有画屏花木掩映,起到分隔空间的功能,但整体还是一个通透的大平层。   一位着艳妆的歌伎正在弹唱,吴侬软语悠悠入耳,靠墙则置几个小炉,有焌糟娘子正为客人温酒、烧茶汤。   此时已稍过昼食饭点,仍有近一半上座率,客人们杯盏将尽,也正适合用些甜食。   关鹤谣站着观察了一会儿,见一桌年轻郎君点的菜荤鲜俱全,想来钱袋很是宽裕,便抬脚朝他们走去。   倒不是她不懂礼数,不先去拜拜山头。只是她见了那小伙计的态度,方知确如毕二所说,人家大酒楼的人都忙得飞起,哪有功夫搭理她。   进了门,干就完事了!   这桌郎君共三人,都做士子打扮,正举杯说笑。   关鹤谣深吸一口气,从布包里拿出一盒点心上前见礼。士子们自然知道她来意,便止住杯盏问:“小娘子卖的是什么?”   “是松花糕,请各位郎君品尝。”说着用小刀将糕体纵横切成四四一十六快,取三块放在箬叶上递了过去。   那小糕点是规规矩矩一块立方体。   下面一层胭脂色的红豆沙,上面盖着薄薄一层嫩黄色的松花膏,层次分明,颜色亮丽,摆在碧绿的箬叶上尤其好看。又撒了些芝麻松子碎屑在上面,雅正中透出一丝俏皮。   “松花糕?这我倒是没见过!”一位蓝袍士子显然是个急性子,拿起就咬下去一大半。   他嚼着嚼着便瞪大了眼睛,紧闭着嘴“嗯嗯嗯额额额”地哼唧,看得另两人直笑他。蓝袍士子喉头一滚咽下糕饼,终于开口说话,“甜而不腻,松香沁人,实在是美味!”   转向一位同伴,他饶有兴致地问道:“陈兄,你这几日就在念叨家乡的松花团,是不是就是这个?”   那陈姓郎君身着青玉色直裰,气度温雅。他摇头一笑,“却也不是,平江府的松花团是包馅的,某也没见过这种松花糕。”   关鹤谣听了暗自激动,果然苏州已经开始以松花入馔了。   吴地风雅,yyds!   苏式点心,yyds!   陈姓郎君也尝了松花糕,轻点着头状作无意地问:“小娘子可还卖松花团?”   “自然卖的,只是在妾家小摊上卖。”关鹤谣如何看不出他眼中拼命藏着的那一个“馋”字,坏心眼儿地添一把柴,“郎君定也知晓,那松花团要现包现卖的,热乎着时最好吃。这时外皮最软,黑芝麻馅儿还在里面流动…”   “请问——”陈姓郎君忽打断她,声音急得劈了叉,“请问小娘子的摊子在何处……”   他语气渐弱,清俊的脸也红了。轻咳一声,为自己的失礼解释起来。说是因松花花期短,这道团子稍不留神就落令了。他离家那年就不小心错过了时节,这两年也未见金陵城中有卖,数数竟已然三年未吃到了。   见平日里总淡然自持的友人为一道团子红了脸,蓝袍士子不禁哈哈大笑,随后半是揶揄,半是解围道:“莼鲈之思能致人辗转难寐,小娘子定也体谅的。”   关鹤谣连连点头。   体谅,体谅!我太懂了!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纯粹、更热烈、更焦灼的思念吗?!   没有!   她又何尝不想念现世的种种美食呢?从楼下小摊想到星级餐厅,从土豆花生想到香料奶酪。   这些天都是大太阳,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她就又想念起各种冰点来。   她夏天三天两头就要用新鲜水果做冰淇淋。   自制冰淇淋她不喜欢奶味重的,是以并不多加乳蛋之类,只一勺浓厚的法式酸奶油就好,再加些柠檬汁,就是无敌的配方,成品口感细腻又清爽。她昨天夜里做梦都梦到了!若是再配上云朵一般、入口即溶的法式蛋白霜糖……美梦成空,她早起发现口水把枕头都湿了一大片,不知道的还以为冰淇淋直接化那了呢。   生在大宋的江南学子,千年之后的北方大妞。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关鹤谣感同身受,营业假笑里霎时注入几分真诚,也欣喜于难道松花团的销路要打开了?她说了摊子所在,陈姓郎君仔细记下。   士子们又要了三块松花糕,而后才与她询问价钱。   考虑到酒楼客人的消费水平和她跑这一趟的人工成本,松花糕定价高一些,要十文一块。   “这价有些低了,”那蓝袍士子实是个开朗爱逗趣的,眉毛一挑道:“松树是道家仙树,食之愈百病,安五脏,可得长生。这般仙人之食,配上小娘子的手艺,居然才值十文?”   怎么还有人嫌便宜?   关鹤谣忍俊不禁。   她又最爱和人掰扯这些饮食典故,见到个懂行的,便收不住话头。   “郎君博学,松针确实是仙人食。可那是求道之人需辟谷,这才吃松以饱腹,其实无甚乐趣。倒不如算做‘闲人食’。山中闲士‘饥食松花渴饮泉’,或问上一句‘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可不就是闲的极致? ”(3)   一句“博学”,本哄得这士子眉开眼笑,可听完这一席话,他看向关鹤谣的神色便带上了诧异和欣赏,些微端正起来。   “依妾看来,仙人…可比不上闲人!仙人之食自然也比不上闲人之食。便将这松花糕卖得低些,盼着各位闲人多买多吃。”   “哈哈哈,好一句仙人比不上闲人!”士子朗声大笑,“小娘子见解独到,是我没开看,说到底还是在这人世吃吃喝喝有意思!来来来,陈兄,方兄,咱们接着喝。”   他唤来焌糟娘子,让她再温两壶好酒,又与关鹤谣说:“小娘子对松花如此了解,是否也如你所说,用松花酿酒呢?若是有,请务必让我等有缘尝一尝。”   关鹤谣一愣,她还真知道一个以松花浸酒的方子。   然她现在既无权酿酒,也无权卖酒,只能如实回答。   蓝袍士子有些失望,却仍不放弃,说他们三人都是国子监算学馆的监生,小娘子什么时候能够卖酒,一定要来算学馆门口卖啊!   千叮咛万嘱咐后,便与她算了糕点的银钱。价值六十文的糕点,他们直接给了九十文。   对于这些在国子监免费吃住,且每月还有一千五百文伙食补贴的监生来说,和卖精致点心的小娘子论两句诗文,是一件千金难买的惬意之事,这钱给得一点儿也不心疼。   关鹤谣更是心花怒放,她正道谢,便见隔壁桌招手叫她。那是一对穿着讲究的夫妇,也买了两块吃了,又让她包两块带走,同样多给了钱。   至此,面对面撒暂售卖方式的最大优势已经尽数体现——小费,人类文明之光。 第59章 松花团团、大订单 “敢问是何方贵客,……   因为八仙楼就在从关府去信国公府的路上, 这般撒暂一趟并不费时。   只是关鹤谣要赶着昼食饭点的尾巴来,所以压缩了她午休时间。卖完东西又直接去国公府,比平时早到许多, 有些不必要。   但再苦再累, 她都已经认定——开拓撒暂业务是非常必要的!   话说那对夫妇买了松花糕之后,关鹤谣又被四、五桌叫去,没多一会儿点心就卖光了。价值三百二十文的点心,她足足得了近五百文。   第三组顾客给她的小费和前面相比只多不少的时候,关鹤谣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不就是直播吗?!   酒楼一层客人都是她的观众, 于是看别人买就跟着买,看别人打赏就跟着打赏,且又不差钱, 自然不能落了面子。   想明白其中机窍,关鹤谣每回收钱时那句“盛惠XX文”便恨不得喊得三楼都能听见, 暗示简直不要太明显。   赶紧的,卷起来,卷起来!我的榜一大佬在哪里?   有几个酒楼伙计频频看她,她也视若无睹。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你还能赶我不成?   生意嘛,赚钱嘛, 不寒碜。   就这样用厚壮的脸皮换来了沉重的钱袋, 她心情极佳地朝信国公府走去。   到了国公府, 钱袋就更重了。   是果子局的一个小厨婢过来,说已经把黎朦子采买回来了。   她将关鹤谣当时压的两百文定金还了她,又问现在是否需要黎朦子。   关鹤谣正在思考,孟监司风风火火冲过来,“院公刚与我说, 明日夕食要来客人,你可要好好准备一下,咱们现在就对一下食单。”   关鹤谣心念一震,府中不喜宴饮,并不常有客人,会不会、会不会是——   “敢问是何方贵客,有几位?”   “嗨!瞧我,说是客人,却也不是。一位是三皇子英亲王殿下,那是咱们太夫人的外孙子。另一位,你怕是没听说过,但也是自家人,是二郎收的义子,一位姓萧的郎君,就如那亲生的一样一样的……”   真的是他!   关鹤谣眼睛倏忽亮起,心头满溢惊喜,已不觉开始在脑海中勾勒萧屹的模样。孟监司再说什么都没听见,只拿着刀呆呆站着。   孟监司见她情状,以为她是被吓到了,便笑着宽慰道:“两位郎君虽身份贵重,可从没什么架子。又与太夫人最亲近,来用膳也不分案,仍是平常一般围桌而坐的。你手艺这般好,如常烹调就是。只是太夫人发话明日夕食要丰盛些,多做些两位郎君爱吃的。殿下指明要吃羊肉,萧郎君则爱吃水产,兔禽之类的小牲。”   听见个“吃”字,关鹤谣回过神来,眼前闪过之前记录的萧屹饮食喜好。   机会终于来了!   她一把抓住孟监司胳膊,“妾最多可以做几道菜?”   这话简直要把“争名夺利”刻在脑门上了,孟监司听了都一愣,若是让莫厨娘听见,怕是要炸上天了。   关鹤谣转瞬意识到不妥,只得收了手装憨笑笑,转移话题,“您厨司都做些什么?”   孟监司拿出食单,“就这些,只是还要看着你出的菜改一下。你若做羊肉,我就把这道‘炙子骨头’撤了——”   “不做。”   “嗯?”   关鹤谣一笑,“妾不做羊肉。”   萧屹说过,他不太爱吃羊肉。   至于英亲王,呵呵,谁呀?   没收她的男人,还吃她的饭,想都别想哼!   关鹤谣看着厨司的食单很羡慕,她们能做这么多菜啊…她实在心不甘,实在手太痒,实在想把世界上所有的美食做与他吃。   于是她便问了孟监司另一个问题,虽犹豫了半晌,但孟监司这次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关鹤谣欢喜不已,那她这三道菜就想好了。   “你若是有什么稀罕食材要买,等下咱们再去菜蔬局嘱咐他们。”   “不用不用,妾只要两条鲤鱼、七只螃蟹就够了。”   *——*——*   双喜临门,回家这一路关鹤谣都抑制不住笑容。一进门她就赶紧与掬月说了松花糕的成功试水,又说萧屹明日来府中吃饭。   掬月也高兴地蹦起来,只是那双小脚一落地就往大衣柜冲,翻出了之前云太夫人赏关鹤谣的两套衣服。   “小娘子明日要见郎君啦,要穿得漂亮些。”   关鹤谣挑眉,你还挺懂的。   这两套衣服已然是她前世今生加起来都没见过的精致衣衫,还没舍得穿过。但觉得掬月说得很有道理,关鹤谣的少女心便咕嘟咕嘟冒泡,和掬月选起到底穿哪套。   掬月也是兴奋极了,只有两个题肢的选择题,两人比来比去,翻来翻去,愣是纠结了大半天。   两套衣服形制差不多,都是方便活动的窄袖衫配长裤,外罩长裙。   一套是粉色的,布料虽没什么花纹,但是颜色娇美,还用深粉色掐了牙儿,做工很好。另一套上身豆绿,下身松绿,领襟加了两条窄窄的绣边,绣着一簇簇小松针和几只小仙鹤,正是松鹤延年的吉祥纹样。   “小娘子,这套颜色多好呀。松鹤延年那套的也好,正合你的名字,这位春苗姐姐有心呢!”   关鹤谣点点头,春苗办事确实没得说,不愧是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她看看这套,看看那套,实在难以抉择。   想着绿色那套雅致,非得配玉器才好看,可她又没有……倒是粉色的配几朵绢花就行了。然而摸着那绣花到底舍不得,松鹤延年啊……   “绿的这套吧!”   掬月已经不管到底哪套了,只盼着关鹤谣赶紧换上给她看看。   关鹤谣换好衣服站定,掬月就看呆了,突然哇地一声大哭,扑过来抱住她的腰。   “小娘子,呜呜……小娘子出落得真是太好看了!比那花冠娘子好看多了!”   关鹤谣哭笑不得,还“出落”,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一副老母亲做派。她苦笑着拍拍掬月后背,下意识看向床边。   那里该有个人替她解围,该有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关鹤谣一时有些心炫神迷,倒是掬月突然放手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是抱着抱着感到不对劲,退两步又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关鹤谣一番。   刚才还把这衣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掬月,此时忽然无比嫌弃地表示:“不行,这裙子有些松没显出你腰身,得改改。”   *——*——*   因昨日松花团没卖出去,就算八仙楼中的陈姓郎君说今日会来买,关鹤谣也不敢托大,故而没蒸多少。   谁知他还真来了。   关鹤谣忙快刀把米花糖切了,出来招呼他。   看着这堪称风尘仆仆的郎君,她喟然感叹——馋,人类第一生产力。   国子监离她这里可挺远的!又是这么一大早的。她还不知道,这位陈珪郎君是逃了今日的晨课出来的!   陈珪求学十载,从来都是严以律己。这是第一次做这撒谎请病假之事,心中本就惴惴,一路小跑仿佛监丞在后面追他似的。他好不容易找到关鹤谣摊子,正粗粗喘气,一看只有十来个松花团,不禁心焦,“小娘子,只剩这些了?”   呃…是只做了这些。   “不够吗?郎君需要多少?”   陈珪一伸手,“五十个。”   关鹤谣:……   原来昨日陈珪三人回去,与各位同窗大赞关鹤谣的松花糕,又说明日要去她那买松花团。   一句“松花团”,便如松花粉随风飘散一般,飞速传播出去。   当晚,来敲陈珪斋舍门的平江府学子就没停过,这个要两个,那个要五个,面对同乡们闪亮的眼睛和口水,陈郎君只能挨个应下。   “郎君莫急,这团子做得快,妾现在就包。”她看陈珪似是很赶时间,一时也有些手忙脚乱,自己和着一盆糯米粉团,又叫毕二过来帮忙。   “毕二哥,烦你去称一斤糯米粉,加三勺松花粉、三勺糖和上。”而后转头与陈珪说:“实在对不住,剩的黑芝麻馅儿不够包五十个,便再送郎君一些小的松花团团罢。”   毕二和好了面,关鹤谣便叫他顶一会儿收钱,再把掬月拉过来。   她一边飞快包团子,一边指挥掬月摆弄那嫩黄色的面团,“搓条,切丁,和着散粉搓成小圆子。”   掬月于白案已经有一些心得,这松花团团又简单,小手灵巧转两圈就骨碌出七八个小圆子。   “松花团团”是松花团的幼崽版,不包馅,只以松花粉和面,做成小小一颗颗珍珠大小,也是吴地的吃法。   “想来国子监里有馔堂?郎君将这团团煮了,浇些蜜糖就好。”   陈珪正为这小摊子高速运转的效率而惊叹,闻言嘴角一耷。国子监规矩严明,监生们定时一起用餐,除此以外不能随意去馔堂,也不可和膳夫私下接触。忽然他眼睛一亮,“对了,某斋舍内有个小炭炉。”   你们寝室也有违禁电器?   关鹤谣忍俊不禁,为大宋消防事业尽一份心,“今春干燥,郎君用炉火时万小心些。”   松花团团成本很低,又没正经定价,一开始就说好是送陈珪的,他却偏要付钱,关鹤谣伙同自家员工拼了命阻止。陈珪实在拗不过,且本就对其他吃食挺感兴趣,便又从关鹤谣这买了不少东西。   最后他带着三十来个松花团,一大包松花团团、五包油焦面和米花糖脚下生风地走了。   关鹤谣看着他背影有些惆怅——给室友带饭这种平淡、亲近、又有些烦人的小日常,放弃了大学的她无缘体验。   待她回家换了新衣服,想着今日就可以见到萧屹,可以给他做好吃的时,关鹤谣幡然醒悟:   有了男朋友,谁还管室友吃没吃饭?姐妹们再见! 第60章 乍见之欢、脱骨鱼 用最便宜的鲤鱼,做……   四司六局中的“菜蔬局”理论上与其他司局平级, 但实际上可算做直属于厨司,只管为其进行各类荤素采买,并不负责做菜, 是以其根据地在一所库房里。   往日里, 关鹤谣所用食材都是直接输送到膳房的,或者去叫阿虎找来,倒是第一次来菜蔬局。   原来是为着今日夕食,厨司和私膳堂多少都定了一些昂贵食材,菜蔬局也是高度重视, 传话说为保证品质,各种都多买了一些,请掌事的厨娘厨师们来挑选。   于是关鹤谣一到府中, 就被孟监司拽过来了。   “说好了要一尺半长的鲈鱼,那就得是一尺半。蔡监局, 你这鱼这么小,要我怎么做?”   甫一进门,关鹤谣就听得莫厨娘那活力四射的嗓音,要不是孟监司拉着她, 直想扭头跑路。孟监司和她使个眼色,两人便不管那些闲事, 先去旁边挑肉。   嘈杂的背景音却仍在继续, 莫厨娘声音又高了一档, “上回殿下夸赞我做的鲈鱼,我这才又特意做来,可你们采买也太不上心!”   万红丛中一点绿,府中唯一的男性监局——蔡监局绷着脸,却还是尽量好声好气, “莫厨娘,春天鲈鱼本就比不得秋天,能长到一尺半的可遇不可求,我们去了四家铺子都没有,再晚就赶不及回来了,也耽误您做菜不是?”   莫厨娘仍不依不饶,又说那这两条也不够好啊,又说让蔡监局再派人去寻,她做菜快等得起,蔡监局劝着劝着火气也上来了。   等关鹤谣陪着孟监司挑好了羊排、鹿肉、鹌鹑、火腿……那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无效拉扯着,且激烈的言辞有升级的趋势。   关鹤谣不想去触霉头,可她也得开始挑鱼了呀!她便慢慢挪到那一排水盆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要的鲤鱼——共有三条,皆鲜活壮实,银鳞闪闪。   这毕竟是常见之鱼,很容易就能买到好的。   她在那鱼上指指点点教阿虎怎么挑鱼,这般挑出最好的两条网出来,又禁不住去看那盆被莫厨娘嫌弃的鲈鱼。   四腮、巨口、细鳞,正是最佳的松江鲈鱼,虽不到一尺半,可正如蔡监局所说,这般品质,已是春馔中高品,非常不错了。   关鹤谣撇嘴,一抬头,却见莫厨娘正盯着她,“鹤厨娘今日打扮得倒是漂亮。”   “多谢夸奖!”   “……”   莫厨娘被她噎得咬牙,但是片刻过后,居然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似是乐见她漂亮,又似是不屑她漂亮,着实有些怪异。   关鹤谣不明所以。   反正她也不想和这人多牵扯,又拎上螃蟹,顺了几只虾,带着阿虎快步走了。   *——*——*   “阿虎,你怎么了?”   回到案前刚要开始剁些猪肉茸,关鹤谣却见阿虎好像有些低落。   “鹤厨娘,”阿虎咬咬嘴唇,“您手艺好,合该要些好的料来做才是。”   这么露脸的机会,那莫厨娘要的都是松江鲈鱼、鳆鱼之类名贵物,而自家厨娘要的却是两条鲤鱼。   “鲤鱼也太普通了,还、还有点土……”   关鹤谣差点就疯了,接连被两个亲自教养的孩子嫌“土”,她的威信是不是早就荡然无存了?   他说的可能是鲤鱼的土腥味吧,嗯,一定是这样的,关鹤谣自我挽尊。   不管怎么说,她也不觉得鲤鱼土啊!   这明明是文化内涵最丰富的一种鱼了!在各种辞书、食谱、药典里,那都是排在鱼部第一位的。要是赶上前朝,因为和皇姓同音,想吃还不让吃呢!   但她也很理解阿虎。   这孩子虽是个低级的小厨徒,但身处钟鸣鼎食之家,自然觉得食物以金贵者为佳,才能讨得主家喜欢。   理解归理解,她还是要趁早扭转他这个想法,否则他就得长成莫厨娘第二——看似是讲究精细,实则被食材所束缚,施展厨艺的空间极小,只知道让人去寻“一尺半的鲈鱼”。   “阿虎啊,食材最重要的是干净新鲜,厨艺的精妙和食材贵贱无关。”   正如人无完人,世上也没有十全十美的食材。厨师的职责,便有些像“因材施教”的老师,要“因材做饭”。   她正是要用两条最便宜的鲤鱼,做两道最炫酷的菜!   细长的小剑刀自鱼鳃下刺入,关鹤谣轻摇手腕向里批进。   锋利刀刃在鱼肉里一下、一下滑动,精准地斩断骨与肉之间的联系。   待两面骨肉都已批开,她把鱼尾翻折两下,手从腮下探进,便抽出一整根鱼骨来。鱼骨未有一处断裂,那鱼刺无论大小粗细都乖乖排在上头,沾着零星鱼肉。   阿虎看得眼都直了。   他刚剥好几只虾,一转头,鹤厨娘已经把大鲤鱼脱骨了。除了两腮两道小口,这鱼毫发无损。   关鹤谣掏出鱼内脏,把手一洗,“记得把虾线去干净,虾腹的黑线也要剔了。”她让阿虎像上次做虾滑那样将虾剁成泥,再拌入猪肉茸、脆笋丁、木耳碎等等搅打上劲,填到了鱼腹中。   这道“三鲜脱骨鱼”便只等着下锅了。   关鹤谣还不忘了扭转阿虎偏重食材珍贵程度的执念,“风干、腌制暂且不论,寻常烹制时,鱼首重在鲜,次重则在肥。鲜而不肥就清蒸清煮或做汤羹,保住其鲜味;肥而不鲜就加浓酱重油,或炖或炒,做得滋味足些。若是像这条鲤鱼一般鲜肥相兼就是最好了,不论怎么做都好吃的。”   阿虎听得满脸认真,却仍带着似懂非懂的迷茫。   关鹤谣教孩子最有耐心,不急也不恼,以后慢慢见缝插针教就是,又与他说了几句,便开始为第二道鲤鱼菜品做准备,“阿虎,去帮我找几把合适的好刀来,我今日做旋切鱼脍。”   这正是关鹤谣昨日向孟监司请示之事。   当时听得萧屹要来,关鹤谣自然欢喜不已,可又想到时候屋里厨娘厨婢站一大堆,她个子不出挑,就算她能不时看看萧屹,萧屹怕是找不着她。正在纠结,却忽然想起在金明池听到的传闻,以及关策兄妹关于鱼脍的斗嘴,福至心灵——   就如她看萧屹水秋千一般,她也秀一番,让萧屹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她不就行了?   厨师自然都会切鱼,可旋切鱼脍不是简简单单“会切”就行。这是易学难精的手艺,且有表演的性质,须得美观华丽。   可以说又是真功夫,又是花架子。   也是孟监司相信她刀工,才给了她这个机会。   支走了阿虎,关鹤谣便悄悄从篮子里取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物件。她若无其事看看四周,趁人不备,将这小东西也塞到了满是肉馅的鱼腹中。   *——*——*   本来,关鹤谣已经练出了一进玉馔堂就敛目垂脸,开启龟息大法的本领。   然而今日却立立难安,不时偷偷朝门口看去。   她整颗心就像冰融的春水,尚未知萧屹身在何处,却已经抑制不住地流向他。   终于有脚步声间杂着谈笑越来越近,两个婢子打起丝绒帘子,笑得合不拢嘴的云太夫人便被孙儿们簇着走了进来。   刚还落针可闻的玉馔堂内气氛立时欢欣起来。本非蓬壁,这下更被几位的灿烂衣饰耀得璀璨生辉,让人一时不知何处落目。   关鹤谣却只看得见扶着太夫人左手的那人。   萧屹今日穿了苍蓝色水波纹的宽袖罗袍,未戴帽冠,只一根银簪与他腰间饰银的革带相应,正笑着与云太夫人赔罪,“之前实忙不开,婆婆莫气了,您要打要罚我都认。”   他说着哄太夫人的话,却将视线撒到贴墙根站着的一排排膳房中人,转息之间,就对上了关鹤谣的视线。   萧屹眼中光起,灿然一笑,眉宇间都是遮不住的喜色。   这目光烫得踮着脚的关鹤谣险站不稳,慌忙立定垂下眼,心扑通扑通跳。   心心念念的人,一袭绿衫濯濯如春月之柳绕住萧屹,纵他之前做好了稳住心神的准备,真到了这一刻,也只能功亏一篑。   十天的思念不舍,十天的辗转反侧,将此时此刻的乍见之欢酿成沾杯就醉的美酒,世上再没有那个千杯不醉的萧屹了。   从来反应迅捷他一时只顾怔怔看着,连太夫人拉他入席都没缓过来。   明眼人赵锦一看某人定力归零,只得抢过云太夫人的手救场,抱怨着外婆婆只想着松澜云云,将老太太扶到主位坐下。他与终于回神的萧屹也在太夫人一左一右落座,再往外分别是关策和关筝,一家五口团坐一桌。   关鹤谣偷偷抬眼,不住地瞟向萧屹,见赵锦连说着俏皮话逗得太夫人大笑,才终于想起打量打量这位英亲王。   信国公府的这三位郎君,以关鹤谣一个厨子的奇妙比喻来说:萧屹就像个粽子,清峻又有型,包得有规有矩,站得有棱有角。可把那结结实实的粽叶扒开,却发现里面是最软乎的糯米,而且可甜可咸,滋味无穷。   圆脸圆眼的关策年岁最小,气质可亲,则属于毫无攻击性的汤圆一类。   他连偶尔和三娘子支楞一下都会被反杀,何况在两位兄长面前?   关鹤谣只听他们说了几句话就敢断定,关策平时没少挨他哥哥们欺负,只剩被搓扁又揉圆的份儿,妥妥的弟中弟。   而这英亲王——周身彩绣辉煌,头上金玉耀目,来外祖家吃个饭跟走秀似的。   看着这位据说比萧屹还大半岁的皇室贵胄抱着太夫人撒娇打诨,关鹤谣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个内敛的华夏美食配他。   这股风骚外放的劲儿,姑且算成个披萨饼吧! 第61章 暗中传情、七星蟹 双刀小关,砍得最欢……   云太夫人一个月未见萧屹和赵锦, 直拉着两人说话,关鹤谣则竖着耳朵听。   “也是扎在神策门一带军营,平日就在军营和后湖操练。指挥使倒是叫我不用日日点卯, 可官家隆恩, 孙儿总不能辜负,自然每日都去。”   “可用下水?”云太夫人听得心疼,“春日里湖水可还寒着呢。”   萧屹便答:“都是新兵,仍以负重走跃为主,到了孟夏末才会下水。”   “那时候日头多毒, 又得晒着你。”   一时怕他凉着,一时怕他晒着,老人家一片舐犊深情, 萧屹不觉为之动容。   余光里又见人群中某个小脑袋一晃一拱,似是努力地往这边看来。   他嘴角绽开微笑, 将音量扬起两分,语气却又柔了三分,只说并不幸苦,请婆婆放心, 随后便是絮絮的安慰。   往日萧屹与赵锦同来,向来是后者花蝴蝶一般carry全场, 成为众人眼中焦点。   可今日……听那清朗的声音中的耐心与温和, 堂中不少见过萧屹的厨娘厨婢都红了脸。   从没见萧郎君这么多话, 今日怎么不大一样?   云太夫人被哄好了,她拍拍萧屹的手,又虚点关策和赵锦,笑道:“好好好,你可比这俩省心多了, 婆婆不唠叨了。你跟着你义父在军中多年,练那几百个兵还不是小事一桩?”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谈笑开,一会说起关筝父母寄来的家书,一会说起关潜今秋回京述职,很快就用了两盏淡酒和前几轮小吃,到了上正菜之时。   看着厨司出的菜,结合孟监司这两日的行为,关鹤谣意识到孟监司是在避她锋芒。   因关鹤谣做的全是水产,厨司除了刚启坛得吃的一味酒腌虾,未再出水产,而是憋足劲儿备的肉菜:润熬鹿肉炙、五味杏酪鹅、清撺鹌子、炙子骨头……   尤其那炙子骨头,连着炉子一起搬了进来。   这已被烤得金黄焦香的羊排在微火上烘着,羊油“嘶啦嘶啦”滴到炭里,满室浓香。   关鹤谣闻着那调料稍微差点意思,但是烤的火候掌握得极好,另几道菜也是色香味俱佳,厨司的实力还是非常强劲的,关鹤谣经常跟着长见识。   只是莫厨娘进的那道“莼菜鲈鱼羹”,着实让她无语凝噎。   闹了半天你要做羹啊!那纠结大小作甚?   那条鲈鱼已经不算小,又很肥,积点德给人家留个全尸不行吗?   若是她做,就做成“花篮鲈鱼”,肉厚处剖几刀嵌入火腿片,加些山珍烧汁一脍就成,比这羹还好做,而且好吃好看。   关鹤谣哀悼鲈鱼之时,莫厨娘已经又上了两道羊肉、一道獐子肉。   压轴的是一道鳆鱼——即是那位列海八珍的鲍鱼。   大手笔大手笔!   关鹤谣心中连连感叹,眼瞧着满盘如金元宝一般的大鳆鱼旁边,摆上了自己那条进价三十六文的鲤鱼。   “这是三鲜脱骨鱼,”关鹤谣照例出列报菜名,又朝向太夫人请求许可,“此鱼内有玄机,请容妾为各位切开。”   太夫人点头应允,指着关鹤谣笑骂两个孙儿:“让你们不来看我这老婆子,可错过了不少好吃食。这位鹤厨娘是阿秦请回来的,厨艺极佳。”   “见过鹤厨娘。”萧屹抢着开口,眼底笑意深深。   关鹤谣差点没绷住,一语双关可是让你整明白了。   她也施礼相回。好在她立的不是个羞涩的人设,平日总和主家几位自如地会话,便能大大方方抬头冲他抿唇一笑。   我应该在桌底,不应该在这里~看到他们有多甜蜜~   人家郎情妾意的重逢,赵锦赶紧往后稍,并且很有眼力见儿地一语不发,只矜持地轻轻颔首。   关鹤谣将鱼切段分置于小银碟,先亲手奉与太夫人、赵锦。   “妾手笨,或许脱骨时落下些小刺,诸位还请小心些。”她刻意这般说着,又将一碟放在萧屹面前。   太夫人本见到的是一条全须全尾的大鱼,没想到鱼腹中竟然填满了肉馅,着实精妙,她迫不及待吃了一口。   因这鱼是先炸后炖,丰沛的汁水被完美锁住。于是鲜美的鱼汁润着肉馅,肥美的肉汁渗入鱼肉,一碰到舌头就化开。鲜笋丁、香菇丁之类的便无处藏身,贡献出一丝或爽脆、或滑厚的口感后,就与鱼肉共沉沦,被太夫人满足地咽下肚去。   太夫人连连点头,招呼孙儿们快尝尝。   萧屹恋恋不舍又看了关鹤谣一眼,方才下箸。刺穿雪白的鱼肉,戳入粉红的肉馅,箸尖却忽然碰到一个光滑的异物。   他心念微动,借着手边备的丝帕飞快将小东西拈起,藏到了袖中。   众人一致给脱骨鱼打出好评,又转战关鹤谣做的第二道菜——七星蟹。   名为“七星”,是要用七只螃蟹摆成北斗七星。   不过是将螃蟹蒸熟拆肉,和着蛋清与脂油装回蟹兜,再上锅蒸一下。   这道菜非常好做,论技术含量还没有脱骨鱼一半高,却一上桌就引来一片惊叹。   只因这摆盘也太好看了!   关鹤谣亲自杀去台盘司扫荡,劫来了一套曜变天目建盏。黑釉胎上深蓝色的耀斑泛着银幽光芒,仿佛漫天星辰都蕴在这小小盏中。   盏中自有乾坤,价值何止千金?   这是斗茶时的极品茶器,炫富时的神兵利器。   然后关鹤谣拿它来托着螃蟹。   可是面对这种神仙摆盘,就算信国公府祖孙酷爱茶艺、珍爱茶器,也没办法有一丝一毫的惋惜和不满。   此时此刻,这建盏就是为了螃蟹而生的!   红彤彤的蟹壳盛着蟹肉,洁白蟹肉映得杯盏光晕更甚。   七个建盏排在一个古拙的石盘上,又有几块奇石、几节枯木和一簇簇松针掩映,这苍茫浩瀚之意境,竟真的在这桌上辟出一块小宇宙。   七星之名,实至名归。   关鹤谣仍嫌不足,这要是有干冰……啧啧,绝对飘然欲仙,渺入云中了。   说到底,她的审美情趣可能无法完全和宋人同步,但毕竟是超越时代局限性的,融汇古今中西的摆盘总让人眼前一亮。   她今日又尤其卖力,见惯了她精巧摆盘的太夫人、关策和关筝都惊艳不已,更别提萧屹。   萧屹常听关鹤谣说今日在国公府做了什么什么菜,可百闻不如一见。   亲眼见到这两品菜,方知她厨艺之高妙,其实远超他想象。不仅家常菜做得可口,而且各种繁复、名贵的菜肴都不在话下。   其实,关鹤谣糊弄掬月那一番“看书看报学做菜”的说辞,萧屹一个字都不信。   这样的手艺,绝不是纸上谈兵看几本食谱就能学会的。就像他,明明和关鹤谣一起写了那么多食谱,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完整做出其中任何一道菜,何况还要做得这般出色。   只是他看出关鹤谣有意回避这个话题,是以从未问过。   她到底从何处学的厨艺?   又是欣赏钦佩,又是迷惑不解中,萧屹拿起一只蟹兜。   蟹肉加了蛋清搅打,蒸出来就如绵绵白云一般,上面点缀着几颗红豆。   一勺鲜甜多汁的蟹肉入口,径直滑入喉咙。只是含着那一粒相思豆,萧屹迟迟舍不得咽下,唇边抑制不住的笑意便被云太夫人瞧见了。   “对,五郎爱吃螃蟹。”云太夫人想起来了,“这菜品可还得你喜欢?”   “很喜欢。”   关鹤谣心中一甜。   届到了!   这是源于清朝的食谱,蟹上的点缀本来该用豌豆之类的青豆,味甜汁足,和那蟹子相搭。   是她别有用心,非得换成了红豆。且都想好了,若有人问起,便扯一通什么“红豆活血,压制螃蟹寒凉”之类的。   可是因这七星蟹做得好,席间众人只顾着拿小勺趁热享用,倒是没人问一句。   关策舔嘴咂舌吃完了一只蟹,开始进行一道精密的算数题:七只蟹,五个人。一人一只,还剩两只。还有这么多菜供众人吃,怎么着他也能再捞到一只吧?   却见云太夫人忽然站起来,竟亲手拿起一只蟹兜递给了萧屹,“五郎爱吃可太好了,来,再吃一个。”又在关策哀怨的目光中,指着最后一只问,“这个阿秦吃了?”   “不用了婆婆,我都要饱了。”关筝往这边一努嘴,“您若不吃便给兄长吧。”   关策欣喜,还是妹妹疼人。   关筝俏生生一笑,“锦哥哥,你吃。”   关策愤恨地嗦了嗦螃蟹壳。   他就知道!   这俩人一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没他的份了!   人都说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只等行了冠礼就承爵,正式当这国公府一家之主。关策心中默默流泪,谁能想到他家庭地位最低呢?   这种时候,与心眼偏到天上去的婆婆、妹妹相比,外人向着他的可能性都更大些。   关策只能来关鹤谣这寻找安慰,“怎不见鹤厨娘第三道菜?”   哎呀,一不小心,二蟹杀三士。   关鹤谣把萧屹的坦然,赵锦的得意和关策的委屈都看在眼里,心中暗笑,这朝散郎哪里是什么汤圆,分明是个受气包!   她赶忙道:“妾马上准备。”便推了阿虎出去搬东西。   “马上准备?”   关策正疑惑,就见有人搬进来一条细腿高桌案,又将案板、刀架、水盆等物置于其上。   关筝惊呼:“难道是鱼脍?”   “正是。春日将近,趁着鱼还鲜肥,斫些鱼脍给各位尝尝。”说话间,关鹤谣行至案前,拿起一把小细刀当场拾掇起鱼来。   她利落地割掉外腥所在的鳍根、鳃边、尾棱,又将鱼破开,除去内腥所在的黑膜、积血、鳃瓤,再把鱼泡到一边的小木盆里,轻轻翻洗数次之后放在绵纸上擦干。   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已然惊呆众人,却又见她直接从刀架上取下两把细长鸾刀。   抚着那泛青白光焰的利刃,关鹤谣满意一笑。   双刀小关,砍得最欢。   诸位可看好了! 第62章 双刀鱼脍、二百五 她关鹤谣和英亲王不……   除了鸾刀上金铃声声脆响, 宽敞的玉馔堂中鸦雀无声。   席间五人,并着满屋的仆从都瞪大眼睛看着那案前之人。   只见她左右开弓,手中鸾刀若飞, 一下又一下片出薄薄的鱼脍。那么娇小的一个小娘子, 居然运肘风生,兴致一起,还转了两个刀花。   随着她的动作,雪白的鱼脍层层叠叠地飘落,似乎来一阵风都能被吹走。   虽是自家小宴, 帐设司和油烛局也将厅堂装点了一二,天未黑就点了明烛花灯。   于是刀光映着烛光,配着那流畅又迅捷的动作, 更加摄人心魂。   这样的斫脍表演,连府中最稳重的几位监司、监局都看得目瞪口呆, 哪里有功夫去管理下属?便有不少厨娘厨师把什么规矩、礼仪忘得一干二净,如饥似渴地歪着身子,抻着脖子,只为了多看到一角。   哪怕只学到个一招半式, 也能去到小酒肆、食肆里赚钱维生啊!   众人的惊叹也好,嫉妒也罢, 此刻都不入关鹤谣神思。   因时人吃鱼脍, 讲究越薄越好, 她便只顾稳住节奏,卯着劲儿将那鱼脍切得比雪花还纤薄,比纱缎还轻盈。   为了注视着她的萧屹,为了信任着她的孟监司,她都必须做到尽善尽美。   金铃声渐缓, 关鹤谣最后拿起几片鱼脍,切成细细的脍缕。而后抬起头一笑与众人致意,便把双刀一放,陡然收势。   关鹤谣向来佛得很,却只在厨艺上有极重的胜负欲和表现欲。   她自己也对自己今日表现很满意,眉宇间便带上几丝傲气的飞扬神采。   这个逼装得,简直就像一阵妖风恰好吹走小当家袖上的布条,露出里面金光万丈的特级厨师标志。   要多成功,有多成功。   “好——!”是赵锦最先反应过来,击掌而叹,“精妙绝伦!”   关策不甘哥后,“是啊!居然用双刀!和这一比,三月三曲宴那御厨可不算什么了!”   而后云太夫人点点头,高度总结道:“鹤厨娘这般好手艺,老身活了这么些年也未曾见过。”   在场不少年轻的厨婢厨徒,虽被这一通斫脍表演唬住,却还在想是不是自己没见过世面,这鹤厨娘也许没什么了不起?   可一听最锦衣玉食的三皇子,最率直实诚的朝散郎,以及最见多识广的太夫人都这么说了,心中的震惊更上层楼,竟不住地和同伴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这玉馔堂,还没这么喧杂过。   萧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关鹤谣。   她系着襻膊,露出半截莹白的手臂晃在他眼里。可就是这么仿佛冰雕雪砌的纤细手臂,却能牢牢咬着刀,姿态又稳又美。   萧屹心中喟叹,他的阿鸢,如此聪慧,如此灵巧,如此耀眼到让所有人都赞赏惊艳。   他甚至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哪怕此时关鹤谣想把他的心这样一片片斫了,他都会心甘情愿地把心捧给她。   但他知阿鸢不会这样做。   相反,她正这么努力地,把她能做到的最好的东西,亲手捧给他。   关筝已经馋得不行,顾不得小娘子家家的矜持,脆声请关鹤谣快将鱼脍上桌。   关鹤谣一边回话,一边拿过几个玄色的小碟子摆盘。   片状的鱼脍摆成蝴蝶翅膀,鱼肉里偶有的殷红血点,正好充作翅膀的花纹,再用脍缕摆作蝴蝶触须。   她刚摆好,边上让阿虎看着的汤正好沸腾起来。   生食虽鲜美又保证营养,但是寄生虫是最大的隐患。   这汤里煮了莳萝、茱萸叶和老姜,又特别加了芜荑——这是一味消积杀虫的中药,还有辛香味,最适合配着吃生鱼。   她在每个小碟里摆了两只蝴蝶,再舀起半勺热汤浇上,这正是前朝食鱼脍时的“泼沸之法”。此法既保住鱼肉美味,又杀菌消毒。   鲜鱼瞬间受热,呈现出一种介于透明和象牙白色之间的奇妙质感,被玄色碟子衬得更加莹润。再摆上几朵小巧娇艳的鲜花,这一小碟鱼脍,赫然描绘出一幅银蝶在花间飞舞的美景。   关鹤谣又将一个黎朦子切成小瓣摆上去,配着酱料上了桌。   “呀,今日有黎朦子?”关筝兴冲冲指给赵锦看,“锦哥哥你吃过黎朦子吗?要不是鹤厨娘,我都不知还有这样的果子!”   赵锦一愣,看着黄澄澄的黎朦子笑开,“不曾吃过。在宫里也没见过这个。”   关筝便与他说蜜渍的黎朦子泡水非常可口,只可惜关鹤谣之前做的那一小罐已经喝完了。这下又见到,她惊喜之下却不禁疑惑,“这黎朦子……还能配鱼吃?”   那当然,黎朦子永远是各种海鲜的好朋友。   “十分相配,就如橙子配蟹一般。”关鹤谣道:“三娘子可将汁水挤在鱼肉上享用,会很鲜……”   她本笑着解释,却忽然笑容微滞,径直看向席间某人。   诶?   好像不太对,为什么……为什么他……   “好吃!”关策忽然叫好打断了她的思路,这五谷不分的富贵少年郎问道:“这是什么鱼?”   听了关鹤谣说是鲤鱼,他却说什么都不信。   他不识庖厨之事,却也知道单论口味,鲤鱼绝非鱼中佳品,怎么这鲤鱼脍比鲫鱼、鲈鱼都鲜美?   关鹤谣自然也知道,鲤鱼并非做鲜鱼脍的首选。   莫说“首选”了,它是连前十都进不去的,只沦落到“其它”里,得了前人一句“强为”的评价,凑合之情溢于言表(1)。   但正如关鹤谣教导阿虎的那样,对食材一视同仁,并为其扬长避短才是真本事。这条鱼已经努力地长得鲜肥,既有土腥味,替它除了不就得了?   关鹤谣便讲了这其中门道:她用来清洗鲤鱼的水里泡了晒干的薄荷、紫苏、香橼皮、橘皮还有菊花等等,不仅解腥,还能提鲜。又以泼沸之法赋予鱼肉柔嫩的口感,蘸料亦是精心搭配过,最能凸显鲤鱼滋味的。   清洗之水,泼沸之汤,蘸沾之酱,正是这一环接一环的细致处理,将土里土气的鲤鱼包装成了顶级白富美。   关策听得五迷三道的。   好吃是真好吃,麻烦也是真麻烦,明明有更简单、更好的选择,她为什么偏要用鲤鱼呢?   竟说脱骨鱼也是鲤鱼做的。   一做就还做了两条。   余光中,他看到萧屹闲适地夹起一片鱼脍放入口中,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享受的样子。   关策恍然大悟。   天老爷啊,你们是一点也不低调啊!   做的菜是双鲤,拼出的鱼脍还是一对蝴蝶。   新晋CP粉头关策表示磕到了磕到了!   身处吃瓜第一线,关策光速上头,“鹤厨娘说得对啊!鲤鱼确实极好。正所谓——青青河畔草……”   他熊熊八卦之火急需宣泄,居然圆眼晶亮亮地吟起诗来: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2)。   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磕的CP是全世界最甜的,差点当场敲碗唱一段。   哎这朝散郎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松啊……关鹤谣腹诽。   但这次怪不得人家,她确实是故意做的两条鲤鱼。盖世人以双鲤喻书信,传情达意。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她就是想让萧屹保重身体,就是想让他知道,她一直牵挂着他。   为自己这份执拗的心思,关鹤谣在关策仍未停歇的疯狂打call中,悄悄红了耳垂,却还是禁不住又抬头向席间看去。   萧屹也正看着她。   那目光清润的仿佛刚下过一场缠绵悱恻的春雨,又炙热的仿佛夏夜篝火,随着风野上了天边。   关鹤谣心砰砰直跳。   萧屹往这边看没什么,但她总往席间看却是失礼,并且十分显眼。   她只得尽力挪开了眼。   关策眼瞧着关鹤谣和萧屹对视,前者红着脸不情不愿地撕开了视线,他仿佛都能听见“嘶啦”一声。   五哥和鹤厨娘真是情投意合啊,他又磕到了。   关筝眼瞧着关策又信手拈来一篇蕴含双鲤的词赋,激情诵读起来。   大哥和鹤厨娘真是情投意合啊,她也磕到了。   赵锦暗暗叹气。   都说了为保护这鹤厨娘,暂时不能公开松澜与她的关系。人家正主二人偶尔不禁真情流露也就罢了,你傻小子跟着凑什么热闹,没见你五哥表情恨不得吃了你?   他赶紧摁住莫名亢奋的表弟,企图控制事态发展。   赵锦夸赞了关鹤谣几句把话题岔开,又想着既然她菜都上完了,刚好有个理由可以对她进行状态封印,将她自然地从这桌席摘出去,不用再应付众人。   于是赵锦手一挥,带着一丝恶作剧的狭促,“今日得享鹤厨娘高超厨艺,本王总要有些表示,那就——”   关鹤谣屏息。   哎呀哎呀要赏钱了嘛?这可是皇子啊看看他周身的富贵!怎么也得两、三贯钱吧殿下您要是赏个玉佩金杯什么的我也完全可以——   “赏鹤厨娘二百五十文钱吧。”   嗷呜呜呜——!   从此以后,她关鹤谣和英亲王不共戴天!   关鹤谣转瞬气鼓鼓。   她三月三雇马车花的就是这些钱,还玩笑和萧屹说让英亲王报销了。   万没想到他真就只给了这马车钱!   怎么,她家郎君的安危不值钱吗?她的厨艺不值钱吗?   关鹤谣咬着牙福礼谢过。   她却不知,在场还有一个人——为着英亲王这一举动,恨恨地搅碎了手里帕子,正将毒针一般的视线向她射来。 第63章 又被诬陷、唱大戏 五哥手里的银箸被他……   “外婆婆, ”赵锦腆起一张笑脸,“您也知我出门不带银钱,就请您替我出了这钱, 让鹤厨娘下去领赏吧。”   云太夫人笑骂这泼皮外孙尽占便宜, 心中却诧异。   因为赵锦其人,非常抠门。   莫说是皇子,就是七品小官的儿子,都比他大方。   哪怕是今日这借花献佛的赏赐,他也从未做过。   这只进不出的貔貅习性, 让云太夫人一度怀疑他在宫里是不是缺吃少喝,受过虐待。   关策是云老夫人亲眼看着长大,他刚才那般闹腾云太夫人也并不在意, 因她能看出关策对关鹤谣并无男女之情。   可是赵锦……想起早逝的女儿,太夫人心头一痛。   没了亲娘庇护, 她这外孙自小长于群狼环伺的宫廷,虽是个好孩子,但有时连她都看不透。   今日却见他待关鹤谣似有不同。并不是单指这赏钱,而是特别上心, 饶有兴致的样子。   云太夫人不禁沉吟,难道……他对这小厨娘…?   关鹤谣并不知道, 她好好给萧屹做的席面, 硬生生成了大型CP乱磕现场。   萧屹无奈地看一眼赵锦, 心知他是故意捉弄。   萧屹甫一回府,就被赵锦追着问了这些天的境遇,尤其对他和关鹤谣之间种种尤为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   也是我自作孽,萧屹心想。   明知道这一位不是安稳的主儿, 却……自己也忍不住要说。只因能与人倾诉一遍,他便觉得将那好时光又过了一遍。   他看着关鹤谣垂下的长睫颤颤,不禁头疼。   阿鸢……被气着了。   她这三道菜在萧屹看来可值千金,她于庖厨之间又向来认真,难免生气。   萧屹有心解围,却无法高高在上以“赏赐”的态度对待关鹤谣,正在纠结,偏偏赵锦不嫌事儿大,又开了口。   “对了,莫厨娘几道菜也不错,也有赏。”赵锦是真未作多想,“便与鹤厨娘一样罢。”   莫厨娘脸上的笑刚起了半分,就被这句“便与鹤厨娘一样吧”砸中了。   她不在乎赏钱多少,只在乎这被亲王赏赐的荣耀,就是只赏一文钱她也欢喜,也有和家人和友人炫耀的谈资。   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与鹤厨娘一样”?   仿佛她是顺带的,仿佛她是次要的。   她可是生于御厨世家!   她的祖父、伯父、姑母和父亲都供职于光禄寺!   富贵人家请她去做一个席面要提前数月预约,要给她备下二、三十贯赏钱,所有人都会围着她夸赞。   而那鹤厨娘算个什么?   不过是街边摆摊的卑贱货色,给她切菜都不配,也敢和她“一样”?   一股火从心间直烧上了头,莫厨娘出列福身谢过赵锦,却未退下。   “殿下谬赞,只是这赏钱妾愧不敢受,不如与您求个恩典,一并给了鹤厨娘罢。”莫厨娘眼中闪着莫名诡异的光,“妾的手艺实在比不上鹤厨娘,所做菜品也没她的名贵。”   关鹤谣被这番阴阳怪气惊得抬头。   大姐,手艺咱们另说,菜品没我的名贵是怎回事?   您那鳆鱼还在桌上摆着呢!   当大家瞎吗?   关鹤谣正寻思这莫厨娘怎么胡乱咬人,却听她幽幽说:“鹤厨娘见多识广,用料考究,各位碟中黎朦子就是她特意让果子局采买的。妾听闻那小小一个黎朦子就价值两百文呢! ”   啥?   两百文?你咋不说两千呢?   明明是她十八文一个批发的!   “两百文一枚?”云太夫人皱起眉头,“这果子竟如此昂贵。”   人就是如此,一贯钱一个的鳆鱼不嫌贵,可两百文一个的果子却惊心。   云太夫人便问:“李监局,黎朦子真的要两百文一个?”   关鹤谣安下心来,虽不知那莫厨娘发什么疯,但有李监局为她作证,谣言止于智……   “回太夫人,的确…是两百文一个。”   …者?   “都是照着鹤厨娘给的订货单子去买的,写的两百文一个。”   关鹤谣瞪大眼睛看着李监局。   她深吸一口气,原来眼瞎的是自己。   她将订货字据给李监局时,两人一起对过,李监局分明是知道真实价格的。   李监局只是为了中饱私囊?   但关鹤谣总感觉以她的圆滑性子,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显眼,还在云太夫人面前自爆。   且莫厨娘也搅进来了,必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看看这两人要唱怎样一出大戏。   她不会让她们得逞的。   “太夫人明鉴,那黎朦子绝非两百文一枚,而是十八文。”   关鹤谣朗声驳斥了两人说法,说出何时何地何价定下的黎朦子,又把托付李监局采买一事细细说了。   可李监局居然一口咬定就是两百文她的圆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三分震惊、三分受伤加四分刚正不阿,“果子局有账册为证。”她转头问关鹤谣,“鹤厨娘说是十八文,有何为证?”   原来这里等着她呢,关鹤谣冷笑。   订一点水果哪里有什么一式两份、签字画押的讲究,她唯一的凭证就是交给李监局的那张订货字据。   可关鹤谣没在怕的。   虽知李监局极有可能还买通了店家,但她绝不受这个窝囊气,当即表示可将店家请来,当面对质。   双方各执一词,席间众人也看出这其中大有问题,神色郑重起来,满堂的仆从更是大气不敢出。   本来因鱼脍表演热闹起来的玉馔堂,霎时很是肃静。   谁也没想到,是萧屹先开的口。   “想来这位莫厨娘不管采买,为何对一样食材进价如此清楚?”   莫厨娘正兴致勃勃看关鹤谣和李监局扯头花,没想到萧屹的问题直指她而来,吓了一跳。待抬头看到萧屹眼中像边关烈风一般的冷意,更是不觉心惊肉跳。   “妾是听人说——”   “道听途说,便拿来在家宴之上搅扰太夫人?”   莫厨娘两股战战,吓得再不敢说话。   同样要吓哭的还有关策。   五哥手里的银箸被他捏弯了……   看着那青筋暴起的手,关策回想起了这双手拿着藤条逼他扎马步、跑步的悲惨记忆。   一片寂静中,他忽地大吃特吃起来。   天老爷啊没照顾好关小娘子不知道五哥会怎么罚他,能吃一点是一点,补充体力!   关鹤谣安抚地看了萧屹一眼。   众人只见那小娘子仍板着一张俏脸站在那里,却不知她在看向席间某人的时候,冷冷挑起入鬓的桃花眸闪过柔光。   萧屹放松了手中力道。   他当相信阿鸢能处理好此事。   只是他也不能不出力。   萧屹与云太夫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云太夫人点点头。   “阿秦,”他肃然开口,“大膳房那边是否还有现成的轿子在等?叫他们去钱家果子行把掌柜的接来对峙,要快。”   “是。”关筝下意识回答,又遣了婢子去做,而后突然愣住:那轿子是每夜在大膳房等鹤厨娘的,五哥怎的知道?   关筝的贴身婢子快步跑出去,徒留一阵寂静在身后。就只剩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顺便……看关策满脸悲愤地吃东西。   还是孟监司业务熟练,临危不乱,照常把几轮从食汤羹、糕点蜜饯之类指挥着上完。   只是闹了这么一出,众人食欲都受了影响。   “五郎,阿锦,再多吃一些。”   云太夫人糟心不已,好不容易孙儿们来家吃饭,竟赶上这样的事情。赵锦还不时叨两口,萧屹却是完全不动筷了。   嗯?这筷子怎么弯了?   其实,萧屹今日本就没什么食欲。   只因他高坐明堂吃着心上人做的饭菜,对方却在下面站着,他如何能吃得下去?   这辈子最让他有食欲的饭餐,都是在青帘居那张小破桌子上吃的。   今夜不过是硬撑着,吃关鹤谣做的那几道菜罢了。   可如今,眼看着她孤零零站在这宽敞华丽的厅堂里,被人诬陷中伤,他真是一口都吃不下。只是不忍太夫人烦忧,他还是拿起了蟹兜。   蟹子已经凉了,萧屹微微皱眉,浪费了阿鸢的好手艺。   *——*——*   话说那轿夫毕五听三娘子的婢子说是鹤厨娘出事了,简直是拖着另外三个轿夫在跑。   自家二哥深受鹤厨娘优待,于情于理他都得尽一份心意。   府学后大街这一片连通夜市,很多店家夜间才打烊。这疯狂的轿子到了果子行,正好堵住了钱掌柜。   毕五三言两语说了来意,钱掌柜居然一点不惊讶的样子,锁了铺子自己就钻进了轿子。   不及细想,毕五抬起轿杆就要起轿,却见一细长眼的少年郎匆匆跑上前,开口就道:“我与各位一起去。”他神色很坚定,“我跟着轿子跑就行。”   轿子里面钱掌柜嘟嘟囔囔骂了几句你凑什么热闹之类,少年郎不说话,只看着毕五。   “你要跑就跑吧。”毕五没时间管这些,与同伴们抬着轿子健步如飞,那少年郎便当真跟着一路跑到了信国公府。   来回起码三刻钟的路程,硬生生被压成两刻钟。   关鹤谣看着被仆从带进来的两人,除了肥头大耳的钱掌柜,还有——   这不是小胡吗? 第64章 三方对峙、局中局 反正就是要搞她嘛。……   钱掌柜进得玉馔堂, 便口中高喊什么“小民钱得财见过各位大人夫人!”跪倒。   他连连作着揖,忽眼一斜,一把将身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胡拽倒跪下。   狠狠的“扑通”一声, 关鹤谣听着都觉得膝盖疼, 心火更盛。   自己奴颜卑膝就算了,作践孩子做甚?   她听说此时百姓遇到官家都不用下跪,官员与老农说话都要下辇,总体来说各阶层之间起码维持着塑料的彬彬有礼。这钱掌柜倒好,迫不及待自降身份, 生怕别人比他快似的。   果然,云太夫人连忙让人扶他们起来,又真诚致歉, 说着因家中事务累他们跑这一趟。   钱掌柜陪着笑脸摆手。   云太夫人亲自将关鹤谣和李监局争论的事情说了,“钱掌柜, 那黎朦子究竟进价几何?”   “是十八文!确是十八文!”钱掌柜小眼一瞪,“关小娘子说得没错。”   关鹤谣皱眉。   这钱掌柜……怎么表现得这么大义凛然,而且好像和她同仇敌忾似的。   您哪位啊?   “太夫人!”李监局哀嚎一声就也要往地上跪,身边几个厨婢搀都搀不住。   李监局跪在地上, 声音带了一丝克制的哭腔,“妾在府内伺候八年, 每一笔账目都清清楚楚, 从未胡乱报价, 从未中饱私囊!那果子确实是照着鹤厨娘给的单子买的,她和妾说的就是两百文一枚啊!”   她满脸沉痛,五官挤在一处向关鹤谣看来,“鹤厨娘为何非说是十八文?这不是往妾心口上扎吗?”说完就掩面而泣,哀哀切切地不断自白, 只说绝没有做出对不起国公府,对不起各位主家之事。   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满院仆从看着向来和善爱笑的李监局这般委屈,而关鹤谣仍冷冷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心中纷纷有了计较。   啊,关鹤谣忽然看懂了剧情。   那么接下来,就该演正戏——   她看向钱掌柜,对方正也抬头看她,而后露出一个仿佛说着“我可不帮你瞒着了啊”的壮烈表情,就又跪下了,跪得比第一次还瓷实。   关鹤谣翻个白眼,您二位在这拜天地呢?   别说,倒也般配。   “关小娘子,实在对不住,可我、我不能帮你这样害人呀!”   钱掌柜抹一把额头大汗,“太夫人!其实、其实当时小人确实和这位关小娘子订说是十八文一枚,但是…她让小人以两百文一枚卖给贵府上。又说……说有人问起就咬定十八文,好诬陷果子局虚报价格,从中牟利。”   钱掌柜台词说得磕磕巴巴,但是那一脸弃暗投明的表情倒是很到位。   全场哗然。   “哎呦这鹤厨娘也太阴险了吧?平时看着总是笑眯眯的。”   “她小小年纪居然这么心机深沉,真可怕。”   “李监局那么好的人……”   那全世界最好的李监局更是瞅准了时机哭诉道:“鹤厨娘,你!你为何这样害我?枉我拿你当朋友,平日里糕点都拿给你尝尝!”   众人想起确实如此,李监局待鹤厨娘是很和善的,也常见她去找鹤厨娘聊天。   “今日要不是钱掌柜说了实话,我就、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众人的窃窃私语,李监局的尖声哭喊折磨得关鹤谣脑壳疼。   李监局这局做得还挺精巧的,她想。   先借性格张扬的莫厨娘之口说出“一枚黎朦子两百文”这个谣言,关鹤谣若是没有胆子驳斥莫厨娘,认下是两百文一枚,那她就撞在云太夫人“不喜奢靡”的枪口上。   两百文的价格其实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之前恰恰是因为那些“食物不在贵贱”“适口者珍”的言论和菜肴被云太夫人欣赏。   此时闹出这“天价黎朦子门”,只能显出她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势必会被主家厌弃。   可李监局断定,她不会吃这么一个哑巴亏,大概率是不认两百文一枚的价钱。   这时候她自己就会请求和果子行掌柜对峙,然后钱掌柜演一出受不了良心谴责、当场反水的闹剧,她关鹤谣就成了一个蓄意诬陷、血口喷人的恶人,罪名还更大了。   事至于此,关鹤谣都懒的去想什么动机了,反正就是要搞她嘛。   她只是有些好奇这向来看不惯莫厨娘的李监局,为何转眼就和莫厨娘联手了,凑成了一对双贱合璧。   “鹤厨娘,你怎么说?”   “回太夫人,妾问心无愧,且不愿这般哭哭啼啼模糊视听,只求以事实说话。”不屑地看一眼地上那两人,关鹤谣沉声说:“请太夫人允妾问这二位一些问题。”   云太夫人点点头。   这鹤厨娘她看着是个好的,可李监局也是府中老人……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更不能偏袒某一方,这种情况下让他们自己对峙是最合适不过。   关鹤谣谢过云太夫人,踱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到钱掌柜身边。   “妾只问钱掌柜三个问题。第一,你之前是否与妾做过买卖?”   “没有。”   “第二,妾订了多少黎朦子?”   “一筐总共五十来个。”   “是五十五个。第三个问题,妾付了多少定钱?”   “两百文。”   关鹤谣一笑,重新迈开步子,“多谢钱掌柜回答。”忽然,她猛地停住杀了个回马枪,大声问:“钱掌柜!妾许了你什么好处?”   “啊?”   回答完三个问题、刚刚要放松下去的钱掌柜被吓得一哆嗦。   可恶,他咬着牙想,忘了这小娘子奸猾得很,最会诈人。   “好处?啊对,给我的好处是——”   眼看钱掌柜慌了一瞬,关鹤谣趁热打铁继续搞他心态。   “初次见面,妾就让你帮忙做这诬陷权贵人家掌事娘子的勾当,钱掌柜居然就答应了?要么是钱掌柜太蠢,要么就是许你的好处太诱人。怎么?现在却连这最重要的好处都忘了?”   “小娘子许我……许我,对,说之后有办法让国公府都在小人处采买。”   “这话听着不像是妾说的。妾毕竟不掌采买呀。”   关鹤谣瞥一眼被猪队友拖后腿的李监局,呵呵,别急,就到你了。   “李监局。”看着李监局红着眼睛抬头看她,关鹤谣一时也甚是感概。   这李监局爱说爱笑的,与她虽不算朋友,但好歹也有些交情。   万没想到她憋着大招膈应人呢!   “妾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昨日着人将定钱还给了妾,那定钱是多少?”   李监局愣住,而后眼睛转了两圈,本就铁青的面色更显灰败。   “李监局?定钱是多少?”   “……两百文。”   关鹤谣深吸一口气。   “诸位都听见了,李监局、钱掌柜虽与妾就黎朦子价格说辞不同,但是这定钱数量却是一致的。”   她环视众人,见不少人面露迷惑,但听她所说后仍是点了点头,便继续解释道:“因为妾确实是付了两百文,李监局只能依数还来。否则若是妾看还回来的数量不对前去找她,就会将事情闹大,可能让他人知道黎朦子的真实价格。定钱还回来时,妾身边不少人都看见了,想来可以作证。”   她话音刚落,阿虎、曾经帮她做过秋梨膏糖的那个小厨婢、还有她周围的两个厨娘都出列表示关鹤谣所言非虚,他们都亲眼看见果子局的婢子还回来两百文。   关鹤谣感激地对几人一笑,忽又话锋一转直指李监局。   “妾虽不及李监局采买经验丰富,但为了自家摊子平日也与人订货。如今市上规矩,定钱少则一成,多则三成、四成也是有的。五十五个黎朦子,按照两百文一个,总价高达十一两。若妾真有意诓你,必然依照十一两付定钱,免得留下这么个破绽被你识破。”   “……许是鹤厨娘忘记了。”   瞧不起谁啊,关鹤谣腹诽。   我要是想贪.污腐.败,这国公府已经被掏空了好吗。   对方一旦言辞模糊起来,就是补刀的最佳时机,关鹤谣刚想乘胜追击,就听身边“咣当”又跪下去一个。   “诸位、诸位大人!小的是果子行的伙计胡和儿。可、可以作证这位鹤厨娘以十八文订下果子就离开了,根本没有与小人爹爹商量什么构陷他人之事。”   “小崽子——”钱掌柜勃然而起便要去拽小胡,被关鹤谣眼疾手快拦下。   “钱掌柜!”她厉声喝道:“这里可不是那任你作威作福的铺子!”   钱掌柜一缩,肥厚手掌将将从关鹤谣裙摆刮过,看得萧屹手骤成拳。   “小胡你先起来,别和你爹爹学这一套。”关鹤谣扶起这小小少年,“你不需为我作证而惹恼你爹爹,我有办法让他们说实话。”   小胡?   闻言,萧屹便把黏在关鹤谣身上的视线分出一缕,看向这瘦弱如鸡崽子的少年郎,又低头看看自己,暗自点点头,放心了。   关鹤谣将二人各个击破,此时又有了新的人证,已占上风,他终于有心思端起酒盏饮下。   小胡浑身细细颤抖着,却对关鹤谣的劝说坚定地摇摇头。   他面向席间众人站定行礼,这次没下跪了,“请诸位听小的细说。”   “小郎君请讲。”云太夫人神色肃穆。 第65章 真相大白、勾引谁 关筝倒吸一口凉气,……   小胡从未经历过这样阵仗, 他看着满屋神色各异之人心中直打鼓,尤其能感受到继父怨毒的目光自边上射来。   但他稳住声音,将关鹤谣那日订购黎朦子情状事无巨细地说了, 最后补充道:“小的记得鹤厨娘先给自家以二十文的价钱买了几枚, 而后才说自己是贵府上厨娘,将价钱讲成十八文。小的以为,她甚至不愿意借主家威名多占两文钱的便宜,乃是诚实厚道之人,又怎么会去诬陷别人呢?”   他又往李监局身边一指, 指的是果子局一个一等厨婢,“当时就是这位娘子和李监局一起来店里采买的。若是正经采买小的也不会在意,可她们明明还带了许多仆从, 却都留在外面,只她二人与家父偷偷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 而后……小的就见家父收起了一块银锭。小的当时就觉得奇怪,今日见到贵府轿子火急火燎地来了,更觉得放心不下,这才跟来。”   小胡一指认出那厨婢, 场面再次升级。   关鹤谣现在只心疼这玉馔堂的地。   厨婢没有李监局那样好演技、好心态,在太夫人威严的闻讯下立时露了马脚, 然后和钱掌柜狗咬狗起来。很快最弱的钱掌柜遭不住了, 又指责起李监局, 说自己是被她逼迫。   众人听取汪声一片。   “好了!”云太夫人不无惋惜地看了看颓唐的李监局,就吩咐齐院公将地上跪的那一串儿以及小胡带下去安置好。   李监局踉踉跄跄经过关鹤谣身边时,关鹤谣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李监局愣了一下,扯出一个淡淡的笑, “是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局里的小厨婢天天满脸崇拜地谈论鹤厨娘?   是因为章监局和她说那桔红团做得比果子局的青团好吃?   是因为关鹤谣能做出她想都想象不出的签语饼?   是因为本不喜甜的主家,三番两次夸赞鹤厨娘做的糕饼?   是因为朝散郎特意让鹤厨娘整治几味甜食?   “……不知道了。”   她此时带着苦涩的笑意,倒是比平日粘在脸上的灿烂笑容要真实许多。   吵闹的几人退场之后,众人视线就落在最先挑起事端的莫厨娘身上。   莫厨娘惊骇不已,“太夫人!这不关妾的事!妾不知什么果子行,也不认识那钱掌柜!”她急得叠着声叫,“妾绝对没有和李监局同流合污啊!真的只是听说那黎朦子两百文一枚,这才、这才——”   关鹤谣倒是相信她没说谎。   适才各方对峙过程中,她并未忘记观察莫厨娘,见她一脸懵逼,又不时流露出吃到大瓜的神情,想来并没有与李监局联手。   两百文的风声应是李监局特意放给莫厨娘的,为的是借刀杀人,将暴脾气的莫厨娘加工成一颗不定时.炸.弹。因莫厨娘与她不睦,很可能以此为话头开撕关鹤谣。   李监局就可坐享其成,而且显得更加无辜。   因一般人不会想到她居然特意找人来举报自己中饱私囊,不会想到钱掌柜是个伪装成敌人的队友。   李监局,信国公府第一狠人,能狠下心来以自身为饵。   关鹤谣越想越佩服她了。   和她比起来,莫厨娘简直傻得单纯可爱了。   关鹤谣眼瞧着她露出一幅要急哭了的样子,几乎要对她生出几分怜爱。   “莫厨娘,你当真不知道李监局所作所为?当真没有参与诬告鹤厨娘?”   “妾真的不知!真的没想诬告鹤厨娘!”莫厨娘被云太夫人连连逼问,慌得口不择言,“妾真正想告知各位的是——她鹤厨娘意欲勾引朝散郎呀!!!”   勾引朝散郎呀!!!   朝散郎呀!!!   呀!!!   艹。   穿越两载,关鹤谣第一次爆了粗口。   累了,毁灭吧。   莫厨娘魔音绕梁的吟唱给在场所有人上了冰冻debuff,一时之间,没有一个人能动弹。   还是天生鉴婊大师关筝魔抗最高,“娘子慎言!”她一拍桌子,狭长的凤眼几乎立起来,“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众人何曾见关筝这般疾言厉色过?就连云太夫人都惊得侧目。   但关筝自觉有责任保护大哥和关鹤谣的秘密恋情,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地呵斥起莫厨娘来。   莫厨娘脸青一阵白一阵,羞恼得浑身颤抖,腕间镯子叮当作响。   正是因为关筝向来温和,如今被她这样对待才更加难堪。   今日这家宴状况层出不穷、峰回路转。她始终在亢奋和惊恐的状态之间来回切换,此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全身而退,被关筝一激干脆就豁出去了!   莫厨娘脖子一梗秒变硬头槌,“三娘子也被这鹤厨娘蒙蔽了!”   她指着关鹤谣便道:“这小娘子花样太多!她看出朝散郎喜爱吃蒜蓉扇贝,便时常做来讨好。鹤厨娘入府这半个来月,从未做过重复的菜肴,只有这扇贝来回来去得做!甚至有一日夕食明明是拨霞供,太夫人已经亲口发话不用再做其他菜肴,她仍是上了一道扇贝,这不是趁机勾引又是什么?!”   上下打量一下关鹤谣,莫厨娘又有了灵感。   “各位再看看她今日的穿着打扮,做的那些菜肴!哪一样不是包藏祸心?还什么双鲤?实在是放荡无礼!”   关鹤谣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天哪!   莫厨娘说得也太有道理了吧!   她再也不嫌弃莫厨娘傻了,这份观察能力和情报整合能力分明很出色好吗?   果然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对手。   越是那些说着看不惯你的人,其实越要犯贱地一直看着你。   莫厨娘这一番陈述合情合理又证据详实!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萧屹,关鹤谣自己都要信了。   可惜啊可惜,公式对了,数代错了。   关鹤谣露出个熹贵妃听见祺贵人说“温实初”的轻松表情,转瞬心态稳得一批。   关筝却没关鹤谣那么镇静。   她没想到莫厨娘看出了那扇贝的猫腻。求锤得锤,她一个未出阁的娇柔小娘子一时也不知所措。   莫厨娘看到关鹤谣初始时的羞愧反应,以为她不过是故作镇定,当下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怀疑,“太夫人,可千万不能让这心机深沉的小娘子把朝散郎拐上歪路呀!”   她越战越勇,一脸沉痛,“且看今日朝散郎的模样,怕是已然被她诱惑了!”   满堂死一般的寂静。   仆从们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   关策兴致高昂吟诵诗句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这、这好像是真的啊!   他们心中恨死了莫厨娘。   救命!他们可不想知道主家这些辛密啊!   夜风刮过窗外几棵繁茂的老槐树,细细簌簌的树叶声兼数声鸟啼,将这明堂中的寂静衬得越发瘆人。   半晌,关策哭唧唧的声音响起,“五哥……我没有。”   打死他他也不敢觊觎嫂嫂啊!   萧屹剐他一眼,冷冷的视线刺得关策这回真的眼含泪花了。   看着两位兄长,关筝一歪头。   鹤厨娘惨遭诬陷,大哥居然只顾着吃,关筝已然觉得奇怪。   现在别人说他爱慕鹤厨娘,他为何要与五哥解释呢?还如此真情实感、小心翼翼?   难道——   关筝倒吸一口凉气,瞳孔巨颤。   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天外杂记》里几个为她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故事。   不是吧不是吧?!   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但是五哥是上了族谱的,两人算正正经经的堂兄弟啊!   与钱掌柜、李监局、莫厨娘车轮战一番都大气不喘一下的关鹤谣,要是知道此时关筝心中所想,怕是要过呼吸抽过去。   以关鹤谣、萧屹、关策三人为题干的这道C(3,2)的排列组合题,明明是最简单的,明明只有三种组合结果,她三娘子居然能完美避开正确答案,真的是个人才。   “莫厨娘,无论今日之事结果如何,你窥探主家,言行失当,这是犯了大忌,你可知晓?”   云太夫人威严的声音中,莫厨娘白了脸,却硬撑着点点头。   她这也是为主家尽心!难道还有关鹤谣勾引家主罪过大吗?   云太夫人心知这事必须马上查明,她令满屋仆从尽数退下,只留了几个最忠心的贴身丫鬟和嬷嬷。刚要开口,却被萧屹拦住。   萧屹与她低声说了几句话,云太夫人面露诧异,却还是又让那几个贴身丫鬟和嬷嬷一同退下,甚至让她们把莫厨娘都拽下去了。   整间玉馔堂,只剩信国公府祖孙五人,还有关鹤谣。   关鹤谣隐约猜到萧屹想法,心中有些难以置信,却更多的是鼓动着的欣喜。   果然就见萧屹起身,离席,大步朝她走来。   他离关鹤谣极近才停住,抑制住在她绒绒的发顶印下一个吻的冲动,“阿鸢受委屈了。”   关鹤谣摇摇头,满心的火气似被他这句话抚平了。   此时此刻,萧屹衣上熏的松香幽幽绕绕传来,她不愿再去想旁的东西。   萧屹紧紧握住她手,转向众人,“婆婆,阿秦。这位关小娘子,是我倾心之人。”   席间众人表情瞬间惊变。   关筝是终于站对CP的震惊,赵锦是姨母的欣慰,关策是粉头的激动,而云太夫人则是阅尽千帆的了然以及……还想接着阅的一丝好奇。   关鹤谣微红了脸。   这也算见家长了,就是阵仗有点大…… 第66章 双星指极、遭虐待 上面还溅着点点血迹……   萧屹微侧过身, 为关鹤谣挡住家人们炯炯视线。   在这样突然的官宣之后,饶是他也有几分羞赧,却仍牢牢牵着关鹤谣, “阿鸢, 我很想你。”   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沙哑,磨得关鹤谣耳朵发痒,“我也是。”   四目相对,天地化作无物。   “今日太晚了,你先回家去, 之后的事情交给我。”萧屹抿抿唇,“那家慈幼局也已经查得八九不离十,作恶的手分已经被羁押, 还有——”   他有数不清的话想说,此时只能化作一声叹气。萧屹不禁为计划被打破, 今日两人无法单独相处而可惜,“我写封信与你说罢。”   “好。”关鹤谣点头,眸光柔柔看他,“五哥喜不喜欢今日的菜?”   “喜欢。”萧屹便笑起来, 拨弄一下革带上栓的荷包,“之前的糕饼也喜欢。我装着秋梨膏糖呢。”   关鹤谣也笑起来, 桃花眼盈满了比满室明烛还亮的光。   轻轻捏一下关鹤谣的手, 萧屹恋恋不舍地扭过头去唤关筝, “劳阿秦将小娘子送出去。”   “好的五哥!”   正看着恋爱真人秀的关筝如梦初醒,这一向端庄的小娘子几乎是箭步冲上来挽住了关鹤谣,又难得对敬重的义兄用了强硬的命令语气。   “但是!但是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再解释啊!等我回来——!”   “……”   *——*——*   关筝挽着关鹤谣走出了玉馔堂,外面候着的仆从见两人情状眼珠子都要瞪掉,莫厨娘更是差点坐到了地上。   关筝小脸一扬, “今日之事错怪了鹤厨娘,婆婆有命以后不许提起。”她硬撑着做出威严的样子敲打了众人一番,和关鹤谣独处时却垂下眼睛不时偷瞄她。   关鹤谣看她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好笑,便道:“三娘子送妾到前面院门就好,你想知道什么,回到那厅堂里听五哥讲就是了。”   “让鹤姐姐见笑了。”关筝极自然地改了称呼,脸颊通红,“你不要和我客气,若不嫌弃,叫我小字‘阿秦’吧。我没有姐妹缘分,所幸有那么些位哥哥,自小便见天盼着他们成亲好有嫂嫂与我作伴呢。”   一句“嫂嫂”听得关鹤谣有些不好意思。   可她一想——小小的姑娘心思单纯,看的尽是画本子里才子佳人情定终身的故事,见哥哥有了女朋友就联想到结婚,这是很自然的事。   她倒不用造作地去纠正什么的。   未想到关筝接着说:“这么些年,我从来未见五哥喜欢过谁。但婆婆总说,他和二伯伯一个样,是个痴情种子,找到心仪的就绝不放手,没找到也不可能将就。五哥都二十了,婆婆还担心他要和二伯伯一般不娶妻了……”   “可现在,他找到你啦!”少女亮晶晶的眼眸中纯粹的喜悦令关鹤谣惊讶。   而刚刚她告辞时,云太夫人也是态度慈祥。自己对她来讲不过是一介厨娘,虽没有勾引关策,但也是“勾引”了府上另一位郎君啊。   信国公一家甚至不知她真正出身来历,不知她与萧屹如何走到一起,为何能这么信任自己?   她没意识到自己将这疑问问了出来,但是关筝好好地回答了,“我也不知你们到底是怎么……但我想,五哥自己找到的小娘子,自然就是最好的。”   关鹤谣笑起来,是了,并不是因为她。她替萧屹感到高兴,他是这样被信任着,被爱着。   水边游廊挂的华灯散作细细金粉,洒在关鹤谣的笑脸上,关筝看着十分欢喜。   这小娘子长得好看,性子也温柔,而且厨艺那么高超,简直就是她心目中的完美嫂嫂!   “之前你和大哥为什么说……嗯,是否有什么隐情?”   “阿秦聪慧。”   “没关系的,我就想要个嫂嫂,属于哪个哥哥我不在乎。”   “……阿秦豁达。”   “而且我也觉得你的选择非常合理。和五哥一比,瞎了眼的小娘子才选大哥呀!”   “…………”   两人本就互有好感,说笑几句,更觉亲近,这般亲亲热热走到了垂花门却吓了一大跳。   此处本铺着光滑的鹅卵石,但现在卵石杂乱不说,上面还溅着点点血迹……   *——*——*   萧屹与赵锦自关策的院子行至马厩。   来国公府,两人常像这般轻装简行,连厮儿随从都不带的骑马而来。   拍一拍爱马凑过来的头以作安抚,萧屹拿出袖中所藏。   他与婆婆长谈完,又抓紧时间给关鹤谣写了信,此时终于有时间看看这小东西。   他大概猜到是什么,但是拆开那绕得一层又一层的油纸,见到中间卷好的小小字签时,仍是会心一笑。   “这是何物?”赵锦凑上来要看,被萧屹伸臂拦住,“殿下今日戏还没看够?”   “够了,太够了。”赵锦嘴角抽搐,“你也太狠了,你那信写了起码十来页,期间居然就让阿策一直扎着马步。”   他那可怜的小表弟呦,腿颤的都没法出来送他们。   “宴饮之上,那些人尚敢如此嚣张,平日里不知怎么欺负阿鸢呢。阿策信誓旦旦与我保证,却闹出这样结果,难道不该罚?且——”萧屹轻咳一声,“那也不算罚,我离开不到一月,他便疏于锻炼,提醒一下而已。”   “心眼儿可不是锻炼了就能长出来的,你也消消气。”赵锦向来打圆场第一名,“再说了,你家小娘子聪明得很,说是欺负她,你看谁占到她半分便宜?   一句“你家小娘子”让萧屹神色稍缓,“那是阿鸢自己的本事。”他淡淡说完,轻轻展开了字签,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双鲤托忆,双星指极。   八个字,萧屹含着笑来回看了好几遍。   ……双星指…极?   他蓦然抬头。   夜幕正深沉,其上满缀的繁星之中,尤以北斗七星的图案最为显眼。他的目光依次点过七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天枢星与天璇星又名“指极星”,因为将此双星相连,向外延展,就能找到那颗永远居于正北的明亮极星。   关鹤谣从未想过隐藏真实的心意,所以那些道菜肴都能被人轻易破译,连关策都能解其中意。   唯有最后一个尚无人发现的小秘密,解密的钥匙正握在萧屹手里。   这若是一场密室游戏,逃出生天的,便只有他自己。   心脏狂乱鼓动着,萧屹沉沉闭上眼睛。   他想起七星蟹是关鹤谣亲自放在桌上的,又特意挪动旁边菜肴调整了角度。于是充作天枢和天璇的两只螃蟹的连线,正好指向…他。   他是她的北辰星。   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的瞬间,萧屹只觉得漫天星斗向他坠来。   溢着细碎流光的每一条星轨都让他目眩神迷。月华之下,夜风之中,七星铸成的酒斗从星海中舀起桂浆,由他醉了一个酣畅淋漓。   那不是三道菜,而是她费尽心思写的一封情书。   没有机会说话,没有关系。   她请这片亘古不变的星空替她说了。   赵锦趁着萧屹呆然望天,终于看清了字条所写,只是他也马上跟着呆然望天。   他毕竟不是施法对象,只受到些微波及,先缓了过来。   “松澜,”拍拍萧屹肩膀,他替兄弟认命,“栽在这小娘子手里,你是一点儿也不冤。”   *——*——*   “来,小弟弟拿好。”掬月将两片米花糖递向面前的小男孩。   男孩的小胖手简直倒腾不过来,又是递钱,又是接糖,拿到手里便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咬着,一只小手还小心翼翼地在嘴边接着糖屑。   实在是太过可爱的小模样,关鹤谣笑着拣起一块琥珀核桃。   “这个送给你吃。”   “谢谢姐姐!”小男孩的笑脸比糖还甜。   自打开始卖这米花糖,最让关鹤谣欣慰的事情就是——有很多孩子来买。   孩子们有一、两文的零花钱,买不了什么别的东西,却正好可以来买这一文钱一片的米花糖甜甜嘴。   他们吃得那么开心,关鹤谣就比挣了几贯钱还满足。   她看着掬月哄小男孩“慢点吃,别呛到”的样子心中酸楚。她家掬月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却要跟着她吃苦受罪,更是差点被那黑心的慈幼局给卖了!   拐卖儿童,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好在萧屹说此事已查出眉目,终于可以拔除这颗毒瘤。   只是想起昨夜在荣禧院垂花门的一片狼藉,她面色又沉下去几分。   原来钱掌柜出了那院子就揪住小胡打,他身形肥硕,又气急败坏,忽然暴起就如一头发疯的蛮牛,周围人一时都不能近身。等终于被拦住时,小胡已经被打得口鼻出血,昏了过去。   听了仆从的描述,关鹤谣当即就红了眼。   那少年郎勇敢地为她作证,她还在想着怎么谢他,就连累人家受了这无妄之灾。   关筝也是气得小脸铁青。信国公府家风清正,对待仆从亦是温和,她从未见过这样腌臜之事。   小胡指证钱掌柜时,钱掌柜就叫嚣着这是他养不熟的继子,对他怀恨在心蓄意诬陷云云,用词粗鄙偏激,让关筝极其不舒服。   明眼人都能看出钱掌柜多么市侩狡猾,而那少年郎一幅谨小慎微的样子。果然,是因为平时的虐待所致!   关筝问二人何在,仆从们便说钱掌柜被赶出府去了,小胡则留在府里由府医照料。   她听了心下稍安,连说“那就好”。   关鹤谣却觉得一点儿也不好。   信国公府能庇佑小胡一时,却管不了他一世。钱掌柜这次恨死了小胡,回去不知还要怎么折磨他!   她觉得还是要想个办法,让小胡能彻底摆脱这禽.兽继父。 第67章 两个关府、五香糕 这、这是什么沙雕的……   春苗来大膳房找关鹤谣时, 关鹤谣一点儿也不意外。   昨日的官宣可谓高调又混乱,太夫人不找她,她自己也得去。   她一边随春苗往荣禧院走, 一边听她讲府里对李监局和莫厨娘的处置。   莫厨娘作为甚有名望的厨娘子, 是关策以厚礼请回的,并不是府中仆从,多少要给她留些面子。且她的情节没有李监局恶劣,毕竟不是刻意诬陷,只是无脑狂喷, 太夫人本来不欲为难她。   但架不住莫厨娘自己气性大,也自知失态。她居然被人挑拨几句就去揭秘主家辛密,无论是真是假, 人家没把她当堂轰出去已经仁至义尽了。总之已经失了主家欢心,还不如自己体面点离开, 她便自请离去,太夫人也没有阻拦。   李监局却没她那么幸运。   说实话,只要管着采买,谁不为自己捞一点好处?只要别太过分, 主家多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此次事件就是从这果子价格而起,府里难免要重新清查。   这一查, 就查出了不少问题。   虚报价格、账册作假、暗收回扣、以次充好……总之采买差事上能犯的错误都犯了, 那叫一个五毒俱全。   挖出了李监局这个大萝卜, 又带出了一连串的泥,整个四司六局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波及。   云太夫人念旧,仍不忍将李监局扭送官府,只将她和她那一众心腹下放到了郊外庄子。   吵吵闹闹一晚的事就这样悄悄尘埃落定,关鹤谣痛失一明一暗, 一傻一精两个对手,还挺惆怅的。   她就一路惆怅到了荣禧院。   进得暖阁,只云太夫人一人倚在榻上假寐,身边一个婢子嬷嬷也无,连春苗也自动退下了。   云太夫人朝关鹤谣招招手,“坐我边上来。”   关鹤谣心中有些打鼓,僵硬地挨着太夫人坐了,屁.股沾个软榻边边。她见太夫人面露倦色,想来这一天一夜处理府中诸事累着了,紧张又变成了愧疚,便先开口道:“昨夜之事全因妾而起,搅扰太夫人了。”   太夫人抬眼一笑,“如何能怪你?”   两人就很官方地讨论起昨夜之事,官方到关鹤谣忘了云太夫人找她的真实意图。直到太夫人忽然拍拍她的手,含笑道:“五郎眼光好。”   关鹤谣便也绷不住了,脸骤然烧红。   云太夫人喜忧参半,“他向来是兄弟里最稳重的,昨夜可是把我吓得够呛。这几个孩子翅膀硬了,就合起伙来蒙我这个老婆子。”   要说明和关鹤谣相识始末,自然只能坦白萧屹受伤的事。   萧屹已经尽力描绘地云淡风轻,但是云太夫人仍听得心惊胆战。她沉浮多年,如何不知这其中凶险?   叹一口气,云太夫人仍在后怕,可算找到个人倾诉,“官家看似平和,只顾醉心书画,其实疑心颇重,于立储一事上久悬不决,那穆郡王怎么可能不争一争?居然把大报恩寺也设计进来,呵,也不怕遭报应。”   其实,关鹤谣至今仍不知花朝节当夜大报恩寺发生了什么,她亦不想逼迫萧屹,便没有问过。目前看来情势是有些盘根错节,既然两人关系已经明朗,她便应该找机会与他好好谈一谈这个问题,共同进退才是。   “哎算了算了不说这些。”见关鹤谣若有所思,云太夫人端起茶盏收了话头,暗忖别吓到这娇娇软软的小娘子,却不知关鹤谣正寻思着怎么neng死穆郡王。   云太夫人从前就很是中意关鹤谣,如今换个身份再看她,越看越喜欢,也越看越怜惜,“虽知那关旭不是什么好人,却没想到他居然这般苛待亲女,真是枉为人父。她关家满山歹竹里就挣出你这么一棵好笋,他竟不知珍惜。”   好笋·关鹤谣同学愣住,“太夫人认识家父?”   云太夫人送到嘴边的茶盏一抖,“你不知?”   关鹤谣摇头,“知道什么?”   云太夫人见她一脸真挚的茫然,惊讶之余又在心里骂了关旭几句。   可怜这小娘子独自在偏远院落长大,竟对自己家族都一问三不知。   念及此,她声音愈缓,“你家与这信国公府乃是同宗,都是安丰关氏的分支。虽说出了五世而迁,早就算作两个家族,但你父与我先夫同辈,他见了我还要叫一声族嫂。”   关鹤谣如遭雷击。   这、这是什么沙雕的伪骨.科情节?!   她便宜爹和太夫人同辈……   极度震惊中她脱口而出——   “那、那五哥不就是我大侄子?”   云太夫人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左右这口茶是喝不进嘴里了,她颤抖着将茶盏归位,又抓着关鹤谣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解释两府的渊源。   这刚好要从初代信国公——关梓讲起。   关梓是家中次子,因文武兼优深受长兄关桑忌惮。   长兄多次陷害,甚至波及关梓子女,是可忍熟不可忍,关梓当即与其兄分家,离了安徽老家前往金陵闯荡,一路青云直上获封国公。   而关桑一脉留在老家,始终岌岌无名。   关旭是经历N多代的矬子里拔大个之后,关桑一脉好不容易蹦出来的“有出息的”。   他当年刚到金陵即来国公府认亲,府中顾及同宗之义对他也是照顾有加,甚至为毫无根基的关旭购置了住处。   可是关旭其人心术不正,贪心不足,公然狐假虎威,欲借国公府之势为其仕途铺路。   国公府再也不与其往来。   倒是这么些年,关旭一直没放弃重新抱上大腿,四时问候,年节礼品未断过,奈何人家不搭理他。   关鹤谣听得连连点头。   渣爹,不愧是你。   云太夫人说了好一大顿,终于喝上了茶,宽慰道:“你们要是同姓还有些麻烦,好在当年让五郎改姓他没改。说到底咱们也不管那些,”老太太手一挥,端的是开明无比,“你二人情投意合就是,管那些牛鬼蛇神作甚?”   她亦出身将门,当年父母对她与老信国公关越的婚事也是百般不愿。并非关越不好,只是家中深知做将门之妻的苦楚。   太夫人又将自己的事情与关鹤谣讲了,最后道:“可于我来说,哪怕只与那人过一天,也好过与旁人过一辈子。”   云太夫人睿智又慈祥的目光中,关鹤谣动容地点了点头。   她此生所求,也是得一人真心相待,共赴白首。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从关鹤谣的视角再讲一遍捡萧屹的故事另有趣味,云太夫人听得津津有味,眼瞧着过去许久,才不情不愿地准备放她走。   她自炕桌抽屉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   这封信可是清晨关策被人搀扶着来请安时带来的,哭着喊着要她务必亲手交给关鹤谣。   云太夫人笑道:“小娘子就没什么要给五郎?”   这国公府怎么完全转变为地下联.络站了?   专员级别还越来越高了!   关鹤谣内心吐槽,却还是红着脸应了“有”,自衣襟掏出一封信双手递过。   她也马上被太夫人吐槽了,“也这么厚?你们写书呢?”   这倒是没说错。   关鹤谣这些日子又写了不少食谱,一起给萧屹等着他润色。   她便将两人合写食谱的事情说了。   “你俩倒是有趣。”人家娘子郎君都是相携吟诗作画,云太夫人着实被他们这朴实无华的事业线逗笑了,“说起这做菜……你是五郎心仪的小娘子,怎能继续在这府中任我等驱使?听说你那摊子还开着,每日这般奔波,我那孙儿要心疼坏了,我说他昨晚怎么心不在焉。”云太夫人摇头笑笑,“这厨娘一事,你挂个名字即可,就莫要来了。”   什么?   不让她做菜?   这简直是剥夺了关鹤谣最大的快乐!   人家关系户都是天降兵,怎么到她这还给撸下来了?   她急得扯着太夫人衣袖撒娇,“太夫人是将门的太夫人,怎的教妾去吃空饷?”   一句话将云太夫人哄得哭笑不得,又听关鹤谣指天指地剖白自己是多么喜欢做菜,是多么喜欢为太夫人做菜,更觉得这小娘子不恃宠而骄,心中对她的喜爱又深了几分。   太夫人只得答应了关鹤谣继续做厨娘,但嘱咐她一切从权,千万莫累到。   关鹤谣感动地应下。可能是爱屋及乌吧,她觉得与云太夫人有一种自然的亲近之感,便又陪着老人家说了一会儿话,最后正了神色道:“妾还有一事相求。”   *——*——*   “鹤厨娘,芡实粉和茯苓粉磨好了,我顺路给你拿过来了。”   “多谢张厨娘。”关鹤谣对来人一笑,接过她手中的芡实粉和茯苓粉倒进木盆里。   那厨娘见盆里已有雪白的糯米粉和米白的粳米粉,便猜到她要做什么,“你这是做五香糕?”   “是。只是那几味药材磨粉来不及了,”她一指阿虎,“我便让阿虎煎成药汤。”   本该再加党参、白术和砂仁三种药粉,与芡实、茯苓一起凑成这“五香”之名,但关鹤谣赶时间,干脆将它们煎成药汤(1)。   若是调成面糊,那蒸出的糕就是扎实软滑的口感,但关鹤谣想着那样有些难消化,今日便做成松糕。为此,她极有耐心地一点点往粉里撒药汤,再以指尖细细捻开,让面粉吸饱了药汤,却一直保持着清爽蓬松的状态。   将五香糕粉筛到四方模具里,她又飞速开始准备“隔纱豆腐”(2)。   选老豆腐片成薄片,每层间夹着打散的火腿茸,蘸上豆面和松子封口,和五香糕糊一起上锅蒸了。   趁着锅里蒸着东西,她又做好了一道滑蛋虾仁,而后便带着阿虎,拎着食盒去看望小胡。 第68章 隔纱豆腐、滑蛋虾 一边哭,小胡一边将……   小胡被安置在离荣禧院不远的一处厢房, 屋外有个小厮儿正给他煎药。   关鹤谣一见到小胡,真是把钱掌柜囫囵个扔石磨里碾碎了的心都有。   这孩子半边脸都肿了,一边的眼皮耷拉着, 脖子上也有红痕, 听说胳膊还脱臼了,可见那人渣下了死手。   饶是这样,他见关鹤谣来了,还是挣扎着要起身相迎。   多好的孩子啊。   关鹤谣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可怕再刺激到他,她并不提昨夜之事,只说:“我听膳房的人说你一直没吃饭, 就做了几道快手菜送来,你趁热尝尝合不合口味?”   “……多谢小娘子, 可我没有什么胃口……”因不敢牵动脸上伤口,他这话说得都模糊不清。   “你那药都要煎好了,不先垫垫肚子,要伤胃的。”关鹤谣只顾将菜一样一样摆上桌, “我做了隔纱豆腐、滑蛋虾仁还有五香糕。膳房里包的香椿馄饨也顺了一碗过来,你尝个鲜。”   想着他现在不便嚼食, 她做的都是软乎的菜肴。   小胡自也看出了这份用心, 人家亲自做的……他也不好再推脱, 而且那几道菜一摆出来……也太诱人了!   一碟雪白的五香糕,一碗透着翠色的香椿馄饨,最好看的还是那两道菜——   隔纱豆腐是蒸熟了又切条,再以鸡汤烩过收汁而成。   因此那完美的切面正是一层层薄纱般的雪白豆腐,中间隐隐露出殷红的火腿茸。   滑蛋则是犹抱虾仁半遮面, 金黄的滑蛋、橙红的虾仁搭配给人带来最温暖明快的视觉享受。   更要命的是那宽油激出的虾仁鲜香,就着腾腾热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咕咕——”小胡的肚子适时发出渴望的呐喊,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关鹤谣和阿虎相视一笑,将他扶到桌边。   钱掌柜苛待之下,小胡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回鱼虾,毕竟好东西都要给爹爹和弟弟吃。他喉头不自觉滑动,抿抿嘴,筷子伸向香喷喷的滑蛋虾仁。   没成想蛋太嫩、虾太滑,这一筷子直接夹了个寂寞。   关鹤谣看着他忽然愣住的呆萌模样,憋着笑递给他一个羹匙。   小胡马上舀了满满一勺送进嘴里,感觉自己是吃了一口蓬松柔滑的云朵。   金灿灿的鸡蛋正好介于凝固和流动之间,那是热锅中轻推几下就离火,靠着余温煨出的绝妙状态,多一份则老,少一分则黏。   被鸡蛋包裹的虾仁则是完全不同的口感——鲜、弹、脆,在口腔中充分跃动,与鸡蛋完美结合在一起。   三分刀工,七分火候。   这一道简简单单的菜中的鸡蛋和虾,都严苛地考验着厨师对火候的掌握。   小胡竟是顾不得尝一口其他菜,抱着这碟滑蛋虾仁一口接着一口吃。   “阿虎,看起来小胡很喜欢这道菜呀,你来给他说说是怎么做的?”   “好的!”阿虎重重点头,“小胡哥哥,鹤厨娘教我这虾要先上浆。我以前都不知道光上浆就那么多讲究——”   此时,阿虎尚不知小胡将要动摇他“关鹤谣第一迷弟”的江湖地位,只是非常敬佩他挺身维护关鹤谣,对他的态度自然极好,尽自己所能地与他结交攀谈。   关鹤谣看着两个年岁相仿的小郎君,一个手舞足蹈地说,一个边吃边听,心中甚是欣慰。   小胡看起来比阿虎精明多了,又口齿伶俐很会做生意。但关鹤谣看得出来,这都是他为了在残暴继父身边生活下来的自我伪装,他的内心其实很敏感脆弱。有阿虎这么一个自来熟的小话痨陪着,倒是不错。   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自同辈的支持和亲密关系是最重要的。   以后该让阿虎多来陪陪他。   阿虎事无巨细的讲述中,小胡直接消灭了滑蛋虾仁,又就着满裹浓香鸡汁的隔纱豆腐吃起了药香淡淡的五香糕。   等他自己反应过来,才发现一桌子都被他风卷残云了。   小胡不禁脸一红,低低道:“小娘子手艺真好,之前…那两个桔红团也好吃。”   于他而言,那并不只是两个团子。   哪怕黎朦子被关鹤谣预订了,没有给铺子造成损失,那天晚上,暴怒的继父仍不许他吃饭。   夜里,他在冰冷的库房里偷偷拿出早被压扁的桔红团,轻轻尝了一口,而后就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个。   吃第二个时,他忽然舍不得了。   就着月光,他慢慢地、慢慢地小口品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舌头又能品味到这样的柔软和甜蜜。   真好吃啊。   就像娘亲以前给他买的糕饼一样好吃。   可...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明明还记得那甜甜的味道。   却不记得娘亲的样子了......   他想着,如果再见到那小娘子,一定要好好向她道谢。所以见到铺里来了和关鹤谣相关的人才多上一份心,才多听了听,想了想,隐约觉得有人要对她不利。   直到昨日见国公府的轿子来,不知怎么的,就鼓起勇气跟来了。   小胡不提还好,一提那桔红团,关鹤谣悲从中来。   这孩子莫不是就为了那点糕饼,才不顾自身安危帮她的吧?   真是个可怜的傻孩子!   她忽然理解了云太夫人。   想来云太夫人面对她,就如她面对小胡这样。   那她便也该学习云太夫人一般干脆开明,尽力帮助他才是!   见他吃过饭精神好多了,关鹤谣咬着牙开口。   “小胡,太夫人已经发话让你安心在府中养伤,直到痊愈。但是——”她蹙起长眉,语重心长继续说:“你需知道,国公府只能庇护你一时,你回到家里,怕就是要被那畜生活活打死。”   小胡一抖,刚恢复些神采的脸又瞬间褪去全部血色,死死捏着手中羹匙。   “就算你能撑过这一回,但他如狂风淫雨一般,早来一阵,晚来一阵,你这辈子就要被他毁了!”   关鹤谣越想越气,便先将钱掌柜大骂一顿。   她今日就要对子骂父了!   况且那钱掌柜就是大垃圾一个,算哪门子父亲!和他客气什么?!   她情绪激烈饱满,用词新颖奔放,待她终于出了这口恶气冷静下来,才发现小胡哭了。   他这一哭,不是被关鹤谣吓的,而是流出了这么多年来未敢流的泪。   一边哭,小胡一边将他家中事情说了。   小胡四岁时生父病故,过了两年娘亲带着他改嫁给钱得财。   小胡娘亲是当时是有些银钱的,之所以嫁给这个当时一穷二白的果子行伙计,无非是听人说钱得财和善敦厚,盼着有人体贴她们孤儿寡母。   刚开始钱得财也确实装得人模狗样的,小胡娘亲便用自己的嫁妆补贴他,帮他开了一家小果子行。谁知钱得财之后马上原形毕露,对这娘俩非打即骂,甚至高高兴兴抬回来一房小妾,生了一个儿子,小胡娘俩就更是可有可无。   小胡娘亲身子弱,没几年就被他磋磨没了,只剩可怜的小胡被他拴在身边做苦力。钱得财的生意越做越大,小胡的日子却越过越苦。   阿虎一边听,一边也心疼地哭了起来。   他虽然在府中做奴仆,却不是因什么悲惨的身世,而是他爹娘就在府中做工。家中清贫,但他是爹娘眼中的宝贝疙瘩,府中人也算厚道,他整日无忧无虑。没想到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居然这么可怜。   关鹤谣则听得拳头梆硬。   吸血妻子,虐待儿童,莫说为人夫、为人父,这连人都不算了!   她昨天就应该上去挠死丫的!   “小胡,”关鹤谣声音极冷,“他这样对待你们母子,你就没想过……没想过与他断绝关系?”   她以为自己这句话对小胡来说是惊世骇俗的,却没想他只是低下头,“我一文钱都没有……之后能去哪呢?”   这就是想过了!   那就好办。   关鹤谣心中一喜,同时眉头一皱,“谁说你没有钱财?你娘亲的嫁妆,还有她为那浑人花的钱,本该都是你的。”   “怎么会?”小胡震惊地看着她,“那些钱都是他的呀!”   “就是你的。”关鹤谣斩钉截铁。   为了立女户,她早把涉及户籍、财产继承的律条研究明白了。   且小胡家这个case十分简单,又不是现世司法考试那种动辄牵扯几代人,充斥着爱恨情仇、家庭伦理、烧脑悬疑的神经病·戏精题目。   夫亡而妻在,子女未成年,所有财产由妻子继承,孩子成年后再从母亲手中接过财产就是。   也就是说哪怕寡妇再嫁,她前夫的财产也尽数归属于她以及她和前夫的子女,现任丈夫是没有权利取用的(1)。   根本不需多想,清楚又明晰。   诚然,实际寡妇再婚之后,难免要为现在的家庭和丈夫花些钱财,这是人之常情。   否则富有的寡妇也不会成为婚恋市场上的香饽饽,前几朝还出现了两位宰相争娶薛氏遗孀,最后被官家双双贬官的故事(2)。   可从律法上讲,小胡娘亲的财产就是属于他的,告到公堂上便是一千个、一万个有理。   小胡眼含泪花,似三观都被重塑了,“可是、可是……爹爹说娘娘与他成亲了,那些钱就都是他的……他好心才供我吃喝,我花的每一文钱都是他的,他养我是在行善积德。”   为此,他饭都不敢多吃一口。   “他那是骗你!”关鹤谣急得不行,弟弟啊!学法懂法夺么重要啊!   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3)   真是恨不得找罗翔老师来给你上一节课!   “可是…他到底养我这么些年,断绝、断绝关系……”小胡嚅嗫道:“街坊邻居会怎么看我?”   “他们会继续看你被打!”关鹤谣猛扬起声音。   她拼命平息呼吸,不想再吓到这命途多舛的少年,但是话必须要说清楚。   “那人渣打你这么多年,街坊邻居肯定都看在眼里。我想,他们之中有的人对你遭遇毫不在意,根本不顾你死活。这样的人,你又何须在乎他们想法?当然,肯定也有好心人,曾出言劝过,哪怕只是暗地里心疼你,这样的人自然会为你脱离魔爪而开心,又怎么会责怪你?”   说到最后,她自己眼圈也红了。   煎药的小厮儿进屋时,看到的就是三个人围坐着,正哭得千奇百怪。   小胡哭得克制,关鹤谣哭得悲伤,阿虎仰着脸哭得嗷嗷的。   关鹤谣接了药,请小厮儿回避一下。便抹一把眼泪,接着道:“为了两个团子,你便奋不顾身帮我,我也必定拼尽全力助你,这事我已经和太夫人说过,她说一切都看你意愿。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便请人来大膳房找我。”   目光最后在少年满脸伤上转了一圈,她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此事重大,自不会催你,只是还是尽快下决定为好。”   顶着这一身伤去告虐待,效果才最好。   两日过去,关鹤谣未等来小胡的答复,却先等来了萧屹的。   关策将信递给关鹤谣时苍蝇搓手,充分体现了一位粉头的素养,等着看小嫂子读信时的娇羞模样。   没想到关鹤谣启信之后脸越来越黑,眸中冷焰简直要把那信烧着。 第69章 玫瑰酥饼、慈幼局 “咱们呀,可以正式……   和掬月用过了夕食, 关鹤谣便给小丫头拿出两块玫瑰酥饼。   这是她今日在国公府应果子局请求做的。   要说信国公府,那真是御下有方。家宴那日关鹤谣闹出那么大的绯闻,可现在没有人多问一句, 待她也一切如常。   只是果子局那边, 甚至更殷勤一些。   她们原来的副监局还有几个资历最深的厨娘,也跟着李监局一起拜拜了,这果子局监局的坑就由香药局原来的副监局顶上。   新上任的马监局本就专业不对口,又缺少人手,一时麻了爪, 于是万分机智地抱住了关鹤谣这条大腿。   昨日做糕饼时请她去掌眼,今日因太夫人说想吃玫瑰味儿的点心,更是直接来找关鹤谣帮忙。   关鹤谣也不推脱, 一是技痒,二是念叨着与人为善, 便很费一番功夫做了两个口味的玫瑰千层酥饼,一样拿回来一块给掬月:一款是玫瑰松子馅儿,一款是玫瑰火腿馅儿。后者既甜且咸,常人第一次吃可能吃不惯, 没想到掬月尤其喜欢。   猪油揉出的千层酥皮本是雪白雪白的,经过烘烤染了一层淡金色, 上面用红曲粉点出一个红点注入灵魂。   酥皮比刚烤好时多带着一点湿润的口感, 里面是艳粉色的重瓣玫瑰花瓣。那花瓣又甜蜜, 又有柔韧口感,配上咸滋滋、油汪汪的的火腿茸。每一口都是芳香馥郁,唇齿留香,掬月觉得两个根本不够吃。   “有一点火腿的咸味,反而衬得玫瑰更香、更浓了!”   “正是这个理, 你还挺会吃。”关鹤谣笑,想起她家掬月对橄榄之类也是接受度良好,这孩子可能还是个美食家。   她笑眯眯看着小丫头,心中却抽抽着疼,不知该如何与她说萧屹信中所提之事。   陪着掬月吃完了饼,关鹤谣抬手擦了擦她唇边沾的酥屑,缓缓开口道:“掬月,今日我收到郎君的信,信里说…当初害你的那家慈幼局已经被彻查,从无作为的局丞,到罪魁祸首的手分都判了刑下了大狱——”   “真的?!”掬月惊叫,她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笑脸,只是转瞬笑容渐收,竟是一幅悲喜交集、怅然无措的样子。   “是真的,只是……这里还有隐情。”关鹤谣握住她手,“你慢慢听我说。”   两年前,那作恶的手分要把掬月卖掉时,是一位乳娘提前给掬月报信,她才及时逃了出来。   掬月常和关鹤谣说起,想回去看看那位乳娘,当面谢她大恩大德。   只是慈幼局给她的阴影太大,一直不敢再靠近,又担心会给乳娘招来祸事,这才一直没去,她还因此很是愧疚。   但其实,那乳娘分明是和手分狼狈为奸之人。   每次都是她假意好心通知要被卖的孩子,再怂恿他们逃跑。   因为那手分再嚣张,也不敢直接在慈幼局里动手。但是如果孩子自己跑了,便是主动放弃了慈幼局的庇佑,那他在半路将其截掳下来,就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照理说,慈幼局要将孩子照看到十五岁。   但孩子们长到十来岁有了主意,嫌弃慈幼局没有出路所以离开的,或者被人用各种条件诱走的,这样的事情年年都有发生。   人是自行离去的,又寻无可寻,局里也无可奈何。   尤其是这所慈幼局的局丞,为人懒散,根本不把照看慈幼局当成正经差事,乃是大大庸吏一个,十天里有九天找不到人影。   这就给了那手分和乳娘钻空子的机会。   掬月当时是万幸中的万幸。   她趁夜色逃跑的时候,那手分带了人在后街等着截她,但她恰好藏到了一架拉货的驴车里逃出生天。   关鹤谣艰难地讲完了来龙去脉。   这个真相过于残酷,但是掬月有权知道。   掬月听完,愣愣没有反应。   半晌,一滴泪珠“啪嗒”砸到桌上。关鹤谣将她搂过来,她便扑在关鹤谣怀里放声痛哭。   记忆中温婉可靠的救命恩人,转瞬变成了居心叵测的魔鬼。   换做是谁,都无法接受。   衣襟被泪水濡湿,关鹤谣又想起了哭都不敢大声哭的小胡。   这些孩子,这些孩子啊!   遭受的都是什么人间疾苦?   “为、为什么呢,小娘子,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关鹤谣默然。   她那天也问过李监局这个问题,所有人受到伤害都会想问这一句的。   “据那乳娘供述,她曾有个儿子,可是三岁时被人拐走了。”   她也一定问过自己,问过丈夫,问过每一个亲人,问过每一个路人这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的孩子?   可没人能回答她。   “她帮着那手分拐卖孩童,就像是一种…报复吧。”   “报复谁?”   报复这幽幽无语的天地吧……   事情的真相可以告诉掬月,但这险恶又复杂的人心,还是越晚接触越好,她还盼着自家小姑娘再天真无邪几年。   “掬月,她想报复谁,她有什么苦衷,咱们不在乎。她被人伤害,不是她转身去伤害别人的理由。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无论那乳娘是好是坏,大坏还是小坏,都有律法惩治她,她再伤不到你分毫,你就不要再想了,嗯?”   掬月点头,“小娘子,我懂你的意思。我不想她了。”她抽抽鼻子,露出一个小小的模糊笑容,“其实、其实也不全是坏事,要不是她骗我逃跑,我也不会遇见小娘子了。”   “傻掬月。”关鹤谣摸摸她头,从萧屹那封信里抽出一张,准备让她开心一下,“你瞧,这是什么?”   掬月挤挤眼睛,用力擦了眼泪,方看清了那张纸,“这、这是我的户籍!”   “是,正是当初慈幼局给你办的户籍,郎君想办法拿回来了。”   掬月虽是异地来的孤女,但是按照大宋律法,在某地居满一年,就可获得当地户籍(1)。   她又入了官办的慈幼局,这方面的手续自然没被落下。   事实上,慈幼局可能对孩子的鞠养不上心,可能对孩子的去留不上心,可能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唯独户籍,是他们最为关心之事。   因为孩子的户籍,才是他们获拨户部钱粮的基础。   福田院、慈幼局之类的福利设施由各州府自行运作,但是要将受助人数登记造册,定期上报户部,户部依此下拨钱财米粮等物。   这也是丢了孩子,局里却不会费心去寻的原因。   人没了,户籍还在,相当于多领了一份补贴,何乐而不为啊?   这次赵锦所领的工部,也正是借着孩子的户籍数量将整件事牵出水面。   因今春少雨,工部司就合情合理地对城内屋舍进行了一番火灾隐患的勘察。   也是那慈幼局自己不争气,屋舍是陈旧的,水井是干涸的,五十来个孩子挤在三间大通铺里。于是马上被工部逮到机会树立成了反面典型,发文给户部请求拨款,共同整改。   户部收到文书一看,嗯?好像哪里不对。   十分熟悉“谎报人数”这种常规操作的冤大头户部马上反应过来,严词问责金陵府衙。府衙内兵荒马乱一番调查,方知局丞的渎职,手分以及乳娘的罪恶。   关鹤谣请萧屹调查慈幼局,一是为了给掬月出口气,二是护其他孩子免于摧残。   掬月户籍这一意外收获,却是她没想到的。   “掬月,你想想,有了你这户籍,咱们可以做什么?”   不等掬月答,关鹤谣就自己兴奋抢白道:“咱们呀,可以正式去租铺子了!”   “对呀!”掬月眼睛骤亮,脸上再无一丝悲伤的影子。   “你可比我有出息,我现在还是个黑.户呢。”关鹤谣逗弄道。   想来她的户籍在这关府册上,自己是万万拿不到的。   可无论是租,还是买,总要有户籍证明去府衙报备,她之前还想着实在没办法就去请关策帮个忙,现在有了掬月的户籍,不用麻烦他人是最好不过了。   “我在国公府请了两日假,咱们明日就开始找铺子去!”   “好!”   *——*——*   国公府请了假,摊子还是要照常出。   尤其她这次出的几样甜品都卖得极好,须得趁热打铁。不仅米花糖销量与日俱增,而且松花团的销路也打开了,让关鹤谣非常欣慰。   再加上去八仙楼的卖的松花糕也次次售罄,她手上银钱充裕,正好可去租铺子。   关鹤谣就将这事情与吕大娘子说了。   “那敢情好!你这手艺困在这里真是埋没了。”吕大娘子替她高兴,“哎,只是就不能陪我喽!我每天只能看你老丈满脸褶子了,烦都要烦死。”   关鹤谣便笑,“要是可以,妾也想离大娘子近一些。”她也怪舍不得的。   “你想找什么样的?和我说说,我也帮你打听打听。”   关鹤谣便一边炒着红豆沙,一边与吕大娘子说自己对铺子的思量。   大娘子本很认真听关鹤谣说话,忽神色激动起来,示意关鹤谣先停下。而后她快步跑到街市上,拦住一个身穿皂衣的老僧。   两人说了几句话,老僧施了一礼,与吕大娘子一同朝饮子铺走来。   老夫妇笃信佛法,逮到僧侣就会请到屋内,恭恭敬敬地奉与香汤,而后他们一整天都是深受佛光普照的喜气洋洋,关鹤谣早习以为常。   只是今日请进来的这位——   听得那老僧声音,关鹤谣不觉抬头看去,恰对方也在看她,苍老深邃的眸光一闪,与她擦肩而过。   关鹤谣又侧耳分辨两声,觉得十分有趣,不禁低声笑道:“原来是这位大师。” 第70章 报时老僧、陈掌柜 关鹤谣心中暗笑,果……   掬月听得关鹤谣话音, 却是一头雾水,便问:“是谁?小娘子认识那位大师?”   关鹤谣一笑,“你没听出来?再听听, 这正是为我们报时的那位僧人呀。”   依据习俗, 城内外各寺院的行者、僧人会按照划定的区域,在夜间充当更夫,敲着铁片或木鱼沿街报时,白日里则在负责的区域化缘求斋。   只是不知道这位大师怎么走到了这里,庆丰街离关府已算遥远。   掬月就假装去铺子里找毕二, 实则偷听了老僧和老两口的谈话。她回到关鹤谣身边咯咯笑,“好像确实是他,小娘子耳朵现在和郎君一样灵了!”   “他我可比不上。” 鹤谣抿嘴乐, 纵横几刀切了松花糕。   是这声音深沉雄厚,很有特色, 她才听出来的。而且因每夜相伴,倒是觉得非常亲切,如同一个从未谋面、但神交已久的友人。   说到底,她们也是这位大师报时的受益者, 尤其是早起出摊,时辰尤其重要。于情于理, 她们也该给大师奉一些布施才是。   关鹤谣便取出两块松花糕放在箬叶上, 等那老僧离开时拦住了他, “小小素斋供养,请大师笑纳。”她双手将糕点放到铜钵盂里,又施了一礼。   “善哉善哉,多谢施主。”   老僧回礼,目光深沉又长久地向她看来。   直到关鹤谣感到有些纳闷, 他才移开视线看了一眼掬月,又念了声佛号,对着关鹤谣悠缓地说到:“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凡种善因,必得善果。施主善德深厚,后福无量。”   语毕,他径自转身离去,敲着木鱼吟着“善德深厚,后福无量——”隐入热闹的人群中。   关鹤谣和掬月对视一眼,心想着不愧是大师,说话可真好听!   找铺子这事,关鹤谣也知得看运气,不是她请两天假就能解决的。她又想省些佣金,便没找庄宅牙人,而是自己带着掬月转悠。   收摊之后,两人自庆丰街往北走了五六条街,也只看到两家店铺出租,还都不合意。   “最好是前店后舍,能有一两间屋子给伙计住。我看这一片少有这户型,咱们再去清河坊那边看看。”   “小娘子,清河坊离家就远了。”   “傻掬月,铺子开起来,我也就马上立女户搬离关府了,远不远的无所谓。”   同样不太重要的还有价钱,因关鹤谣对自己厨艺有自信,想着能很快回本。哪怕贵一些,只要值那个价钱就是。   奈何揣着钱花不出去,已过午时,仍没什么进展。   两人便休息一番,在街边小店吃了碗水滑面(1)。   面条是抻出来的扁条状,像是新疆大盘鸡里的裤带面。   只因面剂子是在水中泡着饧过的,口感更滑,更软。虽只有笋干、酱瓜、腌韭菜之类的素菜做浇头,但是滋味十足,两人捧着碗吃得干干净净。   铺子要找,日常生意也要按部就班地做。   今日正是个教掬月如何撒暂的好机会,关鹤谣就拉着小丫头去到了八仙楼。   她们甫一进门,就见平日总对关鹤谣爱搭不理的伙计快步迎上来,扬起一个十分灿烂的笑脸,“小娘子今日好像来得晚些,让小的好等。”   关鹤谣:???   未及关鹤谣答话,他便一躬身,伸臂向前引路道:“我们掌柜的在楼上恭候多时,小娘子可愿赏脸一见?”   八仙楼的这三层楼一层比一层富丽豪华,二楼已和一楼完全不同。   二楼中央是巨大的舞台,正有数位舞娘翩翩起舞,曼妙身姿着实妖娆,让人挪不开眼。   关鹤谣来不及多看几眼,就在伙计轻声催促下上了三楼。   待真正置身于三楼,关鹤谣才知什么叫别有洞天。   雕花廊窗,金玉摆件自不用提。因墙面挂满了辉煌绣帷,地面则满铺丝绒地毯,于是二楼的丝竹之声仿佛被隔绝到另一个世界。   地毯又厚又软,掬月几乎不敢下脚,走得深一步浅一步宛如学步稚童,关鹤谣赶紧拉住她手揽到身边,同时不动声色观察这三楼。   此层除了宽敞的走廊,基本没有公共区域,都是一个个雅间。如此清幽华美,想必是那VIP中P才享有的待遇。   在最里边的雅间,关鹤谣见到了八仙楼的掌柜——陈默。   陈默身形瘦高,目光炯炯,一看就是个精明人物。关鹤谣打量他,他自也在打量关鹤谣。   他实在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小娘子,一时心中又是不屑,又是不信。这细皮嫩肉的,像是家里的娇娇儿,哪能有什么真正手艺?   但他这人精一样的生意好手,还是努力调动起热情,“请坐,快请坐。冒昧相请,小娘子见谅啊。某是这八仙楼掌柜陈默,敢问小娘子贵姓? ”   “见过陈掌柜,免贵姓关,这是家妹。”关鹤谣微笑答完,便静静坐着一语不发。   关?话题终结者?鹤谣,就这么直接冷了场。   敌不动,我不动。   谁疼痛,谁驱动。   她是好好被请上来的,自然要端住了,攥稳主动权。   都是老中医,你给我开药方?   都是老司机,你叫我跳车窗?   那必然不能够。   一阵沉寂。   到底是陈默先开了口。   “呃,其实是有事,找小娘子商量。”   “妾想也是。”   “……”   陈默觉得简直邪门。   他本想着,这挎篮子卖货的小娘子家家没见过世面,到了富丽堂皇的雅间中怕是大气都不敢喘,还不是任他说什么是什么?   怎么她居然如此镇静自若,不声不响,只那一双眼睛清亮亮地盯着他。   他正等着关鹤谣迫不及待问他所为何事,他便可以一种施恩的态度把买食谱的事情说了,必然马到功成。   可现在,怎么、怎么倒像是自己上赶着求她?   据说只要执着地盯着一个人的眼睛看,无论你问了对方多么不想回答的问题,他总会给个回应。   关鹤谣便这样做着。   终于,陈默绷不住了。   “听说小娘子做的松花糕极好,某常听得客人们提起。”他略尴尬地轻咳两声,“…不知小娘子每日去几家酒楼撒暂?每日售卖多少糕点?”   关鹤谣心中暗笑,果然与此有关。   那,就休怪我装逼了!   她先是商业自谦一番,而后愉悦地开口。   “每日只做那么两盒,便都拿到您这儿来了。贵店是这金陵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客人们自最是大方,是以妾每日收获颇丰,也想着多做一些的。哎,只是……”叹一口气,她似是真的很烦恼,“只是午后要去信国公府厨中帮忙,实在没有闲暇呀!”   国、国公府?   陈默听她只来这八仙楼,又被拍了几句马屁,刚放下去的心安就猛被她拎了起来。   而关鹤谣还在继续凡尔赛,“加之这两日又在找铺子开食肆,更没有时间了。”她笑得亲切友好,“不知陈掌柜找妾是要商量什么?”   陈默瞪着大眼磕巴两句,并未回答,而是先问了关鹤谣为何提到国公府。关鹤谣如实答了,陈默震惊之余心中暗道不好。   本来想着是个非常容易拿捏的小丫头,可她既然能在国公府当厨娘,就证明她厨艺好,又见过世面,便难从她那占到便宜。   居然还要自己开食肆……这…这样的人怎么会愿意把食谱卖给他?   “陈掌柜若是喜欢那松花糕,妾便将食谱送给您如何?”   啊?   陈默正高速运转的大脑直接死机,直愣愣看着关鹤谣。   “妾承蒙贵店关照在此撒暂,松花糕能得您这伯乐赏识实在是万幸。妾这就将食谱写下送您,并保证再不售卖这松花糕,也不再踏足贵店。”   她的松花粉用掉了半坛,剩下的想留着泡酒,这松花糕本就不准备再卖了,拿来做个顺水人情再好不过。   “只是——”关鹤谣仰起脸微微一笑,“妾刚想出几样很适合在贵店撒暂的新奇点心,这下倒是没机会做了。”   陈默端正了坐姿。   是他小瞧人家了。   这小娘子话不多,但句句藏着机锋。她轻描淡写地点明了自己身份,既给了他甜枣,又吊了他胃口。   每日来八仙楼撒暂的小贩起码十几、二十来个,他远远见过关鹤谣两次,却从未在意。   可当三番五次有客人问起“今日买松花糕的小娘子可在?”时,当他们没看见关鹤谣转身就走时,陈默察觉出不对劲了。   怎么他们八仙楼还比不上一块小小糕点?   其实,陈默自己也知道,点心糕饼是他们酒楼的弱项。   正因如此,被客人这样明晃晃地嫌弃,他心中更不痛快,对这卖糕点的小娘子也没什么好印象。   只是听说她惯会说话,似通些诗文,常哄得客人们为了她的糕点多要两壶酒,说那风雅的小点心需配好酒,这才想着要见她一见。   毕竟,酒水可是每一栋酒楼利润的最大来源。   今日一见,陈默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这小娘子心思通透,早看明白他所想,最后更是以退为进,放出了“适合贵店的新奇点心”这个钩子。   陈默心中再无一丝轻视,欣然上钩,“当真?能否请小娘子随某去厨下,将这几样点心做来?某必有重酬。” 第71章 千层酥皮、王大毛 打起来!打起来!……   陈默亲自带关鹤谣和掬月来到八仙楼专做点心的厨房。   关鹤谣入门便吃了一惊。   并不是这厨房不好, 而是厨下六、七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要么恹恹瘫坐, 要么聚着聊天, 竟是没有一点大酒楼厨师的精气神。   关鹤谣难免皱眉,她家餐厅的服务生都比他们上进!   就算此时已过昼食饭点,店中客人不多,可研制新菜谱、练练刀工火工、准备些常用的配料……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   见他们几人进来,有一极高壮的男子扯着嗓子问:“姐夫, 这二人是谁?”   “你别管。”陈默瞪小舅子,转头问关鹤谣,“小娘子需要什么材料, 我着人找来。”   王大毛不乐意了,将手里西瓜子一扔, “你带着小娘子我咋能不管,不管对得起我姐吗?”   “瞎说什么浑话!”陈默低喝一声,看着这一班虾兵蟹将也来气,当即板着脸将关鹤谣来意说了, 这一屋半死不活的人马上就活泛起来。   “就这俩小娘子?”   “我见过她,不是在前面卖糕点那个吗?”   “掌柜的是不是搞错了, 这十几岁的小丫头能做出什么好点心?”   “厨掌柜的您肯定被骗啦!”   呜呜喳喳的众人中, 就数王大毛嗓门最大。   他走上前来, 健硕的臀部一拱,拱飞了陈默,俯视着比他矮近两头的关鹤谣,“小娘子还是回家绣花去吧。”   关鹤谣腹诽,可拉倒吧, 绣花比做点心难多了。   “小娘子,点心糕饼那是最精巧的,可不是会做一两样就叫会做的。”   关鹤谣仰头看着山一样的王大毛,继续腹诽,你看咱俩谁比较精巧?   “蜂糖糕听说过吗?狮蛮重阳糕会做吗?”   关鹤谣终于怒了,“慕斯蛋糕听说过吗?法式蛋白霜糖会做吗?”   “……啥?”   趁着王大毛愣神,陈默抄起生火的蒲扇将这满屋不争气的往外轰。   王大毛一边被他姐夫那蒲扇“piapia”拍着脸,一边执着地喊着:“姐夫,姐夫!厨房重地啊!怎么能让她们自己在这儿!”   “你快闭嘴吧!让你想两样新点心,你两个月憋不出一个屁,否则我至于找人家吗?!”   这鸡飞狗跳的一幕,让关鹤谣心中陈掌柜老奸巨猾的高冷人设直接崩塌,霎时觉得这八仙楼还挺有意思。她也不想留人话柄,还是要有对方的人在场比较好。   “这位大厨说的甚是有理。不妨就请您留下——”关鹤谣朝王大毛歪头一笑,“帮妾打个下手吧。”   关鹤谣背着手在这点心厨房里转悠。   王大毛紧紧跟着她,简直是寸步不离,一会儿不让她动这个,一会儿怕她碰倒那个。   关鹤谣懒得搭理他,只两眼放光地打量这厨房。丰富的食材,齐全的工具,给力的炉灶……大酒楼就是大酒楼,其专业程度是富贵的信国公府都远远比不上的。   她心痛叹息,这些人白白浪费了八仙楼这么好的条件呀!   哎,真是差生文具多。   “小娘子,”掬月低声问:“你想的点心是什么呀?”   关鹤谣以更低的声音回:“我这不正在想呢嘛。”   “???”   陈掌柜确实精明,但是很讲究,他将点心厨房里的人都轰出去,只留下一个帮厨在门口替关鹤谣跑腿。   关鹤谣转了一圈,心里有了数,请帮厨去找食材,就走到水盆边洗手。   王大毛又追过来,从自己的光辉履历念叨到他和陈默的关系,企图让关鹤谣知难而退。   关鹤谣懒懒掀起眼帘,“您也别闲着,去把灶火生了。”   “???”   关鹤谣切了一片林檎尝味道。   “林檎”可看作是现世的苹果,只不过“苹果”之名到了明朝才有。且此时的林檎颜色青、个头小,并不是后世引进那种红彤彤的大果(1)。   虽相貌平平无奇,但是这林檎酸甜可口,果香浓郁,关鹤谣很满意。   她挑出十来个给王大毛,“削皮,去核,切块。”   王大毛牛眼一瞪,刚要抗议,关鹤谣已经扭头和掬月温声说道:“掬月,看好了,我教你做酥饼皮。”   八仙楼有上佳的酥油,她便好好利用起来。   她要做三道点心,都要用到这酥皮,自然马虎不得。   其实三道都是西点,按说要用黄油的。   但是,且不说此时手头没有黄油,就算是有,关鹤谣也更倾向于用酥油。   在她看来,因为不像黄油那样容易融化和油水分离,酥油更耐折腾,因此就质感来说,其实酥油比黄油更适合做酥皮,无非在香味上略逊一筹。   但很多时候,黄油太浓重的奶香反而会喧宾夺主,掩盖搭配食材的滋味。   扬长避短,关鹤谣便决定充分发挥酥油特性,定要做出最多层、最轻薄的千层酥皮。   关鹤谣给掬月讲了制作要点和材料特征,手里已经擀出一张又大又薄的大面皮,开始往上抹酥油。   掬月问道:“这和我昨天吃的玫瑰酥饼是一样的饼皮吗?”   “不一样的,你昨日吃的是猪油揉的,是白色的,对不对?因为白色饼皮配红色花瓣更好看,而且猪油酥皮口感偏软、偏湿。咱们今天做的这个是酥脆的。”   王大毛终于磨磨唧唧地拿起林檎削了起来,一边偷看关鹤谣。   ……听她话音,这小娘子好像是懂一些点心做法的。   可是,他看着关鹤谣将那面皮翻来翻去、折来折去实在奇怪。过了一会儿,她居然又把面皮放到冰盆里镇着。   这是闹哪样?   王大毛忍不住出言讥讽,“怎么还用上冰了,你这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呢?”   关鹤谣根本不回答他,只垂眸看一眼案上又薄又长的林檎皮,沉静点点头,“刀工不错。”又看一眼那些林檎块,细眉微皱,“再切小一点。”   被夸奖了不禁高兴,被指使了又很不爽,王大毛呆立当场。   明明这小娘子他一只胳膊就能拎起来,怎么感觉比他姐夫还可怕。尤其是在厨房里指点江山的模样,居然让他不自觉想要服从。   切,我只是不屑于和一个小丫头计较。依誮   对!一定是这样的!   王大毛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林檎切得更小了些。   关鹤谣正给掬月讲:“用冰镇一下是为了不让酥油融化,若是油和面混了,酥皮就不分明了。咱们还要这样重复好几次呢。”   王大毛竖着耳朵听,一时还有点委屈,明明是他问的,怎么不讲给他听。   刚刚见面,关鹤谣自然不是对这王大毛有什么成见。   她这番态度,一是习惯使然:到了专业的厨房,秒开两米八的主厨气场。厨房其实是等级最森严的地方,主厨拥有绝对权威。   她家餐厅里的二厨、三厨都是她父辈的人物,还不是唯她马首是瞻,凡事与她有商有量?   二是她吃软不吃硬,面对掬月、阿虎这样的乖宝宝是一千个、一万个耐心。而遇上青娘、王大毛这样的铁憨憨,那就必须碰一碰了。   对王大毛这样瞧不上她的自大之人,关·以德服人·鹤谣表示:打一顿就好。   这些点心就是一套三观修正拳,定能堵住他的嘴,让他心服口服。   “什么味道好香啊,你闻到没有?”帮厨刘三郎吸吸鼻子,问身边厨娘。   张厨娘一拢衣襟,“滚,老娘早晚把你鼻子打断。”   “……我不是说你。”   常年嘴欠调戏人家的刘三郎百口莫辩,只能顺着味儿走到了点心厨门口,回头道:“好像是从里面传来的,好香啊!那小娘子做什么呢?”   点心厨众人此时也闻到了,只是碍于陈默黑着脸坐在小凳上,再无人敢动弹。   刘三郎只得自食其力,他沿着门缝闻了闻——奶香和油脂交缠而成的香气直往脑门冲,刘三郎狠狠吸了一大口。忽隐约听到里面争吵声,他眼前一亮,有热闹可看了!   他就说,王大毛怎么可能让个小娘子在自己地盘撒野?   打起来!打起来!   他不由得又凑近些,企图透过门缝往里看。   谁知那门“啪”地打开了!   “哎呦喂——!我的鼻子!”刘三郎哀声嚎叫,众人却来不及管他,只因掬月推门便喊:“陈掌柜,快管管您小舅子吧!他要把我家小娘子做的点心全吃光了!”   什么?   做的什么?   那么好吃的吗?   这一次众人都撒丫子往厨房里冲,倒是刘三郎落在后面,他只得捂着鼻子仰着头紧跟上去。   “王大毛!你给我下来!”一进门就看到小舅子站在灶台上,陈默气得要昏过去,“快下来!像什么样子!”   可平时最听他话的王大毛这一次却置若罔闻,只顾站在高高的灶台上面,拼命把点心往嘴里塞。   见王大毛犯了混,陈默装备升级,抽出一根烧火棍就抡着往上捅。   “陈掌柜!陈掌柜小心啊!”关鹤谣不敢拦,也不好拦,只能扶额看这一对郎舅上演汤姆和杰瑞的荒诞戏码。   “姐夫——”王大毛一开口,酥皮碎屑纷纷下落,糊了陈默满脸,“这点心你不能吃!”   “我咋不能吃!”陈默气得飙出乡音,“你下来我削不死你!”   “就是不能吃!”王大毛则是委屈出哭腔。   姐夫吃了这点心,就会踢走他,然后雇这小娘子来掌点心厨,然后阿姐会为他和姐夫吵架,然后会吓到外甥外甥女,然后会气倒老父老母。   他现在吃这些点心,完全是被逼无奈啊!   他为这个家可是付出太多了!   陈默不管他小舅子脑补的八十集家庭伦理剧,抓住时机握住王大毛脚踝,一把将他扽了下来,终于看清了他手里那盘点心。 第72章 荔枝白腰、蝴蝶酥 小胡终于下定决心和……   陈默端详着手里这盘点心。   一片片薄薄的酥饼是极好看的渐变颜色, 最外圈是焦黄色,叠叠层层向中间变浅。上面撒的粗砂糖像日光下的雪粒一样闪闪发亮,形状也圆润可爱, 就好像是——   “此点名为蝴蝶酥。”关鹤谣适时介绍。   “是, 确实!”陈默正觉得此酥两翼外展,如同一只欲飞的蝴蝶,“确实像蝴蝶,好名字!”   他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只这一口,就有千万酥皮碎屑落下。   薄脆的酥皮, 粗粝的砂糖,“咔嚓咔擦”地共谱一首和谐的乐章。奶香盈口,口感独特, 吃了这一口酥饼,才知以前吃的酥饼都是假的!   陈默瞪大了眼睛, 下意识地感叹摇头。也不知这酥皮是怎么做的,这般层层分明?   他三两口吃完一块,边吃边赞,“小娘子做的这饼皮才当得起‘千层’之名啊!”   “陈掌柜过奖。”关鹤谣笑道。   按她的折法, 应是145层,四舍五入一下, 也行, 就算一千层吧!   酥皮要做三样点心, 是以每种都不多。   陈默沉浸在香甜滋味中久久不能自拔,回神才发现这五六块都让他一口气吃完了。   王大毛沉痛地看着他,眼中仿佛已经写满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其他人的目光则没这么多戏,只是锃光瓦亮的全是控诉。   “掌柜的!您好歹给我们留一块啊!”刘三郎赔了鼻子又折饼,心态崩了。   陈默轻咳一声, 有点不好意思。   好在关鹤谣还有后招,“诸位莫急,另外两样点心还烤着呢。”   好不容易把王大毛隔离在屋外,林檎果派和蛋挞终于烤好了。   浓郁的香气激得众人仿佛八百年没吃过点心,一片混乱争抢中,关鹤谣抢出一只蛋挞和掬月分了。   尝了一口,她点点头,酥皮确实很成功。   只是时间紧迫,没时间准备稀奶油,所以蛋液是直接用的鲜牛乳。口感倒是更清爽一些,但她还是偏爱滋味更香醇的蛋挞,看来要教他们制作稀奶油,今天准备下,差不多明天就——   “小娘子!”陈默对林檎果派爱不释手。   他手中那金色的长方形四边被切出好看的波浪纹,中间鼓鼓膨起来,像是个可爱的小枕头。   “这个酥饼叫什么名字?”   一边问,他一边就咬了一口。   还温热的林檎果酱流到舌尖,口中霎时充满馥郁果香,又和酥皮淡淡的奶香配合得刚刚好。   果酱浓稠厚重到带上点胶质,但是一点儿也不腻人,反倒酸甜可口,让人一口接一口地吃,偶尔还能嚼到小块的软糯果肉。数不清的酥皮每层间都充盈着空气,蓬松的仿佛枝头一碰就掉的雪。   真是太好吃了!   “这——”关鹤谣卡了壳。   “派”和“挞”都是外文音译,没法在这里叫,看来得改头换面重新上个户口。她便笑道:“这两样还没有名字,不如陈掌柜给起一个?”   “让我起?”陈默不禁愣住,连咀嚼都忘了。   买食谱和造新菜是不一样的。   若是由他起了名字,那就正正经经算作他们八仙楼的独创菜品。   创新菜品这么大的荣耀,这小娘子竟然也一并让给他们了?   见关鹤谣点头,陈默当场喜不自胜,摩拳擦掌好像要给自己的孩儿起名一样兴奋。   他开酒楼多年,吃过、见过无数点心,今日真算开眼了。有了这几样酥饼,他的八仙楼终于可以摘掉“不会做点心”的帽子了!   试吃圆满成功,陈默亲自送走了关鹤谣。那殷勤的语气,荡漾的笑容,看得被他摧残多年的员工们一脸见鬼。   只不过……众人舔舔手上酥皮渣,他们倒是能理解。   第二日,按照约定,关鹤谣来八仙楼教众人点心制作。   王大毛应该是被他姐夫削了,今日见她,几乎可称得上是“客气”。   且他学得很努力,熊掌一样的大手像对待丝绸一般小心翼翼地折饼皮,简直感人。关鹤谣看出王大毛基本功到位,可见并不是单靠和陈默的裙带关系上位的。   关鹤谣教人时从不藏私,力求让对方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她态度非常认真,又讲得头头是道,就连向来最混不吝的刘三郎都收了轻慢的心思,认真听讲。   一边讲,一边做,一边改,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如是每样点心烤过三遍,手艺最好的王大毛和张厨娘可算出师了。   天色擦黑,陈默终于吃到自家废物伙计们做出的美味点心,差点热泪盈眶,最后以十五贯钱买下了这三个食谱。   他也知关鹤谣今日辛苦是另外的价钱,便嘱咐大厨房做了一桌好菜请她们吃,来陪饮一盏酒,又试探性地提出以后可以继续合作的想法,这才匆匆离开去处理杂事。   一下子就得了十五贯钱,掬月兴奋地小脸通红,却还有些可惜,“那酥饼咱们自己开食肆用也行呀,一定会有很多人买的!现在卖给陈掌柜,咱们就不能做了……”   关鹤谣一笑,舀了一碗百味羹递给她,“掬月,若让你只用一个词描述那酥皮,你会说什么?”   “好好吃啊!”   “…从厨娘的角度。”   掬月小脸一皱,“好麻烦啊!”来回来去地擀、折,还要用到冰,真是太麻烦了。   “就是啊!”关鹤谣也是心有余悸。就算是她这样真心享受做点心的人,天天做酥皮也得疯。   酥油金贵,酥皮费事,这是八仙楼这样的大酒楼才有人力财力做的。而她开小食肆,自然要将有限的资源向菜肴倾斜,点心糕饼虽也要做,但是优先级低。   “况且,”关鹤谣点点自己额头,“再教他们三十道点心也没关系。”   为找铺子请的两天假,全耗在了这里。但是获得了八仙楼这个战略合作伙伴,是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   凭那三道完美的点心和陈掌柜的态度,关鹤谣就有自信,这绝不是一锤子买卖,之后八仙楼还会找她。   且她还留了个小心机:这三样酥皮点心卖不了多久了。   天气渐热,酥皮制作就会越发困难。因为气温高导致酥油融化,十分容易混酥,酥脆的口感将大打折扣。等入了夏,再开酥就是自虐,所以到时必要换一批新品。等时机成熟,她就可以带着无数冰点食谱上门来兜售。   一步一步来,一文一文赚。   关鹤谣转头看了一圈这奢华的雅间,说不定有一天她能把这八仙楼也盘下来呢!   梦还是要做的,而且做梦就不要那么克制了,关鹤谣自己给自己画大饼。   仿佛已经预见自己开着全金陵最拉风的大酒楼,日进斗金的场景,她不禁傻笑出声。   心中激动,她胃口大开,一口吞下一块荔枝白腰子。   不错,又饱满又弹牙,火候刚刚好。   猪腰这东西最讲求火候,麻烦得很。炒得太硬则令人如嚼枯木,炒得太软则令人生疑,担心没熟。   累了大半天,关鹤谣实在太饿,她连吃了好几块,才有闲心细看这道宋时名菜。   厚实的猪腰上改刀打花,因这细密的纵横纹路,受热卷曲后竟真的有几分像荔枝。因筋膜去得很干净,并没有腥臊气,反而有一丝蛋香。明明是家北食酒楼,却用了南馔的做法,用蛋清浆过去腥,使得那猪腰在猛火爆炒之下仍然又滑又嫩。   两人都是第一次下馆子,吃了个酒足饭饱回家去了。   *——*——*   转天关鹤谣一到信国公府,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小胡终于下定决心和继父断绝关系。   她赶紧去找小胡,与他商议着简单起草了讼状。   关鹤谣一高兴,又请了假,这次还是无限期的,而且尤为神秘——早上出完摊就在外面流窜,晚上才回家,既不带掬月,也不与掬月说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三天后,万事俱备,关鹤谣和信国公府一干人等,带着小胡前往金陵府衙。   *——*——*   钱得财站在府衙廊下听唤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懵的。   自那日从信国公府回来,他就日日担惊受怕,生怕国公府要拿他去见官。他伙同李监局陷害关鹤谣,毕竟犯了诬告之罪。   但是昨日,府里刚来人传话,说云太夫人念及是李监局前去找他,算是因自家御下不严牵扯了他,便不欲追究啊!又说小胡在府上养好了伤就会回来。   那便宜继子如何,钱得财毫不在乎,任他待在国公府,还省了药钱呢!   他只是欢喜此事可以不了了之,也没人来追回李监局给他的几贯钱,美得他当即打了一角酒喝个昏天黑地,现在脑子还昏沉沉的。   怎么今日就出尔反尔了?!   信国公府一帮人直接冲进他的铺子,不由分说就将他拉到这府衙,闹出了好大动静。   是了!一定是那小厨娘!   钱得财想起方才关鹤谣站在人群里冷冷看他的样子,眼中闪过凶狠的光。   他就知道那小厨娘狡诈得很,一定是她出了馊主意,所以国公府先骗他不再追究,又反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堂堂国公府,和他较什么劲啊!   钱得财冷汗直下,挪了几步想去和廊柱边的衙役套套话,可对方只是斥他站好,就一言不发。   提心吊胆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前堂唱名,钱得财哆嗦着随衙役走上堂去。 第73章 金陵少尹、上公堂 关鹤谣心中暗叫不好……   钱得财两股战战上了公堂。   他心中有鬼, 将将站定,根本不敢抬头。   黑户关鹤谣不能正式上堂作证,只能充作热心市民, 混在堂外人群中看审。   她看着颤颤巍巍的钱得财, 心中默数,一、二、三。   “扑通——!”钱得财特别配合地跪下了。   金陵府少尹——盛浺对了堂下之人名姓籍贯,验明了正身,而后喝道:“钱得财,你继子胡和儿诉你为父不慈, 百般虐待,可有此事?”   钱得财愕然抬头。   他才发现身边站着的不是关鹤谣,不是李监局, 不是信国公府任何一人,而是他的继子!   那臭小子鼻青脸肿, 歪歪立在堂下,见他抬头还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他诉我虐待?!   反了天了!   看我回去不打死他!   这从未设想过的突发事件,让钱得财核桃仁大小的脑子完全反应不过来。   “这是——”他下意识就要质问小胡,却见左右威武衙役, 正面案后一绯袍官员,并着两旁数位青袍书吏。   钱得财恍若大梦初醒, 想起自己置身何处, 赶紧住了口, 而后眼珠一转,张嘴就喊冤。   “冤枉啊大人啊啊啊!大人明鉴!和儿九岁他娘娘就去了,这些年小的尽心尽力抚养他,一直把他当亲生的孩子疼,怎么会虐待他?”   他低伏哭喊, 一会儿苍天呐,一会儿亲娘啊,一身肥肉摊在地上不住颤抖。   后又膝行两步一把抱住小胡,双臂紧紧箍着小胡的腰,眼中干巴巴挤出两滴泪,“你这小没良心的!爹爹对你还不好吗?快和我回家去,不要再胡闹了!”那无奈又心酸的语气,仿佛他真的是一个伤心失望的老父亲。   钱得财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流着泪,脸颊也不住地抖动,任谁看都是十分悲痛的样子。   唯有小胡知道,这是钱得财变身魔鬼的前兆。   当钱得财的脸颊像这般无法自控的抖动时,之后迎接他的就是一顿毒打。   继父的辱骂,娘娘的哭喊,继母的嘲讽,同父异母弟弟童稚但恶毒的诬陷……无数残酷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剐走小胡浑身温度和血液。   迎着继父带着泪光,实则阴狠的视线,他本就带着病色的脸变的更加惨白。   钱得财却还在继续,“那果子行肯定是留给你的,爹爹都和你说过了,你、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朝主位连连行礼,“大人,我家和儿是好孩子,肯定是被人教坏了,是有人故意教唆他来诬告小的!今日之事就算了,求大人开恩,放我们父子回去罢!”   “噤声。”盛浺悠悠一扣惊堂木,“本官自有定夺。胡和儿,你有何话说?”   可小胡整个人都被冻住了一般,嘴张了又合,一句话都说不出。   关鹤谣心中暗叫不好。   钱得财一番表演夺人眼球,显得此时的小胡心虚又怪异。他甚至拿果子行做借口泼脏水,关鹤谣已经听边上两个看客说着什么“继子就是养不熟”“哎果然是为了家财”。   且刚刚小胡陈情的时候,就因为紧张害怕说得磕磕绊绊,那少尹虽公事公办,按章问询,但关鹤谣总觉得他已经隐隐不耐。   家中卑幼要别籍异财虽然不算惊世震俗,但毕竟挑战了普通人遵循的伦理规范,威胁了当政.者看重的安定和谐,向来是阻力重重。   哪怕小胡只是继子,也能被扣在一顶“孝”的大帽子里,再无法见天日。   关鹤谣急得双手紧握,只能寄希望于接下来传召的几个证人。   这次信国公府非常给力,不仅安排人接送照顾小胡,还让府医和那日亲眼见钱得财打人的几个仆从上堂作证。   府医当时给小胡做了细致的检查。   可以说,他在小胡身上亲眼见证了钱掌柜令人触目惊心的罪恶。   医者仁心,愤怒的老郎中当堂细数小胡身上的无数伤疤:背上藤条抽打的、胳膊上热水烫的、腰腹间被人狠狠掐的,甚至还有一根小手指,应是折断后没有即使救治,已经永远变形,无法再恢复了……   那些伤痕有的是陈年旧伤,有的是几日前的新伤,被府医激昂的声音一桩桩、一件件摊在这日光之下,简直令人不忍卒听。   仆从们也力证钱得财打人时残暴无比,分明是往死里打的。   几个证人轮番上堂,风向似有调转,围观群众不禁唏嘘,一个个对着钱得财指指点点。   然而,关鹤谣拼命踮脚眯眼去看盛浺神情,见他端正严肃的面孔没有丝毫变化,全然不为所动,心中便泛起不详的预感。   对于众人指控,钱得财自然又是使劲浑身解数否认。   大抵这些奸猾之人,天生点满了颠倒黑白的技能点,自己却浑然不觉羞臊。关鹤谣看着他声泪俱下的表演,几欲作呕。   “孩子有时调皮,小的难免管教管教,但从来不是真打呀!很多伤……应该、应该都是什么时候不小心磕碰着了。大人您可去街坊邻里那里问问,小的整日把和儿带在身边,当做眼珠子一样,最最上心不过了!”   他又极会转移矛盾,“小的相信信国公府肯定也是好意,可是、可是……”使劲抹一把泪,“家里那点事儿,外人到底看不明白呀!谁家孩子没挨过打?总不能因为看到小的打了孩子几下,就硬让小的骨肉分离啊! ”   盛浺冷眼瞧着钱得财撒泼打滚,古井无波的表情下是深深的鄙夷。   钱得财唯有一样说对了,便是信国公府,也不该插手父子家事。   本朝惯例,在这作为都城的金陵府,尹和少尹几乎不并置。   且金陵府尹一般是给皇亲国戚、老臣忠臣的荣养官职。   是以,身为少尹的盛浺实际上是此处的最高行政长官。   他能得此重任,自然是出身显赫,简在帝心。盛浺又向来自诩刚正清贵,莫说此事与信国公府有关,就是与宰相、亲王有关,他也绝无一丝偏颇。   以他身份,寻常争讼根本不会劳烦他。但监牌使臣送来这份诉状时他恰好在,看到诉状的一瞬间,他便决定亲审此案,心中也已有了定论。   他并非看不出钱得财确实虐打继子,只是那又如何?   父不父,子不子,这样的家丑竟闹到府衙来。   若金陵年少子弟都像这样,只因不服尊长管教便吵嚷着要分家,要断绝亲缘,那官府还如何教化众人?   民刁而善讼,稍有不顺便互相争斗,岂不是搅扰了这河清海晏的太平之世?   盛浺看看讼状,上写明还有一个证人正等待传召。   然而何需再起波澜?他不欲继续纠缠,只将惊堂木一拍,说教起来。   那些什么“父为子纲”“孝为百善之首”让关鹤谣越听心越凉,越听心越惊,直到盛浺沉声宣布着判罚。   “钱得财,为父者训诫子女无可厚非,但勿要过分挞罚,平白损其躯体。着你罚银五贯充入府库,带着儿子回家去罢。”   关鹤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罚了五贯钱……五贯钱!   那只是她卖一个食谱的价格!   “哎呦这小郎君回去可要惨了。”   “嘘——别瞎说,盛大人判得对,哪有儿子告老爹的?”   “你看那孩子身上确实很多伤啊……”   “人家家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周围人的嗡嗡絮语万分清晰,数丈外传来的盛浺声音则有些模糊。   可那模糊的声音却像是尖刀一般锋利,一下又一下直戳关鹤谣心口。   “人伦之大,父子为先。钱得财,胡和儿,你二人既有缘结为继父子,便该——”   平稳的嗓音中毫无感情,仿佛能让时间的流逝都变慢,能让周围的景物都变得苍白。   如同一个慢放动作般清清楚楚,关鹤谣看到佝偻着背的少年回头望向她,泪眼中的惊惧、无措和绝望如浓重的墨汁,正一点点晕开,遮住本有的光芒。   如同有人在她天灵盖上撞钟,脑子嗡的一声。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关鹤谣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就算二人确为父子,可胡和儿非天子之民也?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   盛浺眉心一凛,“何人喧哗?”   未等关鹤谣来个帅气的越众而出,周围人已经以她为圆心光速弹射出去,留她孤零零站在原地。   关鹤谣实在无语。   各位,还能不能有点无.产阶级兄弟情了?   “喧哗之人,速上堂来。”山雨欲来的低沉声音。   关鹤谣只能拖着发软的腿肚子去直面风暴。   其实她一喊完,身上也泄了劲儿。   此举太过莽撞。   看盛浺对此案判决,便知他是心肠冷硬之人。当堂挑战他的权威,挨顿板子那都是小事,最怕的是要收押,暴露了她的身份。   到了那个时候,她面前就是两条康庄死路可选,要么被渣爹丢在牢里自生自灭,要么被渣爹逮回家中清理门户。   萧屹可能捞都来不及捞。   可她不得不站出来。   几十尺明净公堂,几十个各色看客,居然在窥见到一个孩子苦痛命运的血淋淋一角之后,依旧吝啬到——不肯为他发出一丁点声响。   所以她必须站出来。   她不是大英雄,她没有超能力,她在这个时代也只是一粒微小的尘埃。   但她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她若不站出来,便对不起那座高山上的滚滚红浪,对不起那片广场上的冉冉日出,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站在无数巨人肩膀上的才有幸得见的大好河山。   愤怒压过恐惧,关鹤谣稳步走上公堂行了一礼,而后站得笔直。   “民女关氏,见过大人。” 第74章 上堂作证、大反转 “怎么是你?!”……   盛浺皱眉。   好大的胆子。   这么一个小娘子, 居然敢对他喊出这句话。   曾子犯了错,被父亲殴打也默默忍受以至昏厥,于是被孔子斥责愚孝, “汝非天子之民也?杀天子之民, 其罪奚若?”   坐在右案的书簿差点薅下自己的胡子,另一只拿笔的手直抖。   这怎么记录?!   记他们少尹大人被一个布衣小娘子当堂骂了?   用的还是孔子骂学生的语气?   他年纪大了,还盼着明年安安稳稳告老回乡呢!   书簿瞪着面前纸张不知如何下笔,就听盛浺紧紧绷着的声音,“记, 照实记。”   盛浺一扣惊堂木。   “关氏,你与这对父子是何关系?”   “并无关系,萍水相逢而已, 民女曾在他们果子行买过东西。”她垂眸用看苍蝇的眼神看了钱得财一眼。   她与钱得财有过节,说的话并不能做证供。但钱得财这种只敢挥刀向更弱者的懦夫必然不敢指证这一点, 否则就是自爆曾经欺瞒国公府,诬告良民之事。   果然,钱得财只是用冒火的小眼死死盯着她,一句话未说, 也终于停下了那拙劣的表演。   “既无关系,何故为胡和儿当堂抱不平?”   关鹤谣咬唇, 硬着头皮答:“民女家中也有小妹, 一时不忍, 有感而发,还望少尹大人海涵。”   盛浺微微侧目。   那双始仿佛终望着虚空的眸子,第一次认真地投注到一个人身上。   她姿态做得很足,说着“大人”,说着“海涵”, 可那语气中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敬意和悔意,更没有…惧意。   与摊跪在地的钱得财和站都站不住的胡和儿相比,她就像一棵生机盎然的树,安静、又坚定地扎在那里。   “妇人心软而生恻隐是常事,却也最爱乱嚼舌根。”盛浺语气骤然变得更冷。   “关氏,此案不过是父训子,你为何要以‘杀子’相称?公堂之上这般危言耸听,扰乱人心,该当何罪?”   关鹤谣气得牙痒痒。   大清都亡了,你这大宋的昏官就别蹦跶了!   钱得财丧心病狂,打孩子打得讲究“父父、子子”的孔老夫子看了都要当场报警。   人证物证俱全,周围民意沸腾,她不信盛浺没看透真相。   可他身为父母官,居然只用五贯钱为代价,就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一个少年的人生。   “大人恕罪。”   她生气的时候语速会变慢。于是悠悠启唇,轻轻缓缓地说道。   盛浺眼帘微动。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的语气。   关鹤谣当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据说这位盛少尹政绩斐然,关鹤谣今日见他一表人才,又想到他刚过而立之年就居此要职,也许真的可以为小胡做主。   谁知他内里居然一片腐朽。   那一点点期望和尊重都转为无边怒火和轻蔑。   “民女并非危言耸听,只是见那小郎君身子单薄,而钱掌柜肥…虎背熊腰,稍有不慎,真有可能闹出人命。到时候,钱掌柜不仅犯下杀子的不义之罪,更犯下杀天子之民的不忠之罪!”   声音中难掩特属于少女的娇柔,却铮铮琅琅如玉石相击,惊得堂下堂上俱是哗然。   好不容易刚记了两句的书簿恨不得掀桌摔笔。   最后一点恐惧也尽数散去,关鹤谣坦然直视堂上众官吏。   她向来是敌强我强,越战越勇的续航型战士。   既然已经走上前,便没有后退的道理。   可以输,但绝不认输。   既然盛少尹如此维护父权,那她就别怪她当庭更改辩护方向了。   拔高!   拔高!   使劲拔高!   拿出现世答政治题的劲儿,直接拔到那高高的御座之上,看他还能不能把握住!   “民女听有见识的尊长讲过,遵太.祖明志,我朝律法皆循‘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凡事都求一个防患于未然。如果……如果钱掌柜真不小心铸成大错,使得胡小郎君无法再事君忠君,那才是真正的祸事。”   魔法打败魔法。   能打败“父权”的,只有“王权”了。   思及此,关鹤谣又强行进入孺慕状态,“民女何其有幸生逢盛世!官家爱民如子,早年间就建了举子仓为家贫的孩童发放粮食,必定是舍不得孩童受苦的。”   庭审辩护,和吵架一个道理。   一要有理有据,二要真情实感,三要争取同情。   诚然,法不容情,但人难舍情。   于是关鹤谣说着说着红了眼眶,“听闻官家最擅画孩童,民女还曾见过那副《百童嬉春图》的摹本,真是妙笔丹青,惟妙惟肖,官家一腔爱怜之情跃然纸上。民女深受感动,当时就想,我等虽有血亲父母,但首先是官家之子,自出生便承官家抚育恩养。民女憨愚,自无法如各位大人一般为国出力,只能夙夜努力劳作,以盼能报官家大恩大德之万一。”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要信了。效果自然不错,她见两个青袍官吏频频点头,满目欣慰,还有一个戏多的和她一起抹了抹眼睛。   “胡小郎君必然也是一样的,他年纪尚轻就把果子行照理地井井有条——”   她又神神叨叨说了一大通,一言以蔽之:   大人们!给我们一个发光发热,燃尽自己为吾皇建设封建主义和.谐社会的机会吧!   老书簿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段说得好,这段可以有。   看来这小娘子还是会说话的。   他提笔就要记,下意识去看盛浺脸色,然后笔就又差点飞出去。   少尹大人在笑。   虽然是冷笑。   但哪怕是这样一丝不达眼底的笑意,也是盛浺从未在公堂上展现出过的表情。   盛浺看着堂下泫然欲泣的关鹤谣。   也是在演戏。   但起码比钱得财演得赏心悦目些。   这座金陵城,这些市井民,原来,也没有那么无聊。   他忽然就改了主意。   “关氏所言倒有几分道理,一片忠君之心也值得嘉奖,此案确实尚有待商榷。”   几乎是温和的声音,和之前天差地别。关鹤谣讶异抬头,却见盛浺嘴角噙着一个几不可见的笑。   那勾起的唇线像是马上要断的一截枯枝,让关鹤谣没由来地心惊。   她匆忙致礼要退下,盛浺并未阻拦,静静看她退下堂去。   而后,就仿佛之前刻意忽略的人不是他一样,十分自然地传召了本案的最后一个证人。   钱得财看着缓步上堂的人,目眦欲裂。   “怎么是你?!”   来人看都不敢看他,也不敢靠近他,飞快饶开几步站到了小胡那一侧,在盛浺的闻讯下自报了家门:“民、民妇梅小青,见过各位大人。”   “梅氏,你与此二人是何关系?”   “回大人的话,民妇是钱官人的继室,胡小郎君的继母。”   “你身为钱得财继室,却要当堂作证他虐打继子吗?”   “……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从未设想过的证人着实把钱得财打蒙了,在场众人也震惊于这神展开。   “是他后娘?哎呀这后娘都能出来作证……”   “我看八九不离十,这、这钱掌柜肯定是打得太过分了!”   “可不是?要不哪个媳妇能出来指认夫君打孩子?还是继子。”   “就是啊,不是没事儿闲的吗?”   “我打孩子呀他亲娘都不管哈哈哈!”   关鹤谣听着周围人兴致勃勃地吃瓜,因登堂作证而紧张狂乱的心脏稍稍稍安稳下来。   看来这一步,走对了。   除了依旧沉静的盛浺,重燃希望的小胡,堂上堂下便只有她未对梅氏的出庭表现出惊讶。   因为这梅氏,正是关鹤谣策反的——   “继母”是个注定被人与“刻薄”“偏心”联系到一起的身份。   相对的,当身为继母的梅氏主动出庭维护小胡时,这份巨大的颠倒感反而孕生出巨大的真实感。   试想一下,能让继母都看不下去了,那孩子得多委屈?   关鹤谣就是按照这个思路,和小胡商量着把梅氏争取过来。   梅氏和钱掌柜狼狈为奸,一起苛待小胡多年,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是,关鹤谣不需要一个崇高的证人,她只需要一个真实的证人。   于是她从信国公府借了毕五和另一个家仆,三个人在钱家果子行周围蹲点观察了几家住户。然后便去拜访了他们,谎称自己是街上新搬来的。   她带着些好吃食做礼物,说话又甜,一通连蒙带诈,当天就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梅氏本是城南一瓦舍中的小唱歌女。   她虽有几分姿色,但歌艺不佳,是个糊的不能再糊的小糊咖。在能人辈出、竞争激烈的瓦舍中很快失去了一席之地,只能沦为“路岐人”在路边卖唱。结果机缘巧合之下被钱得财看上,抬回了家。   梅氏温柔小意会抓男人心思,又生了个儿子,很受钱得财喜欢,在小胡娘亲去世后就被扶了正。   她平日里便拿着本属于小胡的钱东买西逛,过得极滋润。还初心不忘,特别喜欢去她原来所在的那瓦舍看戏听曲儿看剧。   第二日,关鹤谣就等到了梅氏单独出门的机会,于是一路跟踪她到了南舍。 第75章 捉奸现场、宣判决 本小娘子就爱看这个……   南瓦是金陵城中最大的瓦舍。   一座座露天彩棚、彩招本就缭乱, 喧闹人群之中梅氏的身影七拐八拐,关鹤谣险些没跟丢。   梅氏是去看杂剧的。   她没去西边那家能容下一千人的最大勾栏,而是到了深处一家小的。   关鹤谣也跟上前去, 挑个腰棚角落入了座。   台上清脆笛声一响, 关鹤谣猛想起和萧屹说好了要来这南瓦看傀儡戏,没成想先和别人来了。   她偷瞄了瞄一左一右信国公府两位大哥,心头被一种疑似出轨,还是玩儿得很大的出轨的罪恶感震颤。   等和五哥一起来时,可得装成第一次过来, 她暗下决心。   那郎君已经被关策截胡了一次,若事事都赶不上先,就实在太可怜了。   但这也无可奈何, 两人见面机会着实太少。都忙得飞起不说,还要顾及穆郡王鹰犬, 不能冒进。自家宴一别,已过近十天,真不知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   关鹤谣拼命收回幽怨神思,集中精神监视梅氏。   梅氏独自看剧, 看起来一切正常,只是散场后与一个伙计搭了两句话, 就向后台走去。   因她是这瓦舍出身, 关鹤谣只当她是去会会熟人之类的, 当时并未多想。   关鹤谣做好了长期战斗准备,只观察一日不敢妄动,将行动组就地解散,说好次日继续。   也是她们运气好,次日梅氏居然又单独去了那勾栏。   然而这次, 一看勾栏门口招子,关鹤谣就觉出不对劲了:上面写的分明和昨日是一模一样的剧目。   她问了边上看客才知道,因为很多杂剧艺人在多个瓦舍间赶场,所以同样的剧目连演五天再换。   听完咿咿呀呀的《云窗梦》,又看了铿铿锵锵的《目连救母》,盯着梅氏风韵犹存的后脑勺,关鹤谣甚是不解,就这么喜欢吗?犯得着接连两天来看一样的剧目?   直到散场后梅氏仍然径直去了后台,关鹤谣猛然惊醒——   “艺人在瓦舍之间赶场。”   是了!梅氏不是来看剧的!她是来看人的!   那一瞬间,关鹤谣终于领会到了推理届的究极真理——所有推理的终点,都是调查外遇!   她瞬间摩拳擦掌,兴奋莫名,在戏班小伙计端着木盘来要赏钱时,豪气地撒下几十文,张口便道:“扮目连尊者那位官人好生威武。不知能否在后台见一见?”   小伙计一脸“最烦你们这些私生饭”的为难。   关鹤谣又摸出一小块碎银塞到他手里。   她颜色好,还接连软着声音请求,美人计搭配着假痴不癫的三十六计组合技打得小伙计红着脸妥协了。   后台人员杂乱,又都忙着卸妆撤退,对关鹤谣这样看客数见不鲜,仍是各干各的。   这后台不大不小,关鹤谣装作好奇的样子专往犄角旮旯、小隔间和小帐子处转悠。如此被迫秒变四、五个艺人的脑残粉,并且打赏出数块碎银之后,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在角落一简易隔间外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关鹤谣豁出去了,直接让毕五撞门,冲了进去。   十目相对,众脸懵逼。   关鹤谣是为了混进后台随嘴一说,她也没想到梅氏偷情的对象还真是那扮作目连的官人!   这两位情浓似火,场面虽然还没到赤色鸳鸯肚兜的程度,但也已经够劲爆了,吓得毕五什么都顾不上就要把关鹤谣拽出去,口中急急喊道:“小娘子快请出去,这哪是你能看的?”   关鹤谣一把挥开他的手。   本小娘子就爱看这个!   她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   电视上让播的不让播的,晋江上让写的不让写的,统统见过!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关鹤谣让毕五守住门口,另一人制住那被裤子绊倒的奸夫,自己则飞身捂住梅氏的嘴,戏瘾一起,在她耳边把台词说得要多狰狞,有多狰狞。   “梅娘子,这下我终于可以向钱掌柜交差了。”   梅氏肝胆俱裂,转瞬之间,面色就从被撞破好事的羞臊血红变成惨白。   那胸前白腻一抖一抖蹭在关鹤谣手肘,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见梅氏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关鹤谣索性放开了她,开始得瑟自己出色的宋律学习成果,一指地上奸夫,“诸奸者,徒一年半。”再一指梅氏,“有夫者,徒二年。”   她露出一个核善的微笑,“凭什么梅娘子要多判半年?忒不公平!我这就替您出出气。”关鹤谣悠悠朝毕五招手,“劳大哥马上把钱掌柜找来。捉奸当场,忿激之下,本夫登时杀奸夫,无罪。”   这下那奸夫也吓得连连磕头求饶。   五个人挤在逼仄的小隔间里,关鹤谣负责攻心,信国公府两个家仆则人高马大地散发着威压。   场面直接被控制住,她心情大好,笑起来时小梨涡里似盛了带毒的蜂蜜,“两位,要不要和我做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   “梅氏,梅氏!本官在问你话。钱得财如何虐待胡和儿,你需知无不言,悉数讲来。”   盛浺威严的声音唤回梅氏飘摇的思绪,她连声应下,同时不忘朝钱得财甩去一个怨毒又胆怯的眼神。   个死大头鬼!   老娘尽心尽力侍候他这么些年,他居然雇人跟踪捉奸,这是要把她往死里整!   好在他雇来的那三兄妹见钱眼开,居然又被胡和儿收买了,给她另指了一条路。   一边是被丈夫以通奸之罪告到公堂,之后说不定还要被他打死;另一边是卖继子一个人情,拿着他给的钱财和情郎双宿双飞。   她梅小青冰雪聪明,当然是选择第二个。   这讼事非她所提,便不算妻告夫,不会为此受罚。   就算要受人指指点点一阵,可与身家性命、以及日后的逍遥自在相比,这些又算什么?   梅氏定下心神,与盛浺一问一答,开始历数钱得财的虐待罪行。   关鹤谣瞧着,这梅氏歌艺不佳,演技可能还行。   尤其是她这个身份,那真是有了几分大义灭亲的悲壮滤镜。   形势瞬间逆转。   关鹤谣却来不及高兴,而是在堂下听得心惊。   原因尽在那盛少尹身上。   他每一句问话,都是看似公正,实则暗中诱导,引得梅氏将钱得财的罪过一点点放大,听到最后,只让人觉得把钱得财当场剐了都不为过。   如此,局势自然是对小胡一方有利的,关鹤谣却从脚底窜起一股凉气。   她惊觉自己方才所作所为,都是布鼓雷门的自作聪明。   这公堂上的一切,都被这位少尹大人稳稳握在手心里。   当他想偏向钱得财,就可以用冠冕堂皇的话语模糊掉如山的铁证和激愤的民意;而当他想偏向小胡,就可三言两语将钱得财塑造成绝世恶徒。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倾向,他都是态度端肃,流程正当,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在众人面前的,就只是一位虽不苟言笑,却沉稳可靠的少尹大人。   此案最终并不是如了关鹤谣的意,并不是如了小胡的意,而是如了盛浺的意。   她们的诉求,她们的挣扎,她们最后的欣慰和胜利,都只是盛浺的一场游戏。   这盛少尹,真的可怕。   她不敢再往堂上看,只缩在人群里等待判决。   盛浺的判决出乎所有人意料——   “钱得财暴虐成性,罔顾人伦,着其断绝与胡和儿父子亲缘,准胡和儿别籍移居。另罚钱得财银五贯充入府库,银五贯赔偿胡和儿。”   最重要的在最后。   “钱得财徒两年,不得折杖,当堂关押。”   钱得财杀猪般的尖叫中,关鹤谣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徒两年?还不得折杖?”   这真是超出她想象的重罚!   她本想着,只要能断绝关系就是胜利,并不敢期盼真能对钱得财降下实质性的惩罚。   早二十几年前,曾有过一段天灾不断的黑暗时期。   天地不仁,使父母生子难养,弃子或是杀子之事频发,是今上一边以重典严惩,一边兴慈幼局、举子仓等福利设施怀柔,这才抑制住这股邪风。   哪怕在“杀子”罚的最重的那时,杀子也不过“徒三年”。   且本朝惯例,为显天子仁德,除去死刑,笞、徒、流等刑罚都可折成杖刑。   说是“徒三年”,其实不过折成三十下脊杖,打完就被释放回家,并不用真正坐牢。   可盛浺今日判了“不得折杖”,那钱得财就得结结实实被关押两年!   两年,足够小胡长大,足够他站稳脚跟,绝对不会再怕那畜生了!   关鹤谣心花怒放,看着小胡喜极而泣的样子,只觉得这几日的所有辛苦和惊惧都值得。上堂的瞬间,她本也做好了把自己搭进去的觉悟,没想到还能落个全尸而退,捡回了这条老命。   不错不错,没亏没亏。   她虽不是在册的证人,但到底上了堂,生怕被拽去录供画押。如今听到判决,心头一轻,也知信国公府会妥帖安置小胡,便赶忙以更轻的脚步抹油溜了。   小胡一事尘埃落定。   数日未去国公府上班,工作狂关鹤谣第二日特意早些过去,她也想找机会去看看小胡。   结果到了大膳房,关鹤谣傻眼了——她的宝贝案台光秃秃的,常用的工具和调料都不翼而飞,而阿虎背着大包小包在等她,怀里抱着她那柳木的大案板。   标准的被扫地出门造型。   关鹤谣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吧不是吧,终于因为请假太多被炒鱿鱼了?   她不是关系户吗?   这点特权都没有吗?   五哥你在家真的受宠吗?   好在阿虎的话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鹤厨娘,万壑园正在建小厨房,让我们过去那边,奴把东西都收拾好啦。”   哦,正常的工作调转啊,那还行,只是——   “万壑园?是哪位的居所?”   府里人员清净,太夫人住荣禧院,关策住清宇园,关筝住归雁阁,她没听说过哪一位的院落叫“万壑园”的。   难道是三娘子的父母,或是萧屹义父回来了?   阿虎笑着露出尖尖小虎牙。   “就是您那天也见过的萧五郎君的呀!” 第76章 二色蟹圆、万壑园 “叫姑姑。”……   “鹤厨娘, 有什么要求您就直说,郎君吩咐了一切按您说的来。”   “好。”站在万壑园灶房前,关鹤谣仍晕乎乎的。   原来如此。   萧屹表字“松澜”, 松涛万壑, 他的院子起这个名字很合理,她该猜到的。   与她说话的是萧屹的厮儿,姓池,自称“小九”,看着甚是伶俐。   这府中除了太夫人院子, 其他院子均没有小厨房,但起码都有烧水煎药的灶房,众人正在将灶房改造成正经的厨房。   按着关鹤谣指示, 有人扩建灶台,有人砌烤炉, 还有木匠在打些桌案、架子,一群精壮汉子忙得热火朝天,关鹤谣只用动动嘴皮子,一时竟无事可做。   她闲不住, 想着可以炖些鸡汤,便扯出一个小泥炉, 坐到门口一边烧起炭, 一边与小九说话。   “萧郎君怎么突然搬到这里来了?”   “鹤厨娘有所不知, 这院子本就是我们郎君的,年前又应着他的表字改了名。”小九笑着打开了话匣子,“郎君从前常年在北地,但每年也会回来住一、两个月替二郎在太夫人膝下尽孝。自当了谘议参军,就住在了英亲王殿下府上。只是如今又得了副指挥使的官职, 军营离这里近一些,太夫人心疼郎君奔波辛苦,便让他搬回来。可郎君归家晚,怕太夫人等他用膳,便把这灶房好好改了,自己在这里用夕食。”   小九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殷勤小态度,已经不是“健谈”或是“和善”能解释的。他是贴身的厮儿,关鹤谣严重怀疑他知道自己和萧屹的关系,仍是迫不及待地问:“会很晚吗?郎君何时回来?”   “郎君在最北边的军营呢,骑马回来也要许久,坊间还要慢行,一般酉正归府。这国公府离军营近一些,应该…能早些回来吧。”小九的笑容里带上点儿暧昧,“您放心,郎君今日一定飞着回来。”   ……果然知道。   因心中焦灼的期待,面对这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关鹤谣竟然也苟不住年长者的从容余裕。   她不觉老脸一红,好在恰阿虎取了食材回来,打断了二人谈话。   关鹤谣不知萧屹何时回来,也盼着能第一时间见到他,只是还是惦记着小胡。   她给阿虎交代了工作,自己便小跑着向小胡暂住的厢房而去。   亲眼见到那孩子,关鹤谣终于放下心来。   小胡身子底差,所以恢复得很慢,仍一瘸一拐地让人揪心,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已经截然不同。   就像一株曾被困于暗室的小苗,终于得见太阳,眼中都是欣欣向荣的光。   他见到关鹤谣,不是惊喜,不是感激,而是深深的愧疚,“小娘子,真的对不住,昨日我、我实在是没用。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就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还逼的你替我上堂。”   “快别这么说,明明是我思虑不周。”关鹤谣忙安慰道。   当事人承受的伤害和心理阴影的折磨是她根本无法想象的,没有考虑到突发情况。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结果!”   “是啊,盛大人真是个好官!”   对此关鹤谣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问:“我提前走了,没听到最后,盛少尹可有提到如何处置那些本该属于你的财业?”   小胡狠狠点头,“果真如小娘子所言,我和爹…钱、钱大官人断绝亲缘,盛大人便言明清算他钱财与我分家。这几日检校库应该就会传召我过去——”   关鹤谣认真听他讲着细节,心中宽慰,盛少尹这事做得倒是地道,大有送佛送到西之势。   可转念一想,切,这本就是人家小胡应得的。   一事一诉,关鹤谣和小胡写的诉状未提一句家财,只集中火力要和钱得财断绝关系。   之所以这样做,一是为了不落人口舌,编排小胡是为侵夺家财。二是只要关系一断,接下来的财产分割就会水到渠成。   因小胡再没有长辈,又尚未成年,依律,他的财产会先由金陵府检校库暂管。之后会有监当官对其进行清点、造册,每月固定从中拨出一部分给小胡花费,待他成年再将财产全部奉还。   “那就太好了!你且安心在府里养伤,梅氏那边我会去打点。”   一个巴掌一个甜枣,有了捉奸当场的把柄,以及关鹤谣硬装财大气粗预支的五贯封口费,梅氏已经被她们拿捏在手里。   关鹤谣乐得瞳仁都带笑,“等你拿回自己的钱财就真的自由啦!至于以后……你懂行情,又会算账,我和府中齐院公、蔡监局都说好了,若你愿意,就在菜蔬局做个小账房,如何?”   这样他真正成人立事之前,也好有个依靠。   小胡却突然微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听阿虎弟弟说、说小娘子要自己开食肆。”   “是啊,正找铺子呢。”   “那、那找账房吗?”   关鹤谣一愣,“你想来做我的账房?”   小胡点点头。   关鹤谣惊讶之余,倒很是感动。且这少年机灵能干,一定是个好帮手。   但她不能为了自己的铺子耽误人家前程。   国公府的账房,这可是人人艳羡不已的事业编啊!何苦与她两眼一抹黑地创业呢?   关鹤谣将个中利害和他细说了,未想到小胡头极铁,只说要跟着她,还问关鹤谣是不是担心他做不来。   “小娘子放心,以前果子行账目都是我算的,几乎不出错的!”毕竟错了就是一顿毒打。   看着神色坚定又激动的少年,关鹤谣只得答应了。   还能怎么办?   自己攻略的人物,哭着也得收下啊。   大不了拼了老命赚钱,让她家账房以后比国公府的账房还风光就是!   关鹤谣回到万壑园,阿虎已经将生蟹肉拆好了,她便准备搓蟹圆子。   蟹肉先加鲜姜汁和黄酒去腥压寒,再稍加盐、香醋调味,随后分成两份:一份加豆面和蛋清搓成莹白的圆子,一份加藕粉和蛋黄搓成嫩黄的圆子。   双色的蟹肉圆子胖滚滚的可爱,气味咸鲜扑鼻,只等着要吃时下鸡汤烩熟即可。   关鹤谣检查了鸡汤,又去厨房指导了一圈工作,兜兜转转再无事做。   不想浪费这大好天光,关鹤谣试探性地问小九,“郎君书房在哪?可否借来一用?”   “自然,郎君说这院子您随便逛,请随奴来。”   小九便引着她走,虽说这院子不大,但关鹤谣一路竟没看到人,于是小九解释道:“郎君好清静,身边只有奴和两个粗使厮儿,还有一个马夫。”   这骄傲的语气,就差替他家郎君把“洁身自好”刻在脸上。   到了正房东侧的书房,小九替她开了门,便在门外站定,关鹤谣一进去,他又贴心地关上了门。   关鹤谣静静打量萧屹的书房。   倒是极有他的风格,家具器物没有多精致,却处处透着大气朴拙。   走入一个人的房间,就像走入一个人的人生。   关鹤谣不自觉郑重起来,轻手轻脚绕过分隔内外间的山水大屏,走到了桌案边。   宽大的桌案上书册散乱,一方古雅的随形砚中陈墨半干,笔也随意搭在一旁。   如同窥探到一个可爱的小秘密,关鹤谣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却见烛台边一小沓纸码得整整齐齐,原来是萧屹“翻译”好的食谱。   她拿起来一一看过,脸上笑意更盛。   青瓷小熏炉中隐约散出松香,被萧屹生活的气息密密包围,关鹤谣心情极好地“吧唧”一口亲在那沓菜谱上,而后落座,埋头开始画图样。   再过十天就是立夏,金陵城习俗是立夏吃豌豆糕,她要尽快定制些好看的糕饼模子。   兔子小猫,Q版的如意金锁,各种花朵形状……画着画着,国家一级简笔画大师关鹤谣就收不住了。   她一想立夏连着四月初八浴佛节,不如再画一套“佛八宝”的糕饼纹样,说不定会有人家买去供佛呢。   如是她画好了双鱼,画好了莲花,可剩下的什么法螺、宝伞却繁复得多,正在抓耳挠腮之时,忽听得一阵脚步由远至近疾来,推门声响起的下一个瞬间,萧屹就从屏风后闪了出来。   他穿一身朱漆山文轻甲,戴着金色的凤翅兜鍪,每一片闪亮的甲鳞都满刻着飞扬意气。   关鹤谣欢喜起身,声音甜得腻人,“乖侄儿,你回来啦!”   疾走中的萧屹脚下一滑,硬生生刹在原地。   胸中一口气险些岔到天上去,他半晌才缓出一句委屈的“…阿鸢……”   “叫姑姑。”   “……”   看着萧屹一脸抵死不从,关鹤谣又舍不得逗他了,笑得花枝乱颤走过去。   她踮脚解开那兜鍪的系带,将其摘了下来。想着萧屹居然都来不及卸甲,就打马穿过大半个金陵城回来见她,一颗心就被他毛绒绒的凌乱鬓发搔得痒痒的。   她戳一戳萧屹硬邦邦的胸膛,“快去把盔甲卸了,抱起来不舒服。”   *——*——*   阿虎瞪着偏厅紧闭的门,敢怒不敢言。   他听说萧郎君在军营里长大,向来是不喜欢人近身侍候的,怎么今日单让鹤厨娘留在屋里侍膳,还不许别人进去帮忙。   这不是欺负他家鹤厨娘吗!   哼!   什么人呐!   咒他以后讨不到媳妇!   端着空空的食盘,他气呼呼地大踏步走了。   偏厅里,饭桌边,萧屹正小心翼翼给未来媳妇盛汤。 第77章 烟笼芍药、小调.教 萧屹终于不管不顾……   虽然大膳房送了丰富的菜色过来, 但萧屹自然要先尝关鹤谣做的那道“二色蟹肉圆”。   砂锅在炉上用小火煨着,随着热气不断输出扑鼻的鲜香。   清澈的鸡汤飘着星星油花,浸得那笋片透亮, 鲜蘑润泽。最可爱的是一白一黄两种蟹肉圆子, 圆滚滚地一个挤着一个,头顶一小撮青青芫荽。   萧屹先喝了一口汤。   鸡汤可能会有的肥腻早就被清甜的蟹肉强势破解,独留下一味“鲜”。素菜中最鲜的笋和蘑菇又倾情加盟,将这鲜味无限放大、延长,一股脑涌上舌尖。   一勺鸡汤, 热腾腾,暖融融。   这鸡汤烩菜的滋味,让他回想起关鹤谣第一次做给他吃的饭菜——那一碗梅花汤饼。   那时, 他未敢奢望有一天能和她坐在自己的院子中一起用餐。   萧屹不禁看向关鹤谣。   而关鹤谣正吃得两腮鼓鼓似松鼠,一幅在别人家尽情蹭饭的兴奋嘴脸。   她咬一口酒醋肉, 嗷嗷浓油赤酱肉软烂,肯定是孟监司做的,这道菜数她做得最好;舀一个馄饨,嗯?鸡肉核桃馅儿?倒也别致, 这形状一看就是曲厨娘包的。她是南方人,包馄饨可讲究要让皮薄如蝉翼, 煮熟之后微皱的面皮就像雪白轻盈的绉纱, 透着里面粉粉的肉馅。   吃了一圈儿, 她也回归自己做的那道蟹圆子。   这道菜的精妙就在于蟹圆做成两种颜色,并不单单是为了好看,亦是为了区分两种完全不同的口感:白蟹圆加了较为粗糙的豆面,口感扎实,还带着些许沙沙的质感;而黄蟹圆加了藕粉, 所以是细滑Q弹的。   关鹤谣盯着双色圆子看了又看,终于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先吃了个黄的。   蟹肉未像做虾滑、鱼丸那般捶打处理过,本来不该如此弹滑,但是却在藕粉这个外挂加持下,变得滑不溜丢,让人险些咬不住。   蟹肉纤维并未被破坏,而是悄悄打算着给舌尖一个惊喜。牙齿颇费了些功夫才捉住这小圆球,赶紧嚼两下,藏着的蟹肉就被一挑、一抿,而后丝丝缕缕地滑入喉咙。   关鹤谣吃得很满意,难免与萧屹自卖自夸起来,说她做蟹子还是很有一套的,又说了什么拌蟹酥、蟹黄豆腐、醉蟹煨蹄好几样拿手的螃蟹菜,最后说起之前家宴那道七星蟹。   她扬起笑脸,“七星蟹好吃吗?”   “好吃。”   关鹤谣看出他是真觉得好吃,却仍不太满意,毕竟那道七星蟹,本来就不是为了好吃做的。   不依不饶地,她追问道:“只是好吃?字签上的谜题解开了吗?”   萧屹筷子一颤,点了点头。   “真的吗?”关鹤谣眉梢高挑,“说来看看。”   耳尖突突发烫,萧屹没有说话。   明明那张字签他轻抚过无数遍,明明如今走在星空下便会忍不住去看北辰和北斗,明明那是关鹤谣说的话,他却张不开口重复一遍。   “哼。”关鹤谣轻哼一声,以示不满。   家宴之日匆匆一见尚不明显,今日两人可算能单独相处,她终于发现萧屹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   并不是不好,只是太过循规蹈矩,甚至……小心翼翼了。   书房相见之时,他居然都不主动亲亲抱抱举高高!   于是关鹤谣有小情绪了。   她隐约能猜到这种转变的原因。   在春雨、身份谜团,以及迷蒙的夜色和月华掩映下,当时的青帘居就像一个轻飘飘的、悬浮于尘世之外的小宇宙,未受任何规矩束缚。她和萧屹,是两颗彼此吸引的星球,带着一分未知前路的焦急,不顾一切地撞击在一起。   而如今,星球回归轨道,这个国公府教养出来的郎君便要缩回“礼义廉耻”构成的、那一片模糊又悠久的星云里。   这可不行,关鹤谣要把他摁住了。   “说!你是我的什么?”她磨起后槽牙,“不说那你就是我的大侄子!”   这个威胁实在可怕,萧屹一阵胃疼,那碗熨帖的鸡汤算是白喝了。   亮晶晶的桃花眼,温柔抑或是愤怒,都生动又迷人,萧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她。   “北辰星。”他终于开口,“阿鸢许我做你的北辰星。”   “你就是我的北辰星。”自信点,把什么“许”去掉。   欺负完人,关鹤谣霎时生出满心柔情。   她从未怀疑过萧屹的感情。这个人看她的眼神永远灼灼烁烁,如同晴空的骄阳。但她很贪心,她要那太阳,也要一盏能拥入怀的温暖灯光。   她要萧屹说出来,不仅是因为她需要,更是因为她相信萧屹能做得到。   不过相识月余,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确信。她只是觉得对于她这个异世旅人来说,萧屹是让她找到方向的极星,让她不再漂泊的锚点。   萧屹这般老老实实如了她的愿,关鹤谣不禁心情大好。对上萧屹情意涌动的晶亮眸子,她喜欢地想为他唱一首《夜空中最亮的星》。   “我那么难!那么难的谜语你都猜出来了!五哥真聪明。”她拉过萧屹一只手,娇嗔的语气中是一半胁迫一半哄,“我有什么事情,都会让你知道。你有什么话,也一定要和我说,好不好?”   又暖又柔的素手正一根一根逗弄他的手指,萧屹怔怔看着,声音低哑,“……好。”   此时的关鹤谣,尚不知自己很快就会悔不当初。   注定要被吞吃入腹的小羊羔,正在雷区疯狂蹦迪,挥着软绵绵的拳头,张牙舞爪地教那老虎如何张口:   你看,嘴要这么张——“咩~!”   所以说,自作孽,不可活。   逼着萧屹将这北辰星的事情说开,这国公府偏厅就变回了青帘居的破旧小屋,完全不同的陈设,完全不同的餐具,完全不同的菜色,却仍是那两个亲密又自在的人。   萧屹每日的水军操练、那一日的家宴、关鹤谣找铺子之事……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边说边吃,说得越开心,吃得越起劲。   结果就是关鹤谣吃撑了,哼哼唧唧动弹不得,萧屹便要拉着她去逛园子消消食。   萧屹归家确实比关策要晚,是以这边夕食也比荣禧院晚。但因为不是那般极有仪式感地一轮又一轮上菜,倒是省去许多时间。   用完饭天刚擦黑,两人牵着手在空无一人的万壑园里逛着。   这院子不算大,正处于信国公府南边颇起伏的地段,随嶙峋地势建去,又遍植苍松,倒是真的十分应合“万壑”之名,也比那些方方正正的院落更有意趣。   只是关鹤谣踮着脚对那些松树看了又看,惋惜地叹气,松花粉果然已经没了……   算了,等松子吧!   她飞快想开,忽觉这是个咨询专业人士的好机会,忙问:“我想用松花粉浸酒,你说该用什么酒?”   “是你食谱里写的松花之粉?我未曾吃过。”   “这样啊,那我想着拿些来给你尝尝。松花粉滋养人,你得好好补补。”关鹤谣蹙起眉头,“军营真的很远吗?搬回来挺好的,多休息休息。”   萧屹被她一脸认真逗笑,“你真当我搬回来是因为此处离军营近?”   对现代人关鹤谣来说,通勤是天大的问题,是不能言说的痛苦,本来不疑有他。只是现在,看着萧屹眼中的戏谑和宠溺,她恍然醒悟,抿着唇傻笑起来。   “我不敢表明你我二人关系,是怕穆郡王得知当时是你救我,从而泄愤于你。”萧屹将她的手攥得紧了些,“可现在风头过去,况且…我也不想一直这样。”   他有了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他想让全世界都知道。   “借建小厨房让你到这万壑园,是阿秦的主意。”萧屹以拳触唇清清嗓子,显得有些尴尬,“她说…你在这里待些时日,以后我们出双入对,在他人眼中就是因此生情,不会想到你竟救过我。婆婆,阿策还有…我,都觉得这主意不错。”   哪里不错了?   她就是想磕CP吧她!   关鹤谣哭笑不得。   阿秦,不愧是饱读《天外杂记》的小娘子,居然想得出“少将军的小厨娘”这种狗血剧情。   自己写的书,没想到坑…帮了自己。   但其实没毛病,反正关鹤谣是土狗,这种她爱看。   只不过,想象着云太夫人带着几个孙儿,严肃地召开家庭会议,探讨如何让他俩恋爱谈得合情合理,关鹤谣就一边觉得这家人也太可爱了,一边觉得自己也太社死了。   两个人的社死,萧屹可别想独活。   “那你等一下,有一件事情必须得说清楚。”关鹤谣的手如柳枝一般攀上萧屹后背,轻轻安抚过他猛然收紧的背肌,最后落在那对挺拔的肩胛骨上。   “你说清楚,咱们是为什么会出双入对的?是你仗势欺人、巧取豪夺呀?还是我攀附权贵、蓄意勾引?”   剧本和人设明确了,演员才能有信念感不是?   有风自松间泠泠吹来,这般凉爽的暮春晚风,却吹得萧屹浑身滚烫。   她说出“勾引”时,红唇在“引”字暧昧的尾音中翘成一个笑,于暮色之中朦朦胧胧,像是被薄雾笼住的艳灼芍药,让人想凑近看个清楚。   “……这两种,有什么不一样吗?”   “自然是不一样的。”关鹤谣摇头晃脑,掂起脚搂住他脖子,“这决定了现在,谁先亲谁。”   萧屹终于不管不顾地吻了上来。   自离别起就蕴生的思念,自重逢时就压抑的热情,尽数化作唇间缠绵的气息。   调.教初有成效,郎君还算上道。   于是关鹤谣奖励他,以舌以手,以不小心泄出的柔软低喘,以藏也藏不住的炙热体温。   饱了腹欲饱色.欲,她不虚此行。   哎,她只是觉得有一点点可惜。   毕竟就她个人而言,是偏爱第二种剧本的。 第78章 夏糕模子、私奔了 哎呀呀她昨夜和野汉……   “毕二哥, 劳你今日下午一个人在这了,掬月得和我去再找找铺子。”   “好嘞,东家娘子放心。”炒着油焦面, 毕二在屋里喊, “我也盼着你早些找到铺子哩!”   “可不是嘛。”关鹤谣叹一口气。她有点儿着急了,毕竟希望能赶在立夏那段时间开张,再搭一回节日经济顺风车。   “小娘子,你下午不用去国公府吗?”掬月问。   “今日不去。”   掬月万分不解,压低声音, “郎君惹你生气了吗?你不想去?”   不对呀,昨夜小娘子还那么开心和她说去了郎君院子里做厨。互相倾慕的郎君娘子们不是天天都想在一起吗?她恍然大悟,“你这是不是…是不是那个欲擒故纵?”   ……这小丫头……   就知道不应该给她讲那么多故事!   关鹤谣戳戳她额头, “郎君怕我累着,我以后隔一天去一趟。”   “哦!对, 还是郎君想得周到。”可能是缘分使然,掬月特别拥护萧屹,她连连点头,“你最近都累瘦了。”   “你成天见我, 哪里看得出胖瘦?”关鹤谣笑着把她赶去帮毕二,转身呼出一口气, 悄悄抬手摸了摸脸, 应该没红吧。   关鹤谣坚持去信国公府的原因有很多, 一是人家确是付了钱,她要有始有终;二是在食材天堂尽情撒欢儿自我实现;三是现在还能见到萧屹……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哪怕就是当走路健身呢?   她自是明白大家都不想她太辛苦,之前云太夫人劝时,关鹤谣还能负隅顽抗, 可当萧屹劝她时……   等等,他、他那是劝吗?   她当时大腿是软的,脊柱是麻的,要不是腰间一双手扶着怕是站都站不住。可那双手,既帮忙也捣乱,莽撞中带着克制,来回摩梭着描绘她的腰线,炙热的温度烧光了关鹤谣全部的理智。   偏偏萧屹忽然听话得很,记着关鹤谣让他“有话都与她说”,于是低低的嗓音磨在她耳边,“我自然想天天见你,却舍不得你这么辛苦。阿鸢以为我建这小厨房真是让你来做饭的?”   难不成是建来亲亲的?   那不是更得天天来了?   不得不说,她心里明镜似的。   可是漫长又激烈的亲吻早就让她脑子供氧严重不足,根本绕不过弯。最后也不知何时,在一个个细碎的啄吻中,在一句句温柔的诱哄中,她就晕晕乎乎地被萧屹绕进去,答应了在家好好休息,隔一天去一次国公府。   太不道德了!这是犯规!这是色.诱!   原来那个人的狡猾根本不需人教,天生会把握时机,精准出击。   青天白日,喧闹街边,关鹤谣被记忆中的触感激得双颊如火,自觉十分伤风败俗。她赶紧抽出架车儿上别的一叠纸扇风,再自欺欺人地定定看着纸上图画,企图转移注意力。   这是她画的夏糕模子纹样。   普通的纹样她画好了三组,可就是那套佛八宝实在不好画。   八宝形状各异,有繁有简,关鹤谣一不是专业画手,二不是信女佛徒,实在不知怎么设计出一套风格和谐的佛八宝,她便将图纸放在手边,有时间就盯着看,期待灵感火花闪现。   “关小娘子,又见面了。”有人与她搭话,关鹤谣抬头就见是那位国子监的士子,之前在她这买过松花团并很多吃食。   “陈郎君。”她向来记性好,尤其是这样特殊的主顾,当即把手里纸往架车儿边一塞,笑着招呼起来。   陈珪还带了一位友人来,两位郎君都是谦谦君子,干脆地说明了来意。   “某上次在小娘子这里买的几样吃食都极好。松花糕、松花团团自不用说,米花糖也是酥脆可口。但最受各位同窗喜爱的,还是那油焦面。”   油焦面简直是深夜读书时的救星。随手冲一碗,香甜又饱腹,让人瞬间精力十足,一跃成为国子监算学馆最受欢迎的宵夜top1,甚至引得其他几个馆也纷纷觊觎,各种坑蒙拐骗来蹭。   陈珪轻咳一声,自己将最后半包油焦面偷藏到被褥底下才躲过一劫这种事,还是莫说出来让小娘子笑话了。   他继续道:“所以今日是来和小娘子多定一些油焦面,我二人明日来取。”   喜从天降!   这位陈郎君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大订单!   关鹤谣开开心心地应下,正和他们敲细节,忽一阵妖风起,吹走了她没塞严实的糕饼模子图纸。张张白纸飘散落地,两位郎君手忙脚乱帮她捡起。   陈珪不经意看一眼图纸,“这是…猫?是小娘子画的?”   关鹤谣笑着点头,“用来做夏糕的模子。”   陈珪不禁展给友人看,“龚兄,你看这像不像监丞大人的养的狸奴?”   只见那纸上一只花脸小猫头,圆眼炯炯,确实很像国子监里那只作威作福的小魔头,龚成业点点头,“寥寥数笔却是憨态可掬,灵动可爱,原来小娘子画艺也很好。”   关鹤谣赶忙说哪有哪有,陈珪却摇摇头不赞同,“小娘子莫要谦虚,这位龚兄可是画馆的翘楚,为人又最小…咳,严谨,他说你画得好,那就是画得好。”   国子监画馆的翘楚?   关鹤谣两眼放光。   送到嘴边的画手大大!   这大腿不抱她还是人吗?   关鹤谣赶紧将自己画的两样佛八宝指于两人看,自贬一通,再恳切求助。那龚姓郎君面冷,却挺热心,当即答应下来。   人家好意无偿帮忙,关鹤谣却不能理所应当地受着,她便提出送二位一些夏糕。四月初五立夏,她便初四去国子监给他们送夏糕,顺便取图纸,如此也能赶上浴佛节。   二人本欲推辞,可架不住关鹤谣投喂画手大大那份热情,只能行礼受下。   关鹤谣知道自己占了大便宜,这可是国子监画馆的士子啊!   因今上挚爱丹青,国子监画馆地位已然可与算馆、律馆、武馆等热门专业相较,深受重视,入学的皆是拔尖的高才。就算这位郎君以后不能进入宫中画院,而是留在民间,他也会被氏族富商争先追捧,一笔万金。再幸运一些,若他以后真的功成名就,那她的糕饼模子也跟着沾光。   她喜滋滋和二人算钱,掬月则忙着包糖果。因正赶上摊子客人少,这二人把在售的吃食都包圆了,犹嫌不足,又等了一锅新炒成的油焦面,关鹤谣一下子就入账三百多文。   郎君们定了四十斤油焦面,还有许多糖果,关鹤谣只得留掬月帮毕二,自己去找铺子。   有得必有失,摊子得意,铺子失意。   关鹤谣这次又往西边逛了近两个时辰,仍没找到合适的店铺。   看来今日也不会有收获,她紧捂着装了十两银锭的荷包,朝府学后大街走去。   钱得财已经被羁押,关鹤谣再来这钱家果子行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招摇过市。果子行自然关着,她直接绕到后面家宅门。   结果见六七个人聚在钱得财家院门口,一看就是正在疯狂吃瓜。其中一个人关鹤谣认识,她之前就是向这位周婶子打听的梅氏。   “婶子,这是怎么了?”她赶忙快走上前问道。   “哎呦贺小娘子。”周婶子叫着关鹤谣留的假名,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这几日怎么没见到你,你可错过大热闹啦!这家真是邪门了!散了!他家大郎不知道跑哪去了,当家的被抓起来了!抓起来了你知道不?”   关鹤谣点点头,我知道,我干的。   周婶子越发眉飞色舞,她象征性地压低了一点点声音,凑过来道:“当家的媳妇,就是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梅小青!哎呀呀她昨夜和野汉子跑了!”   “啊!?”   “隔壁李四家的都看到了!你说说她啊,当家的刚被抓,她就背着包大晚上出门,门口还有个汉子接!这不是私奔是什么?”   关鹤谣惊得说不出话。   难道那对野鸳鸯还是真爱?   其实真爱不真爱,还当另算。   只是那梅氏当堂指认夫君,回来也是日夜难安,疑神疑鬼的。   她想着钱得财颇有些人脉,即使沦落狱中,买通人来堵杀她也不是不可能。于是梅氏越想越怕,便和奸夫商量着尽快跑路。虽然拿不到关鹤谣许诺的银钱有点可惜,但她这些年藏了私房,临走又把家宅和铺子细软洗劫一空,总共得了六十来两钱,算是极富裕,便连夜跑了。   呆立半晌,关鹤谣只想起来问:“她…她不是有个儿子?”   “是呀,小的那个是她的,不到七岁,也带走啦!”周婶子往门口啐了一口,“自己走也就罢了,怎么把人家苗苗也带走了!真是戏子无情,婊——”她讪笑收口,到底还是顾及关鹤谣是个年轻小娘子。   听得这话,关鹤谣不知该庆幸梅氏还挺有良知,没有抛弃自己的孩子;还是该悲叹那孩子从此也和小胡一样,要在继父的眼皮子底下过活。哎,反正他亲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关鹤谣只得祈祷他不像小胡那般可怜了。   此事她算半个当事人,因此心绪千回百转,自然无法全情投入和周婶子的对话。但这只听不说,可是别人与你八卦时的大忌!   周婶子心中难免嘀咕,之前看这小娘子挺伶俐的,怎么今日傻乎乎的,这天大的热闹都没个反应。她冲关鹤谣敷衍一笑,转身和老姐妹们继续叽叽喳喳。   关鹤谣犹自愣怔,忽听众人惊呼,顺着大家伙视线望去,只见六个轻甲官兵列队而来,为首的是一个青袍官吏。   那官吏声音洪亮,“我等是检校库差役,此处可是惠州人士钱得财家宅?”,他得到了肯定回答便示意一个兵士去叫门,可自然是无人来应。   周婶子当仁不让,喜提发挥空间,快步上前将刚和关鹤谣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但是,这些郎君比关鹤谣还不给面子,一个表情都没给她,就兀自破开钱家门进去了。   关鹤谣跟着乱哄哄的邻里看了一会儿热闹,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她自己虽省下了十两银子,小胡也免去了梅氏这个祸患,可梅氏定然把家里值钱玩意儿一遭卷走了,小胡还能分到什么呢?   她自觉这事没处理好,很对不起小胡,懊丧的心情第二天都没缓过来。就连国子监两位郎君来取大订单,她的笑脸都很勉强。   只是她眼瞧着两位大宋最高学府的士子摸出几个粗麻袋子,开始一包一包往里装吃食,一边还在掰扯什么“你们斋是不是要了六包?”“八包。”“琥珀核桃咱俩分了,别给他们留!”,到底被逗笑了。   目送两个芝兰玉树的郎君扛着麻袋走了,关鹤谣把他们多给的一百文赶工费分三十文给毕二,二十文给掬月,五十文给刘老丈夫妇感谢他们场地,嘱咐几句今日工作,就早早去了国公府。   关鹤谣未去万壑园,而是径直去找小胡。   她一路还在想怎么告诉他梅氏携款私奔的事,谁知见到的是一个满面喜色的小胡。   于是,萧屹也见到了一个满面喜色的关鹤谣。   她这次也不嫌铠甲硬了,蝴蝶一般扑上来抱住他,“我终于可以开食肆啦!” 第79章 盐焗鸭脯、看铺子 “去咱们的新铺子!……   说到底, 关鹤谣突然能开食肆,还要感谢梅氏。   前日,她遇见的正是府衙检校库的监当官, 依律去清点钱家财产与小胡分家。   随后又对照报备府衙的籍册, 清算了小胡娘亲的嫁妆,算出钱得财当还小胡九十二两银。但钱宅被梅氏扫空,钱得财在银庄只有二十几两存银,全被没收了也根本不够还。   最后便判将果子行抵给小胡。   钱得财人在牢中,惨被偷家, 再鬼哭狼嚎也只得被按着签了契书。今晨,府衙将小胡传去与他结案造册。   至此,这“钱家果子行”就改名换姓了。   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以那果子行的地段,怕是五百两都值得。   梅氏, 老钱的猪队友,她们的好朋友!   小胡感念关鹤谣救他脱离苦海,又想着自己一人也撑不起果子行,恰关鹤谣在找铺子, 且那果子行处处合她心意。两人一拍即合,当即决定将其改装成食肆。   小胡一案之前未有定论, 关鹤谣只匆匆带过, 如今尘埃落定, 她还因此找到好铺面,简直喜不自胜,终于能和萧屹完整讲述小胡这个故事。   萧屹脸上轻盈笑意在听到“盛浺”名字时凝固了一瞬,很快就恢复如常。   敲门声响,打断了关鹤谣的滔滔不绝。   小九声音自门外传来, “郎君,鹤厨娘,炉里的肉烤得了,奴给二位送来。”   关鹤谣风一样去开门接过餐盘。   萧屹沉默地看着桌上莹白色的…蛋状物。   “这是烤肉?”   “烤鸭胸!”关鹤谣灿然一笑。   她今日迫不及待想试试新砌的烤炉,便让阿虎寻了一块鸭胸肉来。   那是一块出色的鸭胸脯肉——标准的长椭圆形状,成年男性手掌般大小,肥厚又扎实。一侧连着雪白的鸭皮,而那殷红的肉不仅光滑饱满,还弹性十足。   关鹤谣用它做了一道“盐焗鸭脯”。   这道菜需要将鸭胸用盐厚厚地包裹起来。因是偏西式菜肴的做法,关鹤谣从前在国内还不好买到大结晶的粗盐。直到她穿越了,发现——这里用的就是粗盐……   她把盐一层层使劲儿往鸭肉上糊时,阿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欲言又止,就好像关鹤谣正把钱一文文往水里扔。   关鹤谣难免心虚,在古代这么用盐,确实太败家了。好在这盐之后打散还能重复利用…最多两次,她应该罪不至死…吧。   一片鸭胸就这么被粗盐包得结结实实,鸭肉凉了容易发腥。她见萧屹回来,才将其入了烤炉,这会儿正好烤好。   粗盐被鸭肉的汁水和油脂浸染,已经是互相粘连的壳状,关鹤谣拿勺子轻轻一敲,盐壳就碎裂开来,露出里面的一整块鸭胸,隐隐冒着热气。   因为没有直接接触高温明火,鸭肉虽然已经完全熟了,变色却没有太严重,仍能看出淡淡殷红色,显得非常鲜嫩多汁。   关鹤谣扒拉扒拉上面残留的盐粒,开始进行最后一道工序。   直到此时,萧屹方知桌上为什么一直烧着一只小锅。   关鹤谣用筷子插起鸭肉,把鸭皮朝下,放到那滚烫的锅里煎。   鸭皮油脂最丰富,瞬间就“兹拉兹拉”爆出被盐壳封存许久的香气,米白色的鸭皮也被镀上一层金黄脆衣。   将鸭肉取出放在小木案板上,关鹤谣趁着热锅热油,倒进去一小碗事先调好的酱汁。因为酱汁中有不少蜂蜜,轻轻搅拌几下就变得光亮浓稠,又挥发出阵阵醋香。   指挥着萧屹把酱汁盛到小碗里,她便赶紧切鸭肉,随着她快刀落下,充沛的肉汁缓缓渗出,简直到了让人羡慕那案板的程度。   一整排鸭肉规整又纤薄,还能看出漂亮的纹理。明明纤维很粗,肉质却特别软滑,鸭胸肉就是如此完美的组合体。   关鹤谣夹一片放到萧屹碟里,“我们趁热吃。”   她自己夹一片蘸了酱汁,又道:“这汁子主要是蜂蜜和香醋,不知你能不能吃惯甜口。”   甜的…肉?   萧屹心有犹疑,完全想象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是这菜既然是关鹤谣所做,他必然是要尝的,便也将鸭肉蘸了酱汁送入口中。   关鹤谣叼着筷子期待地看着他。   确实是萧屹无法想象的味道——居然如此鲜美。   那鸭肉是咸的,粗盐自然地渗入肉中,入味的咸淡刚刚好。   小小一片鸭肉,是多层口感的交融。   最后煎那一下赋予了外层鸭皮焦脆的口感,而后是一小条软糯的鸭脂,最后才是鸭肉——被盐壳充分锁住汁水的柔嫩鸭肉。   哪怕不通厨艺,萧屹也猜到了以盐包裹鸭肉的用意,着实是个好方法。   而那酱料是甜的,入口就散出糖类被充分加热的特殊焦香,又暗藏着醇厚的醋香。齿间一咬,温热厚重的酱汁就和清冽的肉汁合二为一。   萧屹不禁赞叹,“原来甜味和咸味能这般相配,确实好吃。”   “正是如此,以甜衬咸,以咸衬甜,这可是我们厨子做菜的真理。就像祸福相依,对立统一嘛!就像那梅氏跑路——”关鹤谣今日说什么都会扯回梅氏和果子行,整顿饭都笑得眉眼弯弯。   她心情欢畅,胃口也大开,连带着萧屹亦吃得多了些。   送走了关鹤谣,萧屹沉下眸色,转身大步走向后院。   一件父子家财的小案,怎么就惹上了盛浺?   身居皇都少尹这一要职,盛浺规行矩步,从未显示出任何结党连群之意,见了几位皇子,话都不多说一句,因此深得官家倚重。   但萧屹与他有数面之缘,总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并非是面上显示出来的谦谦君子。说到底,南阳盛氏百年士族的嫡枝,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野心?   与盛浺相对公堂,本也不算大事,毕竟在那位少尹大人眼中阿鸢不过一介民女,只是……   萧屹苦笑着摇摇头。   他的这只小鹰,在外面飞得横冲直撞。   他珍视她这份自由自在,却也难免担心。   “小九。”萧屹站在仆从耳房外喊道。   “郎君!”对方缩在自己小屋里,声音模糊,“奴是可以出来了吗?”可别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呀!   “……出来,有事着你去做。”   *——*——*   “掬月,毕二哥,你们下午别炒油焦面了,与我去一个地方。”   “东家娘子要去哪?”   关鹤谣故作严肃的表情马上绷不住了,嘴角咧到了耳后根。   “去咱们的新铺子!”   二位员工呆立。   转瞬掬月一蹦三尺高,冲过来抱住关鹤谣使劲晃,“小娘子,你找到铺子啦?!”   关鹤谣被她晃得咯咯乐,为了这惊喜,她昨夜可是硬憋住了没告诉掬月。   毕二憨憨傻笑,连声说恭喜,刘老丈夫妇也替她们高兴,饮子铺里一时尽是笑语。   飞快完成了今日收尾工作,关鹤谣带着掬月和毕二,带着喊着要去帮忙的“庆丰街第一热心人”吕大娘子一同前往果子行。   一行人抵达时,小胡已等候许久。   国公府盛情相待,可他一个年少的平头百姓置身于内,始终又愧疚又不自在。如今伤已无大碍,且赶上关鹤谣要开食肆,索性搬了回来。   他虽一瘸一拐,却笑容满面地带众人参观了这果子行:正是关鹤谣最想要的前店后舍格局——前面是铺面,后面是住屋,二者中间一个小院子。   说实话,铺面其实不大,又三面都是货架,更显逼仄,毕竟是客人买了就走的商铺,哪里需要多余的空间?关鹤谣估摸着摆下五、六张方桌已是极限,好在门口空地也可以利用上。况且她们人手有限,倒也不用贪多贪大,她觉着这样刚好。   况且住屋和院子实在非常合她心意。住屋分布合理,有两间卧房,一间净房,一间厨房并小库房。   院子中有井有树,树下一套木桌凳。而最大的惊喜则是一个不小的地窖,本就是用来储存水果的。好笑的是,现在还有不少水果存在那里。关鹤谣想着,在这地窖里砌一堵墙,隔离出一个刚可通人的小空间蓄上冰块,岂不是连冰窖都有了?   关鹤谣听小胡描述这铺子时就疯狂心动,如今转了一圈当场恋爱,众人看过也都说好。   吕大娘子听了关鹤谣和小胡之间的故事,拉着关鹤谣叹道:“小娘子心善,这铺子也是该着让你找到,但你的福气肯定不止——”她话没说完,瞄见小胡抄起扫帚要扫地,泪眼立马变成怒目。   关鹤谣眼看着吕大娘子冲上去一把夺下扫帚,把小胡赶到一边,自己开始呼哧呼哧地扫地,笑得停不下来。   众人都帮着拾掇起来。   要开食肆,自然先收拾厨房。   梅氏懒惰,钱得财更是连厨房门儿都没进过,这厨房甚是脏乱。   好在掬月灵巧,吕大娘子麻利,毕二有劲儿,三人很快就把厨房收拾出了样子。而小胡被拘着不让动,搬个凳子坐门口予以口头协助。   关鹤谣一边考察厨房,一边构思改建方案,这厨房要用来开食肆肯定不够看的。她在心中列了需要添置的厨具,又想着中午要留大家吃昼食,现在就得采买一趟,于是带着毕二出了门。   果子行地段好,整条街都是商铺和摊贩,过了桥还连通夜市。一出门,扑面而来的繁华简直让关鹤谣热泪盈眶。   先买了些锅铲一类的厨具,关鹤谣便问毕二有没有铁匠推荐,她还想打一些趁手的小工具。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又买了几套自用的碗碟。店里的餐具关鹤谣要再好好想想,万不能街边随便买来。   有无数事等着她做,可她丝毫不觉得麻烦,整个人干劲满满。   这每一件琐碎又费劲的小事,都是一株小苗,自她心田破土而出,迫不及待地要与这个春天会面。   关鹤谣突然知道昼食该给大家做什么吃了。 第80章 签订租契、吃春饼 这三个字让关鹤谣心……   “小心些, 莫烫到手。”关鹤谣一边嘱咐掬月,一边切好了猪肉丝,又道:“你等下去问问大伙儿, 春饼他们爱吃烙的还是蒸的?”   掬月脆声应下, 用滚水烫好了新碗碟便去了前面铺子。   原来是钱得财被抓之后,梅氏也没心情顾念生意。这么些天下来,有些水果都烂了。小胡最爱惜这铺子,说什么都要及时清理一下,毕二和吕大娘子便去帮他。   很快掬月回来, “大家都说小娘子做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关鹤谣摇头笑,一群没有节操的吃货。   她想着蒸饼面团要饧挺长时间, 而大家定已饥肠辘辘,还是做快手的烙饼罢!   关鹤谣和了软面团揪出剂子, 再将两个小面剂中间刷了油叠到一起擀成薄饼下锅烙,很快,米白的饼皮就被烘上淡褐色的星星小点,两面都烙过就出锅。不一会儿, 她就烙好一叠饼,将锅一抹, 开始炒菜。   她刚炒到第二个菜, 还没让掬月去叫人吃饭呢, 前面三个人就闻着味儿过来了。   “小娘子做什么呢?怎么这么香?”   不怪吕大娘子嘴馋,而是这浓郁酱香实在诱人,里边还有一丝辛辣直冲脑门。   “不过是酱炒鸡蛋,我放了些鲜辣椒提味。”   吕大娘子走到锅边看,只见褐色豆酱厚薄刚好, 均匀地挂在鸡蛋上,零星间杂着碧绿色辣椒圈儿。关鹤谣锅铲滑了数下,便将菜盛出递给吕大娘子。对方端着盘子忍不住又使劲闻了一大口,这菜,真是闻着味儿都能让人下两碗饭!   众人那边摆桌,关鹤谣这边又炒了两道菜,一起端上了桌。   一盘春饼摆在中央,围着一圈是酱炒鸡蛋、呛豆芽、蒜苗粉丝、爆炒肉丝四道菜。又配着一碟长短粗细一般的葱白丝,一碟热油里炸了一遍的红辣椒丝。   形形色色,纷纷样样,霎时间,那旧木桌子都显得极好看。   众人眼巴巴等着关鹤谣落座。   关鹤谣拿起一张春饼。   春饼们抱团取暖,被彼此的热气蒸着,此时还温热又软乎。   指尖在饼皮边缘摸索两下,关鹤谣又轻又缓地一撕,便得到两张薄得透光的春饼。   一张递给吕大娘子,一张递给掬月,关鹤谣继续撕饼,“掬月不太能吃辣,酱炒鸡蛋我只做成微辣,想吃辣的自己加些辣椒丝。这豆芽是加了陈醋、葱蒜呛的——”   絮絮的介绍中,众人都赶紧在自己一亩三分地卷起饼来。   关鹤谣则是慢悠悠伸出筷子,挨个去尝那四道菜。怕大家饿,炒好就端了过来,但作为主厨,她理应每样尝过再上桌的。   嗯这家的豆酱做得不咸不淡也不剌嗓子,以后就在他家买。那菜贩豆芽生得也不错。只是为了降低成本,这些食材还应尽量自己准备,哎是不是得赶紧腌些小菜——   “太好吃了!”吕大娘子的赞叹拉回了关鹤谣思绪,她竟已风卷残云吃完一个春饼。毫不顾及嘴边沾着酱料,她又捉过一张。   “你饼怎么烙得又软又韧?还有这些菜啧啧,”虽然关鹤谣偶尔会送她些自制的糕团、小菜,但这算是她第一次真正品尝关鹤谣的厨艺,“没想到你做家常菜也这么好吃。”   家常菜。   这三个字让关鹤谣心间一热。   是啊,这一次,不是甜蜜的小点心,不是精细的古法菜。满满一桌,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好吃、简单又管饱。   她自穿越来,第一次与这么多人同桌吃饭,吃一顿…家常便饭。   春饼本该立春那一日吃,叫做“咬春”。因职业关系,关鹤谣对节令食物总是很看重。   今年立春她也带着掬月卷春饼吃,只是那时能做的极限,就是院里揪两颗葱炒个鸡蛋,再扒拉一盘自己生的豆芽。   在仍被春寒侵袭的小屋里吃了那很快就冰凉的饼,关鹤谣根本没感受到春日已经降临的欢欣。   可是今日,天气晴好,春风微醺。   正午明烈的阳光被老桂树细细剪碎,斑驳地洒在每个人脸上。   她看着吕大娘子给小胡夹了满满一筷子肉,后者红着脸道谢;她听着毕二说:“掬月,辣椒碟递我一下呗。”   有人碰掉了筷子,有人被辣的直吸气,有人春饼漏了惊叫一声,吃得这么热热闹闹乱糟糟。   关鹤谣仿佛回到了现世的餐厅,回到了和员工们窝在后厨飞快垫垫肚子,马上投入晚餐食材准备的时光。   这样的充实,这样的振奋,是和萧屹一起吃饭时都没有的。   真的像是…和家人在一起。   在一个马上要开启新征途的小院子里,看着身边这些与她结下缘份的亲友,关鹤谣心潮澎湃。   “各位——!”她脱口而出,众人都停下动作看她。   关鹤谣居然莫名紧张,清了清发紧的嗓子,她起身道:“我能有今日,多亏各位扶持,此恩此情,不敢相忘。咱们有福同享,有难我当。但现在租到了铺子,有了一个好开端,我相信再没什么能难倒咱们,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以后,还要靠各位关照,鹤谣在此先谢过了!”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辣鸡,提酒真的就是这“都在酒里了啊!”的土财主风格。   好在掬月永远捧场第一名,小手拍得啪啪响,大家也跟着应和。   关鹤谣说了一大顿,觉得空着手比划有点尴尬。一低头,更尴尬了,手边无茶无酒,连一碗水都没有,于是她举起了刚卷好的春饼。   “以饼代酒,我敬各位一卷儿!”   吕大娘子笑得差点掉凳,其余三人也哈哈大笑,却都学着关鹤谣举起了手中的春饼。   五个春饼卷儿就碰到了一起。   明明大小、形状都不一,有的纤长漂亮,有的鼓鼓囊囊;有的还完完整整,有的已经被咬到了底,但是却切实地、亲热地碰到了一起。   稍微有点晚,好在关鹤谣终于,咬到了一口春天。   众人吃得尽兴,干活更是尽心。   只是满院的活儿哪是一天能干完的?况且有些活儿现在也做不得,比如那铺面就要拆了货架、重刷过墙之后再布置,关鹤谣便先把吕大娘子哄回家。   随后她研了磨要与小胡签租赁书契,小胡却连连摆手。   “铺子小娘子随意用,随意改就是,我信得过你,绝不用签什么书契。”   关鹤谣叹气,这傻孩子已经吃了一回不懂法的亏,现在还这般天真。她严词坚持,与他陈明厉害,两人方签了书契:租期一年,每月四两银。   “小娘子每月付租就好,你修整铺子还有许多地方要花钱。”对收关鹤谣钱这件事仍很是抗拒,小胡慢吞吞说:“检校库昨日拨给我这月的一贯钱花销,我一个人足够了。”   他这话很有道理,关鹤谣便欣然承了这份好意。趁这机会,她又和毕二、小胡签了契,毕二做杂工,每月二两;小胡做账房,每月二两半,三餐都在店里吃。   毕二心中大石终于落地。他之前还担心东家娘子开了铺子,便会去雇更得力伶俐的伙计,没想到不仅留下了他,还给涨了工钱,简直欢喜地找不着北。   而小胡和关鹤谣之间则正式建立了“你是我房东,我是你伙计”的神奇关系,两人各论各的。   不过因关鹤谣没有户籍,其实这些契约都是以掬月名义签的。   关鹤谣将契书尽数塞掬月怀里,笑道:“所以呀,其实掬月才是大掌柜。”只是另两人自然知道谁是主事人,仍管关鹤谣叫“东家娘子”。关鹤谣也就不和他们犟,反正她是一定会给掬月攒出几间铺子傍身的,让她真的当上大掌柜。   关鹤谣带着三人在后屋转悠一圈,问问他们有什么要添置的,今日就算到此为止。   不转不知道,一转吓一跳,她这才知道小胡之前一直睡在库房里,茅草堆上那一张褥子就是他的床。关鹤谣赶紧与小胡说他以后在偏屋睡,那从前是他弟弟的房间。想着明日要给他添些新被褥,一行人就进了钱得财和梅氏的主屋。   主屋有床有榻,摆着绣屏,挂着纱帐,虽都不是特别精贵的物件,却舒适惬意得很,可见那二人一点儿也没委屈自己。关鹤谣看得火大,更膈应这些他们用过的贴身之物。   “毕二哥,将这些被褥衣物都丢库房去,找个机会卖了把钱给小胡。”   又一指,“还有这桌凳,”再一指,“毡毯也不要了。”   她指来指去,看哪哪都不顺眼,可拎包入住的精装修愣是被扒成了毛坯房,仍不罢休。   关鹤谣嫌弃地撇撇嘴,“等明日来了,我要把这屋子从里到外好好打扫一通!”   哼,把墙都磨秃噜皮才好呢!   “东家娘子,我来打扫吧。”小胡突然出声。   “那怎么行呀,小胡哥哥你伤还没好全。”掬月蹙起眉尖,“你可千万别动,我明日帮着小娘子就行。”   “东家娘子,掬月妹妹,就让我打扫吧。”他紧抿着唇,诚挚神色中带着两分乞求,仿佛打扫这屋子是件天大的事情。   关鹤谣突然明白他不止是为了帮她们,也是为了帮他自己。   “好,”于是她答应了,“你慢慢打扫,细细打扫,我们不和你抢。”   就把那些灰暗,那些肮脏,通通扫出你的生命吧。   今日是廿八,本是关鹤谣国公府旬休的日子。   掬月其实是很喜欢到处跑、到处看的活泼性子,于是关鹤谣从前和她说得好好的,赶上旬休便带她出去玩耍。可今日反倒让小丫头刷锅擦灶忙了大半天,比平日还累。   关鹤谣心中过意不去,恰回程时路过荷漪苑,便带着掬月进去逛一逛。   据说这是二皇子的私家园林,尤以一片种满荷花的池塘闻名,不仅春日里会开放任人游赏,盛夏荷花最艳时,也会开放七日。   两人在走货郎那里买了一包梨条,边嚼边慢慢逛。   城中的园林无法占地过大,荷漪苑自然比不上金明池阔气,可也是处处春色,有不少游人。   “小娘子,快看快看!在绞纸鸢呢!”掬月兴奋地指向远处。   关鹤谣一瞧还真是。   只见茵茵草地上,围了一群兴高采烈的意气少年郎,都仰着头,朝空中指指点点。虽然真正操纵纸鸢的只有两人,但不妨碍剩下的都在一边叫好鼓劲,一片热热闹闹。   她笑道:“我们赶着春日尾巴‘咬春’,自然也有人赶着春日尾巴‘放郁’。”   江南风俗,春日放走高飞纸鸢,是为“放郁”、“放殃”,可以驱逐一年的病痛和烦恼。   这风俗自然就变成了竞技游戏,少年们互相以纸鸢引线相绞剪,直到一方引线被绞断。   为了获胜,他们选的都是硬翅的大纸鸢,用着粗又韧的线。其中一人趁着风紧发动攻势,手中线车刺拉拉疯转。   关鹤谣看得兴致勃勃,“我们正赶上决胜时刻!”   那两只纸鸢前后追赶、上下纷飞许久,终于绕到了一起。进攻方明显更技高胆大,看准时机猛挑,再飞速收线一拽,干脆地绞断了对方的引线。   断了线的纸鸢骤然失力,铮铮哀鸣一声,翻卷着远去了。   众人惊呼,旋即大笑起来。   不过是玩乐,无论谁绞断了谁的线,都没有生气的道理。况且就算是胜者,最后也要放走纸鸢的。   就像那赢了的少年郎现在做的一样:接过同伴递来的小剪,将自己纸鸢的引线齐根“咯噔”一声铰断。   这一剪子,像是铰在关鹤谣十指尖。   追寻着飘摇摇渺入云中的纸鸢,她的笑意凝固在脸上,直到回到家中,都没再发一语。 第81章 萧屹身世、喝甜汤 关鹤谣整个人都不好……   萧屹盯着关鹤谣背影, 眉头越蹙越紧,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   “阿鸢,”自身后轻轻拢住关鹤谣, 他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关鹤谣揉松花面团的手一顿, 这个人的直觉啊……   “可是铺子里有什么难事?”   他见关鹤谣辛苦,不止一次委婉提出帮忙,可关鹤谣要么正色说她既不缺人也不缺钱,要么软着声音说什么“我估计你那指挥使俸银也没多少,还是我赚钱养郎君吧!”   桃花眸中眼波流转, 宜娇宜嗔,可偏偏透着不移的坚定,萧屹便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是铺子。”关鹤谣卸了力气, 放任自己靠在他身上,“不是与你说了?铺子里一切好的不能再好了。”今晨请了木匠拆货架, 她离开时正在重新刷墙。   “那是为何?”   “……”   迟迟等不到回答,萧屹索性将她抱起来放到灶台上,直直看向她。   关鹤谣晃荡着腿,顾左右而言他 “你家工匠干活就是利索哈, 才几天就把这小厨房改得这么好!我今日才赶紧来取取经。”   这现编的大瞎话。   因为实际上,此处于她的可参考性极其有限。哪里是厨房呀?她看分明是照着萧屹书房的规格装的。   她摸一把身下的灶台, “哎呀我可没钱灶台都铺花砖——”   “阿鸢。”萧屹眸光幽沉打断她, “是你自己说的, 我们什么事都要同对方讲。”   关鹤谣默默无语,立马理亏。确如萧屹所说,是她言而无信了。   可是,这件事情要该如何说?   会有谁相信呢?   她要如何和自己,和萧屹, 和每一个关心她的人,解释被一只春日纸鸢牵出的无尽惊惧?   心中长长叹气,关鹤谣决定让渣爹背一下锅。   “我昨日…见到有人在放郁。以前竟不知道,原来那纸鸢,无论是输是赢,总是要随风飘逝,不知所踪的。我自觉亲缘浅薄,身世浮沉,不过…不过是一时伤春悲秋罢了。”   她竭力轻快地说着,垂下头,掩去晦暗不明的神色。   贼老天就喜欢开这些摆弄人心的玩笑。   刚让她意识到自己与此世已有了深厚如斯的联系,又马上提醒她,她不过是如断线纸鸢一般的飘摇之身。她阴差阳错穿来,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撇下这些人,阴差阳错地再穿走?   “五哥,”伸手抱住萧屹,关鹤谣将脸贴在他胸膛,“若有一天,我也像那纸鸢——”   “我会陪着你。”沉稳的心跳和嗓音一同响在关鹤谣耳边。   “阿鸢向来聪慧,怎么忘了那断线的纸鸢,不是也连着一截线?你做那纸鸢,我便做那截线。”   萧屹没有丝毫犹豫。   “无论是坠到繁花间,还是坠到沟渠里,我们都在一起。”   他怀中的人半晌没有说话,却有眼泪濡湿了萧屹衣襟。   “……真爱哭。”一声温和又无奈的叹息。   “我这是流口水了!”脑袋蹭来蹭去地抽搭着狡辩,关鹤谣娇过便又要傲,“谁让、谁让你打扰我做松花团团?我要吃团团!”   仍带着哭腔的诉求听起来好不可怜,“我吃松花团团,你不许吃!”   她又一次被萧屹逮到哭鼻子,有些气恼。且被他抱着哄小孩一般哄,想起那手掌在她后背摩梭着安抚的温暖,又很害羞。   于是关鹤谣例行恼羞成怒,身子一扭,拎起那可怜的松花面团就开始迫害。   她吭哧吭哧地揪出一个个丑不拉几的小面疙瘩,“你吃毛脚团团!”心里想的是“谁让你一天对我毛手毛脚的。”   萧屹不禁失笑。   他誊过关鹤谣写的食谱,自然知道“松花团团”和所谓的“毛脚团团”其实是一样东西。只是松花团团是搓成滚圆,而毛脚团团是随形揪出,不用搓圆而已。(1)   不知道心上人这是突然闹了什么别扭,偏不给他吃松花团团,萧屹却感到她心情已经转好,只得和她一同揪起那面团来。   关鹤谣突然愣住。   面团被她一手捧在胸前,而萧屹修长的手指正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掐在那圆润又软腻的面团上,还抬头认真问她:“这样可以吗?”   不可以——!!!   又好像很可以——!!!   关鹤谣整个人都不好了。   刚还微红的脸瞬间爆红,她扑腾着跳下灶台将面团塞到萧屹手里,“你、你继续。”随后快步走到配菜桌边背对着他。   她掩饰般拿起一把小刀,又匆匆捻起一个芋头,然而她的手微微抖着,一时竟无法平复。   关鹤谣做贼一般回头,就见萧屹还在对付那面团,硬朗的下颌线条充分显示出他此时的严肃态度。   真遭不住。   深吸一口气,她在心中无数次唾弃自己的邪恶念头,这才开始削芋头。   有了这样的插曲,关鹤谣哪里还有心情去搓什么劳什子团团?她现在根本看不得萧屹和面团同时出现在视野里,一把抢过他揪的面疙瘩就下锅煮了。   很快,两人就一人捧着一碗毛脚团团。   因为是加红糖煮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鹅黄小疙瘩就浸在红褐色的鲜亮糖水里。米白的芋头块先下了锅,早被煮得绵软,一半儿都溶到了碗底。浇上一勺蜜渍桂花,关鹤谣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   毛脚团团的好味道可不会因形状而改变,沁着松香,又滑又软,很有嚼劲。而芋头则是完全不同的粉粉糯糯,它在红糖和蜜糖的包围之中都毫不逊色,仍然坚守着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甜。虽然直到最后才被舌尖捕获,却更绵长而含蓄。   一勺团团,一勺芋头,一勺蔗糖香混着桂花香的清润糖水……甜食最抚慰人心,横亘在关鹤谣心头那一点点感伤,不知不觉中就被美色和美食打得烟消云散了。   既然萧屹终于尝到了松花粉的滋味,两人就又说起以之浸酒的事情。   “松花粉微苦,该用一些清甜的酒相合,”萧屹想了想说:“酒味也不宜太浓,否则会遮掩松香。”   关鹤谣点头,作为甲方提着要求,“我喜欢这黄色——”她一噎,低头一看,你看这个碗它又大又圆,就像这团团又软又黄……真的好黄啊。   “咳咳,我的意思是,最好用清酒,这样还能保留松花粉的鹅黄色。”   萧屹觉得有理,沉吟着给出了几个酒名。关鹤谣却只顾看着他思考时,一下下轻扣在碗沿的食指,骨节分明,筋脉优美,灵巧又有力。   怎么会有人的手这么好看……   “啊?”她如梦初醒,“你再说一遍,我没记住……”   萧屹见她神色恍惚,以为她仍为身世所苦,于是将人拉起来向书房走去,“我写给你。”   两人吃完夕食才来厨房煮甜汤,此时天色已暗。   萧屹仍一心想着如何开解关鹤谣,“我还未曾与你说过我的身世。我出生于金陵西郊一户人家,父母祖上皆是普通农户。我齿序为五,你便该知我上面还有四位哥哥。”   他的声音融在夜色中,也染上几分少见的阴沉。   “五个儿郎啊,真是能要了贫苦人家的命。”   关鹤谣便停住偷偷摆弄他手指的轻佻举动,怔怔看向他苦笑着的侧脸。   “说来也奇怪,据说…我阿娘年轻时卜过卦,说她此生得四子,本来是极准的卦,谁也没想到她年过不惑又生下了我。她生我时被折腾得九死一生,落下了不少病,我也不怨她不喜欢我。五岁时,我偶然听得爹娘说要将我卖了,才知道…本来我一出生,他们就准备把我溺死——”   关鹤谣脚下猛然一跄。   溺死。   两个字,如两柄钢刃,一左一右刺入她最脆弱的肋骨。   “五哥……”她心疼地说不出别的话。   一个五岁的孩子,得知父母曾要杀死自己,得知自己从未被爱过,被期待过,该有多害怕,多伤心?   握住他的手仍嫌不足,关鹤谣连带着那条胳膊使劲抱住,如同考拉抱着它的桉树。她恨不得把全身重量压上去,唯有真实地感受到萧屹仍好好站在这里,才能抑制住心脏被劈开一般的疼痛。   萧屹似轻笑了一声,“莫怕,莫气,都已经过去了。”   此时最珍贵之人就在自己怀中,他能够更加坦然地与狠心的父母和解。   “其实,我并不怪他们。天灾当前,人命比畜命还贱。”   一个嗷嗷待哺的亲生儿女,比不上一只能下蛋的母鸡。   他们都清楚,这样的惨剧虽没有在萧屹身上发生,可确实在无数婴孩身上发生过。   夜风忽凉,两人一时无语,只静默地抱着彼此汲取温暖,直到关鹤谣开口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算我命大,阿爹当时都走到了河边,却听人说官家刚刚颁行仁政,为防贫家生子不养,每生一子可从举子仓得一石米粮,这才把我抱了回来。可家中本就贫穷,大哥、二哥又陆续到了娶亲的年纪,实在一文余钱也没有。于是我五岁时,爹娘将我卖给秦淮河上的一个老艄公。老艄公也姓萧,好像与家中沾亲带故。他无儿无女,想要个儿子养老,便用五贯钱把我买走,从此我跟着他在河上打渔摆渡。老艄公脾气暴躁,但好歹能保我一口饭吃。直到…直到我被义父收养,带去了北地。”(2)   关鹤谣一直以为萧屹是孤儿,才被关将军收养,没想到另有隐情。   如果不是他亲自说出口,关鹤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豁达坚毅的人,居然背负着这样悲惨的身世。   她紧紧抱住萧屹。   “五哥,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第82章 装修铺面、美人榻 他在惊慌。   “我要你。”   一句带着闷闷鼻音的话, 却如同御界天音,带着穿云贯金之利,径直传到萧屹魂灵。   他将怀中人挟得贴自己更近, 像是要将她融进那段灰暗的时光。如果当时他能遇到这样一个人, 就算挨再多打,就算挨再多饿,就算再无数次被哥哥们摔进泥地里,也绝不会对此世间有一丝一毫的愤懑和不满。   明明是要安慰她,却又惹得她伤心, 萧屹暗叹着气平复神思。   “阿鸢,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戳你痛处。”他轻声说道:“但我以为, 你生在那样的家里,总该比常人更清楚——所谓亲缘, 并非因血脉而定。”   他不安地抿抿唇,垂眼看关鹤谣。见她忽闪着睫毛摇摇头,真的不在乎的样子,才继续说起来。   “诚然, 父母子女,此乃至恩无比之大伦。但并非所有父母都疼爱子女, 也并非所有子女都孝顺父母。就如我亲生爹娘…四年前, 我刚到金陵时去看过他们。他们根本连我的存在都忘了, 只是见我送来许多钱财,才拥着我进屋问下次何时来。”   萧屹淡淡一笑,“我再没去过。”   关鹤谣一吸鼻子, “你做得对!”   管他们去死啊!   她越想越气,奋力一挣, 张牙舞爪地像是要去挠人。   萧屹好笑地摁着她顺毛,“所以我幼时也觉得自己亲缘浅薄,却得遇义父,悉心待我如同亲子。他军务繁重,但是每日必抽时间和我在一起,一笔一划教我识字,一招一式教我练武。一个长到了七岁,连笔都没摸过、连剑都没见过的野孩子,却练出一手能得你夸赞的字,一身能护卫亲王的武艺,你便知他为我倾注多少心血。”   关鹤谣眼眶又红了,你自己也必定下了苦功夫,她想。   明明是那么漂亮的一双手,却既有笔茧,又有剑茧,还有几条陈年的伤疤。   “其实早年间,义父便提过为我改姓,与阿策他们一起排齿序,是我自己没有同意。并非是对旧家仍有留恋,而是我当时虽只与他相处数月,却已经意识到此事毫无必要。我不姓关,婆婆仍视我如亲孙。我被唤作五郎,阿策被唤作大郎,他却仍敬我如兄长。凡此种种,哪里是改个名,换个姓就能得来的?同样,既然有幸得此亲缘,又何必再改?”   他的话音平静又清凛,被松风带走,又吹落回关鹤谣心间。   “有人同宗同族,却以生死相搏。有人非亲非故,却能生死相许。帝王将相家如是,寻常百姓家如是,你我身上亦如是。”   关鹤谣敛下眼中湿红,沉默着点点头。   “我常听你说起吕大娘子和刘老丈,他们岂不是比关旭更像你的亲人?掬月和你亦是感情深厚,婆婆、阿秦和阿策,”萧屹不情不愿地又吐出两个名字,“还有那个什么毕二哥和小胡,都是你自己结下的缘分。这么些人拧成一股线牵住你,阿鸢何苦再去叹惋飘泊无依?”   “况且,如我所说,”他又一次肃声保证,“就算有个万一,我也会和你在一起。”   这样的承诺,已经像是咒文。   一旦说出口,日月可证,天地共鉴。   *——*——*   为了赶在立夏开业,关鹤谣开启了暴走模式。   她已经将住屋的修葺无限延后,精力都集中在铺面装修上,仍是忙得脚不沾地。   大到新砌烤炉,小到一件厨具,她事事都要亲自看着,力求尽善尽美。   铺子里全面翻新,自然无法像八仙楼那样富丽堂皇,但质朴的材质反而能够尽量往宋人推崇的雅、平、简审美上靠,关鹤谣觉得只要下点功夫设计,也能呈现出不错的效果。   “哎呀呀呀,这要是放到以后…”她捧着一个莲瓣纹青瓷碗连连咂嘴,碰都不敢使劲碰。   青如玉,明如镜,胎质细腻,釉光莹润,在国博都没看到过这么好的。而在此处,这个品相却只是基础操作。   “小心些搬啊,小心些,这些可都是国宝啊,都是我的命啊!”她西子捧心般蹙眉嘱咐,差点涕泣涟涟。   毕二应下,小心地拎起箩筐就往后院走,心中却百思未解。买了百十件碗碟,窑厂给让了价,一个碗还不到二十文,他一天的工钱都能买三…四个,东家娘子居然担心得都要哭了。   哎,她一定是最近太累了!   可不是嘛,东家娘子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他就这么叹息着,一边和掬月洗碗,一边和她絮叨,两人都恨不得再长出几双手帮关鹤谣。   其实关鹤谣忙是忙,却不乱,也不慌。   她列了待办事项,分了优先级,这边店铺改建,那边采买食材,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而且她惊喜地发现,其实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组建出一支超级优秀的团队!   她本人自不用说,主力dps,疯狂输出。   掬月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无论是厨房还是账面,什么忙都能帮上,妥妥的全能辅助。   小胡——智慧型英雄。他年纪轻轻,却拥有丰富的开店经验,又熟悉市场行情,出去采买就没吃过亏。   毕二哥能做粗重活计不说,还可以看家护院,威慑心怀不轨之人,俗称“肉盾”。而且他以前走街串巷做零工,人脉颇广,这次物美价廉的泥瓦匠就是他找来的。   我们真是都拥有光辉的未来啊,关鹤谣作为队长简直不能更骄傲。   她今日做了腌香椿、茭白脯和紫苏姜,都是正当时的便宜菜蔬,打算充作送给客人的免费小菜。   这几样小菜制法极简单,关鹤谣索性让毕二和小胡也看着学。他们虽然主外,但对厨间之事多些了解总是好的。   这就又忙到天黑。   关鹤谣拿剩下的香椿连着五花肉片和豆腐一起炒了,再加水熬成汤下了棋子面。   哪怕此时的香椿已不太嫩,却仍有着独属于春山的味道。香椿最配豆腐,一口鲜,一口软。本是素淡的口味,但有了五花肉和芝麻油的浓香,又非常之解馋。   四人围坐桌边呼噜呼噜吃完,就各回各家。   关鹤谣和掬月以及毕二出了院门,回头见小胡倚门笑着摆手送他们,想到他晚间孤零零在这院中,她心生不忍,“你一个人害不害怕?”   他才十四岁呢。   小胡脸上似仍带着汤面熏出的热气,他一歪头,“不怕呀东家娘子,这里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关鹤谣闻言一愣,转瞬一笑。   孤单、伤病、黑暗,虚无缥缈的鬼神精怪,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人心可怕。   她安心地转身离开。   *——*——*   连日的高强度工作让关鹤谣神思激昂,不知疲倦,可这瘦弱的身体到底有点拖后腿。   这一日她再到万壑园时,终于如了萧屹的意,累到连自己据理力争、丧权辱国换来的“只做一道菜”的权利也放弃了,径直去了书房摸鱼。   她看了一会书,画了一会图,吃了一会零食,困意上涌,便躺到美人榻上小憩,但一听到萧屹脚步声就醒了。   关鹤谣觉得自己多少也学来了萧屹的绝技,起码可以听声辨出他的脚步,沉稳又迅捷,一步步都应着她血脉的鼓点。   她本欲装睡,可惜额头被萧屹手指碰到就破了功,闭着眼漾出个大大的笑脸,猫儿一样抻了抻四肢。   榻边人轻声问:“吵醒你了?”   “早醒了,是你这榻太舒服了,我起不来。”   “我害的你在衣柜里睡了半月,赔个榻也是应该。”   关鹤谣便将脸埋到桃色的软枕里笑。   她知道这是特意为她备下的,连同着那些椅子上突然出现的绵软靠垫,还有桌案上精巧的香盒和花器,各式的糖果和蜜饯。   说到底,萧屹根本不是会在书房里摆睡榻的人,更别提是一架遍布雕花和螺钿的美人榻…这一股子奢靡慵懒,与整个空间格格不入。   但是,关鹤谣被这种突兀感完美地取悦了。   从前以为他是犬系,现在看来可能是爹系……   “赔个榻就够啦?你要赔我的可多了。”懒洋洋翻个身,关鹤谣终于舍得睁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从这个视角看去,萧屹显得更加高大,柔软的常服也被他穿得英挺。他目光里蕴着的笑意如同山间晨岚一般溢出,慢慢包裹住关鹤谣,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仍如在梦中。   她一时之间只顾看着萧屹,却不知自己构成了一幅怎样的美人春睡图景,正被对方尽赏。   关鹤谣健康又舒展的姿态让他的心被满足和自豪所充盈,这是他良好地照顾了意中人的证明。   他的阿鸢就应该这样,红润的脸颊像是有嫣霞凝在了上面,被最好的丝缎软衾簇拥一朵花一样簇拥着,而不是蜷在一个冷硬的大衣柜里。   “我还应赔你什么?”   不可否认,他对这种照顾上瘾了。   关鹤谣也配合地顺竿爬,掰着他的手指头数,“你砸坏的那棵玉兰树啊,给你做的衣服啊,你喝的酒啊,为了、为了你摔的杯盏啊……好多好多!都得赔!”   “好。”   他好脾气当冤大头,毫无异议地遵从每一个要求,这又激发了关鹤谣的邪恶小细胞。   她眼珠一转,“五哥看着大方,实则小气。我当时可是把自己的床让你了,你就赔我一张榻?”   攥着萧屹的手不让跑,她继续自己的歪理邪说,“床是床,榻是榻,虽然我那一百张床都抵不上你这一张榻,但是它们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床才是居室里最重要的!一生在世,半生在床,对吧?《说文》里也说,‘床,身之安也,’对吧?我安身立命的床让给你了,你就赔一张榻可不够,太没有诚意了,对吧?”   一句“床”连着一声“榻”,逆着光,关鹤谣清楚地见证了萧屹的耳廓一点、一点变红的全过程。   萧屹终于红着脸移开视线的那一瞬间,关鹤谣担心是不是又撩拨过了,等下这人又要变成闷葫芦,一只通红、通红的闷葫芦……却听萧屹低低的声音响起。   “那阿鸢要我赔你什么?”   关鹤谣欣慰地捏了捏他的手。   很有进步!   只是还是有点笨。   一张榻不够,榻上加个人嘛!   只是这话说出来,怕是真会吓死这纯良的郎君,关鹤谣唯有暂踩刹车。   可是她正占上风,不可能放弃这乘胜追击的大好机会,她决定满足自己一个小小的好奇心,既然说到了床——   “我要去你卧房看看。”   在她的设想中,这个要求提出来,萧屹可能会手足无措,可能会羞臊难当,但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他在惊慌。   关鹤谣的眼神犀利了起来。   这反应不对! 第83章 参观卧房、等一年 萧屹脸红到顶点。……   关鹤谣从来没见过萧屹这样。   开什么玩笑?   他萧某人, 义父是威名赫赫的将军,本人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他肚子上被捅个窟窿还能和她谈笑风生,十几米高台跳水也能浪到没边。   居然只因为她要去看看他的卧房, 就藏也藏不住满眼的慌乱?   关鹤谣眯起眼睛, “不让我看?”   “不、不是。”   还结巴了?!   关鹤谣逗他,“难道…你金屋藏娇?”   萧屹吓得要跳起来,连声否认。   可否认着否认着,他看着眼前人愈发鲜妍生动的脸颊,看着她被薄衾暴露的窈窕身段, 声音低下去:“我藏的娇…不就是你吗。”   来了这院子数回,除了小九没见过其他任何仆从,一整天在此除了吃就是睡的关鹤谣沉默了。   ……嗯?   好像是这样。   但她可不会让萧屹这么糊弄过去。   她重申诉求。   他再次拒绝。   “…我的卧房从不假他人之手打扫, 甚是杂乱,阿鸢还是——”   “那我更要去了。”关鹤谣笑得善解人意, “我去帮你打扫打扫呀。”   *——*——*   卧房,一个人最私密、最放松的小天地。   所以,即便萧屹和关鹤谣说过这万壑园随她出入,却只有萧屹的卧房, 她从未踏足。   他们是处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可她不想未经允许突然闯进去, 肆意窥探。   然而她又确实好奇, 今日刚好话赶话, 借着机会让萧屹带她来看看。   关鹤谣转头看了一圈。   说实话,这卧房和书房差不多,就如她想象中的一样——稳健实用的性冷淡风格。   没什么装饰,没什么珍宝,没什么惊喜。   但肯定有猫腻。   关鹤谣斜睨一眼亦步亦趋的萧屹, 他这哪里是陪同?根本是防守。   可惜是无效防守。   因为他不时飘向床铺的眼神早就出卖了他。   关鹤谣装作在屋里随意踱步看这看那,同时不动声色打量那张床。   四柱架子床,铺着深赭色菱花缎的被褥,整洁,清爽,连一顶帐子也无。唯一的特点就是挺…大的。   关鹤谣做作道:“你的床真不错呀,我也喜欢架子床,带围栏睡着多有安全感,和我家大衣柜似的。”边说边往那走。   萧屹登时下颌紧绷,整个人定住一动不动,眼中却全是跳动的惊慌。   关鹤谣走到床边。   床下有密道?不对那是《倚天屠龙记》。   床下藏着人?这又串台到了《鹿鼎记》。   不至于那么夸张,关鹤谣心想,最多就是——   她伸手往枕头下探去。   哼哼,有了。   她摸到了两本书册。   关鹤谣心中泛起酸意,却也能理解。   可看清了封皮,她却愣住,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小伙子们爱看的深夜读物。   “你就是为了藏这个?”她举着那两本《天外杂记》问萧屹。   随手翻了两页,关鹤谣哭笑不得道:“让你看,让你看,可以了吧?”   瞧他吓得那个样子,怪可怜的。   从前不让他看,是因两人不熟。现在…却无所谓了,黑历史给自家郎君看看也没什么,权当博君一笑了。   “你要是喜欢哪个故事,我还可以给你细讲。比如这个金莲和西门大官人的故事呐,其实还有另一个版——”   不对。   不是书的问题。   关鹤谣停下滔滔不绝。   萧屹丝毫没有因为她的释然而放松,反而更加紧张。   他神色张皇,四肢蓄力,整个人的状态介于马上要夺门而逃和冲上来阻止她之间。   到底是怎么了?   关鹤谣无意识地又往床铺扫了一眼。   不像之前那般直奔枕头而去,她这次有了新的发现。   深色的被子里,露出一个浅蓝色的小角角,让人看到就忍不住想把它拽出来。   她便顺手这么做了。   在她身后,萧屹的背陡然绷得笔直。他的右臂抬起,又无力地、无助地落了下去。   那是一件薄薄的衣衫。   其上生疏的针脚让关鹤谣一眼就认出,这正是源自她手,啊对了之前给萧屹做的那件粗布衫。   怎么皱皱巴巴的,还有点点白色的——   关鹤谣蓦然僵住。   下一秒,她像丢手榴弹一样,把那衣衫狠命投掷了回去。   “萧屹——!!! ”   被喊到名字的人猛然一抖,他难以置信地看一眼关鹤谣,满眼震惊,随后重重低下头,笔直的脊背也瞬时颓唐下来。   “你你你你——!”关鹤谣“你”到缺氧也没想出下文,晕晕乎乎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她闭上眼以手抚胸,仿佛这样就能压制住狂乱的心跳。   萧屹根本不敢看关鹤谣。   他的心中正掀起羞耻、惊惧和后悔汇成的滔天巨浪,澎拜而无情的冲击让他站都站不住,可他不敢上前也不敢跑,只能直愣愣钉在原地。   他就这么一次忘记收好,谁知关鹤谣就想来他卧房。他的回绝,以及所有慌乱的表现,自是因为心虚。但其实,他相信关鹤谣就算看到那衣衫,也不会明白其…用途。   万没想到她是明白的。   他这下连呼吸都不敢了。   于是满室寂静之中,只有关大明白急促的呼吸声。   去他的性冷淡!   去他的纯良!   去他的爹系!   他就是犬系!   狗啊!   男人都太狗了!!!   前几日她为了那个关于萧屹和面团的脑补,深刻反省了无数次,觉得冒犯了这碰一下就满脸通红的郎君。   现在一想自己就是个傻子!   她觉得自己的脸像被火烧一样滚烫,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抑或两者皆有。   不自觉以双手掩住脸,她却猛然想起这双手刚拿过什么东西,便又哀哀低嚎一声倒在床上,把脸埋在床褥里,以手捶床扑腾来,扑腾去。   刚刚还平坦整洁的被褥,没几下就被她祸害地像是野驴翻滚过的稻草。   丝滑清凉的被褥带走脸颊的热度,关鹤谣稍稍冷静。   瞬息未过,她心中已闪过无数念头:稳住啊我是接受过正规生理健康教育的新时代女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总不能因为这个就生气要是真翻出个美女册子我说不定嗨呀更气了而且这是人家隐私耶说到底他也没对我做过什么好像是我一直在撩拨人家诶他刚过二十岁啊血气方刚我们还是要好好谈……   可能是嫌关鹤谣太冷静了,被褥适时地散出一阵松香送到她鼻尖。   关鹤谣周身细细颤起来。   被褥一定忠实地见证了主人昨夜所有难耐的渴求和喘息,如今终于等到了罪魁祸首,便将香气化作无形的、柔软的锁链。   要缠住她。   要困住她。   要将她永远留在这里。   萧屹明明站得离她大老远,关鹤谣却觉得自己被他的气息裹绕,一如被他拥在怀里。   她抵抗着被褥的引诱,抵抗着忽然酸软的腰,慌张而猛烈地弹跳起身,然后——“嘭!!”撞到了床柱上。   “阿鸢——!”   以硬度闻名的大红酸枝木丝毫未留情面,关鹤谣这一下撞得极瓷实,她霎时眼冒金星,飙出眼泪。抱头哼唧着倒下的瞬间,就被三步并两步冲来的萧屹拨开手查看。   自己不久前才摸过的光洁额头撞出个大包,且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红肿,萧屹心疼得不行。   “你别动,我去拿药。”   “你别动,”关鹤谣反手抓住他,勉强坐起,“我们、我们谈谈。”   心仪之人脸颊绯红,湿漉漉的眸子噙着眼泪,娇似无力地坐在他凌乱的床铺上……这样的画面和他无数放浪缭乱的想象高度重合,萧屹的心快要蹦出胸膛。   他想一直这样看着。   可是,那恨不得被关鹤谣扔出银河系的浅蓝衣衫,又被她喜欢的围栏拦下,仍大咧咧地摊在床角,刺着他的眼睛,提醒着他,他那些龌龊可耻的行径已经被人发现。   萧屹知道他所作所为是对心上人的玷污,可实在想不别的办法能浇熄这焚尽全身的灼焰。   打小在军营里长大,自年少起,他什么都听过,偶尔也见过。   相看两厌的老少汉子们说起话来荤素不忌,他们说起家中的娘子,说起再两年就过门的未婚妻,说起村里最漂亮的村花,说起前几日在集市上,只有一面之缘的卖货小娘子。   彼时,萧屹虽理解他们的谈话内容,却始终无法理解同袍们那绝望和亢奋并存的奇怪情绪。   众人便笑,在这只知道拎着剑往校场跑的小郎君身后喊:“你以后就懂啦哈哈哈!”   萧屹现在懂了。   他没有一天不后悔亲手把阿鸢推开,让她隔日再来。   他想每天都见到她,拥着她,吻着她。   短短的相聚就如饮鸩止渴,又就像是胃已经饿得麻木,再无感觉,却忽然吃了一口软软的米饭。   可惜只有那么一口。   不仅没有解饿,反而惊醒了饥饿感,排山倒海间,浑身都在呼喊着渴求更多。   于是他小心地收集一些微小的片段,可能是她开心时亮晶晶的眼睛,可能是一句笑着说的“五哥”,可能是她掌心的柔和。灿烂又温情的回忆在思念最为焦灼的夜晚,会变得暧昧,变得氤氲不清,在黑暗中助长他隐秘的罪恶。   而现在,证物大白于天下。   被他最不想让其发现的人发现了。   他想起刚才那声“萧屹”。   关鹤谣只有一次这般连名带姓叫过他,后面跟的是“我喜欢你”,很明显这个称呼于她关乎重大,那这一次,会不会跟一句“我不喜欢你了”?   或者是更可怕的“我恨死你了!”“你真无耻!”   萧屹周身血管像灌满了铅水,坠得他不得不垂下视线,却舍不得关鹤谣牵着的手。   他缓慢地后退、下蹲,单膝着地,把自己堆在了床边。   低着头,他像个等待判决的囚徒,“…你说。”   语毕,飞快抬头看她一眼,复低下头。   关鹤谣几乎要被他害怕中带着探寻,探寻中带着不安,不安中带着希冀的眼神逗笑了。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萧屹明明那么高大,却总是弯着背与她平视,所以今日自榻上看他,关鹤谣才觉得尤其新奇。还有很多时刻,那些最亲密、最重要的时刻,他是这样比她还低的状态,挑着眼睛看过来,像一只温驯的大狗,亲自叼来绳子放到她手中。   萧屹从未唐突过她。   就算他有许多机会,在午夜安静的厨房里,在专属于他的院子里,在二人独处的卧房里。但是他未越雷池一步,除非得到明确的允许。这样的恪守甚至让关鹤谣心生不满,以至于不自信,要赌着气去撩他。   直到她撞破了这个旖旎的小秘密。   原来他在独自攀登绝顶的时候,已经将她当作一个缥缈的向导和同伴。   冷不丁想起那句话:“参与了,又好像没参与。”关鹤谣刚降下一点热度的脸又升温,却还是没有萧屹红。   她看着萧屹,暗自纳闷,怎么会有人脸红得要滴血的同时,整个人灰扑扑的啊?   苍松翠柏似的一个人物,却正努力把自己缩成一朵蘑菇,周身萦绕着低迷和阴沉。   他脸涨得通红,手攥得发白,好像一个被教导主任抓到“不纯洁异性交往”的学生,随时准备面临一场暴怒和羞辱。   关鹤谣已经想开了,但看萧屹的样子就知他必定将此事看得极重,她觉得就是现在让他自刎谢罪,萧屹都会不带犹豫地照做。   但她可舍不得萧屹死,也舍不得再让他多难受一秒。   她又不是教导主任,她是那个异性。   “五哥,虽然我说要谈谈,但其实我也没想好说什么……”她抿抿唇,实话实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生气。”   “所以你也别害怕了。”想起萧屹刚刚害怕的样子,她到底没忍住,绽开个小小的微笑,“我真的没有生气。”   她言辞模糊,语气温和,萧屹突然怀疑关鹤谣其实根本没理解他做了什么。这样想到的一瞬间,巨大的羞愧之情激得他企图自首,“阿鸢,你不知道。我、我是拿那衣衫想着——”   关鹤谣猛地捂住他嘴。   亲耳听到事实,那才真是要让人羞得原地爆炸。   可是萧屹泛红的眼睛,急切的姿态蛊惑了她,关鹤谣又后悔了。   她松开了手。   她想听他亲口说。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我只问一句。”她的声音极轻极轻,“是想着我吗?”   萧屹仰头怔怔看着她,良久,自语般喃喃答道:“只想着你。”   关鹤谣的脊柱跃起一阵激麻的战栗。   自她尾椎寸寸向上奔腾到颈骨,直入大脑,像一串小鞭炮带着火花劈里啪啦,没有放过任何一条微小的神经。   羞涩、喜悦、骄傲、被优秀的人追求的虚荣心、被喜欢的人渴求的幸福感,被强大的人依从的掌控欲……所有这一切,被这四个字尽数满足。   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萧屹的脸。   “那就好。”她说。   语音落,萧屹睁大了眼睛看她,神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张脸仍是通红的,却终于不再是破败的、窘迫的残红。   而是如明焰,如热血,如永恒的日升日落。   那是一种蓬勃的、炽烈的、会灼伤靠近之人的红色。   但是关鹤谣不害怕灼伤。   她自己生起的火,她甘愿被其侵吞、煎熬、焙烧,烧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轻轻俯身,她将一个吻印在萧屹脸上的同时,将一句话印在他心上。   “你可以继续想。”   太不谨慎了,关鹤谣想。   考虑到他们谈论的话题,身处的空间,她所作所为实在太不谨慎了。   萧屹猛然起身吻住她的时候,她更是叹息着这样想。   可是她忍不住,她好喜欢他。   萧屹一手托住她后颈,一手与她十指交缠,坐在床上的关鹤谣被他罩着,一个完全处于弱势的姿势。她被迫仰着头,露出脆弱又柔软的咽喉,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被牢牢禁锢在原地。   从未有过的激烈亲吻让她难得到一丝氧气补给,挣扎着抢到呼吸的机会,也只能闻到萧屹身上的气息。   她现在是真的被松香包裹住了。那本是冷冽的香气,能让人心旷神怡,神思清明,现在却成了助燃剂,把两人连带着周遭一切烘得火热。   整个人被点着之前,关鹤谣拼命挺住软得要向后栽倒的腰,用剩下那只自由的手去推萧屹肩膀。   萧屹自喉咙深处溢出两声可怜的低吟,却还是应着那软绵绵的手劲儿,被关鹤谣一下、一下按着蹲回了地上。   关鹤谣使劲捧住他的脸,喘.息着警告道:“可以想,但只能想。”   萧屹的胸膛急速起伏,眼神迷离,似是没听懂她说什么一样,关鹤谣又重复了一遍。   她自己也心虚,觉得这颇有管撩不管喂的渣女做派,但是毕竟触及原则问题。在此世她的年纪可以成婚,可她难免要用现世的高标准来严要求。再过一年多,这具身子才满十八岁。   免得萧屹多想,她斟酌着解释起来,“我现在这身子——”   太小?呃好像有歧义。   太弱?怎么未战先认输?   她噎了半天,寻到一个合适的词——“太年轻了,我们明年再讨论这个事情,好不好?”   萧屹脸红到顶点。   关鹤谣也好不到哪去。   一阵沉默蔓延。   他们仍被胶着的空气黏在一起,被牵着的手连在一起,却红着脸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两人向来无话不谈,这种情况着实少见。   好在关鹤谣找到了谈话的崭新切入点。   因提起了年纪,她便想起自己心理年龄其实比萧屹还大,又有先进的知识储备,蓦然生出几分要好好引导他的责任感。   不当教导主任,却可以客串一下医务室老师。   “你别以为我不懂。”她给自己找个好理由,“医食同源嘛…所以我多少都懂一些。这种事情太早…会伤了身体根本的。”   话都说到这里了,她直接破罐破摔,只要她说得足够快,尴尬就追不上她。   “也、也不能过多,你年纪小,不要贪欢……”   “……”   “……”   “……”   萧屹呆然蹲着,似是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和关鹤谣认真讨论这个话题。   他甚至觉得脑子迷蒙蒙的,连关鹤谣的声音都变得渺远起来,只是听出了她的担忧,于是赶紧回应。   “不、不算多,只有三次。”   “……哦,是、是吗?”   关鹤谣用也已经不太灵光的脑袋一算,萧屹归家近一个月了。一个月三次,确实不算多…是不是频率甚至有点低啊…   “是,昨夜太晚了,后来我就没有再——”   “天啊你说什么呢?!”   关鹤谣再次捂住他的嘴,眼中羞得溅出星光。   所以是昨夜三次吗?!   而且那“不算多”?!   关鹤谣死死捂着他,恨不得他再别说话,免得她又不小心知道什么细节。   萧屹也意识到两人说岔了。   他笑起来,唇在关鹤谣手下勾起,温热的鼻息烫得对方缩回了手。   “都听你的。”他说,同时起身将关鹤谣揽向自己,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的声音和动作都如往常一般温柔,再无方才的火热和悍利。   关鹤谣放下心来,搂住他的腰,感受这折腾良久才迎来的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阿鸢,”忽然被唤道,她迷茫地抬起头。   萧屹紧紧盯着她,轻轻启唇,“一年。”   关鹤谣呼吸一滞。   从下往上看去,他的虹膜无比晶透,正闪着摄人心魂的光,那是侵略和占有的欲.望开始栖息,而后将要疯狂生长的土壤。   萧屹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份早早被放在房间里,却必须等到生日当天才可以拆开的礼物,带着期盼和珍惜,也带着被困住的锋利和焦急。   可以想象,等到了那一日,他会用怎样蛮横的力道撕开包装,迫不及待地享用被等待酝酿的更加甜美的果实。   关鹤谣终于意识到:她错得离谱。   她不是在驯养大狗。   恰恰相反,她在激出他的野性。   她可以仅用一只纤细的手,就将强壮于她数倍的萧屹按在原地。   但是,当她自己放弃了这份权利,就像是蝴蝶放弃了飞行,自己撞上了蛛网。只能颤着无助的、美丽的翅膀,等着被伺机已久的捕猎者吞噬殆尽。   可是没有关系。   刚才乖乖蹲低、用眼神恳求她的大狗,和现在居高临下、用眼神撕扯她的野狼,全都是他。   只要是他。   只要是他,无论是怎样的眼神,都可以让她的脊柱窜起同样甘美的战栗。   一年。   她以为颁布了一个禁令,其实是赐予了许可。   它在她心湖荡出暧昧的涟漪,一圈一圈扩大,变成了一个把她自己也绕进去的定时魔咒。   “一年。”她低声重复。   回应她的,是萧屹胸腔愉悦的振动。   关鹤谣突然觉得不解气,她在对方腰上狠命掐了一把,小小声地放狠话。   “萧屹,以后别指望我再做衣服给你!” 第84章 立夏点心、药膳汤 郎君,不是被小娘子……   小胡的果子行底子非常不错, 但因和“食肆”所需的功能匹配度不高,仍有无数改装工作要做。   定制石磨、家具,柜台补漆, 砌烤炉……除了院内一应大小事务, 铺子外更有不少大工程。   关鹤谣找匠人架了棚子,她没选竹篦棚,而是多花三百文绷了油布,那过了泽州桐油的厚油布,遮风挡雨效果很好, 如此棚子下又可以摆两桌。   门口一边砌起一个半人高的灶台,一边支着木牌留着写今日菜谱。还要换匾额、招幌、门帘……   事情虽杂乱,但是请来的工匠给力, 毕二和小胡更是热心加班,关鹤谣“赶在四月初五立夏开业”的想法居然不再是一个奢望。   吕大娘子不放心, 某天下午来帮忙,却发现人家四个人配合默契,她根本插不上手,反倒留下蹭了一顿美味的夕食, 又被关鹤谣塞了一包研发中的豌豆糕。   *——*——*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四,这是关鹤谣和国子监两位郎君约好的日子。   她今日行程尤其紧张, 一大早就步履匆匆地前往国子监, 谁知路过八仙楼时见外面排着长长的队伍, 人声沸沸扬扬。   自从将松花糕的食谱卖给八仙楼,又教过那几样点心之后,关鹤谣便未再路过此处。   于是她此时不禁万分好奇,走上前去问队尾的小娘子这是在排什么。   那小娘子做利落又朴素的打扮,拎着的描金镂花食盒却极尽奢豪, 可能是大家的婢子。   “这你都不知道?”杏儿看都没看关鹤谣一眼,只顾踮着脚不断朝前面队伍看去,一边说道:“八仙楼新出了好几样点心,蝴蝶酥、黄金枕和黄金塔,人人都抢呢。我今日来晚了,怕是到我的时候就卖光了,回去如何与我家小娘子交代——”   杏儿急急叨叨抱怨一大通,终于回头看了看搭话之人。   而后她竖着眼将关鹤谣一指,怪叫道:“怎么是你!?”   关鹤谣却根本不认识她,好在她马上自爆。   “果然是你!无礼商妇!金明池边占着芍药不肯卖给我家小娘子!”   害得小娘子回去气恼了好几日,没少拿她撒气。   杏儿岔起腰,上下打量关鹤谣,尤其看到她手中竹木食盒,“怎么,你买得起八仙楼的点心吗?一块黄金枕可就要三十文钱呢!就用你这破食盒装吗?!”   关鹤谣心中同时浮现两个想法:   一,陈默心真黑。   二,冤家路真窄。   原来是那花冠娘子的婢子。   杏儿又嚷嚷几句,引得前面的人频频回头看热闹。她见状更来劲,可说来说去,无非是嘲讽关鹤谣寒酸,既没杀伤力,也没新意。   关鹤谣完全不受挑衅,静静地看着她。   她心想,哎呀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嘛,那我、那我——必须和她一般见识啊!   君子报仇,现在、立刻、马上就报。   “诶诶!我和你说话呢!不许走!”杏儿正骂到兴头上,可关鹤谣越过她,以及她前面的二十来号人,径直走到八仙楼正门边为卖点心搭起的临时桌案。   “你回来!回来!”她喊道,却不敢离开排了许久的队伍去追,只能踮脚看着关鹤谣和卖货伙计攀谈起来。而对方一躬身,居然是满面笑容地迎接她!   “看到了吗,粉衣衫,双丫发髻,”关鹤谣指给闵小六看,“看起来就很嚣张的那个。”   闵小六点点头。   “任何点心都不卖她,任何!”关鹤谣更嚣张地一笑,“否则便请告知陈掌柜,妾再也不踏足贵楼。”   闵小六被吓得更疯狂地点头。   楼里靠着这位小娘子的三样点心大出风头,掌柜的交代过,若是再见她一定要请进来好生招待,思及此,他轻声说道:   “实在不巧,天还没亮掌柜的就去酒坊察看夏酒了,但午前肯定回来!要不…要不小娘子往雅间歇歇脚?”   关鹤谣温声回绝了,只说今日实在太忙,她家食肆明天开张,改日一定登门拜访。闵小六连声恭喜,问了食肆开在何处,也不敢再强留关鹤谣,只问可还有什么吩咐?   关鹤谣垂眸,看到素银大方盘里摆的林檎果派,笑道:“早起有些饥饿,可否讨一块点心吃?”   闵小六自无不应的道理,殷勤地用碧莹莹的荷叶托起一块递来。   “咔嚓咔嚓”咬着林檎果派,面无表情的关鹤谣自目瞪口呆的杏儿身边路过。   切,芍药不卖你,点心也不卖你。   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真好吃。   将杏儿远远甩在了身后,她终于笑了出来,这果派被起名为“黄金枕”,那“黄金塔”想必就是蛋挞了?   噫——!   她打了一个寒颤。   陈掌柜起名字的品味比她还土呢,回去可得和掬月说道说道。   *——*——*   “龚郎君妙笔!画得真好!”关鹤谣拿着龚成业画的佛八宝图爱不释手。   这套图线条精简流畅,又不乏佛家宝器的庄严和雅致,大小也正适合用来打模子,简直就是完美。   “关娘子谬赞。”龚成业谦虚地退了半步,“某专攻山水,于佛道画理上略识之无,只望别给小娘子的手艺抹黑。”   “郎君太谦虚了,哪里是抹黑?您画艺精纯,他日展也大成,倒是妾家的糕饼跟着沾光添彩。”   紧捏着带来的食盒,关鹤谣略显羞愧,她打开第一层,介绍道:“这是薄荷绿豆糕。”   龚成业看了那糕饼一眼,嘴角牵起小小的微笑。是用之前见过的小猫头纹样扣出来的,像是一窝小猫咪挤在一起,每一块都润泽可爱。   关鹤谣将绿豆沙洗得极细腻,因为绿色豆皮被筛去,所以糕体是淡淡的鹅黄色,如一块柔和的黄玉。而其间碧绿色的薄荷叶碎,则像是玉中的晶絮,不仅没有破坏玉器美质,反而让其显得更生动有趣起来。   清新的薄荷香气中,关鹤谣又打开第二层,“这是广寒糕。”   “广寒糕?”   “正是,此糕以桂花做成,所以雅称‘广寒’。”(1)   甘草和干桂花煮水,混上糯米粉和粳米粉,再加些糖渍桂花上锅蒸熟,变成了这道“广寒糕”。糖渍桂花是果子行里存的,据小胡说就是用院里那棵老桂树的花做的,色泽明丽,香气袭人。   成品虽然简单,却很好看。菱形的嫩白软糕中宛如凝脂,镶嵌着金色的桂花,摆在浓绿的桂树叶上,一块叠着一块。   关鹤谣笑道:“愿郎君们吃了广寒糕,都能蟾宫折桂,独步登科。”   盖世人以“蟾宫折桂”寓意学子高中,桂花是极好的兆头,她这才特意做来。   国子监几位郎君算是她的贵人。所以今日这两样点心虽不贵重,却都极其用心,饱含关鹤谣深重的感激之情和美好祝愿。且就私心而言,她真心盼望他们个个出人头地,金榜题名。   到时候,她家的糕饼和食肆就是名臣能吏们年少微末之时的轶闻。在史书之上,于百姓口中,说不定都能有一席之地呢!   真是想想就能笑出声来。   要好好学习啊!   面对这比她还年长的大宋顶级学府的大学生,关鹤谣莫名生出几分望子成龙的慈爱,很是郑重地递过食盒。   “多谢小娘子美意,费心了。”龚成业拱手道谢接过。   “郎君客气,用这些夏糕就换得您的墨宝,妾实在是心里有愧。”   两人又商业互吹几句,临走关鹤谣塞给龚成业几张传单,“妾在府学后大街盘了个食肆,明日开业。郎君们若有闲暇,还请赏脸光顾才是。”   这些传单都是她和掬月一张张亲手写的,盖着logo印章,写明了食肆位置,以及凭此单用餐让利二成。她还让吕大娘子拿回一叠放在饮子铺门口,方便熟客寻来。   告别了龚成业,关鹤谣又脚下生风往国公府而去。   *——*——*   听到关鹤谣今日要做四样糕点,阿虎喜不自胜。   自打被调来这万壑园,他不只涨了工钱,每日还更加清闲,可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勤奋好学的少年本以为和鹤厨娘单独在此,能多些时间和她学艺,却没想到每日帮着做完准备工作,他就被小九赶回去休息。   “是要做豌豆糕吗?”阿虎摩拳擦掌。   “豌豆糕府里肯定会做,我就不做了。”关鹤谣问:“我之前要的那些粉都磨好了吗?”   因她爱做糕饼,早就要求将各种粉类通通备好。   阿虎连连点头,一坛坛搬来,关鹤谣就带着他忙活起来。   她今日不到午时就来了,索性一边做糕一边吃,连昼食都省下了。尤其是茯苓糕,是关鹤谣的最爱——牛乳加进茯苓粉、芡实粉、糯米粉和粳米粉蒸成松糕,中间夹一层伴了蜜糖和猪油的炒芝麻。   茯苓依附松树根而生,宁心利下,很适合作为夏日的糕点。   咬一口雪白的茯苓糕,像是咬了一口雪。但不是当日的新雪,而是自前一夜积起的那种雪,绵软中带着冰渣的脆泠泠。因为几种原料粉末粗细、密度都不同,所以不会非常紧密地结合到一起,这就给了调皮的水蒸气可乘之机,它们上蹿下跳,无孔不入,将这糕蒸得又松又软,却仍有着糯米粉带来的一丝筋道。   甜蜜的芝麻馅儿隐去了茯苓的苦味,只剩下药草一般的淡淡清香。   这糕趁热吃最好,热乎乎、松软软地捧在手中都不敢使劲,只能一口一口把嘴往上凑。关鹤谣和阿虎直接吃光了一屉才反应过来,赶紧又做了一屉补上。   等把松花饼、松子奶酥和松子琥珀糖都做好,关鹤谣便让阿虎去把小九换了来。   她将四样糕点和小九介绍了一番。   小九听得直笑,指着那四层大食盒道:“小娘子可真心疼郎君。立夏不过是吃糕,您却把这春饼、夏糕、秋酥、冬糖一并做了,这下郎君要吃撑了。”   关鹤谣想象一下萧屹肚子滚圆的样子,也被成功逗笑,“我每样做了这么多,就是让你也跟着吃啊,别让他吃独食。”   小九应下,心中却腹诽您做的吃食郎君从来不赏人啊,比如上次的梨膏糖他看着新奇,巴巴馋了好些天,还是眼睁睁看着萧屹自己吃完了。   没见他这么抠门过!   又嘱咐千万看住萧屹别让他一次吃太多糖,关鹤谣摘了围裙便要离去。   “您不等郎君了?”小九震惊,怎么刚过未时就要走。   “不等了。铺里事情太多。”   开业万事俱备,却只剩下最重要的桌椅一直没打好,今日下午才会送来,她必须在场。她心中也舍不得,今日不见,又要等两天……所以才特意多做几道好点心给萧屹过立夏。   临走之前,她拿出一张食单,神色忽地有些局促。   萧某人那“一夜三次不算多”的暴言,难免让一个目光长远、知识丰富又极负责任感的女朋友担心他身体,于是列了这些药膳。   关鹤谣压下脸颊热度轻咳一声,尽力装得若无其事道:“府中馔饮极尽精细,我自不置喙。只是郎君如今在军营,肯定比在殿下府中要劳累,饮食还是要更注意些。这里是几道滋补身体的药膳汤,以后可让大膳房常做了送来。”   小九笑着接了。   关鹤谣看着他纯净的笑脸,想着一般成年人尚且看不出那些药膳暗藏的端倪,更别提这年纪轻轻的小郎君了。于是她一瞬间就调整好了心态,没羞没臊、开开心心地走了。   却不知她走后,小九看了一眼那单子,霎时呆若木鸡。   苁蓉羊肉汤……   茱萸炖乌鸡……   党参乳鸽汤……   核桃杜仲炖猪腰……   ……   小九,本姓“池”,其实是关潜将军帐下最得力的军医之长子。   极度震惊之下,他把那张单子翻来翻去,正过来倒过去地看,直到把纸揉地皱皱巴巴,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娟秀字体写下的每一味药材,都是“补肾”“益精”“固虚”的佳品。   独立厨房,合不拢嘴的小九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小脸一红,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是啊,那日见他们一起从郎君卧房出来了!   而后脸一白,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更不得了的事情。   郎君,不是被小娘子嫌弃了吧……?   不会啊……他那么身强体健的。   小九自十岁起就跟着萧屹,都没见过他生过病。   可关小娘子都把这样的食谱送上门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还能让人家亲口说出来不成?   哎,这可怎么办。   小九面色沉重地把食谱拿回了屋,他仔细分析一番,觉得这几味药材质性太过温和,剂量也不足,这样药效可不到位。   还是得下猛药。   他提笔,怀着极高的忠诚和悲痛,穷尽渊源的家学开始修改起食谱。 第85章 食肆开张、送小菜 哪有人在食肆只点一……   萧屹兴冲冲回府, 等着他的却只有小九。   如同一株向日葵正努力追踪阳光,却忽被倾盆大雨砸得蔫头耷脑,他百无聊赖地独自用了夕食, 心中空落落的。   句芒御春, 祝融司夏。   明日立夏,官家将携宗亲百官往京城南郊迎夏,行祭祀火神之礼,他自然也要随行。   祭祀之后还有回朝赐茶、赐冰、赐宴,一整天囿于宫禁, 连去关鹤谣食肆外面远远看一眼都做不到。且入夏之后,水军操练任务越加繁重,关鹤谣开了食肆也必定更加繁忙, 两人很可能如今日一样,难以相见。   萧屹不觉皱起眉头。   再名贵的酒也无法缓解他的焦渴, 满桌精致的菜肴也只能让真正的饥饿越发清晰,他停杯驻喉,示意厮儿可以将饭菜撤下。   小九就是在这时,适时地拎来了食盒, 言说是关鹤谣留下的立夏糕饼。   萧屹眼睛一亮,“为何不早些拿出来?”   小九瞄他, “小娘子特意吩咐了要等您用过夕食, 免得您不正经吃饭。现在看来也是不必要, 小娘子不在,您就不可能好好吃饭。”   萧屹无暇与他斗嘴,接过食盒打开。   四样点心各有千秋,金橙色的松花饼,玉雪可爱的茯苓糕, 方方正正的松子奶酥还有裹着华丽糖浆的琥珀糖。   第一层的松花饼小巧玲珑,是松花粉加了糯米粉、红糖烙成。每一个都圆圆的,暖暖的,就像是制作之人将自己身上的光剥了一些下来,熔成了一个个灿烂的小太阳。   萧屹脸色终于被照亮,他一口气吃了三个软糯小饼,这便发现了下面压着的字签:   凡物松出,无不可爱。   萧松澜露出了回府之后的第一个微笑。   茯苓、松花、松子……原来如此。   他捻起一块茯苓糕咬住,起身出了门,径直走向院中库房。   *——*——*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   自今日起,万物开始进入稳定的生长,草木也好,百兽也罢,所有生灵都不用再担心萧索和寒冷。   树好像更绿了,花好像更艳了,鸟儿的叫声都更悠扬婉转了。   仿佛一夜之间,万象更新,这日子就朝着明媚和闲适奔去。   前几天还嫌晚风凉的小娘子,可能今日就在集市上买一碗冰果吃。   郊外老农看着绿油油的禾苗,擦擦汗,饮尽一碗凉茶。而氏族大家则会搭配着精致细果,以新茶争奢斗阔。   冬月里酿造的大酒终于可以启坛,全城的酒坊都使出浑身解数招揽客人。这一家雇来乐师在门口吹笛,写着新酒名字的幡子随风高挂;那一家请来美伎游街,一行人吹吹唱唱,满眼芳华。   所有人,都由衷期盼着这个季节。   关鹤谣亦是如此。   今日于她,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在火神司掌的立夏之日,寻常百姓家也要敬火祭灶。她又赶在今日开张食肆,自然带着自家伙计们恭恭敬敬祭过灶火,而后几个人兴高采烈来到铺子前。   关鹤谣在门口锅里将五香鹌鹑卤上,便准备放鞭炮。   小胡腿脚不便,掬月胆子小,毕二要上匾,她只得亲自上阵。她哆哆嗦嗦拿着一炷香往引线上怼,见了火星便兔子般蹿出老远。   好在一次就成功了。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艳红的纸屑四处飞迸,每一片都是一个个闪耀无比的音符。   关鹤谣带着两个孩子的拍手欢笑声中,毕二将崭新的匾额挂上。   阿鸢食肆开张了!   立夏是大时节,府衙公休,百姓更是出门看热闹、打新酒,因此街市上行人甚多。   眼瞧着铺前聚起十来人,毕二连梯子都顾不得下,便扯开嗓子高喊:   “新店开张!用餐有礼!送!小菜四样!送!细点一块!”   “新店开张!用餐有礼!送!小菜四样!送!细点一块!”   他嗓门极大,又身在高处,带着“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的充沛感情一声声如魔音贯耳。   尤其是极清晰的一个个“送!”字,着实撩动人。   便有围观的人问:“送的小菜是什么?细点又是什么?可别送咸萝卜皮糊弄人!”   众人哄笑。   “四样小菜是香油腌香椿、麻辣鱼杂、呛鹅黄豆生和紫苏姜,细点自然是立夏的豌豆糕!”今日的台词毕二暗自练了百十来遍,每句话都流利,每个字都清楚,直入人心。   问话的人一愣,他以为顶多是酸咸菜疙瘩之类的低贱小菜,没想到每一样听起来都十分诱人。   观望的人群便议论起来。   “真送四样小菜?还像模像样的。”   “这家改成食肆了?修缮得挺敞亮。”   “修得是不错,可你看那几个人,都是店里做工的吧?哪个像是会做饭的?”   两个半大的小娘子,一个病怏怏的少年郎,还有那正在梯子上扯嗓子喊的莽汉子……   关鹤谣心中的黄金组合,在常人眼中却是差得不只一星半点。   但那“莽汉子”喊得实在卖力,最开始搭话的人忍不住又问:“只要在店里吃饭就送吗? ”   得到了毕二的肯定回答,他却嘿嘿一笑道:“若是我只点一样菜呢?也送四样小菜和一块细点?”   这回毕二不敢答了,踌躇看向关鹤谣,“这…东家娘子…”   众人这时才知那桃花眼的年轻小娘子竟是东家!一时之间,或惊讶或戏谑的目光都集中到关鹤谣身上。   “本店虽小,但一诺千金。”关鹤谣淡笑,“哪怕您只点一样菜,照样送四样小菜和一块细点。”   “好!店家要说话算话。”刘雷子便指着门口今日食单道:“我不识字,你和我说说,今日最便宜的是什么?”   “最便宜的自然是从食,一碗红莲米饭,三文钱。”   刘雷子搓着手走上前来,大言不惭,“那我就点一碗红莲米饭,就这一碗饭。”   这是摆明了占便宜的!   “红莲饭”不过名字好听,其实就是用红色的丹黍米蒸成的米饭。   在南方,黍米是最常见、最便宜的粮食。关鹤谣开食肆,要有精巧菜肴,也必然要备上这类顶饱的主食。   哪有人在食肆只点一碗饭的?   岂不是看东家娘子年纪轻轻好欺负?   气得毕二几下从梯子上蹦下来,小胡也要上前理论。   关鹤谣忙拦住两人。   围观人群中自也有笑骂“老刘又占人便宜”“这混不吝”的,但其实都在观望着关鹤谣要如何处理此事。   关鹤谣完全不恼,只让掬月去盛饭拿小菜,而后福身笑道:“这位官人真是位热心肠,您一定是怕小店随口许诺,诓骗大伙儿,这才特意亲身体验。”   这小娘子还替他找补上了!   单纯想占个便宜的刘雷子被这温温柔柔的话臊得老脸一红,正不上不下僵在那儿,就听关鹤谣又说:“既然如此,可否请您在店外就坐?等小菜上来,也好让一起大伙儿做个见证,看小店是否言行相符。”   这有什么,便宜在哪儿占不是占?他又不介意任人看。   刘雷子当即甩甩袖子,痛快入座,和围观群众一起伸着脖子等掬月。   很快,掬月端着木盘快步回来,上面赫然是一碗冒尖儿的红莲米饭,并清一色的四个青瓷小碟。   掬月心中不忿,却记着关鹤谣“尊重客人”的嘱托,挤出笑脸一道道报了小菜名,又说“豌豆糕等您用完正餐再奉上。”   切,就一碗饭,他这哪儿有什么正餐啊,掬月腹诽。   刘雷子不管他已成了个人形广告牌,正被周围人盯着瞧,他只顾盯着自己最好奇的四样小菜——虽说那些小碟子还没有掌心大,里面的菜好像几筷子就能吃完,可确实样样精巧:漾着红油的鱼杂辛香扑鼻,深绿色的香椿润着油光,还有淡嫣红色的紫苏姜片……   他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夹了一筷子鱼杂。   十几文钱就能得一大包的鱼鳔、鱼肠和鱼头这些下脚料,被关鹤谣买来用浓油赤酱焖熟,连鱼骨头都酥软得可直接下肚。浓重的葱姜遮盖了鱼腥,只剩下刺激食欲的麻、辣、鲜。   这本就是一道极其下饭的菜,刘雷子口中立时津液丛生,赶紧扒了两口饭。   关鹤谣对食材要求高,买的都是好米,蒸出来的饭也格外香糯。   那天然的米粮纯香,让她自己吃时,也终于理解诗人为何会满足感叹“饱吃红莲香饭,侬家便是仙家”了。(1)   同样是米饭,怎么比家中的好吃这么多?   软糯的黍米在口中一过,刘雷子手上一顿,而后像是突然打开了暴食开关,狼吞虎咽起来。柔嫩的香椿浸着芝麻香,比绿豆芽粗壮数倍的黄豆芽,口感脆中带韧,嚼起来“咯吱咯吱”地响,还有那最下饭的麻辣鱼杂……   就着四碟小菜,一碗饭居然见底了。   看着剩下那一点麻辣鱼杂的汤汁,刘雷子意犹未尽地抬头,一抹嘴,“再来一碗饭!”   关鹤谣笑眯眯,“好嘞。”   第二碗饭一上桌,众人就见刘雷子把小碟里的汤汁往上一倒,迫不及待端碗吃了起来。   关鹤谣心中骄傲又惊喜。   以为是个找茬的,其实是一位很有潜力的吃播博主呢。   看他额间的细汗,圆鼓鼓的腮帮子,夹起一块饭去小碟子里蹭汤汁的细节小动作。   吃货们真可爱啊。   刘雷子的大型真香现场引得众人心思活泛起来。   “好像、好像真挺好吃的啊。”   “是啊,好香啊。”   “不对,这香味不是小菜的味道。”   那是一种更丰富、更醇厚的肉香,并不是来自任何一道小菜。   原来,在众人被几道小菜和米饭夺去注意力的时候,门口大锅里卤的鹌鹑不甘示弱,暗自发功,在与桂皮、八角、香叶、草果等无数香料的亲密交融和碰撞中,酝酿出了这勾人的香味。   香味随着风,如一波一波绵长的浪涌,扑到众人鼻尖。   “小娘子,你那锅里煮着什么?怎的这么香?”   终于有人发现了门口大锅的奥秘了!   “是今日正菜之一,五香卤鹌子。”关鹤谣抓住时机自夸:“都是上好的肥鹌鹑,每只起码三两重呢。”   “那敢情好,某最爱吃鹌子!”   有个清朗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关鹤谣回头一看,笑开了花。   大客户们又来了! 第86章 油焖茭白、收贺礼 金陵城里立夏要吃“……   “小娘子这食肆真是打理的明亮轩敞啊。”   手肘搭上杉木制的粗腿方桌, 陈珪笑道。   “各位郎君一来,才真是蓬荜生辉呢!”关鹤谣喜气洋洋,“真是万分感谢各位来捧场。”   她第八百零一次夸奖自己和国子监这群郎君交好的决定。若是能得他们一个好口碑, 那国子监不就能转化成稳定客源?   今日来的是陈珪和龚成业, 以及另两位关鹤谣也见过的郎君,便是她第一次去八仙楼撒暂时遇到过的。   她拿着小木板介绍菜色,“小店人手有限,每日只做四品菜肴,两样从食, 外加一汤一点。今日正菜是青梅烧排骨、五香卤鹌子、油焖茭白、蒜香蚕豆,从食是笋油拌面和红莲饭,汤是冬瓜虾米汤, 小点自然是豌豆糕。”   “青梅烧排骨?这倒是没听说过。”陈珪惊奇地与伙伴们对视一眼。   “青梅小满前正脆嫩,腌几天去了涩味便可用来烧菜, 代替醋的酸味。至于那五香卤鹌子——”   “哎,小娘子不需一一说来,你的手艺我们太信得过了。”陈珪一扇折扇,“我们四人吃四道菜正好。”   四人将四道菜和汤都点上, 从食则是要了红莲米饭,又点了两壶酒。   订单既定, 整个食肆就忽地高速运转开来。   小胡倒水、温酒、摆餐具待客。   掬月负责前铺饮食。她先从柜台长案盛来赠送的小菜, 又去大锅里捞出四只卤鹌子。每一只鹌子都是琥珀色的油亮亮, 配合着旁边刘雷子满脸销魂地啃鹌鹑的模样,看的周围人直咽口水。   没错,连干两碗饭之后,他终于承受不住香卤汁的霸道嗅觉冲击,买了一只来吃。   毕二则跟着关鹤谣去了后院。他从烤炉里掏出陶罐, 里面是早炒好的蒜香蚕豆,因被炉子烘得酥脆,倒进盘子里时凌凌作响,宛如碧玉碎块。   除了蚕豆,其他菜肴也都备下——汤一直在灶上温着,排骨也在一溜小砂锅里炖着,所以哪怕那四人将所有菜都点了一遍,需要关鹤谣现做的菜——只有一道油焖茭白。   她便直奔厨房。   各样配料早都洗好摆好等她掌勺,力求最大限度缩减顾客的等待时间。但茭白的鲜味很容易和水分一起丧失,需现采现卖,现吃现剥,是无法提前准备的。   关鹤谣就赶紧上手剥起茭白。   去了壳的茭白纤长细嫩,一如美人的柔荑,被她拿在手里,竟让人不知哪个更白,哪个更美。   关鹤谣将茭白切了滚刀块下油锅煸炒,一锅晃眼的莹白中渐渐烘出金黄色。炒几下便盖上锅盖焖一会儿,如是反复几次,茭白表皮皱起更好入味,再加盐、糖、酱调味焖煮。   这道油焖茭白是最后上桌的,彼时,陈珪已经将鹌鹑啃得干干净净。他在温热的湿布巾上擦了擦手,说要打包两只鹌鹑和两份蚕豆带走。   关鹤谣欢喜应下,转头让掬月记着。   另两位郎君也你一言,我一语将每道菜都真心实意夸过,关鹤谣脸上笑意更盛。   龚成业突然开口,“这四道菜自然道道美味,但其实合起来更有深意。若在下没有猜错,小娘子是将天、地、水、木三鲜各取一味,制成了这四道菜,以应立夏情景。”   关鹤谣讶然莞尔,“龚郎君真是火眼金睛!”   果然艺术家就是比常人敏锐一些!   她确实是这样做的。   因为,金陵城里立夏要吃“三鲜”。   关鹤谣来了这物资匮乏的古代,没有蔬菜大棚,没有冷链运输,自然是不再做那冬天吃西瓜、随时随地撸海鲜、下个楼就能买到七、八十种乳制品的美梦,反而生出了极其真挚的“敬天惜物”情怀。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每一株植物的生长,每一个果实的成熟,每一只新出生的小兽,都是要静下心来期待的馈赠。四季的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动,人力无法干扰其分毫。急不得,燥不得,只能等着它悄悄地将应时食材送入手中,再怀着敬意细细烹调。   “三鲜”究竟是哪三鲜众说纷纭,关鹤谣只挑选了合适做成菜肴的,算是吃个开心。比如从“木三鲜”的梅子、杏子、樱桃中选了梅,从“水三鲜”的鲥鱼、茭白和河虾中选了茭白。(1)   但这只是她自己一个乞求好运的小心思,并没想以其作为噱头,居然被看出来了。   龚成业这么一说,其他三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店家夸赞奇巧心思。   “不过是投机取巧,选了些好入菜的,”关鹤谣这般说着说着,自己也憋不住笑道:“也都是低价的。妾自然希望能为诸位奉上鲥鱼之类的鲜味,只是目前小店刚刚起步,难免左支右绌,郎君们过些时日再来,也许有更好的食材。”   “现在就很好了。”一位郎君尝了一口茭白道:“鲥鱼爱鳞,一旦触网,为了保护鳞片便一动不动,只等被人捕捞。护鳞忘惜命,着实愚蠢,还不如这水边恣意丛生的茭白。小娘子做此菜,一定是要劝勉我等就算误落尘网中,也要尽力冲破桎梏,方能得返自然啊!”   关鹤谣脸上:恰到好处的认同微笑。   关鹤谣心中:???我不是我没有啊!   宁吃鲥鱼一口,不吃草鱼一篓。鲥鱼那么好吃,又昂贵,能卖她当然想卖。   最好生涯梅子雨,春江穿柳卖鲥鱼。   这是应季的极致美味啊!   “原来如此,方兄说得有理。看来每一道菜都暗藏玄机啊。”   陈珪指向紫苏姜,“比如这道紫苏姜,醋之酸,糖之甘,盐之咸,姜与紫苏之苦、辛。一碟小菜,却集齐酸、辛、咸、苦、甘人生五味,居然有了丝丝缕缕禅意。实在难得,实在难得啊!”   “那这腌香椿岂不是愿人如上古八千椿,长生无极?”   关鹤谣:……你们开心就好。   她估计其他人是不甘心被龚成业装到,赶紧你争我赶掉书袋。   虽说挺可爱的,但好好吃饭别想那么多了少年们。   你们看看门口正嗦着骨头的刘雷子,他那简单的快乐也惹人向往啊!   文化人有时候可忒麻烦,其实于厨师来说,绝大多数时候一句“好吃”就足够了。   陪着他们围一桌菜做阅读理解也没什么意思,关鹤谣转头就想溜。   毕竟一个戏剧效果直接拉满的刘雷子,一群说着“慕名而来”的翩翩郎君,已经为小店又招揽进几位顾客。   “这一桌菜至臻完美,只可惜——”   刚要去招待其他顾客的关鹤谣光速掉头,“郎君有何指教?”   她急切的模样倒是让陈珪不好意思起来,忙道:“不是菜肴的问题,而是这酒,着实配不上小娘子的手艺。某可还记得小娘子说过的松花酒呢。”   虽然菜没问题,关鹤谣却没有被宽慰到,因她知道,陈珪说得很对。   时人嗜酒,食肆酒楼里都尤其重视酒水品质,否则八仙楼的大掌柜怎么会一大早就赶往酒坊?   她只能愧答:“实不相瞒,妾对水酒一窍不通。这食肆开得匆忙,也没时间亲自去酒坊尝试大酒,只能请自家伙计去脚店打了些小酒来。”   冬日酿造,候夏而出的称为“大酒”。   而在春秋之间,随酿随卖的是“小酒”(1)。   大酒蛰伏一冬,且用当年新米,自然比那些只酿十来天就启坛的小酒品质好,种类亦是繁多。   “无妨无妨,有了好酒也只是锦上添花。这么好的饭菜,就着隔年的酸酒某也吃得下!”   铺中人都被逗乐,笑声却被外面乍起的喧闹压住。关鹤谣一怔,以为发生什么意外,急急走到门槛去看——   铺子外一队十来人,而领头的那人,不是云太夫人的婢子春苗又是谁?   “给关小娘子道喜,恭祝开张大吉!”春苗满面笑容上前。   “原来是春苗姐姐!”关鹤谣牵住她手,“姐姐快请进吃些茶点。”   春苗摇摇头,往身后一指,“哪敢劳烦小娘子招待?妾今日是受我家三娘子所托,送来些贺礼。”   只见那些家丁,有抬着布匹的,有扛着树苗的,最后竟有驾着一辆驴车的,车上堆满了一尺多高的酒坛子。家丁们各个穿着整洁喜庆,礼物上也尽是红绸装饰,远远看去红红火火一片,引得无数人驻足观看。   春苗高声唱到:“信国公府三娘子贺关小娘子开张之喜,祝福星照,祝门庭闹,兴业长新!特送关小娘子亲绘图画一卷,各色布料二十匹,玉兰树两株,瀛玉酒二十坛、流霞酒二十坛、千日春酒二十坛。”   “信国公府?!”   “这小娘子和国公府什么关系?”   “好多的贺礼啊,你看那些酒,都是上好的酒啊!”   “诶?我好像听说过信国公府之前从街上抬走一个厨娘子。”   周围人的惊呼之中,关鹤谣笑着接了贺帖,一边想着春苗可能是信国公府气氛组组长吧……否则怎么每次来都能为她强势造势。   国公府有心帮她一把,可为着避嫌,送贺礼自然不能借关策或是萧屹之手。而在世人看来,关鹤谣的身份也根本受不得云太夫人亲贺,所以此事由关筝来做再合适不过。   年龄相当的小娘子们玩儿得好,送些礼物合情合理,更别提信国公府的三娘子是出了名的大方善良。   然而,看着那两株玉兰树,再听得三样酒名,关鹤谣已经知道这到底是谁的手笔。   她打开湖绫装裱的精致贺帖。   里面除了关筝写的贺词,还夹着一张小小的字签:   有花有酒,卿可开眉。   关鹤谣便眉开眼笑。   真听话,赔了她的玉兰树和酒呢。 第87章 松鹤画卷、豌豆糕 陈珪霎时更尴尬了。……   关鹤谣再三谢过信国公府美意。   她接过画卷, “有劳三娘子惦念,请姐姐转告三娘子,我明日再到府上登门致谢。”   春苗笑着应下, 其实心里很纳闷。   以这位鹤厨娘在府中的受欢迎程度, 三娘子摆这么大阵仗送礼,她很好理解。   她就是想不通——前几样礼物还好说,可是为什么送了那么多酒啊?   哪有小娘子给小娘子送六十坛大酒的,这也太…豪放了些!   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能随着毕二去后院把贺礼放下。   关鹤谣打开关筝送的画卷, 只看一眼,刚刚要收起的笑容就重回脸上。   这是一幅松鹤图。   画面远景是巍巍青山,而主体是右下一株苍松, 楚楚谡谡,枝干遒劲而针叶丰茂。松间恰到好处的留白仿佛隐隐晴岚, 让整幅画的意境瞬间变得悠远。松下栖着一只姿态轻灵的仙鹤,红顶白羽,周身如同霜雪研就。仙鹤昂起纤细的脖颈,似正在对天清啸。   关鹤谣听萧屹说过, 他不通画艺,而关筝画艺绝佳。且上面“松鹤长春”也是关筝的字迹, 看来此画确系出自她手。   关鹤谣笑得直摇头。   阿秦磕CP之心真是日月可鉴。   她必然不能辜负。   关鹤谣当即和掬月把画挂到了柜台后的墙面。   这食肆是质朴的原木装修风格, 若是“花开富贵”那种绚丽的图卷, 反倒突兀。但此画挂在那里,不仅非常合宜,还平添了几分雅致。   关鹤谣万分满意,就连几位国子监士子都赞“意境高迈、栩栩如生”。   陈珪敲扇赏着画,忽起了逗弄之心, “依某拙见,这画技和龚兄相比,亦是不分伯仲啊。”   本以为这位自视甚高的同乡会与他争辩,不想龚成业根本不搭理他,只怔怔看着那幅画。他甚至忽然离桌,走近了细细观看。   信国公府的三娘子吗……如此妙笔。   “咳咳,不过——”挑衅失败,陈珪尴尬地转移话题,“松鹤图一般都画群鹤,或飞或卧,或亮翅或静立。怎么这位三娘子画了一只独鹤,未免孤单了些。”   自然只有一只鹤,关鹤谣心想,若是再有,她就把那松树拔了。   “有苍松为伴,想来并不孤单。”看似随口一答,却是实打实的心里话,关鹤谣的笑容温柔得不像话。   “现在有好酒了,郎君们可要饮一壶?”   陈珪霎时更尴尬了。   正是他刚说没有好酒,现在总不能再说“不用了……我们好像喝不起。”   三样酒名他听得清清楚楚,皆是最富盛名的酒坊的珍品,中山园子店的千日春、梁宅正店的瀛玉……每年可能就几十坛,其中价最低的流霞据说也要两百文一角啊!都赶上这桌好饭菜的价格了!   多亏关鹤谣心情大好,小手一挥,“妾送郎君们一壶!”又给另几位客人各送了一盏。   左右她也不知这酒价,岂能瞎卖?不如当作开业第一天的添头。   她后来知道酒价的时候,很是痛心疾首了…一瞬。反正总共就送出去半坛,本质还是借花献佛,便没什么可心疼。   倒不是客人不多——毕竟国公府闹了这么一出,观望的人群转瞬就踏破了门槛。   而是关鹤谣决定近期只卖昼食。   这是她结合目前铺里财力、人力情况得出的结论,也有点试营业的意思。   而今日的试营业可算是圆满成功。   屋里五桌,屋外两桌全部爆满,关鹤谣里出外进,忙得脚不着地,但她的心却像是被浸在刚送来的酒里,酸胀着发热,陶陶然地愉悦。   更让她惊喜的是来了两位熟客。   这二位是在饮子铺没见到她,顺着传单直接找来的,顺便还带来了吕大娘子老两口的开业贺礼——几包二陈汤的料包。   关鹤谣忙谢过,请人入座。   小小的食肆匆匆忙忙地开张,只收到两份贺礼,在关鹤谣心中却都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她别无所求。   她只是没想到还有第三份贺礼。   是闵小六捧着礼盒颠儿颠儿进来了。   “我家掌柜的一回来听说小娘子今日开张,就遣小的来贺喜。还说他实在脱不开身亲自来,请小娘子勿怪呀!”   “这是哪里的话!”   关鹤谣有些受宠若惊,看来陈掌柜还真挺在意她。   “劳陈掌柜惦记,劳小六哥跑这一趟。”她让掬月去包些豌豆糕回礼,又斟了一盏酒:“正巧开了新酒,小六哥尝一盏?”   闵小六憨笑着推脱,可其实已经被屋内的醇厚酒香勾得要流口水,关鹤谣又劝两句,他就说着“沾沾小娘子喜气”接过了酒盏。   “说是中山园子店的千日春,也不知小六哥喝不喝得惯。”   喝不惯——!   闵小六差点没拿住酒盏。   他使劲眨眨眼,看了看酒坛上的封条,又看了看面前巧笑倩兮、一脸天真的小娘子。   谁能来告诉他,为什么他家掌柜的赶个大早都没买到的千日春酒,会出现在这个小娘子的食肆里?!   他还没喝呢?就醉了?!   恰这时,他见一个高壮汉子打帘从后院进来,口中说道:“东家娘子,照您说的两棵树都种在正房前啦!就是那么些酒…地窖实在放不下,还有十来坛千日春酒先放小胡屋里了。”   关鹤谣直乐,“可别把小胡熏醉了!”   众人都笑起来,闵小六却只觉得被熏醉的是自己!   关鹤谣送他出门时还在想,这小哥一杯倒啊,怎么脚步就虚浮成这样了。   未时刚到,备下的菜肴基本都卖光,关鹤谣就拽下了门楣上的望子,这是表示不再迎新客。她对店外等待的客人诚挚致歉,又说明日还有新菜品。   等所有客人都用完餐,她们终于挡上门板,结束了第一天的营业。   “哎呦好累啊!”关鹤谣一屁股坐下,“你们还好吗,累不累?”   掬月摇摇头,“不累!”她说这话时,自己也很惊讶。本来以为凭她们四人会忙得乱转,没想到因为准备有序,分工明确,居然真的不累。   “还是菜单定得好,真是省了不少事儿!出菜又快!”   每日菜品都被精心设计过,比如不可能全是辣菜,也不可能全是荤菜。而且不只要荤素搭配,口味、相性配合,还要考虑做法,把每个灶、每个炉都用上。   关鹤谣也对今日的效率很满意,就照这个套路走下去,却又提醒道:“虽然菜肴事先定好了,但也要因具体情状做些改变。”   她尤其注意讲给掬月听,“比如同样是那道油焖茭白,因国子监的郎君们还点了两个荤菜,我就做得清淡些。反之,如果有人只点了素菜,那么这茭白就要做得滋味浓厚好下饭。还要记得询问客人忌口、是否吃辛辣,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保证要让每一位客人吃得顺心满意。”   边说着,她拆开了陈默送来的礼盒——是一套用来泡茶的茶具,一个茶壶并四个杯,分别描着梅兰竹菊,还挺精美的。   比起要搅打的茶饼,散叶茶便宜又方便,在市民之间很是流行。   “渴死我了正好用上,来来来一人认领一个。”关鹤谣泡了点青叶茶,“这壶以后就放柜台上咱们留着喝水,有壶同享。”   掬月去将特意留的豌豆糕拿来,四人吃着糕喝起了茶。   立夏之所以要吃豌豆,主要是老人们相信如此便不会被暑气侵袭,以致染上那食欲不振、气虚懒倦的“疰夏”之症。   做豌豆糕,一般人家就是豌豆烀熟了,再拌上糖压实了切块。   “还是东家娘子做得好看,”毕二大手小心翼翼拿着一块兔子形的豌豆糕,“我家更没什么讲究,煮一锅豌豆饭也就是了。”   关鹤谣做的豌豆糕往后世“豌豆黄”那样的细腻上靠,又有模具颜值加持,很招人喜欢。   “是啊,”小胡道:“几乎每一桌都买了豌豆糕带走,怪不得东家娘子送起来一点不心疼。”   关鹤谣点头,“就是这样!我白送每客一块糕点,其实也算上撒暂。这下大家都知道咱们的糕点好吃又好看,尤其赶上这时节,难免再买两块。”   “卤鹌子卖得也好,好多人买了外、外带呢!”掬月磕绊地念着关鹤谣教的新词。   “嗯,咱们每天都在门口大锅做一些特别香的菜,或者是…吸引人眼球的。”关鹤谣一拍大腿,“明日我在那现炸丸子!炸槐花丸子!肯定能引来不少客人。”   众人都说是个好主意,又说现在地方宽裕,应该尽快把油焦面和糖果也捡回来,加入外带。   关鹤谣便说这个先不着急,等稳定下来再说。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商讨着,顺便看小胡指尖上下翻飞打着算盘。   “今日流水总共一千三百二十文。”他兴冲冲说道。   “不错!”关鹤谣喜笑颜开。   以第一天来说,这个成绩很不错了。而且今日大多数酒是送的,以后正式卖酒还能多挣一些。   “真是开门红呀!赚了这么多钱,还收了那么些礼,尤其国公府真是大方!”掬月小脸红扑扑,朝着关鹤谣笑得意有所指。   “谁说不是呢。”毕二大嗓门嚷道:“我一打眼还以为是来下聘的呢!”   关鹤谣险些喷出一口茶。   她赶紧借着敲定明日菜单转移了话题。   四人都斗志昂扬,稍歇了一会儿就为明日开铺忙开。   关鹤谣将卤汁滤去杂质,撇去漂油收到干净的坛子里,留着下次再用。每次都新加水、加料煮,卤汁便会越用越香,越用越醇,就仿佛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带起学生来得心应手,又快又好。   只是就像老师们是分学科的,卤汁也不能混用,关鹤谣在坛上贴一张“禽”的标签,将其小心地搬到了阴凉处。   因为发现黄豆芽很受欢迎,她又泡上一些黄豆。自家生的豆芽又新鲜又省钱,一把豆子生一盆。   忙到申正时分,大家一起吃了夕食。   因为今日贩卖的菜肴一点没剩,他们居然连刘雷子那样鱼汤拌饭的条件都没有。好在还有米饭,最后是关鹤谣做了蛋炒饭,掬月跑到街上买块豆腐拌了葱、酱才将这顿饭对付上。   关鹤谣看着饿得狼吞虎咽的众人,想着哪怕只为了自家伙计吃饭方便,也该开发出一些适宜保存的熟食和半成品美食。 第88章 皇家八卦、求偶期 真是世界未解之谜。……   “樱桃!”   关鹤谣惊呼, 迫不及待品尝一颗,“已经下树了吗? ”   “是昨日立夏官家分赐的新樱。”萧屹道。   “我说嘛,没看市集有卖的。”关鹤谣捻起一颗, “你尝尝, 挺甜的。 ”   萧屹探身叼走了樱桃,舌尖似无意地舐过她指腹,勾起嘴角,“是挺甜的。”   他笑得纯良,仿若那朱樱上透亮的水滴。   然而关鹤谣抿抿唇, 觉得有必要以一个全新的出发点去分析此人。   自打那“一年”的话题说开,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捉摸不定,似是用柔软的试探, 包裹住狡猾的野心;又好似仍和从前一样,不过是一份青涩又赤诚的本心, 想要靠近她而已。   然而无论萧屹如何,关鹤谣知道,她看萧屹的视角确实变了。   否则该如何解释她那夜回去之后,便第一次做了那般荒唐的梦?   她从前也喜欢看着他, 谁让他长成了颜狗盛宴。可现在,她再也无法从容不迫地调戏他, 再也无法心无旁骛地直视他的眼睛。   她的视线不受控地自那胸膛, 飞快掠过他劲瘦的腰腹。   一年。   是她亲口说的吗?   她当时是瞎了, 傻了还是被夺舍了?   真是世界未解之谜。   “官家赐下的樱桃肯定甜嘛。”关鹤谣垂下眸子,假装没看到萧屹仍盯着她的指尖。   皇家出品,必属精品,可不能糟蹋了,她便问:“我们做成点心来吃?”   “你之前不说说要用毛竹藏樱桃?今日可以一试。”   “好呀!”   关鹤谣本忘了这一出, 此时被他提起,马上兴致勃勃。   两人便在院子里找了一丛竹,挑了几株最挺拔的,借着最后的天光将其打了孔藏入樱桃,再以蜡封口。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关鹤谣也拿不太准,所以她充分发挥了控制变量的科学精神,“这一株我们半月后打开,这一株一个月后打开,最后一株一个半月后盛夏里再开。”   萧屹笑着应“好”。   被他送到院门口时,一阵槐花清香自院外飘来,关鹤谣便突然想起,“我今日在食肆炸了槐花丸子,就槐花加些猪肉臊子和面粉炸,又好做又香脆,围了一帮人看呢。”她痛心疾首道:“我看府里那许多槐花,再不吃就浪费了!你让小九摘些将开未开的,这种香气最佳,我后日来给你炸着吃。”   萧屹闻言却是歉意道:“后日是浴佛节,殿下要往大报恩寺住一宿为母祈福,我亦会随行。”   “这样啊,先关皇后是你姑母,你去也是应当的。”只是“大报恩寺”这个名字又触动了关鹤谣神经,“为何要去…大报恩寺?”   “姑母深慕佛法殊胜,每年赐大报恩寺香火无数不说,在佛家最隆重的浴佛节,她还会亲临大报恩寺,陈供养、念佛经,于寺中斋戒一日。自她故去,殿下谨承母志,年年浴佛节亦是如此。”   萧屹侃侃说完,关鹤谣只低头不语。他哄着人抬起头,才发现她神色委顿,也不看他,半晌吐出一句,“不知你们要做什么,总归不可能就是去念佛。你小心些,别这次再被捅个窟窿。”   她如今回想起萧屹当时情状真是肝胆俱裂,要是再来一次,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萧屹莞尔。   “上回在大报恩寺发生之事,我未想瞒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说。”他摸一摸关鹤谣瞬间支楞起来的耳朵,解释起来。   “花朝节那日是韦贵妃在大报恩寺办了三日的水陆道场,数位皇子、公主都一同前往。穆郡王近几年小动作无数,我难免多留意他,夜间却发现他的厢房有异动,似乎与寺中人员有些纠缠。我探查时行踪暴露,只得劫持了穆郡王,又在放他时砍了他一剑引发混乱,方才脱身。”   “至于浴佛节,我们每年真的就是去听经念佛。但你放心,护卫部署周全,我等也会日夜警惕,不会有事的。”   关鹤谣仍是心中惴惴,她拽着萧屹反复叮嘱到了自己都觉得大惊小怪的程度。这除了让他们都更紧张之外毫无裨益,她只得开个玩笑,“你记得去关府的路就成,大不了我再捡你一次。”   两人便都笑起来。   关鹤谣问:“你见过关皇后吗?”   摇摇头,萧屹答道:“我被义父收养时,姑母已辞世数年,我无缘得见。只是常听家人提起,尤其是婆婆,一直很后悔让她入宫。”   “为何?我以为官家对她一往情深,虽红颜薄命,但关皇后一生过得很幸福。”   “很幸福?阿鸢何出此言?”   “后位空悬多年,英亲王殿下也最受官家喜爱,不是吗?”   市井闲谈中,关鹤谣也听过不少皇室八卦。   她对坐拥三宫六院的帝王要求低,觉得这样空悬后位,于一个古代帝王来说,已经是极致的怀念了。至于赵锦——大家都说他被立为皇储的可能性最大。毕竟已出阁的三位皇子中,单他封了亲王,越过了两位兄长。二皇子生母身份低微暂且不论,但大皇子是元后所出,仍然只得了郡王爵位。   “最受喜爱…吗?”萧屹抿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他是真正被父亲爱护着成长起来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透那些矫饰。   最华丽的府邸,最尊贵的爵位,最机要的职衔……这一切,和一个父亲水波不兴的眼神搭配在一起时,简直一文不值。   官家并不爱赵锦。   他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儿子,母家高贵,天资聪颖,被百姓崇拜,被百官夸赞,与他玩着父慈子孝的游戏。   同样的,他也需要其他儿子,各怀心事,各样性格,互相争斗的同时,不耽误他绵延国祚。   提及少时那几起险些让赵锦丧命的“意外”,萧屹肃声道:“官家的一往情深,不知到底深几许。他若真心爱惜姑母,怎么会让她的孩儿受这样的委屈?怎么会对穆郡王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会允许韦贵妃这些年来在大报恩寺耀武扬威?”   那是先皇后敬奉的宝刹,她却那般毫不避讳。不仅在宫外,韦贵妃于宫内行事亦多有逾制,官家却并不在意。   “以东施效颦、邯郸学步之姿,行鸠占鹊巢、狐假虎威之事。对这样可悲又可笑之人听之任之,可见官家并未真正顾念亡妻。他的深情,不过如此。若是我的妻儿——”他顿住,似是觉得这话有些难以启齿般将声音低下去,“我绝对不会容人伤他们分毫,也不会有这些妾室嫡庶之争。我只会娶…一位娘子。”   低低的声音,却也更沉、更磁。   关鹤谣眨巴眨巴眼睛看萧屹,肃然起敬,厉害啊。   这也能让你拐回来?   这绝对无法再用“无心之举”解释,而是特意为之了。明晃晃的攻势被关鹤谣的心理防线检测到,在她脑海中大作警铃。   她面前的,是一只首次迎来求偶期的雄鸟,扑闪着翅膀,夸耀着羽毛的艳丽、强壮的身躯和筑巢的能力。他的动作生涩又笨拙,又带着一点点不知所措的自我怀疑。   但是——   太努力了,太可爱了。   于是关鹤谣无可避免地被吸引了。   只想跟着他回到巢穴里,把亲吻和抚摸变幻成浸满蜜糖的鞭子,拷问他那些关于“娘子”“孩儿”的话题。   萧屹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一定都会合她心意,都会让她欣喜不已。   关鹤谣猛地甩甩头。   她的想法真的有点危险了。   明明决意女户一事办妥之前,不谈论嫁娶,否则只会让情况更加复杂。   可就在刚刚一瞬间,关鹤谣脑子里想的全是萧屹一定会是个好夫君、好父亲。他是坚韧和温柔的完美结合体,仿佛天生知晓怎样去珍惜,怎样去守护。   一个不留神,就差点被带偏。   好像复杂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她几乎要咬住舌尖,才能咽下那些对他努力的赞赏和回应。压住了话头,却压不住把自己嵌到他怀里的冲动。   关鹤谣借着他的胸膛藏住表情,想着些有的没的分散精神。   她听出萧屹对官家的不满,对关皇后的痛惜。考虑到他甚至没有见过后者,那这些必然都是从云太夫人和关将军那里听来。   看来信国公府,真的十分不待见官家这个姑爷啊……   于是她决定同仇敌忾,硬生生换了个夸奖的方向,“官家真坏,五哥骂得好听,再多骂几句。”   萧屹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回应,“阿鸢怎么教唆我骂官家?”他近乎以气音笑道:“这样可不太好……”   关鹤谣被温热的气息激得直躲,一侧颈子全红,像一朵花被春风催得将开未开。   “没、没什么不好,骂得很在理嘛……”她小声嘟囔着。   他骂得越直爽、越气愤、越正言厉色,越让她鲜明地意识到萧屹和被骂那人完全相反的特质——忠诚、坚贞、正直、满溢的保护欲和责任感……   每一样单拎出来,都足以让真心渴求伴侣的人神魂颠倒。   况且,她总不能说,他这种鲜少在她面前展现出的强硬和攻击性,实在是…太性感了。   唔,现在还不能说。   她现在允许自己说出口的,只是一句克制的抱怨,“又要好久见不到你了。”   一、二、三,要三天。   真的好久好久啊。   那声音带着并不自知的撒娇意味,比平时更柔、更软,被萧屹敏锐地捕捉到。   暮色四合,门楹的灯笼在他眼眸中映出滚烫的火光。他用压抑到极致,以致于轻得有些怪异的力道摁住怀中人肩膀,将她搂得更近些暖声安慰。   直到关鹤谣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门,上了小娇。   萧屹则伫立原地,静等夜风散去身上热度之后才回到书房,打开了抽屉…… 第89章 罗汉素斋、传噩耗 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   四月初八, 浴佛节。   禅院佛寺都会举行斋会为佛像沐浴,又将分送给斋客的香药糖水称作“浴佛水”。   于是今日喝的普通饮子、香汤都沾光升级,共享这个美名。   自清晨起, 周围店铺就互相赠送浴佛水, 关鹤谣也熬了吕大娘子他们送的二陈汤,让毕二给邻里们送去,剩下的则留在店里供客人畅饮。   才开张三日,但因为菜品确实美味,又有国公府制造的话题度, 关鹤谣居然已经拥有回头客了。这些客人发现每日菜单还不相同,着实有些意思。   关鹤谣这样做,主要是因为每日能买到的好食材不定, 加之她也想多做些不同的菜肴试验大众口味,有时候甚至可能根据天气和节日调整。   就比如今日, 考虑到上街的人不少是去礼佛,正菜小菜便都是素斋,只有一道红烧肉算她这个肉食动物对志同道合之士们倔强的关怀——但凡有人想吃肉,这么一道硬菜就绝对足够了。   于是门口的大锅里就飘出阵阵丰腴肥厚的肉香, 勾得路过人垂涎欲滴,三个里便有一个要上前看看这店家到底在做啥。   素斋用料朴素, 反而给了关鹤谣发挥的空间。   客人们都惊讶素斋也能做得这般又滋有味, 种类繁多。   手头宽裕的客人吃一盘比肉还耗油的红烧茄子, 或者吃一锅暖乎乎的“十八罗汉斋”——十八种食材顺着佛家“随缘”的训诫,也不去强求什么“三菇”“六耳”,看到新鲜的,应季的好素菜就买来,快速焖煮即成。   手头紧的客人十几文钱吃两个包子加一碗粟米粥, 配着几样小菜,也是美美饱餐一番。这类客人大部分都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因此尤其心情舒畅嘴巴甜,总还要把关鹤谣夸一顿。   “就说这麻辣豆腐馅儿的包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呦!”   “等我回去也腌些苏子叶来吃。”   偶有那好心又好奇的,还会压低声音问她:“你这么送小菜,真的不亏本吗?”   其实真的不亏本。   主要是这些小菜的新颖精巧让人忽略了它们都是最便宜、或是一般人不善烹煮的食材。就拿今日送的小菜来说,绿苏子叶是和掬月回家时在路边揪的,糖醋萝卜是自家腌的……   但是每逢有人问了,关鹤谣就会茶里茶气地露出三分羞涩、三分为难、三分苦中作乐还有一分天真率直,只说吃亏是福嘛,各位佳客开心就好。   看着这年轻貌美的小娘子,问话的人就生出些同情怜惜来,一摆手再买几块豌豆糕带走。   这些日子菜色在换,但是为了给浴佛节的糕饼造势,点心一直做的是豌豆糕。佛八宝的新模子打好了,扣出一套八件的精致点心摆在门口招揽顾客。   时间仓促,造势还不够到位,但也有近十位买家,还有询问中秋她们做不做月饼的。关鹤谣一边答“做”,一边就在想怎么把糕饼业务做强做大。   可她今日挂念着萧屹,心思杂乱地无法正常思考,还不时走出店门往南边看去,像是要越过无数坊市去看大报恩寺。   好在街市上人声鼎沸,一片繁华和乐,看来没出岔子。客人聊天时,关鹤谣也探出耳朵去听,并没有什么劲爆的实时新闻,她才稍安心。   打烊之后,店里四个人也应景吃了罗汉素斋。各种食材都剩一些——泡发得肉嘟嘟的银耳和木耳,滑嫩的各色蘑菇,新鲜的笋子和豌豆荚,还有豆皮和海带……关鹤谣加了大量的粉丝和面筋一锅出,算是有菜又顶饱。她口味重,做罗汉素斋时喜欢加两块南乳调味。   红彤彤的腐乳块把清淡的素斋染了些世俗的艳色,滋味更醇厚,四个人把一大锅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各处收拾妥当,关鹤谣把剩下的糕点让毕二拿回去给孩子们吃,而后搬出了两坛酒,带着掬月和小胡浸松花酒。(1)   “这松花酒要卖吗?”   关鹤谣无奈地笑着回答掬月,“两百文一角的酒,咱们这儿能卖的出去?”   知道了几样酒的价格,关鹤谣方知她被某位公子哥凡尔赛了。让他随意想几样适合泡松花的酒,结果他送来的都是和她家食肆并不相称的名贵酒品。   起码现在并不相称,等到她们有能力买些更昂贵菜肴时,才能祭出这些酒。   关鹤谣把松花放进细白绢布包好投到酒坛里,“卖是卖不出去的,做这些咱们留着自己喝,还有给郎君的。”   掬月看松花粉还剩半坛,“多泡一些吧?郎君肯定爱喝的。”   “不行,松花酒不能久泡,要趁新鲜饮完,否则会发苦。先泡这两坛就行,我过几日去找他时刚好可以喝了。”   小胡偷偷抬头看说话的两人。东家娘子没成亲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知这两人时常提起的“郎君”到底是谁。她们虽并不避讳,却也不深说。   想来是东家娘子心仪之人吧?   从没见过呢……他很是好奇,却也不好意思问,只乖乖地照着吩咐,把酒坛重新密封好,拴系上绳子后半浸在井水里。   *——*——*   关鹤谣被敲门声惊醒。   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来敲她的门?   就在她以为自己是被梦魇住的下一瞬,敲门声再次响起,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鸢,是我,快开门。”   关鹤谣飞扑出去,差点被椅子绊倒。   门开的瞬间,萧屹闪身进来。   一片黑暗中,关鹤谣颤着手把他囫囵个摸了一遍。   “你受伤了?!”   不是被她乌鸦嘴说中了吧!   “没有。”萧屹沉声答,掏出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烛光融融盈满小屋,关鹤谣终于看清了萧屹。   他衣着整齐,面色正常,确实没有受伤,只是神情非常严峻。   关鹤谣心一沉,“出什么事了?”   午夜惊变,掬月也已经被吵醒。她睡意全无,飞快反应过来,“我去院子里看着。”披上衣服就出去了。   “五哥。”关鹤谣的心七上八下,她把人拽到床边坐下,轻声问:“是殿下出事了?”   跳动的烛光映得萧屹的脸骤明骤暗,他的额头不知是被汗水还是夜露浸湿,摸上去冰凉一片。   “殿下无事。”他缓缓摇头,“只是若是可能,我们都宁愿出事的是自己。”   关鹤谣又想埋怨他何必说这么吓人的话,又心脏猛缩,鲜明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满室寂静之中,萧屹沉沉闭上眼,藏起巨大的悲切和黯然。   “阿鸢,黄河决堤了。”   灯花一爆,应着关鹤谣一声哀叫。   “天啊……”她捧住痉挛的心脏,“何处决堤?是否严重?”   “在洙州商胡埽决口,向北直奔大名府,已经殃及河北东、西两路二十几个郡县。”   “又是洙州?!”她难以置信。   十几年前黄河便在洙州决口一次,溺死百姓、兵卒无数,坏田逾十万顷,几乎将大半个河北冲废。如今艰难的重建刚有眉目,一夕之间又化为乌有。   “这、这!”她红着眼眶长叹一声,哀民生之多艰,“何时的事情,我没听到风声。”   “决口是在三日前,宫里也是今夜刚得的消息。”   如此讽刺,立夏之日所有人都在敬奉火神,却没想到水神突然发了脾气。祝融之祸,可能烧尽一间屋子、一个村落,乃至一座城市,却也赶不上滔天的黄河水一泻千里,咆哮着将所行经处都化作自己的河床。   信鸽轻灵的羽翼沾染了水汽,带来了最沉重的噩耗。   “官家下旨,着三司、工部和司农寺协同治水。殿下身为判工部事已经连夜被召入宫中,明日便启程前往洙州。”   萧屹一顿,垂下头艰难地继续道:“另…拨五千精锐虎翼水军一同前往。”   关鹤谣蓦然僵直身子。   萧屹不可能深夜冒险前来只为告诉她千里之外的决堤,又不是这院子马上要被大水冲走。   但是她确实感到狂暴的巨浪打来,劈头盖脸将她拍晕,翻滚着坠入冰冷的河底。   好像有人在说话,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面上传来,以致于模糊着变了形,跟着水浪灌到她耳朵里。   耳中一阵嗡鸣过去,关鹤谣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她呜咽着在问——   “你也要去?”   萧屹猛地抱住她,双手护住她的背脊,像是护住一株风暴中颤抖的玫瑰。   “…是,今夜回营整兵,明日出发。”   “可、可你带的都是新兵!”   都没下过水的新兵,怎么会被征召去治水?   萧屹神色有些躲闪,关鹤谣扳住他的脸,“说实话!”   “……我带的那厢军确实不在被征的番号里,但…官家钦点我同往,务必亲探水情。”   他确实不想说这话,徒惹关鹤谣担心。   务必亲探水情。   关鹤谣死死咬住牙关,愤恨的泪水潸然而下。   “他这是让你去送死!”   萧屹又不是治水官员,他给官家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水性纯熟,单独命他去的意图昭然若揭。   在位不过二十余年,黄河便两次惨烈决堤,这在百姓口中是天谴、是报应、是“官家可是做了什么坏事”;在史书册上是无能、是无道、是“饿殍寒骨积于道”。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让此时身处福宁殿的赵励焦头烂额,紧紧攫住每一丝治水成功的希望。   而这些希望,却要萧屹用命去换。   这是一个帝王的考量,并非背公向私,并非不顾大局。但关鹤谣痛恨他在大难当前时,便这般将她珍视之人任意驱策,自行其是;而在常日,甚至吝于给予萧屹应得的尊重和礼遇。   隔日见面的习惯被打破已经那般惆怅,突如其来的分别简直是摧心剖肝之痛,更别提原因是如此凶险。   关鹤谣终于承受不住,扑到萧屹怀里掩面而泣。 第90章 黄河决堤、琥珀珠 “要去多久?”……   关鹤谣不敢放声哭, 硬压下来的呼吸频率很快让她因为缺氧而头疼。   萧屹微支起上身,把人搂着侧躺在床,一下下抚着她的背, 试图以一些拙劣的谎言安慰。   “黄河也不过是一条宽些的河, 堤坝毁了重建就是。说不定我们到时都抢修好了呢。”   如果关鹤谣是一个这辈子只听过“黄河”之名的宋朝小娘子,她大概会相信。   可她不是。   她清楚地了解这条河流在华夏文明进程中的巅峰意义。她读过那些“自永静以北居民所存三四,所收苖稼十不一二”的锥心字句。   她甚至亲自游览过黄河,站在游船上仰望直插天际的峡谷,被如同万雷奔腾的浩大水声震撼到失语。   “你别骗我, 萧屹。”她嗓音低哑,“永远都别骗我。”   这样的平静却比哭泣更让萧屹心痛难当,“好, 我永远不骗你。”   “要去多久?”   “我们先走一段水路。而后换官道,可有几位老大人不堪车马劳顿, 最快也要近二十日。但…不知何时才能修复堤坝,归期不定。”   “官家都派了谁去?”   萧屹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三司度支副使、工部几位高官以及下辖的水部官员、司农寺少卿,还有户部也出了人……   关鹤谣静静听着, 用客观的信息输入平复心情。治水的队伍越专业,萧屹就越安全。目前看来官家对此事是极为重视的, 连位同副相的度支副使都派出去了。   事已至此, 关鹤谣再不舍、再不愿也无法阻挡这如箭在弦的局势。   她向萧屹靠了靠, 脸颊不自觉地蹭蹭他的胸膛,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嘱咐。   “洙州河段如此反复无常,你们这次修好了堤坝一定要再三加固。”   “水要烧开了再喝,食物也要用干净的水洗过,熟透了才能吃。”   “水灾之后恐有大疫, 可有多带几位医官随行?”   可她越说心里越难受,觉得所有这些话不过是飘渺至极的纸上谈兵。真到了艰险的现场,一个怒涛就能吞噬一切。   感受到关鹤谣刚平复下去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萧屹赶紧将人翻正顺气。   “不哭了阿鸢,我与殿下会互相照顾,何况还有义父坐镇,不会有事的。”   “关将军也在吗?”关鹤谣刚问完就反应过来,关潜正是镇守在河北东路。   “来报称义父已经率兵往洙州而去。十三年前洙州横陇埽决堤,也是他临危受命前往赈灾,义父帐下军士们训练有素,于治水救灾颇有心得。当年横陇埽仅用六日就合龙成功,此次也必能化险为夷。”   “只是,”萧屹长叹一口气,“你若有时间…也去府里陪陪婆婆和阿秦,她们定是忧虑不已。”   他的语气听得关鹤谣鼻头又阵阵发酸。是啊,她只顾着自己,却忘了因这突如其来的灾祸,多少人家将一夜无眠。   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一个外孙,真是把云太夫人的命都拴在那滔天的浪尖儿上,不知何时就会被拍得粉碎。   还有柔弱的三娘子,是那么崇敬兄长们,小小年纪要如何承受这样大的苦痛?   “你放心,我一定会常去看望她们。”关鹤谣赶紧抹了抹眼睛正色保证,“会陪她们说话,给她们做很多好吃的。”   萧屹握住她手腕,簇着眉珍重地、爱怜地吻去她眼角的泪珠,五指在她发间轻柔地按压。   “你有事也不要硬撑,直接去找阿策,他会全力相助。还有我没和你说,但是我让小九安排了人手看顾你的食肆,若是有人捣乱找茬,尽可不用害怕。”   关鹤谣一吸鼻子,点了点头。   “对了,”萧屹自胸前摸出一泓暖光,摊在手里。“我有礼物给你。”   那是一件琥珀珠子手串。   每一颗珠子都晶莹玲珑,偶有的细小气泡和晶絮宛如金箔悬置其中。   关鹤谣拎起手串去看,便想起了透过秋天斑斓树叶看到的太阳。   “阿秦说我送的东西奇奇怪怪,都没送过你女儿家喜欢的精巧钗环。”   “没有的事,”关鹤谣看着萧屹给她戴上手串,“你送的我都喜欢。”   她是真的觉得萧屹很会送礼物的。送茶,松花,送酒,对她来说没有比这些更浪漫的了。   “如同松子、茯苓一类,琥珀也是松裔,正用作给你夏糕的回礼。”萧屹亲亲关鹤谣手腕,冷白的皓腕和暖色的琥珀交相辉映,他满足地看着这一幕美景。   “一盒夏糕换一串琥珀,我真的是赚大了,看来以后要多送你些东西。”关鹤谣尽力扯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我都不知道还应该送扇子。”   夏送凉,秋送暖。立夏时节应给情郎送扇子,她也是见到有客人炫耀新得的扇子才知道这个风俗。   “等明年送你扇子。”   “好。”   “我还刚泡了松花酒,就用的你送的流霞,等你回来喝。”   “好。”   此时此刻,这些约定暖心又刺心,感到自己又要流泪,关鹤谣藏起脸闷声说道:“五哥,答应我,不要以身犯险。”   萧屹沉默半晌,最后只说,“我不会冒没有意义的险。”   一个巧妙又狡猾的文字游戏,根本没有答应关鹤谣的恳求。   可关鹤谣知道自己不能再劝。   他是说着“宁愿出事的是自己”的人,她便不能用眼泪去打湿他无畏的征途。   害得郎君滑倒了可怎么办?   她控制住了眼泪,却控制不住攀着萧屹衣襟把自己往他身上贴去,迫切地渴求尽可能多的抚慰和温存。   像是凛冬将至,松鼠要捉住每一颗松子。像是远方传来雷声阵阵,花朵便拼命舒展枝叶,赶在乌云密布前汲取每一缕阳光。   这是全然的依赖姿态,无比纯洁和纯粹。她周身放松,柔弱无骨地倚着萧屹,却不知对方悄然红了脸,正在唾弃自己是个禽兽。   心上人正因分别而悲伤,他亦是如此,本该安慰着她静享相伴的时光。他的心中却猛地蒸腾起一股炙烈的渴望,不合时宜、不可告人、又不可磨灭。   他觉得自己这几日十分奇怪,总觉得周身燥热,可想着答应关鹤谣的事情,又不愿轻易放纵,因此夜间常常辗转难眠。昨夜好不容易入睡,瑰丽的梦境又是一篇接着一篇。于是晨起之后,他面红耳赤地换了被褥。   好在这一整天都在寺庙中吃斋念佛,他才心火渐消。尤其是为了这串手串,想着刚好可在佛前供奉,为佩戴之人添福添寿。   九遍《金刚经》,每一字都是他摒弃万千尘俗杂念,以至诚的恳切之心吟诵。功成之时,他心思澄明得仿佛净瓶之中的甘露。   可现在,只是将人抱在怀里,被梵钟清音压制了整日的情.热就如焰火,骤然升空,将他整个人照亮。   可与此同时,离别宛如地狱业火,焚烧得四肢百骸剧痛无比,灵魂都在噼啪作响。   绚丽的焰火,阴晦的业火同时撕扯着他。   想要碰她,却怕烧伤她。   萧屹压下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后只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关鹤谣和萧屹刚走出屋,掬月就迎了上来,三人悄悄行至墙边。   “郎君这就要走了吗?出什么事了?”掬月的小脸煞白,敏锐地感觉到气氛的低迷。   “会没事的。”萧屹拍了拍她肩膀,“和你家小娘子好好的。”   随后他以手指入口,模拟出某种鸟类的叫声,墙外登时传来回应。双方对了几次暗号,萧屹便飞快爬上玉兰树。   他对关鹤谣和掬月点了点头,下一个瞬间就隐去了行踪,徒留茂密的树叶簌簌晃动。   关鹤谣站在玉兰树发抖的影子里,遥望晴朗夜空。   初八的月亮,皎然如同半面明镜,静悬天宇。   美则美矣,可惜不再圆满了。   *——*——*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谈论黄河决堤。   可是能在安稳繁华的都城,以夸张语气谈论此事的,大都并不真心在意。   倒是一直大大咧咧的毕二,明显地情绪低沉。关鹤谣问了才知道,他家当年正是因黄河决堤逃难来的金陵,如今又被揭开了伤口,难免触景生情。   可见,该伤心的,十几年后还会伤心。不该伤心的,一刻钟也不会伤心。   关鹤谣自己开始也听不得客人们动不动提起“洙州”,提起“信国公府”,提起“三皇子”。   这般过了好几日,她倒是麻木了,不再去刻意躲避,仿佛又是那个整日笑颜如花的掌柜小娘子。只是在寂静的夜里伏案写菜谱时,在看到一样萧屹喜欢的食材时,在琥珀珠子滑溜溜地硌着她手腕时,会情不自禁眼眶一红,转头又装作没事人的样子。   她照常隔日去信国公府。   萧屹不在,她就回到了大膳房帮厨。   府中一片愁云惨淡,好像连大膳房的蒸屉都不再热情洋溢,冒着冷飕飕的寒气似的。   更雪上加霜的是,因为户部几位要员离京赈灾,部里人仰马翻,连带着关策也忙得三过家门而不入,府中便只剩云太夫人和关筝。   如关鹤谣承诺的那样,她尽可能去陪云太夫人和关筝说说话。   云太夫人虽强撑着,却看起来骤然衰老了好几岁,人人都能看出她的疲惫和焦虑。   这一日,关鹤谣一到国公府便听说云太夫人病了。   大膳房这边换着法儿做了无数菜肴送去,她却毫无食欲,已然一整天水米不进。   孟监司见关鹤谣来了如见了救星,忙问有没有什么开胃好入口的做与太夫人吃。   关鹤谣亦是心急,略一思考,“有,妾马上就做。” 第91章 爆炒河虾、鸡糁粥 关鹤谣召开了紧急员……   大膳房里熬了砂锅鸡汤, 关鹤谣正好拿来用。   她往汤里下了丁香、砂仁、白芷、肉蔻、良姜等近十味香料药材继续熬。   砂锅散出阵阵肉香和药香,关鹤谣一边揉着面团,一边在心中叹气。   信国公府的厨娘们之所以束手无策, 并非单单因为云太夫人食欲不振, 而是另有原因——   为了给家中儿郎和灾民们祈福,云太夫人今日起誓不再吃一切来自江河湖海的水族生灵,直到水患得治。据说她原是决意吃全素的,莫说是肉类,连蒜、韭、葱之类的“五辛”也要戒除。是关筝实在担心祖母身体, 苦苦哀劝大半天,这才只忌了鲜味。   而因为云太夫人本来是极爱水产的,因此这一下打得大膳房和私膳堂都措手不及, 如同被卸掉了最得力的武器,真是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关鹤谣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人家心疼儿孙, 却被困于千里之外的宅邸,除了以这样苛求自己的方式与他们共苦,除了将希望寄于飘渺的神佛,再无他法。   关鹤谣在现世亲缘很薄, 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早早过世,她甚至都未曾见过, 更没有过承欢膝下、侍奉亲长的回忆, 好像自她记事起, 就是和妈妈相依为命。   而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经将云太夫人当作家人一般亲近,如今见她积郁成疾,更是感同身受,格外细心地准备餐食。   她将鸡汤中的肉和药材都捞出, 下入大麦仁继续煮。等她亲手炸好了一盘油条,就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砂锅去送饭。   关鹤谣如今来荣禧院不需通传,她径自走到正院里见到了夏禾,请她去寻了个小炉子来,问后得知太夫人和三娘子都在暖阁里,便匆匆赶去。   云太夫人仍是严妆华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神色憔悴似一夜未眠,身边的关筝亦是如此。   云太夫人见关鹤谣便知她来意,她不忍拂其好意,又着实没胃口,只伸出手来,“好丫头,快把东西放下,莫要累着。”   关鹤谣握住她微凉的手笑着说不累,一边把砂锅再烧起来。   关筝十分配合,忙柔声问,“鹤姐姐今日做了什么?”   “做的糁粥,是一种肉粥。”   再次沸腾起来的肉粥在砂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诱人声响,可关鹤谣瞄一眼云太夫人,见后者仍是兴趣缺缺,她忽然福至心灵,“是用鸡汤做的,说起来这糁粥和我给五哥做的第一道吃食倒是十分相像呢。”   云太夫人果然抬眼看了看小炉。   “我当时也是炖了鸡汤,只不过里面滚的是汤饼,做了一碗梅花汤饼。”关鹤谣在大碗里打入一颗生鸡蛋,“他呀,明明前一晚刚受了重伤,胃口倒是极好,连吃了两碗呢。”   舀起一勺滚烫的糁粥,关鹤谣将其自高位又快又急地浇到蛋液碗里,黄灿灿的蛋花立时翻滚着浮现。她如同说给云太夫人和关筝听,也如同说给自己听,“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结实的人,没几天就活蹦乱跳,尤其还那么能吃!把我都吃穷了!”   刻意夸张的语气,把另外两人逗得轻轻笑起来。   “郎君们身体强健,忠君爱国,势必有三界十方的众圣护佑,太夫人还请放宽心。他们若知晓累得您生病,不知要如何心痛自责呢。”   喷香扑鼻的糁粥上又撒了鸡肉丝、青葱、芫荽,并着胡椒粉和香醋,被送到云太夫人手边。   “时间仓促,大麦没泡过,我只能先煮后蒸使其熟烂,您帮我尝尝这法子可不可行?”   小娘子殷切地捧着粥碗,温声细语地劝,云太夫人如何再忍心让她失望?她拿起银勺,慢慢地搅拌起糁粥。极淡的药味混着胡椒的辛香刺激着食欲,她终于尝了一勺。   里面加的麦粒不算多,所以又勾了薄芡,口感非常奇特,似粥非粥,似汤非汤。被瞬间烫熟的蛋花丝带一般嫩滑,像是星星点点的明亮渔火藏在江水里。它们与熟而不烂的麦仁浑然一体又若即若离,柔腻腻地滑入喉头,让人浑身上下都暖意洋洋。   云太夫人吃了几口,额间便隐隐有了薄汗。   关鹤谣与关筝相视一笑,趁热打铁,又赶紧把切成小段的油条奉上。   金黄的油条在糁粥里稍沾一下就入口,又有滋味,又保留了酥脆,吃得云太夫人频频点头,“五郎多好的运气,再不愁口福。”   关鹤谣一笑,“五哥不挑食,做什么都爱吃。”   “那是因为都是你做的。”云太夫人神色渐渐松缓,她招手让两个小娘子陪她一起吃。   关鹤谣和关筝欣然应了。   用过了粥,云太夫人便觉困倦,又被两人扶回屋安歇下。   *——*——*   “这道糁粥里有许多药材,开胃健脾又滋补,可以哄着太夫人多用几次,我已经教过大膳房里的厨娘怎么做了。”   “鹤姐姐,今日真是谢谢你。”关筝眼圈红红,“婆婆一生病就吃不下、睡不着的,可我从没见她这么难受过。大哥每日很晚才回来,我又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   “快别这么说。”关鹤谣忙去擦那成串儿的泪珠,“阿秦陪伴着太夫人就是帮了天大的忙了。”   谁看不出这娇憨可爱的小孙女给云太夫人带去了多大的慰藉?何况关鹤谣觉得她已经做得很好。关筝一下子长大了几岁似的,从祖母兄长庇护下的娇娇儿变成了开始努力打理内宅的掌事人。   关鹤谣这般安慰着,关筝抽泣渐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指了指关鹤谣腕间手串,“鹤姐姐戴这琥珀真好看,不枉五哥一颗颗亲手打磨出来。”   关鹤谣一愣,“亲手打磨的?”他竟是半句没说。   “是呀,五哥没什么别的嗜好,就是偶尔喜欢雕个东西什么的,这些年游走各地收集了很多玉料矿石。他把手里的琥珀都拿来,我们一起挑的。”   关筝指尖轻点那手串上的绳结,“何止是亲手磨的,还是他亲手穿的呢,特意和我学了打绳结。这种叫金刚结,辟邪保平安的。”   “本来想教他打同心结。”她忽展颜一笑,似被记忆里的场景逗乐了,“可五哥觉得太轻佻了,就打了金刚结。”   *——*——*   关鹤谣找到了劝云太夫人吃饭的新思路——给她做萧屹同款,再不要脸地讲讲萧屹和自己的恋爱故事,多少能缓解她的思念之痛。   老人家生病,最怕吃不下东西,耗损了躯体根本。关鹤谣对自己能帮上忙感到十分庆幸,便说往后日日晚间过来侍奉饮食,却被太夫人坚定否决。还是关筝忽然想出了解决方案,让关鹤谣在食肆里把菜做了,信国公府派人去取,也免得她来回奔波。   于是每日午时,毕五便来关鹤谣食肆取食盒。   “今日给太夫人做了一碗酥酪,铺子里两道菜也一并奉上给她老人家尝尝,分别是蒜香穿心莲和卤鸡杂。”关鹤谣将食盒递给毕五,“和太夫人说我明日去看她。”   “好嘞!您放心罢!”毕五小心地拎起食盒,和他家二哥喊了一嗓子算作打招呼,又认真地和关鹤谣行礼告辞才转身离去。   他与关鹤谣本就熟识,如今见她在太夫人那里越发受宠了,总隐隐感觉她将会另有好机缘,于是就对她越发尊重。   只是他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倒是有趣,手里的食盒也更加惹眼。   于是便有人问关鹤谣,“我看刚才那郎君拎食盒走了,店家也卖食盒菜吗?”   问话这一位大官人也算是熟客了,来光顾过起码三回。他显然家境富足,且不说他自己吃三个菜,其中还包括今日最贵的爆炒河虾,就是刚入夏已换上了轻绫衫这一点,便不是寻常人家可比的。   关鹤谣也没趁机炫耀和国公府的关系,只说:“是给家中长辈送去的。”   “啊呀,我还以为你卖食盒菜呢。”他面露失望,“小娘子啊,我这大懒人一个,为了吃你这口菜可是拼了老命挪过来的。你要是卖食盒菜可就好了,可惜呀可惜…哎。来来来这虾再给我来一份罢,太适合下酒了!”   “好!”   关鹤谣赶忙返回厨房,她自水盆里捞出一兜活蹦乱跳的鲜虾,将其控干之后加些面粉和胡椒粉腌上。另一边大火爆香了蒜末姜丝,先把虾沿锅边滑入之后盖上锅盖片刻,再快速翻炒起来。   转瞬,半指长的小河虾就变得通红油亮。外壳沾的面粉不仅吸去水汽,还给虾子镀上一层薄壳,此时已被烘得泛出金黄的焦色。说是“炒”,其实和炸也差不多了,是可以直接囫囵个嚼了的。一咬下去咔擦咔擦地响,先是酥脆的虾壳虾须,后是多汁的弹滑虾肉。   再沾上小碟子里的椒盐和辣椒粉,人间绝味不过如此啊。   周大官人一口虾,一口酒,吃得美滋滋,兴致高昂地和关鹤谣聊了几句。   关鹤谣便了解到原来他就在邻街开布行,她灵光一现。这条街和邻街尽是殷实商户,若是真的推出搭配好的食盒去卖——   当天打烊之后,关鹤谣就召开了紧急员工会议。 第92章 外卖业务、争合龙 关鹤谣就又去打了一……   关鹤谣决定开展食盒外卖业务。   目标客户人群很明确, 就是这两条街的商户。因距离不远又集中,她家的员工们可以忙得过来。只要每天卖出去几盒,就能添百文以上的进账。   关鹤谣忙去定制了一批食盒——简单便宜的杉木盒, 不搞过度包装那一套, 只是烙上了自家的logo。   过了两日,食盒制好了,关鹤谣当天便稍早些打烊,和毕二去沿街商铺推销。   “各位请尝尝小店新做的卤素菜。”   关鹤谣将小竹签分送于众人。她今日没带别的,就是这一大盆卤素菜, 香干、豆皮、豆角、蚕豆、胡萝卜、面筋等等分类码好。每样食材都润亮亮,闪着琥珀似的光泽引人食指大动。(1)   由精心调配的卤汁卤出,哪怕是素菜也是香飘十里, 而且越嚼越香。试吃那么一两块完全不够,反倒把腹中馋虫激活。众人舔嘴咂舌地问“小娘子家是专卖卤味的?”关鹤谣便解释起来, 介绍了自家店铺和要卖的食盒,“每日四品正菜、四品小菜,还有从食和点心。妾家的伙计未时会来挨家询问是否需要食盒,午时之前一并送到。”   如此这般, 关鹤谣和毕二只走了一条街,卤素菜就见了底, 同时定出去八个食盒。第一次做不能贪多, 好及时调整问题, 关鹤谣觉得已经收获颇丰,心满意足地和毕二回了食肆。   翌日,想要首战告捷的关鹤谣斗志昂扬,用心烹调了蜜汁烤猪五花、黄瓜鸡丝、烩鲜蘑、肉末豆腐这四道好菜,配上姜虾米、辣脚子等几味小菜, 从食点心分别是蛋炒饭和浇了桂花蜜糖的糜子米凉糕。   毕二就一家家给送去,午时末再把食盒给收回来。   他再有劲儿,一趟也只能送两份,只因那些食盒不好拿,只能来回跑。虽然关鹤谣已经在食盒定价中加上了这份人工费,但也有慷慨的客人,多给毕二几个钱做辛苦费。毕二毫不藏私,把这钱也如实上交,关鹤谣却觉得这钱合该归他,二人互不相让,最后是小胡提议二一添作五平分,这才作罢。   食盒卖了几日,关鹤谣察觉出问题。   她家店面狭小,可容纳的客人有限,本来这外卖业务是一个很好的补充。   然而现在看来,补大发了……   食盒颇有供不应求的趋势。这两条街足有六、七十家大小商户,而且客户黏性很高,很多时候毕二去收食盒时,人家就直接定了第二天的。   本来有好几家商户是当场拒绝了,只说不需要食盒菜,也让关鹤谣不用每日来问。可过了几日,看到毕二一出现在街上就被邻家欢欢喜喜地招呼过去定食盒,难免也嘴馋又眼馋。最后居然派了自家伙计来食肆里,问可不可以预定明日的食盒。   于是关鹤谣这一批十五个食盒就没有空闲下来的时候,毕二更是辛苦,问询、送食盒、收食盒,他一天要跑无数次。   关鹤谣几经考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买了一头驴。   那是一头成熟的草驴,体健貌端,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写满了温顺,特别招人喜欢。价钱从十贯钱讲到九贯,仍是几乎花光了这些天的盈利。   然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驴既是劳动力又是代步工具,可谓是她的食肆生产力飞跃的标志,关鹤谣也不心疼。   她开开心心把心爱的小驴牵回了食肆,为其起名“小马”。   其他三人:……   给小马套一架安稳的小板车,取送食盒没几趟就可以完成,还可以把业务范围拓展出去。   关鹤谣就又去打了一批食盒。   食盒外卖业务的成功,给铺里带来了丰厚的利润和越发响亮的名声。   毕二说他牵着驴取送食盒时,周围店铺都纷纷出人来迎,简直就像状元郎跨马游街一般,小胡笑得打算盘的手都抖。   本来铺里生意就越来越好,激增的食盒订单无疑让整个食肆更加繁忙,掬月每天都是累得沾枕头就着。   关鹤谣给小丫头肚子搭上薄被,翻身躺下,从枕头下摸出了琥珀手串。   白日里做厨干活,戴着它不仅不便,还有露富和丢失之险,关鹤谣便将其藏在家里,反倒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才会戴上。   她闭上眼睛,一颗一颗拨弄着温润的珠子,想象着萧屹制作它们时的样子。   她也累得周身酸痛,却睡意全无。每当这时,她就开始想念,甚至是感激白天的繁忙,让她没有什么时间瞎想。   二十三天了。   关鹤谣想,萧屹已经走了二十三天了。   真的是因为顾及几位大人身体无法快行吗?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从金陵到河北路的洙州,在现世不过是几个小时的高铁,可她对这时的行军速度毫无概念。一天没有收到萧屹平安抵达的消息,她的心就像悬在油锅上,不时被滚烫的油花崩溅。   会不会遇上山洪?会不会受伤染病?会不会出现粮草补给的问题?   明明越想越怕,可她偏偏又停不住胡思乱想,连随行军士们哗变都想了不止三四回。   而不断传来的坏消息更让她心情沉重——   早在最开始几日,关潜便往府里发了家书,说他已抵达洙州安营,初步勘察了灾情。   他在信里大骂洙州知州和安抚使在内一众官员,说他们软弱无能又墨守成规,若非情势所逼,实在不愿与其共事。而且他身为武官,多受其牵制,因此现在只盼京城人马尽快抵达,主持大局。   就像是回应关潜书信一样,前几日洙州发来急报——他们第一次尝试合龙失败了。明明是按照传统的办法以六十步长的埽修补,谁知埽一入水就被冲断,近一月之工事功亏一篑。   至此,官家震怒,百姓惶恐,而所有人的希望,还在漫长的行军路上。   关鹤谣紧紧捂住腕上手串,将双手收到胸前,过了许久才坠入灰暗的梦境。   *——*——*   不知是关鹤谣求过的哪一路神仙发善心,第二日,她终于收到了萧屹的消息。   准确地说,是宫中收到了飞鸽消息——赵锦和各位大人,并五千虎翼水军已于四月廿八抵达洙州。官家体恤云太夫人思念儿孙,特意遣内侍来府中告知,又赐下无数珍贵补品、布匹等,不一而足。   内侍宣旨的时候,关鹤谣正陪着云太夫人。于是那颗心刚从油锅里被捞起,又被浸入冰水。   安全抵达之后的事情,才更加凶险……   *——*——*   黄河商胡口以东四里地的迎阳岗。   主帐之内气氛严肃,三司度支副使郝明居主位,河北东路众文武官员居右,赵锦为首的京城官吏居右。   “关将军,老夫知你常驻河北,治理水患自是井井有法,当年横陇决口也多亏你措置有方。”郝明抚须一叹,“然灾情何其凶猛,晚一日,就多万千百姓受苦。关将军为何在此时…提议暂缓再次合龙?”   堤坝受损,需从两侧残堤向中间逐段修补,最后修补中间缺口的工序称为“合龙”。   合龙成功,则堤坝修成。   “郝相公,”关潜起身抱拳致礼,“末将并非居功自傲,也并非不顾百姓死活,只是此次决堤,决口之广,水势之凶,地势之险,皆远胜当年横陇决口,并不能一概而论。首次合龙失败就是确凿之证。”(2)   关潜炯炯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高声道:“是以末将认为,应该再探水情,再寻他法,而不该急于再次合龙,否则只会重蹈覆辙。”   “‘再寻他法’,关将军说得轻松。”河北安抚使岑立频频摇头,“以长六十步的埽来合龙门乃是常理,历来如此行事,当年横陇决口不也是这般修好。军民凋败,仓促之间关将军让我们去哪里寻得他法?”   “岑大人,我已说过,此次不能以常理判断。”关潜的语气明显变冷,“合龙失败,埽全被冲散,那可是数千人辛苦十几昼夜所制,就这般如泥牛入海。况且——”他目光沉炙,“你可知上次合龙我们损失了多少兵丁?三百一十六人,三百一十六人啊!每一个都是河兵中的佼佼者。”(3)   “巨埽制作不易,一遭全毁,本官也甚是心痛。可那到底只是些藤编沙石浇筑的死物。听关将军的意思是,我河北万千百姓的性命还比不上一截埽?或是,比不上您麾下的几百名军士? ”   作为代天巡狩,督察一方的安抚使,岑立官居二品,并不怵关潜。   关潜冷笑,毫不在乎他这阴阳怪气的诛心之词,只扭身朝向郝明。   “相公,上次合龙失败,未将决口冲得更大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再冒昧行事,导致决口扩大,甚至将好不容易修补好的两侧残堤毁坏,那该如何是好?请郝相公明察!”   “相公!灾情凶急啊!”岑立不甘示弱,也随之起身,“新的巨埽制成在即,还是应该尽早入水才是啊!”   双方都各有道理,郝明身为主管财政的副相,也不敢说自己多熟悉治水之道,只能再问询于三皇子和资深的工部水部官员。   霎时间,刚还一片冷冰冰对峙氛围的主帐沸反盈天,众人都迫不及待发表意见。   众河北官员自然以岑立为首,他们作为地方父母官要求马上再次合龙,确实衬得主张暂缓合龙的关潜不仁不义,可关潜也确实得到了几位水部官员的支持。   可惜这边吵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一个定论。   唯有黄河汹涌的波涛声远远传来,细细听去,竟仿佛如泣如诉的哀鸣。 第93章 端午粽子、五毒饼 掬月和小胡三观震裂……   五月初五。   天还未亮, 关鹤谣走到屋外,取回了搭在小竹竿上的彩线。   任露水打湿五彩绳后再佩戴是她家的讲究,她在此世也严格遵循。   她没有精力去准备更精巧的络子和长命缕, 只用缝衣的五种线自己绕的。   趁着掬月还在睡, 关鹤谣轻轻在她的双手、双脚加上脖子都围了一圈,全方位地保护小丫头长命百岁,无灾无病。   至于自己,她就对付一下,只围了一只脚踝。   可就是这么细细的一条艳色, 就把节日的气氛点亮了。   适逢端午节,关鹤谣今日一律不做别的菜肴和食盒,只做粽子和五毒饼。   听起来十分精简, 其实特别费功夫,关鹤谣比平常还早一刻钟叫醒掬月, 两人早早出了门。   一路上民房、店家都挂了菖蒲、艾叶之类香草,整个金陵城暗香浮动,被草木的清明洁净笼罩。   到了食肆,那一盆盆糯米是早就泡好的, 小胡打着哈欠出来帮忙,关鹤谣给他也系上五彩绳, 三个人就准备包粽子。   关鹤谣只包最基础的三角粽, 其他形状的什么锥粽、枕粽先不考虑。这是为了提高效率, 教会掬月和小胡,两人都可以帮忙。   谁也没想到看起来灵巧的小胡怎么都学不会。他的步骤,手势都对,就是没开窍,找不到那个巧劲儿, 包出来的粽子要么漏米,要么软塌塌好像被晒化的金字塔。   关鹤谣笑他,“看你打算盘时,小手要飞上天了都,包粽子比打算盘还难吗?”   “东家娘子莫笑了。”小胡红了脸,自暴自弃地把手里这个一撒,洁白的糯米重回水中。他把箬叶在水盆里涮干净递给掬月,“我手笨,还是做别的吧。”   “行。你去门口把艾草挂上,艾虎也贴门上,回来把灶生了我们炖肉。”   “炖肉?”掬月好奇,“不是说今日不做菜了?”   关鹤谣一笑:“炖肉包到粽子里,做肉粽!”   “啊?!”   掬月和小胡三观震裂。   “肉粽?!”   自前几日起,街市上就有买粽子的,关鹤谣调查了一圈儿,发现时人仍以吃甜粽子为主,多包裹蜜饯、坚果等。   这倒是有趣,毕竟在现世,南方人民是吃咸粽子的主力军。   关鹤谣是北方人,从小吃的是蜜枣粽、豆沙粽,或是最原汁原味的白棕子蘸白糖。可这并不妨碍她第一次吃到咸粽的时候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还记得那是在学校吃午饭时,后座的同学分给她的,说是家里妈妈包的。   那粽子里面只有红烧肉,和关鹤谣后来有机会吃到的包了排骨、瑶柱、腊肠、蛋黄等等等等,恨不得把一桌宴席都包进去的至尊无敌咸粽比起来,着实有些朴素。   可就是这么一个朴素的咸粽,已经是极致的美味——中间一大块五花三层的肉红亮亮,瘦肉丝丝分明,肥肉一抿即化,油脂和酱汁把糯米浸得光润润,染上了诱人的酱色。恰到好处的咸味渗到每一颗糯米里,吃的时候,鼻尖箬叶的清香和舌尖丰美的肉香、米香紧紧交融在一起,让人不知不觉就吃完了一整个粽子。   关鹤谣自回忆中清醒,擦擦嘴角,坚定地回答:“包肉粽!红烧肉粽!”   之前卖的咸味青团也极受欢迎,可见大宋吃货们对美食的接受程度很高。关鹤谣便决定将她吃的第一个咸粽作为第一个引进的新品种。   大锅里飘出阵阵肉香的时候,毕二也到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包粽子学得很快,主要是一双大手捏得紧实。于是三个人包粽子,小胡负责将粽子按品种缠上各色丝线,总共是红烧肉粽、玫瑰豆沙粽、蜜枣粽还有艾香粽子这四种。   艾香粽子是关鹤谣和本地商贩学的,糯米在艾草汁子中泡过,呈现淡淡的碧色,又有艾香,因此得名。时人一般放些栗子、柿饼做馅儿。现下没有栗子,好在果子行仓库里屯了柿饼。(1)   开店之前,第一批两种粽子煮好,四人便挨个尝了。   毕二他们为红烧肉粽如痴如狂,关鹤谣则是觉得艾香粽子非常独特,软糯甜腻的柿饼切成小块包进去,无论是和糯米的口感,还是和艾草的药香都异常贴合。   可见没吃过的,才是最好吃的。   今日大小酒楼食肆,还有走街串巷的挑货郎,谁不卖几个粽子?竞争可谓异常激烈,于是关鹤谣精准打击,只让毕二在门口敲着锣喊“肉!肉!肉粽——!卖肉粽——!”   又把一小炉红烧肉搬到门口现烧,让四散的香气自动去揽客。   “这家又做了什么这么香?不行这次我一定得买点儿尝尝!”   “肉粽?包了肉吗?什么肉?”   “哎别管什么肉,这么香肯定好吃!小娘子,给我来两个肉粽!”   八文钱一个的肉粽居然最先卖完,而不是此时更流行、更便宜的艾香粽子。第一批粽子很快售罄而第二批还在煮,煮粽子毕竟费时,又要用大锅大火,食肆的这些灶有些忙不开。   多亏关鹤谣今日还准备了五毒饼救场。   因为要包那么些粽子,她做五毒饼时便偷了些懒——大致如广式月饼一般的饼皮和做法,用木模子磕出形状,刷一层油糖入炉子烤。若是想要更精细些,是该做酥皮的。   五毒饼的纹样她就没有去麻烦专业人士了,自己憋了两天画了出来,自觉还不错。于是关鹤谣很是自豪地从后院把第一炉五毒饼端到了众人面前。   “新出炉的五毒饼!八文钱一块!五块一套!买一套让利五文!”   只见一个个漂亮的圆饼,饼皮油润泛着亮光,一看就是加了不少油又揉得到位。上面分别印着五种图案——蝎子、蜈蚣、蛇、壁虎和蟾蜍的圆润剪影轮廓,少了凶狠,多了几分可爱。   “吃了五毒饼,不遭五毒侵。”关鹤谣掰开一块给众人看,原来这名字狰狞的小饼,内里居然非常甜蜜。   那是软玉一般细腻的白芸豆馅儿,点睛之笔是加入了银耳。泡发的银耳只在滚水中焯熟就切碎,还保留了非常脆生的口感,与滑腻的豆馅儿相得益彰。   “这个好,我家阿壮肯定爱吃。”   “买给孩子辟五毒,我来一套!”   “这五毒饼只今日有吗?店家多卖几日罢!”   “是啊,我过几日陪娘子回娘家,买几套送于岳父岳母刚好。”   一炉几十个饼也很快卖光,然而得益于开铺之前的充分准备,足量的粽子和五毒饼只等着制熟,关鹤谣几人倒是比往日清闲许多,一直就在门口收钱。   看着没什么需要她担心的,关鹤谣心安理得做了甩手掌柜,她包了几套五毒饼,又把每样粽子挑出好些,骑上了她心爱的小毛驴。(2)   她先去了饮子铺给吕家大娘子夫妇送了吃食,如一个骄傲的家长好一顿炫耀自家新买的毛驴,而后往八仙楼而去。   她只是来送份节礼表态度,并没抱遇到陈默掌柜的希望,可居然让她遇到了。   “承蒙陈掌柜特意送来开张贺礼,妾本该早些来致谢,只是想到您日理万机,不敢随意叨扰。”   “哎——这是哪里话?”陈默满脸笑容,“小娘子新开食肆必然十分忙碌,小六子和我说你家生意好得不得了哇!”   两人官方互吹几句,关鹤谣就装作一个负责的售后,暗搓搓试探着问道:“之前教给贵店的那几样点心...您可还满意?若是销路不好,妾那银子拿着也烫手,还不如尽早还您。”   她一提这个,陈掌柜脸上直接笑开了花儿。   “满意!满意至极呀!”   且不说点心利厚,一块小心的点心能赚十几文。光这几样点心给他长了脸,就足以让他从此视关鹤谣为上宾。   想起那一日七十二正店的掌柜集会,他家这几样新出的点心得了万行老亲口夸奖,让他在一众与其不死不休的竞争对手眼前扬眉吐气,他就做梦都能笑醒。   他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听出关鹤谣的弦外之音,他赶紧把人往里请,同时问道:“上回小娘子说有几个好的冰点方子,现下正是时节,不知——”   于是关鹤谣就和陈掌柜去了八仙楼的冰窖。   半刻钟之后,她一边满肚子羡慕嫉妒恨,想着要把休整自家冰窖提上日程,一边和陈掌柜定了后日来教几道冰点,而后骑驴潇洒而去,赶回去和伙计们过端午节。   *——*——*   阿鸢食肆今日的员工餐格外丰盛。   除了粽子、五毒饼和煮蛋,关鹤谣还买了黄鳝。这是端午要吃的“五黄”之一,也是最鲜美的一味。冬蛰夏出的鳝鱼正是丰满细嫩的时刻,惹得吃货们争着尝鲜,因此价格可不便宜,三条鳝鱼就花去一百多文。   金贵的鳝鱼要细心烹煮,关鹤谣将其表面粘膜用热水洗干净,花刀切段后先下锅炸了一遍,而后加黄酒和花椒慢火煨熟。   除了关鹤谣,其他三人都没吃过黄鳝,之前又见它长得如蛇一般可怖,都不敢下筷子,直愣愣盯着这锅煨鳝鱼。   关鹤谣赶忙笑着劝,“冬吃一支参,夏吃一条鳝,夏月里的鳝鱼最滋补了。最近大家都辛苦了,赶紧进补一下。”   说着她身先士卒吃了一块。   味鲜肉嫩,软烂的鳝肉在唇间滑过,像是一个倏忽而过的轻吻。同时煨熟的冬瓜和笋饱吸了汤汁,一样的美味。   关鹤谣露出陶醉的神色,“快尝尝,可嫩了!若是剩了汤我们明日下些面条吃。”   趁着掬月她们互相鼓着劲儿、颤颤巍巍地下筷,关鹤谣去地窖搬来一坛酒。回来时看她们已然是一幅争抢的吃相,她暗笑,想着大概率是剩不下汤汁了。   “本来该喝雄黄酒或是艾酒。”她斟出四盏酒,“但是咱们松花酒太多了,还是喝这个罢。”   这已经是关鹤谣浸的第七坛松花酒。   这酒真的很奇怪,完全放不住。   那一丝雅致的微苦松香,前几日入口回甘,端的是甘美润喉,可再过几日,就会异变成难以入口的苦涩。   关鹤谣每次泡一小坛,五日后酒好了,萧屹还没归来,她就将酒送人或是干脆自饮。   可她认识的人又不多,连毕二都已经抱回家两坛。他白得这样一辈子都没喝过的美酒虽然高兴,却也是又迷惑又过意不去。   东家娘子既然不愿售卖这松花酒,她自己也根本喝不完,为什么非要一坛接一坛地浸?   他好奇地问过一次,然而话刚出口,总是笑眯眯的东家小娘子便黯然垂下眼,低低说一句“我在等一个人回来喝”就不再说话了。   毕二实在是想不明白,有一次无意和小胡说起这事,就见小胡似是突然想明白了似的,满脸的愤慨,张口“始乱终弃”,闭口“见异思迁”,听得他更糊涂了,还被小胡告诫千万别在东家娘子面前再提这茬,会惹她伤心的。   众人举杯共饮,毕二偷偷看向关鹤谣,果然见她微皱眉头,不甚开怀的样子。   关鹤谣放下酒盏,视线不自觉向北方飘去。   这一坛也开始发苦了,她想。   再不回来,松花粉都要用完了。   奈何,过几日北地传来的消息再次击碎了她的希冀。   第二次合龙,又失败了。 第94章 置之死地、义父子 他的声音很虚弱,却……   “不行!”   关潜和赵锦异口同声喊。   “绝对不行!松澜你怎么能有这么莽撞的想法?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赵锦急得在地上打转, “你要是有个万一,我怎么向家里交代?怎么向你家小娘子交——”   “你闭嘴!”关潜瞪外甥一眼,“我儿子我自己教训, 你小子别说话!”   二舅舅本就出了名的护犊子, 这两日又越发暴躁,赵锦从善如流闭上了嘴。   关潜却忽然反应过来,扭头问他:“什么小娘子?”   赵锦刚要开口,又被萧屹瞪了一眼,于是肩膀一缩, 彻底熄火。   他可惹不起这对父子,毕竟他孤家寡人,而人家上阵父子兵。况且......赵锦心中轻嗤, 他爹就算来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他可能只想去决口现场吟一首忧国忧民的诗, 顺便迸发出几分作画的灵感。   “义父。”萧屹岔开话题,“合龙已经失败两次了,此次甚至将决口又冲大两丈,再拖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还不是都怪岑立那匹夫!”关潜一拍桌子, 桌腿带着地毡向下猛陷半寸,“急功近利, 目光短浅!就是拉一头驴来都比他有用!驴还能杀了吃呢!”   岑立看准郝明春秋已高, 受不得堤坝上的风霜和惊吓, 一心想尽快了结此事回京,又为人谨慎,不愿轻易尝试新法,硬是在埽重新制成之时,哄得郝明下令立时再次合龙。   郝明位高权重, 是此次治水的最高执事官,连赵锦也不能拂逆。   匆忙再次合龙的结果和上次一样,或者说更糟——   河夫和官兵们没日没夜地赶工,早已是疲惫不堪。但是身体上的疲惫却不及心中恐惧万分之一,他们亲眼目睹十几个昼夜赶制出的巨埽转眼就被击得粉碎,目睹昨日还同吃同住的伙伴被巨浪卷走,话都还不及说一句。   “义父,一鼓作气,再而衰......现下是民心涣散之时,是军心动摇之时,也是思变之时。然而自前朝起,合龙就是用长六十步的埽,如今各位大人自然也是萧规曹随,但求无过。”   萧屹稳声继续道:“如果没有切实可靠的证据,他们必然不会同意更换治水办法,待新的埽制好,又会直接下——”   “笑话!”关潜大怒,“事不过三,那几头蠢驴还会重蹈覆辙不成?”   语音落,爷儿仨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他们还真可能会......   “我的儿,”关潜语气缓和下来,透着一股过来人的无奈,“你既然看透他们的软弱,便也该知晓——先人的法子不管用,是先人的错,而新法子不管用,是想出新法子之人的错。方法不奏效受罚也就罢了,可为了施行此法你还要先去决口处探查河底,这是一不小心就会送命的凶险之举,让为父如何忍心?”   依据关潜多年观测河北诸河道的经验,他认为商胡口地势险峻,因此决口水流尤其湍急,已将河底泥沙冲刷殆尽。   而正因如此,此处合龙才尤其艰难。   因为埽一入水,必须尽快借由众人之力让其沉入淤泥。   此时藤草所编的部分吸水胀大,埽就会缓滞停留于泥沙之中,最后再从堤岸打下木桩穿透埽,将其彻底固定在河道中。   两次合龙均未能成功,极有可能就是因为河底泥沙太浅,使得埽尚未来得及入泥,就被水流冲散。同时,过于巨大的埽需要上千人同时在水中拉拽,一旦失败就损失惨重。   于是关潜、萧屹和赵锦带着几位水部要员商议出了一个新方法——摒弃过于沉重又不好控制的六十步长埽,改为三段二十步的短埽,将三段短埽以绳索相连,依次打入河中。   奈何这个方法刚提出就遭到了岑立等人的强烈反对,一边说不符常规,一边说多造埽就要再建造卷埽台,花销过大。而圆滑的郝明仍不明确表态。   “多亏义父此次未雨绸缪,派数千兵士去下游拦截被冲毁的埽,使得制埽工事不至于从头开始。但我们必须尽快让郝相公了解河底泥沙实情,才不至于一错再错。”   萧屹恳求道:“只能请您允许我探决口处河底,如此才能让众人心服口服,施行新法。”   “不行,太危险了。”关潜声音紧绷。   “我又不是没探过河底。”   “那能一样吗?!”   什么河能比得上黄河?   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曾亲治过黄河水患,初至此处时仍是被咆哮的巨涛震得头皮发麻。   决口处的水流更是汹涌如万马冲腾而来,连带着河底的暗礁,稍不留神就让人粉身碎骨。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关潜起身往外冲,“就不信我磕不过那几头蠢驴!”   “义父!”萧屹拦住他,顺势跪下,“灾情日益严峻,夏月里雨水又多,若是再赶上暴雨,就真的难以回天了!况且官家还特意命我亲探水情——”   他一提这事,关潜面色更是黑成了河中的淤泥。   然而转瞬之间,他身上怒气尽消,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声音也忽然轻了下来。   “你们说,他怎么就不换一家人祸害呢?”   姐姐去世还未满百日,而他的这位姐夫丝毫没有顾及他正经历丧姐之痛,没有顾及家中老母幼侄正需要他照顾,一朝下旨,将他派来河北治水。   秦淮河的水,从未像离家的那个秋天一般冰凉刺骨。   说到底,那个秋天,离他而去的,又何尝只有长姐一人?   “松澜,你也不用拿那一位来压我。说到底,是你自己心意已决。”关策神色凝重,“如此急进以致于莽撞,这...可不像你,是否有什么为父不知道的隐情?”   萧屹几乎是不自觉地捏了捏腰间荷包,多日水汽侵染,松子琥珀糖早黏到了一起。   “个中隐情,请容儿稍后再禀。唯心中所愿,望义父成全。”   关策心中长叹,他和赵锦对视一眼,还想再劝,“松澜——”   “义父。”萧屹打断他,“您难道忘了,当年是在何处、因何事救下的我吗?”   关潜一怔,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十三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秋夜。   他从秦淮河里救上来一个孩子。   那样一个多事之秋,关潜连逢打击,万念俱灰,可谓自顾不暇。   因此他救了那个孩子,却根本没想要带在身边,只想着等他康复,就在下一个码头靠岸时,派人将其送到当地府衙妥善安置。   且看那孩子瘦弱的样子,关潜甚至以为他撑不过去,直到三天过后,池军医来报他醒了。   破旧的衣衫早已经被换去,周身也被梳洗干净,只剩下一张瘦得脱相的小脸和宛如枯草的发质,昭示着那孩子贫苦的命运。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却仿佛根本未被命运磋磨过,既不麻木,也无怨怼,而是映着烛火光彩熠熠。   那一瞬间,关潜几乎不敢以自己盈满死气的眼睛与他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咳咳我没有名字,爹娘没给起,大家都叫我萧五。”   “怎么掉到了河里?”   而他说出来的理由,在场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跳入水中,是为了救人。   “可是我没救上来,那位娘子...应该...应该已经......”   然而,他真诚的语气和眼泪又让众人不得不相信,这个七八岁的孩子,居然真的是因为救人而险些丧命。   这样不自量力,又这样纯真赤诚。   满船舱的老少汉子不知道如何哄一个哭泣的孩子,最后还是他自己一抹眼泪,“郎君,我听大家都叫您‘将军’。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了,能跟着您去当兵吗?”   “为什么想要当兵?平常人都争着逃兵役。”   “我当了兵,就能变得更厉害!厉害了就可以帮很多人,救很多人!也许、咳咳也许就能救下那位娘子了......”   他的声音很虚弱,却很坚定。   良久,关潜点了点头。   而后他做出了震惊在场所有人的举动,当场将这个孩子收为义子。刚二十出头的郎君明明还未成亲,怎么就突然急着去做父亲?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是何意。   唯有关潜自己知道,救下这孩子的那一天,恰好是他骤然失去一切的那一天,是他决意此生绝不娶妻的那一天。   好在,苍天到底施舍了最后一丝丝善意,没有将他逼至绝路,给他送来了一个好孩子。   “为父给你起个名字。”   他自狭小的船窗向外望去。   晦暗的天地之间,云被暴雨撕碎,水鸟尖叫着疾飞,残破的木叶呜呜翻卷着,最终仍是难逃下坠。   目之所及,唯有两岸青山屹屹,在劲风巨浪中仍巍然耸立,寸步未让。   “萧屹。”   于是关潜说:“你以后就叫萧屹。”   自这一日起,萧屹有了名字,也有了父亲。   无论哪一样,都是梦中才敢妄想的宝物。   没念过书的孩子翻来覆去默念那个名字,终于忍不住红着脸问:“义父,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屹,山貌也。”   关潜轻拍他后背,碰到锁链一般嶙峋外凸的脊骨,“是指山峦...站得顶天立地的样子。”   ......   “还有您给我起的名字。”   萧屹的声音将关潜自无边秋雨中拽出,穿过经年的时光,他又一次抚上义子的后背。   完全不一样了。   任谁也看不出来的,眼前这个年轻人居然是当年那个羸弱的孩子。他的头发已经像千里良驹的鬃毛那样健康润亮,每一缕都焕发出充沛的生命力。他的身形已经长得比父辈还要高大强壮,就算这么跪着,也没比自己矮多少。   唯有那双眼睛,还和从前一模一样,正执着地、恳切地看着他,同时轻声问——   “义父,洪水来了,山峦会逃跑吗?” 第95章 椰奶小方、千层糕 今日这封信是萧屹写……   关鹤谣将毕五带来的食盒拿到后厨装菜。   掀开盒盖, 她一顿,而后猛然攫抓出里面的信封。   传到宫中的水情急件,莫说是她, 连云太夫人都难以得见, 好在每隔七、八日,关潜会传家书回来。哪怕知道他们必然报喜不报忧,可若真出什么了事,也必然不敢隐瞒家里。   如果收到家书那日关鹤谣不在国公府,云太夫人便会这样借着食盒给她送来, 让她也第一时间跟着安心。   关鹤谣的动作小心翼翼。   即使现下被妥帖地装在信封里,那张薄薄的信纸仍带有被卷曲过的脆弱弧度。   她先飞速地看过全信,又重头一个字、一个字看了好几遍。   抵万金的家书要信鸽飞越千里崇山才能带回, 因此向来不过百十来字,能简则简, 每一个字都要透露出有用的信息。   写信的人也是最重要的信息。   至今为止,收到的家书都是那三人轮流写的。   人还好好的,还能写信,对于心急如焚的家中人来说, 就已经足够了。   关鹤谣忙把信拿远些,生怕落上泪滴。   今日这封信是萧屹写的。   熟悉的一横一竖都划在她的心上, 关鹤谣忽然觉得, 还是不够的。   一封信怎么可能足够。   想要他马上回来, 想要他就现在就在这里,想要他擦擦手,就能过来安安稳稳坐在桌前吃一碗她刚做的冰糖炖枇杷,新鲜的枇杷清甜,配上银耳和桂圆, 他一定会喜欢吃的。   关鹤谣压压眼角,去前铺拿了纸笔。   云太夫人多次问过她是否想写回信,关鹤谣都说着“家国为先”拒绝了,于是每次都是太夫人回信。   她不是不想写,只是实在不知道如何写。   恨关山难越,恨锦书难寄,恨没有飞机和手机。   但是今日,亲眼见到萧屹的字迹,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张小小的字签: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她把字签和信一起装回信封,慎重地放回食盒。   这样癫狂放浪的一句话会被寄信的云太夫人看见,会被收信的关潜和赵锦看见,但是关鹤谣不在乎。   只要萧屹也能看见。   她真的,想他想得快要疯了。   *——*——*   “陈掌柜,妾前日说的几样食材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小娘子去看了便知。”   一被陈默迎进八仙楼的点心厨,关鹤谣便闻到一股浓郁的椰香,再一看王大毛正奋力转着小石磨,就知道确实准备好了。   顺着光洁的石磨盘,洁白又细腻的椰奶宛如绸带,正潺潺流下,看得关鹤谣心花怒放。   陈默心中却是有些忐忑。   有道是“金丝发裹乌龙脑,白兔脂凝碧玉浆。”   琼州运来的椰子向来深受追捧,只要剖出椰肉切块,让伙计在外吆喝一声“新鲜的象牙板!琼州来的白玉象牙板!”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卖出高价,何必...这么费时费力的?(1)   他有万千疑惑,可又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自觉很想相信关鹤谣,到底还是随她去折腾这些金贵食材。   况且——他深吸一口气,乳香和椰香交融,确实很吸引人,关小娘子口中这个什么“椰奶”肯定又会大获成功。   一阵欢喜涌上陈默心头,他赶紧招呼过厨中众人,十分郑重道:“关厨娘今日得空又来赐教,你们这帮小兔崽子都给老子好好学!”   “是——!!”   众人中气十足的回话吓得关鹤谣一激灵,他们怎么突然这般上进了?   七八双眼睛炯炯盯着她,好像马上要去打仗。   “各位不用这么紧张,今日的点心不像上次一般繁复了。”关鹤谣笑道:“天气日渐炎热,贵店冰块和各种鲜果充足,是以今日教各位做两道食盒夏日的凉爽小点。”   她指了指王大毛正在过筛的椰奶,“主要用的就是椰奶,这是用鲜椰肉和牛乳一起磨出来的。”   忽有人提问,“小娘子,牛乳怎么要先冻上,再化开,这不是白费功夫吗?”   “嗯...并不是白费功夫。”这有点不好解释,关鹤谣沉吟片刻,“乳牛先冻再化,就会把其中的一部分水分离出来。大致就是...牛乳更纯了,更香浓了。”   “是是是!”王大毛突然自爆式捧哏,“确实更香了,我就没喝过这么香的牛乳,我喝了一大——”   气得陈默跳起来给了他后脑一巴掌。   众人都跟着笑,关鹤谣也笑着又解释了几句,她着实不知自己讲没讲明白。   其实这只是一种最简单的物理冷萃方法——“冰博克”法。   由于牛奶中各种物质的熔点不同,所以牛奶融化时,各种物质融化的顺序也不同,水分是最后才会融化的。   因此只要将牛奶放到冰鉴中,保证其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融化,乳糖和蛋白质之类的精华就会先融化出来。   牛奶这样处理过后,基本只有原来一半多,最后会剩下一大块冰渣。   为了弥补暂时没有奶油这一短板,关鹤谣这才想办法让牛奶更浓醇一些。   最主要的椰奶已经备好,接下来就万事容易,关鹤谣系好襻膊开始授课,“今日两道小点做出来都是顶好看的。”   她要做的是椰奶小方和椰奶千层糕。   椰奶小方尤其简单,就算没有什么丁吉力片、布丁粉也没有关系,关鹤谣自己淘洗晾晒了绿豆淀粉,用来凝固椰奶正好。   陈默也在一边看着,就见这小娘子把椰奶煮一煮、搅一搅、往深盘里一倒让人送到冰窖,而后便说:“好了,这道椰奶小方就做好了,等着凉了切开即可。”   陈默目瞪口呆,想起刚递给关鹤谣的那十两银子浑身肉疼。这也太简单了吧?!   小娘子莫不是江郎才尽了糊弄他?   他四下去看伙计们表情,想找到一个和他同仇敌忾的,万没想到众人神色都极其认真,仔仔细细地看着关鹤谣的每一个动作,哪怕她现在就是在搅荸荠粉。   点心厨众人当然学得用心。   上一回这小娘子教做的点心卖得极好,掌柜还给他们发了奖钱。   苍天啊,这可是自点心厨成立以来的头一遭啊!   他们虽然懒散惯了,但人活在世,谁不向上争一口气?如果可能,自然也是希望自家点心厨越来越好,赚得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受掌柜的重视啊!况且他们本就是做厨之人,比陈默看得清楚些,已经了解到关鹤谣一招一式都是真功夫的,端的是干净利落。   一个时辰后,陈默终于吃到椰奶小方的时候,他便决定再也不去怀疑关鹤谣的手艺。   确实做法简单,可在整个金陵城放眼望去,谁能想到这样的做法呢?   那莹莹可爱的一个个小方块,比雪还白,比玉还润,比新做的豆腐还嫩。沾着现刨的椰蓉抖一抖,好像兔子软乎乎的尾巴球儿。   “现在各色鲜果都下来了,也可以加些樱桃、黄杏之类较软的果子进去。只是要先把果子压渍一下,不要带进去太多水分,泄了椰奶的味道。”关鹤谣一边讲,一边趁展示之机多吃几块,“现在这样软硬刚好,要是想软一些就少加粉——”   “关小娘子,可以揭盖了。”王大毛忽然叫她,关鹤谣忙应了一声,拍拍手往蒸屉那走,身后呼啦啦一堆人跟上。   “辛苦王大厨看着时间。”关鹤谣真心致谢。   现切现尝的椰奶小方都没把王大毛勾走,一直能瞧见他尽职地守着桌上漏壶。   “哪里哪里,”两人现在是双向改观,王大毛对关鹤谣的态度也极好,“我也想快点把这千层糕做好,看着可太馋人了!”   关鹤谣小心翼翼掀开了蒸笼盖。   竹制的蒸屉完美地吸收了水汽,因此糕面未糟一滴水滴坠落侵袭,光滑得如同镜面一般。   “咱们这是第七层了吧?”她问,众人点点头。   “每一层铺的浆都要一样多,蒸制的时间也要一样长,这样做出来才均匀好看,也不会混了颜色。”   今日做的是薄荷椰汁千层糕,最后刚好蒸了十层。   “哎呀真好看!”   “原来是要做成这样!”   关鹤谣刚动手切了两刀,优秀的横截面就引得众人惊叹。   小小一块菱形糕,却是精致到极致。一层椰奶白压着一层薄荷绿,颜色分明,好像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丝绸布料。   这千层糕入口时,椰奶的香浓味道不变,口感却和入口即化的椰奶小方完全不同,是一种在舌尖乱蹦乱跳的Q弹。   “放冰窖里凉一凉会更弹牙。”   “好,好啊!”陈默眉飞色舞,“如此爽口,正适合夏日里吃,我们明日就加到食单里!”   “多亏您这里有荸荠粉,”关鹤谣适时拍拍马屁,“荸荠可是个好东西,这股子清甜味儿连椰香都遮不住呢。可惜现在还没有鲜荸荠,否则切碎了做成水晶糕,那亦是另有滋味呢。”   陈默非常配合,笑容满面点点头,“那等鲜荸荠上市,我就等着吃关小娘子的水晶糕了。”   *——*——*   “太好了!”捧着闪亮亮的十两银元宝,掬月几乎要落下泪来。   “攒够了,小娘子立女户的三十两银钱终于攒够了!”   “嗯,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关鹤谣道:“我下次见到朝散郎便与他谈谈这事。”   她是官员之女,必定在官户上,情况可能有些麻烦,但和身为户部官员的关策一起合计合计,总能找到突破口。   况且关鹤谣是铁了心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势在必行。   “还好还好,赶在你生辰前凑齐了。”掬月脱口而出:“要是郎君能回来陪你过生辰就好了......”   她心思细腻,两年的朝夕相处更让她能看透关鹤谣的强颜欢笑她,一般不敢在关鹤谣面前提起这茬,只是今日情绪激动,不假思索失了口。   “没事,”关鹤谣笑笑,“等郎君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她带着掬月把玉兰树下的小罐挖出来,照例把钱藏了进去埋好。   关鹤谣仰头看看院墙,“立了女户搬出去住,郎君就不用大半夜偷偷翻墙来了。”   嗯,更不用翻墙走了。 第96章 生辰惊变、外祖家 居然是真的有人病了……   “真的吗?那长寿面真的做得很好吗?”   “好极了!”关鹤谣挽住掬月, “面和得又滑又劲道,擀得也好,你在白案上是真的很有天赋呢。”   掬月开心得脚步飘飘, “只要你喜欢就好啦, 都是为了给你过生辰。”   五月二十,今年正好赶上夏至。   这一天是关鹤谣的生辰,或者说——是原主的生辰。   关鹤谣本人的生日其实在秋天。   但她想着,这本就该按照身体降生的时间算,况且占了原主的身体, 自然该给人家过生日,于是从此就过这一天。   掬月居然偷偷联合毕二和小胡为她张罗了一番。   打烊之后,她为关鹤谣擀了长寿面, 还送了一条她亲手做的发带,绣了几朵歪歪扭扭的小花。毕二和小胡则合伙送了一柄小刀, 用来削水果非常顺手。   关鹤谣想起今日种种,心头温暖,一路牵着掬月说说笑笑往家走。   行至关府西偏门,她照常把一包蜜饯塞给守门的乔婆子, 对方却突然反扣住她的手,靠过来低声说了一句“二娘子, 小心。”   关鹤谣的笑容瞬间凝滞。   饶是有了这一句的提醒, 看到自己小院门口站着五六个婢子、婆子时, 关鹤谣仍是惊悸不已,这样的阵仗可从未有过。   “二娘子这是去哪里了?让我们好等。”为首的婆子径自上前,无礼无节,开口就语气不善。   关鹤谣认识她,是继母身边最得力的那一个。   “石嬷嬷, 今日是我生辰,便去街上吃了碗面。”关鹤谣强打精神扬起笑脸,“你们也是来给我过生辰的?我就知道母亲大人惦记我,肯定带了礼物吧?”   她满目天真地围着对方转了一圈儿,连着声问“礼物在哪呢?在哪呢?”   石嬷嬷的脸更僵了,可她也没法接话,只能生硬道:“不是有一个小丫头一直跟着二娘子,人呢?”   关鹤谣垂下眼,“前几天让人贩子给拐跑了,找不着了。”   石嬷嬷气急。   大娘子交代要按住那个小的,才好摆弄这一个,怎么说拐跑就拐跑了?   罢了罢了,先带过去再说。   听得石嬷嬷要带她去见关旭,关鹤谣心里“咯噔”一声。   不会真的这么迫不及待,在她可以成婚的十七岁生辰当天就张罗着把她嫁到魏家吧?   她稳住心神,说着“既然是去见父亲大人,请嬷嬷容我换身衣裳”,随后在两个婆子的监视下进了小屋。她换上一身最好的衣裙,又装作翻找外衫的样子,把枕头下的琥珀手串捞出来藏在了身上。   明夙院正厅里端坐着礼部侍郎关旭,和他的继室郭氏,郭丝淼。   关鹤谣低头快走两步,行了一个极其恭敬的深礼,温声道:“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孩儿前来听训。”   放眼整个金陵城,可能都没有谁家的儿女礼节像她这么到位的,毕竟连皇子公主叫官家,都是一声亲昵的“爹爹”。   可关鹤谣做起这些事情毫无心理负担,甚至有点愉悦。她这样做派,一是韬晦自保,二是...座上二人本就不配为人父母,更不是她关鹤谣的父母,所以其实受不得她这样的大礼。   只要想着这样可能让他们折福折寿,她就恨不得再给他们磕一个。   关旭看着低眉敛目的女儿,一时有些恍惚。   竟是越来越像了......声音、容貌,就连这样柔婉的情态都如出一辙。   郭氏也愣住了。   她要看到关鹤谣的手被酱醋染黄,要闻到她衣服上熏的全是油烟味道。   她要让关旭看到一个满身粗糙庸俗的市井丫头。   而绝不是...现在这样的!   天知道下人来报这小蹄子去街上摆摊时她得意了多久。“拦?我为何要拦?”当时她大笑着对下人这样说。只是任她自生自灭,她却自甘堕落,有什么理由去拦着?   抛头露面在外面摆摊,不多久就会成为一个粗鄙的商妇。等时机成熟,她就将这有辱家门的勾当与关旭一说,关旭必定震怒着将她赶出去,甚至打杀了也不无可能。   这些年关旭对二女儿不闻不问,就这么在小院里养着,郭氏迷惑不解又憋着一股气。   拔了这根眼中刺——郭氏觉得没有比这更快意的事情了。   十几年过去,郭氏还是经常想起那个女人——整日装模作样的琴棋书画诗酒花。丈夫的宠爱,华贵的衣饰,下人的尊崇......所有这些她都视若无物,只知道守着她的女儿,却还是勾得表哥对她念念不忘。   郭氏一辈子八成以上的心力都用在揣测关旭身上,此时瞥见他的神色,更是愤恨地绞住手中帕子。   该死的小蹄子,为何不但没有枯萎,还开成了秾艳欲滴的花?单这身段和脸蛋,岂不是把她的语儿都比下去了?   “二娘子,你去哪里了?”郭氏心中未等关旭开口,就率先质问起来。   关鹤谣就按照刚才回石嬷嬷的套路再来了一遍,只是语气更谦卑可怜,话还说得结结巴巴的。   哼,不过长得好些,说到底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郭氏心里一哂,“就算是过生辰,小娘子家家的也不要贪嘴去吃街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吊眼薄唇,分明是个刻薄的面相,偏偏总喜欢摆出一副温柔端庄的样子,可这副面具在关鹤谣面前总也戴不住,永远有几道尖酸的裂痕。   “再说了,你总这样出去,被人家知道还以为府中亏待了你。”她转向关旭道:“表哥,二娘子每月的份例,她那小丫鬟可都是好好地领走了。”   一声娇柔的“表哥”听得关鹤谣汗毛直立,同时更是佩服起郭氏的强大逻辑。   她说起今日是自己生辰,饶是石嬷嬷那样的仆从都露出一丝窘迫。而郭氏身为当家主母,不仅对府中子女的生辰置若罔闻,还倒打一耙,直接转移了矛盾。   每月的份例,呵呵,两升米也好意思叫“份例”?   关鹤谣面上不显,只态度良好地认了错。   哎,他们三个人,明明都对她的境况心知肚明,这样互相演有意思吗?   奈何郭氏瘾大,非要拽着她飙戏,又絮絮说教起来,关鹤谣只一味应着。   郭氏苛待关鹤谣,关旭是知道的,他并不在意,也从不插手后院这些事体。只是大半年没见这个女儿,而她变化甚大,一时有些没缓过来。   现下眼见这二人越扯越远,而魏家来的婆子面色越来越焦急,他便肃声打了岔。   “今日叫你来不为别的。你姨母病了,需要血缘亲近的在室女为她诵经祈福,你跟着去一趟魏家。”   果然就是和魏家有关!   关鹤谣暗暗捏紧拳头。   她都不知道原身还有什么劳什子姨母,反正他们说有就有吧。   莫不是请君入瓮?那边安排着什么龌龊的戏码想要污她清白之类?   她脸色铁青上了魏家的马车,一手捏着今日刚得的小刀,没有片刻敢放松。她也尝试着从接她的这两个婆子嘴里套个话,可她们石头一般毫不配合。   一路惴惴,关鹤谣就这样来到了城西魏家大宅。   谁能相信,她长到一十七岁,居然是第一次来外祖家?   也许原主三岁之前,她娘亲带她来过。可不管怎么说,娘亲一去世,原主就被扔到小院子里,再未得到一丝一毫来自外祖家的关爱。   魏家财大气粗,乃是大富之家。然而自进了门,关鹤谣就根本没有时间欣赏那些画栋雕梁——她被两个婆子架着飞奔到了一处富丽的院落。   关鹤谣不禁惊讶,居然是真的有人病了吗?   因为这院落中一股药味弥漫,十几个仆从进进出出,个个脸上愁云密布。   一片混乱中,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名义上的外祖母——陈萝娘。她正坐在院里石桌边,身旁两个婢子给她打着扇子。   她看起来根本不像五十多岁的妇人,而是保养得宜,风韵犹存。只是那一身潋滟的满绣浮光纱,衬得她此时面色更加灰暗。   “老夫人,人带来了。”   “带我这里来做什么!?”陈萝娘几乎尖叫起来,看都不看关鹤谣一眼,“快带去佛龛前啊!”   关鹤谣被甩到软毡上,一抬头就看到地藏王菩萨的庄严佛容。又被摆布着用香汤净了手,漱了口之后,她才意识到:可能、大概、也许、居然真的是让她来诵经的!   难道还冤枉了他们不成?   她此时身处一个耳房,好像被临时布置成了佛堂,华丽的香案上供奉着鲜果鲜花。   此屋和正屋没有完全隔断开,而是门上挂了水晶珠帘子,又用一扇厚重的单扇红木屏风完成了视线遮挡。而陈萝娘的声音正从正房传来,一会儿呼喝仆从,一会儿带着哭腔喊“琳儿琳儿”。   关鹤谣心下稍松。   或许生病的人真是她的便宜姨母?毕竟这名字与她生母的名讳“魏珊儿”也对的上。   魏家总不至于为了迫害她搞这么逼真一出,看来确实出事了。   只要不是和她婚嫁之事相关,情况就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然而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什么一石二鸟的后招,还是要再打探些信息——   “你快念啊!”   关鹤谣心思流转这么几瞬,看守的婆子已经很不乐意,她点点佛经,粗声催促。   “嬷嬷勿怪,我这就念。”关鹤谣轻轻展开佛经,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她刚作势要念,又猛然收势,抬头温声讨好道:“嬷嬷,我还有一事要问。”   “问!”那婆子一脸不堪其扰。   “是这样的,念佛时,即见佛时。”   关鹤谣一本正经,“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去见佛祖啊。还请告知到底是为何事念经,如此才好向佛祖祈求。否则本是求寿,我却求了福。本是求慧,我却求了财。本是——”   “求命!”   婆子崩溃,“是求命!”   她担忧地朝门口看了看,低声道:“小娘子今日午后游湖不慎落水,现在还未醒来。你快念罢!”   关鹤谣几不可察挑了下眉,今日午后。   那大概来不及借此事设局吧?不至于这么拼吧?   况且溺水...不是应该要么当场喷一口水活过来,要么直接嘎嘣拜拜吗?会昏迷这么久吗?   对于一只旱鸭子来说,这题实在超纲了,她想不明白。   既来之,则安之,关鹤谣便端身正坐,整衣敛容,这回真的准备念经了。   却忽听得珠帘珊珊响动,门口屏风后绕进来一个小婢子,口中还在喊:“李嬷嬷,老夫人吩——”   她陡然转音:“你怎么在这儿?!” 第97章 全员恶人、神仙粥 “这我可得去看看。……   真是天地有恶意, 山水总相逢啊。   关鹤谣一边工工整整抄佛经,一边无奈地暗自吐槽。   再一次见到八仙楼前骂她的小婢子,这件事情就像一根线, 把之前的细微线索穿起:富足商户出身、被魏玄殷勤地陪同游览金明池、被掬月说和她长得有几分相像......   看来, 那个要硬买她芍药的花冠娘子,就是她的姨母,也是魏玄的姑母——魏琳儿。   明明年岁和她相当的......是老来女?   叫“杏儿”的小婢子咋咋呼呼,惊得指着关鹤谣连问“为什么找她来?”可两个婆子不仅顾左右而言他,还叱责她不该多嘴。   杏儿被两个积威甚重的婆子吓得说不出话, 连关鹤谣和魏琳儿之间的恩怨也来不及告知,就被赶了出去。   关鹤谣冷眼看完了这出插曲,断定除了少数受信任的仆从, 剩下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是魏琳儿的外甥女。   好像谁稀罕和他们攀亲戚似的!   和魏家沾上准没好事!   就如现在,夜近三更, 而她还要伏在小案上一笔一划抄经书。   确实说是念经祈福,可两个婆子既不通经文,更不识字。所以除了关鹤谣这个真正“念”的人,其他人也无从知晓她念的是什么。   陈萝娘真是亲娘, 她怕关鹤谣偷懒耍滑,于是最后变成要求关鹤谣亲手抄写佛经, 还特意来敲打了一番, 说她之后要亲自过目。   关鹤谣撇撇嘴, 真是小人之心,她怎么会去做胡乱念经、亵渎佛祖之事?   然而她如今是如鱼在砧,也懒得争辩,只能被一左一右两个凶狠婆子看着抄佛经。   一抄就是近四个时辰,她补暑假作业都没有续航过这么长时间。   关鹤谣一边抄, 一边留意主屋的动静。隐隐约约听得一晚上折腾来四位郎中,但是魏珊儿一直没有醒。魏磊的妻妾也来看过,都被陈萝娘轰走了,她倒是一直守着。   直到如今夜深人静,陈萝娘去边上厢房休息了,院中仆从也卸去大半,只院子里还有几个值夜的,另外魏琳儿两个贴身丫鬟服侍在床前。   大概是关鹤谣一直表现良好,看着她的两个婆子也放松了警惕,头一点一点,鸡啄米一般打起了瞌睡。   关鹤谣抬眼偷瞄,见她们都阖上了眼打起呼噜来,这才逐步放慢抄写速度,直到撂下笔。   她正呲牙咧嘴地放松手腕,却听正屋有模糊的说话声传来,好像是那两个小丫鬟。   关鹤谣撑身要起,僵硬的腿差点让她当场表演一个滑跪。   她赶紧活动活动回不过弯儿来的膝盖,轻手轻脚地走向门口,躲到屏风后偷听。   “......们实在是幸运,”这个是杏儿,嗓音尖细尖细的,“幸好今日没跟去,你看小雯和樱桃都被打得半死不活,好悬没撑过去,真的太可怕了。”   “小点声。”第二个声音却是稍微柔和一些,“谁让她们没侍奉好小娘子,小娘子哪里遭过这样的罪?”   “阿栀姐姐,本来大郎下月回来就要成婚了不是吗?现下他小姑姑这样...万一...这亲还能按时结吗?”   身处魏家,关鹤谣听到“成婚”条件反射地吓出了冷汗,再一品原来说的是大表哥魏皓,捋捋心口,她接着听。   “收起你的小心思,”阿栀警告道:“大郎成不成婚,何时成婚都不是咱们该管的事儿。”   “我...我没什么心思。”   造孽呀!关鹤谣面色扭曲,这杏儿才多大点儿啊,一天天想的都是些什么?   心里的小算盘被人发现了不说,还被扒拉乱了,杏儿毫无说服力地辩解几句,尴尬地岔开话题,“阿郎家祖籍洙州吧?小娘子也算是洙州人,对不对?”   “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这件事关鹤谣也知道。   魏家祖上正是洙州人士,沾了茶马互市的光起家,倒卖瓷器茶叶,很快成为当地巨贾。   等到了关鹤谣外祖父魏城一辈,这位野心勃勃的当家人决意来金陵发展。   放弃祖业南迁,确实是阻力重重。刚来金陵的魏家元气大伤,又无枝可依,这才有了后来为站稳脚跟,将关鹤谣娘亲嫁给关旭一事。   然而几年之后,洙州黄河便决了口,而魏家阴差阳错逃过了这一举家倾覆的噩运。   正因为此,即使现在的家主是魏磊,但魏城依然是整个家族的绝对权威。   “所以啊,阿栀姐姐,你知道吗?大家都说小娘子这是缺德糟报应了!家乡发着大水呢,她却非得去游湖玩乐,人家说啊,这是触怒水神了!而且——”   “呸!小妮子别瞎说!”   关鹤谣觉得这个阿栀稳重一些,以为她又要教训杏儿,却听她话锋一转,“咱家小娘子缺德事儿还少做了?怎么现在才遭报应?”   然后两人便是一阵低低的笑闹,那纯粹又明亮的恶意就像正屋的烛火摇摇晃晃,无孔不入地绕过厚实的屏风,冷风一样打到关鹤谣身上。   关鹤谣咂舌,这魏家怎么回事?   魏琳儿做了什么能让她家婢子对她都这样彻头彻尾的嫌弃?就连年纪不大的婢子们也是阴阳怪气的。   全员恶人吗?   *——*——*   东方既白,院子里渐渐有几个仆从走动,只是气氛仍非常压抑,没人敢弄出大动静。   寂静佛室之中亦是只有轻轻纸张响动,于是关鹤谣的肚子忽然的一声“咕咕——”,便可谓是惊天动地。   她委婉地表示可否给她拿些吃的来。可左婆子毫不怜惜地开腔,“小娘子吃了东西,便又造了口业,还是先抄佛经罢。”   “口业”又不是指吃东西!不懂不要乱说好吗?   关鹤谣气得脑中滚过无数句国骂,这些要是说出来了才叫口业!合该让这两个铁石心肠的婆子见识一下真正的口业!   可面对菩萨圣容,她不愿造次。说到底,人在屋檐下,也不敢不低头。   她实在饿得胃疼,只能再好声好气地请求两句。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夕食吃得早,昨夜的夕食早就消耗干净了。   右婆子似乎心软一些,起码回应关鹤谣了。   可她拒绝的话关鹤谣也没法反驳,“今日厨中备下的都是鸡汤、肉羹一类的滋补物等着小娘子醒来吃,你吃了再怎么抄经?”   魏琳儿饮食向来奢豪,小厨房里非荤即鲜,连带着整个院子的仆从都吃得满嘴流油,确实没有什么能给关鹤谣拿来的素斋。   关鹤谣只能继续争取。她蛇打七寸,大意就是“饿得心慌意乱,味根不净,这佛经也抄得不够挚诚啊。”   见婆子们面色稍有松动,她继续道,“只请给我拿来个小炉子,我自己煮一些粥就行。”   “对了,”她灵光一现,“我做一道神仙粥,二位听听,这名字多好,也是向各路神仙祈求小娘子康复呢。”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到底答应了,也不能就让她这么无休止地抄下去,谁知道小娘子何时能醒呢?   于是便有一个婆子出去,给关鹤谣拿回了她要的几样东西:一把米,几根葱,几片姜,还有红枣和枸杞。   *——*——*   关府,云中小筑。   关燕语今日起得早些,小厨房里顿时忙乱,好在及时把朝食送到了她面前。   此刻,她正穿着软云纱的寝衣,百无聊赖地听着婢子报菜名,“...姜丝人参菜,汤羹是天麻兔肉汤,从食是捻尖豆沙馒头、虾蟹馄饨和牛肉粥。”   终于听到一味爱吃的。   鎏金的筷子尖儿轻轻一点,婢子马上会意,给她盛来一小碗牛肉粥。   关燕语极其爱吃牛肉。   可惜牛肉可遇不可求,哪怕府中采买每一日都尽心在各个集市寻找,一月也吃不上几回。   是以今日见到这牛肉粥,关燕语还是很满意的。   可她只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这么腥,这么柴,平白糟蹋了难得的牛肉!   一帮废物,她们到底会不会做饭啊?怎么每次做出来的牛肉,还没有她那天在关鹤谣的小破院里闻到的香?   关燕语把碗重重一撂,“这粥是谁做的?”   小厨婢结结巴巴回答了,关燕语刚要发作,她贴身丫鬟之一的青蒲匆匆进屋,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当真?”关燕语惊讶不已。   她转转眼睛,端起牛肉粥迅速吃了,便吩咐婢子们侍候她更衣打扮。   “这我可得去看看。”   *——*——*   佛室里米香弥漫,中间还夹杂着葱姜的淡淡辛香。   掀开小砂锅盖,关鹤谣拿木勺慢悠悠地搅一搅。   白蒙蒙、热腾腾的雾气散开,只见每一粒米都绽出恰到好处的花来,米溶于水,水溶于米,滑腻如一。   这一锅雪一样的粥,招的两个婆子的视线也不自觉随着木勺搅动的轨迹移动。   她们早起轮流去吃了朝食,吃的是香喷喷的鸡茸粥和猪油烙的面饼,可此时闻着纯粹的新米香气,也不禁口舌生津。   更别提饿得要昏过去的关鹤谣了。   熬粥的火候极其重要,最好能时时刻刻看着。   她自然也想熬出一锅绵软的香粥,好好抚慰一下自己正抽抽着疼的胃,可又不能偷懒,搅拌几下就又回到案前抄经。   倒是右婆子突然和她搭话,“你这粥,为何叫‘神仙粥’?” 第98章 到底嫁谁、母女情 萧屹站在一个纯白色……   因为“神仙粥”这个名字听起来非常厉害, 结果所用食材平平无奇,右婆子才有此一问。   关鹤谣解释道:“此粥虽然材料、做法都极尽简单,歌诀不过是‘一把糯米煮成汤, 七根葱白七片姜’, 但除湿驱寒的效果甚佳。若是受了风寒,有了头疼鼻塞之类的症状,只要趁热喝上一碗,轻者当即痊愈,重者也可解一时之急。就像是神仙救人一般灵验, 所以叫‘神仙粥’。”   她忽然想起正屋里还未苏醒的魏琳儿。   在她看来,那不是她的姨母,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若是就这么香消玉殒着实可惜。就算魏琳儿为人跋扈,关鹤谣也不至于盼着她死去。再者...落水...这简直触动了关鹤谣心中最恐惧的角落。   她下意识地希望魏琳儿无事。如此, 她就更有信心相信水神能够善待千里之外、吉凶未卜的心上人。   于是关鹤谣说道:“贵府小娘子落了水,肯定寒气入体,等醒来吃一碗这神仙粥,说不定也会痊愈呢。”   左婆子轻哼, “小娘子岂会吃这粗糙的粥。”   关鹤谣但笑不语。   右婆子倒是对这神仙粥上了心。   若是真的有用,以后有个头疼脑热吃一碗就好用, 可省下不少买药看大夫的银钱, 于是她细问了做法, 关鹤谣也答了。右婆子暗暗记下,最后问:“你怎么就放了一粒红枣和一粒枸杞?”   既然要放,多放一些就是,如何这般抠抠搜搜的?   “这个呀,”关鹤谣微微勾起嘴角, “是我祖传的诀窍,就得这样做才好用。”   她幼时感冒着凉时,喝的就是妈妈做的这样一碗神仙粥。   因为她嫌葱姜味辣不愿意喝,所以妈妈会放一粒红枣和一粒枸杞哄着她,再给她唱那首被她们母女俩篡改了下半段的歌诀:“一把糯米煮成汤,七根葱白七片姜。一粒红枣是妈妈,陪着枸杞小阿鸢。”   关鹤谣就会被逗得大口大口喝粥。   她总会将红枣和枸杞留到最后,开心地拨弄着一大一小两个红点儿,很郑重地和妈妈说:“阿鸢和妈妈永远不分开。妈妈去哪里,阿鸢就去哪里!”而妈妈会摸摸她的头,“好,阿鸢去哪里,妈妈也去哪里。”   左婆子没好气地敲了敲案,关鹤谣才惊觉自己居然无意中哼唱出了歌诀。   她动作隐晦地擦擦眼角,收收心继续抄写,渐渐沉入经书之中。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是为地藏菩萨。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是他发下的本愿。   《地藏菩萨本愿经》——从吕大娘子那里,关鹤谣知道了这是助人消业积福的无上经书,老两口经常诵读。她也知道,这更是一本孝经。地藏王菩萨于过去世数度救母,能为了救母亲散尽家财布施,能为了见母亲出入地狱,此乃大孝。   地藏王菩萨最后救出了母亲,真好啊。   关鹤谣不禁抬头,去看那千叶青莲花座上的宝冠庄严。她没有那般无量的功德,没有起死回生的神力。如果佛祖垂怜,只让她再见妈妈一面就好了。   去世五年,她竟然一次也没来过关鹤谣梦中。   *——*——*   萧屹站在一个纯白色的奇怪房间中。   他周身上下都在滴水,还疼得快要散架,可他无暇自顾,全部的注意力都被一个恸哭的身影吸引。   那个纤瘦的身影伏在床上,正悲痛欲绝地放声大哭。   她的每一声哭喊,都像是被激流裹挟的石块狠狠刮伤他的脸,像是淬了毒的箭镞洞穿他的心脏,让萧屹觉得自己的魂灵都与她一同痛苦地颤抖起来。   他下意识地上前几步抬起手,不知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一句:“阿鸢——”   萧屹猛然睁眼。   “郎君!郎君!”小九喜极而泣,扭头去喊:“殿下,殿下!郎君醒了!”   赵锦大步行至床前,“快去请二舅舅和你爹爹过来。”他长舒一口气,看着萧屹脸上的血痕,眼眶通红,“可算醒了,你躺了两天了。舅舅一直守着,我刚把他替下来他就又去找郝相公他们吵架了。”   萧屹挣扎发声,说出的字句像被河沙磨过,“郝相公——”   “放心。”赵锦知道他想问什么,手抵着他胸膛将人按回去,“有你昏迷前给出的河底淤泥景况,郝相公已经决定以三段埽合龙。我觉得他当时要是再不答应,舅舅就要把他踹进河里堵堤了。”   他故作轻松地露出如平日一般玩世不恭的笑,只是微抖的语气暴露了真实的情绪。   他第一次见到萧屹那么虚弱的样子。   萧屹被从河里拽出来时就像是一个破碎的傀儡。沙石划出的无数伤口被浑浊的水泡得翻卷,粗壮的绳子将他的肩背生生勒出淤痕,又磨得血肉模糊。他一边咳嗽一边呕吐一边描述河底情况直到昏厥。   然后赵锦又第一次见到了二舅舅那么暴怒的样子。   他像是一头护崽的老虎,以惊人的气势和极致的哀恸把河北诸官一通痛骂,连郝相公也没有放过。混乱的堤坝上,数百人噤若寒蝉。   “我去堤上看过,新的埽台大致还有三、四天才能建好,然后才能开始卷埽。你好好休息,这些常规的工事就不要操心了。”   萧屹点点头,“我睡了两天,今日是廿一?”   “是。”   “...错过了。”   “错过什么?”   萧屹低低说:“阿鸢的生辰。”   “你啊,”赵锦无奈地扯扯嘴角,“你就是不昏迷,也没办法回去给你家小娘子过生辰。”   萧屹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   赵锦所说他自然知道,可是哪怕只能在那一日想一想她,遥祝她生辰快乐也是好的。   赵锦看他这副样子实在好笑,掰开他的手塞进去一张小字签,“今日刚收到的。”   这一张对折的小小字签,从信封里掉出来的时候赵锦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放心,我们都没看过。”   手上也缠了绷带,萧屹费了一番功夫打开字签。   只有八个字,却神奇地抚慰了他周身数不清的伤痛。他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只知道赵锦终于笑出了声。萧屹只当没听见,将字签小心地藏到了枕头底下。   赵锦的下一句话他却是听进去了,也衷心如此期望——“希望这一次能合龙成功,我们都能早日回家。”   *——*——*   “不辛苦,”关鹤谣僵硬地回答道。   她神情戒备地握着那杆笔,宛如握着一把剑,“为姨母尽孝心是我应该做的。”   说完,她就虚虚看向桌上的经卷,执着地拒绝和魏玄有半分眼神交流。   怕什么来什么。   昨日未见到魏玄,她还很庆幸,没成想他这么一大早过来了。还说着什么也要替“小姑姑祈福”,把两个婆子赶出了这佛堂。   祈福?   关鹤谣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眉心就像是被吹皱的水面。   满身酒气,也不怕熏到菩萨?   她直觉魏玄现在状态不对。   往常见的那几面,他起码是一个衣冠齐楚的富贵公子,还有几分矜持清逸的气质。可他现在明显仍有醉意,眼中隐隐血丝亦显得整个人颓唐又焦躁。   “表妹,我前几日去了你原来摆摊的地方,你不摆摊了吗?”   关鹤谣摇头,“不摆了。”她把声音压得极低。   木雕屏将门口遮挡得严实,她又是靠里边面向墙,完美地处在正屋中人的视觉盲区里,可是声音是相通的啊!   但凡有人如她昨夜那般贴着门口,就能大致听到魏玄和她的谈话,关鹤谣完全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思。依誮   他却忽然又开口,“原来真的不摆了啊,我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   这句话中的惋惜和流连惊得关鹤谣猛然转头,正撞进魏玄泛着醉意的眼睛里。   她心中大叫不妙。   魏玄直直看着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   昨日夏至,友人们在金仙庭定了最好的酒席,魏玄喝得醉醺醺被抬回了家,后来魏琳儿落水,家人怎么叫他都叫不醒。他昏沉沉睡到现在,方才得知这意外。魏琳儿虽比他年纪还小,但毕竟是长辈,又是祖父母的心头肉,魏玄连梳洗都来不及就急忙赶来探望。   来的路上却又听到消息,婆婆将关家表妹接来为小姑姑祈福。于是到了这院里,他堪称敷衍地看了小姑姑几眼,就一头扎进这佛堂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如他所说,他确实很久没见到关鹤谣了。   他不由得想起去岁秋天和爹爹去关家祭拜大姑姑,第一次见到这位表妹时的样子。   当时就觉得她虽有些瘦弱,但眉眼标志得如同瓷娃娃一般,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怎么也没想到再见时——她在街上摆摊。明明仍是粗布衣衫,可她的变化很大。就像是...从瓷胎中脱出了玉质来,窈窕如同玲珑的白玉瓶,莹莹地泛着光,让他控制不住地隔三岔五去她摊子看看,有的时候上前买一块糕饼,更多时候则是远远看着。   只是不知她为何突然不摆摊了。算起来,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未见到她了。   而这次见面,她的变化更大。粉色的窄袖衫轻薄贴身,那娇嫩的颜色像是玉瓶中插的花朵染出来的。   而她本人,也不知从何处得了春风滋养,染上了几分动人魂魄的灼艳之色。   而这一切,落在魏玄的醉眼里,成了烧光他神智的最后一把火。   这样的美人,凭什么就得嫁给大哥? 第99章 多方混战、终得救 这死丫头也太会气人……   虽然是双生子, 但自出生那一刻起,无论魏玄做什么,都比不上大哥魏皓。   翁翁说他优柔寡断, 爹爹说他畏首畏尾, 家中众人永远更偏向大哥。   魏玄本来也认命了。   他深知自己并非经商之才,连一家小小的桂香坊都经营不好。大哥却能常年跟着爹爹走南闯北,现在还一同在岭南走商。   而他,注定会在大哥继承爹爹衣钵后,分一份家产, 继续过着他看似清闲富贵,实则寡淡无聊的生活。   然而这一次,他忽然想要争一下。   魏玄倾身, 忽地握住关鹤谣的手,“表妹, 你不要嫁给大哥,嫁给我好不好?”   关鹤谣全然呆住了,为魏玄的举动,为他所说的话, 以致于她定住好几秒,才像被砂锅沿烫到一样猛然收回手。   毛笔重重地在洒金纸上撕开一道墨痕, 关鹤谣的脑子也一片纷乱浑沌。   魏玄似完全没发现她的震惊, 只自顾继续低声急道:“家里已经张罗得差不多, 等大哥这次从岭南回来就办你们的婚事了。我去和翁翁说取消你们的婚约,好——”   “等一下。”关鹤谣难以置信。   关府不是要把她卖给“墨哥哥”,也就是魏玄,魏墨山吗?她下意识地摇着头,“我、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大哥?”   魏玄一愣,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关鹤谣忽然一阵头疼,她隐隐意识到症结在哪里了。   “二表哥,你的表字是什么?”   魏玄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答了,“素玉,我的表字是素玉。”   “不是墨山?!”   关鹤谣脱口而出,而后死死咬住嘴唇。   岔了!   一切都岔了!   她只知道这两个便宜表哥的名,远远听过便宜舅舅叫他们的字,便想当然以为名“皓”的长子字“素玉”,名“玄”的次子字“墨山”;以为关燕语口中的“墨哥哥”便是魏玄。   根本没想到其实是指长子魏皓!   关鹤谣要气炸了。   她既气自己想当然的大意,又气他魏家硬装文化人,搁这跟她玩什么“韩愈,字退之”的文字游戏呢?   她整日整夜防备魏玄,让萧屹那边监视的也是“魏家二郎”魏玄,结果到头来都是无效防御。   真正的墨哥哥就等着娶她了!   更棘手的是,眼前这虚假的“墨哥哥”又唱的是哪一出?   一时之间,过多的信息使关鹤谣头昏目眩。   而恰恰相反,魏玄却忽然看明白一件事——关家表妹不知道她要嫁给大哥。   明明第一次见到她摆摊之时,她就知道和魏家的婚事。   可她刚刚的反应和问题......   虽然不知道是为何,但她一直以为她要嫁的是自己!   是他魏玄!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说她“很欢喜”?   对!   以为要嫁给他的时候,她是欢喜的!是愿意的!   想通的瞬间,魏玄眼中迸出亮光,“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埋藏在地下许久的一个错误猜测,此刻衍化成他一个错误的期待。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嫁给大哥的,我不想你做我的嫂嫂!大哥已经有两房妾室了,我也知道他其实不愿意娶你,但我不一样,我是不一样的,我一直喜欢——”   魏玄的神色越说越激动,又要来握关鹤谣的手,而这次早有防备的后者没有让他得逞。   关鹤谣猛然从跽坐的姿势站起,低喝一声:“表哥自重!”   他是疯了吗?   关鹤谣勉强从震惊中恢复。   他的姑姑就躺在外间生死不明,外面还有几个仆从。况且她敢打包票,那两个婆子现在就贴在门口偷听,而他来这里撒酒疯?说这些婚嫁、兄嫂之类不着四六的胡话?   关鹤谣苦苦试图抑制事态发展,压低声音想把他劝走。可魏玄也不知喝了什么假酒,偏偏这时候上头了。   他甚至不再控制音量和动作,追着关鹤谣起身,眼看就要朝她扑来。   压不下去,就只能玉石俱焚把事搞大。   关鹤谣一边躲,一边直接朝着魏玄掀翻了供桌,银盘叮当相撞,糕饼鲜果咕噜噜滚了满地。   这般大的动静,门口围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想硬装听不见。   府里郎君的秘密...她们可不想撞破。   关鹤谣像一只护羽的伤鹤死死盯着魏玄。   这里只有她自己,没有人会帮她。   佛堂窗外,刚亮起来的天色转瞬又乌云蔽日,豆大的雨滴毫无预兆地砸下。   骤然暗下的佛堂更显密闭,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关鹤谣只得一咬牙,在魏玄惊恐的目光中抽出一把小刀。   她逼得魏玄猛退几步,而后开始放声大喊:“杀人啦!救命啊!救——命——啊!!”   她喊得撕心裂肺,关键是言辞激烈可怕,门口的人终于呼啦啦冲进来。   “哎呦我的天呐,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啊!”   “二郎您受伤没有?”   “你快把刀放下!放下!”   小小的佛室霎时闹哄成菜市场。   陈萝娘被仆从簇着急急赶来时,就见满室狼藉,关鹤谣捏着一把小刀正和众人对峙。   “表妹,你冷静下来!你怎么了?”   魏玄的酒完全醒了,可完全不理解关鹤谣的举动,她不是应该高兴吗?“你先把刀放下我们再说。”   “我不放!你再过来我们就鱼死网破!”   “胡说什么生啊死的!”陈萝娘暴怒,现在她听不得这些。   这丫头发什么疯,二郎又是为何在这里?   “你这是在做什么?”陈萝娘厉声问。   她在内宅斗了一辈子,从未嫁的小娘子斗成了老夫人,遇见这情状也全然不怕。陈萝娘暗骂仆从们没用,居然被一个瘦弱的小丫头唬在原地?那么小一把刀有什么吓人的?她如此癫狂无礼,直接制住抓起来,给她点苦头吃,连关府都不好说什么。   “放我离开。”关鹤谣一仰脸,尽力压住语气中的颤抖。   这是真正撕破脸皮了,她后悔让掬月午时等不到她再去信国公府求救,谁能想到魏玄一大早就来闹这么一出?   “还想走?”陈萝娘冷冷扯起嘴角,“你言行无状,我正要好好管教管教你!”说罢,她眼神示意仆从上前。   婆子们犹疑那一瞬,关鹤谣已经将刀刃一转,竟是把指向众人的刀尖逼到了自己脖颈。   随着她步步后退贴到墙面,利刃已经划出了一道血痕,顺着刀柄滴落下两滴殷红血珠。   “魏老夫人。”   关鹤谣不愿叫她外祖母,反正她们本来也没有血缘关系。   她沉静的声音中莫名带上一股凄厉,“佛前见血,这可是大忌。您就不怕报应到小姨母身上吗?!”   “你——!”   忽然一道闪电点亮天际,在这一个瞬间,地藏王菩萨像仿佛金光大盛,眼波流动。   伴着一声轰隆响雷,陈萝娘挡住了要动手的仆从。   这死丫头也太会气人!   她愤恨得心脏要被爆炸,动不了手,却抑制不住恶毒的话语。   “真是和你娘亲一模一样,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我身为她的嫡母,可是费了不少力气管教。有了你娘亲前车之鉴,有了这么些年的冷落,你难道还不明白?小娘子家千万不要太任性,否则失了母家庇护,哭都不知道去哪里哭!”   关鹤谣轻蔑一笑,“娘亲出了什么事,魏家确实不在意。我出了什么事,关家也可能不在意。   “但总有人在意。”关鹤谣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神紧锁陈萝娘与她较量。   “机缘巧合,我之前有救下了信国公府的三娘子,与她一见如故,蒙三娘子不弃,我二人义结金兰。”   她摸出琥珀手串展示给众人,又将其朝陈萝娘抛去。   “这串琥珀就是三娘子所赠。老夫人遍览珍宝,想来也能看出此非凡品。我今日来这里三娘子也知道的,怕是现在正等着我去给云太夫人做餐食呢。”   琥珀手串确实震住了陈萝娘。   她见过数不清的奇珍异宝,眼光何其毒辣?好的琥珀千金难买,而以这串琥珀的品相,莫说关鹤谣绝对负担不起,怕是连整个关府也找不出这么好的。   拿着琥珀手串,陈萝娘语气中不觉带上了几分迟疑,“真的是信国公府的三娘子给你的?”   关鹤谣答得斩钉截铁,“老夫人若仍是不信,尽可将其送到国公府验明!”   陈萝娘第一次接不上话。   关府和信国公府的乃是同宗她自是知道,难道这丫头真的借此搭上了信国公府?   她正暗自琢磨着,忽听一声娇喝:“老夫人莫听她胡说八道!”   与此同时,说话之人带着几个婢子风风火火进来了。   “关大娘子?!你怎么来了?”   “魏老夫人,我听说琳儿落水,特意来看看。”关燕语边说,边潦草地给陈萝娘行了个半礼。   她和魏琳儿不时一起游玩逛街,魏家又向来将她奉为上宾,这话倒也说得通。   可其实,在关燕语看来,官商之别,有如云泥。她只是享受魏琳儿明明比她貌美,比她富有,却不得不事事低她一头的优越感。   魏琳儿生病哪里值得她亲自来看,平白过了病气怎么办?不过是听说魏家特意带走了关鹤谣,在意得不得了,这才急匆匆过来。   谁想一来就听到关鹤谣那般大言不惭。   关燕语烦躁地捋捋微湿的鬓发,“关鹤谣,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信国公府的娘子与你义结金兰?真是笑掉人大牙了!”   爹爹多少次嘱咐她要想办法和信国公府的三娘子交好,奈何那关筝对谁都一副笑脸,可就是看都不看她关燕语一眼,恨得她暗地里绞碎了多少帕子?   那么清高的关筝,怎么可能看得上关鹤谣?   关鹤谣脖子疼,头也开始疼。   这小小的佛室怎么黑洞一般,吸引来各路人马?   她本来想着和陈萝娘对峙拖延时间,可关燕语又来插一脚,打乱了计划。   无论如何,现在当务之急就是用信国公府的名号先稳住她们。   念及此,关鹤谣道:“长姐,”她特意叫着这个讽刺性的称呼,“我怎么就不能与阿秦义结金兰?有的人就是倾盏如故,而不像你我,怕是终此一生,都是白发如新呢。”   “你别和我扯这些!谁稀罕与你做姐妹?”   关燕语的暴脾气向来禁不起挑衅,她语气不善地回击,随从婢子纷纷附和,全然忘记这不是在自家地盘,大有反客为主之势。   关鹤谣只静听那些骂骂咧咧,享受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为她争取时间。   关燕语刚想再骂,触及关鹤谣似笑非笑的目光,忽然反应过来——   关鹤谣刚刚,若无其事地就说出了关筝的小字。   贵族仕女的闺名小字,圈子以外的人绝对无从得知,关燕语都是听别人这般叫关筝才知道的。   一瞬的怀疑和心虚,让她躲避着关鹤谣的视线去看那串引来纷争的琥珀,又将其直接从魏老夫人手里抢过来细瞧。   关鹤谣死死盯着关燕语的爪子。   她将手串带来,就是为了在这样的危急时刻自保。   可此时,任凭这些人将萧屹亲手做的珠串扒拉来扒拉去,她还是生出眼睁睁看着珍宝坠入淤泥的心痛。   她抿抿唇,拼命抑制着要把手串抢回来的冲动,淡漠的脸色也变得铁青。   关燕语的脸色也很难看。   琥珀这么金贵的东西,她都只有一个项链坠子,还是去岁生辰好不容易哄着娘娘买的。   关鹤谣又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琥珀?剔透的金珀和艳丽的血珀间杂,每一颗珠子单拎出去都足够惹眼。   “你说是三娘子送的就是三娘子送的?保不准是你偷的,抢的?也可能是——”关燕语轻笑,“哪个相好送的?”   “关大娘子请慎言!”魏玄突然出声。   他不说话,关燕语都没注意到他,现下注意到了,她只是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满屋子女眷,他杵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爱慕魏皓,向来看不上他这个二弟,而魏玄其实也厌恶关燕语举止跋扈,两人可谓相看两厌。   “魏家二郎,我又没说是你!...怎么,难道还真是你?”关燕语脱口说完,自己也惊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   魏玄无言以对,而这份沉默恰好显得很可疑。   这下不止关燕语,连陈萝娘都侧目,心中既恨孙子突然添乱,更恨关燕语多管闲事,来别人家横行霸道。   呸!   而关鹤谣气得直骂,怎么哪哪儿都有你?   拒绝捆绑好吗,您配吗?   她不自觉瞪向魏玄,却被关燕语的眼神吓了一跳。   那简直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   关燕语只比她大一岁,关鹤谣总将她种种行为归结于父母的溺爱。换言之,不过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而此时,在一个孩子脸上见到如此怨毒的神情,着实给她带来不小的震动。   关燕语的目光中吐出毒信子来。   墨哥哥说了,他必须遵从父母之命娶关鹤谣。   可那只是权宜之计,他真正爱的是她。只不过以他现在的地位和财富,不足以风风光光迎娶她,让她再等等她。   她都已经忍痛让步了!而关鹤谣有福气嫁给她的墨哥哥却仍不知足,这样和未来的小叔子不清不楚,真是不知羞耻!   新仇旧恨叠加,关燕语冷着脸开口:“魏老夫人,我知道你心软不舍得罚她。可她这样胡闹,我作为姐姐都看不下去。”   她连装都不愿意再装,语气中满溢出颐指气使,“左右是我们关家的二娘子,还是由我带回去,也省的给你添麻——”   “谁说是你关家的二娘子?”   听到这个声音,关鹤谣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一阵阻拦声过后,关筝带着人拼命冲进了小佛堂。   震惊的关燕语和困惑的陈萝娘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外间喊道:“老夫人!老夫人!小娘子醒啦——!”   屋外风雨晦暗,屋内热闹非凡。 第100章 身世谜团、夏至饼 她是一个已死之人。……   “小娘子——!”   关鹤谣撩开马车帘, 还没来得及与云太夫人致谢,掬月就扑了过来。   她窝在关鹤谣肩上刚哭了两声,却见对方正用帕子捂着脖子, 而那帕子上透出血色来。   云太夫人也看见了, 惊得要起身来查看,关鹤谣忙稳住两人,“小伤,小伤,我自己划的。”   “还不都是被他们逼的!”关筝眼眶发红, 把她看到的事情经过和二人说了。她想起进到那佛堂,看关鹤谣一个人对着十来号人,刀还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场景仍是心有余悸。   掬月更是魂飞魄散, 这一天一夜都在惊恐中度过。   她按照关鹤谣说的先跑回铺子躲起来,又拿了钱折回去问了乔婆子, 由此得知关鹤谣被带到了魏家。这实在是她没想过的可能性,于是彻底懵了。好在小胡还算冷静,与她说天一亮就去国公府求援,不能等到午时。   “是我大意轻敌了, 真是差一点就陷进去。”   掬月听了,红肿的眼睛又啪嗒啪嗒掉下泪来, 关鹤谣忙哄道:“掬月, 你做得很好。”   当时情况紧急, 情报有限,她都无法多嘱咐掬月几句。好在两个孩子灵活变通,及时救了她。   她又安慰安慰掬月,扭身与云太夫人郑重道谢。   “大清早劳烦太夫人,鹤谣实在是愧疚万分。”她说着说着, 看着太夫人慈祥的面容,心疼的神色,就不自觉溢出一丝哭腔。   独自一人,面对狂性大发的男人,面对居心叵测的“家人”不敢有分毫示弱......如今这一根绷得紧紧的弦终于可以放松了。云太夫人一揽她,她就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   为自己哭,也为原主,和她那可怜的娘亲哭。   关鹤谣一哭,其他正处于“哭泣”各个阶段的三人便顾不上自己,都来安慰她。于是关鹤谣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胡乱一抹眼泪,转移话题道:“阿秦刚才真是太威风了。”   当时正赶上那边魏琳儿醒了,陈萝娘迫不及待要去看女儿,可偏偏关筝冲进了佛堂,拦住她自报了身家。   一边是女儿苏醒的惊喜,一边是国公府突然光临的惊悸,陈萝娘被同时轰炸,完全说不出话来。   而关筝却放下了身段,先规规矩矩行礼致歉,“魏老夫人容禀,今日仗势闯进贵府实非妾之所愿,只是心系祖母身体不得已而为之。您有所不知,因为我信国公府家的儿郎们正在河北治水,祖母为此彻夜难眠,茶饭不思,唯独喜爱这位姐姐做的饭食,也多亏她细心照料,祖母身子才刚刚有起色。可鹤姐姐今日却没有准时来做朝食,妾这才循信找来。”   一段话说得滴水不漏,绵里藏针。   看着再怎么柔软可人,也是将门虎女。   那份刻进骨血里的刚直和凛然,是一辈子困于后宅泥潭的人们绝对无法比拟的。   丢下被她气势惊呆的众人,她快步上前用帕子捂住关鹤谣伤口,小手微微颤抖,语气却是越发坚定,“魏老夫人若还有不满,不如让祖母当面与您说说,她就在门口马车里,等着接了鹤姐姐回去一起用朝食的。”   这实不是配得上云太夫人亲自露面的场合,但她只要在那里镇场,就足以压制一切潜在的负隅顽抗。   即使是在自家,关筝的话和十来个仆从仍给陈萝娘施加了极大的威压。寥寥数语,她就判断出了对方的势在必得,而她此时哪里有心思去管关鹤谣?踯躅良久,只得咬牙撂下一句“三娘子请便”就飞一般去看魏琳儿。   陈萝娘和关筝懂得给对方台阶下,被嫉妒和愤恨冲昏了头的关燕语却不懂,也不想懂。   关筝担忧地扶起关鹤谣的样子,和往常冷眼看向她的样子两相重叠,让她大梦初醒一般,提裙奔几步挡到了门口。   “就算你是国公府的娘子,也不能仗势欺人!这般插手别人家事!她是我关家的二娘子,魏家的外孙,家中尊长都在这里,你凭什么带走?”   “她可不是贵府的二娘子。”关筝道,关鹤谣这才注意到这话她最早已经说过一次。   面对关燕语,关筝可是一丝客气也没有,而她接下来说的话,拿出的物件,不仅震撼了关燕语,就连关鹤谣至今都不敢相信。   平稳的笃笃马蹄声中,关鹤谣将那份户籍书看了又看,“所以,你刚刚所说都是真的?”   她以为关筝只是在骗关燕语。   关筝为难地点了点头,“鹤姐姐,你确实...不在关旭大人府上户籍里。”   准确来说,是不再“在”了。   在这份关策从官户卷宗中誊抄回来的户籍书上,明确地记载关旭在世的女儿只有一人——便是乾立元年秋天,当时仍是妾室的郭氏所出长女。   而正妻魏氏所出次女,早已死于乾立五年。   关鹤谣脑子乱成了浆糊。   依据这份户籍书,原主早在三岁的时候就夭折了!   可她明明一直和乳娘在小院里,直到关鹤谣穿越而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筝窥她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哥昨日刚拿回来的,我们还想着今日和你说,未想到掬月一大早找来了。”   自攒够了钱,关鹤谣就将立女户一事提上日程。   前几日,她终于逮住忙得不着家的关策,与他商量了此事。关策得知她要立女绝户大惊失色,满眼都写着“将要失去这个嫂嫂”,但想起萧屹的嘱咐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他只是想去探查一下关府的具体情况,却也没想到带回了这么劲爆的消息。   关鹤谣也没想到,她居然是一个黑得不能再黑的黑户   ——她是一个已死之人。   她马上想到一个问题,“这、这样他们还怎么把我嫁给魏家?”   云太夫人捻着佛珠答:“简单至极,只说你是族里的孤女,记成收养到关旭膝下就好。”   关鹤谣一想确实如此,改个名分再张冠李戴之事于这些世家来说再平常不过,天子为了和亲还能当场封公主呢。   他们要的是二府的联姻,而新娘到底是谁并不重要。   云太夫人继续道:“户籍册子三年一造,而官户的管理尤其严格,家中人丁、财产有变必须尽数登录。鹤丫头,你这情况...着实可疑。”   关鹤谣深表同意,百思不得其解,“太夫人,您说关府为何要这样做?”   “要么你确实不是关旭的二女儿,是他从别处找来。要么...就是他有心隐瞒你的存在。”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关鹤谣直觉是第二种可能,关旭在掩饰这个次女的存在。   否则他为何多年前就伪造了原主的死讯?为何这些年将她藏起,从不示人?   哪个官宦人家会嫌孩子多?当然是多多益善用于振兴家业和联姻,而且嫡出的听起来就是比庶出的好听,庶出的听起来必然比收养的好听。   她一个正妻所出的女儿,最后可能只被算作收养的?   这不是事倍功半吗?   可是,现在的情况好像是——联姻的新娘子可以是任何人,却偏偏不是关旭正妻亲生的那个次女。   看来原主身世上还有些谜团。   雨住云收,关鹤谣撩起小窗帘看着碧空如洗,不自觉捂着脖子笑了起来。   这倒是有点意思。   *——*——*   魏琳儿苏醒了,却整个人浑浑噩噩,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情况着实怪异。于是一圈郎中围着她诊治、交流和争吵。   不过一日的时间,陈萝娘遍历大悲大怒,大喜大惊,此时又帮不上什么忙,便不知不觉踱进了佛室。   不管怎么样,琳儿总算是醒了,看来大师的法子确是有效。   这样想着,陈萝娘随手捞起关鹤谣抄写的佛经。   而在看清上面字迹的下一个瞬间,她脸色巨变,抖着手将佛经扔了出去。   *——*——*   担忧关府和魏府再找麻烦,信国公府一家都不放心关鹤谣回去开店,坚持让她住在府里。   可关鹤谣实在惦记食肆,又说萧屹也布置了人手照看,最后还是带着掬月回了阿鸢食肆。   已经无端闭店一日,万不能把刚累积的好名声挥霍了。她亲自挨家挨户上门,去向昨日定了食盒的人家致歉。没吃到期待的美食,确实让人失望,可就算哪家略有微词,看到关鹤谣颈间包扎的伤口,也只能化作一声关心。   更何况,关鹤谣还带了刚做好的夏至饼赔礼。   艾草和的面透着绿色,中间加些豆沙、芝麻、薄荷之类的馅料对折,上锅烙成一个个扇形的松软小饼,又在竹笸箩码得整整齐齐,看着就招人喜欢。   打点完顾客,关鹤谣又买了不少好吃的——西瓜、樱桃、一只大鹅,算是给自己和两个孩子压惊。   金陵城中已经非常炎热,她走了这一趟就出了满头汗。但如果这分炎热能换来满树瓜果,各种肥嫩荤鲜,那倒是十分值得。   市面上越来越多的食材让食肆的菜色也越来越丰富,回归食肆这几日,关鹤谣每日都忙着设计新菜、屯食材,干劲十足,更重要的是——   自由,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从魏府回来,她就一直住在食肆里,再也不用回关府。   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关家未把关鹤谣上报户籍这件事,此时倒是帮了她。   因为她一旦发现了这个真相,并且逃脱关家的束缚,对方就再没有正当理由抓她回去。   关家早夭的二娘子,和她这个刚过十七岁、长得这么大个的关鹤谣有什么关系?   十分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教科书级的赔了女儿又折兵。   可关鹤谣还是憋着一股气。   她一边恶狠狠地捣着桑葚,一边气鼓鼓地为原主不值。   如果原主能够知晓关府和她,于律法上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说不定可以离开那个鬼地方。可怜她对此毫不知情,也没有能力知情,至死也没能逃离。   可现在关鹤谣穿过来了,就算原主真的是关旭的女儿,基于“关二娘子已死”这个事实,她也可以把这件事从亲子矛盾上升到刑事犯罪。   只要一口咬定自己绝不是关旭女儿就是!   这样的话,谎报户籍、拐卖儿童、非法拘禁,总有一款适合他。   但她再也不想和关府扯上关系,不能以这种自爆的方式去讨公道。   关鹤谣想着还是要和关策商量一下,看怎么给自己合法落个户。他虽不在户口案,而是在农田案供职,但此两案都隶属于户部左曹,他应该有些门路。   于是关鹤谣第二日打烊后就来到了国公府。   她现在在时间上自由得多,悠闲地陪云太夫人和关筝打打叶子牌、吃吃蜜饯,等着不知才会何时下值的关策。   还没等回关策,却先等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洙州决堤,终于合龙成功了。 第101章 夏日鲜果、酒腌虾 萧屹循着他的手指看……   洙州合龙成功了。   来传讯的内侍官那仿佛永远戴着淡漠面具的脸上, 都不自觉漾了些笑意。听到这个消息的信国公府众人更是大喜过望,云太夫人当即挥手给府里仆从发下赏钱,又拉着关鹤谣和关筝说着要去寺里还愿云云。   灾情还未结束, 到底不能大肆庆贺, 可只要合龙成功,治水就成功了大半,就断绝了继续恶化的可能性。   完整的堤坝就是一根定海神针,让所有随波飘摇的心都安稳下来。   送走了内侍官,暖阁里便炸开了欢乐的气氛。   夏禾过来时, 关鹤谣正进行着很有个人特色的发言:“夕食我做些好吃的来庆祝,太夫人和阿秦想吃什么?现下天气热了,吃些兔子凉血解毒正好。”   夏禾呈上一张拜帖, “太夫人,礼部侍郎关旭大人府上大娘子求见。”   屋里的欢欣一滞。   片刻后, 云太夫人看着失措的关鹤谣,拍拍她的手,沉声道:“请进来。”   往常逢年过节郭氏也送拜帖,但云太夫人一律不见, 唯有此时,既然清楚对方来意, 正好可以一见表明国公府的态度。   郭丝淼一边被引着往偏厅走, 一边紧张地抚了抚头上琳琅的冠梳。   她出身不高, 是关旭当官之后才跟着得道。所以哪怕被金陵的华烛花灯照耀了这么多年,面对世家出身的贵女,仍是自觉黯淡无光。   何况今日这一位......想起以往和云太夫人的寥寥数面,都是她上赶着逢迎,她心中就难免沉郁。这些年来, 送到信国公府的拜帖都石沉大海,其实她倒是乐得清闲,关旭也怪不得她。   可是今日,确实没有办法了,只得厚着脸皮前来。   这几日关家鸡飞狗跳,关燕语的哭闹都不算什么,主要是关旭得知她其实一直知道关鹤谣外出之后大发雷霆,暴怒地打了她一巴掌。而那边魏家又突然插一脚,指责关家没有告知关鹤谣和国公府有联系,害得他们平白惹上了国公府。   我上哪里告知去?我都不知道她何时勾搭上了国公府!郭丝淼恨恨地想,脸颊好像又隐隐发疼。   就算她听了关燕语和魏家的描述,其实时至今日,她仍是不相信关鹤谣能有这样的机缘。   直到她见到了关鹤谣。   关鹤谣穿着一身簇新的花罗衫,水绿色的底料上镂着暗云纹,正在关筝的指点下碾茶叶。她没戴什么首饰,只有耳畔一对小巧的碧玉珠子随着动作晃啊晃,衬得整个人明快伶俐,珠烁晶莹。   这、这还是她那个灰不溜丢的继女?   “是关家的大娘子啊,许久不见了,大娘子风采依旧。”云太夫人的话将她的视线从关鹤谣身上拉回来。   郭丝淼连忙答话,几人互相见了礼。   关鹤谣趁着起身抬头,偷偷打量郭氏,不由得暗自一笑,想着太夫人说什么“风采依旧”简直是诛心。   对方明显形容憔悴,用了厚厚的脂粉都遮掩不住,看起来还没有云太夫人气色好。   郭氏陪着笑脸,漫无边际地扯了几句话就迫不及待拐到了主题,她指指关鹤谣,“听说呀,我家小女入了您的眼,有幸陪伴在侧侍候汤羹。”   她朝关鹤谣招招手,非常温柔地说道:“谣儿,能得太夫人喜欢自是好的,只是怎能总叨扰她老人家?来,和娘娘回家去罢。”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演技了。   关鹤谣蹙起细眉,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大娘子这是何意?妾...不太明白。您又怎知妾的名字?”   她迷茫地看向两位助演嘉宾,关筝赶紧接戏,“鹤姐姐,你是关大人的女儿?!不对呀,我知关大人只有一位千金,我也见过几面的。”   郭氏知道她们不可能承认,却没想到她们这般死不承认。   她只得解释说,关鹤谣是从宗族里收养的,又拿出了老家族长寄来的书信家谱等等。   关鹤谣难得安生这几天,估计就是他们在想办法,然后紧急捏造了这些书信。   可云太夫人看都没看那些证据,唯问一句:“何时收养的?”   子嗣传承何其重要,就是收养子女也要记录在案。   若说是已经收养多年,便无法解释无数人目击关鹤谣荆钗布裙在街边摆摊,也无法解释为何没有及时更改户籍;可若说是才收养不久,也解释不清关鹤谣这些年居住在何处。   郭氏支支吾吾的回应漏洞百出,被云太夫人轻巧地一句句驳斥,关鹤谣都不用亲自下场,而一边的气氛组关筝在不急不慢地点茶。   郭氏如坐针毡,心中渐渐埋怨起关旭来——其实她也不知道关鹤谣为何会被记成已死之人!   当年这孩子确实差点死了,可最后不是救回来了吗?为何表哥执意如此?让她来要人,却又什么都不和她解释,害得她要受这份窝囊气。   “这位小娘子,虽然同名同姓,但显然没什么福气做贵府的千金。”云太夫人端起茶盏,“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机缘巧合救了我家阿秦而已。老身瞧着喜欢,留在身边陪伴。对了,她厨艺极其高超,莫不是贵府里的小娘子都有这样的本事?那倒是稀奇。说出去谁信呢?”   云太夫人慢悠悠地说,慢悠悠地饮茶,赤金的戒指一下下磕在青瓷盏上。   “关大娘子,鸟笼打开,鸟儿就一去不回了。”她最后把话挑明了,“这个女儿,不管是不是贵府的,你们都要不回去了。”   郭氏连茶都没喝完就落荒而逃。   *——*——*   “不行!给我躺回去!”   萧屹还欲辩解,可实在无法违抗关潜,只得低着头走回了床边。他倒是没有躺,而是倔强地坐下。   关潜还在教训他,“上千人在修堤,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凑什么热闹?   合龙成功,关潜终日紧皱的眉头有了松动的迹象。此时,想起赵锦的暗中“告密”,他亦有了闲心开义子的玩笑。   “何至于这般焦急?难道你去帮忙,就能让这堤坝提前十天半个月修好?若真是如此,为父屁都不放一个,现在就放你过去。”   “......”   萧屹觉得这话没法回。   “松澜,堤上确实不缺人,可先锋官缺人啊。”   “先锋官?”   “灾情初定,郝相公刚刚决定,过几日派几位先锋官回京向官家禀明详情。”   萧屹一愣。   “这些先锋,官职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关键是要了解水情,又身强体健能昼夜不休骑马的。你说,该派谁去呢?”   “义父,我——!”   关潜斜瞟他一眼,“你!你什么你?为父自然是准备荐你回去让家里安心的。可你现在能骑马?没几里路就要被颠散架了!就算能抵达金陵,吓到了婆婆妹妹不说,你那小娘子怕是得把你划拉划拉拼起来。”   萧屹被当场戳穿心思,羞臊和惊喜让他的脸一瞬爆红。   “您、您知道了?”   关潜从未见他这样扭捏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锦能守住什么秘密?从小就是不打自招的那一个。你有了喜欢的小娘子这是好事,为父也知你想尽快回去。”他替萧屹挪正了枕头,又很是威严地在上面拍了两下,“但是你要养好身体,才能让你做先锋官。”   萧屹这次毫无异议地躺回了床。   关潜满意点点头,“你若是真心喜欢人家,等为父今秋回京述职时便去提亲。是哪家的小娘子?”   “关府......”萧屹紧张道:“是礼部侍郎关旭的女儿。”   “什么?!”   关旭一脉和家中嫌隙萧屹自然知道,此时见到关潜勃然变色,慌忙坐起身解释道:“义父,关旭德行有亏不假,可是!可是阿鸢是不一样的!她身为嫡次女,可这么些年来一直——”   关潜打断他,“关旭哪里有什么次女?”   “义父,请听孩儿细说,阿鸢这么些年来一直——”   萧屹又一次被打断,在他心目中无坚不摧的父亲,语气中竟是藏也藏不住的颤动。   “这、这是她写的?”   萧屹循着他的手指看去——   刚才搬动枕头,使得下面藏着的东西露了出来。   正是关鹤谣之前寄来的字签。   *——*——*   合龙成功,只剩下修补堤坝,云太夫人估算着,再过两个月左右萧屹就能回来了。   关鹤谣便想,那时虽正是金秋好时节,却也错过了夏季的美味。   于是,她就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到了囤积食材、加工食材的事业当中。腌、糟、酢、蜜渍、风干......无所不用其极。   他错过的山川风味,时令珍品,她得帮他收起来。   关鹤谣最爱水果,首先准备的当然就是各种水果。   夏日里就成熟的水果,大都小巧玲珑,譬如桑葚、荔枝、樱桃、枇杷、梅子之类。比起秋天那些大个头的梨桃和瓜,自然而然地带着几分吸尽天地精华,才能早早幻化成形的显贵和精致。   这些果子都十分娇贵不说,果期还短,因此关鹤谣一旦遇上,就拼命囤货——   桑葚泡酒,晒成桑葚干,还熬了几大罐安神补脑的桑葚膏。   又大又黄的枇杷则是榨汁,配上甘草、薄荷一类做成润肺止咳的硬糖,还有好几篮子直接去了核用好蜜渍上,以后给萧屹炖糖水就方便多了。   她还做了不少杨梅、李子之类果酱。想喝的时候用水化开就是一杯果饮,时人管这种果膏化开的饮子叫“渴水”。现下天气炎热,街上有不少叫卖冰凉的林檎渴水、木瓜渴水之类的商贩。   除了水果,她最积极囤积的就是萧屹爱吃的各种水产。   她已经晒了咸鱼,腌了鱼酢,做了鱼松,又趁着夏季的虾子鲜肥,买了一大筐上好的草虾,准备今日做风干虾。   风干虾不用剥壳,但要把最突出的利刺、尖壳剪去,关鹤谣和掬月也很是忙活了一阵,而后把虾加好酒和葱姜煮熟。   利用把虾浸在原汤里入味这段时间,关鹤谣又教掬月做酒腌虾。这个更好做,生虾加花椒、辣椒、蒜头之类的调料腌在坛子里,把盐融于烈酒浇进去,再密封好即可。(1)   生虾水光亮滑的壳子,如同一片压着一片的青色琉璃瓦,掬月咽咽口水,“郎君爱喝酒,肯定爱吃酒腌虾的!”   关鹤谣笑,“这个十天就能吃了,是咱们留着自己吃的。”   煮熟的虾入了炉子被烤到半干,关鹤谣就把它们取出来摊在竹帘上晾。   “一下子全烤干反而会丧失风味,”她满意地看着那些红彤彤的大虾,“就这样等它们一点点风干,才会越嚼越香呢。”   要耐心,关鹤谣遥望北地,暗暗告诉自己。   她有的是时间可以等。   另一个人却已经被焦灼的思念磨光了所有耐心,其结果就是他不仅吃到了风干虾,还赶上了酒腌虾。   *——*——*   食肆后院里,小胡一边蹲着淘米,一边巴巴地看着木桌上瓷坛子。东家娘子说今日酒腌虾可开坛来吃了,让他蒸些米饭来配。   自打那回吃过关鹤谣做的滑蛋虾仁,他就爱上了虾子,十分期待今日开坛。   这头把米蒸上,他擦擦手准备去店里帮忙打扫,可刚出厨房,就见关鹤谣迎面跑来。   晚霞总是有些瑟瑟凄迷之意,可现在映在她脸上,竟化成了全然的欢跃昳丽,灼灼如日在东。   关鹤谣的步子快得发乱,她牵出驴就要骑上去,忽看到了那坛子酒腌虾,于是将其一把抱起装到了驴身披的褡裢里。   “明日给你做一坛新的啊小胡——!”留下这句话,她骑上驴朝信国公府疾驰而去。   *——*——*   “人在哪?”关鹤谣一把薅住小九问道。   “在、在卧房。”小九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来了,还是骑驴来的?!   “不是派了轿子去接您吗?”   “骑驴快一些。”关鹤谣把缰绳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跑。   “哎——小娘子!”   小九欲言又止要去拉她,可只一瞬间的迟疑,关鹤谣已经兔子似的窜出老远。   他的手落下,呆然半晌后,一个狡黠的笑浮上脸颊。   关鹤谣前脚赶着后脚地跑。   她往常觉得这院子小巧玲珑,现在觉得它大得堪比故宫。   到了萧屹卧房,她直接破门而入却没见人影。   屋里静悄悄的,关鹤谣轻轻喊了两句“五哥”,声音里带着些不敢高声语的委屈。   真的回来了吗?   难道这是她的一场梦境?   茫然四顾中,就听左边耳房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而后那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鸢?” 第102章 久别重逢、看看你 毕竟刚刚两人都有些……   灾情为重, 萧屹进了金陵城就直接进宫面见官家。   因实在不知要在宫中待多久,免得提前扰得关鹤谣着急,他回了国公府才遣人去找关鹤谣。   云太夫人和关筝围着萧屹掉了一会儿眼泪, 虽然有千言万语要说要问, 可实在心疼他受了两个月风霜苦楚,现下又昼夜不休充作先锋官抵京,于是就把他赶去休息。   萧屹回了院子,想着关鹤谣还有好一会儿要到,而他这些日子栉风沐雨, 不可谓不狼狈,便去耳房沐浴梳洗,等着清清爽爽地见关鹤谣。   整整十二个昼夜的星夜兼程, 没有充足的时间,没有隐秘的空间, 让萧屹的身体在许多方面都绷到了极限。   如今温热的水如同温柔的拥抱,转瞬就卸去了那些疲惫和酸痛,却也忠实地显露出即将见到心上人的亢.奋和期待。   萧屹有些无地自容,便干脆将自己整个沉到水中, 蜷起身体,闭眼屏息。   这是他自幼时起就有的习惯。   眼耳口鼻皆入水中, 对常人来是说足以引起恐慌的可怕情景, 却能让他感到安稳, 从而迅速平静下来。   可惜今日不太管用。   与他此时的体温相比,刚烧好没多久的水都有些凉了。   萧屹不知关鹤谣现在交通工具升级,一路策驴扬鞭,那叫一个风驰电掣,来得比他预想的要快。   他仍静静沉在水中, 入耳的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致于没能听到关鹤谣的脚步声,等他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然登堂入室。   萧屹猛然出水,情不自禁叫她的名字。可语落,他便后悔不已,脚步已朝这边匆匆而来,而他无处可逃,唯有再往水里躲了躲,只露出大半个上身。   下一个瞬间,关鹤谣冲进了耳房。   她使劲眨眨眼,终于确定眼前人不是幻影之后,便振羽一般猛然扑过去,热切地吻上他。   忘记他在什么地方,忽略他是什么状态。   眼中看到的只有他。   一个漫布氤氲水汽的小小空间,却如同被无数火把炙烤着,马上要将一切燃尽。   无论是颠三倒四地叫出的名字,还是乱七八糟地倾诉的爱语,最后都会含糊地终结于亲吻中。   “五哥,五哥,我好想你......”   水雾凝在睫毛上,连带着沁出的泪珠一起下坠。   萧屹几乎颤着声音安慰她,把一个个带着怜惜和歉意的吻印在她的眼角眉梢,又抑制不住地顺着泪痕去舔舐、撕咬那正哀哀溢出轻喘的唇。   关鹤谣跑了一路,气本就没有喘匀,如今更是雪上加霜,觉得自己随时要被热气蒸腾得昏过去。   可她现在什么都顾不得,只是要用尽全身心去感受萧屹。   萧屹湿漉漉的手臂紧紧箍住她,滴着水的大手托着她的后脑,将淋漓的水汽都过到了她身上。   关鹤谣不甘示弱,衣袖探入水中抚上萧屹的后背,却忽然皱起眉头。当她确定手下确实是一片蜿蜒的瘢痕,便使劲儿把对方推开,“你受伤了?”   这般鼻尖相抵,近得呼吸纠缠在一起,她才发现萧屹脸上也带着新的疤痕,从下颌滑向耳边,长长一条宛如蜈蚣。   萧屹趁她愣神又偷到一个吻,“都是沙石刮的小伤,不打紧。”   “后背的才不是!”那些伤痕触感诡异,像是烧的,像是剐的,那样坑坑洼洼的怎么会是划的?   关鹤谣急得要围着浴桶转圈,“你快出来呀,哪里受伤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萧屹抿紧唇,一动未动,只是着迷地看着她。她跑得两颊通红,鬓发也乱蓬蓬的,脸上泪珠和水花交杂。就像是盛开的芍药被骤雨侵袭,滴着清露可怜兮兮,却也润泽得更显娇妍。   这是属于视觉动物的美景。   “真的不打紧,早就结痂了。”萧屹绝望地调整一下姿势,哄道:“阿鸢,你先出去。”   “不行,你先出来。”关鹤谣倔脾气上来,这人不受伤不痛快是吧?   “你先出去。”他尽力保持着得体的语气。   两个人僵持着重复了几轮对话,直到雾蒙蒙的泪睫和雾蒙蒙的水汽结合出负负得正的神奇效果,让关鹤谣忽然看清了水里掩藏的秘密。   她压住喉头一丝低声惊叫,红着脸倒退两步,大梦初醒地意识到现在的场景有多旖旎。   萧屹也红了脸。   关鹤谣每次来到他卧房都如此不合时宜,上一次只算是嫌疑,虽然他后来自首认罪了。可这一次...这一次接抓了现行。   他懊恼地向后一捋头发,跟着无力跌落进水中的手掌一起自暴自弃,“所以让你先——”   “我不出去。”   飞溅的水花中,关鹤谣停住后退的步伐。   她睁大眼睛看着那一串儿水珠自他额头潺潺流至胸膛,最终隐入荡漾起伏的水面。   两个月都泡在忧虑和恐惧里,萧屹的平安归来将这些苦痛尽数打捞出去,只剩下一池被搅动的春水。   幻境和现实,就这样被潋滟的水面连结,关鹤谣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喜欢他,真的好喜欢他。   “我不出去。”说着,她向前一步。   把唇咬得要滴血,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   只不过,已经是完全不同的语气和含义。   “让我好好看看你。”   又不是只有男人才是视觉动物。   *——*——*   “小骗子。”萧屹掐了掐怀里人完全呆滞的脸,“说要看,你也没看。”   关鹤谣直愣愣仰躺着,周身僵直。反倒是身边的萧屹,是她极少见到的十分放松的样子。   他侧倚着身子,单手支颊,丝质的软衫穿得松松垮垮,是一种特定情状下的慵懒。   “我看了。”半晌,关鹤谣小声反驳,透过指缝看了。   况且...就算没看,拍打的水声、压抑的呼吸、一声声唤的她的名字.....这些信息量也足够了。   可就是因为信息量过大,她后来的记忆就断片了,只记得迷蒙的热气,紧实漂亮的肌肉,还有那些在体温升高时更明显的伤痕,沁出可怜的血色,让人想要温柔地抚慰一下。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那样做,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的耳房。   萧屹看她又捂起脸,便坏心地挑明了一个关鹤谣都没意识到的事实。   “你没看全。”   “那、那倒是。”   她的意思是没有从头看到尾,只偷看了大概两三四五六七八眼。   萧屹笑而不语。   我的意思是你一定没看到我的眼神,他想。   但凡看到一眼,她都不可能如现在这般,又甜又软地偎在他怀里与他说话。   她会推开他,会逃离他,会躲到一个自以为他找不到的地方,然后把他眼神燎过的每一丝肌肤都遮起来,每一寸天真烂漫地展露出的曲线都藏起来。   可是她没有。   真是粗心大意的小娘子。   第一次没有逃走,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这一次,他只是占夺了她的目光,下一次......   他含着笑,拨一拨对方被水花晕湿的额发。   感受着萧屹指尖的热度,延迟处理完毕的影像终于渐渐输入关鹤谣的大脑,手指弯起的弧度,暴起的血管,灵巧有力的腕骨......   她猛地爆出一声哀嚎,手忙脚乱去解自己的荷包,“要不、要不我给你点钱——!”   那真的不是免费就能看的!   打死萧屹他都想不到关鹤谣会有这样的举动,他心中最后那点羞涩的忐忑也马上被塞进手里的铜板带跑偏。   “…就值一文钱?”   关鹤谣赶紧忽悠,“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郎君肯定是千金难买的,这、这一文钱就是意思意思。”   她这招有些阴险,本质上是企图把自己的见色起意包装成纯洁的金钱关系。   毕竟刚刚两人都有些不正常。   一个敢要求,一个敢回应。   可是看着萧屹的眸子,她最后还是红着脸说了真心话,“好、好看的,我总不能白占便宜。”   萧屹哭笑不得地收起了那枚铜钱。   见好就收,来日方长。总得给人台阶下,她说给钱就给钱罢。   他把人拢得近一些,让关鹤谣枕在臂弯,另一只手不时抚过她后背和肩膀。微微阖眼,他的姿态安然又满足,像是守着珍宝打盹的龙。   顺着关鹤谣手臂往下,萧屹摸到了她戴着的手串。琥珀珠子滑润润的,硌在虎口的触感令他心情舒畅。   关鹤谣伸腕,请功一般道:“我每日打烊后就戴上的!睡觉时也戴着。”   “倒是我思虑不周。”萧屹反应过来,“簪子、发梳或许于你更方便些,等我下次给你雕一个簪子。”   他轻快地说着,却眸色深沉地看着那串手串。   角度变化时,透过琥珀珠子的暖光就像是蜂蜜淌在她腕上,马上就要滴落。   太浪费了。   这样想着的瞬间,萧屹拽住她的手腕吻了上去。   “你喜欢什么玉?”舔咬和吸吮的间隙,他低声问着,“青玉还是白玉?喜欢墨玉吗?我应有几块不错的。”   自己的手腕极没出息,没几下就越来越红。关鹤谣眼睁睁看着,刚刚平复下一点的心境骤然而乱。微微的刺痛感带着濡湿的温度直通她的心脏,在脑海里点燃一朵朵烟花升空,而萧屹还在执着地追问关于“喜欢”的话题。   “喜欢,都喜欢,郎君做的我都喜欢。”她胡乱地表白,“最喜欢郎君。”   “阿鸢...”萧屹一愣,喟叹着吻住她。   蜂蜜不在她腕上,而在她唇间。   明眸善睐,美口善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裹着蜜糖的甜,让人想全部吞吃入腹。 第103章 风中藤萝、占便宜 低哑的声音是警告,……   暮色幽合, 院中寂静。   大膳房早把夕食送来了,可小九万不敢去卧房打扰。   他将院里庶务处理好,想着也不知那二位什么时候才会用饭, 秉承少饿一个是一个的原则, 正百无聊赖地在喂驴。   他时不时严肃地遥望卧房,整个人闪烁着医者的神圣光辉。   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   萧屹浑身烧着一把火,抑制不住地用落在关鹤谣脸上的亲吻和发间的轻抚,执拗地哄着她说出更多的“喜欢”。   关鹤谣本来咬紧牙关不配合,可她向来吃软不吃硬, 很快就为对方真切的恳求而妥协。   说出的内容也逐渐从喜欢你对我这么好,喜欢你正直又勇敢之类的官方吹捧,渐渐滑向喜欢你长得好看, 喜欢你用的熏香这些危险发言。   开了这个口,关鹤谣就停不下来了。   像是被什么追赶, 像是被什么拉扯,像是明天就是宇宙的终结,像是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一定要把满腔的喜爱明明白白地全说出来。   每一句话, 都是往冲天的篝火里新添的一块柴,飞舞的火星晃得萧屹目眩。   作为挑衅的那一个, 他自己先溃不成军。   “阿鸢, 别说了。”   低哑的声音是警告, 也是求饶。   明明刚治过水,他却忘记了堤坝一旦被冲断,就是滔天的溃决。怀中人汹涌的表白像是决口的洪流,将他冲击得毫无抵抗之力。他能够从黄河决口逃出生天,这一次却只能沉沦到底。   他无措地用手去堵关鹤谣的唇, 被两排暴躁的小牙使劲咬开,换成唇去堵,也只让对方边喘边说的话更显暧昧。   关鹤谣努力挣扎着说完了所有要说的话。   “还、还有一样,还喜欢你的......”她通红着脸,在萧屹耳边说了最后一个字。   萧屹彻底僵住。   他想不明白,一个最简单的字,一个最普通的部位,怎么能让她说得这么让人心驰神迷?   餍足和贪婪只在一念之间。   他从善如流地动了手。   淡紫色的花绫极衬她的肤色,此刻,那上面织的缠枝纹正盛开在萧屹的掌下,如同活生生的柔韧藤萝,在微风中无助地颤动。   “现在这样...还喜欢吗?”   第一次,关鹤谣听到他说话时带上了失控的狠劲儿。   她被烫得说不出话,只能点了点头。   下一个瞬间她被猛地一带滚到了萧屹怀里,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萧屹轻轻拨开一枝藤萝,“不喜欢了就告诉我。”   关鹤谣喜欢萧屹的手,萧屹的手也喜欢她。   一旦两情相悦,目的变得简单,过程却不再简单。   关鹤谣的邀请和纵容也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萧屹想起了关鹤谣之前做过的那些梨糕。白软香滑,手指一碰就留下印子,稍用一点劲儿便颤巍巍地抖。   关鹤谣则想起了和萧屹做的松花团团。只不过这一次,她成了那个面团。   萧屹并不是一个好厨子,却是谨慎又细心的旅人。因为还不知道之后的道路该如何行进,因此哪怕隐隐感受到清泉的引诱,也忍住焦渴没有顺山谷而下,只向上栖在柔缓的山坡,挟捻住一双野果。   恍恍惚惚中关鹤谣泪盈于睫,想着她还不如那面团呢。   起码面团不用知道,萧屹手上的茧子这么折磨人。   天色已然全暗,一直无人来点屋外的灯笼,屋中人亦没有闲心去点灯。   昏暗的房间中,浓烈的爱意参杂着欲.念,化成幽深河底的暗流,不动声色地涌动着,将两个人一同卷走。   可怜关鹤谣不会游泳,不痛不痒的扑腾也逃不开萧屹的怀抱。她只能如同将溺之人,将身后的胸膛视作唯一依靠,放任自流地等待他心满意足。   她被迫发出了很多声音,说了很多话,却始终没有说那一句可以结束这一切的“不喜欢”。   好在对方没有将她欺负得太狠,毕竟这对他来说也是个困境,险些不能上岸。   萧屹身上的轻松从容早就散去,周身血脉灼烧。   他埋在关鹤谣后颈深吸一口气,及时收了手。   黑暗中,关鹤谣听到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是萧屹把那枚铜钱放回了她的荷包。   萧屹俯身过来,又低又磁的声音震得她耳廓发麻,“我也占了阿鸢的便宜,这下扯平了。”   *——*——*   小九美滋滋地上菜。   上一盘清蒸鲥鱼,看一眼关小娘子,见她面上春色依依。   上一盅鸡粉豆腐,看一眼自家郎君,见他面上春风得意。   太好了!成功了!痊愈了!   他想着等下回屋就在手札中详细记下此事,等今秋爹爹回来好向他炫耀一番,免的他总嫌弃自己蠢。   他正偷笑着,就听关鹤谣惊讶道:“现下市面上都见不到鲥鱼了,亏得府里还能买到。”   鲥鱼的“鲥”就是取自“时”,说其时令性极强,“其鱼出有时,故名鲥。”这娇贵的鱼入了五月就少有,又见光见风即死。这些在六月里还能吃到的,可谓十分难得。(1)   “小娘子说的是,这都是太夫人心疼郎君。”小胡笑吟吟回答,“鲥鱼是郎君最爱吃的鱼,府里自打知道他要回来——”   萧屹呛了一口酒。   “知道他要回来?”关鹤谣挑眉看萧屹,“府里知道你要回来?”   萧屹只得点点头。   爹!孩儿确实挺蠢的!   小九眼看情况不对,借口去帮关鹤谣把那坛酒腌虾抱来,撒丫子逃离。   关鹤谣可算看出来了,气鼓鼓撂下筷子,“怎么就瞒着我?”   怪不得云太夫人和阿秦最近都面蕴喜色。尤其是阿秦,好几回与她欲言又止的,现在终于知道原来萧屹从洙州启程时就传了家书回来。   萧屹赶忙殷勤地给她夹了一块糟鹅,“是我说了莫要告诉你。”   其实是赵锦给他出的主意,说是给个什么“惊喜”。   本来萧屹是准备见过官家和家人之后就亲自去找关鹤谣,同样是赵锦坏笑着说“当然是把人接你院子里啊!”   赵锦自小就有许多新奇点子,总能把人哄得眉开眼笑。因此,觉得自己有些沉闷无趣的萧屹虽然面上不显,实际上却很看重他的意见。   可如今,见关鹤谣面露不满,萧屹决定:看来还是不能太相信那个狗头军师。   他只得解释道:“一是想要给你惊喜,二是万一路上出了什么意——”   “不许瞎说!”关鹤谣嗔他。   她想了想,又说道:“其实,若我提前知道你要回来,也许还会想你怎么不干脆从天而降,免得我还要天天数着日历等。”   好像哪一种方式都有遗憾,又哪一种方式都很开心。   归根结底,不过是贪心地想要体会他带来的所有欢欣。   心上人忽然归来的巨大惊喜,和知道归期翘首以待,大概就像突然吃了一勺浓稠的蜂蜜和慢慢啜饮一杯蜂蜜水,都是甜的。   心思百转千回,只凝成一句——   “你回来就好。”   话音落,关鹤谣忽然很不好意思。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比他们方才胡闹时那些大胆的话还要令人不好意思。   它脱离了所有杂念和欲.望牵引,无比纯粹又无比真诚,清清楚楚地映射出她的本心。   感到脸颊又要发热,她赶紧掩饰着情绪吃了那块糟鹅,而后眉头一皱,老气横秋地评论道:“话说贵府这个糟卤啊一直欠些意思,实在可惜。下回我糟一些鸭鹅件来给你吃,我那卤子做得可香了!当然,也是你送的酒好。”   一次完美的岔话题,需要把自己也骗过去了,关鹤谣就是如此。   说到了吃,她就打开了话匣子,挨个点评桌上菜肴,又开始说起这些日子食肆的经营,给萧屹留的吃食之类。   “我都拿过来就好了。”她不禁叹道。   只是府里忽然来人,她当时什么什么都忘了,牵起驴就跑。   “幸好正看到那坛子酒腌虾。”此时想起小胡绝望的表情,她不厚道地笑出声来,“明日还得做些好吃的赔给他们。说起虾,我还做了——”   她如数家珍说了很久,却听萧屹不时地咳嗽,终于蹙起眉尖问:“五哥,你的咳疾是不是严重了?”   从前没见他咳得这么频繁。   “也许,”萧屹自知瞒不过,坦白交待道:“这本就时幼时在水里冻出的毛病,在坝上多日水汽侵染,稍稍复燃而已。歇几日就好了,无需担心。”   平常下水倒是没什么,只是这次探河底太过惊险,身心重压之下伤了元气,小小的症结便又趁虚而入。   萧屹便讲了他幼时的故事,关鹤谣才知他曾落秦淮河险些丧命。就是那一次落下的病根,也是那一次被关潜救起。   “原来是这样啊。”她心疼不已,仿佛看到了那个被波涛吞噬的小萧屹。   “我一定帮你调理好。”关鹤谣捏起拳头,幸好她早有准备!   “那么些枇杷糖和枇杷膏,都加了润肺止咳的药材,还收了几大罐蜜渍枇杷呢。话说梨子也要下来了,明日就看看能不能买到新梨熬些秋梨膏,而且太夫人也爱吃梨的,老人家最近太上火了,我得多熬一些——”   絮絮的话语忽然被终结于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鸢,谢谢你。”   萧屹自后面抱住她,弯下身子将她契合地贴向自己。   感谢她这样惦念自己,感谢她帮着照顾家里。   感谢她...现在就坐在这里,让他能够美梦成真。 第104章 冰雪圆子、蒸鲥鱼 关鹤谣终于意识到了……   在河北治水时, 如在场的所有人一般,萧屹心神不宁,因此整夜地做梦。   但也许是肃杀低迷的氛围抑制住了情思, 也许是身体知道做了也是白做, 他几乎没有做过绮梦。   于是梦境中出现的最多的场景,就是和关鹤谣一起用饭。   有时候是在青帘居,有时候是在万壑园,有时候是在一些飘渺模糊的地方,比如他其实还没去过的阿鸢食肆, 比如他幻想中的他们的新居,比如...一些他无法理解的奇怪地方。   每每醒来,萧屹都是怅然若失。   听着远处黄河的咆哮和河工们卷埽的号子, 他下定决心,为了能再一次和心爱之人享有那样安稳惬意的时光, 他可以付出一切。   而她现在就在这里。   正温柔地握住他的手臂,绒绒的发顶亲昵地蹭着他的脸。   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   萧屹被前所未有的满足所充盈,这一刻的神思交融他等了两个月, 等了二十年,又仿佛等了很久很久。   花灯光影流转, 映着一对璧人静静相拥。   直到小九一声惊呼, 萧屹才不情不愿地放开了关鹤谣。   小九抱紧险些被自己摔了的坛子, 他奋力别着脸看向房梁,同时一步一步小心地挪到桌前,“小、小娘子,酒腌虾拿来了,二位慢用。”   他暗自震惊。   还吃着饭呢, 郎君怎么就这么按捺不住?   是不是补太大了?   “小九,”关鹤谣尴尬地找个叫话题叫住他,以示两人清白,“我正和郎君说拿些食材来给他补补,你要不要一起听听?”   她盘算着,银耳枇杷、枇杷炖梨一类,都好吃又有效。   “还要补?!”小九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大人的世界太可怕了。   “这个、这个您二位自己说就好了!我、我先下去了。”   他撂下坛子,梅开二度,扭头就跑。   关鹤谣的视线追着那磕磕绊绊的身影,疑惑道:“这孩子怎么了?”   “不知道。”萧屹头也不抬一下,聚精会神地挑完了鱼刺。   “快趁热吃罢,再热一遍这鱼都要蒸化了。”   关鹤谣睇他一眼,红着脸接过那小碟鲥鱼。   他还好意思说?   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也不知是拜谁所赐。   鱼本就讲究一个现做现吃,更别提清蒸的。   这盘鲥鱼热过一遍,水汽已把鲜味泄去了大半,好在本身底子过硬,吃进口中仍是难得的美味。   鲥鱼被从中间剖开蒸,如同瓷盘里栖着一对银亮的鸳鸯刀。盘底垫了枇杷叶,这是吸附鱼刺的小妙法,只是鲥鱼刺实在太多太细,还是要亲自挑过一遍才行。   毕竟鲥鱼千般好,万般妙,却只有多刺这一个缺点。   而莹润的玉一旦有了瑕疵,人们便总爱盯着那瑕疵看。因此无论是在彭渊材的“人生五恨”还是张爱玲的“人生三恨”中,都将“恨鲥鱼多刺”列于首位,由此可见吃货们怨念的强大。   彭公的前四恨是为了最后嫌弃“曾巩作诗不好”做铺垫,这些文人相轻相戏谑的故事,关鹤谣本就不太感冒。   说到底,她觉得曾巩固然不如柳宗元、欧阳修和三苏那些人有名气,可身为两个最繁荣的朝代才凑出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文采绝妙古今,只是略短于诗词而已。况且曾子固也不是没有好句流传,那句“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就是关鹤谣最喜欢的诗句之一。在山雨欲来的满楼劲风之中,索性将帘子都挂起静待急雨,何等的疏朗大气,淡薄潇洒。   可见彭公所言,有点为黑而黑,没什么说服力。   相较之下,还是张爱玲的“三恨”更让人共情——把“鲥鱼多刺”和“红楼梦未完”并列,读来就让人遗憾地捶胸顿足。(1)   好在有了萧屹帮她挑刺,关鹤谣的恨事便可少一项,她欣然下箸,夹了鱼鳞入口。   鲥鱼鳞中油脂和蛋白丰富,不仅不能去鳞烹调,还一定要吃鳞。正所谓“鲥鱼吃鳞,甲鱼吃裙。”   这条鱼蒸过头了,泛着珠光的鳞片已呈淡淡胶质,甫一入口,就是十足的香滑。这般将鳞片都含吮一番,方是对鲥鱼的最大尊重。将鳞片尽数吐到渣斗里,关鹤谣这才开始吃鱼。   拨开几段婀娜多姿的碧绿嫩葱,筷子先穿透了鳞下的灰色肉质层,而后便是蒜瓣似的洁白鱼肉。被油脂浸透的鱼肉还带上了一点火腿的咸鲜和酒酿的清甜,汇成着一味极尽的腴润。   满桌菜肴皆精美,可清蒸鲥鱼是当之无愧的C位。一根香骨四两酒,这般入骨入鳞的鲜味,值得配上美酒慢慢品尝。   关鹤谣看萧屹身上伤确实好了七七八八,今日也不拘着他,两人便温了一壶淡酒。   忽而纱窗微动,有清风伴着远处笛声传来,悠悠荡荡,婉转动听。   萧屹道:“应该是阿秦。”   “真好听。阿秦真是多才多艺,我这几日在和她学点茶,下回我点茶给你喝。”   “好。”   仲夏良宵,在自己的院子与心上人对酌,入耳是妹妹吹奏的笛声。而窗外明月高悬,银辉簌簌撒到满园花树上。   世上千场梦,人间一笛风。   萧屹尽饮一盏酒。   此乐无极。   *——*——*   洙州回来的先锋队伍,除了萧屹这般水军武官,还有三位水部官员、三位洙州州府幕职官,以及护卫的一百名军士。因为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又轻装简行,几乎只用了去程一半的时间就递回了第一手现场消息。   对这群奋飞而归的报喜鸟,官家自然不会吝惜夸赞。萧屹得了不少赏赐和两旬的假期,奉旨在家好好休养。   他与关鹤谣正是久别重逢,如胶似漆的时候,于是头几天关鹤谣就天天往国公府跑,与萧屹点茶饮酒,补写食谱,再挨个品尝给他留的那些吃食,每天都乐乐陶陶。   直到她渐渐发现——萧屹实在没什么好“休养”的,相反,他简直过于健康。   随着对彼此了解的加深,她也越来越能理解萧屹某些不自然的情态和举动。而这些,他往常明明都会害羞地遮掩,现在居然只是在被发现时露出求助的狗狗表情,或是说几句堪称心机的话语,“无妨,我都已经习惯了”“只愿阿鸢不要怪我唐突无状”“实在是...情难自已。”   关鹤谣啧啧称奇,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她倒是不介意这些可爱的小情.趣,谁让她也抗拒不了萧屹的吸引,很多时候都是她攀着人调戏,直到两人又吻到一起。   可在某次萧屹流鼻血之后,关鹤谣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天地良心!   她当时什么都没做,只是准备搓些小圆子,因此让萧屹帮她系一下襻膊而已。   关鹤谣知道不应该笑,可又实在忍不住,直把萧屹笑得窘迫非常,两人手忙脚乱把他收拾干净。   一直到用完夕食,关鹤谣端着那碗冰雪冷圆子时,还忍不住间或勾起嘴角。   这是夏日里常见的冰点,关鹤谣却没有用黄豆,而是用了更软更香的豌豆。   豌豆捣碎掺了糯米粉和砂糖搓成的小圆子透着绿色,煮熟了就如玉珠子一样,极配那碧莹莹的瓷碗。堆得冒尖儿的圆子小山上,又点缀了樱桃、黄桃、葡萄干等缤纷杂果,浇了醇厚的奶浆和蔗浆,端的是招人喜欢。   这美貌的冰点冒着丝丝寒气,关鹤谣顾不得欣赏,当即挖下一勺。沁着奶香的细冰沙先融于口,而后是滑不溜丢的小圆子,越嚼越香。   眼看关鹤谣转瞬就吃下去大半碗,萧屹便劝道:“不要贪凉,慢些吃。”   关鹤谣又忍不住笑,把碗朝萧屹一推,“也是,五哥火气大,还是让给你吃压压火。”   萧屹可怜兮兮地把这半碗也吃了。   关鹤谣想着,为了两人身心健康,也为了避免某些错误的发生,还是不要这么成天腻在一起的好,便说以后还是隔天过来。   语毕,看着萧屹瞬间耷拉下去的尾巴又不忍心,只得说道:“我不来找你,你可以来找我呀。”   她的食肆可是正大光明地开在那里,又广受好评,萧屹不时来吃顿饭岂不是很合理?   且他来了,只能吃饭,做不了别的,安全、可控。   之前两人忌惮穆郡王眼线,可现在风头已过,关鹤谣又重获新生,倒是可以开始安排新的剧情造势了。   不能浪费了阿秦之前设计的“霸道少将军的甜心小厨娘”的人设。   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一步步将两人的关系展露于众人面前。   关鹤谣循循善诱,“你还没来我食肆里吃过饭呢。”   萧屹又何尝不心疼关鹤谣天天两头跑?   “是我不好,本就该是我去见你的。为了见你,我每日去食肆也可以。”他说,“只是...食肆到底不像家里这般自在。”   他知道关鹤谣是和掬月睡一间房的,他就是去了食肆,也没机会和关鹤谣独处。哪里能像现在这样,抱着她一起在美人榻上吃着枇杷膏?   由奢入俭难,他既然尝到了甜头,自然不愿轻易撒手。   关鹤谣被他委屈的神色逗笑。这人非常好懂,但极难糊弄。   她只得曲线救国,使出拖延时间的渣男话术,“所以我现在要事业为先,尽快把食肆做大做强,好买座宅子金屋藏娇呀。”   一下又一下,她用指尖描着萧屹圆领衫上的柿蒂纹,“到时候我有了自己的房间,五哥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萧屹听了这话,犹如醍醐灌顶,飞快起身从桌案那里拿了一个匣子回来。 第105章 花菇鹅掌、甘蔗汁 抢钱啊!   关鹤谣盘腿而坐, 拿着小银勺抿着枇杷膏。   果肉藏在橙红色的枇杷膏中,每一块都如同闪耀的红宝石。川贝母和南北杏的苦衬着冰糖的甜,含在口中再慢慢咽下, 惬意得很。   身边, 萧屹正将红木匣中纸张飞速翻看,最后挑出两张递给她。   他神色有些懊丧,“我在城里只有两处宅子,你看看...是否喜欢?”   关鹤谣:......   喉咙被枇杷膏润泽地松快舒展,她却忽然不太想和萧屹说话。   只有两处。   听听, 这说的是人话吗?!   关鹤谣痛心疾首地想,醒一醒啊萧五,你可是农民的儿子!   萧屹并非在乎钱财之人, 但好像每次他想讨好她时,都会用力过猛, 以致于凡尔赛而不自知。   比如之前那些名贵的酒,比如身下这价值百余两的美人榻,比如她手中这两张房契。   关鹤谣扫过上面文字,有一瞬间很想说“五哥我不想努力了”, 可还是拼着老命将其递还给萧屹。   她又大致浏览了剩下那些,无一例外, 都是财业书契。   萧屹赶忙说:“你看上哪个都可以, 只是有几所别业和庄子太远了。”   想起自己四十四两半的存款, 巨大的精神冲击使得关鹤谣面无表情。旁的也就算了,信国公府在老家的族田田契,那是她看上就好使的吗?   半晌,她整理好了情绪,真挚感叹道:“五哥, 你好有钱啊。”   “都是家中长辈垂爱。”这并非值得夸耀,却也并非值得羞耻之事,萧屹实事求是解释道。   国公府的子嗣与其积攒了数辈的财富相比,实在太过单薄,因此每个孩子都被家里牟足了劲儿宠。萧屹还是这辈最早成年的一个,去岁弱冠着实收了好些大礼。   暗搓搓地,萧屹又把那一张刚被关鹤谣退回的房契往她手心放,“只有这座宅子是我自己置的,三进的院子带着一座花园,十分清雅。”   每月俸禄和每岁族产利息他无处可花,偶然见到这座宅子很合眼缘,就买了下来。   这一招也是赵锦教给他的,说要诚实交代家产,尽数上交收入,小娘子们一定都会高兴。萧屹正愁没有契机,今日却刚好说起这宅子的事情。   可是现在...眼见她正逐张翻看那些书契,而神情几乎是严肃的,总归不是高兴的。   萧屹对赵锦的信任彻底崩塌。   殊不知关鹤谣正在心中哀嚎。   这也差太多了!   一直以来,她与萧屹的自然而然的发展,她的现世思维,以及和信国公府一家人对她的温和礼遇,都让她忘记了两人身份之差其实有如云泥。   尤其现在她把礼部侍郎女儿这件马甲也扔到了天边,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孤女罢了!   她要是不挣出些家产,打响些名号,人家不得说她就是图萧屹的钱?   她不禁看向萧屹,对方正一幅小心翼翼、生怕她拒绝的样子。   灯影下,他长而密的睫毛映得那双眼睛明烈又深情。   笑话,她图的明明是他的脸!   为了摸清底细,关鹤谣端正态度研究那些书契。   她看看书契,看看萧屹。   好家伙,京西郊四十亩的马场。   以及这个肩膀。   我的天,长覃县两座山的果林。   以及这个胸膛。   没想到,原来他在府学前大街还有铺子?   以及这个......   她硬生生把越来越往下的视线拐向了红木匣,“还有吗?”   “契书没有了,剩下的都是银票。”话虽如此,萧屹还是连忙把匣子递给她。   银票上的数额晃瞎了关鹤谣的眼,她怀着崇敬的心情将它们取出想要瞻仰一下,就发现匣底藏着几张小字签。   都是她之前写给萧屹的。   在萧屹恍然赧然的目光中,她将那几张字签一一抚过,不尽相同的纸张和大小,不尽相同的情景和心境。   时异事殊,却是向着最美好方向而去。   每一天,她的心都轻飘飘的好像乘着鹏翼遨游在青空里。若是让她现在写,她就会写“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会写“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会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关鹤谣撂下匣子,转身偎到萧屹怀里。   说到底,还不就是图他这个人呐。   萧屹惊喜地抱住她,感受她翘起的嘴角柔柔地擦过他的脖颈。   好像...这法子还是有点效果的?   看来殿下的意见有可取之处。   萧屹觉得赵锦又行了。   而关鹤谣正暗暗下定决心,迅速把食肆业务拓展出去,最好能再租一家店面。   萧屹并不纠结这些,可她要让所有人知道,他看上的小娘子是个有本事的,是值得站在他身旁的,是能让他幸福,给他带来助益的。   她最后当然没有要任何一张房契。   若是真有难处,她绝不会硬扯着无谓的自尊不接受萧屹的帮忙,可她现在小日子过得红火,没有理由占这么大的便宜。   况且——作为一个现代人,自己挣钱买房简直就像是“人生online”这个游戏的通关任务,是一份刻在她DNA里的执念,就算是萧屹也别想剥夺她获得这份成就感的可能。   只是看着明显失落的萧屹,她难免又靠过去做些了小小的牺牲,好让这人明白,她不要他的宅子,又不是不要他。   *——*——*   虽然自打食肆开张后,关鹤谣就想着要买宅子,可自打昨夜和萧屹说开,她就忽然觉得这个需求十分迫切。   于是今日她莫名地劲头十足,还不时出现在铺子里招呼客人,看得员工们大呼惊讶。   要知道,因为天气炎热,关鹤谣做菜时又一直被炉灶蒸着,所以除了最开始上菜和最后问问客人意见,其他时候,她一概猫起来纳凉。   还是太热了,关鹤谣灌下一杯荷叶茶。   刚刚入伏,食肆中免费送的酸梅汤、薄荷山楂茶之类消暑的饮子还是很受欢迎的。   只可惜这些在井里镇过的饮子只能算“凉”,不能算“冰”。   冰太贵了,而且根本买不到。   城里专门的大冰窖早就被权豪势要预定了,开窖之日就纷纷来人把冰拉得七七八八,剩下的边角料则入了有门路的小商小贩手里。   关鹤谣之前想到买冰困难,却也没想到会这么困难。现在只觉那时的自己天真,这样的金贵物哪里是想要的时候,掏出一点钱就能买到的?   而且也不是“一点钱”。   自打知道冰价之后,她那“改建出个小冰窖”的雄伟计划也中道崩殂。   现在别说自己的冰窖了,偶尔想吃口冰的还要看运气。   还好今天运气不错,门外正路过一位卖冰饮子的——   他手中招呼生意的冰盏磕出有节奏的花点儿声,清脆击入关鹤谣脑海,让她一个回神儿出门拦住了人。   走卖的货郎货品自然不甚丰富,他只卖荔枝膏水和甘蔗汁。   就像老婆饼里没老婆,荔枝膏水里也没荔枝,主要是以乌梅和一些香料模拟荔枝香气而已,还不如那甘蔗汁实在,关鹤谣就要了一瓶甘蔗汁。   “青皮蔗可甜哩,榨汁最好不过。”   青皮蔗六月就有,不仅比紫皮的更早成熟,还更甜,可惜纤维更硬,确实适合榨汁。   因此这货郎的说辞也不算自卖自夸。他把澄澈的甘蔗汁打到关鹤谣拿的敞口瓶里,又用冰铲从木制冰鉴里刨了些碎冰。然后以食堂大妈一般娴熟的手法抖进瓶里,最后用对待刚降生的大儿子一般妥帖的手法给冰鉴盖上小被子,收了钱挑起扁担离开。   一瓶甘蔗汁,就因为加了那半铲子冰,要价五十文。   抢钱啊!   关鹤谣难免腹诽。   她今日卖的最贵的花菇焖鹅掌才六十文一盘!   炸过的鹅掌韧中带酥,加了五花肉一起焖得难舍难分,连汤汁都是拉丝的。而狡猾的花菇则是吸收了前二者的精华,强势逆袭,一跃成为整道菜中最出彩的存在,那叫一个香滑爽腻。   我精心制作的硬菜怎么还比不过这粗粗压制的甘——她喝了一口,哎,是比不过。   一口冰雪甘蔗汁入喉,就是洗髓一般的沁凉,天然的清甜果味将暑气尽数打消。   这一丝炎炎夏日里的奢侈凉爽,是满汉全席、龙肝凤髓的比不过的。   关鹤谣把掬月她们都叫来喝,又将这琼浆给店里客人每位倒了一小杯。众人皆承情,连声道谢。   天气炎热,客流量确实受到了影响,正值饭点也只有两桌客人,关鹤谣懒懒地倚着柜台,随意翻着账本。   “客官是两位吗?里面请...哎?您是...”   听得小胡犹疑的语气,关鹤谣一抬头,转瞬笑开。   这人也太心急了,昨日刚说,今日就来了!   害得她都没来得及和掬月说,瞧瞧现在,小丫头大张的嘴可以塞鸡蛋了!   “小胡,你去后面帮毕二哥去,这里我来招呼。”说着,关鹤谣把萧屹和小九迎到座位。   小九好奇地四处张望,萧屹却是只顾看着关鹤谣,看得后者直笑,问:“郎君觉得这食肆如何?”   萧屹这才移开视线打量食肆装潢,而后点点头,“很好。”   很有阿鸢的风格,他想。   就像她能把破败的小院打造成青帘居一样,这个食肆没有不必要的华美,有的只是让人流连的温馨,以及四溢的菜香。   关鹤谣接待到了开店以来最重要的客人,兴致勃勃给两人报了菜名,“今日主菜是花菇焖鹅掌、香糟鸭四件、葫芦炒肉和凉拌黄瓜,从食是鸭油烧饼和二红饭,至于汤——”   两人自然把所有饭菜都点了一遍,关鹤谣刚要去厨房,又回身悄悄扯住萧屹的袖子,将声音压得又低又软地问:“再给郎君拿些松花酒来喝,好不好?”   正是这个转身,让她看到了门口的刚进来的人。   对方也看到了她,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喊道:“表妹!” 第106章 香糟鸭舌、打魏玄 众人倒吸一口气,深……   武如绪是霸阳武书院的使拳师傅, 自打有一次吃过同僚带来的卤鸡杂,他就对阿鸢食肆情根深种,隔三岔五地来吃饭。   今日他正好带着自家娘子和小舅子过来, 本意是给小舅子庆祝生辰。言语间, 店家娘子听他们说了这事,还特意送来一碗长寿面和两盘糕饼。   他的小舅子今年才十岁,没什么比蜜饯糕饼更让他开心的了,回家的时候拎着免费得的糕饼蹦蹦跳跳。而对于武如绪和娘子来说,今日最精彩的, 还属免费看的那一场大戏——   事情发生的时候,武如绪正在啃鸭舌。   那鸭舌韧韧的,滑滑的, 吸尽了糟卤汁子的香气。冰凉凉抵上舌尖,就算此时它变身成为一柄小小的利剑, 也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吞剑而亡。   武如绪正聚精会神地用自己的舌头剔下鸭舌上的每一丝肉,忽然娘子扯他衣袖,他抬头才见一个身着白衫的年轻郎君正与店家娘子说话。   白衫郎君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声音又忽大忽小, 武如绪没全听到,仿佛是什么“表妹”“大哥”之类。   与他相比, 店家娘子的声音就清楚多了。她正色道:“您认错人了。妾祖籍晋南, 在金陵城中没有什么亲戚, 更不是您的表妹。”   谁知那白衫郎君听了神色更激动,不仅上前继续理论,居然还要上手去抓店家娘子。   武如绪心中一嗤,真不要脸。   他们这些熟客都知道,这位关小娘子举目无亲。若不是为了讨生活, 谁家花一样的小娘子出来自己开食肆?据说她之前还在街边摆摊呢。   结果现在蹦出来一个什么表哥?   哼!这就是花花公子来占便宜了!   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开店,难免有人嘴里有些不正经,可也没有敢上手的。而关小娘子总是笑眯眯地借力化力,让对方那点色心不声不响就被卸去,最后只能摸摸鼻子自讨没趣。   她与人为善,四邻常有帮衬,又用时节礼品和吃食把这一片街道司的巡街郎君们打点到位,再加上她那个壮硕的伙计镇着场,这食肆一直没出过什么事。   可今日这个明显难缠,看其衣装还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身后跟着两个厮儿。   武如绪环视,不见壮伙计人影。   “呸!”他把鸭舌骨一吐,正想打抱不平,忽见一只杯盏凌空呼啸,直直打在白衫郎君额头,打得他猛退几步,险些没站稳。   与他的痛呼同时响起的,是一声凌厉的怒叱,“别碰她——!”   那青瓷小杯四裂破碎,白衫郎君的厮儿慌忙扶住主人,店中众人也霎时吵嚷起来。   一片混乱中,武如绪只见对桌一位穿靛蓝葛袍的郎君疾步挡到关小娘子面前。   蓝袍郎君身姿颀长,气宇不凡,像是一根暗室中突然被点亮的银烛,当真是能吸引人的好相貌。   只是他现在周身凝着冰霜,眸光如刀,居然让武如绪这个每日在武场上打滚儿的硬茬子不敢多看。   于是他转而和娘子对视一眼,把小舅子揽过来,一家三口继续前排看戏。   白衫郎君终于缓过神儿来,他的脸被荷叶茶泼湿,前襟还沾了山楂圈儿和碎荷叶。   他扶着沁出血的额头,难以置信,“你是何人?”   “打你的人。”   小舅子“扑哧”笑出声来,武如绪赶紧把孩子嘴捂上。   白衫郎君似是被对方冰冷气场震慑住,半晌,讷讷道:“阁下...或许误会了,某并非登徒子。这位小娘子是我姑母家表妹,亦与我家定有婚约,可她无故失踪,家中老人因此思虑过重已然病倒——”   武如绪把两条浓眉皱成了蚯蚓。   这白衫后生说话也太无遮拦...不管是真是假,他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些话,就有了逼迫之意。   不贞!不孝!   这样的帽子压下来,关小娘子以后还怎么做人?   他甚至说着说着,就要越过蓝袍郎君去抓店家娘子,“表妹,快与我回去!”   然而,刹那之间,他的手就被掣住。   “管好你的脏手。”   一字一顿,蓝袍郎君捏着那手腕,如同捏着一段将死的枯枝。   满堂寂静,武如绪仿佛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蓝袍郎君在咬牙,还是手在使劲,抑或是两者都有。   武如绪打个寒颤,感觉屋里温度骤降,夏日正午也一点儿不燥热了。   这般剑拔弩张的场面,可别吓到店家小娘子......他这般想着,不觉去看那被蓝袍义士挡住的人——   却见她毫无惧色。   相反,那双永远蓄着恰到好处笑意的眼睛,此时盛满了倾慕。她凝视着身前那抹蓝色,竟是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的模样。   于是,武如绪确信自己见证了一场英雄救美,以及美人对英雄的一见钟情。   店家娘子眼中浮动的情愫仿佛满缀湖中的星光,随时就要满溢而出,在场的人都能看出。   可恨那白衫狂徒必然也看见了。   所以他才会在一阵愣怔之后,不顾自己胳膊还被捏着,忽然叫嚷起来:“是他!是他对不对?!你长姐口中的相好!亏我还相信你,原来你早就勾——”   他的话音未落,整个人就伴着一句暴怒的“滚!!”飞了出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个白色的身影“扑通”一声,如一块沉重的石碑仰面摔倒在地上。   唯有武如绪这样的练家子看清了蓝袍英雄的动作。   他先是手上猛然卸力晃得对方失去平衡,又出左脚绊对方朝前倒,而后右腿腾空起势,刹那之间,迎着对方向前摔倒的力道狠踢在那胸口。   动作干净利索,劲道可贯金石。   大快人心!   武如绪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然后被娘子捂住了嘴。   毕竟此时没人敢说话了。   不论是屋里的食客、伙计,还是门口光速围过来看热闹的,都一声不吭,只把眼睛瞪得像铜铃。   白衫狂徒被踢中心口,连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只能惨白着脸捂住胸口,满头冷汗。而他那两个方才狂妄帮腔的厮儿,现在更是成了瑟瑟发抖的闷葫芦。   唯一还敢说话的,居然是那看起来最娇弱的店家娘子。   武如绪眼见她款款走到蓝袍英雄面前,声音柔嫩得仿佛他刚喝下的那碗豆腐羹,她问了一句,“郎君,你的脚疼不疼?”   众人倒吸一口气,深觉离谱。   而更离谱的事情是——她对面那个方才一幅杀神之姿的人,居然垂下头,非常认真地说:“...有点疼。”   这一次,是武如绪的娘子笑出了声。   武如绪和小舅子一不敢去捂她嘴,二不知她为何发笑。只是她定定看着那二人,似乎十分开心的样子。   然而,蓝袍英雄这句疑似示弱的话给了地上哭号的小厮儿勇气,其中一个忽然起身叫嚣。   “恶徒报上名来!你!你!你打了我家二郎,魏家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那是你家二郎该打。”被挑衅的人瞬间切换了神情,他疾走几步拎起厮儿的后领,“尽管告诉你家家主,打他的人是信国公府萧五郎,萧屹。而且我不光这次打,以后见他一次打一次。”   语惊四座。   包括武如绪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蓝袍英雄的身份惊呆。就连白衫狂徒都滞住抚胸的动作,懵然抬头看向那迎着正午日光肃立之人。   “妈呀信国公府的?”   “那咋姓萧?啊!是关将军收养的那个吧?”   “是不是刚从洙州回来?我听说他这次治水立功了。”   “诶?店家小娘子...以前不就是信国公府的厨娘?”   “现在也是呀,常见信国公府仆从过来拿食盒的。”   “嘶——那这两个人......”   被议论的人不为所动,只把手里被吓傻的小家伙往他家主子身上一扔,又带出两声闷哼。   “这位关小娘子是我家小妹的义姊,我府上的贵客,绝不容尔等空口白牙随意编排。”   武如绪下巴都要掉了。   “以后来找我,萧某随时奉陪。但现在,马上滚出去。”萧郎君很焦躁地在双脚之间来回移换着重心,“不要逼我帮你们。”   一时间,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看向他穿的乌缎六合靴。   两个小厮儿亦是如此。他们又见自家二郎终于缓过气,好像要开口,连忙捂住他的嘴。   武如绪看口型好像在劝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禁嘀咕,自从进了门,你们哪条举止算是好汉?   魏家,哪个魏家?   居然能在这么嚣张的同时,又这么废物?   直到白衣狂徒被他两个厮儿连拖带拽地弄出食肆,武如绪也没想明白。   回家的路上他还在和娘子议论这个问题,可娘子只是笑,“管他是哪个魏家?总也比不上信国公府那位。”   “那倒是。”武如绪重重点头。   他是武人,本就很敬重军士,更何况是战功显赫的信国公府。   “不愧是国公府的郎君!身手是真不错。”他凑到娘子耳边,自以为狡诈聪慧道:“而且依我看啊,关小娘子八成是看上人家喽!你没看到她那小眼神啧啧,简直和你看我时候一模一样哈哈哈哈!”   武家娘子看着冲到前面和弟弟打闹的夫君,心想:那你就没发现,萧郎君看关小娘子的眼神也和你看我时一模一样?还有每次那种明明只是练武擦破点皮,却非要可怜巴巴来找我包扎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她终于没忍住又笑了出来,弟弟回头问:“阿姐你笑什么?”   “笑你姐夫傻乎乎的。”她牵起弟弟的手,“明郎以后可别长成他这样。”   “那、那我长成萧郎君可以吗?”明郎的眼闪亮亮,“他好厉害的。”   “他呀,也有点傻乎乎的。”   *——*——*   当天晚上,天刚擦黑,“傻乎乎”的萧郎君就独自来到了关鹤谣的后院门外。   他神色忐忑,盯着那扇旧木门踌躇良久,终于伸手叩响了门。 第107章 夜间拜访、去厨房 关鹤谣笑得停不下来……   “我不要!”   掬月小脑袋一别, 说什么也不肯要关鹤谣给她的月钱。   在她看来,关鹤谣救了她,又供她吃穿, 她身为婢子怎么帮忙都不为过, 哪里还能拿钱?   可关鹤谣从来没把她当成自己的婢子。   当年救掬月时,她一个头磕到地上去,关鹤谣拦都没来得及拦。   可怜这年幼的孩子却已经见识过世道的无情,一幅她如果不为奴为婢,不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就要被抛弃的样子, 关鹤谣只能随她认下这个死理。   可如今,关鹤谣立女户有望,就算依律她无法将掬月收养到自己户上, 但是为其攒下财业,等掬月长大了帮她也立户却是很容易的, 所以一定要现在就培养她的理财意识。   于是关鹤谣连哄带骗,连“你攒起来留着做嫁妆”都说出来了。谁知掬月绝地反击,祭出一句“要攒也是小娘子先攒啊,这钱还是你收着!”   自打看过萧屹的家底, 这些日子确实是以“攒嫁妆”心态拼命挣钱的某人霎时说不出话。   这破绽被掬月抓住,不禁揶揄起关鹤谣来, 后者恼羞成怒, 扑过去追着小丫头挠痒痒泄愤, 两人就在屋里打闹起来。   女孩子的快乐,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正是在这时,她们听到了叩门声。   关鹤谣一笑,“我去开门。”   来者是谁她心里有数。   午间那事件平息后,萧屹和小九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在铺里用了昼食, 可是关鹤谣当时没有机会和萧屹好好说话,便在最后偷偷告诉他晚些过来。   小胡听到叩门声也出来了,关鹤谣让他回房就好。少年郎点点头,临走回身看了一眼,正见一抹蓝色的身影自大门后出现。   他不禁一愣。   萧屹他是见过的,就是在信国公府那一次,所以中午再见时才有些惊讶。可现下,眼见萧屹趁夜拜访,这份惊讶直接超进化成了震惊。又想起他为了东家娘子打人,而东家娘子今日第一次把松花酒拿给客人喝,他赶忙快走几步回房关上了门。   ......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   关鹤谣把萧屹拽进来,简单带他参观了一下院子。   这小小的院子可算一览无余,但拦不住她仍是自豪到眉飞色舞。   她在灯烛花销上并不吝啬,总喜欢把家里装点得亮堂堂才好。因此天刚黑,院中四角的石灯幢内已点了蜡烛,主屋和偏屋前也各挂一个灯笼,静静散着温暖的光。   借着这些光亮,关鹤谣看出萧屹神色略显消沉,他今日走路也是磨磨蹭蹭的。她暂不多问,只说:“去见见掬月吧?你回来有...五天了?还未见过她呢,她一定会开心的。”   掬月见到相携进门的两人果然惊喜不已。她今日午间出去给吕大娘子他们送果品了,被留着吃了饭,因此并没见到萧屹。   关鹤谣两个月的担忧她都看在眼里,此时见萧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为他们高兴得很。   因此她罕见地带上几分人来疯的属性,好奇地围着萧屹问这问那,先都是治水的问题,听着萧屹的回答惊得嘴都合不拢。   而后话题难免回到了午间的那场骚乱。   “我听小胡哥哥和小娘子说了,郎君可威风了!一脚就把那什么魏玄踹飞啦!”   萧屹这次却只是含糊地应了两句,与刚才细心解释的样子大相径庭。   关鹤谣不禁侧目,却见他把手里的小布包递给掬月,“给你挑了几个小玩意。”   掬月当即喜得收了话头,连叫着“多谢郎君”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套四个的杖头傀儡,每个不过半尺长,小巧可爱。   关鹤谣看那小傀儡虽非常精致,却并不是簇簇新的,便好笑道:“这莫不是你从前玩的?”   萧屹摇头,“我幼时的物件大都不在金陵。”   且他打小感兴趣的就是小弓和马驹一类,“这是我从阿策私库里挑的,记得本来是八个一套,另外四个好像是小时候被殿下赢走了。”   关策,好惨一男的。   一套八个,你们一个也没给人家留。   关鹤谣哈哈笑,忽被萧屹扯住了手,“也有给你的礼物。”   掬月正乐呵呵摆弄着小傀儡,闻言把四个傀儡往怀里一搂,抬腿就往外走,“小娘子和郎君说话罢,不用管我,我自己出去玩。”   “哎——”关鹤谣拦她,“去找小胡一起玩,我估计他又在练字,你再给他看看。”   钱得财送小胡去过学堂,但那仅仅是为了让他具备记账的“功能”而已。这个目的一达到,他就被揪回果子行干活了。所以小胡的文化水平其实很低。   他天性勤奋好学,后来见不止关鹤谣,连年纪比他小的掬月都通读诗书,写得一手好字,简直羡慕得不得了。于是关鹤谣和掬月有空就教他读书练字。   “好!”掬月脆生应下就出了门。   把两个孩子都控制起来,关鹤谣这才放心拉着萧屹去了厨房。   留在屋里自然更舒适些,可关鹤谣想到要在和掬月同住的屋里与萧屹搂搂抱抱、酱酱酿酿就臊得心慌。   而作为厨子,厨房才是独属于她的绝对阵地,也是最让她安心的地方。   萧屹看着关鹤谣点燃一对蜡烛,又关上门回到他身边。   关鹤谣伸手摸他的肚子,笑道:“生着气吃饭要胃疼的,五哥胃疼不疼?”   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萧屹挪不开视线,也止不住自己耳朵发红,只能制住了她的手。   关鹤谣挑眉。   “哼,你受剑伤那会儿可是常哄着我去摸的。”虽然她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那些都是套路,“怎么,现在能活蹦乱跳着摔杯砸店,就摸都不让摸了?”   萧屹果然脊背一僵,默默放开了关鹤谣的手。   关鹤谣如愿揉了几下他的肚子,又给他顺气一般抚上那胸膛,“看你一整顿饭吃得气呼呼的,现在不气了?”   “我还没去找他们算账,居然敢自己送上门。”   萧屹深深看着她,情不自禁将手指探入关鹤谣领口摩梭两下。指尖传来的触感光滑细腻,可他知道这里曾有过一条他未得见的伤痕。   关鹤谣被他突然的动作带走了全部的余裕,根本没有心思再逗他,只得马上切入主题,“郎君不要气了,为那些人生气不值得。”   萧屹淡淡“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寂静的厨房里,一个人全部的心神都凝在指尖,另一个的则全凝在颈间。   半晌,关鹤谣从战栗中回神,听到是萧屹在问:“你不生气吗?我是指...摔杯砸店...”   看着他低头歉疚的样子,关鹤谣才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你以为我会为此生气?”她惊讶道。   萧屹抿抿唇。   他当时是太冲动了,吓到了在场客人不说,动静也闹得整条街都过来围观。   魏玄那句“表妹”一出,萧屹便知这是谁。   他硬压着怒火,既不想在关鹤谣店里惹事,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暴戾的样子。他的手上是沾过血的,追捕山贼水匪时连义父都要特意交待身边人让他“别太疯”,萧屹害怕吓到云朵一般柔软的小娘子。   只是见到魏玄伸出手的一瞬间,实在抑制不住地爆发了。   萧屹吞吞吐吐这般解释完,关鹤谣的嘴唇已经要翘到天上去。   一只拆家之后反省的大狗,她想。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都是为了我呀。”   而谁会不喜欢心上人为自己失控呢?   她抱住萧屹,用她知道的所有美好词语去夸赞他,去安抚他。说到最后,想起他那时冷峻的侧脸和急促的呼吸,不小心漏出一句心里话“而且你当时真的好性感啊。”   语出她就后悔,想要把这茬糊弄着带过去,可萧屹面对她时总是有百分之二百的求知欲,问她这是什么意思,且越看她红着脸不愿说,越把人缠得紧。   关鹤谣见逃不开,只得坦白,“意思就是让人想对你做这样的事。”   她踮起脚,吻了上去。   又被抱起来放到灶台上的时候,她难免抽空抱怨,“你是不是嫌我矮?”   不是桌子就是灶台,总把她跟个萝卜似的提溜着放来放去的。   “怎么会?这样只是为了方便动作。”萧屹失笑,俯身整个抱住她,继续着亲吻,“阿鸢现在就是正正好好的。”   “可我正在长个呢,以后会更高的。”   “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若、若是我长得比你还高,比你还壮呢?”   “也喜欢。”他歪歪头,似真的想象了一下,笑道:“另有趣味。”   关鹤谣笑得停不下来。   只是她的笑声渐渐就变了。   实在是耳后传来的灼热鼻息和落在颈侧的一个个吻太要命,又麻又痒,可她又舍不得躲,笑声里就一点点染上了旖旎甜腻的味道。   摇曳的烛火中,温情和热情同时弥散开来,肆意生长。   配合着萧屹的探索,她不自觉地扬起下巴露出优美的颈线,迷迷糊糊地想到:厨房,真是适合偷情的好地方......   关鹤谣之前和掬月在屋中,只穿着轻薄的抹胸和长裤,而后随意披了一件对襟褙子就出来开门。   萧屹不经意垂眼一看,霎时心跳快如擂鼓。怀中人露出的肌肤全红了,像是铺满了冶艳的花瓣,晕开一室的春色。   那样漂亮的绯色触动了萧屹的记忆,他忽然哑声问:“我们藏的那些樱桃,你吃了吗?” 第108章 硝石制冰、吃樱桃 关鹤谣心生怜爱,瞧……   樱桃?   是他们藏在毛竹里那些?   问她吃没吃?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 激得关鹤谣胡乱地摇摇头,不知是因为他的动作,还是在回答这个问题。   “没、没有, 我等你回来吃啊。”   她实在不知道, 这时候萧屹怎么能想起这个。   只是垂头看着他灿亮的瞳仁,她忽然悟了。   好可怜啊。   他一直忙于治水,想来坝上条件艰苦,根本没有好吃的。这次回来,萧屹累得黑了瘦了, 在家养了这些天还没养回来。   反观她,虽然也忧心萧屹,但是开食肆的, 伙食上必然不受委屈。中午卤肉汤面,晚上鱼头泡饼, 每天变着花样的糕饼点心,生活水平显著提高。   正因如此,关鹤谣不仅没瘦,反倒是胖乎了一圈儿。   她刚刚说自己长个儿也是真的。营养跟上了, 这具身体好像终于迎来了迟到的发育期,上个月新裁的衣裤现在就见短。   她一口枇杷、一口黄桃的时候, 萧屹却根本没有机会吃到时令的鲜果。   关鹤谣心生怜爱, 瞧给孩子馋的。   “明日我们取出来看看?”她特别理解地补充到, “你若是真想吃,等下回府就吃罢,不用等我。”   萧屹沉沉看她,烛光映着他的眸光,两相晃耀。   “...现在可以吃吗?”   “现在?我这里只有蜜渍——”   关鹤谣倏然住口, 瞪圆了眼睛。   轻薄布料展露出的弱点,刚被对方带茧的指尖犹疑着,轻轻刮过。   他声音里带上些颤抖,却清清楚楚地又问了一遍,“可以吃吗?”   关鹤谣奋力挺直酥软的脊柱。   半晌,装作去亲吻他的发顶,她点了点头。   给出许可的下一个瞬间,她就被往后推了推。有一只大手托住她的头,将她整个人调成一个可口的角度。关鹤谣如同滞在空中,将倒不倒,唯一的支撑就是紧贴她后背的那条手臂。   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和缠绵的细微水声都极轻极轻,却惊雷一般,一声声在她神识中炸开,炸得关鹤谣神志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雨住云收。她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被萧屹横抱着坐在他腿上。   厨房里常放着一个供她歇乏的椅子,如今萧屹靠着墙坐在上面,阖着眼像是吃饱喝足的兽,安静、无害。   关鹤谣愣愣盯着他的唇两秒,就被火燎一般移开了视线。   她被闹出一身汗,偏偏萧屹说着“担心受凉”把褙子又给她披回来了。云绸质感柔滑,奈何透气性很差,此时像是糊在身上的塑料布。她不觉难受地扭摆两下,萧屹倏忽睁开眼稳住她,“不要乱动。”   看清他眼中未熄的火光,关鹤谣马上怂得一动不敢动。   湿涔涔的云绸提醒她自己刚才丢盔弃甲的羞耻模样,她只能在另一种口头上找找场子,埋怨道:“我从前总觉得你像一只大狗,现在可算看清了,你就是只野狼。”   带着撒娇意味的话却让对方紧张起来,“吓到你了?”   关鹤谣红着脸摇头,低声说:“...只是有一点惊讶。”   “对不住,”他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我最近是有些焦躁。”   不仅是身上的,更多是心里的。   自他回来,婆婆和弟妹们明里暗里问过好几次,与关鹤谣如何如何了,什么时候把人家娶进门云云。萧屹每每并不多言,他本就是这样沉稳性格,家人们便以为他心里有数。   可只有萧屹知道自己心中的慌乱。   他总是想起他表白心意的那个春夜,关鹤谣斩钉截铁地说要立绝户。   她那个决定,确是形势所迫,也可能...是她真正的想法。   尤其是开了食肆之后,看着她每天自得其乐的样子,听着她一些异想天开的新奇想法,萧屹不止一次地想:阿鸢也许,真的是不想嫁人的。   而他,居然都不敢正面问她这个问题。   哪怕关鹤谣现在变更了户籍,再不需要真正走上绝户那条路。   萧屹本来想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想嫁就不嫁,他也不娶,就这样守着她就好了。   反正家里已经有一个立誓终身不娶的了,他就当陪着义父打光棍了。   可是今日魏玄的出现打破了他心中虚假的平静。   就算没有魏玄,还会有张玄李玄,会不断有人觊觎他的珍宝。   阿鸢不嫁人,他就能守得住她吗?   关鹤谣眼看着好不容易哄好的人,忽然就变得越发低迷,忙捧起他的脸,“怎么就焦躁了?和我说说?”   她眼角还残着情动的湿红,眸光清亮,正温柔地看着他。耻于自己内心想法的萧屹,不知不觉就开了口。   “我...知你对魏玄无意,甚至是厌恶的。可我今日见他,若单论相貌,可算中上。店里还有两个看起来家世颇佳的郎君,一直在看着你。”   关鹤谣听着听着,渐渐掉了下巴。   “你自小在偏院长大,没见过什么人,我不过走运被你捡到。你现下自己开食肆,以后多的是机会遇见品貌双全的郎君——”   他这一开口,居然还停不下来了。   失败好几次后,关鹤谣终于插上了话。   她故意说道:“五哥说得不错,品貌双全的郎君呢,我是见了不少。临街米铺吴掌柜家的三郎就不错,还有国子监那几位也是风姿出众,我们挺谈得来的。南瓦里蹴鞠的那几位都可健壮了,还有还有——”   她斜睨着眼看萧屹表情,见对方随着她话音紧紧绷起唇,不觉好气又好笑。   于是她拽过萧屹的手按在刚被他肆意欺负的地方,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可我不会让他们对我做这样的事。”   萧屹其实对方才孟浪的举动有些后悔,可现在又碰到那润着水的羊脂玉,却怎么都不舍得放开。他只能拼着最后一丝清明神智反省。   “是、是我仗着年长哄你...”   关鹤谣差点笑出声,那是你不知道咱俩到底谁年长。   原来闹了大半天,他不是生魏玄的气,也不是担心关鹤谣生气,核心症结是以为她并没有见过很多郎君,以后会变心吗?   这可就大错特错了。   小哥哥她见的多了去了,唱歌的,跳舞的,演戏的,还有那种专门卖肉的。   可是两辈子,才找到这么一个让她真正心动的。   萧屹只当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小娘子,却不知在现代的信息爆炸中,她对人性和两性的认知,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她见过、听过多少情感故事?   所有那些真实的、虚假的、感人的、残酷的故事。   一位宋朝娘子,一辈子见过的所有男人加起来,都没有她出一趟远门采买食材见的多;一辈子和外男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她和供货商磨叽的一通电话多。   这么充足的论据,可惜没法和萧屹说。   但因为看出这是萧屹的一个心结,她便敛了神色,尽力用他能理解的话语解释起来。   “我又不是被养在深闺的,比如之前摆摊的时候,也见过不少人,听过不少故事啊,我还看过那么多书。”   提起书,她忽想起一个有力证据,“你不是也看过我写的那些故事?不顾家族世仇,誓和朱郎君同生共死的罗娘子,舍弃千金身份与书生私奔的崔娘子......哪一个不是对心爱之人一往情深?”   因是弯着笑唇说的,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蕴着无尽的力量。   “当然,我也不是靠着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凭空幻想自己的良人。我就要找一个能整日与我出双入对,情深意浓的。现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怎么还担心我会去看别人一眼?”   她使劲儿按住萧屹的手,“他是不是想不认账?”   “认,认账。”萧屹赶忙紧紧抱住她。他认账也认命,能听到这一番话,认罪都可以。   也是这一番话,让他终于有勇气问出了那个问题:“我听阿策说...你去府衙登了新的身份?”   关鹤谣笑他,“我一直等着你问呢。”   依照关策的话痨性格,以及关鹤谣去找他商量时他那打了鸡血的兴奋程度,萧屹不可能不知道这事。   “嗯,我编了一个逃荒来金陵的假身份,现在我就只是个孤女。”   说着说着,她笑话别人的从容也被磨没了,声音慢慢低下去,脸却慢慢红起来,“这样立户也不用立绝户了。不耽误...嫁娶的。   说完,她鸵鸟一般把头埋进萧屹怀里。   上一次与人在夜晚的厨房中长谈,关鹤谣的面前有一颗真心为她热烈地跳动,她却只能用冰冷的现实把它框起来,用晦暗的未来把它吊起来。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和萧屹站在对等的位置上,再不辜负。   两人静静相拥,入耳只有对方和自己的心跳,互相应和着越来越急,仿佛一对飞鸟猛振欲飞的翅膀。   他们没有再多说话,萧屹轻轻为关鹤谣戴上一只碧玉簪——簪首雕成了鹤首,简洁的线条十分流畅,神韵天成。   “生辰礼物。”他说,又抑制不住地在亲吻的间隙许下很多很多,关于每年生辰和每日梳妆的誓约。   最后,是关鹤谣实在受不了两个人汗津津地黏在一起,而且体温又有上升的趋势,便跳下来翻出个纸包。   “你看,我下午刚让毕二哥去买的硝石。”   又见她折腾着搬来木盆和瓷瓶,萧屹终于看明白了,“阿鸢是准备制冰?”   关鹤谣兴致盎然地点头,“吃些冰凉快凉快!”   这也是为了利用科学实验的理性魅力,驱散一下屋里浓度超标的旖旎情潮。 第109章 一对怨偶、制沙冰 简直是忽然就疯魔了……   硝石可以制冰, 是自唐朝起就被先民发现的秘密。   可这一神奇的技术,绝不是普通百姓人尽皆知的。就算知道,也少有人真去操作。唯有关鹤谣, 为了炎炎夏日里的冷饮自由, 心甘情愿地折腾。   实在是今日的甘蔗汁刺激到她了。   “又少又贵。”她边将水灌进一个薄胎敞口瓷瓶,边和萧屹抱怨,“还是河冰,我也不敢多吃。”   冰窖里的冰都是冬天凿回保存的河冰,有土腥味不说, 还无可避免地掺着细菌和杂质。   于是关鹤谣决定自己制冰,她让毕二去烟花作坊买了硝石,准备释放穿越必备小技能之硝石制冰。   她知道大概原理和做法, 却也是第一次试验,心里有点没底, 没想到萧屹是个老手。   “从前在军营里,我们常偷火器营的硝石来制冰。”   他把木盆里也蓄上水,又把瓷瓶坐浴到里面,而后开始往木盆里倒硝石。   “之后把硝石析出来送回去, 神不知鬼不觉。”   他撑着灶台,饶有兴致地搅拌着木盆里的水。   关鹤谣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近乎孩子气的表情, 不禁惊讶又喜欢。   搅拌之下, 细小的硝石结晶溶于水中, 而这个过程会吸收大量热量。这就是硝石制冰的原理。   “成功了!”关鹤谣眼见瓷瓶中的水渐渐冻出冰晶,冰晶如枝桠一般四散蔓延开来,直到整瓶水都结了冰。   关鹤谣大喜过望。她想,不时制上这样一瓶冰,就足够她们自己吃了, 各种冰棒、奶糕都可以开始安排。而随着温度的降低,木盆里也开始重新出现硝石的结晶,将其收集起来就可以反复利用,也不枉花了不少钱才买到这么一包。   关鹤谣将瓷瓶取出,见冰冻得还不实,又脆又沙,层层叠叠的,正是适合做成沙冰的状态。   于是她一边用木铲戳冰,一边指着角落的三层架格说道:“五哥,那里第二层都是蜜饯果品。你挑自己喜欢的拿几样过来。我要糖水荔枝和蜜渍枇杷。”   萧屹走过去查找,果然见两排瓷罐子摆得井井有序,都贴着标签。   腌青梅、杨梅卤子、冰糖黄杏、蜜渍樱...他眸光一闪,微微勾起唇——此时若是挑了这罐过去,那小娘子怕是要羞得把他踢出去了。   他确实是极喜欢樱桃的,只是既然已经吃过最甜的,不吃这蜜渍樱桃也没什么可惜,就随手选了杨梅卤子。   那边,关鹤谣已经把冰打散。碎水晶一样的冰碴堆在深色的石碗里更显剔透,杨梅卤子往上一浇,又变成了颜色鲜艳的粉碧玺。再舀出几勺各色果子,关鹤谣刚要美美开吃,却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吓得她一激灵,马上低头确认衣襟。   “是掬月,往你们屋那边去了。应该是练完字了。”   萧屹抑制不住地露出微笑,既喜欢看她这做贼心虚的可爱样子,又于心不忍,用出色感官收集到的信息安抚她。   “况且掬月这孩子聪慧又有眼力,本也不会来打扰。”   听得那声音里促狭的得意,关鹤谣气呼呼地瞪他一眼。   万一刚才掬月有事情找她,或是来厨房找东西吃......那真是有碍于青少年朋友身心健康发展的场面。   还是得买宅子,她狠狠戳一勺冰,挣钱!   萧屹不敢把人逗得太狠,正好换了个话题。   “你们是在教小胡写字?阿鸢,那你的字是谁教的?”   *——*——*   “好生照顾二郎,若再有差池,你们就都去柴房里陪那两个。”   这话语气很淡,甚至可以说是轻飘飘的,却让满屋的丫鬟厮儿两股战战。   “是。”他们无比恭敬地回了,目送魏城出了屋。   魏城屏退随从,将手抄进宽大道袍之中,独自往主院走去。   可是没走几步,便觉今日木屐“嗒嗒”磕出的声音十分扰人,一瞬觉得力不从心,最后还是叫人用步辇来抬他。(1)   不服老不行啊,他想。   可谁能想到——此时此刻在这偌大魏府之中,最精神的竟是他这个耄耋老人?   长子和长孙仍在岭南未归。   幺女魏琳儿自苏醒之后就神思恍惚,直到现在还说不出话来,妻子陈萝娘也忽然病倒。   而魏玄软弱不堪重用,家中实在无人主持大局,这才把他请了回来。   魏城一辈子行商,挣得万贯家财,却也恨一辈子居于四民之末。   自长子接手魏家之后,他便入山中别业清修。   每日于竹露蕉雨之中,听琴韵书声,且只与士子才俊、佛道中人交往,想要修炼出一点仙气来。   却不想又被拽回了全是铜臭气的家里,更没想到的是,魏玄也出事了。   晃晃悠悠的步辇上,魏城一路闭目沉思。   这事着实离奇。   他那个外孙女开了一家食肆,又碰巧被魏玄找上了,然后他就被信国公府的郎君打了,并揭露出关鹤谣早就成了信国公府的上宾......   一环接一环,每一环都很离奇。   可说到底,“被人打得卧床”倒是很正常的病因,不像陈萝娘——   简直是忽然就疯魔了一般。   “居士,”随侍的院公叫着魏城要求的称呼,小心翼翼问道:“您今日去看老夫人吗?”   魏城睁眼,见已经回到了主院。   他自打归宅,只看过陈萝娘两次,想起要去听她的疯言疯语便觉烦躁。可也不能显得太过无情,于是点了点头。   只是一见到陈萝娘,他就有些后悔。   “官人!”陈萝娘起身朝他伸手,愁苦的眼睛殷殷看来。   魏城皱眉,怎么看起来更严重了。   陈萝娘本比他小了十岁,平时又极重视仪容保养。可她此时被恶疾纠缠得形销骨立,看起来竟和他差不多岁数。   魏城没去搭她的手,径自坐在床边锦凳上,“可曾按时服药?”   “药有什么用?!”   陈萝娘马上尖叫起来,“官人,妾身听说二郎也被人打了?家里这就是撞上脏东西了!一定是大娘子的幽魂心有不甘回来报复——”   “休要胡说。她做下那样的事有什么脸面回来?”魏城喝止她,“不过是一手相似的字迹,你怎至于此?”   “相似?”陈萝娘苦笑,“那何止是相似?”   她是被关鹤谣抄写的佛经吓病的。   只因为关鹤谣的字迹,和她早亡娘亲魏珊儿的字迹......实在是太像了。   虽然不至于说是一套板子刻出来的,可无论是字形排布,还是笔势流转,就连那股子只堪意会的神韵,都起码有七八分相像。   而若要在世上找出一个最熟悉魏珊儿字迹的人,便非陈萝娘莫属了。   她从小就是要强拔尖儿的人,却给人做了填房,心中如何没有怨气?只是像魏磊那样的嫡出郎君她不敢动,便有事没事去磋磨庶出的几个娘子。一个鸡蛋里她能挑出整只鸡的骨头,总有方法料理她们。   魏珊儿是庶长女,相貌最美,性子最好,受惩也最多。她那一手字,几乎就是在陈萝娘无尽的罚抄书、抄经中练出来的。   “官人,你也看过那经卷了,难道不觉得像吗?”陈萝娘死死攥住锦被,“可大娘子死时,那丫头才三岁,刘乳娘又大字不识一个,谁教的她写字?”   “...许是关府教的。”   “他们没教过!”她早就问过关府了,得到的回应却只让她越来越惊惧。   陈萝娘心有戚戚,“依妾身看,关家丫头跑了更好,咱们可万万不能把她娶回家来。自她来过那么一回,家中就事事不如意。这哪里是什么福星?根本就是灾星!”   她这话说的,让魏城面子有些挂不住了。   当年,魏珊儿铸下大错以至身死,魏家意识到关旭要掩盖关鹤谣的存在时,便提出了以后将关鹤谣嫁回魏家的提议。   这一方面是安抚关旭,帮他将一枚弃子发挥出最大的功用;一方面也是为了魏家,用关鹤谣续写和关家的联系。   魏城对此事势在必行,费尽了口舌,又赔了不少财物才将其定下。   他之所以如此坚定推进此事,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逸闻——年轻时,曾有云游僧人为魏城推算命格。   僧人所推演的数件事在之后的岁月中依次应验,其中甚至包括建议魏城全家南下,不仅可躲避黄河水患,还能发家致富。   而当年僧人所言,只剩下一件待验证。那就是他的长女所出的长女是颗福星,能够兴旺家宅,泽被子孙。   这样的话,任何一个大家家长听了都会动心。   只是魏珊儿嫁给关旭后,魏城本想着外孙女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再也轮不到魏家求娶了。   没成想又有了转机。   他力排众议促成关鹤谣和孙儿的婚约,并且颇为自得,如今被陈萝娘公然拆台,难免脸色、语气都甚是不善地叱责她几句。   陈萝娘生着病挨着骂,心中也是怨气横生。   几十年的夫妻,如今竟是这样相看两厌。   半晌,还是陈萝娘先低头,缓和语气问道:“官人,你今日去看过琳儿了吗?”   魏城小半日都守着孙子,哪里有时间管女儿,但他极会倒打一耙。   “我去看有郎中去看有用吗?琳儿都多大了?你还任她自己挑挑拣拣不嫁人。若是有婆家约束她行止,就不会发生这样的祸事。”   想起心比天高、稍有不如意就撒泼耍混的幺女,魏城也不禁头疼。   “我知道,她是想像珊儿那样嫁个做官的郎君。可关旭当年不过是一个七品的员外郎,又看上了珊儿美貌,否则我们陪再多嫁妆也不可能。”   他越说越气,“行商的她看不上,小官她也看不上!可我们这样的人家,如何去肖想绯袍的大人们?简直是胡闹!等她病好了,我就拉下老脸致信柳家,赶紧把她嫁出去图个清净。”   说罢,魏城便拂袖离去。 第110章 头伏饺子、想寿礼 关鹤谣对此表示深切……   夏至后的第四个庚日即将到来, 马上就要如二伏了。   头伏饺子二伏面,关鹤谣赶着理直气壮吃饺子,于是今日食肆里就只卖饺子——   黄瓜虾仁、苋菜豆干、素三鲜, 挑的都是清爽不油腻的时节馅料, 配上自家腌的腊八蒜、糖蒜,在这炎热的天气里也能让食客胃口大开,一盘接一盘吃。   关鹤谣刚当了一个时辰没有感情的包饺子机器,此时终于得闲。她扇着扇子喝着茶,一边听食客们聊天捡乐子。   “今年的天气也忒古怪, 初伏就这么热,也没下几场雨。”   “不下就不下呗,你是要旱?还是要涝?看看洙州洪水多吓人!”   无论何时何地, 首都人民永远有指点江山的气魄、丰富的知识储备以及第一手的八卦资料。   关鹤谣小口呷着的这一杯枸杞菊花茶还没见底,二位官人已经就堤坝如何整修、官员是否渎职等问题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   其中一位又突然问:“你听说了没?穆郡王也启程前往洙州, 说是要把英亲王换回来。”   “是,据说是穆郡王不忍弟弟在河北受累数月,主动请缨去监督修堤直到竣工,官家说他也日夜思念三郎, 就同意了。”   “啧啧,要不我说还是英亲王最得脸呢。”   关鹤谣撇撇嘴。   谁最得脸真不好说, 谁最不要脸倒是十分明显。   穆郡王这抢功抢的, 真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啊。   有了萧屹这个情报来源, 她知道得还更细致些。   据说穆郡王那份折子写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远到赵锦自儿时就最不耐暑热,近到云太夫人下个月过寿,字里行间都写满了对远行弟弟的友爱和担忧。   于是官家欣然允准了, 隔天穆郡王就带着指派的军士随从前往河北。   关鹤谣对此表示深切的鄙视。   人家那边拼命搞定了最惊险的合龙和抢修,现在雨过了,天晴了,马上就要功德圆满了,他出来抢人头了?   要是在游戏里,他这种人是要被追杀N次之后再挂悬赏的。   这样想的也不止她关鹤谣一人。   她们四个一起吃夕食时,大家都在说道,连毕二都叠声感叹“不厚道”。   只因就算普通百姓没有她这般的亲友滤镜和详细情报,穆郡王这一手也着实太明显了些,自然受人诟病。   一顿丰盛的餐食,生生成了穆郡王的批|斗会,非常下饭。   关鹤谣自己就吃了二十来个饺子,之前在农家收的榆树皮面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和出的面又滑又韧。她们四人口味各异,比如毕二好辣好肉,小胡则喜欢清淡口味,但是今日意见出奇一致,都觉得黄瓜虾仁馅儿的最好吃。   “而且不是为了虾仁。”小胡咬开一个薄皮大馅的饺子,淡绿的黄瓜丝,嫩黄的鸡蛋碎,浅红的虾仁就纷纷展露出来。   “最好吃的是这股黄瓜清香味。”   众人纷纷点头,昂贵的虾仁在这个馅料都成了陪衬,用来给黄瓜增鲜。   咬一口翠绿玛瑙一般的腊八蒜,再夹住白胖胖的饺子轻轻蘸一点泡过腊八蒜的香醋,囫囵个吞入口中,鲜美的汁液霎时绽开,如初春柳枝柔柔抚过四肢。毫不油腻,回味甘长。   四个人都敞开肚皮吃了十二分饱,又一人喝了一大碗羊汤溜缝儿。   那羊骨用小火炖了将近两个时辰,汤汁已经呈现出奶白的颜色。碗里垫上椒盐、香葱,一勺热汤浇入,香气瞬间激出,而后就是迫不及待的品尝。   桂树浓荫下,晚风习习间,众人喝汤喝得大汗淋漓,却都舍不得松开碗。   入了伏,就要多吃羊肉,称为“伏羊”。夏季天气炎热,人体自然也随天气而热。若是一味用冷饮、冷食、冷水浴来消暑,反倒是逆天而为。所以在最炎热的伏天里吃热性的羊肉,是为了以热制热,以汗制汗。热到极致就是凉,这样巅峰转换的养生哲学,是只有华夏人民才有的智慧。   第二日关鹤谣去国公府里时,府里也做了好几道羊肉菜。   正赶上关策沐休,又启了新的羊羔酒,大家举杯畅饮。   最开始关鹤谣能和萧屹单独窝在万壑园吃夕食,理由是“萧屹从军营归家晚,会耽误云太夫人用餐时间”。虽多少有几分道理,但知情者都心照不宣,这其实是为了让他们相聚的小招数。   现在萧屹在家“养伤”,关鹤谣也不愿总霸着他,让他错失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因此哪怕来国公府,到了饭点也总赶着萧屹去和家人们吃饭,她自己则转身回家。   没想到一来二去,人没赶走,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如今她也和信国公府的兄妹三人一起,陪着云太夫人用餐。   看着关策和关筝永不停息的拌嘴,听着云太夫人偶尔对她和萧屹的打趣。   不知不觉间,关鹤谣那点拘谨和紧张已经尽数消散。   毕竟萧屹离开那两个月,关鹤谣已经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关系,如今又随着萧屹的回归更显紧密。   五人围桌而坐,有说有笑,竟真的像一家人一样。   关鹤谣就尤其上心地思考起给云太夫人的寿诞贺礼来。   只是这个议题实在太难了。   且不说关鹤谣有没有钱能搞到些珍奇物件,就算能,也入了俗套,还未必得太夫人喜欢。   更何况,老人家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   关鹤谣也曾偷偷去抄那兄妹三人的作业,虽然他们都安慰关鹤谣“心意最重要”,但关鹤谣看他们仨简直一个比一个卷。   关策寻来一盒前朝的茶膏,据说是出自制茶名家之手,已有百年历史。   “这叫‘玉禅膏’,银生府产的鲜茶翻榨制成的。”他神色得意又肉疼,“我费劲心思才寻来这么一小盒。”(1)   他抠抠搜搜打开那绞金盒子给关鹤谣看了一眼,只见茶膏黑如漆,润如玉,自小小的一条缝隙就散出醇厚的茶香,让人神清气爽,绝非凡品。   关鹤谣深受打击地去找关筝。   关筝正在刺绣,她绘了一幅寿星图,并以其为蓝本绣制出来,准备给云太夫人做个小炕屏,这会儿已经完成大半了。绝佳的画技和绣技强强联合,这副绣品简直是栩栩如生。   在一口咬上寿星手里的寿桃之前,关鹤谣仓皇遁逃。   显然萧屹也没有安慰到她。   他用上了藏品里最好、最大的一块白玉,目的是雕一座观音像。   关鹤谣每次来府,都能见到他的进展。   那块剔透的玉胎就像一片沉静的冰面,而观音菩萨渐渐从中浮现出来,衣袂飘飘,慈眉善目,已经到了关鹤谣看一眼,就恨不得跪下磕个头的地步。   “你说我怎么办吗掬月?”她崩溃地和掬月诉苦,“就剩不到一个月时间了。”可她看得越多,想得越杂,越没有个准确思路。   “我没有钱,又没有那些手艺,实在没什么能拿的出手。”   “确实没钱。”掬月精准扎心,“但是你有手艺呀小娘子,太夫人不是最喜欢你做的吃食吗?”   “那倒是,寿宴也会由我准备。”   府中本就不喜宴饮之事,又赶上水灾,太夫人已经放话今年不操办,只一家人吃一顿饭就好,关鹤谣当即把这活儿揽了下来。   她叹一口气,“可我本来就算府里的厨娘,每月还拿着月钱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算什么寿礼呢?”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掬月也一时无语,两人只能愁眉苦脸地继续嗦毛豆。   忽门扉响动,是毕二和小胡回来了。两人都肩挑手扛许多食材,小马身上亦是驼的、挂的满满当当。   两人一边卸货,一边和关鹤谣报备今日的采买。   “上一旬的账都和张掌柜结了,他送了咱们两斤咸鸭蛋。”   “今日苦瓜特别便宜,五文钱三个。”   “羊排已经订好了,李屠户明早送来。”   一切如常,直到他们也坐过来嗦毛豆,关鹤谣才看清——这两人竟比她和掬月还要愁眉苦脸。   “这是怎么了?”   两人一起叹了叹气。   “路上见到些事情,心里不太舒服。”小胡把荷包还给关鹤谣,摊开账本记账,“东家娘子,我今日擅自多花了一百文钱,就从我这月月钱里扣。”   毕二就拦他,“哪能都让你付,我也得摊一半!”   一问之下,才知道两人今日遇见一批难民。   他们常去采买的市集毗邻东兴坊,而东兴坊正是牙人行集聚之地,可谓各色中介齐全。若是想要租、买产业,雇佣仆从,去走一圈总会有收获。   可这世上向来是明暗共生,有正大光明的雇佣,就有灰色地带的人口买卖。对于许多走投无路的家庭来说,“人”就是最后的财产。   “太可怜了,好多卖儿卖女的,也有自卖自身的。”小胡情绪低落,想起那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就难过。   他是心软的少年,毕二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两人又都苦过,看不下去这样惨景,就拿出些钱买了两屉炊饼分给那些难民,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原来如此,这是义举,也不能单让你们花钱。”关鹤谣说道。   掬月也连连点头,关鹤谣又道:“以后有这样的事,就算咱们四个人一起摊。”   扯出来安抚员工的笑脸稍纵即逝,她到底难掩怅然,蹙起眉尖问:“难民是从河北来的?” 第111章 再遇老僧、冬至日 “东家娘子病了。”……   “不行, 阿鸢。”萧屹往后一退,“我看还是——”   “你都答应我了!”关鹤谣攥住他衣袖,“怎么现在临阵脱逃?”   “如何叫临阵脱逃?”萧屹耳根全红, “这是偷——”   关鹤谣飞快截他话茬, “偷?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同意了让你拿,哪里算偷?”   沉寂夜色之中,她仰头轻声分辩,深感委屈一般忽闪忽闪眨着眼。   “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了我只能请你帮我, 你快些呀五哥。”关鹤谣伸手推他,“再不动手等一下就要有人来了。”   她一指那高墙,急得要跺脚, “你快帮我把我的钱拿回来嘛呜呜呜呜呜!”   关鹤谣终于想出来给云太夫人送什么寿礼,做预算的时候她难免又思念起自己藏在关府的银钱。   开店挣到的钱, 一部分留在店里随时取用,还有十几两埋在了青帘居那棵玉兰树下。   可是夏至之日,关鹤谣突然被魏家逮去,而后各种波折自不必说。重要的是, 她再没有机会回关府把自己的血汗钱取走,为此关鹤谣简直是辗转反侧, 痛心不已。   择日不如撞日, 今日天气阴暗, 她和萧屹吃饭时突发奇想,让他夜里来关府翻墙。   “哎呀这堵墙你又不是第一次翻,你不认识它,他都认识你了。”关鹤谣晃着萧屹胳膊,“难得这会儿子没人。”   萧屹想说那怎么能一样?前两次翻墙都是迫不得已, 这次却是半夜翻入人家院墙去找钱,着实有些偷鸡摸狗的意味。他小时候快饿死时也没偷过东西。   “五哥,你快去罢。”关鹤谣小脸皱成一团哄他,“偷...不是,拿回了给你奖励。”   萧屹眉毛一挑,“什么奖励?”   “...分你三成?”   萧屹没动。   “给你做好吃的?”   萧屹终于动了,他上上下下打量关鹤谣,然后说:“倒是不用现做。”   关鹤谣脸一红,踹他一脚,“快去!”   争取到了合意的酬劳,萧屹只得听令。他侧耳听墙那头没有动静,又左右确认无人后便退了几步,而后急速助跑上了墙,衣摆一闪就消失在墙后。   关鹤谣看得刚想欢呼鼓掌,又赶紧捂住嘴,贼头贼脑转转眼珠看向四周。   已过午夜,万籁寂静,这条后巷又向来偏僻少有行人。   此时只有远处打更人声音悠悠传来。   萧屹来到玉兰树下,按照关鹤谣描述搬开一块大石头,抽出靴中短匕开始飞快刨地。好在没几下,匕首便触到硬壁,萧屹挖出一个小罐子。   他抱起罐子,站在原地看了看,又很心虚地把坑填上,把石头压了回去。   对于等在墙外的关鹤谣来说,从墙头跳下的萧屹简直就是天神降临。   她仗着周围没人“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而后喜滋滋接过小罐,顾不得泥污就撕开厚封的油纸,伸手进去。   摸摸沉甸甸的小银元宝,数数碎银......确认它们都安然无恙,关鹤谣这才放下心来。   萧屹做贼心虚,只想把那站在原地拎着铜钱串儿傻笑的人拽走,却忽然顿住身形,来不及了......   “有人过来了。”他把关鹤谣往怀里一带遮住她,扭身靠到墙上去。   关鹤谣艰难扭头向街角看去,只见深邃夜色中,一个人影慢吞吞走来。   只听一声清越响动,那人影敲了敲手中的木鱼。   关鹤谣松了口气,原来是夜里沿街报时的僧人。   她只是觉得奇怪,明明刚才听着木鱼声在大老远开外,怎么仿佛几息之间就瞬移过来了。   此世民风还算开放,郎君娘子同游十分正常。哪怕是这样半夜三更,一对孤男寡女在墙根底下,也不过是染了些桃色,绝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可他们却是被一位大和尚看见了。   这就好像是热情邀请太监上青楼,硬拖着减肥的闺蜜去吃烤肉,或者被语文老师抓到在她的课堂上狂补英语作业。   总而言之,有点伤人,有点无礼,而且非常尴尬。   更尴尬的是,僧人居然在他们身边停住了脚步。   什么情况?   大师,扫黄打非也不归您管吧?!   一边是来自萧屹而来的源源不断的安全感,一边是被身后不知名人物注视的不适感,关鹤谣被撕扯着在脑内胡乱吐槽,直到她听那僧人开了口——   “原来如此。”他这样说道。   耳熟的苍老嗓音让关鹤谣一愣,下意识挣脱萧逸怀抱面对来人。   这位僧人她见过的!   就是某一次被吕大娘子请进饮子铺,随即被关鹤谣发现就是他一直在关府周边报时的那一位,她当时还送了两块松花糕做供奉。   “大师...”关鹤谣紧巴巴一笑,同时拍拍萧屹紧绷的手臂以作安抚。   迎着老僧慈和睿智的目光,她有一种成年之后交了男朋友,两人正在街上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结果转头看到初中班主任老师的窘迫。   她既不知那句“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更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老僧先开了口。   “今日施主似乎没有松花糕。”   他缓缓抬手,指向关鹤谣惊变之中也稳稳抱着的那个钱罐子。   “既然如此,不知可否赠一枚铜钱于老衲?”   “自、自然可以。”   关鹤谣忙去解串铜钱的麻绳。   这几串铜钱她怜爱地盘过无数次,哪怕左臂夹着罐子,单靠右手也能毫不费力地找到扣头拽开。   一边不着边际想着“一枚会不会太抠门了但是人家只要了一枚多给反而是折辱吧”之类有的没的,她一边拆下一枚铜钱。   老僧的目光在两个年轻人之间来回流转,他伸手接过铜钱,却仍保持这个姿势,未发一语。   半晌,关鹤谣似乎听见风中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而对面的人似警示,似控诉地说了一句——   “异世之魂来,天道之灾降。”   钱罐子砰然落地。   乌黑的瓷片四散迸裂,溅起一片尘嚣,撞得关鹤谣的整个世界山摇地动。   她以为自己站都站不稳了,可实际上,她浑身僵直,完全动弹不得。   短短十字,却如一根根钢针刺入她天灵盖,把她钉在了原地。   老僧也没有动。   碎裂的瓷罐,震惊的关鹤谣都没有让他的胡须颤动分毫,他站在那里,眉目安闲,如同一尊穿了衣服的塑像。   午夜小巷里,除了风声,唯有夜鸟啼鸣。   直到萧屹迈步至关鹤谣身前,打破了另外两人仿佛对峙的静静而立。   “大师此言玄妙,恕我等难以参透。”   他眉峰皱起,并未掩饰语气中的强硬。   什么“魂”啊“灾”啊,分明是这些和尚道士常以鬼神之说危言耸听。萧屹本不以为然,但是看他真的吓到了关鹤谣,难免愠怒。   老僧却仍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随后握住手中铜钱,口中念念一番,又将掌心摊开,对二人道:   “夏至已过,阳气渐衰。阳气不盛,魂魄不稳。冬至之日,乃阴之极。冬至之前请将此铜钱随身携带,可为异世之人化解灾劫。待到冬至春生,则再无后患。”   老僧的声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却无法驱散关鹤谣周身阴寒。感觉到她一直不说话不动弹,萧屹侧头看了一眼,就被她煞白的面色惊得心慌。   他再无意与老僧多费口舌,只冷着脸接过了铜钱。刚想开口赶人,对方已经行了佛礼,径直开步离去。   *——*——*   阿鸢食铺今日歇业。   不是每旬逢八才歇业一天吗?   武如绪挠挠头,只能惆怅地原路返回。   可他一想,这家食肆偶尔赶上周边有什么庆典、大集也会早早关门,说是掌柜娘子带伙计们出去游玩了。   可能今日就是如此罢,他只当自己是运气差。   可他第二日特意早来,阿鸢食肆居然还是大门紧锁。   好在他也没有空手而归。   正门虽然关着,门口大锅里却散出阵阵卤味肉香,还搬出两张桌子拼成长案,有伙计在边上现称现卖猪蹄、猪肝、猪心等物。   这些吃食可太适合下酒了,正对武如绪的心思,他赶快排在了队尾。   轮到他时,后院刚好送来一锅卤香干,于是武如绪称了一斤香干、三个猪蹄和半个猪心。   咽着口水,他一边看那壮伙计将猪心批成薄片,一边问怎么连着两日不开门。就见对方面露忧愁,“东家娘子病了。”他这般说道。   关鹤谣并没有生病,若是有,也该算是心病。   她有气无力地称香料,手一抖,八角就撒了满桌。   掬月看着她这样子迷惑又心疼,赶忙说:“卤料配比我都记住了,小娘子快回去休息。”   而往常必然要和她犟一会儿的关鹤谣,这次居然当即点点头,慢吞吞挪回了房间。   关鹤谣一头栽到被褥上,仰面盯着白皑皑的屋顶。   恍惚间,她觉得那里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上面刻了寒光闪烁的“冬至”两字,马上就要坠落。她不堪其扰地猛翻身,闭上眼尽力忽视这无所措手足的恐慌。   老僧的话犹在耳畔,让她如同一个刚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病人,提不起半分精神。   昨日她出了点活动经费,把另外三人赶去荷漪苑玩耍,躲过了一日开业。今日则是偷懒卖大锅熟食,除了配卤料其他都交给大家去做。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无论那老僧说的是真是假,无论灾劫是在冬至当日到来还是之前到来,难道她就一直这般惶惶不可终日?就一直这般把自己包裹在软乎乎的被褥里?   没气力开店,没心思做饭,早间看到灶火都害怕它是不是会爆炸。   不敢随意外出,不敢与人说起此事,甚至不敢...再想起萧屹。   不行!   关鹤谣歪歪头,使劲儿在枕上蹭去眼角泪花。   就算只剩一天,日子也不能这么乏味而怯懦地度过。 第112章 蒸风干虾、同心结 “那再亲手帮我戴上……   关鹤谣萎靡地躺了两天, 第三天便早起做开店准备。   掬月她们本有些担忧,可见她做起活来干净利索,待人接物也如同往常, 便抚着胸口放下了心, 庆幸小娘子这病来得快,去得更快,却不知关鹤谣只是想开了。   说实话,若说关鹤谣完全不在乎老僧的谶语,那是不可能的。   自打穿越, 她对神鬼之说自然多了几分敬畏,相信冥冥之中真的有天道存在。   且那老僧姿容持重,气质绝尘, 并没有胡说八道以骗财的嫌疑,他甚至把要走的一文钱都还了回来。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 异世之人终将被世界的自我修正抹杀。   可在那之前,她真实地存在于此,没人能够撼动。   况且,关鹤谣在现世是为救人而死, 她总觉得正是因为这份善报,她才有机缘能重活一世。   可见就算有天道, 那也是朗朗昭昭的天道, 是凛凛堂堂的天道, 是惩恶扬善的天道。   她一无害人之心,二无害人之举。穿越,不过就像是不小心闯进了人家的宅子,看她态度良好,也许可以落个从轻发落?   关鹤谣被自己逗笑了, 摇摇头,继续切姜丝。   许是配合她的心情,今日天气一改前两日的阴沉,不仅晴空万里,而且阳光充足,她便决定晒些伏姜。   姜丝和着紫苏和青梅汁子揉炒到位,就只等着晒干收贮。   冬吃萝卜夏吃姜,夏日里要吃的姜她早早准备好了,杨梅腌的梅子姜、加了麦芽糖的姜糖,还有冰糖浆熬出的法制紫姜......每样都备了不止一大罐,平日里没事吃两块。   而今日做的伏姜尤其适合泡到茶水里,暖胃祛湿的效果极佳。   姜丝都打散摊在竹篦里,关鹤谣想趁着天好再晒晒之前那些风干虾,想来这几天就可以吃了。   萧屹两旬的假期已经结束,每日又要横穿大半个金陵城去军营,她心疼得紧。   看着院子里摊得满满登登的姜和虾仁,关鹤谣灵机一动,忽然知道晚上给他做什么吃了。   *——*——*   “这道姜丝蒸风干虾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虾。”   萧屹的眼神和语气都非常真诚,关鹤谣却故意打趣他。   “我可不信了,上次酒腌虾你也是这么说的。”   萧屹一时语塞,只能傻傻一笑又添了一碗饭。看他样子,关鹤谣也知道且不论排名,他对这道菜的喜爱并非虚假。   淡青色圆盘之中,红艳艳的大虾簇在一起,身上披着一层澄黄色姜丝。   充裕的水汽让风干虾重回饱满、闪亮,虽然外表与鲜虾无异,风干虾却有一股现捞的活虾都没有的鲜味——那是时光中凝练出来的霸道香味,是被风和太阳亲吻过的浓郁香味。这香味曾被封印在风干虾半透明的身躯里,可一点点水汽就能将封印解开,助它化作实质一般往人鼻子里钻。   风干的虾肉口感也是一绝,久蒸不烂,肉质紧实又纹理清晰,越嚼越香,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关鹤谣也十分中意这道好做又美味的姜丝风干虾,但若真让她比较,她倒是更爱酒腌虾,大概是那酒香太犯规了。   “尤其是再等一段时间,”她神色略微一僵,转瞬又恢复了笑脸,“虾抱卵的时候最是肥腴,我到时候再多做些酒腌虾。”   她满脸向往地给萧屹描绘梦想中的画面,“青色的虾壳子里透出虾籽的颜色,就像石榴花一般艳丽,哎呀呀真是想想都要流口水。”   “婆婆本是极爱吃酒腌虾的,她老人家若是能吃到就好了。尤其是她的寿宴……”   萧屹的语气中不无遗憾,只因云太夫人“不吃水中生灵”的戒口仍然持续着。   毕竟水灾仍未完全得治,而除了萧屹,信国公府还有两位郎君飘在河北。老人家一片诚心,谁也拗不过,只是想到她过寿都不能吃到最爱吃的鱼虾,难免令人心疼。   何况夏秋之交,正是吃那些鸭鹅鱼虾的好时候,错过了实在可惜。   “寿宴你就不用担心啦!”关鹤谣眼角一挑,自豪道:“食单我马上要拟好了,就算不用一鱼一虾,也能为她老人家做上满桌水产鲜味。”   这话说得令人惊奇,可关鹤谣守口如瓶,任萧屹怎么问都不肯透露菜色。最后是看他实在可怜巴巴,退而求其次,将自己准备的贺礼告诉了他。   结果萧屹对这更感兴趣,听得连连称赞,然后又拿出银票入伙。   关鹤谣想这事不该她独美,确实越多人支持越好,就开心地扯开荷包收起银票,却不小心从中带出一枚铜钱掉落在地。   萧屹捡起那枚特意系上彩线的铜钱,就知那老僧的话到底是影响到了关鹤谣心境。   小娘子们胆子小,听到那些鬼神之说难免会害怕。他暗自懊恼当时只顾着尽快送她回家,却没有妥善安慰一番。   他想,与其一味告诉她鬼神之说不过是荒谬滑稽之论,还不如顺着她的想法,更能让她安心。   于是萧屹握住关鹤谣的手,斟酌道:“那僧人所说,阿鸢大可不必在意。他若是胡说八道,所谓灾祸就是虚无缥缈之事,根本不用理会。若他真是高人,能窥得天机——”   他将铜钱递给关鹤谣,“那这枚铜钱也必然有神力护持,能够消灾解难,你如他所说随身带着就是。”   关鹤谣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她那夜被一语道破异世之人的身份,直接震惊得失去了思考能力。这两日又都活在余震的惶惶之中,居然昨日才捋顺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如果僧人说的灾劫是真,那铜钱的护佑就也是真!   尽人事,听天命,小小一枚铜钱变得重逾千斤,关鹤谣已经决定了要随身带着的,所以缠了彩线予以区分。   只不过看到萧屹,她忽然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五哥手巧,这个金刚结打得很漂亮。”摩梭着腕间琥珀手串,她眼中笑意潋滟,“再帮我把铜钱也打个绳结,我好戴在脖子上。”   感受着十指相扣的手上传来的暖意,她叹息一般提着要求——   “这次要打个同心结。”   下一瞬,萧屹喊着“我去找阿秦学一下!”冲出了屋子。关鹤谣呆立半晌,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笑出声来。   春日里看到纸鸢时曾有过的愁绪,就让它随柳絮一起散去,不必生长到这样美好的夏夜里。   僧人的谶语并非百害而无一利,起码让她更清楚地意识到,本来就该把每一天当作是最后一天那样拼尽全力,灿烂恣意。   萧屹没多久就回来了,除了打好同心结的铜钱,还顺道带回来关筝出的三十两银子,说她也要加入关鹤谣筹备寿礼的队伍。   关鹤谣也没想到自己到这成立基金会来了,她乐呵呵装起银票,而后舒展指尖,轻轻挑起那圈玉线。   灰头土脸的铜钱被玉线一妆点,居然有了几分瑰丽风采,看起来像是个正经首饰一般,非常招人喜欢。   “你亲手编的?”   萧屹点点头,耳朵颜色一如那正红色的玉线。   关鹤谣握起萧屹的手,贴在自己泛红的温软脸颊上,“那再亲手帮我戴上?”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萧屹是一个言听计从的恋人,也是一个步步为营的猎人,永远懂得在合适的时机乘胜追击。   他给她颈间戴上一件东西,便要从那里扯下去另一件东西,最后又留下了和娇艳红线颜色甚为相配的一些痕迹。   *——*——*   有了萧屹和关筝,以及随后闻风而来的关策三个人的注资,关鹤谣有必要更精心打磨这份“寿礼”了。   这时店里就显得人手不足,于是她一边照常开店,一边雇了两个短工。   两个精壮汉子昨日熬了一天枇杷膏,今日则是在处理黄桃。一筐又一筐的新鲜黄桃削净皮,对半劈开放到铜盆里。   其中一人还在和关鹤谣说:“东家娘子,你这黄桃买得吃亏了呀!还硬着呢,看样也不太甜的。哎今年雨水差,水果都长得不好,买的时候可得好好挑!”   关鹤谣一笑,“我知道,所以这黄桃也便宜。没关系,就要酸的硬的,做出来口味才正好。”   做糖水黄桃,反而不能用熟透的甜桃子,一加热就容易烂。唯有这硬实的,最后才会呈现出光洁的外表和紧致的口感,原本的酸味和加入的大量冰糖也相得益彰。   关鹤谣本来想做蒸的,如此就不用加一滴水,也不用看锅,把黄桃和冰糖丢在一处就好,还能蒸出满盆百分百纯桃汁。   可是她这次要做的量太大了,只能求快用大锅煮。   今日任务繁重,关鹤谣不舍得再压榨自家的小驴,特意雇了一辆驴车。   万事俱备时,已经是申正时分。   留下掬月和小胡看家,关鹤谣坐在毕二驾着的驴车上,被一堆盛满食物的木桶甜蜜地包围了。   到了刘家饮子铺,老两口也准备就绪,几人却不免又是一顿搬炉子、搬柴火,忙活得气喘吁吁。   直到一人喝下一大碗酸甜的木瓜浆水,他们这才重获新生,一同往收容难民的慈幼局和福田院而去。 第113章 布施难民、声望起 “大热的天,你怎么……   “快来快来, 关小娘子她们来了!”   成祧街的福田院里,众人正在相互招呼,而后三五相伴往街口奔去。   待那小竹棚子入目, 才发现已经有不少人排队等着, 而棚下几人正忙得热火朝天。   队伍里有人迫不及待高声喊:“小娘子今日做的是什么?”   就听有一个清婉的声音耐心答道:“今日是姜汁红枣糖和糖水黄桃,香汤是二陈汤。”   “太好了,又有糖水黄桃!”   “我也最爱吃这个,从不知道黄桃能做得这么好吃哩!滑溜溜的,还软。有钱人家穿的绸缎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人家再有钱也不吃绸缎啊?”   众人都哄笑起来。这些人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可此时此刻,脸上的笑容和眼中的光芒却非常真实。   他们都规规矩矩地排着队, 等着关鹤谣把两块黄桃放在箬叶上分发给他们。   关鹤谣送给云太夫人的寿礼,就是为水灾难民布施饮食,以此为国为家祈福。   老人家诚心向佛,又最挂念儿孙, 以她的名义行善积德,想来能博她高兴。   其实, 关鹤谣在现世时, 餐厅的利润也有一部分划去做慈善。虽然数量不多, 但尽自己所能回报社会,她问心无愧。   而自穿越到这里,前有要立女绝户的绝决,后有那“冬至”的谶语,她于钱财之上倒是又看开了许多。   这确实是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的东西。赚的钱够自己和所爱之人安稳富足地生活就够了,至于多余的,还不如用其去帮助真正需要的人。   更何况这里,情况可比现世要严峻得多。   这些难民并不是如关鹤谣以为的那样,是从河北而来。她仍是将这个世界想得太简单、太温和了。   毕二当时惊讶的回答“哪能呢?河北到这儿,以他们的脚程两个月可到不了。”着实让她又羞愧又难过。   这一批难民是从京西南路逃来的。   黄河决堤,毁的不仅仅是一座堤坝,更是周边数十郡县的水脉稳定。母河的异常在她每一条支流都有令人心悸的体现,京西南路数条主要河流也出现了暴涨、决堤的惨状,已被波及的、未被波及的民众纷纷逃离祸源。   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就连这个时空的宋室皇族,没了蛮族作为天敌却仍南渡,将都城从汴梁迁都到金陵的最大原因,就是黄河。   倔强暴躁的黄河接连不断地决堤、改道、泛滥,尤其是下游河北两路和京东、京西地区,受尽折磨,时不时沦为泽国。   汴梁城处黄河下游南岸之滨,黄河稍有异动皇家就提心吊胆。   终于受够了不知哪天老家和祖坟就一起被大水冲走的恐惧,百年前,宗室一遭迁都到了这金陵城。   就连魏家当年也是怕早晚黄河出事,下定决心南迁。   这样的巨贾之族尚且元气大伤,据说在途中还遇到山匪打劫,多亏被路过军士救下。   而这千里险途,平常人家要想安全走过更是难于登天,最后往往都是十存五、六,家破人亡。   等到河北的难民抵达,不知又要是怎样悲惨的光景......   关鹤谣不忍细想,晃晃头,挂起笑脸继续分发黄桃。   面前的老人托着箬叶,忽然和她搭话,“小娘子,你那个、那个叫什么枇杷膏的,还有吗?”   关鹤谣歉意地摇摇头,“阿翁,实在对不住,那是最后一茬枇杷了。”   正因如此,才有了上好的琵琶老叶。世人说起枇杷膏,便常以为“枇杷”果实是主角,却不知药效最好的部分是枇杷叶和核。只要将其高温煮过,去除自带的轻微毒性,就是止咳祛痰的最佳良方。   这已经是关鹤谣来布施的第五天。   前几天趁着枇杷罢园,又多又便宜,她每日都做枇杷膏送来。   “这样啊,”老人难掩失望,连比划带说:“吃了你那枇杷膏,俺这嗓子确实舒服不少,要不然这把老骨头都要咳散啦。而且怪好吃的,俺以前没吃过你们南边的果子。”   许是觉得他的嗓门太大,说着说着,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自己干枯的手中,正是一片的鲜绿的箬叶以及两瓣黄灿灿的桃子,那样艳丽明快,蓬蓬勃勃,只是看着,就让人感到欣喜。   “桃儿倒是常吃啊,俺家屋后那颗桃树,长了三十来年啦,结出的桃儿不比你这个差。”   他忽怆然长叹,“吃不到啦,再吃不到啦——!”   一滴浊泪打到桃瓣上,混进光亮亮的糖汁里,不分你我。   那扯起嗓子,浓重到像是歌唱的口音,又何尝不是献给故乡的一首诀别诗歌。   关鹤谣听得眼眶发热,想要开口安慰,喉头却紧得说不出话。还是边上吕大娘子招呼老人道:“今日的二陈汤也对咳疾有效呢,您快来喝一碗。”   老人点点头,用小竹签扎着狼吞虎咽几口把桃子吃了,便去排香汤的队伍。   关鹤谣追着他的身影,咬了咬牙。   既然她能做的有限,就更要做到最好了。   本来,关鹤谣只打算布施七日的,就像是开一场水陆道场。既能为难民做些实事,又能寄托愿望,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虽然施舍的食物都不算贵,可若时间再长,她的财力和精力都跟不上。   然而,现在有了国公府三兄妹提供的巨额资金,更重要的是——这些日子的见闻让她再也放不下了。   她看到孩子们扯着箬叶舔来舔去,甚至不小心划伤了舌头,只为吃尽那最后一点糖渍。她看到昨日还笑眯眯来领梨膏糖的老人,今日就被卷着席子抬了出去。她看到瘦弱到没有乳汁的母亲,含着泪将果肉以口哺喂给孩子。   一场水灾带来的痛苦,不止是那个瞬间的滔天巨浪,还是之后的颗粒无数、断壁残垣,是要花费数年、十数年,乃至一整代人去抚平的伤痕。   这将是大地,和匍匐在其上的人们注定要忍受的一场漫长的、反复的隐痛。   既然已经与这个世界休戚与共,关鹤谣便决定将布施食物作为此生的重要事业之一,而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次性善举。说到底,用食物给人带去幸福本来就是她做厨师的初衷。   既然如此,也该制定出更详尽的策划,再和那三位金主大佬认真汇报一番。   她正这般想着,却听见众人窃窃惊呼,一转头,就见街角出现了一顶彩绣玲珑的花轿。   众人都议论那轿子的豪华,唯有关鹤谣知道这顶轿子归属于谁。于是她讶异地撂下木勺,快走几步迎上前去。   说曹操曹操到,从轿里走下来的,居然是穿着朴素布衫的关筝!   关鹤谣扶住她,“大热的天,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忙。”关筝低头一笑,待看清了关鹤谣形容,又赶紧拿出帕子给她擦汗,“大热的天,鹤姐姐能来,我也能来。”   这话里娇憨的稚气听得关鹤谣心生喜爱。   是时风气开放,信国公府家风更是豁达,向来不拘着小娘子们外出。据说先关皇后就是打马球的好手,无数郎君都是她手下败将。   关鹤谣常觉得关筝性子柔弱,可是相处下来便知她是外柔内刚,并不会被那所谓的男女有别、贵贱有分拴住。   她主要是不舍得关筝跟着劳累。   这么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仕女,要在伏天的大下午做体力活,实在太受罪了。   关鹤谣只当她是觉得这里有趣,指着棚子给她讲:“你看那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饮子铺老夫妇,那个则是我家伙计......”她介绍几句,又开始把人往回劝。   “棚子搭得简陋,不怎么挡太阳,边上还有锅灶烤着,热得很,阿秦还是回家去,嗯?”   没想到关筝却是很坚决要留下来帮忙。   她思来想去,不能把钱一给就两手一摊。左右也是为了婆婆,她来帮着尽尽心意也是应当,好过在家无所事事。   关鹤谣实在拗不过她,只能如了她的愿。她拉着关筝回到棚下,众人都面露好奇,问这问那,想知道这又是哪家花一样的小娘子竟愿意来做这粗活。   关筝性子腼腆,被几十号人探着脖子盯着瞧难免脸红,看了看关鹤谣鼓励的目光,才一句话报了身家。   她说得轻声细语,只被最前头几人听去了,这消息却如同浪潮一波一波向后涌去。   “居然是信国公府的三娘子!”   “怎么亲自来啦?”   “真是多亏了你们!”   “大善人啊!”   “太夫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就连两边的毕二、吕大娘子等人都惊得瞪着眼珠儿看,这次关筝是真的脸红如滴血一般,拽着关鹤谣袖子往她身后躲。   关鹤谣笑着安抚众人一番,晃一晃手里那把箬叶,众人就都安静地排回了队形。   给关筝不能安排重活,关鹤谣就让毕二去帮忙洗碗,然后由关筝顶替他的工作。   “你就站我身边。”她指着一篮子黑红的方块糖道:“这是姜蓉和红枣熬的糖果,每人分五块。”   关筝点头应下,开始还有些紧张,不一会儿神色就自然许多,关鹤谣也放下心来。   炎热的伏天,竹棚周围一片其乐融融。   这些难民每日有府衙供给粥饭,图个温饱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关鹤谣才另辟蹊径,选择布施糖果和果品。   说到底,人就算肚子不饿,还是要摄取足量的糖和维生素,才会真的有精神,有力气。更别提甜食能给人带来的愉悦感了,这都是有科学依据的。   而最开始有布施想法时,关鹤谣就想一定要有饮子,就像她当时在冬天喝到一碗热乎乎的二陈汤一样,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份温暖惬意。   既然要雇人做饮子,自然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拿了丰厚的报酬去找吕大娘子夫妇。   老两口本就是善心人,听说是要布施难民的,就说这个主意极好,他们肯定帮忙却不肯要钱。关鹤谣好说歹说,陈明以后怕是要长期做下去,他们这才收了钱,转头又找了家中子侄帮忙。几个人商量着,选用了数种适宜夏日里喝的药膳汤饮,每日变着花样做。   关鹤谣所愿,是用甜蜜的美食唤起这些可怜人对生活的希望,而不是吃饱了就木然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而这几日,眼看着大家精神头越来越好,她也打心里高兴。   只不过还没高兴过两秒,她扭头就看到街角走来了一队官吏,吓得她只想马上躲到柴火堆里去。   那为首的绯袍官员,不是金陵府少尹盛浺又是谁? 第114章 再见盛浺、办户籍 他倒是忽然期待起来……   北地各路难民陆续涌入金陵, 数量已达千人。圣心被牵动,下令务必妥善安置难民,以彰显京都惠泽。   因此盛浺也万分重视, 不仅遣吏挟医、拨出充足钱粮救助难民, 还趁着伏日下值早,亲往各处安济之所查看。   金陵府衙治下负责收容孩童的慈幼局,以及收容成人、老人的福田院往往比邻而建,周边又配有官府所办的惠民药局、病坊。(1)   这样的区域,城中东西南北各有一处, 盛浺今日恰好来到此处。   远远就见人头攒动,他只以为是同西边一样,有难民在聚众闹事。   他微凛的眉心, 看得两侧官吏都暗自捏了把汗。   盛浺一甩衣袖,宽大的罗袍在无风的午后仍猎猎作响, 这些刁——   他脚步微滞,转过街角才看清那些人其实是在排队。整整齐齐的两列队伍,而队伍的尽头......   盛浺眯起眼睛,缓步上前。   前排四个小吏开道, 难民们很快就注意到这官服官靴的一行人,立马噤若寒蝉。   有小吏仰着脖子道:“此乃府衙少尹盛大人, 今日特来看望各位——”   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 然而众人在听到第一句时已然纷纷高呼“大人”, 行礼的行礼,哭诉的哭诉,有怯怯地缩在一旁的,有激动地要上前围观的,乱作一团。   关鹤谣亲眼见这位少尹大人长臂一展, 朗声开口,不消数语就成功安抚众人。   他言辞恳切,虽然因不苟言笑看起来有些冰冷,但正是这一身静穆的威仪尤其令人不自觉信服。   何况是这些在家乡只见过村长、里正,而现在,只想要拼命抓住每一根稻草的难民。   得到少尹大人的承诺,难民们个个喜气洋洋。   关鹤谣却看得有些难受。   再见这位盛大人,他的表情还像是贴在脸上似的。不论是微微皱眉的哀痛,还是沉声保证的真挚,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她犹自心中感叹为政者的高超素养,听到关筝悄声问,“鹤姐姐,你怎么了?”   关鹤谣连声答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她拼命躲在关筝身后这个姿态不仅毫无说服力,甚至可算反常至极。   于是关筝恍然大悟道:“对,为了小胡的事情你见过这位盛大人的。你是不是觉得他有些可怕?我见过他几面,他一直就是这般严肃的。不过听说他少有夙慧,高才绝学,自入仕途便深得圣心,为人也是很好的。”   关筝赶紧又补上一句,“但肯定没我五哥好。”   关鹤谣哭笑不得,既想说自然没有五哥好,也想说她并非为小胡之事忌惮盛浺。   且不说少尹大人公务繁忙,很可能不记得她这般只上过一次堂的证人。就算他仍记得,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她在堂上所说都是实话,她是怕——   她偷偷抬眼,却见这位盛大人摆摆手,并未搭理闻讯速速赶来迎接的慈幼院、福田院负责官吏,而是大步流星朝她们走来了。   关鹤谣慌忙低头做鹌鹑状。   好在对方似乎全然没注意到她,毕竟她前面有个重磅嘉宾挡着。   “本官早听说有慷慨之士在福田院附近施舍吃食,已达数日。只是没想到,竟是信国公府家的三娘子亲自前来。”   与关筝说话,盛浺的语气仍是公事公办的冷淡。   “贵府每季都给城内各安济所捐赠钱粮,本就是世家典范。三娘子今日所为,更谓仕女楷模,令人钦佩。”   关筝生性羞怯,遇到重要时刻却从不掉链子,自有大家风范。   她落落大方轻施一礼,言语上也与盛浺有来有回,无非是先称颂盛浺克己奉公,以少尹之尊,冒盛夏之暑,亲探难民,又说国公府所援米粮都是应当。   说到后来,她却又道:“至于大人口中‘仕女楷模’,妾实在愧不敢当,来此布施都是义姊的主意,妾也是今日才来帮忙。”   她着实是一片好意,既不居功,又帮着关鹤谣抬身价。这般聚沙成塔,让世人渐渐习惯于关鹤谣和国公府之间的联系。   可她却不知关鹤谣对盛浺那股子天然的、不可名状的抗拒心理,根本不想在他面前出一点风头。   “义姊?不知是哪家的贵女?”   那声音听起来根本不在乎答案,可偏偏还要问。   这位盛大人原来是这么好奇的个性吗?   关鹤谣心里骂着娘,迈半步出来,垂着眉眼十分恭谨地行了个大礼,“民女关氏,请少尹大人安。民女出身微寒,不值一提,幸有机缘与三娘子相识而已。”   正常人都该听出,这是不愿多说,是以一言带过。   可盛浺居然继续问道:“小娘子祖籍何地,祖上何人,现居何处?”   关筝倏忽抬眼,周围的官吏也面面相觑,而后又不约而同看向那青布衣衫的小娘子。   盛浺的语气平稳疏离,一如在公堂审案。   可问题就是,此处并非公堂,盛浺身为父母官也不该这般当街问询一个小娘子,更何况后者未有任何可疑举动。   信国公府与盛家素来没什么交情,关筝见他如此盘问关鹤谣,心中蓦然升起莫名戒备。她不动声色地挡了挡关鹤谣,随口以“孤女”之类的说辞搪塞两句,神色中有隐隐不悦。   似是才意识到自己所为多有不妥,盛浺道:“三娘子莫怪,只是本官见你这位义姊有些面善,一时多问了两句。”   一句“有些面善”已经让关鹤谣僵住身躯,盛浺的下一句话更是让她心慌意乱——   “面善的好像……这已是第三回 见面了。”   关鹤谣咬牙,上一次,果然还是让他瞧见了!   事情的起因是萧屹还没回来那阵,关鹤谣想尽快办理新的户籍,特意去找关策商量。   关策的意思是由他暗箱操作,给她走个关系。   关鹤谣便问:“不是在城中居住一年就可以将户籍落到金陵?”   既然能靠她自己落户,又何必去劳烦国公府?这样还可以绝除后患,免得以后被人挖出这一茬。   “这…确实可以。然而你没有之前的户帖,未免有些难办……”   关鹤谣大致理解了他的意思。   户帖,真的是寻常百姓安身立命的最重要文书。   莫说是缴税、服徭役、外出、婚丧嫁娶,就是买卖一头牛都需要出示户帖记录,地震往外跑都不能忘了拿,哪里会轻易丢失。   关鹤谣很泄气,“真的没有办法了?”   “有倒是有,”关策面露难色,“...只是可能要委屈一下小娘子。”   关鹤谣听他讲完方法,深觉合理,咧嘴一笑道:“这有什么委屈的?”   第二日,她就穿着一身粗布烂衫,蓬头垢面地来到了金陵府衙,黑不溜秋的脸上抹的是两把锅底灰。   活用刚和掬月学的蹩脚口音,她声泪俱下地讲述了自己从晋南家乡来此投奔亲戚的经历,大意就是最后全家人死走逃亡,只剩她一个人到了金陵城。   一番骚操作,带的那书吏都跟着抹了抹眼睛,而关鹤谣如愿拿到了爱的号码牌,只等一年之后正式换成金陵户帖。   她千恩万谢退出偏庭之时,正见盛浺自另一侧廊下稳步走来,便慌忙半遮住脸匆匆离开,根本没敢回头。   是以,她并不知道盛浺蓦然驻足,向她离开的方向长久注目,又径直去到了偏庭。   “方才那小娘子为何事而来?”   眼眶红红的书吏战战兢兢起身,“回少尹大人,她是晋南来的难民,前来登录户籍。”   “晋南来的?何时?为何?”   “据她所述,是两日前刚到金陵。本是来金陵投奔亲戚,结果亲戚家已然不在,沦落无归处,便来登录户籍。下官本要着人送她去南城福田院安置,但她说要去向这两日收留她的人家道谢,之后自会前往。大人请放心,下官已经给她发了福田院接引文书,不会出纰漏。”   善心的书吏只以为年轻的长官心系贫苦,见到那可怜的小娘子于心不忍,于是回答得事无巨细。   却不知盛浺正在心中冷笑,好一个两日前刚到金陵。   倒是有意思。   第一次见面她是忽然登堂作证,而后无影无踪的证人。   第二次见面,她是晋南来的孤女,狼狈到差点被送到福田院去。   第三次见面,她摇身一变,成了在福田院门口布施的得体商户,甚至是关三娘子的义姊?   下一次见面,她是不是还会有别的身份?   他倒是忽然期待起来了。   关鹤谣余光见到盛浺唇角一弯,激得她心中一凉。   玩球,伪造户籍要被副市长当场打脸了。   “民女——”她不假思索开口想胡乱把这事儿糊弄过去,没想到盛浺截了她的话。   “许是本官看错,唐突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完,就又与关筝寒暄起来,并没有在关鹤谣身上多耗费半分心神。   直到最后,他才一掀眼皮,朝关鹤谣看过来。   他的眼型生得细长,大概只要不是庄重地低眉敛目,看人时就总带些许睥睨的轻视之感。   在这样的目光中,关鹤谣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待宰的羔羊。   而那屠夫宽袖一晃,指着案上吃食问道:“本官可否一尝?” 第115章 温热麻薯、软耳垂 “哪一边更软?”……   “那我当然就得给他尝了呀, 少尹大人要与难民同甘共苦,我哪里能拦着?”   “然后呢?”萧屹指尖敲着美人榻沿,无奈问道。   “然后?”关鹤谣一脸纯良, “然后少尹大人就之乎者也把我们夸了一番呗, 开口仁浆义粟,闭口扶危济困,这那那这的哎呀我听得头疼。不过最后他给在场布施的商户免了未来半年商税,吕大娘子她们可高兴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是吗?”萧屹悠悠看她,“我怎么听阿秦说, 有人就着难民赈给物资讲得滔滔不绝,当场让福田院院丞和慈幼局局丞的脸都黑成了锅底?”   “你知道啦?”关鹤谣赶紧谄媚一笑,装模作样地开始给萧屹捶腿, “没、没有滔滔不绝。况且这也不能怪我,真是那院丞先挑事的!”   盛浺确实夸奖了她们几句, 可是任关鹤谣都看得出:这是把她们树立成典型嘉勉,以此鼓励丰富之家捐赠钱粮。   谁知那院丞听了,就如地盘被侵占一样,急吼吼表示院中准备得很好, 难民们也生活得很好,并话里话外内涵关鹤谣她们送来的这些花里胡哨的吃食其实不必要。   关鹤谣心中不悦, 却也根本没想去反驳一个急于在长官面前证明自己业绩的官员。   是那盛浺居然看热闹不嫌事大, 转而问她“关小娘子已来布施数日, 可觉得有何处堪改进?”   “这我哪敢说呀?虽然要改进的地方真是太多了。”   想着难民们破旧的衣服,还有满面的病色,关鹤谣撇撇嘴,手上不觉使劲,泄愤一般狠捶了一下无辜的萧屹。   “可说了不就真得罪院丞了?偏那盛大人又非得问问问, 最后我只能说说我们自己。”   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永远是领导们喜闻乐见的。   她信誓旦旦保证之后会准备更多药膳,但可能是这份真心又被院丞误会阴阳怪气了吧,他的脸更黑了,甚至说不如关鹤谣直接把物资捐来,由院里调配就是,也免得她们奔波。   “他说比如汤饮,就可以送来香汤末子,院里煮水点开就是。可是五哥,有了掬月那事的前车之鉴,我是绝不再轻易相信这些官吏了,就只能以饮子还是现熬最好之类的搪塞过去。”   这就是关鹤谣不捐钱粮,坚持要当面布施的原因。她送的吃食都是当场就能下肚的,免得官吏层层剥削,最后从他们手中漏给难民的,只有一星半点。   “你没看到,他们真是太可怜了。有些家底的难民,还能够在城中寻个落脚处,也能买得起官府低价出售的常平仓粮食。”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这些沦落到院里的难民真的是身无分文,要是这一关没挨过去就完了。”   萧屹本也不是真的责备她,只是担心她引祸上身。如今看关鹤谣耷拉着眉眼的哀戚模样,如何舍得再多说一句?只把人拽到怀里抱住,轻声安慰。   关鹤谣心绪逐渐平复,声调渐亮,“左右我也懒得理院丞怎么想了,重要的是那些难民呀。这次还有一件好事便是我请求让我们去到院里布施,而不是再在街边,盛大人应允了。”   因慈幼局和福田院相邻,关鹤谣便在那条街上布施,每次先叫慈幼局中的孩子们过来,再叫福田院的。   虽然她们搭了棚子,可难民们都是老弱病残,要在烈日之下排队,关鹤谣看得心酸,还忧虑有本末倒置之嫌。以后能进到院子里,在廊下屋里布施,想来会好许多。   萧屹却微皱起眉,“那你们不就要多搬动一回锅灶?”   关鹤谣不以为意点点头,又问:“这有什么?”   萧屹戳一下她红扑扑的脸,“怕你辛苦。是谁一天天嚷着热的?”   关鹤谣哑然失笑,只往他怀里钻,“有的热是好的,再热也能受得住。”   就如同他们二人现在这般,大伏天里非要挤在一张美人榻上,虽然热,却半点不觉烦忧,反倒恨不得再贴得近一些,久一些。   抛开那些烦心事,她静享与心上人相拥的甜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主要是讨论对难民的救助。   萧屹问:“银钱够吗?”   “够了够了太够了,我正想和你说呢。”   难得有充裕的银钱,又在盛浺面前把话放了出去,关鹤谣就想把此事认真操办起来,不仅要在吃食上予以帮助,还有衣衫药材,甚至难民们之后的出路都应好好考虑。   关鹤谣大致说了一些自己的设想,萧屹无不赞同。   她将将抬头,看着萧屹宠溺的眼神便满心都是欢喜,笑起来问:“五哥是不是耳根子软,怎么我说什么都听?”   说着上手一摸,而后惊呼,“真的好软!”   耳垂自然都是软的,可萧屹的耳垂尤其柔软。   她不可置信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居然比她的还软。   第一次在对方身上发现这么柔软的地方,关鹤谣大为惊奇。   毕竟萧屹的身体在靠近她时总是紧绷的,像是一柄满开的劲弓,更别提被她碰到。   纯洁意义上的,摸哪哪硬。   摸摸胸口,胸肌硬邦邦地蓄上力,摸摸手臂,二头肌瞬间像山般隆起,有时候摸一下他脸颊,都觉得这人好像咬起了后槽牙。   于是此时这神奇的反差萌让她如获至宝,捏着那一小块肉祸害起来。完全顾不上对方因着她的动作僵直了身体,一动不敢动。   “好软啊。”   极佳的触感令人愉悦,关鹤谣开心地讲起了厨子笑话。   “你知道吗?我们做厨的揉面团时有种说法——要把面团揉得‘如耳垂一般软硬’。可我看若是揉得像五哥耳垂这样就太软了,做面条饺子都不成了,只能烙饼哈哈哈。”   萧屹觉得自己此时确实在锅里被烙着。   他哪里管过自己耳垂是软还是硬,更不知道此处彷佛能凝聚全身的血液,耳中全是血脉急涌的隆隆声响。   他不敢大动作,因此费了些力气才捉住关鹤谣作怪的手,“不软,别摸了。”   “就是很软。”   关鹤谣笑,看着他红到顶点的耳朵,心中的热情也如焰火一般升至顶点,难以自持在他唇上轻啄一下。   “这里也是软的。”她笑得眼如月牙儿,如偷了腥的小猫。   萧屹看着她,目光深邃好似一汪沉璧,尽是深不见底的迷恋。   他哑着声音问:“哪一边更软?”   好似刚刚那个企图阻止关鹤谣的人并不是他。   “不确定。”关鹤谣摇摇头。   耳垂是用手指摸的,嘴唇是对着嘴唇亲的。   测量工具不一样,无法比较。   做实验时要控制变量,于是关鹤谣怀着科学探索的严谨精神,吻上了他的耳垂。   她清楚得听见萧屹发出一声闷哼。   于此同时,他的手臂如同锁链一般将她紧紧箍住。片刻之后,却又放松了力道,任她的小脑袋在他耳边耸动。   口感也太好了。   软的就像是刚出锅的麻薯,还温热着。亲密的碰触和摩擦令人晕眩,关鹤谣满足地用唇瓣去捉弄那一小点,一个情不自禁,轻轻咬了咬。   萧屹忍无可忍,猛喘一声,身形骤动将她按在榻上,一声不吭地开始摘她的耳环……   萧屹送关鹤谣往外走时,两人远远见小九跑了过来。   在关鹤谣看来,小九这孩子着实不简单。   但凡她和萧屹独处时,必然见不到他的身影,可又觉得他无处不在,随时把院子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说是性转版田螺姑娘了。   能让他这么现出原形,必然是有大事发生。   果然,离得越近,小九脸上的笑容就越真切。   他跑上前来,迫不及待与萧屹道:“府里刚收到家书,大王已经从株洲启程,如此定能在太夫人过寿前赶回的!”   汇报完,他便施了一礼飞速遁走,拒绝当电灯泡。   萧屹正为这好消息展露出两分笑意,回头却见关鹤谣一脸懵,还问他:“什么大王,谁是大王?”   “还能是谁,阿锦啊。”   本朝皇子均不取表字,以爵位封号为尊称。   萧屹恪守君臣本分,自年岁渐长,便极少这样叫赵锦的名。此时也是真的高兴了,于是脱口而出。   关鹤谣愣了两秒,而后捧腹大笑起来。   “阿鸢,你笑什么?”   “大、大王!大王!哈哈哈哈!我的天哪!”   关鹤谣眼泪溢出眼角,笑声豪放地回荡在院子里。   太好笑了,太中二了,太土了!   萧屹着实不解,只道:“郡王、亲王,皆以‘大王’相称,并无不妥。”(1)   关鹤谣还在笑,“可是、可是你就不是这么称呼英亲王的呀。”   他都是叫“殿下”,这就完全符合关鹤谣审美了,古雅又好听。   “那是殿下自己要求的,”她笑得极有感染力,萧屹也被她带的笑意更深,尤其又想起赵锦当时奇奇怪怪的话——   “他还说是为了我好,免得我好像是被派去巡山的小妖怪。”   关鹤谣不笑了。   刹那之间,强烈表情的急速转换让她猛呛一口风,骤然咳嗽起来。   她瞪大了眼睛咳,满脸震惊。   联想起很久之前,她在家宴上注意到的赵锦的某个举动......   是她想象的那样吗?! 第116章 七夕巧果、雕花瓜 今日关筝邀请她们去……   关鹤谣向来是耐冷怕热的体质, 她等啊盼啊,如今终于入了七月,立了秋, 出了伏, 奈何高温丝毫未减。   她感觉气温其实是比现世低的,只是此时降温手段有限,又不能穿吊带短裙,是以常常热得难受。   她把身边人都喂得饱饱的,然医者不自医, 自己没什么食欲,索性总埋头在厨房,反复练习要在寿宴上做的菜。   如今, “冬至”的谶语对她来说不是威胁,更像是一个鞭策, 每日卯足劲儿往前冲。   她之前并不着急教授掬月厨艺,总觉得来日方长,让孩子再多玩两年。现下也有了危机感,凡是做菜必然要把她逮来在边上学着, 并且开始一点点锻炼她打理食肆。   这般忙到了七月初七,关鹤谣烤了不少巧果子留给毕二和小胡吃, 然后就带着掬月去了国公府。   今日关筝邀请她们去一起乞巧。   对有女儿的人家来说, 七夕是个重要日子。   国公府正院前自初一就搭起了乞巧楼, 高有三四米,木栏上尽装饰着红纱碧笼,下面的香案上则摆满了针线笔砚等乞巧之物,另有许多可爱的磨喝乐玩偶,人物动物, 不一而足。(1)   这样精巧犹嫌不足,还有数位侍女在用鲜花做最后的布置。   这是属于女儿家的节日,她们都尤其用心,每个人都兴致勃勃。   没见过世面的关鹤谣和掬月赶忙围着观赏了两圈,与她们聊了一小会儿天耽误了些时间。待到太夫人的私膳堂时,关筝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掬月不是第一次来国公府,却是第一次这样登堂入室,难免有些局促。   好在那边关筝已经兴冲冲出来迎接她们,端的是自然亲热,曾经同仇敌忾的小娘子们马上熟络起来,一边一个挽起关鹤谣,这就准备一起做巧果子。   巧果子用料简单,无非是烤发面馍馍,主要是图个造型精巧,纹样漂亮。   关筝往年用的都是府里的模子,如今看到关鹤谣带来的模子喜爱万分,尤其中意那套佛八宝,直夸那纹样雅致又吉祥,做给婆婆正好。   饶是有几个厨娘在一旁帮忙,待三人烤了巧果子,又雕好了花瓜,中天已升起一弯弦月。   她们便把这些劳动成果都供在香案上,并请来云太夫人验看。   袅袅香烟中,小娘子们对月列拜,穿针乞巧。   主家娘子们拜完了还有那许多嬷嬷侍女,各个诚心祈祷。   关策也乐呵呵来凑热闹。   他捡了个烤得金黄的巧果子吃,只觉得这巧果子外酥内软,泛着奶香味,连吃两块也不噎得慌。   又围着那三个造型各异的花瓜看了又看,他啧啧道:“我看也不用找织女乞巧,找关小娘子就成了,我还没见过雕得这么好的花瓜。”   云太夫人笑着点点头,道:“有鹤丫头和掬月教着,阿秦今年的花瓜雕得更好看了。”   关筝和掬月用的都是青木瓜,前者雕了四时花,后者雕了一幅鱼戏荷叶。   关筝赶紧摇头,“掬月雕得比我好,我和鹤姐姐比更差远了。”   关鹤谣也摇头,“画画和雕刻是相通的,阿秦是丹青高手,自然雕得好看,可不算我教的。”   关鹤谣目前属于评委参赛的违规行为,毕竟食雕是厨子基本功。   但关筝底子好,稍稍点拨她几句刻刀用法,她刻的图案马上脱胎换骨一般生动起来。靠着这份艺术素养,她若是真下功夫,很快就能赶上关鹤谣。   “好好好,你们都巧,都巧。”云太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往年家中只有关筝一个过节,今日却这般热闹欢乐,老人家心情舒畅,给关筝、关鹤谣和掬月一人一个巴掌大的鎏金银盒子,道:“看看谁能得巧。”   关策凑过来,“关小娘子和掬月必然都能得巧,阿秦就不一定了。”   关筝瞪他,“只要大哥别再偷偷把我的蜘蛛放走。”   众人霎时哄笑起来。   这是乞巧的风俗,将无毒的蜘蛛放进小盒里,翌日清晨打开,若是蜘蛛结网便算“得巧”。   明月入云,乞巧结束,云太夫人将香案和彩楼上的物件尽数赏给府中仆从,众人便闹着争抢。庭院中莺莺燕燕一片笑语,霎时欢腾起来。   关鹤谣得了银盒子,自然不好再贪心,只在一旁和关筝说话。   “可惜五哥今夜回不来,不然让他陪你去夜游,今夜到处都是市集,河岸边也可热闹了!”关筝无不遗憾道:“七夕是公假,偏他赶上轮值。”   关鹤谣笑起来,赶忙安抚愤怒的粉头,“五哥说下次休假与我去瓦舍。”   想来这也是命,宋时官员待遇极好,官家给他们找了无数理由放假,几乎一年有三分之一都在放假。   可军营不比文官衙署,每晚必要有高阶将领轮值驻扎。   萧屹正被排在七月初七,今夜要在营里守夜。   关鹤谣倒是不觉可惜。   左右她对七夕也不感冒,牛郎是个不要脸的臭流氓,织女是个可怜的受害者,这节不过也罢。   就连古人都嫌牛郎织女一年只见一面晦气,迎亲嫁女也会避开七夕。   是以此时,七夕也只是乞巧的女儿节,还并未衍生成情人节。   只是如关筝所说,今夜到处是集市歌舞,夜如白昼,所以确实适合出游。   关鹤谣抬头找到那两颗星星,她才不要什么“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她就要朝朝暮暮,要在一起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   萧屹喜欢在夜间游泳。   天刚擦黑他便去湖中游了两刻钟,回到营房正准备梳洗就有人敲门。   “萧副使,您府上送来些东西,小的给您拿过来了。”   萧屹开门接过,原来是一盒巧果子并一个大篮子。   他掀开篮子上覆丝绸,惊见一个大西瓜。   萧屹现在明白那兵士为何一幅累得半死的模样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大的西瓜。可比起个头,这西瓜上雕的花纹更令人惊奇。   他将那西瓜抱起,笑意深深。   七夕的花瓜除了用来拜月,更是用来送情郎的。尤其是订了亲的姑娘家,一定会给未来婆家送花瓜,以夸耀自己心灵手巧。   云太夫人善解人意,一边让人把关筝和掬月的花瓜留在自己屋里摆着,一边让人把关鹤谣雕的这个给萧屹送来了。   关鹤谣雕的是三月三那日金明池的景象。   将她反复看过无数遍的那张报纸复刻出来,又融入了独属于自己的艺术加工。   在她的刻刀之下,浩渺的水面,霸气的龙舟和两岸的花树都只是陪衬,画面的重点是一架水秋千,或者说,是那上面的小人。   寥寥数刀,却神韵兼备,让人相信她刻出的这个画面,必然本就是刻在她心上的。   碧色的瓜皮和白色的翠衣之间,以下刀的深浅促成颜色的自然渐变,所以虽然只有这两种颜色,却十分富有层次。还有的部分微微透出红色的瓜肉,透而不破,让整个画面更加活灵活现。   线条流畅,细节精巧,一切都结合得至臻完美。   萧屹抱着花瓜爱不释手地看,直到在底部看到一行极小的字。   这行字小到若不是像他这样,一寸寸慢慢地转,一厘厘细细地看,是绝对无法在纷繁的花纹中被发现的。   关鹤谣刻的是——跳得很好,下次别跳。   萧屹朗笑出声。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花瓜,嗅一口清新的瓜香,本有些疲惫的身体马上又精力充沛。   他不自觉走到屋外遥望南城,心中欣喜又懊恼。   将领中他算年轻的,同僚们欺负他孤家寡人才把他排在这一天值夜,自己倒是都欢欢喜喜回家陪娘子和闺女去了。   据说陈桥夜市那里的七夕市集,尽是最时兴的衣衫首饰,还沿岸放河灯,他本来是想陪着关鹤谣去看的。   从没与阿鸢一同出游过呢……   黯然回头,只有桌上一个大花瓜陪着他。   临睡前,萧屹抱着那花瓜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后干脆放在了床边。   第二日既舍不得吃掉,更舍不得把它留在军营。于是当天傍晚,金陵城中不少人都看到有一位英俊的郎君,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珍而重之地抱着个大西瓜打马穿街而过。   *——*——*   再过三日就是云太夫人寿宴,虽说只有自家人这么一桌,可府中仍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准备。   花房精心培育的万寿菊开了花,给荣禧院罩上一份暖暖的金橙色,簇新的灯笼和帷幔都挂上了,其间众人穿着秋季的新衣忙里忙外。   关鹤谣因着负责寿宴,到了府里就往大膳房跑。   整场寿宴的食单是她拟的,菜却必然不是尽归她做。可任谁都看得出,这位从厨娘莫名混成三娘子义姊的关小娘子有多么受重视,于是她这就又被几位监司监局拉着一遍遍试菜,还跟着他们去采买了两回。   因此就算在府里,她和萧屹相处的时间也寥寥无几。   而难得见面之时,关鹤谣最关心的问题居然是“大王回来了吗?大王有信传回来了吗?大王现在到哪里了?”   她每每一定要说“大王”,好像只要提到这个名字就高兴得不行,那异常欢悦、无比期待的神色,让萧屹情绪逐渐崩溃。   看着那双全是控诉的狗狗眼,关鹤谣终于暂时从“也许可能大概会有的史诗级会面”中清醒过来,怜取眼前人,连连用“爱屋及乌”之类的话哄萧屹。   萧屹将信将疑,然而不管他什么反应——   七月十三,赶在云太夫人寿宴前一天,赵锦终于抵达金陵。 第117章 假菜荟萃、猜食材 赵锦:“……?”……   春苗来到私膳堂的时候, 正赶上关鹤谣用竹竿子从锅里挑起一张豆腐皮。   薄如蝉翼的新鲜豆皮如锅一般大,透着光,丝滑如同上好的素绢。   春苗快步上前看, 深觉有趣。而后才一拍大腿想起来意, 唤道:“小娘子,太夫人让妾来寻你,说菜没做完就莫做了,快去入席呀。”   “马上了马上了,还有两道菜, 劳姐姐等一下。”   关鹤谣答道,一边调着糟油,一边盯着那锅乳白的豆浆, 等着它再次凝结豆皮。   “各位都入席了?”她急切问到,“大王来了吗?”   “来了, 都来了,现下都陪着太夫人说话,只等你开席呢。”   春苗说完这话,自己都一愣。   饶她是太夫人的贴身丫鬟, 也不时为太夫人对这位关小娘子的看重而惊讶。而现下就连园中的许多小丫头,都盼着这位小娘子带来的蜜饯零嘴儿。   可她也不难理解。性子好, 手艺好, 样貌也好, 难怪讨人喜欢。   她不觉悄悄打量关鹤谣。对方今日显然特意妆扮过,穿着簇新的碧色衣衫,发间簪了一只鹤首玉簪并几朵绢花,还点了桃红的口胭。   春苗平日见惯了绮巾豪饰的贵家娘子,如今见她这样清丽打扮, 却觉得更显风流婉转。   也难怪太夫人心疼,她想,就是她看关鹤谣围着围裙在这里烟熏火燎都心疼。   关鹤谣不知春苗此时想法,只是被那句“等你开席”惹的着急了。   罪过罪过,她计算失误,一锅豆浆凝的豆皮没够用,便又现熬了一锅耽误了时间。   着急归着急,她手上动作却没乱,还与春苗笑道:“春苗姐姐,你看这像不像一只大肥鹅?”   春苗凑近一看,不禁莞尔,“还真像。”   原来关鹤谣是把一层层的油豆皮扎起,仿制成鹅的形状。   那白胖胖、圆鼓鼓的身躯,还有上面凸出来的四个短胖腿根,确实像是一只大鹅。   待这只素鹅在鲜亮的红烧汁里滚了一遭再出锅,看起来竟与真正的烧鹅别无二致了。   “吃的时候蘸笋卤和糟油,非常鲜美。”   关鹤谣这般与春苗介绍完,又喊:“小如,过来摆盘。”便有一个准备就绪的小厨婢端着大银盘和配料跑过来。   而关鹤谣已经换到另一处锅灶,“这是最后一道假鲚鱼了春苗姐姐,炸一下就好。”   春苗就见她一边做那道假鲚鱼,一边指挥屋里众人。   “阿虎,假黿鱼出锅浇汁。”   “羹汤现在可以装碗撒料了。”   “杨梅摆好了吗?”   刚听还有两道菜未做好,春苗以为还要好等,可没想到这么不一会儿就完成了。   她与关鹤谣领着端菜的小厨婢们往玉馔堂而去时,正赶上大膳房的送菜人马,两军胜利汇合。   *——*——*   珠帘响动,二十几个人鱼贯而入,萧屹却总能第一眼看到关鹤谣。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关鹤谣转着那双桃花眼,直接看向了赵锦。   萧屹缓缓转动着手中酒盏。   “鹤丫头快来,挨着我坐。”未等关鹤谣行礼叫人,云太夫人就拉住她坐在自己右手边。   “瞧你这满头汗,随意做一两道就是了,可别累着。”   关鹤谣忙说不累,又几句乖巧讨喜的话逗得太夫人笑起来。   赵锦在一旁看得好奇。   真是没想到短短两月,这位小娘子已如此得外婆婆喜爱,甚至能入席寿宴了。   嘿,看来她和松澜进展不错啊,肯定是因为我支的那些妙招。他无不得瑟看向萧屹,却见对方正狠狠盯着他。   赵锦:“……?”   关鹤谣和赵锦一左一右坐在云太夫人身边,萧屹看在眼里,闹在心里,偏赵锦居然挑衅似的朝他看来。   他紧捏住酒盏,不自觉仰头饮尽了这一盏。   “外婆婆,外婆婆!”   赵锦见状马上幼稚地告状,“您看!松澜他喝独酒,太不地道了!好东西要分享啊,不能独享。”   英亲王殿下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每一句话都在雷区疯狂蹦迪,一如往常那样欠兮兮。   “你把舌头喝麻了,品尝不出菜肴滋味,岂不是辜负了关小娘子的好厨艺?”   关策坏笑,“就是就是。”   关筝也笑,“有理有理。”   兄妹俩难得团结一致调笑萧屹。   到底是关鹤谣真心疼萧屹,她微蹙细眉,总觉得对方神色有些反常,“萧郎君先垫垫肚子再饮酒,免得伤胃。”   何止伤胃,萧屹心都被伤成一片一片了,闻言仍是乖乖低下头,“小娘子说得是。”   云太夫人被孩子们话里话外的含义逗乐,“五郎许是饿了,这便开席罢。”   顾及关鹤谣要做菜,今日寿宴也不一轮一轮上菜,而是直接正菜开席。   侍膳众人得令,随着孟监司报着菜名,一道道菜肴摆上了桌。   “三鲜笋炒鹌子、酒醋蹄酥片、炙金肠、炸白腰子、排炊羊……”   这些精致硬菜大膳房做起来是手到擒来,色香味俱佳,只是未免落于窠臼,缺了几分新意。   席上众人都更期待关鹤谣做的那些菜。   只见一个小厨婢端来了私膳堂的第一道菜,盘中赫然是一条色泽金黄的炸鱼,浇着琥珀色的酱汁。   “哎呀,我还忌着口——”云太夫人惊讶道。   关鹤谣连忙安抚老人家,“太夫人请放心,这道菜名为‘假鲚鱼’,是用山药泥混着猪肉臊子做成的假菜。”   云太夫人听了放下心来,她想关鹤谣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众人这便饶有兴致观赏起这道假菜来。   那鱼尾高高翘起,鱼身上改的花刀还有支起的鱼鳍都惟妙惟肖,挂上糊一炸,确实以假乱真。   “只是不知味道像不像?”   “有四五分像。”关鹤谣笑道:“足够给您解解馋。”   四肥六瘦的猪肉臊子油脂充足,剁细之后最像鱼肉的质感,混着雪白的山药泥,还是能偷得几分鱼肉鲜味的。   众人笑声中,关鹤谣做的另外几道菜依次上桌。   “假黿鱼,假河豚,假江瑶清羹,赛螃蟹,素烧鹅,还有一道饮子、一道果品等餐后再上。”   关筝恍然拍手,“我懂了!因婆婆不吃水产,鹤姐姐做的都是假菜。”   关鹤谣点点头,“阿秦聪慧。”   以素仿荤,或者以荤仿荤做成各种假菜,在关鹤谣看来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假菜既充分炫示了华夏餐食的百变潜力,又能体现厨师的创意,更重要的是——能给有特殊需求的食客带来新奇有趣的用餐体验。   就比如现下,众人都不亦乐乎地开始探索这些假菜的原料到底是什么。   “我还记得鹤姐姐第一次来就做的江瑶清羹。”关筝端起一碗羹,“那这假江瑶又是何物?”   她尝了一口,竟真的有几分咸鲜可口的海味。而悬浮在羹中的软薄白丝更是口感和江瑶贝柱很像。   关筝惊奇道:“真的没用虾贝?”   关鹤谣神秘地摇头,“一丁点儿也没用。”   她严格遵守太夫人“不食水中生灵”的誓言,连增鲜的“自制味精”都用的是香菇粉,而没有用虾米版。   真正的江瑶清羹关筝也喝过,可此时实在辨别不出,只能撒着娇问:“到底用什么做的这江瑶呀?鹤姐姐快告诉我罢。”   关鹤谣笑道:“是猪肚。”   猪肚经过细致的处理和漫长的炖煮,腥臊之气全消,变得白软柔滑,再切成细丝模拟成一丝一丝江瑶柱肉。   “原来如此!”关筝一叹,“和真的江瑶不相上下。”   她实是想不到猪肚这样低贱的下水,竟能拟出海物的口感的。   关策抓住妹妹的失利嘲笑,却被关筝一句“那大哥尝尝那假黿鱼是什么做的?”堵住。   “呃…”   那只拼出的花背黿活灵活现,关策也没有自信能猜出来。   他尝了一口,犹疑道:“鳖肉应是…鸡肉做的。”见关鹤谣点头答“确是鸡腿肉”,他不禁信心大涨。   肥美的鸡腿肉和鳖肉共享几分滑腻,鸡肉的肉色、肉质又比较独特,这个其实不难猜。   众人猜不出的,是那鳖裙是什么做的。   鳖裙这种稀罕的食材,口感独树一帜,应该不是随便就能仿制出来的。   云太夫人猜是猪肉做的,关筝和关策都猜仍是鸡肉,不过做法不同。赵锦则猜是兔肉,因兔肉味道柔和,与什么同煮就借来什么味道,很适合用来弄虚作假。   关鹤谣却是笑着一一摇头,众人兴致也越来越高,直到目光都汇聚在一直没说话的萧屹身上。   萧屹尝了尝那“裙边”,道:“可能是羊头肉。”   关鹤谣眼睛亮起来,“正是!”   费了那么多功夫,居然还真被猜出来了。   应众人要求,关鹤谣就讲起了这鳖裙的做法。   用了上好的黑羊头卤到软烂,而后拆肉,把所有羊肉并着那些筋头巴脑一同用大石头压制。如此,多余的肥油就都被压出去,只剩下一大块规整紧致的肉,再将其片薄就成。   “萧郎君不爱吃羊肉,想来对羊膻味更敏锐一些。”   关鹤谣飞快冲萧屹眨了眨眼,最后柔声道:“记得郎君爱吃螃蟹,可尝了那赛螃蟹?” 第118章 老乡相认、假杨梅 云太夫人一时忧心忡……   一顿寿宴, 没有奢豪的海味,没有满座的宾朋,一家人却吃得心满意足。   尤其是云太夫人。   这位老寿星穿着紫红色的捻金线复襦, 笑容满面地坐在主位, 富态又安健,与月前为儿孙担心的那个衰朽老人判若两人。   她拉着关鹤谣的手,连连称赞她张罗的这一桌饭菜。   为了给她解馋,整顿饭菜无河海之物,却尽得河海之鲜。   有鱼有贝, 有鳖有鹅,就连鸡蛋做的赛螃蟹都是上佳的美味。   蛋白在热油里极速拨划,就成了几乎是炸出来的蓬松蛋花。而蛋黄则炒制成蟹黄状, 盖到洁白的“蟹肉”上,最后用姜汁和香醋这些佐螃蟹的调料调味勾芡, 一道滑嫩的赛螃蟹就出锅了。   材料虽简单,却更显为这些菜肴耗费的心力。   就如赵锦总结的那样——“菜是假菜,心意却是真心意。”   尤其当云太夫人听得关鹤谣给她送的那份特别的寿礼,更是喟叹着望向今夜莫名沉默的萧屹。   五郎样貌肯定是招人喜欢的, 就是这性子有些闷。难得遇上这般澄澈玲珑的小娘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人家娶回家啊?   云太夫人一时忧心忡忡。   哎, 过于稳重也是个问题。看来还是得她这把老骨头出出力, 赶紧把人往家里划拉。   于是云太夫人对掌府中资财的郑院公道:“鹤丫头既是阿秦的金兰姐妹, 便和我亲孙女是一样的,难得她有这份善心和孝心,将布施之事处理得如此妥当。往后啊,府中往各救济之所捐赠的钱粮都与她商量商量,她主意多。”   一言惊呆了满屋的人。   若说由这关小娘子照看饮食还能算作是太夫人喜爱她厨艺, 将她当半个娇客养着。   可现在这、这怎么就有了几分掌管中馈的意思了?   虽然数量极小,可府中银钱哪里有让外人接管的道理?   刚开始练着掌家的三娘子能乐意?   未来的娘子才是嫡脉宗妇的朝散郎能乐意?   有几个胆大的仆从偷偷抬头向那对兄妹看去,就见他们满面笑容应承,而且纷纷出谋划策?   ……竟真的十分乐意的样子。   关鹤谣不知满屋仆从心中的风暴,只是被一阵阵感动和豪情淹没。   虽然尽心准备,可她到底有几分羞赧,觉得自己这寿礼有些拿不出手。于是早和萧屹他们说好她第一个送,算作抛砖引玉。   如今见云太夫人全然接受她的礼物,甚至这么信任她,支持她。关鹤谣下定决心不辱使命,绝对要好好经营此事,便连声与云太夫人保证。   云太夫人见她绷着小脸,立军令状似的一本正经,便拿赵锦来活跃严肃气氛。   “说来你这猴儿能平安回来,许和鹤丫头诚心积善祈福分不开,还不快谢谢人家?”   赵锦从善如流,挑着狭长风眼拱手一礼,“多谢小娘子。”   关鹤谣忙起身,“当不得大王这句谢。”   众人只见她深低着头,神色似尤其恭敬,声音都似乎带些颤动,却不知关鹤谣正拼命憋着笑。   她可算明白之前赵锦身上那股违和感是从何而来了——除了那通身金玉,他着实不像个皇子,而是过于欢脱和活泼。   看他现在就坡下驴,挤眉弄眼讲述赶路的艰辛,把满屋人都逗得笑声阵阵的样子,关鹤谣觉得自己的猜测十有八|九是正确的。   到底是不是老乡,马上就能揭晓了。   云太夫人笑得肚子疼,以丝帕擦擦眼角道:“左右我两个宝贝孙儿回来就好,剩下那头倔驴我也懒得管,他皮实得很。”   众人心照不宣地抿嘴笑。   毕竟话虽如此,可云太夫人见到关潜托赵锦带回的寿礼仍是喜不自胜,半叹半笑半凄惶地把关潜这一整年收集来的各类珍宝一一抚过,思子之心溢于言表。   “二伯父下月就回京了,还能陪您过中秋呢。”关筝宽慰道,又献上自己的寿礼,其他几人皆效仿。   孙儿们精心准备的寿礼冲淡了云太夫人心中一点点惆怅,关鹤谣也看准了时机让厨婢们开始上餐后的果品糕点。   关鹤谣亲手给云太夫人布了一个小瓷碟,“您尝尝我做的杨梅。”   “都立秋了,怎么还有杨梅?”   杨梅果期可短,又娇嫩不易保存,可碟子里的杨梅饱满又鲜亮,明显也不是腌制或是风干的。   云太夫人用银叉叉起一个杨梅送入口中,轻轻一咬,登时笑着虚点关鹤谣,“又被你这鬼丫头骗了,这可不是杨梅。”   关鹤谣也笑,“这是我在古书上看的假杨梅。甘蔗雕成小球,用杨梅卤子腌过做成的。”(1)   而粗粗的甘蔗纤维切面呈现出一个个小点点,被天然的色素深深浅浅地染上色,乔装成杨梅居然非常合适。再在碟子里点缀上杨梅枝叶,任谁看都是一碟子新鲜杨梅。   “有趣,真是有趣。”赵锦也咬了一个假杨梅。甘蔗的清甜与杨梅的酸甜一同流溢在唇齿间,还冰冰凉凉的,十分沁人心脾。   他享受地眯眯眼,今天真是大饱口福,不虚此行。只是偶尔周身发冷,觉得松澜今天一直在瞪他是怎么回事?   可他一个乐天性子,也没多想,吃了好吃的就高兴。   “关小娘子今日做假菜做上瘾了,”赵锦揶揄道:“鱼是假的,蟹是假的,连水果都是假的,就没有真的了吗?”   “有。”关鹤谣眼光闪动,“有真真的珍珠。”   随着她的话,厨婢们给席上众人各上了一个瓷碗。   “这道饮子,我起名‘珍珠奶茶’。”   “啪”地一声,赵锦手中的瓷勺掉到碗里。   他愣愣看着溅起的乳白奶液,以及在那个瞬间露出的碗底的冰茬,还有那许多——乌黑圆润的小珍珠。   奶茶表面潋潋晃动着,即将重归平静。   身后随时待命的小厨婢忙过来擦拭桌面,又端起奶茶要给赵锦换一碗。   可赵锦从她手里一把将碗抢过,不过三两口,就“吸溜吸溜”将其连吃带喝下了肚。   毫无风度仪态的样子看得众人目瞪口呆,看得关鹤谣心潮澎湃。   赵锦珍重地嚼着最后一口珍珠,眼睛直直看着关鹤谣。   这个口感!   这个味道!   这个经典的搭配!   他眼眶一红,嘴唇嚅嗫半晌似有千言万语。   最终只吸吸鼻子,问了一句:   “太甜了,可以半糖吗?”   关鹤谣嘴一瘪,也差点哭出来。   “那您要去冰吗?”   暗号,对上了。   *——*——*   “有劳李内侍。”   “大王何出此言,是臣有幸来沾沾太夫人的喜气呢。”   赵锦闻言一笑,着人速上珍果好酒待客,还特意交代,“把那珍珠奶茶也拿一碗来给李内侍尝尝。”   打断他和关鹤谣老乡相认的正是宫中这位来的内侍。官家也算够意思,特意传旨来给云太夫人贺寿。   李内侍身为内侍殿头,是官家亲信,由他来宣旨本就是荣宠的一种体现。   他的到来让正其乐融融办家宴的院子霎时忙开,仆从们赶紧在院中铺锦毯,设花烛香案准备接旨。云太夫人去换命妇妆服,关策和萧屹也去换官服,并去祠堂请祖先排位。   关筝和关鹤谣没什么讲究,避嫌躲到暖阁去了,就只剩赵锦陪着李内侍。   李内侍一边与眉飞色舞的赵锦说话,一边觉得这位亲王今日兴致尤其高昂。   虽然在众位皇子中,这一位本身就是最随和爽朗的性子,可今日还是让他受宠若惊。   “来,李内侍,尝尝这全金陵城最好喝的奶茶!”   眼看着赵锦端着那碗饮子恨不得亲手喂他了,李内侍赶紧说着“臣自己来”道谢接过。   他一尝,倒是理解了赵锦那句浮夸的推荐台词。   浓醇的牛乳和茶香结合得刚刚好,没有互相遮掩,而是互相映衬。最特别的是那些小圆子,软糯中透着劲道,口感别致。   这珍珠圆子着实费了关鹤谣一番功夫。   她遍寻集市也没找到木薯,想来各种薯类此时还没有传来。   于是就用了华夏原生的凉薯,加上荸荠粉、藕粉等,试验了好久才找出合适的比例。   虽然肯定不如木薯粉Q弹,惊艳一个古人却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美味不可多用,再好喝的饮子,被赵锦劝酒一般劝着连喝三碗,李内侍还是撑不住了。   好在他劝第四碗的时候,府中众人准备就绪,可以接旨了。   李内侍逃难一般逃到院子里宣旨。   “敕云氏。股肱之家,与国为重。绕膝之乐,亦朕所同。河岳之灵,太平之福。载更诞日,永介寿祺。”(2)   内侍悠长的声音中带着喜庆,与丝竹之声一同回响在荣禧院上空。   关鹤谣也跟着跪着听旨,觉得官家这诏书还挺情真意切的,又赐了他亲自写的字、羊三十口、酒五十坛、米面各二十斛作为贺礼,还派了教坊司三十人来府吹吹打打,排面拿捏得很足。   “太夫人,官家可惦记着您哪。”   李内侍喜气洋洋宣完旨,亲扶起云太夫人与她寒暄完,转身又从花梨托盘上拿起一卷金丝龙纹纸。   “萧五郎萧屹可在?” 第119章 老乡会面、升官职 “阿鸢想做诰命夫人……   “太夫人, 诸位,请留步,留步。”   李严深行一礼, 又侧身让赵锦先行, 随后转身离去。   李严的步履极稳,心思却正灵活转动。   明日,信国公府连得三份圣旨的消息就要传遍整个金陵城了罢?   信国公府于此次治水有大功,已在民间朝堂积累丰厚的声望,这些嘉勉的旨意势必会将其地位推向更高。   自先信国公和关皇后相继离世, 世人都道信国公府光辉不再,只等着门庭逐渐凋败。毕竟这一辈嫡枝,加上那领养的才得三位郎君、一位娘子。   可是…人丁不旺是真, 他方才和云太夫人说的那句“满门英才”也是真。   站在天子身侧,他见证过无数家族兴衰的历程, 知晓所有血亲之间背叛和欺骗的种类,最后明白的,不过是一个至真至简的道理——家和万事兴。   在此时在他身后,正是信国公府众人一片欢声笑语。   兄友弟恭, 融融乐乐。   虽然兄长们对关策的“友爱”总是带点儿欺负的成分——赵锦和萧屹,一个唱调笑的红脸, 一个做训诫的白脸, 直把捧着圣旨的关策说得羞赧不已。   关策的萌荫官职和实际差遣各升了一阶, 以后再唤他,便该唤作“朝请郎”了。   “我哪有什么功绩,不过是沾了叔父和哥哥们的光。”   萧屹却不认同关策这番话,“无论我有什么功劳,官家都已赏了, 你这官职便是你应得的。”   就连关筝都夸奖了她大哥几句,毕竟户部忙乱那阵,关策是真的夙兴夜寐,一刻没敢松懈。   最开怀的还属云太夫人。   官家给她的赏赐和所谓的惦念她并不在意,却真心为孙儿们高兴。   “尤其是咱们五郎,你如今有了正五品的官职,他日成亲呀,就可给你的娘子请诰命了。”   随着她意味深长的话,几个知情人的视线“唰唰唰”地汇集到关鹤谣身上。   以大义谕众为“诰”。   五品是个槛儿,五品以上官员才可为母为妻请诰命。否则只称“勅”,规格待遇差了一大截。   关鹤谣的脸一下子全红了。   她不禁抬头去看萧屹,就对上了他温和的视线。他穿着绯色的大袖公服立于满园红纱灯笼中,这实在是与“成亲”、“娘子”过分匹配的场景和装扮。   关鹤谣往常只见他穿常服和铠甲,也一直好奇他严装的模样。如今见了,便根本不想、也不能挪开视线。   一双璧人静静对望,周身笼着金色的暖光,如同浸在流质的金箔里。   云太夫人一笑,不欲打扰情意绵绵的小两口,便领着众人往前院走,“走走走!咱们听戏去,把各院的人都叫来,今晚一起热闹热闹。”   教坊司奉命来祝寿的伶人们个个身怀绝技,想来会唱曲的唱曲,会演杂剧的演杂剧,必然精彩纷呈。   众婢女仆从都期待不已,顾不得其他,笑闹着簇拥几位主人快步走去。   特意放慢脚步的关鹤谣和萧屹就被落在了后面。   喧闹悠远的丝竹声中,关鹤谣只听得见萧屹身上玉佩碰撞的琳琅声响。   “恭喜郎君升迁。”她声音很轻,语气中却是汹涌的情愫。   许是萧屹讲述治水种种时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关鹤谣只顾着心疼他满身的伤。   可是方才,当他受过的罪,立下的功,一齐被李内侍以郑重肃穆到极致的词句宣读出来,关鹤谣蓦然生出与有荣焉的骄傲。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想来唯有这句话最能描述她此时的心境。   李内侍带来的第二道圣旨,使得萧屹被擢升为正五品的指挥使。   关潜心直口快,举贤不避亲,他给萧屹请功的折子比萧屹还早到金陵。郝相公也中正,既将萧屹的功绩看在眼里,于是一同上了书。   这些折子官家一直压着,就等着今日应云太夫人寿辰,再连同关策那道升官圣旨一同皇恩浩荡。   这便成就了信国公府“一日三圣旨”的佳话,在之后很久都为人津津乐道。   其中一道圣旨,正被萧屹紧紧攥在手里。   他看着关鹤谣亮晶晶的眼睛,手上不自觉又用了些力。   以他的出身,莫说无法与天皇贵胄的赵锦相比,就连那些能够世袭一个低微爵位的氏族子弟都比不上。   可萧屹从未羡慕过他们。   直到方才云太夫人的话点醒了他,他必须要奋力去挣,去拼,才能荫妻封子,才能把最好的一切捧到珍视之人面前。   萧屹凝视着地面,四面而来的灯光将他和关鹤谣的影子细密又亲热地叠到一起。   他忽然开口,“阿鸢想做诰命夫人吗?”   关鹤谣一愣,扭头只见他侧脸上灯影幢幢,映得那五官愈发深邃惑人,她的心跳也如远处的鼓声愈来愈急。   “诰命不诰命有什么重要?”她听见自己说道:   “重要的,是做谁的夫人。”   萧屹扬起唇角。   这一整晚,因赵锦和关鹤谣莫名默契而生的焦躁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前面那群人里不时有小丫鬟好奇地向后看来,萧屹却浑不在意,他朝关鹤谣靠了靠,借着大袖子握住了她的手。   温暖,宽厚,轻轻磨蹭着她的指节,关鹤谣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他握在手中。   她抑制住飞扬的情思,艰难地提起一件正事,“五哥,那个,就是,你能不能……安排我和大王见一面啊?”   萧屹:“……”   *——*——*   关鹤谣坐在萧屹书房外间,身边是萧屹,对面是赵锦,三人大眼瞪小眼。   她没想到萧屹这么有效率,第二天就把赵锦拽来。   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恰萧屹也休假,便有了这大型尴尬现场。   她欲朝赵锦使眼色,可是赵锦抬头看房顶,低头看地砖,甚至一扭头开始认真研究椅子扶手上的花纹,就是非常怂地根本不看她。   这人靠不靠谱啊,关鹤谣暗暗翻个白眼。   昨夜两人好不容易对上暗号,谁想到李内侍来宣个旨,顺道还用官家一道口信把赵锦给顺走了,两人完全没有机会交谈。   可单凭关鹤谣自己,是不可能接触到赵锦的,只能昧着良心向萧屹求助。   她自己都没有脸评价这举动有多么反常,多么可疑,想起萧屹昨夜那个受伤的表情,心里就难受得紧。   可猪队友明显不敢掺和,只想划水,关鹤谣唯有自己迎难而上。   她握住萧屹的手,“五哥,我和大王……有些话要说,你、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他瞬间僵直的脊背像利剑一样扎到关鹤谣心里,后者赶忙又上一只手,两只小手温存地将那紧握的拳头包裹起来,来回安抚,又低头在上极尽缱绻地亲了一口。   左右在老乡面前她不用假装矜持,就算当面热吻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   萧屹神色因这个展示两人亲密的吻有所松动,却更加迷惑,关鹤谣只能继续柔声劝,“你去院子里等一下,我和他说完后就去找你好不好?”   什么垃圾渣女言论,她唾弃自己。   好在萧屹向来听劝。   他沉着脸起身,大步走进里间取下了桌案后挂着的宝剑,威慑地瞪了赵锦一眼,脚下生风地走了出去。   几息过后,院中便有铮铮剑鸣破空而来。   外加某人的蹄子在地上跺、踏、扫、旋的声响,给这个秋日午后平添了几分肃杀。   赵锦终于敢说话,只不过语气瑟瑟发抖,“松澜特别开心和特别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去练剑,你猜现在是哪种?”   关鹤谣也终于能光明正大白他一眼,她长叹一声:“大王啊——”   赵锦破涕为笑,“姐妹!”   关鹤谣一抖,防备地看着他,“你原来是个妹子?”   赵锦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如假包换的汉子!性别没变,姓名也没变。”   只不过他终于明白关鹤谣执着叫他“大王”的戏谑含义,于是也和她换个轻松的称呼而已。   在这历史性的时刻,两人一时无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话痨赵锦起了话头,“你厨艺这么好,之前就是厨师吗?”   “嗯,我家本来开了私房餐厅。”   赵锦无比羡慕道:“真好啊,何止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穿越也饿不死啊!哪像我的工作,在这里真是半点儿用都没有!”   “大王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赵锦心有戚戚,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乌黑茂密的头发,而后才道:“程序员。”   “……”   确实一点用没有。   “姐妹啊,我真是要疯了!”遇到老乡,赵锦悲从中来,滔滔不绝开始诉苦。   “我肯定是遭报应了,谁让我天天嫌弃自己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敲,就嘴贱说宁愿去一个没有电没有代码没有钉钉的地方,然后我就来到这里了呜呜呜。”   关鹤谣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半晌才道:“可你投胎技术好啊,你是皇子啊!还混得风生水起,风评这么好,百姓喜欢你,家人也喜欢你,还要啥自行车啊?”   她真心称赞,“你作为程序员,居然有那个社交牛逼症,还是挺稀奇的。”   谁知赵锦气得脖子一梗,“你这是赤果果的职业歧视!刻板印象!我们程序员也有丰富的业余生活和社交网络的!”   “…对不起哦。”   关鹤谣诚挚道歉,赶紧换个欢乐的话题——   “那你是怎么没的呢?”   “……加班猝死。”   “……”   “……”   关鹤谣到底没忍住嘲讽。   “噫,太惨了!”   “……你呢?”   “救人出了车祸。”   “切,真老套。”   穿越界内卷,谁也不服谁。   两人憋着一股气不说话,十分尴尬。   而这显得屋外萧屹练剑的声音愈发明显,还不如赶紧打破尴尬。   于是关鹤谣道:“我穿来两年了,你呢?”   “十三年。”赵锦神色蓦然凝重起来,“这一次,是十三年。”   ……这一次?   未等关鹤谣消化他这句话,他便紧接着投下一枚重磅炸弹——   “我其实,还重生过。”   “重生了……八次。” 第120章 九次重生、未收养 “这一世,是我第一……   七月中旬, 正是秋老虎最凶猛的时候。   在这样一个午后,关鹤谣热得额头沁出细汗,脚心却窜起一阵阵寒气, 只因赵锦所说的每一句话皆远远超出她的理解能力——   “所以啊姐妹, 这是我在这里的第十世了你敢信?”   “严格说起来,只有第一世算是真正的穿越吧?前一秒我是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公司debug的程序员,后一秒就成了在草庐给母后哭灵的小皇子。就熬夜这一点来说,倒是相通的哈。”   “不是……”关鹤谣愕然僵坐,近乎自语, “那你所谓的重生,是怎么回事?”   赵锦叹了口气。   “到这里之后的每一世,我都活不到九岁。”   “就……你能想象到的所有宫斗剧的死法吧。挺没创意的, 这一回是中毒,下一回是掉湖里。”   “反正少则几天, 多则半年,再醒来,我就会再一次回到这具身体八岁时,也就是关皇后的卒哭祭当日, 再一次回到那个草庐里。”   依礼,皇后崩逝后一百日, 应行“卒哭祭”。   真正的赵锦十分孝顺, 他在自己宫殿中结草庐而居, 为生母关皇后服丧。   也许是年幼的身躯承受不住那样日夜不绝的恸哭——卒哭祭当夜,小小的皇子悲伤过度以至晕厥,随后更是悄无声息地追随母亲而去。   而那具身体中的灵魂,也就替换成了现世的程序员赵锦。   两人分享着秘密,凑得很近, 关鹤谣耳边全是赵锦无奈的声音——   “穿越了一次,然后又这样在八岁的时候重生了九次,所以现在正好是第十世。”   关鹤谣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语。   窗外秋蝉忽凄厉长泣,让她一个激灵抓住了华点。   看着面前的年轻郎君,她脱口而出:“可是这一世,你活过八岁了……”   赵锦点头,“所以我和你说,这一次是十三年。”   关鹤谣的眼睛已然瞪到发酸,丧失语言能力。   半晌,赵锦又问:“所以……你没有重生过?”   关鹤谣呆呆摇摇头,“你这套餐太豪华了,要不起啊大王。”   赵锦被她此时还能说冷笑话的精神逗笑,“那就好,要不然…太遭罪了。”   他语气释然,神色中却有一些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怅然。   虽然他的前九世加起来也就三年多时间,可每一世不知死亡何时降临的恐惧,以及死去时的痛苦都是真实的。   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人忽然深沉,总是尤其让人揪心。   恍惚间,关鹤谣理解了赵锦经历过怎样的折磨,她心中叹息,小心翼翼问道:“也就是说,你每一次重生,都有之前的记忆?”   赵锦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对,正因如此,我才能预判一些事情,后来几世越活越长,第一世我可是三天就出局了。”   他吊儿郎当一摊手,“只是我实在没什么能用上的技能,除了靠着每一世积累的经验一点点试错,别无他法。而且就算这次化险为夷,下次总会有新的意外发生,让我活不到九岁就是了。后来我也看开了,就像代码一样,不是1就是0,遇事不决,赌一把就是了。赢了就活下去,输了临死还得个乐子。”   他就是这样成为了关策口中的“赌徒”,看似油腔滑调地没个正形,实际上一直与这个世界以命相搏。   第一次,关鹤谣对这位三皇子肃然起敬。   这是一颗强大的、坚韧的灵魂,才能在饱受无数次生死摧残后,依旧保持这样的开朗和鲜活。   她不禁为这样的倔强莞尔,“那你这次赢得挺大啊……”   从八岁,一路赢到了二十一岁。   赵锦也笑,“其实不能这么说。”   他摸着下巴,沉吟道:“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我好像就被困在八岁那一年了,那一年就像是总也打不赢的一个boss,或者叫……呃,一个劫难?渡劫?反正度过了就诸事顺利了。”   作为经验超级丰富的穿越前辈,他倒是毫不藏私,砸着嘴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并没注意到关鹤谣因他的话蓦然僵住笑脸。   一个劫难。   冬至的魔咒又开始在她脑中回旋。   赵锦这死活过不上九岁生日的情况,不正像是一个冥冥之中注定的劫数?   明明坐在安适的太师椅上,关鹤谣却一阵头晕目眩,她猛地死命抓住桌角。   赵锦扭头,视线从她泛白的指尖看到她泛白的脸,吓了一大跳,忙问:“你怎么了?”   关鹤谣默默拽出脖子上戴的铜钱,将老僧的事情全部和他讲了。   这一次,终于轮到她让赵锦震惊了。   “对不起,这个我也不清楚。”半晌,赵锦方开口说道。   他每次重生,没人知晓也没人帮忙,更没人以这样的谶语警示过他。   两人自萧屹一离开,就凑到一起压低了声音说话,仿佛两个小朋友背着大人商量偷跑去哪里玩耍。   声音虽低,其中却全是压制不住的高昂情绪。   可现在,那份激动如海浪般骤然褪去,只留下沙滩上坑坑洼洼的伤痕,凌乱的海草,以及许多贝类的尸体。   由此,他们窥见了深海秘密的小小一隅。   冰冷,黑暗,深不可测。   他们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真正触及。   屋里的气氛冷然凝固,唯有沉默静静流淌。   “也许是要经历一些磨难,付出一些代价的。”   还是前辈赵锦先开了口,安慰那面色苍白的姑娘。   “但是各人机遇不同,我呢,生下来就是个老倒霉蛋了,可姐妹你不一样啊!看起来就比我命好多了。你不是都平平安安过了两年多了吗?”   他做了个鬼脸,“重申一遍!我第一世可是三天就gg了!”   看到关鹤谣扯出一个小小的笑脸,他再接再厉,“而且我到现在都没有女朋友!”   伸手往门外一指,他朝关鹤谣挤眉弄眼,“你已经赢在起跑线了。”   关鹤谣终于笑起来。   萧屹无比躁动的练剑声居然让她安下心来。   她眼眶微热,忽地想起一首俳句“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1)   一滴露水,确实无法去对抗深广的海洋。   可是它不舍得,它不甘心,它也不放弃。   因为它是鲜花香草的精魂,因为它能够折射最美好的阳光。   忽然,刚要安稳下去的心又被一个疑问拎起。   “等一下!”她大梦初醒,“萧屹呢?!”   赵锦挑眉,拙劣地模仿了两个舞剑的动作,“不是正在外面幻想着砍我呢么?”   “不是说这个!”关鹤谣又送对方一个白眼。   “我是说,在你之前那些世里,萧屹怎么样了?”   赵锦身为皇子都九世未得善终,那萧屹……   赵锦心中暗暗叹气,哎,没糊弄过去。   他想着刚让关鹤谣心情有些好转,本来不准备说萧屹的事情呢。   可一想,也是。   按照这两人柔情蜜意的样子,关鹤谣必然会问起萧屹,左右也是瞒不过,他便只能实话实说——   “其实,我之前那些世……都没遇到过松澜。”   “除了这一世。”   “这一世,是我第一次遇见他。”   关鹤谣眉头拧起。   “大王你慢点说,我脑子又转不过来了。”   她还记得再翻个白眼,“还有,知道你们认识一辈子了,但是请不要把我的五哥说的像是你的真命天子一样好吗?”   赵锦:“……那您二位能别把我当互相吃醋的工具人好吗?要玩情趣自己玩好吗?”   他索性和关鹤谣到里间桌边,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两人渐渐捋出了时间线。   赵锦每次重生起始的节点,都是成裕二年十月初五。   成裕二年,对于信国公府来说,实在是流年不利。   这一年六月底,关皇后因病逝世。   同年七月,洙州黄河决堤,关潜被派往治水。然而治水连连失利,直到十月仍毫无起色,甚至愈发——   “等一下!”关鹤谣打断赵锦,疑惑道:“关将军当年治水,不是很快就成功了吗?”   那几乎是立竿见影,有如神助,至今人人仍在传颂他当年的功绩。   “只有这一世成功了。”   赵锦的声音轻缓,直直看着关鹤谣眼睛。   “之前九世,都没有成功。”   关鹤谣蓦然头皮发麻。   短短两句话,信息量过于巨大。   “其实我之前九世加起来,只和二舅舅见过一面。”   “什么?”   “是真的,我穿越过来时,他已经被派往治水,又因为一直失利,直到第二年春天他才应召回京,而我只在第九世活到了这个时候。”   赵锦点点纸面,把那条时间线指给关鹤谣看。   “而那时的他,郁郁寡欢,孤身一人,根本没有收养松澜。”   哪里能看出他和现在那个护儿狂魔是同一个人?   虽然二舅舅这样意气风发挺好的,可是想起这一世被他严厉管教的过往,赵锦还是有些后怕。   赵锦独自腹诽关潜这段时间,关鹤谣已经抓起纸张,死死盯着,像是要把那张纸盯出一个洞来。   她听见自己迟疑着开口,“第九世没收养,也许之前哪一世收养过?或者第九世其实也收养了,只是你不知道?”   赵锦摇头,“不对。我认为之前的九世,二舅舅都没有收养过松澜。”   他沉吟着解释起来。   收养嗣子对于氏族来说,是一等一的大事,关潜必然要与家里说。   赵锦虽然只有第九世撑到了与关潜见面,但是他之前有好几世,也是成功苟了好几个月的。   就时间上来讲,足够关潜将收养嗣子的书信传来。   可是在那些世中,他一次也没听说过关潜有收养过谁。   “而这一世,二舅舅收养了松澜对吧?我重生当日就听说他收养了一个孩子,取名萧屹。并且已有家书寄到信国公府禀明了外婆婆,还请外婆婆给族老去信,将这孩子记上族谱。”   赵锦看着满脸震惊的关鹤谣笑起来。   “我当时比你还震惊,因为我不仅得知二舅舅收养了一个孩子,还得知原来他早就在八月治水成功了!”   至今提起这事,他仍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要知道,这与之前每一世都是截然不同的。我当时就有一种,嘿这次开局还不错的感觉。”   事实证明,当时的感觉是正确的。   他这一世终于平稳度过八岁,然后是九岁、十岁……直到现在。   简单回顾了自己那闹心的九生九世,就如同终于打通关游戏一样,赵锦长舒一口气,喜滋滋一扭头,却见关鹤谣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   “姐妹!爸爸!祖宗!你可别哭啊!别哭!”   赵锦被吓得赶忙劝,“要是看出来你哭了松澜等会不得掐死我?!”   他一挥手,倒是看得开,“好啦好啦,我知道我是挺让人心疼的啦!但你也不用哭啊,反正都过去了!”   “谁心疼你了?”关鹤谣一吸鼻子,“我是在心疼五哥。关将军没有收养他,他就只能在他那可恶的父母身边受苦了。”   “……”   自取其辱的赵锦还得好声好气地安慰她,因为他真的怕萧屹等会儿打他。   “他留在父母身边受苦,也许你还是村头二丫呢,你俩最后也能HE,乡村爱情故事。”   “……”   关鹤谣也有点想打他了,但又稍微有被安慰到。   “哎,说到底,那就像只属于我的几场梦境一样,只是我迷迷糊糊地度过的几辈子,和你、和他都没有关系的。我自己一个人的电影啊,你们不要妄想有姓名。再说那些都过去了,我也已经看开了,你更不用在意。”   赵锦哥俩儿好一般拍拍关鹤谣肩膀,“要说我从这些操蛋的穿越和重生中学到了什么新知识,那就是珍惜当下吧。”   抱着年幼的他哭泣的云太夫人。   害怕他孤单,时不时给他送来各种小玩意儿的关筝,虽然那都是些小女孩爱玩的。   明明年纪更小,却事事都让着他,心甘情愿被他骗走不少好东西的关策。   还有许多许多……   一直陪伴着他的,忠诚而温柔的宫娥们。   为了救他而死的乳娘。   刀子嘴豆腐心,会因为他终于写出一篇像样文章而抚须傻笑的先生。   他第一次见到古代的宫城,第一次走上古代的市集,还有第一次去皇家马场骑马,虽然说那一世他就是堕马而亡吧……但是下一世就规避了这个风险,从此能够开开心心骑马玩儿了。   偶尔会在宫墙上出现的那只橘色野猫,每日都能吃到的山珍海味,穿在身的绫罗绸缎。   还有最后那一次春天,殿门口老梨树新发的一截花枝。   所有的这些,都是赵锦在那些极短暂的人生中,仍有幸拥有的美好。   “珍惜当下。”赵锦又重复了一遍。   关鹤谣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认真的神情。   “他现在就在这里,不是吗?”   窗外又是一声杀气腾腾的剑鸣。   赵锦心肝直颤,硬撑的一本正经马上变成痛苦面具。   “而且存在感过于强烈了我说!” 第121章 当初家宴、他醋了 她惊呼着被萧屹一把……   关鹤谣在现世出生、成长都在同一座城市, 从来没有体验过他乡遇故知的快乐。如今见到赵锦,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赵锦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了九生九世, 第一次遇到同道中人, 也是百感交集。   两人就又絮絮叨叨聊了许久。   这一聊,还聊出一些神奇的故事——   赵锦穿越来时是成裕二年,关鹤谣穿越来时瑞平四年,赵锦比她早了十一年,更别提他那轮回的前九世。   可是, 他们离开现世的时间却只差两年。   关鹤谣对此啧啧称奇,赵锦却不以为意。   “姐妹,跟穿越和重生相比, 这些细节就不要在意了。谁知道是什么空间折叠,平行宇宙, 还是黑洞虫洞耗子洞?反正咱们想也想不明白的。”   他这样的乐天态度很有感染力,关鹤谣也和他一起放弃了思考。   两人聊着聊着,现世种种就已飘渺如前尘,话题重心渐渐回归此世。   “对了, 我倒是有问题问你。”   赵锦忽然想起,关鹤谣做珍珠奶茶, 明显是有了相认之意。于是好奇道:“你之前就怀疑我是穿越的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关鹤谣笑起来,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就是我做现切鱼脍那一次?”   赵锦点头如捣蒜,那刀工,想忘记也难。   “当时我用了黎朦子,也就是柠檬佐餐。阿秦问你吃没吃过,你说没吃过。任何人第一次见到鲜亮可爱的柠檬都很难想象它居然那么酸, 而且阿秦当时分明说这果子泡水香甜。”   想起当时情况,关鹤谣不觉笑起来。   可是赵锦这个吃货,当时居然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柠檬,不仅完全不惊讶,甚至露出了怀念又陶醉的神色。   关鹤谣曾经有一段时间,恶趣味地热衷于看“宝宝第一次吃柠檬”那种小视频,每次都会被宝宝们怀疑人生的崩溃小表情逗笑。   她把黎朦子“引进”国公府,府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第一次吃到柠檬时也和那些人类幼崽的表情差不多,她记得就连萧屹都皱起了脸。   而赵锦分明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主儿,不至于硬端着进行表情管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预先知道柠檬的味道,更别提他在关鹤谣说“用来配鱼吃”之前就娴熟地把柠檬汁子挤到了鱼上。   “这也行……”赵锦傻眼。   关鹤谣一耸肩,“我是厨子,时刻关心食客表情是我的习惯。但当时也只是有一点点怀疑,最后是前些日子五哥说起那‘大王’梗才确定的。”   她反问:“我做了那些菜,你就没怀疑过我?”   赵锦耷拉下眼睑,“我只是以为你厨艺高超,理念超前嘛,毕竟来到这边才知道以前太小看古人了,人家自前朝就开始吃冰淇淋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悔不当初,“哎呀!蒜蓉扇贝的时候我就该想到了!”   赵锦殷殷抬头,眼睛闪闪发光,“下回能给我烤个大腰子吗?”   实在是太怀念在街边撸串的时光了!   当了十世皇子,怎么还是这点出息?!   关鹤谣嘴角一抽,“行,等天冷了贴秋膘时请你来家里吃烧烤。”   “好耶——!”赵锦欢呼,转瞬又捂住嘴,心有余悸往窗外瞄。   “今天就说到这里姐妹,真得走了,再不走我可能就永远走不了了。”   赵锦轻手轻脚往门口跑,却又生怕关鹤谣哄不好萧屹,到时候连累自己,回头连连嘱咐。   “萧松澜这人面冷心热,很好搞定的。都是成年人了,你千万不要有所保留,该出卖的就出卖,该牺牲的就牺牲啊。”   “……”   “不对。”   赵锦忽一甩头,狭长凤眼中尽是戏谑,“你想想我兄弟那脸,那腰,那腿!你真的不亏啊!你们俩完全不存在谁占谁便宜的问题,那就叫一个般配!合作共赢,完美互补,输出最大产能——”   “停。”   关鹤谣面无表情打断他,“大王,您一个加班猝死的社畜就不要学人家画饼了。不劳费心,我们心里有数。”   “……”   “而且五哥在我面前脸也不冷,一直乖得很。”   “……”   赵锦被塞满嘴的狗粮噎了半天才缓过来,道:“虽然找到亲人很高兴,但是你再也不是我心中那个温柔可亲的小厨娘了。”   关鹤谣不甘示弱地回呛:“可您一直是我心中那个赏我二百五十文钱的傻大王。”   两人装模作样地绷着脸,对视一眼,终于不约而同“噗嗤”笑出来。   关鹤谣大大方方伸出右手,“关鹤谣。”   对方笑着回握,“赵锦。”   “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见到你。”   未知的海域总是令人满心恐惧。   幸运的是,回望时发现有另一艘船伴行,上面的人与自己打着相通的旗语。   茫茫的海面上,颠簸的风浪间,两个小小的光点连成了一线。有了对方的牵引,谁都不再是随波逐流的孤帆。   因为对同一片故土的眷恋,也将他们的血脉连接到一起。   他们也许在现世曾擦肩而过,也许从未见过。   但从这一刻起,关鹤谣和赵锦就是真正的手足、战友,互相鼓舞着,义无反顾地远行。   只是这个兄弟明显是禁得起大风大浪,平日里却整天掉链子的类型。   就像现在——他在最后关头巴着门,就是不敢往外走。   赵锦自门缝往外瞧,只见外面那人龙行虎步,手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寒光闪烁的残影。   “……我害怕,姐妹你陪我出去。”   他亲眼见过萧屹在河北时为了早些回来拼了命的样子,如今惊觉当时吃下肚的瓜,还可能化成砍上身的伤。   这种要命的CP售后服务容他拒绝。   “他总不至于当着你的面打人吧?”   “没当着我面打过人。”   赵锦心下稍安,刚要推门,就听关鹤谣又说:“踢过人而已。”   他猛地收回手,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但是你会劝架的吧?”   关鹤谣一伸手,直接把磨磨唧唧的赵锦推出门去,顺便补上一句“我只会担心他jiojio痛不痛。”   赵锦:“……”   这对情侣真是要人狗命啊!   现在回屋还来得及吗?他心中哀嚎。   必然来不及的。   他大白于天光之下的瞬间,萧屹收了势站定,目光沉沉往这边看来。   萧屹站得极稳,胸膛却急速起伏。   赵锦本能地想往关鹤谣身后躲,又想这样估计更惨。于是他挤出笑脸打了个招呼,飞身躲到了一根廊柱后。   “那什么,我走了,你们慢聊哈,慢聊。”   一根廊柱接着一根,赵锦躲在后边,就这么一点点蹭得离萧屹大老远。待终于靠近月门时,他便头也不回飞奔离去。   关鹤谣懒得再看那个戏精一眼,迈步走向萧屹。   她也没想到萧屹就这么耍了半个时辰剑。此时他满头大汗,薄衫都湿透了贴在身上。   关鹤谣愧疚又心疼,“正是最热的时候,郎君这不是折腾自己吗?”   萧屹抿抿唇,没有说话。   他若是不弄出些响动,就可以听到屋中人的对话。哪怕是无意,他亦不屑于偷听,然而又不想走远,最后只能以这种方式守在外面。   他也的确需要这样剧烈的发泄,才能勉强抑制住自己狂暴而阴暗的思绪。   “我们进屋说话?”   关鹤谣轻声问,随手掏出帕子要给他擦汗。   然而,就在她即将碰到萧屹的瞬间,对方瞳仁骤缩,近乎狼狈地猛退几步避开了她的动作,他甚至踉跄得没有站稳。   关鹤谣的手僵在空中。   她迟疑着朝萧屹看去,而对方却垂着眼根本没有看她。   那双总是亮晶晶看着她的眼睛,此时像是无尽深渊中,一汪终年不见天日的沉涧,没有半点光亮。   半晌,他终于开口,声带像是被沙子磨过。   “你手上,有他用的熏香味。”   关鹤谣心要裂开一样,什么都顾不得了,扑过去抱住萧屹。   萧屹直愣愣任她抱着,那双总是恨不得长在她身上的手臂,此时却只是握着剑,无力地垂落着。   “五哥,五哥,松澜……”关鹤谣难过得叠着声叫他。   她过于急切和赵锦认亲,没有给萧屹足够的时间消化这个反常的要求,而萧屹已经很信任地遂她心愿。本来想之后和他好好解释,可又赶上这么个惊天大误会。   在她和赵锦看来,他们只是握了握手。   可是在古人看来,这简直太可疑,太荒唐了!   萧屹怎么可能不多想?   关鹤谣一边在心里痛骂自己,一边嫌弃赵锦。   她想现在就去追上赵锦,掐着他的脖子威胁他以后不许那么骚包。   赵锦原本是一个每天只穿格子衫的朴素程序员,可是他被九生九世虐成了一个及时行乐的精致花孔雀,吃的用的都必须是最好的,方才能回本。   侍女们的纤纤素手打理过,再由昂贵熏香亲吻过的华服往身上一穿,他确实香的仿佛一个行走的香炉。   就是握了个手,手上居然就沾了他的熏香!   双手在萧屹背后相扣,关鹤谣气呼呼使劲用帕子擦自己右手,一边柔声安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拽过萧屹的手臂揽在自己腰上,“我心里只呀——!”   话未说完,她惊呼着被萧屹一把抱起来。   帕子脱手飘落在地,又刚好被萧屹扔下的剑压住,在风中抖啊抖地颤。   一如关鹤谣,正被那锋利如剑的人抵在廊柱上,紧紧压着亲吻。   急切、凶狠,甚至可以说是粗暴。   萧屹像是要将所有的汹涌的感情铸成利剑,就着这个姿态劈进她的身体里。   从未有过的境遇让关鹤谣战栗起来。   她整个人被萧屹托着,脚完全不着地,身后是冷硬的廊柱,身前是一只浑身滚烫的野狼。   而她仿佛无助的幼鹿,不仅所有脆弱柔软的地方尽被对方拱开压制住,最后又被叼着要害,只能仰头发出呦呦低鸣。 第122章 吐露秘密、我相信 她不想再骗萧屹了。……   不够。   不够。   还是不够。   手上托着的重量和触感诱得人发狂, 如同风暴捕捉到一团绵软的流云,萧屹拼命想将关鹤谣嵌入他的身体,永远不再分离。   即使之前的情史是一片空白, 即使同龄的亲友没有一个能帮上忙, 萧屹也清楚,他和关鹤谣的关系已经算是非常亲密的了。   一起著书,一同用餐,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外加隔三差五地溺在彼此的唇和手里。   他们比那些依父母之命相看的郎君娘子幸运得多, 甚至比许多相敬如宾的夫妻还要亲近。   可是越靠近,他便越心急。   关鹤谣身上,总是罩着他看不穿的一层雾气, 她身上许多让他迷恋的特质也让他迷惑:和成长境况完全不符的博闻强识,独树一帜的高超厨艺和奇思妙想, 还有与他见过的所有小娘子都不同的勇敢、热烈和率直。   他可以接受关鹤谣怀揣秘密,因为他相信自己有一天能赢得知情的权利;却不能承受她和别人共有秘密,即使那个人,与他亲如兄弟。   强烈的妒意和莫名的焦躁让他第一次失了分寸, 手上没轻没重地握住她,掐住她, 与生俱来的本能从理智和克制中钻探而出, 顷刻之间便占据上风。   萧屹贪婪地向怀中人索求, 视线几近模糊,直到他听到一声啜泣。   如遭雷击,他骤然停下一切动作,正见到关鹤谣脸上滚落的泪珠。   冰凉凉的几滴泪,却重逾千斤, 轰然砸在他心上。   “不哭了阿鸢,对不起,我——”   周身血热尽褪,萧屹连连道歉,一声声哄她,惊惶失措去给她擦泪。   关鹤谣不声不响,只闭着眼默默流泪,这幅样子把萧屹的心都揉碎了,一瞬间,他觉得对方此时或许根本不想要他的碰触。   每一条血脉都因这个猜测而被冰封住,萧屹咬着牙后退欲放开她,可是他的手臂刚离开那怀中温软,关鹤谣就睁开潋滟含泪的眼睛扑上来抱住他。   “五哥,你不要生气,不要伤心好不好?我都告诉你,都告诉你好不好?”   纤长的手臂搂住萧屹脖颈,腰肢如柳枝一样往他身上摆动,她用尽全部气力把自己往萧屹怀里送,生怕对方再放开她。   她不想再骗萧屹了。   她不是因为萧屹的“欺负”而哭,是难过而哭。   明明是她自己说两人要坦诚相待,可是因为要守住最大的那个秘密,她总是不可避免地要撒谎。   萧屹问她何处学的厨艺,她说是看书看报。   萧屹问她何处学的写字,她说是乳娘所教。   即使看起来并不相信,对方却没有再逼着她回答。   就连现在,硬要和别的郎君见面密谈,她仍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与萧屹日渐情深意笃,所以之前,关鹤谣有想过找个合适的时机,与他坦白穿越之事。   可是老僧的冬至谶语改变了她这个想法。   且不论他是否相信穿越这样的说辞,关鹤谣更怕他跟着担惊受怕,也怕万一不幸应验,给他留下心理阴影。   还不如这么得过且过,就算某日她顺应天意被收走了,也只是意外,而不是什么与异世幽魂相关的惊悚故事。   她觉得这样对萧屹最好。   可结果呢?   结果只是让他患得患失发了疯,只是让他在午后烈日中,身上仍然蒙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关鹤谣既悔且愧,又加上这一整天情绪在大喜大悲中飞速转换,此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于是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   而这让萧屹惊慌至极,他从没见过关鹤谣哭成这样。   她的眼泪泉涌而出,痛苦的呜咽像是噙满了整整一生的委屈和悲伤,声声都在锥他的心,刺他的骨。   萧屹跟着红了眼眶,他抱着八爪鱼一般攀在他身上的人竭尽所能地安慰。   “哪里难受吗?哪里疼?”   “我没有生气。”   “不哭了不哭了,我们回屋去。”   被轻轻放到柔软被褥间时,关鹤谣还在哭。   哭到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眼泪无视她的指挥,兀自噼里啪啦往下掉。   萧屹理了理她乱糟糟的鬓发,指尖抚过那满是泪水的脸颊。   “我去烧些热水,你还想要什么?”   泪眼使关鹤谣视物朦胧,可是她反而真正看清了前路。   “五哥,我想要很多东西。”   想起他在赵锦前世中的命运,她拽住萧屹的手,几乎无法忍受哪怕片刻的分离。   “我想要做诰命夫人,我想要做村头二丫,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压着哭腔,所以吐字不太清楚,话里更是有萧屹听不明白的词句,然而他如同被咒语定在原地。   关鹤谣手上稍微使劲,就把那怔愣的人拽了上来。   轻柔的、一字一句的表白还回荡在萧屹耳边心尖。   他没有如往常那样第一时间抱住她,而是将手撑在她肩上,迷醉地看着她。   她的唇和眼角都红得惊人,衬着莹白的肌肤,就像是淋了蔗浆的樱桃酥酪。   那是他品尝过的美味,所以萧屹知道,只要用银勺轻轻戳一下,就会可以得到无尽的香甜味道。   “阿鸢,”他唤道,长舒一口气,仿佛只要把这个名字抵在舌尖就已然满足,“我也是。”   但他心知肚明,这份满足是虚假的,是暂时的,面对她,他永远不知满足。   所以萧屹还是按捺不住地抱紧她,亲吻她,用忠诚和珍爱许下誓言。   “我也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   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吻。   轻的像是冬日的第一枚雪花,软的像是幼鸟刚发出的绒毛。   却又纠缠到极点,蛊惑到极点。   渐渐的,关鹤谣的脸颊由哭泣导致的虚弱潮红变成另一种红,又被始作俑者欣喜地反复加深这抹艳色。   关鹤谣已经打定主意和萧屹分享穿越的秘密,只是莫说是萧屹,就是她自己现在也情绪过于激越,不是谈事情的好时机。   她蓦然想起赵锦的话。   “该出卖的就出卖,该牺牲的就牺牲。”   大王这个人,做事虽不靠谱,说话倒是中听。   高山过后必是深谷,秋千荡起才会落下。若真想得到平静,也许就该先翻涌到顶点。   念及此,她心一横,红唇贴到了萧屹耳边。   那把嗓音被折腾得又哑又娇,还带着止不住的喘。   随着她的话语和动作,萧屹已然混沌的脑子彻底停摆。   向来耳力灵敏的他,此时却只能零星分辨出关鹤谣说的内容。   好像是一句嫌弃的“大王的熏香忒俗”,一句热情的“还是喜欢你的。”   还有一句羞涩的“染上……”   *——*——*   冷水快速擦洗过,又换了干净的衣衫,从耳房走出的萧屹已然清清爽爽。   他将水盆放到床边,依次濡湿、拧干了三块布巾,又将每一块妥帖地折叠起来。慢条斯理的动作,充分彰显他轻松愉悦的心情。   做完这些,他才把那埋在枕头里装死的人挖起来,给她擦脸上的汗和泪痕。   关鹤谣自欺欺人紧闭着眼,惹得对方轻笑着掐她鼻尖。   湿软的触感离开脸颊,关鹤谣又睁眼偷偷去看。就见萧屹换了一块布巾,一边给她擦手,一边嘴角持续上扬。   她也笑起来,想着大王真是金玉良言。   这人是挺好哄的,就是要费点时间。   “好了别擦了,再擦要破皮了。”   关鹤谣嗔道,欲收回饱受摧残的手,却被按住亲在手心上。   热度刚降的脸又禁不住升温,她羞愤地揪住萧屹耳垂,使劲捏了几下。   嗯,还是软软的手感更可爱些。   萧屹笑着任她炸毛,游刃有余的样子看得关鹤谣越发心里不平衡。   许是方才他用尽了这几日的脸红份额,也是因为现在越来越禁逗弄,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脸红。   关鹤谣有点怀念从前那个碰一下就满脸通红的纯情萧小五,却忘了面前这只狼正是她以身饲喂长大的。   她暗自叨念,一转头就见萧屹慢悠悠拿起了第三块布巾,目光炯炯朝她看来。   关鹤谣赶紧捂住脸把他赶了出去,咬着唇自己爬起来……   *——*——*   关鹤谣虚望着窗外,不自觉蹙起眉头。   身心都平稳下来,她的思绪便开始到处飘荡。   本来今日还说和萧屹一起去南瓦看傀儡戏来着,明明盼了很久,可她现在却兴致全无。   刚了解过赵锦那奇异的经历,在这中元鬼节出门她实在嫌瘆得慌。   更何况,她现在腰腿都不像自己的,还未从云端下来,估计是走不了路。   红霞爬上脸颊之前,关鹤谣使劲晃晃头将其驱散,认真思考正事。   哎,该怎么和他说呢?   她不知自己这样呆坐了多久,直到萧屹自耳房喊她的名字才回过神来,应着让他回到卧房。   萧屹进屋就见关鹤谣在床沿正襟危坐,神色严肃。   他不觉放轻了脚步,忧虑是方才所做为她不喜,或是有何处不适,小心翼翼挨她坐下。   未等他发问,豁出去的关鹤谣已经径自打开话匣子。   “五哥,我确实有事情瞒着你,我一定要与大王相见也是因为此事……我想过和你解释,但因为此事过于荒谬,怕你不相信——”   “我相信。”   三个字,清清楚楚。   萧屹眼神澄净,“你说的,我都相信。”   看着他,关鹤谣忽然就有了无尽的勇气。   “好,我下面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一丝虚假,你一定要听好。这件事……算是关系到我的出身。”   她深吸一口气,吐露最深的秘密。   “我其实不是金陵出身,不是大宋出身,甚至不是你知道的任何一个地方出身。”   想起自己的成名著作,关鹤谣自嘲一笑。   “硬要说的话,你就当我是天外来的罢……” 第123章 鲜肉月饼、云英面 关鹤谣第一次见到他……   毕二拉开门闩, 看着外面那人憨憨一笑。   “萧郎君,您来了。”   “毕二哥。”萧屹颔首。   “快进来快进来。”毕二忙侧身让过。   纵使已不是第一次,每次这位矜贵的郎君和颜悦色与他说话, 毕二还是会紧张。   好在, 院里有那和对方真正相熟的。   掬月听得声响,往这边探出小脑袋,欢快挥手:“郎君来啦?快来抓阄!”   萧屹迈大步到关鹤谣身后,见她带着掬月和小胡围着木桌上一个纸盒子,各个摩拳擦掌。   “这是在做什么?”   “抽月饼口味。”关鹤谣回答萧屹, 自然而然往后靠在他身上,只觉得自己瞬时被潮湿滚烫的氛围笼罩。   仰头去看,果然见他满头大汗, 禁不住细声埋怨道:“又跑过来的?和你说了不用跑,我就在这儿, 又不会跑。”   别有深意的、绕口令一般的话。   “想早些见到你。”   萧屹只是握了握她肩膀,感受她切实存在于此,抑制住在那乌黑发顶落下亲吻的冲动。   两人说话间,小胡已经很懂事地给萧屹端来一碗木瓜饮子, 又问:“现在给郎君热饭吗?”   这些日子,若是关鹤谣不去国公府, 萧屹便下值回国公府问过祖母安之后, 再从府里到食肆来。   因两地之间皆是闹市, 纵使骑马也不可疾行,萧屹觉得还不如他跑的快,每次就都跑过来。   可他跑得再快,一般到食肆时,众人早都用过夕食了, 所以每次都给他留饭。   关鹤谣一笑,摇摇头,“你不用管他,等下我给他热。先把刚才的记上,是什么来着?”   掬月回:“乳香蜜橙!”又怂恿萧屹赶快抽,“中秋月饼礼盒口味定不下来,小娘子就都写下来,让每人抽两种。”   关鹤谣配合地凡尔赛摊手,“实在是我想到的口味太多了,也就小四十多种。郎君再抽两张正好,凑齐十种,十全十美。”   萧屹从善如流伸手入纸盒,抽的第一张是“乌豆沙”,第二张是“榨菜鲜肉”。   关鹤谣喜不自胜扯着那张榨菜鲜肉。   “五哥手气真好!我最爱吃这个,就算没人抽到我也要作弊做榨菜鲜肉的!小胡记上。”   可是这口味有些过于惊天动地,小胡捏着笔杆子就是下不去手。   “榨菜……还肉,这是什么月饼啊?”   掬月作为关鹤谣头号迷妹倒是永远捧场,“小胡哥哥,之前那肉粽子你可是吃了三个呢!小娘子做的准没错!快记快记!”   小胡现在极听掬月的话,赶紧红着脸下笔。   众人都笑起来,关鹤谣道:“真的可好吃了,过两日我就做来与你们尝尝。”   此时月饼大部分还是“小饼嚼如月,中有饴与酥”那种甜蜜小清新,乍一听“榨菜鲜肉”着实重口。   可谁能想到,千百年后,这榨菜鲜肉月饼分明就是江南一带的特产。   现在居然还得关鹤谣向他们反向输出。   白中泛黄的酥皮包裹着紧致多汁的肉馅,以及口感又韧又脆的榨菜丁……不顾烫嘴一口咬下去,丰厚的猪油,肥瘦得宜的肉馅,还有咸滋滋的榨菜,各种味道一同迸发,让人胃口大开,满口咸香。   关鹤谣兴致勃勃地安利,“就得刚出炉的最好吃,肉最鲜嫩,你们不知道我从前要排队排——”   萧屹落在她肩上的手骤然收紧,关鹤谣方意识到自己沉浸在对美味的追忆中,不小心说漏了嘴,于是赶紧打住。   她拍了拍萧屹的手以作安抚,这就准备遣散众人。   “毕二哥先回家去罢,明日我把食材单子列出来咱们再对对,有些要尽快开始准备了。哎,对了——”   她又问掬月,“你不是理了些康郎能用上的东西吗?”   “哦对!”掬月小跑着回屋抱来一沓书册。   关鹤谣之前补贴毕二家孩子上学堂,后来又听说他念书刻苦,不禁万分欣慰,便时常送他笔墨文具,还有一些掬月用过的开蒙书册。   毕二接过书册,乐得连连道谢。   他前脚刚出门,那边掬月和小胡没用关鹤谣说话,就一前一后往小胡房里走去。   两个孩子现在越来越习惯萧屹的到访,居然已经能挂上揶揄的笑容,笑嘻嘻地调侃关鹤谣和萧屹。   关鹤谣哭笑不得,只道:“你来得太勤了,逼得掬月只能去逼小胡练字,最近小胡进步可大了。”   她拉着人走进厨房,刚关上门就被萧屹拽到怀里抱住。   关鹤谣心中叹气,面上假意嗔怒,“早知道你会这样糟蹋自己身体,我就不告诉你了。”   萧屹只是无言地将手臂紧了紧。   将穿越秘密告知以后,萧屹的反应和关鹤谣设想的如出一辙,或者说,更为严重。   近二十天来,他除了去军营上值,剩下的时间都黏在关鹤谣身边。   哪怕关鹤谣去国公府陪着众人用夕食,他也要之后亲自把人送回食肆,直到她入睡再离去。   每年春秋两季有军士验校考核,如今军营里正是作训任务最繁重之时。他却这样来回折腾,甚至只为了早半刻钟看到她一路跑来。   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可心疼也是真的。   关鹤谣眼看他眉宇间的意气被疲惫和担忧消磨,取而代之的是挥不去的愁绪。   毋庸置疑,关鹤谣对冬至谶语的恐惧如今完全转移到了萧屹身上。   他本就已经非常忧心,偏又极敏锐。   知道真相之后,便常常能从关鹤谣的许多行动和语言中看出现世的痕迹。   每当那时,他就会尤其不安,仿如雨夜雷声中的小狗崽一般惴惴惶惶,只想着往人身边蹭。   仗着“死过一次”的豁达,关鹤谣浅笑着逗他。   “萧-指-挥-使,您丢不丢人啊,你怎么比我还害怕呢?”   萧屹静静看着她,眼中欣悦和悲苦交杂。   “我真的害怕。”   将头埋在她颈间,他的声音沙哑。   “害怕你不知何时出了意外,害怕你不明不白地消失,害怕我回来就见不到你了。”   “阿鸢,我真的害怕。”   向来无畏无惧的人,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最幽深、最静谧的情绪。   无孔不入,无能为力。   时至今日,听到关鹤谣秘密带来的惶然失措,还萦绕在萧屹心头。   关鹤谣当时生怕他不相信,不仅仅举了无数光怪陆离的例子,还一会说要不我解个算术题,算田域还是利息?又一会可以给他飙几句番邦之语,听日本还是高丽?   却不知,其实她刚说了几句,萧屹就信了的。   如同醍醐灌顶,许多疑问都得到了答案,许多猜测都溯回了源头。   正因为来自她描述的那个平和而富饶的世界,她才会为了素昧平生的难民们来回奔走,为了一个伙计家的孩子上学堂熬心费力。   他们从午后,谈到深夜。   如坐云雾里,萧屹听关鹤谣讲她的母亲,讲她接受过的教育,讲她家从前的餐厅,讲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山川风物和众生百态。   她说在那里,从金陵到河北只要几个时辰;在那里,所有难民都会得到最妥善的安置;在那里,女子也是从小和男子一同上学习字、奔跑游戏。   那是萧屹想都没有想象过的一个美好世界。   然而,她说她想留在这里。   哭着说她想留在这里,想和他在一起。   萧屹从前只信神佛佑人,却不信鬼怪害人,由此才能在老僧的谶语面前保持冷静。   可现在,他愿求神佛大发慈悲,愿求鬼怪高抬贵手,只求他能够一直和他的阿鸢在一起。   只求他们二人,都能称心如意。   手被关鹤谣引着,摸上那拴着铜钱的玉线。   萧屹便知道自己的怯懦又被洞察,对方柔如春水的眼波涌向他,轻灵而包容,让他想永远沉溺。   “我这不是没事吗?可见这铜钱是灵的。”   萧屹不赞同,“中元节南瓦——”   关鹤谣打断他,“正好说明我躲过了呀!大王说的有道理,戴住这铜钱就好。”   春日里,萧屹就说过想陪关鹤谣去南瓦看傀儡戏。   结果此约一拖再拖,终于赶上中元节假期要去了,后来因为长谈又没去成。   然而第二天,关鹤谣就听食客说南瓦表演药发傀儡时发生了意外——   装载在傀儡体内用于烟火表演的火药剧烈失控,不慎点燃了腰棚,宾客们慌乱奔走,酿成了数十人重伤的惨剧。(1)   她神色如常收拾了自己打碎的酒盏,又笑着给那桌客人送了一碟蜜煎藕赔礼,而后躲到厨房里,独自呆坐到打烊。   当天下午,萧屹几乎是直接闯进了关鹤谣的院子里。   他不顾一切地找到心心念念的人紧紧抱住。   关鹤谣第一次见到他浑身颤抖的样子。   就算最初的冲击已然过去,留下的疼痛却仍旧缓慢而绵长。他的吻常常包裹着苦涩的味道,眼神里常常有压抑不住的悲戚。   关鹤谣心如刀割,只能竭尽所能的安慰,与他凑在一起互相取暖。   好在,除了南瓦的惊魂消息,这些时日她确实安然无事,一切如常,萧屹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   关鹤谣静听他心跳,觉得他已经从奔跑和心惊中缓了过来,便拽着他到灶边坐下。   “连掬月都能看出你消瘦了些,还说让我给你多做些好吃的。”   她取出一个白胖的面团,“瞧瞧,刚揉成的云英面,我还没舍得吃呢。”   她直接给萧屹表演起了刀削面。   萧屹一边看她快刀削面,一边听她说从前练习削面的趣事,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微笑。   那个巨大的秘密给他带来了无尽的惊惧,却也弥补给他一些欢愉。   关鹤谣终于不用在他面前遮遮掩掩,而是可以把所有都与他分享。   所以哪怕她说“后悔告诉你”,萧屹也绝不会后悔知道这个秘密。   他心念微动间,关鹤谣已经削好了面。   那些洁白面片带着自然圆润的弧度,宛如羽毛一样,在滚水里一过就捞出。   再拿来常备的那些酱料——什么香辣猪肉酱,蘑菇牛肉酱,芝麻孜然鸡肉酱给萧屹任选来拌面。   “快尝尝。”   关鹤谣朝面碗一努嘴,“这云英面啊不算面,里面没有米粮的,但也都是好东西。藕、菱角、百合、荸荠、慈菇,还有新鲜的鸡头米一起捣得细碎再蒸,蒸过再捣的,可费劲了。”   萧屹下箸品尝,冲关鹤谣笑道:“清爽适口,阿鸢费心思了。”   藕的糯,菱角的粉,荸荠的脆,百合清新中的微微苦味……   各种水族精灵齐聚一堂,本就是一层叠着一层的清爽味道,又加了一点点上好的白蜜调和,柔韧中透着劲道。   关鹤谣看他吃得开怀,也笑得眼仁弯弯。   她手上新启一坛黄雀酢给他佐餐,嘴里还在絮叨。   “鸡头米可算上市了,叫人好等。这东西做糖水最好吃,炒着也好吃。等我多炒一些你还能随身带着吃,嗯…也给府里送去一些,鲜鸡头米软糯,太夫人也能吃得。”   她忽一顿,“对了,关将军什么时候能到?” 第124章 关潜往事、金指环 关鹤谣屏住了呼吸。……   今年深秋, 关潜应回京述职。   但是官家已亲下令,着他提前回京,一是为了当面问询洙州水患事宜, 二是正好可顺路护送穆郡王返京。   日前, 已有关潜动身离开河北的家书传来。   听到关鹤谣提及最敬爱之人,萧屹神色明朗了一些,“再过七、八日应该能到。”   关鹤谣点头,无不期待道:“可算能见到关将军了。”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她是真的很想见见这一位威名赫赫的, 又能将领养的孩子悉心养育得如此出色的慈父。   萧屹应了一声,而后就似是专心致志吃云英面,实际上却不住地抬眼看她。   关鹤谣心中好笑, 不知道他又在思虑什么,只双手托腮笑眯眯看着他。   萧屹吃完了面, 把碗一推。   他忽在那小板凳上正襟危坐,轻声问关鹤谣。   “等义父回来,我请他老人家来此拜访…好不好?”   关鹤谣愣住。   头微微扬起,她露出了一个又呆又懵的表情。   在脑中把萧屹的问题倒腾了两遍, 她方才明白对方的意思。   而后在那个瞬间,任红霞飘满脸颊。   双唇轻启, 又抿住, 再被小白牙咬住, 这般折腾数个来回,关鹤谣终于在萧屹紧张的目光中开了口。   “你、你尽管请他来就是,只是我家中没有尊长与他商量。”   心脏狂乱地鼓动着,关鹤谣掩饰着慌乱夺过他的碗筷,转身走向灶台。   “所以这事情是我自己说了就算的, 只要他老人家不嫌我无礼就是……”   将面碗放好,关鹤谣撑着灶台深吸一口气。   她都忘了萧屹向来是个直球选手,总能这样出其不意地破人心防。   但她觉得,自己和他斗智斗勇的过程中也成长了不少。   哼,她现在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   关鹤谣骄傲一笑,思索着反击的手段扭头看他——   萧屹单膝跪在地上。   有金色的光栖息在他眼中,如同黎明天幕上最不屈、最明亮的晨星。   而那粲然光芒的源头,是他手中一枚素金指环。   “阿鸢,”他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关鹤谣屏住了呼吸。   来自一枚小小指环的光,居然能照亮她整个视野。   她站在那里,一个昏暗的厨房里。   可她分明看见有四季鲜花正次第盛开;看见本该虚空的来路和注定辉煌的前路;看见有明月和繁星围绕着他们,正沿着亘古不变的轨迹,无数次地升起、下落。   她看见一个在向她求婚的男人。   一个应被教导着男儿膝下有黄金的男人,一个应只跪天地君亲师的男人,正单膝跪在那里祈求和她结为连理。   “我会珍惜你,爱重你,照顾你,保护你。”   “我的一切都属于你,只属于你。”   “从今往后,我们夫妻一心同体,永不分离。”   像蝴蝶嗅到花蜜,像渴兽听到水响,像要被冻僵之人看到红闪闪的火炉。   关鹤谣难以自持地向他走去。   短短几步路,踏着绚丽的幻影,她走得深一步、浅一步。   “你怎么知——”   拉住她的手,萧屹打断了她的问题。   “不想别的,阿鸢。不想别的,只看着我。”   他保持着那个等待回应的动作,脊背挺得笔直,声音中却带着颤抖。   他仰头,如看着太阳一样看着关鹤谣。   “你愿意嫁给我吗?”   关鹤谣没有让他问第三次。   她重重点头,热切地抱住他,吻住他。   就是他了。   即使他们可能本来不该相遇,即使他们真正相处不过半年。   可是关鹤谣的身心都在呼喊,就是他了。   她带着满腔的欢欣和真心扑过去,那是一生的重量,稳如萧屹都踉跄着险些摔倒,可是他牢牢抱住了自己的太阳。   寂静的厨房里,只剩下不顾一切、争先恐后着交换的誓言和爱语……   眼看着萧屹将那枚指环戴在正确的手指上,关鹤谣才挑眉笑道:“你去拷问大王啦?”   关鹤谣没有告诉萧屹赵锦穿越重生之事。   因赵锦身份特殊,兹事体大,也因为他自己的秘密该由他自己决定。   她也没有告诉过萧屹现世的婚嫁之礼。   可是萧屹现在却知道了如何求婚。   依据关鹤谣和赵锦对的口供,是因为关皇后深慕佛法,而赵锦也在佛法上很有造诣——这些恰都是萧屹告诉关鹤谣的。   所以关鹤谣就冬至谶语向赵锦求助,还算合理。   而且,萧屹知道关鹤谣的秘密后,就会更理解她为何如此重视那条谶语,这个理由甚至显得更可信了一些。   可萧屹显然有了自己的判断,去找赵锦问出了真相。   萧屹点点头,“没想到殿下竟有如此奇遇。”   神色一顿,萧屹又说:“他……实在不像活了九辈子的人。”   这话若是关鹤谣说,就是带着几分敬佩。   可由萧屹说来,不知为何总是有几分嫌弃。   关鹤谣被逗得笑起来,“别这么说他嘛,大王这个人——”   萧屹用一个吻打断她,“不许再说他了。”   “好好好。”关鹤谣忙攀着他撒娇讨饶,“来说一说我的未婚夫君。”   那四个字,在齿间转一圈,就让两个人都晕乎乎的。   关鹤谣傻笑着抬起左手,眼珠不错地对着指环看来看去,突然来了一句,“你家里能同意吗?”   她孤家寡人一个,确是如她所说——自己说了算。   萧屹却不一样,到底是正经人家的郎君呀!别被她拽着稀里糊涂就这么私定终身了。   萧屹看着她将手收到胸口藏住的动作,心就像被浸在热酒里陶陶然着欢喜。   “你不知道每次婆婆见我都要问我什么时候娶你?阿秦阿策也是一样。你若是担心义父,更是自寻烦恼。”   他抱着关鹤谣靠墙而坐,轻缓地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头发。   “义父早就答应我婚事全凭我自己做主,甚至说过,我就是如他一样不娶妻也随我。”   “关将军真的未成婚?”   关鹤谣听过这样的传闻。   可此乃人家隐私,她便从没有细究过,今日终于话赶话赶到这个话题。   “不只是未成婚,是立誓不娶。”   萧屹落寞地叹了口气。   “他与心仪的小娘子今生无缘,后来那一位更是早早香消玉殒,于是……”   因萧屹被关潜收养时,悲剧已经铸成。个中细节,其实他知道的也不多,也许和街头巷尾传唱过的流言差不多。   除了他是在之后的时日里,真正亲历过——义父那十年如一日的,睹物思人的悲切深情。   关鹤谣震惊得无以复加。   国公府的嫡子,镇守一方的将军。如此一个人物,居然真的就这样发誓终身不娶。   “所以你便该知道,他这样的人,最在乎就是真心。我们两心相悦,他万没有阻碍的道理。而且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关鹤谣嗔他哄人,“关将军都没见过我。”   “是真的。”萧屹忙答:“他见过你之前随家书寄来的字签,看似很为我们高兴。”   “你可曾说了我出身?”关鹤谣忽然紧张起来。   与云太夫人等人的和谐相处让她不知不觉中忽视了一个事实——关府和信国公府本来是不对付的。   “自然都禀明了。与你说了义父并不在乎出身,阿鸢尽可相信。”   只是话音落,萧屹想起关潜当时的模样,也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当时的义父,与其说是不在乎,倒不如说是……听到关鹤谣身世之后的另一种非常在乎。而与其说是痛惜关鹤谣的可怜,倒不如说是对关家的恨之入骨。   只是,当时的萧屹沉浸在与长辈坦白恋情的羞窘中,实在无暇再去探寻对方的反常。   无论如何,关潜对这桩婚事没有半分不满,他总是能看出来的。   关潜叹息的那句“好啊,我儿比我幸运得多,幸运得多。”也让他一边为自己庆幸,一边替义父难过。   “之后也正是他言说回金陵就为我…提亲,还让我好好待你。”   那时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居然美梦成真。   仍带着几分不可置信,萧屹看着那抹金色,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她的手指。   “这真是个好方法。”他赞叹后人的巧思。   这就样用小小的指环,把两个人套在了一起。   自己打磨的指环,比那神秘老僧赠予的铜钱更让萧屹安心。   任前面是坦途还是险途,他和心上人的命运都已经联系到了一起。   她将会是他的娘子。   从此以后,无论是神是鬼是人想要伤害她,都要先从他面前走一遭。   天色已深,厨房中全然幽暗正应着萧屹眸中翻涌的情绪。   他片刻也不舍得放开怀中的瑰宝,便直接抱着人去点亮了蜡烛。   四壁骤明,关鹤谣从幻梦中初醒,才意识到两人仍在一个狭小的厨房里。   “我们和厨房还真是有缘。”她不禁笑道。   第一次促膝长谈,第一次亲吻,第一次荒唐地扯了上衫嬉闹……   现在就连求婚都在厨房里。   “谁让我的娘子是个小厨娘呢?”萧屹飞快答。   关鹤谣挑着眼尾看他一眼,默许了他暗搓搓地偷换概念。   倒是萧屹自己心虚地破功。   他四下张望这虽不算脏乱,但仍堪称简陋的场所,“我也想更郑重一些——”   毕竟赵锦和他说了这种事排面最重要。   他听说要用指环求婚之后就打了那枚金环,时刻带在身上,冥思苦想怎么才算是“有排面”。   只是今夜偶然说起请义父来提亲,听到关鹤谣应允的那一瞬间,他被前所未有的渴望和狂喜推动着,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和她紧密地连接到一起。   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跪到了地上。   “这就是最好的了,我觉得这样最好。”关鹤谣打断他。   “我每天都泡在厨房里,这样每回做饭我都会想起你。然后杀鱼的时候也想你,杀鸡的时候也想你,我就动力十足啦。”   萧屹被她逗笑,“以后在我们宅子里,给你建一个最气派敞亮的厨房。”   这个提议不错,关鹤谣忙点头。   而后似是想起什么,她狡黠一笑,将他的手迁到合适的位置,凑到他耳边低语。   “那你记得建个大灶台呀,这样方便动作。”   撩到了人,满足地捏着萧屹红红的耳垂,她继续提要求。   “就按照郎君书房的标准建。我陪你在书房,你陪我在厨房,多好。”   萧屹气息已然不稳,硬撑着陪她畅想,“那美人榻也要加上吗?”   关鹤谣想说厨房摆美人榻也太违和了,可是看到两人现在的模样——   “加上。”她说。   真的很有必要。 第125章 诚意救灾、李嫂子 实是个不好糊弄的主……   “小娘子, 真的不用我跟去吗?可是郎君说——”   “郎君郎君又是郎君,”关鹤谣掐住掬月越来越胖乎的小脸,“你叛变啦?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当然听你的, 可是——”   “好啦没事的, 我很快就回来。你在家把米粉团和面饼皮做出来,我回来要检查!”   关鹤谣跳上驴车,挥手让她回院去,然后看着小丫头倚门眺望的身影笑得直摇头。   萧屹的草木皆兵影响了掬月,毕竟他曾郑重地反复告诫掬月照看好关鹤谣。   掬月甚至因此得了信国公府和城北水军军营的腰牌各一块, 方便她遇事及时求救。   她不明就里,但向来乖巧听话,又心思敏锐, 看出萧屹确实忧虑不已,遂将他的嘱咐奉为圭臬地严格执行, 成天看着关鹤谣。   是以每次关鹤谣要外出布施,掬月都吵着要跟随。   但是在关鹤谣这儿,这趟活计已经形成了一条成熟的产业链,着实不需要掬月再跟着受累。   有毕二跟着, 有雇好的驴车和短工帮着,有信国公府罩着, 还有吕大娘子他们接应着, 里里外外都透着专业。   就连之前看她不顺眼的福田院院丞和慈幼局局丞, 都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对她态度良好起来,变得非常配合。   所以关鹤谣每次去布施都顺顺当当。   而且因为大家各司其职,做得越来越好,她也不是每次都需要亲自去了, 而是每三天去一次。   不过,所有吃食还是经她手做的,关鹤谣对此深感骄傲。   路遇突兀石子,驴车猛地咣当,晃掉了一个食桶盖子,关鹤谣忙将其盖好。   只这片刻,就有一股浓厚的油香飘散而出。   赶车的刘老四不禁吸吸鼻子,扭头问:“小娘子今日又做的什么这么香?”   “是南瓜饼和蜜煎藕,等下给您包几块。”   南瓜饼她挑最成熟粉糯的南瓜煎成,蜜煎藕却是选的九孔脆藕,蜜糖熬煮许久过后仍有爽脆质感,各有风味。   “哈哈那敢情好,我家小孙盼我天天给你驾车嘞。”刘老四笑道。   他心想这小娘子着实肯费工夫,每回给难民们送的吃食,比他在正经铺子给孙儿买的糕饼还精细、还好吃,也不知是图什么?   他实在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反正人家给他的车资丰厚,每回还送些好吃的,他也乐得做这门生意。   *——*——*   “我看看我看看!”   “哇,好漂亮呀关姐姐!”   “这就是金子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金子呢。”   “是你自己买的吗?”   关鹤谣脸颊发热,无奈地面对一群小萝卜头儿的盘问。   “是姐姐最重要的人送的。”   小萝卜头儿们一片惊呼。   关鹤谣首饰不多。   除了萧屹送的,仅有那几件都是云太夫人和关筝绞尽脑汁巧立名目塞的,可她一般也不戴。   主要是她穷,怕丢,一根金钗丢了够哭一年。   尤其每次来布施,考虑到难民们的心情也不会做这露富之事。   唯有这枚指环,她如何舍得摘?   素圈又不耽误干活,就直接这么戴来了。   而孩子们眼睛最尖,看到她指间闪亮亮就七嘴八舌问开了。   虽都是苦命的孩子们,却还都是给一颗珍珠,也只将其当弹珠玩的年纪,对“金银珠宝”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因此他们只能看出这东西好看,关鹤谣戴着也好看。   也正是这样满是童真的声声夸赞,让关鹤谣幸福得心旌摇曳,脸上尽是盈盈笑意。   “谁送的呀?”   “是你阿爹送的吗?”   “笨啊你,肯定是关姐姐的夫君送的!”   “啊关姐姐成亲了吗?”   “好了别缠着你们关姐姐!就差你们几个没量了!”一声利落呼唤打断了孩子们的叽叽喳喳。   关鹤谣抬头,就见一包着黄布头巾的娘子快步走来。   来人是慈幼局雇的一位大娘子,本家姓李。   因常有尚在吃奶的幼儿被遗弃在门口,慈幼局便要雇佣寻常人家的娘子们来哺乳。   这对后者来说,也是个补贴家用的好差事。   中有那品行好的,之后不能再做乳娘,也会被留下来当“保姆”。   这位年近四十的李娘子就是如此,现在仍在局中照顾孩子们。   这家慈幼局里现有四位娘子照顾五十来个孩子,还有四个手分做些看门、采买的杂事。(1)   关鹤谣打招呼,“李嫂子。”   对方一抹汗,回以一笑,“鹤妹子,这些小家伙真是,见你来了就高兴得发疯。”   她抓小鸡仔儿似的揪住最淘气的那两个,又教训剩下的都赶紧去量尺寸。   “要不然不是白费了关姐姐心意?”   她这话一出,孩子们果然乖乖跟着她往廊下走去。   乘人不备,关鹤谣悄声拽住刚刚问“关姐姐成亲了吗?”的小姑娘。   “芳芳,姐姐偷偷告诉你。”   她都惊讶于自己这按捺不住和小孩子秀恩爱的无耻,却还是轻声说:“姐姐很快就要成亲啦。”   “真的?”   “真的!”   关鹤谣好像也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拉着芳芳的手边说边跺脚,两个人就那么在原地蹦蹦跳跳。   关鹤谣看到芳芳蓦然睁大的圆眼睛,看到她身后兴高采烈的一队孩子,看到远处那棵簌簌流金的桂树,在清爽微风中蓊蓊郁郁。   她勾唇,露出一个比秋季朗空还干净的笑容。   *——*——*   “关小娘子,都量完了。”   “辛苦杜大官人,还麻烦您跑来这一趟,妾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   杜二柱忙堆起笑脸,交叠揉搓着双手,絮絮道来。   “我们这是跟您做行善积德来了,是天大的好事哇!就算有那么一点点累,喝一碗您做的甘蔗荸荠饮子,吃两片蜜煎藕就好了!”   他一拍胸脯,“您放心,这些衣衫我们都按照府里众人的衣衫裁制,一定做得漂漂亮亮。”   “倒是不用多漂亮。”关鹤谣正色道。   信国公府钟鸣鼎食之家,仆从的衣服亦看重时兴美观,不落主家脸面。   可是给难民们的衣衫却不用加华而不实的装饰,或做什么修身风流的剪裁,有那功夫,多做两身贴身小衣好不好?   “样式简单大方,做得结实些就好。料子妾都挑好了,倪家布庄明日会送到府上。”   关鹤谣又陆续说了几点想法,而后看着眼前人越来越僵硬的营业假笑,暗自叹气。   她确实不太放心这位脑筋过分灵活的杜大官人,最后只能说:“妾明日正好要到府上叨扰,就去针线局和您一起对对衣样。”   杜二柱笑容一僵,心中恨道:实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   云太夫人让关鹤谣管这些捐赠米粮之事,他开始不以为意。   想着一个小娘子,要么怯怯懦懦,不敢真的上手;要么只是博个名声,不会真的上心。   没想到关鹤谣非常认真,拿着那厚厚一沓什么“企划书”,把事事都安排得有模有样。   一会说“换季时五成钱粮折换做布料”,一会说“这米价格不对,你们是在哪买的?”   杜二柱往常只需要在固定商行采购米粮,定时派人送到城中救济所便可。   可如今关鹤谣一直跟着把关,且不说她把事情搞得复杂了不少,关键是样样食材价格她都门儿清,于是杜二柱就连原来那一点回扣油水都捞不着了。   关鹤谣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她笑道:“这衣服赶得急,杜大官人实在帮了大忙,下回妾一定给您在太夫人面前好好说道说道。”   轻盈的声音拉住了杜二柱马上要沉下去的老脸,他重燃笑意。   两人寒暄几句,杜二柱便问:“我送小娘子回去?”   关鹤谣指着正在收拾东西的毕二,只道等会儿和自己伙计一起回去。对方也不强求,告辞离去。   先是慈幼局,再是福田院,布施吃食外加量体,今日事已毕。   关鹤谣仰头舒一口气,抬脚正要去帮毕二和吕大娘子,就见院门口一抹绯色踱步而来,身后跟着几丝颤巍巍的绿意。   她忙低头撤到一旁,心想这位少尹大人日理万机,还能再次抽空前来此处。   且不论是表面工程还是真心实意,确实姿态很足,难怪受人爱戴。   福田院几个绿袍官吏簇着盛浺走来。   关鹤谣耳尖轻动,听他们在说什么“这批难民”。   她偷偷往院门看——有三、四十个衣衫褴褛之人,正排着队,木然地被小吏引进来。   涌进金陵的难民确实越来越多了。   水灾的后劲儿一点点显现,各路难民都朝着他们心中最安全、最富饶的京城跋涉而来,并陆续抵达。   还是要想些更好的办法帮助他们。   关鹤谣收回视线,蹙起眉尖盯着地面。   是以,她便没看到,有人正侧目向她看来。   刹那之间,盛浺已将她上下打量明白,随后视线便停留在她手上。   倒是从没见她戴过首饰,没由来的,他突有此念。   金环套在纤细莹白的手指上,本可算赏心悦目。   盛浺却不知为何,觉得那金色光亮有些刺眼。   关鹤谣恭敬安静地站在那里,实际正在神游天外。   若想更好地帮助难民,她现在人手肯定不够了。   最近店里和这边的活儿都越来越多,总雇短工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应该给店里再招一个人。   思考到店里目前的人员配置,关鹤谣觉得她们现在就缺一位“奶妈”来负责后勤,照顾队友。   嗯,像李嫂子那样的大娘子就不错,干活利索又细心。   她正想着,忽听到一声沙哑的嘶叫——“二娘子?”   关鹤谣抬头,只见队伍中一个妇人直愣愣看着她,被小吏催促也呆立原地。   那妇人难以置信地又叫了一声:“是二娘子吗?”   看清了那张脏污的脸,属于原主的记忆霎时翻涌,关鹤谣脱口而出——   “乳娘?!” 第126章 再见乳娘、姜撞奶 “你怀疑她是别有用……   盛浺淡淡看了一眼不远处哭泣着相认的两人。   都有家仆喊着“二娘子”来这久别重逢了。   ……还真的有第四个身份。   他收回视线, 看向面前躬身的福田院丞。   “除了今日来给众人量体裁衣,关小娘子还有什么别的举动?”   福田院丞得过指示留意关鹤谣,此时赶忙回话。   他把前几日关鹤谣联系药堂来义诊的事情说了, 见盛浺不置可否, 目光仍凝在他身上,心里抹了一把汗。   不知上峰到底什么意思,他唯有知无不言。   把关鹤谣这些日子行程复述一遍,院丞最后又道:“下官听说,她还想让城中各行行老兼牙人来雇佣难民。说若有人雇佣难民, 便由府衙予一份奖励。可哪有人愿意雇佣难民?下官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   “倒也是个方法。”   院丞赶紧噤了声。   只是金陵城中最近没有工事,盛浺想。   而除了府衙统一招募难民以工代赈,平常商户人家确实不愿意雇佣难民。   不知她会想什么办法?   还有那个乳娘——   *——*——*   关鹤谣把刘春花接回了阿鸢食肆。   坐到了桌边, 刘春花还懵着没反应过来。   “二娘子……”   关鹤谣一笑,“乳娘以后莫要这样叫我了。”   除了关、魏两府, 这世间应该再没有人以这个齿序称呼她了。   刘春花下意识点头,然后就被小胡端来的清粥小菜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乳娘先垫垫肚子,等你梳洗休息过我们再好好叙旧。”   掬月在边上作陪。   她一边练习做月饼,一边好奇地看着这位关鹤谣多次提起过的乳娘。   关鹤谣见她印出十来个月饼了, 便道:“先蒸一锅给乳娘尝尝。”   这是她们中秋要发售的一款“蒸月饼”,饼皮是新米磨的米粉做的, 里面则是芝麻坚果糖馅儿。   因厨房里正好烧着要给刘春花梳洗的水, 这组织松软的月饼在上一熥就熟了。   刘春花吃完了粥菜, 便赶上新出炉的蒸月饼。   雪白小巧的一块块月饼,莹莹泛着光。   刘春花拿起一块,几乎不知要如何下口。   主厨掬月无不骄傲地劝道:“您快尝尝,小娘子教我做的,可好吃呢。”   刘春花难以置信道:“二…小娘子教的?”   她转向关鹤谣, 脸上皱纹都在跟着颤抖,“小娘子,你真的好了?”   仿佛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反应过来——   那个她从小看到大的、连话都不会说的痴傻孩子,和眼前这个娇妍伶俐的小娘子是同一个人。   她不过离开了两年多,怎么变化这么大?   关鹤谣温声搪塞几句,只说遇到了高人治病,又被救出了关府。   “太好了太好了……”刘春花听得喜极而泣。   当年她被赶出关府,想着关鹤谣无人照料,怕是要难逃一死,如今她却活得好好的,甚至连痴傻之症都治好了。   不,其实,其实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自己就还有希望——   虚弱的身体仿佛涌出了无尽力气,刘春花猛地捏住关鹤谣肩膀。   看着这张和旧主有六、七分相像的脸,她浑浊的眼中精光大盛,隐隐浮出笑意。   “乳娘……”关鹤谣被她手劲儿弄疼,低低呼道。   刘春花忙松开手,“瞧我,我是太高兴了。”   她缩回去抹了抹眼睛,呆呆看着关鹤谣笑。   关鹤谣见她神色反复,猜她是身心皆虚弱经不起刺激,便哄着她吃完了饭,又亲自帮她梳洗,送回了房间休息。   待她做完这些,掬月烤的那炉月饼都好了。   关鹤谣累得长舒一口气,瘫在凳子上扇风。   “小娘子,能找回你乳娘真是太好了,真是老天有眼啊!”   “我也很高兴。”   找回一直照顾她的乳娘,这也算是关鹤谣对原主的报答吧。   因为原主“痴傻”不能言语,自然无法和刘春花有什么有效交流。   一般都是刘春花对原主念叨些琐事。而她最常说的,就是原主的娘亲魏珊儿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她一遍一遍近乎疯魔地念,关鹤谣对母亲的所有信息都来源于此。   刘春花还说了很多魏家的事情,却鲜少提起自己。   所以遍寻原主的记忆,关鹤谣对这位乳娘的身份、经历仍只有一知半解。   好在,她关鹤谣现在不“痴傻”了。   方才陪刘春花说话,她就问出了一些情报。再结合原主的记忆,将这位乳娘的生平七七八八拼凑出来:   刘春花本是寻常农家的女儿,可她实在命苦,被山贼掳去做了压寨夫人。   恰逢当时魏家举家南迁,在路上也遭山匪袭击。   但是魏家命好,被路过的军士所救。   那队军士又顺藤摸瓜端了山匪老巢,把刘春花也一同救出。   魏珊儿心善,将当时走投无路的刘春花收做丫鬟带到金陵,又带着她嫁进关府。   魏珊儿去世后,刘春花带着原主在小破院艰难求生。   直到两年前,被郭丝淼寻了错处赶出府去。   没了照顾她的乳娘,可怜的原主得了急病而逝,悄无声息地就被关鹤谣替换了。   而刘春花,据她所言——离开关府后无依无靠,又不幸被生口牙人掳走,辗转卖到了淮南。   这次水灾波及淮南西路北部,买她的人家遭了灾,她便趁机逃回了金陵。   关鹤谣从未见过这位乳娘,却仍是非常感激她。不止因她这些年保住了原主,还因为关鹤谣也直接受过她恩惠。   刘春花给原主留了一些零钱,那正是刚穿越过来的关鹤谣的救命钱。   关鹤谣后来还从守门的陈、乔婆子那里得知:刘春花被赶走时哭求她们照看原主一二,对方也答应了。   这亦是关鹤谣一直对那两位婆子怀有几分真诚感激的原因,她们确是拉了她一把,给她送过几回吃食。   关鹤谣本就掰着月饼小口小口吃,这一大段和掬月解释完,更是口干舌燥。   “饼皮有点干了,下回多加些糖浆和油。”   哭成泪人的掬月却已经听不进去,“刘婶子也太可怜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待她呜呜呜。”   “那是自然。”   算来,刘春花年龄不过三十后半,却已经被命运折磨得佝偻如老妪。   关鹤谣想着先将她留下好生调养,之后再让她自决去留。无论如何,一定不会亏待她就是。   在原主的记忆中,这位乳娘是个性情怯懦,偶有几分阴郁的人。   关鹤谣望向主屋。   希望她在这里能开怀一些吧。   *——*——*   关鹤谣端着瓷碗坐在床边,“姜撞奶最温养,您喜欢正好,我以后常常做来。”   “牛乳我以前也不是没吃过,都没你做的好吃。我现在跟着你享福了。”刘春花笑道。   她从前在魏关两府侍候时,也不时能尝几口牛乳,却从没吃过这么润滑的奶膏。   姜化去了牛乳的腥膻气,又滑又软。姜的辛辣和奶的甜蜜结合得天衣无缝,热乎乎下肚,整个人都从里到外地服帖。   刘春花看着笑盈盈的关鹤谣,“这什么姜撞奶,可太有意思了。”   要不是她亲眼看见牛乳撞入姜汁,过一会儿就凝固,她是怎么都不会相信这般离谱的变化的。   念及此,刘春花试探着开口,“姜撞奶……也是那位高人教给你的?”   关鹤谣一僵,又到了圆谎时间。   自救回了刘春花,这就是她的日常。   她再不用对萧屹说谎,而掬月他们则是关鹤谣说什么信什么。   唯独对着这位乳娘,关鹤谣得一个谎接一个谎地骗。   所以近几日,她口中“高人”的出现频率奇高。   而且不知为何,刘春花似乎对究竟是谁帮助了关鹤谣特别在意。   关鹤谣本想着她是感激对方,可是观她神色,又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那是一种狂热、期待又害怕的混合体。   最开始,关鹤谣是怕吓到她,才没爆出信国公府的名号,只用“高人”随口带过。   可现在,她倒是又留了个心眼儿,特意瞒着她了。   所以至今,刘春花都不知关鹤谣和信国公府的联系。   欺瞒一个曾和原主相依为命的人,关鹤谣心里也过意不去,所以当晚唉声叹气与萧屹忏悔。   萧屹放下手里那碗姜撞奶,眉心一凛,“你怀疑她是别有用心?”   “那倒不至于。”   关鹤谣答:“她从前确实在小院里守了我,我是说原主啦,守了十年。这次重逢也是巧合。”   她捋捋头发,为难地开口:“……只是,毕竟还不太熟。”   对她来说,刘春花是一个陌生人。   而对刘春花来说,傻了十年的孩子突然不傻了!   这不也是一个陌生人吗?   刘春花为关鹤谣的变化而震惊。   关鹤谣为刘春花的探究而别扭。   这几天两人看似融洽相处下来,实际上却有点貌合神离。   关鹤谣觉得也是神奇。   她不过是想给团队雇个奶妈,结果就真找回来一个奶妈。   还是奶过她的那种。   她感受到了一种过年初次见到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大姨,偏偏对方还要在家里住一段时日的那种尴尬。   关鹤谣只感觉出社交的尴尬。可是萧屹现在对所有与关鹤谣相关的事情都高度紧张,听了她这席话,已然担忧上了。   “要不让我与她见一面?”   刘春花身子虚弱,又有多处伤口要上药,整日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并不方便见客。   所以她还未与萧屹见过。   关鹤谣笑:“你见来做什么?”   “她若真是与你有恩的乳娘,便算是你的长辈,我自当拜见。若包藏祸心,我见过心里也好有数。”   萧屹很笃定,“我看人准。”   “……”   他热切地补充,“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会是我未来娘子。”   关鹤谣心中甜蜜,嘴上却还要逗他。   她慢悠悠转着指间那抹金色。   “瞧郎君这话说的,你的意思是我看人不准喽?那这婚约我还得再考——”   剩下的话被终结于一个又甜又辣的亲吻里。 第127章 中秋月饼、叹故人 这一看,彻底愣住。……   “我拿两盒十全十美, 再包四块青梅绿豆的,还有……”   乌衫食客看看每筐月饼前的标签,“嗯…就四块枣泥核桃的罢。”   “好嘞!”掬月利落地包起月饼, 又引那食客去旁边小胡处算账交钱。   食客拿到了月饼, 还舍不得走,站在礼盒样品前看来看去。明显是在庆幸买到了怎样的好货,正在心中给自己的机智点赞。   十块月饼,有甜有咸,各个花色纹样漂亮。   有酥皮的, 有面皮的,据说那小玉兔形状的还是蒸的米粉皮,怪不得看起来又白又软。   纸盒上套印了一副彩图——似是广寒宫屋宇一檐, 上面坐了两只兔子仰望夜空,斜入一桂树花枝半遮住明月。简洁的黑色线条, 点点金黄桂花,画面只这两色,却很有意趣。   他自然不知此图出自国子监画院高才龚郎君之手,只知道这样的礼盒, 拿出去送礼简直不要太有面子。   “这是最后一炉了。”   关鹤谣端着一盘刚出锅的月饼来补货时,正听那食客在夸赞。   “正经的糕饼铺子都没有这么多花样, 店家若是开糕饼铺子定能赚大钱啊!”   “承您吉言了。”关鹤谣笑道。   这两日月饼卖得特别好, 她心里也高兴。   许是因为之前夏糕、五毒饼打出了些名号, 许是因为关鹤谣孜孜不倦每日都做甜品佐餐售卖……   总之,她家做糕饼好吃已经远近皆知。   早早就有人来询问中秋做不做月饼,得到了肯定答案后又直接定下礼盒。   关鹤谣按照月饼数量设计了四种礼盒——“四季平安”“六六大顺”“八方来财”“十全十美”,反正怎么喜庆怎么来。   除了礼盒,她又选芋泥桂花、茶香莲蓉、青梅绿豆、枣泥核桃这四样相对便宜好做的馅料做成易保存的广式月饼, 按块卖。   如此,同时满足高端大气的送礼需求和物美价廉的自用需求。   显然,她们这些日子的辛苦和心思没有白费,自前日正式开售,新客、老客、街坊四邻纷纷前来采买。   如端午节那次一样,遇大时节关鹤谣就停了食肆饭菜,而是一整日只卖应节的吃食。   这几日,她们每日从早到晚做月饼、卖月饼,竟还是供不应求。   排队的一位食客眼见着长案上的月饼越来越少,禁不住高声问:“明日还卖月饼吗?”   “卖。明日后日再卖两日,中秋当日小店也就闭店过节去了。”   关鹤谣笑着回完,又把恭祝佳节的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众人也都“阖家团圆”“生意兴隆”地乐呵呵回应一番。   关鹤谣正在道谢,余光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噌噌噌”往这边跑。   萧屹也看到了关鹤谣,一仰头冲她笑笑,做了个手势就往后街跑去。   关鹤谣诧异地看一眼日头,还不到他下值的时候呢。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方才匆匆一瞥,萧屹脸上尤其灿烂的笑意让她心中有了一个猜想,忙与众食客告辞,转身进屋。   这小小的插曲,却已经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   “看到没?又来了。应是从后门进去了。”   “还真是!这么说来,我在店里吃饭都见过他好几回了。”   “就是就是嘛,我与你说,你还不信。”   “啊这、这样不太好吧?店家娘子还未成亲吧?”   排在两人前面的大娘子听音回头,“啥事啥事,店家娘子怎么了?”   偷偷讨论的两人压低声音,欣然分享,“咳咳,就是方才跑过去那个郎君,好像常常能见到啊……”   他说得隐晦,架不住大娘子马上领悟了。   “你们说那一个啊?哎呦,那位是信国公府的郎君,几乎是天天往这跑。这一片儿都知道啦!”   身处八卦中心的关鹤谣浑然不觉,她正快步穿过店中桌椅,打帘进了院子。   一开院门,萧屹已经等在那里了。   *——*——*   关鹤谣进屋时,刘春花正拉着掬月唠叨:“我看你们每天忙得转圈,都怪我不中用,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拖累你们照顾我。”   关鹤谣忙截下她话茬,说您先休养好身体才是,又说其实也不累。   “还说不累?”刘春花很不赞同,“瞧你脸都累得红彤彤的。”   哪里是累的?关鹤谣咬唇。   她支支吾吾的,这从未见过的羞涩样子连掬月都觉得惊奇。   半晌,关鹤谣终于说出了顺当句子。   “乳娘,我…就是…等一下有长辈来提亲,您可能要见一见他。”   关鹤谣又交待了几句,然后就丢下震惊的刘春花,以及手忙脚乱开始帮刘春花梳妆的掬月,跑到院子里找萧屹抱怨。   “你这也太突然了!我什么都没准备呀!”   何止是她没准备,这院子也没准备,毕竟此处除了铺子就是住屋,连个会客的厅堂都没有。   她越是慌乱得如临大敌,越显示出她看重自己。萧屹明明被揪着耳垂,发烫的却是心尖。   然而,他只敢暗喜。又见关鹤谣真的着急,忙安慰道:“你什么都不用准备,义父只是来看看你。”   关鹤谣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何德何能,让堂堂大将军刚刚抵京,回家见过老母、子侄,等下就要来见她啊?   只是不得不说,她倒是很感念关潜的这份重视。   萧屹还在继续解释。   “这也不算是提亲。阿鸢,我怎么会舍得如此轻率就来与你提亲?三书六礼,一定都会光明正大的,绝不会亏待了你。”   “只是义父很想见见你。你放心,义父为人洒脱,不拘小节,我们说好了婚事一切依你心意而来。至于见你乳娘,不过是我告知了你乳娘之事,他说如此忠义之人,理当一见而已。”   况且关鹤谣无亲无故,乳娘也算半个长辈。   双方长辈见过,到底显得更郑重一些。   关鹤谣渐渐冷静下来,“我自然相信关将军人品……”   她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晕了。   “那我也去梳洗一下,你在这里等关将军来。”   她又轻声嘱咐说,“五哥,我怕突然揭露你们的身份吓到乳娘,就只说你来自富商之家。既然今日只是打个招呼,便请将军莫提国公府,最后见一面全了礼数就好。我之后再一点点告诉她。”   萧屹点头,“知道了,去罢。”   只是关潜两年未归家,家中人定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关鹤谣梳妆打扮完,他还未到。   正好前面月饼售罄,关鹤谣便遣了毕二回家,又让小胡回屋不要出来,顺道再把扒着门缝往外偷看的掬月摁回去。   风风火火,她强势清场完毕,又往院中木桌上摆了一碟月饼。   左看右看,竟觉得这几块月饼怎么摆都不对劲。   她皱着眉来回调整,只听一声轻笑。   关鹤谣翻来覆去看那几块月饼,却不知萧屹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她。   “笑什么?”她嗔道,瞬间涨红了脸。   虚张声势的可爱样子看得萧屹倾心,义父的归来似又让他欢跃了不少,这会儿竟能含笑调戏关鹤谣。   “笑我幸运,讨了个好看的娘子。”   而关鹤谣则完全失了往常的从容,闻言颇紧张地扯了扯领襟。   “真的好看吗?这是我最精致的一套衣服了。”   “好看。”萧屹飞快回答。   是他怎么看都看不够的好看。   眼前人穿一身浅蓝的衣裙,发间是那支碧玉鹤首簪,耳畔则晃着一对小巧的金丁香。   “一金一玉,疏疏散散。”萧屹握住她的手,“阿鸢天生丽质,随便装扮一下便有画意。”   关鹤谣笑他越来越油嘴滑舌,却也知自己越来越吃这一套。   可以点燃她,也可以安抚她,她能从萧屹看她的眼神中得到所有希冀之物。   平复了心情的关鹤谣与萧屹坐在桌边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直到萧屹忽然一笑,“来了。”   关鹤谣被牵着走到门口时,门扉刚好被叩响。   与此同时,一道清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关家二郎前来拜访。”   关鹤谣微怔,这声音……好年轻啊。   其中又仿佛有丝丝颤动,被晃动的门板恰当地掩盖。   萧屹开了门,便有一高大身影迈步而入。   关鹤谣猛地回过神来,慌忙敛目福身。   “义父,这位就是关家小娘子,闺名鹤谣。”   她听得萧屹喜滋滋地说完,又来扶起她,“阿鸢,快来见过我义父。”   关鹤谣这才终于抬头看向来人。   这一看,彻底愣住。   她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回荡:   完了,这下“寿比南山”“春秋不老”的见面祝词根本用不上了!   都怪萧屹开口“义父”,闭口“他老人家”!   如今亲眼见到,方知这位关将军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后来关鹤谣才知道,关潜今年不过三十有四。   他和萧屹站在一起,分明就像是萧屹的兄长,哪里像是父亲?   现实和想象的巨大差异让关鹤谣反应不过来了。   一时之间,她只呆然看着关潜,脑中都是些有的没的芜杂想法。   嗯,比起嫡亲的侄子关策,这位关将军倒是和赵锦长得更像一些,尤其是那双眼睛如出一辙。   哎,想来关皇后也是这样一位凤目美人吧……   关鹤谣没头没脑地兀自感叹。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那双凤目中渐渐蓄起了……   ……泪水。   泪水?!   关鹤谣惊恐。   这什么情况?   不是她这个丑媳妇把公婆丑哭了吧?   她顿时无措,萧屹亦是,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无尽迷惑不解,也不知该做何动作。   而关潜似是再也无力站立一般,堪堪扶住门板,手背青筋暴起。   “真的是……真的是……”   他喃喃说道,看着关鹤谣的目光既悲又喜。   关鹤谣没由来的心里一酸,刚要上前……   就在这时,变故又生。   猛然一声闷响,刘春花自主屋破门而出,掬月慌乱地跟在身后要扶她。   然而,双脚烂了无数水泡的刘春花此时强拼着一股劲儿,居然健步如飞。   “将军——!”   伴着这一声嘶喊,关鹤谣只觉得一道残影呼啸而过,下一秒,刘春花就跪在了关潜脚边,死命拽住了他的衣袍。   “关将军,真的是您!奴婢没想到还有能再见您的一天啊将军——!”   关潜终于收回了凝在关鹤谣身上的视线,他看着刘春花那张涕泗横流的脸,似在拼命辨认。   半晌,他哑声叹道:“春花,果然是你。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   关鹤谣看不到刘春花表情,只看到她周身一震,而后哀哀痛哭。   “松澜说起一个乳娘,我便猜是你。毕竟你是、你是…珊儿最信任的人。”   语不成调的一句话。   仿佛只是说起那个名字,心就如被刀割、被火烹。   震惊的关鹤谣和萧屹,一直仰视关潜的刘春花,吓呆的掬月,所有人都清楚看到一行泪自关潜眼角滑下。   “春花,你保住了珊儿的孩子。”   “此等恩情,关潜永生不忘。”   关鹤谣彻底蒙了。   为什么关将军知道原主娘亲的闺名?   为什么他和乳娘相识?   为什么他们的重逢这么悲切?   下意识地,关鹤谣看向最亲近的人求助,只希望从萧屹那里得到一些“我也不知道啊!”的抚慰。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萧屹的视线来回在现场几人中间转,而后他蓦地瞪大了眼睛。   那恍然的神情分明是将“我知道了!”写在了脸上。   而他的下一个举动,甚至让情况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起来——只见他快步上前去端详刘春花,而后开口:   “请问刘娘子,十三年前一个九月雨夜,你可曾去过怀清湾?”   这次连关潜都惊住了。 第128章 秦淮夜雨、小娃娃 为什么他居然不觉得……   下雨, 下雨,又下雨。   拨了拨炉炭,萧五叹气望天。   他不喜欢下雨。   雨天无人出行渡河, 阿伯就要喝酒, 喝醉了酒就要打他。   而且听人说,今年就是因为北边下太多雨了,所以黄河决堤死了好些人。   真可怜啊。   下雨一点儿也不好,他又一次与自己这样说。   喉咙中猛涌起一阵粗劣的痒意,他赶紧把脸埋在手肘里, 压抑着咳嗽起来。   而后透过生理性的泪水,看向旁边呼呼大睡的人。   还好没醒。   否则就是没醉也要打他了,说他浪费药钱, 说当时就不该从父母手里把他买来。   又不是我自己想生病的。   又不是我自己想被卖的。   拢一把身上四面透风的小袄,萧五扭头出了船舱。   霎时间, 细雨如银针一般扎上他的脸,他却终于觉出了几分自在痛快。   怀清湾本就是秦淮河最偏僻河段之一,在这样一个深秋雨夜,更是没有什么人迹。   远处岸上铺面、人家均已歇下, 唯有靠岸的河面上睡着几艘小船。星星点点嘶哑的炉火,反倒比全然的漆黑更渗人。   萧五却不害怕。   除了每日风霜雨雪变换着天气, 这些景物一成不变, 他早已经看腻。   可今夜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他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催促着,时不时往黑黢黢的河岸看去。   最后干脆坐在船头,耐心地凝望。   我是不是发烧了?他想。   否则怎么觉得心中有团火苗一般,带的头昏脑涨?   真生病就麻烦了。   最近一直下雨,阿伯清闲的时候多, 他便没有机会捉了鱼偷偷去卖钱。   他叹一口气,不堪重负的喉管又被激得低声咳起来。再抬头,却见远处有两个模糊的人影,正朝这边踉踉跄跄走来。   人影由远及近,靠着绝佳的视力和直觉,萧五看出那是两位娘子。一个身形高挑,披着沉绿色斗篷,另一个则矮一些,披着黑色斗篷。   “大娘子,雨好像越来越大了,怕是无人愿意摆渡呀。”   “承子巷很近的,会有人愿意的,会有的。”绿斗篷娘子语气焦灼,似在说服对方,也在说服自己,“到了那里就有人接应我们了。”   她径自下了斑驳台阶往这边走来,另一个只能跟上她。   既无星月,也少灯火,两人摸着黑,互相扶着前行。   萧五没忍住又咳嗽一声,将那两人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他坐在船头。   绿斗篷娘子马上快步走来,急切问道:“小郎君,这是你家的船吗?有人驾船吗?”   萧五没回答,只抬起眼睛打量她们。   她们不仅披着斗篷,戴着兜帽,脸上还围着面巾,教人看不出长相。   那些衣料皆好看又厚实,在暗夜中闪着幽幽亮光。   有钱人家的娘子,怎么会在这样的雨夜匆忙外出?   萧五忽然觉得心惊,心头那团火又在灼烧,烧得他浑身疼。   绿斗篷娘子怀中抱着一个大包裹,萧五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其吸引。   看着看着,他不知为何就感到焦躁和担忧。   他想阻止她们。   让她们上船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抿紧唇,刚要回绝。   忽然船板吱嘎响动,船那头的人居然醒了,带着几分醉意朝这边喊道:“娘子们要去哪里?”   萧五只能皱着眉,看着绿斗篷娘子欣喜地去和阿伯攀谈,而后与同伴一起上了船。   雨越下越大,又被风挟着吹入破漏的船舱里。   萧五给两位娘子指了指最挡风雨的位置,而后面对着她们抱膝坐下。   他依旧凝视着那个大包裹。   摇浆声,浪涌声,水鸟鸣叫声,尽被飕飕风声融化。   萧五并不是故意的,可他确是很在意,耳朵不受控制地听着对面两人交谈。   黑斗篷娘子说道:“大娘子,孩子给我抱一会儿罢,您歇一歇。”   绿斗篷娘子只是摇头。唯一露在外面的眼中全是疼惜,她轻声说:“连累着孩子跟我奔波,还要给她灌安神的汤药,怎么会有我这么狠心的娘亲?”   是一个孩子。   原来那个大包裹是一个孩子,萧五告诉自己。   而后他微微一愣。   为什么他居然不觉得惊讶?   那孩子应在熟睡,一直一动未动,根本看不出来是个孩子。   而这样的雨夜,两个似被追逐赶路的娘子,一般人都该以为那是一个细软包裹的……不是吗?   “小郎君。”一声呼唤打断他的疑惑。   是绿斗篷娘子在叫他。   “小郎君穿得太单薄,”她招招手,“过来坐在我们中间,这样暖和一些。”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温柔,也许是他太好奇包裹里的孩子,萧五起身走了过去。   黑斗篷娘子不情愿地挪了挪,让他坐在中间。绿斗篷娘子把包裹放在他身边,她轻轻展开那锦被。   萧五看到一个瓷娃娃一样安睡的孩子。   娇娇小小一团,头发扎成两个小揪,上面绑了缀珍珠的丝带。   锦被忽然被抽离,冷风打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上,她难受瘪嘴,模糊地哼唧两声。   “快,小郎君往里靠靠。”绿斗篷娘子伸臂来够他,于是萧五愣怔着被她披上那锦被,身边紧挨着一个小娃娃。   “大娘子——”   黑斗篷娘子不赞同地出声阻拦,可小娃娃已经抱住了萧五,循着本能汲取温暖。   萧五僵直了身体不敢动弹,他想起身上的衣服半月未洗,想起今天又沾染上的鱼腥和油污,想起自己可能生病了会过给她。   可是怀里软乎乎的小娃娃毫不在乎,小手攥着他的衣襟呼呼大睡。   她会不会冷?   萧五无措,下意识把她抱紧一些。   她的娘亲似乎笑了一声,帮着掖了掖被角。   “宝宝乖,睡醒了就好了,睡醒了就好了……”她轻轻地哄,声音满是柔情和期待。   萧五顺着她的手去看小娃娃的头发,后者在娘亲怜爱的安抚下舒展了眉眼,吧嗒吧嗒小嘴,在梦里笑起来。   萧五也不自觉扯了扯干裂的嘴角,问:“她几岁了?”   绿斗篷娘子歪头看他,眼中大概是“原来你会说话”的惊讶。   “今年夏天刚四岁。”   萧五点了点头,继续沉默。   倒是绿斗篷娘子找到了与他说话的机会,“还要多久能到承子巷?”   萧五望了望舱外风雨,估摸道:“一刻半。”   顿了顿,他又补充,“阿伯撑船很稳,娘子不用担心。”   其实,今夜水流莫名地紊乱,他都有些心神不稳。   只是这不通晓舟楫之事的娘子显然相信了,为他这句话放下心,眼尾浮现出点点笑意。   *——*——*   萧大闯摇动着桨,盯着船舱里与小崽子说话的娘子。   冷风吹过,方才喝的劣酒全部上头。   他现在昏昏沉沉的,满脑子都是方才递给他银钱的那双手。   真是比豆腐还白,还细。可惜碰都没碰到他的,只是从指缝里掉出几块碎银。   装什么矜持?   捂得严严实实,还不是大晚上鬼鬼祟祟乱跑?   谁知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和他说话就低着头看都不看他,和那小崽子说话倒是亲亲热热。   萧大闯冷哼,借着奋力一挥桨的劲儿喊道:“娘子这么着急,是去接自家官人,还是去会情郎呀?”   萧五皱起眉头,年少如他也知这话非常无礼。身边的娘子们果然都一瞬僵硬了身躯,低头无语。   可是借着酒疯,萧大闯说的话越来越轻佻,越来越不堪入耳。   黑斗篷娘子终于忍不住回呛,“老丈慎言!给你那么多钱,你撑船就是,不要说这些不干不净的话污人耳朵!”   萧大闯闻言气急。   他还不到五十,怎么就成老丈了?!   这还不给她们些颜色瞧瞧?   血气翻涌,头脑一热,他“咣当”摔下船桨,晃悠着走进船舱。   他抬脚,一脚就踹在黑斗篷娘子身上。   “来啊,让我看看你有多年轻?”   说着,上手就去扒她的衣帽。   黑斗篷娘子的面巾兜帽尽被拽掉,她蜷缩起身体挣扎尖叫,船舱内霎时一片混乱。   绿斗篷娘子扑上去拦萧大闯,萧五抱住怀中娃娃往后撤了几步,而后晃得差点没站住。   只这么几息,无人操控的小船在急流中无助摇荡,随时都是倾覆之灾。   萧五只得摸索着跑到船尾,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摇浆暂时稳住了船身。   “阿伯——住手!”他喊:“快住手!”   可已经疯了的萧大闯置若罔闻,回头看到有萧五在控船,反而更放肆地对那黑斗篷娘子上下其手。   “船家息怒!息怒!”   萧五咬着牙将船往相对平稳的岸边划,期间他一直听见绿斗篷娘子在颤着声音劝。   “船家许是醉了。请、请您尽快驾船,到了承子巷我们还有重谢。”   明知道自己也受萧大闯觊觎,她还是把黑斗篷娘子护在身后,一声声祈求。   开弓没有回头箭,萧大闯已经打定了坏主意。怒火杂着欲|火被酒和恶语一激,烧尽了他本就稀少的良知和理智。   只是听着眼前娘子的话,他倒是停下了动作。   他本来看上的也是这一个。   虽然捂得看不清长相,可单这双眼睛,啧,他就没见到这么好看的。   马上就到承子巷的码头了,再不占些便宜,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重谢?”萧大闯自作潇洒嘿嘿一笑,“娘子用什么谢?我不要钱,要点更好的行不行?”   萧五急得不行,眼看着萧大闯朝那绿斗篷娘子压去。 第129章 当年真相、香魂断 院中只剩一片低泣。……   灿烂的金桂喧闹地盛开, 反衬着满院寂静。   神色各异的几人中,唯有萧屹还算冷静,正在娓娓讲述十三年前那个不为人知的雨夜。   “魏娘子拼命挣扎, 萧大闯一时未能得手, 他恼羞成怒——”   萧屹停下,看了一眼刘春花。   与关潜重逢的喜悦已经从她脸上褪去,自听明白萧屹就是那夜的小郎君,她的面容就被恐惧所扭曲。   她毕竟是忠心守护了阿鸢身体原主十年的人啊。   萧屹心有不忍,况且当时那般危急的情况……也确实不能怪她。   于是他改了口风, 自己背了锅。   “萧大闯恼羞成怒,冲过来从我手里把孩子抢走……扔进了河里。”   他观察着刘春花,见她神色一滞, 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狭小船舱之内太过混乱,又很暗。”萧屹微垂下头, “我的记忆可能也有出入。”   他撒了谎。   其实那一夜的情景,刻骨铭心。   第一次救人,第一次杀人。   那也是萧屹第一次发觉,敏锐的五感可算是一种诅咒。   河水的腥气和浑浊的酒气, 痛苦的表情,绝望的嘶喊, 乃至每一朵无辜的浪花的温度……   所有这一切都像是被撕裂天际的闪电照亮, 永远炫烈如白昼。   当时真实的情况是, 萧屹奋力将船停住,把孩子塞到黑斗篷娘子——也就是刘春花手里之后便去拉萧大闯。   萧大闯被魏珊儿的抵死反抗激怒,正对她拳打脚踢。   刘春花没有像魏珊儿方才维护她那样挺身而出,而是缩在原地根本不敢动。   凭瘦弱的萧屹一人之力拉不住萧大闯,几下就被他凭着疯劲儿狠狠甩在船板上。   随后萧大闯趁着其余两人都动弹不得之际, 狠声威胁刘春花交出孩子。   被吓破胆的刘春花没有一丝抵抗,她甚至没有去抱抱那正哇哇啼哭的孩子,就那样让他将孩子拎走了。   孩子被发疯的萧大闯扔入了河里。   关鹤谣猛然一抖,仿佛这具身体还记得那深秋河水的冰冷。   见状,萧屹轻揽住她。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紧紧靠到一起,一如那个风雨飘摇的秋夜。   “我欲去救……阿鸢,却被萧大闯拦住,便与他厮打起来。”   萧屹记得很清楚,就是在那一刻,天边雷电交加,风云突变。   本来还维持着表面平静的河水就像忽然孕生出巨龙,骤起狂浪。   与岸边不到一丈远的小船,仿佛被卷进海啸一般猛烈地晃动。   那声惊恐的嚎叫又在他耳边回响。   半晌,耳中轰鸣消散。   “我把他推下了河。”   萧屹平静地说道。   关鹤谣蓦然捂住震颤的心口。   “然后我入水去救阿鸢,幸好很快就抓住了她。”   说着,他下意识紧紧握住关鹤谣的手。仍是难以想象自己少时的举动,在经年之后得到了怎样珍贵的善报。   只是接下来的话,越来越难开口。   看着义父赤红的眼睛,萧屹恻然心痛。   逆着水流,他抱着小娃娃拼命往回游。奈何风浪太急天太暗,根本不能视物,唯耳边是两位娘子的焦灼哭喊。   “孩子——!我的孩子!”   “大娘子,您慢点!”   “小郎君,快!快抓住我!”   有炽亮的闪电劈过,萧屹隐约看见魏珊儿探出大半个身子来抓他。   近了,很近了。   他抱紧已经晕过去的孩子奋力蹬水。   可又一个激浪迎面打来,他猛呛几口,再出水时却只听见刘春花一声“大娘子——”的尖叫。   相同的、带着哭腔的嗓音重叠着,打断了萧屹艰难的讲述,也将他带出回忆。   刘春花忽然嚎啕,本已被扶着坐好的她又伏到地上,转眼泪如雨下。   “我的大娘子啊——!将军,当时、当时船颠得太猛……都是奴婢的错啊!都怪我没有拉住她呀!她一时没抓住,就、就——”   剩下的话自不必再说,说了也只是生生撕开伤口,落一个血肉模糊。   关潜闭上眼,热泪滚滚。   听着刘春花的哭诉,萧屹握紧了拳头。   他将关鹤谣送回刘春花手上,转身要去救魏珊儿,却只是徒劳,而他自己也耗尽气力被水流冲走。   他没有想到——他没能救起的,是他心上人的娘亲,也正是他义父心心念念,为之肝肠寸断之人。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他苏醒时看到的救命恩人明明那么年轻英俊,却有着一双仿佛失去一切的、死气沉沉的眼睛。   萧屹沉默着跪到关潜身边,哽咽着想要开口。   十多年光阴,在这一瞬全部倒转。   他又成了那个刚被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男孩,委屈又懊悔。   关潜明白了义子还未出口的话。   “松澜,怎么能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怎么能怪你?这么多年,为父只知你是救人掉到河里,却不知……这也是我们的缘分。”   他沉声说完,又看向仍在哭泣的刘春花。   “春花,你也没有错。”   关鹤谣眼眶通红,终于理解自己见证了一个怎样令人心碎的故事。   她是亲历者,也是旁观者。   她静坐在秋日斜晖中,听着关潜从灵魂深处剜出一个又一个带血的字。   “都是我的错。”   “是我轻率鲁莽,急于求成,反倒害死了珊儿。”   “可怜她最后还遭逢那些磨难……我……”   他再难承受一般捂住脸颊,关鹤谣看到他额角暴起的血管,破碎如同他的语句。   院中只剩一片低泣。   忽然,关潜转向萧屹,眼中光芒期期,“她看到、看到你救下……”   那泪波一转,流转到关鹤谣这里。   萧屹慌忙点头。   他急切地仰头解释,说他当时抱着关鹤谣已游到离船很近,船上人必然能看到的。   “刘娘子。”萧屹轻声促请着另一个证人的支持,以求义父安心。   刘春花也点头,“看到了,我们都看到了,看到小娘子被郎君救下了。”   两人都没有忍心说的是——最后的最后,那位母亲挣扎在冰冷的波浪中时,她确实看到了自己的孩子被萧屹送到了乳娘怀里。   关潜静默良久,低低说了一句“那就好。”   就是这三个字,让关鹤谣终于没忍住,潸然泪下。   “别哭,好孩子。”关潜叹息着看向她。   那张与心爱之人相似的脸哭起来,让他心如刀绞。   好在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慰藉。   “没想到你与松澜能有这样天造地设的缘分,合该高兴才是。你不仅尚在人世,还能与我儿结百年之好,珊儿也可瞑目了。”   关鹤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低低叫了一句“……关将军。”   她声音中有动容,也有一丝困惑。   自己的娘亲就是眼前人立誓终身不娶的原因,这让她难免有了某种不便明说的猜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关潜苦笑,虚望着天际流云长长叹气。   “我与你娘亲虽然两情相悦,但是从没有逾礼之举。你确实是关旭亲生。”   关鹤谣一瞬间觉得万分可惜。   为他和魏珊儿可惜。   可是关潜接下来的话却打消了她的可惜,他们并不需要这份过于世俗的怜悯。   “你虽非我亲生,可我向珊儿保证将你视如己出。”   “那你就是我们的女儿。”   “当年那个雨夜,本该是我们三人团聚之时。”   从关潜的口中,关鹤谣和萧屹第一次知道了他埋藏在心底多年的伤痛——   十八年前,在魏家南迁途中,将他们从山匪手上救下的那队军士,正是关潜所率。   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和家里别着一股劲儿,如同威风凛凛的幼虎一般巡山剿匪。   机缘巧合之下,他从山匪营寨里救回了一个温柔美丽的小娘子,然后把自己的心丢在了她的身上。   那段时日,他所有部下的都应该暗中纳闷过:这个整日到处疾驰,只顾着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翻找匪徒的少年郎,为何心甘情愿地一路护送一族商户抵达金陵?而且还将行军速度压得很慢?   “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但我真心爱慕珊儿,幸她待我亦是如此。”   “都怪我年少轻狂,既想成家,便更着急建功。适逢两浙西路鸣幽山山匪猖獗,我自请前往,想着回来便去魏家提亲。未曾想那一次却冒冒失失受了重伤以至昏迷,再被抬回金陵城,已经是五个月之后……”   那时,魏珊儿已经被魏家卖进了关家。   “她若安康顺心也就罢了,可——”   关潜咬紧牙关,似是努力在关鹤谣面前给关旭保留着最后一丝体面。   “她被困深宅,我则奉命随军辗转各处。整整五年,我们只能于街市上匆匆见过几面,通得几封书信。”   “直到那年黄河决堤,官家下急旨命我率部从金陵乘船至建州与当地水军统领汇合,再共同北上治水。是日城中兵马混乱,官民皆无心他顾,我以为这是一个带你们母女逃离关府的好时机。”   最纯粹的感情,最简单的愿望。   占尽了天时,算尽了机关,又加上无数勇气和幸运才勉强拼凑出的前路——这就样在漆黑无光的河面上,全部毁于一个卑劣肮脏的恶徒。   做过无数次的梦又碎了。   关潜的声音低下去,“军船随时可能奉命开拔,我左等右等,却只等来……”   他说不下去了,只看向关鹤谣,迷惑中混合着庆幸。   “可是当时明明说这孩子也……”   刘春花抹着泪,“关家追来时,小娘子确实也……可是不知怎么的,回程时一颠簸就吐出一口水缓过来了。”   只不过同样的奇迹当晚没发生第二次。   连带着魏珊儿的尸身,关府的人把刘春花和关鹤谣抓了回去。   *——*——*   “掬月正煎鱼饼呢,一会儿就送来。”   又一指“咕嘟咕嘟”作响的小砂锅,关鹤谣道:“给您就着那神仙粥吃。”   嘴角扬起的弧度仿佛有一瞬间变化,刘春花终是笑着点点头。   “只是昼食别用太多了,夕食可有许多好东西,我都备在厨下了。”   关鹤谣开开心心数了几样,什么八宝鸭、山药炖羊排、蟹黄豆腐,全是金秋时节的佳味。   “这么些好吃的,给您好好过个节!掬月自己说要留在家陪您呢。下午毕二哥家妻儿也会过来,那两个孩子可爱极了,大家伙一起热闹热闹。”   “我也会尽量早些回来,咱们再一起赏月。”   刘春花赶紧道:“国公府的中秋宴,哪能早早就走,你千万不用管我们。”   关鹤谣却摇摇头,只说你们也很重要。   这位乳娘虽然和她没有真正的感情基础,但关鹤谣渐渐开始学着去接纳她。   尤其是知晓当年之事后,更是觉得刘春花也算是值得关潜怀念的故人。   避着关潜,萧屹将那夜的真相告诉了她,关鹤谣和他意见统一。   同为女人,她也更理解刘春花当时的举动。   在那样差点被侵犯的可怕情况下,如何要求每个人都能像魏珊儿那样勇敢?像她那样拼命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呢?   哎,都是苦命人罢了,何必苛责。   她心中哀叹,又温声陪着刘春花说了好一会儿话。   刘春花静静看着眼前皓齿明眸的小娘子。   她说话时,发冠上的珠串悠悠晃动,玲玲盈耳。   刘春花忽然问道:“这发冠也是关将军送来的?”   关鹤谣答“是”,不自觉抚上发间的冠子。   还是第一次戴冠子,挺新奇的。她和掬月两只土狗戴了半天没戴明白,最后居然是小胡看不过去了教的她们。   这是一个小巧的云月冠。   纤薄的玉竹篾扎成型,再用素影纱绷上,朦朦胧胧的柔光浮动,映得那些珍珠越发莹润。   就连关鹤谣这样不通此世佩饰的人,都看得出这轻飘飘的一个小冠子,得用沉甸甸的银钱才能砸回来。   刘春花很是欣慰,“将军真是拿你当亲女儿疼。”   两世没爹的关鹤谣有一点点没适应的尴尬,却还是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她是关潜爱人唯一的女儿,又是他儿子要娶的娘子,buff叠加,关潜爹属性直接爆表。   而萧屹有了长辈名正言顺的撑腰,也不装了,野心昭然若揭。   说是什么“择佳期行三书六礼”,结果明明连草帖子都还没过,信国公府那边已经整日往这小院里送好东西,排场赶上了下聘。   关鹤谣开始还扯两个谎话糊弄左邻右舍,现在已经解释累了。再有人问起,直接神秘一笑。   不回避,也不回应。   不否定,也不肯定。   深谙现代公关套路。   想着想着,关鹤谣又没忍住笑了出来。   刘春花又看向她的红唇,“你这口脂的颜色也好。”   “这个倒不用人送,是我自己捣了花汁子瞎做的。”   因为听说古代化妆品有铅、汞这些重金属,惜命的关鹤谣便从不化妆,唯一那点胭脂也是自己做的。   她去妆台拿来一个核桃大小的扁瓷盒给刘春花看,狡黠笑道:“对了,今日过节,乳娘也该打扮下。”   刘春花摆手,“我一把年纪了,还打扮什么?”   “您才多大呀?不是才三十多吗?我瞧着好看着呢。”   刘春花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关鹤谣并非哄人。   刘春花被好吃好喝地调养出红润气色,这两日精神头也特别好。现在穿上精致的新衣,戴了些钗环,渐渐能看出原有的几分颜色。   小胡在院子里喊“东家娘子——轿子来啦!”   关鹤谣闻声将小瓷盒往刘春花手里一塞,“不说了乳娘,我得走了啊。”   刘春花笑着嘱咐几句,目送她步履欢快地跑出了房门。   关鹤谣的身影一消失,刘春花就看向了手里的小瓷盒。   她低着头,静静地看,看了许久。   而后不疾不徐地下了塌,坐到了妆台前。 第130章 中秋夜宴、缠花肉 但是看一眼萧屹,他……   掬月端着一盘金黄喷香的鱼饼。   秋天的鲈鱼可真肥呀, 她咽咽口水。   雪白又厚实的鱼肉蒜瓣似的,按照小娘子说的加了豆腐一起团成饼煎,简直比舌头还软嫩, 害的她刚才偷吃的时候差点咬到舌头。   乐呵呵行至门前, 她刚要敲门,却听屋内一声剧烈的陶瓷碎裂声,并着刘春花一声尖叫。   掬月破门而入,“春花婶子!怎么了?!”   砂锅碎片散落一地,而刘春花站在原地, 眼看滚烫的粥就要淌到她的脚下。   掬月吓得赶紧蹦过去扶她,“烫到手了?脚呢?没事罢?”   她把人按到榻上,蹲下去看她鞋面, 又焦心地连声询问。而刘春花毫无反应,只死死盯着地砖上正缓缓流动的白粥……   *——*——*   “行啦, 都挤在老太太我这儿有什么意思?”云太夫人连连摆手赶几个小辈,“你们自己玩儿去,有二郎留下陪我商量正事就是。”   说着“正事”,她的目光在关鹤谣和萧屹身上转一圈, 眼底都是笑意。   关鹤谣还未来得及害羞,云太夫人便指着她道:“只是千万把这丫头看住了, 今日不许她进膳房!听到没?”   众人都笑, 关鹤谣也卖着乖哄。   她心里却是想着:还好早有对策, 带了半成品交给大膳房加工!   不管怎样,今夜起码有手打的牛肉丸和鱼丸砂锅。   煨鹿筋和红烧驴肋排热一下就好,而且越热越好吃,还有做好的云梦缠花肉、金钱肉脯。   嗯,糯米藕应该也煮上了吧?粉嘟嘟的藕片孔里是各色稻米, 切开时拉出缠绵的细丝,再撒上明黄可爱的糖桂花……   想到美味的夕食,关鹤谣也不挣扎了,心满意足地和萧屹关策他们回关筝的院子打发时间。   关筝每日生活极富情调,琴棋书画诗酒花,书房中有不少玩意儿。   关策好玩,他每年中秋的固定项目是与萧屹打双陆棋,不死不休那种。   关鹤谣则和关筝学着体验了一把香道,云母片上的香丸飘出缕缕青烟的时候,关策已经哀嚎着输了一局,一手摆子,一手拽着萧屹再战。   关筝撇一眼关策,又看一眼明显心不在焉的萧屹。心想大哥年年自取其辱,今年尤其糊涂。   鹤姐姐自到了府上,先偷偷去大膳房,然后直接去拜见长辈,还没有机会单独和五哥相处呢。   于是关筝走过去,“我和大哥玩一局。”   又道:“前几日我刚得了莲华王家一盒龙涎蜡烛,今夜宴上点来正好,劳五哥去找来。要不……鹤姐姐也一起去罢,看上什么别客气。”   素手轻投骰子,关筝眨眼一笑。   “我实在不记得放哪儿了,乱得很。你们慢慢找。”   关鹤谣就和萧屹去了关筝的私库。   那里木架整整齐齐,灯烛、冠梳、衣料等各类物品分门别类井井有条,他们花了大概……两分钟时间找到了那盒蜡烛。   檀木盒上王家的莲花标赶上斗大,萧屹拿着那盒子,百感交集,“但凡阿策有阿秦一半的伶俐贴心……”   关鹤谣不禁捧腹。   “阿秦确实伶俐贴心,还大方。我看上他五哥了,用不用客气?”   萧屹笑着凑过来,“不用。”   耳鬓厮磨温存了好一阵,关鹤谣开口道:“关将军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   或者只是因为他给关鹤谣的第一印象太过沉痛了吧。   今日见他正常和云太夫人说话,就已觉得他判若两人。   萧屹点头,只说找到你对他是最好的慰藉,这么多年从未见到他这么高兴云云。   关鹤谣却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轻声问一句“你呢?”   “五哥,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自责。”   萧屹垂下了眼眸,说出了心里话:“我要是救下魏娘子就好了……义父就不会饱受相思之苦,你、原主也不会幼年丧母。”   关鹤谣就怕他将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毕竟他极敬爱关潜,又亲眼见证他多年的煎熬。   “可你也差一点就死了。你当时只是个孩子,若不是命大顺流而下被关将军救下……”   关鹤谣也不敢想了,只能紧紧抱住他。   “你若非要这么说,我也并非真是魏娘子的女儿,我岂不是也对不起关将军了,对不起原主和她娘亲了?”   “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没救下魏娘子,我穿越到了这里,都非我们所愿,却还是发生了。”   就像被命运的洪流裹挟,关鹤谣想。   他们也许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条河。   只是被冲到了不同的支流里,于是有了不同的前行方向。   “这么说也许不太好。”关鹤谣叹一口气,决定做一回恶人,用一种激烈直白的猜想劝说。   “但你想,如果你救下了魏娘子,她们母女就会和关将军团聚了,原主就会平平安安长大。我呢,也就不会再凭依到她身上,我们就不会相遇了。”   沉默半晌。   “不对。”萧屹忽然说道。   他微蹙着眉,表情无比认真。   “我会找到你的。无论你去到哪里,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找到你的。”   就算要一次又一次,逆流游过冰冷的河。   找到,抓住,再也不放开。   关鹤谣在他怀里笑着点头,深信不疑。   周围是满架琳琅,满箱珠玑,他们却视若罔顾,只将彼此视作唯一的珍宝。   *——*——*   关鹤谣和萧屹没有浪费关筝“慢慢找”的美意,好一会儿才回到书房。   彼时关筝意气风发,而关策面前一个筹子都不剩,正萎靡地趴在榻桌上自暴自弃。   关鹤谣被逗笑,“朝请郎被赢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啦。”   对方闻声抬起眼帘,而后脖子一支棱,瞪着圆眼看她。   说实话,关策真的很想反击一句“小娘子你被亲得一点儿口脂都没有啦!”   但是看一眼萧屹,他不敢。   烦死了烦死了,关策欲哭无泪地瘫了回去。   等五哥娶了娘子回来,我的家庭地位又要下降一位了。   *——*——*   灌了龙涎、沉脑屑的蜡烛果然不是凡品。焰明而香翁,毫无烟燥气,只用清淡高雅的香气充满整个玉馔堂。   圆月初上,庭院里传来的琴萧之声与香气缥缈相应,这般美景,如在霄汉。   可众人围坐的楠木大圆桌上,却是一派觥筹交错的人间欢乐。   云太夫人佯怒,“千防万防,还是让你钻了空子。”   关鹤谣笑,手上极稳地将肉块片成薄薄的云彩片,“这个又不费劲,您就让我做罢。”   此菜大名是“云梦缠花肉”,这华丽文艺的名字是唐朝人起的。在关鹤谣这儿,其实更爱它那朴实的小名——“酱肘子”。   这个肘子是关鹤谣酱好拿来的,做的时候也确实不费劲,只是耗了些时间。   上好的肘子烀熟拆骨,用棉线紧紧缠起来,是为“缠花”。而后放入老汤里小火炖了近两个时辰在用大石板压住。多余的肥油滋滋流出,肉则被压得紧密结合在一起。   最后的成品外层是淡淡琥珀色的皮,往里是错落有致、粉白相间的肉,那波纹轮廓仿佛云朵,是为“云梦”。   充分的煮、酱、压使这肉毫不肥腻,只余浓浓肉香。   这道菜最适合冷食佐酒,关潜吃得胃口大开。   薄如纸的肉片蘸上姜蒜茸、辣椒和香油调的汁子,酣畅淋漓地一口下肚,越嚼越香,回味无穷。   他久未归家,自然是餐桌上的焦点,众人看他开怀,气氛就越发轻松热闹。酒一盏一盏斟,菜一盘一盘上,而后便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萧屹喝醉了。   这属实非常稀奇,他酒量极好,家里人从没看他醉过。   父亲平安归来,和关鹤谣的婚事也正式提上议程,萧屹从没有这么畅快过,就放纵着贪了杯。   本就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偏关潜带回的北地佳酿尤其浓烈。   而萧屹喝多了也是不声不响地乖乖坐着,看起来一切正常。   所以等众人发现时,为时已晚,他完全醉了。   具体的表现是忽然挪着坐到了关鹤谣身边,紧紧挨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她。   关鹤谣被众人调笑弄得面红耳赤,而萧屹帮不上半点忙,与他说话也不接,只会傻乎乎地笑。   “五哥。”她推他,然后萧屹就为这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露出了委屈的神情,可怜巴巴地拽住了她的胳膊。   关策抚掌大笑,招呼仆从,“快!快给我拿纸笔来,我要画下来!”   关筝笑归笑,到底没有落井下石,而是担忧道:“五哥醉成这样,等下没法送鹤姐姐回去了。”   关潜觉得侄女这话有理,顿时来了气,哼道:“这小子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哪有比娘子更重要的事情?   “看我明日不罚他。”   一听关潜这话,云太夫人那边不乐意了。   “五郎开心多喝几盏怎么了?”   莫说两年没见,就是二十年没见儿子,祖母可能也更疼孙子。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及冠以前皮得像猴,及冠以后倔得像牛!你要是像五郎这么省心,我和你爹就能天天笑醒!”   她这话本是戏谑,可是想起母子间方才的谈话……倒是真的生出几分伤心。   四个孩子里,关潜性子明明最跳脱,却也心思最重,心里能埋一座山,能装一条河。   云太夫人想,如果不是找到了关鹤谣,了却他一桩心愿,他仍绝对不会与任何人吐露当年之事。   就连她这个母亲的,也是今日才知道。   当年他突然说不娶就不娶,满金陵城什么难听的流言没传过?   可无论外面如何造谣,父母兄长如何逼问,他就是不肯说出原因。   没能想到他心里竟藏了这么多年的苦痛。   她再看一眼恨不得黏在关鹤谣身上的萧屹,又想起已逝的丈夫。   哎,这家真是出痴情种。   兜兜转转,那无奈而慈祥的目光又回到了自己儿子身上。   一晃眼,当年红着眼死犟的年轻郎君都要当人家公爹了,这可真是……   算了,她释然一笑,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不管了。   *——*——*   “又赢了又赢了,康郎真聪明!”   掬月跳起来笑,“小胡哥哥加油呀!”   惬意秋夜,食肆众人用过了丰盛的中秋夕食,便到院里赏月。   掬月教会了小胡和毕二家孩子们五子棋,几人正玩儿的尽兴。   三个大人则享用着新下的梨、桃、葡萄等各色鲜果。   毕二本就不善言辞,也不便和刘春花搭话,倒是他娘子盛氏一直想和刘春花聊聊天。可是对方今夜似没什么兴致,问五句回一句,盛娘子只能尴尬地抓一把瓜子,装作看孩子们玩闹。   忽听有人敲门,掬月飞速起身,“小娘子回来了!我去开!”   拉开木门,她却愣住了。   “您……找谁呀?” 第131章 深夜访客、送乳娘 “就这么决定了,我……   信国公府的中秋团圆宴, 众人举杯畅饮,一片欢畅祥和。   只是关鹤谣答应了要早些回家去,便在饭后上第二轮点心果脯时请辞。   除了云太夫人, 另外几人都出来送她, 更别提黏在她身上的萧屹。   关鹤谣轻声哄了他几句,然哄了也白哄,对方眼神迷蒙,只知道紧紧抓着她不让走。   “养不教,父之过。”   关潜嫌弃地看了一眼儿子, 提出由他代替萧屹送关鹤谣回家。   只是当他听说萧屹为了接送关鹤谣,特意打了一辆舒适轻便的小马车时,还是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欣慰神色。   关鹤谣本不想劳烦他, 可关潜作为“护送”PTSD重度患者,再也不放心他人, 坚持要亲自送。   关策使劲拽住喊着“阿鸢阿鸢”要去够人的萧屹,灵光突现。   “天色这么晚了,要不就别送小娘子回去了,您看五——”   关潜狠狠瞪侄子一眼。   松澜醉得只知道往人家小娘子身上扑了, 这留下还不得出事?   “你更没轻没重!明日连你一起罚!你等着!”   关潜:“……”   直到两人走远,关潜才敢委屈地和妹妹抱怨, “我这不是看五哥舍不得人家吗?”   关筝悠悠白他一眼, “你没看出来?二伯现在已经不是五哥的爹了。   “啊?”关策一个头两个大, “那是他什么?”   “他岳父啊。”   *——*——*   “后巷窄小,马车过不去,您停在巷口就好。”把将军当成的哥指挥,关鹤谣战战兢兢。   关潜依言停车,扶她下了马车, 又止住了她道谢的全礼。   “傻孩子,都是一家人,千万不要拘礼。”   关鹤谣感动又无奈。   就这么成了孩子,她实在有些不习惯。   和从小被关潜养大的萧屹不同,她实在很难将关潜看做父辈。   毕竟当年关潜是另一种形式的“喜当爹”,他从河中喜提好大儿时,自己也是刚及冠的年轻郎君。又在军旅生涯中历练得挺拔强壮,现在看起来顶多二十后半。   这样的身份和年纪,这样在现世被小姑娘们追着喊“哥哥我可以”的样貌,在这里却是爹辈了。   关鹤谣心理年龄也是二十多岁,想起以后和萧屹成亲了,还得管关潜叫“爹”,她抖着鸡皮疙瘩笑起来。   笑着笑着,唇角弧度渐收,她边走边回头看去。   关潜还在原地注视着她,似要等到她进了家门再离开。   团圆之夜,左邻右舍都是笑语和灯火。   而马车车厢的阴影将关潜笼住,只能勉强看清他的身形,寂寥、沉静,如同一尊雕塑。   这样年轻的一个人,居然已经蹉跎了半生,而他未来的路途,也已经能看到头。   关鹤谣叹气,仰望中天圆月。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就那么难吗?   众人见关鹤谣回来都很开心,纷纷围上来说话。   尤其是毕二家两个小家伙,一句“姐姐真好看”一句“好想姐姐”哄得她眉开眼笑。   中秋是大节,关鹤谣准备充分,这便拿来装了零钱的小锦囊分发,图个吉利。   “乳娘也有。”她笑着递给刘春花一个,对方接过,而后就揣起手低下头,躲闪着目光没有看她。   关鹤谣眉心微凝,这和她离开时态度迥异。   晚间入睡前,她便悄悄拉着掬月去院里,问刘春花下午可有什么异常。   掬月说了打碎砂锅的事,又说确实自那之后,刘春花就恹恹的,夕食时也没什么精神。   一个砂锅而已,何至于此?   “再没别的事情了?”   掬月摇摇头,又忽然道:“春花婶子是没什么事了,但是晚上有人来找你。”   “找我?”关鹤谣讶然。   中秋佳节,人月两圆,谁在这大晚上出来找她?   “什么人?可留下姓名?”   “是个小娘子,蒙着脸看不清。我问了姓名,可人家支支吾吾不说。然后春花婶子叫我,我再一回头,人就跑了。”   关鹤谣摸不着头脑。   她回来时,前街还有些乱遭,说是有人被抓走了。   好好一个节日,怎么这么多怪异之事?   若真找她有事,之后还会登门吧?还是先把眼前事解决一下。   这么想着,关鹤谣便进屋坐到了床边,想要好好关心一下刘春花。   “我听掬月说了,可是砂锅碎了惊到了?烫着没?”关鹤谣说着要去看她手。   对方却比她还快。   刘春花“噌”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她勉强扯了扯唇角,“没事没事,不用担心。”   可那并不是怕关鹤谣担心的表情,反而更像一种抗拒。   关鹤谣有些委屈。   她恭谨耐心地养着这一位,自觉没有半分轻怠,问心无愧。她只当没看见刘春花的动作,语气一如既往温和。   “或是今日人太多,扰到您了罢?本想着叫大家陪您热闹热闹的。”   “说来也是,我这里人来人往,前面铺子也总是闹哄哄的,咱们还得三人挤在这屋里。”   “我正在想寻个清净的小院您搬进去,再雇两个仆——”   “我不走!”刘春花骤然抬头。   关鹤谣一愣,未想到她反应这么大。   刘春花似自知此言不妥,赶忙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好不容易团聚,我是不想离开小娘子。”   她说着,局促地笑着捋捋头发,显得有些可怜。   “您走到哪里都是我乳娘,我自然常会去看您。再说了,我平时忙碌也顾不上您。”   刘春花随口答:“不是还有掬月呢?”   这一句话,让本来还有半分犹豫的关鹤谣打定了主意,心中蓦然搅起无数怒气。   掬月她当成亲妹妹和接班人一样细心培养,不是养来伺候人的。   “掬月白日要顾店,打烊之后要和我学厨。”   关鹤谣神色淡淡,“她已经很累了。”   她缓缓起身。   离得稍远一些,这般俯视着刘春花,关鹤谣反而看到了之前没注意到的事情。   她看向刘春花的嘴唇。   因吃过夕食,嘴唇中间的颜色已经掉了。但是在轮廓处,口脂的红色堆积在一起,仿佛荼蘼的花瓣被揉着卷起,镶成了那条红线。   关鹤谣心中猛然一跳。   她想起自己今日是怀着怎样雀跃的心情涂上口脂,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用心打扮了去见萧屹。   她想起自己刚刚对关潜的赞赏和可惜。   女为悦己者容。   狂跳一瞬的心,和她的语气一起沉下去。   “就这么决定了,我明日去找院子。”   *——*——*   关鹤谣现在手头宽裕,再找住所也不像之前那样糟心。   她大张旗鼓去牙行找,只求快又好,每日到处相看,很快就相中了杏渠街的一套院子,雇人开始收拾。   其实,刘春花就是身体虚弱,还有一些皮外伤,而这些也都将养得差不多了,但关鹤谣还是雇了两个大娘子照顾她。   刘春花开始还用那套“不想离开小娘子”的话来博取同情,怯怯懦懦地抹眼泪。到了后来,许是看出关鹤谣心意已决,有时眼中居然抑制不住地透出一丝怨怼。   关鹤谣都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她可疑,行动也越发雷厉风行。   不过三日,就这么不容置疑地、飞速地把刘春花送了出去。   刘春花自己是不情愿,可关鹤谣所做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小院洁净雅致,不仅流水般新添置了许多家私物件,还有人伺候。   任谁看来,这都是对刘春花最好的选择。   掬月、小胡等人且不论,就连雇的那两个大娘子还有邻里,都在刘春花耳边连声夸关鹤谣孝顺疼人。   关鹤谣送走了一尊佛,还得了不少好名声,只是为忙这事,这几日一直没抽出空去国公府,只能萧屹来找她。   屋里有一个黑着脸的刘春花,两人更是说不上几句话。   这下刘春花被送走了,今日又赶上萧屹沐休,关鹤谣就早些打了烊去找他。   用过了夕食,萧屹抱着她在美人榻上小憩。   这榻本是为单人而做,要承载他们二人本就非常勉强。而萧屹长身宽肩,一下子占去了大半不说,腿还委屈地蜷着,看起来一点也舒服。   可他却非常喜欢,因为这样关鹤谣就必须几乎趴在他身上,紧紧贴着他。   他伪装得很好,用自制力给自己包裹上无害的糖衣,引着关鹤谣安心地栖在他身上。   这本来是萧屹最幸福惬意的时刻,今日他却在闹情绪。   他并不在意关鹤谣为何着急让刘春花搬出去,只是为此深感哀怨。   “你之前说,挣了钱就租一处宽敞院子。”他控诉道。   关鹤谣心虚不已,糟了,画的饼被她忘了。   她只得赶紧说最近挣得很多,确实该换个新铺子了,马上就去找,很快就能找到的。   软乎乎的声音融入耳朵,软乎乎的柔腻蹭在身上。萧屹尤其喜欢她笑,那时胸腔的震动就会被紧贴的身躯传导,精准地带动脊柱细微战栗起来。   他微阖起眼帘,刻意引着关鹤谣一直与他说话。明知是一种饮鸩止渴的危险游走,却怎么也舍不得停止。   关鹤谣很快发现了他的意图,她臊红了脸要起身,却被腰间的大手止住。   “就这样再陪我一会儿,阿鸢,就一小会儿。”   对方渴求又迷恋的眼神像一支利箭,将她钉在原处。   只犹豫了一瞬,就再也挣脱不开了。 第132章 雪花蟹斗、玉井饭 “你真要负起责任?……   收手收脚, 关鹤谣乖乖趴在萧屹身上,不敢乱动也不敢乱碰。   这样的亲密,萧屹一面觉得已然足够, 一面觉得永远不够。他压抑着以极轻的力道, 极慢的速度摩挲着怀中珍宝,却控制不住自己越来越急的呼吸。   窗外秋风骤起,往暖融融的室内送来几丝寒意。   萧屹忽稳住关鹤谣的头,自己则猛地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   两声咳嗽,却把关鹤谣的心都震伤了。   萧屹的咳疾仿佛一个无比精准的天气预报系统, 只要将降雨雪或是变天降温,他就得咳几声。   如今中秋已过,天气往寒凉萧索滑去, 他咳得也越发频繁。   虽说不太严重,但仍让关鹤谣揪心。   尤其想到他这咳疾的来源——   “原来五哥咳疾是为了救我才落下的, 我得负起责任来。”   关鹤谣往上凑,红唇怜惜地印上他的喉结,萧屹周身一震,手紧紧掐住她的腰。   小小的喉结, 像是一个可爱的核桃,又像是山岭的起伏, 因她的温柔动作而上下轻颤。   关鹤谣不时抬头看他。   萧屹的容貌是一种端正的英俊, 人如其名, 萧萧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   可是现在,他的脸被热切的情思染红,多了几分风流慵懒的意味。这般交织在一起,看一眼就让人心醉。   而这样一个人, 正扬起脖颈,心甘情愿将最脆弱的地方任她逗弄,用气音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   他的脖子全红了。   “亲一亲就好了,亲一亲就不咳了。”   沉迷在萧屹的反应中,关鹤谣轻声重复着这些话,如同哄人入歧途的不轨之徒。   萧屹却止住了她的动作,“你真要负起责任?”   关鹤谣重重点点头。   她是真的很想占便宜……不是,负责任。   于是迷蒙着眼睛去看他,手指不甘心地去够他的脖子。   萧屹微笑,拽着她的手往下。   “傻阿鸢,咳疾的病灶又不在喉头,是在肺。”   后来他还说在肚子里,后来又说……   这次关鹤谣说什么都不信了。   她咬着已然嫣红的唇劝慰,“不行,还有好久呢……”   这话说得模糊,对方却是懂的。   “我知道,还有九个月。”   她是夏至生辰,如今过了中秋,只过去一季,确实还有九个月。   这正是关鹤谣的意思,可是被对方清清楚楚说出来,她还是闹了个红脸。   “知道你还、你还招我。”她气得掐萧屹,语气中却是含娇带羞,“我也很难受的……”   萧屹眸中飞星一闪,愕然问道:“你也难受吗?”   “我又不是块木头!”   她干脆把身上心中的火苗尽数转成怒火,捏着他耳垂嗔道:“就算是块木头,整天被你这样抱着也开花了呀!”   语音刚落,萧屹就笑了起来。他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整个人笼罩一层明亮的愉悦。   关鹤谣被他笑得耳热。   “听我说难受你还笑,一点儿也不知心疼人。”   “我不是在笑你。”萧屹捧起她的脸,“我是以为只有我难受。”   “怎么会呢?”关鹤谣哭笑不得。   美色当前,她也常常被萧屹迷得晕头转向。现在看着他晶亮的眼睛,又被他这份傻乎乎的纯粹欣喜烘得心尖发热。   她不由自主地又俯下身去,配合着手上的动作,把无数热情的赞美灌到他耳朵里。   萧屹反客为主侧身压住她。   “我怎么会不心疼你?我舍不得你有一点难受。”   粗重的呼吸喷在关鹤谣后颈,“……所以,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萧屹的天气预报又应验了。   夜风吹来雨丝,淅淅沥沥打到屋檐。   “冷不冷?”他问。   稀薄的理智勉强理解了这句话,关鹤谣无力地摇摇头。她被熔在一个炽热的火炉里,怎么还会知晓寒冷为何物。   关鹤谣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架乐器,大概是琵琶,或是月琴、柳琴……总之,是那种能被整个抱在怀里的,正被萧屹弹奏着。   她是一架生涩的乐器,萧屹也是一个毫无经验的乐手,但是对彼此的珍视和爱意是最好的助力。试探着,练习着,询问着。   轻拢慢捻抹复挑,带出弦鸣娇娇袅袅,合奏出一曲如泣如诉的乐章,直入渺渺云霄。   被轻声唤回神志,关鹤谣渐渐聚焦的视线中,正是萧屹锁骨上的小痣。   她忽然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做的那个梦——汹涌波涛中,有一个小小身影在奋力挣扎,那人锁骨就是有这样一颗痣。   现在想来,那也许是原主被救时的记忆,冷不丁闯入她脑海里。   那份记忆居然莫名真实。   冰冷的河水,凄厉的尖叫……更重要的是,被抱在怀里时的温暖和安心,正和她现在享受的如出一辙。   她伸手摸摸那颗小痣,满足地合上眼帘。   *——*——*   关鹤谣之前并非搪塞萧屹,找个更宽敞的铺面确实是她下一步目标。   这间铺子到底不是适合用作食肆,每日都因为等位流失不少顾客。   这一日夕食时,关鹤谣就边吃边和众人说了接下来的想法。   “我已经托牙人去打探铺子了,咱们这几天可以开始收拾收拾。”   “这间铺子也留着,我准备把这里改装专门成卖熟食和点心的小铺。”   众人都点头,说专卖小铺这个注意很不错。   之前食肆渐入正轨,她们就又把油焦面和米花糖那些糖果业务捡了回来,时不时卖一卖,很受欢迎。   同样受欢迎的还有门口大锅里的卤味,有不少人专门来买,买了就走,对于店家来说简单又挣钱。每天的流水计算下来,它们居然占到了很大一块。   “只是做糕饼什么其实挺费时间啊东家娘子,咱们去了新铺子还顾得上这边吗?”小胡问。   毕二也说:“处理那些卤味的肉什么的也是哩。”   他至今记得曾有好几天,自己整个下午都在给鸡爪子剪指甲……   好痛苦,后来看自己的手都像鸡爪子。   “所以要再雇人,至于雇谁——”   关鹤谣笑道:“我都想好啦。”   *——*——*   作为一个有少女心的年轻姑娘,关鹤谣最喜欢的季节是春天。尤其江南的春天是如此柔软多情,早莺暖树,处处芳菲,让她这个北方人心醉不已。   可作为一个厨子,她最喜欢的季节还是秋天。   鲜肥的水产,满枝的硕果,养得膘肥体壮的鸡鸭牛羊,都成了这个季节最美好的馈赠。   丰富的食材意味着丰富的菜品,这几日食肆里饭香四溢,引得食客们齐齐称赞。   “小娘子这‘雪花蟹斗’某就没在别处见过,好吃又好看,还有吗?再上两个。”   关鹤谣歉意一笑,“总共就做了一锅不到三十个,现下已都卖出去了。”   这道菜比她之前做过的七星蟹还费事。   七星蟹不过是将蟹肉和蛋白混合蒸,这一道虽然主要也是这两样食材,却要将蛋白先打发,小心地用小火蒸成蛋白垛。   做法繁复倒也值得,因为雪花蟹斗最后的成品比七星蟹好看。   红彤彤的蟹斗上盖着一朵白云,批薄的火腿片和碧绿的香芜摆成花,相映成趣。   关鹤谣是想着趁着时节赶紧吃蟹,今日才忽有了兴致做这么麻烦的一道菜。   单打发蛋白这一样,就是身处没有打蛋器的此世的噩梦,更别提蟹斗里填的蟹粉也是要先剥现炒的。   “蟹粉加了猪油炒,再用黄酒和鲜鸡汤勾芡……”   关鹤谣如此这般和食客讲了讲,对方啧啧称奇,连说不容易不容易,这么细致的菜很快售罄,店家无法再补也是情理之中。   想起蛋白松软的口感和蟹粉的鲜香,食客意犹未尽地把摆盘的火腿花吃了,和同伴确认后道,“那就再来一盘红烧甩水!”   “好嘞。”关鹤谣应着回了后院。   “甩水”是指鱼尾。   关鹤谣极爱南方这个生动可爱的叫法,仿佛这样叫着,就能在脑中勾画出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   关鹤谣选的都是上好的青鱼尾,因青鱼尾最丰腴肥美,正如常言道“青鱼尾巴鲢鱼头”。   这道菜做起来就简单多了。   鱼身留着腌咸鱼,关鹤谣只切下鱼尾。   她用利刃将鱼尾从中对剖形成两半,又在每半上直斩两刀。一条大鱼尾尾梢相连,尾鳍未损,但是已经如扇子一般平铺展开,每一片鱼尾就像一根扇骨。   那边油锅里猪油烧熟时,正好将鱼尾整整齐齐一遭推入锅中。   “滋啦”一声,锅中爆出一阵小小水雾,猪油的香和鱼的鲜同时飘出,关鹤谣深吸一口气,将鱼两面煎至金黄后便加酒、酱进行焖烧。   鱼尾摆在盘中煞是诱人,酱汁浓稠红润,均匀地包裹起鱼肉。   加上那优雅的扇形造型,倒不像菜了,反而像是流动的红玛瑙。   食客迫不及待地下筷。   鱼肉煎制的火候控制得正好,还保持着鲜嫩口感,酱汁更是甜中带咸,滋味浓厚,最是下饭。   食客喊:“再来两碗饭!”   不多时,掬月就盛了两碗进来。   趁着莲藕鲜美应季,关鹤谣今日做的是玉井饭——白藕切块,并着去了苦芯的新鲜莲子一同煮饭。白胖的米粒中藏着清脆的藕,软糯的莲子。   正是这般淳朴淡雅的自然味道,食之令人唇齿留香,如入清风荷塘。(1)   这桌食客本都吃饱了,结果就着这盘鱼又开始边吃边聊。   “诶,你听说了吗?魏家那个四娘子要嫁人了。”   “哪个魏家?”   “就是乐民坊那个,布帛大户魏家啊!”   关鹤谣耳朵一动,那不就是她便宜外祖家? 第133章 芋头排骨、新事业 “正好,这坛桂浆能……   关鹤谣开食肆, 最有趣的一点就是可以听食客们八卦。   上到哪位大官被革职,下到后街谁家娶亲,天南地北的众生百态, 连买报纸的钱都省了。   没想到今日算是吃瓜吃到了自己家, 她便倚着柜台偷偷听。   “啊是他家呀,我听说了!是和柳家结亲,对不?”   “对,但是魏四娘子好像极不情愿呢,闹得沸沸扬扬。”   “那魏四娘子闹一闹有什么稀奇?她不是向来如此?她是唯一嫡出的女儿, 年纪又最小,早被家里惯坏啦。”   关鹤谣听出来了,嫡出的小女儿, 这不就是她便宜小姨魏琳儿?   “可不是嘛?我听说她还要逃婚,被家里抓回去了。”   “哎, 这一位也是,明明自己家就是商户,偏偏看不上商户,骄纵得很呐。拒绝的婚约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罢?谁家愿意一直白贴热脸?”   “她虽然有美貌之名, 但这个名声真的是……人家柳家说不定也不乐意呢。”   两人说得唏嘘,关鹤谣听得也唏嘘。   她上回信息只更新到魏琳儿从昏迷中苏醒, 现在看来身体是无碍了。   只是马上又被塞了自己不情愿的婚事, 也是怪可怜的。   *——*——*   小心翼翼地削着山药, 关鹤谣忽然想起:不行,山药容易沾到黏液手痒,还是不能让孩子们学这个。   视线悠悠转转落在墙边那一筐芋头上,还是芋头安全些。   她极喜欢芋头这一食材。   便宜而高产,既是菜又是粮, 丰年可做佳肴,荒年可度饥馑。   据说“芋头”这个名字的由来就是因其叶子大,果实也大,先民见到了不禁“吁”“吁”连发出感叹而来。(1)   大如斗的君子芋上市,关鹤谣直接搬回几筐来做菜,这连着做几日芋儿鸡、反沙芋头、香煎芋丝饼等等……还买了百子芋之类的小家伙留着煮糖水。   今日食肆里甜品做的是拔丝芋头,削好的芋头还剩两个,店里夕食关鹤谣便决定做一道芋头蒸排骨。   硕大的芋头切成利落的滚刀块,白中透着粉,好像一个个沙沙的方糖块。剁好的排骨已经用蒜蓉、胡椒粉、豆豉和油酱等腌制入味。   关鹤谣取了一个深盘把芋头码在盘底,再将排骨盖在上面,接下来简简单单蒸熟就好,她顺手把山药扔进去蒸。   凉水渐热,直至咕嘟咕嘟冒泡,几乎在同一个瞬间,锅中就升腾起独特的芋香和肉香。   寻思着山药差不多熟了,关鹤谣将锅盖掀开小口,飞快夹出了山药碾成泥。   一回头,小胡和掬月已经备好了大碗和各色干果,正眼巴巴地等着。   到底是孩子,嗜甜,而且这道“八宝山药”做起来有趣,自由度又高,他们每回都要自己动手。   掬月把山药泥加了白糖和油脂调味,又往大碗里涂了薄薄一层油防粘,舀进山药泥压实再压一层红豆沙,而后摆上自己喜欢的干果。   掬月摆蜜枣、各色蜜豆,小胡摆杏脯、葡萄干,两人有商有量地设计着怎么摆好看,玩得不亦乐乎。   关鹤谣含笑看着他们,灵感忽现。   对了,还得选一些好玩的菜色才能吸引孩子们。   两人就这样一层山药,一层豆沙,一层干果地摆好。   芋头蒸排骨出锅,刚好把这八宝山药回锅蒸。   喷香的热气中,关鹤谣往排骨撒上葱花和辣椒圈,再将半勺滚烫热油往上那么一浇——“嘶啦!”一声,给这道温和的菜肴添了几分刺激的辛香。   众人簇着这盘芋头蒸排骨,就像众星捧月一般去到了餐桌,正式开饭。   和肉同烹时,总会有一些素菜强势出圈,让人甚至顾不得吃肉也要先去吃它。   比如笋烧咸肉里的春笋,比如三杯鸡里的姜片和蒜瓣,比如红烧肉里的豆泡、腐竹或者鹌鹑蛋,再比如……这道菜里的芋头。   芋头垫底,不声不响地吸收了清亮丰腴的肉汁,从此不仅再也没有那种噎人的干涩,还沉淀出无比鲜美的味道,甘甜中透着咸鲜。而那口感更是一绝,粉沙沙的质感中又有饱吸汁水的软糯,在唇间一抿就化。   众人意见出奇一致,都先吃了几块芋头才去夹排骨。上好的小排肥瘦得宜,肉软而不烂,嫩而不柴,中间一根小骨头一抽就掉。   就着肉汁扒两口饭,配上冬瓜海米汤、两道清淡小炒和各色咸菜,众人吃得酒足饭饱,最后由掬月骄傲地端来了蒸好的八宝山药。   大碗在盘上一扣,就出现一座弧度柔缓的小雪山。用小刀切开,一层豆沙一层山药的断面匀称紧实,间杂着各色斑斓果品,甚是喜人。   这道甜品吃时还应淋些蜜糖,关鹤谣却突然想起更好的选择,转身去厨房拿出一个小坛子。   “正好,这坛桂浆能启用了。”   这是她依照古法做的。   只用院里桂树开的桂花和白蜜调和成浆,用油纸封口七层,每一日揭掉一层,今日正好是最后一层。(2)   最后一层油纸一去,霎时间,馥郁到极致的桂花香气蓬勃而出,让关鹤谣几乎为这强烈的嗅觉冲击愣住,脑中不觉浮现起这古方中那一句——   “气香味美,格韵绝高”。   古人诚不欺我也!   淡琥珀色的液体仿佛无数金桂的精魂凝练而成,澄澈又轻薄,就着雪白的山药泥一起入口,满口都是花果芳香,令人回味无穷。   “掬月山药泥调得不错,甜而不腻。”关鹤谣夸她,“我明日要去慈幼局,你和我一起去。”   “真的吗?”掬月终于能一起慈幼局,仰着小脸期待问道:“那我去做什么?需要今晚准备吗?”   “咱们等下要备些食材。至于你,你什么都不用准备。”关鹤谣笑,“你去当优秀榜样!”   *——*——*   “看到了吗?掬月姐姐也不到十三岁,就已经这么厉害了!”   慈幼局有些破旧的厨房里,关鹤谣夸张地说道。   可惜围着的孩子们不太捧场,而是对掬月的“表演”更感兴兴趣。   “姐姐再切一个!”   “切得好快啊!”   掬月和关鹤谣无奈对视一眼,只能又拿起一个萝卜切了起来,利索的刀工看得二十几个孩子眼花缭乱,惊呼连连。   她已经展示了擀饺子皮、搓猫耳朵等白案功夫,又在观众们的强烈要求下来回返场,已经连切了四五根大萝卜。   把这一切当热闹看的孩子们倒是兴致高昂,只是完全没理解关鹤谣和掬月的用心。   关鹤谣只能想尽办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她调动出少儿节目主持人一般的热情,恨不得手舞足蹈。   “掬月姐姐也只和我学了两年呢,你们想不想学呀?”   被掬月刀工引出的嘈杂声渐弱,孩子们终于意识到关鹤谣在说什么。   “学厨艺,我们吗?”   关鹤谣点头,“你们想学,我就教。”   瞬间的安静之后,孩子们的议论声如黄豆入热锅,噼里啪啦骤起。   几个年龄最大的孩子面面相觑。   这是他们从没想过的。   从前在家乡,也只是被家人教着种田喂鸡。在他们看来,会厨艺的人已经是非常了不起,要搬去镇上过活的。   “能学会吗?我只煮过粥。”   “要用刀吗?有、有点吓人。”   “能学会的。”关鹤谣坚定地答道。   “放心,我现在不会教你们太难的菜肴,咱们一点点来,就从一些简单的糕饼入手。”   “我知道你们现在在局里也要做些浆洗衣服、劈竹篦的活计。”   这算是慈幼局里的“潜规则”,受庇护的孩子们也要做些劳动,挣来的钱补贴局里。   “可那些和厨艺不一样。厨艺学会了这就是一门吃饭的手艺。”   “等你们学会了十几样糕饼,以后若是受雇酒楼食肆总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就是在街边支个小灶摆个摊,也能勉强养活自己。”   就像我以前那样,关鹤谣想。   “我今日就可以开始教。”   补充完这一句,她笑眯眯看着孩子们等着回应。   “今日就可以开始?关姐姐今日要教什么?”   终于有孩子好奇地问了出来。   而关鹤谣要做的,就是紧紧抓住这一点点好奇心,将其转化为行动的动力。   “今日做芡实糕和雪花糕。”   “对了,”她使出杀手锏,“做好的糕点咱们直接分了吃掉哦!刚出锅的雪花糕又香又软,最好吃了。”   一句“直接吃掉”——这样明晃晃的诱惑简直比关鹤谣的现身说法,还有掬月的优秀榜样力量有用千百倍,马上就有几个孩子叫嚷着要学。   这样一起头,满屋的孩子就都要参加。   “好!”关鹤谣如释重负一笑,可算忽悠成功了。   “我会非常认真地教大家,所以我也希望你们能够认真学习。如果中途想要退出,随时可以退出,但是只要你想继续,只要还站在案板前,做厨之人就要对手下的每一道菜负责,对每一位食客负责。”   她郑重地嘱托,孩子们听得似懂非懂,却还是靠着对她的信任点点头。   等他们被李嫂子带着洗完手回来时,关鹤谣几人已经把食材都准备好了,整整齐齐摆在案上。   第一步是带着孩子们认识食材。   “这是粳米,这是糯米,大家可以上手摸一摸,这是芡实……”   这个部分比关鹤谣想象得要顺利。   孩子们本来都是农户出身,并非五谷不分,初期准备的这些谷物都比较常见,他们大都认得。   她需要教的是糯米要泡开了才好操作,是芡实年轻时候就是鲜嫩的鸡头米,老粒晒干之后才是他们现在所用。   “芡实糕主要就是用这三种谷物磨成的粉做成。当然,也可以加入豆粉、枣泥等做成其他口味。但最重要还是芡实温补的功效,所以芡实的用量一定不能减少……”   耐心又柔和的声音从厨房中娓娓传出。   不一会儿,又有阵阵米香飘散在金秋的风中……   翌日,关鹤谣刚好拿着孩子们做的糕点去找萧屹。 第134章 筹备新店、重阳节 关潜神色一肃,终于……   “这两种糕点都是趁热最好吃。”   “但是我觉得挺有意义的, 就拿两块给你尝尝。”   关鹤谣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块切成了厚片的芡实糕,泛着殷殷嫣红。还有一块小小的雪花糕, 糯米中夹着黑芝麻糖馅儿。   萧屹接过, 三两口吃了。   芡实糕应该是糕粉没完全碾开,导致有的地方结块,不是特别松软。雪花糕味道和口感都还不错,就是有些歪歪扭扭。   这两样关鹤谣都做给他吃过。   吃惯了她的手艺,萧屹惊觉自己口味被养刁了, 吃食稍微不如意就如同上刑。   但是他知道这只是十来岁的孩子们做的,也不能苛求。   于是照实说了心中感想,最后又道:“以第一次来说, 已经做得像模像样了。”   “我也这么觉得!”桃花眼弯出愉快的弧度,关鹤谣连声搭腔。   “而且他们学得很认真, 虽然我只教十岁往上的,但是不少小家伙也凑热闹看,还说以后也要学呢。”   她迫不及待和萧屹分享这段经历。   一切都比她预计得要顺利,关鹤谣再提起这事仍很高兴。   因为大都是穷家早当家的孩子, 他们不怕累不怕苦,烧灶用火也算娴熟。   要知道关鹤谣刚穿越过来时, 可是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操控灶火, 那是常常真·碰一鼻子灰。   “年纪大的那几个是真的想好好学, 他们也知道在慈幼局这样混下去是没有出路的。”   等到了年纪被赶出去,还不是风餐露宿,或者被骗被逼去做些辛苦活计,一辈子不得翻身。他们想明白这点,就终于明白了关鹤谣的良苦用心。   关鹤谣掏出精心设计的“教学大纲”和萧屹念。   “每回教两种糕饼, 都是便宜常见的食材,做法也简单,以蒸烤为主,尽量不见明火。”   比如那所谓“雪花糕”,其实就是糯米蒸熟,来回捣软之后夹上馅料。   “下一回是定胜糕和桂花藕粉糖糕……”   考虑到年纪小,不敢让他们做炒炸的大动作,也不好动刀,关鹤谣想来想去,觉得从糕点学起是最好的,入门快,孩子们又有兴趣。   只要能练出几样拿手的,学到极致,那就必定能混上一口饭吃。   想到这可能给孩子们带来的帮助,关鹤谣心潮澎湃,萧屹含笑听她讲了许久,忽然来了一句,“是因为你也是个好老师。”   他还记得关鹤谣第一次教他做青团的时候。   虽然那时他九分以上精力都放在关鹤谣身上,勉强剩下那一分还是从她简明流畅的讲解中明确了重点,他这个毫无下厨经验的人也学会了。   “那是你聪明呀,”关鹤谣也向来不吝惜言语去夸他,“一下子掌握了诀窍,手上捏得很——”   她猛收住话音,不自觉看向对方的手。   何止是拿捏青团呢?   她红了脸回想起前几日的乐章。   拿捏别的东西也是一下子就掌握了诀窍。   *——*——*   关鹤谣离开万壑园的时候,正好遇上关潜来找萧屹。   往年关潜回京述职,顶多能停留半个月,就又要返回驻地。今年官家念他常年辛苦,又治水有功,特准他留到过年。   可关潜是个闲不住的,自请去军营练兵,官家就让他去了萧屹那厢军,这时父子大概有什么话要谈。   站在院里,关潜和关鹤谣说了几句话。   无非是聊了聊关鹤谣的食肆还有慈幼局那些事情,关潜是个重情义的人,自然就问起了刘春花近况。   关鹤谣看一眼萧屹,两人都有些犹豫,该不该把那份猜想与他说。   长辈的事情本不容他们置喙,这件事说起来更是徒增尴尬。   一直听萧屹讲,关潜这些年来饱受“家室”“娘子”之类的话题烦扰。正因如此,关鹤谣于此事上才尤其谨慎。   关潜本是个爽快人,不拘小节,唯有对意图勾引他的人从不手软。   他像是被触到逆鳞的龙,因为最脆弱的伤心处被痛戳便使出雷霆手段。据说这些年送到郊外庄子的婢女没有二十,也有十几个,后来干脆全院都换成了厮儿。   他常年驻军河北,虽远离家乡,却也远离了隔三差五往他身边塞人的应酬场所。   关鹤谣当时已有把刘春花送到别处安置的想法,隐约察觉她心意之后更是脑门一凉,马上付诸行动。   她觉得,这只会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场面。   刘春花本来是关潜故人,她曾经与魏娘子朝夕相处,使他能够寄托一份对魏娘子的情谊,关潜心中是感激她的。可若是知道了她的心思,不仅这份念想没了,只怕……   关鹤谣在脑海中类比了一下,大概就是一种赵锦其实暗恋她,一直利用萧屹靠近她,在身边深情注视她的膈应感。   她抖了抖,给无辜的大王脸上画一个鲜红的大叉,想着到时刘春花肯定还落得更尴尬悲伤的收场。   还不如不见。   可是听着关潜说到了“什么时候去看望你乳娘一下”,关鹤谣一噎,只能曲线救国问:“您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潜没料到她忽有此问,似有些惊讶,还是如实回答。   “她安静不多话,但是有几分硬气的,做事很利落。因此确实能做你娘亲的助力。”   “你娘亲太柔了,从来没与人红过脸。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性子嫁——”   他硬生生停住,跳过了那一段,“她不在乎自己受委屈,只是总要为你打算,便在生下你之后特意让魏家把春花送来做乳娘。”   “诶?”关鹤谣一歪头,提出自己的疑问。   刘春花一直说她是随魏娘子嫁入关家的,怎么关潜说是关鹤谣出生之后才去的?   “可能是……”   关潜面露讪讪,他大致明白刘春花刻意隐瞒的原因,却不知如何和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解释。   可想了又想,觉得关鹤谣进退得体,懂事又旷达,况且孩子长大了理应知道关于长辈的真相,便絮絮讲起当年之事。   “当年,我从山贼营寨将春花救出来时,她……已怀有身孕。”   “你娘亲嫁人时,她将要临盆,怎么可能跟过去?”   “再说春花长在乡野,魏家不会让这样的丫鬟陪嫁入官宦人家?自然选的都是主母选的亲信,意在帮衬,实则也是监视你娘亲。”   否则他和魏珊儿也不至于几年只见过数面,毕竟无论已婚、未婚,娘子们上街游赏、看戏玩乐都是再平常不过之事。   关鹤谣听得一愣一愣,只想起问:“那乳娘的孩子呢?”   “可惜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她也因此差点没撑过去。她恳求相熟之人将此事告诉你娘亲,又说魏家本就无她容身之地,还不如去你娘亲身边。你娘亲心痛她遭遇,便将她接到关府做了你的乳娘。”   若说关鹤谣没有心生哀叹,那是不可能的。   越听关潜说下去,她就越觉得刘春花可怜,可也越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个阴郁的故事像一条阴郁的蛇,让她越来越隐隐心慌。   她翻来覆去围着刘春花的话题说,连关潜都觉得奇怪,直到听她犹豫着问了一句“那她对您如何?”   关鹤谣视线躲闪,“她之前……多次问我您何时再去家里……”   关潜神色一肃,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自我第一眼见到你娘亲,眼中就再没容下其他人。春花如何待我我并不知晓,也不欲知晓。”   他说得极为郑重,关鹤谣霎时局促起来。她是就自己的观察予他提醒,并不是要逼着他说这番男德宣言的。   “其实……您也不用和我说这个。”   “要和你说的。”关潜摸摸她的头,笑道:“母女连心,你知道了,珊儿就也知道了。”   母女连心吗?关鹤谣苦笑。   她又一次为自己不是魏娘子亲女而唏嘘。   可是,这样真诚炽热,未被岁月磨减半分的情感,无论魏娘子她身处碧落黄泉,一定都能心有所感的吧?   翌日,关鹤谣去看望刘春花。   她隔三差五过来小坐,雇的两个嫂子已经与她熟识,笑着引她去屋里。   刘春花的身体已经恢复得与常人无异,可她不太爱出门,甚至都不愿在院子里晒晒秋日暖阳,每日就喜欢待在卧房里。   她见到关鹤谣还没有那两个嫂子神色自然,但是能看出她在拼命维持一些热络。   见面三分情,此话不假。   当进一步知晓了她曾经的苦难,关鹤谣再见她,也不在乎她这点抗拒和心眼,反而理解了她这灰暗的性格。   原来当年,刘春花和魏珊儿都曾被同一伙山贼掳走。   山贼袭击赶路的魏家,抢夺财物的同时还掳走不少女眷。因见她们多美貌娇贵,想着之后卖个好价钱,所以忍着未下毒手。   恰逢关潜那队人上山剿匪,救出了魏家女眷,也救出了之前被掳的周边民女。   刘春花人是被救出来了,可胎儿月份已很大,只能生产。家人嫌她丢人将她拒之门外,她便从此跟着魏珊儿。最后,孩子也没活下来。   关鹤谣心里叹气,陪她说了会儿话,给她留下一些自己做的莲蓉饼和荷花酥就匆匆走了。   新找到的店铺还在装修,她最近忙得很。   有了上回的经验,她这次找铺子、装修铺子都迅捷得多。   关鹤谣一把all in,直接花大价钱租下了一家两层的店铺。地脚在成宁坊外街角,两条路交汇口,端的是热闹繁华。   *——*——*   九月九日,秋高气爽。   是日重阳,也正是关鹤谣新食肆开张的吉日。   一大早,她就和伙计们以及几个短工忙里忙外,脚不沾地。   店外挂好了鞭炮,彩幌纷飞,还有乐人等着奏乐助兴。   今日街市上人来人往,尽是出游登高的游人,都不觉驻足看热闹。   “慈幼杯……制糕大赛?”   有人疑惑着念出了那门楣横幅上的大字。 第135章 厨艺比赛、狮蛮糕 话音一落,众人哗……   关鹤谣这家新铺子比陈默想象中好很多。   二层的临街小楼, 下层宽敞,摆了七八桌,上层则应用作了主家起居。   门扉窗棱皆新刷过漆, 显得光洁又整齐。   只是比我的八仙楼还是差远了哦……他难免有几分得意。   按照重阳风俗, 商家大都以菊花做成鲜花拱门装点铺面,招揽顾客。(1)   八仙楼应着“八仙”之名,今日用八种各色菊花扎了彩门,足有一丈多高,是整条街最气派的, 可谓赚足了人气。   关鹤谣则不同,她觉得那鲜花拱门好看是好看,可造价忒高, 还糟践花,着实有些不值当。   开业的大部分预算都用在从瓦舍里请来一队清乐艺人, 剩下的钱她买了几盆金铃菊。   这种菊花花盘小而圆,正如其名,灿若金铃,远远看去似有一层潋滟金光浮动在门庭。   倒也挺亮眼的……陈默想。   他下轿子走到门口这几步之间, 就已经把这家食肆在心中评估了一番。   关鹤谣赶忙笑容满面迎上来,说着“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一类的话, 两人寒暄几句, 气氛甚是融洽。   以“从此绝不向其他酒家售卖食谱”和“奉上四个秋日食谱”为条件, 关鹤谣把陈默请过来撑场。   这对陈掌柜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这点心胸还是有的,再说这食肆生意再好也影响不到三个坊之外的八仙楼,又能买断与这位小娘子的合作。   就算全不顾这些,他看着眼前头簪茱萸花枝,笑意嫣然的小娘子。   单说她和国公府的关系……也不容小觑啊, 万一是真的呢?   比起陈默的暗中思量,关鹤谣这边的快乐要简单许多。   “陈掌柜到了,吉时也就到了。”她很是狗腿地说着,伙计们便安排下去。   下一瞬,伴着噼里啪啦的鞭炮,艺人们就弹奏起来,霎时间奚琴、响板、细腰鼓声声入耳。   关掌柜听着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甚是骄傲。   可以,场面做足了。   而这般热闹早就吸引一圈观众围观,且仍有增加之势。   眼看达到了初步宣传效果,关鹤谣示意鼓乐声停,抄起一个纸卷大喇叭开始喊话。   “各位乡亲,值此佳节,小店开张!”   “虽别无长处,却有个好玩点子以娱诸位。”   “小店接下来将举办一场厨艺大赛,请各位评判。”   “现场制作的吃食也将奉送给诸位品尝!”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店门口空地摆出了几条长案,搭了几个炉子。   “好!有趣!”马上有人捧场,“店家和谁比?比什么?”   又有人认出来陈默。   “那是八仙楼的陈掌柜?”   “啊?莫不是要和八仙楼比?”   “怎敢不自量力和八仙楼比?”   关鹤谣笑,仰头指向横幅,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又道:“比做糕饼!只是并非小店与他人比——”   随着她的话音,从铺中鱼贯而出十个孩子。   “比赛的是这些孩子,他们来自城南慈幼局,都学过厨艺。”   话音一落,众人哗然。   “这怎么可能呢?”   “慈幼局的?”   “店家只是为了博人眼球!”   “他们才多大啊?”   那些孩子大的顶多十二三岁,还有两个尤其瘦弱,可算是“没有灶台高”。   更重要的是,慈幼局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哪里有做糕饼的本事?   时人追求雅致,而糕饼甜点无疑是食中“雅”物。   或是对月嚼饼,或是花间含饴,小小一块,盈盈可人,以相称的精美餐具装盛,令人见之、食之皆欢喜。   超高的颜值,甜蜜的味道,都需以讲究的做法方能达成。   怎么会是慈幼局脏兮兮的孩子们……   唔,这些孩子们倒是收拾得干净可爱,有男有女,或蓝或红,每五人穿着同样颜色的布衫。   可这个年纪,这个出身,他们就是穿着丝绸也不能打消众人心中疑虑,陈默也震惊地低声道:“关小娘子,这……?”   只说让他来捧场提几句话,可没说是这么奇怪的情况啊!   关鹤谣解释道:“您别看他们年纪小,可也是我精心教了二十天的,几道糕饼难不住的。”   言下之意——   老师是我,不满意?   看似为孩子们说话,可本质还是对自己的信心,多少有些恃才傲物的意思。   可陈默一想起她那几道卖得火爆的食谱,想起望眼欲穿等她来教厨艺的小舅子,倒是马上信了两分,站出来高声帮衬着了几句话。   他作为大酒楼的掌柜,还是有些威望,起码比关鹤谣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娘子强,众人窃窃私语声果然渐低,可是脸上的好奇未减分毫。   关鹤谣赶紧抓住机会又喊起话来。   “参赛的十个孩子,分成红蓝两队参加。”   “总共分三轮,每轮做一样糕点。”   “第一轮的糕点是固定的,应着这九月初九的好时节,咱们做狮蛮重阳糕。至于剩下两轮——”   关鹤谣晃晃手里的签筒,开始讲解规则。   赛制其实很简单,毕竟主要是搞个噱头,既给店里招人气,也给这些孩子们铺路。   加狮蛮重阳糕在内,关鹤谣总共教了他们十二种糕饼,签筒里就是剩下的十一种。   “第二、三轮会从以下糕饼中各抽取一种作为题目,现场进行制作。”   “八珍糕、软香糕、脆皮香芋饼……”   关鹤谣念出一个名字,毕二再大声重复一遍。   每一个美味又新奇的糕饼名称落地,就将现场的气氛炒热一分。   等都念完,人群中已有人迫不及待喊着“那快开始罢!”   关鹤谣小做安抚,又快速介绍了一下评审方法。   今日除了陈掌柜,她还请来了吕大娘子、慈幼局的李嫂子和一位曹手分作为评委。   慈幼局虽是官办,却只是救济所,对百姓并无约束力。   可这位被她用两坛酒忽悠来的曹手分长得雄壮,穿着县衙统配的小吏青衫往那一站,还挺有威仪。   总之唬人是足够了。   因此关鹤谣对她组建的评委队伍很满意——既有她和吕大娘子这样的饮食行业专业人员,还有政界、商界人士,多么合理。   包括她自己在内,每轮五个评委各有一票,以小竹筹为记。   其余三十六个竹筹则分发给现场围观群众,得到筹子的人就可以品尝并投票,最后三局两胜,决出胜者。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马上又为抢竹筹嘈杂起来,结果自然有喜有忧。   好在这边准备好清甜的甘菊罗汉果糖块,由小胡挎着竹篮挨个发,勉强抚慰了没抢到竹筹的失落之人,也将众人进一步留在这里看热闹。   狮蛮重阳糕是重阳节亲朋好友间分送的吃食。   “狮”指的是文殊菩萨的坐骑青狮,“蛮”则是蛮王之意。   因为替菩萨牵狮的,正是一位胡面胡服的异国国王。   蒸好的重阳糕层层叠叠垒成小山,最上面还要放上用面团捏出的这一人一狮,再以各种装饰点缀。(2)   关鹤谣说话间,伙计们已经开始往长案上摆做狮蛮重阳糕的食材:以红曲粉、桑葚汁、菠菜汁等天然染料染成各种颜色的米粉、栗子粉、豆粉,熟栗子,几样莲蓉、豆沙之类的简单馅料,以及多种果脯坚果,还有最缤纷的那些装饰物——小彩旗、彩带、彩纸。   桌案上越来越满,群众呼声越来越疾,孩子们的表情也越来越紧张。   关鹤谣便道:“虽说是做狮蛮糕,可让孩子们捏狮子和蛮王还是太难了,若是捏成了猫咪还请各位多担待。”   这话逗得在场众人哄笑。   孩子们表情也自然了一些,最开朗的那两个还看着关鹤谣笑得挤眉弄眼,有一个大着胆子问:“我就喜欢猫咪呢,可以做猫咪吗?”   “可以呀,我们的目标就是好吃又好看。”   关鹤谣觉得真做成猫咪糕也不错,且这都不算创举,毕竟陆游已有“玉脍齑中橙尚绿,彩猫糕上菊初黄”的诗句。(3)   瞧,这不是就特意将重阳糕叫做“彩猫糕”吗?   谁能想到,铁马冰河的陆大人是个资深猫控呢?   那句“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何等苍凉悲壮,世人耳熟能详,却鲜少知道他当日其实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为名连提两首诗,这一首只是“其二”。   而“其一”那首中的佳句是“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想尽忠报国“戍轮台”和想烤火撸猫“不出门”并不冲突,不是吗?   放翁先生真是豁达。   计时的漏壶就位,观众和评委就位,目前看来选手们也调整好了情绪,已经就位。   一阵擂鼓骤响,关鹤谣手里彩旗一挥。   “第一轮比赛正式开始!”   只听一片欢叫,两队人马都冲到食材桌案挑选,而后回到自己地盘忙活起来。   围观的人本来大都是看热闹、蹭吃食的,并不相信孩子们真能做成什么。   可眼见那一双双小手揉面、调馅还算娴熟,都惊讶不已,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还纷纷为他们加起油来。   关鹤谣和掬月则下场陪同,帮孩子们照看灶火之类,但并不亲自帮忙。   这二十来个学厨的孩子,有一些害羞不敢上场,或是觉得自己手艺不好,最后刚好有十人愿意参加比赛。   仔细考量之后,关鹤谣将他们分为实力均衡的两组。   红队队长叫珠儿,蓝队队长叫小梁子,正是年纪最大的两个。   珠儿性子沉稳又细心,她带着两个队友揉不同颜色的米粉团,让另外两个挑选果脯,再修剪成同样形状。   小梁子那边则有些手忙脚乱。   但是这道重阳糕工艺不算复杂,很快,两边的锅灶都升起米粉与栗子混合的清香。 第136章 甘菊冷淘、决胜负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米粉混合栗粉揉好, 包裹一些馅料之后团成小胚上锅蒸熟——狮蛮重阳糕的做法就是如此简单。   蒸好的粉团子一个个软软软糯糯,极为可爱,再取重阳登高之意层层垒砌。   两队孩子互不退让, 似乎都想比对方高, 在井口那般大小的铜盘里将重阳糕都垒成小山一样。   接下来,就开始了最后的装点。   他们没有辜负桌案上丰富的食材,把明黄蜜蜡一般的白果、红玛瑙一般的石榴子、琥珀一般的核桃仁、珍珠一样的糖莲子,并着彩旗彩带往上招呼。   一盘重阳糕,简直成了一座宝石山, 看得周围人眼馋不已。   于是看热闹的人不减反增,尤其是有幸做评委的那些,更是深吸几口糕饼蒸腾的香甜之气, 心中期待不已。   漏壶漏尽,铜锣一敲, 第一轮比赛结束。   双方都按时完成了重阳糕。   小心翼翼地,两队队长捧着自己的作品放到中间。   正式评审之前,关鹤谣先抽了第二轮比赛的题目,方便掬月他们调度材料。   “下一轮要做的是——桂花藕粉糖糕。”   她念道, 同时看到小梁子精神一震。   关鹤谣暗笑,藕粉桂花糖糕确实属他做的最好。他大概也看出, 这道狮蛮重阳糕他们做得比不上珠儿的红队。   欢呼声阵阵响起, 评审正式开始, 关鹤谣请陈默投出第一票。   陈默现场见识了孩子们制糕,也不再有轻视之意。   他很认真地品尝了双方的成品之后,将竹筹子投进了红队的竹筐里。   “多谢陈掌柜。”珠儿激动得小脸泛红。   关鹤谣也将竹筹子投给了红队。   说实话,双方糕饼味道差不多,都非常好。   上好新米磨的米粉, 自家炒的豆沙、莲蓉馅儿,精挑细选的坚果果脯……有这些优质食材打底,哪怕是出自孩童之手,这两盘重阳糕也已经赢过市面上八成以上的同行。   在味道差不多的情况下,这道糕饼的“看菜”的意味倒是更突出了——因为本来就是亲友间分送来摆在家里的,所以讲究做得喜庆又气派。   珠儿这一队别具匠心,通过调整红曲粉的用量,做出了三种深浅不同的红色团子。   因此垒好的重阳糕颜色整体由浅到深,中间又间杂着黄、绿、紫等色的团子,可谓乱中有序,严谨中又有着活泼跳脱。   光视觉上就比蓝队的要吸引人。   大众评委们自觉排队轮番品尝,而后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关鹤谣和几位评委小声交谈,对这一轮谁会获胜心知肚明。   果然,最后将竹筹一数——   “红队二十七个,蓝队十四个,第一轮红队胜!”   红队的五个小家伙欢叫起来,蓝队虽然懊恼,可眼中斗志昂扬。   多余的重阳糕分给了现场其他观众。   “这莲蓉捶得真细。”   “好吃好吃。”   “真没想到啊!”   “就该带我家那个除了吃就是睡的小讨债鬼来看看。”   观众们热火朝天的惊叹和赞美中,两队已经重新投入了紧张的比赛。   这一次,蓝队成功扳回了一轮。   因为小梁子做桂花藕粉糖糕确实很有分寸。   这道糕点看起来简单,实则很难把握。   “糯米粉和藕粉的比例一定要得当。”   “若是太软则黏黏糊糊引人不适,太硬则品味不到那一分软糯香甜。”   听了关鹤谣的解释,评委们更觉得小梁子那队做得很好,方才没投错。   雪白的菱形糕中透着一点点粉色,里面嵌着碎金一样的蜜渍桂花,出锅后又在表面刷了一层,当真是晶莹温润。   不同糯米粉吸水性不同,这个糕点关鹤谣前后带孩子们做了三次,唯有小梁子每次都做得不软不硬,口感刚刚好。   你若让他说,他可能自己也说不明白,但手上就是有准头。   三局两胜,现在两队各剩一局,最后的决胜局就尤显重要。   这一轮的题目是五香糕。   进行到此时,围观众人都看出店家并非哗众取宠,而是真的一丝不苟在举办这只有孩子们参加的比赛。   即使如此,看到伙计们喊着“白术”、“茯苓”、“黄实”把这些药材粉末一样样端上来,还是暗叹店家真是肯下本钱。   五香糕蒸好,清新药香徐徐飘出,评委们尝过之后剩下的照例送给其他观众,食肆外面其乐融融。   等到大众评审们投竹筹时,戏剧性的一幕却发生了——   五香糕的口味就和它的药性一样温和、不争,没有什么亮点,也没有什么容易掉进去的坑,因此两边完成得都很好,投竹筹时便没有出现前两轮那样一边倒的明显趋势。   几乎是前一个人投给红队,后一个人就投给蓝队,十分胶着。   因此直到最后数竹筹时,众人都不确定是哪边赢了,只能不自觉安静下来,屏着呼吸聚精会神等结果。   孩子们也紧紧和队友挨在一起,紧张得握着彼此的手。   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的食肆外,却忽然一片静谧,每一枚竹筹的清脆响动都听得清清楚楚。   谁能想到,一场孩子们之间的较量居然这么牵动人心!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结果——   “红队二十个。”关鹤谣扬声道。   掬月一愣,“蓝队也是二十个……”   关鹤谣一拍脑门,怎么把陈掌柜忘了!   陈掌柜何其繁忙?八仙楼今日开着重阳菊花宴呢,早就说好他来待一会就走。   所以第一轮比赛结束后,他便已离去,这就使得本来奇数的竹筹变成了偶数。   上一轮票数差距明显,便没想起来这一茬,谁知现在出差错了!   “这……”   关鹤谣也愣了,环视一周,正不知如何收尾。   “嗨!就都算赢了呗!”   随着这一声叫喊,人群中曝出一阵笑声,纷纷附和起来。   “可不是嘛,都厉害!”   “了不起!”   “小瞧他们了!这是有真本事啊!”   关鹤谣笑起来。她看向孩子们问:“算两队一起赢,可以吗?”   孩子们不约而同点点头。   “好!”   于是在乐师气氛组的帮助下,关鹤谣宣布了第一届慈幼杯厨艺比赛的胜负。   欢呼着蹦蹦跳跳的孩子们,喧闹的围观人群,喜气洋洋的自家伙计们,好奇地频频回头的路人……   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关鹤谣唇边笑意更深,真好啊,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有这一出大团圆的开场好戏吸引了人气,待阿鸢食肆半掩的门扉终于完全打开,正式开张时,围观的人群便蜂拥而入。   转眼之间,每桌都坐了人。   要不是有两桌预留给孩子们吃庆功宴,怕是也要被抢占。   关鹤谣组织孩子们坐好,毕二和掬月给他们上菜。   借此机会,关鹤谣正好向其他食客介绍起今日的菜品来。   “砂锅羊肉,加了胡萝卜和山药炖的。”   “鲜味有三鲜豆腐汤和蒜蓉粉丝蒸虾。”   “卤鸭四件,分别是鸭脖、鸭胗、鸭肝和鸭掌。”   “素菜有清炒菱角、酸辣藕丝和上汤菠菜。”   “也有几样这两桌上没有的。”   见众人都抻着脖子往这两桌看,关鹤谣指着柜台上悬木牌,“自家腌的醉虾醉蟹,还有辣子鸡,诸位都可尝尝。”   说话间,掬月又端了一盆碧绿的面条上来,便有人问:“这个时节了,小娘子还卖槐叶冷淘?”   关鹤谣一笑,“这不是槐叶冷淘,是甘菊叶做的甘菊冷淘,也自有一股清香。”   随刀落银缕,煮投寒泉盆。   杂此青青色,芳草敌兰荪。(1)   初春用槐叶做冷淘,是明知天气还没热起来也要贪凉。   暮秋里用甘菊叶做冷淘,则是趁着天气还有一丝丝暖意赶紧贪凉。   总之,贪就对了。   贪嘴是人类的本能。   “原来如此,这甘菊叶我倒是没吃过,也不知什么味道。”   问话的人恍然,也和同伴点了甘菊冷淘,并着两样热菜。   他一起头,食客们都活跃起来,纷纷要开始点菜。   关鹤谣嘱咐孩子们一句“先喝热汤”就投入了混乱的点单战局。   好在今日把毕二娘子请来帮忙,炖煮之菜也好做又省心,很快每桌都上了几样饭菜。   羊肉的浓香,水产的鲜香,蔬菜的清香,厅堂里香气四溢。   有食客吃得心花怒放,喊道:“再来一壶菊花酒!”   关鹤谣听得心花怒放,开食肆就爱听人要酒——最挣钱,最省事。   今日该喝菊花酒,她早从酒坊买回数坛。   送酒时,只见那食客打开腰间系的小锦囊,倒出几粒茱萸子,放到了酒盏里。   金闪闪的菊花瓣和红彤彤的茱萸子相映成趣,关鹤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食客见她在意,便笑道:“这是某家乡的习俗。菊花是延寿客,茱萸是辟邪翁,重阳的时候一起饮下,取个好兆头。”   “真是受教了。”关鹤谣赞叹这寓意着实雅致吉祥,当下去街上买回几枝茱萸,插到瓷瓶里供大家取用。   她这一整天忙成个要飞起的陀螺,但是没忘了信国公府那边的礼数。   早在她品评孩子们糕点的时候,她亲自做的糕点就已经送到了云太夫人和关潜手中。   关潜欣喜地把儿子叫来显摆。 第137章 没有别人、水晶糕 想要让他永远属于自……   双层的食盒, 关潜小心翼翼地打开。   只见第一层是简易版的重阳糕,第二层则是水晶荸荠菊花糕。   这块水晶糕做成了一大块圆形,应该是在深盘里蒸出来的。晶莹剔透的糕体中镶嵌着半透明质感的荸荠碎块, 散落着枸杞和桂花。   而最应景的还属那九朵甘菊, 黄蕊白瓣,均匀地排布在糕体中,既没沉底,也不上浮,而是刚刚好悬浮在中央, 就像是不小心被封印在琥珀中的花草。   关潜这般对吃食没什么讲究的人都惊叹不已,也看出如此精致的一块水晶糕必定费了不少功夫。   他越想越开心,禁不住和萧屹炫耀道:“怎么样?没给你送罢?”   萧屹:“……”   还讲不讲道理了?   重阳糕饼自是该送长辈, 送他做什么?   只是他理解关潜的心情,也就没有打击他——这水晶糕关鹤谣自然也做给他吃过, 用的花还是玫瑰呢,嫣红如同灼焰一般,可比您这白不刺啦的小甘菊好看多了。   咽下这几句大逆不道的话,萧屹捡了几句好话哄关潜开心, 父子俩便坐在桌边分食糕点。   水晶糕柔滑清爽,重阳糕松软香甜, 关潜吃着吃着忽然叹道:“她虽然没能在娘亲身边长大, 这厨艺却是随了珊儿。”   萧屹随口问:“魏娘子厨艺很好吗?”   关潜点点头。   “珊儿喜爱下厨, 也喜欢钻研厨艺,她与我说过多次。”   身为不被重视的庶女,再荣华的家族也不过是一口灰暗的枯井,将她困在此处。唯有古籍里记载的食谱和一方小小的灶台,曾是魏珊儿排解寂寞忧愁的良师和益友。   “其实……我也没吃过她做的什么正经菜肴。”关潜淡淡说道。   “你知那时是在赶路, 富如魏家也只能靠干粮和简单的羹粥充饥。但一叶知秋,她只是煮碗白粥都比别人煮得好。”   露出些怀念的神色,关潜怔怔看着手中糕团。   “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白粥。每一粒米都绽开米花,还有一股开胃的辛香,说是叫‘神仙粥’,倒也不负此名。”   *——*——*   一串“佛珠”往眼前孩子脖子上一套,他就变成了迷你版鲁智深。   可爱的样子看得关鹤谣直乐:“好了,玩儿去罢!”   孩子欢叫着道谢,飞快跑去墙边,眉飞色舞地和伙伴们比较各自的“佛珠”。   “我这个珠子更大!”   “我的更红!”   眼看比不过对方,有个孩子情急之下干脆拽下一颗珠子吃了,喊道:“我的最好吃!”   原来所谓的“佛珠”是山楂穿成。   每一颗山楂都圆润饱满,艳艳灼灼,深海底的红珊瑚雕成的珠子也不过如此。   天气渐凉,催红了山楂。   关鹤谣挑品质极佳的买了许多回来,和掬月穿成了一串串佛珠,又叫“牟尼子”。   正所谓“口念阿弥陀,手数牟尼子。”   街头巷尾很多买山楂的小贩就是这样售卖,关鹤谣觉得很有意思,寓意也好,正合适送给孩子们。(1)   “虽只是照猫画虎,但到底带些佛家庄严,希望能保佑他们。”关鹤谣笑着和李嫂子说道。   李嫂子拿起一串牟尼子端详。   别说,穿得还挺讲究。   最大一颗山楂充做母珠,还郎当着两串小的弟子珠,真的像一串珊瑚牟尼子,没有因为是捐给孩子们吃的就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她一时百感交集。   作为这局里的老人了,她历经几任局丞,也见过无数捐赠钱粮之人,却从没见过真有人将一腔赤诚投注到这小小的慈幼局,凡事亲力亲为,而且这般上心。   “只是要麻烦嫂子看着他们,千万别吃多了酸着胃。……李嫂子?”   李嫂子回神,赶紧应下。   “本来下回想教他们做雪花山楂球和山楂糕,现在看来不行。”   看着那些已经开始大吃特吃的小家伙,关鹤谣摇摇头笑。   “算了,左右山楂能存住,芋头却是过了九月就没有这么好的了。要不下回做酥黄独?”   她似自言自语,又似和李嫂子交谈。   想着现在孩子们越来越熟悉锅灶之事,稍微做些要用油煎的点心,也没那么危险……   “关姐姐!”   关鹤谣正想着,忽被一声活泼的叫声唤回神思。   一抬头,是季小胜牵着萧屹过来了。   “你跑哪去了?”   弯下身子,关鹤谣点点这小男孩额头,“再不来牟尼子都没有了。”   “带萧哥哥去看我养的小猫了。”   季小胜嘿嘿笑着挠头,另一只手却还舍不得放开萧屹。   这孩子今年不满八岁,他曾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只可惜去年出意外没了。   他便被不想负责的亲戚丢到了慈幼局门口。   如今关鹤谣来慈幼局,萧屹得空就必然会跟来。   季小胜第一次见到萧屹便哭着说他很像自己的哥哥,总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小尾巴一般跟着他。   萧屹也由着这可怜的孩子亲近他。许是幼年相同的境遇,他对这些孩子总是抱有足够的爱心和怜惜。   渐渐地,他来此的目的也从保护、接送关鹤谣变成了陪他们玩耍,帮着关鹤谣照看他们。   旁边一个孩子拽了拽季小胜,边吧唧着山楂,边递给他一颗:“萧哥哥要接他娘子回家了,你快放开他。”   “哦。”   季小胜从善如流松了手,注意力也马上被又红又大的山楂吸引,再也不管他的萧哥哥了。   萧屹不动声色冲关鹤谣笑笑。   关鹤谣无语地嗔他一眼,在李嫂子局促的目光中红了脸,指尖不自觉摩挲过金指环。   就知道他这么积极来这里,也是为了占这个便宜。   孩子们尚未被礼教框住,更不太区分得清什么婚约啊、避嫌的。   在他们单纯的心中,关鹤谣和萧屹这样同进同出,看着对方时连眼仁里都带着笑,就和阿爹阿娘是一样的。   那不就是夫妻吗?   “我们连草帖子还没过呢……怎么就成了你娘子?”   和萧屹往马车走时,关鹤谣不禁小声自己嘟囔。   这话自然被萧屹听了去,“阿鸢是嫌太慢了?你知道的,义父明日就可以上门……”   他分明连聘礼都备好了,是关鹤谣这边压着日期,迟迟不愿过三书六礼。   关鹤谣脱口而出:“我觉得还是要等到冬至以后——”   她猛然顿住,后悔自己提及这一茬。   果然,随着她的话语,萧屹身形骤停,侧目看着她。   他的目光如同表面沉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水,闪着忧伤的粼光朝关鹤谣扑来。   她自知理亏,微垂下头不敢看他。   何苦早早定亲呢?   一旦过了明路,两个人的名字就绑在了一起。   若她真在冬至前出了事,哪怕没有过门,他也难免背上个“克妻”的名声,挡了以后的……姻缘。   关鹤谣害怕萧屹像他义父那般石头脑袋,从此孑然一身。   她正在纠结,只觉得双脚离地,被萧屹托举到马车板子上。   他紧随其后跳上来。   一边回头喊“你们先回食肆,阿鸢我带走了。”一边就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关鹤谣推进了车厢。   掬月和毕二非常配合。   两人一句异议都没有,催着刘老四一个漂移,飞速驾着驴车逃离了现场。   关鹤谣被困在软垫和萧屹之间。   苏锦的垫子柔软得能把人吸进去,清甜的四和香熏得人飘飘然然,嵌着的铜炉,暗格里的果盘……全是按照她的喜好而来。   而任她提各种各样的要求,耐心又殷勤地亲手布置这一切的人,正紧紧地箍着她。   “你是我的娘子,你答应了的,答应了的……”   与手臂强硬的动作相反,他的声音是委屈的、低哑的,粗粗地磨在关鹤谣耳边,一如他本人像只无措的小兽,在她颈间蹭着。   马车外就是街市,与市井繁华只有一板之隔的关鹤谣提心吊胆,羞臊地去推萧屹,却被对方板着她的脸,迫使她直视自己。   “冬至之前,冬至之后,我想娶的只有你。”   “不对。”   他纠正自己。   “前世今生,碧落黄泉,我想娶的只有你。”   宜人的清风会演化成风暴,平静的清流可能助力一次汹涌的海啸。   关鹤谣被他眼中的炙热和凄怆镇住,红唇一张一翕说不出话。   萧屹的视线缠住她的,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神情变化,忽轻声问:“你想要我娶别人吗?”   “不要!”关鹤谣一震,猛地喊出声。   她害怕萧屹孤独终老,可一想起他以后可能与旁人成亲,又像整吞了百十来个未熟的山楂,从每一根头发丝儿到每一个指甲尖儿都漾起酸涩,五脏难受得犹如火烧。   想要让他永远属于自己。   阴暗而自私,卑鄙又任性。   可是,这的的确确是她此刻真实的想法。   “不要……”关鹤谣睁大了眼睛,几乎下意识地重复道。   “不要别人。”她撑起身子攀住萧屹,发虚的眼神渐渐聚焦在他脸上。   “不可以有别人,你是我的。”   “没有别人,”萧屹心满意足地吻住她,“只有你。” 第138章 盐焗白果、新笔名 语音落,两人相顾无……   四和香以荔枝壳、甘蔗滓、香橙皮等花果弃物调成, 散出的香气是一种宁心静神的清新,如今却不太管用。   狭小的车厢里,只有情动的浓烈馨香, 温柔又炙热。   关鹤谣被萧屹先示弱, 再出其不意直攻要害的招数击溃,逼出了真心话。   对方又乘胜追击,贴在她耳边问:“明日过草帖子好不好?”   他也不管什么挑选吉日了,只要能尽快把心上人娶回家,哪一天都是吉日。   趁着她现在口风松动, 必须马上定下来。   关鹤谣迷迷糊糊地答应了。   等缓过神来,她倒是没有后悔,只是觉得丢人。   她气鼓鼓着不甘心, 自言自语嫌弃自己,“真是白活了。居然这么轻易就被套路了!我可比你大三岁呢?”   萧屹失笑, “你这是什么算法?”   “本来就是啊。”   掰着手指头,关鹤谣给萧屹算了一遍她的前世今生。   “你看,我都二十三了,你才二十。这是心理年龄, 知道吗?就是那个…指成熟的程度?”   萧屹听了,笑意立止, 长臂一伸就把她掖到怀里。   关鹤谣脸撞上健硕的胸肌都有点疼, 只听年轻郎君危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且摸摸, 哪里不成熟?”   你这个行为本身就很不成熟好吗?!   但她不敢说,霎时安静如鸡,脸埋在他胸口,只听得见萧屹沉稳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她愣这么三下心跳,萧屹已经捉了她的右手向自己身上探去。   关鹤谣涨红了脸, 拼命挣扎,就感觉萧屹在低低地笑,气得她想咬一口,又怕硌掉了自己一口小牙。   萧屹在她发顶落下一个吻,又轻侧过身体巧妙地压制住她左臂,完全封住了关鹤谣动作。   “阿鸢以前最喜欢摸我了,怎么现在不摸了?”   “既然你不摸……”   本来圈着她右手腕的大手滑入她五指之间,紧紧握住,修长有力的手指纠缠着她的。掌心相贴,只磨蹭了几下就出了细汗,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那就轮到我了。”   萧屹将她右手又往后带了带,关鹤谣便被迫挺直了身子。   她心如擂鼓,像是千万只蝴蝶要从心口振翅飞出。   感受这令人愉悦的鼓动,萧屹满意地喟叹,“心跳得好快。”   明明你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关鹤谣侧头瞪他。这句不甘示弱的话还未来得及行经喉咙,就被对方的唇阻住了前进的路。   关鹤谣在他怀里无助地抖起来,轻喃着让他别留下痕迹。   萧屹没有功夫说话,只一把抓过关鹤谣丢在旁边的兔毛围脖晃了晃,野心不言而喻。   “我也不能一直戴着啊……”   她抗议,然而抗议无效。   终于得到婚约运行承诺的萧屹情绪过于昂扬,他热情地吮舐那截晃眼的嫩白,像是焦渴之人扑到一泓清泉里。   被逼出哭腔之前关鹤谣推他,“去、去驾车,我们回家。”   被抱下车的一瞬,关鹤谣就飞跑出去几步,戒备地看着萧屹。   那仍泛红的眼尾微微上挑,小勾子一样挠在萧屹的心上。可他知方才将人欺负得有些过了,此时不敢再冒进,只能站得离她大老远柔声哄。   “我们去书房誊食谱?你不是明日要去交稿子?”   关鹤谣点点头,一步一步蹭过来,牵住萧屹往书房走去。   从暮春到深秋,她和萧屹已经合写出了数百张食谱。   她是按照季节轮转,应着当季食材的顺序写下来的。这对于穿越而来,相当于探索一个“新世界”的她本人来说,是非常合适的。   因为此世缺少许多食材,比如关鹤谣为之三天一哀悼,五天一哭闹的土豆。   可是相对的,也有许多在现世已经绝迹的作物,比如那被称为“瓠瓜”的蔬菜,看起来像茭瓜又像葫芦。   宋人甚爱瓠瓜,一对在尝鲜季能卖到一千文钱。   现世也有瓠瓜,可是那形状和味道又并不和这里的完全相同。   想来,是在漫长的作物培育和进化过程中被改变了。   面对这些“新食材”,关鹤谣从后人的角度,再结合前人的经验对其进行解析,也自有一番趣味。   应着时节购入的食材便宜又优质,关鹤谣反复推研已知的食谱时,还又新创了许多菜。   直到写这样着写着,她发现一个未曾注意的巨大bug——   这套依季节编纂的食谱,没有时效性。   比如她现在写了十来道芋头菜肴,可是等这套食谱发行时,芋头最好的季节早就过去。   芋头算是耐储的,用陈芋头不过口味上差一些。可还有许多食材,昙花一现,错过就要等到明年。   关鹤谣想尽快把这些菜谱分享出去,让家家户户都能及时尝到美味。   于是,她就想到了报纸。   在此时,没有媒介的时效性比报纸还强了,有些小报都可以做到一天一发。   她想要购买一个小方块版面,也不用太大,每次刚好刊登一个食谱。   然而,关鹤谣怀揣着雄心壮志走访了几家报坊,就碰了几次壁。   人家要么想登时政新闻,要么想登精怪故事、文人诗词。   任哪一家,都不觉得登个菜谱有什么意义。   简直滑稽!   这小娘子不是胡闹嘛!   所以哪怕关大厨自费出版,纯纯地想回报社会,都报之无门,一时十分沮丧。   幸运的是,食肆中有一位家中开报坊的常客,偶然听关鹤谣说起此事。   他觉得关鹤谣厨艺确实不错,便做了个人情:说可以在他家小报上刊登,让关鹤谣先交一些过来,隔三差五的,若是无其他事情可刊刻,就把她的食谱印上去发了。   关鹤谣喜不自胜,一边在心中将这位荣升成本店高级会员,一边精心准备。   今日要和萧屹最后对对稿子,明日就交过去。   炭炉小火烘着粗盐,也给书房里添了一抹柔软的暖意。   关鹤谣盘腿坐在美人榻上,拿着竹夹从粗盐里挑出一颗颗白果。   剥开干脆的硬壳,深黄色的果仁就露了出来。   中间饱满两头尖的胖胖纺锤形,有着老式糖果一般的蜡质表面,明亮又可爱。   这盐焗的白果还有些烫,可她仍忍不住一边剥一边吃。   入口软糯,温温热热,而那特有的微苦香,也和孕育它们的树一样带着别致的灵气。   白果毕竟有轻微毒性,她吃了十来颗便停下,又给萧屹剥了一些放到小碟子里。随后扒拉扒拉砂锅里的盐,想着留着下回做盐焗鹌鹑蛋正好。   萧屹自桌案边抬头唤她:“我写好了,你来看看。”   关鹤谣端着小碟子走过去,拿起来一张张看。   酥黄独、莲藕肉丸、板栗鸡、南瓜酿肉……每道都是金秋佳味,被萧屹按照关鹤谣的白话版本“翻译”成书面语。   关鹤谣看过,没什么问题,喂萧屹一颗白果作为奖励。   “好了,该我誊了。”她催他起身。   萧屹是“公职人员”。万一他的笔迹被有心人利用,以拼接装裱之类的歪门邪道伪造文书就糟了。   所以他写出的菜谱,关鹤谣再誊抄一遍。   萧屹静静看她写字,从端正握笔的手指看到她认真的侧脸,最后看回那一手好字,忍不住又称赞几句。   “义父也看过你的字。”   他接着说道,“就是你传到洙州那张字签。他当时吓了一跳,这才和我细细问起你。我后来方知原来是你的字和魏娘子的很像,所以他才那么惊——”   他忽停住,和猛抬头的关鹤谣直愣愣对视。   两人都意识到了这里的不对劲。   “可是,这不应该啊……”关鹤谣先出声。   她的字都是在现世练的,是妈妈教的,哪和魏娘子有什么关系?   “真的像吗?”   “……应该是很像的。”萧屹迟疑着开口,“否则义父不至于从几个字就看出来。”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的字也觉得有几分眼熟,现在想起,是幼时偶然见到过义父珍藏的魏娘子书信。”   语音落,两人相顾无言。   天色已暗,外面下起小雨,稀稀落落打上屋檐。   不知为何,听到萧屹说出这件事,关鹤谣忽觉得有一股怪异的情绪在心尖翻涌。   可这情绪虽然怪异,却柔和,又平缓,没有令她感到不适。   就像此时屋外的秋雨,凉是凉了些,可到底能润泽万物,滋养明年的春泥。   世事飘渺,天意难测,关鹤谣已见过太多奇人奇事。   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体发肤受之魏娘子,于是在“写字”这种物理层面的举动上,就也和她有了几分相像?   “这种时候,就要向大王学习。”   关鹤谣低头淡笑,停止去思考这个问题,随口岔开了话头。   “对了,既然要发在小报上,我们就得起个新笔名。”   “用你原来那个不就很好?”   飞鸢客——关鹤谣之前写《天外杂记》时用的名字。   “不行,得把你加进去。”关鹤谣很认真地回应。   不能剥夺了萧屹的署名权不是?她还记得自己要给他个二作呢。   可是,只写个什么“关二”“萧五”也太憨了。   忽头顶灯泡一亮,关鹤谣饶有兴致道:“我们合起个名字好不好?”   萧屹自然答应。   可惜关鹤谣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只毫无新意把两人姓氏一合,吐出一个“关萧”,还被萧屹给否了。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和阿箫重名了。”   原来那位关鹤谣一直没能得见的、关筝的双生兄长,正是名为“关箫”。   “你也快想想啊!”   关鹤谣哀叹一声,扭身抱住萧屹耍赖,脑袋烦乱地在他腹上蹭。   笑意带来的轻微震动传到关鹤谣颊上,她不禁抬头去看萧屹。   他今日穿了一身浓绿的袍子,嵌玉的革带箍住窄腰。   关鹤谣没告诉过他,但她很喜欢看萧屹穿绿色,觉得非常适合他,潇洒挺拔如松,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看啊看,忽眼睛一弯。   “我想到了!”   提笔写下三个字,关鹤谣满意点点头。   “我们的新笔名。” 第139章 柚子皮糖、卤鲊坊 大娘子还是有些不信……   九月将尽, 马上立冬了,天气渐渐凉下去,关鹤谣却进入了有史以来最火热的忙碌季。   不仅围着新铺子、旧铺子、慈幼局转, 还要偶尔抽空去国公府看望太夫人, 陪府中众人吃吃夕食。   “阿鸢食肆”这个名字,目前已经转移到了新铺子头上。   而旧铺子则按照先前所说,变成了熟食和甜食的专卖店,一块新匾“阿鸢卤鲊坊”挂了上去。   关鹤谣寻个晴朗的好日子,举办了一场试吃会, 就算重新开张了。   门口大锅香飘十里的腾腾蒸汽中,各色卤味被切成小块摆盘,任由行人品尝。   软面的猪肝、劲道的鸡胗、香辣的鸭脖、脆生生的藕片、刚出炉的卤蛋……凡此种种, 花样繁多,有荤有素, 不下十来样。   众人见有免费的试吃,自然不会放过。   “好够劲的卤汁!”   “这鸭肝怎么卖?”   “锅里煮的是什么?什么时候能好?”   关鹤谣和伙计们都笑着一一回答。   之前她们忙着筹备新铺子,这边停业了两天。   如今一重新开张,这家小小的食肆马上展现了府学后大街顶流的风采, 靠着积攒的口碑和四处飘溢的香气吸引无数人驻足。   眼看着卤味盘见底,关鹤谣示意开始毕二下一阶段。   行人们仍在回味口中卤味余香, 却见一个接一个小坛子被店家搬了出来。   桑皮纸一掀, 水产的鲜香和浓郁的酸香同时扑鼻而来。   今日试吃菜品的顺序是设计过的。   卤味之后, 关鹤谣便上了这口味更重的鲊物。   鱼鲊、虾鲊、蟹酢还有几样肉鲊,都是大家一起做的。   与盐腌、糖渍、风干一样,使食材自然发酵的“鲊”也是先民最早发现的保存食物的方法。   想要把鲊物做好,说起来也简单,无非就是上好的材料和干净的器皿, 而这两点本来就是关鹤谣最在意的。   她在选用食材上从不吝啬。   秋天的螃蟹膏满黄肥,青虾则一指多长,和船家定下青鱼、鲈鱼这些应季的鲜鱼,都要最鲜活、最肥美的。   而为了不辜负这些好材料,配料也尽用佳品,好酒好醋、自家炸的花椒油、辣椒油等等搭配得益。   食材本来就好,再加上以现世饮食卫生标准对场地和员工进行要求,关鹤谣她们总共做了四百多坛鲊物,竟然无一腐化变味。   如今一打开,就是勾人口水的浓厚味道。   “好鲜的味道!小娘子这鱼鲊了多久?”   “十五日。”   关鹤谣指着坛子上贴的标签,示意每一坛都标明了食材、口味和制作的日期。   “才十五日味道就这么足啦?怎么卖?”   “藤椒青鱼的一百五十文一坛。您拿回家去,能放好几个月呢。”   一百五十文不算便宜,但是鲊物有一点最好——耐储。越放发酵越充分,滋味也就越足,非常适合寻常人家佐餐,很值得常备。   更别说关鹤谣这鱼鲊口味鲜美,那食客当场就买了一坛。   而若是囊中羞涩也不打紧,还有茭白鲊、茄鲊等便宜的素菜版,都是口味浓重,非常下饭。   这样一边尝,一边卖,食肆外不少人已经是一手卤味油纸包,一手拎着鲊物坛子。   偏偏这时候又上了新的甜食试吃。   红彤彤的山楂糕像是天幕的红霞凝固了,被盛到盘里,再被快刀纵横切开,又变成了晶莹剔透的赤色水晶,一块一块散落。   芋头饼表面洒满酥脆的芝麻,而饼皮绵软轻盈,很好入口。最美味的当然还数里面的芋泥馅儿,仍有一点点温热,甜糯得沾舌即化,留下一抹淡淡的奶香余韵。   还有柚子皮糖、芝麻软糖、琥珀核桃、米花糖等几样糖果。   “店家娘子,这柚子皮糖挺稀奇的,我从来没见过。”   关鹤谣大大方方道:“这是用柚子那层白絮做的。”   “啊?那不是很苦?”   “一点儿也不苦。”关鹤谣递她一块,“您尝尝。”   淡黄色的糖块捏起来很有弹性,这位大娘子试探着咬了小小一角,而后睁大了眼睛。   果然一点儿也不苦。   相反,甜蜜得很。   外层返出的糖砂先在舌尖跳动着融化,随后柚子的清香徐徐而来。还有一丝橙香荡漾,想来是来自里面掺的橙皮碎屑。   最有趣的还属口感,如同微微压实的新棉花,糯叽叽中带着些许劲道。   虽然软,又很甜,却并不粘牙,这真的是柚子皮?   大娘子还是有些不信。   毕竟从来没想过去吃柚子皮呀!   “真是柚子皮做的?”她高声问。   “是的,柚子皮其实有许多益处。这糖止咳去火,您给孩子买一些正好。”   大娘子听了难免暗自后悔。   哎,能做成这么好的东西,以前扔的那些柚子皮岂不是都浪费了!   柚子的清香还在口中萦绕,她脱口就想问做法,可这毕竟不妥,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了。   一直观察她表情的关鹤谣却是看出了端倪,又见好些人也被这柚子皮糖吊起了好奇心。   她忽然福至心灵,仔仔细细讲了做法。   可只这么听一遍,就算众人听得再仔细,还喃喃自语想要记住一些诀窍,到底只能理解个七七八八。   于是关鹤谣最后又道:“其实这做法妾都写下来送去一家报坊了,就是昌明街那个《东朝条报》。这几日会登出一些食谱,各位有机会可以看看。”   众人都恍然回应,到底听没听进去是不知道,只是关鹤谣今日的宣传任务是完成了。   可以这样不时配合着卖的吃食提提这一茬,渐渐那些食谱就会为人所知。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随口回答食客们的问题。   “对,要反复清洗好几遍,这样苦味就被洗去了。”   “下锅前一定要攥干,炒得就能快一些。”   “这回加了橙皮调味,也可以加丁香或是紫苏一类做别的口味。”   这柚子皮糖要削去表层黄皮,将白絮切成小块焯熟后反复浸泡、清洗、攥干,随后以小火翻炒,直到干燥的白絮重新吸足糖浆,饱和之后表面结出糖霜。   便有人惊道:“还挺费事的。”   怪不得一两柚子皮糖要卖十八文钱。   关鹤谣笑着点头,食客理解了这糖果的价值总是让人欣慰的。   只是,他们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些“挺费事”的糖果,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做出来的。   这就是关鹤谣最近在慈幼局忙活的事情。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教会了孩子们捕鱼,最好还得再为他们承包一个鱼塘。   这家卤鲊坊就是鱼塘。   关鹤谣给慈幼局赞助了一批厨具器皿,在按照大纲教学之余,又重点带孩子们练习一些应季糕饼果品的制作。   而后将原料运到慈幼局让他们制作,再在卤鲊坊售卖。   今日的柚子皮糖和山楂糕就是刚从慈幼局拉回来的成品。   需要反复浸泡、清洗的柚子皮,需要仔细挑选、去籽捣碎的山楂——都是劳动重复性极高,却制作难度较低的吃食。   关鹤谣想,左右都是要雇短工帮忙,还不如把这份钱让孩子们挣了。   虽然他们做得肯定没有短工快,没有短工好,但是这份活计对身如浮萍的孩子们却意义重大,争相参与。尤其是上次制糕大赛过后,窥见了以后的出路,他们学习的热情可谓被完全点燃。   就连那些年纪太小,不能真正动刀碰火的,只要他们愿意,也被安排做一些捣栗子茸、剥坚果之类的简单劳动。   随后关鹤谣按照正常市价算工钱,再将其分为三份:   一份折成肉蛋等给他们加餐,一份直接发给他们,最后一份先存在她手上。   只是,考虑到他们在慈幼局其实没有太多花钱的机会,手上有了钱反而容易遭人觊觎,发到他们手上的钱是最小的一份,顶多算一份零花。   最大一份则是存在关鹤谣这里的,由她妥善保存。   如此,以后孩子们离开慈幼局时,就可以直接从她这里领取一份现成的积蓄,给日后的生活加一层稳定的保障。   关鹤谣精力有限,事又分轻重缓急,连慈幼院也只能先安排南城这一家,更无暇帮助福田院中的成人。   但她和萧屹商量着,以后若是手下帮忙的人更多了,手上暂存的工钱也更多了,就可以效仿一些大家族经营族田、义庄的经验,做些别的买卖以钱生钱,相当于还能给众人赚一份盈利。   换言之,她要成立一个可持续发展的互助基金会。   虽然目前这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但是——   抬头看看这第二家冠了自己名字的店铺,低头看看每一张标签、每一包油纸上印的logo章,关鹤谣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   蒸一锅新饭,就着留的各种卤味鲊物,众人吃了个舒坦又丰盛的夕食。   关鹤谣牵起掬月,“那我们走了啊,玉姐明早卯末过来就行。”   毕二的娘子——盛玉赶紧答应,带着一双儿女送两人到门口。   现在有了两家铺子,人员上自然也做了变动。   正好盛娘子平常在家做零工,关鹤谣之前对她印象不错,干脆也将她雇来。   于是,毕二一家四口和小胡住在卤鲊坊这里。   卤鲊坊卖的那些成品,毕二和小胡已经掌握了不少做法,剩下的则有关鹤谣、慈幼局的孩子们做来。   除去做饭这一步,卤鲊坊营业时只用称重、收钱、记账,他们二人再加一个跑腿运货的短工绰绰有余。   盛娘子则每日来新铺,和雇来的两个短工一同帮衬这边。   她做事认真麻利,性子柔婉,和关鹤谣与掬月相处得极融洽,还渐渐能在做厨上帮一些忙。   整洁的环境,细致的服务,最最重要的是——那些美味新奇的菜肴……   没过多久,新的阿鸢食肆便在成宁坊外街打响了名号。 第140章 定下婚约、五花肉 众人视线汇聚到关鹤……   各处都收拾妥当, 关鹤谣、掬月和盛玉三人便照常围坐在厅堂核账。   食材最丰富的秋季已经结束,加上关鹤谣做菜的瘾暂时满足,此处的菜谱就不再每日替换, 而是基本七日一换, 渐渐固定下来。   新铺子人流量大,如果不偏向流水线方式制作,未免太耗费心力,那她们就要忙不过来了。   “白果烩鲜蘑今日卖出去……十四份,后来再有客点都没有蘑菇了。”   三人现在配合得很默契, 一边算账,一边记录日志,还一边调整翌日的采买单子。   “明日多买两斤黄耳菌——”   话音被一声欢快的叫门声打断。   “关小娘子, 我是小九!”   关鹤谣莞尔,撂下笔去开门。   一开门, 就是小九热情洋溢的笑脸。   “可赶上小娘子夕食了?郎君猎到两只野猪,送来给您加餐。”   “野猪马上要躲冬了,正是最肥的时候呢!”   他无不骄傲地向关鹤谣介绍着,身后跟着一小队人, 有抬着四扇猪肉的,有端着猪蹄猪下水的, 还有一个生无可恋地一手抱着一个猪头的。   他们穿着整齐精细, 明显不是屠夫, 却高调地给一家食肆送了两头大肥猪。   这么一队神奇的人马,自然引得街上行人频频注目。   ……送两头猪来加餐,怕不是想把她也喂成猪?   关鹤谣不禁眼角抽抽着暗自吐槽。   只是看着那鲜美的肥猪,想着萧屹对她的惦记,关鹤谣还是勾起唇角。   似埋怨, 似欣喜,她问道:“不是去猎大雁吗?怎么改猎猪了?”   “大雁猎到啦!可漂亮了!”小九手舞足蹈地比划一番,“郎君一高兴就又猎猪去了。”   想象着萧屹撒欢儿跑马上山的样子,关鹤谣终于笑出声来。   “快搬进来罢。”   两只猪都送到屠夫处享受了放血、片扇、去毛一条龙服务,整治得干干净净,就这么直接送到了厨间。   关鹤谣问:“郎君呢?”   小九摸摸鼻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呃……郎君本来说要回去梳洗一下再来见您,但是恰好媒人来了,便被二郎拦住一起商议。今晚怕是不能来陪您用夕食了。”   关鹤谣正求之不得,“我看也是,打了一天猎肯定累了,别让他过来了。”   只是灶上有特意给萧屹做的冬瓜鳖裙汤,已炖了近两个时辰。关鹤谣刚去加冬瓜,见那鳖裙已经溶到汤里了。   鳖裙是润肺佳品,又好不容易炖得这么到位,她便要小九给萧屹带回去。   想起那两头猪,她一拍手:“正好,我用猪肉做两道快手菜,你一并带着。”   小九无不应之理,随口问:“小娘子要做什么?”   天下厨艺,快不过爆炒。   关鹤谣便道:“做一碟辣白菜炒五花,一碟胡椒猪里脊,郎君都爱吃的。”   小九听着口水都要下来。   关小娘子自家腌的那什么“辣白菜”他是吃过的。   红彤彤的辣椒面沁润着白菘,又酸又辣。他还喜欢吃里面一起腌的青萝卜片,脆中有韧,滋味特别足。   这腌菜明明味道刺激得人眼泪都要掉下来,却还暗藏一点点清甜,小娘子说是加了搅碎的林檎果和梨子的缘故。   他一般是就着馒头、饭粥这样的从食吃,爽口又下饭。   现在听说要和五花肉一起炒……   小九大致想象了一下。   热油下蒜瓣、姜片煸出香味,而后一股脑把五花三层肉直接下锅。   那些片得薄薄的五花肉很快就会被逼出油脂,又被高温燎上一层焦黄的脆边,然后再下辣白菜——这腌菜的酸和辣会完美地解除五花肉的油腻,再用浓厚的汤汁将肉片包裹住,一瞬间就把自己引人垂涎的香气完全释放出来。   小九猛点头,“小娘子请去做罢!”   今日二郎肯定不会让郎君吃辣的,倒时候这盘菜就全归我池小九啦哈哈哈!   不过他到底是惦记自家郎君的,尤其是想起自己某项未竟的事业。   于是眼睛滴溜溜一转,他拦住关鹤谣,“小娘子再给郎君加一道菜?整幅下水都收拾好拿来了。要不……您再炒个猪腰子?”   关鹤谣一愣,没觉出萧屹特别爱吃猪腰子啊?   这是什么清奇的要求?   做就做吧,她也没什么意见,转身回到厨房将两个猪腰改了花刀,切了些胡萝卜菱形片一起爆炒了,成就了一盘酱香浓郁的酱爆腰花。   三道菜都做好时,小九才刚吃完两块糕点。   关鹤谣菜做得快,却也没快到如此离谱的地步。只是那些肉味一飘进鼻子,小九顿时觉得手里的红枣核桃糕都不香了。   于是他慢吞吞地啃,一边和掬月她俩说话,一边朝着通往后厨的棉帘子望眼欲穿。   毕竟宇宙的尽头是肉。   人活着,就是为了吃肉。   关鹤谣把食盒提给小九,“先尝个鲜,叫郎君明晚过来,有全猪宴吃。”   “好嘞。您放心。”这小机灵鬼挤眉弄眼,显然也很高兴。   “明日是什么日子呀,郎君怎么可能不来?”   *——*——*   与以往一样,关鹤谣的食肆只做昼食,每日巳正时分才悠悠开门迎客。   今日却是早了大半个时辰就门庭洞开,扫撒得干干净净。而且明明非节非庆,还以彩带、鲜花装饰了门面。   有客人抬腿往里走,却被拦住,歉意地告知还未开张。   他分明看见厅堂中安坐了几个人,桌上也摆了茶水果子,怎么不算开张?   那客人正站在门口纳闷,抬头就见有一顶小轿停在眼前,从轿子里下来一位盛装打扮的大娘子。   她周身莫名有股喜庆的气息,让人见了就想跟着她一起扬起笑脸。随行的小丫鬟则拎着笼子乖乖跟着,而那笼子里装的是……一对大雁?!   “啊呀!”惊叫一声,客人方明白原来是主家有喜。   他连忙退几步让开门,看着她们进了食肆。   直到门扉在眼前合拢,他才反应过来那位媒婆的装扮——头戴疏织的纱罗盖头,身穿紫色褙子,通身的锦绣衣料和琳琅首饰……   这、这不是最上等的官媒人吗?!   只给达官贵人家说媒的的媒人,怎么会踏足这小小食肆?   何止这客人想不明白,姜媒婆自己也想不明白。   国公府的郎君,点名指性要娶一个逃难来的孤女,还是个开食肆的商户。   她做了三十年媒,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莫说是她,和老姐妹们一说,个个都是惊到仰倒。   她全靠着高超的职业素养,靠着这么多年来已被纹绣在脸上的笑容,喜气洋洋和厅堂众人寒暄过,而后由关鹤谣引着落了坐。   “大娘子请用些茶果。”   姜媒婆连连笑应,借着喝茶的动作暗中观察关鹤谣。   螓首蛾眉,明眸皓齿,般般皆可入画,确实是个标志的美人。   且能看出这还没长开呢,再过几年定然艳色越浓。   可再美貌又如何,这可不是能嫁给国公府郎君的身份呀!   算了,我想不明白有什么用?姜媒婆暗忖。   人家男女双方明显想得很明白了,把草帖子都过完了,八字也合完了,还合出个“同声相应,福中有福”的上上吉配。   男方家尊长和她明说这亲他们都商议好了,必定会结,又说一切都以女方要求为准。   “为婚之法,必有行媒。”   如今到了她这里,不过是按部就班循礼推进。   因为媒婆过了定帖之后要报备府衙,从此这婚约就过了明路。   姜媒婆能做成顶尖的媒婆,就是因为她擅长审时度势,嘴皮子和心思一样灵巧。   她负责为人牵线搭桥,仅此而已。   甭管他是皇子要纳寡妇,还是鳏夫想续妻妹,各中缘由,可不是她能多问的。   念及此,她放下茶盏笑道:“多谢款待,老身给各位道喜!今日实是为了信国公府萧郎君与贵府关小娘子婚事而来。”   打开一直珍重怀抱的锦盒,她殷勤道:“这是男方的定帖。”   只是捧着这份锦帖,她却一时不知道该呈给谁。   这小娘子真是孤身伶仃,据说五服之内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听方才的介绍,在场这几位不过是她的乳娘,还有几位相熟的娘子。   那她这婚事到底谁做主啊?   她纠结这两息,关鹤谣已经把定帖接了过去,打开看过,又将自己的那份递给她。   姜媒婆:“……”   原来“以女方要求为准”是指和女方本人亲自商议?   而且这小娘子笑意盈盈,大方得像是和她谈论今日的天气,直接给姜媒婆整不会了。   可这桩婚约中奇异之事太多,已不差这一项,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继续游说。   “关小娘子,三日后是金匮黄道吉日,月仙星和福德星当头,乃是宜嫁娶诸事的好日子。”   她小心探查着关鹤谣神色,“那……国公府就来下定礼了?”   听了这话,盛玉激动着直绞手帕,吕大娘子也高兴得擦了擦眼泪,陪同刘春花来的、那两位照顾她的大娘子更是从头惊叹到尾,这时候已经彻底蒙了。   刘春花也一直看着关鹤谣。   众人视线汇聚到关鹤谣身上。   她点了点头,“好。”   轻轻的一个点头,却把整个厅堂的气氛都点燃了,几位大娘子纷纷连声恭喜。   “好好好!”姜媒婆也乐得合不拢嘴,“有小娘子这句话,老身可去复命了!”   男方安排得妥帖,女方答应得干脆。   准备好的那些漂亮话都没来及说,姜媒婆不费吹灰之力就办成了事,心中简直不要太舒畅。   反正不说白不说,趁着众人都高兴,她便将那些漂亮话的不要钱一样往外倒。   “那萧郎君老身也见过,一表人才,与小娘子真是天作之合。”   “诸位瞧瞧那定帖上的聘礼单子,啧啧,好几折都折不下。”   “可见男方多看重小娘子呢,哪里是娶媳妇?嫁过去肯定像亲闺女一般疼的。”   “对了对了,还有这对大雁。”   随着她的话,众人都去看那彩雕笼子里的一双大雁。   “这可是人家郎君亲自去猎捕的。”   姜媒婆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就这份心意,这份身手,全金陵城里也找不出几个!”   依礼,媒人每回登门都该执雁,取夫妻如大雁般形影不离、忠贞不渝之意。   姜媒婆做媒多年,确实少见这些贵家郎君愿意亲自费心费力去捕雁的。   就算愿意去,也不是谁都能不伤其性命猎得的,时人便常以锦鸡一类禽鸟替代。   关鹤谣扭头去看那对大雁,姜媒婆看着她的侧脸。见她长睫轻颤,柔柔地注视那对大雁,而后敛下眸子,勾唇一笑。   方才那个与她从容交谈的小娘子好似不见了。   在众人都围着大雁,无人注意她的这一瞬,她今日第一次露出了娇羞而期待的情态。   姜媒婆又想起昨日那郎君就算受了些伤,仍是神采飞扬地带着大雁回来的样子……   她忽然觉得,就算这桩婚事着实奇怪,也是奇怪在——明明这么奇怪,又让人觉得这么般配。   来之前,姜媒婆心里没底,不知如何应对,没想到这么不一会儿就成了。   本来,她走这一趟,女方该好好招待她一番,外加礼物赏钱打点。   可她知道女方家境,自然也不做什么期待,况且国公府那边早打了招呼,给了她丰厚的赏钱。   她寒暄一番就要起身离开这小食肆,却被关鹤谣拦住。   “劳您跑一趟。这里好歹是个食肆,若是大娘子不嫌弃,便留下来吃个饭?”   关鹤谣笑着与她说话,那边已经让盛玉把写了“全猪宴”的大块素布挂出去。   谈完终身大事,马上开工干活,就是这么无缝衔接。 第141章 凤凰投胎、全猪宴 萧屹马上心甘情愿地……   姜媒婆看着眼前丰富的菜色, 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应留下来用昼食了。   可能是关小娘子的笑脸着实可爱可亲?   也可能是方才谈事时,后院若有若无飘来的菜香其实一直吸引着她?   总之,她不自觉咽咽口水, 准备开动了。   食欲十分旺盛, 竹筷却滞在半空,不知如何取舍。   “这个是什么来着?”她问跟着自己的小丫头——也就是她的亲侄女。   小侄女已经和酱骨头缠斗开来,抽空抬眼道:“说是炸脆骨。”   姜媒婆看她的样子实在好笑。   她这侄女跟着她在权贵人家行走,自然早将仪态修炼出远超年龄的端庄,现在却直接上手啃着那块酱骨。就算她们这两桌有竹屏风掩映……   哎算了。   姜媒婆也懒得管她, 夹了一块那橙黄的“炸脆骨”入口。   酥脆的面糊先撞上牙床,而后便是“咔嚓”一声,软中带脆的脆骨应声而碎, 浓郁的孜然、胡椒等香味一同爆裂开来。   脆骨上那薄薄的一层肉被炸得干而韧,很有嚼劲, 正好和脆骨一同在口中翻来覆去,直到被嚼得细碎,榨出所有的滋味,才被满意地咽下。   这炸物一吃就停不下嘴, 姜媒婆连吃了好几块,才缓过馋劲儿来, 仔细看看其他的菜——   一小碟双拼猪肝、猪心的卤味, 一小碟水晶脍, 一碟辣白菜炒五花,一盅东坡肉,最后是一碗菠菜猪骨汤。   虽每样量不算多,但卖相都顶好。有浓有淡,有菜有汤, 搭配得也好,再加上几样咸菜、从食和一盏淡酒,满满当当装了一食盘,一起送了上来。   她听关小娘子和其他客人说话,这“全猪宴”就是这样成套卖的。   “居然才七十文钱。”她和侄女小声说道。   要是单点这些菜,不知要花多少钱呢。可这样每菜都是小小一份,又丰富,又便宜,两人都觉得实在是太合算。   套餐总是利润不高,因为关鹤谣确实有点让利甩卖的意思。   还不是那两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闹的。   新铺子千好万好,只一点比不上小胡那铺子——院子极小。毕竟是在寸土寸金的繁华地界,地窖更是不用奢望,因此存不住太多食材。   两头猪,莫说她们自己吃,就是供应食肆也用不完,于是关鹤谣干脆又去补了一些猪心猪肝,开了这全猪宴来消耗猪肉。   生意和她预期的一样好。   关鹤谣的宣传手段向来是简单粗暴,她觉得本土商户结彩楼花门、请乐人舞姬这样宣传,美是美的,雅是雅的,但还是缺乏点冲击力。   她就喜欢大横幅往外拉,雇着短工击鼓喊话。   土,但是燥。   效果也好,厅堂已经坐满了。   套餐的模式对大家来讲很是新奇,一听价格也合理,就都进来尝试尝试。   关鹤谣这边还继续搞噱头,在门口支起大炭炉烤猪皮。   切出荔枝花纹的猪皮在铁篦子上滋滋冒油,丰腴的油脂香气在寒冷的街头分外诱人,不知不觉就勾住了行人的脚步。   一客送了一块烤猪皮,关鹤谣最后又去看自己那两桌“亲友”。   吕大娘子对她的厨艺向来是称赞有加,刘春花和照顾她那两位大娘子也是吃得满嘴流油。   关鹤谣给姜媒婆加了烤猪皮,又问:“大娘子可需要加菜?”   姜媒婆连连摆手,把菜挨个夸了一遍,最后又把关鹤谣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一刻钟之后,她带着侄女,拎着关鹤谣给的糕饼礼盒,酒足饭饱地走出食肆。   姜媒婆暗叹,要是每桩姻缘都这么好说合,那该多好?   想她这些年尽是和那些精明的家主拉扯。   为了聘礼嫁妆、婚期之类的细碎事情磨破嘴皮子,哪一回不是表面谈笑风生,实际上捏了一把又一把的汗?   她还得两边说好话,可谓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有时真落个里外不是人。   虽然她喝的茶是上好的福建新茶,还是坐在人家昂贵的黄花梨圈椅上喝的,可扛不住紧张得喝杯茶都胃疼啊!   唯独这桩姻缘,她谈得倒是舒坦,又美味。   侄女也吃得心满意足,嚼着关鹤谣塞的橘子软糖,正以完全被收买的语气感叹。   “姑母,我是知道国公府郎君为啥要娶这小娘子了,做饭真好吃。”   “你这傻丫头。”   姜媒婆笑骂,“跟着老娘这么久,你怎么一点长进没有?哪家聘正室大娘子是看厨艺的?”   不过,正如侄女所说,姜媒婆现在也明白国公府为何要娶这小娘子了。   落落大方,进退得体,回想起那食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客人们个个言笑晏晏的样子,便知她定是兴旺家宅的贤妻。   “可能也是图她好看罢?”侄女语不惊人死不休。   “关小娘子模长得好看,莫说郎君们会喜欢,娘子们看了也喜欢。您看那几位大娘子都为她高兴,想必也是很喜欢她的。”   “只不过……”侄女微皱眉,“单她那位乳娘,却不是真心高兴的样子。”   一连串“好看”“喜欢”本来听得姜媒婆哭笑不得,刚要再骂,听了这话倒是侧目。   ……也不是没长进。   抢过那小糖袋子,姜媒婆又往侄女嘴里填一块糖。   “吃你的糖!不该说的别瞎说。”   *——*——*   “今日怎么骑马来了?”   “……就是带月照出来遛遛。”   “哦。”关鹤谣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少见萧屹骑马,更是第一次见他穿披风。心仪之人披着玄色的披风骑在白马上,踏在薄纱般的暮色而来,完美得好像是电影最后定格的那一帧画面,她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萧屹栓好月照,缓步朝她走来。   “媒人将你的定帖带回来了。”   他紧紧牵住关鹤谣的手,“下午我已将其供到祠堂敬告先祖。”   自今日起,他们二人就是正式订了婚约的未婚夫妻。萧屹整个人仍浸在陶然的欣喜中,除了关鹤谣看不进别的,直愣愣地被拉往厅堂吃饭。   萧郎君吃的全猪宴和卖的全猪宴不能说是大差不差,只能说是完全不同。   关鹤谣将自己的双标体现得淋漓尽致,只把最稀罕的、最精的部位都给他留着了。   两百来斤的猪,只有那么一条堪堪数两重的小里脊,比大里脊还细嫩好几倍,被她做成了软炸里脊,浇上酸甜的酱汁。   最好的那段肋排则一半葱烧,一半酱焖。   炖了冰糖肘子,拌了红油猪耳,还有一道猪肚包鸡——这道雅名“凤凰投胎”的菜是将土鸡塞入猪肚而成煲制而成。   火候十足的汤头颜色奶白,气味浓香鲜美。因桌上另有汤羹,关鹤谣便想把这猪肚鸡汤留着明日下面吃。   于是她只将猪肚和鸡斩件摆上了桌。柔滑的猪肚条雪白,软烂的鸡肉块嫩黄,直接吃就是滋养的上佳美味。   这么些菜肴,再加上外面在售的那几样,桌案险些排不下。   连吃惯了关大厨家丰盛饭菜的萧屹都惊了,“阿鸢费工夫了。”   关鹤谣给他夹了一筷子猪耳朵。   细长条的猪耳朵在筷尖颤巍巍的,润着辣椒油的光泽,还混着青绿的黄瓜丝。   关鹤谣笑道:“需对得起你打猎费的功夫嘛!”   “我猎野猪不过几箭,肯定没你做这些饭菜费工夫。”   关鹤谣一想也是,“是不太公平,那五哥再猎一头赔我。”   萧屹马上心甘情愿地答应。   掬月在边上惊呆了。   郎君再猎猪,小娘子再烹猪,郎君再吃猪,然后再赔猪……   大猪小猪,无穷尽也。   小娘子空手套白猪。   她跟着关鹤谣学管理食肆,本来觉得已积累几分心得。   如今一看,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全猪宴作为夕食未免太过霸道,三人很快就吃得肚子鼓鼓。   关鹤谣挣扎着站起来,凭借厨师的骄傲驱动懒得不想动弹的身体,誓要完成最后一道菜——生汆丸子汤。   谁让这丸子就得先汆才好吃。   砂锅里大骨高汤马上要烧开,她拿来一小盆拌好的肉糜。   三肥七瘦的肉剁得不能再细,只加了些蛋清、姜末、花椒粉和淀粉搅拌上劲。   关鹤谣抓起一把肉糜,自虎口挤出一个个丸子投到汤里。   肉丸在汤中浮沉受热,马上泛起莹白色,像一颗颗硕大的珍珠。   挤了十来个丸子,关鹤谣让萧屹拿木勺在砂锅里轻轻慢慢搅动,自己去墙边盆架处洗了手。   边拿布巾擦手,她边看着萧屹。   他站在那里,低头认真地执行着任务,仿佛这小小的砂锅里在熔铸一柄绝世宝剑。   关鹤谣看着他,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笑意也藏不住。   其实,真不用暗搓搓给他喂猪耳朵盼着听话的。   本来就这么听话。   就在这时,似有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砂锅骤然开裂,下一瞬间就裂成几瓣,正沸腾的热汤汹汹而出。   掬月惊叫起来,好在她坐在对面,自是安然无恙。   而滚烫的汤全朝萧屹流去,他躲闪不及,大腿上霎时湿了一片。依誮   “五哥——!”   关鹤谣三步并两步猛上前,忙去给他擦。谁知萧屹居然下意识地躲,她又追了半步才擦到。   这砂锅在谁家买的来着?   什么破质量这就炸了两个了!   关鹤谣急得胡乱想着,布巾也胡乱地往萧屹腿上招呼,便见对方脸上痛色一闪。   “是烫到了?”关鹤谣心疼得声发颤。话说出口,才觉出手下触感不对。   他腿上缠着东西。   关鹤谣一愣,眉心蹙得愈深。   今日忽然骑着马来……   周身热如火炉的一个人,却在初冬就穿了遮住腿的披风……   说到底,以他的迅捷,方才居然没来得及躲开……   关鹤谣声音沉下去。   “你腿受伤了?”   萧屹知道再瞒不住,含糊地点了点头。   听话?他听个鬼的话!   居然瞒着她!   关鹤谣也顾不得其他,转身押送萧屹回屋查看伤口。 第142章 小小惩罚、风干肠 萧屹整个人都僵住。……   桌上、地上都是残汤, 白胖胖的肉丸子尽数滚落,掬月惋惜不已。   虽然被关鹤谣嘱咐了“你别管啊,我等会下来收拾”, 可掬月从来贴心又勤快, 这便取了抹布开始擦桌子。   擦着擦着,她看着那些碎片如有所思。   原来自己炸开的砂锅是这样的啊,就在原处裂成几大片。   上回给春花婶子收拾的却不是这样,那砂锅往一个方向摔得粉碎,飞溅出去。   那就不是春花婶子所说“自己炸开”的罢?   掬月想, 应该是不小心碰着了,摔碎的。   难道是不好意思和我们说吗?这有什么的呀?   掬月没再多想,收拾完这意外的狼藉, 又开始捡碗筷。   与她里出外进的“乒乒乓乓”相比,楼上关鹤谣的房间里唯有一片寂静。   除了问一句“怎么伤的?”, 关鹤谣就再没说话,只把萧屹按着查看伤口。   绷带已渗出血渍,却也多亏了这缠得厚厚的绷带,加上冬裤结实, 及时止住了热汤,没有再烫到。   她解开绷带, 无声地倒吸一口气, 脸色更沉更白, 就像是绣绷子上紧紧绷着的素缎。   伤口在右腿膝盖往上,野猪獠牙豁开的口子并不平整,因此看起来极其渗人。   她动作轻柔地上药、换绷带,只是仍一声不吭,看也不看萧屹。   关鹤谣从未对他这么冷淡。   萧屹慌得连着声叫她, 也得不到回应。   他只能自说自话,自动自觉把受伤经过和郎中诊断都交待了一番。见关鹤谣仍不理他,心急如焚地道歉。   “阿鸢,我错了。”   “我不该瞒着你。”   关鹤谣终于抬头看他一眼。   她挑了挑眉,大意是“还有呢?”   萧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屋子里静谧又临。   心里又疼又堵,关鹤谣是真的不想说话,说就是梦回青莲居。   萧屹受伤,她上药,过于熟悉的场景。   可是此时和彼时心境,如何能相提并论?   一时兴起的同情早已演化成一刻不停的惦念,她如今和眼前这个人心血相连,息息相通,看着那狰狞的伤口,自然亦是切肤之痛。   萧屹态度良好,偏偏就差那么一点,就是答不到点子上。   关鹤谣气且急,把牢牢攥着的绷带卷儿一扔,猛退几步爆发出来。   “瞒着我就已经不对,可你要是瞒住了也是本事!”   “为何偏要过来?不好好在家休息!”   “刚才要是、要是再烫到了怎么办?”   她越说眼角湿红越盛,声音蒙上一层闷闷的哑意。   腿上的疼不及心里的疼万分之一,萧屹忙要起身哄她。   “不许动!”关鹤谣喊。   气归气,骂归骂,她又舍不得他再动弹,还得自己走回床边,挨着他坐下。   这叫什么事儿啊?   扭着身子背对,是关鹤谣最后的倔强。萧屹怎么扳都扳不过来,只能从背后抱着她。   “我并非故意糟践自己身体,只是昨日就没见到你。今日又过了定帖,实在欢喜得很。”   他第一次真的惹关鹤谣生气,却已知道如何让她消气。   她厌恶欺瞒,他就将所有的忧虑、开心和思念条条缕缕剖出来,明明白白摊出来。将它们同无数落在肩胛和后颈的吻,一起融到关鹤谣身体里去。   “而且今日已是廿七……”   这句话一出,关鹤谣便知自己气不起来了。   十月将尽,冬至将至。   萧屹好不容易被这段时间的平静安抚下来的心,又渐渐焦躁起来。恨不得与她形影不离的保护欲作祟,让他终日不安。   变着花样做的丰富菜肴,给他随身带的虾干、肉脯,还有嘱咐小九每日不断的甜汤炖品……   关鹤谣这么努力地投喂,他却比刚从河北回来那阵还清减了几分。   瘦削的下颌硌在关鹤谣肩上,也硌在她心上。   她默默转身抱住了萧屹,把最后一口气撒成了一句戏谑。   “萧屹,我觉得你身体不太行啊?”   萧屹:“……”   关鹤谣:“……”   一阵比刚才更暗流涌动的可怕沉默。   身手!   身手!   关鹤谣在心中尖叫。   她想说的是身手!   是想嘲笑萧屹一天到晚总受伤!   而且她知道他身手也很好的!   然而不知为何就是总受伤,所以只想吐槽一下而已。   并不是要对已然虎视眈眈的某只野兽,进行这近乎挑衅的指控啊!   关鹤谣小心翼翼地抬头。   心中那一点点愧疚,在看到萧屹无从辩解、无从证明的困窘面色之后,烟消云散。   她咬住嘴唇,拼命憋着才没笑出声。   毕竟这时要是笑出来,她怕萧屹会真的和她“拼命”。   萧屹做错了事,关鹤谣气是消了,却不代表他可以逃过惩罚。   一句口误,给了她新的思路。   “逗你呢。”关鹤谣漾起笑脸,“行不行的暂且不说,但我是很喜欢的。”   骤然转变的态度已让萧屹反应不过来,接下来那许多热情的赞美和亲昵的碰触更是把他直接砸懵。   周身泛起隐痛,也许正生出无数细小的伤口,需要倾心之人化作那韧而软的绷带,将他缠住,抚去所有伤痛。   关鹤谣如他所愿。   她将声音裹了蜜糖,引诱那贪甜的郎君。   “下回还瞒不瞒我了?”   萧屹摇摇头。   “还有别处受伤吗?”   又摇了摇头。   “哼,我可不信了。”她忽停住,“我自己看。”   萧屹一愣,飞快地点了点头。   然后关鹤谣真的只是看了看。   并且对她看到的很满意,确实没有其他伤口。至于剩下的……她就不管了。   果断抽身离开,她去盆架处慢悠悠地洗手。   水声渐渐清明了神志,萧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关鹤谣也看着他,只是神色非常平静。   就好像刚刚那个情意绵绵的人不是她,就好像前几日,他们不曾在这里温存着耳鬓厮磨。   未等萧屹说话,她又用同样平静的语气道:“饭也吃了,药也换了,郎君这就请回罢。”   第一次,萧屹切身体会到了“兜头一盆冷水”的含义。   盆里确实是冷水。   关鹤谣的生活水平,还没提高到屋里随时有热水的程度。   手被冰得微微泛红,她难受得将其张张合合,指尖不停相互揉搓取暖。   纤长的手指过于柔韧,于是伸直的时候会微微翘起。   在这个角度变换的过程中,圆润的指甲闪着珍珠贝母一样的光泽。手掌弓起的弧度舒缓又优美,正在棉布巾上一下、一下擦着。   绝佳的视力让萧屹看到每一颗水珠滑落的痕迹,还有嗅觉……崭新的、茉莉香味的、加了白檀的肥皂团。   他愣怔地看着,无法接受自己失去了什么。   察觉到他的视线,关鹤谣刻意放缓动作,慢条斯理地擦手。   萧屹终于忍不住开口请求,“阿鸢,回来。”   那声音暗哑可怜得惊人,一瞬间,关鹤谣居然都要心软了。   “不行。我要去帮掬月收拾了。”她强迫自己狠下心来给他个教训。   “也请郎君快些离开罢。”   视线在萧屹身上转一圈,她极力忍住笑,“没关系,反正披着披风看不出来的。”   关鹤谣气那披风,便针对着它阴阳怪气到底。   萧屹整个人都僵住。   他还是骑马来的。   想到将要遭受的丢人的、非人的折磨,他仍泛着红潮的脸开始隐隐发青。   罪人游街都不带这样的。   关鹤谣也想到了马的问题。   能怪谁呢?只能怪你自己准备太充分了。   她深感同情地叹口气,略表遗憾地一摊手,而后口中模仿着“哒、哒、哒、哒”的欢快马蹄韵律,脚步翩跹地转身离去。   *——*——*   眼瞧着关鹤谣神色轻松地走下楼,掬月的心也终于放下。   “郎君没事?”   “没事,没烫到。”   关鹤谣此时心情极好,看着掬月摆的一大桌东西打趣道:“小掬月真闲不住,香肠自己做可费劲了,得有人在旁帮忙最好。”   掬月搓着泡在水里的肠衣笑,按着关鹤谣教过的方法将其套在漏斗上,开始往里灌肉。   那两头猪大块的好肉都用完了,可还有许多做不了正菜的边角零碎料,关鹤谣自然不可能浪费。   她将一部分晒成肉干、烤成肉脯,还有一部分便要灌成香肠,之后风干了再收起来。   瘦肉风干时会损失很多水分,口感难免干柴,因此最好加大肥肉的比例。关鹤谣的习惯是直接肥瘦各半,正好用上了剩下的那些肥肉。   肥肉虽多,但是其中的油脂会被蒸出,再随着悬挂自然滴落,最后也不会太过腻人。那时的肥肉会变的半透明,呈现出一种软糯的口感,与颇有韧劲、风干出缕缕肉丝的瘦肉相得益彰。   肥瘦相间的肉切成小手指般的肉条,用上等烈酒加孜然、胡椒、老桂等调料粉腌过。又加了红曲粉,不仅增味增色,还有健脾消食的温养功效。   萧屹下楼的时候,整个厅堂都是浓郁的酒香和调料香,关鹤谣和掬月正配合无间。掬月负责灌肉,关鹤谣帮她把着,不时用棉线把香肠扎成一段一段。   萧屹走过来,低声道别。   可关鹤谣有意晾着他,不像平日那般亲自相送,而是淡淡应了一声,仍稳坐着忙手上的活儿。   唯有掬月捧场一如往常,神采奕奕地和萧屹说了几句话,而后目送他垂头丧气地离开。   嗯?郎君走路好像有点不稳……掬月霎时担心起来。   哎呀,是不是还是烫到了?   她下意识去看关鹤谣,却见对方红唇带笑,正把一截白棉线灵巧地绕到香肠上,然后使劲一系,那笑容里带着莫名的干脆和快意。   小娘子这么开心,那应该没烫到。   掬月又去看萧屹。   可是……他走路确实有些奇怪的样子。   视线就这么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倒腾,直到萧屹一步三回头的身影消失在棉帘子那一边,掬月也没想明白——   到底烫没烫到?! 第143章 定制扇面、三清茶 好羡慕。   一担好酒, 一盒好茶,再加上几件首饰即可——定礼主要取一个“定”下婚事之意,并不用铺张。   定礼之后才是真正的聘礼。   于是在某个晴朗的十一月清晨, 成宁坊的百姓有幸见证了一桩奇事。   扎着大红锦缎的聘礼流水一般被抬进一家食肆, 然后因为实在放不下,又原样抬了出来,往北而去。   谁让关小娘子至今还没挣出个房产。   所以这聘礼她收了,又好像没收。   关鹤谣挑了一些能现时用上的留了,剩下的全被抬到了萧屹在北城的一座宅子里。   一眼望不到头的豪华聘礼和一间朴素的小食肆, 这事本来就足够新奇,直到人们又辨别出那烙着的家徽。   流言拴在风上,迅速传开。   信国公府给出的官方解释是关鹤谣为晋地来的孤女。因为救过关筝, 她便不时在府中走动。黄河水患那阵,云太夫人为家中儿孙担忧以致病倒, 也是关鹤谣细心照顾,以馔饮奉养。于是太夫人甚喜爱这小娘子,常常带在身边。   待到萧屹回来,在祖母那里见过关鹤谣几次, 见她秀外慧中,知书达理, 就有了结亲之意。   这样一个放到任何公侯之家都离谱至极的故事, 就因为信国公府向来处事不拘绳墨, 因为萧屹婚事“全凭自己喜好做主”的名声在外,因为云太夫人和关筝有意无意放出的小消息造势——   到了最后,居然让人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萧屹被领养的身份、微寒的出身也给这个故事又添了几分可信。   若是把萧屹换成以后要承爵位的关策,守城门的大爷都不会相信。   这桩婚事虽然离奇,但是因当事人身份不算特别贵重, 除了开始溅起一团惊诧的水花,随后便很快在这每日都有大新闻的京城归于平静。   只是偶尔会回荡一些微小的涟漪,什么“到底是领养的,这是故意不给他找好婚事”“那小娘子蓄意勾引”“其实早就珠胎暗结,没办法了只能娶回来”“是真心相爱,为了能定亲受尽磨难”等等,有好有坏,传得千奇百怪。   关鹤谣从来不是在乎流言的人,听了只笑笑,还把特别有趣的版本和萧屹分享。直说按金陵人民这创造故事的能力,当初让她关鹤谣拿《天外杂记》挣到了钱,纯属他们赏脸。   萧屹却笑不出来,毕竟那些故事中针对关鹤谣的恶意揣测更多,让他极为不舒服。   “千百年后也是一样的,止也止不住,你就别费力气了。”   关鹤谣安慰他,“偏见和恶意非一朝一夕就能消除,日子还是我们自己在过。”   没理由为了那些怀揣偏见和恶意的人让自己不自在。   娱乐圈顶流的分分合合也不过被人们谈论几天而已,关鹤谣挑了几个经典案例给萧屹讲了,对方似懂非懂,但是明白了她的中心思想。   “反正我们要成亲啦。”她嫣然一笑,“现在不许想别人。”   关鹤谣倾身,不再欺负他,给他补上了前几日没吃到的那个甜枣。   流言带来的怒火和郁气被一双温柔的手梳理、疏导着消去。萧屹抱着关鹤谣感受两人同步的心跳,决定如她所说,只专注于眼前。   比起豁达的当事人,心照不宣的知情人,三分钟热度的吃瓜群众,受到最大冲击的,正是那些和关鹤谣刚好有一点点联系的人——比如店里的食客们。   消息在整个成宁坊传遍,忽然听说相熟的店家娘子要成为国公府的娘子,食客们纷纷惊掉了手中的筷子,点菜的时候都有些战战兢兢。   只是见关鹤谣态度一如往常的和善,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若有性子轻佻些的以此事与她调笑,关鹤谣也大大方方回应,当场赠每客一盏酒或是蜜饯之类的“沾喜气”。于是在满堂的感谢和恭喜声中,那蓄意起哄的反倒自讨没趣,还生出几分羞愧来。   食肆生意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好,新客、熟客纷至沓来。   这一日,久违地,关鹤谣迎来了国子监那几位郎君。   说起来,这几位自摆摊时期时就已与她相识,不仅用几个大订单解了她的急,数次帮她画模子花样,还一路跟随到这家食肆。   这就是关鹤谣最珍惜的,和食客之间的缘分和信义。如今他们之间已算十分熟悉,相处时带着些友人般的自在。   “今日借着为龚兄庆祝,我们特意来好好祭祭五脏庙。”陈珪对着满桌佳肴说起这话,不觉眉飞色舞。   关鹤谣听有好事也是开心,赶紧问是何事。   原来半月前,官家巡幸国子监画院,一眼看中了龚成业的高超画技。于是龚郎君青云直上,空降宫中画院,如今是出入宫闱的大红人。   “这可真是值得庆贺!”   关鹤谣大着睁眼睛,跟着与有荣焉地激动起来。   她这瞎伯乐被千里马撞上了,一不小心捕获了野生大佬。   那几张糕饼纹样真可以当传家宝了!   她和另外几人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然后第一次见到那位端方清冷的龚郎君露出了羞窘的表情。   众人收了收情绪,相视而笑。   关鹤谣一想,如今龚郎君常在宫中,随时等候官家传唤,连这般和昔日同窗吃个饭都是忙中偷闲,下次再来也不知是何时。   她便赶紧抓住机会,厚颜提出了一个请求:以免去今日这餐饭钱为条件,请龚成业帮着画一个扇面。   因为是给萧屹的礼物,她特意避过关筝,免得她藏不住秘密。   “只要一只鹤栖于松树,留出能提一首诗的白就行。”   陈珪听了,便看向墙上那幅关筝送的松鹤图笑道:“看来关小娘子确实喜爱这个图样。”   关鹤谣一拢鬓发,弯起唇角,“本也没多喜欢,只是未来夫婿表字中带着一个‘松’字而已。”   所以现在是很喜欢喽?!   陈珪被秀了一脸,蓦然失语。   关鹤谣的婚事他们多少也听说了,只是修养良好的郎君们不会与一位小娘子开这涉及姻缘的玩笑。   万没想到他们端端正正着守礼,还能被人扒开嘴,猛塞一口狗粮。   画扇面,是要做立夏送的扇子?   这还没到冬至,大冬天的就开始准备夏天的礼物了。   啧啧,陈珪暗叹,真是恩爱有佳。   他什么时候也能找到这样一位处事百伶百俐,对自己千好万好的娘子?   好羡慕。   关鹤谣这态度着实有些刺激到各位单身郎君,只是他们多少了解她开朗明澈的性子,也见怪不怪了。   龚成业又向来最沉稳,并不多问,只将扇面一事欣然应允下来。   “只是——”他一顿,神色纠结半晌,似终于鼓起勇气,指着墙上的松鹤图道:“小娘子身边必然有丹青妙手,是以某不敢妄自称大。这一副图上鹤羽画得纤毫必现,远胜于某,可否借来观赏观赏,不日定随扇面一同奉还。”   关鹤谣听了敬佩不已,真是精益求精,要不怎么人家能是大师呢?   她小心地将画卷起递给了龚成业,然后回柜台准备给他们泡一壶茶,权当一个小小的答谢。   泡什么茶呢?   她是不会那些点茶斗茶的手艺,只能在材料上做文章。   关鹤谣无意识地四下张望,忽被瓷瓶中几枝初绽的腊梅吸引了目光。   弯折的花枝是遒劲和飘逸的完美结合,随随便便摆在那里就像画一样。   金黄的花朵暖如豆灯,灿然生辉。   明明是冬日才绽放的花,却无一丝萧索颓唐,疏疏落落几枝,便照亮整个冬天。   昨日卖花人经过,关鹤谣就买了几枝腊梅在食肆里摆着。   虽然她这做法,怕是要被约斋先生骂个狗血淋头。   毕竟在这一位喊着“梅花为天下神奇”的梅痴心目中,梅花是要与林间吹笛、膝上横琴等雅景相称的。   而被用作“酒食店内插瓶”与“晒衣棠”一样,是羞辱梅花的恶劣行径。(1)   伸手摘下几朵腊梅放到小碟里,关鹤谣想着先生的《梅品》固然写得高雅脱俗,可硬是要制定出一套赏梅的特定标准,岂不是反而框住了这最有潇洒风骨的花?   梅花既然是美的,那它生在清溪边也美,生在秽沟里也美。   况且关鹤谣是个极护短的人,也不觉得自己这酒肉食肆哪里不好,如何就配不上梅花?   她正是因为爱敬梅花,才买来欣赏,顺便入馔的呀。   光有梅花还不够。   金黄的佛手柑香气袭人,是“香中君子”。   关鹤谣常将其清供在屋中,享受满屋自然果香。如今拿起一个切出小片来,并着梅花和剥好的松子一同入了沸水。   强烈的挥发性是柑橘类果皮的特性,一壶茶马上馥郁了整个厅堂,又有淡淡梅香和幽幽松香藏匿其中。   待水温稍降,关鹤谣又加入绿茶。   如此,一壶“三清茶”就泡好了。   梅花色不妖,佛手香且洁。   松实味芳腴,三品殊清绝。(2)   天气寒冷,除了龚成业他们,就只有两桌客人,关鹤谣也都为他们送上三清茶,并且简单介绍了一下。   “诶?店家娘子也会做三清茶?”食客讶然问道。   关鹤谣一愣,心想除非发明三清茶的乾隆他老人家也穿越到了大宋,否则这里还有人会做三清茶?   赵锦她是不做指望的。   结果食客下一句话成功让她笑了出来。   “莫不是店家娘子也买了那《东朝条报》?”   关鹤谣笑自己金鱼脑袋。   对了,三清茶的做法她发在那报纸上了!   食客见她抿着嘴笑,以为自己说中了,当即打开了话匣子。   “前日我见《东朝条报》有这三清茶,也跃跃欲试,只是觉得太雅了,和我这大俗人不太相配。今日倒是在你这里喝到了!”   扑鼻而来的先是佛手的清新,他抿一口,绿茶和梅花的香气一点点润到喉头,最后是一丝若有似无的松子油脂芳香。   “好喝!我回去也试试。”   他与关鹤谣道完谢,便迫不及待和询问“什么是《东朝条报》?”的同伴安利起来。   “就是昌明街那边的坊间小报,不知怎么突然登一些食单菜谱的。   “啊?小报登菜谱?”   “你别说,还挺实用的!我家学那上面的方子腌了些萝卜干,滋味可好!对,还有这佛手,我娘子照着做了糖炖佛手,吃完嗓子可松快了。娘子嘱咐我下次再见这小报一定得买呢……” 第144章 讨厌下雪、一捧雪 “怎么样?是不是有……   两位食客絮絮地说着那《东朝条报》, 关鹤谣抿嘴一笑,正准备深藏功与名。   这时其中一位突然道:“挺有意思的,那这些菜谱是何人所作呀?”   “名字叫什么来着……三个字, 怪好听的来着。”   另一位想了半晌, 一拍桌子,“对!叫‘栖松客’!”   关鹤谣赶紧低头快步走开,耳尖红的像是被那个名字烫到。   让人家这么叫出来,还挺不好意思的。   她抱住竹托盘,下意识傻笑起来。   萧屹是松, 而她栖于松,这是一个把他们都融进去的笔名。   不再是无依的飞鸢,终于能够休憩在苍劲的枝干上, 悠闲地整整羽毛,望望晴空。   *——*——*   “我的天老爷呀, 我的天老爷呀!”   惊呼不断响在刘春花耳边。   王娘子放下鎏金香炉,又捧起一匹玛瑙色的素缎,小心翼翼地上手摸了两下。   “春花妹妹,你家那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虽然姜媒婆来说亲时她也在现场, 但如今关鹤谣将彩礼中一些衣料和药材之类的送了过来,她才真的有了雇佣她的那个小娘子, 竟然要嫁进国公府的实感。   “春花妹妹, 你以后可跟着享福了!”   “可不是嘛!其实要我说呀, 嫁进去没什么了不起,谁还不嫁个人了?关键是婆家看不看重,瞧瞧这些彩礼——”   王娘子又依依不舍看了看满屋贵重礼品,心里羡慕得发疯。   “这真是看重你家小娘子!姜媒婆说什么‘当成亲闺女’我还不信,如今一看, 可不就是?!”   周娘子终于憋不住,哈哈笑骂,“你也不怕闪着舌头,还‘嫁进去’没什么了不起?哎呦笑死我了,你嫁一个试试?”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笑开来。   雇主富贵,她们必然也跟着得好,兴奋地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刘春花并未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那些彩礼,视线落在一匹翠烟色的云纹罗上。   是那个人最喜欢的颜色。   第一次见她,她就穿的这个颜色。   她穿起来特别好看,清丽柔婉得好像绕着雾气的青竹,看起来纤弱,实则韧劲十足,被山匪抓到地牢里时也带着一股绝不沉落的清洁之气。   我那时穿着什么呢?刘春花拼命想了想。   可惜记忆中只有一片灰暗,她想不太起来了。   她只记得自己被名义上的夫君带到地牢,他让她看守那些被掠来的新人。   “最好再教教她们规矩。”夫君在她鼓起的肚子上摸了一把,“教成你这样听话的最好。”   他大笑着拖着滴血的刀离去。   牢里那些人如何哭喊哀求,请她放了她们,请她联络她们的家人,刘春花都无意理会。   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门口,按照吩咐看守。   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没有哭,青竹一般挺直着脊背,她甚至凑到栏杆后过来和刘春花搭话。   “你也是被掠来的吗?”   刘春花不想回答,对方却一直在说,说了自己的身份家世,又问刘春花有没有受伤,问她愿不愿意一起逃走。   她的语气一直是温和的,看向她孕肚的视线是小心的,刘春花却忽觉无比烦躁,她刚要开口呵斥,一声巨响——   地牢的门破了。   有个持□□的人影带头冲了进来。   他看到刘春花,愣了一下,而后飞快垂下眼,解开披风扔给了她。   借着他带来的、穿透蜿蜒长廊的微光,刘春花低头,终于看清了自己穿的什么。   是几不蔽体的破败粗布。   再抬起头,仿佛转换到了不同的场景。   这一次,刘春花也穿着厚实好看的衣料。而那个人仍着翠烟色,正抱着孩子温柔地哄着。   “春花,你知道吗?”   她脸上是全然的欣喜和信任,“二郎说了,会把这孩子当成自己女儿一般。”   “那可真好。”   刘春花笑着回应她,心中却在嗤笑: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两个娘子依旧不休的讨论将刘春花拉出回忆。   刘春花默默咬紧了牙。   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最后,竟还是如了她的愿……   *——*——*   “进来罢。”   掬月应声推门而入,就见关鹤谣仍懒洋洋倚在床头,围着一圈儿被子朝她招手。   她霎时十分懊恼。   食肆十日才歇这么一日,小娘子最近又似是总休息不好,自己不该打扰她的。   掬月这便要退出去,关鹤谣拦住她,“不打紧,我早起了。是小胡把上旬的账送来了?”   掬月点点头坐到床边,将账本递给她,又说了自己将哪些工钱和进货钱结给了他,两人就这么对了一会儿账。   掬月聪慧,凡事都学得很快。   再过几天就是冬至,关鹤谣再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也难免受了些影响。   白日里心慌意乱,夜里则是睡多久都不解乏,然后第二天又是昏昏沉沉的。她这样精神不济,多亏掬月机灵又懂事,在一旁帮衬了不少。   “明日去慈幼局的东西我也备好了。”掬月一笑,“孩子们想学汤圆很久了,这回肯定开心。”   “只是下雪了,明日怕是天寒路——”   “下雪了?”关鹤谣闻言,一掀被子就下了地。   这可是今冬的初雪呢。   “下个雪小娘子怎么这么高兴。”   掬月追两步给关鹤谣披上小袄,后者看到她小脸上的嫌弃,忍俊不禁。   “对,小掬月不喜欢下雪来着。”   掬月撇撇嘴,无声表示赞同——她确实很不喜欢下雪,一下雪她就心慌难受。   关鹤谣觉得她是因为幼时家贫,对寒冷有种天然的抗拒。   毕竟瑞雪不一定真的预兆数个月之后的丰年,但肯定能保证接下来几天之内的冰冷和不便。   “五哥不喜欢下雨,你不喜欢下雪,你们可真是——”   关鹤谣笑这两人还挺配套的。   掀开窗板,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夹着雪花的北风霎时切进温暖的室内。   关鹤谣畏寒地缩了一下,而后伸出手去。   南方不比北方,冬天也是雨比雪多,整个冬天都没几场雪,更别提鹅毛大雪。   这里的雪总是更秀气些,小小的、柔柔的,一朵接着一朵落在她掌心。   关鹤谣忽问:“库房里还有山药吧?”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满意点点头,“那正好,我们做‘一捧雪’来吃。”   这名字太好听,掬月马上来了兴趣,缠着关鹤谣讲一讲。   “有一个白玉雕成的稀世玉杯,名叫‘一捧雪’。这玉杯不仅夏日无冰自凉,冬日无火自温。而且一斟入美酒,就会出现雪花飞舞的奇景。”(1)   掬月听得嘴都合不拢,“真的有这样的杯子吗?!”   关鹤谣看着她震惊的样子坏笑,一大早就达成了每日逗孩子任务。   故事自然是个骗人的传奇故事,但是名叫“一捧雪”的小吃是真实存在的。   “只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跟你爱吃的八宝山药差不多。”   关鹤谣讲了做法,无非就是山药泥加油脂、核桃仁拌炒,再入大碗定型,最后扣出来浇上糖浆。   甚至比八宝山药还简单,堪称质朴。   “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失望?”   掬月摇头,“虽然做法简单,但是名字真的好好听呀!你不是总说菜名也是菜的一部分,也很重要吗?我们要是挂牌卖这道菜,肯定会有许多人买的。只要能卖出去,就成功了一半!”   关鹤谣非常欣慰。   孺子可教,很有奸商的潜质!   “就是这个道理,名字一定要吸引人!而且有时候一字之差,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了。”   关鹤谣沉吟道:“除了一捧雪,还有道点心叫‘一锭雪香酥’的。”   一“捧”雪——听起来就是柔和浪漫,让人眼前浮现出妙龄少女在雪间玩耍的美景。这道点心的口感也是轻而软的,一如手上积起的雪花。   一“锭”雪——莫名就带着些敦厚老实。做法也是将炒熟的粳米粉、糖冬瓜、蜂蜜混合之后入模子压出银锭的形状,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量词,真是中文里最博大精深的一个知识点。   它让本就无比优美的中文更加深刻而广博,也让学习中文的外国人更加绝望。   关鹤谣没法把话说得太死,可起码在她了解的几种语言中,再没有哪一种,有这样丰富的量词系统。   只改一个字,意境和情绪就可能全变。   一簇雪,一片雪,一树雪,一江雪……   她在心中随口组词的功夫,细小的雪花已融化成水滴,挂在她掌心的脉络上,将落未落。   冰凉凉、亮晶晶的水滴,像是雪花哭了。   下雪啊,关鹤谣叹,轻笑着新组了一个。   那……一身雪呢?   其实,没人比她更有资格讨厌下雪了吧?   可是,她还是很喜欢。   因为每一片雪花都是那么美好可爱,因为它们曾在最后的时刻抚慰过她。   关上窗,关鹤谣同时收回了怅然的思绪,转头和掬月笑道:“一锭雪哪天咱们也可以做来,只是要去打个元宝形状的模子。”   “还可以打些很小的。”她越说兴致越高,“用米粉团磕出一些小元宝,再染成黄色。黄金元宝银元宝,等过年时炖菜加进去,好看又吉祥。”   掬月听了,马上就期待起了过年,思绪已经快进到“小娘子年夜饭做什么?”   “馋猫,今日也有好吃的。”关鹤谣点点她额头。   “你忘了?初雪之日,说好去国公府开暖炉会吃烧烤的。”   吃过温热软绵的一捧雪,又把昨日卖剩的羊肉包子熥几个吃完,关鹤谣和掬月穿得暖乎乎,牵着手去街市上买食材。   自打同时经营两家铺子,关鹤谣就很少亲自去采买了。   米粮菜蔬有店家固定送来,缺了少了则由店里养的短工去跑腿。至于鱼肉之类,她也发展出固定且靠谱的供应商。   需要她亲自出马的场合越来越少,大致就是去找寻一些不常见的食材,或是把关高价食材,关鹤谣还怕冷,这就养得越来越懒。   可是,一顿烧烤,绝对值得她顶风冒雪特意出来一趟。   两人满载而归,回到铺子把食材该切的切,该腌的腌,备好刷的、蘸的数样酱料,万分期待地往国公府去了。 第145章 冬夜烧烤、论生蚝 “我为何不能吃?”……   “来, 大家都尝一尝。”关鹤谣把刚烤好的炊饼片分给众人。   看着那金黄的酥片,她不禁感叹道:“这可是我发家的福将。”   仿佛一转眼,她就从街边摆摊卖炊饼片的, 变成了在暖亭里吃烧烤的, 左边坐着个少将军,右边坐着个三皇子,还有可爱的掬月和小九作陪。   饶是随遇而安,不追名利的她,此时也有了几分人生赢家的自傲。   想起曾在青帘居带着萧屹和掬月啃炊饼的日子, 她捏捏萧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忆苦思甜,她今日就特地准备了烤炊饼片。   一旁的赵锦正将其吃得咔嚓作响, 在街边撸串的美好回忆翻涌到心头,他险些为了这来自家乡的美味流下热泪。   “就是这个味道!”几口吃光了炊饼片, 他又急吼吼拿起一串羊肉。   切得方正的羊肉肥瘦相间穿在竹签上,用孜然、茴香、花椒、大料等各种香料粉腌过,红彤彤的肉块上满是调料。   均匀的火力将羊肥肉烤成金黄,油脂一边滴落, 一边浸入紧挨的瘦肉里。每一块肉的边角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焦,甫一入口就是这一份酥脆口感, 鲜辣的香料味道则紧随其后散开。   再一咬, 羊油爆裂出浓郁的味道, 混在嫩而多汁的肉中。赵锦顾不得烫,大口大口地吃,一刻也停不下来。   掬月和小九看得惊呆,尤其是第一次与赵锦见面的掬月,从此对皇宫和亲王府邸的伙食有了某些不好的猜想。   带着与亲王抢食的觉悟, 她飞速抽来一串烤五花。   买到的五花肉本就有完美如玛瑙一般的纹理,浸在特制的酸辣酱里入味之后,更是越发艳红。   五花肉切得不厚,丰腴的油脂让它烤过之后仍旧柔软。掬月咽咽口水,将其用筷子卸下,蘸到了小碟子里。   那碟蘸料是小葱头和蒜炸至酥脆碾成的,再加上炒熟的芝麻、面粉和一点点自制味精。   金黄的细小颗粒将肉片妥帖地包裹起来,就像红玛瑙被描上了金,双倍的引人垂涎欲滴。   小九也学着掬月的样子将五花肉蘸了蘸料。入口的瞬间,他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滑腻的肥肉,软嫩的瘦肉,还有松而脆的粒粒蘸料,在同一时间,强势占领了全部的味蕾。   他几口吃完一大片五花,舔舔嘴唇,视线在长长的烤炉上转了又转,又伸出了手。   这次的目标是酿满了蒜蓉的烤茄子。   关鹤谣自己嚼着喷香的羊肉,见大家吃得开怀,心里更高兴。   “敞开肚皮吃!厨房里还有好多呢。”   关鹤谣和掬月准备充分,每人背着六七斤食材过来,有荤有素,鱼虾具备。   只是一到这国公府,关鹤谣蒙了,原来这一大家子人都出去了。   说是云太夫人昨夜做梦,梦到今日正是诚心拜佛,解惑消灾的吉日,醒来就要去大报恩寺。   于是雪下起来之前,关潜和一双侄子侄女就陪着老太太呼啦啦出了城,还要在寺里住一晚。   唯有萧屹因为腿还没好利索,独自被扔在家里。   关鹤谣食肆十日一歇业,正是配合着官员十日一沐休来的,本来是准备和信国公府众人一起吃的。   她正担心食材准备得太多,好在赵锦一直记着“初雪之日吃烧烤”这个约定,依约前来,成为一个强势外援。   万壑园厨房这一片为了关鹤谣整修过,还在边上建了一个小亭。   如今将小亭三面勾上毛毡毯子,里面烤炉一架,外面雪花飘洒。边饮酒吃肉,边看雪映梅花,说不出的惬意自在。   矮几上放着数个大盘,摆着穿好的食材,还有许多配菜和酱料。   “殿下连吃三串羊肉了,这串该让给奴了罢?”   “胡说,明明是四串!”   “这个小娘子吃了吗?”   “鸡翅熟没熟?”   小亭中暖意融融,鲜香腾腾,此时不分什么身份,不拘什么男女,热热闹闹吃烧烤才是正道。   每每有油滴入木炭,就带起温暖的火光忽闪忽闪,映在众人脸上。   而一旦烤架上空出位置,就是一番抢着放自己喜欢食材的明争暗斗。于是烤架一直满满当当,可谁的嘴也没停下,不是在吃,就是在说笑。   关鹤谣胃口大开,与其他几人一同变得形象全无。   她偏头看萧屹,觉得这五个人里,也就他还勉强保留着一些斯文。   当然,这也许和他吃的食物也有关系。   比起她们左手一串羊肉,右手一串面筋的豪放姿势,萧屹一直在吃鱼。   新鲜的黄鱼掐头去尾,剖成两扇,收拾得极妥帖。关鹤谣采用的西式做法,只加了一些自己制的干香草稍稍腌过。   在架上一烤,随着透明的鱼肉渐渐变成莹白,鲜活的香气也如波浪般慢慢溢出。   烤好的一扇鱼放在小盘里,萧屹拿竹筷一块块夹着鱼肉吃。   烤架上好不容易空出来一块,关鹤谣又往上加了一条黄鱼。   赵锦悲愤地放下了刚要往上放的羊肉串。   他这好像是第二条了,关鹤谣想。   萧屹是真的喜欢吃水产。   这份显而易见的喜好,甚至不需要像关鹤谣这样暗自观察过许多次,而是只与他共进过一餐就能窥见。   假设他面前有鱼有肉,他一定先去吃鱼,最后算下来也是吃鱼吃得更多些。   包括关鹤谣自己在内,她认识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归根结底都是肉食动物。   她也总觉得,“喜欢吃肉”是人类刻在DNA里的本能。   除了一小部分人能以信仰的力量将其遏制,绝大多数人都会向油汪汪的红烧肉举双手投降。   肉食,意味着热量,意味着生存,意味着强壮的体魄和进化的可能,这是祖先自远古开始,在无数次饥饿和餍足中叠加的渴望。   哪怕现在我们能以“蔬菜沙拉最健康啦”“水煮虾仁也挺好吃哒”这些想法暂时欺骗大脑,也欺骗不了身体对脂肪和蛋白的向往。   一盘表皮微焦、色如琥珀的烤鸭,一只滋滋滴油、香飘十里的羊腿,一锅软烂细嫩、骨肉分离的排骨……都可以轻轻松松击碎那些虚假的理智。   萧屹却真的不同。   “可能是小时候我捕到的鱼虾都要交给萧大闯,只能想方设法偷留下一些,或是趁他没注意尽快吃掉。”   萧屹曾这么解释过这份偏爱,“我那时只想着拼命吃东西,尽快长大逃离他。而河里捕来的鱼虾,就是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所以就像是总也吃不饱,吃不够一样。”   虽然背后的理由令人心疼,但爱吃鱼虾总归是个很好的饮食习惯,关鹤谣自然支持。   靠着身为厨子的优势,她对火候的把控最精准,一边吃,一边也不耽误看炉子,眼见有几串里脊烤好了,就将其及时撤下,换上去一把虾。   赵锦又没抢上,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羊肉串。   “五哥多吃一些,爱吃鱼多好。”关鹤谣盈盈带笑。   “黄鱼冬月吃正好,我下回看到了再多买些,抓紧时间吃。天气越来越冷,再要有这么好的鱼虾就要等到春江水暖了。”   她说着说着,无不惋惜道:“说是大清早那会儿有岭南来的生蚝,可惜我去晚了没抢上。”   冬至前后的生蚝是最肥美的,蚝壳一合,牢牢囤守着要度过一冬的能量。   这可是苏东坡当年被贬海南时大快朵颐的美味,在这位老饕口中亦得了个“食之甚美,未始有也”的盛赞。   他吃煮生蚝,烤生蚝,快活得一边给儿子写信炫耀,一边嘱咐他不要外传,免得众人都要来海南“分此美”。   可惜啊!   在这个时空里,生蚝的美名已经传出去了,她关鹤谣抢不上了。   可她只想把天底下所有好吃的都做给萧屹吃,不觉叹出口:“要是能烤几个生蚝给你吃多好。”   赵锦“噗嗤”笑出声来。   “……这,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松澜就不用吃生蚝了。”   他朝关鹤谣眨眨眼,满眼都写着“姐妹你不用对自己这么狠吧?”   关鹤谣无语。   大王这想象力啊……   时人还没发现生蚝的某种奇效呢,想来只有她和赵锦知晓那个通黄通黄的秘密。   她冷冷一笑,视线在掬月和小九身上点了点,大意是“给你留个面子。”   吃人嘴短,赵锦赶紧认怂低头猛吃,却听萧屹的声音沉沉响起。   “我为何不能吃?”   “我不能吃,谁能吃?”   “殿下吃吗?”   醋味弥散的质问三连差点呛死赵锦,他看向关鹤谣求助,对方却毫无同情心,根本不想搭腔,憋着笑照看那烤炉。   “哈、哈,这不是怕你吃太多变胖嘛!毕竟你家小娘子做饭这么好吃。你看这蘸料调的……”   赵锦只能自救,他生硬地转换话题,开始对每样食材、每样酱料进行滔滔不绝的夸赞。   萧屹只听了几句,那股瞬时升起的不快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厚重而绵长的不甘。   他自然不是故意要指责赵锦。   “是我失言,殿下勿怪。”   垂下眼睛,他握紧酒盏正要尽饮,却有一只柔软的手盖住酒盏。   “这是第几盏了?”关鹤谣细眉一挑,“说好了今日你只能喝两盏酒。”   谁吃了什么、没吃什么,谁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下意识的关注使得餐桌上的一切,全在关大厨掌控之中,腿伤未痊愈的某人想趁乱多喝酒?   那是不可能的。   她把那盏酒抢过去,自己喝了。又扭身掀开一个小砂锅,见里面的汤汁颜色清亮,略带粘稠,正是炖到了合适的时候,便舀出一碗递给萧屹。   “你喝这个。” 第146章 小吊梨汤、夜留宿 原来她注意到了。……   油脂的香气, 浓郁的调料……吃烤肉实在太适合畅饮,连掬月和小九这两个半大孩子都被特许喝了些低度酒。   唯有萧屹,只能喝着小吊梨汤。   当然, 他对此没有半分不满。   大个的雪花梨切块和枸杞、红枣、话梅等一起小火慢炖, 梨块入口即化,清亮亮的梨汤里暗藏红枣的暖香。最画龙点睛的是那些银耳碎,用自己的软糯适口,将所有材料流畅地链接起来。   一勺温热的梨汤入口,就好像把烧烤的火燎之气全数熄灭, 把喉咙中坑坑洼洼的不适全数抚平,只留下一丝清甜柔滑,渗入到五脏六腑。   萧屹喝完一碗, 回身又盛一碗的功夫,赵锦已经撑得恨不得瘫到毡毯上, 却还挺着滚圆的肚子和关鹤谣道:“这时候正好吃些甜的收尾。要是有红薯,拿来用铝箔纸包了扔进去烤……可惜啊可惜。”   可惜这里没有铝箔纸,连红薯也还未从美洲传来。   这话,掬月和小九并未在意, 只当这是他们没听说过的金贵吃食。   而关鹤谣笑话赵锦真能吃,说剩下的食材给他打包带走。赵锦兴高采烈地答应。   众人都乐, 萧屹捏着瓷勺未做声。   关鹤谣忽扭头看他, “好喝吗?”她问。   萧屹点点头, 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她今夜看萧屹看得紧,自己倒真是喝了不少酒。   清醇的米酒,香甜的果酒,刺激的白酒……她来者不拒喝得两颊晕着红潮,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娇娆, 让萧屹想起了绣屏上盛开的芙蓉。   “五哥喜欢就好。”关鹤谣霎时笑起来,仿佛笑涡里都漾着杯中琥珀光。   她好像被自己话中的“五哥”“喜欢”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时只会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一边手脚不甚麻利地挪着自己的小凳,使劲往萧屹身边靠。   她是真的有些醉了,平日里也不怎么饮酒,这身体还不太耐酒精。   但是醉酒之后的反应,却和她在现世一样。   关鹤谣一喝醉就犯困,眼皮被缝上一样睁不开。   偏偏她的意识其实很清醒,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会做得傻乎乎、直愣愣,就像是所有的情绪和感觉都被放大了数十倍,一定要马上表达出来。   就如现在这样——听到小九笑说“小娘子真的醉了,我去安排轿子送她们回去”时,她拽着萧屹的袖子直接喊出一句“我不回去!”   挑着被酒醺红的桃花眼,她把萧屹的胳膊抱在怀里。   “五哥留下陪我,嗯……不对,我陪你。”   管你们谁陪谁?!   其他三人原地崩溃,马上低头装作开始收拾杯盘,看也不看那两人一眼。   想要皇子、厮儿和小丫头一同做家务,只需要一对没羞没臊的情侣。   关鹤谣正眨眨水光涟漪的眼睛看着他,而萧屹浑身僵硬,说不出话来。   好在杯碟交碰的声音永远能触动厨师的神经,关鹤谣被唤回了半分神志,暂时放过了不知所措的萧屹。   她自告奋勇一举手,“我来帮忙!”   然而迷蒙着半醉半醒的眼睛,她动作没轻没重,一不小心——   “嘶!”手背就烫到了铁篦子上。   萧屹慌忙牵着她去厨房,翻出烫伤的药膏。   几条纵横的红痕转眼就鼓成一个发白的水泡。   “幸亏炉子里是残炭,只剩余温,否则不定烫成什么样。”   萧屹给她涂药膏,看着关鹤谣哼唧的样子心疼不已。   关鹤谣抓住了机会,她可怜巴巴将手抬到萧屹眼前。   “手受伤了,走不了路了。”   她非常认真地说着毫无道理的话,“请郎君收留我一晚。”   *——*——*   萧屹没想到,打点喝醉的一个关鹤谣,比同时练二百个兵还累。   连搂带拽地把人放到被褥间,刚要给她盖被——关鹤谣却“腾”地直直坐起。   抬起袖子,她鼻尖微动嗅了嗅,全是烟熏火燎的味道。   “我要沐浴。”拖长的语气中难得带上几分骄矜,她带着醉意絮絮叨叨。   “把我都腌入味了,现在闻起来就像一块五……”   低头看自己一眼,关鹤谣想虽然这几个月该长的地方长了不少,可她毕竟不胖,至少没到五花肉的程度,她赶紧改了口。   “唔、唔像一块里脊……”   萧屹笑出了声。   好可爱。   阿鸢喝醉了好可爱。   “笑什么?”关鹤谣不满地瞪他,拉过他的胳膊咬了一口,嫌弃地嘟囔着什么“牛腱子”“烤着不好吃”。   萧屹有学有样,在又软又嫩的小里脊上咬了一口,认命地去耳房烧水。   他再回来时,才意识到接下来是怎样的绝境。   情态婉转,温软如玉,那人毫无防备地趴着,在丝光流转的被褥间掩映生姿。   他放轻了脚步走近,心中天人交战。一方说她睡着了不应打扰,一方说是她自己要沐浴。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就这样搂住她沉沉睡去,还是抱着她去沐浴,哪一个更有吸引力。   他只知道,无论是哪一个,都是他梦寐以求的夙愿。   关鹤谣看似正恬适地闭眼小憩,半边脸陷在枕头里。   可如果萧屹的视线没有和他的心一同颤起来,便应该能发现,关鹤谣的睫毛正似蝶翅般微微抖动,而她的耳尖红得一如明亮的炭芯。   她的神志始终清醒。   自打知道今日云太夫人她们不在府中,关鹤谣就暗自决定要留下。   就像是终于等到父母不在家,偷偷相会的小情侣。   只有今天,在初雪的这一天,她不想一个人度过。   感觉到萧屹半晌没有动静,她缓缓睁开眼去找他,一下子撞进那双皂白分明的大眼睛里。   清清亮亮,全是她的身影,而且越来越近。   萧屹俯身,一点一点地缠磨着她的唇,把馥郁的酒香夺过来,把满足的呢喃度过去。   “我们这样……好像夫妻。”   关鹤谣弯起唇角回应他。   她何尝不是觉得如此?   比新婚燕尔还甜腻,比老夫老妻还默契,干净又缱绻的亲吻,显示着灵魂亲密无间的相依。   难舍难分的一吻结束,关鹤谣握住萧屹的手。   “铝是一种很轻的金属,可以加工成金箔一样的纸。”她忽然大着舌头开口,尽量用着萧屹能明白的话解释 。   “但是比金箔结实多了,好多好多!可以用它包东西扔进火里烤。至于红薯……红薯我和你讲过了对吧?”   “讲过。是红皮的作物,多为黄橙色瓤,香甜饱腹,高产而无地不宜。”   “五哥记性真好。”关鹤谣笑着要去摸他的头,笨拙地扑腾几下,被萧屹紧紧抱住。   萧屹的心头被似灌进了一壶小吊梨汤,热而甜,清又稠,汩汩满溢而出。   原来她注意到了。   注意到了自己那份可鄙的软弱和妒忌。   他与赵锦相识十多年,相伴四五载,说是君臣,更是兄弟,互相扶持着躲过风雨。   正是因为这份了解,他总能发现赵锦和关鹤谣某些时候的语气和眼神。   那是一些心照不宣的秘密,属于……那个世界的秘密。   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着同样的见识,这是他永远比不了的。   关鹤谣常与他讲那里的故事,可是他知道,他能理解的只是沧海一粟。   而现在,她在他怀里柔声给出承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讲给你听的,都会讲给你听的。”   “好。”萧屹答。   这就足够了。   “讲也是以后再讲。”关鹤谣一撇嘴,“我现在要沐浴。”   她眯着醉眼去够鞋,却被萧屹打横抱起来往耳房走去。   “腿,腿,你的腿!”她惊呼。   “就等落痂了,没有大事。”萧屹低头蹭蹭她额角,“再说阿鸢这么轻,我两条腿都伤了也能抱得动。”   “呸呸呸!”她被这傻话气得醉意都褪了两分。   “萧屹,你要是敢把两条腿都伤了,我就敢把你第三条腿也伤了。”   萧屹一抖,被捏着通红的耳垂点了点头。   可爱是可爱,也有点可怕。   然而,他马上就领略到,这虚张声势的口头威胁根本不是最可怕的。   怕她醉意阑珊滑倒,萧屹只能虚扶着她。   可这条雪白的鱼,摆动着缀满水花的尾和鳍,没有一刻消停。   小小的浴桶里,关鹤谣如一个在海上漂流数日的受难者,用尽力气攀着萧屹。   “五哥,你知道的,我怕水……”   萧屹盯着那堪堪才到她腹部的水线,哑口无言。   他别着脸,关鹤谣却一直看着他。   看他只着单衣,浸湿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精壮的手臂,衣襟也被扒拉得松散散,隐约可见饱满的胸肌,正压抑着急速的呼吸。可这一番美景的主人并不解风情,拼命扭过头不看关鹤谣。   知道他珍视自己、坚守约定的心意,感动却又不甘,关鹤谣故意借着酒劲儿逗他。   “你教我游泳好不好?”她轻轻开口。   从未想过这个话题,于是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萧屹飞快撇了关鹤谣一眼。   “我真的很想游泳的,可是、可是就是学不会。”因为真情实感,关鹤谣越说越委屈。   现在被萧屹牢牢扶着置于水中,她终于明白从前为何费了那么多功夫还学不会游泳。   因为不管是经验丰富的教练,还是安全有效的辅助器材,都无法让她完全交付自己的信任。可是,如果在一边保驾护航的是萧屹,她应该就能直面怕水的心理阴影。   “你不想教我吗?”关鹤谣摇头晃脑地问,带出的一圈圈微弱的涟漪,忽然就有了掀天动地的威力,震得萧屹掌心和头脑都发麻。   “我们可以等夏日去深山的小河里,或者在家里砌个池子。”   她孜孜不倦地游说,“就像以前救我那样,你不想在水里抱着——”   刹那间水花飞溅,萧屹把人拽到近前。   关鹤谣抬头,只见他绷得紧紧的下颌线。   萧屹直视她那双早已恢复清明的眸子,沙哑的嗓音带着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我以前救你的命,不是想让你像现在这样要我的命。”   说完这一句,他几乎自暴自弃地弓下身,把头靠在关鹤谣颈窝,一字一句地控诉。   “阿鸢怎么不把我也放到火炉子上烤了?”   关鹤谣歪头一笑,水珠自她面颊淌下,胡乱洒到萧屹颈上,转眼滑入领襟。   “不拿火烤你,我这是邀请郎君下水呀。”   “不行。”萧屹恍惚地看着粼粼晃眼的水面。   他下去,就上不来了。   心知今日若是不让关鹤谣把“酒疯”撒足,他俩谁也别想好过。萧屹深吸一口气,把关鹤谣烫伤的手按在桶沿。   “扶稳了,不要着水。”   轻柔的声音和动作,引得关鹤谣迷迷糊糊照做,却在看到萧屹眼神的瞬间,在温暖的水中打了个冷颤。   完了,好像撩过了。 第147章 午夜噩梦、炸生蚝 这是从何处得出的神……   萧屹图快, 本来烧的热水就不算多,将将够关鹤谣沐浴。   水面剧烈涌动着拍打桶沿,很快凉了下去。   那一尾湿滑的白鱼变成了煮熟的红虾, 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收拾得老老实实,这次真的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偏偏她的神思更为活跃激荡。   一着被褥,关鹤谣就翻身将自己裹起来,恨不得将此处化成幽深的湖水,直接沉进去, 免得要再面对那只野兽。   耳房里水声又起,关鹤谣侧耳听,转瞬捂住赤红的脸。   太可怕了。   萧屹的可怕在于他对己对彼, 以及对整个战局的完美掌控。   隐忍而爱惜,他能在始终以关鹤谣的体验为重的同时, 又不忘记为自己争取一些可观的利息。   倔强的责任感让他坚守底线,优秀的记忆力让他清晰记得每一个反应,以便在下一次将关鹤谣追赶至更险峻的悬崖峭壁。   而浓重的好奇心则让他……非常积极地学习和提问。   关鹤谣下意识去揉耳朵。   耳廓又热又红,好似仍被那一句句低哑宠溺的“宝贝”磨得发痒。   她甚至都有些后悔, 教了他许多现世情侣相处的习惯,最后全应用她身上了。   另一种形式的“以己之矛, 攻己之盾”?   不对, “以他之矛, 攻我之盾”?   停停停——!   关鹤谣咣咣以头撞枕,企图把黄色废料都撞出去。   这个自己与自己的意念较量难度过大,她不知不觉便陷入半梦半醒之间。   直到屋内灯烛骤灭,床架忽响,承受了另一个人的重量。关鹤谣呢喃着“好冷”, 顺势严丝合缝地嵌进身边人的怀里。   “冷?”萧屹讶然,屋里分明烧足了地龙。摸摸她的手和鼻尖,也是暖乎乎的,怎么会冷?   “我再去架个炉子?”   关鹤谣摇摇头。   这场初雪带来的、从骨子里往外渗的冷,再多几个炉子也不好用,但是——   “抱着你就好了。”   她舒展着身体低叹,枕着萧屹的胸膛,享受他以手梳理着自己微湿的长发,几乎要像猫儿一样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   “阿鸢?”   “嗯?”   “……冬至那日……我也这样守着你。”   关鹤谣轻笑着回绝,“冬至你家里没有夜宴?我也要陪着伙计们过节。”   冬至大如年,关鹤谣不想因为自己的神神叨叨毁了大家过节的兴致。   “再说了,我最近不是平安得很?连风寒都没得一场。”   她摸了摸颈间铜钱,心想说不定真的是他们一直杞人忧天,被那老僧随口几句装神弄鬼忽悠了去。   这是算命术士坑蒙拐骗的常用手段了,要么用一些模棱两可,谁都能往上套的话术广撒网;要么用一些天崩地裂的可怕言论登时把人唬住。   那个什么“异世孤魂”的说法,应该就是后者。   关鹤谣昏昏欲睡,但是态度很明确,只和萧屹说那日一切照常,不让他多费精力。   萧屹知这时再劝也是无益,便将人搂紧一些哄她安睡。   柔软的被褥,温厚的身躯,关鹤谣马上要抓到周公的衣角了——   “阿鸢?”   “……嗯?”   萧屹趁着人没睡,终于问出了今日一直没有得到解决的那个谜题。   “到底为何不让我吃生蚝?”   “……”   周公的脸转过来,居然是赵锦幸灾乐祸、挤眉弄眼的笑脸!   关鹤谣一个激灵,睡意散去大半。   萧屹在和现世相关的问题上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关鹤谣只能巴着他耳朵将原因悄声讲了,然后就感觉到嘴唇擦过的耳垂越来越热。   她暗自发笑,让你问。   “大王说话没个正形,你别管他。”   关鹤谣亲亲他耳垂,“生蚝可好吃了,等我买到了会做给你吃的。”   烤芝士生蚝,蒸蒜蓉生蚝,或是直接加了柠檬汁生吃……但关鹤谣最爱还是炸生蚝。   肥硕的生蚝裹一层偏软的面糊,炸至金黄,蘸着椒盐一口一个地吃,仿佛整个海洋的鲜味都在唇齿间爆开。   生蚝汁子全被面糊锁住,幼嫩细滑,鲜烫无比。   关鹤谣吧唧吧唧嘴,正想着今晚做梦素材有了,就听到萧屹小心翼翼的声音。   “所以,你觉得我需要吃……是吗?”   关鹤谣:“……?”   这是从何处得出的神仙结论?   女人的美容院,男人的加油站。   可是车还没上路,她怎么知道需不需要加油?!   关鹤谣面红过耳,拍拍目测性能良好的车身,“…别瞎想,你应该不需要。”   萧屹本也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   汹涌的欲念和渴望早泛滥成十五的大潮,哪里还需要几丝毛毛雨落下来推波助澜?再吃,他怕每日都要早起半刻钟洗褥子。   “可是你说让我吃。”   然而听了关鹤谣似是敷衍的回答,他忽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因为阿鸢懂得多一些。   “怎么吃最好?”   “吃多少?”   “你什么时候做?”   一连串儿的糟糕问题中,关鹤谣悲愤地狠狠蹬了几下被子,而后堵住了萧屹的嘴。   放过她吧!   她不过是一个只想着做菜的纯洁厨子!   屋外风吹雪飘,而屋内暖炉温衾,兼有柔柔絮语和低低笑声。   好说歹说,关鹤谣终于让萧屹理解了“虽然不必吃”和“但是可以吃”之间的联系和区别,简直心力交瘁,再也无暇顾念初雪天对自己的影响,阖眼沉沉睡去。   她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做噩梦。   直到萧屹在夜半惊醒。   因他猛然起身,关鹤谣被迫翻了个个儿,迷糊糊睁开了眼。   “……怎么了?”   眷恋地骨碌回来,她摸向自己的暖源,只摸到一手冰凉的汗湿。   萧屹的呼吸和心跳一样狂乱而无序,在寂静的房间里如同响雷。   “做噩梦了?”   萧屹似是想开口,只是半晌,干哑的嗓子才挤出一个表示肯定的气音。   关鹤谣支起身子抱住他,难以想象什么样的噩梦能让他害怕至此。   “梦到我逼你吃生蚝了?”她故意笑道。   “不是。”萧屹跟着扯了扯嘴角,尝试着平复呼吸。   “和我说说?说出来就好了。”软乎乎的声音也一起抚慰着他暴烈的情绪。   萧屹闭眼试图回忆,只这一下,梦中的场景便再现眼前,又是一阵猛烈的心悸。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好像在下雪……”   关鹤谣耐心地听。   “是在夜里,周围有很亮的灯,还有一辆……汽车?”   那应该就是阿鸢说过的汽车?   四个轮子,很矮很小,却极快,跑起来的速度居然堪比俯冲的雄鹰。   “……一辆红色的汽车。”   关鹤谣越来越僵的表情彻底凝固。   萧屹往后一捋头发,无语地捋到一掌心的冷汗。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被这样的梦吓醒。   这个梦没有任何可怕之处。   可是他的心好像被千万根钢针刺穿,蜷缩着一滴、一滴流尽了鲜血,至今仍在抽痛。   那种恐惧和绝望,就像是有人当面打碎了他最珍贵的宝物。   他无意识地抱紧关鹤谣的肩膀,歉意自嘲几句,搂着人再度躺下。   关鹤谣大睁着眼睛望着虚空,睡意全无。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她做了两年的那个噩梦。   初雪的夜晚,疾驰的红车,呆立的孩子,突然的失控……   只是今日做梦的人变成了萧屹。   关鹤谣咬住嘴唇,闭目藏起震颤的瞳孔。   萧屹本来是不知道的。   关鹤谣常与他讲现世种种,尤其围绕着自己讲,她甚至说过最喜欢的冰淇淋口味和洗衣液香型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唯独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从没和他讲过——   她为何能来到这里。   或者说,她在现世的死亡。   而萧屹似有所感。   这个能为一句“冰箱”问出“十万个为什么”的人,却从未问过这件事。   所以,他们从未谈过这个灰暗的主题。   可是现在,他们居然分享了相同的梦境。   震惊、疑惑、昏眩、酸楚、爱怜……关鹤谣心中百味杂陈。   贼老天,还要怎么捉弄人?   她心中默叹,五指根根滑入他汗湿的指缝,相濡以沫的痴缠。   萧屹手上也戴了一个金指环。   当然,金子是他出的,手艺也是他出的。关鹤谣只是在最后阶段拿个小锤,被萧屹握着手颤颤巍巍敲打几下,就权当是她亲手做的。   虽然此时高官、名士会留长指甲,以示自己不需劳作的清雅尊贵。比如关鹤谣每次见渣爹都不由自主地去看他长长的小指甲,然后自虐地抖一身鸡皮疙瘩。   但这毕竟和萧屹了不相干,他衣着总是端正清爽,除了冠和带,常常一件装饰的环佩也无。此时连男子戴玉扳指的风俗都还没衍生出,勿论是一个纤细的指环。   可他一个整日舞刀弄剑带兵的指挥使,却戴着一个金指环。关鹤谣不知他是否被人嘲笑打趣过,但他一直郑重地戴着。   十指相扣,两枚金指环也吻住彼此。仿佛就要这样相伴着轮转,周而复始,转到天涯海角,转过生离死别。   关鹤谣眼眶发热,她摩挲着那两枚指环,向刚刚被她骂过的贼老天,或者是管他什么神明、命数、大道、高维智慧体……向所有这些玄乎其玄的混账东西诚心祈祷了许久、许久。   *——*——*   接下来几日天气都很阴郁,时雨时雪,或是雨雪交杂,南方冬天的魔法攻击可谓一波接着一波。   这不仅导致客流骤减,还让掬月每日望着天唉声叹气。   “春天不下冬天下,真讨厌!”   “俗话说‘邋遢冬,干净年’,现在都下了,等咱们过年时就能有好天气。”   关鹤谣说完这话,蓦然生出几分“也不知我能不能过上年”的矫情,好在起码安慰到了掬月。   恰这一日又赶上她的生辰,心情转瞬雀跃。   关鹤谣给掬月打了一只篆刻“平安”二字的小金锁做礼物,又费了好大劲做了一个蛋糕,喜得小丫头嘴咧到耳根。   丰盛的夕食过后,关鹤谣领掬月看了她柜里一个大木盒。   “郎君生辰是正月十九,这是我给他备下的礼物。若是……我不能亲自给他,你就替我送了。”   “啊?”掬月怎么都想不到她会有这个嘱托,“小娘子不给郎君过生辰吗?”   “……正月嘛,说不定食肆里太忙,我抽不开身。”   掬月咯咯笑起来,“那郎君会来找你的呀!他总会来找你的。”   关鹤谣捏捏她的脸蛋,淡淡一笑,没有回话。   掬月回了屋,关鹤谣早早睡下,第二日不到卯时就醒了。   十一月廿六,阴极而阳始至。   是日,冬至。 第148章 新奇汤圆、寒夜奔 可没人能回答她。……   面对老僧的箴言, 关鹤谣陷入了一个十分纠结的怪圈。   可能前一秒她还凄凄惶惶地害怕,然而后一秒就觉得自己又行了,老僧所言都是胡说八道。   这种反复横跳在冬至当日展现得尤其明显。   她初醒来时只觉得心慌难耐, 全靠“战斗至最后一刻”的华夏坚韧精神才强撑着起身, 按时开了店。   可现在,被许多人围着卖汤圆,她又深感自己生龙活虎,被温馨的市井之声镀了一层铠甲,从此百毒不侵。   “给我来一斤黑芝麻的, 还有半斤雨花石。”   “好!”她笑着应下,称了一斤圆鼓鼓的白胖汤圆,又将竹铲伸向一筐有着美丽纹路的汤圆。   雨花石汤圆——今日的时尚单品, 一经推出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并非绝对的定数,但北方冬至吃饺子, 南方则大都吃汤圆。   如平常时逢节庆一致,关鹤谣今日也是闭店,只卖时令吃食。于是早起和掬月、盛玉一番流水线操作,包出数十斤汤圆。   若说有什么汤圆最适合在这金陵城卖, 非雨花石汤圆莫属。   白的是糯米、黄的是黏小米、乌红的是黑糯米,三种颜色的面团经过精细的贴、折、拍, 混合出了雨花石一般的纹路。   那些纹路有粗有细, 不仅非常清晰, 而且线条柔和自然,拿在手里几可乱真。   而在摆在一旁的那碗煮好的样品中,雨花石汤圆更显诱人。   水将汤圆皮润得滑腻光亮,面团颜色熟后也更鲜亮。汤圆静沉于水,在水波纹的微微晃动中, 真的就同几颗雨花石一般莹润可爱。   雨花石汤圆的馅料和普通的汤圆一样,不过是黑白芝麻、玫瑰豆沙和奶黄。   但因为卖相着实新颖,哪怕价格贵了一倍仍供不应求,又带动其他汤圆也很快售罄。   不到半个时辰,关鹤谣就收工锁了铺子,牵着驴带着几个伙计往自家卤鲊坊而去。   冬至如寒食一般,官府允许赌博,一点点寒冷根本无法禁锢百姓的热情,到处都无比喧闹。   这一路上几人玩了不少关扑小游戏,掬月照常欧得大杀四方,赢了小奖品、小零食无数,给接下来的昼食增光添彩不少。   今日大家要吃一顿庆祝冬至。   毕二一家四口,加上掬月、小胡还有几个短工……这么一大群人,关鹤谣便决定一起包饺子吃正好。   如此,这个冬至也算是过得南北结合。   热热闹闹,调馅儿的调馅儿,擀皮的擀皮,连珠娘和康郎都上手帮忙,包出几个四面漏风、歪歪斜斜、总之勉强能煎着吃,绝对不能下水煮的饺子。   于是煎的、煮的,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不间断地上桌——   羊肉大葱的皮薄馅儿大,用的是肋排嫩肉剁出的肉馅。加入花椒和大葱的刺激辛香,调得让人闻一闻气味就周身暖意洋洋,咬一口更是满嘴流油。   萝卜本就是是素馅中最鲜的一种,又加了虾皮增味,水汪汪的萝卜丝吸尽了虾皮的鲜灵,连吃五六个也不会腻。   再配上小米南瓜粥和酱蒜辣油……众人吃得险些塞不进饭后的汤圆。   “这一年辛苦大家,多亏你们踏实干活,咱们的生意才越来越好。”   关鹤谣给每人都发了奖钱,再三感谢他们的努力工作。   众人都觉得她今日情绪尤其昂扬,和往常的沉稳淡定很不一样,却只想着是过节开心所致,都欢欢喜喜收了奖钱道谢。   皆大欢喜的一顿饭吃完,关鹤谣本该和掬月一起回去。   然而,她随便找了个理由让掬月今夜在卤鲊坊留宿,转身骑上小驴独自离去。   薄暮冥冥之际,她才又回到阿鸢食肆,径自上楼,坐在桌边捶着腿发呆。   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去的地方也去了,她想。   这一下午,她去了刘家香饮自铺、慈幼局、八仙楼还有几家相熟的供货商那里,都是简单拜访,说几句话就走。   她甚至又回到了关府附近。远远望着那扇自己曾无数次进出的小门,心中感慨万千,真是梦开始的地方。   只是不知梦终结于何方。   她死过一次,并不在乎再死一次。   只是当她信驴由缰,在街市上乱逛时,她深知,自己是不想离开这里的。   关鹤谣向来直觉很准,她总觉她今日不会出事,毕竟她已平安度过三年穿越时光。而这冬至,眼看不到三个时辰就要过去了。   只是防患于未然,她确实有意在最后避开众人,选择独自在家。   “要是出事,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总不至于是天雷劈下来,渡劫一般丧心病狂?   她抬头看看屋顶,自己被自己逗笑,转身拿出了要留给萧屹的那个木盒。   里面并没有什么太珍贵的东西,无非是二人合写的菜谱、关鹤谣留给他的信,还有龚郎君画好的扇面。   那扇面笔触细腻,松树的繁茂苍翠对应白鹤的轻盈灵动。关鹤谣在上提了一首诗,戴叔伦的《松鹤》:雨湿松阴凉,风落松花细。独鹤爱清幽,飞来不飞去。   指尖流连,她来回抚过扇面,像是轻抚恋人的脸庞。而后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去楼下柜台翻出一副小小的画轴。   龚郎君是个风雅的讲究人。   除了依约送来扇面,还感念关鹤谣借画与他观赏,因此赠她一副亲绘的消寒图。   画面上独一枝遒劲的梅树枝,瘦而老,意蕴无穷。   枝干上朵朵梅花皆唯有轮廓,而未着颜色。   这总共九九八十一瓣白梅花,是要从冬至这一日开始,每日晓妆时点染一瓣。   梅花点遍无余白,看到今朝是杏株。   待到白梅全绽成明艳的杏花之时,寒已消,春已深。   关鹤谣用自制的口脂仔细染了一瓣花瓣,素净的图画霎时鲜活了几分。   满意地在那瓣嫣红上落下一吻,她将这消寒图也放进了木盒。   想把春天留给他。   *——*——*   “你说他图什么?简直荒谬。”   赵铭转动手中玉杯,正与门客下属们说笑。   今日清晨,圣驾往南郊祭天,他随行归来之后,这穆郡王府便是整日宴舞,觥筹交错。   “本王刚听闻这消息都不敢相信。纵然出身不高,他也不至于如此自轻自贱娶一个商户孤女。”   众人见他嘴角牵出恶劣的笑,便知他中意这个话题,争先恐后随声附和。   “可见萧屹已被国公府视为弃子。”   “这婚事确实贻笑大方。”   “不消几月,您要拔除他便是易如反掌。”   “这倒未必。”   赵铭摇摇头,示意众人息声。   “信国公府那些人总不按常理出牌,不能因一桩婚事便莽然推断。你们看关潜之前为他这儿子邀功的模样,还有他最近在朝堂的上蹿下跳……”   赵铭蹙起眉,本来幸灾乐祸的语气忽然低下来。   说不定,娶个小门小户的妻子也没什么不好。   起码不会像他的王妃,整日哭哭啼啼,为了娘家求他帮忙。   河北众官员,以安抚使岑立和知州蒋仁为首,串通一气,贪下了朝廷多年来拨发的修堤款项。   这导致河北境内堤坝每年岁修,要么偷工减料,要么干脆就没修。   今年四月,洙州黄河一遭决堤,吓得蒋仁担心东窗事发,朝廷之后会追究。   于是七拐八拐,作为赵铭王妃舅妈的哪一房劳什子族兄,蒋仁求到了他这里来。   本王还不算仁至义尽吗?   赵铭眸光骤然变冷,衬着他仍翘起的唇角,说不出的阴鸷。   他亲自前往洙州打点,为此,多少人讽刺他是巴巴去抢赵锦的功劳?   明明是那蒋仁自己不中用,软弱又愚蠢,暗中被关潜捉住了无数小辫子而不知。   近些时日,关潜表面上留京专心陪伴老母,筹备儿子婚事,连同僚宴席都极少参加,实则暗中联络故交、监察御史,就准备将河北那一串儿萝卜全拔出|来。   赵铭揉揉眉心,深感难办。   *——*——*   关鹤谣是被街上的吵闹声惊醒的。   她之前整理木盒子,来回校对那些食谱,居然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轩窗临街,她推开窗往下望,随即神色一凝。   街市上仍是人影憧憧,确实在节庆之日,深夜喧闹亦不算反常。   可此时,这份喧闹不是欢庆的、热烈的,而是仓皇的、杂乱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关鹤谣。   她拼命扶住窗棂,朝街边呆立眺望远方的一个男人大喊:“请问发生了何事?”   “慈幼局!”   对方嗓音中带着惋惜和惊恐,“说是南边的慈幼局着火啦!”   下一秒,只剩木窗在风中徒劳地摆动,吱嘎作响。而窗前的人已经冲下了楼。   外袄都没来得及披,关鹤谣骑上驴往慈幼局奔去。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   北风打在泪湿的脸上,犹如刀割,她呜咽出声。   是谶语要应验了吗?   是因为我吗?   就因为我今天去了慈幼局?   可是为什么不冲着我来呢?   我刚刚明明独自在家,为什么不冲着我来呢?!   虚软的手几乎握不住缰绳,一路上关鹤谣数次险些坠落。   离慈幼局越近,她的心就越凉。   夜空被欺天的火光捅了个大口子,浓烟滚滚,呼喊声越发清晰。   与她同一个方向,周围也有人往那边跑动,端着水盆,拎着水桶。   关鹤谣哑着嗓子,逢人便喊:“里面的人呢?孩子们呢?救出来了吗?”   可没人能回答她。   绝望和悔恨如冷风一般将她完完全全包裹,只能僵直着身体伏在驴背上小声哭。   五十多个孩子啊!最小的三个还没断奶呢。   每天只有一个乳娘和两个手分守夜。   都能逃出来吗?   这火看着烧了有一阵了,军巡铺屋的潜火兵来救火了吗?   万千思绪撕得关鹤谣头痛欲裂,已抱上最坏的打算。   颠簸之中,慈幼局近在眼前。   关鹤谣飞快四顾,情况倒是比她想的好上许多。   因慈幼局这组院子独在街角,暂时没有殃及其他建筑。   “快!陈家井还能再去几个人打水!”   “好,我去!”   “郎中来了郎中来了!快让开!”   到处都是帮着救火的周遭百姓,齐心协力地传水、泼水,整条街繁忙紧张如白昼。   冲天的火光下,关鹤谣一眼就看到不远处屋檐下一群孩子。   虽然都瑟瑟发抖、灰头土脸,但已然被救出来了。   “谢天谢地!”   她翻滚下驴,虚浮着脚步扑过去。   孩子们正蒙着被褥抱在一起,见到关鹤谣更是嚎啕大哭,几个小不点儿哭得简直要昏过去。   “不哭,不哭啊,没事了。”   关鹤谣一手抱住一个哄,抑住要蹦出胸膛的心脏,把问题一股脑倒向年纪大的那几个孩子。   “点过人数了吗?”   “都跑出来了?今夜是李嫂子陪你们?”   “有没有人受伤?”   小梁子还没从火场逃生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他都不敢多看那火场一眼,关鹤谣的问题自然也答不上来。   只是现在见到她,他知道自己必须告诉她一件事情。   “关姐姐,刚才你的——”   忽然一声凄切嘶鸣,打断了他的话。   关鹤谣循声回头,狂跳的心脏霎时完全凝滞。   一匹白马被拴在一户人家的墙柱边。   它那雪白的鬃毛在热浪中无风自动,宛如燃烧的烈焰,正向着关鹤谣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哀鸣。   “月照。”   关鹤谣缓缓走向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月照,你的主人呢?” 第149章 熊熊烈火、我爱他 “鹤妹子,你家郎……   鼓乐悠扬, 舞姬娇美,酒宴正欢畅。   然而自提起了河北那茬事,赵铭便兴致渐消。   自己若是再不抽身, 只怕会引火烧身, 他沉吟。   火……   忽一讪笑,他扬声道:“别的不说,萧屹运气倒一直很好。”   还有赵锦,运气都是好得不得了,有如神助。   朝花节, 宫中数位皇子公主留宿大报恩寺那一夜,赵铭暗中联系庙中安插的人手,准备制造一场“意外火灾”将赵锦送走。   可惜纠集人手的时候被萧屹发现, 双方混战之后萧屹逃脱,计划也落了空。   下一次机会则是四月初八浴佛节——赵锦每年固定于大报恩寺中留宿念经这一夜。   万事俱备, 本以为这一回定能得手。   没想到,他们居然被星夜传回的决堤消息急召入宫。   “真是邪门,他们运气怎么这么好?”   如今一个在爹爹面前越发得脸,一个立功升官, 还快娶妻了。   在场都是他最信任的几个心腹门客,赵铭酒酣之际, 不由得怨声和他们这般抱怨一番。   运气好?   有一门客并不认同, 举起杯谨小慎微地发言, “请大王见恕小人拙见。然而依小人看来……恰恰相反,他二人分明是运气极差才对。”   “哦?”赵铭侧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看,就拿那萧屹来说,常人哪里会像他那般, 水里来火里去的九死一生?”   “固然他每次都是侥幸逃脱。可逃得过这一次,逃不过下一次,总有失手的时候。”   赵铭一笑。这说得居然有几分道理。更重要的是,说进了他心坎里。   他挥挥手,把这个话题揭过去。   “听说最近画院里有几位高才,很得爹爹青睐……”   *——*——*   “回二郎,郎君找关小娘子去了。”   关潜听了,发丝倒竖,“净胡闹!什么时候走的?他腿伤才刚好。”   他本来是找萧屹商量婚仪之事,没想到一个没看住,臭小子又带着伤乱跑。   可他一想,萧屹今日一直坐立难安,关鹤谣又一反常态不来府中用冬至夜宴。   莫非是小两口闹了什么别扭?   对着小九,关潜也无处发作,只能自己和自己嘟囔着生气。   “他骑着马?今夜街上正乱——”   小九噗嗤笑出来,“郎君那么大一个人啦,您别总担心。”   “能不担心吗?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你个小家伙懂什么?”   关潜没好气地锤了锤少年郎的头,“再说,松澜什么样,你心里没数?……可别再受了什么伤。”   此话一出,小九无言以对。   郎君确实常常受伤,否则二郎也不会让他这个军医之子做郎君的厮儿。   萧屹身体强健,除了幼时落下的咳疾,极少生病。偏偏七灾八难挡不住,受伤是家常便饭。   其受伤频率,就算在关潜这个将门之后看来,也未免过于频繁,他没少跟着担惊受怕。   一队二十来人,若是只有一个人挂彩,那就必然是他。   这自然是与萧屹凡事冲在最前头有关。且他锻炼刻苦,常与刀枪为伍,免不了磕碰。   可剩下那些什么好好走着却被蛇咬、去火器营送个文书赶上火药误炸、还有野猪绕过好几个人直接朝他撞去这种……   关潜扶额,长叹一口气。   若不是他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神魔,都要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就是人家常说的“命格凶险”“天煞孤星”之类了。   *——*——*   关鹤谣望进月照温驯的大眼睛,又机械而呆滞地将视线转向它躁动跺着的蹄子,以及空空如也的鞍鞯。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该好端端的在家里宴饮?   没事的。   不要瞎想。   关鹤谣定定神。   就算他在这里,也可能是跑去哪打水了,所以才没看到。   可是,火场、被救出来的孩子,还有……孤零零的月照,这几个简简单单的词语一组合,仍然让关鹤谣难以停止一个可怕的猜想。   指尖抠进掌心,被恐惧和寒冷剥夺了所有知觉的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忽有推门声,从这户住家中疾跑出一个人影。   正是慈幼局的乳娘李嫂子。   她刚将几个襁褓幼儿托付这家暂时照顾一下。   李嫂子立时看到白马边的关鹤谣,慌忙一把抓住她。   “鹤妹子,你家郎君出来了吗?!”   月照弯下脖颈,抵住瞬时脱力的关鹤谣。   马儿濡湿的鼻息打在脸上,唤回她的神志。   “……没看到。”她咬着牙说,心如坠冰窟。   李嫂子惊叫。   “还没出来?!天啊天啊怎么办?”   “嫂子。”关鹤谣反手抓住她,“他进去多久了,里面还有孩子?”   抓着自己的手不住地颤抖,而那手的主人脸色煞白,在通亮的火光中都映不出半分血色。   “还差一个!还差小胜没出来呀!”   李嫂子捶胸顿足,愧疚自己数漏了人,才害得萧屹又一次进了火场,到现在还没出来。   “嫂子,你别急。”关鹤谣语速极快。   “和我说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看着那双时常带笑的眼睛如今一片赤红,李嫂子万般过意不去,觉得无颜面对她。   只是听着她的话,不知为何也稍微冷静下来。   她快速把事情讲了一遍。   其实火情被发现得还算及时,她有着充足的时间把三个屋子的孩子们全叫出来。   有两个在火场里跑散了,也被看见浓烟赶来的萧屹救出来了,算得上有惊无险。   但是有一个孩子罹患喘病,受惊背过气去,李嫂子赶忙将他送到临街郎中处。   折腾一番再回来一点人数,才发现其实少了一个季小胜。   所有人都慌了。   与季小胜同屋的孩子说,听到乳娘喊“着火了”,小胜明明是第一个跳起来跑出屋的。大家便都以为他一直跟着的,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出来。   此时火已经烧得很大,可萧屹只能再进火场找人。   到现在还没出来。   她们说话这片刻,火势蔓延得更猛,像是突破了某个临界点,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团住整个慈幼局。   黑的夜,红的火,白的烟。   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直冲夜空。救火的人呼声更急更响,也有不少人泄气逃离。   不知何时来了一个身穿皂色直裰的僧人。他竟正对着火海盘坐于地,如入一间清净禅室,一边敲着木鱼一边诵经。   木鱼的声响在这惨境之中如同仙音,于是有许多人跟着他跪坐,双手合十祈祷。   关鹤谣遥望已看不出原来模样的慈幼局。   “知道了。”她说。   李嫂子擦一把泪,脱口问:“知道什么了?”   “知道他在里面。”   她的声音平稳得像是一片雪花落在冰冻的湖面,未起一点波澜,李嫂子心中却咯噔一下。   “鹤——”她刚要开口,却被关鹤谣几个关于当时情景的问题堵住。   在意的几个细节得到了李嫂子的回答,关鹤谣的脑子里其实仍是一片茫然。   滔天的火烧毁了所有的理智和镇静,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支撑这幅躯壳,居然还能稳稳站在这里。   但她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   她放开李嫂子的手,轻轻拍了拍月照。   正巧有人提水桶跑过,关鹤谣猛驰几步拦住他,抢过水桶浇在了自己身上。   “妹子!鹤妹子!”   这一举动的含义吓得李嫂子肝胆俱裂,扑上来拉住她。   “不能去啊!我们再等等,再等等,啊!”   关鹤谣只是使劲挣扎,一言不发地扒她的手。   “会出来的!萧郎君会没事的!可你要是有个万一,我怎么和他交代呀!”   要是他还能听到你的交代。   只要他还能听到你的交代。   关鹤谣闭上眼睛,热泪终于滚滚而下。   “那你便同他说,我爱他。”   李嫂子愣在原地。   轻而短的一句话,却让鲜活的、炙热的、凄绝的、无悔的情感,海啸一般从面前这个娇弱的小娘子身体里尖叫着爆开,将她震颤地无话可说,停住了动作。   关鹤谣微微一笑,补充道:“要是我们两个都没出来,就将我们合葬罢。”   趁着对方失神,她终于摆脱阻拦。素色的衣摆飘扬,在欺天火光映衬下,小小的身影宛如一只飞蛾。   “嫂子!”关鹤谣头也不回地喊,“别忘了,合葬——!”   *——*——*   “萧屹!”   关鹤谣猛咳几声,继续大喊,手中急敲着木鱼。   跑进火场前,她路过那僧人,忽生急智把木鱼抢到了手里。   “萧屹——!”   “小胜——!”   “你们在哪?”   “五哥!”   “季小胜!”   没有人应答。   太难受了,气管要炸开一般,关鹤谣喘着啜泣起来。   捂着的湿帕子用处不大,眼、耳、口、鼻……灼烈的烟雾能从每一个关窍钻入人体,仿佛要把人从里面点燃。   能喊时就喊,不能喊时就猛敲木鱼。泪湿的脸已经被烤干,她感觉这身湿衣也快干了。   火焰将整个空间扭曲,往日熟悉的场景变成了可怖的迷宫。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烟,到处是坠落碎裂的瓦片,到处都是木材噼啪作响的声音。   那棵美丽的老桂树,此时也不过是一块遍布火星的大木柴。   眯着通红的眼睛,关鹤谣站在院子里茫然四顾。   周围都是熊熊燃烧的建筑,似乎连脚下这块地都能将人烫伤。   往常她还嫌这院子有些小,不够孩子们放开了玩耍。可如今方觉得步步惊心,长廊、房舍、厨房、库房、门房……   有这么多地方,这上哪去找人?!   来不及的。   以她的体力和现在的火势,根本撑不了多久。   这个想法浮现的瞬间,关鹤谣惊恐地急喘几口气,随后弓着腰扶膝狂咳,像是要把肺咳出去。   没有时间挨个地方找,她必须有明确的目标。   为什么小胜第一个跑出去却没跟大家在一起?   孩子们睡的是通铺大屋,一目了然,李嫂子检查过没有落下人,他一定是跑到别处去了。   他为什么要往别处跑?   冷静,冷静,关鹤谣默念着,拼了命地想。   小胜……小胜是和萧屹最亲的孩子。   他们好像经常一起——   对了!小胜养的那只猫咪!   骤然抬头,关鹤谣往厨房的方向跑去。 第150章 无人帮忙、生死劫 于是回应关鹤谣的,……   肯定在厨房的。   踏着满地的火灰, 躲过无数倾倒的砖头和燃烧的草木,关鹤谣颤着腿往前跑。   小胜养了一只小猫咪。   因为厨房有灶火余热比较暖和,所以晚上他会将小猫锁到竹笼子里, 安置在角落。   他第一个跑出去是为了救猫!   跌跌撞撞, 关鹤谣终于来到了厨房。   一旦靠近建筑,烟雾骤浓,熏得她什么都看不清。   这间昔日满载她和孩子们欢笑的屋子,此时已被浓烟占据。   炙热和更炙热的空气交替回旋,眼睛被这急速的波动欺骗, 门口的石磨都好像蠕动着融化了似的。   半开的木门爬满火舌,被关鹤谣死死盯着,愈发嚣张得张牙舞爪。   她迈开腿, 又在下一瞬定住动作。   不敢进去。   不敢验证。   不敢承受猜测错误带来的后果,也不敢去见证可能已经发生的惨祸。   眼眶又湿, 可她必须去做。   关鹤谣深吸一口气,冲过了迸射火花的木门。   一进门她就捂住口鼻剧烈咳嗽起来。   屋内浓烟的密集程度和外部,根本不是同一个层次!   刺鼻的烟雾如同粘稠液态,肆无忌惮地入侵, 让她几近窒息。   “萧屹!小胜!呀——”   视物不清,她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到, 牢牢抱着木鱼摔倒在地。   她下意识去摸, 被烫得缩回手, 意识到这是房子的大梁。   顺着这条一丈多长的粗重房梁看过去,关鹤谣看到了令她呼吸卒然停止的画面——   房梁砸在备餐桌上,而桌子下压着一个人。   是萧屹。   关鹤谣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桌下的人被整个压住,只露出正在流血的头和半个肩膀,悄无声息, 双目紧闭。   桌子在承受大梁冲击的同时,也把碎裂的木片刺进后背,逼出他唇边的血沫。   关鹤谣想开口叫他,但是紧绷的声带发不出半点声音,轰鸣的大脑也丧失了所有功能,只有手胡乱地拍着他的脸。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萧屹怀里有个孩子,被他护着压在身下。   是小胜!   两个人都还有气息!   “五哥!”   关鹤谣终于呛出噎着的那股浊气,大声喊叫。   她看到萧屹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睛中盛满了茫然看向她。   关鹤谣叠着声叫他。   “五哥,你怎么样?”   “小胜呢,受伤了吗?”   萧屹眼中的茫然,慢慢变成了享受一个美梦的恍惚和眷恋,又伴着他咳嗽两声,变成了极致的惊骇。   “阿鸢?!”   嘴唇上下碰撞,却没发出声响,他只发出了一丝嘶哑的气音。   关鹤谣的泪水失控滑落。   啊,他说不出话来了。   怀中的孩子口鼻蒙着半湿的布巾,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的喉咙被灼伤了。   “是我。”关鹤谣压着哭腔。   “你不要动,我现在救你。”   萧屹使劲地摇头。   “走——!”   他嘶声力竭去喊,只能看着关鹤谣晃悠着起身去挪那大梁。   大梁已被火焰侵蚀,蕴着火星,手一放上去便如入油锅,她疼得直抽气。   可是,就算她用尽全力去搬、去挪,大梁依旧纹丝不动。   最结实坚固的木料才够格被上成房屋的主梁。   这条足有几百斤重的大梁,她甚至无法合抱。   她知道萧屹一直在叫她,从最开始破碎的气音,直到完全发不出声音。   可关鹤谣不为所动,执拗地一次次尝试。   灼浪带着可怕的威压,一下下将她拍向地面。   更沉重、更可怕的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   原来木头这么沉。   搬不动。   她哭喘出声。   她自己根本搬不动。   再来一个人,哪怕再来一个人,也能想出办法。   袖口着火,她慌乱地扑腾着卧倒,正对上萧屹通红的眼睛。   “……搬不动!”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委屈得如同稚童,“我搬不动!”   泪水将眼前火光晕成一片血海,又马上被此间炙热逼退,似是连眼泪都不允许他们流。   就像她看到一滴泪自萧屹眼角渗出,转瞬就被蒸腾的火气带走。   萧屹朝她伸出手,关鹤谣握住。   摇晃的火光中,金指环诡丽惊人,像是吸收了这里全部的热量,要烫到他们血肉里。   “莫哭。”萧屹做着口型。   他费力地扭动着,把身下的孩子托出来,“快走。”   别说关鹤谣根本不可能移动大梁,就算她做到了——可小胜昏过去了,而他自己两条腿被砸得毫无知觉。   在这样的火海中,仅凭她一人,根本无法同时将他们二人带出去。   关鹤谣垂眸,静静看了看昏迷的小胜。   彻底失去意识的孩子神色平稳,恍若熟睡,全然不知自己在见证怎样的锥心别离。   也许有一辈子那么长,其实只有一瞬间那么短,关鹤谣将孩子接了过去。   她明白的。   从一开始见到他们,她就明白的。   抱着这孩子抓紧时间逃出去,才是更理性的那条路。   这是她该选择的。   也是她将选择的。   但是没人说,她不能再选一次。   “我马上回来救你。”   “……别回来。”   “你过一会就开始敲木鱼。”   关鹤谣无视他恳求的口型,脱下外衣捂住他口鼻,再将木鱼放在他手边,小锤塞到他手里。   就算火势再大,地形再变——   “我会听到的,会找到你的。”   她猛地扳住萧屹仍在摇晃的头,看进他的眼睛。   “五哥,我很后悔。”   情况何其紧迫,因此她的语速飞快,快到几乎没有融进情绪的空间,但却抓住了萧屹全部的情绪,让他努力仰着头看她。   “真的很后悔。”她说。   后悔那些弯弯绕绕的胆怯。   后悔那些虚虚实实的试探。   后悔被毫无意义的羞涩和矜持掐住喉咙,以至于——   “没有和你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   没能在花间说,没能在月下说,没能在那些耳鬓厮磨的良夜里说……   最后只能在这里,在掉进生与死的间隙时,在要被泪与血的激流冲垮时,草率而仓促地说。   为什么平白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   这明明是最自然的一件事。   就在刚才,当她和李嫂子将那句话脱口而出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我遇见了这世界上最温柔最勇敢的人,他待我好,从未薄我负我。”   所以啊,这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   “萧屹,我爱你。”   外墙轰隆倒塌。   万丈尘嚣中,她悄声表白。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关鹤谣不会忘记萧屹现在的样子。   亿万年外的星光,置身其中的火场,所有这一切的光亮加起来,都不及他眸光一分。   萧屹不能说话,关鹤谣便替自己、也替他,问出一个彼此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爱我吗?”   萧屹凝视着她,就好像他可以保持这个姿态,直到永远。   而那个木鱼锤,轻轻地、轻轻地在关鹤谣手上敲了一下。   比这一下敲击更轻的,是关鹤谣尽力扯出的一个笑容。   她最后看了一眼萧屹,蓦然转身离去。   *——*——*   火场内外,像是两个被隔离开来的迥异世界。   清新空气重新入肺,关鹤谣大喊:“快来人,有个孩子!”   周围的居民忙围过来把孩子抱走。   见她身上几处火苗,头发也烧着了,惊呼着连着往她身上泼了好几桶水。   “救命!里面还有人!”   似有人来查看她的手,关鹤谣却什么都顾不得,只冲着人群大声呼喊。   “里面还有人!我家郎君还在里面!”   被熏哑的嗓子如一把钝刀,在每个人心上来回剉过,磨出血珠来。   众人无不动容,可是熊熊燃烧的屋舍如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餍足的火舌已然吞噬一切。   来不及了……   于是回应关鹤谣的,只有沉默。   沉默像冬日惊雷一般炸开,炸得她浑身发麻,几乎站立不住。   “他被房梁压住了,再来一个人帮我,我们就能把他救出来!”   水珠沿着衣摆成串滴落,刚经历过阳炎炙烤,关鹤谣此时却觉得每一寸血管都淌着寒冰。   “一个人,再一个人就好!”   她踉跄向前,一一看向众人,低声恳请,“我自己搬不动他,求求你们……”   一字一句宛如泣血的哀求,令人不忍卒听。   众人被震得下意识后退几步,不敢直视她,只纷纷叹着气开口劝导。   “小娘子,不是我们不帮忙,可、可是——”   “你也不能去啊!进去就是白白送死!”   “是刚才救人那个郎君吗?这么长时间了,怕是不成了……”   “火势这么大,连路都看不清了。怎么找人?”   “能找到的!”   关鹤谣喊:“我让他敲着木鱼的,他敲着木鱼的……木鱼……”   火场里又是一声木材倾倒的巨响,将震颤传到每个人脚下。   关鹤谣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恐惧,无力地跪倒在地。   根本没有木鱼声。   这也正是众人心中所想。   他们互相对视着摇摇头,再不说话,沉默再次降临。   木鱼声本是清越到用来沿街报时的声音,即使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   方才关鹤谣在里面敲,外面都能听到。   可是现在,这里有风声,有燃烧声,有她的喊声,有幼儿的哭声,有搬水的号子声……   也许有一千种,一万种声响。   就是没有木鱼声。   “他该敲着木鱼的……”   她跌跌撞撞跑出火场用了不少时间,萧屹该开始敲木鱼了。   可能只是又昏过去了,可能只是小锤脱手了。   关鹤谣想着各种可能的情况安慰自己,牙齿却止不住地打颤。   她蜷缩着抱住肩膀,烫伤的手糊在浸了冷水的衣衫上。   “哎呀,你看你都烫伤了!”   有细心的大娘子见到,忙拉住她的手不让动,扭头叫郎中过来。   确实好疼啊,但关鹤谣也不在乎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好像听人说过,烧死是最痛苦的。   烧伤带来的剧痛能超过分娩,但更可怕的,是心理上的痛苦。   动弹不得,喊叫不得。   在最深沉的绝望中,清晰地感到热气一点点灼伤气管和腑脏,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   她那如朗松一般的郎君,她心爱之人,现在就身处这无间地狱,独自承受着无尽折磨。   他很疼吧?   有一位一直在现场帮忙的老郎中,听到呼唤跑了过来。   他抓住关鹤谣的手,开始给她抹药。   关鹤谣呆愣地看着。   但她看的不是刚刚烫的那些伤,而是前些日子吃烧烤时,她被篦子烫的那一下。   水泡早就消了,只留下一块嫩粉色的伤痕,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可就是这么黄豆粒大小的一块伤,每次见面萧屹都要查看,心疼的样子像是关鹤谣断了手。   而关鹤谣就借着这机会撒娇耍赖,真断了手似的骗来无数的安慰和亲吻。   现在,谁去安慰他呢?   李嫂子早在围观的人群里,实在看不得关鹤谣这样,哭着过来扶她。   关鹤谣却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挣开她和郎中,径直朝着火海奔去。   *——*——*   “鹤姐姐,你去歇一会儿罢,这里我守着五哥。”   关鹤谣摇摇头,拒绝了关筝的好意。   对方叹一口气,陪她坐在桌边,“那我陪着你。”   “阿秦不去陪着太夫人?”   “婆婆那里有二伯伯呢。”关筝听着她的嗓音就揪心。   关鹤谣嗓子也灼伤了,说出的字一个轻一个重,像是淅淅沥沥的雨。她手脚也都有烫伤,脚上还好,起码有鞋子护住了。   关键是那双手烫得不轻,被绷带层层包裹起来。   关筝进门之前好不容易压下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   要不是二伯伯以为五哥和鹤姐姐闹了别扭,带着小九出门找人……   她不敢再往下想,赶紧低头擦了擦泪。   “人救出来了,”关鹤谣慢慢地说:“这就是万幸,阿秦不要难过。”   怎么能不难过呢?   自昨夜,关筝已经哭得眼睛肿成核桃了。   家里正欢欢喜喜准备婚事呢,结果一对新人差点葬身火海。   尤其是五哥……   耳中是关筝的啜泣,关鹤谣想着自己不能再哭,竭力忍住眼泪。   她只能起身走到床边,用被包成拳击手套的手,笨拙地抚摸爱人的后颈。   木板带来的刺伤和烧伤主要都在背上,整个后背伤口嶙峋没有一块好地方,他们只能让萧屹这样趴着。   腿也砸断了……   关鹤谣的眼泪还是没忍住。   关筝也跟过来,从关鹤谣受伤的手,看向床上仍昏迷不醒的兄长。   “前几日和婆婆去大报恩寺,分明求到极好的签,说家宅平安,万事随心。”   她边哭边说,语气不无怨怼。   “你们、你们怎么就赶上这样的事?”   大报恩寺。   关鹤谣泪眼一闪,回想起萧屹得救时自己和老僧的谈话…… 第151章 一直是他、冬至劫 她听过这个名字!……   关鹤谣被周围人七手八脚拽着, 眼看着关潜和小九跑进了火场。   方才她不顾一切地要冲进去陪萧屹时,就是关潜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她。   你来我往几句话,关潜和小九马上理解了来龙去脉, 与关鹤谣确认了萧屹情况后便要去救人。   只是无论如何哀求, 关潜强硬地拒绝带着关鹤谣,她只能冲着两人再三喊着:“南边长廊尽头!门口有石磨!”   两个身影消失在火光中,所有人的心再次被希望和担忧提起。   除了关鹤谣嘶哑的声音随风飘落,四周无人言语。   而关潜的话还响在她耳边——“你放心,我能把他从水里捞上来一次, 就能再从火里救出来一次!”   关鹤谣怅然失措,如今除了等待,她竟真的别无他法。   或者……就是祈祷了吧?   凄楚一笑, 她看向一直在念经祈祷的那群人。还有领头的那个僧人。   事出从急,她直接抢了人家木鱼……   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 关鹤谣刚要躬身道歉,却在终于看清那面容时被抽走浑身力气。   对方未曾停止念经,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   “大师……是您……”   关鹤谣近乎自语,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半晌才又喊出一句“这便是您所说的冬至灾劫?”   老僧点点头。   关鹤谣颓然摊在冰凉的地面。   若将她此时遭受的锥心剔骨之痛说做是灾劫,也有几分道理。   毕竟她的整个世界正在被焚毁。   “可是、可是……”她哽住, 虚弱而无助地摇头。   就一定要牵连无辜吗?就一定要伤害萧屹吗?   “老衲法号明悟。”   老僧忽然开口:“里面那一位, 姓甚名谁, 是施主何人?”   “……姓萧名屹,是我挚爱之人。”   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关鹤谣只是机械地回答。   她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气。   “萧施主累世悲愿,天道亦有所感。”   “此劫看似凶猛, 实则处处生机,皆是往日善因所得善果。”   这并非能与人谈论的天机,可这位女施主际遇跌宕,慧根玲珑,自己又与她有缘……   罢了罢了,明悟想道,全当回她那两块松花糕的施舍,便与她说个明白。   “只是——”明悟皱眉沉吟。   这是第一次,关鹤谣看到他古井无波的面容露出了情绪。   他问道:“老衲已给出化解之法,此劫本可避免。难道他没戴那枚铜钱?”   关鹤谣愣住。   什么?   他在说什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比他方才一番云里雾里的话还让她迷惑。   铜钱?萧屹戴?   为什么?   “下雨了!”   “啊真的!下雨了!”   几声惊叫冲破她脑中迷雾。   再顾不上明悟,关鹤谣不可置信地摸摸脸,这才发现原来那些冰凉的水滴不是自己的眼泪。   真的下雨了!   冬雨总是下得不情不愿,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像是被人从云里一点、一点攥出来的。   此时的雨却不同,下得顺畅,毫不拖沓。   雨势几息之间就愈演愈烈,大如珠的雨滴落地溅出水雾,遇火化为水烟,急速压制住火势。   百姓们的欢呼和笑声中,明悟缓缓起身。   “萧施主此劫已过,施主再无需担心。”   关鹤谣只是下意识摇头,愣怔地看着面前僧人。   她想不明白。   为什么他口口声声都在说是萧屹渡劫。   她才是异世孤魂啊!   是她要避灾啊!   而那枚铜钱,正冰凉凉地挂在她的脖子上。   关鹤谣猛一激灵。   一直被忽略的第二种可能性,与那铜钱一道,被她急促的呼吸震颤着,呼之欲出。   明悟大师之前就见过她,却并未给她避灾的铜钱,反而是第二次看到萧屹和她一起,才主动上前为他们占卜。   他占卜时并未指名道姓,是关鹤谣当时心神大乱动弹不得,是萧屹应着话截下了铜钱。   可是,怎么可能?   “不是,不是的大师!”   她仰着头混乱地辩解,雨珠纷扬砸在脸上。   “不是他,我才是,其实我是从——”   “错了,”明悟打断了她,他似乎在刹那间就明白了其中的阴错阳差。   “不是你,而是他。”   他看着关鹤谣,姿态居高临下,神色却悲悯又慈柔。   “一直是他。”   关鹤谣失声良久,抖着唇挤出几个字,“可、可是我……”   “他是异世孤魂,而你……是归来的游子。”   语音落,他似有所感地遥望火场,而后低头念一声佛号,悠然转身离去。   “大师!”关鹤谣挣扎起身,“大师请留步!”   她刚要追过去,忽听身后爆出一阵惊呼“出来了!”   救出来了吗?救出来了吗?   关鹤谣心如鼓擂,脚已不受控制地朝火场奔去,又扭着身子去看那僧人。   急雨之中,他却一步一步走得极轻缓。   皂色的身影溶于夜色,周身空濛的仿若不似尘世中人。   关鹤谣大声喊道:“大师在哪处宝刹驻锡?”   隔着千重雨幕,十丈软红,苍老沉厚的声音传来——   “城南,大报恩寺。”   *——*——*   大报恩寺……   关鹤谣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出现的次数太多了。   萧屹第一次被刺伤是在大报恩寺,赵锦每年要去参拜的是大报恩寺,现在就连那神秘的明悟大师也来自大报恩寺。   说实话,她还从来没去过大报恩寺,如今是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了。   看着昏睡中的萧屹,关鹤谣心疼不已,再回忆一番和明悟的对话,更是头疼欲裂。   她本来以为穿越就够离谱了,没想到还有更离谱的——忽然有人告诉她:她不是穿越的,她土著男朋友才是?   可是萧屹分明就是完完全全的此世中人,朝夕相处,关鹤谣看的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   难道是记忆缺失?   可是她和赵锦分明都记得现世,为什么单单萧屹不记得?   她东一头西一头的混沌思考中,小九带着人进来给萧屹换药。为了给整个后背和腿换药,需要尽除衣衫,关筝便回避出了屋子。   关筝甫一出门,就自己愣了愣。现下的情况,若是细论起来,比起她这个妹妹,倒是关鹤谣更需要回避。   可是无论是她,还是小九,亦或是其他仆从,都自然而然将那二人当做夫妻一般。   想起二伯伯说起鹤姐姐差点去陪五哥同死的话,她又抽泣两声,以帕拭泪。   自今日起,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已经将屋里那个有情有义的小娘子当做自己的亲嫂嫂,真正的亲人。   正巧,屋里的小九也是同样想法。   他手上包着关鹤谣同款绷带,正在感谢对方的关心。   “我没事的,很快就能好。”   他和关潜在火场待的时间没有关鹤谣长,身体又更强健,伤得还没有她重。   他指挥着两个小厮儿给萧屹换药,见关鹤谣满脸心疼担忧,便安慰起来。   “郎君常受伤,府医最清楚他的体质!既然说了很快就会苏醒咱们等着就是,小娘子千万别思虑过重。”   关鹤谣也不知道这句“郎君常受伤”到底算不算安慰,一时无语。   “我也给郎君看过了。”   小九急于保证,他一拍胸脯,又因为手疼龇了龇牙。   “虽然我学艺还不精,但我池思梧拿性命和您保证,郎君最快今晚,最迟明晚就能醒啦!”   关鹤谣眉心一顿,“你叫池思梧?哪两个字?”   她只知小九姓“池”,说起来还真不知道他大名。   “是啊。”小九笑,“小娘子也觉得绕口是不是?所以大家都叫我小九,我都要把大名给忘了。”   小九讲了自己名字的来历。   他的父亲池诚是关潜身边最得力的军医,小九出生那年恰是他开始在关潜帐下效力之时。   池军医感念得遇明主,怀着无边敬佩,应着“凤栖梧桐”之意,给长子起名“思梧”,完全没留意这个名和他们家姓连起来极度绕口。   后来索性取了“思梧”谐音“四五”相加得九,给他又起了小名叫“小九”,长长久久,朗朗上口,果然大家都叫这个名字。   池思梧。   关鹤谣把这个名字在唇间捣腾两遍,瞪大了眼睛。   从姓到名,皆不算常见。   但是,她认识另一个人,也叫这个名字!   *——*——*   昏昏沉沉之间,萧屹隐约听到人语。   这是阿鸢的声音,他永远也不会认错。   她逃出去了吗?   她在说什么?   思梧?   她这是在叫小九吗?   他几乎没这样叫过小九。   毕竟那个孩子第一次被带到他面前时,就是滴溜溜转着笑眼说“郎君叫我小九就好啦!”   可是忽然之间,他又觉得自己好像经常这样叫他。   刚要聚集起的意识再次涣散,他陷入一个漫长的梦境……   ……   [思梧,今年生日宴,去联系一家叫阿鸢食肆的私房餐厅。]   [啊?您昨天不是刚说不办了吗?]   [现在又想办了,不行吗?]   [……行行行,我这就去。还是二十号当晚?]   [看店家排期什么时候有空。]   [……?]   ……   [二十号店家排期ok,我把咱们这边的需求说了。老板娘把价目表、过敏忌口清单,还有配酒目录什么都发过来了。先不打扰您了,我这边都处理完再让您过目]   [你现在发给我就可以。]   [……?]   [这样,你把我的号推给她,我直接对接。]   [……?]   [怎么?]   [老板,我看您有点可疑啊]   [思梧,我看你有点不想要年终奖。]   [有话好说,不要谈钱!我马上推!]   [真的可疑吗?]   [呃,亿点点吧……]   [那就说是你的小号。]   [???]   ……   [不好意思池秘书,我刚才在路上,没看到信息。]   [没关系。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吗?]   [马上回去啦。就是菜单上那道梅花汤饼,我也是第一次尝试这道菜,终于找到合适的盐渍梅花了。]   [图片]   [看起来很不错。]   [但是我还是准备先以身试毒一下哈哈哈。不过您放心!我去的这家店腌渍类食材都在低温消毒柜里保存,也会定期做微生物检验的,保证安全干净!乖巧.jpg]   [我明天晚上回国,后天您有时间出来见个面吗?我有些事情想要当面说。]   [后天吗?后天我们店里去养老院做营养午餐义工,一般三点左右结束,您那边时间可以吗?]   [可以,义工结束了联系我。]   [OK!对了池秘书,最近京市挺冷的,预报明天还有今冬第一场雪,注意保暖哈!]   [好的,谢谢,回去路上小心。后天见。]   [后天见!]   *——*——*   ……见面。   我吗?   是要和谁见面?   萧屹怎么也想不起来。   奇怪的梦境,一切都像落了雪,茫茫一片朦胧不清。唯有心中涌动的期待和欣喜是那么真实,化作温柔绵密的雾气将他托起,渐渐远离了冰冷的雪地。   这让萧屹越发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要见谁?   还有……见到了吗?   风雪散去,迷雾亦消。   他睁开眼,正看到关鹤谣惊喜的脸。   见到了。   不为何,这是跳进他脑海的第一个想法。   终于见到了。 第152章 串联线索、秃黄油 下一瞬,她的神色勃……   劫后余生——大概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一个词。   萧屹只能趴着, 而关鹤谣伏在床边,但别扭的姿势不妨碍他们交换无数的亲吻和轻抚。   万言当言,只有一默。   寂寂无声, 只为用全部的感官和心神, 确认所爱之人安然无恙,正和自己相伴相拥。   关鹤谣需要小心地压制住萧屹,以防他一直要起身乱动。   因为他此时吻着关鹤谣的力道完全不似一个刚苏醒的重伤之人,太过沉炽,太过激烈, 如同他还在火场里,如同她是一杯水。   手脚软得真要化作水之前,关鹤谣推开他, 擦擦濡湿的嘴角和眼角,低声道:“小胜没事, 一起接回来在府里修养呢,昨日就醒了。是关将军和小九救的你,他们也受了些伤,但不甚严重……”   她这般轻声和萧屹讲了讲现下情况, 对方安静地听着,眸光却在她的手和脖颈之间来回转, 心疼的神色溢于言表。   “无妨, 我这已经比昨日见好了。”   关鹤谣扯着沙哑的嗓音安慰他, 又情不自禁地去亲他的喉结,“你也很快会好的。”   伤痕累累的爱人连话都说不出,只能用微红的眼睛痴缠地望着她,关鹤谣的心被痛惜和爱怜缠绕着挤压,觉得为他做什么都甘之如饴。   柔情的啄吻, 小心翼翼地安抚了被烟火无情伤害的气管。   额头相抵,两人都过于沉迷于超脱了生死的重逢,直到关鹤谣忽然脸一红,大梦初醒般起身,赶紧去叫外面候着的厮儿进来帮忙。   至于关筝和小九,早就飞快去给云太夫人、关潜和府医等等报信,就这样一路沿途,把愁云惨淡的国公府点亮了。   忙了一通,关鹤谣回到萧屹身边。   “你饿不饿?大膳房里一直备着许多吃食,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幸亏一直抱着小胜的右手逃过一劫,给她剩下一个萧屹沟通的办法。   小厮儿给他拿来纸笔,萧屹想也没想便提笔书写。   “其实我都猜到了。”   见他写的是“梅花汤饼”,关鹤谣揶揄道:“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   这道菜像是一个信号,代替萧屹撒娇示弱。   就像有的孩子难受了就要吃蛋糕,就像关鹤谣自己生病时就想吃神仙粥,萧屹每每受伤就要吃梅花汤饼。   前些日子他伤了腿,整日就念叨这个。关鹤谣干脆把自己的盐渍梅花留了一些在府里,如今大膳房做这道菜也算是经验丰富。   “不过这确实很适合你现在吃。”关鹤谣若有所思,“诶?我第一次给你做菜,是不是就是梅花汤饼来着?”   萧屹颔首。   否则他为何对这道菜钟爱不已?   “原来是这样,”关鹤谣笑笑,明白了个中原委,“前些日子我和掬月刚渍了今年的梅花,足足五坛呢,够你天天吃了。”   盐渍梅花……   笑容微滞,刚得知了小九姓名的关鹤谣忽然想起——她和现世那位“池思梧”,正有过关于此的对话。   只可惜,好不容易找到的梅花没用上,最后也没见到池秘书。   人家找她给老板办生日宴,认真负责和她商谈了好多天,结果她转头就“嘎嘣”了,虽然她也完全不想这样啊!但到底是有点对他不住。   池秘书。   关鹤谣不禁凝眉。   小九的名字,梅花汤饼,十三年前的秦淮夜雨,还有大报恩寺……   这一切就像散落的水晶珠子,巧妙地将身形掩到水中,让她一直未能察觉其存在。   然而明悟大师关于萧屹的那一番话,便如细丝将它们尽数串起。转瞬之间,不仅将它们提出了水面,还戴到了她的颈间。   让关鹤谣猛然意识到——自己与它们颇深的渊源,似乎早已注定。   心中千头万绪,看着神色并无异状的萧屹,她更没个思路,只是无法忍受片刻未曾碰触彼此一般,被他吸引着走近,一下下抚着他的肩膀。   厮儿知趣地退出屋子,关鹤谣根本不知从何问起,半晌才不着边际地问:“你小时候脑袋有没有受过重击,失去了记忆之类的?”   萧屹迷茫地眨眨眼。   “昨日火场,那位我们曾经见过的大师也在,他还说……”   这般将事情简单讲了,萧屹眼中迷茫更甚,完全震惊于关鹤谣所说。   他才是从异世来的?怎么会呢?   关鹤谣讲的关于现世的一切,都是他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他怎么会是从那个世界而来?   “你有没有想起什么事情?也许有关于现世的线索呢?”   萧屹想说自己好像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然而并不记得内容,只能摇头。   关鹤谣沉默片刻。   现在萧屹虚弱又不能言语,本就不能高效交流。府里众人又必在赶来的路上,实在不是讨论这些的好时机。   “先不说了,是我心急了。”   她主动献出柔软的唇道歉,心里想着等萧屹好些了,他们必须得去趟大报恩寺。   关鹤谣思绪漫游,视线也随意落在萧屹刚写的那张“梅花汤饼”上。   下一瞬,她的神色勃然而变。   费力地捧起那张纸,她瞳中的震惊如四溅的火星。   卧病在床也写得很好看的几个字,一如往常风骨凛然。   就是这份“一如往常”,让她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发现这天大的“不寻常”。   “……五哥,”她晃着那张纸:“你为何这样写?”   萧屹看看激动的关鹤谣,又看向那几个普普通通的字,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直到他看着看着,兀自蹙起眉。   好像……确实不该是这样写的。   可是,又好像这样写也没什么错……   他这写的是什么?   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疑问,关鹤谣深吸一口气回答——   “‘汤饼’二字,你写的是简体。”   *——*——*   没有太多时间给关鹤谣和萧屹疑惑,云太夫人等人很快杀到,围着萧屹嘘寒问暖。   太夫人心疼得老泪纵横,萧屹着急去劝慰以致伤口渗了血,于是又是一番忙乱。   恰此时,仆从来报官家降下圣旨,传旨官正往万壑园而来。   圣旨自然是给萧屹的,又体恤他如今情状,特意交代众人无需多礼,原地听旨即可。   氏族子弟身受重伤,官家慰问一下是理所当然之事。   关鹤谣只是没想到到官家这次阵仗这么大。赐下无数药材补品、派来数位御医暂且不提,更重要的是,他给萧屹升了官职——殿前司虞侯。   这是实打实的殿前禁军统领官,虽同为五品,却和他之前的水军指挥使一职有天壤之别。   似乎连见惯风浪的云太夫人和关潜都有些惊讶。   惊讶归惊讶,当着传旨内侍官和随行的金陵少尹,众人只是千恩万谢着感沐皇恩。   内侍官传了旨便先行离去,盛浺则留在了屋里。   他亲自看望萧屹,又与云太夫人和关潜交谈起来。大意就是潜火兵救火不力,他身为少尹难辞其咎,万望恕罪一类。   关鹤谣在边上听着这一顿官腔,心中冷笑连连。   一句“救火不力”未免太过轻飘飘?   潜火兵根本就没出现!   若不是现场百姓积极救火,若不是火情发现及时孩子们跑得快,若不是慈幼局位置特殊未殃及其他……   但凡有一个环节缺了一丝丝幸运,不止是萧屹,不止是慈幼局,这可能是整个金陵城的灭顶之灾。   自真宗朝那场大火焚毁了宫殿,都城便严防祝融之祸。城中各处兴建望火楼,又组建潜火队,配置了许多装备。   哪怕知道实际执行的时候会有偏差,可关鹤谣还是以为——起码像十七世纪伦敦大火三天三夜,整座城市只存五分之一那种惨剧不会发生在这里。   到底是她太天真了。   陪着少尹大人打太极这件事,有云太夫人和关将军就够了,关鹤谣可不想受这个气,她正准备悄声出去,却被关潜一嗓子叫住“谣儿你要去哪?”   关鹤谣讪笑,“我去看看郎君的饭食好没好。”   “你脚上还有伤呢不许乱跑!”   结果她就被云太夫人和关潜合伙教训,连萧屹都在捶床表示同意。关鹤谣哭笑不得,只能卖乖低头受教。   就是在这时,盛浺适当地露出才看到关鹤谣一般的神情,“这一位可是——”   关潜答:“是与小犬的定下婚约的小娘子。”   盛浺微怔,其实他想说的是“三娘子的义姊”。   这小娘子还真没让他失望,又有了新的身份。   “早听闻将军在为令郎筹备婚事,可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是可惜。”他这般说着,语气颇为诚挚。   “早听闻潜火兵的水囊里装的都是酒,可没想到他们尸位素餐至此,妾也觉得很可惜。”   关鹤谣忽然反唇相讥,屋中霎时一片死寂。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快去找阿秦玩罢。”   关潜假意责备,眨着眼赶关鹤谣。后者也装作委屈慢吞吞往外走,听到关潜在身后说“不过盛大人,城中的潜火兵确实该要整治整治,临近年关——”   她勾唇一笑走到了院里。   今日天晴,冬日午后暖阳毛茸茸的,关鹤谣出了一口恶气,更是精神舒畅。   她一点不后悔自己所说。   有些话太夫人不能说,关将军不好说,他们只能压着火气强颜欢笑地与盛浺虚与委蛇,那么就由她来说。   她是萧屹的未婚妻子,她比任何人都有权利去抱怨、去气恼、去讽刺金陵府衙的无能。   况且她一直不喜欢盛浺,不喜欢他说话的腔调。   曾有一回,小胡和她说起,觉得萧屹和盛浺给人的感觉有点相像。   关鹤谣很理解他为何这么说——萧屹和盛浺是他唯二真正接触到的身居高位的郎君。两人都高大颀长,有些不苟言笑的冷冽气场,但其实却对他很好。   前者会认真陪着他练字,后者则是把他从继父魔掌中救出来的父母官。   关鹤谣当时对小胡的说法一笑而过,并未告诉这单纯的小郎君,萧屹和盛浺的温柔,恰恰是完全相反的两类。   萧屹的温柔,是他善良天性和良好教养的映射,是他被善待、被珍爱之后对这个世界的反哺。而盛浺看似对谁都谦恭有礼,可那种虚假的温和实则永远根植于高高在上的疏离,肆意睥睨众生。   她在摇椅上躺着晒太阳,过了一会儿大膳房给萧屹送来了膳食,于是盛浺、云太夫人和关潜便一同出了屋。   关鹤谣起身敷衍地行了个礼,扭身进了屋陪萧屹吃饭。   除了他点的梅花汤饼,膳房还做了几样易消化的好吃食,有蟹黄豆腐、鱼云羹、蒸蛋羹,从食则是白糖糕和蒸饺。   一揭开食盒,最显眼、也最香味扑鼻的自然是那道蟹黄豆腐。切成小方块的白豆腐一看就是府里自己做的,方才能这么颤呼呼的软嫩。豆腐尽数浸在色泽金黄的蟹黄浆汁中,关鹤谣尝了一小口,觉得这可能用的是她之前制的秃黄油。   为了那一个“黄”字,便只取金秋最膘肥体壮的河蟹膏黄制作,没掺杂一丝蟹肉。   拆蟹已然万分麻烦,还要用十成十的耐心熬制,充分释放出食材的味道。剔透的蟹油宛如流动的黄金,浸着沙沙粒粒的橙红膏黄,散出黄酒和猪油的丰腴香气。   为了配得上这份堪称华丽的美貌,她特意找了细腻的小白瓷罐子装。可天知道她当时费了多大决心才将它们装罐,而不是马上将其挥霍掉,做成蟹黄拌饭、蟹黄锅巴、蟹黄汤包……   只是看着萧屹现在满足的模样,当时的隐忍也算值得。   关鹤谣又尝了一口鱼云羹,示意厮儿再喂这个。   “这道鱼云羹起码要炖两个时辰呢,五哥趁热尝尝。” 第153章 驴肉蒸饺、鱼云羹 “大哥,你瞧那边。……   “鱼云羹”顾名思义, 是一碗仿佛鱼肉化作白云的浓稠羹汤。   莹白鱼肉悬在奶白鱼汤中,又有缭绕热气,可不确实是一碗云雾?   影影绰绰的云雾中, 火腿和香菇细丝若隐若现, 正如天边一抹倾泻的淡淡霞色。   “别看这么小小一碗羹,做起来可麻烦了。”   萧屹边吃,关鹤谣边在一旁与他说话。   “为了借鲫鱼的鲜甜味道,便要先用鲫鱼煲出鱼汤,而后捞出不用。所以羹里的鱼肉其实来自胖头鱼肥腴的鱼头。”   冬月里没有太多鱼, 可有鲫鱼和胖头鱼也足够折腾了。这两种鱼正适合做些暖身的炖菜和汤羹。   鱼先下锅煎,以上好姜酒去腥的同时激出香味,慢慢炖出鲜牛乳一样的汤。而后加入拆成鱼云的胖头鱼肉翻滚, 便成了这道醇厚的羹汤。   若是加入蒸熟切碎的猪脑,食补效果和滋味都会更好一些, 但是萧屹并不爱吃猪脑,这碗羹里就没放。   关鹤谣很喜欢秃黄油、鱼云羹这类老派菜肴。材料种类很少,做法不算繁杂,根本不需要多高超的厨艺。只需怀着珍视食材和食客的心情耐心制作, 就能成就极致美味。   这正是饮食一道的珍贵之处。   “这道菜也很适合家里做,等我们把食谱也写出来。”   萧屹点点头。   关鹤谣其实已吃过昼食, 还是陪着他用了半碗鱼云羹, 而后她掀开小竹蒸屉, 笑道:“这个蒸饺你起码得吃一个,这是掬月包的。”   弧度流畅,褶皱细密,一屉漂亮的月牙饺,如同一盏盏小月牙盈盈坠入凡间, 被人类占为己有。   同样的师傅、同样的步骤,各人包出的饺子形状也不尽相同,掬月的手艺关鹤谣一眼就能认出。   “小掬月包蒸饺可好看了,比我包的还好看,她真的在面食上很有天赋。”   关鹤谣无不自豪和萧屹炫耀完,费力地用勺子子舀起一个。   轻轻咬破薄且韧的面皮,泛着油花的肉汁潺潺流入口中。肉汁肥而不腻,妥帖地熨过喉咙,留下满口鲜香。   她享受地眯起眼睛,“是驴肉蒸饺。驴肉滋养,能吃就多吃两个。”   刚还让吃一个,这会儿又让吃两个,萧屹一如既往乖巧地点点头。   诚然“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可他的喉咙被灼伤,此时吃真的龙肉也不算什么享受,不过是为了尽快痊愈努力进食。   蒸饺又晾了晾,直到只剩一点点温热气才送入他口中,可多汁的鲜美丝毫没受影响。   驴肉是北人常吃的肉类,掬月调的馅料和面皮却都是关鹤谣教的淮扬蒸饺方式,也算一个南北结合。   关鹤谣道:“我把掬月也接过来住在府里了。你彻底好之前,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萧屹的眼睛亮得像是映了月亮。   这必然要被人说闲话的,可他们现在根本不在乎。   关鹤谣行事本就少受此世限制,一场火,更把她心中所有条条框框烧得灰飞烟灭。   当着喂饭的厮儿的面,她轻轻吻上萧屹额头。   “快点好起来,”她呢喃道:“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也有好多话想听你说。”   *——*——*   “郎君用完了昼食又睡下了,小娘子陪着他呢。”   “我就看一眼。”掬月眼睛通红,“小娘子又哭了吗?没亲眼看见郎君醒了我不放心。”   小九拗不过她,也知这小丫头担心得不得了,一听萧屹苏醒了便慌忙赶来。   他把人领到卧房门口,掬月悄悄开了一条缝往里看。   屋中浓重的药味遮住了原有的饭香,萧屹仍是趴着,而关鹤谣侧身躺着,小心又尽可能地挨着他。   萧屹唯一那条完好的手臂揽住身边人,两人交颈而眠,呼吸静谧又安稳。   就应该是这样的,掬月忽然想。   虽然她知道这两人感情甚笃,可关鹤谣和萧屹几乎不当着她这样亲密,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这样。   可是眼前这一幕,让她无端地坚信,无端地熟悉,无端地……想要哭泣。   一片雪花落在手背,掬月像是被烫到,畏缩了一下。   她抬头望天,怎么又下雪了……   赶紧轻手轻脚合上门,她只想着给那两人挡住风雪,希望他们能永远这样相拥于一室暖意。   *——*——*   身心俱疲的关鹤谣和萧屹地睡午觉解乏时,宫里的家宴正到酣畅之际。   殿内丝竹绕耳,官家数杯酒下肚,语气已有两分飘忽。   “锦儿,你这两日可曾去看过那萧五郎?”   赵锦正身跽坐,“回爹爹,还不曾去过。”   月末,宫内将为官家五十大寿办千秋宴,正由他负责。   是以赵锦最近一直滞留宫里筹备,忙得脚不沾地。听闻噩耗心急如焚,也只能派亲信去看望一番。   “朕知你二人情同手足,你明日便出宫去看看,也免得悬心。”   赵锦忙答“是。”   “虽然三弟还未去看望,可爹爹赐下殿前司虞侯之职,这是天大的恩典。”   赵铭开口:“况且火灾未有伤亡,而萧五郎得浴圣恩,百姓也颂爹爹英明,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这话他是笑着说的,没人能看出他此时恨意滔天。   就算是为了安抚险些丧了子嗣的信国公府,他仍觉得里外里一算,萧屹平白捡了个好职差。   殿前司在内为御前禁卫,在外则随驾护卫,重要非常。   赵铭着实迷惑不解。   爹爹不喜关皇后,更忌惮信国公府在军中威望,这些年一直有意无意削其势力,为何突然给了萧屹这样一个重要官职?   “只是听说萧郎君伤得不轻,爹爹又恩准他修养至痊愈,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到殿前司应卯。在这之前……虞侯一职岂不空悬?”   赵铭眼光中一片孺慕,“圣躬安康为宗庙社稷大计,不容半分差池,是否——”   官家摆手打断了他,“铭儿所忧,为父知晓。只是殿前司这个职位,给那萧五郎正正合适。”   赵铭笑容微僵,未想到向来游移反复的官家这次如此坚定。   “让他去殿前司,原因无他。”   官家端起琉璃酒盏,漫不经心地和儿子解释。   “只因朕能看出这萧五郎是至纯至勇之人。他既然能为救一稚童忘死奔赴火海,那倘若朕躬有难,他又当如何?”   赵锦箸尖微滞,心头一片冰凉。   这就是他的父亲,这大宋的皇帝。   一个精致的利己者,一个纯粹的享乐者。   到了第十世,赵锦觉得自己真正看透了他。   哪怕他说这个官职是萧屹应得的呢?   然而挚友险些送命,只换来更多送命的机会。   赵锦虚望着殿中的金鹭炉,静静垂下眼帘。   难得的是赵铭居然发现了他情绪的变化,宴后一同出宫的路上,不住与他攀谈。   “三弟何须担心?萧……呵,现在该叫萧虞侯了。这次嘉奖不仅保他仕途无忧,还将他所有可疑形迹抹去,三弟理应高兴才是。”   赵锦侧目,眼光在对方右臂上剐过,摊手苦笑,“无论小弟怎么解释,大哥仍是认定当时伤你之人是松澜,小弟已然无可奈何。”   一如往常插科打诨的轻快语气,赵铭见怪不怪。只是想起那股火气恐怕没有机会发出去了,正想最后再刺几句——   却是赵锦先变了脸。   “就算是他伤的你,又如何呢?”   赵铭震惊失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是以清楚地看见嬉闹的光从这个弟弟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和今日天色一般的暗沉幽光。   “大哥说的对。松澜现在是爹爹亲封的统领官,是百姓交口称赞的大英雄,谁会在乎他之前无意伤过什么人?”   赵铭哑口无言。   “大哥,你瞧那边。”   下意识顺着他的手,赵铭看到了待漏院。   那是皇子和朝臣们清晨等候上朝的地方。   “志于院壁的《待漏院记》,小弟每每读来,每每感叹,‘一国之政,万人之命’啊,这样想着,上殿那几步路便如履薄冰。”   赵铭拧着眉看他,这小子居然与他高谈起国事来了?   “小弟虽不敢说终日为兆民未安、四夷未附而忧心忡忡,却更不敢终日只顾着旧仇未复,旧恩未报这般私心滔滔。”   赵铭面色渐渐铁青,原来还是指桑骂槐。   赵锦只是咧嘴一笑。   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整日带笑的可亲皇子,前提是将他此时越来越肃杀的语气忽略不计。   “大哥的伤……还是忘了罢,总想着反倒落下病根,以后阴天下雨的疼。”   迈步往前,他再不欲与赵铭并肩,只留下话往后飘来——   “还有河北那茬事,大哥也是明哲保身为宜,让那几位清净清净,最后过个好年。”   “赵锦!你——”   身后似有赵铭怒喝传来,赵锦却并未回头,只背着手悠然前行。   北风猎猎,将他的衣角和思绪一同翻搅。   赵励不算暴君,赵铭虽卖弄权术、党同伐异,但因为太蠢了,也不够格算个奸臣。   他们只是平庸。   可是在这个节点,庸君庸臣可能比暴君奸臣更可怕。   无毁无誉,无波无澜,无能无知,他们居然就要这样,浪费积攒了三百年的盛世华光。   估计赵铭已看不见他,赵锦赶忙停止装逼,使劲搓搓手,揣进大氅。   背着手是挺潇洒,可惜太冻手。   他很怕冷。   毕竟每次重生都在秋天,就算他小心翼翼地试错,真真正正地“疲于奔命”,逃过了暮秋的萧索,也难逃寒冬的凛冽。   几乎没怎么见过春天。   直到这一世,终于挣脱了宿业,迎来一个又一个春天。   外祖家没有衰败,反而蒸蒸日上。天降一个前九世都没有的兄弟护卫身旁,甚至还找到一个同是穿越的老乡。   一切都刚刚好。   咸鱼了九世的赵锦,忽然意识到:他还想看到许多春天,也想看到越来越美的春天。   他第一次想争一争。 第154章 一起卧床、糖葫芦 对不起,是我的心太……   预想“小躺一会”的午觉, 却直接被关鹤谣睡到华灯初上时分。   她一睁眼,只觉得晕晕乎乎。   若不是被萧屹叫醒,恐怕能连着睡到翌日早上。   “唔……”她想开口, 可声带一颤就疼。   嗓子明明见好, 怎么又重了?   萧屹的额头抵着她的,蹭来蹭去。微凉的触感配合着他眼里的担忧,终于让关鹤谣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她无奈叹气,没想到换了个身体,这生病有延迟的习惯还是保留下来了。   需要她顶着时, 她就是开天辟地的盘古本古。   可一旦危机解除,就好像脑子里有一根绷得紧紧的橡皮筋,突然放松了飞弹出去, 把自己崩了个头昏脑胀。   她在冬夜里浑身湿透飞跑奔袭,忽冷忽热, 更别提心拴在九重天的塔尖上摇摇欲坠,说一句“心力交瘁”一点不为过。   萧屹苏醒前她一直守在床边,如今得知他无恙,提前透支了太多能量的关鹤谣随即倒下。   “怎么不早些叫醒我?别再过给了你。”   她一边埋怨, 对抗着头重脚轻的晕眩感想要下床,却被萧屹揽住按回身边。他侧着头, 专注地看着关鹤谣, 手自额头摸到脸颊, 把无法言说的怜惜洒满每一寸滚烫的肌肤。   关鹤谣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声嘟囔“会传染给你的。”   可就像关鹤谣不想传染给萧屹,萧屹也不想让她独自生病难受,只把人搂得更近些。宽厚的手穿过乌黑发丝,一下下按摩着她的头皮。   关鹤谣舒服得像泡在温泉里, 在险些又要睡着的前一秒,挣扎着从他胳膊下爬出来。   “总得让我去讨碗药喝。”   悲催的府医一日之内往万壑园跑了四趟,才打点好那对苦命鸳鸯。   和关鹤谣想的一样,她不过是急受风寒,喝些药休息休息就好。   关键是休息的地方,她和萧屹统一了口供,执意要在一个屋子,就这么守着对方。   府里两位长辈已不去在意什么礼法、规矩,只是用大脚趾想也知这样谁都休养不好,原先并不同意。   可谁知平日里最听劝又听话的关鹤谣和萧屹轴到了一处去,而如今情状,谁还舍得不顺他们的意?   仿佛四海九州,碧落黄泉,再没有什么事物应该、再没有什么事物可以把这两人分开。   两人就开启了一同卧病在床的快乐时光。   一个受伤卧床,一个生病卧床,虽然卧的是一张床,但居然非常和谐。   关鹤谣作为一个睡熟了能打出整套军体拳的选手,烧得迷迷糊糊也没碰到过萧屹伤口,而萧屹虽然正虚弱,也完全没被她传染。   不止如此,两人还各自恢复得快又好,远超众人想象,几位长辈和弟妹也终于放心了。   “这是当然,俗话说‘心平愈万疾’嘛!”   关鹤谣私下和萧屹说道:“而且现代医学都有了论证:心理状态对生理状态的影响至关重要。我给你举个例子,比如……不要把刚生下来的小宝宝马上从母亲身边带走,让宝宝在母亲身边多待一会儿能有效减少其哭闹——”   萧屹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关鹤谣收了声。   ……这例子好像不大恰当。   她尴尬地抻长身体,把自己从萧屹怀里“长”出来,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   “小宝宝。”萧屹忽然低笑。   关鹤谣戳一戳他的胸肌,“男妈妈。”   “?”   除了那一日昙花一现的简体字,萧屹再没有任何现世的记忆闪现。要不是那张字条被关鹤谣好好收起来了,她都要怀疑当时是在做梦。   逞一时口舌之快的结果就是她又被缠着,给萧屹普及了一些完全不必要的知识。   本以为这种错乱的表达,萧屹难以接受,没想到他看得很开,只说一句“你喜欢就好。”   “谁喜欢了?”   关鹤谣红了脸,好像此时正连摸带掐的人不是她,恼羞成怒道:“你还是不说话时比较乖。”   “……”   日子就是这样,在两人互相占着嘴上、手上便宜的空隙匆匆过去。   关鹤谣这一回生病,才切实意识到她穿越这两年可算是顺风顺水,起码就没生过病。   本来刚穿来时,这具小身子单薄得跟纸片儿似的,她都担心自己挨不过几日,没想到居然茁壮成长了。   可见她确实没什么劫难拦路。   而萧屹,也不知是如小九所说“习惯了”,还是真生得钢筋铁骨,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他恢复速度却远超关鹤谣。   后者病去如抽丝,被一个风寒抽得整日哼哼唧唧的时候,萧屹已能开口说话,只是声音仍嘶哑得判若两人,关鹤谣也不知能不能养回来。   他的背和腿都有伤,好在完美避过了中间那段,如今体力恢复了就能坐起身。   家里给他打了个轮椅,偶尔由小九推着,关鹤谣陪着去院里溜一圈。   小九每回推他的时候,总要特别感慨地来一句什么“幸好没伤到腰”,关鹤谣也不知这孩子到底在纠结什么。   待到又过两日,关鹤谣风寒终于彻底好了,只是手上烫伤仍在作怪。水泡一点点消得极慢,而嫩肉初长,疼中透着痒,难受得她时刻想挠墙。   这些日子被当成大熊猫保护的她,自然一次也没进得厨房。   她和萧屹的吃食都是大膳房送来,每日掬月还给他们开小灶。   鲜虾豆腐羹、雪梨肉饼汤、各色小花卷、蒸饺……   掬月得关鹤谣真传,给关鹤谣和萧屹做吃食又尤其用心。这般不到半月,已经把每日除了睡就是吃的两人喂胖了。   官场上来的人情客套都被云太夫人和关潜挡下,万壑园每一缕空气都浮动着平静和温馨。   直到这一日,赵锦又来看望两人。   他行至萧屹房前,刚要敲门,只听里面传来关鹤谣温柔的声音。   “五哥慢一点,对,这样轻轻地,轻轻地打圈……”   赵锦僵成冰锥子。   他的脸青了又红,先抬头看一眼大亮的天光,又回头看着神色如常的小九,终于崩溃了。   “你、你们就让他们这么……?!松澜可伤那么重呢!能行吗这?!”   小九一歪头,“受伤了也不耽误啊。”   赵锦倒吸一口气,好像也是。   “小娘子,熬到这样就可以了吗?”   赵锦正想飞身逃离,却听里面又传来掬月这句话。   一愣神的功夫,小九已经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门,而后朗声说着“英亲王殿下来啦”推开了门。   赵锦心有戚戚,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之后被萧屹挖眼珠子,他一步一步往里走,终于看清了屋里三人。   掬月站在桌案边,正看着上面的小锅。   而萧屹坐在轮椅上,关鹤谣并排挨着他坐。   有氤氲的热气从小锅里飘出,萧屹手里拿着一个大木勺在搅拌糖浆。   关鹤谣笑着打招呼,“大王来啦?我们熬糖做糖葫芦呢。”   赵锦:“……”   对不起,是我的心太脏了。   他正这样反省着,谁知萧屹抬起眼帘冷冷瞄他一下,在两位小娘子热情的打招呼声中,兀自来了一句“确实受伤了也不耽误”。   赵锦又抽一口气。   就知道你这个禽兽还是做了什么!   萧屹懒得理他,只继续翻搅糖浆。   小锅里晶亮的液体愈趋粘稠,滚出细密的泡沫,也带出他一些旖旎的联想。   他相信,这样的糖浆一定能甜得把人整颗心都腻住。   可是再甜,也没有他身边的人甜。   又软又乖,宜嗔宜娇,被他用蓄意的示弱榨取出全部的柔情。就算知他的居心叵测,还是用温存的纵容回应。   明明自己都要被揉碎了,却仿佛他才是薄瓷做成的一尊脆弱。渐渐舒展也好,猛然蜷缩也好,都怕碰到他的伤处而极力压着动作,盈着泪光摇摇颤颤,像是月下的一簇白梨花,簌簌滴落花瓣。   真的是太甜了。   赵锦方才听到的那几句话,关鹤谣昨夜确实对他说过。   只不过……不是这般顺畅的、从容的,而是破碎的、难耐的。   他用实力证明,对待赵锦,一句话就可以摆平。   而对待另一个人,一只手也是够的。   尝过那样的甜,萧屹倒是觉得再吃什么甜食都索然无味了。   只是今日关鹤谣心血来潮要做糖葫芦,他自然配合,又不舍得让她亲自动手。他剩下的这只手功能繁多,多学一样熬糖浆也没什么。   “喂喂,拉丝了。我不是说糖浆啊,我说你的眼神。”没好气地,赵锦打断萧屹对关鹤谣的凝视。   亏他每天还挺担心他们俩,结果人家恩恩爱爱燕居之乐,而他只是一只自动上门寻食的狗子。   “殿下为何事而来?难不成就是为了蹭吃的?”萧屹回。   还要被人嘲讽。   关鹤谣可没空管这对斗嘴的幼稚表兄弟,糖浆确实拉丝了,正是关键时刻。   “糖浆变色了,看见了吗?从透明开始变成琥珀色。”   她聚精会神地指点着掬月看着,“现在下水果。”   掬月便从果盘里挑出一串山楂,快速在糖浆里滚了一遭。   山楂霎时穿上一层的水晶衣,闪闪发亮,就像是明艳的美人只需淡淡上妆,美貌程度便翻了倍。   掬月小手飞快,烟紫的葡萄、乌黑的蜜枣、雪白的山药、橙黄的橘子瓣……无一不裹上均匀晶莹的糖浆,排在那里,就像是一盒名贵的珠宝被打翻,露出无数灿烂。   上糖浆这样一个令人极度舒适的料理过程,不知不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直到掬月做好了一大盘要端到室外放凉,赵锦才赶紧趁机捻起一串橘子的,后知后觉地回答萧屹刚才的话。   “怎会是来蹭吃的呢?”他说着,咬了一口糖葫芦。   糖衣还没完全冷却,但已经足够脆,像是一层冰面,磕在牙齿上便碎开,被酸甜的汁水冲入口中。   “我当然是为了正事来的。”   如同喝了一口带冰碴的果汁一般惬意,赵锦懒洋洋地宣布——   “就是来通知你们一下,本王准备夺嫡啦。” 第155章 腊八吃食、腐乳鸡 “想好了,我已经想……   “什么叫夺嫡呀?”   “你听错了, 大王说他要‘拖地’。”   关鹤谣拽着掬月走到门口,“我们帮他拖。你去把糖葫芦送给太夫人和阿秦尝尝。”   她把小丫头往外一推,关上了门, 扭头指着赵锦柳眉倒竖。   “能不能谨慎点?能不能谨慎点?我看你这个样子夺嫡肯定要失败的, 不要连累我家小掬月!”   “……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两人叽叽喳喳地吵起来。   萧屹倒是平静,只问一句“殿下终于想好了?”   包括萧屹在内,信国公府的人一直不明白赵锦为何对那个位置兴趣缺缺。   深宫吃人,他们已经折了一个女儿进去,赵锦若是不愿自然不会强逼, 可他未免太没有干劲。整日嘻嘻哈哈,凡事不争不抢,仿佛只是平安过活就已足够。   如今萧屹刚刚理解了赵锦这种作风, 后者又画风巨变。   “想好了,我已经想的太久了。”   赵锦吃完那串糖葫芦, 擦了擦嘴。   赵励并不是暴君,甚至不是昏君,他在有些时候有着近乎天真的心软,比如不论出身擢用寒门士子, 比如对鳏寡孤独多有抚恤,比如以低税扶持小商小贾。   可到头来, 都是为了他自己。   “今年灾祸连连, 民生多艰, 官家擢升你到殿前司不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在安抚人心。”   赵锦啧啧摇头,“你们最近没出门,不知道现在大街小巷是怎么传颂你们的关辉事迹啊。情比金坚,生死与共, 简直太感人了。”   关鹤谣正指挥萧屹给剩下的水果串儿裹糖浆,闻言莞尔,“这些传颂,难道没有大王的推波助澜?”   “知我者姐妹也。”   赵锦也笑,奸诈地磨牙,“怎么能不善用舆论的力量?”   无论是国公府家的郎君为了救一个孤儿身陷火海,还是一对定下婚约的有情人生死不离,都是社会头条热度预定。   而他只负责煽风点火,为友人们的牺牲换取最大的价值。   萧屹的虞侯一职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禁军分为殿前司和侍卫司,两司看似平起平坐,实则前者要压过后者。   这五品虞侯虽然不高,可放眼整个殿前司,位于其上的只有正、副指挥使,以及主管公事三阶官职,可谓前途无量。   如今,信国公府有了直降天子近侧的虞侯,有了这些年的韬光养晦,有了赵锦的配合。不如就以河北水患一事为切入口,拔除穆郡王爪牙,使其失信于臣于民。   而赵锦,靠着外祖家的支持,靠着数位老臣的忠诚,靠着门客们的献计献策,换取有朝一日厚积厚发,绝非难事。   兄弟俩刚说了几句,陪母亲用完昼食的关潜也过来了。   于是关鹤谣就在一旁,见证了三位各有千秋、风采斐然的郎君,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做出了影响接下来百年国运的种种决定。   她想,若是史书由她执笔,她绝对要将今日之事浓墨重彩地记上,史称“糖葫芦会议”。   *——*——*   去找那位神秘的明悟大师问个清楚,一直是横亘在关鹤谣和萧屹心头的一等一大事。   当两人觉得身体能撑得住一趟外出,便说要去大报恩寺拜佛。   关潜差点被这两个非要到处跑的熊孩子气死,说什么也不同意。   可架不住关鹤谣直接使出杀手锏,说是魏娘子入梦,指点她去大报恩寺找一位法号“明悟”的大师。   大报恩寺方丈以及多位高僧,与府中也算熟识,关潜从未听过这一位人物。   但一句“魏娘子托梦”属实把他拿捏住了,最后还是答应了。   “马上就是腊八,当日城内外宝刹都办佛会施粥,想来会很热闹。”   关潜这般说道:“正好也带你们去透透气。”   关鹤谣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腊八。   昼食时分,她吃到了新启坛的腐乳做的腐乳鸡。   只取最肥嫩的鸡腿斩块,拌上腐乳汁腌制。大膳房做得红上加红,用来添味的酒还是红曲酿造的赤酒。   这一味酒名唤“鸡冠红”,说是数年前的春天买来窖藏至今。沉酝多年,厚重的酒液已经赤中带黑。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   这般佳酿,直接喝来也必然是绝品的美味。   而一旦做成了这道菜,酒精便被蒸散,只余醇美的红曲酒香。   这对于仍不能喝酒的关鹤谣和萧屹来说,倒也解了馋。   腐乳鸡每块如荔枝大小,裹着的细腻酱汁却比滴露的荔枝皮还浓艳。那大概不亚于是丹顶鹤冠子的红,又因为温热着缓缓流动更显昳丽。   有了这样一层酱汁包裹,鸡肉完美地保持住滑嫩多汁,鲜掉人舌头。   腐乳鸡如此美味,关鹤谣却越吃越沉痛。   “腊肠腊肉!还有腊鱼!腊八蒜!”   她朝萧屹晃着自己已去了绷带的手,满脸写着“刻意”。   “我可是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腊八又被称作“腊日”,据说此日制成的吃食能放得长久,民间便多在这一天做各种腌渍食物。   腌鱼腌肉、还有许多盐酱蜜渍的小吃……   关鹤谣早就定下的雄心勃勃的腊八计划,被这些烫伤全部打乱。   “还有腐乳我也想自己做的。你吃过腊八豆腐吗?要晒好些天的,再不做来不及——”   萧屹舀一勺七宝五味粥塞她嘴里,劝道:“今年不做就不做了,明年我陪你做。”   五味粥不负其名,小小一勺就是无比丰富的滋味。   “七宝”相辅相成,基底是质朴的粟米和豆子香气,又有核桃和松子的坚果浓香,还有新鲜乳蕈的柔滑。最画龙点睛的,还属切块的柿饼和栗子,入口即化的软糯。   用料都是今秋新下的谷物、新收的杂果,只需乱糟糟熬成一锅就是唇齿留香的天然之味。   很显然,这用料扎实的七宝粥比其后代“八宝粥”,尤其是某些草率到只拿糯米红豆绿豆一煮就成的八宝粥强了不知多少倍。   真香甜啊。   关鹤谣扑闪着眼睛一口一口吃了大半碗,吃够了才别开脸躲过,可怜巴巴道:“没有莲子,我爱吃有莲子的。”   萧屹哑然失笑,看出这小娘子今日就是在故意找茬。   “每日和我困在这,阿鸢是觉得无趣了?”   关鹤谣一看他怎么比自己还可怜巴巴,马上心软。   “怎么会呢?”她连忙说道:“和你在一起最开心了。”   家里人其实一直担忧,因这两人都带着伤,还坚持照看彼此。   殊不知他们整日自在逍遥,不能自拔。   肢体受限的不便反而将心灵放出囹圄,许多事情都有了非做不可的理由。最初的踌躇和窘迫一旦过去,就是水乳交融的默契和亲密。   萧屹不能自如走动,关鹤谣便替他跑动跑西。关鹤谣双手不能做精细动作,萧屹便为她穿衣挽髻。   点点滴滴的普通日常,都有了让人心驰神游的魔力。   更不要提那些打破静夜的私语和喘息。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其乐无穷,又不足为外人道。   “每天都很开心……”   关鹤谣只回想了一下,脸就红得像是也被腐乳汁子染了色。   她还想再说两句,只是看着萧屹脸上笑容,意识到他故意逗自己,马上紧闭双唇不说话了,唯独在心里气这人越来越狡猾。   “我也很开心。恨不得马上就到夏天,好把你娶回来。”萧屹说完,拽过她的手查看。   伤口已愈合,水泡亦消,可是这双纤美的手到底留下了许多痕疤,让他看一次就痛惜一次。   “我知你想念下厨,但是再养一段日子,好不好?”   手一边被寸寸吻过,一边被问这样的问题,关鹤谣自然无力抵抗。   她淡淡以鼻音相应,几分不情愿的可惜,勾得萧屹心里酸疼,想了想,安慰道:“要不从大报恩寺回来,我们顺道去你的卤鲊坊看看?”   “好!”关鹤谣眼睛亮起来。   阿鸢食肆自然一直停业中,她和掬月尽了无数努力,好歹保住卤鲊坊恢复了营业。   可能跟着她之后,掬月也被传染成了劳碌命,这些日子变成掬月在信国公府和卤鲊坊间跑来跑去。   她们不仅要稳住之前售卖的菜品质量,还要推出冰糖葫芦、七宝粥原料包等新品,也亏得各方配合紧密,才如常运行。   自从受伤,关鹤谣一直没抽出空回铺子里看看,也怪想大家的,她满怀期待用完昼食。   过了一会儿,备好马车和仆从的关潜便到了院里,亲自带着两人赶往大报恩寺。   大报恩寺栖于城南鸣泉山半山腰。   马车行至山脚下,关鹤谣免费看了一场“叛逆期迟来的大儿子严正拒绝老父亲背他上山”的闹剧,欣赏着萧屹涨红的脸笑得肚子疼。   最后萧屹是乘步辇被仆从们抬着的,对他来说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明显不习惯这种方式,一路表情难受得像是受刑。   好在很快就到了这山寺门口。   今日是个晴天,映着庙宇的飞檐明瓦,还有经幡随风飞扬,讲经广场和各殿前人头攒动,居然比关鹤谣想象得多了无数人间烟火气,让第一次来这里的她大开眼界。   “好多人啊!”她叹。   “上午人更多。怕冲撞到你们,特意下午再来。”关潜说,“因为五味粥越早喝越好,有人讲究这个。”   关鹤谣吸吸鼻子,果然在烟火气中寻到香甜的五味粥味道。   五味粥当天越早喝越好,最好在黎明前就喝上。而有的人家甚至初七就熬好,一过子时就喝。   所以就像大年初一抢头香一样,也有许多人天未亮就等着寺庙开门施粥,博个好彩头。   只是现在莫说是五味粥,百味粥、千味粥都吸引不了关鹤谣。   她正焦虑着能不能见到那位明悟大师。   万一高人云游四海不着家呢?   万一要诚心诚意三顾茅庐呢?   谁知来接待她们一行人的知客僧,听关潜说出“明悟”之名后,便带着她们往后山走去。 第156章 累世夙愿、见明悟 一股战栗直冲关鹤谣……   请关潜在外稍候, 关鹤谣和萧屹二人随明悟进了屋。   这是一间简陋的木屋。   室内和室外的温度几乎没差,地面印着深深浅浅的泥土脚印,墙角散乱堆着些铁锹竹耙, 勉强有一套桌椅能够供人休憩。   关鹤谣悄悄打量着, 不禁回想起方才知客僧人得知他们寻找明悟的惊诧来。   原来,与他们的想象大相径庭,这一位明悟和尚不是什么寺中不世出的智者,也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高僧。   他只是一个行脚僧,四处流离转徙。   今年初才挂单到大报恩寺, 平日就在后山做些浇菜劈柴的杂活。   听知客僧这般讲述完,莫说关潜完全不能理解,就是萧屹也有了几分犹豫。毕竟他对于自己才是“异世之人”的论调一直没有实感, 所以仍怀疑这老僧唬人。   可关鹤谣自从在火场与明悟交谈过,便对他深信不疑。那样幽邃的目光和深沉的语意, 让她直觉这一位绝非常人,而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扫地僧。   今日,明悟甚至没有对他们的到访展现出半分惊讶。   “两位施主请坐。”   说完,明悟看了一眼轮椅上的萧屹, “哦,有一位已经坐着了。”   萧屹:“……”   关鹤谣则是瞪大了眼睛。   就凭这一份恰到好处、又令人无语的幽默感, 这能是普通人吗?!   所以刚一落座, 她就心急火燎地开问。   “明悟大师, 我家郎君真的是异世来人吗?”   “那他为何什么都不记得?”   “算了这个先不管,灾劫真的已解?”   “以后有什么要注意的?那枚铜钱他要一直戴着吗?”   ……   萧屹本在观察明悟,可听到关鹤谣的问题只与他相关,一时间也抛开对明悟的怀疑,哑着嗓子开口。   “大师确定某才是灾劫之源?”   “那是否会伤到身边人?”   ……   明悟不动如山, 就静静听着二人这番夺命连环问。   最后关鹤谣仗着说话比萧屹利索,抢占了先机。   “异世也好,此世也罢,我们都不在意。想来天机不可泄露,这般贸然拜访让您为难。只是、只是不知郎君以后是否还有灾劫。”   她眼中倏忽聚起水光。   “只此一事,恳请大师指点。”   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哪怕是一个可怕的答案,是一个会致她终日提心吊胆的答案,也好过生死之间的遗憾。   萧屹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明悟长叹一口气,“二位来意老衲了然于心。天意既定,也无谓泄露不泄露。老衲这就将自己所知尽数告知。”   关鹤谣和萧屹对视一眼,都不觉端正了神色。   “在寻常轮回之外,偶尔能够发生魂魄寄身于他人之奇事。这是因为此魂与此世有缘,或者是前世今生,或者是依凭于自己的先祖、后代。”   明悟的语速很慢,但因内容过于奇妙,关鹤谣仍要尽全力才能跟得上。   “这样的寄身并不多见,且要受天道试炼。但因冥冥之中有因缘指引,无论过程如何,最后皆能度过九生九世,在全‘九’之数后平安无忧。”   九生九世……   关鹤谣捂住嘴才没发出惊呼。   九生九世之后才平安无忧,这不就是赵锦的情况吗?   知晓赵锦故事的萧屹也难免惊讶,望向明悟的眼神骤然严肃起来。   关鹤谣看着他,正想难道萧屹也是这样?   可未等她发问,明悟已然再次开口。   “可萧施主并非如此。”   捻动佛珠,明悟的声音稍低下去。   “萧施主确实是异世来人,而且如老衲先前所说,是‘孤魂’,即是与此世毫无渊源之人。他亦并非依附于他人躯体,而是以自身躯体和魂魄现于此世。”   面对着懵怔的两人,他难免生出几分恻隐,只是既然他们真心来问,他也唯有以实相告。   “换言之,对此世而言,他本是绝对不该降生之人。”   但是他降生了。   所以是被批过“此生只有四子”命数的娘亲生下的第五子。   所以他的面貌与双亲并不相似。他们为此无休止地争吵。   所以他和哥哥们站在一起时总是格格不入。每逢听人说“萧家小五长得可真好”的时候,转身被他们把脸按到泥地里。   所以家人们从未爱过他,甚至在他出生时就想把他溺死。   到底为何会这样?   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的问题,好像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某些缥缈又厚重的情绪冲击得萧屹紧抓轮椅扶手,入木三分的力度,激得手背暴起条条青筋。   然后呢?   又有新的问题让他茫然自问。   他也要受九世灾劫?   他有一天也会突然消失?   在这一刻,萧屹真切地体会到了关鹤谣曾经的恐惧。   同样的,并非是为贪生,而是害怕要与心爱之人分离。   “实不相瞒,我等有一位友人,其九生九世际遇也许正和大师所言。”萧屹抑住紊乱的呼吸,“某是否也要和他一样?还请明示。”   明悟摇摇头。   “老衲说了,你和受因缘牵引之人情形迥异。”   屋外忽作狂风,有刺骨冷风顺着木板缝隙钻入,让关鹤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明悟的话还在继续。   “萧施主,你与此世本来不可能萌生一丝一毫牵扯,是你以濒死时的激切夙愿强入此世轮回。”   他已将话说得尽量柔软,事实更加残酷。   “至于轮回的次数……并无定数,直到得偿所愿。”   对于这些不听话的魂魄,天道给予的不再是九次注定会通过的试炼,而是无尽的惩罚。   生生世世出身凄惨,亲缘寡薄,灾祸频发,只有达成夙愿才能自痛苦的轮回中解脱。   “您这是何意?”   关鹤谣大脑宕机,颤声发问,“他还要再经历那些痛苦的轮回吗?”   明悟微顿,他这才意识到:对彼此的担忧,竟让这对有情人始终没有发现——   “不会。萧施主夙愿已达,将重入寻常轮回。”   “真的吗?”令人惊喜的回答让关鹤谣险些蹦起来。   “太好了!”   眼眶阵阵发热,她脱口而出。   “那他的夙愿是什么?”   明悟白眉一跳,近乎无奈地注视着她。   他虽然是个六根清净的和尚,但是在极漫长、极漫长的岁月中见的多了,也不是不懂男女情爱。   这若是也让他来说,未免夺人之美。   关鹤谣仍殷切地看着明悟。   她想着萧屹没有记忆,这个问题自然该问明悟,只是不知对方为何表情这么奇怪。   顺着明悟沉默的视线,她看向自己和萧屹交叠的手。   一股战栗直冲关鹤谣头顶。   风声愈急,身处木屋也如置身苍凉荒野。   有八方风飒灌进她脑中,吹去了皑皑积雪,露出光滑的冰面。   她缓步上前,在冰面上看见了一个倒影。   眼、耳、口、鼻,每一处都陌生又熟悉。   关鹤谣细细颤抖起来,伏在冰面上擦了又擦。   那长相正是现世的自己。   半晌,她问:“……是我吗?”   这一回,她不知这个问题该问谁。   在场三个人,她好像都可以问。   或许还可以问那黑心的无良天道。   “是你。”   是萧屹回答了她。   关鹤谣面上一片茫然,喉咙发紧,“五哥,你想起——”   萧屹摇摇头,“没有。但我知道,是你。”   如果如明悟大师所言,他魂魄的本质未变,那么渴求的事物应也不会改变。   萧屹自诩不追名逐利,不贪财好色,二十年的时光里,他活得恣意,从没有真心希求过什么。   直到那一个春夜。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睁开眼,却看到一个荆衩布裙的小娘子,眉眼带笑地与他说话。   自那一瞬间,周身燃起彻骨的渴望。   片刻之后,便以燎原之势烧得他身心发烫。   从来没有这样。   再也不会这样。   如今得到明悟的点拨,萧屹终于理解了那时的自己。   关鹤谣压下一声惊泣。   当着高僧的面,她拼命抑制住想立刻与萧屹紧密相拥的眷恋,问出了一直在意的那个问题。   “请问大师,郎君为何不记得以前的事?”   就算穿越的方式不同,可她和赵锦都有以前记忆。   可见这在穿越界不算什么难以达成的成就,关鹤谣真的不明白为何只有萧屹没有。   明悟答:“强入异世之人,命途多舛,要承受常人难以承受之痛,每次轮回都会损伤魂魄,渐渐忘记一些事情也是可能。”   关鹤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闭目良久,咬牙问:“那他轮回了多少次?”   “老衲不知。”   他确实没看出来。   只不过……既然灵魂已经残破到前世无法留下任何痕迹的程度,想必是他们不愿听到的数字。   单枪匹马闯入异世的魂灵少之又少,可明悟穿行世间,也不是没见过。   只是,他的确没有见过坚持了这么久的。   “一直轮回,直到得偿所愿”——听起来几乎是恩赐。   可是,就算一个魂魄拥有能够穿越时空的强大力量,在无尽的折磨之后也难坚守本心。   它们会忘记,它们会屈服,它们甚至开始怨恨许下夙愿的自己,轮转几世之后便灰飞烟灭,再不能入轮回。   唯有这一个。   明悟远远就瞧见了。   一个伤痕累累的魂魄之烛,明明黯淡到马上就要熄灭,却依旧倔强地闪耀着。   透过午夜的街巷,透过高高的院墙,让他一眼就瞧见了。   也让他不得不在意,他绕过街角去看。   魂魄之烛的主人正和一位小娘子在一起。   靠近那小娘子一分,烛光就亮一分;对方朝他笑一下,便爆出一个愉快的火星。   率直到令人怜悯。   于是明悟走上前去,递出了那枚铜钱。   本来是想为他挡住接下来的灾劫,没想到他正是在那场灾劫中,达成了自己的夙愿。   到底是天道难窥,还是人心难测?   明悟知道,自己永远也看不破。 第157章 水火既济、卜卦象 因此,明悟有意回避……   原来仅凭寥寥数语, 就可以这样带过一个人的生生世世。   关鹤谣含泪虚呼出一口气,压住跳动的眼角。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她现在最担心的, 就是萧屹今生是否还会像以前那么倒霉, 动不动就受伤遭难。   自打火灾过后,那枚铜钱她就给萧屹戴着了。   此时忙问以后是否还要戴,在明悟回答“不用”之后,她明明感到轻松,却又不敢相信。   有点像一个胡搅蛮缠的病人家属, 又欢喜又谨慎,在医生再三保证病人痊愈了之后,还想让他再留院观察几天。   明悟倒是很理解她这种心境。   “关施主若是还不放心, 老衲便为萧施主卜上一卦,可否借三枚铜钱?”   “好好好!”关鹤谣连声答着, 先把萧屹的铜钱解下来递过,又从钱袋里倒出两枚。   说实话,她现在觉得明悟碰过的铜钱都是开过光的法器,巴不得给他十枚八枚的。   关鹤谣和萧屹便看着一个和尚做八卦占卜。   虽说佛道不分家, 可大师这知识也学得太杂了。   关鹤谣暗中吐槽的功夫,明悟只是平静地摇卦。每次以茶水在桌面划画, 记下三枚铜钱正反阴阳排列情况, 凡此六次, 得出一个六爻卦象。   “坎为水,离为火,坎在离上,意为水在火上,既济。”   萧屹喃喃开口, “是水火既济卦。”   明悟朝他点头,与之前推演的一致。   唯有关鹤谣对卜卦之事一知半解,疑惑的视线在两人和铜钱之间飞来飞去,“什么意思?”   明悟解释道:“此卦乃六十四卦中第六十三卦,卦名为‘水火既济’,意为水势压住火势,危机已除,大功告成。”   关鹤谣惊叹,居然连那场火灾都算出来了,这么神奇的吗?   她的惊讶是门外汉的惊讶,虽激烈,却浅显,一会儿就会抛之脑后。   而萧屹的惊讶则是悠长而深切的。   他没想到有一天能够卜算出水火既济卦。   在他看来,这是六十四卦中最完美的一卦,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卦。   奇为阳,偶为阴。而此卦正有三阳爻三阴爻,且所有阳爻居于奇位,所有阴爻居于偶位,排列得极其规整。   奇偶有序,是阴阳和谐之象。   水火相交,为上下相通之意。   萧屹在心中默念卦辞,“所求必从,所欲必遂,斯不失时,谓之既济。”   勾起一个微笑,他看向关鹤谣。   是啊,他的愿望达成了。   虽然仍未恢复记忆,但他知道,当她在滔天的火光中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的愿望就达成了。   只是,虽然缠绕自身的“异世孤魂”迷雾散开,属于关鹤谣的那句“归来的游子”却未得解,让他忧心忡忡。   可一旦以这个问题提问,明悟便避而不答,只说“时候到了,自然悟得。”   萧屹是失去记忆的孤魂,必须由外人点拨,方能捋顺前世今生。   可关鹤谣不同,她只需静待花开,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拈花一笑。   因此,明悟有意回避这个问题。   对此,萧屹也无计可施,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说出了“可否再给我家娘子卜一卦?”的请求。   明悟仍是笑着摇摇头,“无须多此一举。”   在他眼中,面前两人的魂魄之烛都已经灿然而盛,两簇同样明亮的火苗交相辉映。   本就是祸福与共,生死相依的命格,在同心一意之后只等鸿运和福气源源而来。   更何况——   “关施主本来就是福泽深厚之人。”   送佛送到西,见他们这般关心彼此,明悟还是尽量解释与二人听。   “你广积善因,因此结下无数善缘,自然能福寿延绵。”   明悟今日所说的无数玄之又玄的话中,仿佛只有这么几句动听,萧屹神色渐缓,心头大石也终于落地。   “勿以善小而不为,无论是救人一命还是赠人一饭,究其根本都是一样的。”   明悟的声音几乎带着哄人入睡的轻柔,却如黄钟大吕,直入关鹤谣和萧屹魂魄深处。   “二位,千万莫要小看这些善缘。有时只得一小缕善缘指引,便能趋吉避凶,逃过灭顶之灾。而关施主与三人结下异常深厚的三缘——”   明悟将一枚铜钱推向萧屹,“情。”   一枚推向关鹤谣,“友。”   指尖点点最后一枚,“亲。”   关鹤谣捻起面前的铜钱,“这……是指朋友之缘?”   “正是,而且此缘如你的情缘一样,已然开花结果。若是未曾有它的护持,施主先前的气运怕是要差一大截。”   情缘归属萧屹,那这友缘指的是谁?   关鹤谣首先想到的,是和自己同病相怜的病友赵锦。   可与赵锦相遇不过数月,两人之前也对过现世的生平——他们生活得天南地北,没有任何交集。   她一时想不通,只把这枚铜钱特意收好,又看向桌面上最后那枚铜钱。   代表亲缘的铜钱大师并未推给她,是还没有开花结果吗?   不自觉地,她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明悟只是看她一眼,而后说“快了。”   关鹤谣若有所思,脑袋飞转过后,猛然爆红成一颗番茄。   “不是,没、没有!”她语无伦次摆着手,“大师,我没有怀孕!”   明悟:“……”   数百年来,他第一次有了不知如何接话的无措。默念一声佛号静心,他只能沉稳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关鹤谣的胡思乱想却还没结束。   大师有未卜先知的大能,难道、难道这是指她将要怀孕?!   “不可以!”于是她扭头冲萧屹大声说:“还不可以!”   萧屹:“……”   明悟终于看不下去了,“并非是子女亲缘。”   关鹤谣只想把她这颗自作聪明的脑袋埋地里去。   面对得道高僧,你在想什么啊啊啊啊?   她再无颜见人,觉得今日的请教就到此为止好了,免得再丢脸。   她生硬地转移话题,指指桌面,“咳咳,大师,这枚铜钱可以还我吗?”   “……自然。”   关鹤谣憨笑着去拿。   可也许是在漏风的冷室中待久了,她的手指些微僵直,一个没拿住,铜钱径自掉落,咕噜噜往门口滚去。   关鹤谣追扑了好几下没捉到,眼睁睁看它刚好穿过那粗陋的门缝,活物一般溜出了屋。   她有些尴尬,回头却见明悟波澜不惊,冲着她又说了那句“快了”。   “失礼了,我开一下门。”   关鹤谣打开门,风夹着雪激涌而入,吹得她紧闭双目。   怪不得方才骤起疾风,原来是下雪了。   眯着眼捡起地上铜钱,她举目远眺。   这片菜地大概七八亩,莫说与前部各殿,就是与僧寮都相隔甚远,还要通过一条曲折的林道。   是以,此处丝毫没受腊八节日气氛感染,萧索寂寥得很,除了他们一行再无人迹。   关鹤谣忽然发现少了个人。   关潜并不在外面,唯有几个仆从仍在等候。   “关将军呢?”她问。   “回小娘子,二郎去前殿添香油钱,很快就回来。”   关鹤谣一边应着,握着手中铜钱,心念忽动。   想着它方才以气活牛顿的架势直往外冲的情景……莫非说的是关潜?   关潜待她真心实意如同亲父,说是亲缘入情入理。   所谓“快了”,也许是等她和萧屹成亲,就真的全了这父女之缘。   关鹤谣觉得猜对了,正自得地抿嘴点头,又见自林道里跑回一个关潜的贴身侍从。   他说关潜已先打道回府,请郎君和小娘子事毕自行回去便是。   闻言,关鹤谣和萧屹都有些吃惊。   以关潜的老母鸡性格,实难想象他会抛下他们先行离开。   虽然仆从复述关潜临走交代二人“不用着急回家,尽可在寺里街上再逛逛”,可仆从的神色略微奇怪,二人便担心莫不是家里出了急事?   随即辞别明悟,尽快下山回府。   去卤鲊坊的预定行程也需更改,只能顺便路过一下。   关鹤谣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看。   今日街市上本来就人声鼎沸,又因为突然下雪,更多了几分乱哄哄的热闹。   赶紧支起门口大油伞的商户,飞快收拢商品躲藏的小贩,被爹娘牵着、还是摔了个屁|股墩儿的小娃娃……可说是狼狈慌乱,却是真实的烟火人间,关鹤谣百看不厌。   远远地,她望见自家铺子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飘逸出浓郁的卤味。   掬月和毕二正在檐下卖货。   掬月眼尖,一眼看见这熟悉的马车,放下手头活计就跑了过来。   “小娘子,你怎么过来了?郎君也来了?”   “都来了。”关鹤谣道。   可左右也待不了太久,便不折腾萧屹的轮椅,他拉车帘露个脸就行,唯独关鹤谣自己下了车。   一时之间,店里伙计们还有两个熟客一个接一个都过来打招呼,都盼着她尽快痊愈回来开店。   关鹤谣笑着一一答应。   这么又与大家说了会儿话,便准备启程回国公府。   “跟我们一起回去?”她问掬月。   “不了,牛皮糖卖完了,玉姐姐做这个还不太熟练,我帮她一起。”掬月摇头,“我明天下午去给你们做蒸饺!”   “你做的好吃,可也不用顿顿你做。我看明日还要有雪,就别乱跑了,你不是最讨厌下雪?”   关鹤谣轻笑,掬月却坚持己见,眼看说不过关鹤谣,干脆说一声“你等一下”就跑回了店里。   关鹤谣站在马车边,看她从卤锅里捞出些鸭掌,又回到长案边切了酱猪肝和酱肘子,分别包好后转身去了后院……好一通忙忙叨叨后,拎着数个纸包笑眯眯朝她走来。   就在此时,忽生变故。 第158章 原来是她、蹄花汤 她明白了,她确定了……   掬月拿着那许多东西, 关鹤谣自然抬步去迎,却见她的笑脸突生惊恐,在萧屹开口之前, 小丫头已经喊出一句——   “小心!”   关鹤谣猛然扭头, 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一辆晃荡荡飞驰过的驴车。   “你差点撞到人!”   掬月踮着脚冲那驴车吼,“给我好好看路!”   她暴怒着如同一只呲牙的小兽,竟把那驾车的彪形大汉也唬得蹦出一句“对不住!”飘在身后。   驴车轮声已远,掬月仍兀自瞪了那驴车好几眼,嘟囔着“雪天更要慢行”, 拽着关鹤谣贴回了马车边。   “刮没刮到?”她慌忙问关鹤谣。   关鹤谣直愣愣摇头,没有说话。   轻而又轻,她拂了拂掬月头上的雪花。   最厌恶下雪的小丫头, 厌恶雪就像鸟儿厌恶被脏污的水打湿羽毛。   此时却为着她里出外进,忙活得落了满头的雪。   为什么讨厌下雪呢?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呢?   这个在飞雪中奔走的小小身影, 终于将某些真相送到了关鹤谣的唇边。   关鹤谣眼眶发酸,早点发现就好了……   掬月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见她无恙,便开心地自顾自说道:“我今日做了些芝麻糖, 小娘子拿回去吃。照你说的方子做的,天冷一冻真的就更脆啦。”   这声音听在关鹤谣耳中却渐渐飘忽, 变换成另一个声音——同样的稚嫩, 同样的清透, 不过却是在哭。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为了救我……”   “呜呜姐姐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我有很多芝麻糖都给你吃,好不好?”   “姐姐?姐姐?!”   ……   关鹤谣接过那包芝麻糖。   确实,声音是不一样的。   面容……深夜的路灯下她也没能看清。   可是这些表象再不会影响她的判断,她窥见到了原初的真相。   她明白了, 她确定了。   原来,确实不用事事去询问天道,去询问能人。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因果已成,所以在刹那之间,就会心有所感。   她伸手,紧紧抱住掬月,一如那个惊魂的冬夜。   “早已开花结果”的一份友缘。   在赵锦之前,在萧屹之前,有人一直陪在她身边。   “若是未曾有它的护持”……   她能自己去出摊吗?   她能救活萧屹吗?   她能有动力和勇气在这个未知的世界努力活下去吗?   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掬月现在乖乖被她抱着,正轻声叫着“小娘子?”   关鹤谣摇摇头,用随意的微笑掩住汹涌情绪,把那枚铜钱放在小丫头掌心,对方不解地看着她。   关鹤谣开口:“芝麻糖的……配送费。”   掬月霎时笑得看不见眼仁。   她扭头指指卤鲊坊招牌,比划着,“从门口到这里也有配送费?小娘子这样要赔钱的!”   怎么会赔呢?关鹤谣想。   明明是从一个时空,到另一个时空。   她得到的,比任何人都多。   回程路上,那一包芝麻糖,关鹤谣一路吃,一路哭,萧屹怎么劝也劝不住。   待听她断断续续讲了缘由,只能跟着长叹一声,将人搂过来轻声安慰。   这其实不是令人悲伤的事情,只是确实将人的心弦过于猛烈地拨动,致使百感交集震荡,余波阵阵。   照例到了国公府南偏门,马车停下,关鹤谣还没整理好心绪,顶着红红的兔子眼睛下了车。   有人正等着他们。   是云太夫人身边的奎嬷嬷,说要请萧屹去一趟明渊阁——那是关潜的住所。   萧屹直接被奎嬷嬷推走了,关鹤谣独自回到万壑园。   万壑园一如往常的清净,若是没有月照偶尔两声哼鸣,几乎像是没人住似的。   趁着萧屹不在,关鹤谣直接往厨房走去,果然,小九还尽职尽责地在看砂锅。   “水我添得足足的,不会烧干锅的,你也不用一刻不离地看。”   小九嘿嘿一笑,没停下往嘴里塞五香南瓜子的手,嘁哩喀喳地磕。   “关键是厨房好吃的太多了,进来了就出不去。”   关鹤谣莞尔,把手里的吃食也一并丢给他,在他的欢呼声中掀开了砂锅盖。   白茫茫雾气之下是白莹莹的汤,汤里沉着白芸豆和白萝卜,猪蹄经过长时间的炖煮也几乎变成了白色。   白如霜,腴如雪,若将这锅汤拟人,应该就是传说中又纯又欲的美人。   关鹤谣一路哭得缺水,又被芝麻糖齁着了,如今见到这么一锅清醇的绝色马上把持不住。   “不告诉郎君,我们先偷偷吃点儿。”   钴蓝色的大瓷碗取来两个盛满,再撒上翠绿的小葱花。   “快来尝尝,这可是你亲手做的蹄花汤。”   小九马上抛弃了瓜子坐到桌边。   这碗汤太好看,他一不敢相信这确实出他之手,二不敢相信这确实是猪蹄。   猪蹄本来是粗糙的材料,他作为萧屹的贴身厮儿,平时与他一起吃饭,吃的都是精细的山珍海味,鲜少吃这些下水。   可自打关小娘子来了,不止带来了许多新奇的菜色,还把一些普通的食材也做得花样繁多。   他端详着这碗蹄花汤。   一个“花”字,就把猪蹄的形态之美,火候之足描述得淋漓尽致。   小九赶紧尝了一口。   白白胖胖的猪蹄块炖得柔烂,软糯的皮入口即化,劲道的筋又滑又黏,还有那几丝喷香的肉,最是画龙点睛。   “太好吃了!”   满满的胶质差点把嘴巴粘起来,小九冲破阻碍喊着,埋头呼噜呼噜吃起来。   关鹤谣看得直乐,“对了,你喜欢吃辣,拿些油泼辣子做蘸水更香。”   小九忙不迭照做。   舀了两勺关鹤谣做的油泼辣子在小碟里,嫩嘟嘟的猪蹄在红油里打个滚,染上泛金的橙红色。往口中一放——辛辣的味道又将油和肉的肥美完美烘托出来,与方才的清淡风格完全不同,现在是一个明艳泼辣的美人了。   然而同样动人心魄。   关鹤谣现在不能吃辣,只能看着红亮亮的辣子流流口水。好在原汤已经足够优秀,不需其他调料就把五脏六腑安抚得服服帖帖。   开始的大火翻滚使油脂充分乳化在汤中,所以这汤奶白奶白,又不见一星油花,喝多少都不觉得腻。随后的小火煨炖又将食材的味道和谐地融到汤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关鹤谣一个劲儿喝汤,小九则拼命吃那他原来有些嫌弃的猪蹄,直到吃够了,他才想起舀一勺白芸豆尝尝。   “芸豆也好吃!”   确实,那饱满的月形大芸豆滋味甚好。虽然吸饱了汤汁,表皮却未裂,仍是非常光滑,只是一入口,舌头一碰就细细沙沙地化开。   关鹤谣夸道:“你炖得火候刚好。”   “都是小娘子教得好!”   什么时候下芸豆,什么时候下萝卜,什么时候调节火力,关鹤谣之前事无巨细和他讲过,他不过认真地照做。   炖出了一锅好汤,他现在也十分自豪,想着只要稍加几味药材,他的药膳清单就又可以添上一项,于是兴致勃勃开口。   “我学会了,往后可以经常给你们做。以形补形嘛,您和郎君身上那些皮肉伤,吃这个也许能好得更快些呢。”   “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关鹤谣猛点头,不愧是懂医的孩子。   她就那么几处伤,早已好得七七八八。   萧屹背上的烧伤却尤其严重,一大片愈合得极慢。   所以这些日子关鹤谣给他定的食单就以鱼汤、鸡爪鸭掌、猪皮冻这些补充胶原蛋白的食物为主。   乍一看,他好像在月子中心下奶。   关鹤谣还特别拜托府上采买,若是遇到牛肉牛筋一定要买,这般给他炖了两回筋头巴脑的牛肉,他很喜欢吃。   “猪蹄其实是极好的东西,美容养颜呢,最宜女子。”她边美滋滋喝着汤,边和小九普及新时代食疗经验。   “是吗?那正好,我还可以做给我阿娘喝。”小九舀起一块晶莹的白萝卜,“我阿娘最爱吃白萝卜,她肯定喜欢这道汤。”   水灵灵的白萝卜,此时失了清脆,多了温软,非常适口。   “她一天天也总逼着我吃,说是小人参。但我其实不喜欢,总觉得萝卜臭臭的。”   “你阿娘说的对,萝卜有百利。而且那臭味是‘初见似小人,而卒为君子’,只要做得好,反而是独特的香味。”   单凭萝卜能被《本草纲目》称为“蔬中最有利者”,就值得多吃几口。   更何况它便宜耐贮,有营养,关键是生津化痰,对咳疾很有效。   冬吃萝卜夏吃姜,所以这个冬天,在关鹤谣的主导下,白萝卜是万壑园最常用的蔬菜。   小九一撇嘴,“小娘子也说了,需做得好才行,我阿娘的厨艺……哎,总之她不像你,能把萝卜做出这么多花样。”   关鹤谣会用白萝卜和利咽的青橄榄煎汤,说叫什么“青龙白虎汤”,喝下去果然嗓子润润的。   还有萝卜雪梨汁,听起来太奇怪了。   他本来一百个拒绝,结果喝了一口,梨子的清甜和萝卜的辛辣互相衬托,居然很和谐。   于是就一边觉得好奇怪啊,一边喝下两大杯。   “但是我阿娘有一样做得很好吃!”   他还是想着给自家娘亲找补一下,“她用萝卜拌的小菜很好吃。”   细细的萝卜丝拌了醋和芝麻油,可能还加了什么别的酱料,又酸又脆,很是爽口,他从小就爱吃。   说实话,虽然关鹤谣用萝卜腌的泡菜、晒的咸菜种类繁多,味道也好。   可唯有这一样小菜,小九觉得谁做的也比不上阿娘。   爹娘还远在河北,看来今年没法回来过年了,也不知道明年几月能回来……   关鹤谣看着他进食速度明显下降的手,笑道:“小九是想娘亲了?”   小九一下子涨红了脸,“没有没有!我才不想她!”   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哪里会愿意承认对母亲的思念?   “阿娘就会教训我。她不在身边,我还落个清——”   他骤然刹住话头。   蠢啊!   怎能在小娘子面前说这样的混账话!   她的娘亲都过世了!   小九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了,碗里的蹄花也不香了。   扭捏又真挚,他连声道了歉。关鹤谣只是温和地笑笑,又给他盛了一碗。   两人吃着暖心暖胃的美食,很快就把这一茬翻篇。   与万壑园的和乐融融相比,明渊阁气氛一片肃杀。   萧屹早有来者不善的预感。   毕竟这位奎嬷嬷是祖母陪嫁的心腹,府中最持重的老人。莫说是他,就是关潜那一辈兄弟几个都将她当长辈敬着。   到底发生什么事,需要她亲自来接他?   萧屹一路被推进偏厅。   一进去,就见云太夫人面色铁青,而关潜跪在堂下。 第159章 我要娶她、亲与子 一声呼唤打断了关鹤……   萧屹早发现院子里的仆从都被遣开, 可见到唯有云太夫人和关潜二人,仍是心中一沉。   他可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云太夫人是治家有方的主母。   中年丧夫,她独自一人撑起偌大家业, 又把四个子女教养成人中龙凤, 如何不懂得“人前不教子”的道理?   何况这个“人”,正是子的子?   特意把他找来看他的父亲挨训……难道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萧屹忧心如捣,可也只能暂将疑虑压下,恭敬地给长辈们问了安。   云太夫人半倚在正位软塌上,朝他挤出一个笑, “五郎来了?刚回来就把你叫过来,累不累?”   又问了他今日伤口可疼,去大报恩寺有何见闻和关鹤谣身体如何等等, 萧屹一一温声作答。   他不时偷瞥向关潜,可对方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云太夫人也全当他不存在似的。   看来事态险厄,无论如何,先求情再说。   萧屹一咬牙,在轮椅上撑起身子便也要往下跪。   他上肢力量极强, 从来上下轮椅都是依靠自己。   可他要是故意想摔倒,也没人拦得住。   “婆婆, 孙儿不知义父怎么惹您生气, 请看在孙儿的面子上——”   一边说着, 萧屹就把自己结结实实扔到了地上。   另外三人乱成一团,都来扶他。   在这样的强势碰瓷之下,他们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个年轻郎君是靠着惊人臂力,年年表演水秋千的。   尤其云太夫人心疼得眼泪都要出来,这边摩挲着萧屹, 那边劈头盖脸就骂关潜。   “你看看你!还累得儿子代你受过!可你做的事情,你——你好不好意思和你儿子说?好不好意思和你侄儿侄女说?”   奎嬷嬷忙给她捋胸口顺气。   可云太夫人见关潜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就回忆起他十几岁时自己和他生的那些气,真是新仇旧恨交加,越说越气。   “你好不好意思和鹤丫头说?”   关潜脊柱一震,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怎么和她说?啊?说她未来的公爹强抢民女?!”   刚坐回轮椅的萧屹这次真的差点摔下来。   接下来,从云太夫人口中,他大致了解到事情原委——   关潜从大报恩寺里抢回个小娘子,搂着藏在大氅里一路快马回来,结果正好被在院里等他的云太夫人抓个正着。   义父?   抢回来??   一个小娘子???   萧屹整个世界都要崩塌。   察觉到儿子震惊的视线,关潜也是臊得慌。   饶是他向来不拘一格,可这样被亲娘、乳娘和儿子共同当成个强抢民女的恶徒,仍是觉得仿若在森罗殿受判官审一样脸上挂不住。   然而,他也知方才情状着实惊吓到老母,自己又没法言明事实,唯能任她先出出气,骂个够。   云太夫人也没和他客气。   “三十几岁的人了,也不替你儿子想想!公爹这样做派,人家还能愿意嫁给五郎?”   又想起一件事,云太夫人更是头疼欲裂。   “你、你还口口声声说心仪之人是鹤丫头娘亲,我的天啊……逝者已矣,咱们也就不提。你要是真有喜欢的自然是好,可哪能现抢回一个就说要娶——”   云太夫人摆手阻止奎嬷嬷的搀扶,稳了稳语气,转头面向萧屹。   “好孩子,把你叫来就是让你看看你这不着调的爹,你好自己和鹤丫头解释。咱家也没什么子不言父过的讲究——”   她看一眼关潜,怒气又轰上头顶,“要不你把他按住,咱们一起打他一顿!”   奎嬷嬷和萧屹忙一左一右牵住已然起势的云太夫人,倒不是担心关潜,而是怕他那一身钢筋铁骨疼了老太太的手。   关潜一看时机差不多,端正神色就开始砰砰砰磕头。   “劳母亲忧心,儿子百死难赎!只是虽行止欠妥,我却是真心实意要娶那位小娘子。”   “况且那位她也不是我抢来的,而是救来的。她被家人幽禁在寺中客寮,出逃时正碰上了我。”   “为帮她摆脱家中搜寻,情急之下只能先带回来安顿。”   他一鼓作气吼出这些话,直把在场三人都吼愣了。   膝行几步,关潜拽住云太夫裙摆,放低了声音。   “您说的是,我到这般年纪自当稳重一些。只是不怕母亲笑话,儿子对她相见恨晚,一见倾心。您不是也希望我能娶妻吗?”   云太夫人哑然半晌,手置于他头顶,缓缓叹了口气。   “为娘怎么可能不希望?你虽有个好儿子,可他已长大成人,马上要娶妻生子,你身边就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她这些日子看关潜忙乎萧屹的婚事,心中悲喜交加。她何尝不想替关潜操持婚事,何尝不怕他以后成了个孤零零的小老头?   可她好不容易花十来年时间接受了关潜终身不娶,现在他却来了这么一出。   云太夫人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去大报恩寺求签。   她给家中子孙都求到上上吉的签。难能可贵的是,那些签语不仅吉祥,还异常贴合各人。   唯有关潜的是一张“红鸾星动,正缘桃花”。   还桃花?   他又不是桃树,分明是铁树。   既然深知儿子誓言,她便甚至没把那张签给关潜,想着不过是让他徒增烦忧,让母子间徒增嫌隙。   难道他真的铁树开花?   可这已经不是铁树开花,这是铁树直接爆炸了。   未免太过妖异。   “那你也不能随便找个人——”   随便?   哪里是随便?   关潜握紧拳头,沉沉闭目。   一切都始于一个突然跑进他视线的慌张身影。   那条林道幽窄,遍植高大的苍柏,在午后也没透进太多光亮。   那个身影似被人追赶着越跑越近,隐约可见衣衫单薄、鬓发散落,是个年轻的娘子。   关潜干脆地拎着仆从躲闪到树上。   他立誓不娶,可恨可悲的是偏有人不信。   这些年来他没少被各种下作手段设计,遇到这种情况向来作壁上观。   说是“观”,他其实看都懒得看地面一眼。   栖在浓绿树冠间,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染了白霜的柏枝。   凌乱的脚步声愈近。   然后,他听见一声“二郎”。   陌生的声音,却是熟悉的语调。   和他梦里无数次听到的一样。   之后她又说了什么,他回了什么,关潜都不记得了。   只知道回过神来时,自己已在马上,已在呼啸寒风中,万物正向后飞速退去。   唯有怀里的人温暖而柔软,热泪湿透他的衣衫。她正焦急地、凄惘地把那些唯有两心知的誓言和往事,一桩桩一件件说给他听。   如果不是掌心残留的触感,他几乎以为自己仍置身梦中。   只是现在没有时间让他恍惚,眼见母亲态度似有松动,关潜乘胜追击,“您再听我好好说说,我们从长计议,可好?”   脾气最倔最硬的儿子,此时露出前所未有的恳求之态。   母子相知,切切在心。   先头的错愕一旦平息,冷静下来的云太夫人便真切感受到他的决意。   可他自己再怎么决定也不好使,云太夫人狐疑,“人家小娘子能愿意?”   那可怜的小娘子娇娇小小一团,绝不到双十年华。且双目通红,满脸泪湿,一看就是受了天大委屈。   而关潜,就那么严丝合缝地把人家嵌在怀里,云太夫人上去打他,他都不撒手。   那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这个不近女色的儿子被色中饿鬼附身了。   当时的画面显得关潜太过禽兽,所以直到现在,母亲看他的眼神也如刀子一样,关潜尴尬地摸摸鼻子,“她愿意。”   连借口都有现成的,“她正是因为拒绝家里的婚事才被软禁,只等着年后被嫁给病秧子冲喜。我救了她,她便说愿意以身相许。”   云太夫人轻嗤,“呸,你说愿意就愿意?”   他现在倒是能说会道了,五郎来之前他可是一言不发,明显是知道有孙儿在场,她不好发作,多少要给他留几分面子。   云太夫人至今还不知那小娘子名字年纪,是谁家的女儿。   “二郎,等一下咱们就将那小娘子送回她家去。”   “娘——”   “闭嘴,你既然让为娘帮你,就得听我话。今日虽事出从急,你也太过冲动。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多少人盯着你?好在你还知道遮羞没让人看见……”   云太夫人沉吟道:“人必须先送回去,而后徐徐图之。幸亏今日府里有马车去了寺里,回头就说是我去上香遇到的,合眼缘,带回府里坐了会儿。我看那小娘子衣料极佳,想来家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咱们这样的话说出去,她家里必然察觉其意,不会再逼她嫁人。”   失而复得,关潜一刻也不想放手。   况且……想起那家人的做派,这无异于纵羊重入虎口。   此招有些险。   他这一丝犹豫轻易被母亲看穿,“你觉得,你比不上她要嫁的病秧子?”   “不是!”   云太夫人看着如临大敌的儿子,今日第一次乐了出来。   十多年来,关潜额间总压着一份沉重愁绪,此时不知怎的,倒是又有了当年窜房上树的少年意气。   她自是真心希望他能找到合意的娘子,保证道:“与对方家里周旋便交由为娘去做,若是你二人真有缘分,为娘定帮你促成这段因缘。”   母亲言至于此,关潜还有什么好说?   只能再顿首叩谢。   云太夫人想着那小娘子看起来受到了惊吓,现正在她院里梳洗。得找人安抚一番,再探听些虚实。   至于人选,她直接无视了拼命请愿的关潜,说要找一位女眷。   关潜忽开口:“就让谣儿去罢?”   云太夫人觉得在理。   谁让这信国公府历来人丁不旺,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人。她亲自出马,未免太过显眼。关筝年岁小又娇怯,难以打点这荒唐事。   想来想去,确实是进退有度的关鹤谣最合适,左右她早晚也要知道。   她与奎嬷嬷交代几句,最后有气无力骂了关潜几句,找夫君的牌位诉苦去了。   奎嬷嬷也快步离开。   明净的偏厅中便只剩关潜,以及一个全程划水、不知所措的萧屹。   这样劲爆的议题,他完全插不上话。   此时尘埃已定,方犹疑着开口,“义父,这——”   “你的婚期恐怕要拖一拖。”关潜拍拍他的肩膀,“自然是为父要先成亲。”   萧屹:“……”   如果义父能寻得眷侣,拖一拖婚期他虽然心疼,可也没有异议。   他只是没想到关潜真的这么看重那一位。   若说一见钟情的威力,萧屹自己就是个绝佳例子,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可是,关潜和他到底不同,前者心中有爱慕多年的魏娘子,难道这么轻易就忘了吗?   关潜又绝不是见异思迁之人,多年来身边莺莺燕燕无数,他视若无睹。   萧屹一时有些迷惘。   如同云太夫人能轻易看穿关潜,关潜也能轻易看穿萧屹,来自阅历和辈分的单方面压制着实玄妙。   关潜便推起萧屹的轮椅,“走,带你去见见你义母。”   萧屹试图阻止,“可婆婆不让您过去,已经叫阿鸢过去了。”   “正是因为谣儿过去了,我们才得过去。”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萧屹诧异地扭头。   他是第一次见义父这个样子。   被祖母责骂时是羞愧的,向祖母陈情时是悲切的……可是其实,他的眼中一直带着笑意。   像是眼瞳最深处的灯盏被点亮,照得整个人容光焕发。   此时,他也是笑容满面地看着萧屹,而后,问出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问题——   “松澜,你相信……借尸还魂吗?”   *——*——*   “太夫人交代将人好好安抚一番,最好能再问出些东西。家世倒不重要,您主要看她品行是否端正,待人接物如何——”   关鹤谣边往太夫人的荣禧院走,边听着奎嬷嬷的叮嘱。   奎嬷嬷找来时,她正和小九享受美好的下午茶时光。   小蛋糕配热红茶是下午茶,大肘子配蹄花汤自然也可以是下午茶。   只是现在听了奎嬷嬷的话,吃饱喝足的惬意便被一种无言的苦涩取代。   她感慨不已。   正因她知道云太夫人对自己看重如家人,便知道让她去作陪的——这一位关将军带回来的小娘子绝非常人。   她无权苛责关潜,更无权干涉他的选择,可仍难免为魏娘子唏嘘。   苦守十几年的感情,说没就没了吗?   就是带着这样一份复杂的情绪,她都没意识到自己神色恹恹。   待进了厢房,屏退服侍的丫鬟,那一位小娘子缓缓转身的时候,关鹤谣更是皱起了眉。   居然是个熟面孔。   而关鹤谣对这个熟面孔印象并不好。   或者说,极差。   自己曾亲眼见她骄纵跋扈的模样,亲耳听她攀附权贵的消息。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良配?   如今,关鹤谣觉得关潜十有八|九是被迷惑了。   毕竟,眼前人就是魏四娘子——   她的便宜小姨魏琳儿啊!   看来她自溺水事件恢复得不错,还很活蹦乱跳呢。   关鹤谣心中冷笑,沉静地打量着对面婀娜的小娘子,而对方也在看着她。   关鹤谣正想着,身为姐妹,魏琳儿必然和魏娘子样貌相似。   也许她就是凭此吸引了关潜,又用了什么手段——   “……阿鸢……?”   一声呼唤打断了关鹤谣的思路。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用了什么手段——   原来,并不需要用什么手段。   一个称呼,一个眼神,就已经足够。   因为声音会变,样貌会变,可其中深蕴的情感永远不会变。   一阵头晕目眩。   跌跌跄跄,关鹤谣往前走了两步。   “妈妈?”   泪水盈睫,一片模糊的色块中关鹤谣看到对面的人扑过来,牢牢抱住了她。   如同溺水者抱住浮木,如同冻饿者抱住薄衾。   “是妈妈,是妈妈!”   那个过于年轻的声音哭着回应。   关鹤谣颤抖着手拥抱住她。   这是一具与她年龄相仿的身躯,甚至比她还娇小一圈,可是其中爆发出的包容和慈爱,让她深知自己才是被爱惜、被保护的那一个。   关鹤谣伏在对方肩膀呜呜哭起来。   “我的女儿,我的阿鸢……”   有手温柔地抚摸着关鹤谣的鬓发,梦呓一样的低喃回荡在她耳边。   “太好了,你果然也回到这个世界了!” 第160章 . [最新] 穿越真相、尘埃定 凄厉的叫声响起,惊……   “妈妈,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鹤谣抬头,胡乱抹一把眼泪。   “什么叫‘也回到这个世界’?”   其实隐隐约约,她已有预感。   回到这个世界……   明悟说她, 是“归来的游子”……   “因为你和妈妈, 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   盘踞于魏琳儿的身体,现世刘美涵的魂魄这样说完。   她握住关鹤谣的手,又说出了自己的第三个,或者说是最开始的身份——   “而我本来的名字,是魏珊儿。”   十三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秋夜, 是魏珊儿命运中最重要的一天。   她带着刘春花,抱着年仅三岁的关鹤谣去和关潜汇合。   可惜前来接应的人被关府发现,乱斗中无暇他顾。时不可待, 她们三人只能自行逃走,却在渡秦淮河时遭逢厄运。   落入怒涛中时, 魏珊儿唯一的宽慰就是看到那小郎君救起了关鹤谣,正往回游。   只要她的女儿能活下来,自己便这样沉沦河底也无所谓……   然而,她却又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群奇装异服的人。   有手正一下一下按压在她的心口, 魏珊儿想起萧大闯的暴行,激烈地打开那双手。   她想尖叫, 最后却只是侧身呕吐起来。   一边昏天黑地地咳嗽, 她一边听到周围人的议论。   “救她她还不领情!”   “再说你这当妈的也太狠心了!孩子是无辜的, 也不能抱着女儿跳河呀!”   “可不是吗?那么小一个孩子,也就三四岁吧?天啊真是造孽。”   孩子?女儿?   魏珊儿只听到这个,果然见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孩子躺在地上!   她挣扎着爬起来冲过去。   孩子也穿着奇怪的衣服,那煞白的小脸虽然有几分相像,却不是她的女儿。   直到孩子开口哭喊, “娘亲,娘亲,阿鸢痛……痛痛……”   抱着同样浑身湿透的女儿,冷风阵阵好像吹开她心中的一个关窍。   魏珊儿忽然明白了:自己和阿鸢死后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依附在一对跳河而亡的母女身上。   也许是冥冥中有什么因缘,她们的长相和这对母女恰有几分相像。   关鹤谣听着这堪称平静的叙述,窝在魏珊儿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妈妈,你一定很辛苦吧?”   怪不得常有人说,妈妈娴静优雅得好像古代仕女一样,原来她本来就是。   原来她独自承受了这么多。   关鹤谣穿越到自己有几分了解的古代尚且终日惴惴,她可是穿越到了现代,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   魏珊儿摇摇头,“只要我们母女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辛苦。”   她其实适应得很快。   毕竟在嫡母的苛待下,她早养成了谨言慎行、处变不惊的性子。   绝境之下,她拼了命地观察、模仿和学习,再加上一对孤儿寡母的身份,与旁人没什么牵扯,就这么顺利地融入了现代。   尤其她发现这里非常开明,处处便捷,女子外出也毫无阻碍。   魏珊儿很快找到了维生的手段。   “我身无长技,只会做些菜肴,就学着别人,尝试性地摆摊卖些糕点。没想到很受欢迎,有客人说那些糕点‘有古韵’。我这才反应过来,对于现代人来说,我做的菜可不就是古法菜?”   她曾研读的古菜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原来崇古怀古之风,到了哪个时代都一样。   生意就以这为卖点做了起来。   妈妈白手起家卖吃食,直到开起那家专营古法菜的私房餐厅,这一段经历关鹤谣自然熟知。   只是如今终于明白了原因,再听一遍,心头百感交陈。   关鹤谣吸吸鼻子,翘起嘴角牵出一个笑容。“我穿越过来,也是学着你摆摊的,现在我有两家店啦!”   “二郎与我说了。”   魏珊儿心疼地摸着她的头,“阿鸢好厉害,你才更辛苦呢。这里可是对女子无比苛刻的古代。”   她不禁有些后悔,“在现代时,我要是早些告诉你我们是穿越去的就好了。”   可是关鹤谣当时才三岁,尚未记事,又正是可塑性最强的阶段。   不过几天时间,她就从“娘亲”改口叫“妈妈”。   魏珊儿虽换了个刘美涵的新身躯,可说话、照顾女儿的方式一如既往。   母女连心,不在皮囊。很快,关鹤谣也就彻底把眼前这个女人当成了自己的妈妈。   关鹤谣就这样,忘记了古代的事,自以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现代女孩长大。   “你那时毕竟年纪小,告诉你什么穿越之事只会让你混乱,我想着起码要等你长大成人……”   魏珊儿泪眼婆娑。   谁知她在关鹤谣十八岁的时候突发心病,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撒手人寰。   面对这第二次死亡,魏珊儿其实已经释然。   在现代生活的岁月本来就是上天垂帘,特许她偷来的。   如今女儿长大成人,活在一个富足安乐的世界,又有餐厅傍身,她可以放心离去。   合上眼之前,她唯有一件憾事——那就是活了两世,都没能和关潜结为连理。   而她居然又一次睁开了眼。   这一次,就算她是这娟好静秀的性子,也不禁住想要骂人。   尤其是一醒来,看到的居然是曾对自己百般挑剔的嫡母,对方围着她又哭又笑,还叫她“琳儿”。   魏珊儿苦笑,“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关鹤谣也懵了。   “原来是那时!”   就是她生辰那日。   魏琳儿落水昏迷,她被魏家强拉去抄经祈福,临走时正好听到外间喊着魏琳儿醒了。   原来她当时抄着讲述救母故事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一遍遍向菩萨许下“再见到妈妈”的愿望,早就成真了。   关鹤谣懊恼不已,与魏珊儿讲了当日之事。   “我们就那么错过了!”   魏琳儿不赞同地摇摇头,“那时我们根本不可能相认。你对我的第一次穿越尚不知情,怎能知道我这回穿越到小妹身上?依照当时的情况,你也必须尽快逃离魏家。”   有了经验,魏珊儿这次几乎是睁眼的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又穿越了。   只是明明算是回家,她的处境却比穿越到现代还艰难。   魏珊儿一摊手臂,给关鹤谣展示她这具年轻的身体。   “我出嫁时,小妹才刚出生,我根本模仿不来她的举止,也不知她的生平。怕露出破绽,我开始就装成还无法说话、神志不清的样子。想像在现代一样,一点点收集情报。”   可是令人窒息的娘家,比光怪陆离的现代更可怕。   就算身份已经从可有可无的庶长女变成千娇百宠的嫡幼女,魏珊儿感受到的,只有无处不在的窥视和禁锢。   “侍女们好似怕小妹怕得很。我顶着她的脸,没人敢在我面前多说一句话,我收获极少。”   魏珊儿无奈地继续讲述,“后来能下床了,我便在府里晃荡,多听多看,想办法逃出去。”   “因为那时我预感你也回到这个世界了,所以一定要尽快找——”   “等一下!”   关鹤谣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自打夏至那场闹剧,她和魏家再无牵扯,与深居养病的“魏琳儿”更是见都没见过,妈妈怎么会知道这么隐晦的信息?   魏珊儿温柔一笑,“因为一碗粥啊。”   她那时刚刚苏醒,周围人无比小心地伺候着,厨房上了十来样吃食。   然后有一个婆子殷勤端来一碗粥,说此粥叫“神仙粥”,吃了药到病除。   她盯着雪白米粒间的一粒枸杞和一粒红枣,险些打翻了碗。   放许多枸杞和大枣不稀奇,完全不放枸杞和大枣也不稀奇,可是只放一粒枸杞和一粒红枣却是她和女儿玩闹的特有做法。   而那婆子还说,这正是熬粥小娘子和她娘亲的家传秘法。   “我当时就想,我既然能回来,你说不定也回来了。”   就像那粒相伴的红枣和枸杞,本来就是她们母女永远不分开的誓言。   魏珊儿还记得关鹤谣六岁刚上小学时,哭着回家说其他孩子嘲笑她没有爸爸。   她正不知如何安慰,小小的女儿已经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我有最好的妈妈,我不需要爸爸!”   她刚知道了前世今生的概念,还信誓旦旦地来回说着“下辈子我也做你的女儿,下下辈子也是,下下下下……”   魏珊儿哭笑不得,“可是阿鸢知道,妈妈爸爸要结婚才会生宝宝。万一妈妈下辈子嫁了不同的人呢?可能生的宝宝就不是阿鸢了。”   她眼前闪过这具身体那不负责任的前夫,抛弃妻女逼得她们娘俩投河;闪过道貌岸然的关旭,将她们母女困在无情的铁槛中……   最后思绪珍重地停留在她唯一想嫁的那个人身上。   “我不管!”   年幼的孩子还无法理解若是换了爸爸,她就不可能是妈妈的孩子这个道理,只是说着“不管爸爸是谁,我只跟着妈妈走,阿鸢永远当你的女儿!”   “好。”   魏珊儿抱起女儿,轻吻她肉嘟嘟的脸颊。本来是要安慰她,最后反倒是自己被这纯挚的童言治愈了。   “当然不止是因为那碗粥。”   “那碗粥只是让我起了怀疑,直到我又见到你抄写的佛经。”   “你的字是我一笔一划教的,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一切都像是最精巧的安排,这两个巧合撞到一起,魏珊儿自然上了心,她不顾一切想问出那粥是谁熬的,字是谁写的。   但是那一日,见到关鹤谣到来的仆从本就是少数,知晓她身份的更是只有寥寥几人,这几人还都是最忠心耿耿的老人,口风极紧,魏珊儿没问出有用的东西,又不敢打草惊蛇。   正一筹莫展之际,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多亏我去看望了玄儿。”   “魏玄?”   “是啊,我听说他被人打得卧床,想着于情于理也该去看望一趟。”   毕竟在她的记忆中,魏玄还停留在六七岁孩子的模样,心里还存了几分怜惜。   只是有的人不如不见,那孩子在那所扭曲的牢笼中,也变成了一个阴沉森冷的大人。   魏珊儿叹息着摇摇头。   只是魏家如何,她再也不在意了,去魏玄那里最重要的收获就是——   “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你的行踪!”   关鹤谣恍然大悟。   确实,和其他所有关家、魏家人相比,魏玄持有一条独一无二的信息——那就是关鹤谣开着一家食肆。   “他说是在一家叫‘阿鸢食肆’的食肆中被打的,那家的店家会做咸蛋黄的青团、酥油炒的油焦面。”   魏珊儿握着关鹤谣的手渐渐收紧,神色也越发明快,好似又回到了从魏玄口中一点点探听消息,心中的猜想一点点被认证的那个激动时刻。   “而且他居然知道那天来抄经祈福的小娘子和食肆掌柜是同一个人,是‘大姑姑留下的女儿’。”   “我这才确认,你不仅穿越回来了,还正好穿越回自己的身体里!”   “啊!”最后一句话提醒了关鹤谣。   不对啊,她和妈妈一起穿越到现代,就代表她在古代已经死去。   那这十三年间,古代这具身体中的灵魂是谁的?   那个痴傻不能言语的原主,是另一个可怜的灵魂暂居于她的身体吗?   “妈妈也不知道,”魏珊儿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   她讲起自己的一个猜测。   关鹤谣小时候体弱多病,魏珊儿常抱着女儿跑医院。   医院门口总有乞丐聚集。见惯世态炎凉的他们最懂人心,因为来医院的人谁不是有个三灾五难?便都愿意给几个钱求个心安,积德行善。   那一日,魏珊儿照例给一个老乞丐碗里扔了几块钱,对方忽然开口。   “这个孩子,还是改回原来的名字比较好啊!”   魏珊儿匆匆的脚步一顿。   母女俩穿越过来之后,户籍上的名字自然是和古代不同的。   她一愣神的功夫,对方又说:“与你不同,这个孩子还有一丝残魂留在原来肉身当中。名与命通,两具肉身名字不同,以后灵魂重聚时可能会迷路。”   魏珊儿汗毛直立,抱紧孩子逃也似的离开。   可是那之后,她却不由自主地真将女儿的名字改回和古代一致的“关鹤谣”,而关鹤谣的身体确实开始一点点强健起来。   关鹤谣听了,震惊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再开口,居然是指着自己额角问:“那个老乞丐……这里是不是有一道疤?”   虽时隔多年,却因为当时的冲击太大,魏珊儿始终记得老乞丐的相貌和眼神。   她点了点头。   关鹤谣嘴角一抽。   明悟大师,您真是好忙啊。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原主!   现代的也好,古代的也好,她一直是她。   只是因为魂魄残缺,古代的躯体一直是待机状态。   也就是说,她和妈妈本来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却因为秦淮河那一场横祸穿越到了现代。   可现代对她们来说就像临时的中转站,两人又先后回到了古代。   只是魏珊儿原本肉身已毁,靠着因缘指引附身在同样溺水而亡的妹妹身上,而关鹤谣则是正式回归了自己原本的身体。   关鹤谣悠悠呼出一口气,真是好漫长啊……   母女俩相拥而泣。   *——*——*   “哎呦!”王娘子忽叫出声来。   周娘子纳着鞋底白她一眼,“你看个画册子咋还一惊一乍的?”   王娘子憨笑,“这不是太吓人了吗?你看,这个老太被那猴儿一棒子打死了!”   周娘子眯着眼睛瞅了瞅,“那她头上这飘走的烟雾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指她魂飞了,不是常说魂飞魄散、魂飞魄散的吗?”   她俩虽不识字,对着图画瞎猜也是津津有味。   “看呀!”王娘子翻到后面,“那股烟进到这老头身体里去了,它又活——”   “你们瞎说什么?!”刘春花突然嘶喊。   两人吓了一大跳,悻悻对视一眼。   “就是,这些画册都是关小娘子给春花妹子解闷儿的,你别一天天老占着。”周娘子假意埋怨道。   王娘子顺坡下驴,两人尴尬地说笑了几句,刘春花却并不接茬,只沉默着面色阴暗。   两个娘子自觉无趣也不再说话,屋里一时静悄悄的。   “春花妹子可能是困了。”   周娘子推王娘子一把,“行了你回屋去,今日该我守夜。”   王娘子笑答着“好”,一转头也沉了脸。   这刘春花真当自己是富家大娘子了,对她们越来越不客气,天天还得有人守夜陪着。   也不知一她整天神神叨叨,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本想着她家那关小娘子以后发达了,自己也能跟着沾光。   可王娘子眼见每回关鹤谣来,刘春花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哀丧样子,她看着都闹心。   如今她听说那小娘子受了伤,已有月余没来,莫不是顺势把刘春花忘了?   可时时送来的钱财日用却并不见少……   王娘子想不明白,还是回屋看画册去罢,她屋里还藏着不少呢。   *——*——*   “春花——春花——”   刘春花在一片黑暗中翻个身,猛睁开眼。   “春花——春花——”   万籁寂静,这声音也不知从何处传来,但是一句、一句幽幽荡荡,全都灌进刘春花耳朵里。   刘春花蜷起身子,整个人藏到被里。   “周姐!周姐!”她吓得用气音喊,“醒醒,院子里有人!”   没人回答她。   刘春花壮着胆子往外看,本该睡着周娘子的小榻上,此时空无一人。   “周姐!王姐!快来!”   刘春花后牙直打颤,人都哪里去了!   只有那诡异的声音还在呼唤。   “春花——春花,是我呀,我回来找你了——”   这个语调,这个语调……   是她回来了!   她果然回来了!   刘春花周身颤抖,虚软着腿脚翻下地,扯得床帐纷纷坠落也浑不在意。   她直接冲到门口要出去。   可是所有的门窗居然都从外面上锁了似的,任凭她推拉拖拽,也只发出刺耳的动静,根本打不开。   而她在这时,听到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   “哗啦啦——哗啦啦——”   有水自门缝和窗缝汩汩流入,刘春花如同被定身一般,脸在一瞬间褪去全部血色。   “啊——!!”她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叫。   同时那个空渺的声音又响起。   “水里好冷,好冷。春花,你来陪我——”   “是你!我就知道你!”   刘春花抱头狂喊,“你是不是附在你女儿身上!?”   所以关鹤谣和她长得越来越像,所以关鹤谣煮神仙粥时的习惯和她一样。   双腿终于蓄起一丝力气,为了躲开水流刘春花猛退几步。   一如当时,她看到那锅神仙粥时的反应。   可是这里,并没有供她摔来打破恐惧的砂锅。   事实上,她自己正像一个砂锅摔到地上,摔出来满地的惊慌,摔出来满地的真相。   “魏珊儿!”   刘春花浑身无力瘫在地上,唯有这个名字,她喊得几乎算是中气十足。   这个名字就好像是她用无数恶意凝出来、捏出来,最后又狠狠扔出去的。   “是我呀春花。”   “春花,我待你不薄,为什么这样对我?”   “秦淮河的水好冷啊——好冷啊——”   “为什么?”   “因为我恨!”   刘春花崩溃地喊道。   “我恨你!”   “你明明都和别人成婚生子了,那个人却还惦记着你。”   “居然还说会把你的孩子视若亲子,呵。”   “凭什么所有好事都归你?”   刘春花双目无神盯着地面。   那些细弱的水流像是一条条小水蛇,正吐着剧毒的信子游向她。   这让她又一次想起了那个秋夜的秦淮河。   看到关鹤谣被萧屹抱着往回游的瞬间,刘春花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她一直在逃避的事实——   小娘子要得救了,大娘子会带着她去关将军那里,一家三口生活……   再也没她刘春花什么事了。   不对,可以有的。   可以由她,带着小娘子。   她会好好把小娘子送到将军身边的。   她悄悄靠近在船头焦急呼唤,半个身子悬在船外的魏珊儿。   她紧紧盯着浪涌的时机,趁着萧屹又一次被打入浪中,无法视物时,伸出了手——   “结果呢,魏珊儿?你还不是早早死了?!”   “你的女儿对我很好呢,关将军也对我很好。”   “在他们身边的是我!是我!”   刘春花像是忽然恢复了全部力气,晃着身子站起来。   “而你!被我一推就死了!”   眼睛在暗室里如同发光的狼目,她看着自己的手,愉快地又做了一遍推人的动作。   “就是这么轻轻一推,你连水花都没溅——”   “砰——!!”   门被人猛踹开。   “我杀了你!”   一股暴烈罡气卷进屋中。   只一瞬间,屋外便明火执仗亮了起来。   然而两息之后,刘春花才发现利刃的寒光正悬在她眉心。   在她面前,关潜持剑而立,浑身杀气。   这个当年将她救出山贼营寨的少年郎,正用看着那些山贼的目光看着她。   不,也许更加唾弃,更加痛恨,更加鄙夷。   她无声跌落在地。   “乳娘,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火光照耀下,关鹤谣迈步进来。   “刘春花,延淳二年九月初四夜,你利欲熏心杀害我母亲,今日我要为她讨回公道。”   刘春花无法动弹,只有眼珠在眼眶中乱逛,这才发现外面还有很多人。   除了关鹤谣,还有萧屹、噤若寒蝉的王娘子和周娘子、不少仆从……一个个都涌进了屋里。   那这一个是谁?   这个走上来握住关将军的手,轻声和她说“二郎,她不值得你脏了手”的人是谁?!   “可她也不值得你求情。”   关潜看着魏珊儿,双目赤红,痛惜地要滴出血来。   “你都听见了,但凡她有一丝悔改之意——但凡有一丝——!”   如果不是刘春花,魏珊儿和关鹤谣母女就不用在异世辛苦过活,他也不用承受这十几年的锥心之苦。   他们甚至能早点团聚——   中秋之夜,魏珊儿曾趁着魏府中人多杂乱,终于成功逃离。她一路跑到了阿鸢食肆,没成想在院子里见到了刘春花。   欢欢喜喜来找女儿,却在她的食肆里看见害死自己的凶手,极度惊悸之下,魏珊儿下意识逃走。刚想再回去时就被魏家人抓到,从此软禁在大报恩寺等待婚期。   关潜越想越痛恨自己,那一日,还是他送关鹤谣回的食肆。   可就差那么一点,险些又是缘断难续。   魏珊儿叹一句,“她毕竟把阿鸢养大了……”   闻言,关潜垂眸,剑亦撤回两厘。   关鹤谣明白妈妈的意思。   因为妈妈更珍惜她,所以在“杀了魏珊儿”的过和“养大关鹤谣”的功被放在天平两端时,妈妈倾向于原谅。   可她也是因为同样的道理,绝不原谅刘春花。   刘春花养大自己的恩情根本无法偿还杀害自己母亲的罪孽。   况且,她养育关鹤谣也不是真的在恕罪。   她是将关鹤谣看做一个宝贵的筹码,用尽心力去看守,只等着有天将她作为贡品献给关潜。   而后,她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享受关潜的感谢和重视。在她的妄想中,还可以取代魏珊儿。   关鹤谣想起这些日子好吃好喝照料着刘春花,心头就翻滚起认贼作父的恶心感和罪恶感,让她几乎呕吐。   看似对着关潜魏珊儿,实际也是对着刘春花,关鹤谣开口道:“她确实把我养大,所以由我来决定处置最合适。”   刘春花浑身一颤,似乎刚要说话,已被关鹤谣冰凉的眼神绞得发不出声。   “诸位,我们没将刘春花交予府衙已经是仁至义尽,否则以她弑主的罪行必然是死罪。为不造杀业,我会留她一命。可正如关将军所言,哪怕她有一丝悔改呢?在家母牌位前磕头认罪,然后被发送到庄子里青灯古佛,这本来是我给她的结局。”   刘春花颤巍巍抬起头。   关鹤谣俯视着她,语气陡然一变。   “然而!她执迷不悟,言语中还侮辱家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因此我斗胆请关将军为家母报一剑之仇。”   魏珊儿刚要阻止,关鹤谣拉住她,轻声道:“妈妈,你要考虑一下关将军的心情。”   魏珊儿闭目,不忍心再看爱人血红的眼睛,沉默良久,朝关潜点点头,第一个走出了房间。   跟随着她,方才将屋中填满的人们也一个个走了出去。   关鹤谣是最后一个,她静静看了刘春花一眼,关上了屋门。   “等——”   刘春花终于从嗓子深处挤出一个音节。   “别走,别走——!”   这是她第一次和关潜独处,可她只想马上从这里逃出去。   “你当时应该用了两只手。”   毫无感情的声音绕在她身边。   “但我现在可以给你个选择。”   关潜的剑刃寒光凛冽,“你选一只,就一只。”   凄厉的叫声响起,惊起满树昏鸦。   *——*——*   赶在年前,围绕着乐民坊的魏家出了两件大事。   照理说,金陵城百姓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魏家虽是极富有的巨贾之家,在这遍地凤子龙孙的都城却算不上个儿。   可是这一次,却真的到处都在谈论。   “据说是礼部侍郎关旭是老魏家的女婿,这么多年啊,和魏家勾结贪了好些钱啊!”   “啊,怎么贪的?”   “礼部要定做采买祭祀物品啊,魏家商铺无数啊,好多的布庄、铁庐啊!他们就两边瞒骗,一边做假账,一边抬价格,里外里钱全让他们卷走了。”   “胆子也太大了!然后呢?这官家还不往死里处罚?”   “关旭被剥了官职,下了大狱啦!和他那老丈人一起,不过据说因为老丈人年岁太大,没关几天就特准回家了。”   “啊,官家仁慈呢。”   “什么呀,分明是魏家又攀上一个高枝,这才散尽大半家财免了灾。”   “什么高枝?”   先前说话的人不由笑出声来,“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件事。话说,那魏老儿也不知幸运还是不幸?一个女婿拖后腿,却有另一个女婿来捞他。魏家四娘子和信国公府的关将军订婚啦!”   “啊……难道是关潜关将军?”   “正是。”   围绕魏家的两件大事,涉及到两个女婿。   一件事牵扯到背公向私的朝堂大事,无比肃杀。   另一件却是老夫少妻的八卦新闻,异常旖旎。   大概是因为这两件事都太突然,对比又太过强烈,金陵百姓各个津津乐道。   “那魏家向来有卖女儿的坏名声,这次说不定也是把女儿推出来挡灾呢。”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可关将军是多正直的人呐!就算关将军和魏家定亲,可也没帮他们。据说这次魏家元气大伤,家里几乎垮掉,已经决定回北方老家了……”   虽然事件的爆点是魏家,可因为关潜和魏珊儿这桩神奇婚事,信国公府这些日子也闹腾得很。   别管是心怀鬼胎还是单纯好奇的,府里人来人往就没断过。   云太夫人第一个跑了,带着关筝去寺里清修一段时日,说不到年根底不回来。   关潜本想硬撑,可在当面拒绝第三个想把侄女塞给他做妾室的同僚后,也不厌其烦地带着魏珊儿躲到山间别院了。   再然后是关策,又开始过家门而不入,也不知是真忙还是假忙,甚至偶尔还往赵锦府里躲。   最后就只剩萧屹和关鹤谣看家。   好在萧屹带伤,可以理直气壮把府门一关,不接来客。   每日与关鹤谣过烹茶做菜,写字赏花的快活日子。   这一日,郊区庄子来报,说刘春花疯了。   毕竟她自那一夜就已经精神恍惚,关鹤谣想也许是关潜婚事传了过去,给了她致命一击。   可是这人为何这样,将会怎样,不再值得关鹤谣和萧屹关心。   关鹤谣唯一感慨的是她的执念。   明明正值大好年华,却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在一个婴儿和破旧的小院里   这是何等的执念。   她不禁叹道:“为何一定要夺人所爱呢?”   萧屹闻言搁笔,“大抵是,要找到一个真心人太难了。”   “是吗?”关鹤谣笑起来,看向不远处的玉兰树。   这一片玉兰树是萧屹特意植到他院子里来。   他虽没说原因,但关鹤谣知道,他这是在纪念他们的初遇。   “倒也不难的,我好端端在自己院子里坐着,玉兰树上就掉下来一个。”   她看着那片玉兰树,想象着两个月后繁花盛开的美景。   “这棵呢,掉下来个幼时救过我的小哥哥。”   “那棵呢,掉下来个我爹爹的义子。”   “那一棵……就掉下来个全金陵城最英俊的都虞侯。”   她挨棵树指着,兴致高昂。   “一个不行吗?”萧屹忽然开口。   “啊?”   “一个不够吗?”   关鹤谣转头,撞进他幽深的眸子。   “你想要……能想起现世的萧屹吗?”他问。   “真可爱。”   关鹤谣忍俊不禁抱住他,面颊轻柔地蹭着他,“你又在自己吃自己醋啦?”   非常缓慢,而且几无规律,但是萧屹关于现世的记忆确实在一点点恢复。   就像是覆在他意识的千万层薄纱,正被层层揭去。   吃着炸鸡可能想起了几家著名连锁快餐餐厅品牌,看着造船图忽然想起来潜艇……总之好像遇到合适的刺激,就能想起对应的事物。   可就像失忆的人也能分得清哪个是苹果、哪个是香蕉,也会操作常用的电器……   也就是说,他只保留了这些常识性记忆。   关于自己的身份生平,他一概想不起。   而他一方面觉得能想起现世的萧屹更好,一定能更理解关鹤谣;一方面却担心想起现世的萧屹不再是自己,不再得她喜欢。   关鹤谣觉得这种矛盾的心情,也在无意压制他的记忆恢复。   可是,关鹤谣其实真的不在意他是否恢复记忆。   “之所以想要许许多多的你,是因为我知道——每一个你,都会爱我。”   十指相扣,关鹤谣吻住他。   “而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也会爱你。”   被萧屹抱在膝上肆意欺负,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时候,她却觉得,还是响应国家从前的政策——只要一个好。   生生世世,只要他一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