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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这时,自幼儒懦的表兄王徵忽对她剖白心意,表兄谦谦君子,温雅俊逸,卫绾本来便对表兄心有好感,被他甜言蜜语哄得心动,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便经由俩人策划,动身开始了这场私奔。      私奔半月之后,路上卫绾便听到太子殿下点齐兵马追来的消息,卫绾心中忡忡不安,与王徵二人东躲西藏,一路逃到了岭南,熟料那位太子竟穷追不舍,追了足足两个多月,从洛阳一路追到岭南。      夕照谷的月迷津,渡船的绳索被割断了,船只久置无用,静静地泊于水面。      卫绾从未见过如此茂盛绵延的桃花,足占据数里之地,从夕照峰下的山坳处犹如赤焰般杀出来,兵荒马乱地便跃入眸中,蛮横霸道地将眼前染成血色桃红。此处桃花分外浓密,且与洛阳不同,花朵更红,犹如霞色。      渡口余晖,夕照瑰林。   已穷途末路。      王徵紧紧握着卫绾的手。      渡口的船已不可用,而身后太子的骑兵相距已不过一里之隔,马蹄声渐近,随着水流声一齐涌入耳中,愈发清晰。      王徵的神色出奇地温柔平静。      卫绾心中却害怕极了,她咬咬唇,“表兄,没有路了。”      她知道自己逃婚,对不住自己的未婚夫。可没有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卫家庶女,追行千里不舍,非要将他们逼到绝境。      王徵温柔地抬起手,修长而温暖的手掌抚摸她的脸颊,珍重得犹如呵护着掌心明珠。      “阿绾,怕么?”      自然是怕的。      卫绾感到无比绝望,眼眶泛红地点头。      亡亦死,坐以待毙亦死,不过最后能死在这么美丽的渡口,总好过是在冰冷的卫家。这算是卫绾最后一点安慰。      身后马蹄声愈来愈重,烟尘四卷,惊破了月迷津的恬静柔和。      夕晖染满山谷,桃花成阵,落英如絮。      五十名骑兵一齐逼至近前,逼得王徵与卫绾退上了木桥。      高胪越众而出,右手一挥,比划了一个手势,骑士严阵以待,马蹄声一齐停下,庄严有素。      太子殿下曾蹑足行伍之间,军功赫赫,对将士自有一套训练的法门,这些骑士身背箭筒,足蹬云履,马匹神骏,比起世家的府兵,他们看起来更骁勇无敌。      正是因为这样,卫绾更清楚自己今日插翅难逃。      她的手心发潮,出了一层汗了。      “高将军,为何执意不放?”王徵道。      高胪冷眼盯着王徵,又望向因逃窜多日,鬓发蓬乱、形容狼狈的卫氏女,喉咙里发出一阵讥诮的笑声。      “阁下区区符节令,六百石无用小吏,何敢诱拐太子之妻?你不要命了么!”      “还不束手就擒!随主公回洛阳定罪!”      高胪长声暴喝,怒发冲冠。      战场上指挥若定的高车骑,毕竟不是虚有其名。      王徵垂眸,始终牵着卫绾的手不放,他轻轻地发出犹如春风般的温和的笑容,“我与阿绾,情投意合,殿下何必定要横刀夺爱?阿绾虽好,可殿下若想,他自然可以有比阿绾更好过十倍百倍的妻子,王徵不才,心上只有阿绾一人,一世,也只想求她一人。”      “高将军,殿下高高在上,生杀大权在握,龙章凤姿,世上无人敢攀附。阿绾同我说,她志不在高攀,所以,恕我们不能从命。”      王徵说情话总是动人的,卫绾胸口滚烫,脸色晕红,忽然之间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已褪去了不少,满心都是柔情暖意。      高胪皱起了眉。      身后传来窸窣的动静,高胪如梦初醒,将胯.下的黑马徐徐驱策退到了一旁。      高大健硕、如天降神兵的骑士们这时都严整有素地分道两旁,恭谨地垂下头颅让出一人来。      他骑着马慢慢地走出骑士队伍。      夕阳在山,落霞染林,背临数里桃花,那人面孔冷漠尊贵,也俊美非凡,绚烂之至。      卫绾有些怔忡。      此前远远瞧过太子,但从未离得如此之近,他竟是如此俊美的一个男人,比表兄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太过冷漠,他双目扫视之下,仿佛在凝目看着一堆已不会说话不会动的骸骨死尸。      高胪道:“主公,王徵,不知悔改。”      太子的目光从王徵的身上移到了卫绾身上,不知为何,卫绾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内心之中有股浓浓的歉疚感。尽管定婚之事与她无干,她从未想过欺骗太子,只是事不饶人,无可奈何,她人微言轻,无力反驳,逼不得已出此下策。      可是在面对太子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太子的目光,又缓慢地落到了王徵紧紧扣住卫绾的手上。      卫绾被他盯得,不知为何,却想将自己手从王徵的紧握之下滑出来,明明,太子的目光平静而冷漠,他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悦,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的手攥住了缰绳提起,马儿听话地掉头离去。      太子的背影消失在了骑士身后。      无端的压迫感散去之后,卫绾并没有松一口气,王徵却露出了笑容。      高胪愤怒得目眦欲裂,他举手,朝正前方比划了个手势——食指压住拇指,剩三指指向了一人。      卫绾倏然大惊失色,电光火石之间,骑士们依照吩咐拉开了弓弦,箭筒里的箭被抽出,五十人抽出了近一百支羽箭。      传闻当年与羌人一战,太子兵少将寡,难当胡兵,便让人铸了这种特制羽箭,一支足有寻常羽箭两支重,去势极大,弓拉满月之后,犹如密密麻麻的雨点般朝卫绾与王徵飞射去。      本以为逃过一劫的卫绾,已来不及揣测太子不发一言掉头离去是什么意思,认命等死之际——      身旁的对她说了两个月情话约定同生共死的男子,忽然一把扯过了她,将她拉到身前。      “表兄——”      “兄”字只发出了一半,她惊愕而痛苦,挡在王徵身前,数十支羽箭贯胸而过……      剧烈的疼痛感贯穿心肺,如此箭雨之下,没有活命之理。但卫绾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王徵在临死之前居然做了这么不男人的一个举动。      她睁大了瞳孔,倒地时仍然瞪着王徵。      在她滑落之际,她听到不知是谁充满了惶恐的颤抖的声音“阿绾”,其余箭镞都贯入了王徵的胸膛,鲜血四溅。      也罢,过程有些意外,结果还是一齐死了。   卫绾想。      *      车队从安定赶往洛阳,沿途耽搁了些时日,比陛下交代的述职时日晚了三日。      但高胪看殿下似乎并不急。      已快到城郊时,下属忽然传信来,在高胪耳边耳语了几句。      高胪脸色微变,他翻身下马来,走到马车旁,敲了敲车辕。      “主公,从安国寺回来一行车队。”      里头的人似乎在闭目休息,高胪话音落地许久,才传来低沉的略带倦意的嗓音:“与孤何干?”      高胪顿了顿,将实情相告:“看徽记,是卫家马车。卫氏几个姑子似乎都在。”      马车里又许久没有声音。      高胪试探道:“主公?”      “听说此地近来不甚太平,水匪狂獗,河盗日猖。”      里头只有一阵哗啦竹简翻动的声音,高胪倾听了半晌,见还无动静,便要去回话了。他才转身,夏殊则忽然唤住了他。      “分一支队伍过去。”      高胪颔首,“诺。”      夏殊则揉了揉眉心,声音仍是携了倦意,但又分外沉哑动人:“不到不得已时,不要现身。”      “诺。”      这回高胪答应得有些疑惑。      夏殊则道:“回城。”      高胪去传了令,分派了百人对卫氏女眷随行,才翻身上马,护送主公回洛阳。      卫氏现任的家主卫邕是当朝司马,卫氏一门显赫,女眷出游携带的府兵家臣并不少,不料还是在回城路上碰上了悍匪。      马车没有任何征兆地突兀地停驻,正在月娘怀中昏睡的卫绾忽然一头撞上了木门,月娘“哎哟”惨叫,一把抱住卫绾的胳膊将她拉回来,卫绾被撞醒了,揉了揉发痛的额头,茫然地睁开了眼眸。“月娘?”      短暂的茫然之后,意识逐渐回笼,她揉着额角的素手猛地顿住。      她不是——刚刚被太子殿下下令万箭穿心了么?    第 2 章   薛淑慎手中还掐着安国寺住持送的护身紫檀佛珠,珠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聂氏道:“大师已说了,二姑娘受孕不是难事,迟则一两年,定有消息了,夫人且宽心。”      薛淑慎睁开了眼。      明着,她是带着卫家一行女眷上香祝祷,为家主祈求昌运,可背地里薛淑慎有一桩心结,是为私心。她的长女嫁给了幽州刺史之子崔适,已三年了还无所出,女儿心疼父母,寄信回来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幸而薛淑慎长了个心眼,在女儿身旁安插有人,这才从那头得知这几年女儿在崔家过得不好。      爱女卫皎的婆母心眼比针孔大不了多少,卫皎生就柔顺,温柔貌美,从不悖逆长辈,在崔家处处受欺负,三年无所出,纵然丈夫对她有心,可终究是要遭人诟病。前不久便抬了一房妾侍入门,那妾侍入门才不到半年便怀上了。由此卫皎的婆母对她愈发严苛,横竖是看不过眼,处处刁难。      薛淑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想自己初来卫家时,利用权势之便挤走了原配,一年便为卫邕诞下长子,其后一路风光,不消手段,那原配也在卫家冷风寒雨摧折之中香消玉殒。      聂氏正说着,马车忽然停下来了。      薛淑慎大惊。      车夫发出惊恐的颤抖的喊叫:“夫人,是、是悍匪!”      薛淑慎心头猛跳,“来人,来人!”      卫氏一门训练有素的部曲将这边包围起来,薛淑慎不敢拉开门看,紧紧攥着聂氏之手,车门外传来一阵一阵的短兵相接之声。      被砍断胳膊腿的哀嚎声,马匹发出长嘶。      黑甲卫队犹如从蚁穴之中源源不断地四面钻穿,铁骑突出,剑戟铿锵。      厮杀许久之中,卫氏临危不乱的车队被冲散了,薛淑慎惊恐地捏着聂氏的手,随着马车激烈震晃,车夫毕竟是多年熟手,将马极力控住之后停在官道一旁。薛淑慎正要探出车门,忽然飞来一柄断刀,吓得她花容失色缩回聂氏怀中。      许久许久,外头似乎没有动静了,薛淑慎这才拉开车门。      车外有人来回话,“符节令王徵,营救来迟,请夫人恕罪。”      薛淑慎微微讶然。      这王徵乃是卫邕原配的外甥,今日前来的女眷里头,只有卫绾一人是与他真正沾亲带故的,不然以他的官位何以越俎代庖来相助卫家。      薛淑慎被聂氏搀扶下车,望了眼屈膝半跪于身前,清秀尔雅的男子,才及冠之年,出落得风神俊逸。      她又回头去着部曲清点人手,卫良吩咐了下去,须臾之后,他回话道:“死伤了二十八个弟兄,”他蓦地蹙起了眉,“夫人,有一驾马车不见了!”      薛淑慎怕是小女儿出了事,心头猛跳,“谁的车?”      卫良怔忡莫名,不知该摆出何种颜面,面露愧色:“四姑娘的车。方才被匪盗冲撞,流失亡逸了,夫人宽心,小人这便派人去寻。”      “不必了!”      薛淑慎忽然唤住他。      卫良惊愕顿步,不止他,还在原地的王徵也震惊之下抬起了头。      薛淑慎道:“卫氏今日伤亡过重,但大局为重,或许贼人还会卷土重来,你须先护送我们回洛阳。既然王大人在,他是卫绾亲表兄,断不会置之不理,也比你寻得快。”      卫良望了眼王徵,王徵此时徐徐起身,回以眼神示意,卫良颔首,命人去牵马,护送卫氏一行人返程。      小女儿卫织被吓得不轻,改换马车,扑到母亲怀中来了。      薛淑慎抚着她的背,慈爱地宽慰着。      卫织嘟起了唇,“我方才听卫良说,四姐姐不见了。”      “母亲你没让人去寻。”      薛淑慎知晓卫织与卫绾素日里互相不对付,为了朵绢花也能大打出手,惊奇道:“母亲错了?”      “母亲自然无措,”卫织抱着薛淑慎的腰,娇软地蹭蹭母亲的胸腹道,“说不准卫绾现在已被贼人掳去了,即便她那个表兄救得回来她,清白也失了,到时候咱们卫家也要闹笑话给人看,不如就让她不回来了好。反正,也不教人省心!”      她撒娇一般地亲了口薛淑慎的面颊,见母亲面露讶色,虽无责怪之意,也料想自己的言语让母亲始料未及感到冒犯了,便又道:“卫绾她娘死了好多年了,任凭儿女在家中横行霸道,四处点火,偏父亲对他那个原配心有愧疚,才纵着他们胡来。哼哼,父亲若是知晓了卫绾不清白,恐怕也不会要这个女儿了。我看,最后那个符节令才适合她!”      今日之前,薛淑慎倒没这么想过,被卫织童言稚语提醒了一句,茅塞顿开。      卫邕因觉得亏欠原配周氏,前不久卫绾才及笄之时,便在家宴上感慨了一句,将来定为卫绾觅得良姻,豁出老脸去也将她嫁得不输王侯。      家宴之上听到的人不多,虽是酒后之言,可卫邕贵为当朝司马,岂有朝令夕改出言反悔的道理?旁人皆不说话,薛淑慎才心头骇然。她膝下还有一个小女儿卫织,年方十三,也快到了许亲的年纪,若卫绾嫁得不输王侯,她的卫织难道要低人一等不成?      这当然不能。      今日王徵若将卫绾寻不回来也就罢了,若能寻回来,她在其中搅和一番,不必费什么功夫,将卫绾塞给了她六百石小吏的表兄,也尽够了。      马车平安无虞地回了洛阳。      一行女眷虽带了风尘,面露倦意,仍姿态从容,步履稳重地回了府,卫邕与长子和次子已等候许久。      长子是薛淑慎所出,名卫不器,次子在家中行三,原配周氏细蕊所出,卫绾亲兄,名卫不疑。      卫不疑只见薛淑慎携卫织之手迈过门槛来,跟着妹妹出门的月娘和常百草均不见人,他左右探看,薛淑慎已与卫侯说了许多告慰之语了,仍是不见妹妹踪影。他倏地一下耷拉下来脸色,不敢冲薛淑慎使气,脸色晦暗地冲上去,一把攥住了卫良的前襟。      “我妹妹人呢?”      卫不器也朝这边望了过来。      卫邕皱起了眉头,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夫人,阿绾呢?怎不见人?”      薛淑慎倏地眼眶儿便红了,“夫君,我正要同你说此事,回来途中,我们遇上了悍匪。先帝陛下是开国之君,天下太平才不过三十年,那黄河河道之上匪患一直未平,你心中是知道的,我已让人挑了官道走,避开小路了。可,咱们偏偏就命苦!更命苦的,阿绾竟在厮杀之际教奸人掳去了!”      “什么?”卫邕与卫不疑一齐出声。      卫不疑一拳拎起,登时要揍在卫良鼻梁上,暴怒喝道:“你说是不说!”      卫良垂下了头:“小人护主不力,请三郎责罚!”      卫邕面露失望,将薛淑慎还勾着她宽幅袖摆的手挣脱,“阿绾被歹人截去了,夫人你竟没派人去找?”      “夫君你这是在怪我?”      薛淑慎也惊讶,倒退了几步,跌回聂氏怀中。      卫织将母亲一抱,挺起了胸脯为母亲顶撞回去:“才不是!卫绾自己不当心,教人劫走了,我们卫家死了好多人,阿娘也并不是不救她!原本她那个表兄也带人来了,说要救回她,还同我们立了军令状的!”说罢又频频朝大兄使眼色,教大兄站出来为母亲说话。      卫不器个性仁懦,只是蹙眉,权当不见。      薛淑慎与卫织失望透顶。      卫邕骇然道:“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如此便回来了,怎不等等王徵救回阿绾?”      薛淑慎忽冷冷道:“王徵是卫绾亲表兄,自然比我这个狠心主母更惦记她的安危,以免我揽了这活去,救不回卫绾反又让人诬赖一通,说我狠心恶毒了!夫君心里也清楚,我便是如此一个狠心恶毒之妇。”      “你……”      这二十余年来,卫邕教薛淑慎掐得大气不敢喘三口,不是没有道理的。      卫不疑的心一下沉回了腹中:“父亲你也不管阿绾死活了么?”      “这——”      “我亲自去找,杀了黄河水匪,替阿绾寻回公道!”      卫不疑大步流星要往外走,递剑的小童忙跟上。      只是还没走出厅堂,一抹绿影忽然闪入眼帘。卫不疑认得来人,大喜过望,“阿绾?”      卫绾回来了?      薛淑慎与卫织面面相觑,怔忡望去。      卫邕也是大喜。      只见卫绾、月娘与小丫头常百草三人被四五名亲兵伴随着入门,卫绾一身湖绿烟绡烂漫海棠锦纹齐胸襦裙,衣衫雅洁,发髻严整,面容素丽之中有三分端艳,眉目如画。卫织从小自知容色比不过卫绾,今日不知为何,更越发惊艳于卫绾的容貌,觉得她好像有些不同了。      卫绾朝父兄施礼告罪:“阿绾回来迟了,让父亲和兄长担心了。”      薛淑慎脸色拉了下来。      卫邕直点头,“回来便好,可受什么伤没有?”      “父亲记挂,女儿完好无事。”   卫绾牵了牵衣摆,目光沉静,丝毫不像是曾落入匪寇手中过。      卫邕总算放了心再度点头,这时才留意到卫绾身后的四名气度不凡、轩然昂扬的亲兵,略感诧异:“这几位是——”      薛淑慎也朝她们打量过去,看装束不是王徵带来的人,薛淑慎心中暗生欢喜,卫绾到底是和外男厮缠不清了,卫绾被劫走一事一旦传出去,她自己纵然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堵不住悠悠之口了。      卫绾身后的一名亲兵走上前两步,朝卫邕亮出了一块手牌。      那手牌黧黑木制,并不起眼,只是正中有赤红火焰徽记,凛然摄魄。卫邕认得此牌,失色往前走了几步,朝那亲兵一揖拜服。      满堂人震惊不敢言,那人是何来历,竟让卫邕肃容恭敬到如此。      卫邕道:“多谢太子殿下出手搭救小女,改日卫邕定备上厚礼拜谢。”      薛淑慎一惊,扶住了聂氏之手。      亲兵笑了一声,声音不辨喜怒:“卫家主母走得太快,我等竟没有追上,只得将四姑娘护送回来。水匪猖獗,险些冒犯了四姑娘,幸而我们护送太子殿下回洛阳,中途撞见,行了举手之劳而已,卫大司马客气了。卫家还有家事在,我等不便久留,这便向殿下复命去了。”      “应该的,不器,着人送几位大人出门。”      卫不器温和地应了声,送几名亲兵出府。      薛淑慎还怔忡着,心跳疾切。她原本还想这消息能散布出去,如今没想到,竟是太子殿下救下了卫绾,若再敢传出留言,那便是对太子的大不敬。陛下倚重太子,这位储君手握实权,朝野上下无人不拜服贴耳,不过是来了几个亲兵,都尚且让卫邕如此,即便亲妹妹是陛下宠妃,薛淑慎也万万不敢开罪于太子。      卫绾一直在留意着主母的脸色,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她重生而来,得知是被太子之人救下之时,卫绾惊恐万分,害怕梦境之中万箭穿心的厄运重演,但幸得并不见太子人,这时离她被杀也还差了一年多,她才稍稍镇定。      送她们入城之后,亲兵要与她们分道扬镳,卫绾央求他们:“大人,阿绾险些被奸人掳走,怕外头有人嚼口舌,坏了名声清誉,大人们若是不急着回宫对殿下复命,可否相送阿绾回府?阿绾日后必有重谢。”      亲兵们见她言辞恳切,所言也在理,便顺道护送了卫绾一程。      卫邕对薛淑慎不忍说重话,但也仍是不免带了几分问责之意。人散之后,卫不疑与卫绾回西院。      卫绾脚下踢着一颗石子,闲庭信步。      春风骀荡,林碧如烟,落在卫绾眼中却无比浓烈。重生的生命犹如一次新生,她无比感激上苍的如此安排,感激她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世,她决不能在夕照谷潦倒收场,尸骸都无人收拾。      “阿绾,你被抓走了,怎么反倒开怀?”      卫绾笑道:“我是觉着,主母会有好长一段时日,不会寻咱们的麻烦了。”      卫不疑困惑,“你得了太子庇佑?可那亲兵说不过是顺手救了你罢了,你连太子殿下的面也没见着吧。”      卫绾冲他眨了眨眼,“阿兄,你信不信,三日之内,必有一桩让主母头疼的大事要发生。”      “嗯?”卫不疑气笑,“我们家小神棍又开张啦?”      “但话说回来,薛氏把持中馈多年,又是皇亲国戚,有什么是能让她也头疼的?”      卫绾面露神秘,拉过了卫不疑的手,脚步匆匆地回西院去。      三日之后,远嫁幽州的卫皎忽然千里迢迢地回来娘家了,素来报喜不报忧的二姑娘,说什么也再不肯回去,在母亲怀中哭成了泪人儿。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就是个buff。 卫*神棍*绾要开始营业啦~ 给大家理一下卫家五个儿女,老大卫不器,薛氏生,老二卫皎,薛氏生,老三卫不疑,周氏生,老四卫绾,周氏生,老五卫织,薛氏生。还好,卫爹只有两个女人,多来几个家里要炸了2333 第 3 章   卫绾的生母周氏,是小官之女,老家坐拥良田百亩,初嫁抚军中郎将卫邕为妻时,嫁妆添了十万锱铢。      卫绾生来就明白,外公他们是花钱为母亲买个高嫁。      母亲周氏嫁入卫家没几年,卫邕屡立战功,扶摇青云,门阀薛氏慧眼识珠,邀长公主做媒,将薛氏嫡女嫁给卫邕。卫邕若是答应了,以后便能继续官运亨通。面对权柄的诱惑,父亲毅然决然贬妻为妾,迎了薛氏入门。      薛氏也就是后来的主母。她嫁入卫家之后,帮衬夫君,利用门阀之便罗络英豪良才,使得卫邕花了短短数年,便从四品中郎将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上,封侯一品,开府纳才,卫氏愈发壮大而至今日。      不过卫绾的母亲却红颜薄命,没享受到一日一品大员妾侍该有的雨露恩惠,过早地便与世长辞了。甚至地,卫绾如今已经想不起母亲的音容笑貌了。      月凉如水。乍暖还寒,夜风颇大,常百草将一件猩红皮毛小袄替卫绾拢上,见姑娘已趴在窗边出了有一会儿神了,常百草抿唇偷笑起来。      “笑甚么?”      卫绾回头,目光不善地盯着她。      常百草是主母赐她的,两辈子都在她身边做事,鞠躬尽瘁不辞辛劳,深得卫绾信任。常百草初来乍到时,干瘦如柴,是个黑不溜秋的柴火丫头,唤作常小草,说名字是亡母所起,贱名好养活。卫绾那时处处与卫织争强斗胜,见卫织婢女荼华模样手段处处在常小草之上,越发觉得常小草这名小家子气,问了她能否改一个字,常小草答应了,便改了百草。      常百草手心暖暖的,压在卫绾的手背上,一股暖意烫得卫绾被夜风吹凉的肌肤微微战栗。      “姑娘想了许久的事了!”      卫绾一怔,“很久?”      常百草道:“快小半个时辰了。今日姑娘是被太子殿下所救,可王家郎君也赶来了的,只是晚到一步罢了,他让我向姑娘传个话,不知怎么姑娘听到王郎君的名号,反倒躲得更快了。”      卫绾的柳眉微微颦蹙起来,常百草话音落地之后,她垂下了眼睑,单手托起了香腮。      从万箭穿心的噩梦之中醒来后,卫绾对修罗煞神一般的太子自然畏惧,可对表面温润如玉、情深不悔的表兄,她觉得更要敬而远之。临死之前,徒劳无功地一把将她扯到跟前挡箭,分明是无意识所为。      因为在王徵心中,她远没有他自己的性命重要。      本来也应该是人之常情,可只要一想到王徵说了两个月之死矢靡它的情话,甚至险些骗取了她的身子,卫绾便要恶心吐了。      常百草知晓卫绾亲眷不多,除了父兄之外只有表兄这么一个还尚且算是亲近的人了,因而十分不解,也怕他们俩生分了,“姑娘这是怎么了?”      王家郎君谦恭有礼,人如玉树,秀似兰芷,姑娘常常听到他的名字时隐有脸红的。      卫绾蹙了眉。上一世确实是表兄从虎口将她救了下来,经此一役她也愈发信任表兄。但这一次才重生而来,就已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竟是太子助她脱险……      “当时只是身子不适,你别问多的了,表兄这笔恩情我自然会记住的。”      常百草观摩她脸色,识趣地不再问。隐隐约约察觉到卫绾说起王徵时带着的一丝不耐烦,她便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心中疑窦丛生,窃窃以为卫绾今日很是不同。      相安无事了三日,远嫁幽州的二姑娘卫皎回了娘家,东院的仆役忙得脚不沾地,主母发了话,将西院剩的一些“闲杂人等”也派过去了。      常百草是个闲不住的野丫头,打听了一二,回来时,卫绾正与卫不疑摆了棋桌在廊下剥着果仁对弈。      “怎么了?匆匆忙忙的?你这丫头!”      卫不疑将一把栗子塞到常百草手中。      常百草跑得面红心跳的,小脸上却隐隐有些兴奋。      “三郎你猜猜东院出了什么大事?”      在卫不疑面露讶然之时,不待他说话,常百草兴奋地说道:“二姑娘回来了!幽州婆家那边欺人太甚,不但要给二姑爷纳两房妾侍,二姑娘的婆母更是夹枪带棒说要给崔九郎娶个平妻,二姑娘说什么也不情愿,与幽州那边闹翻了,一气之下千里迢迢地回来了!主母又气又恨,抱着二姑娘哭了有一会儿了,刚才还发了誓愿,一定不与崔家干休!”      常百草跟着卫绾,学得嫉恶如仇,最不喜欢薛淑慎装腔作势狐假虎威的气派,每每见她吃瘪便高兴,全然管不上这桩事究竟是谁的悲剧。      卫绾的二姐卫皎美丽婉约,最是与人和善的,西院的人也大多不讨厌她,卫绾幼时甚至还受了二姐一些照拂,免了薛淑慎几顿打,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提起来不免唏嘘。      卫不疑想起前几日卫绾同自己说的话,震惊得手里的栗子被捏得哔啵作响,“你早知道了?”      卫绾道:“崔九郎那副破败身子,还要两妻三妾,享齐人之福,他消受得起么?”      上一世卫皎也是被羞辱回家,后来受尽闲言碎语讨伐不堪其扰,听得多了,最后连薛氏也只能不耐烦地将她打发给了一个六百石小官。她嫁过去之后,卫绾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只不过跟着没几个月便传出了崔九郎死在女人榻上的传闻。      常百草瞪着水圆剔透的杏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卫绾。      卫绾啜饮了口茶水,道:“阿兄,这节骨眼儿上咱们就不打扰主母为二姐出气了,卫薛两家财大势大的,清河崔氏没落多年,不至于收拾不了吃了这个哑巴亏。只是咱们二姐难免要受些委屈了。”      卫不疑板起了面孔,“二姐如有需要,我提剑去摘了崔九的王八脑袋!”      卫绾左手捧着玄尊,右手往下按了按,“你消停些,你一人跑到涿郡去逞孤胆英雄之威?崔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府兵不说三千,三百总有,阿兄却至今替妹妹教训几个地痞都费事儿!”      “你……”      “有眼不识金镶玉!”      卫不疑这人自恃艺高,没有人提拔赏识他,就是别人没眼力见儿。卫绾两世只见过一个人,对陷在萝卜坑里的卫不疑伸出过手。      东院里的人被卫织一喝,缩手缩脚地避到门外去待命,战战兢兢莫有一语。      薛淑慎心疼地揩拭去女儿眼角的两行清泪,“阿皎不许再哭,母亲定会为你主持公道!他崔九郎敢辱我卫家之女,这个崔字不教他倒着写难消我心头之恨!”      卫皎垂着脸颊咬唇道:“母亲,这事你莫告诉父亲。”      卫邕极好颜面,若是让他知晓了,卫皎怕自己无颜苟活。堂堂卫家之女,在婆家经营得这么一副惨淡光景,说来羞愧。      “怎么不能说!”      薛淑慎怒极,“不但要说,我还要上达天听,明日我亲自入宫告御状!”      卫皎错愕地望着母亲盛怒之下满面通红的神色,惊骇得后仰了身子,心中七上八下,又羞又愧,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屏风上。      *      翡翠湖畔有一道四面来风的廊庑,建在花木深处,碧波粼粼,石潭凝碧。漆红的绮柱绵延至尽头,一树一树玉白的上品辛夷花开正盛。      夏殊则正一个人对弈。      花廊之外立着两名美婢,皆眉清目秀,上人之姿。      齐王殿下拨开碍事地一把柳枝撑臂跃入回廊之下,伸手朝夏殊则的棋盘抓去,眼看一盘妙局将毁于一旦,夏殊则出其不意反掌在少年齐王的左手小臂上弹了一指,少年吃痛“哇呀”一声,不敢造次,恹恹地罢手走到对面坐了下来,两臂往石桌上一叠,拄着下巴望他。      “三哥,我一猜你就在这儿,怎么偏偏就好一个人下棋?左右互搏有什么意思。”      见夏殊则置之不理,少年往那棋局上瞅了几眼,眉开眼笑道:“唉,下这儿下这儿。”他伸手要从棋笥里抓白子,被夏殊则一把打掉。      “三哥——”      少年撒娇起来,不依不饶的。      夏殊则抬起眼睑,“几岁了?”      “十岁,多一点点。嘿嘿。”      不要脸皮的十七岁的齐王殿下无赖起来,令人头疼。      “我是刚从父皇那儿来,听了点小道消息。说给你听。”      夏殊则冷淡地垂目,压下了黑子,“说。”      齐王一下跳起来,双臂飞燕投怀之态朗声大笑:“哈哈哈,三哥你要娶媳妇儿了,意不意外?欢不欢喜?”      夏殊则又压了一枚棋子。      不管好的歹的,总要有个反应啊?齐王搔了搔后脑勺,大惑不解地坐下来。      “是么,”他三哥总算给了一丝反应,神色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还听到了什么?”      齐王露出了一口白牙,“还真又听见了一件事,再过不久,父皇要办春日宴,宴请王公大臣,没说不能拖家带口。你知晓这些人对陛下心思的敏感,既然不说,自然恨不得将女儿都塞给你。”      太子殿下露面之时,酒水里的各种春.药多到十七八种,齐王对这些东西广有涉猎,有颇多心得,每回跟着太子,必能料敌于先,这么多年不容易,终于是护住了三哥的清白。      听说,有些老臣带来的如花似玉的“女儿”,压根是从秦楼楚馆里买回的歌妓,一旦太子殿下相中,大婚之日立即行李代桃僵之事,传闻也是让人掉下巴。      陛下倚重太子,将来毫无疑问,这天下大权要落入太子手中,甚至不必望风,有眼力的有眼无珠的都知道巴结谁。      “说到这儿,另有桩桃花秘辛……”      夏殊则宛如琥珀一般幽幽泛着茶褐色的双眸,平静地抬起了起来,盯着他不瞬。      “三哥在安定时,收了一名美姬?有此事?”      夏殊则眉心微动,面色犹如冷月下深泓之水,罩了严霜。      “还听说,三哥人回了洛阳,还没入城,已先劫走了卫家一名姑子?啧啧,饥渴至此,不是高胪说我都不信!”      他脸色沉郁,“是么?”      “是啊,我实话同你说了,咱们的父皇现在倚重信任的人是谁啊?”齐王的手敲在石桌上,“卫邕啊,老家伙对三哥吃里扒外,反倒讨得了父皇欢心,这其中用意你不懂么?小弟不才,但这点帝心是能猜出来的,十有八.九,是为哥哥定了卫家女儿。”      夏殊则不动声色地又落了一枚白子。      这神色应该是不信,左右无人,齐王环顾周遭之后皱起了眉,正色起来。“陛下忌惮你不是一两日了,薛夫人荣宠正盛,她又不是膝下无子,对三哥威胁甚大。卫邕这个老匹夫要真一心向着父皇也就罢了,偏偏他那个夫人,是薛夫人的亲长姊,就怕他暗地里给你使什么绊子,这趟去河西不就是卫老匹夫给你揽的差事么?”      “卫家三个女儿,大的嫁去了幽州,刚听说回了娘家正要闹和离,但太子没有二适之妇,小的年仅十三,比三哥小了七八岁了,年岁上合适的,仅仅只有卫家那个不怎么出风头的庶女。”      “说是庶女也委屈,她母亲本是原配,被卫邕为了封官封侯一脚踹下去的,但左右不是薛家的人,利用了,将来成了弃子,反正姓薛的也没一个会心疼。小弟猜测,父皇陛下十之八.九看中的是这个庶女,我的皇嫂啊,被三哥还没回洛阳便劫走的美人儿。”      “够了。”      夏殊则一如既往地嫌弃起他的聒噪。      “还没够。高胪同我说,那卫家四姑娘不喜主母,这回还借了你的势,在她家中很是威风了一把。啧啧,看这架势是要攀附到底了。春日宴她一个庶女一定也会巴巴来的,不说她了,那位姓薛的主母也要推她一把,到时两人各怀鬼胎齐心合力给你灌迷魂汤,再加上一个搅和的父皇,强逼你点头答应,意不意外,欢不欢喜?”      齐王说起来还有几分对皇兄艳福的艳羡,颇为感慨地将屁股挪上了石桌,一手拍在皇兄背上。      夏殊则才含入口中的茶水忽然呛了喉管,咳了个撕心裂肺。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是老三,齐王是老五。 太子的昵称咱们暂时称为夏夏~多么萌啊23333 ——来自亲妈的凝视。 第 4 章   薛淑慎告了御状,皇帝施压幽州。      没过几日,卫司马府更热闹了,崔九郎亲自提了厚礼而来,要向卫皎道歉请求和解,并将妻子接回幽州去。      不过他人才迈入槛,便被薛淑慎下令扫地出门。      崔适吃了个闭门羹,自知身负厚望不能负了使命,必须接回卫皎,便带着盛金银钱帛的几口大箱在门口唱起了深情计,赖着不走了。      卫皎一听,登时又趴在母亲怀里哭,“他负我!母亲,崔九郎负我!”      当初崔适骗取卫皎芳心,说了不少软绵动人的情话,男人嘴坏心狠起来,哄得女人晕头转向。卫皎不经世事,不单是她了,连卫邕和薛淑慎也让崔适哄得找不着北,乐颠颠以为找了个好女婿。谁知嫁过去没几月,女儿在崔家处处受掣。      薛淑慎同卫邕吹枕头风,让他强势些,用武力将人扫出去,卫邕却颇有疑难:“清官难断家务事,连陛下都不好对崔氏动手,我越俎代庖,怕竖了劲敌。”      薛淑慎不乐意了,登时支起手坐起身子,怒盯着卫邕道:“老匹夫,你莫不是不敢!姓崔的有多少实权?敌得过你我?”      妇人之见。卫邕心里埋怨着。      他嘴上却柔和哄道:“并非如此。你也知晓,当今朝政之势,大权落在太子手中,要是以前也就罢了,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陛下宠幸薛夫人,二殿下又立了几桩不小的功,陛下心中有所松动,对太子难免颇多忌惮。咱们是向着陛下的,这时不宜为陛下竖敌,教幽州倒戈,向太子投诚。”      薛淑慎真要嘴硬道“我不管”,但细一琢磨,这事还碍着了二殿下登大位一时,便暗暗咬牙使气不得,“难道女儿吃了这么大亏,我竟要忍着?就算我忍了,薛家也咽不下这口气!”      卫邕扶着夫人的香背,替她顺下这口气,见薛淑慎忽朝自己瞪了过来,立时又道:“这口气也咽不得。”      “总让崔九在门口候着,让人看笑话也不是,明早让人进来,咱们一家人上堂为阿皎出气,且听他怎么说。”      大事上老匹夫并不含糊,薛淑慎暂时咽了胸中的忿忿不平,忍着怒恚拉了棉褥躺下来。卫邕要抱着她香软的身子,薛淑慎使气地背过了身,不肯理人。      卫邕怕薛淑慎明日说错了话,要劝告她几句,谁知她不肯听,只好使了些力气,将人扳了过来,照着嘴唇堵了过去,薛淑慎不肯,夫妇俩便在榻上扭打起来。卫邕愈发怒火冲冲,精力充沛,撕了薛淑慎衣裳,结实地要了她几回。男人粗暴,薛淑慎不得趣儿还全身无力,又气又恨,愈发不肯听话,一手掩面顾着哭,一面下狠手拧他腰间软肉。      卫邕只好对她说尽软话,赔了诸多不是。      卫绾大早便被父亲的人传话叫去堂上,因传得晚,没赶上出城遛马的卫不疑,卫绾知晓父亲心中定有不悦,回话为卫不疑搪塞了过去,好在东院的人素来不怎么看得起卫不疑,半个字也没问。      霁月堂上坐了卫氏一大家子人,崔适也是高门出身,但面对戎马半生的卫邕,和首屈一指的门阀薛氏嫡女,不免开始发憷。人还未请安,气势已减灭了。      卫皎素容如梨花,清雅秀丽,着一身月白锦纹衣裳,眉间隐有愁容,却不肯看他,崔九自知今日讨不得好,要让卫皎回心转意,只要将功夫全下在她身上,故而一进门目光便始终不离卫皎。      到底是高手,情意脉脉的姿态信手拈来,卫绾忽然想到前世的表兄王徵,一阵厌烦。      崔适要上前去,被卫不器拦下,他只好立在原地,好言好语温柔地对卫皎道:“皎皎,咱们之间的事,什么都可以商量,只求你莫与我和离……那些女子,在我心中怎比得上皎皎的好?我心中,你一向是最深明大义的。”      卫皎别过了头,人扑在母亲怀中,还是不肯看他。      卫织讥讽道:“我姐姐不肯让你纳妾,如今可一点都不‘深明大义’,崔九公子请回吧!”      崔适似乎才注意到薛淑慎边上坐着的丫头,当初卫皎嫁他之时,这丫头才十岁年纪,又弱又小,肤色还有些黑黝,如今也是亭亭玉立豆蔻少女了。崔适心神微动。      “皎皎,你不肯我纳妾尽可以与我直说,说实在,我有时猜不透你的心思。你若说一个不好,我立马回绝了母亲,将李氏王氏都送回家中去,绝口不在你跟前提一个‘妾’字。只求你信了我这一回。”      薛淑慎拍着女儿的背,皱眉道:“崔九,你家中妾侍入门数月已有身孕,我们阿皎三年无所出,是她不是,崔九郎也不必将过错都揽在自个儿身上,依我之见这事各打五十大板,和离为上,退了嫁妆,还了聘礼,姓崔的和姓卫的从此各不相干!”      夫人脾气一上来便冲动说话,卫邕昨夜哄了她许久,教她说的却愣是一句也没说。      当初卫皎下嫁,嫁妆添了上万,又是金银丝帛,又是珠玑玉翠,崔家虽也是世家,但那些聘礼比起来实在不够看。崔适心中凛然,道这婚愈发是不能退了,思转再三背后已冒出冷汗来。      主母说话虽不难听,但她这口气势,崔适只觉她几乎要一口咸唾沫喷在自己面颊上,愈发讪讪不安。      “阿皎,你当真要与我和离么?这三年来,我自问心中确实做到了只你一人……”      卫皎闻言,忽扭回头来。      她定定地凝视着崔适,那目光像是要逼着他说下去。      崔适被看得面上无光,惊愕地顿住了。      卫皎从母亲怀中坐起身,咬唇道:“只我一人?我家中人不清楚,崔九你说明白些,那怀孕的妾侍到底是在入门前怀上的,还是入门之后才怀上的?是你母亲借着她有孕在身,逼我大度,还是我自愿为你抬的妾侍?”      “这……”      崔适愈发不敢看卫邕和薛淑慎目光,撑着口气强行辩解:“我是一时糊涂,错已铸成……”      卫皎闭上了眼眸,两行清澈的泪珠从眼眶之中滚落。      “崔九,我嫁你三年,尽心侍奉婆母,可她还是不喜欢我。以前我不明白,一心待你们崔家人好,可现下我明白了,因为我出身卫家,我身份高你一等,我的嫁妆令你们汗颜,掴了崔家的脸,纵然我做得再好,婆母也不可能喜欢我。别的也不必说了,当着我父兄姊妹的面,我也是无地自容,索性便豁出去了,成婚这三年来,你碰我时,十根指头我能数清,你哪夜里不是买醉回来,便是与婢女娼妓寻欢作乐?”      “崔九,我嫌你恶心。”      卫皎说完,痛哭失声地扑入了母亲怀中。      从她回来,说过崔适之母对她的种种刁难不喜,却没说过这事,薛淑慎大为震惊,也大为愤怒,堂上诸人脸色各异,连卫不器端方谦和的君子之辈,也不禁怒形于色,攥紧了崔适的衣衫,崔适被逼得无颜,口不择言起来:“卫皎,你嫌我恶心?我还嫌我?你成婚之前失贞于人,这桩丑事要让我公之于众么?”      “你……”薛淑慎怒喝,恨不得立时起身掌他嘴。      卫绾诧异地瞪圆了双目。      上一世堂上议事没有她的份,父亲让人传话过来,只是卫绾自伤身世,不肯与姓薛的出现在一堂上,见她嚣张跋扈的气焰,便没有来。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桩事。      难怪,当初二姐与崔九议婚,卫绾便觉得奇怪,虽是联姻,可这议婚也太快了些,两个月便完成了从纳彩到亲迎的全部章程。如今看来,愈发像是薛氏将二姐打发出门的。      薛氏表面上慈母仁心,卫绾知晓,后来二姐与崔九郎和离之后,受了不少人冷言冷语,薛氏起初还护犊子,听得多了,也愈发嫌弃二姐在家,转头又仓促将她嫁给了一个六百石小官。薛氏的凉薄是刻在骨子里的。      卫邕起身长喝:“崔适!你当初是怎么说的!”      崔适这时撕破了脸,温情脉脉荡然无存,谁也不惧了,也以为拿着卫家的把柄,踩着卫邕老匹夫的痛处了,愈发肆无忌惮地当堂冷笑起来:“卫皎婚前失贞,是什么清白好女儿了?你卫家生养的女儿就不过如此。若不是念着你家的钱权,谁肯娶回这么一个女人,我碰她已是给足情面,还想教这么一个女人为我生儿育女,她也配么。”      “来人,将姓崔的给我逐出门去!”      卫不器下手推了崔适一把,崔适跌跌撞撞地险些被门槛绊倒,不屈不挠地哂然道:“卫皎!”      扑在母亲怀中的卫皎忽然身子微微发颤,激灵了一下。      崔适状若疯癫地哈哈大笑道:“奸污你的那个男人,我没有杀,他还活在这世上!你想见他么?哈哈哈,我可以让他上你家来闹!”      “母亲……”卫皎痛哭失声。      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婚前占了她清白的男人,并不是崔适。崔适和她的父亲母亲,全都欺瞒了她,让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嫁去了幽州。      原来她早就不清白了。难怪崔家上下没有一个人对她真正有过好脸色。      卫皎如被雷电击中,全身僵硬麻木了,只剩下泪水不住地涌出……      薛淑慎安慰着他,催促卫不器:“快些,将人扫地出门!”      卫绾望着困在母亲怀中痛哭的二姐,皱起了眉。      她记得,前世这样的流言并没有散布出去,连她身为卫家人,也并不知道二姐曾经遭过此难。她只听说过,太子仰慕卫氏阿皎,无奈卫皎心有所属,不慕荣利,最终嫁给了幽州崔适。      卫绾忽然捂住了口。      难道那个强夺二姐清白的男人,是——太子?      “是谁……”      薛淑慎听到怀中女儿低哑的喃喃,犹如哀鸟泣鸣,心中无比疼惜。      卫皎攀着她的双臂,双目茫然,早已不在意名节私德,当着众人的面,问:“母亲,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薛淑慎又疼又怜,面露难色,望了一眼卫邕,两人均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难道是太子强占了我二姐? 夏夏:别yy我。 太子殿下好惨哦,媳妇儿这么不想他好,各种给他安罪名哈哈哈。 下章就让两个小可爱见面了。 第 5 章   灯火阑珊,窗外油绿的芭蕉叶耷拉下来,自素薄的窗纸上筛出肥硕的影儿。      薛淑慎叹了一声气,知道这时候了,卫邕还在门口等候,留时间给她们母女俩说话。面对女儿不依不饶的追问,薛淑慎倍感心疼,只得告诉她:“阿皎,确实,当日……不是崔九郎。”      得到了母亲肯定的回答,卫皎已不再如先前那般震惊和激动,只是,胸口仍然酸楚发胀,眼眶仍然泛红发热着,热雾几乎要聚拢起来,便要不绝淌下。      “母亲以前从未跟我说过,我就这么,什么都不知道地嫁去了崔家?母亲难道以为,我出了这样的事,崔家的人真的还会尊重我么?”      在婆家受了多少白眼,卫皎都隐忍下来了,可她却没有想到却是为了这桩。      当初被贼人掳走,从晕迷之中醒来,发觉自己在男人怀中,下身宛如撕裂般巨疼,她知道自己遭了贼人奸污,恨不得投河去死。但那男人却拦下了她,说他是崔家九郎,幽州刺史嫡子,对她心生爱慕,又被奸人陷害,铸下大错,但他一定会娶她为妻,将来一生都待她好。      崔适那时候是个没有被揭穿伪面的温柔郎君,卫皎初经人事,被哄得心软了,答应了他的求婚。      如今卫皎才知道,本来这桩事父母是不该知道的。当初崔适深情款款上门求婚,既哄得了父母同意,也借用这个缘故,让卫家拿出了一大笔嫁妆。      薛淑慎愧疚地凝视着女儿:“母亲对不住你。”      卫皎的唇瓣几乎要被咬出血痕,“母亲,崔适可曾告诉过你那人是谁?”      她愤恨不安,如果那人还活着,凭什么?她这几年的苦楚,一生的悲哀,难道轻描淡写便要过去?      薛淑慎惭愧,“阿皎,如果知道那人是谁,还能找着他,以你父亲和咱们薛家的威望权势,难道处置不得区区一个恶僧?”      “恶……僧?”      卫皎脑中訇然大作,心脏如被铁锤猛地重击。      玷辱她的,竟然是个僧人?      怀里的卫皎歇斯底里地挣动起来,薛淑慎忙下手按住女儿,卫皎身娇体软,臂膀纤细,身上本来便没有二两力气,又在伤心悲恸之下,抵不过薛淑慎,被按住不动了。薛淑慎忙道:“阿皎,好了,都过去了,你父亲会继续寻那恶人的,一定将他千刀万剐了给你出气!这事你大哥亲自出面,由他去幽州提和离,一定将你的嫁妆都要回来,日后咱们再也不理姓崔的人。”      卫皎的双目茫然地盯着髹漆案几上的支起的两支修长的火烛,没有一丝神采。      “你是我的女儿,不管你怎样,都是我的女儿,何况这事原本便错不在你。”      “那姓崔的当初来求婚时,郑重同我和你父亲保重,说不会介意此事,也决口不会对崔家提及,还说你受了大难,必有后福,他要花一生功夫去呵护你宠爱你。呵呵,结果你也看到了,那姓崔的满口谎话不是人。他不过是图咱们卫家势大罢了,幸好咱们及时看清了他的真面目,若真到了泥潭深陷之时,你再要抽身都晚了。”      薛淑慎攀住女儿柔软的几乎担不起一点事的肩膀,皱眉又道:“这几日,陛下要在丹华苑办春日宴,有心在席上为太子殿下指婚……”      语未竟,卫皎猛地抬起头来,震惊而失望地望着母亲,“母亲,你这是什么意思?”      被女儿猜中心事,薛淑慎面露难堪,蹙起了两道娥眉。      “我还是已嫁之身,母亲让我这样去勾引太子?”      卫皎直起了身,脱离了薛淑慎的双臂拥抱。      薛淑慎打住她的话,仓促道:“这怎能说是勾引?你是卫家的女儿,从小陛下便疼爱你,如今你即将同姓崔的脱了关系,日后再嫁,名正言顺。左右指婚又不急在这一时,若是太子喜欢,等签了和离书再定下来不迟。”      卫皎十分失望,不肯与母亲再谈下去,飞快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面色漠然地同薛淑慎告了退。      她走之后,薛淑慎心中气恼起来,她是为了卫皎好,这个蠢笨的女儿太不开窍。大好的机会不知把握住,将来有什么福气可享。      卫邕走入,夫妇俩对视一眼,沉默地上了床榻,卫邕反手去扑灭了榻边烛火,和衣躺下。      静夜里呼吸声彼此相闻。      卫邕难以入眠,翻过了身对薛淑慎道:“你方才对阿皎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以为实在不妥。”      薛淑慎睁开了双眼,侧身皱眉道:“有何不妥?军国大事我妇道人家管不着,女儿的婚事我还插不得手了?”      卫邕道:“若真只是女儿的婚事也就罢了,可你人心不足,相中的女婿是太子,这如何使得?”      薛淑慎听不得这灭自家威风的话,待要反驳,卫邕又打断了她的念头,“薛夫人荣宠正盛,二殿下又立了几桩功劳,陛下正将权柄分到他手中,相信过不了几年,必能与太子分庭抗礼。咱们陛下正春秋鼎盛,说不准将来皇位归谁。你这一下巴结上了太子,让薛夫人如何想?”      “是,是啊。”      薛淑慎愣住,“我巴结太子,妹妹不定以为我倒戈与她为敌。”      “但这事难说,太子殿下决计不是草包一个,任由陛下眼下三天五日地削他实权,终有一日会反扑。夫人既嫁给了我,是我们卫家人,但与薛氏始终脱不了干系,因而也不能明面上便站在二殿下那头,开罪于太子。”      薛淑慎道:“两头都不占?可太子不定相信你的中立。”      “依我看,阿皎和阿织与薛家都离不了干系,只有阿绾……”      薛淑慎睖睁起来,继而,双目微眯,冷笑着一把推过卫邕的右肩,“好啊,原来你还想着你的嫡亲好女儿,我们娘儿仨攀附不得太子,那卫绾就攀附得?夫君果然还记着卫绾及笄宴上说的醉话,要让她嫁得不输王侯。何止是不输王侯,这是要飞上枝头做娘娘了!也不看看她区区庶女之身,配么。”      卫邕心中自有考虑,试图与薛淑慎讲理,但薛淑慎一听要他这意思便坐不住了,哪里肯听道理,一脚将这碍事惹人厌的老匹夫踹下了床,冷笑道:“想都别想。卫绾敢拿了太子的妻位,我就敢扯她下地狱!谁也别想给我们娘儿几个添堵。”      被踹下床榻的卫邕,虽不至于太痛,但臀部确实受了重创,想自己堂堂司马,竟被妇人踢臀,不禁怒火中烧,声音也冷了下来:“妇人之见,阿皎是已嫁之妇,且不说如今还没与崔家和离,即便真能和离,也配不上太子,老五年纪又小,还不到许嫁之时,何况又都是你薛氏之后,殿下无论如何看也不会相中她们俩。要是阿绾也不行,那这亲事不必攀了!”      男人发起狠来,薛淑慎也不得不忌惮三分,她本来就是仗着薛氏才敢对卫邕耀武扬威痛骂欺凌,但卫邕到底是武将出身,始终不肯太过窝囊,一旦他发起火来,薛淑慎只得适可而止,将这口气暂时咽了下去。      她的胸脯剧烈地几个起伏,便拉上被褥翻过了身,再也不肯理会卫邕一下。      卫邕一席话提点了她,那日卫绾的马车在与劫匪厮杀之中冲走,是太子殿下挽救了她的性命和清白。      太子怎么会来得恰到好处,仿佛算准了时辰似的,不早不晚地从匪寇爪牙下救出了卫绾?      *      三月上巳,丹华修禊。      丹华山到了这月最为热闹,虽是皇家园林,但自先帝北定中原之后,便一直将丹华琼林、海市两处对民众开放,只留有皇家御园保持神秘而未知。      卫绾也是第一次来丹华御园,原野上丹陛琼楼参差延绵,朱阙流丹。从卫绾所占的青石板路两侧足足一射之地,两边都是幽幽深水碧潭,岸上遍植牡丹,雍容富丽,娇态极妍。      卫家的人都下了马车,女眷跟随薛淑慎往芷兰岸汀上去。      常百草一路上与荼华斗嘴,到了这时才乖乖巧巧地站到了卫绾身后,卫织主仆二人就从他们面前趾高气扬地经过,一句话也没有,但卫织今日着织锦牡丹千枝纹绡衫,簪金丝翠羽步摇,精点花钿,细描斜红,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的嫡女做派,高贵华丽,看得出是大早便起来精心梳洗装扮了的,薛氏费了不少心思。      这俩人目不斜视地走过,看得常百草恨不得撕了荼华那狗仗人势要翘上天的大嘴。      卫皎走在卫织身后,路过时沉默着看了眼卫绾,卫绾读懂了她的心思,唇微微上扬,对她露出皓齿,绚烂而温和。二姐个性温和,但是个和事老,卫绾受过她的恩,不好不答应对卫织鸣金收兵。      卫皎颔首,默默跟着薛淑慎往里去了。      “小草,等会记着跟紧我,不许走丢了。”常百草贪吃的毛病改不了,卫绾怕她稍后偷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上一世因为常百草的贪嘴偷吃,薛夫人险些在席上给她难堪。      常百草含糊地点头,一双眼睛却飞快地往四周望着。      这时文武百官携家带口的来了大半,牡丹园只剩少许人还在紧赶慢赶、前呼后拥地往宴席上去。      “三哥,你等等我。”      飞扬跳脱的少年眉眼上扬,意气风发的,宛如朝日的葵花。三步一跳的,声音离卫绾愈来愈近,卫绾闻声回眸,面前险些撞上来人。      “太、太子殿下。”      夏殊则身后跟着齐王殿下,两人都着宽袍刺金云纹锦绣袍,华贵非凡,太子玉冠簪发,旷逸清俊,齐王笑容灿烂,稚气未脱。      卫绾最害怕太子,本能地便后退了一步。      夏殊则的眸色很深,犹如千年凝立的深渊。这双眸子天生深邃,对于想埋起来的东西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藏得严不透风,令旁人无法窥伺。      齐王诧异地朝两人打量着,“这位小女郎是——”      “臣女卫绾。”      齐王恍然大悟,抚掌笑道:“啊,原来你便是害得人茶饭不思神魂颠倒的卫绾。”      “殊烨。”      齐王一听,立马抱住了太子的手臂,面上笑嘻嘻的,“三哥,勿羞勿恼,我又没说你。”      卫绾知道齐王说笑,没有惊讶,静静地立于一隅,局促不安地等候着太子发落,身体在面对太子时本能地已开始发生轻微战栗。      她记得上一世齐王殿下没这么黏太子,不过他们兄弟素来关系不错就是了。有一回卫绾跟着主母和二姐入宫,她在宫中闲逛时,救了为勾莲蓬不慎落水的齐王殿下。也许正是那一次,让陛下记住了她,才有后来乱点鸳鸯谱的赐婚事件。这一世她也曾入宫,不过她那时即将逛到金水河,只是差了一步,只见到宫人奔走相告,说齐王殿下落水,幸得太子早来一步将齐王托出了水面。      想到这儿卫绾更诧异了。重来的这一世,有一些地方发生了细微的裂变。      好像目前她所知的这些变化,都与太子有关。      难道……她不敢猜测,来不及想,夏殊则道:“走罢。”      他的嗓音清清冷冷的,如前世一样,没有丝毫温度。太子寡言,犹如静水深沉,不可捉摸。正如上一世卫绾惨死在夕照谷,在被高胪下令射杀之前,甚至一直到现在,都没摸透太子追了她两个多月,最后只无波无澜地看她几眼,不声不响地又离去,那到底是几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婚恋,殿下这么生人勿近,不结婚怎么恋? 齐王殿下:坐等三哥被破身,搓小手手兴奋。 第 6 章   常百草在身后拽了下卫绾的袖摆,她如梦初醒般,“嗯”一声,携了缕笑容走入了席上。      前两日,为了同崔家和离,卫邕与薛淑慎将长兄派到幽州去了,卫不器办事一向稳妥,鲜少出纰漏,深得人心,又是卫皎兄长,有他亲自出面,也显得出卫家和离的决心。      薛淑慎与两个女儿一桌,卫绾见了,微微含笑,独坐一桌。      卫皎心事重重,还念着母亲说的要她引太子注目的话,蹙起了眉,见卫绾独身一人,心道还不如与她作伴,便同薛淑慎说了,场地里乱哄哄的,薛淑慎没听见什么话,含糊地点了头,卫皎便挪过去了。在她起身走向卫绾之时,薛淑慎脸色微变,沉了下来。      卫绾记着卫皎喜欢鲜果,将面前的两叠果子全都推给她。      卫皎低声道:“多谢。”      她有时竟会觉得卫绾比一母所生的卫织还要亲近,这几日卫织只是霸着母亲,也不知商量着什么,从没主动问候她一句。卫皎如此回家,又让崔适当众揭穿婚前失贞,在卫家也是腆着脸面度日,众人看她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但卫绾不会,她一如既往地随心散漫,反倒让卫皎感到有几分轻松和自在。      水畔兰芷丛生,烟逐云去,露出丹华御园慷慨大观来。      卫绾一眼便看到了上首的太子,玄服华袍,不怒而威。上一世,她与太子唯一的接触就是这时,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当时觉着太子其人太过高贵冷漠,因此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惦记着了。      察觉到她远远瞟去的目光,夏殊则也礼尚往来地递来了冰冷的视线。      卫绾心中一动,忙侧过了眼,与卫皎说了些让她不着头脑的闲话,装作正姊妹交谈。      钟鸣之后,陛下率众而来,身旁依附的正是薛夫人,华贵富艳,薛夫人与薛氏同岁,但却丝毫看不出年岁,更显端艳明丽之至,丰腴饱满之极。百官起身见礼,太子亦起身,陛下放旷大笑,让人入座。      接着薛夫人便传宫人布菜。      食案上很快堆满了铜簋银盘,金玉酒器,刀俎匕箸之物。官员依照品阶大小,秩俸高低,菜色各异。卫绾与卫皎食案上的是醢白菜、蜜饯仙桃、蟹肉双笋丝、脍鸭腰各一叠,并几样酒水清茶。      卫皎用饭慢条斯理,大家之态,卫绾颇为随意。她想,这一世没有相救齐王殿下,陛下便不会对卫家一个庶女有印象,她只要表现得过分中庸,应当不会被想到,更不会被赐婚给太子,上一世的悲剧便能免除。      大早地,她特地交代了卫不疑,让他装病不必过来了。      卫绾这几日夜有所梦,对前世一些鸡零狗碎的琐事记得愈发清楚。那时,在春日宴上卫不疑单剑胜了中郎将,太子从旁提点了一句,陛下当场为卫不疑封了一个不小的官儿,归入了太子麾下。      但重来一世,卫绾并不想让阿兄搅入夺嫡的浑水当中。      只是,当卫绾从人堆里发觉卫不疑穿得犹如一团烈火的身影之时,她僵住了。一种无能为力的宿命感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无所遁形。      “此人是谁?”   皇帝侧目问了一句。      身旁几个皇子,只有老二楚王回话:“回陛下,此人是卫家公子,家中行三,名卫不疑。”      皇帝皱起了眉,“谁传他上来的?”卫家人应该在席间坐着。      楚王并不说话,只是无意看了眼太子。      皇帝心中已明,“卫邕骁勇,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应当也不逊于人。”      薛夫人微微侧过了身,嗓音柔软:“不器到幽州为皎皎退婚去了,故不曾来,臣妾想着筵席开场,总要有人助兴,歌舞之音过于靡靡,咱们大魏以武开国,不如以剑舞替代了,太子这么一说,臣妾便想到了。”      原本脸色有些微绷起的皇帝,忽然眉开眼笑,“原来如此,夫人想得周到。”      齐王在一旁几乎要按捺不住,这个薛夫人常有事没事给三哥扣帽子,让他有口说不得,正要起身,夏殊则左手执觥,右手压下了齐王蠢蠢欲动的手背,朝他看了眼。      齐王忍着不发,气恼地一口闷了眼前的烈酒,胃里犹如火灼。      卫绾死盯着一身红衣,头戴漆羽鬼面兜帽,长发编成二十几根小辫,作巫师装束的卫不疑。他以为他戴上面具,亲妹妹便认不得了?卫绾咬紧了牙。      卫皎惊讶地发出一声迟疑的低呼:“那是不疑么?”   连卫皎都看出来了。      这么拙劣的把戏,卫不疑都敢拿来哄骗他妹妹,卫绾咬了一口酸辣笋尖在口中,呛得眼眶都红了。      齐王殿下推了一把仿佛在出神的太子,讶然地压低了嗓音:“三哥心里在惦记谁?”      满朝文武带来的贵女都深情地痴痴望着太子,眼波如桃花千点春水无垠,绵绵软软酥人魂魄,无奈太子宛如目盲,不为所动,反倒状有意似无意地盯着一隅,不时还出神。      被齐王点破后,夏殊则垂下了目光,齐王眼睁睁看着波澜不兴的三哥在他垂下眼睑,修长的睫羽覆下来之后,耳根却浮上来一层淡淡的犹如桃花瓣尖上的粉红。   这发现令齐王往嘴里塞了一整个剥了皮的水煮蛋。      场中戴着鬼面的卫不疑提剑开始起舞。      卫家家学渊源,剑势大开大阖,犹如江河奔突,犹如汪洋恣肆,纯以刚劲猛力见长。卫不疑学得正宗卫家剑术,但因是在帝王面前表演,将刚猛之气压下不少,力求演得有几分柔和。      卫邕已经皱起了眉。      齐王却在夏殊则身边摇着他的臂膀道:“卫不疑?以前没听过这号人物。三哥,此可以为援……”      夏殊则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齐王立即罢口,但这话仍是传入了皇帝耳中。      他不悦地想道,如今太子在朝中摆出求贤若渴广开言路的圣主贤君之态,视御座等同无物,风起青萍之末,从此以往地放任下去,迟早成为大患,祸及楚王。      楚王望了一眼太子,生就精致的双唇微微抿着,并不说话,桃花眼吊着几分温和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卫不疑的剑舞到了一半,中郎将裴度忽然提剑跃入了场中。      文官大骇,武将惊悚,卫绾“哎呀”一声,裴度的剑直直地刺向了卫不疑。      上一世双方有过交手,卫不疑获胜。但这过程有不一样了,上一世是太子举荐,见卫不疑剑术不凡,便让裴度下场试炼。   又是太子。      只是事出突然,卫绾才惊讶失态,片刻之后也调整好平复了呼吸,知晓卫不疑定能获胜,不再担忧他的安危,只是朝御座之下的太子殿下望了过去。      怎么回事?      为何关于太子的事,桩桩件件,都有了变化?洛阳城外是太子横插一手,齐王落水,太子宛如未卜先知,如今裴度下场试炼卫不疑,又与前世不同。      兵刃相交,仿佛磨出飞溅的火花。      卫织年岁小都不敢看,娇娇地躲入了母亲怀中,心里恨死了卫不疑,恨不得裴度方才飞来一剑当场杀了卫不疑才是。      见三哥紧攒眉峰,却并未有惊讶,齐王忍不住小声问道:“裴度是你安排的?”   未免皇帝听见,齐王这回将嗓音压得更低了,手掌掩着唇形。      夏殊则并不避讳,“不是。”      “竟然不是?”      齐王怔然。      场下卫不疑稳操胜券,三十招之内,长剑挑落了裴度的兵刃,剑指裴度咽喉。      卫邕长身而起怒喝:“小子胡闹,裴大人处处让步,你倒狠下绝招,还不向裴大人赔罪!”      裴度一时汗颜,不敢领受,自己拾起了剑,见卫不疑果然弯腰赔罪,愈发羞惭,回以习武之人的抱拳礼,“后生可畏,卫家剑术名不虚传。”      卫邕摇了摇头,卫不疑看了眼父亲,又与裴度客套一二,便疾步走上前去,脱了头上的兜帽鬼面,露出布满了汗珠的阳刚俊逸的面目,跪下叩谢皇恩。      他剑招胜了裴度,卫邕那话只能糊弄不懂武的文官罢了,皇帝一眼便瞧出了卫不疑的强悍之处,心头略有惊疑,暗道太子眼聪目明,善于挖掘良才,这一点上楚王差了他甚远,不免不甘心地瞪了眼楚王,对卫不疑道:“卫小卿家武艺不凡,年岁几何?”      卫不疑又望了眼父亲,回话:“回陛下,十九了。”      “正当年纪,能击飞裴卿手中之剑,有此神力,就此埋没了甚是可惜。你父是行伍出身,凭借双手立下无数功勋,朕问你,你是愿意躺在祖荫之下托庇于卫家,还是愿意亲身入军营历练?”      夏殊则微微蹙了眉。   今日卫不疑的出现,和裴度下场比试过招,都略有蹊跷。      卫不疑欣喜若狂,这回竟忘了去观摩父亲神色,尽管卫邕已在使眼色,让他回席不再出风头,但卫不疑置若罔闻,忙磕头谢恩,掷地有声地道:“卫不疑愿为陛下马前之卒,任许陛下驱策。”      孺子可教。皇帝又道:“太子手底下一名老将,年事已高,迟早还乡,你去那谋职,即日起顶了他的职位罢。”      齐王面色遽变,险些一跃而起,夏殊则把住了他的小臂,用力往下一沉。齐王磨牙忍了,双目血红。      三哥手下只有一个六旬老将,是心腹平虏中郎将,忠心耿耿,虽廉颇老矣,但力气并不输一般精壮青年大汉,何况又深谙兵法,娴熟实战,在营中混迹多年才有这么一个四品官衔,得来不易。陛下一出手便让卫不疑顶了他的官职,这是何意?      卫不疑心中也掠过一朵疑云,但是陛下封赐,不能拒绝,卫不疑立即谢恩了。      他退回席间之时,卫绾面露愠色,脚从食案下伸出来踢中了他的脚踝,卫不疑轻轻“嘶”一声,只见卫绾瞪着自己,水圆的明眸里充满了怒意。      卫不疑心中惴惴,也不敢看父亲神色,挨着卫绾坐下,肩膀撞她,“动气了?”      卫绾不快地压低了喉音:“谁让你过来的?”      卫不疑困惑:“王徵,怎了?”      没想到是表兄,卫绾惊愕之下,忘了言语。      今日卫不疑本来想着听了卫绾的话,不来春日宴了,但心里却不可避免地始终有些不服,他身为兄长,竟对妹妹言听计从,实在太窝囊了。他父亲就因为窝囊,勾结薛家辜负母亲,让他很看不起,心神不宁之际,轻易地便被王徵几句言语挑动了。      王徵道席上需要舞剑之人,并安排人手试他剑招,另有人推波助澜,让他能暂时摆脱卫邕。王徵六百石小吏而已,能安排上谁,卫不疑心生疑惑,但不知为何,最后他却鬼使神差地信了,谁让这人是他表兄,谁让他和卫绾在卫家处处低人一等,宛如风箱里的鼠辈。      卫绾心乱如麻,表面呆若木鸡。      王徵怎么也好像知道卫不疑今日一旦现身,必定能引起陛下注意?      筵席散后,太子和齐王一前一后地沿着曲折香径往斗拱飞檐的凉亭上去,齐王跟在身后采了几朵娇艳艳的牡丹,深嗅几口,笑吟吟地扯着花瓣暴殄天物。      夏殊则目光凝住,香径上出现了一抹雪白的身影,似一羽白鹤,她扬起目光,额发下露出一双清泠的眼眸,对上他目光之时,她本能地退避了一瞬,但跟着,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快步走入了亭中。      齐王惊诧,“卫绾?”      卫绾发觉自己的重生也许并不像自己沾沾自喜以为的那般简单。      推算年号,这一年,太子殿下应该早就有两任未婚妻了,这两任未婚妻都因为被暗杀香消玉殒。然而这一世的记忆仍然存在于卫绾脑中,这一世到了这一年,他却连一个未婚妻都没有。      一桩一件是巧合,这么多件,就未必了。      对太子的恐惧是刻在骨头里的,只要对上他犹如山巅上料峭冷雪般的目光,她便不寒而栗。这么深彻的恐惧洗刷不了。可是比起这种恐惧,卫绾更想知道,他是不是——亦如她一样,是带着回忆重生而来。      如果是,那么说明上天眷顾的除了她,还另有其人,那么王徵说不定也是。      不过没有等到卫绾开口,碧水之畔衣香鬓影,忽然江潮般涨了起来,纷乱的声音被极快地收拾成一道,如水鼎沸。      一个已经发现了太子殿下的行踪,跟着呼朋引伴。她们矫作矜持地一股脑冲了上来,卫绾还未拟好言辞,不知怎么开口,便被涌入凉亭的贵女们冲散,挤在人堆之中,泯然不可见了。      她不知道,在她被冲出八角亭的那一霎那,亭中尊贵的男人紧紧抿起的薄唇,于顷刻之间放松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绾:我看你是不想见我。哼。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太子殿下以后会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远离卫绾的努力,都是蠢笨不堪的无用功哈哈哈哈。 第 7 章   皇帝与薛夫人独上兰桥,水榭之中并无闲人,只有侍立的四名宫婢,都是薛夫人心腹。      皇帝一手揽着薛夫人的腰肢,体贴地提醒她脚下石阶,至上了水榭,才皱眉说道:“你今日兴致不高,是对朕相中了卫绾心有芥蒂?”      薛夫人堆满步摇金花的发髻,被皇帝方才信手采撷了一朵魏紫簪上,人比花娇。她柳眉凤目此时微垂,有种经岁月所洗练的平和的惊艳。      “皎皎和幽州的婚事不退,我心中始终有些不安,这时陛下下了赐婚圣旨,我怕皎皎难受。”      说罢她又笑道:“陛下心思如海,我猜测不出,但我相信陛下心里一定想着我们母子,对陛下相中卫绾,臣妾心中并不十分介怀。”      皇帝需要的是一枚能近身安插在太子身边的棋子,这枚棋子用得好,可以成为眼线,用得不好,可以引起卫邕与太子的对立。最重要的,卫绾为庶女,身世尴尬,母族毫无家声威望。      皇帝最爱薛夫人的蕙质兰心,既善解人意,又不会太露锋芒,进退咸宜。      当初发妻逝去,皇帝虽然也有过哀恸,心中并不感到十分悲伤,至于对太子,也从没有负疚之感。      “朕将对太子的赐婚压些时日,等卫皎婚事退了再宣不迟。”      皇帝举办春日宴,只是名目而已,他心中早有人选卫绾,虽然卫绾今日表现得过于中庸。未免犯了太子部下众怒,皇帝先赐了卫绾亲兄长一个四品中郎将,之后再将卫绾塞过去,一切便都显得顺理成章了。      薛夫人宛然相就,顺着皇帝搂过来的手臂温驯地倚入了他怀中。      *      卫绾被冲出凉亭之后,自知接近不了太子,正好卫不疑从香径上一株圆叶灌木后探望过来,卫绾焦躁地跺了下脚,折身下去了。      齐王“哎”一声,被美人们推推搡搡的也出了八角亭。      卫不疑见卫绾今日怒色冲冲,心中有愧,“阿绾……我做了太子部下,你不欢喜?”      卫绾睨了他一眼。      她如何欢喜得起来!      这个胳膊肘向外拐的阿兄,上一世,卫绾与王徵策划要逃,计划不甚周密,卫绾想说通卫不疑,让他想辙拖住太子,只要拖延一个月,他们便能逃之夭夭了。      但卫不疑在太子手下谋差事久了,计较的利益得失,一切都以太子为先,再加上脑筋不好使,当即回绝痛斥:“你与主公有陛下赐婚,你便是太子之妇,怎能背着他与别人奔逃?”      卫绾双目飞瞟,幸得周遭并无人迹,她攥紧了粉拳,“阿兄,你不帮我了?”      “帮不了。”   “主公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背叛他。”      那时,卫绾从小到大拿来克制卫不疑的招数使尽了,都是徒劳无功。她震惊之下又万分清醒地明悟,卫不疑早就被太子的嘴软手短策反了。      两人互相说服不了,最后卫不疑无可奈何地退让一步,“阿绾,你自小到大要做的事,阿兄都拦不住,这一回也不拦着你,你真心喜欢王徵,尽管和他逃得越远越好……至于你想让我辜负主公,这是万万不行的,我只能答应你,对你与王徵的私奔打死也不泄露出去。”      卫绾咬唇,凝视着背着手手足无措的卫不疑,心终于软了。      “你以后别听表兄的话了,在太子手底下谋生,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那人高高在上,心狠手辣惯了,不是善类。      卫不疑皱眉道:“我心中也实在困惑,表兄他从何得知,今日会有人试炼我的剑法?”王徵区区符节令,哪来的消息?被卫绾点破,卫不疑将信将疑地颔首。      “你记得就好了。”   兄妹俩从没有隔夜之仇,卫绾长长一叹,挽住了卫不疑的臂膀,两人一道往牡丹园踅去。      卫不疑朝身后一望,八角亭之中,被一众莺燕环堵的太子殿下泰然而处之,即将成为他主公之人,风神俊逸,高蹈而超然,人如泠泠寒玉。      对卫绾看似无意地寻到亭上来,卫不疑心中有了计较——原来阿绾早已对太子殿下芳心暗许。      可惜了,她只是卫家庶女。一番相思,注定伤情。      卫不疑无奈地幽幽出了口气。      卫织的目光从退席之后一直不离卫绾,眼睁睁见她跟着太子殿下上了风竹亭。      连她都知道要避嫌,女儿家该当有矜持,没想到卫绾竟不要脸,卫织气得同薛淑慎告状:“母亲,卫绾就如此想着攀附太子呢!上一回太子给她撑腰,倒给她撑出脸来了!愈发不知自己是什么下贱胚子出的东西。”      大庭广众的,母女身畔有文士三两结伴而过,薛淑慎担忧她这番大逆不道侮辱亲姊的言论让文官听了去,忙对她递了眼色。      卫织闭口。      薛淑慎紧握住卫织之手,定心下来,“不会,陛下岂能看中区区庶女,只要你父亲不到陛下跟前搬弄是非,但放心,我已命人看住了你父亲,一旦有消息便回来回话,至今你父亲连陛下面都没见着。”      母亲说的是,卫织缓和过来,笑逐颜开:“是了,陛下何等样人,连咱们卫家都不放在眼底,太子殿下可是储君,又怎么会想着卫绾?”      她不过是因为前几日,卫绾借了太子几个亲兵在卫家逞了威风耿耿于怀,薛淑慎暗中幽幽发出一声长叹。她女儿不知,这背后牵扯的利害关系是盘根错节,陛下还倚重太子,是因为陇西未平,一旦羌人被安抚下来,陛下便一定会大刀阔斧地削太子手中实权了。      然而现实又狠狠掴了薛淑慎与卫织的脸。      长子卫不器这趟和离的差事办得极好,一丝不苟,不但要回了卫皎的嫁妆,幽州崔家更对卫不器回了无数歉意,言谈之间,大有挽回姻亲之意,但卫不器不为所动。薛氏自然看不上崔家那些聘礼,早命人装了几口大箱,原封不动退还,领了崔家扣扣搜搜抖出来残缺不全的嫁妆之后,卫不器已折身上路。      动身之前,卫不器与家中写了信,命四百里加急疾驰回洛阳,暂寄予父母,薛淑慎抱着信喜不自胜,连夜里便与卫邕商议。      “阿皎也是自由之身了,夫君,不如你去……”      “我知道你是何意。”      语未竟,卫邕皱眉扯下了杏色透光的鲮绡罗帐。      “但阿皎终归是已婚之妇,不说陛下能否看中,即便能,太子能么?阿皎又要受多少委屈,你心中便不会心疼?”      一番话让薛淑慎滞住之后,卫邕又长长发出一声感慨,将夫人搂入怀中,“何况,那崔家也不简单,阿皎若高嫁,入主东宫,这不是掌了崔氏的嘴?这以后,万一他们狗急跳墙,非要来个鱼死网破,将阿皎婚前被人欺辱之事广而宣之,依咱们女儿的性子,她会如何?”      薛淑慎说不出话来。      末了,她嘴唇皮子哆嗦道:“难道,咱们阿皎以后便嫁得不能比崔家好了?这口气我咽不下!”      卫邕迟疑道:“阿皎的婚事不急,她才和离,等过段时日,双方对这段姻亲看得都淡了,再谈不迟。”      薛淑慎总疑心卫邕话外都为了卫绾,心中颇有不忿,因为大儿子寄来喜讯而蹿上眉梢的那三分喜色,荡然无存,狐疑地盯了卫邕许久,看得他老大不自在。      没过多久,卫不器携带嫁妆回家,薛淑慎大喜过望,带着卫织去清点嫁妆,核对账目,但清点下来,却发觉少了不少,问卫不器,卫不器道:“崔家当时娶阿皎时,账目有了亏损,周转不灵,正需钱帛度过厄难,便转用了不少阿皎的嫁妆。幽州刺史道,要另取银铢补上缺漏,决不让卫家吃亏,但孩儿以为,卫家不短这点银钱,说到底是要将两家通婚之物归还原主,从此两不相欠,若再拿了崔家的银铢,日后难免不会思及这桩失败的婚姻,不如作罢。”      “母亲点点,虽是少了一些,但名贵之物,大多已经还回来了。”      长子办事妥帖,如此既取回嫁妆,又是对崔家的施恩,薛淑慎以为有理,便不再计较。      但,卫不器归家不过三日,宣旨的宫人忽然驾临卫府。      卫府上下都去听旨。      卫绾与卫不疑跪在最后,她侧目瞟了眼卫不疑,抿住了唇——掐算时辰,这是她被赐婚太子的时日,难道,真是宿命使然?      她心中涌起无法言喻的恐慌。      宫人宣读圣旨,果然是为太子与卫绾赐婚的,钦定卫绾为太子正妃,并赏赐卫府诸多财帛,择良辰吉日完婚。      卫织猛地直起了腰背,俏脸憋得通红地怒喝:“卫绾不配!凭甚么!”      薛淑慎面如白纸,惊愕地命令卫织住口,卫织不肯住,薛淑慎仰面便晕死在卫邕怀中。      “母亲!”卫皎与卫不器一齐拥了上来,搀扶薛淑慎回房,卫皎让卫织忙跟上,留下卫邕接旨。      “老臣叩谢陛下天恩。”      圣旨捧于掌中沉甸甸的。      卫绾望着回眸而笑的老父,他眼底几分欣慰,几分担忧,还有几分并未完全消散的惊讶。想必事先他也茫然不知。      卫绾知道,对于母亲的故去,父亲嘴上不说,心中却有愧疚。      那些愧疚一分不少地全转嫁到了与母亲相貌相似的卫绾身上,但及笄那日的晚宴上,醉酒的父亲亲口说出要让她嫁得不输王侯之语,卫绾却并没有感到丝毫荣幸。      她母亲当初不过高嫁了一些,后来被贬妻为妾,不得宠爱,抑郁而亡,她虽然不会为了男人伤心到如此,但她的身份比起太子,实在是霄壤之别,仰望不得,攀附不起,她前世正是因为太有自知之明,不肯重蹈覆辙,才信了王徵。      后来她才明白,王徵也不可信。      如今看来,卫绾几乎已回头无路。      接旨之后,宫人笑眯眯俯瞰着未及起身的卫邕与卫绾,鸭嗓沙沙的,颇有些刺耳:“还有一事,殿下恐怕又要动身前往河西,羌人一支部落撕毁旧盟发生了叛乱,如今闹得四分五裂,犹如散沙。他们又重新立定盟约,只肯信任太子,太子要前往河西调解,此一役,陛下特许卫三郎随行。”      说罢,在卫邕与卫不疑皆面露震惊时,宫人又笑道:“既然夫婿与兄长都去了河西,便让卫氏阿绾也随行罢。”      “这话未写在圣旨之中,是陛下口谕,嘱老奴传达。奴话已带到。”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开始对手戏了哇好开心!上一世两人是没有一起去河西的,但这世发生了蝴蝶效应。 PS:接到编辑通知,原文名无法使用,所以更换。对不住大家了,封面也换了,作者君只能尽量保持风格统一。 第 8 章   薛淑慎在卫氏一干人的焦灼守候之中醒来,花容仍是惨白,见了缩手缩脚耷拉着头的卫织,劈手便是一记凌厉耳光。      沉重的一记耳光,抽得卫织眼冒金星,卫不器与卫皎均上前阻拦。      卫织哇呀地嚎啕大哭起来,“母亲……”      “那话当着天使之面,你也说得!”      薛淑慎气得胸脯急急几个起伏,怒不能遏,“宫里多得是闲言碎语,你若教人听见,小小年纪心肠歹毒嫉恨亲姊,名声便毁了!还不认错!”      从洛阳城外始,这个小女儿便时而口出惊人之语,刻薄且歹毒,卫绾固然是个下贱胚子,薛淑慎也不盼她好,但卫织将这些歹毒的话挂在嘴边,长此以往,必致祸患。      卫织捂着被被母亲掌掴高高肿胀的颊痛哭,拒不认错。      薛淑慎心中也疼,但这些事不与卫织讲出来,日后便晚了。      “我实也不知,陛下怎就会突然相中了卫绾那小贱人。才德品貌样样下品,有何可取?太子阅尽美色,冷酷无情,算来卫绾也讨不了好,过不消几个月必被休弃。”      卫皎沉默地退后半步,退到了卫不器身后,隐忍了又隐忍,终是没忍住道:“母亲,阿绾被赐婚嫁给太子,是她的福气,亦是陛下赐予卫氏的恩赏,母亲怎么……如此说。”      她不开口倒好,一开口薛淑慎又气怒道:“你这没出息的废物,怎么就学不来卫绾那狐媚子功夫,她在春日宴上对太子眉来眼去的,你倒好只记着幽州那个负心薄幸寡廉鲜耻的崔适!你若有她五成的眼光和手段,太子妻位便是你的!这下倒好,让卫家一个庶女捡走了这天降的便宜,也不知日后旁人要怎么笑话你母亲没本事。”      卫皎脸色刷白,咬了咬唇,背过身去了。      屋外,倚着门框沉默的卫绾,唇边浅笑潋滟起来。      她被赐婚给太子,主母和卫织气得这样。      也是,上一世在她之前太子死了两任未婚妻,薛淑慎对之避如蛇蝎,自然不如今生,巴心巴肺地要送女儿给他。得知卫绾要攀上高枝,可不得气裂胸肺么。      她父亲卫邕明知薛淑慎的鄙薄短见,用心险恶,却始终疼爱她敬重她。   世上的男人,也不可用常理推测。      卫绾的手压住嘴角,将那点哂然的笑意用食指一丝丝熨平。      卫不疑已经在西院整装,收拾行李了,见妹妹鹅黄身影出现在凝碧的树影底下,咧开嘴角露出灿烂的笑容。      卫绾朝他走了过去,“阿兄。”      她看眼卫不疑几乎已经收拾妥当的包袱行李,低声笑话:“你就这么急啊。”      卫不疑直起了腰背,少年濯濯如柳的身姿已经抽条,不知何时起,已有了顶天立地的伟岸。      他眉眼温和,双臂搭在她的宛若削成的单薄两肩,用沉稳而笃定的口吻告诉她:“妹妹,从今日起,阿兄要跟着太子殿下建功立业了,从今日起,阿兄恐怕要脱离了卫家,本来担忧如此一走,你在家中无人照顾,幸而陛下垂怜,许你同行,也免让你在家中受了委屈。”      卫绾垂下了眸,眼眶有些发烫,极力挤着笑容。      “待阿兄功成名就,便分出府去。本来今日之前我已经想好了,待我有了自己的封衔,开府之后,便将你接过去,为你物色天下顶好的如意郎君。不曾想陛下圣旨天恩比这一切来得要快,你就要被许给太子殿下了。”      “我亦不知太子是何等样人,这趟去河西,阿兄必帮你把关。即便将来成了婚,太子有负于你,他便是我的主公,我作为舅兄也不能饶他。”      卫绾的嘴角才极艰难地将笑容挤出来,眼中却飞快地聚起了一波热雾。      大滴的眼泪倏地滚落。      她又哭又笑地痛斥道:“你说大话总是比谁都好听,还远着呢!”      活了两辈子,人应该活明白了,这世上,卫不疑对她最好。      上辈子他必定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等待的日子太长太久,这番话他没宣之于口,她也不敢蹉跎。      卫不疑当即竖起了三根手指,“我发誓,这是我肺腑之言,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欺负阿绾,包括阿兄在内。”      卫绾点点头,“我信阿兄。”她将卫不疑打成死结没棱没角的包袱哭笑不得地拿起来,“我帮你收拾。”      “你别想着我了,早些娶了阿嫂,有人照顾你就好了。”      卫不疑道:“先立业再成家不迟。”      卫不疑心中早有揣测妹妹对太子殿下芳心暗许,方才才敢说那么一通大话。卫绾手脚利落,不过须臾,他的行李便已打点好了,卫不疑怎么看,都觉着卫绾似乎比他更急着上路,对心中揣测愈发以为真相。      三月底,军队开拔,前往河西。      卫绾坐于马车之中,随着卫不疑领着的二十人手出城与太子会合。      初阳照于城楼,为古老的城墙抹上淡金色的光辉,剥离的瓦片披露着伤痕累累的疮口,被日晖温柔地抚摸着,舒坦地吐出口淡淡的烟气来。      卫绾从车窗探出头去,回望着身后古朴巍峨的洛阳城墙。      上次从这里逃离,已譬如旧梦。   那旧梦太过真实,想起来还令人汗毛发怵。      只是不知道为何事情的发展有些荒唐,她竟跟着太子出来了。      马车停驻,卫不疑拨转马头,还以为卫绾是心有不舍,眷恋洛阳,他策马走到车边,“阿绾,此行有我护着,断不会出事。咱们在此稍待,太子殿下还未来。”      卫绾指着那一片宛如停在城墙上不染尘埃的蘑菇云朵,细声道:“当年母亲嫁到洛阳来时,带着满心欢喜,月娘说,父亲将她从婚车之中迎出的那一瞬起,母亲便再也没想过离开了。”      常百草就在卫绾身后,替她将解下的曙色织锦斗篷收着,心中颇有感伤。      卫不疑看了眼,那朵云被忽然而来的一阵风刮到城楼后去了,他皱眉道:“她的魂魄如今肯定离开了,她走时让咱们往事不必想,一切往前看。”      说着卫不疑朝前看,目光陡然露出激动来,手只不自觉地拍打着卫绾的车篷,兴奋地说道:“主公来了!”      卫绾一听,吓得忽然身子手臂全缩回了车中,快得宛如一阵飓风,那衣袖带起的微风甚至还扑到卫不疑脸上,他错愕地望着,卫绾在同时拉上了车窗。      “阿……阿绾?”      里头无人应答。      夏殊则领着一支足有百人的亲兵赶至与卫不疑会合。      烟尘漫卷,黑甲曜目。      卫不疑翻身下马,疾步冲至近前,夏殊则翻掌,命诸人停下。      卫不疑施礼,“卑职,卫不疑,拜见主公。”      他的名号是顶了太子身边得力心腹得来的,想了想,并不敢主动在夏殊则面前提及。      夏殊则皱眉看了他一眼,对身侧慢慢悠悠骑马赶上来的齐王殿下道:“如你所愿,已送到城外了,回去。”      齐王食指摸了摸鼻梁,“都已送到城外了,不如让我跟着跟着三哥罢。我保证乖乖听话,不赌不酗不惹是生非,三哥让往东绝不往西,要水里月亮绝不摘天上星星。”      见夏殊则面目更沉郁,齐王又使出老三样来,一把抱住了亲三哥的臂膀撒娇耍赖起来:“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去河西。整日地待在洛阳,闷死我了!”      卫不疑吓得一抖。      马车里卫绾也默默接过了常百草手中的织锦斗篷,低声闷不吭声地为自己披上了。      夏殊则抽回了手臂,扣在了腰间剑鞘上,沉声道:“不得胡闹。”      太子殿下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卫绾吓得瑟瑟,愈发如坐针毡。      齐王吐了吐舌头,宛如对着一只纸老虎纹丝不惧。      但夏殊则也只是喝了一声,大抵心中也有数。      “胡作非为。徐夫人应许了么?”      “应许了应许了!”   齐王殿下双目晶灿灿的,点头如捣蒜。      夏殊则似有些无奈,“走罢。”      他对卫不疑道:“起身。”      卫不疑依言起身。      夏殊则道:“不必不自在,陛下将你归孤麾下,非孤所愿,但既来之则安之,你日后跟着高胪,若能勤勉不辍,为大魏立功,自有你的飞黄腾达,与孤无关。”      卫不疑听懂了他话中之意,胸口一热,“诺。”      现抚西大将军韩翦,世人都知他是太子殿下一手提拔的,三年便已跃上枝头,出类拔萃。且到如今,已没几人还记着韩翦曾在太子麾下,与车骑将军高胪共事,只知他镇守河西,手握兵权,颇受人敬仰。      太子之言——他能当第二个韩翦。      齐王方才得到了皇兄首肯,立马得寸进尺地惦记起了三哥胯.下那匹神光奕奕的赤血红骏马,口角流涎,“三哥,这是父皇赐的汗血宝马?日行八百里?”      夏殊则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换马?”      齐王殿下点头如雏鸡啄米。      夏殊则无奈地出了口气,翻身下马。      齐王殿下也忙跟着下马,将三哥手里递来的缰绳拽住了,又走到了卫不疑近前,朝他那匹力有不逮的老马瞅了几眼,道:“去河西,不比游山玩水,卫三郎这匹老马本王看跑不了多远便要力尽而绝,不如放它伏枥多活两年。这样罢,卫三郎,我那匹马儿送给你骑了。”      齐王言者无心,卫不疑却瞟了眼夏殊则,并不敢立即行动。      齐王走到了卫不疑老马的屁股后头,肉掌重重一拍。      马儿发出一阵嘶鸣,朝着洛阳城门急蹄奔去。      目瞪口呆的卫不疑望向了夏殊则。      夏殊则皱眉盯着齐王。      齐王露出一朵堪比沐浴朝阳金辉的云霞的绚烂笑容,“这下可不好,没马了,三哥,不如你跟着卫小娘子坐车好了。”      车中的卫绾倏地大惊失色,腰背俱僵,手指扣着车窗,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常百草又惊又怕,还道她是身子不适,“姑娘?”      夏殊则偏薄的唇,此时已微微抿起,幽深而森然的目光露出丝不悦,如被触了逆鳞。      齐王甩了甩手中马鞭,耸肩无辜道:“只能如此,不然,教我钻进马车之中去?”      夏殊则将马鞭掷给了他,微微攒眉,折身走向了马车。      卫不疑大为震惊,暗中于背后对齐王殿下竖起了拇指。   确实是高人。      须臾之后,车门响起了清脆的不疾不徐的三声。      这三声如同鼙鼓击在卫绾心上,刹那之间唇瓣失了血色,她哆哆嗦嗦催促常百草去开门。      常百草拉开了车门,外头明媚而暖融的春阳被抛洒而入,长姿孑立的身影,犹如静影沉璧,于如水的烂漫春晖之中,投入人眼眸,惊起人心上栖息已久的一滩鸥鹭。卫绾的心跳得更急了。      她哆嗦着将手指捻住大袖,尽可能不露端倪地道:“殿下。”   尽管极力克制,声音却还是不受控地战栗了下。      夏殊则的右手叩在车辕上,双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卫绾。      那种如同前世里一样被打量的毛骨悚然感,于四肢百骸深处死灰复燃,她简直仓皇不安,恨不得一把推开他逃窜而去。      他的手臂却似乎有意无意地拦着她去路,肯定地道:“你怕孤。”      生来矜傲的太子殿下,在卫绾身上学到了人生第一般无奈,唤作自知之明。   他是她眼中的洪水猛兽。 作者有话要说: 你会成为绾绾的心上朱砂的。 时间问题,不必自谦。 第 9 章   卫绾大气不敢喘上几口,想揭开窗去对卫不疑求饶,将太子拉走。      “殿、殿下天人之姿,阿绾不……不敢不惧。”      他的手攀着横辕,笑了声,意味不明,继而卫绾只觉得眼前光影一暗,竟是太子钻入马车之中来了,卫绾忙深吸口气,屏住了呼吸。      常百草积极地让座,自己蹲在了边角小杌子上。      夏殊则凝目看了卫绾一眼,她神色紧张,面颊隐隐有汗,坐立不安,他微微垂目,避过了一旁。      一道长椅,一人在北,一人在南,中间犹如隔着一道天堑。      卫绾惶惶不安地偷偷回眸,见他安然自若,目光朝向车窗外,似有所动,卫绾忙又深呼吸几口,扭回头装作望车外风景。      只听得齐王带着笑的一声“启程”,少顷,马车被驱动起来。      郊外新绿的原野一碧万顷,官道广阔延绵,没入远处轮廓朦胧的山丘之中。      金色的日光将晨间的薄雾撕开,倾囊灌溉而下。      卫绾的呼吸缓慢地平复着,随着马车的颠簸律动,胸脯也一起一伏,紧迫感消弭了不少。只是,她仍旧是不敢回头朝后方瞟上一眼,脖子歪在窗口,这会儿歪得都发酸发痛了。      她并不想一路扭着脖颈子坐到河西去,何况……      何况什么卫绾还没想到,马车突然剧烈地一晃,卫绾双臂无着,被身子朝后倒去。      她吓得忙用手掌撑住木椅,不幸却碰到了样坚硬且柔软的物什,好容易立定,卫绾仓皇回眸,只见自己左掌压在太子右手手背之上,掌下之物骨节分明,有些微咯手,卫绾惊魂未定,寒毛直竖,刷地一下坐了回去。      “殿、殿下,我不是,不是有意……”      夏殊则凝神瞧着她,不见什么喜怒。      卫绾手心沁出了一层细汗了,紧张地一把扣住了尝百草的手腕。      一切细小的举动都落入了他眼中。夏殊则淡淡地瞥眼过去,“不必怕孤。”      他又补充了一句:“孤不吃人。”      卫绾微微怔然。      常百草却发出噗嗤的轻笑,甚为大胆。卫绾怔怔朝她望去,威胁她闭口,常百草竟然胆大起来,敢当着太子光明正大戏笑,而卫绾战战兢兢地发觉,太子殿下似乎并无恼意。      常百草只是觉着,太子一路约之以礼,目不斜视,目光平和温沉,雅逸端凝,毫无戾气,分明是个正人君子。不知为何自家姑娘与四姑娘呛声时神鬼不惧,逼急了,私下里能祭出卫织母族祖上八代来,却偏偏怕太子殿下,宛如见了猫的老鼠,连爪子都不敢亮出来了,这不是太奇怪太好笑了么。      她仍在笑着,卫绾瞪了她一眼,诫告她不得放肆。      常百草偷偷瞟眼太子,那小手捂住了嘴巴,眉眼弯弯,仍然全是笑意。      目不斜视的太子殿下冷淡地望着窗外,主仆二人无意之间目光落到他背影之上,觉得那剪影沉静而孑然,与车中俗物格格不入,卫绾更惊疑不定地发觉,殿下耳根……有些微发红。      一定是马车逼仄,车中太闷了。她心想。      黄昏时分,将暮未暮,军队在黄河边驻扎下来。      背临滔滔,大河万古不竭的水声,犹如战鼓雷鸣。      可让人听着,却觉得有种古朴而悠远的宁静。      卫绾下了车便显然松了口气,一路只步步紧跟着卫不疑行动。      远处,齐王殿下和太子巡视周边,两道身影挨得极近,左右无人,齐王却还是用手掌遮口,神秘地笑道:“我上一次便发觉那小姑子怕你了,三哥你上回在洛阳城外掳走了人,是不是做了甚么让人又心动又害怕的事情?”      夏殊则道:“没有。”      他皱起了眉,“高胪同你如此说的?”      “不是,只是小五自己猜测的,怕三哥和三嫂不痛快,今日特地为三哥寻了个台阶,你们聊得愉快么?”      “聊?”他们在车中一路,不过说了三句话。   卫绾怕他,避如蛇蝎。他越是靠近,她越是不自在。      齐王眉目黯淡下来——原来甚么也没聊啊。      赶了一程路,诸人饥肠辘辘,卫不疑等人在属下搭起了木架燃起了篝火,烤肉被翻出浓郁的辣香。      卫绾厨艺一绝,不逊洛阳大厨,尤擅清粥小菜,煸炒炙烤。此行中不少亲兵充当了猎户,他们例无虚发,去了小半时辰便已满载而归,卫绾就地取材,竟也让一众粗糙汉子吃得有滋有味赞不绝口。      此时天色将暮,暮云如莲,从西天大河来处沉了下去,犹如一团落汤的火球。      卫绾烤好肉,与诸人分飨,他们解下盾牌铺地为砧,取下腰间匕首片肉,大快朵颐。      齐王也嘴馋,问卫绾讨了好些羊肉兔肉。      卫绾殷勤招待,自己一口未动,和常百草两人忙活了许久。      吃得满嘴油星的齐王笑眯眯的露出餍足:“三嫂烤的肉色味俱佳,比我在春日宴上的烤羊臀还好吃。”      卫绾微微垂下了目光,“殿下过誉。”      将木架上最后一块彘肩取下,卫不疑吃饱饮足,帮着问这块肉谁要,眼馋的亲兵吃锅望盆地爬过来,卫不疑的目光扫到了远处,挨着另一堆篝火的背影。      那身影宛如被火光舔舐着,笼罩在一团炙热的火焰之中。      高胪将军似乎俯身对殿下说了什么话,便走了过来。      齐王诧异抬头:“卫三郎你瞅什么?”      卫不疑道:“我是觉着,主公……很孤独。”      他们一堆人偎着火烤肉说笑,饮酒放歌,显得那头格外的荒凉冷情。      齐王回目望了眼,压低嗓音道:“我三哥一贯如此,他能把身边一切乐景衬出哀情。”   “也不知是攒了几辈子的幽怨。”      卫绾的心轻轻地被挑动了一根弦,有种无法言说而又感同身受的孤独。      卫不疑取了两块羊肉一块彘肩,“阿绾,你送给殿下吧。主公行了一路似乎水米未进。”      卫绾面露迟疑,不肯行动。      正此时,高胪走了过来,对卫不疑道:“主公有命,我与卫三郎今晚轮番当值守夜,大家伙儿吃完了肉便各自回帐中歇憩。如有风吹草动,以打更为信。”      卫不疑道:“敬诺。”      高胪腹中正空,见还有些烤肉未曾分食,也席地坐下,正要问是否卫绾烤的肉,谁知他来不及问出口,目光才对上卫绾,对方忽然取了卫不疑递去的羊肉彘肩朝太子去了。      背影颇似逃之夭夭。      高胪摇头一笑,自来熟地取匕首划了肉,尖刀上坠着烤熟喷香的羊肉,一口送入。      “唔,好手艺。”      夏殊则手中调着一张古琴,琴声泠泠,仿佛冷月下泉水嘤鸣,于烧得哔剥的柴火声之中尤为沉澈悦耳。      卫绾将护盾置于地,取了匕首,恭谨地摆到夏殊则身前。      白日里相处,让卫绾已稍稍放下些警惕,她对夏殊则的恐惧反倒不如高胪了,才宁可给他送肉,也不想教高胪那如鹰隼般锐狠的眸子盯上一眼,那一眼已教她浑身不适。      “殿下,我烤了肉,行了一路甚是艰苦,您……”      他的双掌压在琴弦上,修眉微微动了下,却丝毫没有甚么表露,那双深邃的眸子,是卫绾认同的最能藏住心事的那种。      他道:“孤坐马车,并不艰苦。分给别人罢。”      卫绾不想回去分给高胪,又道:“大家都吃饱了,只有殿下……”她忽然顿口,恨不得咬断了舌头。她怎么突然口拙舌笨起来,这不是在说现在只有别人吃剩的肉了才拿来打发他么。      谁知夏殊则却又侧身,命人将琴取走,捡起了卫绾置盾上的匕首,他举刀要片肉。      那双手细长平滑,无一分赘余,只是片肉的技巧未免显出拙劣,想必他平日吃肉都有旁人打理好了的,卫绾心道让他亲自动手很是不敬,确不合适,闭了眼睛自告奋勇道:“我,我替殿下来。”      他看了她一眼。      随后他将匕首倒竖,交给了她。      卫绾依稀仿佛觉得,殿下耳根又红了。      她深深呼出口气,极力挤出笑容,虽然紧张,但过于熟练的技艺使得她无论什么场景都并不露怯,庖丁解牛般片好羊腿,用刀尖刺了送到他面前,带着一丝焦糊香辣的肉味扑人一鼻。      夏殊则口味喜淡,但面对递来烤肉的人,他慢慢地咬了一口在嘴中。      入口有些焦脆,里头的肉质仍然鲜嫩,有一丝甜辣和若隐若无的腥膻,毕竟是野外,羊肉无法全去其膻味,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许多御厨都望尘莫及的了。      她,想必以前给那人做过许多菜。      肉是苦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人家给你喂食,你居然在偷偷吃醋哇,哪是苦的,明明是酸的嘻嘻 男主嘴刁又害羞,关键是对绾绾的奸情他耿耿于怀23333 第 10 章   卫绾从“阅尽天下诸般声色犬马”的太子殿下脸色里并没有寻出满意的蛛丝马迹,怕他不喜口味,心中却在想着,野外炙烤本来不过是就地取材,食材的处理粗糙得很,若有锅碗炉灶给她指挥,日后一定会……      她竟然在想着以后。卫绾蹙眉,感到一阵陌生的心虚。      对太子害怕之外,也有一丝愧疚。前世是她对不住他在先,毕竟未婚妻私奔挫伤了他尊贵的脸面,恐怕从夕照谷回去之后,他本该光鲜的后半生却受尽了旁人背后指点。      上次在八角亭上卫绾险些一时冲动朝太子质问出来了,但幸而被贵女们冲出了凉亭,否则万一太子本不想再计较,却得知她仍然记着这桩丑事,极有可能再度让他后半生染上污名……卫绾休矣。      而且倘若他还记着前生,卫绾是更加不能与王徵走了。   一回生,万箭穿心,二回熟,至少是鞭尸级别的了。      至于彘肩,卫绾从太子眼中读出一种对于油腻的嫌弃,并未动手,卫绾也片成了几片,搁在盾牌上,见身后高胪已起身去巡夜了,便也想从太子身边溜回去。      夏殊则望了一眼,高胪已走得远了,莽原背后河水滔滔,渺小的身影犹如一粒芥子。      夜风吹来,河底明月愈发零乱,被捣碎无数。      他用绢子擦拭了手,长身而起,“你到孤的帐篷中睡。”      卫绾一怔,太子已往马车走去,片刻之后,他的双手扶住了车门,察觉到背后紧紧盯着自己的目光似的,他回眸而来,卫绾无措地飞快地撇过目光,脚步匆匆地走了。      夏殊则上了车。      卫绾拉着常百草钻进了太子大帐,外出一切行囊都准备得极为简单,但太子帐篷中还是备有不少软褥锦被,卫绾分给常百草,将灯油点了,和衣躺下来。      灯影摇摇欲坠,昏昏暗黄,呼吸声隐约可闻。      常百草还没睡意,身子翻覆不住,卫绾知晓,睁开了眼。      常百草道:“小草是第一回见太子,他真的是姑娘的未婚夫君么,翩翩有礼,温文尔雅,最重要的,他长得好俊呀。小草没见过长得这么俊的男人呢。”      卫绾对那番评价不可置否,但听到后来,仍是忍俊难禁,仿着她略带一丝乡音的口吻道:“你见过几个男人呀。”      常百草一愣,知晓姑娘又拿自己打趣,脸色一红,又嗫嚅道:“我见过的可不少呢,大表兄,大郎,三郎,还有那位齐王殿下。我阿娘还说我阿爹世间最俊呢,我今日一瞧,才知什么是云泥之别。”说罢在心底对阿爹拜了拜。      卫绾失笑:“大晚上的,你也不怕你阿爹给你托梦。早些睡。”      “真的真的。”      常百草叽叽喳喳的,像只不肯栖息的鸟儿,在卫绾耳根便喋喋不休。      “姑娘不觉着么?我觉着他生得好看,音容兼美,对姑娘又和气啊……”      “我就怕姑娘输给五姑娘,五姑娘等着当太子妃很久了,谁知道陛下压根看不上她。”      卫绾隐忍又隐忍,伸掌去阻住她聒噪的声音,又低声道:“上次,你说王徵有话带给我,他要说甚么?”      常百草水眸滚圆,等卫绾抽开手,她才惊呼:“我又忘了。王郎君要我同姑娘带句话,他去迟一步,很是对你不起,姑娘若是安好,三日之后便到竹水亭一会,他有话同你说。”      “三日,”卫绾没好气,一指头戳在蠢丫头的脑门上笑问道,“你数数,到今日多少日了?”      “有、有一个月了。”常百草心虚不安,欲哭无泪。      卫绾没有怪罪常百草,那时卫绾才回来,听到王徵二字便感到心脏被压迫般地疼。她是真心喜欢过,但生死一线之时,她感到了被辜负,被抛弃,所以即便那时常百草将话转达,她除了更烦躁些,也不会赴约。      也不知王徵是否独自一人在竹水亭等了许久。      但那之后,再无回音。彼此都大了,即便是表兄妹也要避嫌,王徵又已入仕,要见一面已不如从前那般简单。卫家主母又拜高踩低,瞧不起王徵出身,对他上门递拜帖,十回有九回不应。      “姑娘,你心中,对王郎君……”      常百草跟着卫绾最久,她生活的一举一动,琐碎小事,她都默默记着。卫绾情窦初开,对王徵的羞涩,数度送王徵出门时,又倚门回首,两两相望,像是有情,常百草一一看在眼中。只是安国寺一行,回来之后姑娘对王徵却态度大改,之后再也不在常百草跟前提及王徵半个字了。      常百草既感诧异,又不敢问,渐渐地也不在她面前提王徵。      谁知那王郎君在卫绾眼前嘴边消失了一个月,常百草几乎已经完全忆不起那位儒雅温润的表郎君了,见了太子,又愈发心中偏颇起来。      姑娘自小在卫家受气,嫁给王徵,姑娘还是要一辈子挺不直腰板,殿下身份尊崇,俊美雅逸,为人也是不错的,常百草的心全偏了,恨不得早点让卫绾的婚事尘埃落定才好。如今来了河西,没有卫家一大家子恼人的事儿,她要想想法子让他们多多交谈增进情谊。      次日大早,一行人收好帐篷,整顿行装,卫绾与常百草走上马车。      车中也有软毯,时已四月,北地也不在寒凉,夏殊则夜里只拥着薄毯便睡了,行路在外,也没甚么可挑剔。      卫绾虽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比昨日又好了不少。      常百草从怀中摸出两只毛线球,笑眯了眼,“马车之中闷呢,姑娘你来猜猜我藏哪只手了。”      望向窗外的夏殊则放下了车窗,回眸过来,常百草笑道:“殿下,我们姑娘总是猜不对呢,仅有的几次猜对了,都是蒙中的。”      夏殊则面色如水,凝视着她捏着毛线团的手。      她的手势很快,几乎只剩乱影在飞,少顷之后,捏成两拳递给卫绾,“左手几个,右手几个?”      卫绾出口道:“一手一只。”      常百草让太子也猜,卫绾吃了一惊,生怕太子不悦她们玩小孩子把戏,虽则这是她们俩从小玩到大的,不过说来丢人,卫绾与常百草至今毫无默契。      “左手两只,右手一只。”      卫绾忍不住弯了眼睛,“小草一共只拿了两只毛线团。”      常百草却摊开了手,果然,左手两只,右手上安静地躺了一只。卫绾不可思议,忍不住望向夏殊则,难道这是公然作弊?      “再来。”夏殊则道。      他竟然对这样的游戏表现出了兴致,真是难得。还有多少是卫绾不知的,她惊奇不已。      常百草仰起了小脸笑靥如花,“我刚刚在袖中藏了一个,变的时候偷偷拿出来了,太子殿下眼睛好厉害。我们家三郎也是眼明手快的,常有猜对,不过也没有殿下眼睛好呢。”      三人在马车之中玩起了把戏,时间流逝飞快,不知不觉晌午已经过去了,连高胪命人来送炊饼都无人应话。      看得出夏殊则是第一次玩,但他眉眼之间都是专注与认真,不疾不徐,不骄不躁,答案永远是对的,卫绾猜不出,或随口胡诌个答案,再偷偷向夏殊则求助。      高胪来了第二回,在车外说道:“主公,洛阳来人了。”      游戏戛然而止,卫绾收起了探究的心思,对太子的敬畏故态复萌,惊愕于方才自己竟与他一对一错地猜了二十几把了。      他渐渐放松的面部,在高胪出声之后不动声色地恢复了冷淡的戒备状,继而,他起身走下了马车。      卫绾与常百草也忙跟随而上。      夏殊则道:“来者何人?”      高胪持剑退后两步,回话:“是徐夫人派人来的,要接齐王殿下回去。”      他便知道,徐夫人不可能点头,让齐王跟去穷山恶水的河西。夏殊则心知肚明被骗,只不过,他无法拒绝小五肆意而坦诚的央求。      齐王与徐夫人派来的人交涉之后,他蔫眉耷脑地跟着他们走过来,徐夫人的亲信朝夏殊则行礼,“太子殿下,齐王殿下私自离开洛阳,先前并未知会夫人,终归,是太子殿下身负皇命在身前往河西,齐王殿下不是静得下来的性子,若是发了雷霆,惹了羌人,恐坏陛下与殿下大事,不如就此折转,送殿下至此处,我等即刻带着齐王殿下启程。”      齐王耷拉着头,颇感丧气,“对不起三哥,我又骗了你。母妃还不知道……本以为我能混去河西的,但,母妃说得有道理,我怕坏你的事,便只好先回了。”      “去罢。”      夏殊则面容上并未见不豫之色,道:“代问夫人安。”      亲信回话:“多谢殿下谅解。”      齐王随着徐夫人的人走了之后,他的马还给了夏殊则,原先齐王的马仍是给了卫不疑。      他走之后,夏殊则不再登车,让女眷在车中安顿,一路西行。      四月下旬初,一行人抵达河西。      夏殊则将卫绾安置在陇县一户农庄之中,这庄院是太子田产,周遭静谧,左右无人,但隔着一里之地有一片村落,黄昏时分袅袅冒着几十户的炊烟,每日自有村人前来运送米粮。      将卫绾安顿好之后,太子受羌人之请,与石首部落首领会于白马山,一去半月。      说是化解两个部落争端,安顿羌人民生。      大魏自开国以来,再未遭受异族之乱,全因从高.祖以来两代帝王对羌人的绥抚,当朝太子的数度出面调解,终化干戈为玉帛,交下两族之好。      但卫绾却莫名地感到有些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河西之行,是感情突飞猛进(?)的时候,总之绾绾以后不会再怕太子吃人了2333 第 11 章   齐王殿下兴味索然回宫,徐夫人见他须发无伤,悬着的心落回腹中之后,便训斥道:“一日不看着你,你便要胡作非为。太子殿下是奉皇命前往河西,你是么?你跟去了,若是你父皇知晓,又要发怒起来。”      关于帝心偏颇之事,谁都知晓,但任谁都无可奈何。      二哥楚王可以不奉命北征,余人不行。这就是最让人无奈之处。      齐王起初心怀愤懑,心中怨怪陛下的偏心,为三哥不平,但大约见多了,人心麻木,也不会太过吃惊了。      他母妃在后宫多年,凭借母族权势,和多年隐忍体贴,也只不过敢在如今的局势里明哲保身而已,不但她自己,她也要挽着她儿子的手,不许他胡乱站队。      “你与太子自幼亲厚,我知晓,太子于咱们母子的深恩,母妃绝不是不知感念,只是,你莫做得出格。陛下的眼睛时刻盯着东宫的动静呢。”      齐王风尘仆仆回来,本来便心有不甘,母妃数落愈发教他郁郁不乐,索性不理会了,自个儿往胡床上一瘫倒,冷冷说道:“陛下当初怎么不废了太子,改立楚王?或者再早一点,废了皇后,再顺理成章扶持薛氏?何必费这周折,养虎为患。”      徐夫人蹙眉让他闭口。      两人曾冷静地谈论过这点,徐夫人知晓儿子一直为太子心中不平。“当初皇后乃是先帝指婚,陛下矜傲倔强,不肯被按头成婚,先帝屡番施压,才促成这桩婚事。陛下心中一直不喜皇后。后来,来了薛夫人,薛夫人起初也不得宠,不知为何,诞下楚王殿下之后,陛下对薛夫人的宠爱一日胜过一日,不出两年便从婕妤封了夫人。”      “这后宫之中的女人,谁人不盼得陛下垂怜?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家族,为了儿子,薛夫人命里该有这帝王心,儿子也很是争气,才有今日,陛下敢扶持他与太子争上一争。”      宫中左右无人,徐夫人早屏退左右,心腹女史在殿外静候,悄然无息。      徐夫人面容清丽而端艳,犹如水雾海棠。但即便是这般姿容,在宫中也是不得陛下喜的。唯独薛夫人,才是陛下的心头之肉,眼中之瞳。      “太子过于早慧,十岁时已表现出惊人的才干,那时长他几岁的楚王殿下相形之下显得平庸无奇,我心知陛下对此引以为憾事,无奈只能仰仗太子平息羌人之患。太子也懂得利用权势之便,笼络人心……”      说至此处,她睨了眼齐王——你这小混蛋不就被收买得服服帖帖了?      齐王殿下的眼珠因为心虚直转,道:“我与旁人不同,三哥与我,除了老婆不分彼此。”      见徐夫人又气又笑,要扑过胡床来揍他,齐王忙起身告饶,“别别,母妃饶了我!三哥对我有救命之恩呢,不然孩儿淹死在水中,母妃今日连教训孩儿都不能够呢。”      徐夫人罢手,顿时露出感慨愁容来,“是啊。偏偏,就是无以还报的救命之恩……”      *      初日越过篱笆墙,斜斜挂于一壁,将庄园笼罩的牛乳白的浓雾驱散。      卫绾睡醒了,与常百草在院中斗蛐蛐玩儿,扯两根尖细而长的草叶,扎了密密匝匝的小篱笆,在其间困了两只精神抖擞的黑甲大将军,便引着它们虎虎生风地攀咬着。      太子带走了高胪与卫不疑,仅只留下二三十个亲兵护卫着这庄园,但半月下来,卫绾与附近村落的村民处得极为融洽,毫不生事端。      只是不得出行,闷在庄园之中卫绾坐不住,眼看着半月之期已尽,她托人去打探太子一行人行踪,不出两日,太子便回来了。      他回来时,卫绾正与常百草在恬静得几乎只剩黄昏影动的篱笆院中斗蛐蛐儿,想来是闲得,卫不疑露出无奈之笑,问主公是否知会斗蛐蛐太过专心压根没发觉大帮敌军压境的卫绾。      夏殊则移步入里,走动了数步,他忽然顿住,回头对高胪道:“去屋外候着。”      高胪道:“诺。”便领命率众而去。      卫绾终于听到了动静,回眸望来,正好高胪已动身离开,倏地紧绷的心便放松下来,只是不可避免地在太子跟前无法自如,方才的轻松愉悦,在微微浮着红云的脸颊上消沉了。      她扯了一把常百草,对夏殊则见礼,“殿下。”      卫不疑清咳两声,徐步而来,压低了唇音说道:“石首部落首领突发恶疾,当地医术不堪,连风寒都难治,况于肺疾?此时也是远水解救不得近火,我只好在主公面前夸下海口,盛赞了你的医术,此来请你出山。”      卫绾闻言睖睁,暴怒卫不疑怎往亲妹子身上揽事,医治不了该当如何?      她道:“阿兄你莫忘了,我也只会些粗浅医术,志不在此,若是医治不得,你如何向太子交代?”      “仰仗你了。”      卫不疑退后半步,郑重作揖,嘱咐重托。      “我已又让人辗转在附近几城寻找名医,若是医不得,只需稍加拖延,等名医到了不迟。”      卫绾不敢将怒容拿给夏殊则瞧,抿着嘴唇对卫不疑的胡闹数落了几句,又道:“我这便去收拾行李。”      她拉了常百草的手折身入屋。      卫不疑退回了夏殊则身边。      “如何?”      卫不疑轻轻一笑,“说动了。阿绾医术不凡,但和她的厨艺不同,在医术上她颇为自谦,请殿下不要怪罪她的鲁拙,若是医治不了,也不降罪于她。”      夏殊则并未立即回话,只是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嗓音低迷:“不会。”      “不管因为何事,孤永世不降罪卫绾。”      不过是说笑一句,哪知太子殿下忽然如此滞重之语,倒逼得卫不疑不敢接话了,心头犹如鸣鼓——主公对阿绾也是颇为喜爱,原来是两情相悦。亏他先前以为依照阿绾那性子,让她被按下牛头喝水,只会引起更大的抵触反弹。      没想到一纸赐婚书,其实是顺理成章地成全了两人。      这几日相处之中,卫不疑对仅仅年长一岁,心智处世之道却宛然中年智者的太子心中无比折服,并心悦诚服地听从太子命令行事。      卫绾收拾行李出来,太子与卫不疑已整装待发,事发仓促,不及准备,卫绾收拾了些衣物,便坐上马车前往石首。      翌日黄昏,马车绕行原路到了石首部落,得知首领已点了安神香入眠,不便看诊,卫绾依从太子之命在山中安置。      石首部落喜居山洞,洞内雨天隐有潮气,卫绾是上宾,下榻之处墙角也生了一圈不知名的蕈菇。她幽幽叹口气,让常百草放下行李,洞口却忽然出现一人。      那人冥迷的光影里走来,卫绾定睛看去,局促地一跃而起,“殿下。”      夏殊则掌中托着一盏灯,灯芯悠悠地燃着,他折腰,将灯盏置于石案之上。      “委屈你了。”      卫绾想她虽是女子,却比不得太子的金尊玉贵,不敢说委屈。      只是宽容的谅解的埋怨的小气的卫绾,她一样也不敢拿给他看,谨慎地保持距离是最为妥帖的处置方式。      “不敢委屈。”卫绾道,“殿下也是一样。”      “白马山夜有野兽出没,如闻兽鸣,不必惊讶,但也不能起夜。恐慌也不必,男人会保护女人。”      在卫绾惊讶地注视之下,他的右足不自然地退后了半步,耳根可疑地冒上了红云,只是黑夜之中卫绾不得而知。      他那番话说得沉稳而笃定,犹如温柔的承诺,虽听不出温度。卫绾惊讶地在后半夜被兽叫之声嚷醒,起初的惊慌失措,在思及前半夜那句温柔的承诺之时,又奇异般地被平复。      平静的一夜,果然没发生任何事。      卫绾松了口气,洗漱后,洞口出现了一身短褐裳服的黑发黑皮肤女子,颈边坠着一串象牙珍珠,唇红齿白,卫绾知晓这是来传她为首领治疾的。      夏殊则在洞外等候。      穿过这片滴水的浓绿叶林,到了另一处,花木繁阴之处,又隐隐约约露出洞口。      湿软的雨后山路泥泞不堪,那石首女子赤足走得稳稳当当,如履平地,也不顾脚上泥污,卫绾却不得不顾,左摇右摆快要跟不上,好几次还险些滑到。      夏殊则听到动静之后,止住了脚步,等卫绾走了上来,歉然露出笑时,他伸手去拉住了她的手。      卫绾身体快于脑子狠狠一激灵,仰起头时,太子殿下镇定从容,从那张端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轻薄和旖旎,面沉如水,只是从耳朵尖到耳垂,却诚实地腾出了大朵红云。      卫绾不止一次见他脸红了,荒唐地想碰一碰,是烫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是烫的呀,哪哪都是烫的。 第 12 章   石首部落女子始终面色寡淡,行了一路都不曾等人,也不曾回头。她肤色黝黑,唯独颈项边一串象牙白石链葳蕤生光,衬得她裸露于外的臂膀的肤色都显得愈发浓艳。      石首的老族长突发恶疾,病了有一旬之久了,当地土人只信奉巫祝,不信汉人医士,肯接受卫绾的治疗也是夏殊则从中斡旋,将族长说动了,他们才默许让卫绾一试。      太子话少,但沿途仍将这些说与了卫绾听。      他说的是生僻的汉人语言,石首女子听不懂,也从未回头过,自顾自只往前引路。      卫绾静谧而专注地侧耳听着,她胸以下不是腿,跟不上太子步伐,又有女子矜持,不肯迈大步,在泥泞路上走着,不时便要被他拽一下。      那只手握得又紧,卫绾落后半步,不肯揭穿太子殿下的羞涩耳赤,心中暗暗地想,皇室子弟,到了这个年纪,怎么还会羞涩成这样?她都还未脸红呢。      出了这段湿泞的山路,几乎是在瞬间,那只一路上握着她玉手不断将她拽出沼泽的手掌,骤然抽离了出去,卫绾手上一空,来不及垂眸,清沉阴凉的山风将人吹清醒了,她自嘲含笑,不再惦记这件小事,随着那石首女子弯腰迈入了山洞。      部落首领歇在向阳的竹榻之上,右上方斜劈出来一块漏风的圆口,日影从洞口传入,自泥地上勾勒出犹如中原的屏风画般的树影。      首领年过七旬,垂垂老矣,那石首女子走了上前握住了他苍老的宛如鸡皮的手,咕哝说了几句羌人语。      耄耋老者迷蒙着,缓缓睁开昏黄双目。      “太子殿下。”   老者会说汉话,并且极其准确。      老者床边立着几名石首精壮的汉子,皆赤膊露体,目光炯炯地盯着两人。      卫绾被七八双铜铃大的眼睛瞪得生了退意,却不敢明说,隐忍咬牙不言。      老者道:“有劳太子殿下和令夫人了。”      卫绾微怔着望了一眼夏殊则——你说的么,怎么人人尽知?      夏殊则垂目道:“她不是。”      在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时,卫绾极快地抽回视线,走上前两步,为老人压住了脉。      几乎是一上手,卫绾便知是这老者已是油尽灯枯,即便大罗金仙在世,也是挽救不得性命了的。人活七十古来稀,首领垂垂老矣,已是大限将至。但卫绾沿途看阵仗,石首人仿佛非常恐惧老者的死亡,唯恐救不回首领,卫绾更感觉,若是她束手无策,立在病榻边上的精壮大汉,极有可能盛怒之下扑过来撕碎她。      尽管心中早有论断,卫绾犹豫再三,决意不能直言,挑着羌人无法听懂的汉话,凭借着一股急智说了长篇大论。羌人听得皱起了眉,夏殊则也微微沉下了脸色。      说完之后,卫绾偷觑太子殿下脸色,被吓得不轻,袖中之手微微战栗,咬唇又道:“我见山中物产丰盛,说不定有草药,我写个方子,烦劳你们的人照方抓药……让我们人去抓药也可。”      卫绾曾在医典之中听说有一味从白马山来的草药,药名便作白马,效用如千年何首乌般神奇,不但能润发养颜,亦能补气强身,卫绾问询老者,老者恹恹地阖着眼皮,也不知对人说了甚么。      卫绾折身回了山洞,与常百草用了午膳,小憩了一个时辰,快黄昏之时,那石首女子再度前来,邀她入山寻白马,卫绾随身备了一包防蚊蝇虫蛇的硫黄便出了洞口。      太子的亲信随从,因为石首人的猜疑,不敢贸然行事,怕坏了殿下要事,此时一应在山脚候着,只余高胪随夏殊则上了山。      卫绾见了高胪愈发不自在,高车骑发号施令要射杀她的嘴脸,闭上眼仍历历在目。      高胪跟了几步,夏殊则又顿住了,回首叮嘱了句“候在山下待孤”,高胪望眼卫绾,目光极是复杂,虽是应了,但他取下了腰间佩剑交予太子之手,“山道艰险,恐有恶兽,主公提此剑防身。有信箭为讯。”      夏殊则应许,取了佩剑,又疾走几步,跟上了石首女子。      落在身后的卫绾则偷觑了往下山路去的高胪几眼,确认他不会折身回来之后,她松了口气,脚步松快地跟上了夏殊则。      山林之间风声萧瑟,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有不知名繁花散布,如绿海之间千点雪白风帆。      石首女子一路沉默不语,手中握着那圈象牙石链,不知在思忖甚么。      循着迂回山路行至半山腰上,石首女子忽然转过了身,对他们说了大段羌人语,卫绾听不懂,只能寄望于夏殊则。      夏殊则听罢,只对石首人低声道了谢意,先回的汉话,再回的羌人语。      石首女子动身要折转,卫绾一阵疑惑。她此人落在两人身后,石首女子先越过了夏殊则,才与她擦肩,她正要追上询问太子殿下,在哪儿能觅得草药,岂料那已擦过身的石首女子,忽然回头,照着卫绾的背后推了一掌。      那女子力气极大,卫绾被一掌几乎要震碎脊骨,她朝一侧跌出奔去,哀呼一声。      在跌出山道,几乎要滑落山坡之时,卫绾剧痛的后背被一只臂膀抄了过去。      跟着她落入了一个怀抱。      再跟着,她耳中似乎传来一道掌风,怀里抱着卫绾的夏殊则与那石首女子对了一掌,借着山路下坡之势反倒跌出半步。      卫绾在平地涉足十余载,从没有失足坠入过地洞,在滚落地洞的瞬间,卫绾荒谬地想道,完了,为何夏家的几个男人两辈子都不肯放过她?      卫绾被男人脱手推到了一旁,只滚落在一摊软泥之中。      未曾想到这山道之上竟别有天地,地洞甚至有些空阔,卫绾落在泥中,直觉背后被方才那石首女子拍得极痛,除此之外其余隐痛却可略去了,“那女子竟暗算于我们!可恨!”      天色黄昏,洞中光影冥迷,男人俯身贴地的身影依稀可见,他没有声音,只是缓慢地撑起双臂坐起。      卫绾道:“殿下,你受伤了么?”      他沉默了少顷。      “没有。”那声音稳固而低沉,毫无慌乱。      卫绾稍稍安心,要爬过去。她身上剧痛,但想着脚下软泥过于松软,稍不留神,一双玉足便真要泥潭深陷,她寻着幽暗的光影朝夏殊则那边过去。      他忽然说道:“不要动。”      卫绾纳闷地停了下来。      夏殊则道:“这是捕兽的地洞。”      随着他话音落地,卫绾伸手触摸地面的的食指,骤然碰到了一根竹篾。那根削得尖如利刃的竹刀冒出地面二寸有余,险些刮伤了卫绾的手。      她惊愕不已,“那女人要害我们死?”      又是一阵沉默,隐微的吐纳声飘入卫绾耳中,太子不回话,她也不敢再多说下去,心中只想询问,有办法么?对,方才高胪不是递了太子殿下一支信箭么,此时殿下为何不取出。      夏殊则低声道:“不至于。”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是想捉孤做人质。”      卫绾听了心里忧急:“我们要赶紧离开这深坑。”      夏殊则看了她一眼,昏暗的黄昏影中,卫绾看不分明,只觉得那一双眸子生得真是极好看,桃花眼形,细看之下又愈发觉得深邃而晦暗,宛如无澜的一泓海水。      什么关头,她竟还在恍惚。卫绾对自己哭笑不得。      上辈子死在这人手上,死前也还在感慨他的好看呢。她自己就是这么一副德行。      夏殊则静默了须臾,道:“那女人是石首部落首领的孙女,趁他们的人没有避开高胪等人的视线上山来,我——”他又顿了一下,“我们,要尽快离开。你手上还有力气么?”      “有的。”      卫绾纳闷地仰起头,这洞口不浅,约莫有丈许高,她连爬树都不会,在砌得平平整整的深洞之中更是无计可施。能有什么法子,能让她逃出生天?      夏殊则已徐徐起身,他的右手握着剑柄,拄着方才高胪递与他的长剑,抽剑出鞘,剑光寒芒一现,地面冒出的竹篾被斩除得根毛不剩,他足尖点地,五指抓住洞壁的软泥,腾身而起,一跃而上。      这矫健如苍鹰的身手,卫绾看得目瞪口呆,等他上去之后,她又开始担忧太子殿下弃她不顾,忙起身立起,洞口却好半晌都无动静。      “殿下?”      卫绾内心恐慌,不住地唤着他。      “殿下?”久无回应,洞中只剩下卫绾惶惶不安的“殿下”二字在幽幽回荡,空旷冷寂。夜色渐沉,卫绾愈发不能视物,巨大的恐慌如灭顶山洪侵吞而来,她感到自己被石首女子劈中的脊梁骨愈发痛了起来。      她可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啊。      今日在老首领面前,他否认得好快,唯恐与她发生了什么似的。卫绾心中一阵气苦和懊恼,她为何想不开,丢下常百草跟随太子出来?他人如传闻之中一样的冷情啊。      卫绾惴惴不安,想自己设法逃出洞口时,一根长藤条,却从洞外被扔了一头进来。      卫绾仰起头,映着半昏的月色,太子的面孔模糊不可见,但,他还在。      他还在。      “殿下……”      夏殊则清沉犹如秋水的嗓音,从洞口飘了下来:“抓着藤条,慢慢上来,若是疼痛,提前将手给孤。”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绾绾:以前为什么逢人就说我俩不是一对儿? 夏夏:当时我以为,你不可能爱我的。 绾绾(爆炸):你能不能不要像祥林嫂一天到晚只叨叨这一句啊?我不爱你吗?你摸着你的良心说! 夏夏:……不爱。 好自卑一男的哇卡卡卡。 第 13 章   方才太子一剑断了冒出地面的竹刺,卫绾在洞底几乎双目不能视物,但犹豫着试探了一下,果然那竹刺已不再,便大着胆子攀住了夏殊则抛下来的藤蔓。      卫绾艰难地爬出了洞口,夏殊则将手递给她。幸而卫绾体格娇小又苗条,轻盈地被一手被提出了深洞。      她瘫倒在地,双臂宛如麻木了,僵硬着大口喘息。      “殿下?”      见夏殊则又久无动静,她试探着摸索过去。      他低声道:“还在。”      “走罢。”      卫绾将手递给了他,夏殊则将她牵起往林外走去,此时情形类同逃命,卫绾已顾不得矜持,大步跟在夏殊则身后,困惑着问道:“殿下身上不是有高将军给的信箭么?为何不发?”      “敌人离孤不过两道山路而已,孤方才寻藤条之时,故意将放出信箭将他们引去了后山。”      那支信箭过于醒目,能提醒高胪,也能提醒羌人,那石首女子去了许久,想必已将蛰伏的羌人偷偷带上了山,再过片刻便要赶来。      他们穿过墨绿的深林,间至花木浓密的小道,弯腰疾行。      疾步犹如行军,卫绾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出于信任,又问道:“那石首女人为何要谋害殿下?殿下说她要抓你做人质。”      夏殊则并不回头,沿途留心羌人动静,低声道:“石首人被汉人划入羌人族,只因他们礼俗大类,但本其始源,却是两个部落。羌人没有文字,只有木板刻画,而石首人,如今大多还结绳以记事。石首首领崇尚汉家文化,喜和,但羌人喜战也善战,原本不和的两个部落为此多生龃龉。”      “原本孤意图将石首人与羌人划归一族,教化文字礼俗,休战止血,但羌人却暗中撕毁了盟约。那石首女人,或许心中清楚首领已油尽灯枯,她只是一个女人,需要依附羌人,才能致使石首免遭其余部落吞并。她谋刺于孤,或许是为献媚于羌人,拿孤的性命为质朝大魏开出条件。”      卫绾惊疑,“殿下原来早知道,那首领救不活了。”      既然知晓,为何诓她来白马山?   卫绾察觉到自己被利用还有一丝羞怒。      夏殊则修长的手拨开了障目之叶,四周仍无动静,他微微攒眉,拉着卫绾走出了小道。      “孤需要一些时间,来化解石首人与大魏的隔阂,这需要老首领相助,才能事半功倍。孤知悉他已救不活,但需要名医,为他拖延死期。”      太子殿下仿佛看破生死,说来如闲话家常,冷血至此,卫绾咬着嘴唇手背轻轻打了一哆嗦。他应没有察觉,毫无回应。      “可是,殿下孤身而来,却不怕么?”      她话中之意,你把我安置在这儿,我不怕么?还有我们家小草,我们俩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万一落入敌寇手中,难道你会来救?      夏殊则顿了顿,手忽然抽了出去,卫绾直觉袖中空荡荡的,山风吹得袖袍鼓胀,肌肤寒凉。      他低声道:“孤不惧。”      卫绾想明言他是自然不惧,她就……      “你也不需畏惧,孤会护你。”      卫绾凌乱的思绪被打断了,怔怔然睁圆了杏眸,为这一句,沉甸甸的一颗心却奇异般地被平稳地揣回腹中,连波澜都惊不起半分了。      但太子殿下大话落地,丛林中却倏然冒出了二十几个人头来。      卫绾吓了一跳,这些人在冒出头后举起了火杖,人高马大,皆着兽皮衣裳,黑发浓密,宛如青面獠牙的恶兽,卫绾惊恐地退回了太子身后。      这人说过会护她,君子一诺千金,况于储君。      她姑且信他。      羌人嘀咕几句,拿着火杖忽然围攻而来。      先是三人,后十余人互相引火点燃火杖,便朝夏殊则击来。      火杖头是燃烧的树油,即便重击不中,轻轻碰一下,肌肤也如受炮烙般燎痛,卫绾看着触目惊心,因担忧出声坏了夏殊则方寸,一直隐忍咬牙不言。      那些羌人倒还君子,没拿火杖往她一介弱女身上捅,专注地只杀太子一人。      看情状,他们哪里是要抓太子做人质,分明是要杀了他!      羌人要同大魏开战,首当其冲是灭其主帅。而且,羌人忽然聪慧,他们带着一个皇帝并不喜爱的儿子去谈条件,是自取其辱。陛下对太子最巴不得的处置方式,恐怕便是让太子为国因公早逝,为他留个贤能的好名声足够了。      不知是哪位高人从中提点,让羌人恍然大悟——干脆直截了当杀其魏军主帅干净,谈判这种弯弯绕绕的事,蛮夷之族怎敌得上汉人。      太子的剑早已出鞘,一众火杖之中,那身影几被湮没。      卫绾许久望不见太子身影了,心中焦灼,但想到他方才并没将她落在洞底,而是去而复返,卫绾也做不到此时扔下他独自逃生,若要她去求援,她不识山路不说,更不知晓太子将高胪安顿在了何处。      心神杂乱之际,只听得哇呀数声,羌人被砍翻在地,血涌不止,顷刻之间已闭目无声。      夏殊则本不欲开杀戒,但敌人逼得他明白,如果再心慈手软,他与卫绾都将丧命于此。      这匹羌人是精壮的武士,手中持有火杖,那火杖足有半丈之长,又是群起而攻之,夏殊则无法剑刃不及火杖长,难以近其身,厮杀许久,才从他们之中撕出了一条裂缝。      这条裂缝在现形之后,又被轻易而举地撕大,最后被完全破出,夏殊则手中之剑娇如游龙,兵刃相击,纹丝不颤。羌人无利器,骇于宝剑之威,愈战愈怵,火阵已不能成势。      再稍待片刻,最后几人已被砍翻在地,夏殊则留足活口,剑尖抵着那倒地背后中箭的羌人的咽喉,“回去之后告诉伊冒,孤没有兴战,无人可举干戈。再有来犯,孤不能轻饶。”      羌人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是一句不完整的羌人语,卫绾从那口吻中听出了顽固和嘲讽,却不解其意,只见太子当即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手腕上剑柄一转,剑锋直刺入了羌人喉中。      那羌人刺客的脖颈处随着夏殊则迅捷的抽剑,喷溅出大片的鲜血,淋漓地浇了走来的卫绾的整双绣鞋面。      “殿下。”      卫绾敏锐地发觉,太子持剑之手有隐微颤抖。      杀人不过翻覆手间的,手段狠辣、冷漠阴戾的太子殿下,方才一人独战二十几人,丝毫没露出捉襟见肘,但人死光了之后,他却瞬间花钿委地,站立都不稳了,一跤跌入了卫绾怀里。      朦胧的月光从深林之中洒落下来,阴凉地披在两人身上。      卫绾伸手按在他的胸口,却摸到一手湿。他人已经疲倦地阖上了双目,卫绾叫不醒,惊怔地抬起手,掌心全是血。      猩红的血被脚下未曾完全熄灭的火杖光一照,分外刺目。      “殿下,你何时受的伤?”      卫绾抱着他摇了摇,人始终晕迷,没有知觉。      她的心沉了下来,俯下目光,右手在他的胸口摸出几道细微伤口,断裂的竹刺还深深插在他的肌肉之中。      她震惊地发觉,原来,早在他们跌下地洞时,他便已受了伤。      那时卫绾只觉得自己被弃如敝履地挥开,跌倒在泥泞里,弄得浑身脏臭,却不知道他自己……那些捕兽的竹刺,扎了三四根进他的胸膛,刺得血肉模糊。      而从刚才到现在,对此他一句话都没说过,撑到独自应战了二十几个羌人,才气力难支地倒下。      卫绾的心有些发抖,“殿下,你撑一撑,你失血过多,不宜再行路,我要先为你止血。但是——”她将夏殊则艰难地就近拖到一株古木下,双手发颤地替他抽去了腰带,脸颊微微发红,“医者不避,得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柔弱短小君哈哈哈。 原谅我,明天争取多写点儿23333 我们夏夏明明很会啊,你看他多会倒,就知道往女主怀里倒呢,心机boy 某作者:不避父母,不避夫妻,不避医者。绾绾啊,你搞清楚一点,你个半吊子医生!你属于第二种! 第 14 章   作为医女,卫绾习医术之时,便锻炼出了一颗金刚心,八风不动,何况黑夜之中,卫绾仅能凭借微弱月光视物。      人间四月,山林之间萤火点点,浮沉灭没。      卫绾手脚轻快,避免等夏殊则醒来,利落地除了他的上裳。      他的胸口被竹刺刺穿了三个洞,断口可以摸出是被他生生拗断的,还深刻地插在他的血肉中。伤口出了不少血,瞧着狰狞可怕,卫绾为动物止血是行家里手,给人包扎却没甚么经验。仅能缓慢地替他将竹刺取出,在邻近的山涧取了水,为他粗糙清理了伤处,咬牙撕下了自己的裙袂。      裂帛之音惊扰了半昏晕睡的夏殊则,他睁开了双目。      卫绾惊骇地小手一抖,险些将抽出的竹刺又捅回了太子胸口,“殿下你醒了?”      “扶孤起来。”      他眼眸冷淡。      卫绾以为是自己不经他点头擅自剥了他衣裳,致使太子殿下恼羞成怒了,吓得轻轻哆嗦,片刻作声不得。      夏殊则微微露出疑惑,继而,他明白过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垂了眼睑,“孤没动怒。”      卫绾虽感意外,仍坚持道:“殿下稍待,很快……”      他没说话,沉静地仰起了头,目光望着满树如擎盖的浓叶。他半边身靠在树上,气息不匀,受伤的胸脯裸于外,随着渐渐平复的呼吸略微地起伏。      卫绾将他的伤口包扎好,指尖不经意碰到了他的胸腹,察觉到太子殿下呼吸仿佛变得滚烫了,慌张收手。      他看了她一眼,自己伸手去,将玄色绸绡绣袍拢上,重新系上了盘螭牡丹纹锦玉腰带。卫绾只觉得看得惊心动魄,难得自己也烫了脸颊,但她知晓,太子殿下的耳朵一定比她的两靥还要红。      他扶着树干起身,低声道了“多谢”,卫绾不敢领受,正要说话,林中再度亮起了火把。      火光疾速移动过来,夏殊则几乎是在眼尾扫到那一片火光之时,便下意识地伸出了左臂,将卫绾挡在身后。      卫绾只来得及看见殿下抬起来护住她的手,片刻又放下,她心神微微一动。      “是大魏的人。”      卫绾抬首眺望而去,果然见到救驾来迟的高胪等人。      “主公。”高胪将夏殊则上下打量,便知他受了重伤,来时又见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二十几具尸首,心中大震,“末将来迟,令主公受惊了,主公恕罪。”      “无妨,引路。”      “诺。”      高胪分出人搀扶太子行路,卫绾亦步亦趋跟在夏殊则身后。      沿途高胪便说道:“末将等人见到殿下的信箭,便知殿下遇伏……只是,我想不到,石首族人首领分明对殿下礼遇有加,为何突然倒戈相向?”      卫绾听得出夏殊则疾行之间气息不匀,代替他回了话:“是首领的孙女,奉首领之命引我们入山,谁知她早已暗中与羌人勾通,沆瀣一气,先是将殿下与我骗入地洞,随后又引羌人前来刺杀。”      “可恨!”   高胪一拳抵住掌心,切齿道:“石首竟敢阳奉阴违。”      夏殊则没有作声。      疾行至山下,将夏殊则送入军帐,已是深夜。      卫不疑请来的汉人医士姗姗来迟,将卫绾粗糙包扎的衣衫布解开,替夏殊则又换了药。料理完之后,夏殊则便睡了过去。      卫绾回自己帐篷之中,取水净身,换了干净的禾绿绸衫,褪去了狼狈。      常百草侍奉她歇下,捧了灯盏侍候在榻,咬牙道:“他们太可恶了,竟然敢行刺太子殿下,这可是要诛灭九族的罪过。”      卫绾摇了摇头,“非我族类,无权诛其九族。”      “姑娘,那太子受了伤……”      “我知,”卫绾出去一趟,那时只顾着担忧安危,此时人已睡在安全的大帐之中,思及地洞里的光景,他靠在树上望着头顶墨绿浓叶的模样,满心复杂,“为了我受伤的。”      常百草有些害怕,“会不会有人追究姑娘你啊……”      卫绾心思更烦躁了,“不知。”当时那石首女子一掌击在她后背,她险些滚落山坡,若无太子搭救,性命危矣,可以说,如不救她,太子不会跌入地洞,也不会被捕兽竹刺所伤。真追究始末,卫绾难辞其咎。      *      太子殿下是个忙人,昨晚受了伤,处理了伤口,等卫绾从帐中醒来,想去瞧他一眼时,便被卫不疑告知,他已经带着高胪走了。      “殿下身上有伤,没人拦着他?”      卫不疑狐疑地望着妹妹。昨晚送主公回来时,卫不疑见她浑身狼狈,裙角被撕碎了大片,便心有疑窦,没问出口,今日太子不见,卫绾的关切溢于言表,卫不疑猜测昨晚主公与卫绾之间定发生了不为人知之事。      被卫绾催促,他清咳了声,“主公伤势未愈,但无碍行军,况有医者在侧……他只是说,要问罪伊冒。”      昨晚行刺之人,是伊冒所派,羌人的首领并不世袭,而是在部落之中,经由威望极高的长者举荐。这一任首领野心勃勃,觊觎大魏膏腴之地不是一两日了,从昨晚的刺杀便可以看出,伊冒已破釜沉舟了。      只是不知夏殊则如何处理。      陛下将合两族大事交托在他手中,如有行差踏错,正给了陛下罢黜太子的一桩名目。或许这名目还不够,但至少,在楚王殿下如今屡立功绩之时,朝中拥护太子的,眼尖的会察觉到风向,墙头草倒戈,趁机再拔除太子心腹,便如同除了梗在喉咙里的一根为患已久的骨刺,从此长安。      每每想到这儿,卫绾也忍不住为夏殊则不平。或许是同病相怜,同样是母亲不得父亲所喜,她父亲却至少还知晓将她这碗水稍稍端起来些,而陛下却早已覆手泼了出去。      “殿下几日能归?”      卫不疑摇头:“不知,主公只让我留守此处护你。”      卫绾心思难安,“阿兄……我想回洛阳了。”      卫不疑知道她昨日受了不少惊,手掌在她肩头抚了抚,沉重地压了下来,“阿绾,你是未来的太子妃,将来政局之艰险,远胜今日百倍,主公处境之难你我难以想象,若喜爱他,也只好陪他走下去。阿兄虽然心疼,但始终会一路为你与主公持剑辟道。”      “我……”卫绾难以启齿,复杂地望着她似乎曲解了什么的兄长,“阿兄怎么会以为,我喜爱殿下?”      “嗯?不是么?”      卫不疑皱了眉,忽又笑道:“我知道你矜持,好了不说了,饿了么,我拿几个馒头给你。”      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卫绾留在原地,柳眉一高一低,心事重重,脸色古怪。赐婚之前,她没甚么作为,赐婚之后,更是没有,上辈子惨死在夕照谷,断了卫绾出逃的念头,目前一切她只能顺势而为。      那时,太子与卫不疑去了河西,她一人留在洛阳,虽待在闺阁之中,但对羌人之患却不是没听说过,这归功于她出身武将的父亲。卫邕优柔寡断,眼盲惧内,但若说有甚么令人高山仰止之处,便是他心系黎庶。卫绾从他那得知,羌人局势混乱,伊冒企图集西北十八部族,侵扰中原。      但西北的这十八个部族,天生不和,互有血仇,伊冒纵有通天之能,一时之间难以说动他们,太子周旋其中,换来短暂的和平,也付出了大魏不少代价。      只不过如今的情势稍稍好一点,伊冒的军士被夏殊则从十四岁起便连消带打,如今散乱如沙,溃不成军。      她望向夏殊则那座静默地卧于原野之间,宛如负伤盘踞的猛虎的军帐,心中忽然有了七八分肯定——殿下也重生了。      否则要她如何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独立应对正当壮年、娴熟雕鞍弓马之术的伊冒,履战而履胜?      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卫绾背后却沁出了一层冷汗。      若是如此,殿下对她恐怕恨之入骨……   他怎么会情愿应下这桩婚姻,埋下随时能坏了他名声、教他遭世人讥笑不耻的隐患?      卫绾等了近十日,夏殊则才归来。      当夜诸人收拾打点了行装,要折回洛阳。      卫绾想问太子与伊冒达成了什么共识,如此回了洛阳,陛下不会不满么?但观太子与诸人凝重的神色,卫绾这些话一路都不敢问。      是夜,众人宿在黄河岸边,围着篝火饮酒说笑之时,卫绾看到背临着黄河,素手调弦的秀逸高旷的男子,他垂着眼睑,似在沉思。      卫绾以为他仍在为羌人之患而头疼,担忧他半月之前受的伤,快步走了过去。他的手拨着弦,听闻动静仰起了头。      卫绾洞悉,那双眼眸在发现她的到来之后,负重之感更甚了。      “卫绾。”      “殿下的伤势好些了么?”      她突然而至的关怀,有那么一瞬间,让男人不知所措。宛如在沙漠之中苦行已久的旅人,饥渴难忍之际骤然得到一捧掺了沙子的水,却不敢囫囵饮下,刹那之间的恍惚之后,他皱起了眉。      “好了。”      卫绾稍稍安慰。      夏殊则道:“卫绾,安定距洛阳不过半月行程,此行回去之后,婚期便要定下。”      卫绾知道这一点,虽然谈及婚事,卫绾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处理,也难以面对太子,但仍是忍不住,想听他的意思。      夏殊则道:“婚姻之事,非孤所愿。”      卫绾心头猛然一跳,她垂于身侧的手,骨骼皮肉俱已绷紧。      “诚实告卿,不愿欺瞒,误卿前程。”      “我……”卫绾咬唇道,“殿下以为我有得选么?”      这桩婚事是陛下下旨赐的,如可以悔,上一辈子她必定当着夏殊则的面便悔了,何至于出逃。      “你有。”      他轻轻一语,再度挑动了卫绾心弦,她从他幽深而漆黑宛如墨色的眸子里读出了他的笃定、坚持,以及宛如承诺般的厚重。      他道:“你只说一句,孤替你悔了婚事,并不伤及你与卫氏颜面。”      有个声音在他心中轻轻地道,够了,有这一路,便已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看到了太子危险时本能护住她的手,心中五味杂陈…… 第 15 章   卫绾以冗长的沉默掩饰内心的震惊,良久良久,她还立着身,俯瞰着太子殿下递来的目光。那目光真挚、冷静、温和,宛如一缕吹过春湖毂纹微生的风,一朵立在绝壁之上凌寒傲雪的花……她不能不震动。      如果上一世,他这样告诉她,她会信的。      可阴差阳错,她横尸在夕照谷,尸骸都无人收殓……      可信么?      卫绾噤声之中心思已转过无数遍,为何不可信?太子殿下决计不会娶她,明知这可能会毁了自己名声,在不得罪卫家的前提下,光明正大退了婚,是上上之策。      卫绾本该当机立断,应许太子这话,说一句不愿嫁,彻底地信任他,或许一劳永逸,之后的事她可继续顺势而为,懒懒散散浑浑噩噩地混过去,只要渡过这一劫,她深信自己能将后半生经营得很好。即便是上一世,她思及终身,也不过是想找个老实小官嫁了,相与扶持,终老一生。峰回路转,还有这么一个天赐之机。      她本该立即便答应的。      只是她却忽然百感莫名,一时难以说出那话来。卫绾上辈子是不敢说,因害怕太子的手段,全程让他蒙在鼓中,自私地策划了奔逃。后来,她死在了太子手中,心中也不敢有怨恨,大多是恐惧。      河西之行,相处下来,她发觉了许多夏殊则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心中的某一处,不止一次地起了波澜。不至于心动,但,她觉着自己或许是曾经误会了他。      也许正如常百草所言,他真的是一个正人君子,就如同那夜,在面临可能到来的危机之时,他护住她的那一只手臂,让她不能不心弦震动。      “我……”      她让太子等了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又要垂眸去,调试着他的琴弦。      他的食指才落到弦上,听到了头上传来的女孩儿柔软而清丽的嗓音:“劳烦殿下了。”      夏殊则良久没有动,卫绾也不敢再低头看他。      他只是轻扬了薄唇,露了一丝自嘲般的笑,“好。”      卫绾仍没想明白,陛下钦赐的“良姻”,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反悔,又如何能做到不伤及她与卫家的颜面?卫家的颜面她不看重,但夏殊则话中之意是已周全地将她的名声也算计进去了。      “殿下会如何做呢?”      夏殊则的指腹抚过了琴弦,发出一串低哑的滑音。      “与你无关。”      卫绾语塞,识相起来,不敢再多嘴问一句了。      这时节黄河上的夜风很大,吹起了沙子,扬得帐篷、车盖之上俱是泥灰。      女孩儿立在调试琴弦的男人身边,静默久伫,那风将她禾绿鲮绡襦裙丝绦和那绺垂落于鬓边的鸦发吹乱。她静静地不肯退去,也不知出于何故,便在原地听了许久的琴。      太子的琴声多的是平和雅正,鲜少缠绵之思,偶尔袒露一丝,也被极快地掸去。      *      车入安定之后,太子下令,一行人解鞍少驻。      安定是大郡,太子因常往河西,故在沿途大郡多设有私宅,宅院气派虽不甚恢弘,但里外二进,五脏俱全,内有芝兰桃杏,这时候已百花凋零,唯独风竹猗猗,浓翠喜人。      卫绾落脚的房间,与夏殊则仅在对门,夜里难以入眠,她推开门出去,对面窗纱朦胧透出灯晕,一道修长的身影,正沉静地倚在床边,伏案执笔。      巡夜的卫不疑见她难入眠,取了棋盘要与她对弈,常百草打着瞌睡儿,为了伺候两位主儿,照例昏昏欲睡在旁数子,单手撑着下颌,口角几乎要流涎了。      卫不疑见她憨憨呆呆的,忍不住下手逗她,捏她肥嫩小脸,等常百草一醒支起头来寻罪魁祸首时,他便装作没事人一般从容不迫地落子。      卫绾忍俊难禁,“阿兄,不许闹我们家小草,小草单纯良善,软糯可欺,可我不好欺。”      被两双眼睛盯着,卫不疑收回手,讪讪地红了俊脸。      卫绾落了子,又道:“阿兄还没告诉我,殿下与伊冒谈判,说了些甚么?伊冒发誓不出兵了么?”      “原本是伊冒欲对石首出兵。出兵的理由,并不是部落之间曾有血仇,而是,伊冒见石首首领亲汉,依附魏人,便心中不满,意图以兵力折辱石首,迫其与自己一条心攻魏。”      卫绾颔首道:“难怪。”那石首女子向伊冒投诚,想必是自知敌不过伊冒军士,一旦老首领亡故,她一个女儿家独木难支,难以号令族人抵御强敌之辱。      “老首领朝主公投诚之时,主公便已有许诺,让蛮夷之地,习我大魏衣冠文字,首领佩汉家玉绶,部落皆有黍米丝绸可用。老首领对主公教化绥抚之心感恩戴德,签下盟约,愿襄助主公一力推行汉化。只可惜老首领忽感恶疾,恐不久人世,而石首中人,除老首领外,已罕有德高望重又有心与汉人结盟的人了。”      常百草不知三郎与卫绾说着什么,困倦地打着瞌睡,一边却手指胡乱在棋盘上点着,数着双方的棋子。      “主公此去兴师问罪,伊冒作为手下败将,吓得不轻,当即立了承诺,有生之年,不敢与魏人为敌。”      “伊冒朝令夕改,昨日盟约,今日撕毁,这样的事儿他干了已不止一两桩了。主公并不相信。他从羌人处回来之后,将医者送到白马山,为首领治疾。那医者道辅以白马,如上天眷顾的话,可以为老首领续命一年。主公许诺,赠锦缎丝帛百匹,粮草黍米若干,另,回洛阳之后,遣精通农耕之人,教石首人耕田播种,只请老首领代为推行羌汉之好。”      “主公本可杀鸡儆猴,警告关外十八族,对大魏不可有异心,但他选择了最怀柔之策,对石首赋予重金,让他们都看见大魏对邻邦的拳拳善意。日后,估计只有前仆后继赶来求和的,鲜有对大魏兴兵戈行野蛮无耻行径的了。”      卫绾了解了那人的心怀广大,忍不住,对着那透出纱窗烛影之处望了几眼。      他会想什么法子,退了与她的婚?      说至此处卫不疑忽然皱起了眉,观卫绾脸色,愈发有些不愉,“我本以为,主公对你一往情深,他甚至亲口许诺,无论发生何事,永世都不会对你降罪,谁知——”      卫绾心中一跳,“殿下如此说的?”      卫不疑道:“他亲口承诺,我亲耳听见,不能有假。”      卫绾咬了咬唇。      不能有假?那为何非要乱箭射杀了她?      卫不疑眉心的褶痕愈来愈深,“出洛阳之时,齐王殿下告知,主公曾在安定收容了一名美姬,并安置在此处。阿兄当时心中并不信,这一路上,主公也从未提及那名美姬,我便已自行淡忘。不曾想才入安定,连夜里,那些人便要将她接回府上来了。”      “美姬……”卫绾喃喃道。      卫不疑墨眉跳动,“阿绾,你莫难受,若是你不能忍,迟早能打发了那女人,殿下若因此觉着你不大度,这婚事咱们不高攀便是了。”      常百草连声附和,“三郎说得对!”      卫不疑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卫绾无心棋局,心中感到躁郁烦闷,推了棋子起身,“等明日,我见了那美姬再说。”      他们还不知,她与太子已经达成一致,回了洛阳,便将婚事退了。卫绾望着他们,无法在此时道出实情。他们必定会问,太子允文允武,雅逸俊貌,她为了什么不愿嫁。卫绾知道自己说不出。仅剩的那点儿理由,在对他有了些了解之后,再拿出来都显得有些可笑。      她踉跄了一步,跌回了自己房中。      卫不疑喟然长叹:“阿绾对主公……用情至深,我真怕她走了母亲老路。”      太子在安定收容的美姬,次日大早便经由马车送到了府上,她来时驻于此处人都瞧见了,那女子纤腰婀娜,体态如柳,周身着玄,以黑纱覆着面容,仅仅只露出那么一双温婉的略带清愁的眼眸,宛如梨花春水。      她是让人只需看那一双眼,走步的体态,便知晓一定是大美人的女子。      自然,太子孑然一身,到如今弱冠之年,可见眼光之高,能看中的美姬,当是不俗。      只有常百草在卫绾身后嘀咕道:“不如姑娘。”      高胪也听见了,轻笑一声,垂首作揖对卫绾道:“卫小娘子切莫见怪,这位美姬,她出身秦楼,身份卑贱,岂可与卫小娘子并论?只是主公见她身世可怜,上回来安定之时,收容了她在身边而已。”      卫绾听到那女子出身之时,胸口狠狠一跳,撞得发疼起来。      “殿下要带她回洛阳?”      “正是。”      猜对了。卫绾咬紧了唇。      她快步朝太子寝房走去。      常百草还以为,姑娘这是听了那美姬的出身,心头气不过,要兴师问罪去了。总之,太子在她这儿攒的好感,在这个妖妖娆娆的美人到来之际,已被消磨得一丝不剩。      男人不能惯着,常百草以为,该生气,拿出主母的魄力来时,一定不能手软。      但卫绾只是心脏狂跳,冲动地推开了太子寝屋之门,他仍在伏案,听闻动静抬起了头。      卫绾倚门回首,怔怔望着他,一个字都难说出来。      这个男人,她是知道他有多么清高的。      他怎会留恋秦楼,怎会眷恋烟花巷陌女子?      他只是为了退婚,为了那一句,不伤及卫家与她的颜面,不惜自污而已。      而且这样的决定,在他上一次来安定,知晓回去之后陛下会为他们赐婚时,便已经下了。他早有筹谋,只等她一句:不愿嫁。      卫绾知道自己又冲动了,面对他时,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婚没有退成,这可是婚恋文呢。 第 16 章   “殿下在安定纳了一名美人,是么?她今日来府上了。”      夏殊则似感到意外,她会询问初来美姬。      那个身影朦胧披着玄纱,清妩而水媚的女子,周身笼着一股淡淡风尘味,卫绾只一见便知晓她的出身,必定是秦楼雅妓。      夏殊则执笔,毫尖在宣纸上顿出一块墨团了,他恍有所觉,垂下了眼睑,抽了宣纸又换了一张。卫绾才看出他是在练字。      在她踏入房间门时,她已知道自己冲动了,但既来之,便没有话不说明白,如此匆匆退去的道理。      “殿下,那美人眼眸甚美,宛如秋水之湄,但不可窥其全貌,殿下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么?”      夏殊则只回了句“是么”,仿佛未闻。      “殿下你果然没见过她。”      她猜测,那美姬只是他下令,在城中秦楼里重金赎回的美人,以太子心气之高,他万不会踏足烟柳之地。她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夏殊则过于冷淡的反应,反而让卫绾愈发惴惴不安。      她长长地深吸口气,“殿下说要与我退婚,不伤及我的颜面,我心中感激,殿下胸怀广大,不强逆卫绾心意,卫绾心中十分敬重。但,倘若殿下要用这样的法子,卫绾不是草木,不能熟视无睹。”      夏殊则澹澹地说道:“退婚之事在孤,不在你,此前孤问询时你已答应。如今孤所为之事,你无权质问。”      卫绾被反驳得哑口无言,倚着雕莲花锦理的木门,沉默地咬着嘴唇看他。      他始终不曾抬起头,笔走龙蛇,一幅水墨淋漓的行草一挥而就。      “你这人怎能这样……”      她会因为这桩事亏欠他,她心里本来便难以面对这个前世被她轻易抛下,又因他了结性命的未婚夫,她唯一的念头,不过是摆脱他,渡了这场厄运,前世已可以说不再相欠,她甚至还更吃亏些,可兜兜转转,这世她竟还是欠了他。      卫绾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一腔热血涌上脑中,话不假思索便往外吐:“殿下,我还可以悔么?”      他抬起头。      卫绾更是心乱,“我不愿退婚了。”      夏殊则道:“不必如此,孤的名声与你无关,清正与否,在己不在人。何况,孤亦不需要朝臣信任。”他顿了顿,眉峰微凹,“卫绾,你身份不堪,也有心仪之人,本配不上孤,只可为妾,陛下本欲羞辱孤,才将你赐予孤为正妃。”      卫绾低下了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是了,他是最清楚的,她心上之人是王徵,她身份低贱,陛下是为了利用她牵制卫氏与太子,最好闹得沸反盈天,逼得卫邕站队楚王。      聪慧如太子,怎会不明?不是她想退婚,他恐怕更想摆脱她才是。      屈辱,彷徨,失措,搅和得卫绾方修炼镇定的心,再度被捣乱春水,她慌忙地留下一句“是卫绾僭越”,便奔出了寝房。      他停了笔,梨花木门被卫绾的仓皇离去扑开,夏风吹遣轻絮入室,宣纸被搅乱,水墨之香氤氲而生,细看来,纸上寥寥几字——你若无心我便休。      在她那句不愿退婚出口之时,他笔锋陡折,于素宣上撇出了一道墨渍浓郁的败笔。他盯着那失败的一笔,默然看了许久。      *      卫绾狼狈地逃回了屋,脑中回荡不休的还是太子那几句话,屈辱得一头扎入了被褥中。      午膳未用,传晚膳时,常百草备了几叠小菜端到卫绾房中,卫绾仍仰面倒在褥子里,双目定定地望着宝蓝锦纹帘拢,似在出神。常百草不满地撅了小嘴,道:“那女人很是过分,也不瞧瞧什么出身,带着两个泼妇便上了门来了,我上庖厨取菜,两人连连讥讽姑娘食量如牛,原话不记得了,反正夹枪带棒的,就是这么个意思,明明是我饭量大,怎么好让她们讥讽姑娘,便顶撞了回去,谁知刚巧那高胪将军来了,我找他评理,他反而不帮我!”      “我看是罢了,他嘴里说着那女人身份下贱,不堪与姑娘相比,心中,这些男人对那种惯会装柔弱扮可怜的女人大是怜惜!太子跟他一样!”      卫绾撇了撇唇,“别瞎说。”      常百草听了卫不疑的话,怕卫绾现今识人不清,误嫁中山狼,又见卫绾维护太子,激愤起来,“便是如此的!姑娘你细想,那女人容色未必就在你之上了,身份卑微,太子怜她甚么?不就是怜她身世可怜误落风尘么?天底下的男人一个样,偏爱救风尘!”      “你戏文看得忒多。”卫绾终于忍不住摇头失笑,“太子……他连那女人的面都没见过。”      他不过是为了退婚,寻了这么个人回来而已。      此举定会惹怒她父亲,也正中陛下下怀,届时再恳请陛下退婚,也是事半功倍。他想得无比周全。      但她清楚父亲大人在朝野的威望,卫家又有薛氏助力,不可小觑,太子殿下为了退婚,甘心将自己置于一个极危险的境地之中,可见心思之决然。      卫绾从被褥中探出头来,暗暗想到,殿下对她无情至此,能做到这种地步,她确实不必为此心烦,更不需担忧他的处境,他的好恶,并不需要卫家一个不堪配他的庶女的记挂。      常百草道:“反正回了洛阳,自有郎主为咱们做主,即便郎主做主不得,难道陛下能对太子迎回一个娼籍女子视若无睹?我是不信的!姑且看着罢!”      自安定上路,卫绾与常百草仍旧坐车。      太子另雇了一驾马车,供那美姬驱策。      卫绾并不想再打听太子与那美姬之事,只是夜间驻扎结营之时,她与常百草翻花绳说笑,那披着玄纱的美姬始终沉默寡言,她身边婢妇呶呶不休,无意之中吐露了她的名字。卫绾偏生耳朵尖,听见了。      那女子生得姣好,名字也好,千蕤。她不发一言坐于一隅之时,似娇慵无力卧晓枝的一朵残花,带着番惊心动魄的凄艳。或许那便是最吸引男子之处?      卫绾不记得高车骑上一世有甚么心爱之人了,人活那一世,了解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尚且不够用,况于素昧谋面之人。高车骑似乎想对美人献殷勤来着,只是彷徨不前,怕唐突佳人。      千蕤的目光,始终不离那道临着大河的身影,风吹缁衣,缥缈得宛如乘风欲去。      连卫绾都忍不住顺着她缠绵的目光,多看了几眼那个无情的太子殿下。      夏殊则手中捻着一片落叶。      卫绾走下马车时,肩上落了一片夏日里生得油绿饱满、浓如翡翠的水叶,她无心地随手掸去了。   她走后,他无心地拾了起来。      他随手将那片绿叶抛入水中,至少是他想抛入水中,只是河道之上风势太大,那片叶子慢慢悠悠便乘着风飘回了掌中。他看着那片叶,心头莫名地凝思良久。      他十岁时,有了前世的记忆,可许多事都已经晚了。      他的母后,早已因为他的寤生故去多年,他的皇姊,被迫和亲远嫁,被匈奴人欺凌,鲜血便洒在长城脚下。      许多事在一个稚子眼中无力挽回,但在他身上,却只能是无力回天的罪恶。他没有早一两年回来,很多事已成定局。      他曾不肯相信命运弄人,起初,他尝试了在一些小范围、不伤及历史走向的底线里尝试,他救了落水的小五,拒绝了陛下为他指婚。但有一些事,仍旧无法偏离原来的轨道。      那个前世里因为被赐婚给他,后来遭到薛家暗杀的女孩儿,在这辈子被他拒绝,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之后,某一日在洞庭戏水之时不慎失足落下船,溺毙于洞庭八百里清波之中。他的第二个未婚妻,曾因家世煊赫遭了薛家人的暗杀,这一世陛下甚至并不曾在他面前提及那个女孩儿,她也不幸失足坠马。      二人死因,与前世种种世人耳中所闻,一模一样。      在他周遭的,被他扭曲过命运轨迹的,不知多少人,这么多年,除了被他一直保护得极好的小五,几乎都仍旧无知无觉埋头在自己原路上走着。      他能为心爱的女人做甚么?唯一的选择,退了婚,离开她,从此,她的命中再也不要有他这么一个人。      手中的叶子被夏殊则沿着叶脉撕成了碎片,随手抛撒了,他转身朝营帐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是最先回来的。前面小五他妈妈就说过,太子过于早慧,十岁时就表现出了惊人的才干?嗯,因为他开了金手指。 第 17 章   一灯如豆,帘帐透出烫洞,映出修长的身影,犹如誊刻于画上。      千蕤取了药膳,掀帘而入。夏殊则抬起了眸。      卫绾说,这个美艳姬妾来时一直黑纱蒙面,唯露双目于外。但此时并不,她只批了一身玄绡,薄衫轻盈如蝉翼,纤腰曼拧如柳腰,赤着如玉笋般的双足,肌肤莹润,唇红齿白,眼眸如秋雾波光。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这个美姬,其实是这么一副长相,不过是交代下人办了此事。她的容色还在卫绾之上,确实是罕见的美人。      随着她的走动,腰间环佩相击,铮璁低鸣。      夏殊则放下了书简,沉然地盯着她,目光不曾移动。      千蕤心中大喜,微微含羞着上前,将晚膳布在他书案上。      “殿下。”      夏殊则低头看了眼膳碟。      “食不上书桌,你不懂么?”      千蕤出自烟花地,怎懂贵人生活习气,被问得一怔,脸颊发烧,讪讪地要取了粥膳。      夏殊则道:“玉之寡,故贵之,君子比德如玉。日后,你不必戴了。”      千蕤腰间的玉佩正是上好的暖玉,打磨精致,不是凡品,许是昔日与她较好的达官贵人所赠。但留在她腰间,并不合适。即便是雅妓,身上亦带了风尘气,与皇家贵胄自然是扞格不入。夏殊则正是知晓,带着千蕤回去会惹得龙颜大怒,才一路嘱咐高胪对其多有照料。      但他自己,并不想时时见着这个女人。      千蕤脸色更僵,忙跪了下来,“殿下,是千蕤何处做得不妥,惹殿下生气了么?”      夏殊则拾起的书简再度落回桌案,他冷眼凝着跪在地上,犹如受惊花鹿般的美人,她的双眸水润清澈,楚楚可怜,正眨也不眨地痴望着他。      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这女人已对他动了不该动的妄念。      千蕤确实动了念。她深陷青楼多年,纵然一直守身如玉,可出于淤泥,这些权贵有几个能真正对她另眼相看?他们来她水阁听琴,不过是争相耀富,当今这时代,不狎妓不服五石散,仿佛不能体现出真正名士的情操,他们不过是利用她搏个风流之名罢了。      在她自己也渐渐绝望,不再想着摆脱泥淖之时,有一个天下名声鼎鼎的贵人拉了她一把,她只有依附,紧紧攀附住这个权贵,才有富贵荣华的机会。      何况,千蕤痴望着太子。      他玄衣墨发,广袂微摇,姿仪如仙。      可夏殊则看她的目光是不带怜悯的施舍,连看她一眼,都让她觉同施舍,千蕤忽然不敢再妄想下去。      夏殊则的指尖抚过了一片竹简,淡淡地说道:“退下吧,没有孤的准允,你不必出现。”      千蕤渐渐地想明白过来,那随行的卫家娘子,是太子殿下未婚之妻,太子将她带回洛阳,自是因为不喜那未婚妻,要恶心卫家,退了婚事。只是,千蕤心中另有大胆之念,“殿下,你——千蕤斗胆,您心中已有佳人了么?”      他的手压在了案上。      “你多言了。”      “殿下,可千蕤如此不明不白,实在不知进退,怕来日又惹了殿下您与那佳人不快。”      她以退为进,姿态袅袅,清音如水。      夏殊则顿了顿,嗓音清沉如泉:“也好,孤说给你明白。”      “孤确实心有所爱,她非你所能比。孤重金赎你,是为退婚,讨她欢心。”      “待事成之后,孤自另有重金相赠,你取了金珠,日后可自行安顿余生。”      他越说,千蕤脸色越白,她花容失色地听完,心中只剩一念——太子殿下心念的女子是谁?千蕤有河北第一美人之名,不逊洛阳花魁,罕有被人比下去的。殿下却说,那女子远不是她所能比拟的。      她咬唇道:“殿下心系之人,必是天姿国色,千蕤献丑了,不敢多问。千蕤自请离去。”      她取了已经半冷的粥膳,折腰慢慢地回头退去。      夜间河风大,卷得帐篷帷幔不住地发出抖动声,帘外宛如呜咽的风声,不知何时于卫绾耳边销声匿迹,她枕着衣裳沉睡了过去。      这些时日,她从未梦到过前世了,这一次却意外地梦到了一件事。      原来上辈子她不止见过太子一次。      齐王殿下落水时,她赶去相救,仗着水性好,将他托上了岸,当其时两人宛如落汤之鸡,闻讯赶来的陛下、薛夫人与徐夫人都大惊失色,徐夫人哭天抢地起来,紧搂着齐王殿下后怕地痛哭流涕。      卫绾比齐王殿下还小两岁,又是女儿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能救下身量已在抽条的齐王殿下。      薛夫人便在一旁打边鼓,道卫绾是卫家主母领入宫门的,多亏了她识得水性。当时陛下便已对她另眼相看。      卫绾在梦中撞见一道模糊的影子,他沉默寡言地立在一隅,在薛夫人夸着她,徐夫人痛哭时,安静地旁观着,梦中的面容已经太过模糊了,只依稀觉得那应当是太子。在薛夫人嘱咐人带她去更衣换裳时,他的目光抬起来,温和地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温和得让卫绾想不出太子殿下用那目光看她时,会是何种模样。      醒来时,天已大亮,卫绾与常百草登车,遥遥朝洛阳驶去。      沿途卫绾与夏殊则无话,便是偶尔目光撞上,她也不经意地瞥开,宛如无睹。      耽搁日久,从安定上路过了二十余日,车队才回归洛阳。      在此之前,太子在安定纳一美姬,日夜宠爱,寻花问柳放肆之名,不知经由何人之口,在洛阳已传得沸沸扬扬。      行至洛阳城外,齐王殿下亲自前来接应,他摩拳擦掌等了三哥回都城许久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夏殊则在马车之中已听见齐王那聒噪的声音,紧绷的脸色松弛了下来,他踩着车辕走下,齐王将他迎了出来。齐王殿下那本来兴奋得透着红的脸颊,在瞥见车中那着黑纱玄羽、娉娉婷婷的美人也探出头时,笑容瞬时僵住了。      不知为何,齐王殿下心中喜欢卫绾,当初听她名字便觉得喜欢,得知她与三哥要成婚,更喜欢了,跟去河西,也是想成全二人,趁机促成好事,让三哥早些结束春梦无痕、孑然一身的生涯。      这样的喜欢来得莫名其妙,但卫绾同三哥一样,都是让他备觉有亲切安全之感的人。      关于那安定美姬的传闻,齐王心知三哥洁身自好,断然不会对秦楼女子另眼相看,未曾想到他竟真的带那女子回来了,还同乘一车。      但齐王垮下来的脸色,还没有太子微抿起唇快。      齐王回过了头。      卫绾从另一辆马车走了下来,符节令大人已在鞍前马后,大献殷勤了。      齐王殿下看了心头更气,脸颊涨得鼓鼓的。      王徵伸臂要搀扶卫绾下车,她只是沉默地看了眼表兄,并没接受他递来的好意,王徵面露不解,用略感委屈的清雅口吻说道:“阿绾,自那日洛阳城外,表兄来迟一步,与你阴差阳错错过伊始,便再不得见你面。竹水亭那日,我从晌午等你至黄昏,你却始终未来。阿绾,是表兄惹你不快了么?你怪罪表兄去晚了一步是么?”      他思来想去,觉着这个理由最能拿来解释卫绾的爽约。      但这其中,他忽略了一个成事不足的常百草。常百草心虚地垂下了眸子,躲到卫绾背后去了。      卫绾低声道:“表兄,那事错不在你,但如你所说,这其间有不少阴差阳错。我心中并不怪罪你。”      她又道:“卫家来人接我了,表兄,改日阿绾也在竹水亭设宴,谢你营救之恩。”      卫不疑走了过来,护着两人离去。      王徵静伫于原地,双目一动不动盯着那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竟感到卫绾对他有一丝生疏。他摇了摇头,暗道但愿是自己多虑了。      卫绾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车中已空,她诧异道:“殿下呢?”      卫不疑清咳一声,“你眼中尽是王表兄,主公早走了。”      卫绾道:“阿兄你还觉得,太子殿下能是良人么?”      卫不疑被她问得滞住,不敢大放厥词了。      “你若不喜,阿兄出面替你悔婚。”      “可以么?”卫绾轻笑。      “大兄能为二姐退婚,你阿兄为何不能为你悔婚。”      卫绾笑靥如花:“啊,我信你。”      卫不疑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唇角几乎要翘到天上去了。      走入城门,卫绾察觉身后王徵并没有跟上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只是又望向太子绝尘而去已行将入宫的身影,那心却又无法松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婚没有退成没有退成没有退成…… 哈哈哈哈,我已经施咒了,大家放心。 第 18 章   太子命人安排千蕤暂住在东城清幽偏僻的宅院之中,自己轻装入了宫城。      入宫之后,齐王沿途的埋怨戛然而止,只余一句,“父皇传话,让你到明阳宫一趟,只能你一人去。我便不去了。但三哥,你记着,别急着给那女人名分,父皇正在气头上。”      夏殊则没有说话,神色凝重地随宫人入了明阳宫。      明阳宫殿内高擎烛火,焕然宏伟的龙案之后,皇帝侧躺在虎皮靠上,薛夫人正温顺柔和地垂目替他揉捏右腿。      得知那逆子进来,皇帝脸上柔情蜜意荡然无存,冷眼朝他瞟了过去,看了一眼,又冷笑道:“朕为你安排的婚事,你何处不满?即便你不满,也不该拿一个妓子羞辱卫家。”      “陛下切莫动怒。”薛夫人替他揉摁胸口,温声道,“不是一直念着太子么,怎么才见了面又要剑拔弩张。”      夏殊则垂目跪在除下,沉静得犹如一块水中礁石,风雨不侵。      皇帝厌恶这嫡子,一见到他,便想到那个眉眼几乎照着刻出的皇后,那个高贵明艳、永远对他不假辞色的皇后,太子对他的漠视,与皇后如出一辙地令人厌憎。      “那妓子被你安顿至何处?”      夏殊则道:“已在城中歇脚。”      “哼!”      皇帝挥手将一应折子笔墨扫落,冷然起身,“好得很,你预备拿她怎么办?娶她?做你东宫太子妃?”      他静静地仰起了头,道:“如陛下答应,也无不可。”      这话气得皇帝险些背过身晕死在薛夫人怀中,他又道:“但她身份低微,不能入主东宫,臣愿将她安顿在洛阳,以为外室。”      皇帝气得不轻,薛夫人起身,柔滑玉嫩的手掌贴着丈夫的胸口,缓慢地抚慰着,“陛下,可见太子也是有分寸之人,那妓子既是身份低微,太子当知她做不得太子妃,只是太子喜爱,养个外室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暗道,幸而皇后薨逝之后,他将六宫凤印交托给了薛夫人,有薛夫人在,他总是耳聪目明,万事心安。他抿起了唇,“尚未成婚,已有外室,成何体统?况朕让卫绾前去河西,正是为了促成这桩婚姻,太子竟在那卫家女儿眼皮底下,将一个妓子大摇大摆迎回了洛阳,这样卫邕的脸面如何摆?”      夏殊则道:“陛下可收回成命,河西之行,臣厌倦卫女专断独行,骄纵失礼,正欲退婚。”      那卫家几个女儿,皇帝也是有所耳闻,卫皎不论,卫绾与卫织坊间确有泼辣之名传出,不至于以讹传讹,总有源头。皇帝细想,天下的男人约莫都爱顺从的女人,他不喜卫绾是情理之中,但,如此便要退了婚事,他一番苦心经营岂不前功尽弃。      “荒唐。”皇帝道,“外室可纳,但必须在你成婚之后,即便不娶卫女,也自有别人,如无正妻,便纳一外室,空惹人耻笑!”      “下去。”      皇帝见太子归来得风尘仆仆,又被他几句话顶撞得龙心大怒,愈发是想着眼不见心不烦。      夏殊则于是起身告了退,神色淡漠地折身离去。      皇帝仰靠回虎皮椅,薛夫人再度矮身下来替他抚着胸脯,软语温柔:“陛下莫动气,这天底下好女儿多得是,总有合太子心意的。”      皇帝骤然睁开双目,心中有什么猛然弹动,“卫家二女,卫皎是么?是你亲姊之女,已和离在家,如今还未婚配。”      “陛下?”薛夫人惊愕于皇帝想法,“阿皎是已嫁之身,如何能配太子?”      皇帝蹙起了眉,道:“朕倒是不知怎么的有种印象,太子曾偷取卫皎信物,被宫人撞见……”      薛夫人疑惑,宫中之事她了如指掌,太子身侧她也安插有人,几时发生过这桩事?她内心疑窦丛生,脸上波澜不兴地说道:“是么,许是陛下记错了?”      皇帝也没怀疑,暗想着,许是记错了。      但言者无心,薛夫人却将这话记在了心底,回宫后,立亲笔写了信,着人出宫送至卫府。      卫府正是风雨如晦,卫绾一回来,便受了薛淑慎与卫织不少挖苦,她懒得与这些人计较,装作落魄地回了西院,反倒让卫邕出面遏止了两人的落井下石。      正逢此时,宫中薛夫人一纸密信传入薛淑慎手中,她拆开信,得知今日太子闹出这事,扬言不喜卫绾,陛下心思已有松动,似考虑到了卫皎,薛淑慎大喜过望,手压着信纸抵在胸脯,狠狠地畅快地几个起伏。      卫邕与卫织俱问信上说了甚么,但薛淑慎精明了,不肯再说,以免中途又有了变故,只是心中无边窃喜。薛夫人既肯寄信前来,便是意在说明,她并不介意阿皎嫁作太子妇。难怪卫绾今日狼狈回府,太子也没让人过问一句。      陛下既然动了这样的心思,再有薛夫人的枕头风劝谏,事已成了七八分了。她心想。      *      卫绾回了寝屋,沐浴净身,仰头便倒在了软褥之中。      倒下之后,这股钝钝的头痛感,才渐渐消弭去。      她嫁不成太子,不知多少人看笑话,首当其冲的便是薛氏和卫织。卫绾最不喜受她们的冷嘲热讽,故不愿听,自己先回来了。      常百草也累了,卫绾让她下去歇息,迷迷糊糊间,不知怎的月娘点燃了烛火,在半昏的月夜里,屋子里燃起了火光,她的眼皮被刺了刺,睁开双眼,只见月娘手掌护着烛火幽然而至,恍如无声。      月娘从前是跟着她母亲周氏的人,卫绾心里极是敬重,便拥被起身,撑着倦意说道:“月娘,您来是有事么?”      月娘坐在床头,放了灯盏,从怀中摸出了一条绣帕,道:“姑娘不在洛阳时,我自作主张,绣了这么一幅鸳鸯图,原来夫人便说我绣得好看。如今姑娘待嫁,我便又绣了一幅,贺姑娘新婚之喜,虽是拿得早了些,但早晚也是要给的。”      卫绾朦朦胧胧的意识,被月娘一语惊醒,她皱起了眉,“月娘不知道么,太子不愿娶我,已想着让陛下退婚了,他今日挽着那美人的手,在洛阳极近招摇,你不知道么。”      今日月娘一直在府苑之中,的确没听过,只是下人私语窃窃,她还以为是主母那边又不喜卫绾高嫁,在背后搬弄是非。她“啊呀”一声,手中绢子飘落在榻。      卫绾原本便心思乱,见月娘如此失望,更心乱了。      一旦嫁不得太子,她要多受东院多少讥笑和挖苦,连带着她身边之人,也脸面无光。何况太子既不娶她,卫不疑留在他身边,恐怕也要多受到刁难和排挤,毕竟当初他是顶了那年高德劭的太子的心腹老将的官职。      名声保不保得住已然不重要了,卫绾并不在意虚名,可以说,倘若不是太子将话说得那般决绝,卫绾是不想退婚的,至少得知太子意欲自污时她便不想了。      甚至,她荒唐地在那之前,竟觉着太子殿下对她是有好感的,她还将上一世的横死试图全推在车骑将军高胪身上……果然人心不足罢了。      月娘走后,卫绾再度躺了下来。难以入睡。      她想的全是河西之行,一路上太子救她于危难,身上负伤隐忍不说,尤其,是他受伤之后靠在树上,仰目凝视满树浓叶的孱弱面容,那眼神是落寞的,有种令卫绾不能忽视感同身受的孤独。      他们都是有上一世记忆的人,正因如此,当身边人都在埋头走着自己的老路,自己还不能直言警醒,无力抵抗宿命时,那种孤独,非经历者不能体会。      *      卫绾起了早,照约定约王徵在竹水亭设宴一会。      竹水亭便在卫府周边,有薛淑慎的人远远盯着,薛淑慎料得如今卫绾婚事未退,也不敢同王徵越矩,卫绾毕竟不是蠢人,东院的人便只在暗处远远地监视,不敢凑近。      卫绾取了三杯酒,对王徵道谢,“表兄多年照拂之恩,阿绾不胜感激。”      卫绾与他碰了杯盏,一饮而尽。      三杯水酒入腹,卫绾已不胜酒力,脸颊微微吐出薄红,添了几缕艳色,水眸又深邃又迷醉,宛如迷雾之中的芙蓉娇花,令人忍不住要拨雾而探。      王徵仔细观摩她神色,颇含讶然地问道:“阿绾,你要与表兄划清界限了么?”      卫绾失笑:“何出此言?”      面前如霁月清风的男子蹙起了眉宇,“从你自河西归来,对我……宛如不假辞色,是因要嫁给太子了么,觉着应当避嫌,或是太子殿下不允许你与旁的男人在私下会面?”      卫绾单手支颐,轻笑道:“表兄言岔了,你我怎会是私下会面,数十双眼睛盯着呢。”      王徵皱眉又道:“你是真要嫁给太子了么?”      卫绾心神一动,直觉有甚么来得过早了一些。      太子是个忙人,尤其这几年,他不在洛阳的时日,反比在洛阳时要多,上一世王徵趁着夏殊则北上之际,于竹水亭对她剖白心意,情真意切地哄得她心动,跟着便策划了私奔。但,推算时日这似乎早到了几个月。      逃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卫绾是再也不会做了,她淡淡地抿住了红唇,眸中宛有水汽。      王徵道:“阿绾,你莫嫁与太子。”      卫绾心道,连词儿都还是一样的。   她懒懒含笑,“为何?”      王徵咬牙踟蹰,终是说道:“这么多年,表兄待你的心思,难道你一无所知?”      “阿绾,我亦是心悦你。我这一世不会再喜爱他人了。”      “阿绾,我亦想娶你。比太子真心。”      卫绾笑意未退。      真心想娶她的人,发誓同生共死之人,在面对箭矢之时,身体诚实地拿她做了挡箭牌……哪怕苦心孤诣不想娶她,一门心思要退婚的太子殿下,都本能地挡在女人身前呢。他的骨气、担当、爱恋,在生死面前实在不堪一提。      她眼波如雾,曼妙地凝视着王徵,轻轻眨了眨眼。   一模一样的甜言蜜语,已经不够了。表兄你还有么? 作者有话要说: 王表哥绝对是阿绾最后嫁给夏夏最好的一把推手…… 结婚不远了,我发誓十章之内必定结婚嘻嘻。 第 19 章   “阿绾,自幼时起,我举家徙至洛阳,我母指着你与我玩笑,道要成了这桩姻亲之好,我从此心中一直记着。”      “你若喜爱甚么玩具,我从不吝惜割爱,有好处,我总是第一个想到你,有人欺负你,我为你打抱不平,那时人情窦初开,我不免有几分幼稚,说来好笑。”      卫绾沉寂不言地望着他,回首往事,幼时她与王徵确实颇为亲厚,但谁欺负了她,第一个站出来为她出头的永远是卫不疑,其实没王徵甚么事,他个性里的软弱和怯懦,不是朝夕之间便能养成的。      “太子殿下高高在上,为人冷漠刻板,实在不是良配,他若有了未婚妻,不定那女子能是什么下场……”      话音未落,卫绾勃然色变。于王徵纳闷之下正欲窥视她心意时,卫绾慌忙收敛形容,心中犹如翻江倒海。是的,王徵果然记着。      他也有上辈子的记忆,否则她不可能知晓,太子的未婚妻曾死了几个。      不知王徵是否在试探,但他居心何在?上一世他策划与她私奔,双双被乱箭射杀,尸骸都无人收殓,成了岭南桃花瘴里的孤魂野鬼,他如今又来诓她,是何居心?      卫绾心中悸动不安,面上只云淡风轻地蹙了眉,“是么?表兄确实待阿绾有恩,不过这婚既是陛下赐下,阿绾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拂逆。如非太子退婚,这桩婚事阿绾绝不违抗。”      记忆里,那个娇羞怯弱的少女,在他花言巧语的攻势之下,早已羞涩得面色酡红,宛如醉态,娇憨万状、故作矜持地回道“兹事体大,表兄容阿绾细想”,但卫绾此时的神色,毫无显山露水,忸怩作态,似乎,丝毫都不心动。      王徵微微发着愣。      卫绾已起了身,“水酒已敬,阿绾这几日受了凉,不能在风亭之中耽搁太久,只得告辞了,表兄随意。”      她步履轻盈如絮走下了石阶,常百草撑着竹骨伞,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施施然离去,转出水榭,卫绾听到身畔侍女嘀咕的声音:“王郎君真是不知好歹,难道他敢与太子殿下为敌不成?说这番话,将姑娘你置于何地,若是主母听了去了,更是坏事。幸而姑娘聪慧,未曾应许。”      卫绾道:“是啊,还是你考虑周全,傻子才应该听他的话。”      她望着水畔依依柳树,发出幽幽叹息。      她再也不信了,人被辜负一次便够了。即便王徵这番话出自真心,也改变不了什么,他终归只是六百石符节令,而她终归也只是卫家备受白眼的庶女。      随着卫绾与常百草走上岸,那被派遣而来盯梢的之中婢妇,登时如鸟兽散,云烟一般溜入了宅门之后,跟着便匆匆奔入东院,向薛氏禀报。      因隔得甚远,听不见声儿,只见王徵与卫绾礼尚往来,似在饮酒说笑,时下男女大防远不如前朝严苛,他二人又是表亲,既无肢体碰触,传出去也不惧流言,薛氏懒散地听了,并不留意,心中只想着薛夫人从宫中捎出来的那封信。      这一日里,她时而辗转反侧,时而坐立难安,时而对着涂红的墙壁痴笑,时而又望着堂上的挂画出神。      这一日,卫邕被闹得不轻,到了夜深秉烛之时,终是忍不住,将人一把拽了过来,沉声说道:“你心中到底为何事喜,不自觉发笑一日了。”      薛淑慎不肯说,早已将那封信至于烛火上引燃,信手扔入了火钵里,火舌舔舐之下化作烟灰,没留任何蛛丝马迹,卫邕猜测不出,愈发抓心挠肝般起了痒意,猜测薛淑慎这些年来事情时有做出格时,因大多是为了子女,卫邕也不曾怪罪于她,冷静思忖之后,他道:“莫非是阿皎,她的婚事你心中有了着落了?”      薛淑慎回眸,轻睨了他一眼,便将这讨人厌的老匹夫压了下来,双双倒入床帏。      他要得凶,似在持利器逼问,薛氏直“哎哟”叫唤不停,等他力不从心,稍稍歇下来时,薛氏唤得声音都哑了,卫邕每回云雨之后,对爱妻便会愈加疼惜,怜她鬓发如云,香汗似雨,娇慵无力地哀声坍陷在软褥之中,也不迫她了,只搂着人亲个不停。      薛氏才红着双眸,睨着他道:“哼,阿皎的婚事你何曾挂念过?她在家中这几月过得可不安生,西院几个老虔婆跟着周氏那刁嘴老婢惯了,尽会编排阿皎,可怜我们阿皎,被人设计失贞,倒成了她的不是,被人骗了婚,苛待几年,也成了她的不是!”      说至此处,卫邕也不禁皱眉,“是么,西院的几个老人,确实嘴碎欠了管教。”      薛氏此时不必挤眼泪,眼眶儿也是红的,声音亦是又软又哑,极惹人怜惜,“这倒也罢了,阿皎自个儿心里也有结,怕是不肯再嫁,偏这节骨眼,陛下钦定卫绾为太子正妃,若是她风光大嫁出门,阿皎真会……”      这段时日,卫皎在卫家固然不好过,西院确也有人搬弄是非,嚼舌根的,但她私心之中却盼着卫绾的好,因母亲嫁来,周氏被贬斥为妾,阿绾自幼丧母,在母亲这边从来讨不到好果子吃,挨了不少冤枉和打骂,如她能出人头地,自然是好的,嫁了太子风光显赫,母亲自是不敢为难,从此离了卫家天高海阔的,一生总会如意些。      只是这番话,卫皎稍在母亲薛氏面前提及,也要挨上一顿骂她无用的喝斥。      卫邕知晓二女儿的仁义与良善,绝不至于是见了妹妹高嫁便要眼红之人,多半是夫人心中不服,拿卫织的态度说作卫皎的。      卫邕心头凛然,“莫非,你还想着阿皎做太子之妻?”      “有何使不得?”被戳破之后,薛淑慎不再打哑谜,对着卫邕因失望渐渐沉下来的脸色,也愈发不愉地说道,“嘉懿从宫中来信道,陛下心思已有松动,在谈论太子婚事时提及了阿皎,嘉懿自己又说,不介意阿皎嫁作太子之妇,你所担忧的俱不成立,还怕甚么?阿皎做太子妃有何不可?”      卫邕冷着脸色道:“陛下已定了阿绾为太子妃,岂会轻易收回圣旨。”      薛淑慎闻言不禁气怒:“好你个老匹夫,前日里听闻太子带了一个妓子回洛阳,你义愤填膺,发誓不肯教卫绾受了委屈,怎么如今一到了阿皎有了好事,你便态度大改?是不是她卫绾扔弃不要了的,你也不肯拾了来给阿皎?”      说罢痛哭流涕,死活要下榻撞墙去,卫邕早习惯了她的一哭二闹,伸掌去制住她的去势,她还不肯听,卫邕便下手点了他穴位,薛淑慎哑口哀嚎,动弹不得,愈发破口大骂起来。      骂得难听之语,全传入了东院之中守夜、听壁脚的婢妇耳中。      *      时天色已晚,齐王殿下拨开柳帘,见三哥对着皎白幽邃的月光,一人在香径尽处,设宫灯摆子对弈。      又是他一人左右互搏。      齐王每每撞见,都觉着,一个人能自己与自己下棋,是寂寞到了什么地步。      “三哥。”他从身后骤然冒出,本想趁着夜黑风高吓他一吓,没曾想太子殿下八风不动,便拉长了脸道,“又让你听出来了?”      看来三哥下棋不专,还能听见他猫子似的脚步声。      夏殊则淡然地又落了一子。      齐王照旧右腿一跨,便坐到了太子对面,双臂枕着石桌偷觑夏殊则,灯火熠熠里三哥眉眼舒展,看着似乎并无烦恼事,他却想试试,眼下这桩他将要说的,对他而言是不是恼人事一桩。“你知道么,今日卫绾与符节令在竹水亭见了一面。”      他三哥不负众望地一颗棋子落在了石桌上,抬起了目光,齐王饶有兴致装不拆穿,“三哥这一手,怕是要输了。”      太子殿下好棋,但棋力却不是登峰造极的,储君琐事繁多,文房之事只能拿来修身静笃,而不能成为专长,因此稍不留神,一颗棋子便能闯下“弥天大祸”,致使回天无力。      他不再盯着棋局,“是么。他们说了什么。”      “这个,这个我不完全知道……”      齐王神色凝然。      “说实在的,三哥你要辜负卫绾纳那娼女,实非明智之举,陛下防备你,有心扶持二皇兄,你再怎么做,他也不会看在眼中,反倒是那些拥护太子的朝臣,你让他们寒心啊。”      夏殊则道:“与孤无关。”      “是,三哥从不在意身外之名,可你有今日的声望不容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心中一点都不会惋惜?”      夏殊则的脸色微微凝滞,沉郁地移过了目光。      “不知为何,我对那卫绾总心生亲近,觉得她可以信任。三哥你莫恼,我绝不是那种心思,对你的心上人,小五绝对不敢起意的……那王徵对美人鞍前马后的,你却在这儿对月手谈,瞎琢磨不知道什么,怎能追回美人?”      夏殊则半晌无语。      他慢慢地攒动了修眉,齐王殿下好奇而激动地等着三哥说话,只见他意味难明地看了自己一眼,“很——明显么?”      齐王还是忍不住拆穿了:“明显啊,河西回来之后,除了卫绾,咱们这边的谁不知晓你爱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看破不说破。 小五:我急啊,一天没有三嫂,我一天不好过哼哼。 第 20 章   齐王殿下也知晓自家三哥面皮薄,宫灯熠熠地照在他赤金华服上,双耳都腾着红,太子被打量得不自在瞥过了眼。      “我昨日才同高将军打听了,三哥一路上均未与花魁娘子同车,只是将入城时演了一场而已。三哥是清高之人,不喜勉强自己,况鲍鱼之肆,实难忍之。”      “符节令与卫绾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他对卫绾打着什么主意,简直是路人皆知。”      “三哥,来日你可莫要悔得肝肠寸断……”      太子殿下起了身,齐王仰起了头诧异地托起了下巴,只见那道身影已背过去,弃了一桌残局,朝花木繁幽的香径踅回去了。      齐王殿下本以为三哥开了窍,要夜探香闺。      岂料翌日大早,洛阳传得满城风雨,昨夜里太子殿下驾临外室舍下,鸳鸯被,冷烛光,情意绵绵,相处甚欢。      齐王黑了脸色,将传着谣言到他耳朵里的小宫人掌了嘴扔出去了。      *      洛阳城昨夜里下了一宿雨。      夏雨急切而热烈,不遗余力地打残了西院,正对着卫绾寝屋南窗的油绿芭蕉。她晨起时,对镜梳妆,只能对着满院红翻翠骈,那株病蔫蔫的芭蕉出神。      宿雨过,池塘涨了水,漪澜之间莲叶团团,尚小如钱。      *      一夜过去,卫邕再度起了火气,正与薛淑慎在寝房里闭了门争执不休。      “太子连夜去了那外室屋里!尚未婚配,已知如此羞辱卫家,当真是奇耻大辱!不论是阿绾还是阿皎,这婚事我都不能应许!”      薛淑慎倒没觉着太子宠幸外室是个不可饶恕的大事,倘或他不是尊贵的龙子凤孙,薛淑慎不会正眼瞧上他一眼,但偏生人生下来便已是天潢贵胄,花团锦簇里长大的龙子,爱上个把美人无妨,何况只是无名无分的外室而已,不耽误正妻在东宫富贵荣华。      夫妇俩吵得火热,那厢早已有小婢女朝卫皎通禀。      从太子回洛阳之后,郎主与夫人便三日两头地闹得不可开交,卫皎特留了心眼,让跟随自己忠心耿耿的妈妈在薛淑慎身边探听些许事。      但愿她是自己紧张了,但卫皎没想到,母亲竟还替她眷着太子妃这位置。卫皎不想同卫绾争,她手里还绞着手边无用的杏黄色穗子,剪子也没扔,便起身朝父母屋里去。      卫皎才走近,便听得里头砸物发出的砰砰之音,卫皎心跳疾快,站定之后,抬手在房门上敲了几记。      起初里头毫无回音,又敲了几记,卫皎发出请了安之后,里屋里却是一片死寂。      须臾之后,房门拉开,薛淑慎脸色微白,面有愁容地迎了卫皎入门。      她伸臂要拽住卫皎素手,但沿着她的手背摸下去,竟被一尖锐之物刺中,薛淑慎但觉指痛,惊愕地垂目顺着卫皎玉臂探去,惊怔脱手,“阿皎!你怎拿利器入屋?”      卫邕气头上,胸脯起伏不停,闻言也愕然猛地回身,一见,便叱道:“将凶器扔了!”      卫皎摇头,不肯扔,“母亲,我明是和离,但实则旁人都清楚,我嫁与崔九多年,未育子嗣,心中恐怕多有猜测,我本该是被休弃回家,因沾带了卫氏的光,崔家不敢如此开罪,才换来了‘和离’的名头。这些时日,我住在家中也多有不便,为母亲添了不少烦忧。”      薛淑慎心疼地直摇头。      “母亲想着阿皎再嫁,嫁得一个好郎君。可是,阿皎如今不盼望了,也不敢再盼望了,阿皎如今已心如止水,不愿再嫁。”      她攥着手中的剪刀,咬住了内侧唇肉,双眸绯红,隐忍说道:“从今日起,我便出府独居,一人终老。我今日携了剪子来,是想告诉母亲,我心意已决,母亲如严加相逼,我只有今日落了头发,做了女尼,以明我心志!”      “你说的什么胡话!”薛淑慎又气又痛,“为了区区卫绾,你便闹着要出家,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女儿!”      “我不是为卫绾,是为自己。”卫皎双泪涟涟,“母亲,你体谅女儿这一回好么?我……我不愿再丢人现眼了……”      她出嫁之前,身子已污,受人三年冷落浑然不知,和离归家,在家中也大是不自在,被人四处指摘。婚前遭人玷辱,这话虽未流传出去,但府上不知有多少人听了去了,卫皎多待一刻,都恍如凌迟,她只想逃离这是非之地。      卫邕早已猜到,女儿不可能心中愿意嫁给太子,薛淑慎苦心要安排,在卫邕看来是愚昧之举,如今卫皎这一哭,卫邕愈发意识到,自己在嫁女之事上确实想得并不周全,二女儿心中之痛,不是再嫁便能消弭的,尤其是嫁那冷漠无情、醉心妓子的太子殿下。      卫邕放柔了声音,慢慢朝卫皎靠去,伺机欲夺她手中利刃,使着缓兵之策道:“好,为父不逼你,阿皎说了不嫁,为父自不会逼你出嫁。咱们在城郊还有一座私宅,地处偏僻,我使了几个婢妇过去伺候你,待你想通了,为父随时接你回来,你看可好?”      卫皎没想到父亲会答应得如此之快,泪眼朦胧地抬了头,卫邕手快地抢下了卫皎手中的剪子,她“啊”一声,得知上当,伸手欲抢回剪子,颈后却被重击,委顿在地。      卫邕将卫皎交给薛淑慎,睨了她一眼,说道:“你女儿教得好,学什么不好,学人没出息看破红尘!”      薛淑慎咬牙受了这冤枉,命婆子入门,将卫皎送回落雁斋。      没过两日,抚西将军韩翦忽然回了洛阳。      在北漠大获全胜,积极防御匈奴突破长城的大英雄,忽回了洛阳,举城百姓欢迎。      此时韩翦已更名李翦,他原本无名,自名为韩翦,因陛下觉着那姓氏不好,亲自赐下了姓。      入城之日,卫绾拗不过常百草,二人登楼朝西城门望去,逶迤数里之地,黑甲军浩浩荡荡,犹如洪水般涌入都城,当先一人,座下红鬃良驹,神骏如天马。抚西大将军李翦,而立之岁,仅仅只用数年便在军中名声鹊起的骁勇神将,此时随着大军入城,墨发短须,昂藏宏伟。      卫绾远远看着,觉得那肩上仿佛能担起一座泰山。      她身后,常百草的眼睛膜拜似的冒着光,眨也不眨地望着。      被陛下遣来相迎的正是大司马卫邕,李翦执手中簪红缨之枪,号令玄甲军停下。      卫邕朗声道:“奉天之命,躬待李将军多时了!”      李翦翻身下马,枪扔给身后之人,哈哈一笑,中气十足、豪爽地冲卫邕抱拳施礼,“卫大司马亲来相迎,李某好大的面子。”      卫邕对此人也是青眼有加,想李翦出身草莽,随后太子提拔,但能一路高升,气魄不凡,能抗击匈奴之人,岂会泛泛之辈?何况他相貌堂堂,气概干云,卫邕在朝堂上的蝇营狗苟之阴私见得太多了,对眼前之人反倒愈发敬重,颇生亲近之心。      二人客套几句,便一道入了城。      入城门之后,卫邕知李翦此来述职,待都城待不下两月,又要离去,言谈之间隐有怅然意味。      李翦听出了他心思,二人阔步而行,不自觉已甩出身后诸人一射之地,他沉声压低喉嗓,说道:“李翦回洛阳,不能久住,确有一桩心愿,期卫大司马应允。如肯玉成,李翦一世铭记厚恩,不敢或忘。”      听他说得郑重,卫邕不觉惊奇,“还有何事,值得将军如此相求?”      李翦顿了步,朝身后紧跟随的黑甲衣裨将一挥手,他们皆老实不动了。      卫邕愈发惊奇于他的凝持肃容。      李翦侧过了身,朝着卫邕一字一字诚恳说道:“不瞒司马大人,下官李翦,对司马府卫二娘子,倾慕已久。”      此话一出,卫邕怔然。      李翦垂目,失笑说道:“李某盼得她垂青多年,无奈佳人远嫁幽州,李某的心思虽炽如烈焰,也只得暗自压下。这数年,亦自知身份低微,从不敢露面于卫大人前。如今,李某听闻卫二娘子已与幽州崔九郎和离,此回洛阳述职,只能耽搁不过二月,怕事急仓促,只好一回来,便迫不及待对司马大人禀明心迹。”      他这番恳切之语,长篇大论说完,卫邕仿佛才从梦中恢复。      倘使没有二女儿拿着剪刀到他寝屋里闹那一场,凭着李翦的英雄才干,他诚意相求,他岂会不允?      “此事——”      卫邕面露为难。      李翦望着他,心已渐渐沉了下去。      卫邕停顿良久之后,说道:“面见陛下为紧,李将军尚要在洛阳盘桓两月,容后我请李将军赏光喝酒,再议不迟。”      他没有一开口便立即回绝,已是大出李翦预料,可见并非无望。李翦敛了唇角,低笑道:“也可,卫大司马相邀,此约岂敢不赴。”      *      黑家军在将军入城之后,就地从容有序地散开,汇入宫墙之外。      城门楼上风大,卫绾被吹迷了双眼,将幕篱取来重又戴上,与常百草要下楼去。      这时有一着玄衣小厮脚步匆匆朝她们本来,此时楼上除了卫队,只有她们两个女眷,卫绾停下来脚步,见那小厮打扮,便知是太子身边的人。      这段时日,太子常歇在外室院中,闹得名声很是不堪,帝心很是不喜,卫绾想或许再过不久,陛下必要龙颜大怒了。但这小厮却不是受太子之命前来的,“卫小娘子,奴奉高将军之命,有一封信要递给卫小娘子。”      “车骑将军?”卫绾面露茫然,心脏骤然发起抖来。      “正是。”      卫绾困惑地接过那信纸,并无封缄,只是随意一张带着木浆香味的信纸,上头也无一字,唯独一支玄色羽箭。      卫绾的心被揪紧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太子与羌人伊冒交战,特制的羽箭。      上一世,她便死于这种羽箭之下。      她的眼睛顷刻之间冒出了血一般的红色,如不是常百草在身后托住她的身子,卫绾险些要跌倒在地。      小厮不解,只顾着传话:“高将军命奴传话,请卫小娘子明日午时于竹水亭一见,他有事必须告知于您。” 作者有话要说: 李将军是皎皎官配哈,将军这年纪在古代算得上大叔了哈哈哈。 第 21 章   常百草晨起时服侍卫绾梳洗,挑了身逶迤曳地的葱绿色长摆绣襦,衣襟和袖口皆绣有繁复精美的藤蔓纹理,乌发松松拢成发髻,鬓边倚着羊脂玉缀金累丝芙蓉簪花,于卫绾如今的身份而言,如此已是盛装出行,显得过于张扬了。      卫绾是故意的。她畏惧车骑将军,只好借着盛装壮胆,提醒对方自己身份,以免与车骑将军谈崩了,他要动用蛮力解决问题。      竹水亭畔,水中风荷几里,被风扑打着拍在湖中央大理石砌成的飞檐石亭下。卫绾来时,高车骑已经等候许久了,那日光晒在他颀长健硕的身影上,竟灼出了烈温。      卫绾迟疑少晌,待高胪望来时,忍了忍,教常百草待在原地盯着薛氏的人,自己拾级而上。      “车骑将军,你约我至此,有话同我说。我已来了,请高将军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高胪对她却极为恭敬,河西之行当中,他一路都为卫绾大为恭敬,起初她想不明白,如今也不愿想了,高胪施礼之后起身,“想必信已送到小娘子手中,你已经知道了。”      卫绾颔首。      “因这一世,主公并没有制出玄羽箭,旁人不知我送的什么,卫小娘子却不能更明白了。”      卫绾咬了唇,不想问那羽箭是良兵神器,将之与骑兵交手如有神助,而太子殿下却为何放弃了玄羽箭,“高将军怎么确信,我一定是有那辈子记忆的。”      高胪轻轻一笑,自信且笃定地说道:“我是行伍出身,手上人命无数,但料想卫小娘子也是将门之女,不当怕我的,你却一路避我如避蛇蝎,我昨日送出那封信纸,本也只是试探,着那下人记着卫小娘子脸色,至今日,自然已完全确信。”      高胪趁着卫绾心神蓦地恍惚之际,又道:“高某开门见山了,昨日,抚西大将军李翦回朝,已向卫司马提出求娶卫二娘子的心意,他回来是高某一力撺动的。”      卫绾猛然抬头,盯着高胪咬牙道:“你什么心思?”      高胪摆手,“我与李翦将军两辈子相交,深知他心意,他苦恋卫二娘子,碍于身份不敢剖白,我在背后推了一把而已。若卫司马同意,这自然是好的,若他不同意,李翦至少不必悔恨又一生了。”      “卫娘子,我深知你对我与主公畏惧并恨不得敬而远之,一世都没有交集,但有些话,我当着面不吐不快。你不愿入主东宫,主公才答应退婚,但此事从头到尾,只他一人冒着触犯天颜之险,几度顶撞陛下,是否也不公平?”      她沉默了。      是的,高胪与夏殊则自然是一条心的,高胪担忧太子处境,来劝她也出面,这是人之常情,尽管夏殊则承诺过,也愿意一肩担了退婚,但,平心而论,他用的那个法子让卫绾很是不安。      “如今,陛下的心意确实已有松动,数度谈及卫二娘子。我不是嫌弃卫二娘子和离之身,只是,主公个性,恐怕难以被人强逆心意另娶他人,何况中间又有李翦。”      卫绾将前后串通起来,讶然说道:“所以你写信让李翦回朝,想办法让我二姐嫁不得太子?”      “一举两得,算有此意。”高胪坦诚说道。      卫绾怔忡着颦了娥眉,心乱如麻。      “卫娘子或许觉着,既是主公上辈子取你性命,他对不住你,如今应当他亲手了解孽缘,对此我另有一桩事相告。”      卫绾此时已听不见风声,也不闻与她裙裾一色的风荷拍打在亭畔的婆娑之音,只有高胪说话时那略带男子沙哑的嗓音,随着夏风霸道地灌入耳中。      “当年下令射杀你的人是我,我越俎代庖发号施令,主公从未下达过要取你与王徵性命的命令,他本已决定见你一面,便立即离开夕照谷。”      她的心跳恍然加疾,定定地靠在了亭边绮柱之上,双眼发直地望着高胪。      “其实,我也并未下令要取卫娘子性命。”      高胪食指压住拇指成环,其余三指抻开指向了卫绾。那正是上辈子他发号下令射杀他们的手势!      卫绾心脏发抖,噩梦如重临心头,嘴唇发颤起来。      “这是我军中的指令,当我如眼下指着一人时,便是要我将士将其诛杀,这种指令,只对我所指之人,并不伤及旁人性命。当初是我愤恨不平,想区区符节令,竟敢诱拐太子未婚之妻还大言不惭,起了恼意要取王徵性命。连我下达命令也是临时起意,主公事先更是不知。”      “我本意只是杀了王徵,卫娘子也知玄羽箭的准头与威力,何况跟随殿下的骑兵百发百中,绝不至于误伤了你,我不过是不曾想到,那符节令大人危难之际拉了你一把。卫小娘子,这件事上,我确对不住你,你若想同我寻仇,可以将账全推我身上。”      “这指令你还有不信,可上军中询问,如信不过我军,楚王殿下的卫队也尽可以一问。”      卫绾没有不信,高胪不至于诓她。      “高将军希望我也出面,协助太子殿下退婚是么?”      高胪道:“私心之中,高某并不想主公退婚。”      卫绾道:“你想拿这桩婚约补偿我?诚如你所言,你对不起我的事,与太子何干?你让他来用婚姻补偿我?”      高胪垂首一笑,“我岂敢命令主公必须娶谁。卫娘子既十分不喜主公,便与他退婚,这不过是我的私愿而已,你不必顾及。”      倚着亭柱的卫绾,忍下心中种种不适与烦乱,信口问道:“你为何有此私愿?难道前世我死之后,殿下没有因为我而被受人诟病?没有被人指着骂无能,连未婚妻也跟人跑了?”      卫绾此言殊不客气。      然而高胪却没有丝毫愠意,他垂着眼睑温和笑道:“岂有被人诟病那一日?卫小娘子怕是不知,夕照谷回去之后,主公他只活了不到半年而已。”      “你……”卫绾真正地惊愕了。      她本以为,她上辈子是夏殊则背负于身的污点,但他毕竟还是太子,登临九重之后,身边自有美人如云,久而久之,在他光鲜显赫的一生之中,她自然便犹如一粒沙子般被淘去了。      她震惊地说道:“发生了什么?”      高胪扶住了竹水亭一侧围栏,那语气平稳不闻波澜,“卫娘子被乱箭射杀之后,主公悲恸不能抑,险些拔剑杀我,是骑兵为我辩护……主公抱着你的尸身,在夕照谷耽搁了许久,亲手将你与王徵葬在了一处……出谷之后,主公一夜间白发。”      卫绾震惊地听着。      “这些话我在主公面前立下重誓,不得宣之于口。但,高某如再不说,实在寝食难安。”      “起初,他身体并未有不适,我们做属下的虽心也悲痛,但想来主公只是大悲之下郁结于心所致,待入洛阳,托名医调理,自然能有所好转。不料数日之后,主公忽从马背栽落,喘气不住,面色隐隐发青,我们这帮粗心之人才觉出不对,忙就近在长沙郡请医者前来探脉。”      “数十名医者都道,主公在岭南误食瘴气,毒气结于胸中,又因心中哀痛,那瘴气也缠绵心肺之中,怕是回天无望。那岭南桃花瘴,被人称之为情爱之毒,古今往来痴男怨女,多少枯骨已随着桃林落红化入软泥。”      “主公始终不发一言,并没丝毫怨天尤人,回洛阳之后,他的身体便已经支撑不住,及早地请陛下改立了太子,安顿好了一切。”      “主公亡故之际,其实已形销骨立,他死时,手中还握着一捧摘自岭南已经风干的桃花。”      卫绾已惊愕地落下泪来,她从不至于听了一个故事便如此心神悸动,约莫是这故事与自己有关。倘若高胪所言都是真的,那么他……他对自己……      他为何执意退婚?      高胪侧目凝视着卫绾说道:“主公是个泥古不化之人,尤其是在情爱这事上,他既固执地认定你心中只有王徵,便绝不会再来招惹了你,自然,他更是畏惧前世那潦倒收场的结尾,怕你与他皆重蹈覆辙。关于你的,他比女人还要计较和怯懦。”      “如今一旦李翦求得卫司马首肯,陛下算盘落空,必又会雷霆震怒,对主公施压。依照主公之性,必也会有更大的抵触与忤逆。我实在不愿见这么一副局面,上一世楚王殿下得了天下,狡兔死,走狗烹,我们这些太子旧部也不得善终,既有重来的机会,没有人愿意洗干净了脖子任人宰割。”      卫绾懂了高胪顾虑,她沉默地想了半晌,“高将军,你能在我与太子之间搭一条线么?我想见他。”      她神色已恢复冷静和清明,那点清愁随着暖风被拂拭而去,落入了波光粼粼的湖中。      高胪顿了顿,道:“好,只是竹水亭怕是不大方便,后日,请卫小娘子随我入主公下榻之处。”      卫绾听了,又想起一事来,皱眉说道:“殿下这些时日,都与千蕤姑娘住在一处?”      “只是住一屋檐下罢了,”高胪笑道,“不是卫娘子想得那样。”      卫绾不知为何,轻轻地哼了一声,“若被主母瞧见,我恐怕要挨板子,旧仇新怨,麻烦高将军记着,我绝对会来讨的。”      “是,高某记着了。”      卫绾背过了身,将眼角还未干涸的水露用食指揩了,迎着在岸边踱来踱去已经开始焦躁的常百草慢慢晃下亭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夏还不知道,某些人又背着他助攻了。 第 22 章   卫皎苏醒之后,早已不再闹着出家了,薛淑慎怒其不争,但这段时日却不再于卫皎跟前谈论婚嫁之事,但皇帝一日不下旨废了太子与卫绾的婚约,她便一日意难平。      尤其夜里夫妻同床异梦,她心里还惦着东宫太子妃位,卫邕琢磨的却是当日,抚西大将军入洛阳之后,虔诚谦恭地对自己立誓,求娶二女卫皎。      平心而论,李翦年岁长了卫皎将近一轮了,虽威名煊赫,战功彪炳,是军中难得一见的奇才,这一点同为武将出身的卫邕看得分明,但倘若二女儿不是已和离之身,当初李翦来求娶,他也是断然不会应允的。      如今崔家还没有将事情做绝,没放出女儿婚前被侮的风声,但卫邕不得谨小慎微。他真接受了李翦为婿,不知崔家那头又是甚么反应。      李翦口口声声道倾慕卫皎已久,但若他真知晓卫皎婚前之事,还能如此坦然说不介意么?      卫邕烦闷,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惊动了同一床锦被之下的薛淑慎,她一手攀住卫邕的肩膀,说道:“你莫想法子阻挠我们阿皎,明日,我入宫面见薛夫人,但有风声,你必须点头同意阿皎嫁作太子之妻。”      见这目光短视的妇人还在惦记着太子,卫邕长叹呜呼奈何,自己拉过被褥歇下了。      老匹夫得了好处又不理人,薛淑慎冷笑一声,也随之背对着他躺了下来。      卫邕又心道,如今这情势下,嫁太子不如嫁李翦,他要设宴款待一番李翦,将话说明白了才是。      一大早,李翦收到了卫府的请柬,吩咐甲士原地待命,自己轻装策马,至水阁与卫邕相见。      雅妓点燃了龙涎香,四面临风的水阁之内,纱幔吹拂,正堂上挂着墨竹大画,随着李翦大步踏入,妓子们飘逸的琴瑟之音,便先声夺人地灌了一耳朵。      李翦自是粗人,听不惯靡靡之音,当下脸色未变,疾步入里。      见卫邕已在等候,二人客套地见了礼。      李翦说道:“本以为司马大人只是与李某客套一二,未曾想竟真设宴款待,李某却之不恭,所来,仍是为了娶妻之事。”      卫邕也脸色沉然,请他入座,酒过之后,卫邕面色鲜红,但目光清明不改,“李翦,你年已三十,入伍之前,可有妻室?”      他一问出这话来,李翦心中自然明白了几分,他也正色回话:“无妻无妾,李翦至今孑然。”      卫邕点点头,又道:“这些年,你抵御匈奴,军功赫赫,晋升之快,连老夫也是自叹不如,这几年也都没想过娶妻么?”      李翦诚恳道:“实在汗颜,如没有太子殿下提拔,焉有李翦今日,至于娶妻,李翦从第一眼见过卫二娘子之后,也不再想着此生娶别人为妻了。”      他说得卫邕愈发惊奇,“你从何处见得阿皎?怎说出如此重的话?”      说来卫邕不知为何,竟也想到了早已香消玉殒的周氏,周氏尚在时,山盟海誓他也曾对她说过,可惜后来,还是迫于压力娶了薛氏。卫邕也拗了眉心,露出惭愧之色来。      李翦笑说:“一见倾心,本来说不清楚。李翦一见阿皎,便惊为神女了。”      这么多年,军旅之中,负伤之际,无时或忘。夜里挑着灯火,在伤病之中喘息,将睡未睡时见一女子窈窕细步走来,温柔地抚着他的伤口,替他上药,为他做男女之间亲密的事……他的神女,被他无数次于意识蒙昧之时已亵渎万遍了,但,他岂能让卫邕知晓。      卫邕留意李翦神色,见他正色之中,又确有提及卫皎的动容之处,不疑有他,沉吟说道:“眼下情势不明,我不好眼下便依了你。”      他顿了顿,又道:“阿皎也在她老父面前闹了几回了,说一生不愿再嫁,虽不是因着崔九那负心薄幸之人,但恐怕是被狠伤了一回,心有戚戚焉。李将军恐要为婚事费些周折,我诚恳相告,如你没有这样的耐心,或是不能保证日后不会二三其德,趁早从今日起便收了心思。”      李翦起身,对卫邕行了大礼,长抱拳肃容说道:“卫司马这话折煞李翦,李翦焉敢三心两意,辜负司马大人厚爱,辜负阿皎。”      卫邕点了点头,这事便如此在心里说定了,至于他没给李翦准话,一是因着他确担忧陛下突下圣旨,改立卫皎为太子妃,二是他还要说服家中悍妻,令她不至于短陋,非要攀皇家的亲事放弃眼前的大好儿郎。      但这话卫邕隐忍了两日,都不敢对因为二女儿有望嫁给太子而欢喜溢于言表的“悍妻”说出口。      *      卫绾自后门登车,随高胪离去。      这一日连常百草也被吩咐在西院待着不许跟她出门,常百草心中固然委屈,卫绾更是心事重重。      从那日竹水亭,高胪告知她前世死后,发生在太子身上的系列事开始,卫绾回西院便整日魂不守舍,常对着那一株芭蕉出神。      被夏夜的疾风骤雨拍打得病蔫蔫的芭蕉,在卫绾以为它会枯死之际,没过两日又焕发出了生机。今日大早,卫绾从梦中醒来,一眼便望见支起的轩窗外,那潋滟着软绿,带着勃勃生命力的芭蕉树。      她压下了心头最后一些不确定,松了口气,随后洗漱更衣,执幕篱出门。      东城繁华包围之处,没想到另有天地,一座气象恢弘的宅子卧于三面长街中。因于礼不合,卫绾怕惊动了人,特让高将军在后门为她停车。卫绾走下马车戴上了幕篱,在门口站定了少顷,才吐了口浊气,缓慢地朝里迈了进去。      千蕤在院中打秋千,跟随她的两名婢妇都说着话,不知在争辩甚么。      千蕤垂眸出神,余光瞥见一道白影,她侧目望去,那体态袅娜如烟,乌发披于身后,明眸皓齿、妍姿艳俏的女郎正与高胪说着话,往前院而去。      千蕤倏地愣住了。      她自是能认出来,那女郎便是一路与太子随行,前往河西,近日里又将被退婚的卫女。      卫女容貌皎皎,但因年纪尚幼,那风貌还未全然地展开,清艳之中带有一丝娇稚,但千蕤识人万千,她咬唇想到,这女郎将来必是倾城之色。      殿下若是眼不盲心不瞎,也自然能看出来,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退婚,并做到如此决绝的地步?      难道那个殿下心仪之人,容貌更远在自己与卫女之上么?   卫女今日来,是要说服殿下,不愿退婚么?      可笑啊。千蕤想,这几日她虽与太子相处不多,话也未曾说上几句,但于细枝末节处,千蕤早已窥见太子对那位心上佳人用情之专一,他是不可能委屈那佳人的。      千蕤朝那自不量力的卫女走了过去,身后两名婢妇仍在争辩,吵嚷得面红耳赤,见千蕤忽然起身迎向了卫女,惊愕地停止了争端,跟了上去。      卫绾正与高胪说着话,冷不防被拦住了去路,她定睛蹙眉,迟疑道:“千蕤?”      她看了眼高胪,高胪那眼神仿佛在说——并非你想的那般。      千蕤被触怒了,愠意写在脸颊上,道:“卫女来说服太子不要退婚?”      高胪微微一怔,卫绾今日要见主公是他带来的,必是要让主公放心,这婚事卫家自然去提出退了,以免再继续让主公为难。他约卫绾在竹水亭一见,目的也就是如此了,别的都没敢想过。      卫绾却轻笑了声,“是啊。”      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高车骑忽然便傻了眼了。      事态的发展出乎意料,卫绾怎突然又不想悔婚了?莫非是被他前日的言语说动?      千蕤愈发觉得卫女不自量,天生带着温柔的嗓音却沉了下来:“卫娘子,你不必想了,太子殿下早已有了心上人,婚约是他迫不得已受了的,如今退婚,本也只是想让心上人欢心罢了。你再劝他,他也不会为你回心转意。”      这话倒让卫绾露出了讶然之色,“殿下有心上人,你也知道?”      怎么回事,卫女已经知晓了么?千蕤带着疑虑凝视着卫绾,盯了好几眼,又道:“你若不信便试试吧。”      “正要一试。”卫绾微笑颔首,如一阵清风般掠过了千蕤,身后高胪再度跟了上来。      卫绾表面云淡风轻,隐隐含笑,其实心乱如麻,宛如近乡情怯,步子愈来愈慢。      最终,她在一扇拱门前停了下来。      高胪正要询问她说的那句“是”是真是假,卫绾反倒先问出了口,“高将军,前日你在竹水亭说的话,一句都没有假么?”      高胪正色道:“高某立誓,如有半句假话,神人共愤,天诛地灭。”      “好。”      卫绾又迟疑了半晌,朝垂花拱门移步而入。      庭院深深,别有洞天。      此处比千蕤用来扎秋千嬉戏之所,更为清幽荒僻,院中丹藤翠蔓罗络,廊庑之下斜缀牵牛骨朵,老槐树底下漏着一丝一缕的金黄的光覆落在男人的身上,将他玄服上的宛如火焰般的暗红纹理映得愈发灼目。      石桌上摆着一盘残局,而且他已无法可解。      他向来偏好自己与对自己对弈,在小五看来他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没事找事,死板固执,活该孤独。      夏殊则自己明白,他并不是真正喜爱一个人落子下棋,只是,他从来没找到另一个人。      视野里出现了一道白影,他抬起头,卫绾就立在不远处的廊庑下,踩着满地被风卷落的槐叶,纤尘不染的裙裾上洒着斑驳的日光,望着他,晕红的水眸比春光还要明媚,目光却没甚么温柔。      于他而言,眼前的女子就像一场迷离的幻觉,不可走近,一碰便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太子殿下要被砸晕啦。高将军表示很对不起太子殿下,在他一心一意要做单身狗的时候,他出卖了他。 第 23 章   他就那么定定地盯着,短暂的恍惚之后,卫绾仍然立在那道廊庑下,雪白的衣袂,如墨的长发,殷红的唇,以及因为局促和微微的紧张,垂于袖摆下轻轻战栗的双手,纤毫分明地撞入了眼中。夏殊则心中一凛,忽然意识过来,这并不是幻觉。      卫绾深深吸气,她走下了台阶。      夏日油绿的浓叶,踩着并没有干燥的秋叶崩断的脆响,她袭了一身槐香,到近前时,也没有行礼,而是垂目,忍了顷刻,才说道:“殿下,我有事同你说。”      夏殊则唯一的担忧竟是怕自己不自觉泄露了什么,他垂下眸,拈起了一颗棋子,“你说。”      卫绾难以开口,顿了半晌。      夏殊则忽道:“高胪带你来的?”      卫绾一怔,知道以太子殿下的聪慧,必是隐瞒不过的,便老实地承认了,“确实如此,但是我自己想来,因,心有疑虑,盼殿下解惑。”      太子殿下也不说话,不怒而自威,气势迫人,卫绾昨夜一宿难眠,又打了半日腹稿,但在对着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犹如一块冷冰似的太子时,又实在是不敢说出口。      夏殊则澹澹说道:“他说了甚么,你不必介怀。孤没让你做甚么,你按兵不动就是,孤答应了退婚,便不会食言。”      卫绾凝视着棋局,已成死结,她一时也没破解之法,拈着棋子的太子殿下似乎也一时不知该往何处落子。卫绾也不知道怎么了,想着豁出去了,拘谨抑或放肆都没甚么,她大胆地坐到了太子对面。      随着她的落座,夏殊则鬓边的一绺垂落的发被风惊动了,他的眉眼略垂,掩饰住了那分不自然。      但他果然没有出声喝斥自己的肆意妄为,卫绾更放心了一些。      她想到,太子殿下果然聪敏,她来了还没有多久,他便已猜到既是高胪带她来的,那么在这之前高胪对她必定有所请求,他猜得也不错,高胪是曾请求她协助太子退婚,让卫家主动退了婚事,以免太子为难。      只是她却不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来的。      “殿下,倘若我不想退婚,你还是不是执意要退?”      她似乎能感到,那拈着棋子,比棋子还要白的手僵住了,短暂不安的颤抖之后,为了掩饰异样,他拿了下来,安静地搁在了桌上,不经意碰了手边瓷盏里的热茶,烫得皮肉生疼,却一直任由那盏热茶灼着手背。      他的眼睑低垂,纤长而浓密的睫羽,也在微微战栗。      卫绾又咬了下唇,说道:“那日殿下说我不堪配你,我听了心中实在难过,殿下不要说这样的话了,你纵然是不喜欢我,也请换个理由吧。”      “我虽庶女出身,但我母亲周氏当年是被卫司马以正妻之礼娶入家门的,何况,我心上并没有什么人。”      “至于做妾,卫绾不才,宁为小吏妻,不做太子妾。”      夏殊则仿佛终觉烫手,卫绾见他不着痕迹地将茶盏推出少许,手背已被烫得鲜红,心乱如麻之时,却又不合时宜地想到,其实太子殿下比她紧张多了,他所有的镇定和冷淡不过是徒有其表。齐王殿下在他那面那样骄纵,却也从没见他发过脾气,太子殿下其实……应当不是传闻中那种人。      他嗓音低沉:“是么。你嫁给小吏也罢,与孤有甚么干系。”      卫绾皱了眉,沉默了须臾之后,想到自己背水一战,回去尚要面临薛氏的责骂,想到来时千蕤姑娘对她的口吻不善,此时退去,功败垂成不说,实在令人不甘。      “但眼下有这么一个机会,”卫绾说道,“我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有做太子殿下正妻的机会,怎么肯轻易放过?河西之行时,路上殿下问我可愿悔婚,我答应了,只因当时畏惧殿下,仓促应许,其实自己心中也没有想好,待我反悔,殿下又说了那么令人难过的话。”      她的语气已不自觉地含了委屈,“殿下,其实你知道没甚么不伤及我颜面的退婚的法子,反正你退了婚,将来也没有人敢娶我了。试想太子殿下不要的女人,天下谁人敢接?”      “孤没有不——”他忽然滞住,微微懊恼地皱了眉。      卫绾一笑,从他掌心里将那枚白子取出来,食指不经意轻挠了下他的掌心,太子殿下藏在两鬓墨发下的耳尖被挠得冒出了粉红,只是轻轻一哼,脸色仍是冷淡的。      卫绾将白子压在了角落,“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要只想着逃避,也许换个活法,会发觉其实人生也可以另是一般天地。”她取了三颗黑子出来,反诘道:“不对么?”      她又是一笑,“我啊,棋力也不精,我阿兄常常嫌弃我,不过我观殿下这局棋,棋力像是和我不分伯仲的模样,卫绾大言不惭,敢请太子殿下与我手谈一局,如我胜了,殿下应我一个条件好不好?”      夏殊则不着痕迹地将另一手压在了被烫伤的手背伤口上,语调沉闷:“若你输了呢?”      卫绾道:“凭君如何。”      她望着他,神色肃然,但藏不住眉眼鼻唇之间的风流妩媚。      太子殿下面沉如水,他能藏住的马脚,他一概藏得不露风声,唯独耳朵尖上的晕红,真是泄露天机。卫绾看破不揭穿,微微眯了双目,携了丝盈盈嫣然之意。      对局之时,太子殿下如临大敌,落子缓慢,从容有度。      卫绾方才说的那话,是为了让夏殊则轻敌,事实上她与卫不疑下棋,卫不疑十回有九回要输给她,都是武将出身的男人,他们更宁愿将时日磋磨在兵书武艺上,而不是这么安静地坐在棋桌上颠倒黑白。      其实太子殿下棋力尚可,只是卫绾从他的落子里几乎读出了与他的沉笃静持完全相反的诚惶诚恐。      他怕输么?   还是怕赢?      棋局终了,表面上是不分伯仲,卫绾点了点,自己还胜一子半,她长长舒了口气,笑靥如春地凝视输了棋脸色复杂的太子殿下,“承让了。”      “殿下,我要提我的要求了。”      他看着她的目光略带茫然和惶惑,甚至,是有一二分呆滞。      卫绾“嗯”了一声,清咳之后,说道:“我不退婚了。”      他蜷在石桌上的手,在卫绾话音落地时猛然地收紧了,绷得突出的指骨已泛白。      卫绾想正大光明地提一次,直视着他的双目又道:“太子殿下,我今日只想问你,我若不想退婚,你——敢娶我么?敢么?”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今天也是短小君哈哈哈。 输了棋的夏夏正在懊恼,他可真的没有让。夏夏毕竟不是霞霞啊哈哈哈。打不过媳妇儿的男人,注定是要被吃得死死的,哪像我们腹黑霞。 通知:本文将于4月20日周六入v,入v当日有肥章掉落。另,明天周五有事不更,缺的一更作者君在周日补上~大家周末愉快,看文开心~ 第 24 章   卫绾长这么大, 活了两辈子,是头一回慎重并主动对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 因为知晓太子殿下的紧张和焦虑, 他故作沉稳镇定的姿态底下, 撕碎来看都是戳人心窝的东西, 原本高胪几句话扎得她心都疼了, 再想到河西之行, 卫绾已没法淡定地不说什么, 不做什么, 将太子殿下就这么无视过去,一并锁入她不愿启开的记忆匣子里。      因此她深深地吸气之后,将恐惧压回了胸腔之中,剩下的便只有再搏一搏了。      夏殊则徐徐起身,手里拈着的棋子撒了一把, 短暂的皱眉之后, 他愈发显得局促的耳朵, 微微动了下。      继而,太子殿下又戴上了冷漠的假面具, 伪装得天.衣无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激孤?”      激将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明智高招, 他也不吃。      卫绾又退避了一尺,勉强立定,面对尊贵的储君殿下还是有几分不可免除的怯弱。      倘若她不怯弱, 这时就该豪气干云地抓了太子殿下的手,问你上一世到底是怎么死的, 为何追我到夕照谷,为何放弃,为何……将太子殿下的老底掘干净了,她才嫁得舒坦。而不是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她其实对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的心意,只有高胪几句话,并没有别的把握。      甚至地,她不敢相信,不敢想象他能喜爱她。      “臣女不敢!”      说完这话之后,卫绾紧绷的心又坍塌而下,她反而长长地舒了哽在胸口的一股气——撑不住,还是露怯了。      夏殊则半晌不发一字,卫绾瞥见他通红的双耳,那耳尖上的红始终不曾消散下去,稍稍镇定一些,又道:“殿下,我不忍心你这样的,真的,你的境况卫绾不说完全明了,但其实也知道一二的,我不忍心你为了我触怒陛下。这是卫绾的肺腑之言。”      他怔忪之间,目光噙了迷离,立在老槐树下负起了手,双眸宛如点漆,从深渊般的幽邃之中,卫绾瞥见了一缕阳光,那阳光才堪堪照入谷底便已消散,但却让她看清了他的动容。      “殿下一言九鼎,方才答应了输了棋,应我一个条件的,你反悔便罢了,可你也还没回答我呢。”      太子仿佛陷入了踟蹰不定之中,又许久没回话。      在卫绾快不能忍性时,他却开口了:“你会后悔的。”      卫绾一怔,他又说道:“孤手上染满鲜血,满身杀孽,刻薄不近人情,视天下女子如同玩物,随手可弃,这样的人怎能成为良人。”      卫绾身体快于心思地说了一句“不是”,让夏殊则微微滞住,她别扭地抓着自己的衣袖,暗暗想到,这话听着居然莫名地耳熟。      夏殊则轻轻敛唇,声音冷淡:“传言都是真的,只是河西之行孤蒙蔽了你,用大义凛然的假象让你看不清孤的虚伪。即便这样,你还肯嫁给孤么?”      卫绾还在想那话是在哪听过,一时没想到,心乱如麻,又被太子殿下一问,思绪被猛地拽回来,没来得及回拢,她一时嘴快:“可你不是喜欢我……”      太子殿下愣住了。      他呆滞了半晌,卫绾也震惊地捂了嘴,不敢看眼前人。      相信以太子殿下的聪慧,一定猜得出这是谁背着他“搬弄是非”了,卫绾为出卖了高车骑而感到有些微抱歉,但想到高胪对她的恶行,这歉意只持续了瞬息的功夫,便被她黑心地抛得一滴不剩。      再一看,真是罪过,太子殿下的耳朵要沁出血来了呢。      他的薄唇轻微的抖动了两下,身体仿佛都在战栗,被揭穿之后的窘迫和恼羞成怒,让他几乎要命人将卫绾叉出去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      太子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说不出话来反驳。      一个人久居上位,很难尝到被人不给台阶当场戳穿心思的尴尬,卫绾知晓自己的无心之失是有点过分了,她尽力亡羊补牢,将这节略过,艰难笑道:“殿下,你如此说,我好像只能在你面前发个重誓了,其实那些旧事过了便过了,我不想追究,也不想恨了,对太子殿下我真的没有一点恨意,嫁你目的是不纯,但也是想好好过日子的,我只是一个女子,犯不着为了别的什么,便将婚姻都搭进去了。殿下若是觉得卫绾能配得上你,就点个头,若还是要说什么卫绾不堪配你的话,我今日就大方地出了这个门,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殿下想怎么办便怎么办。”      夏殊则又是一阵迟疑。      “你不喜爱孤。”      卫绾在太子殿下这略似委屈的话入耳之后,已呆若木鸡,几乎忍俊难禁。活了两辈子了,说话似个孩子,男女成婚,有多少人是盲婚哑嫁的,连面也没见过,谈什么喜爱不喜爱,不厌恶便够了。太子殿下好天真。      卫绾忍着欲发笑,真挚地回道:“婚姻要经营,殿下怎么知道,日后我还是不喜欢你?我对殿下的魅力有很大的把握。”      轻易不肯露好脸的太子殿下双颊晕红,不仅耳朵,连肤白如玉的脖颈都殷红如血,最后一块净土耳后也快撑不下去了被彤云燎原了,脖子以上的肌肤被片甲不留地染了霞色,清雅俊逸的美郎君,瞬间变成了不谙世事的小少年,让人又好奇又心痒。      有一件事卫绾早想干了,手痒了这么久,在这将太子殿下撩拨得面红耳赤最成功的一次,她走了上来,胆大包天地伸手碰了一下殿下的耳朵。      “大胆!”      某人虚张声势,还是成功喝退了卫绾,她飞快地缩手,不好意思地对他牵了唇,笑意潋滟。      太子殿下蹙眉,声音竟哑了不少:“容孤想想。”      卫绾等了少顷,等他再度抬起头,又最后问了一句,“你要辜负符节令么?”      果然,他不可能不介意这件事,卫绾轻轻一笑,有几分无奈,“我与他早已两清了,连带着心也差不多清空了,目前还没放什么人进来,殿下若是应了,我便将钥匙交到你手上可好?”      他又沉默了,卫绾等一个男人点头,从没有等过这么久,耐心却意外地没有被挥耗干净,反倒一直从容而安静地等候着,等他深思熟虑之后下这么一个决定,看看在他心中,近在咫尺和她和重重的隐忧顾虑,他选择什么。      卫绾方才说的那些话都不假,倘若她豁出去脸皮了,夏殊则仍然放弃,那么这么一个不敢赌、输不起的男子,她前世没有爱他其实不亏,她必定袖手便走,再也不回来了。      夏殊则终于点了头。      等了太久了,反而是意料之中没甚么惊喜了,卫绾又是一笑,不依不饶地说道:“那现在,我能碰殿下耳朵了么?”      他没说话,沉静地将身体轻轻侧了过来,耳朵鲜红欲滴,卫绾“嗯”一声,光明正大地揉了揉殿下发烫的耳垂。      “殿下,你别住在这里了,回东宫吧,我以后爱了你了,肯定会吃醋的,我这人特别小气爱翻旧账。”      其实现在也有点吃醋。      这个男人即将成为她的丈夫了,与别的女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她心里怎会好受。      夏殊则又轻轻应了声。      卫绾踮起了脚,努力攀上太子殿下的高度,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啄了一口。来不及等那男子恼羞成怒的反应,她便抓住了他的双臂,仰望着他道:“殿下一言九鼎,断然不会反悔的是不是?这便算是盖了戳了。”      夏殊则又应了声,只是脸色已不能更红。      “殿下,成婚容易退婚难,下面不用我一个女儿家出来做甚么了对吗?实不相瞒,你手下的那个高将军虽然多话,在背后编排了你许多不是,但看在他忠心耿耿,还知道将你的心思全部告诉我的份儿上,就轻饶了他吧。”      卫绾轻易卖了高胪之后,见太子殿下脸色不愉,显然是对高胪诸多不满,心里彻底欢快了。      “我出来太久了,怕主母要为难我,只好现在就回去,我在家中候君花轿前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子殿下被逼得脸红如血,卫绾只想放过了他,免得殿下不自在一会儿要发火了,她转身走出几步,身后的男子突然唤住她。      “阿绾。”      卫绾觉着耳熟,上一世死前,似乎便听到了这个声音,不过那时是近乎撕裂的。      如今一想,高胪果然没有骗她。      她回过头来,朝他露出笑靥。      少女鲜嫩明媚、犹如春日里抽苞的花朵般的颊漾在风里,乌发如藻,衣衫如雪,金阳笼着她的身子,窈窕而清妍。      他定定地望着她,忽然想到,难怪他方才以为那是幻觉。      他其实从没有这么看过卫绾。      略带少年人紧张的夏殊则,沉默了片刻,嗓音低哑而沉稳:“等孤,三月为期。”      卫绾用力地点头,脚步轻快地去了。      直至那佳人的背影消失于墙根后,风里的槐花香却更加甜腻了。他忍不住唇角上扬,空空如也了太久的某一处,被注入了一股香甜的槐花蜜,充盈漫涨。      太子殿下依言搬回了东宫。      老臣原本痛心疾首,这时老泪一抹,他们英明的储君殿下终于又回来了啊。      夏殊则这些时日也大多在宅中处理政务,从无一时荒废,与以往毫无不同,那些老臣只是觉得他留恋于妓子的温柔乡中实在不妥,到底是堂堂太子殿下,岂可安置妓子在行宫之外,贪恋声色。又想卫司马位高权重,太子殿下不惜得罪司马大人也要退婚,实在令人费解且心寒。      熟料太子回宫之后,决口不再提退婚,陛下旁敲侧击之后,觉太子这是认命俯首的架势,终于满意,当下便着太卜宗正合计婚期。      东宫的宫人们也惊讶万分,打十岁以后,太子殿下再无笑颜,不知被哪个不要命的背后编排像是死了老婆的,近些时日来,却是红光满面,一脸桃花运开的模样。   这到底是谁家的雨露,竟连殿下这株半死桃花都能浇活了?      婚期三日议定,便在八月中旬,刚退暑热,尚有百天准备,也不至于仓促。      卫绾从那日回府之后,果然受了薛淑慎的刁难,不过约莫是办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心底无比轻松,也没觉着薛氏嘴脸可憎。      陛下突然下旨要拟定婚期,薛淑慎得知算盘落空那日,当场气得中了暑,晕死过去。      卫邕下朝归来,心思复杂还没理出头绪,不知晓太子殿下怎么又突然回心转意,到底是有意戏耍卫家,还是真迷途知返,便听得夫人晕厥的消息,忙不迭迈入了寝屋。      薛氏头上蒙着白帛敷着冰水,但见了卫邕,仍是郁燥,关起门又吵嚷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夏:对不起,没撑住两章就被拿下了55。 第 25 章   后来夫妇俩在榻上动起手来, 卫邕手底下没轻重,不慎让薛淑慎一头撞在了床柱上, 磕了一脑门青, 她不可置信, 推推搡搡将呆住面露心疼的卫老匹夫踹下了床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淑慎痛斥道:“都是你不作为, 你若早上陛下那儿提了, 阿皎怎么会……如今, 如今……”如今二女儿失了飞上枝头的机会, 最可恨还教那卫绾捡了大便宜, 薛淑慎气急败坏,不能甘心,扶着床沿哀惨地痛哭流涕。      卫邕心疼慢慢地坐起身来,说道:“此事你不必太过悲观。”      在薛淑慎怒目瞪来,质问难道还值得庆贺之时, 卫邕在心中滚了多日的话, 终于得以说出口:“你记着么, 前不久抚西将军李翦回朝。其实他回城第一日,便已向我提了求娶之意。”      她微微愣住, 目光露出惶惑来。      卫邕见事有望, 忙趁热打铁,“是这样,他诚恳提出要娶阿皎之后, 我并没立即答应,怕夫人你还惦记太子, 心有不喜,后来我又约他在水阁用饭,这李将军确实是英雄人物,何况我见他对阿皎似乎用情已深……”      薛淑慎忽然震惊地口吻不善地打断了他,“你答应了他?”      卫邕忙摇头,“岂敢岂敢,我便说陛下心思不定,不能应许,待过了这阵儿,我与夫人商议,再给他回信。”      “你这同答应了有何分别!他必定已经作真了!”薛淑慎怒吼,卫邕听这话,夫人对李翦为婿极不满意,登时一窒,薛淑慎敲着床沿,近乎暴跳如雷,“那姓李的,年过三十,比我小不了几岁,你也敢有这样的念头!何况他常年在西北戍边,打匈奴人,说好听点是英雄,万一哪一日不慎殉职,那就连狗熊都不如!我们阿皎已嫁过一回人了,若是再嫁仍然不得安稳,你教她怎么办?万一夫君早死,她又要守一辈子寡?我宁可让她养在家中一生!”      薛淑慎气得胸脯急急地起伏,“哼,嫁给李翦,还不如乡下小吏,至少也图个清静安逸!”      卫邕长久地怔住之后,竟是想到,这妇人确实目光短浅,不可理喻。      他那温柔淑懿的原配周氏便从来不会如此想,记得以往,卫邕也曾对她谈过卫不疑和卫绾的婚事,那时两个娃娃才只有蒜苗高,周氏笑他未雨绸缪想得深远。卫邕问她将来有甚么打算,周细蕊已缠绵病榻多时,自知没几日好活了,她知晓卫邕来问她的打算,好将来依着她的心思办事。      从被贬为妾室开始,周氏认了命,自知争不过高门望族,心境修得平淡如水,不慕荣华了,便将心里话都同卫邕说了说,希望两个孩儿将来各自嫁娶,均由心意,不必攀高门,也不必刻意自贬,有情饮水饱,倘若他们喜欢,一辈子苦也是甜。      卫邕听得出周氏说的自己,心下愧疚不安,反而愈发在心中发誓,要待两个孩儿好。      这些年来卫邕想起周氏不多,今日却又忍不住思念起周氏的温柔好处来。      不过只有一念,见薛氏已面露狐疑之色,愈发不快时,便忙收了念头,劝道:“夫人说的是,我原本也觉得李翦年岁上长了太多,实不合适,夫人今日既然如此说,明日我回绝了李翦去,他在洛阳盘桓不得太久,再过一月便要离了,夫人想得也有道理,若真许了他,不说日后,嫁娶都是麻烦。”      薛淑慎这才点头满意,被卫邕这么一提,连方才对卫绾的恼恨怒火都散了大半,闹了这么久骤然松弛下来,浑身犹如被抽去了骨头,她只好慢慢仰倒回床褥里,闭上了眼睛休憩。      卫邕盯着薛淑慎的背影,心中却大感为难。      他并不想拒了李翦,但奈何夫人不允,她不允,那么薛家那边定然也不会肯,否则她闹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又是回娘家又是告御状,卫邕早吃不消了。      他只好连夜修书,尽早地告知李翦,以免李翦等候太久,不耐烦了,又得知被拒,心中更是大为恼火,反倒成了敌人。      其实如今陛下要扶植楚王,真到了楚王势大之时,朝臣必定要站队,李翦站的人毫无疑问地将是太子,但卫府至今还摇摆不定,陛下嫁卫家女儿给太子,本意便是让东宫与卫家撕破脸,万一届时他真倒向了楚王,二女嫁给李翦,反倒也成了敌对方,风箱里的卫邕便更难做人了。      他几乎不敢对李翦直言,便只好修书送到李翦下榻之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翦收到信后,没过一日,便又回了信来。      卫邕拆开一读:“李翦将回张掖,临行之前,未求得佳人,心中忧惶,恐卫君嫌弃轻浮,只好再禀明心迹,李翦此生只娶卫皎为妻,若求不得,终老不娶,盼卫君再加思量,或准允李翦与卫二娘子一见。”      看来李翦是不能死心的,卫邕将信揉了,吩咐左右:“将阿皎传来。”      少顷之后,卫皎形容苍白地走了来,对欺骗自己,打晕自己不肯放她出府的父亲,卫皎咬了咬唇,跪在了父亲案前。      卫邕叹了口气,将揉得皱皱巴巴的信交到她手里,“自己看。”      卫皎还以为是崔家那边派来的威胁信,瞠目读完,讶异地说道:“李翦?他为何……”卫皎咬唇又道,“难道抚西将军,要求好于父亲,故修书来这么说?”      卫邕道:“非你所想的那样,他是真心要娶你,我本心意已有动摇,但你母亲不允,我只好压下,若你也想嫁他,父亲自会为你排除万难。”      顿了顿,他又沉声说道:“李翦为人刚直不阿,光明磊落,是大丈夫,人品绝不是崔适那等低劣之徒所能比的。父亲虽未应允,但也望你好好想想。”      卫皎却摇头说道:“不必想了。”      在卫邕蹙眉之时,她摇头道:“不必想了,女儿不愿嫁。”      “我与李翦素昧平生,他口中之情能有几分?何况女儿心意已定,此生不愿再嫁,父亲如肯应允,女儿即刻搬离卫府,从今以后,自有谋生之路。”      “胡说八道!”卫邕怒喝,“我以为你与你母亲不同,没想到这要强的犟脾气还真是分毫不差!你是我卫家女儿,上哪谋生?你要让世人都看你父亲母亲笑话?”      这当然不是卫皎的初衷,她闭上了眼眸。      “父亲执意要女儿嫁给李翦,女儿也不敢反抗,但女儿能保证,不出几年,女儿必定又会被休弃……李翦知晓我曾嫁过人,对我或许只是一时皮相的迷恋而已,得到手后翻脸无情,不正是大多男人所想的么。”      这话戳了卫邕的痛脚,面对女儿审视而冷静的目光,卫邕再度念及周氏,竟心生退避之意。      他顿生无力之感,“也罢,为父暂时不逼你做决定,看李翦还能拿出什么诚意,他若就此知难而退,也就罢了,若不肯,自然还会再找上门来。”      “至于他说的要见你……”      “女儿不见。”卫皎垂首,双掌置于膝前。      卫邕道:“不见便不见。”      卫家的女儿高贵大方,矜持温婉,岂能轻易与外男私下见面。      回绝了李翦之后,过了一个月,他果然率部众离了洛阳,未留一语,卫邕想李翦到底还是心不够诚,放他去了罢了,只是仍感惋惜而郁郁。      这时卫府上下也没空操心卫皎的婚事了,陛下着宗正定的婚期将至。太子娶妻之礼不同等闲,早在一个月前便已开始着手布置,纳征礼之后,卫府更是陷入了上下一团忙乱中。      常日里目不窥园的大兄也来送了贺礼,被扔到军中历练晒得皮肤犹如涂了层黑蜡的卫不疑也归家恪习礼节,届时送花轿出门入东宫,需要太子舅兄一路伴行,卫不疑是卫绾亲兄长,自然当仁不让。      待嫁的卫绾反倒丝毫都不紧张,或许是想到太子殿下比她更紧张,她便没甚么好顾虑的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八月,送走了最后一波暑热,洛阳下了一场缠绵落日盘桓不去的雨,提前送了秋意入城。      出嫁的时日越来越紧迫,卫绾仍旧闲得每日不知应当做甚么,正好卫织喜欢与她吵架,她奉陪了几场,卫织本就眼红她嫁给太子,一气之下哭着回去,再也没来了,没想到一贯护短的主母也没来为卫织讨回公道,像是刻意避着她似的。      暮云沉沉,西天一轮火球滚入大河,沐浴热汤之后,卫绾听到外头传来的叩窗声,忙起身去迎,见是月娘,略感诧异,“您来是……”      月娘手中抱着些图册与书籍,面容却发红,还有些神秘,冒着雨身上已经湿透了,唯独画卷书册都保护得极好,只零星落了些水渍在上,拿干毛巾轻轻一擦便拭去了。      卫绾见月娘将东西都搁在桌上,诧异地走过来,随手翻了一卷画。      她顿时脸色一红,忙要扔了,月娘却摁住了她的手,说道:“姑娘莫羞,女子成婚前,家中老人都要教的,姑娘自幼没了母亲,西院的人也大多不忠心,除了老奴,也实在想不到还有别人能教姑娘了。”      是了,卫绾忘了,男女成婚之后还有这事。      上辈子她险些失身给了王徵,那时也是雨夜,两人好容易才在驿馆找着歇脚之处,滚烫的床榻上,卫绾仿佛觉着自己身体滚烫发着烧,王徵便一直诱哄她,温柔缠绵地俯首在她颈边亲吻,用腿禁锢着她的双腿,哄得她身上放松之后,王徵便说道:“阿绾,你是我的,你已答应。虽无三媒六聘,但待我们摆脱太子追捕之后,我自然能给你一个完满的婚礼,阿绾,我现在就想你完整地成为我的……你放松一些,表兄不会弄痛你的。”      卫绾被哄得五迷三道的,矜持地不肯说话。      王徵见她已准备好了,便去解了腰带,除去衣裤,放出那物来。      但卫绾不知怎么了,瞥了一眼他身下之后,忽然犯了恶心,旖旎情意顿散,说什么也不肯了,如哀雁般哭着求他离开,王徵只道她是害怕,还哄着她:“阿绾莫怕,男人这东西本来便是丑的,但它能让你快活。”      王徵自作多情地哄着她,甚至要替她宽衣解带,卫绾胃里翻滚,实在难以忍住,屈膝一脚,将王徵掀下了榻。      踹他下去之后,卫绾突然更害怕了,怕表兄生气,整个人颤巍巍地缩成了一团,眼眶红红的噙了水珠:“表兄,你我……你我到底还未成亲,于礼不合,你也说要给我婚礼的……”      王徵愣了愣,仓促地拉上上裳掩饰尴尬,脸色半青半白,平复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温柔说道:“阿绾莫怕,表兄不胡来了,是表兄错了。”      卫绾轻轻点头,但那夜过后却生了警惕的心思,再也不肯与王徵同居一室,那是她头一回知晓,原来男女之间在一块儿,除了亲亲抱抱,还有一件令人反胃的事要做。      正如图册上所绘,卫绾蹙起了眉。      月娘也只道她是害怕,笑说:“总要过了头一遭的,姑娘到底是个姑娘,到底还是要嫁人的,其实这事做来初时疼痛,过后倘若男人体贴,自会快活无边。”      卫绾反驳道:“不过就是一男一女,男子用那丑恶腥膻之物侵犯女子,有什么可快活的,这画上女子趴跪在榻被人这样欺负,不觉屈辱不说,还一边笑一边哭的,实在不符常理,这定是烟柳花巷里传出来的取悦男人的图,我瞧了一点不喜欢,太失实了。”      “这……”      月娘常常觉得四姑娘语惊众人,但颇有歪理,竟难以否认。她笑了一声,“好吧,姑娘不愿意学,算是老奴多事了。”      她将桌上的书籍图册都收起来,仍旧替卫绾打开了嫁妆箱箧,将东西都锁了进去,“姑娘心意一时一变,说不准将来又想学了,老奴给你收好,怕你日后用得着。”      卫绾翘了翘唇,心道她可真用不上这个。      月娘笑意不减,锁着箱箧之时,又边叹息便笑道:“夫人去时,姑娘那会儿还那么小一个娃儿,如今也要嫁了人去了,还是太子殿下,这真是几辈子都未必修得来的福分,老奴日后也可稍稍放心了,郎主偏颇薛夫人,但对姑娘毕竟是惦记的,还不曾偏颇。”      卫绾觉得她父亲偏颇东院三个孩子的事做得多了去了,譬如她大兄,父亲请了最好的私塾先生传授他功课,因父亲握了半辈子槊,唯一遗憾便是没有两袖清风之风骨,偏要教中意的儿子习文。至于卫不疑,从小到大如被放养的野孩子,卫绾自己也经常得不到父亲关怀,有时被薛氏欺压狠了,两人便一道溜出卫家去散德行,不惹一身官司让父亲也头疼头疼是不肯归家的。      陈年旧事了,卫绾不屑再提,背过了身道:“月娘,你跟我一道入东宫吧。”      她打听过,月娘家里不剩什么人了,回家也是无牵无挂的。      月娘朝卫绾施礼,“奴与三郎和姑娘在一道相依为命久了,自是不愿离开的。”      卫绾露出了笑靥,将南边的木窗支开,夜风散入室内,带来雨中潮润的泥土残花的芬芳。      她突然想起了易害羞易脸红的太子殿下,不知他正在想着甚么事,是紧张得彻夜难眠,还是故作镇定,在书桌后批阅公文,故意不想这即将到来的婚期。      那日一别之后,已经近三个月不见了。      听说千蕤姑娘已经收了许多金银钱帛,与太子殿下划清了界限,不过她并未离去,搬出东城老宅之后,她用太子殿下赏赐的金银,在城南购置了一间小院,暂时在里头安顿。凭着她河北第一美人的名头,拜访的名士不计其数,听琴者更是络绎不绝。      月娘离去之后,卫绾有了睡意,阖上了窗牖,上榻之后将锦被拉上腰,余光无意之间瞥见蹲在镜台旁的灰黑木箱,里头盛放着月娘拿来的图卷书册。      她脸色复杂地轻轻哼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开始,正式进入绾绾的地狱级真香模式,对太子殿下从头到尾都香模式。 第 26 章   西院大闹一场之后, 卫织将自己锁入高阁,气苦地嗷嗷大哭。      薛淑慎将小女儿捂入怀里, 卫织气恼地攥紧了拳, “母亲!卫绾凭何能嫁给太子!我不管, 将来, 将来她不能做皇后!”卫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女儿将来也要嫁给天下鼎鼎大名的权贵, 母亲, 求母亲为女儿做主。”      薛淑慎心头迟疑, 女儿的志向她心中清楚,也乐意支持,可眼下还有谁,谁的权柄、身世,能贵重得过太子?      “母亲, 表兄也有日子没来看阿织了……”      薛淑慎脑中犹如雷鸣, 訇然裂炸开, 震惊地撤开了双臂,“阿织, 你心中之人, 竟是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长卫织近十岁,早有正妃,弘农杨氏之嫡女, 并育有一女,府宅之中更有侍妾三人, 如夭桃秾李,卫织的品貌在其间犹如蒲柳,既做不得正妃,也无法凭借美貌与侍妾美婢争宠。何况楚王殿下虽然疼宠卫织,薛淑慎却瞧得明白,那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疼爱罢了,倘若不是为了这血缘之亲,身为天潢贵胄的殿下,恐不会多瞧自己这俗丽的女儿一眼。      怪就怪在卫织生得似她那其貌不扬的父亲,不如卫绾传了周氏那狐媚美貌,连卫皎的清丽婉约也大有不如。这一点薛淑慎心里很清楚。      卫织尚幼稚的面颊突浮出晕红来,羞赧胆怯地那目光轻瞥了眼母亲,见母亲面带失望和震惊,心却跟着渐渐沉了下去。      “母亲你觉得我痴心妄想了么?”      说着说着,卫织的双目在薛淑慎疼惜又失望的注视之下流出了两串泪珠儿来。      “可是,女儿自小便只喜爱表兄,只爱同表兄玩,他待我也好,北征回来送了我多少好玩的物件,匈奴人的号角,鲜卑人的马鞭,还有羊奶糕……”      “母亲曾说过,阿织的这几个兄长里边,唯独表兄,是最最疼爱我,真正将我放在心上疼的,正因如此,阿织才敢胆大妄想。”      “母亲您也想想,二姐和离之身,母亲还能指望什么?如今卫绾嫁了太子,日后在东宫为妃,处处高咱们一等。母亲除了仰仗阿织攀附楚王殿下,可还有别的,能打压下卫绾气焰的机会么?”      薛淑慎惊愕地听罢,心下有所松动了。卫织此言有理。      只是在她听来,女儿对楚王殿下心思不纯,说爱恋、仰慕或许有之,但更多的恐怕也只是攀龙附凤的贪念罢了,楚王殿下是何等高傲之人……      薛淑慎心思复杂,没有立即点头。      卫织攀着母亲的手臂不动,殷红的嘴唇被轻咬着,泪眼朦胧。      她实在不忍,面对卫织的请求,她又想到今日风光得意的卫绾,心思一横,终将头一点。      “母亲记在心里了,定会帮我儿,遂你心愿。”      *      婚期至,西院处处张红结彩,卫绾大早被唤醒,坐于妆台前,由婢妇丫鬟侍弄,换上了一早经由宫人之手送来的云锦霞帔,鎏金的珠冠簪于发髻上,并垂八支累丝攒东海红珠的步摇。      她对镜一照,钗环花钿,极尽精工雕琢,柳眉入鬓,唇色鲜妍如血,让本来美艳不足稍显娇稚的卫绾,于一瞬间不敢让人质疑风华,成熟女子的妩媚风韵,在她渐渐鼓起的犹如花苞般的胸脯、收束如细流般的腰身上尽展无余。      月娘将最后的披帛为她套在双臂上,扶着卫绾之手,与常百草一左一右地伴着她朝院外走去。      卫绾手中持一把绣团窠双紫雀的绢扇,手臂微微打着颤。      这几日她极少眠,睡得并不安稳,清早起来月娘便惊讶地发觉姑娘眼下的青黑,幸而嫁妇妆浓掩饰去了。      几人上堂,拜别父母双亲。      堂上卫邕与薛淑慎左右隔着髹漆梅花小几而坐,卫邕手边立着卫不器,薛淑慎手边立着卫皎与卫织,一时堂上脸色各异,卫绾虽只能透过薄纱绢扇探看,心中也大抵清明。      答应嫁给太子,自然不是一时意气,为了来刺激主母,虽然这一举两得。但既然卫绾选择一嫁,今生开始打算的平淡日子便要被尽数抛下,她要好好经营,免自己与殿下前世的悲剧,好好地活下去。      卫绾拜别了父亲,转身不再留恋地出了屋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不疑上来扶持她,命人牵马落轿。      卫绾此时脑中一团乱,望着兄长红光满面的侧脸,心中想到的却是这么多年来在卫府点滴。      母亲在世时,西院份例便总少于常例,中间多少人欺压母亲,中饱私囊,薛淑慎却一度暗中纵容。母亲得了病,几乎也没有银钱请大夫抓药,父亲为了显得不那么凉薄,在母亲病重之时,约莫三五日来看望一次,但哪怕他有一点真正关切的心思,也不至于不知薛氏在暗中苛待母亲。      卫绾从小就恨足了薛氏,恨足了东院那脑满肠肥、贪图淫逸之人的丑恶嘴脸。      稍大一些时,卫绾常跟随兄长出府胡闹,趁着父亲不在时闹得家宅鸡犬不宁,讨了薛氏不少收拾。      但平心而论,那段无知无畏、恣意轻狂的时光,是她两辈子里最痛快的人生时段,从此之后,面临着即将及笄,即将到来的摽梅年华,她收敛心性,变成了高宅里的一只罗雀,人生乐趣从四海五湖、声色犬马、纵情高歌,变成了与卫织无止无休的斗嘴、扯头花,打得不可开交。      高门大户的大宅里,庶女用来打发闲暇的事情不多,与卫织斗嘴是最快乐的一件。      他父亲人到中年之后,主母也渐渐年华不再,死在青春年纪容色尚好的母亲,反倒愈发惹了父亲惦念,他便开始偶尔在卫绾面前表露一丝丝愧疚和将欲弥补她的悔恨。      不过,在这个年纪,卫绾早已经不需要了。      她没有回头眷恋地迈出了门槛,脸色如冰,只是在走出大门时,终究没有忍住热泪簌簌地滚落,打湿了绣锦纹暗红叠绮长襟。      卫不疑见她在花轿前站定,久久不动,心下惊疑,绕过团扇瞅了她一眼,卫绾扭头,避过了他的目光。      但他却已经瞧见了,压低了嗓音,在月娘与常百草搀扶着她,轻轻晃她手臂时,说道:“阿绾,莫想了,出了这门,你已是太子之妻,日后你会有自己的新家。不论他们如何,阿兄永远都在。”      卫绾轻轻点头,应道:“妹妹知道了,从今以后,不为卫府伤怀。”她转头对月娘道,“咱们该走了。”      她走上了轿,卫不疑盯着那道红罗脸门一会,才转身去牵了马,踩镫上鞍,右臂一招,命令人朝宫门行去。      一整日走下来,卫绾饿得头晕眼花,诸多繁文缛节,不堪其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是第一次嫁人,不知嫁人如此繁琐,单是前面的铺陈,便足足花了两月,大婚当日她更是束手束脚,月娘不断地提点她马虎不得,否则事有不吉,她怕了凶兆了,只好暗自忍耐,黄昏时,才得到东宫,远远地瞥了殿下一眼。      行礼之后,卫绾更是晕头转向,被送入了寝殿。      东宫的寝殿,比卫绾原来的寝屋还大上数倍,巨大的一扇屏风坐落,分割内室与外室,另于寝殿之中配俱桌案、文房之物,堂上山水笔画悬于题“霁月清风”牌匾之下。与外处不同,东宫寝殿之中极少铺陈大红大绿,只点到为止,喜庆之中又保留了原有的富丽清雅。      卫绾在软褥子上坐着,等了许久,天色渐暮,夜色笼罩四野,仿佛将这座空空如也的巨大的宛如能吞噬人心的深宫伟殿网罗其中。      她心里打着鼓,方才见常百草困倦得恨不得趴在凳子上睡着了,她想常百草这嘴闲不住的人,一整日不用膳食了,不知多么难熬,便大发慈悲及早放了她出去吃喝,自己苦命地陪伴着月娘空腹待命。      “殿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门外终于传来了声音,卫绾的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口,跳得又快又急。      从团扇映着烛光朦胧的罅隙里窥见,着玄红广袖裳服,峨冠博带的男子徐徐走来,卫绾屏住了呼吸。      他越来越近了。卫绾的心直欲蹦出来。      夏殊则微微迷离的双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坐在喜床上,仿佛一心一意等他垂怜的新婚爱妻,心头掠过的恍惚和怀疑,被压回了腹中。      他伸手去,替卫绾摘了团扇,“累了么?”      卫绾松了口气,手臂确是发酸了,她却垂眸一笑,“还行。”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吩咐月娘等人:“不必伺候了,下去罢。”      月娘喜笑颜开,连声应道“诺”,便领着还伺候在内的宫人都出了寝殿,阖上了门。只是阖上门之后,没有人散开,都在外凝神听着动静。      太子殿下居高临下,盯着她的珠冠,以及珠冠下一掌可盈的娇艳脸颊,低沉的嗓音蛊惑人心:“空腹不宜饮酒,容后再喝合卺酒。”      殿下诱人而不自知,卫绾色令智昏,他说什么,她就答应什么。      夏殊则取了放在红案上的瓷碗,走了过来,屈膝蹲在卫绾身侧,她紧张不安,无处可躲,只好直面他,他舀了一只饺子,送到卫绾手边。      映着烛光,只见殿下耳朵有些微冒红,不知在害羞什么,卫绾想到自己也害羞,殿下不知道心里是怎么翻江倒海呢,便胆大地笑了笑,张开嘴唇咬了一口。      一口饺子没来得及咽下,她皱了眉,古怪地俯身吐在了碗里,“生的!”      这时寝殿门外传来了大喜过望、此起披伏的欢喜之声:“生的生的!娘娘说了!”      卫绾惊愕,依稀想起来月娘是说过这么一个礼俗,难道太子殿下故意的?难怪他脸红,原来是诓人做坏事呢。她伸手去,将太子殿下通红的耳朵,轻轻揉了一下,映着火烛光只见她笑意盈盈,贝齿轻咬红唇,眉眼细腻如描,饱满娇态的脸颊宛如牡丹花般殊艳,他的心跳仿佛都为之一顿,目光瞬间幽深如墨,不知想到了甚么。      “我的殿下,成婚第一夜,还未喝合卺酒,你便开始算计我了?”      从那日之后,卫绾觉得她以后已可以随心所欲地揉太子殿下耳朵了,触手滚烫柔滑,肌肤细腻,比女子尤甚。生成这般尤物,若不是终日里为人行事太冷漠,不知该有多少人惦记采下这朵高岭之花。      夏殊则耳朵冒红,脸色却镇定自若,又取了合卺酒,要与她对饮。      卫绾一点不忸怩,大方地接了过来,新婚夫妇两两对望,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她以为接下来便是那最让人羞耻和厌恶的事了,嫁人之后,做这样的事天经地义的,卫绾想好好过日子,自然没扛着牌坊嫁到东宫来,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但她万万没想到。      “天色已晚,你用些粥膳便去歇息,孤走了。”      夏殊则沉默良久,在卫绾怔忡之后几乎要面露怒容之时,他仍是说出了这话,并且抽身便走了。      还未来得及将自己的恐慌、害怕、担忧呈给他看的卫绾,一口气哽在喉中,在夏殊则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长声说道:“殿下你不愿娶我么?你不喜爱阿绾么?殿下你是否知道,你这样出去,明日卫绾将沦为满宫人的笑柄。难道你是因为我当日形同逼婚般的恳求恼了我,故意让我难堪?”      夏殊则扶上门框的手指一顿,他的神色略微绷紧了,因站得太远,卫绾仅能看出他终年如积雪不化的冷淡,心沉回了渊底,只觉得自己一整日的羞涩与忐忑,忽然全都变成了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夏,不要害怕勇敢上!亲妈给你撑腰,她不敢反抗的哼哼。 绾绾:gunna! 第 27 章   云中郡官道, 雨夜,提着一只酒壶的男子摇摇晃晃从乱草蓬盖的酒肆里出来, 瓢泼大雨直浇在青衫上, 一道闪电掣过, 白赤的光犹如劈落在他的脚边, 将他一脚踩过的洼地溅起的水珠照得透亮。      男人满脸青灰的短胡髭, 脸色修罗般惨白。      拎着酒壶, 跌跌撞撞碰到一人胸口, 被阻住去路, 他抬起头,面前森然立着几人。      待看清来人面貌之后,他冷冷一笑,混着酒气的口气杂在雨水里,“我已做了我想做的事!我不想再替他卖命了!”      被撞的大汉一身黑盔, 阴测测地说道:“王大人, 来时由你, 去时,可由不得你。”      “当初是你自己选的这条道, 你如何对主人保证的?如今太子殿下风光得意, 娶得美妻,玉体娇香,王大人却只能自我放逐, 消沉地于此处醉酒?”      “可笑啊,难道那美人是真心喜爱太子, 才愿意舍身一嫁的么?”      “太子殿下是何等样人,天下谁人不知。”      那大汉说着阴冷地一手攫住了王徵的下颌骨,冰冷地将残酷的事实披露给他:“你明白,因为他是太子殿下,你比不过。唯有来日,夏殊则成了阶下之囚,被刀斧宰割,我们主人许你高位,你才有机会,重夺回你心爱的女人。”      王徵落魄地失笑,将大汉的手推开。      他气力竟也不小,像是学过数年武艺的。      一条雷电掣过天幕,将裂口撕裂得更大了,雨势如泼如灌,云中酒肆旁的官道上,车辙泥泞,无数雨珠被打起来,混着湿泥扑到衣摆上。王徵扯了一把衣角,漠然地转过了头朝城楼走去。      “我固然没有回头路,王爷也没有。”      “如今一样都低人一等,有何可说!王爷若真有雄才大志,何以至今,我押错了人!”      那大汉怒不能遏,双拳掐得骨骼作响,似乎要追上去灭口,王徵忽拎着衣摆回过头来,淡淡说道:“也罢,既已下注,落子无悔,今后王徵身家性命交予王爷,盼王爷早日重整旗鼓,值得王徵效命。”      *      洛阳的这一夜,天清月朗。      吵嚷了半宿之后,东宫恢复了恬阒,宫门外的宫人与月娘噤了声,察觉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似乎起了争执,一时脸色讪讪不安,又不敢叩门询问。      夏殊则的手停在木门框上,目光始终凝视着卫绾,只是最后,他仍然推开门去了,宫人们左右散开,不解其意,惶惶然跪了一地。夏殊则微微攒眉,“韫玉,随孤来。”      她唤走了一名模样周正、身材高挑的美婢之后,宫殿之外寂然无声。众人左右相望,面面相觑,莫名所以。      卫绾心中的旖旎和温柔散了大半,又饿了一日,早已不想敷衍太子,双履也未脱,人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床榻上,困倦得阖上了眼。      睡得意识朦胧之际,门又被推开了,她睁开眼,夏殊则去而复返,手中端着一只小碗,卫绾吓得立马弹坐起身,慌张地理了理头冠。      他屈膝半蹲在她身侧,将手中之物呈给她,卫绾凝睛一看,竟是一碗面。她饿坏了,含蓄地说了句多谢,便自己拿了小碗,取了木箸,尽量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虽说饿极了时吃什么都觉得喷香,但卫绾作为洛阳一流的厨娘,仍然以为,这面下得实在不如何,原来宫中大厨也不过如此。她方才朦朦胧胧听见殿下叫走了一名婢女,兴许是那婢女开的锅灶。她不做多想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起身坐到了她旁侧,在她用膳时,他伸手,举止也透着天家威仪地将玄红婚袍外裳解了下来挂在一旁,卫绾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却紧张起来。      他要留下来了?      他要留下来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心一抖,面汤险些洒了,忙不迭背过身去,将呼吸平复了又平复。      身后,太子殿下宽衣竟无一丝声音,简直慢条斯理得让人以为过分。等卫绾吃饱了,仓促将面汤碗一放,太子殿下已只着亵衣了。      他的发冠已解下,仅余猩红的绸带朝背后束着一绺,披散开的鸦色长发,红烛光里,显得那张冷漠的脸都温眷多情了起来,卫绾自知那是幻觉,仍然忍不住感慨,怎有男子的好看,到了极致却丝毫不女气的?      也不知当年的皇后娘娘,是何等的天人之姿。      夏殊则命人取热汤,在此时已以贯而入,将热水送入净室,少顷,薄热雾从纱绢屏风透了出来,宫人敛声屏气陆续退出,阖上了殿门。      她还有些不解,夏殊则却已抱起了她,将卫绾横抱着走入了内室。方才因为愠怒散去的羞涩又回来了,她问道:“殿下,你不怨阿绾了么?”      夏殊则垂目,“你记着一句,不论你做甚么,孤都不会怨你。”      卫绾心里冒起了一丝甜意,男人将她放到杌子上,蹲下身替她除去了鞋袜,卫绾不好腆着脸让太子殿下服侍,忙抽回了玉足,“我,我自己来即可……”      他没说话,别扭的新婚夫妇俩各自沐浴之后上榻,一人在里,一人在外,帘帐也没落下,烛火也没吹熄,颇有几分尴尬地望天。      卫绾想做些什么,手在薄毯下伸过去,扣住了太子殿下的手,掌心压在他的手背上。      只是她忽然察觉到殿下手背有隐隐疤痕凸起,并不那么平整。      卫绾紧了紧心神,将殿下的手大胆地轻薄了一会,夏殊则没有管她,手任由她轻薄之后,被拽出来,卫绾凝视着殿下那手背被烫伤的伤口,皱起了眉。      “难道是……”卫绾福至心灵,忽然扑了过来,将太子殿下的衣襟扯开了,在心中美其名曰是为了求证一事,夏殊则低声斥了句“大胆”,然而被吓到的卫绾,这一次却有些坚决,并且理智让她并不害怕,在扯开殿下衣襟,见着他左胸上参差不齐的三个洞疮,已结了疤,仍可见当初肉质的腐烂程度时,卫绾惊呆了。      作为医女,她自然知晓,白马山里他被竹刺刺伤的伤口,只要好生上药,扎上绷带,即便留疤也不会显眼,断然不会使得伤口糜烂,最后留下如眼前般狰狞的疤痕。      这是人为的,故意留下来的。      卫绾探究的目光略含呆滞地移到了夏殊则脸上。      有些人外表冷漠,凡事一脸事不关己,出鞘如雷霆,杀人如覆手,但其实内心里的柔软与疯狂的偏执并存。豁开来看都是戳人心窝的东西,几乎夺走了卫绾神魂,让她的眼眶有些发红。      白马山那次她可以理解,但她实在不明白,洛阳东城小院里,他们已说好了婚嫁,她已要嫁给他了,他怎么还如此疯魔,非要将手背上的伤恶化到难以消弭的地步才好。      “是为我受的伤,都想留着么?”      太子殿下闭上了眼睛,头扭到一侧去了。      耳垂和脸颊还有些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吃惊地看着,想到方才她还怎么还在怪他要离去,误会他对自己心有怨恨和不甘的,真是滑稽,她失笑了一声,愧疚地趴在了太子殿下胸口。      医女手法娴熟地抚过伤患胸口上的疮疤,心跳得急不可耐,生怕晚了一步错过什么似的,卫绾忽然抬起了头,“殿下,我精通药膏的炼制,伤口留在身上总是不好,等我,我一定配好药替你除了它。”      说罢,她又咬了咬唇,“我已经是殿下的人了,殿下以后,不用如此做了。”      男人发出低沉的一声应答,仍然没睁开眼。      新婚大喜日,一个男人,能忍着不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是为什么?      卫绾为自己突然窜入脑中的念头感到难以置信,她蹙眉,又疑惑又不信地轻声问道:“殿下不怪阿绾,却也不肯碰阿绾……”      他的双眼似乎闭得更紧了一些,脸色八风不动地沉静淡然。      卫绾咬牙说道:“殿下,你是不是不会……”      就如同上一辈子,她也不知道男女之间其实还有一件事要做一般。可能,太子殿下长这么大,却没有女子服侍过?两辈子都没有女子服侍过?   她在想什么呢,卫绾以为荒谬地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终于露出了一丝让卫绾意外的难堪之色,几已恼羞成怒,嗓音沉得透着一股即将爆出口的火气:“孤岂能不知。今日,身子抱恙。”      原来不是不会,是不行啊。卫绾心里想到,但观殿下脸色,还是莫要说出来惹他更怒为好,强忍着古怪地笑了一声,手脚退回了薄毯里。      确实有些尴尬,她也没完全卸下心防,或许过些时日相处熟了,这事做下来水到渠成,何况卫绾也不喜被男子如画册所绘粗鲁地侵犯,能捱几日是几日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只对绾绾会有情绪的夏夏,real羞涩~你俩到底谁是小媳妇啊。 第 28 章   烛火熬干了血泪之后, 透过半遮半掩的帘拢望去,室内仅只剩下一缕微弱的月光。      再矫情尴尬, 卫绾也抵挡不住困意, 早早地陷入了一团黑甜。      男人侧过了身, 却睁开了双眼, 定定地于黑暗中凝视着她, 目光晦暗而幽深, 甚至有些受伤。唯独黑夜里, 才适合释放自己的情绪, 不会被人窥见分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会有男人如她所想,活了两辈子到这个年纪,对男女之事却还一窍不通?她更是不知,从他少年时开始,夜有所梦, 梦中与他缠绵卧榻的女子都是一人。      他盯着身边女子的侧脸不知凝视了多久, 手臂渐渐发麻, 才若有所觉,一个动魄的念头惊醒了他, 此时, 他的嘴唇已经压在了卫绾的殷红鲜嫩的唇上,感受到了如那日洛阳东城小院里的槐花蜜般的柔软甘甜。      他如一个饥渴的乞丐,面对诱人的珍馐, 没抵挡得住诱惑,偷尝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于是只敢浅尝辄止,再也不敢细细品味。夏殊则烫红了脸将身体飞快地抽了回去,胸口那死物不知为何又活了过来,跳得正欢。      许多年没有如此毛躁过了。太子殿下矜傲地侧过了身,闭上了眼睛。      卫绾醒得比夏殊则要早,不过醒时仍昏昏欲睡,透过微薄的曙光,瞥见殿下嘴唇上一抹艳红的口脂,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唇,果然色泽一般无二,她先是惊讶了一番,随后拿被子捂住了头,吃吃偷笑了起来。      未免太子殿下起早发觉自己已洞悉了他的好事,卫绾翻过身继续装睡。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之后,夏殊则也醒过来,见卫绾仍如昨晚睡得昏沉,下意识没惊动她,翻身下榻,寻了木屐来,理好衣冠之后飘然入了净室。      打水来的韫玉与怀珠二美婢,偷偷将菱花铜镜搬入了内室,照着太子殿下那染了口脂的大红的唇色,他眉峰一蹙,脸色沉郁地吩咐人推出去,宫婢退出了,他才略有一丝懊恼地打水洗了脸,将嘴唇上的印子不着痕迹地抹去了。      幸而他醒来早,卫绾不曾撞见。他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心想。      新婚夜后,太子妃殿下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身,挽上了妇人发髻,换上宫装之后,便只身下了庖厨。      在卫家时,卫绾闲得无聊,欲学点本事打发时间。她瞧不上卫织针眼大的心眼儿,故不与她争学女红,而是自己琢磨着厨艺,习些粗浅的医术。她对自己的厨艺向来颇为自负,河西之行沿途为殿下和他的部将们亲自下过厨,部属都赞不绝口,唯独殿下是用得最少的。卫绾偷偷观察他的饮食习惯,知他不喜油腻荤腥,便亲自掌厨,做了一碗豆腐羹。      普通的豆腐羹,其中也用了不少巧思,单是要以刀工将水嫩晶莹的豆腐切成银针般纤细的丝便需要打磨多年的功夫了,遇水化开的雪白豆腐丝犹如一朵无暇的菊花,舒展地浸泡于碗底。      等豆腐羹做好,常百草瞧着嘴馋,以为是姑娘照例给她们二人开小灶弄的早膳,岂料才眼巴巴跟过来,卫绾便将豆腐羹端走了。      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卫绾对一脸失望的常百草点了下额头,“回来给你做,这是给殿下的。”      “嗯。”听说是给殿下的,常百草乖巧地点头不闹了。在此之前月娘千叮咛万嘱咐,说她太黏着姑娘,出嫁从夫,日后姑娘要把更多的心思用在殿下身上,让她少黏糊些。常百草也怕卫绾嫌自己麻烦了,对卫绾愈发听话。      夏殊则在书房中久坐,手里拿着一封奏折。      太子十五岁已在习监国之事,平日里皇帝会吩咐人拿上不少奏折到他东宫,起初还命人监督太子,挑他错处,如今愈发觉得太子行止严谨有余,一丝不苟,皇帝心思复杂,后来便不再让人盯着了。      他动了动眉,卫绾已走到了近前。      她端着一碗豆腐羹,里头红丝白条,间或杂绿,汤汁鲜艳清亮。他轻瞥了一眼,放下了奏折。      卫绾便等在他身旁,等太子殿下从容地用早膳,说道:“听韫玉说,殿下一早来了书房,也没传膳,我醒来迟了,怠慢了殿下,故亲自去做了一碗汤羹请罪,殿下尝尝味道可还合心意?”      她话音未落,夏殊则已舀了一勺浅尝了一口,方才端来的,还有些烫,豆腐入口即化,软糯清甜,味道偏淡,只需看一眼做法都知道她用了不少心思,何况口味确实独特。      “尚可。”      卫绾最喜欢听人夸赞她的厨艺了,抿唇一笑,“殿下喜欢,阿绾日后天天为殿下做早膳。”      怕他还有公务缠身,无暇应付自己,卫绾要抽身告退,待她转身走出几步,原本脸色有些冷淡的夏殊则忽然唤住了她。      “阿绾。”      她困惑地回眸,其实心中到底有些担忧自己起得太晚惹他了,夏殊则道:“过来。”      她只好走回去,夏殊则手中扣着朱砂笔,脸色微不自然,“孤的书房,从未有人进过。”      卫绾怔了怔,忙道:“对不起殿下,是卫绾僭越了。”      “不,”夏殊则道,“宫人知道看孤脸色,才放你进来。孤昨晚对你说的话,永远奏效。”      卫绾细想昨夜里殿下说的话,想到他抱自己沐浴的那一幕,脸色微红,夏殊则也微垂下了眼睑,低声说:“孤只是还未习惯,卧榻之侧多一人酣睡,书房中有妻子送膳,并非是对你不喜,要冷落你,阿绾。”      他说得太过诚恳,她甚至听出了犹疑和卑微,动容地走了回来。      夏殊则指尖微僵,“阿绾,你一直怕孤。”      卫绾伸手取了砚台,放到自己手边,顿了顿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同殿下一样,只是还没有习惯。我还没习惯不怕殿下,但相处久了,殿下对我的迁就与包容,自然会让我不怕的,不是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朝他笑了笑,“我替殿下研墨。”      夏殊则凝视着她的笑靥,缓缓颔首。      在书房坐了一个时辰,卫绾坐得腰酸背痛,疑惑殿下修炼了多久,才能保持端庄的姿势,凝持于书桌前动不动便是批阅一整日。      听说前不久,楚王殿下领兵随李翦赴张掖居延关了,匈奴异动,楚王殿下颇得军心,日日都有捷报传来。这样的捷报没有一封陛下是容许它被送到东宫来的,不过太子殿下有自己的情报与暗卫,任何动静都瞒不过他的法眼。      卫绾忽然想,上辈子殿下英年早逝,迫不得已求陛下准允改立太子,陛下顺理成章地便立了楚王,不知后来如何,陛下可曾后悔过?也不知,殿下上一世是否对因为她染上瘴毒早逝而不甘,可惜这一世他筹谋许久,大权在握,仍是抵不住帝心旁落。      有些人,无论他如何努力,父亲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这确实是无可奈何之事。      卫绾尽量不引夏殊则注意,悄悄地替自己揉了几下肩背,他却眼也不抬地说道:“想必累了,你回去歇着吧。”      卫绾被人眼也不抬地便看穿了,有几分窘迫。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昨夜里没闹得成洞房的齐王殿下卷土重来,定要见他三哥三嫂不可,卫绾瞥见太子殿下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说道:“殿下若是想,我将齐王殿下打发了去。”      堆在他身前的折子如山,至少还需要半个时辰,怕齐王殿下那么一闹,这事也办不成了,夏殊则病急乱投医地允了,卫绾轻轻含笑,走了出去。      屋外的动静才响了片刻,齐王殿下便再度来叩门,说道:“三哥你好生休息,小五便先走了。”      夏殊则应了一声,门外果然没有了动静。      倒是台阶下的几名宫婢,忍俊难禁地望着送齐王殿下出门的太子妃。      齐王走到了拱门后头,沿途叨叨不停:“我也不知,原来三哥如此没用,今日一早便虚了?”      卫绾心下不安,因想到这话若是让书房里的男人听了,不定如何恼羞成怒,齐王殿下又点了点头,“这却也难怪,大姑娘上轿,三哥娶妻,都是头一遭。他的清白以往不知被多少人算计,下在酒里的,散在屋子里的,到处都是下三滥玩意儿,幸亏我机灵。不过日后这活儿我不接了,三嫂去麻烦吧,我三哥对这样的事十分单纯,他总是不懂那些东西做甚么用的,一不留神会酿成什么恶果。”      他见过最恶毒的人,为了败坏太子名声,让一个染了花柳的女人在他房里洒满了催情的药粉,谁知那日却是影卫闯了进去,事毕之后他提剑便将人杀了,后来负荆请罪,就自刎在太子脚下。      从那以后,夏殊则对这样下三滥的事,也开始了谨小慎微的堤防,因一不留神,伤的便不是清白,而是性命了。      卫绾脸红心虚地送走了齐王殿下,背着花门,心中想到的却是昨夜里,红烛光下玉体横陈隐隐含羞的殿下,肌理白皙若腻,说不出的诱人,让人既畏惧,又忍不住想轻薄。      倘若那些女子见过这样的太子殿下,不知会不会想得发疯?她又想起春日宴上八角亭上疯狂的贵女们将她冲出去的那一幕,那时,殿下心中是怎样的无奈?      卫绾在原地立了许久,谁知齐王殿下忽去而复返,这回来时面孔严肃了不少:“三嫂,三哥没有同你说过,新婚过后,你需到寿安宫对太后与薛夫人定省?”      卫绾倏地目光发直,脊背上沁出了一层冷汗来。      “没、没有。”      民间确有这礼俗,但宫中卫绾还以为不同,因东宫无人提及,卫绾便没细想。      齐王说道:“三哥最是不喜应付薛氏,故从来不假辞色,但他是太子不会如何,至于三嫂……”      卫绾心中一凛,“我明白。”   她被赐婚给太子,本来就不是一桩单纯的事,于薛夫人而言,她是可以利用的卫家一颗棋子,这颗棋子可以被利用来监视太子,对付太子,也可以成为太子与卫邕撕破脸的一个工具。卫绾本来一点也不想掺进这勾心斗角的复杂事里头来。      但,谁让她现在的这个夫君,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麻烦精。她既嫁了他,总不好让他因为自己成为被人攻讦的靶子。      “我去。”      “不许去。”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卫绾诧异地回眸,只见一身玄金华服的太子殿下就立在她身后不远的抱厦之中,脸色如冰。      卫绾咬了咬唇,又有点畏惧殿下神威了。      齐王灰溜溜低下了头,“三哥,我母亲说,三哥固然是想护着三嫂,但你明白,你越是护着她,不让她亲近薛氏,她越是危险。你迟早又要为羌人或是匈奴离开洛阳,一旦如此,留给他们下手的可乘之机太多了。三哥,除非你能将三嫂一直拴在裤腰带上绑着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夏:我能。 绾绾一记手肘给他。 今晚请假不更,明天恢复~么么哒大家,这章给小天使发红包,感谢一路支持~ 第 29 章   卫绾被齐王殿下一大早搅和得红了脸, 昨晚没让齐王闹成洞房,今日可教他报了仇了。      心绪回拢时, 自己的手已被一只大掌笼住了, 卫绾抬起头, 面前的殿下脸色沉郁, 眉峰如墨。      “孤已命人朝寿安宫请示过。”      说罢他拽着卫绾离去, 齐王殿下顿足, 脑袋有点发蒙。      他三哥对皇太后从来不会当面甩脸色, 娶了媳妇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他暗暗地想到, 他们那位皇祖母可不是什么慈祥的主儿,到底是喝了薛夫人二十几年迷魂汤的,对薛氏简直言听计从。他母妃说,薛夫人因对卫绾不喜,昨夜里在寿安宫服侍太后入眠之时, 曾说了些话。      不过那话说出来时, 徐夫人已出了寝宫门, 因不敢耽搁,没有听全。      卫绾回了寝殿, 觉口角舌燥的, 面对颜色不善的夏殊则,愈发心虚起来,“殿下, 方才听了多少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多。”      卫绾稍稍安心。      “孤过去时只听着小五说,他三哥今早体虚。”      卫绾的心倏地蹿上了喉咙口, 一口热茶憋得面颊激红。      她侧过了身,咬唇拿茶盏瓷盖碰着杯身,发出如玉石相击般的干扰的噪音,小声说道:“此话,是我信口胡说。”      太子殿下不远不近地睨着她,“孤也只是信耳一听。”      卫绾便彻底哑口了。      但以太子殿下的胸襟,他果然不是计较短末之处的人,又道:“阿绾,你入宫来步步凶险,孤存有私心,当时未曾点破,你自己却说,你明白孤的处境,只是仍然愿意嫁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确实说过这话,那时她脑中一热,夸下海口,此时骑虎难下,反驳不得。      她红了脸,不知是不是被茶水热雾氤氲蒸红,白皙的面颊上挂着两团粉晕,犹如湿露桃花。他仍然目也不瞬地望着她。      卫绾清咳了声,“明日一早,我上寿安宫对太后请罪。说来新妇入门,确有这样的礼节,只是今日殿下诓我!”      她略含娇嗔的嗓音灌入耳中,也让夏殊则慢慢地心落回了腹中。      “殿下不必忧心,我当时并不仅仅只是一时冲动,既嫁给了殿下,便认定了殿下,除非你我之间生了变故,外力不是让卫绾打退堂鼓的理由。”      “何况,我素来也不喜家中主母,薛夫人与她一丘之貉,是咱们共同的敌人呢,我与殿下既是夫妻,也是盟友,这不好么?”      夏殊则凝视着她。      卫绾终于过了那阵羞赧的劲儿,将茶盖铿地压在了杯上,起身朝夏殊则走了过来,“殿下不是还有公文没有批阅完?我给你研墨。”      他应了一声,转身走向了书房,卫绾亦步亦趋地跟着,望着男人的背影,心中涩重感更甚。从昨日黄昏,在东宫对太子一瞥,卫绾便感觉到了萦绕他身遭的涩闷滞重之感,这场婚事并不能完全让他安心,他仿佛隐隐约约仍在顾虑着甚么。昨夜里,任由她牵手、扯他衣衫,他却表现得似个柳下惠,也没有交代,只说了一句不习惯便想打发人了,岂有这么容易简单。      处理完公务之后,太子又因琐事必须出宫一趟,卫绾则自己踱回了寝殿,望着蹲在梳妆台下被月娘神秘地摆着的箱箧,忍了又忍,终是快步走过去,趁着没人翻出了那些画册和书籍。      卫绾蹲在地上,将画卷展开,这一幅图上所绘女子衣衫半敞,手中执壶,为男子斟酒,二人于榻上,不管腰身以下如何亲密交缠,面容却恬淡而安谧,卫绾实在难以勉强自己一睹那衣衫下的风光,翻了几幅图,都是如此,怅然地随手一抛,改去学书本知识。      但书上所记,则更事无巨细,连女子手指如何交缠,都详尽不吝笔墨,卫绾只是看着,脑中便会自然联想到方才画中所见,憋得双耳通红。      她手一抖,书卷哗啦滚落了一地。      常百草正要送药来,茫然间闯入寝宫,卫绾身子僵住,仓皇喝道:“站住!”      常百草单纯地不动了,只见姑娘低下头慌张地收拾着甚么,远远瞥见图上光溜溜的画着的东西,也没瞧明白,委委屈屈说道:“姑娘,是你让我拿药来,说要配制药膏的。”      卫绾都几乎忘了这茬,谁知这小丫头去而复返来得如此之快,她飞快地将东西锁入箱中,便自欺欺人,这木箱没有任何人启开过。      卫绾心头茫然,取了常百草送来的药膏,对着明暖的窗摆好,用木钵盛了一小块草药膏,铁杵研磨开,烹茶的小炉在支起的南窗下徐徐冒出了青烟。      草药被掷入砂罐之中煎熬,小半个时辰之后,常百草已在打着瞌睡了。      卫绾侧目,想到入了宫,常百草被迫收敛心性,实在拘了她了,她将常百草的肩膀推了推,“你莫嫌无聊,你想出宫了便同我说一声,我让阿兄带你到洛阳城中逛逛。”      常百草立时兴奋得小脸通红,拍掌直说好,卫绾松了口气,放她去了。      寝屋里空空荡荡的,唯有微风细如丝缕,穿过发梢来,晃得面颊微微发痒。      卫绾炼制的药膏是能替人除去身上疮疤的,自小卫不疑习武便容易受伤,卫绾炼药是为了他,试药也是拿他当靶子,所幸她还算有些天赋,熬制的药膏都有奇效。      不过她不大清楚殿下往自己伤口上抹的销人肌肉的毒是什么,难以对症。那毒抹过身体,加剧疮口的溃烂,若不当心,极有可能流脓引起高热。      这实是危险。   殿下对她有些偏执的心思实是可怕。当初他一声不吭地落入地洞,胸膛上穿透了三根竹刺,他决口不提,后来还与羌人鏖战,致使力尽昏厥。      倘若他肯说一声,她那时尽早为他处理伤口,后来不至于使伤势恶化。他非不惜命,又往上涂什么销肌膏,卫绾一想到昨夜里见他胸口那狰狞的疮疤,心便有些难以明言的钝痛。      反复的捣药声中,卫绾的心静了下来。      河西之行发生的事桩桩件件跃入脑中,再想到昨晚他的滞涩凝重,别扭与羞涩,她忽然抬起手重重地指了一下自己的榆木疙瘩脑袋。      殿下心性坚忍,换言之他在她面前就是个闷葫芦,正如他受伤了绝不肯在她面前吐露半个字,她不说愿意嫁他一定想方设法为她退婚一般,即便是新婚夜里,只要她不说一个愿意,他也绝不会碰她。      殿下不知她对男欢女爱的恐惧,昨晚上,他只怕会多想……      卫绾暗恨自己的迟钝,无奈地望向窗外青灰的天色。      听说这些时日北地多方暴雨,唯独洛阳昨日里天清云淡,今日看浓云滚墨,约莫也是大雨将至。      她是不喜欢,上一世撞见王徵那物,将人逐出屋后,卫绾但觉胸口反酸,几欲呕吐。但昨夜里殿下若强势一些,她必定也会顺从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未及片刻,果然瓢泼大雨砸落,初秋的凉雨泠泠于雕甍玉瓦之间弹响,卫绾的心如被抽走,忙如梦初醒,要吩咐人去准备雨具,替殿下送去。      殿外风雨如晦,她才走到门口,太子殿下已经回来了,他华贵的玄裳不住地滴着水,面容上紧贴着一绺湿漉漉的长发,愈发显得面孔犹如镌刻般深邃,卫绾忙替他除了湿衣,吩咐韫玉搬热汤来。      男人在屏风后沐浴,一言不发,像是想不到话要说。      卫绾背过了身,朦朦胧胧的身影透过绢绡屏风,姽婳如雾。他靠在浴桶边沿,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喉咙一阵发紧。      卫绾手中仍抱着他的湿衣,因有几分难以启齿,踟蹰半晌,才宣之于口:“殿下,你拿阿绾当真正的妻子了么?”      他忽然胸口一滞,犹如被箭镞扎穿了心。      今日于洛阳城中见了一人,那人是七旬老者,王氏故人,也是洛阳有名的鸿儒。他拜访鸿儒之后,无意之中得知一事,心下正懊悔不安着。      只要碰上与卫绾有关之事,他都束手束脚,这一次,倘若不是卫绾勇敢陈情,他应约娶了她,或许……他已不能再想这事。      “阿绾。”他的嗓音滞涩,有一丝苦闷,“你再容孤些时日。”      卫绾摇了摇头,脸红地垂下了眸,“不是我容殿下时日,一直以来都是殿下在容我。我要退婚,殿下为了容我,说是自己不喜阿绾,又不惜自污名声,如今亦是一样,我不知道时浑浑噩噩便罢了,我知道了,便不会忍心。”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未置一词。      “殿下,宫中人多嘴杂,无数眼睛盯着瞧着,东宫的动静瞒不过人。你还是早早要了阿绾吧。”      听不着身后的动静,卫绾垂下的面颊更红了,只是她若不明说,身后的男人恐怕一直多想,“表兄确来寻过我,对我也确表明过心迹,但我当时已回绝了他。约定与殿下成婚之后,我心中对表兄与殿下均无愧疚,因我知道,有些事老早就应该过了,卫绾如今俯仰无怍,无愧于心。”      “既嫁了殿下,我必事事都要为殿下想,殿下既不是不喜阿绾,便不必要忍着。”      身后传来一道出水的声音,无数的水花溅落开来,打在地上。      卫绾的心揪得更紧了。      她的嗓音也哑了下来,她重重地闭上了眼,“殿下恐怕不知,我害怕敦伦……”      渐渐走近的脚步声于她身后停了下来,许久之后,卫绾感觉到一阵冷意,忍不住娇躯轻颤,但立时被笼入了一个宽厚怀抱,他身上还未着片缕,手臂赤露于外,卫绾垂眸看了一眼,又羞又怕,再度闭眼咬唇说道:“请殿下怜惜。”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洞房到底会有多么迟来,作者君也不知道呢,摊手~ 第 30 章   殿下打着赤膊, 双臂收紧,卫绾瞬间便被禁锢住, 一口气哽在胸间上不去也下不得, 又警惕又羞涩。她想, 她已这样说了, 身后的男人应该明白了。      但夏殊则却没有说话, 卫绾困惑地等了一会儿, 一个缠绵湿热的吻落在了她的颈边, 滚烫的唇贴着她的下颌吻上来, 卫绾放弃了挣扎,偏过头回应他的情热。      她回应了,他的心有点鼓噪,像个毛头小子般不知所措。卫绾恰好将手搁在了男人胸口,那心跳得却正欢, 难得沉稳的殿下变得慌张, 卫绾亦身后搂住了殿下的背, 樱唇与他的唇齿相交,甜蜜而苦涩。      那股萦绕于身挥之不去的涩重之感, 终于褪去了不少。      他的双掌压在卫绾肩上, 卫绾本以为他要为自己宽衣解带,但他却止步于此了。      殿下又恢复了高岭之花的本性,慢慢地将她莹润双肩推开, 隔了约莫有半臂之远。卫绾望着殿下漆黑如子夜的眸,困惑不安。      他道:“孤愿等。”      “等到你不怕孤的那日。”      他顿了顿, 嗓音已涩哑起来:“等到你不怕与孤敦伦的那日。”      卫绾先是震惊,继而脸色僵住,浮出了大朵彤云。      但殿下也没好多少,好生生的,非弄得两人都红了脸。卫绾又好笑又有点生气,但面对真挚的与她商讨的夏殊则,她没法不动容,重重地点头,“阿绾谢殿下.体谅。”      夏殊则应了一声,随后卫绾走入内室浴身,隔着一扇屏风,里头水声潺潺,浇在少女冰凉白嫩犹如糖霜般的肌肤上,沿着她身上的白皙皮肉与骨骼划入浴桶,藻豆搓开,竟有兰桂的香味。      有传闻说太子殿下节俭,其实那只是传闻,殿下华贵得非常低调,正如他不起眼的玄裳,其丝缎出自多少绣女不眠不休连夜赶工,东宫不起眼的藻豆也是内有乾坤。她舒坦地沐浴净身,换上了干净的绸衣,从内室走出。      榻上,夏殊则似乎非常疲累,此时已昏昏睡去。      烛火的光打在男人宛如削成的面容上,隐去了几角轮廓,显出淡淡的温润柔和来,仿佛上好的羊脂美玉生了红晕。      她侧躺下来,趴在枕边偷觑他,趁着烛火扯过帘帐筛下阴翳,于半明半昧之中,静静地,以占有者的姿态欣赏了许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皱起了眉,怕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呼吸略急。卫绾扯上被褥,手轻轻搭在殿下胸口替他拍着,过了少顷,他果然平复了下来,紧绷的眉头也渐渐松开。      入眠之前,夏殊则始终不断地想到今日所见鸿儒,那位年过七旬的饱学之士,将家中最古旧的经典不吝相赠,夏殊则不敢请老者割爱,信手翻阅,忽从中寻出一封发黄的密函。那密信上所写,大有招安之意。      他询问那封招安密信是何人所发,可惜那大儒年过七旬之后,记性减退,也说不清是谁夹在书中的了,只说了几个曾借走那经典的名字,其中一人,姓王名徵,字启微。      夏殊则呼吸急促,反复询问老者,可曾记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王徵乃是老者本家侄孙,对他自幼熟识,又岂会记错。      夏殊则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但自幼身为太子,对朝政的敏感,让他不得不想到,凭王徵区区符节令,他替谁招安?这信纸泛黄,已有诸多年头了,想必王徵多年以前便对大儒提出过请求,只是这儒者韬光养晦并未应许,不肯答应出山。      今日夏殊则原本也不必来,但上一世这老者死时轰动,他死时,将家中财帛经典尽数捐赠,供给抵御外族入侵之用,不少辗转落入夏殊则手中。他本想命人复写,并送往西陲,供羌人研习。只可惜他没有等到羌人归附。      他此次前来,正是为了拜访这位高义志士,请求他借古籍一阅。这老者精通古文字,对不少失传的古籍旧书都有整理,或有亡佚章节,他凭着自身饱学,稍加修嵌,也能圆融自通。他藏于家中阁楼上的经典不知凡几,太子殿下谦逊求学,这位大儒便也以君子之风接见了。      夏殊则从那封信看出,王徵并不是淡薄无为的六百石符节令,他背后必定有所依附。      想到这里之后,他自然而然地又会想到,他若志比天高,前世为何突然愿意抛下功名利禄,与卫绾策划私奔?如果他视卫绾等同性命,为何临死前却始终拽着卫绾不放……      卫绾不知她的殿下睡前想了这么许多,更不知他今日冒雨去见的人,是王家还尚在人世的一位长者。      她的手里只顾着拍着殿下的胸口,起先还沉沦于殿下的美色,渐渐地回过神来,想到明日要应付太后与薛夫人,顿时头痛,还带连坐地瞪了夏殊则一眼。      如今这位太后并非陛下亲母,但陛下仁孝之名广扬天下,这位太后在后宫中的地位可谓只手遮天。      不过她却和陛下一样,都偏宠薛夫人,不喜皇后。陛下是在薛夫人诞下楚王之后,才对她加诸荣宠,但这位太后不同,从薛夫人入宫之后,她便独对薛夫人亲善,并且独待楚王优厚,偏疼楚王的小郡主。      相比之下,皇后娘娘虽是嫡妻,但不得帝心,早年仅诞下一女,那便是殿下苦命的皇姐,十四岁时被狠心的帝王送到匈奴和亲,未过几年便香消玉殒,诞下长公主后,皇后拼尽全力又生下了太子,可因为太子殿下寤生,皇后惊悸,自那之后身体急转直下,太子周岁之后,便撒手人寰了。      细细一想,殿下也是个小可怜儿。卫绾颇有几分怜悯地将殿下的腰身抱住了,幽幽地叹了口气。      如齐王殿下所言,太后并不是慈善的主儿,她对薛氏那一脉的慈善,在卫绾这边是半点也没有。      而且大清早的殿下被陛下一道口谕传走了,只能由她一人为皇祖母与薛夫人敬茶。      原本薛夫人不当受东宫这茶的,但薛夫人荣宠太盛,又奉陛下之命统御六宫,虽无正式名分,但实权已同皇后。      寿安宫里环肥燕瘦的帝妃们参差列坐,座次奉太后与薛夫人为尊,这里头多得是看人脸色的,他们对卫绾虽不敢怒形于色,但也绝不慈善,唯独徐夫人,在卫绾奉茶时,朝她颔首微笑了下。      奉茶之后,太后也命人为卫绾备好茶点酒水,让她坐于薛夫人下首。      薛夫人笑着朝卫绾递了一盒杏仁酥,回身与太后说笑道:“昨日里,阿绾起来迟了,浑身的红印儿,不知什么闹的,怕触了太后凤颜,殿下心疼,才命人过来回话说不来了。今日阿绾既来了,太后您可得宽恕她,别让臣妾这外甥女难做呢。”      太后便真冲卫绾不甚慈爱地扯了个笑容。      卫绾心里头想道,薛夫人手腕高明,比她们家那位跋扈嚣张的主母更甚,尽知道给人编排教人不知如何反驳的假话,还哄得陛下与太后深信不疑。不知道她这么多年用她舌灿莲花的豆腐嘴在背后给殿下穿了多少小鞋。      太后打量着卫绾,心中竟想到,这卫氏庶女果真生得标志得不一般,虽才刚到及笄之年,但仔细一看,这眉眼鼻唇,无一不是如图似画般长着的,明艳之中透着娇嫩,如菡萏亭亭。      太后想起了当年的皇后,那艳冠六宫的绝色女人……      原本对卫绾的不喜,只是因为她不失礼数,昨日不知前来问安,怂恿太子搪塞她堂堂六宫之主,如今又多了一重原因。      “嘉懿,你顾念着你亲姐是这孩子的嫡母,故不肯说她,但哀家身为太后,六宫之表率,有一言需告知她听,你且退下,今日你不得为太子妃求情半个字。”      薛夫人面露为难,讪讪地应是。      卫绾看太后这架势,怕是要秋后算账,不待老人家先开口,便乖觉地跪到了她跟前,垂眸屏息,虚心求教。      太后说道:“起初,错不在你。错在陛下,策儿的婚事,是天下大事,储君娶妻,他不告知哀家便自行拟了圣旨。后来,错亦不在你,错在策儿,他虽不喜你,却也不该带妓子回洛阳,徒败坏皇室名声。”      “如今,错却在你。你可知?”      卫绾茫然地睁着圆滚滚的水眸,错愕地望向太后。她其实只是在想,原来殿下的小名叫策儿。      这才十五岁的小女子,故意扮起天真娇憨来,教人如雾里看花,分不清真假。      太后且她是真茫然不知,凝视着卫绾的双眼,道:“你不该在太子要违抗皇命之时,在卫家阁楼之中,衣食无忧做着你的贵女。”      这话像是以高胪将军的立场应当说的话,卫绾想,约莫这位皇祖母也是想让她主动退婚的,皇祖母很是不喜她。      卫绾屏气凝神,“祖母这话,阿绾认错,但阿绾也要有能力有威信能让陛下退婚,才敢一提。何况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家父又不肯同陛下提,阿绾怎敢行越俎代庖之事。再有,殿下是不喜阿绾,但阿绾却喜欢他,为何要主动将心上人推远呢?”      太后肃容道:“诡辩。你与太子一道去的河西,你的心上人真是太子?那为何容许太子将那妓子亲自迎入洛阳?这一路传得沸沸扬扬,你身为太子未婚之妻,却丝毫不肯挽救他的名声?”      “夫君的尊严、地位,在女人而言是大过天的事,你心中可还揣着夫纲,知道不该让他留恋秦楼妓子?”      卫绾不敢苟同这话,不过,她顺眉贴耳地弓腰下拜,“谢皇祖母赐教,阿绾明白了。”      姜还是老的辣,卫绾自露把柄给人,受人几句奚落是应该的。      徐夫人从旁劝道:“太子妃到底年岁尚小,太子殿下贵为储君殿下,威严之盛,凡人岂可亵渎,若是因为心中畏惧,不肯出头,也是有的。”      太后道:“你勿忧心,哀家今日并不是要惩处卫绾,只是她先前做得不当之处,哀家若不提点几句,她不能明白,日后也便不会记着劝诫夫君。”      “哀家要让她在寿安宫的戒堂跪上五个时辰,不许用膳。”      卫绾心道苦也,太后与陛下母子倒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先支走了太子殿下,随后后宫之主发落她,才入宫两日,她便吃了这般大的苦头了。      洛阳的大雨盘桓不肯离去,宫檐上不绝地滴着雨水。      万千宫室,盘盘囷囷,均被笼在冷雾寒雨之下,卫绾渐渐觉着身上袭来一股凉意,抬起头,戒堂上悬着前代贤后的挂画,威严而高贵的凤眸冷冷盯着自己,画下恭奉的金鞭,色泽纯净,光能鉴人。      才跪了一个时辰,卫绾便有点吃不消了,这时只听到殿外传来惊呼声。      “殿下,您不可入内。”      “殿下!太子妃罚跪是太后娘娘吩咐……”      卫绾心中怔怔,猛错愕地回头,殿下又袭了一身冷雨而来,衣衫上都是雨,像是才从陛下那儿退出来,便接到了消息赶来了。      那一霎那,卫绾的心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激动和欢喜。      身后跟了七八个拦路的宫人,见已阻拦不住,面色发白地焦急地在原地杵着。      太子已当先蹲下身来,握住了卫绾冷得发颤的玉手,眉眼冷淡,“怎么如此冷?”      卫绾反扣住他的手掌,“戒堂要修缮了,四面漏风,我受点冷不要紧,怕惊着画上的贵人了。”      夏殊则仰头看了眼堂上的挂画,皱眉道:“你不必学她,孤实厌女子从夫那一套。”      偏巧了,卫绾也极不喜欢那一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手掌被殿下捂得暖暖的,心也暖和了不少,朝他露出宛如奸商般狡狯的一笑,俯身靠在了他的耳边,声音细如蚊蚋:“殿下,我可是为了你才跪在这儿啊,我不管,今晚回去之后,你要好好奖赏我。”      夏殊则被哄得耳梢发热,迅速冒出了粉红。      他低声道:“孤来带你走。现在便走。”      卫绾却摇头,“太后铁了心要罚我,拿我朝六宫树威,我岂可拂了她的心意。何况她要罚的本不是我,而是你,我如此回了,她必定更是厌恶殿下与我了。我是新媳妇嫁来头一遭,让祖母罚了也没甚么,自己知晓轻重的,不至于被欺负得太狠,殿下若是心疼了,晚上好好赏我就是。”      她又冒着得罪殿下的危险,揉了几下他发烫的耳朵。      太后说夫君的名声大过于女子的天,卫绾虽心中不赞同,但若这人是她所在乎的,能为他做些许小事,她自然不会推阻。何况太后和她们家主母一样,拿手绝活也仅仅是罚人下跪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对不起我又真香了,殿下是我的知己。 你清醒一点!太后在训话呢,你的关注点在哪呢! 第 31 章   卫绾阻挠他将她带走, 夏殊则蹲跪在她身畔,凝目看了她许久。      她坦然含笑, 手紧紧扣着他的手背, 他手背上的创痕兀自咯手, 卫绾的食指在上头轻抚了几个来回。      夏殊则嗓音低沉, “孤待两宫, 素来不敬。”      说罢他长身而起, 面容阴冷地出了戒堂。      卫绾疑惑, 禁不住面热心跳, 殿下方才说那没头没尾的话,说完又走了,是何用意?      很快她便知晓了,戒堂金鞭下置着一方三足金兽纹香坛,坛中的一炷香烧了半截, 殿下又回来了, 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却不再有宫人仓皇阻拦的声音。      卫绾一回头,身体却落入了一个怀抱, 被抱了起来。      “殿下。”      她惊愕地被太子殿下抱出了寿安宫, 一路畅行无阻,下台阶之时,听得身后太后厉声喝道:“你敢违逆祖母?”      卫绾被太后喝得心惊肉跳, 只是仰目望这男人的面容,他除了抿着薄唇, 神色冷淡,也没有旁的反应,于台阶上顿了顿之后,抱着卫绾又走了下去。      卫绾愕然,等身遭悄悄的没有了人时,才压低了嗓音说道:“殿下,你如此放肆,太后动肝火了,陛下又朝你施压怎么办?”      她知晓太子不惧太后,但陛下,总是不能不敬的。      尽管殿下的怀抱宽厚而温暖,但卫绾不得不为接下来的事担忧。      夏殊则道:“两宫与孤不睦,非一日之寒,不仅是因为你。”      “但孤要让她们知道,东宫的人动不得。若孤放任你不管,开了先例,其后只会一步退,步步退,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太后要借陛下的力,才敢与孤抗衡,否则平日里不过是搬出祖母的威严施压,你站在孤的身后,当敬则敬,不愿敬时,也不必惧她,陛下如发难,也只是对孤发难而已,不伤及你一根毫发。”      卫绾怔忡之后,暗中朝他心悦诚服,殿下底气真硬。      “不过,我方才同皇祖母说,你不喜爱我。”卫绾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彼时两人正停在一株花树下,如烟似霞的花朵擎在高枝上,犹如灯盏般明艳照人,殿下的俊容被花光迷离,温和又妖冶,卫绾的心咚咚地像被投了好几个石子乱溅起来,声音愈发柔弱了,“我才说你不喜欢阿绾,可殿下这么大摇大摆地抱着人家回来,皇祖母必定知道了……”      夏殊则立在花树下,沉静地回了一句,“孤早该辟谣了。”      卫绾被他看得脸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太子抱着太子妃招摇地回了东宫,不出半日,阖宫上下便都已经传遍了,殿下不惜为了新妇顶撞太后……      太后气不顺,挨着绣榻直至黄昏,听说薛夫人来问安才好些。      薛夫人心中也实是困惑,当初卫绾陪同太子前往河西,太子因厌恶这卫家庶女,对她不假辞色,反对一个花魁宠爱有加,一路同车而行,如今态度却大改。      陛下原本的算计里,太子不喜卫绾,依照他那脾性,必定闹得卫绾极为难堪,当时那妓子回了洛阳,陛下借她之手触怒卫氏,但卫邕却咬牙暗忍,说什么也不主动来退婚,仍然眼观鼻鼻观心地保持中立。      陛下想法继续打压太子,迫他迎娶卫绾,没想到太子不再反抗,顺坡便下了,陛下以为他这是听了话,顺从认命了,没想到薛夫人如今这一瞧,一切却仿佛正中太子下怀一般,教他圆满如意地抱得美人归,反倒是薛氏说不出话来了。      她捧羹为太后侍候晚膳,太后想到方才太子去时的跋扈,他掷地有声地说甚么“孤的妇人,错了自有孤来罚,太后责令她跪戒堂,明着是罚她,暗着是掌孤的脸”,太后气得脸歪,她并非皇帝亲母,这太子从不敬她,这倒也罢了,如今取了妻室,愈发不拿她视若祖母,那说话乖戾嚣张的口吻,令人想到便恨得牙痒!      薛夫人为她顺气,直劝慰着,观太后脸色,她心中暗暗想道,殿下说不准是利用卫绾,但说不准也是对她动了真心,若是前者还麻烦些,至于后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将粥膳送到太后嘴边,哄她张口,太后气恼地用了些米粥,兀自气不顺,胸脯不住起伏。      太后忿忿不能平,“你若听着太子说的那话,必要气得饭也不能食了!哀家是她皇祖母,他即便不看哀家的面儿,也要顾及陛下的面儿,哀家不过是罚了他的新妇在戒堂跪了个把时辰,民间谁家新妇入门,不要挨这三把火的!他骄纵那妇人至此地步,还是当朝太子,哀家岂能忍耐!不用了!”      太后将汤匙一把掷入碗中,不肯再食。      薛夫人在一旁为卫绾求亲,太后愈听愈怒,天色已晚了,她便背过了身道:“你也赶紧回去!哀家气不顺,容不得有人在跟前提那太子妃!”      薛夫人应了话,恭敬地退出了寿安宫。      出宫之后,便见姗姗来迟的陛下,面带焦急,“怎么回事?听说太后今日凤体欠安,朕过来问候一声。”      薛夫人将今日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同皇帝说了,皇帝本已听得人风言风语,被薛夫人如今这么一陈情,愈发愠怒,“逆子尔敢不尊太后!”      薛夫人满面愁容,“太后今日要罚阿绾跪戒堂,本是一番好意,想来太子是误会了,不过阿绾明日尚要回门,不宜跪太久戒堂,臣妾方才已哄好了太后,一切待阿绾回门之后再说。”      皇帝皱起了眉。      他本意,太后罚了卫绾,教她明日归宁时,在家中被卫邕发觉爱女嫁与太子受了委屈,自然不肯与东宫干休,长此以往,嫌隙颇生,不愁卫邕始终中立,但他的薛夫人却心地过于良善了。皇帝不好责怪,长长地吐了口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的膝盖有略微青紫,想必太后娘娘常罚宫中嫔妃到那戒堂前代贤后的挂画前下跪,那蒲团被跪平了,卫绾不算娇嫩的膝盖遭了大殃,月娘与常百草一人服侍一旁为她上药。      边上药,月娘边说道:“姑娘做了什么事冒犯了太后?”      卫绾委屈,“太后祖母一见人面便要发落,我甚至来不及说话呢,便被拉到戒堂去跪了。我看她不止要发落我,连殿下她也要责怪,我心想我哪能让她欺负殿下啊,自己挨了欺负让她出了气便好了。”      月娘直叹气,“苦命的姑娘,奴本以为,嫁入东宫之后会好些,没想到这宫里头催命的事儿反倒多些!也不知是不是……”羊入虎口。这话月娘不敢直言,太子的心腹婢女韫玉便侍候在殿外。      常百草心直口快:“宫里头的老婆子,当然不是卫家那几个刁婆子能比的。”      卫绾本也没觉着委屈,不过说笑罢了,又道:“我只奇怪一件事,那太后为何独独喜欢薛夫人?我以往还以为,只是皇后娘娘与她性格不合才不得她喜欢,如今看来怕不是皇后娘娘过于仁善了?”      月娘道:“这事不难想,太后当初入宫时,同薛夫人一般,身份贵重,但也只封了婕妤,其时先帝偏宠中宫,让别的娘娘们受了不少冷落。”      先帝的皇后故去之后,因膝下无嫡子,先帝不得已扶持庶出皇子为储君,并要立一个身份贵重的世家女子为后。不过先帝不愿立后,只封了当今太后为夫人。      卫绾疑惑地想到,这与现在的情景何其相似。只不过皇帝陛下既不爱皇后,又偏宠薛夫人,为何在皇后故去多年之后,仍不立薛夫人为后?      想破头的事卫绾不愿想,上药之后,她倒头便朝向褥子里睡了,月娘与常百草对视一眼,出了寝殿,为卫绾阖上了殿门。      卫绾眼睑渐重,朦朦胧胧地有了倦意。      夜深之后,夏殊则回寝宫来时,自己去梳洗了一遍,才上榻替卫绾将被她一脚踹下去的被子拉上来。相处了两夜,已深知卫绾睡相不雅,深夜时分还会踹被子,他时而浅眠,偶然夜醒,看着被推到膝盖上的棉被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又拉上来,反复地替她盖被子。      也不知道以往没有人陪她睡,一个人怎么活下来的,风吹一吹恐怕便得着凉。      如今正好入秋,昼夜凉热交替,宫中常有人感染风寒的。      卫绾睡姿不好,正愁踢了被子身上凉,忽然一个热源靠近来,她便自来熟地往他怀里钻了过去。夏殊则忽然身体紧绷,还未落在她的背上的手立时僵住了。      卫绾奶熊似的往太子怀里拱了拱,小手蹭他胸口,挠得男人身上不住地发痒,心跳得极快,一整日在书房修得心如止水,再度被作孽的妖精搅浑了。      但卫绾却突然推开了他。      梦里舒适的床榻上忽然现出了一个男子的脸,卫绾定睛一看,竟是表兄王徵。这还罢了,他竟近在咫尺,还赤身露体,要朝她扑过来,卫绾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地朝他推去。“表兄。”      被骤然推走的此时侧卧于烛灯阴翳之下的男人,亦是面孔发白。      他静静地凝视了卫绾半晌,等她再度睡安稳,没有踢被子之后,翻身下了床榻,取了挂在一旁的玄裳,起身出去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不再梦魇,晨起时,摸了摸身旁的被褥,一片冷凉。      原来殿下昨晚一宿没来。她心事幽幽,默默地想道。      服侍她梳洗的婢妇们很快鱼贯而入,卫绾还没来得及张口问及太子去向,便已有人告知她,今早上殿下被陛下唤去了,卫绾蹙起了眉,想着陛下应当是为了昨日殿下惹恼了太后算账了,有点儿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你这么失望又担心的,是不是喜欢上我们家夏夏啦? 卫绾坚持狡辩:没有!我只是把他当我丈夫,这难道也不能想一想嘛!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二月鸢尾不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1798509 10瓶;头条都是英俊又可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2 章   怀珠捧来一条璎珞宝珠颈链, 通体如鸽血,盈润晶灿, 卫绾瞧了一眼, 没甚么念头, 怀珠道:“殿下走时命奴婢拿来的, 是送给太子妃的礼物。”      卫绾微微惊讶, 又多看了几眼, 任由怀珠将颈链取了替她戴在雪颈间, 珠光殷红, 华贵高雅,果然顺眼了许多。      怀珠道:“这条珠链是皇后娘娘出嫁时带入宫中来的,原先是两串儿,后来她赠了长公主与太子殿下一人一串,不过这终归是女子之物, 殿下仅能拿它来送给妻子。”      卫绾的手指握着雪肤前正中央沉甸甸坠着的那颗海珊瑚珠, 慢慢收拢, 被打磨得圆润光滑的玉石,触手带着些微冰凉, 但很舒适。      “不会太贵重了么?”   卫绾喃喃道。      怀珠回话道:“岂会, 您是太子妃,除了您,还有谁配得上这条珠链?”      卫绾颔首, 不再说话。心道昨晚殿下没回宫,要给她的赏赐却还记着。      韫玉很快替卫绾将长发挽成髻, 簪上了粉红牡丹绢花,又坠了一根赤金攒红玉的步摇在鬓边,正衬她的颈链,古纹镜中的美人愈发肤色如玉,艳美绝俗。      卫绾起身随诸人出了东宫,宫车遥遥,朝卫府驶去。      卫府今日迎太子妃回门,主母再是不情愿,也只得起了大早,与嫡长子在门口相迎,卫绾被扶下马车之时,与卫不疑一道走上门槛,对主母见了礼,噙了笑,对躲在薛淑慎背后的卫织塞了两封红包,卫织不欲接,卫绾信口道:“你姐夫定要我塞给你,无法。”      卫织咬咬唇,愤恨不平地一把将红封抽了过来,背过身去了。      薛淑慎心中暗恨卫绾这小贱人才嫁过去三日,便知道狗仗人势回来欺压她们了。她笑着一手挽了卫织臂膀,对卫绾说道:“家宴已备好,你父亲等候已久了,入席吧。”      卫绾客套了两句,与卫不疑举步入内。      家宴上,卫邕问了几句卫绾在东宫境况,卫绾一一做了答,你来我往,却颇有些疏离。卫邕想与女儿亲近,但碍于薛氏在场,怕表露得过于关怀,夜里这悍妇定要踹他下床,心中不忿,暗自按捺。      但薛淑慎却消息灵通,知晓昨日里卫绾被太后戒堂罚跪了,心下的得意还没窜起来三分,跟着便有人回话,太子殿下亲自与太后说清,甚至不惜翻脸,将太子妃抱走了。太子殿下何许人,太后都要借着陛下之手才敢施压,陛下也不得不敬着几分的人物,薛淑慎忍气不得,本想趁此机会发作,只是卫绾一回门,从马车之中走下来,那恍如神仙妃子的装束,便气势夺人地让薛淑慎闭了口。      是了,卫绾如今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人物,连太后都不怵,何况她区区卫家主母。想到自己以前对周氏与卫绾的苛待,薛淑慎反倒先怵了几分。      席上卫绾便留意到薛淑慎敢怒不敢言、进退窘迫的处境了,微微一笑,接着与卫不疑开玩笑。      卫织于桌案之下掐着两张红封,眼眶几乎要滴血,恨很地咬紧了唇。      末了卫绾朝主母问道:“怎不见二姐姐?”      提及卫皎,薛淑慎更恼,认定卫绾来回家看她们东院笑话的,冷笑道:“身子不适,她不来了。”      卫绾又说道:“我听说前不久,抚西大将军李翦朝父亲递了信,要求娶二姐姐。”      这话一出席上诸人脸色各异,均不知晓卫绾从何得知的,当初李翦与卫邕为了各自声誉,嫁娶之事只是私底下谈论过,卫绾从哪听来的?      卫绾夹了一箸尖笋入碟,见席上卫家一桌子人瞧她的脸色,不自然地搁下了木箸,“二姐不在,我明说也无妨。李将军回洛阳述职,对父亲提出求娶之意,这背后是太子殿下默许了的,父亲也知晓李将军为人光明磊落,是保家卫国、军功赫赫的英雄,阿绾本以为,这桩婚事是天赐良姻,不论旁人如何想,父亲大人是必定会愿意的,不曾想李将军最后仍是失望而归。”      没有想到李翦回朝求娶,背后竟还有太子殿下授意,薛淑慎脸色半红半白,席上一句话也不再有。      待退了席之后,她道胸肺不适,要回屋静养着,卫邕后脚跟入,才进门,薛淑慎便几记拳雨点似的砸下来,痛斥道:“好你个老匹夫!纵容那小贱人嫁了东宫那位主,才几日哪,回门便甩脸子来了!我薛家如今之声势,太子提起来也不敢不敬畏三分,她倒好,狐假虎威,借着太子的光来掌我的脸来了!”      卫邕惊愕说道:“何出此言?今日在席上,分明你不给阿绾好脸色,她为了缓和席上气氛,不住说笑……”      薛淑慎更怒恚难忍,一根葱根似的雪玉指头戳在男人脑门儿上,怒喝道:“你这几年是被卫绾灌了迷魂汤了不成?她方才那话什么意思?太子殿下几时干起了拉纤保媒的勾当来了?多半是她胡诌,那姓李的发迹之前,也不过是给太子打下手的一条忠犬罢了,她如今高嫁了,少不得回来踩咱们一脚,若阿皎真嫁了李翦,还不是处处低她一头?”      卫邕面露失望,盯了薛淑慎看了许久,又道:“你曾说,若真要阿皎嫁给李翦,不如嫁给小吏。小吏你倒能忍了,李翦你却百般看不上。仅只是因为,当初李翦受了殿下擢拔才有今日,你心中不平,唯恐阿皎嫁得不如阿绾。”      这妇人脾性大又犟,固执如牛,为了点颜面声望,甚至不惜一切。      薛淑慎懒得与她分说,“反正让阿皎嫁给李翦,这婚事我不允!”她坐上了胡床,又冷不丁瞪了卫邕几眼,恐吓道:“你也不许想!若是再动了这念头,我趁早回了薛家罢了。”      “你……”卫邕说不出话来,颓然靠着门框长长地喘气,将恼火平息下去。      *      傍晚时分,卫不疑与卫绾便装出门。      许久没闲逛洛阳大街了,憋闷得慌的常百草早忍不住了,卫绾趁此良机,带她上街找点快活。      长街上灯火崇明,娇如游龙,沿着街衢苏醒,煌煌烟火之中,熙熙游人光影如织。      卫绾略感诧异地感慨:“人竟然比平日里多出了一倍不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不疑在一旁笑道:“你真是嫁个人嫁傻了,今日是八月十五,自然人多。”      卫绾怔忡,仰头一看,天边秋月高悬,如银盘般无暇。她失笑道:“看来我真是傻了。”      卫不疑慢了几步跟在后头,皱眉说道:“在东宫度日如年么?阿绾,我也有所耳闻,太后和薛夫人似乎不大喜欢你。”      卫绾知道卫不疑的脾气,笑道:“那没什么,殿下舍不得我吃亏,所以也没吃着什么亏。”      说着她拉着常百草闯入了灯火熠熠里头,两人均着男装,但一举一动都透着脂粉气,卫不疑为保护两个娇花般的姑娘的安全,握紧了剑鞘提步跟上。      街上各色的玩意儿琳琅满目,常百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藏蓝的香囊,不顾囊中羞涩地倒出十几个铜板来,趁卫绾四处瞟时,飞快地买回了一只香囊,卫绾回眸过来,诧异地说道:“你买这做甚么?”      常百草却已走到了卫不疑跟前,赧然地垂了头,“三郎,我以前弄坏你的香囊了,这只算我赔你的。”      卫绾立在摊贩旁,疑惑地盯着两人。      卫不疑一笑,“都四五年前的事儿,早说了不计较,你还记着做甚么。”      常百草将东西塞到他手里,镇定地慢慢地说道:“可我心里说要赔你的,只可惜我不会女红,也找不着和你那只香囊一模一样的,今日好不容易见着一只,三郎你瞧瞧是不是很像?”      “傻丫头。”卫不疑捏了捏掌中做工粗糙的香囊,心想道比他那只蜀绣的可谓云泥之别,除了颜色丝毫不像,他抬手笑着扯了下她的双丫髻,“收了。陪阿绾去吧。”      常百草“嗯”了一声,朝卫绾走回去。      卫绾收回了视线,心中疑虑更重,她以前不曾发现,她阿兄对小草宠溺得过分了。卫绾的虎口掐住了下颌,会意含笑,独身朝外头走去。      人潮如洪水流散,灯影烛花的流光,纷乱地于孑然而立的玄服男子身上融化开来。      “主公。”      夏殊则停在街边一面面具架前,闻言忽抽回了目光,嗓音压得极低,“符节令王徵还未从云中郡回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胪道:“未归。”      夏殊则皱起了眉。      身后忽然传来卫绾惊疑不定的软音:“夫君,是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逛个街也能遇到我老公,真是天赐缘分。 作者君:想多了啦,他故意来找你的~ 第 33 章   夏殊则闻声回眸。      灯火熠熠笼着的光晕里, 卫绾妍姿娇俏,她亦是一身玄服, 作男子装扮, 脸上还戴着丑陋的恶兽面具。但看身形, 如柳枝摇曳的姿态, 也知晓是她, 不可能有别人了。      高胪发现主公方才的凝重瞬间烟消云散了, 抿了抿唇, 老实巴交地往后退了几步。      卫绾身后的常百草与卫不疑也各退了好几步, 她仍没有觉察,朝他奔了过来,顶着难看的青面獠牙的禽兽面具撞入夏殊则的目光之中,他的目光有一瞬间凝滞,便脸色微红地转过了头。      卫绾轻轻踮起脚, 在他的耳朵上揉了揉, 小声道:“不是我要大不敬啊, 还在街上,殿下要担待一下。”      夏殊则没有说话, 见他目光仿佛凝在那面面具架子上, 卫绾也瞅了眼,轻笑道:“夫君也喜欢?我方才便是在这儿买的。”      那面具店的老板见大主顾去而复返,满脸堆笑地哈腰道:“客官还要再买一个么?小店的面具应有尽有。”      卫绾已撒了夏殊则的手, 朝面具架走了过去,挑挑拣拣起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不疑出了口气, 面露尴尬,“主公容谅,我妹妹阿绾从小喜欢戴面具出来混……玩耍。”      戴着面具于洛阳街市之间招摇撞骗,是幼年卫不疑与卫绾干得最得心应手之事。      夏殊则微微抿着唇,双目只盯着那个在面具架前挑拣面具的背影。      她敲了敲下唇,仿佛拿不准主意,最后与老板说了会儿话,豪气地付了钱,拽着面具便过来了,朝夏殊则比划了一下,眉眼弯弯地将手中的修罗鬼面塞到他手里。      “这个,和夫君正相配。”      夏殊则的手托着鬼面,嗓音低哑,有刹那的失神,“为何送我鬼面。”      卫绾也不知,卫不疑哈哈一笑,“怕是我喜欢,主公,我自幼爱这种吓人的鬼面,因我喜欢,阿绾还道男人都喜爱这个。”      高胪阴凉地在一旁插话:“其实主公也……”      “闭嘴。”      车骑将军的话被太子殿下喝断,自觉为嘴巴拉上了封条。      卫绾怕他不喜,有些失望,有些困惑,“你不喜欢?那我不送了。”      “没有。”夏殊则淡淡道,“遮面适宜夜行。”      卫绾开怀了,主动拽住了太子殿下的手,朝夜市深处走去。      高胪在身后歪嘴斜眼地回忆第一次同主公上街时,他忠心耿耿,担忧主公容色招摇,被人讹上门来,便道买个面具,方便夜行,主公他千不甘万不愿的。如此看来,决定主公是否从谏如流的,还要看是纳谁的谏。      卫绾的掌心在走出几步之后反被握住了,她神色忸怩地侧身瞅了一眼,正逢灯影闪烁,映得男人面具的侧脸孔幽微发白,真如修罗般阴鸷邪煞,她感到脖颈微凉,不敢再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记不清谁也喜爱这个面具了,我倒是见过好几个戴这样面具的男子,以为殿下真会喜欢……”      手被握得紧了紧,他压低了嗓音,“孤喜欢。”      卫绾心里的畏惧又因为他的迁就散了,笑道:“是么,我不信,让我摸摸殿下的耳朵测个谎。”      成婚之后愈发敢虎嘴拔毛的卫绾,大胆地将魔爪伸过来,却被避过了,男人又低喝:“大胆。”      卫绾一惊,立即怂得如一只幼小的鹌鹑,不敢造次。      他们停在了街道尽头,此时人声几乎已远去,只剩下纷纷冉冉的星火,宛如水瀑流下,溅落在人影上,将殿下一双瞳孔映得发亮,宛如璀璨的天上星。      卫绾道:“殿下出来有事么?”      夏殊则回道:“见你。”      卫绾脸红了,“我有甚么好见的?明日我不就回了东宫了么。”说罢她又觉得这样不行,自己竟被殿下这么脸皮薄的人说红了脸,仰目道:“殿下一晚上都寂寞难捱啊……没有阿绾之前,殿下是怎么过的?”      “已想不起了。”他道。      卫绾反攻失算,脸颊更红了,幸而戴着恶兽面具,将她的赧然全部掩去了。      今日回门,在卫织和主母面前为殿下安排了些好事,不知他会不会计较,但卫绾见着他便莫名其妙地怂,一句话不敢说,唯恐惹他不悦。      高胪等人尽管将步子压得再小,走得再缓慢,这时也跟过来了。      走了许久了,身上微微发汗起了潮意,卫绾有些疲累,夏殊则道:“夜深了,送你回去。”      卫绾应许地点头,几人一同朝卫宅后门折回去。      沿途高胪忽问道:“太子妃,符节令王大人在云中郡有什么亲么?”      卫绾愕然,“云中郡?这我倒不知,表兄那边原本的王氏家族也曾显赫一时,说不定有。”      高胪见主公目中余光嫌弃他多嘴,便识相了闭了口不再说话。      等到了后门,卫绾与常百草入府,她朝夏殊则道了别,才阖上了门,卫不疑伴着太子殿下回转,疑惑道:“表兄前不久去了云中郡?难怪当日下了婚帖,却在家中见不着人。”      见主公已负手走出了一射之远,高胪叹道:“卫三郎难道不知,符节令大人的心思么?太子妃出嫁,他岂肯甘心赴宴。”      卫不疑道:“这我倒不是不知,只是表兄为人素来君子,我以为对阿绾他必定也虚怀若谷,若阿绾幸福,他说不准会来,到底是表亲,婚帖我岂能不与他送去。说到云中郡……”      跟着夏殊则日久,卫不疑对太子殿下的势力范围不可能不清楚,那恰好是一块阴影,太子殿下伸手碰不到的地方。他心思微凛,但愿是自己多想。      *      逛了许久,卫绾走得脚背都疼痛了,安静地沐浴,活络筋骨之后,她换了干净的白裳,独自坐在寝屋里翻看起了医书。      忽传来敲门声,她有几分惊讶,命常百草过去开门,只见卫皎袅袅婷婷地立在门槛之外,脸色微微发白,咬着嘴唇望着自己。      卫绾起身相迎,“二姐,夜色已深,你来寻我是有事相告么?”      卫皎入门来,常百草被递了眼色,便出去了,将寝屋门替二位姑娘阖上。      卫皎咬唇望着卫绾,“阿绾,你今日同母亲说了,李翦回朝来求娶我,是殿下授意之事?”      卫绾请她入座,替她奉了茶水,便挨着她朝紫檀木椅入座,眼波如雾流眄,“虽无直接授意,但与他亲自做的媒差不离了,不过二姐不必担忧,此事目前为止也只是私下谈论过,绝没有流传出去,只要你不点头,旁人连李翦朝父亲开过口都不会知道。”      见卫皎垂着眸一言不发,卫绾也觉着尴尬起来,高胪曾说李翦两辈子对卫皎倾心,只是却没有机会开口,他这才言语相激。      私心里卫绾并不觉得卫皎需要为一个始乱终弃的贱男人耽误一生幸福,但卫皎心中之结恐怕却远不止崔九。      “阿绾以为,李翦其人如何?”      卫绾没有想到二姐会拿此事来问自己,惊讶之后,她皱眉想了想,前世里似乎并无李翦这号人物,他这一世声名鹊起,太子殿下功不可没,真若论了解,殿下才能说得最公道,也不知殿下是如何慧眼识珠。卫绾道:“传闻里是不错的,耿直忠义,爱兵如子。”      “传闻,你们都是如此说的。”卫皎心思愈来愈乱,嗓音愈来愈低。      前几日,她忽然收到一封来自西北居延关的书信,信是陇头人捎来,上附有梅香,信上寥寥几句,说无意之中得了一张琴谱,听闻卫二擅琴,便命人为她送了来。琴谱是失传已久的古谱,且为真迹,珍稀异常,如连城之宝。      自那之后,卫皎心事重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窗外起了一阵风,芭蕉曳晃,发出窸窣的响动。      卫绾尴尬得不知当说什么,心思莫名其妙地晃到了别处。      卫家有一座阁楼,她年幼时惹了祸事,主母罚她到阁楼下跪抄写经书,往往一抄便是一整日,写得手背酸疼,第二日清早,她的侍女便会机灵地跑下阁楼去。那阁楼外临着西门,西门以外是一条深巷。      春雨之后,能听到深巷之中传来的叫卖杏花的声音。侍女推门出去,铜锁上总扣着一把嫣粉的杏花。      四时不同,花也不同。      卫绾还道是哪个仰慕她二姐的送错了花来,可直至卫皎嫁去幽州后,那花还是风雨无阻地送来。      她忽然想起了将胸口的伤弄得溃烂不能愈合的殿下……心神轻轻地晃了晃。      “阿绾?”      卫绾如梦初醒,握住了卫皎之手,“其实二姐尚且年轻,总要为日后做打算,如李翦心诚,二姐不妨试着再赌一回,上天对你不至于苛待至如此地步。我虽未曾见过李将军,但我信殿下的眼光,他绝不会看错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结婚之后,才知道某人闷骚地对我表示过爱意,托腮,他能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一句爱我? 第 34 章   卫皎翌日大早又收到了两张琴谱, 被函于密封之中,经由卫不器之手送来的。      看不出李翦武将出身, 却粗中有细, 知晓让驿使先将信送给卫不器, 再辗转相赠于她。只是这样, 敦厚仁善的兄长没有放过询问, “阿皎, 信我可以给你, 只是你要同我说, 这信是何人送来的。”      李翦未在信笺上署名,仅仅写在里头附有冷梅香气的信纸上,卫不器是君子,既是送予卫皎的,他便没有启封过。      只是如今卫皎到底尚在家中, 始终与男子私相授受, 一旦败露, 于她名声有碍。      卫皎垂下了螓首,“阿兄勿怪, 想必只是琴谱而已, 张掖李翦所赠。”      “李翦?”      卫不器思及卫绾昨日于家宴上所说,蹙起了眉。事关卫皎,李翦曾向父亲提过娶亲之意, 此事父母私下合计,却未曾告知他, 若不是卫绾道出,卫不器至今仍被蒙在鼓中。      他还不知卫皎心意,但当初为她上幽州退婚,亲眼见了那崔氏嘴脸,对二妹妹的再婚之事也放在心中着紧了不少时日。      卫不器直言相询:“李翦赠来琴谱,也不是一次了,阿皎你收下了,可是因着心中也偏爱李翦?”      “我……”卫皎既困惑,又无奈,不知当如何说。      卫不器道:“抛开旁事不谈,你和离在家,当初上门求亲的如今个个对咱们避之不及,唯李翦上赶着献殷勤,阿兄直言,他若不是存了别的心思,那便是真心喜爱你。阿皎若是想考察李翦心意,阿兄愿意在中间为你二人传信,只道是我在居延关的一位故交,有些书信往来,依着母亲对我的信任,必不会仔细询问。”      阿兄一向孝顺母亲,未曾想这一次竟肯为自己隐瞒,卫皎咬住了红嫩的唇,“此事,容后再说,我亦没想好是否该接受李翦的好意。阿绾要出门了,咱们送送她去。”      卫不器微微地顿了顿,点头说道:“也好。”      卫府几人送卫绾上了出门走上宫车,临去之时,卫绾从车中回眸,瞥了眼立在台阶上未曾走下来的卫氏家眷,忽然牵起了唇,发出无声的笑来。      嫁出这门始,除了这个始终与她站在一处的亲兄长,卫家一干人等,还真是与她不再有甚么干系了。      她这古怪一笑,倒让薛淑慎心头发毛,故也阴阳怪气地回了一笑,卫绾却不再看,弓腰打起了竹帘,矮身入里。      华美的宫车,随着铜铃声动,扬尘而去,消失在远处僻静而广阔的深巷之中。      薛淑慎趁着人一走,张望了一眼,这便拉着卫皎之手,大喜过望地入门,卫邕与卫不器均不知其心意。      待入了内堂,薛氏命婢妇都下去,不必来堂上伺候,这才携了卫皎之手,引她上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喜不自胜,直眉开眼笑地说道:“昨日里卫绾显摆来,我心中极为不适,夜里也道你父亲憨傻,被人炫耀了一通浑然不知,与他起了些争执,未曾想前不久我送到蜀郡的信,今日已有人回了!”      堂上的男人面面相觑,卫不器更是大惑不解地问道:“母亲朝蜀郡送了何信?”      “益州刺史,年方二十又七,正当年华,他母亲苦于儿子守鳏,无门当户对之贵女可堪相配,三年来无法议亲,我正是听了这话,得知林老夫人有意朝洛阳寻访……”      “母亲!”卫皎面孔煞白,念及怀袖之间揣着李翦千里迢迢送来的琴谱,愈发羞惭无颜,脸白地朝薛淑慎道,“母亲,女儿不是同您说过了么,女儿不便议婚,请母亲切莫自作主张,你怎么还……”      薛淑慎早已知晓她这态度,也不曾意外,只冷哼着说道:“你不争气,为母的岂能不为你争一口,那萧家世代居于益州,巴中之地,犹如天险,据守难攻,水旱从人,粮多物盛,这一代的刺史更是励精图治,谁人不羡慕这块好地方,当初先帝平定天下之时,大赦益州,从中提拔了多少英才!如今各个都是朝廷的脊梁骨,难说下一个不是这位刺史大人。”      说至此处,薛淑慎的口气停了一停,一指头戳在茫然地睁着眼眸的卫皎脑门。      她又气又笑,“你个没出息的,母亲早不指望你能攀上什么皇亲贵戚了,只是林老夫人那独生儿子,我怎么瞧怎么都觉着顺眼。你若不信我的眼光,卫邕,你来与女儿说!”      薛氏瞒着自己朝蜀中林老夫人抱有求好之意,虽有些伤他颜面,但卫邕冷静之下细想起来,那萧家如今的长子,确实是个风骨佳绝、政绩斐然的青年人,何况他恰是鳏居之身,必也不会低看了卫皎。      卫皎的手不自知地捏紧了衣袖口,信纸慢慢地发出低微的折叠响动,她怀着一缕微弱的希望,望向父亲大人,渴盼他能开口,为自己做一回主张。      卫邕却道:“不失为大好青年。夫人此事瞒着我,做得虽不地道,可见心却是为着阿皎的,她为你的婚事奔波日久,实是劳苦,阿皎,不如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皎的心冰冷地沉了下去。      卫不器蹙眉,堂上唯有他,若有所觉卫皎弄出的声音,知晓那是前不久李翦命人送来的琴谱,今日才到府上。      他立了许久,才下了这么一个决定,他走了出来,同父亲慨然道:“父亲,昨日阿绾归家,席上所说,可是真的?那张掖抚西将军李翦,对我二妹妹怀有求娶之心?当时父亲为何不应?”      未曾想这常孝顺不知违逆二字如何写的长子,竟也来质问于己,卫邕一时面色复杂地盯了眼薛氏,岂是他不应,当初他便想立即应了,是薛氏与卫皎都不肯,李翦又仓促离开洛阳,再无音讯。      卫邕露出难色,“当初非老父不愿,而是你母亲觉着李翦年岁长了阿皎快一轮了,又是武将,朝不能保夕,不愿她一嫁,为父思及此也觉得不是无理。何况那李翦去后,至今也没有回音,可见是就此放下了,心意也不够纯,放过了他也没甚么。”      卫不器道:“可,那李翦如今……”      “阿兄。”卫皎打断了他,朝他摇了摇头。      卫不器闭了口,蹙眉不再言语。      卫皎在家中之时,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儿,当初如何被发落出家门的,如今也将怎样被发落出去,抗争过,但因为自身的软弱,无法脱离家门,如今除死心认命,别无他法。      “凭母亲做主。”      卫皎敛衽施礼。      见她终于想通了,薛淑慎心中一块巨石落下,笑吟吟地攀住了卫皎两肩,“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你可算转过了这道弯儿,母亲能保证,日后你的日子必不再难过!”      薛淑慎还待说几句萧刺史大人的好,好教他愈发了解未来夫君,存有憧憬,卫皎告知父母身体不适,便提早从堂上退了下去。      莲步迈出门槛的那一霎,卫皎紧绷的挺立的双肩犹如负重,被千钧之石压垮了一般,无力地拖着步子朝闺阁行去。      畅行无阻,婢妇要上前来宽慰,问询发生了何事,卫皎一言不发,眼眶猩红,待回屋之后,她阖上了门,对屋外老妇说道:“您不必跟来了,我要清静会儿。”      老妇应声,满面愁容地捧着午膳走下阁楼去。      卫皎靠着门框,无声地抽气、哽咽着,好一会儿,她才略微平复,哽着口气走到书桌前,取了一纸素宣,以笔蘸墨,写道:居延李翦。      她不能为自己做主婚姻,正如上一次,因自以为失身于崔适,心中也认命了,又受他言语蛊惑,以为这定是温润良人,不必出面,父母便为她安顿好了一切,送她出门。如今在家中,她有诸多不便,父母盼着她早日另嫁,身为子女,不能致使家门蒙羞,她必须从命。      她写道:盼李君相知,卫皎此身污浊,李君仁义之辈,卫皎无心辱没于你,琴谱函于信封其内,原物奉还,请李君另寻知琴知音。此信勿回。      落笔之后,卫皎幽幽地盯了那墨痕未干的信半晌,自知这信送出之后,回头无路,不知是释然,还是更凝重了,她自嘲地微笑起来,将信封好,前去寻卫不器代为发出。      卫不器皱眉,“阿皎当真想好了?”      卫皎泪痕未干,怕卫不器瞧见端倪,始终垂着面目,“想好了,请兄长代为发信,若李翦还有信来,也请兄长代为回绝,道我不欲与他再有纠葛,请他务必自重,不必于卫皎身上浪费心力。”      卫不器捏着掌中那封有数张琴谱的厚厚一把信,犹豫再三,道:“也好,阿皎既觉着那益州刺史尚可,阿兄自然不会阻挠你的婚事。”      说罢,他又道:“李翦此回发信来,你看了不曾?”      卫皎摇摇头,“未曾,我想不必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转过了身,偷偷地用食指抹了泪痕朝东院那满树油绿的藤蔓架走去。      直至她纤瘦的清影消失于藤萝深深之处,卫不疑原地驻足了许久。他面容复杂地捏着厚重的信,穿庭过院,入后门,嘱咐小厮将信发出。      回来之后,他望了眼书房之内影影绰绰的纱橱,绣着荷生并蒂的屏风,顿觉刺眼无比。      不知不觉,阿皎已二嫁了,阿绾也已嫁了人,过不久,或许轮到卫不疑与卫织了,而那个早早地夺走了他魂魄的女子,却已永远不能再回来!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般,憎恶匈奴人,憎恶到后悔从父之命习文,不能如西北的武将,如李翦一般,不吝用血肉之躯,用仇恨,用杀戮,去搏一个公道。      倘若他还有这个幸运的话。   卫不器念及此,恍惚回神,他走到了书桌前,笔走龙蛇,极快地写完了一封信,又疾步冲出了庭院,将信交出,并嘱那小厮,务必使信一并送到张掖李翦之手。 作者有话要说: 皎皎是李将军的人儿,跑不了。 卫家大哥年纪二十二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娶妻是有点奇怪,因为他自己还意难平。 第 35 章   黄昏, 卫绾身为太子妃,承包了东宫的庖厨, 忙活了一个时辰, 于天色未暮时分, 做了整案珍馐。月娘去传唤殿下身旁的小公公, 未过多时, 卫绾撑着下巴等着, 撞见提灯而来的殿下的身影。      她面色一喜, 起身去迎。      “殿下想必累了。”她取了夏殊则掌中挑着的六角宫灯, 吹熄了火烛,搁置于食案旁,殿内温暖,见殿下来得急,额头隐隐约约地冒出了汗珠, 便伸手又替他宽了外衣, 命人打水伺候殿下盥洗。      梳洗之后, 两人上了桌,卫绾将木箸分与他。食案上一叠鸳鸯脍、一叠醢白菜, 以及果肉羹、山药野鸡汤煲, 有荤有素,卖相甚好,香气也浓郁。      此时天色正黯淡了下去, 殿外晦暗不明,寝宫内烛影幽幽, 卫绾偷偷觑殿下脸色,慢条斯理地拨着手里的饭。      夏殊则神色澹澹,也没抬头,道:“有话问孤?”      他料到卫绾有不少话憋闷于心太久了。      卫绾确实有话想问,而不敢问,被他戳破了,她尴尬地微笑,冲他眯起了双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      卫绾放下碗筷,正色起来,“殿下,这里没有人,阿绾想问,你对李翦知道多少,当初为何提拔他?”      夏殊则的神色有微妙的紧绷,在听到卫绾问的这话之后,却放松了些,他淡淡道:“李翦天生神力,曾在孤帐下效力,孤见他能以一当百,举荐他不过信手所为,此后他凭借自己双手挣的功勋,与孤无关。”      卫绾又问:“高将军说李翦两辈子钟情我二姐姐,他知道这件事,殿下你也知道么?”      夏殊则看了她一眼,点头。      卫绾沉吟少顷,说道:“这其实都不是阿绾最想问之事,其实阿绾最想问之事,是殿下曾有过喜欢我二姐姐的传闻,自然,我现在知晓事情并不是这样,绝不猜忌殿下的心意,可是这样的流言总不至于凭空便放了出去。”      她再度停了停,似乎没有觉察太子微微崩断的镇静。      “再往前溯源,殿下是什么时候喜欢阿绾的?”      她终于抬起了头。      而面前的男人已移开了目光,像是羞涩,卫绾更是惊疑。      他终于回眸而来,双目中那股深幽之感,犹如夜色之下的潮水,尽管无边暗涌,也看不分明。      他道:“陈年旧事了,孤不愿提。”      卫绾有些微失望,轻轻地“哦”了一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怎的,一贯修得心静,难以为外物所动的夏殊则,听到她这委屈的失望的口吻,竟一时有些烦躁,嗓音也是不自觉沉了一些:“过往种种,是你忘了,你若不能自己想起,孤永远不会说。”      卫绾“啊”一声,只见殿下已没有食欲,搁下了碗筷,朝丹屏后净室去了。      卫绾心中以为殿下又恼怒了,这一回像是真的恼怒。      她虽然心中惊愕于殿下的翻脸无情,可细细想着殿下那话,又如丈二和尚。她几时忘了?两辈子,记忆里都没有这么尊贵俊美的男人出现过,若有,她不可能不记得。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那日在宫墙之中,她救下了失足落水的齐王殿下,让太子殿下发觉了她这个女孩儿身上的勇敢和谙熟水性,至此芳心暗许?若是救的太子殿下便罢了,但事实不是,卫绾不能相信。      何况那时,殿下那目光……温柔得像是早对人有了好感的。      不过那仅仅只是上一辈子的记忆了,兴许她记差了。      卫绾躺上了床榻,此时,屏风之后的水声依旧不停,打在肌肤上的水声,犹如打在卫绾心上,蓦地她的脸颊红透了起来,脑中眩晕。这几日殿下沐浴之时,她都非常君子地绝不偷看一眼,但这时却忍不住心中荡漾了起来,殿下如此俊美之人,应当——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完美吧。      兴许他那里……也很好看。      些微的凉意,终止了卫绾的想入非非,男人已上了床榻,与她比肩而卧。      卫绾紧张地蜷起了脚趾,侧目偷看太子,心中又再度想到,其实只要殿下这时朝她化身为狼扑过来,她会顺从的。他根本不必等待她逐渐消解心防,可他就是愿意等。这样的男子,比起梦中表兄那张急不可耐的脸,又是两样。      犹豫了半晌,卫绾轻轻地朝殿下靠了过去,伸臂搂住了他的腰身。他自然还没有睡意,趁着烛火未息,侧过身来看她意欲何为,卫绾红着脸蛋紧紧箍住了他。      “殿下,我方才说错话了,你是否生阿绾的气了?”      不待他回话,她自顾自地又说道:“我是真不知,我真是记性不好,竟忘了殿下。从前阿绾做了不少事,辜负了你,但既已成婚,那些事我必定不会再做了,殿下信任我这一回好不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轻轻闭了眼睛,呼吸涩重而灼热。      卫绾不知,直至她抬起腿,轻轻动了动,忽然之间身体紧绷了起来。      她明白,一个男人喜爱一个女人,不可能对她没有欲望,殿下现在只是亮出了他的“铁证”。      “我……”      他亦伸臂,将怀中娇软的女体紧紧地搂住,埋首于她颈边,嗓音微微沙哑:“不要动了。”      卫绾咬着嘴唇,道:“阿绾其实早已不怕了,殿下想要,不必忍着……只是,只是不要让我见着就好。”      怀里这具柔软的身子,仿佛无骨,肌肤滑腻,软软的初具规模的胸脯与他相贴,散发着幽幽香味,帐中一时散得到处都是,他觉得自己愈发胀得疼痛,松了卫绾坐起,发带被卫绾无意之中勾住扯落,那墨发如云,便散乱地披于背后,场景实是过于靡艳了,卫绾紧张又羞涩地望着。      最终,她轻轻说道:“殿下,其实,我学了一些……”      他闭上了眼。      卫绾这妖孽非要来引人沉沦,还故作懵懂:“殿下可用手指欺阿绾。”      他没有说话,卫绾瞧不见他脸色,心也悬着愈发惶惶。      “我总是怕,也是不成,殿下若试了,让阿绾渐渐不怕了,说不定便好了。”      “殿下莫嫌我放肆,我也是认真想过的。既嫁了殿下,便是真想与你在一起过日子,我总不能一直让殿下忍耐,我总要过了这一关,否则怎能为殿下诞育子嗣……”      殿下发量多得足以盖住他通红的双耳,见他仍背向自己而坐,呼吸略微粗重,仍是不肯过来,卫绾涨红了脸,也不肯再说了。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不来罢了。她想。      他却起身,再度走向了屏风后,不一会,卫绾竖着耳朵,听到那边再度传出了水声,又是羞恼又是暗恨,扯过被子朝里睡了。      羞愤之下如何睡得着,她假寐了半晌,等他重新回来,伸臂搂住了她。卫绾装作不醒,身后的男人却替她拉上了锦被,将滑落在她的腰间的被子扯上覆住她的香肩,炙烫的手掌,静静地贴在她的胸口。      卫绾被搂了过去,他从身后,将唇贴在她的后颈,嗓音清哑地说道:“阿绾,孤知道,不可能想起来的,你根本不知……”      不知什么?      身后那人却不肯再说,将唇轻轻吻了一下她发凉的后颈雪肤,卫绾感觉到一阵灼烫,心脏跳得愈发欢快,如让殿下摸一摸,便知道她装睡了。      她浑浑噩噩,脑袋眩晕地想道:殿下一日比一日地更诱人了,被他温柔地抱在怀里亲吻时,让人恨不得晕过去,又想紧紧扣着他的手,死也不能松开。      卫绾起了大早,唤婢女入殿,伺候殿下与她梳洗。      从十四岁之后,太子已开始理政,时或有上朝听政的机会。不过眼下陛下扶持楚王之心日显,呈给太子的便常是些开仓放粮、处理官员纠纷的小事。      仅仅这些,殿下平日里都事无巨细地过目,勤勉不辍,令卫绾很是钦佩。      卫绾趁无事,要送他去陛下的广明宫书房。沿途谁也没提昨晚的脸红心跳,卫绾便自欺欺人地揭过了这一页。      她本是想送了殿下便出来,却没料到忽然撞见了皇帝,如此不入门去请个安也于礼不合了,何况卫绾左顾右盼,张皇欲逃之际,书房内却传来了皇帝的声音:“既来了,何以过门不入。”      卫绾偷偷望了眼太子殿下,他也看了她一眼,脸色有几分冷淡,无论发生何事,殿下永远是宠辱不惊的,只是这时的神色冷淡与往日不同,她甚至读出了他根本不想对她隐瞒的憎恶与不适之感。      那种憎恶与不适,不是对她的,而是对着广明宫南书房里,那个尊贵的龙袍加于身、此时正负手而立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我很会。 咦,你猜大伙儿信不信你很会。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万年难遇顾九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6 章   太后罚卫绾跪戒堂之事, 想必在卫绾回门那日,皇帝单独召见太子殿下之后以揭过了, 但卫绾仍是惶惶不能安。      皇帝将手中一卷书简取来, 一字一顿地说道:“自己看。”      卫绾盯着殿下的手, 他顺从地取了来, 慢慢翻开。      成婚那日, 皇帝都不曾露面。但卫绾却还记得, 当初楚王殿下大婚之时, 陛下无比兴奋, 甚至贪酒多饮了几杯,致使罢朝三日。楚王妃生产那日,陛下更是亲自出宫,探望王府之中的楚王与即将诞生的龙孙,因王妃诞下女儿, 陛下甚至不顾场合地露出失望。      王妃杨氏自生下女儿之后, 身子久养不愈, 陛下曾私下里诏令大臣,有意为楚王殿下择侧妃。      但薛夫人不允, 道怕教旁人误会陛下纵容楚王结党营私, 皇帝感念薛氏聪慧,知晓大义,才就此作罢。      皇帝说话的语调十分冷淡, “殊衍于北关问你求粮多日,你为何不应?”      卫绾怔了怔。      夏殊则淡淡道:“臣未收到信报。”      “胡扯。”      皇帝陛下叱喝:“你乃一国太子, 朕平日命人送入你书房的公文之中,难道没有提及楚王在居延力克敌军,但因为秋来,大旱之后颗粒无收,张掖已无法供粟,他连发几道急信。朕因顾念你昔日与西北大胜羌人,于匈奴人也大有威慑,才将西北军机,无一缺漏命人对你禀报。你却道你不知?”      “纵使你不知,难道你养着的府兵家臣,幕僚眼线,都是废物不成?朕实在难以相信。”      最后这话,倒像是在直戳殿下的心了,殿下的耳目遍布大魏,皇帝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却直言说穿了。      卫绾脸色发白,指尖抵着掌心,咬唇凝视着陛下桌前那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的宣纸,却不敢抬头,触怒眼前这尊贵的男人半分。      不知不觉,卫绾双目已泛红。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殿下。      他心中不知会感到怎样的委屈。      她这几日,为他研墨,红袖添香,她无比信任身旁的这个男人,他是真不知。      至少,皇帝并没有如他所言,将西北的军报全数送到他手里。      夏殊则道:“臣无可辩驳。”      皇帝冷笑,走回了螭纹龙椅,冷静地坐下,凝神盯着夏殊则,又道:“你是故意?觉朕偏爱楚王,苛待了你是么?朕容你去西北,何曾没给你机会,可那羌人族首领如今逝世,伊冒再生蠢蠢欲动之心,你办的好差事啊!”      卫绾怔忡。      原来那石首族的首领已经过世了?      她想起那一趟河西之行,当日她替老首领诊脉,确实得知他已油尽灯枯,但殿下却要费尽心思为其续命,以全汉羌之好。殿下是有大仁之心的人,能和则和,若非寻衅如伊冒,他不会主动以战止戈。      然而这些皇帝只视而不见。      楚王殿下,为了一场于卫绾看来意义不重的小捷,甘心牺牲上千将士的性命,在陛下这里,值得嘉奖,乃是大功一件,至于太子殿下这里,陛下却不一视同仁了,他无比看重这过程。现在这过程里,石首族的老首领病故,太子便是不可饶恕的。      夏殊则薄唇微敛——约莫是第一次,陛下能直接将原本心照不宣的私密,当着第三人的面戳破。      当着卫绾,他不知是否该将自己的阴私挖出,给她看清楚自己的冷心冷肺。      卫绾的唇瓣被咬得发白,直至近乎沁出血珠来,她去上前了半步,跪在皇帝的龙案前。      “陛下方才道羌人首领,臣媳存有疑义。”      她温顺地俯首。      皇帝凝坐许久,脸色放缓,神色之间略带莫名,“有何疑义,讲来。”      “诺。”卫绾温婉地垂目,唯恐触了皇帝逆鳞般,用极温柔极清澈的嗓音说道,“羌人是没有首领的,只有石首人才有,原本二者并非一脉。”      皇帝隐皱起眉,将眼中隐隐深藏的惊讶拂去,忽又说道:“继续说。”      “诺。羌人有图画文字,能简约记事,而石首人,至今结绳记事,二者之间有世代血仇,本不是同族,但是同源。同居西陲,二者风俗大类相似。羌人喜战,并且善战,石首族人却喜和,有亲汉之意。”      皇帝又继续问道:“谁告诉你的?”话毕他看了一眼立于卫绾身旁,面孔冷淡,犹如木桩子似的太子,心中自明。      卫绾却道:“是河西之行,臣媳自己所见。殿下也曾命幕僚,撰写过《白马艺文志》,其间提及诸多石首礼俗,教化之事,文采斐然,臣媳虽于闺阁之中,亦曾拜读过。”      “殿下在白马日久,为陛下笼络了不少人心,首领更是对我大魏陛下感恩戴德,设巫人祭坛,为陛下祈福。臣媳一介女流,不便介入朝政,但总想忧殿下之所忧,他为了联合两族之好,沥胆披肝,费尽心血,臣媳实在无法看在眼中,不对陛下禀明,以免陛下心生误会。”      皇帝的神色更缓和了,“依你之见,太子功过相抵?”      见皇帝松了口,卫绾又退步了,“臣媳不敢置喙陛下决定,只是想将目中所见,心中所想,告知陛下,殿下废了不少心力,才换得如今这副局面。羌人与匈奴终归不同,侵略的能力与野心都大有不足,这点身为魏人都明白的,陛下耳聪目明,更是心知,这才让太子代为绥抚。”      皇帝轻轻一笑,未曾想这卫氏庶女却还聪慧。      见太子仍如一根木桩直愣愣杵在原处,虽心中有气,却也能忍住不发了。      “如此,朕再遣太子入河西一趟。”      皇帝抬手,让卫绾起身,卫绾依言,傍着夏殊则而立。      皇帝说道:“你一道去吧,替朕看着太子,北境军粮之事,从今之后,只过于朕的手。”      夏殊则仿佛不曾听见陛下说了什么,目光只凝在卫绾身上,若有触动,露出隐隐的困惑。      交代完这一切之后,皇帝便要赶人出去了。      待太子由卫绾拽着,缓缓地迈出门之后,皇帝倚着龙纹椅背,眉心,却慢慢地攒了起,面孔露出烦躁和焦虑来。      太子自幼聪慧已极,不会装傻,他既然作不知,那兴许是真不知。他素来不与楚王为伍,因粮草之事关乎战局,不可让匈奴人知道,楚王连发的密信,都是加了红封的,罕少人知悉。皇帝让这信过太子之手,也是想试探太子态度,没想到他竟不知。      难不成中间有人捣鬼……皇帝抬手揉了揉额头。      自己过于急躁地便要发落嫡子,想必,太子心中又蒙上了严霜,日后对他和楚王,只能一日复一日地警惕与防备。      迈出广明宫书房之中,卫绾重重地松了口气,只是殿下仍然面容不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素来是如水静流深的,不泄露心思于人前,卫绾以往觉得畏惧,如今却已不自觉多了一缕疼惜之意。      她低声道:“殿下,阿绾对不起你。”      她说着说着,忽然感到无比的委屈,这种委屈却不是为了自己,卫绾拿手捂住了眼睛,指缝之中却早已隐隐濡湿。      夏殊则已停了下来,伸掌将卫绾拢入怀中,慢慢地说道:“你怎么对不起孤?”语调微扬。      卫绾委屈不已,索性扑入殿下怀里,将泪水都不遗余力地擦在他的胸口,嗓音又低又哑,故意要忍着哽咽,却没忍住:“我不该强出头,反让陛下发落你去河西了,是我不好。”      等来的却不是殿下的苛责,而是他的手掌轻柔地挑过她的鬓发,暖暖的,有令人醺然的酒意般,卫绾身子发软了。      他道:“比起人心难测的洛阳城,你怎知,孤不是更喜河西?”      卫绾微微怔住,她抬起头,哑口望着面前难得笑了的男子,顿了许久,不合时宜地咬唇道:“殿下你竟笑我。”      夏殊则又揉了揉她的柔鬓,将她湿漉漉的眼角,以拇指缓慢而轻柔地抚过,揩拭去泪痕,卫绾的视野顿时清明,这才猛然发觉自己与殿下在深宫之中,当着往来宫人搂抱,也不知教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她也笑了,擦干净了自己眼泪,“是我愚昧了,殿下胸怀如海,一言九鼎,岂会真的与阿绾置气,要发落阿绾。”      夏殊则道:“还怕孤么?”      卫绾摇了摇头,“比起殿下,阿绾更怕的是陛下呢。”      夏殊则颔首,牵着她的手往寝宫里走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韫玉与怀珠得知殿下不久之后又要与太子妃出趟院门,得讯之后便已开始利落地打点,收拾行囊。      其间陛下又传殿下去了一趟,不知说了什么,卫绾独自于屋中待着。      沐浴之后,她只着一身雪白的绸缎亵衣,蜷着双腿,也未扯开棉褥,便在榻上待着,怔怔地出着神。      忽然之间,她皱眉望向了镜台角落兀自蹲着的那口大箱子,那是月娘收拾的,除了卫绾之外,没有人动过,但上次卫绾险些被常百草撞破之后,便没有再开启过了。      此时,那黑箱静静地隐没于黑暗之中,但并不因此,卫绾便瞧不出,它被人打开过。      卫绾胸口撞得急促不停,她飞快地趿拉着木屐走去,将箱子打开。果然。她屏住了口气,只见里头的图卷书本,都似被人打开过。      卫绾忽然想,除了常百草,恐怕无人注意到东宫偌大寝殿的一隅里,这口不起眼的大黑箱。      她又想到,前夜里常百草与卫不疑,当着自己的面儿亲昵地赠送香囊一物,大惊之后,明白过来,原来小草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有了意中之人了?可真是好大的胆儿啊,她想的人竟然是自己兄长。      卫绾自觉洞悉了三哥与侍女的好事,虽然私物被翻,却也没有生气,只是若无其事地阖上了木箱,好让那做贼心虚来不及将东西摆回原位的丫头知晓,她早已发现了,她最好是主动来自己跟前陈情,或有得她一臂之助的机会。      她爬上床榻,又稍等了些时辰,殿下便回来了。      卫绾望着他,指了指被堆放在侧的衣物行李,说道:“殿下,我都置备好了,咱们几时能出发?”      夏殊则走到了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卫绾掌心冰凉,让他顷刻之间蹙了眉。      “孤已同陛下请命,河西迢迢,你不必去了。”      卫绾倏地圆了杏眸。      夏殊则垂了目光。      “你嫁与孤,于宫中战战兢兢,本已……使孤不安,孤实不愿你再同孤一道前往河西受苦了。”      “何况此行,石首首领故去,孤以为他是被人谋害,恐怕伊冒趁机生事。如今河西生乱,不如先前平静。先前孤应许保护你,却仍是教你受惊了,此行危机重重,实有诸多不便。”      卫绾至今都还记着,殿下那临危时下意识护在她身前的手臂。      从那一刻开始,在她心中殿下便已有些不同了。      卫绾抓住了他的胳膊,“殿下嫌我是累赘么?”      “没有。”      见她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胳膊,不肯松开,夏殊则心中一暖,只是担忧她的安危,“听话。”      卫绾不知为何,丝毫都不怵了,主动朝殿下抱了过去。暖暖的、柔软的胸脯紧贴着男人的胸膛,仿若无力的双臂搂着男人的腰背,这样的触感,让夏殊则又微微心惊,几乎难以置信。      卫绾又道:“殿下,你让我留下来,才是真将我置于险境……宫中太后与薛夫人个个瞧我不顺,也没甚么为我说话的人,殿下将我安置于虎狼窝中,真的便会心安么?同理,殿下一人在外,无人照料起居,阿绾也会担忧的啊。”      夏殊则的手轻轻地贴着卫绾的后脑勺,他蹙起了眉,片刻之后,感觉到掌中温软娇颤的肌肤,犹如丝绸般滑腻,她微微垂着螓首,绿鬓似云,香雾如兰,乌发之间隐隐露出一截雪颈。他忽然想到,确实,如一意孤行,接下来恐怕数月之内,都无法再有这样的温香软玉,如眼下这般紧紧地依傍着自己了。      被她所需要着,其实他已满足。      夏殊则搂住了卫绾,英朗的面孔便贴着的耳后肌肤,随着低沉的嗓音流出,卫绾只觉得脖子后那片肌肤如毛发瘙痒般,令人难以自持,他道:“阿绾,会真心担忧孤?”      “会的。”卫绾咬唇道,“阿绾已将殿下视若夫君了。”      “好。”      男人声音粗哑,有些微怔忡,也有满足和快慰。      他抬手,在卫绾的脸颊上轻轻抚了抚,吻了下来。      卫绾为了换来男人点头的机会,自是积极回应,拿出浑身解数,伺候她的殿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下看她的眼神渐渐变了,卫绾满足地伸出了小舌,与他唇齿交缠。殿下的手掌便压着她已不知不觉渐渐松开的绸裤,卫绾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只可惜到了关键处,殿下的身体在无边的沉沦之中,如梦初醒一般地僵住了,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唐突佳人般的懊恼,跟着便穿上了木屐,匆匆走进了内室,甚至没有等到卫绾给一个羞怒的眼神。      卫绾的衣衫尽解,浑身肌肤都露于外大半了,若有一面铜镜在侧,她便能看清自己有多妩媚撩人,而殿下竟还要做柳下惠。太不解风情了。卫绾恼得咬住了锦被,尖锐的小牙几乎要将东宫名贵华丽的蚕丝锦被咬破。      羞怒了半晌,听着里头传来的哗哗的水声,她的目光却落在了镜台边的大黑箱子上,唇肉被咬得死死的。恐怕不知道的,还以为害怕敦伦的不是她,而是他了。她想。害怕归害怕,自己引诱至此地步了,还是被接二连三的拒绝,仿佛被嫌弃如敝屣,卫绾岂能不恼。      她烦闷地拉上了大红海棠锦被,头背过了去睡了,发誓再也不肯理他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木有更新,勿等哈~ 大家放心,绾绾很快会把夏夏吃掉的,她早就不知不觉地动心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安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7 章   时已深秋, 落叶与都城之内俯拾皆是,卫皎阁楼尽处, 临着西院的那一株芭蕉, 忽又枯死了。      卫皎所住的闺阁, 于东院偏西, 微妙地介于薛淑慎与卫绾之间, 与住处同样微妙而尴尬存在着, 便是卫皎与二人之间的立场。眼看那被卫绾精心照料的芭蕉枯死, 卫皎的心头这几日也蒙上了阴翳, 生出不太妙的预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淑慎终于得来了蜀郡萧氏的回音,大喜,只是不知为何,许是她办事高调,洛阳人多嘴杂, 这桩婚事, 尚未板上钉钉, 便已彻底宣扬了出去。      此时太子殿下携卫绾才离开洛阳不过四日,人言可畏的都城之中, 忽传遍了卫家与萧家这门亲事。      尽管如此, 薛氏依旧没觉出半分不对,依旧每日笑语盈盈,坚持与蜀中林老夫人书信往来。      但她的笑容在脸上挂了不到半月, 洛阳城中,关于卫、萧两家婚事的传闻, 却彻底地变了。      那原本,被卫邕和薛氏合力压下去的流言,不知哪处闸门外泄,跟着犹如洪水般汹涌而出,不出一日,卫皎婚前失贞的消息便传遍了洛阳。      原本卫皎和离在家,因诸人都想到那崔九公子纳姬抬妾,对卫皎说起来时总不免有几分同情,这样的流言一放出来,薛淑慎知道,卫皎的名声是彻底地完了。      当他从下人的嘴里听出,卫皎的名声已败坏到了何种地步,几乎使人道路以目之时,薛淑慎彻底瘫倒了回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晕厥半日,苏醒时,她发觉自己躺在卫邕的怀中,脑门上敷着一块冷帕子,薛淑慎一把将帕子扯落,哭天抹泪儿地嚎啕失声:“卫邕!这可如何是好!好容易,我好容易为阿皎物色了好人家,怎么竟没有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      卫邕心疼,将夫人按在怀中,以免她此时激愤羞怒之下发狂。      薛淑慎嚎啕半晌,忽然又顿住,面孔阴凉:“这、这必是卫绾那小贱人!她嫁了太子,离了洛阳,也不能咱们的阿皎好过!”      卫邕皱起了眉,手臂恍然僵住了。      “夫人,你岂可胡言乱语,构陷阿绾?”      “你还护着她。”薛淑慎哭天抢地,如不欲苟活,一把将卫邕推开,撒泼道:“此事本来知晓的人便不多!咱们卫家,谁有胆子敢放话出去?除了一朝攀龙附凤的卫绾,谁有胆子和立场要做这种缺德伤化事!”      卫邕语滞,也难以回答薛淑慎这话。      他愣住不言,薛淑慎凄哀地将脸埋入了腿间,“这卫绾,存心不能让我和阿皎好过。我也就罢了,可阿皎自幼待她不薄,皇宫里赏赐来的宫花绸缎,她哪一回没有给卫绾送去过,便是我们入宫为薛夫人贺寿,她也定要捎上卫绾……阿皎心思纯良,不善与人争……”      卫邕叹了口气,“夫人你在这儿长哭短叹,也是无用,我看那林老夫人未必就是俗人一个,她又没见过阿皎,不一定便为了流言坏了这桩姻缘美事。当务之急,先稳住阿皎,以免她觉着羞愧,便要……”      这确是大事,薛淑慎茫然之后悚然一惊,便飞快地俯身拾来了鞋履,朝卫皎所在的阁楼走去。      卫皎的寝屋房门紧锁,薛淑慎试着一瞧,里头无人应答,她感到心慌,手掌攀上了门框,照着薄薄一层纸窗,依稀见临着阁楼扶栏边的影子,心慌成了惊恐,薛淑慎厉声道:“卫皎,给母亲开门!”      这当口,她唯恐这不争气的女儿做了傻事,使劲地拍着门,对身侧的聂氏、张氏怒吼:“做甚么干看着,给我拍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个婆子忙上前为主母搭把手,薛淑慎身体战栗,喝道:“快、快传人去,护住那头,不许二姑娘轻生!快去!”      透过窗户纸,卫皎已慢慢回转身来,这些时日,她鲜少在家中庭院露面,食欲不振,人清减了不少,薛淑慎忙着与林老夫人往来回信,竟忘了关怀女儿,这时一见,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的,立时眼眶都红透了。      卫邕便在阁楼底下朝上张望着,神色焦灼。      卫皎迟疑了下,望向了薛淑慎,“母亲,当初我不愿再嫁,正是因为不想闹出丑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崔家眼下当家的都是一群什么人,如我高嫁,他们必定眼红不顺。母亲要为我促成婚事,固然是为了我好,只是有些人是不肯放过我的。”      这时薛淑慎稍稍冷静,方才恍如初醒,她竟忘了还有那小肚鸡肠的崔家。      那崔九郎与卫皎和离了,也是不能放任她嫁得如意郎的。否则,这不是公然掌掴了崔适?      薛淑慎拿出卫邕的话来:“你父亲方才也说了,那林老夫人见多识广,未必是庸俗之人,她许不计较。”      卫皎沉默了半晌,又道:“母亲,你明知,没有人会不计较这样的事的。”      在洛阳如今的风化之下,女子和离再嫁,天经地义,但若是婚前失贞,那便是不知礼义廉耻,要受尽唾骂的。如今不少农庄田舍里头,若出了这样的传闻,那闹出丑闻的女子便要被村中人人皆一口唾沫,极尽激烈之言辞辱骂。      短暂的静寂之后,卫绾缓和的嗓音,又从房内传了出去:“母亲安心,阿皎再是不争气,也不会做自尽之举的。倘若,真如母亲所言,那蜀中林老夫人与萧刺史,都是不拘此节之人,那阿皎自然肯倾心一嫁,甘愿侍奉萧大人一生。”      薛淑慎心道极是,忙不迭点头,“此事无须你顾虑,母亲这便修书,朝林夫人说明原委。这些时日我与她通信,深知她德高望重,不同于流俗,若听信我的言辞,必定会明白,也能体谅的。”      *      是日,艳阳高照,陇西郡外,黄沙漫道,酒招猎猎,卷着尘埃,被风惊起又扬撒了满地。      卫绾与夏殊则在此处歇脚,此时一行人都做平民打扮,高胪领兵充作部曲陈于酒肆之外。      未时中,陇西郡中传来悠长而沉凝的钟鸣之音。      卫绾一边饮茶,一边偷觑作平民男子装束依旧改不了那通身贵族习气,犹如天神下凡的太子殿下,嘴角不觉微弯。      就在这时,夏殊则垂着眸,发出了轻轻的咳嗽之声。      随着她这一咳嗽,卫绾的心莫名地便更虚了。当初同行,因二人至今还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卫绾也不知殿下怎么想的,他竟提议说,要与她乔装兄妹,以便宜行事。卫绾却说甚么也不肯,非要扮作夫妻,本来也是真夫妻。      奈何她不得,夏殊则只有应下,因仍作夫妻同行,便只能在沿途住店时与她同住一房,在外不比东宫,简陋的屋舍四面漏风,再加上一个夜里不断踹翻铺盖,睡姿极其不雅的小妇人侧卧于畔,由不得他不感染风寒。      卫绾心虚到不敢再偷看殿下,然而这时她却发觉,这酒肆之中,原本埋着头,谈天说笑,畅论国事的酒客,早已齐刷刷地抬了头,惊愕地盯着夏殊则,甚至地,那目光之中流露出了让卫绾一行人疑惑不解的惊惧。      酒肆里身高不过半丈,被隐没于酒台后的老板这时已箭步冲出,将温好的烈酒替二人倒上,笑吟吟,也是为了平息身后诸人的恐惧,他解释道:“客官勿惊,只因此时蜀中突然爆出疫病,这疫病虽暂且得到了控制,但陇西与蜀地不过秦川之隔,大家伙儿是怕有捎带瘟神前来的,敢问——”      原来如此,卫绾说道:“我们是洛阳来的,尚未听说过蜀中传来疫病,外子咳嗽,只是睡相不雅,不慎吹风受寒所致,决无大碍,小妇人便是医士,可作担保。”      夏殊则脸色不辨喜怒,只看了她一眼。      卫绾仿佛察觉到殿下正以目光询问——到底是谁睡相不雅?她心虚地脸色微红,从桌上握住了殿下的手。      众人放下了心,但又见那位青年郎君,生得犹如璧玉琳琅,来此小坐有了些时辰,始终未曾挪动过,正襟肃然,身上自有股世家勋贵子弟方能习染的气度,毫不似凡人,便知晓他身边那美貌如花的小妇人所言多半是黑白颠倒,其中原委不问已明,放下心之后,又同时心照不宣会意而笑。      酒肆老板便眼睛一亮:“医者?这位小夫人当真是医者?如今北地兵连祸结,河西本来医士不多,还皆已被当兵的召走了,没想到小夫人竟然懂医。前不久,陇西郡中来了一名伤患,那患者似乎家中颇有钱财,愿出百金,请医士看诊,无奈这陇西剩下的一批医者,已大多庸碌之辈……”      卫绾为替人医治没甚念头,她知晓自己医术不精,恐误人伤势。      但殿下却已微微抬首,“何人?”      这时酒肆里一男客朝这边望了过来,对夏殊则露出谦敬之意,颔首道:“看装束是青海草原上来的。”      夏殊则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卫绾脸庞上,卫绾被他这么一看,心知殿下这是让自己前去一试。      这一路已耽搁了不少时日,好容易才赶至陇西,殿下宅心仁厚,要悬壶济世没甚么,可他身负皇命在身,不知他可还记着。      卫绾幽幽地垮下了香肩,能如何,只有从命。      一行人入城之后,打听之下,照着了那来自青海的贵人如今所下榻的旅店。原来那贵人感染恶疾,不便挪动,本意是要到中原求医,走到了此处,伤势恶化,便再难以走动了,只得暂时于此处歇脚。      汉人医士对蛮夷之族诸多忌讳,不肯前往草原,因此这些胡人血统的贵族,若有大的伤病,也要自己前来中原求医。      卫绾心中郁郁地想道,若是医术不精,挽救不得人性命,反闹出人命来,她不知如何收场,殿下会替她兜着么?      那青海贵族,正二十多岁年纪,但因为病体虚弱,面颊极白,几乎如雪,他此时正闭目躺在床榻上,早已失去知觉般。但见他一身藏蓝少民圆领短袍,狐腋箭袖,打扮得确有几分贵气。      但下人撩开他衣袍之后,便露出那遍布黑紫之气的伤口,犹如烂疮,腐烂着翻出里头的软肉,更有一股难闻的恶臭。      卫绾心头一惊,几乎起身欲逃,殿下却在身后拦住了她,手臂将她圈着,朝那贵族青年榻边几乎已经变色,要拔剑相向的侍者说道:“对不住各位,在下的夫人资历尚轻,只是受惊而已。”      卫绾也意识到,这时若走了,会得罪这帮来历不明之人。她深深吸了口气,朝殿下重重点头,示意让他信任,便再度坐了下来。      卫绾深吸口气,凝目盯了那贵族胸口的烂疮半晌,低声说道:“伤口腐烂恶化,时日已久,恐有余毒感染,必须尽早剜去腐肉。”      大多医者都是如此说的,但至今没人敢下刀,他们面露催促,又唯恐卫绾也说不敢下刀,卫绾说道:“我可以为他医治,但你们需告知我,此人是谁。”      侍者走出,说了几句蹩脚汉话,卫绾大致听懂了——你若能救他性命,身份我们自然肯相告。      卫绾身后,夏殊则听着那几句口音不纯的汉话,微微蹙了眉,若有所思。他的一只手,正搭在卫绾的右肩上,慢慢地朝下按了按。      卫绾也重重地一点头,“我需要匕首、蜡烛、绷带,烦请你们快些去准备,这位贵人的伤已延误不得。”      说完,她朝外吩咐了高胪一句,高胪折身,命人将太子妃的衣箱搬过来,其实这衣箱之中所盛放之物大多是瓶瓶罐罐,被卫绾以细棉裹于其内,沿途她不时冥想药膏的配置,为殿下消除疤痕之事她始终没有忘记。没有想到这时竟派上了用场。      等人大多散去,退出寝屋之后,夏殊则的手掌握住了卫绾的手腕,低声道:“尽力而为,不必勉强。”      卫绾静静地将匕首以烛火舔舐了几口,散漫地说道:“殿下要我治,我便治,但,殿下回头要赏我。”      “可。”      卫绾听得出殿下对于此人的看重,他必是已经差不多料到了此人身份,或许救他于此行大有裨益,卫绾只有硬着头皮冒险一试。      她第一次在活人身上下刀,匕首锋刃在划开病患伤口之时,玉腕轻微发起了抖,殿下在身后捉住了她的腕子,卫绾平复着呼吸,慢慢地下刀,咬着嘴唇将那青年贵族的伤口划开。      “殿下,这本是箭伤,但箭头淬有剧毒,当时这人用了什么法子暂时压制了毒性,没有让毒流窜入体内,但这毒却始终盘桓腐肉之中,如不剜除,这块伤口会愈发溃烂,至人死地。”      夏殊则已约莫知晓,并无惊讶。      他的掌心托着卫绾的小臂,替她稳住下刀之手。      卫绾屏住呼吸,将匕首又过了火,替那青年将伤口最上一层烂痂刮下来,青年面露痛苦之色,极其难熬,侍者大惊,也露出怒容,却不敢惊动卫绾。      卫绾的额头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夏殊则右掌托着她的玉臂,左手贴着她的雪额,将汗珠缓缓地揩拭去。      许久之后,卫绾放下匕首,方才下人打来了清水,此时于盆中只余一盆黑水。      她慢慢地起身,方才为那男子包扎,此时手愈发抖了,唯恐人看出异样。夏殊则将她的手腕握住,从殿下的手掌之中传出无边的力量,她勉力站住,咬着嘴唇看了他好几眼。      她是第一次为活人下刀,境况之艰险,实在难以预料,险些,那青年便没有熬过来。但她能感知到那青年身上的一股倔强冥顽之气,仿佛在尘世间有一桩夙愿未了,未了结则绝不肯撒手人寰。      青年身上缠了绷带,已脱离险境,如今正须静养,于是数人一道走出门庭,行至院中,侍者用他那口音不纯的汉话说道:“实不相瞒,我们王子是被羌人伊冒一箭射落马下的。”      卫绾倏然怔住,望向了殿下。      他或许,真的早已知晓。      夏殊则面容沉静,看了一眼卫绾,道:“你们王子,是羌人老单于之子,可惜被伊冒暗害,褫夺权位,流放青海,是也不是?”      侍者惊讶地瞪大了双目道:“你是谁,怎对我羌人内部之事如此……”      夏殊则道:“羌人王子屠祉,心有不忿,要夺回权位,故而策反,问关外十族借兵杀回,无奈惜败,王子亦身负重伤,是也不是?”      “如今伊冒正大肆搜寻屠祉,你们前来陇西名为求医,实为避祸,是也不是?”      侍者大惊面无人色:“你、你怎知……”      此时卫绾已躲到了男人身后,她觉着那羌人侍者目如铜铃,配着黝黑皮肤,甚是面目可憎。      但殿下之磊落清正,却令人折服。      “孤是要合十八部族之人,岂能不知。”      羌人侍者脑中嗡鸣一声,反应过来,屈膝跪倒在夏殊则身前,长长叩首,“太子殿下!”      卫绾静静地侧目望着男人清瘦而英俊的脸庞,心上安置已久的弦蓦然崩断。从没有哪一刻,让她如同眼下,如此清晰而透彻地感受到,她似乎真的为殿下心动了。 第 38 章   侍者恭恭敬敬地在地上磕了个头, “我们王子,自幼身体羸弱, 岂堪沙场驱驰?求太子殿下出手, 救我族性命。”      夏殊则道:“孤为何帮你?”      那侍者沉默了半晌, 咬牙又磕了个响头, 咚咚之音听得卫绾心里发颤。她想, 殿下不是铁石心肠之辈, 他向来广施仁德, 按理应会答应的, 不知为何又反将一军回去,她纳闷地眨了眨眼眸。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侍者说道:“请太子殿下细思,我羌人虽好战,但自老单于始,便以有了铸戈为犁的心思, 绝不敢再冒犯大魏, 可自那伊冒以残暴手段迫害单于以来, 他倒行逆施,挑衅于大魏, 难道这于殿下而言, 不是灾祸么?这不是有悖于殿下连横关外部族的初心么?”      随着这话落地,那些原本还跟着侍者的人,此时俱已扑通跪下, 朝夏殊则叩首。      夏殊则眉目冷淡,“伊冒再闹, 也终不过是跳梁之辈,即便十倍兵力于孤,也不须惧。”      殿下风采卓然,自负而冷傲,倒像是传闻里的模样。这些时日那个一直克己守礼、待她温文尔雅的翩翩郎君,却有悖于她从前所知了,卫绾想。      侍者话语滞重:“太子殿下,我等诚意恳求,若太子殿下答应,将来必有厚礼酬谢,即便太子要我等朝大魏俯首称臣,我相信,我们屠祉王子也绝无二话!”      夏殊则微弯下腰,手掌虚浮地托住侍者手臂,让他起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侍者等人面面相觑,困惑地立直了腰背。      “孤可随你们入草原,但行事务必密之。”      侍者大喜过望,忙对太子稽首叩谢。      卫绾懵懵懂懂的,只是得知殿下要以身犯险,亲入草原。      她更是明白,他连让自己跟来陇西都并不情愿,当初也是来了河西便将她安置在村落之中,想必这次的行动完全没有她一席之地。一路上被殿下扣着手,卫绾便已想通了,只怕一旦回房,殿下便要与她说,让她留在此处,他会分兵保护她。      卫绾去瞥见这客店置于内堂胡床上的一局棋,立时仰起了头,面露喜色:“殿下,我们来手谈一局吧。”      夏殊则盯着她,也不说破,但心思已明。      他不肯轻易从她所愿,上她的当,更不肯咬着美人计的直钩被她钓上去。      卫绾忽然贴上了他的胸口,昏暗的内室,烛影微微一阵晃动,半靠在木门上的男子,身长如松,俊逸修拔,卫绾踮着脚,也压根够不上与他平视,她于是放弃了威逼,改用智取:“殿下输了我一回,别是怕了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回,已经将一生都输给了她。夏殊则没有说话,仍是这么平静地望着卫绾。卫绾也不会回避,俩人方才在比谁先破功,于是瞪得她大眼沁出了水,殿下仍然纹丝不动,如老僧入定。她有些懊恼,“不来算了,今晚殿下不要同阿绾说话,原本说好了,我帮你医了那人,殿下有奖赏的,谁知奖赏不曾有,连手谈一局也不肯,阿绾以后再也不情愿为殿下做事了……”      她佯作气怒地背过了身,不肯理他。      身后的人终于有了动作,比卫绾料想的还要快,便揽住了她的身子,将她纳入怀里。卫绾忍着嘴角上扬,还要听他赔礼道歉:“孤不对,陪你下棋便是。”      高高在上的储君殿下,浑然没有方才与羌人对峙的高傲冷慢了,卫绾满足地轻轻“嗯”了一声,点了龙涎香,与他一左一右地挨着梨木棋盘而坐。      氤氲的香雾里,卫绾手执棋子,趁殿下凝目观局之时偷瞧他,殿下的发冠束得周正,鬓角一丝不苟,这还是她清早的杰作,此时殿下正垂着面目,仅额头正对着卫绾,他修长的指拈着黑子,慢慢地在木案旁敲出沉闷的咚咚之声。      看来是下得很为难啊。      卫绾等了许久,好容易等殿下揣摩之后落子,她却落子如飞,仿佛一点不害怕会输。      事实上她放肆地认为,殿下棋力还差点儿火候,远非她敌手。不知她直面拆穿,会否让殿下羞颜,反正她也不敢直接说。      棋至中盘,趁着夏殊则又开始沉思之时,卫绾掐住时机,攥着雪玉般的棋子,凝目望着他道:“殿下,你让我跟着你吧。”      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清湛而幽深。      卫绾轻咬内唇,明知自己可能成为累赘,却不想已一路跟来陇西,却仍然要在后方等待消息。她道:“我亦擅长化作男子,可简装与殿下同行,殿下军中缺少医者,我便是最好的医士。虽然我但愿殿下永远不要用到我这个医士,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你说对么?”      见他不答,卫绾的心渐渐沉入了冰湖底,“殿下为人谨慎,为何几度前来河西,竟不携带军医?难道殿下能保证,一次都不会受伤的么,如若不能,为何不让阿绾随行。”      夏殊则静默地盯着她,心中感到一丝炙躁,手在棋局上停了一停,他伸手去,在卫绾即将沁出泪水来的眼底以拇指压住,“孤其实——并无传闻之中所言那般战无不克,逢有对阵,必是双方各有死伤,而死伤之人中不能有你。”      卫绾忙捉住了殿下的手腕,用力点头,“我明白的!但殿下是千金之躯,尚可以以身犯险,我区区女子,又何足可惜?”      他总无法拂逆卫绾心意,但这一回,却意外地坚持与固执。      卫绾等了等,殿下却已将手抽了回去。      她一腔热血心意渐渐冷透,无非是这男人没有万全的把握能保住她,卫绾知道这不能算殿下错了,只是到底心中颇有不甘,于是愈发下得狠手来,杀得殿下片甲不留。      他略有惊愕,却不得不服,“棋局之中,孤算不如你。”      此局终了,胜负已过于明显了,殿下便不肯再下,只道“夜色已深,当上榻安歇”。陇西缺水,今年又闹了不小的旱灾,如今人们用水尚且谨慎,卫绾晚间只用毛巾洗了脸,泡了走了一日发胀的足,便钻入了暖烘烘的被窝当中。      她睡在里侧,却似个孩子般,赌气不肯看殿下一眼,只盯着窗外。      夏殊则心中自然也无奈,他欲伸手去揽卫绾的腰肢,却久久没有等到卫绾出声,明知她没有睡着,只是故意冷落自己,他停了许久,那只手臂退缩了回去。      夜深人静,整宿难眠。      数度,卫绾翻过身要见殿下在做甚么时,却都暗自忍耐住,唯恐让他发觉自己率先泄气。这种赌气之举,从她被折去肆意妄为的双翼,老老实实在卫家做待嫁女儿始便极少有过了,想来也是可笑。      她明白,自己无非也就是仗着殿下的宠爱,不舍得,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罢了。      临近黎明之时,卫绾苏醒了,又钻入了夏殊则怀里。      他随后朦胧醒来,双臂自然而然地搂住了怀里身娇体软的女人,此时意识都还未完全恢复。夏殊则自认为是个警惕心极重之人,但自从与卫绾同眠之后,难得能卸去防备,安睡至天色大亮。      卫绾咬咬唇,说道:“我不顾大局,是我错了,殿下勿怪。阿绾昨晚想了一宿,都觉着不该干预殿下行事。”      搂着他的男人,手臂有一刻的放松,跟着,卫绾的嘴唇感到一阵冰凉和柔软,她睖睁着等待着殿下撬开了她的唇,与她唇齿厮缠。      卫绾也主动地抱住了殿下的腰,任由他长驱直入,最后吻得气息狼狈,娇喘不住,殿下更是眼眸幽深,甚至隐隐有躲闪之意,恨不得翻脸无情掉头离去。      卫绾咬着嘴唇,不知当笑,还是当嗔,为难地望着他。      夏殊则压着她的如雪如霜的娇嫩藕臂,举过了她头顶,置于她早已滑落的枕上,这姿势暧昧又暗喻分明,卫绾呼吸早乱了,但经历之前的败北之后,卫绾无比确信殿下绝不会在此时要她,何况这床板仅仅是承受两人耳鬓厮缠,都吱呀吱呀抗议不停,滚起来丝毫没有东宫那软褥锦被的大床舒适。      夏殊则又俯下身,在她放在肌肤相触,此时已沁出了薄而晶莹的汗珠的鼻尖上吻了一下,眼眸微闭,离去时才睁开,如黑玉般的眼眸隐隐透出迷离之感。      他面朝着她,呼吸凌乱无规律,气息带着潮热落在她的额前。      “殿下……”      “卫绾。”他打断了她,此时身下露出了半截藕臂与整只香肩的娇小女人,脸颊潮红,杏眼含水,双鬓微微冒着湿润之气,不遗余力在他身下释放着娇憨之美,令人简直无法自持,他重重地闭了下眼,复又睁开,嗓音已低沉得近乎嘶哑,“孤实在不知该如何疼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朕实在不知怎么疼你。雍正帝的梗哈哈哈,这是个有趣的皇帝。 今晚有二更。 第 39 章   殿下的脸上亦沁出了汗珠, 耳朵赤红如火,却仍然说着这样的话, 卫绾情不自禁, 心醉神摇, 手臂搂着殿下的腰, 像是贪吃不够, 不许男人下榻似的, 嘴里明说着深明大义的话, 手却诚实地不肯放人走。      夏殊则凝目盯着她, 也不再说话,许是方才那话的羞劲儿没缓过来,面庞带着红晕。      卫绾心动地支起脑袋,轻轻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      换来他更深的震惊之色,近乎呆滞住, 卫绾便绞着棉被, 望着他吃吃偷笑。      “殿下, 不闹了,起身梳洗可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男人却没从命, 反而紧紧桎梏住了她, 卫绾被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翘着嘴角慢慢闭上了双眼,仿佛在享受。      又如此温存了少顷, 夫妇二人才从榻上起身,卫绾服侍殿下梳洗, 打水来的小厮,照例只给了一盆水,卫绾知晓殿下要出门,故不争水,服侍他盥洗之后,推他到桌前,取了从宫中携带出的象牙梳,柔滑玉嫩、宛如葱根的手指,灵巧地替男人挽上了头发。      昨夜里姿势不雅,殿下几绺黑发被压得不平整了,卫绾将象牙梳蘸了点儿水,替他从容不苟地挽上,系上玄色的发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晨起时,她这样为他梳头,已不是第一回了,便真如老夫老妻般,她做得顺手得很。卫绾手里捞着一把滑腻如缎子般的漆黑长发,觉着质感极好,几乎不愿撒手。      夏殊则也不动,等她梳发毕。      卫绾起身将衣架上堆摆着的玄裳取了来,为殿下披于身上。      渐渐地,她有些出神。上一世的这几年,殿下总不在洛阳,诸多事宜缠身,他抽不开空,但卫绾与他交集太少,根本不知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想来这辈子也终究没逃过,他仍是隔三差五地被支使出来。      她不知该用什么法子,能一次又一次地跟着她。或许下一回当他再度离开洛阳,不知为了何故疲于奔波,她便只能留守在华丽而空旷的东宫之中,去等着回音。      上一辈子卫绾逃婚,固然因为心中惊惧,为传闻之中残暴冷血的太子殿下害怕,可私心之中更是觉着,她母亲因为高嫁赔了一生,在西院之中潦倒凄零,常以泪洗面,她见得太多了,从小便不肯重蹈覆辙。但她偏偏觉着自己欠了这人,当初一时热血上涌,非要嫁给他,如今,又在短暂的相处之中不知不觉动了心,婚后他待她好,她自然甜蜜,可甜蜜之余,难免禁不住胡思乱想。      这样烦躁地想着别事,手中不自觉用力,将殿下那根腰带扯断了。      这腰带本是缂丝编制,上嵌有细微的珍珠颗粒,串联成带,卫绾将珍珠扯落,腰带便自然而然地也断了。      卫绾听着珍珠落地的清澈响声,如梦初醒,大惊失色,“我……殿下对不住。”      夏殊则微微摇头,盯着她惊慌失措的眼睛,“在想何事,如此出神?”      卫绾咬了咬唇,“殿下要早些回来。”      她又停顿了下,道:“高将军随你去么?”      “孤让高胪留下护你。”      “不要。”卫绾摇头,“草原之行,比我安心待在陇西更凶险百倍,我不愿殿下担险,高胪将军力能扛鼎,是武功强手,殿下必须带着他随行,如此阿绾也可睡得安稳些。”      屋外天色早已大亮,此时高胪等人便立在庭院之中,等候殿下下楼。      夏殊则应了一声,“军中尚有可信之人,孤让冯炎留下。”      卫绾应了,送他出门。      此时大多人已整装待发,羌人屠祉王子那边,亦派出了最勇猛的亲信与夏殊则随行。      屠祉目前伤势未愈,无法挪动,只能暂且留在陇西养病,卫绾为他配好伤药,嘱咐羌人下属替王子上药。她虽是医者,却也是妇人,不便近身照顾伤患,所幸这些人感念她挽救了王子性命,对她毕恭毕敬的,对卫绾的吩咐也绝不敢有二话。      卫绾白日里忙着炼制丹药,晚上独自就寝,窝在被中研习医书。      她始终还记得,大婚那日晚上,拉开殿下衣衫,撞见他胸口那三个狰狞的疮疤。闭上眼,便能想到,他亲手将能销损皮肉的药擦在伤口上的画面,他惯于忍痛,受伤了也一声不吭,不知那时是否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卫绾知道那有多疼。      她想教他日后都不必再这样做,永远不必要再这样做。      疮疤她来抹除,裂缝她来填补。一切都交给她来便好。      不知不觉,殿下走了已有数日,卫绾估测行程,他们此时应当已入了草原,再过不久,便能抵达羌人的王帐。      黄昏未暮之时,窗外忽下了雪。      卫绾细细想来,时已经九月了。胡天八月即可大雪如鹅毛,临着陇西郡的洮水已上下封冻,舟船不行。      冯炎冒着冷气上楼敲门,卫绾拉开门框,冷雪卷帘扑来,对面的青年狐裘之上满是雪粒,冻得鼻尖通红。相处这几日下来,卫绾也愈发看清了这个青年,这是个谦逊有为的年轻人,行事还算是周到,对她也礼敬有加。      但卫绾却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焦虑之色,心蓦然发起抖来,“怎了?”      “但请冯将军有事不妨直言。”      冯炎忽道:“我今日才收到消息,主公在草原上遇到了棘手之事。主公身份尊贵,冯炎无法做到坐视不理,必须亲自入草原一探究竟。”      果然不出所料,卫绾忙问道:“殿下出事了么?”      冯炎道:“主公一行人初入草原不多久,便已被伊冒认了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初殿下明着前往白马山,伊冒尚且敢派兵刺杀,卫绾不敢想,一旦殿下身份被戳穿,伊冒会对他进行什么样的报复。她的眼前几乎一阵发晕。      卫绾苦着脸,凝重地又问:“消息可靠么?”      “可靠,是我们的暗线发出来的消息,”冯炎屈膝跪在卫绾身前,卫绾身子尚且发着颤,身心冰凉,视线木然地落在冯炎堆满积雪的肩膀上,冯炎焦虑不安,抱剑垂首,“虽则眼下伊冒将主公奉为座上宾招待,但冯炎实在担忧,伊冒这是口蜜腹剑,实则暗中要对主公不利。伊冒其人狡猾,必定知道主公他们潜入草原的目的,乃是为了生擒他而去,怎么肯坐以待毙?”      “主公安危难测,请太子妃殿下准允,臣即刻发兵支援。”      卫绾不知殿下的情报网到底有多周密,但既然殿下信任冯炎,她便也信任。      何况她此时确也心乱如麻,不知拿什么主意,只要想到殿下可能遇上危机,便忍不住惴惴。      “也、也好。”      冯炎立即又道:“太子妃稍安,臣仅带二十人轻装前去,如主公无事,立即便会赶回。客栈之中尚有羌人的人手,他们的王子也在此,足可以保护太子妃。”      卫绾觉着也甚是周全,便不再犹豫,重重点头,“冯炎,务必带回殿下,他不容有失。”      冯炎领命,转身,冒着密密匝匝的鹅毛飞雪大步离去。      听着院中调兵遣将的动静,卫绾手里正编着一条腰带,心中无法平静。她总是有些觉着,这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只是又说不出到底有何突然。      直至冯炎已领着人出了庭院,朝西北草原奔驰而去之时,窗外密密的碎雪之声仿佛更厚重了几分,朔风猛拍窗棂,发出吱呀吱呀的巨响。      灯火被寒风吹灭了,卫绾忍着寒潮贯体带来的彻骨之冷,趿拉着双履下榻,将烛火重新点燃。      心事重重地,她又爬上了床榻,夜深人静,却始终无法入眠。      手里的腰带编织了一半,已心绪不宁,不能再继续下去。      后来也不知怎的便入睡了,醒来第二日,她与羌人仍相安无事,羌人对她仍旧恭敬有加,清早于门外问安,远方也没有传回对殿下不利的消息,卫绾松了口气,擦拭了下昨晚因为噩梦沁出体外的冷汗。她慢慢起身,将草药盛会钵中,以铁杵捣烂。      这膏药还差了对症之物,否则必能消去殿下身上的伤疤了,这事宜早不宜迟,若那伤疤再于身上多留几个月,大罗金仙的灵丹妙药也是无法起作用的。      她心里暗暗盼着殿下早日回来,至少,传回一个平安的消息也好。      这雪下了几日也不肯停下,卫绾每晚除了编织那根以草绳结成的腰带、研读医书之外,也无事可做,不到子时,毫无睡意。      门窗无人修缮,北风幽幽,再度吹熄了烛火,卫绾揉了揉被烛火几乎刺伤的眼,要下榻点燃它,却忽然撞见客店之中闪入一抹漆黑的影子,迅捷,犹如鬼魅。      她的心骤然一提,猛然顿住。 第 40 章   卫绾惊恐地后退, 要出声惊呼,那人却劈手掐在了雪颈之上。      她惊愕地抬起了头, 此时风裹着密雪冲开了窗门。      卫绾被掐得几乎喘不过气, 勉强挣扎抬起头, 那人低声道:“切莫挣扎, 否则娘娘不能活过明日。”      那人的嗓音有种独特的温柔, 但又隐含锋利。      雪花漫卷, 身上彻骨地发冷, 卫绾被掐得呼吸不畅, 滚烫晶莹的泪珠儿从眼眶中滚落而下。      那人忽然卷起了卫绾身边的一床棉被,连封了卫绾几处穴道,裹挟着人,便将人捆走了。他跃出房门,风雪之声忽然大了起来。      卫绾噙着热泪, 嗓子已挤不出丝毫的声音, 举目四望, 这客店之中黑灯瞎火,无人行走, 卫绾惊愕地仰起了头, 要朝那人看去。      但夜色漆黑,什么也没瞧见。      冷风犹如刀割,卫绾露于外的脸颊渐渐被冻僵。那人抱着人冲出客店之后, 便将卫绾连着棉被打横抱上了马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跟着他坐上来,策马扬鞭, 迎着冷风寒雪朝城门飒沓而去。      城中有隐微灯火之处,卫绾奋力地偏过头,朝胯.下策马的男子极目望去。这人知晓自己的身份,还敢绑住自己?      无奈她穴道被封,仅能发出喑哑的字节,说不出别的话。      那人在出城门之后,终于看了她一眼,“太子妃不必担忧,我们主上对你绝无恶意。但我们需要你去同太子殿下谈一笔买卖。”      此时他催马扬鞭,已离城数里,积雪尺深的阔道旁停着早已备好的马车,卫绾被粗鲁地抱下来,连人带被一把塞入了马车,跟着那人也走入,将卫绾身上的穴道解开了几处,卫绾四肢依然麻痹,但经脉已经在渐渐活络复原。      她要伸掌去推那人,反被制住,此时她才看清这人的脸。      这是陌生的脸,是个年约二十七八的青年人,相貌阴柔,当他那双眼盯着卫绾之时,总让她想起山里出其不意攻击人类的毒蛇。      卫绾痛斥:“休想!你们主上到底是谁?”      “见了,太子妃自知。”      他不再说话,一路紧盯着卫绾,她极不自在。      马车不知走到了何处,开始颠簸起来,卫绾紧紧拉着棉被,盖在自己身上,心中极为不安。      车中燃着一盏铜灯,灯火随着颠簸,渐渐地有了熄灭的意思,卫绾唯恐夜黑风高,这必将使她更恐惧,她忙伸手去一把抓住了灯盏,不顾那滚烫的灯油溅落在手背,低低地发出一声呼痛,便咬唇戒备地拎在了手里,护着那点微弱的火苗。      青年见了,意味难明地发出笑声,却开始自报家门,“在下沈秋屏,琅琊人士。”      卫绾不愿听,别过了头,却语调冰冷,丝毫不肯认命:“既然不肯说你们主子是谁,你是谁,我也不在乎。”      那人却笑了一声,阴凉的蛇,卫绾觉得自己的脖颈上仿佛缠上了那湿软阴黑之物,恶心得几欲呕吐,她的手紧紧地扶住了马车。      沈秋屏望着戒备得如临大敌的太子妃,烛火之间,佳人芙蓉花面,微微含粉,实在国色。他情不自禁地发出轻笑声,“太子妃不奇怪,为何冯炎突然离开陇西?”      卫绾怔住,脑中忽然灵光乍现,继而她怒瞪过来,剪水双瞳几乎要冒出火焰。      沈秋屏失笑,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是我的人,对冯炎递了假消息。他人虽然忠心,可却不大聪慧。太子供以联络的徽记,早已被我们识破,此地乃是鱼龙混杂的河西,要假扮太子的人马并非难事,可笑冯炎与你一听说太子可能深陷险境的消息立马便站不住脚了。”      原来如此。      冯炎果然是被故意支走的,卫绾气得娇躯发抖,怒而嗔目。      沈秋屏大方地告诉了她:“并且,那帮羌人过于愚昧,他们只知道保护他们昏迷不醒的王子,却不知道,其实伊冒的暗线在太子收网之后,已很难闯关进入陇西,即便真有人环伺你们所住的客店,也是冲着太子妃来的。”      “传闻,太子与娘娘很是恩爱啊。”      卫绾再度怔住。      沈秋屏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卫绾的脸,卫绾欲张口咬他,沈秋屏失笑,一掌甩了出去。      卫绾的头磕在了轩木上,撞得头晕眼花,恶心呕吐之感更甚,手上的铜灯也没护住,打翻在地,沈秋屏微微一笑,弯腰下去,伸脚灭了灯火。      卫绾唯恐此人对她心有邪念,紧紧地拉上了锦被。      黑暗之中男人佝偻着的身影慢慢立正,那种恶感与恐惧于卫绾心头更甚,倘若,倘若……她护不住清白,该如何?      沈秋屏的脚在不断起伏的马车地板上碾了碾,将火星扑灭了,嗓音幽微,隐隐透着笑:“勿惧,沈某不敢动太子妃。”      说着,他的手却极为轻佻地划过了卫绾玉嫩的颊,阴柔的声音近在耳畔,令人发颤:“方才灯下一观,着实惊艳于太子妃娘娘的国色芳姿,太子身份高贵,生来便是太子,不须争取,陛下便安排了最美的女人配他,实在好福气。”      卫绾闭上了眼睛,掌心发颤,心中只想到,殿下可曾知道,她早已落入贼寇之手?      他几时能来救她……      面对如此一个阴毒之人,她几乎要窒息,他可知道?      *      天色暮时,一队人卷风裹雪,纵马入城。      冯炎神色焦灼,带着兵闯入之前太子下榻的客店,却仿佛人去楼空,仅剩下那几个羌人仍在走动。      冯炎焦急地一把捉住羌人侍者的一只肩膀,“太子妃可在?”      前几日,冯炎带着人仓促离开陇西,直奔草原而去。中途,冯炎意外地觉着不对,唯恐中了调虎离山的阴谋,便带着人就地驻扎,另派人去问消息。      主公的眼线遍布中原,四处都有线人,冯炎着人一问,果然便知道,那消息传出有误,主公从深入草原之后,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冯炎大惊失色,抬手重重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分毫不敢耽搁,立即率众而返。      没有想到这一问,果然便问出了不寻常。      羌人侍者目光左右躲闪,几乎不敢说,冯炎暴喝:“直说无妨!”      羌人这才左右为难,解释道:“昨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甚至起了妖风,我们服侍殿下休息之后,便不敢耽搁,各自下榻熟睡了去,跟着便跟大梦三生似的,雷打不醒,一觉睡到了晌午……”      侍者怕冯炎不信,怪罪到自己头上,忙将证据搜罗出来,冯炎定睛一看,竟是江湖九流惯用的下三滥的迷魂香!冯炎虎吼一声,懊悔不已!      这群羌人世代居于西陲,不堪教化,哪知道中原人的伎俩!      他仍是不肯甘心,疾步朝太子妃的寝房走去,重重地敲了好几记,无人回话,于是冯炎抽剑出鞘,劈开了房门,大步入里。里头空荡荡的,冯炎的心重重地沉入了谷底,他仍然强自冷静地走到床榻旁,探手一摸,棉褥自然早已冷透,看起来没有厮打的痕迹,那人想必极其轻易地便拐走了太子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并且,榻上的被褥遗落了。说不定是被那贼人一道卷走的。      此时冯炎的下属均已冲了进来,望着头儿面露痛苦懊悔、青筋暴露的神色,均怔怔不敢说话。      “头儿,这……”      “分兵去找,要快!”      冯炎暴喝,又朝他们当中一人道:“老六,你仍旧照我原路,潜入草原,速去禀报主公!便说太子妃失踪一事,是有人有预谋地行事的!一旦、一旦找回太子妃,臣冯炎便以死谢罪!”      老六不忍,但知晓头儿这次犯了大过,主公恐怕不能饶恕,动容道:“头儿,如能敢在通知主公之前,救回太子妃,咱们便不必一死谢罪。”说罢他急匆地奔出了客店,牵马离开。      冯炎领着剩下的人,焦头烂额地出城寻找。      *      不知不觉,初生的旭日斜斜地越过长河,几乎迎面挂在飞驰行进的马车之上。      卫绾恍然意识到,他们这竟是在朝着东南行进,一天两夜过去,早已与殿下他们越来越远了!      卫绾的心中涌出一股绝望来,她瑟瑟地咬紧了牙关,忍着愠怒盯着侧身望向窗外旭日的沈秋屏。      这一天两夜里,所用的水与食物,都是沈秋屏拿来的,卫绾起先不肯用,沈秋屏也不逼迫她,直至卫绾嘴唇干裂,腹中饥肠辘辘,实在是捱不过了,心道即便逃命也需要体力,何况她眼下已成了阶下囚了,沈秋屏不至于害她,才用了些。      食物与水没有毒,但这也并不能让卫绾松懈。      相处下来,沈秋屏对着卫绾这样的小女子的心思也了解了一些,一路上始终温言软语,笑意阴森待她,一边安抚,一边恐吓,致使卫绾像只胆小的鹌鹑般不敢动弹。      卫绾两辈子没遇上这么可怕之人,咬紧了唇齿,肌肤战栗,只要这人稍稍靠近一点,她便浑身冒鸡皮疙瘩。      也不知道此时出了陇西,到了何地,日上花梢之际,忽逢人拦住了去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马车骤然顿住,沈秋屏原本隐隐含笑的眼,也倏忽之间凛然,他按紧了腰间精致的剑鞘,如临大敌般戒备。      跟着下属来拉开了门,“公子,有人来了。”      沈秋屏与卫绾同时急迫地朝马车之外望去。      尺深的积雪,并不因初生高照的暖日所融化,山前晴光之中,数十名便服装扮的骑兵,马蹄深深没入雪地之中,他们屏息而待命,当先一人,雪白暖袍服,拥着浅灰狐裘,容色如玉,袖袍之中的探出的手指修长而莹白,握缰越众而出。 第 41 章   夏殊则一行人便服潜入草原之后, 正逢伊冒大肆摆宴庆功。      他们奉宝前来,为伊冒庆贺方与石首结盟, 夏殊则朝两面临风的王帐望去, 伊冒正居于高座, 右手抱着瘦削的女人, 那女人正是石首所见, 首领的孙女。      她一早已羌人暗中往来, 达成盟约, 当时夏殊则虎口脱险之后, 已命人暗中对老首领通过信,言此女与伊冒的勾当,或将摧毁汉羌之盟。夏殊则自知不是菩萨心肠,之所以留下这女人性命,也不过是当时不能与石首首领伤了和气罢了。想来老首领疼孙女, 故而对她不加处罚。      如今老首领亡故, 这女子故技重施, 卖身与伊冒求得苟存。      一眼过后,夏殊则便垂目, 敛去神情, 泯然于献宝之人当中。      伊冒大喜过望,也没仔细瞧俯首系颈的下民,酒过三巡, 兴致勃勃,大喝一声, 命人推来一只铁笼。      笼中锁着一头花斑猛虎,已一整日没有投食,席上酒肉香浓,那老虎攀着铁笼,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啸之音。席上宾客无不骇然大惊,面如土色,仓皇欲逃,只是唯恐惹恼羌人之主,虽双腿发软也不敢离席半步。      伊冒最喜见懦夫脸色,当下哈哈大笑,一手将石首女子推了出去,那女人跌倒在地,丝毫不怒,神色平静地又爬了起来,慢慢地屈膝跪在一旁,冷静地等待伊冒的再度垂怜。      伊冒的笑意逐渐地凝固,变得冷漠可怖,他的手忽然抽出了腰间的弯刀,斜向下砍去!      羌人侍者拉开了铁笼,宾客两股站站,忙朝身后仰倒而去。      那花斑虎饥饿已久,随着铁笼被拉开,登时仰长脖子虎吼,跳将出来,冲到一旁筵席上,宾客的脸惨白如纸,忙不迭互相扯着裤子衣角后退,腿已发软的,被人拎着衣领直往后拽。      那老虎跳到案几上,将大盘之中的鹿肉大口咬下,便狼吞虎咽。      众人愤怒地望向伊冒,这是何意?大王为何还不制止!      但伊冒只擦拭着腰间宝刀,只顾着欣赏那猛虎扑食之姿。      花斑虎大口咬完鹿肉之后,犹觉未饱腹,虎目一扫,登时朝其中一名宾客跳将过去,那人惊骇后退,挡不住猛虎之威,顿时被扑倒在地。      虎爪重重一剪,便将来不及惊呼失禁的宾客的脖子刨断,血溅三尺,众宾客面如土色,吓得仓皇逃窜。      但席外便有伊冒早已埋伏的人手,将人纷纷又逼退了回来。      于是他们愈发愤怒。      伊冒欣赏着他们的愤怒,待那猛虎生啖人肉,将那具瞠目而死的尸体的胸肌已咬得不剩多少之时,伊冒忽然发出了一阵唿哨。      那猛虎闻声,骤然回头,滴着猩红的血的大口,朝伊冒撑大,发出愤怒的咆哮。      跟着,花斑虎再度一跃而起,朝伊冒扑了过去!      跪侍在伊冒身畔的石首女子,恍如未闻般镇定,伊冒邪笑一声,早已出鞘的弯刀,在猛虎直扑上来之际,忽然扬手扯开,冷光如寒芒飞溅而下,伊冒左手按住了虎头,右手扬刀落下。利爪撕裂了伊冒厚重的皮裘,但这一刀,也足以斩断了猛虎的脖颈,血液乱溅出去。      一头猛虎,顷刻之间偃旗息鼓,跪伏于伊冒身下,哀弱无力地喘息。      这一切惊变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人还没做好准备,这么一头猛虎,便在伊冒的神威之下毙命。尽管他们明白过来,伊冒今日只为杀虎立威,但也不得不被这样的武艺与蛮力所震慑,不敢多言。      伊冒走上前,一手压着虎头,又手起刀落,连下几刀,终致猛虎断气毙命。      借献宝之名前来的羌人,此时也惊惧着,几乎不敢动弹。如此神威,难怪当初屠祉王子与之交手不过十招,便力气不胜,不能再战。屠祉王子已是他们之中难得的好手,可是这伊冒的武艺实在强大,令人匪夷所思。      伊冒抬脚,踩在那已死透的猛虎的背上,环视诸人,朗声说道:“余下之众,对拥戴本王为西人之主,可还有疑义?”      这西陲的十八部落,原本也曾受过匈奴欺凌,挑衅过大魏,如今自封为“西人”,在伊冒的撺动之下企图结盟共抗“外辱”,事实上除了伊冒,其余部落只求韬光养晦,仰人鼻息,并不图联合强大,对有世仇的羌人俯首。可因为前不久,他们借兵给羌人屠祉王子,屠祉大败,他们的人也不少被抓,如今名为上宾,实则等同阶下之囚地被缚于此处罢了。      昔日平静的西北草原,如今早已是伊冒一手遮天的天下。      伊冒虎目凛然,见诸人瑟瑟,敢怒不敢言,大笑不止。      “好,好,众人归心,我——”      “单于。”      伊冒的长笑声被一道清沉的声音截断,他忍着怒容,朝那群献宝之人望去,杂在其中的一个青年,风姿卓然,面如冠玉,神色稍显冷漠,那双漆深如渊的眸子,似曾相识,令人有种古怪的熟悉感,伊冒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顿觉毛骨悚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镇定地皱眉,喝道:“何人?不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服。”      青年缓步而出,目光浑然不退,“单于以毒饲虎,又当众斩杀,是为假立威耳。”      众人怔住面面相觑,这虎事先已经中毒?可尽管如此,方才那虎威丝毫不逊,而伊冒出手之快,手段之残暴,仍然让人不寒而栗。      伊冒冷笑道:“原来果真有心有不服的人,倒是个勇士,本王且问你,你是哪个部族的?”      “魏人。”      夏殊则二字脱口,身旁,默契的高胪已抽剑飞出,他反掌左手执剑,一步跃上。      伊冒大惊,随着那“魏人”二字入耳,再见眼前作少民装束的青年,顿时认出来人。      这是大魏的太子殿下。      他当年搅弄风云之际,大魏太子不过才十四岁,不知为何,自己在交手之际竟会屡失战机,屡战而屡败。后来,羌人族一蹶不振,矢口否认对大魏的不臣之心,这位太子殿下存有妇人之仁放他一马,其后便罕有战事发生,伊冒几乎都快忘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是此人的手下败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羌人暴动起来,筵席上一片混乱。彩陶杯盘被踩碎,兵器胡乱抽鞘。      那些被抓捕来的西人,见高胪等人早已撕毁面具与羌人交手,便也趁火打劫,躁动起来。      局势乱作一团,高胪唯恐主公近战吃亏,便也抽剑要跟上,伊冒冷笑三声,举步后退,他身边的亲兵手持戈矛架住了高胪的长剑。      短暂的不过瞬息的功夫,主公又连攻了三剑,伊冒的刀几乎要握不住,被震得虎口发麻,心中暗暗想到,对付此人决不可以蛮力硬拼,但论招式的精妙、稳准,伊冒也远非其敌。尽管不断地有亲兵冲上来,也阻挡不住大魏太子的剑势。      他的耳中已经听到帮助太子杀过来的呐喊声了,伊冒的心中愈发焦躁,出其不意,被掣住了右臂手肘,他惊愕地睁大了瞳孔,颈前一凉,冰冷的剑锋便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伊冒落网之后,羌人与魏人均不再恋战。      高胪命人将不可一世的单于捆住,掼之于地,伊冒不堪受辱,双目瞪大。      “太子殿下,小王、小王再也不敢了……”      正如多年前,他惜败于魏人之手,俯首求饶的姿态,一丝不改。      夏殊则面容冷漠,“扣下,孤要审问。”      其余西人震惊之后心悦诚服地跪倒、叩首,山呼“太子殿下”。夏殊则命人将人押了下去,暂时收监,羌人如敢不服、继续寻衅大魏者,原地射杀,不余活口。      夜深之后,草原上风声大作。      高胪疾步冲入了主公大帐,十万火急,“主公,事有不妙,太子妃被贼人掳走了。”      夏殊则的笔倏然掉落在案,他长身而起,“何时传来的消息?”      “冯炎命老六来递的消息。”高胪心知这绝无可能有假,咬牙切齿说道,“当时客店之中的羌人都被迷晕了,看手法是魏人下的手。”      夏殊则打翻了浓墨,朝外奔去,身影快得犹如一道劲风。      高胪也快步跟上,见主公已去马厩之中牵马,忙道:“主公,伊冒等人才刚刚落网,这里需要人主持大局,主公一旦离开,恐无人能震慑西人,生出异动来。”      “主公!”      夏殊则已翻身上马,薄唇紧抿。      黑夜之中,太子自马背上俯瞰而下,神色冷漠。      见拦不住他去势,高胪说道:“敌我不明,末将愿意同往。”      “不必,你留下主持大局,草原上的魏人此时无法抽身,孤方才命人寄信陇西郡守,他必定极快赶来。”      夏殊则的镇定终于出现了一丝崩裂,声音沉哑了下来,“如孤数日不归,你奉郡守之名,不得妄动。”      “可……”      “人是冲孤而来,有孤出面,他们会放了阿绾。”      说罢太子已疾驰而去。      高胪静静地望着那几乎等不及听他说完话便已离去的主公,如月夜之下的一抹流星,心中暗暗想到,上辈子,在抵达十万大山之前,傍晚时分在水边饮马之时,高胪问他追到了出逃的王徵与卫绾后的打算。      那时主公他说,只要卫绾还在,他能接受一切的结果。前提是,她必须要在。      所以当时高胪明知卫绾在主公这里被视同性命,岂敢在夕照谷命人乱箭将其射杀。   高胪怕主公不惜生命,重来一世,他仍然将全部的身家赌注都押在了太子身上,早已是不能回头了。他飞快地回头,钦点了几人,“速去跟上主公,贼人必定拿太子妃相要挟!” 作者有话要说: 车骑将军:主公,不好啦,太子妃被贼人抓走啦! 夏夏吐血追妻2333 第 42 章   卫绾的双臂仍旧提不起力气, 软绵绵地困在王徵怀中。马蹄疾驰,载着她往西北而去。      身后沈秋屏的人马紧跟不舍。      王徵领着的骑兵拼死厮杀, 才撕出一条口子, 损兵折将到如今已经不剩几个, 带她脱离险境之后, 王徵说要送卫绾返回洛阳, 但卫绾不肯舍近求远, 坚持要回陇西。      大雪封山, 几乎没有去路, 王徵也渐渐迷失了方向,七八人左右闯荡,还没有办法摸清楚,到底哪一条是前往陇西郡的路。      卫绾许久不用水米,又被沈秋屏来回点穴地折磨, 身上早已不剩一点力气, 王徵只得护着她, 伸臂将她圈入怀中。      卫绾提不起劲来,询问表兄怎么会在此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数月前洛阳城竹水亭一会, 此后两人便没再碰过面。后来从高胪口中得知, 表兄似乎不愿来她的婚礼,独身前往了云中。      她思来想去,也算不到表兄何以会出现在此处。      尽管她已心里清楚, 王徵已很大可能地想起了前世……      “大人,没有路了!”      王徵四处环顾, 确实已走投无路,大雪满山,连飞鸟的踪迹都无。      下人中心护主,“大人不妨下马避祸,带着太子妃先行躲藏,我们去引开追兵。”      王徵从谏如流,朝着那下人将头一点,跟着他们便分道扬镳。      王徵抱着卫绾下马,在马臀上重重劈了一记手刀,马儿受惊,扬长往前而去。      跟着王徵便将卫绾打横抱了起来,钻入了山路,藏入半封闭的洞口之中,卫绾被颠簸得胸闷气滞,眼前不住地发黑,待王徵将她放下来,卫绾已浑身脱力,软软地靠在了山壁之上。      她望着王徵,平复了许久之后,才提起力气,“表兄不是在云中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幽暗的洞口,露出一线光明来,将王徵原本柔和的面部五官如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晕。他的目光平静,忽然问道:“阿绾,我有一事要问你,这些时日在云中,我心中百转千回,始终莫能名状,后来思及,觉得愈发惶恐,不能不问了。”      卫绾点点头,“表兄但问无妨。”      眼下王徵是她的救命恩人,或许他们还能逃出生天,卫绾心下极是感激,已忘了过往的种种不快与尴尬。      王徵长长出了口气,盯着卫绾沉默许久,才开口问道:“阿绾,我身上有些秘密,原本不可对人言,但今日我须告知于你,我身负有两世的记忆,上一辈子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如此坦率直言,反而让卫绾仰起了下巴,心跳蓦然快了许多,王徵观摩着她的神色,又道:“许是我走过奈何桥,却没饮那令人忘却尘世的汤,前几年时,忽然将一切都记了起来。阿绾,你是否与我一样?”      卫绾茫然地望着王徵,他如此坦白,如此……连殿下都没有对她如此坦白过。她心乱如麻,被王徵看得避无可避,一时也不知,当承认还是含糊其辞,可容她表现惊讶的瞬间稍纵即逝早已过了。她咬住了嘴唇,不肯说话。      王徵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洞外密雪声声,犹如飘絮鹅毛,被风裹挟着冲入山洞中来。      一阵冗长的沉默,王徵忽然抬起手,一把攥住了卫绾纤薄的玉腕,她大惊之下要挣扎着抽回,可敌不过王徵的力气。      王徵执着地盯着她,目光流露出惊惶和受伤,“阿……绾。”      他的嗓音颤抖了起来:“你既然早已想起,却……竹水亭那日却拒绝了我,你说要嫁给太子,难道你忘了,上一世,你有多不情愿嫁给那个人么?难道你忘了,你宁可与我逃亡,永生不再回洛阳,也不肯嫁给他么?何况,是他下的令放箭,你我之死,你都忘了?”      卫绾咬着嘴唇,抽开了手。      “表兄,你松开我。”      王徵怔忡着被她得以挣脱。      卫绾慢慢地仰起了头,与半蹲在她身前的王徵对视,面色已苍白如纸:“表兄,阿绾上辈子,确真心喜欢过你,为你心动过。然而现在,我们谁也已经不是那辈子的人了。表兄,我想要的夫君,他必须在我危难之时,能有余力来护我,能挡在我身前,哪怕不是如此,也是我们一起并肩面对死亡,而不是不吝以我的性命去换活命的机会。”      这话让王徵全身的血液犹如僵住了般,他感到一阵蚀骨的冷意,正侵入心肺。他被呛得发出一串咳嗽声。      卫绾蜷着双腿,面色惨白,昔日水润饱满的粉唇已经近乎干裂,犹如一朵将被雨打风吹去的枝头梨花。她瞬也不瞬地望着王徵,说道:“表兄,我不怪你,但我想通了,你不是我的良人。”      王徵的肺腑疼痛如绞,不可置信。      继而他掩面失声:“阿绾,我悔了,我改了的……”面前的男子,嗓音已溢出苦涩的哭腔,令人无法不动容。      “我改了的……我再也不会那样待你……我原本发誓,你若这辈子还肯跟着我,我会拿生命去呵护你,可是你,你却变心了。”      说罢,他似笑似哭,颓丧地抬起了头望着卫绾,卫绾心有恻隐,咬得嘴唇发白,王徵望着她道:“阿绾,你不是真心恋慕太子是么?告诉表兄,你只是碍于圣旨,碍于皇权,不得已才要嫁给他的是么?”      真相不是这样的,殿下没有给她面临违抗皇权的机会,卫绾摇了摇头,眸中微微泛红。      “表兄,你我都放了过去吧。”      她想劝服他。      王徵却眼眶血红,盯着她咬牙道:“阿绾,我岂能放过过去。你告诉我,你是真心恋慕太子么?只要你说一句不是,表兄愿意为你,万山无阻,舍却皮囊,为你刀山火海地闯过去。”      卫绾失声道:“你切莫冲动。”      说到底王徵是自幼与她相伴长大的表兄,卫绾并不想他拿性命去犯傻。她凝视着王徵,重重地点头,“我爱上了殿下,是真心喜欢了他。”      她的脸色比飞雪还白,几乎要坐立不住。随着她话音落地,王徵的目光滞住,呆呆地跌坐在地。      卫绾冷得身上发颤,齿关不住地碰击。      她靠着山壁,目光蒙昧地盯着几乎跌坐在地的王徵,“我不想离开殿下,表兄,我想求你,将我送回陇西。”      她怕自己的要求对王徵而言过于无理,又咬唇道:“表兄如肯相帮,施恩与阿绾,日后如有难处,尽可以直言。或者表兄需要别的,阿绾能为你做到的,都为你做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说着,王徵的脸色已愈发难看,最后他挥袖打断了卫绾的话,“够了不必再说了。”      卫绾怔忡着,有些微恐惧,不肯再言。      王徵失望地盯着她,“阿绾,我在你心中,恐怕已永远比不上一个因你逃婚便要将你处死的男人。”      卫绾想解释,但恐怕王徵未必想听,何况当时高胪一时激愤,确实是下令过要就地诛杀他。      山洞外忽然传来大片马蹄声,沉重疾乱,破风而来。      王徵与卫绾本来便犹如逃犯,稍不注意,便会被抓获,何况王徵带着她出逃之后,那沈秋屏又纠集了大队人马,朝四面八方扑来。      正这时,他们收了网,寻到了此处。      王徵勃然色变,只见十七八个持刀的骑兵已经涌入,待在洞中见着王徵与卫绾,他们仰长了脖颈哈哈大笑,冲洞外的沈秋屏禀报去。      卫绾早在听到马蹄声时,便已知道表兄派遣去引开追兵的人并没有起到作用,他们仍旧已被包围。      王徵要拔剑应敌,但骑兵直冲卫绾下手,王徵也不敢动弹,二人便被剑架着脖子,一左一右地拉出了山洞。      此时天色渐暮,沈秋屏身边的不少人已举着火杖,亮光灼眼。      朔风卷着鹅毛大的雪花刮在卫绾的颊上、唇上,犹如冰晶,缓缓地融化成一丝水迹。她被缚着双手,微微冒红的眼眶挤不出一滴泪珠来,干涸得几欲枯坏。她绝望地想,不论她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天意都是不肯放过她的。      沈秋屏坐于马背上,凝视着被拉出来的王徵与卫绾,脸色阴沉含笑,“王大人不是极聪慧的么,怎么至此处却不跑了?此地距陇西尚有数十里,王大人故意停歇,要拐走太子妃做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王徵不肯作答,双目如火,盯着沈秋屏。      沈秋屏抚掌而笑,“我拿女人做交易固不光彩,你却致使太子妃清白受辱,太子蒙羞,你猜最后太子寻到太子妃,是更憎恶你,还是沈某人?”      卫绾皱起了眉,到了这份儿上,沈秋屏还是不肯杀她,要先利用她,以她为筹码与殿下谈条件。是了,他抓自己来本也不过是为了谈条件,只是条件谈拢之后……      风雪夜里,天穹漆黑。      火杖的光芒愈发夺魄灼艳起来。      贯穿风雪的一支羽箭,在此时犹如天将神兵,呼啸一声,携着风雷之势,射中了一名举着火杖的骑兵。      那人哀呼惊叫,倒落马下,随即气绝身亡。      沈秋屏面色一动,仓促下马,这时骑兵们纷纷上前护住了沈大人。      沈秋屏冷冷说道:“何人装神弄鬼?”      又是一支羽箭,去势极快,落在沈秋屏身前的雪地之中,只剩半寸箭尾尚露于风雪中,其余深深扎入雪地里,不复得见。      沈秋屏惊愕不已,昏黑的夜色之中,一行马队极快地扬起碎雪穿过浓雾而来,当先之人,手中的弓还未卸去,玄衣如墨,姿仪俊朗,沈秋屏看清了来人的面孔,面露一阵惊惶,随即他的手搭在了一人肩膀上,劈手夺了他的剑,走到了卫绾身后。      卫绾望着殿下冒雪而来的身影,眼眶早已更红了,她的嘴唇几乎要干裂,喉咙也几欲撕裂,说不出话来,只是后腰上忽顶着一样冰冷而锋利的物什,她的心跳惊慌地仿佛要破出胸口。      沈秋屏的剑威胁着她的性命,这让沈秋屏有了足够的筹码,去同太子谈一个条件。这是他这一个月以来,日夜想着的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不容有闪失。      王徵目眦欲裂,怒恚而上,又被刀剑抵住了咽喉,他终是一动不能再动,切齿拊心,怒瞪着沈秋屏,“挟持女子,无耻之尤!”      夏殊则勒住了缰绳,冷漠地停了下来,一挥衣袖,身后马蹄暂驻,军容庄肃。他的弓被挂在了马腹侧,翻身下马,又往前走动了几步,慢慢地停下。      沈秋屏笑道:“太子不愧是太子,来得好快啊。从草原下来不过一两日功夫,便能追到这里了,兵贵神速,难怪楚王殿下始终敌不过你。”      “你要什么?”   夏殊则开口,目光落在了惊恐万分的卫绾的面颊上,她在冲自己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想要的,能够挡在她身前,救她免于危难的夫君,他来了5555 第 43 章   沈秋屏挟持卫绾, 认为自己有重要人质在手,便不须惧。      “太子还记得我?”      夏殊则凝目盯着他, 道:“琅琊沈秋屏, 屡试不第, 干谒洛阳权贵, 得封金曹。你不该在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秋屏哈哈一笑, “太子好记性, 果然还记得。”      卫绾诧异而惊惧, 反应过来, 原来姓沈的与殿下有旧仇。      火杖光晕里,照出卫绾前日里撞在马车上的青紫淤伤,夏殊则看了一眼,慢慢地拧紧了修眉。      他的脸色愈发郁沉。      当初沈秋屏不得及第,携文章前来拜谒太子, 知太子素来对有才有德之人礼贤下士, 内举不避亲, 外举不避仇,对朝中军中对寒门子弟也颇多擢拔, 沈秋屏自恃才高, 以为太子必定会惊艳于自己的文章,谁知,他的锦绣文章递入东宫之中, 再无回音。      苦等一个月,沈秋屏以为太子必定是没有收到那封信, 或是公务繁重,便又誊写了一封,重命人送入。      依旧石沉大海之后,沈秋屏熬不住了,待太子出宫的一日,他大胆地阻住了太子去路,询问他的文章到底有何不足,何以太子不为所动。      他那时都记得,太子身边之人对他不屑一顾的冷笑,以剑将他逼退的傲慢与轻忽。而车中之人,却始终连面都不曾露过。      他俨然成了洛阳城的笑柄,不但贵族对他嗤之以鼻,连寒门子弟,也渐渐不再与他为伍。      沈秋屏懊郁在心,积怨成疾,卧榻不起,此后对太子反生仇怨。      沈秋屏收回心思,说道:“太子殿下如肯应我一个条件,这个美人,我便还了你。”      “说。”      沈秋屏极厌憎夏殊则对自己的不假辞色,尽管自己今非昔比,还拿住了他心爱的女人,可自己在夏殊则面前,仿佛仍然是屈膝跪着的。      卫绾的眼眶涨红,濛濛地晕出了湿痕。   她不想死,但也不想殿下因为她做了傻事,答应决不能答应的条件。      沈秋屏深深汲气,笑容阴沉:“我要殿下的人退出并州。你的一切暗卫暗探,包括你手下一支逾五千人的军队,全部撤离并州。”      “并州。”夏殊则面容冷淡地重复。      他望向了被沈秋屏的人抓住,被掣肘的王徵。      王徵与夏殊则对上目光之后,眼神之中除却隐怒之外,更透露出显而易见的憎恶,他恨很地别过了头。      沈秋屏道:“对,并州。”      “孤答应你。”夏殊则望向卫绾,淡淡道:“放人。”      沈秋屏颔首,“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脚步渐渐地后退,钳制着卫绾手臂的手也骤然松开。      “殿下。”   卫绾苦涩地咬紧了唇,望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殿下的身影,简直羞颜见他。她不知道他答应的条件对他而言意味着甚么,但既然对方拼死抓了自己,拿来要挟太子,总不至于为了蝇头小利。      但就在此时,沈秋屏忽然目露狠毒,举剑朝卫绾的背后心刺了来。      夏殊则唤道:“阿绾!”      他的手一把扯过了卫绾的小臂,将她拽离沈秋屏剑锋所指处,为了靠近沈秋屏令其放松警惕,夏殊则手中并无兵刃,尽管身法极快,也仍是逃不过,让沈秋屏的剑锋划破了衣衫,刺中了肉。      卫绾惊呼一声,这时沈秋屏的人忽然暴起,四面举戈、拿着火杖冲杀而起。      场面瞬间陷入了混乱,卫绾被冲走,有人朝殿下拉着她手的手臂砍过来,卫绾惊恐地瞪圆了眼,怕殿下受伤,急急忙忙撤开了手,将他推了一把。      乱糟糟的刀剑相击之音,火杖四处游移,火星迸溅,喊叫厮杀声灌了卫绾一耳朵,她承受不住,惊恐地躲了出去。      身后一杆长剑犹如阴森游龙,朝着卫绾的背脊刺来,卫绾还未感觉到那寒芒贴身,忽听见殿下唤她名字,她猛然回头,却是表兄挥手为她当下,王徵劈手从那人手中夺了剑,将人挥掌击开。火光猛然从眼底摩挲而过,卫绾碰到王徵胸前的大团濡湿,呆住了:“你受伤了?”      被火光晃得几乎睁不开的卫绾,又急又慌地流出了眼泪。      火阵退去之后,沈秋屏已带着人冲出了包围。      “主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下属将弓箭递与夏殊则,他冷漠地朝着那马蹄远去的背影放了一箭,前方传来人栽落马下的痛呼,下属要追,夏殊则道:“放人走,穷寇而已。”      “表兄……”卫绾扶住了王徵。      夏殊则将弓箭撤了,命人搀起王徵,“就近扎营。”      部将拉开了王徵,夏殊则伸手解了身上暖裘,严严实实地将几乎已经冻僵的卫绾罩住,抱她上马。卫绾嘴唇乌紫,连话也说不清,马背颠簸,她更是难以喘匀气息来。身上的锦裘温暖地冒着殿下的气息,让卫绾迷迷糊糊,几欲睡去。      陇西郡外,营地燃起了一簇篝火。      原野上扎了七八座大小一般的帐篷,下马之后,卫绾忽听得人来传话说,王徵失血过多,已晕迷过去,她霎时面孔雪白,挣脱了夏殊则的手掌,见诸人抬着王徵走向一座帐篷,忙跟了去。      夏殊则默默地回眸,溢出一声咳嗽,走回了营帐。      王徵伤势极重,卫绾也不清楚他何时受了这么严重的伤,随着一路疾行,路上无人照料他的伤势,此时失血过多,脸上几乎也没有血色,油灯亮着,将帐篷照出光晕透出去,卫绾手忙脚乱,命人取止血带与热水来,尽可能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了先前为羌人屠祉王子医治毒伤的经验,卫绾已显得冷静多了,何况止血包扎她并不是生手,命人解了王徵的上裳,替他以热毛巾擦拭了伤口,便上了药,缠上了止血带,从胸膛一直绕至后肩。      所有人都觉得,太子妃对这位表兄实是过于亲密了,几乎肌肤相贴,也不知主公为何放任她如此,竟没来看上一眼。幸而在场的人都眼聪目明,这只是权宜之计,太子妃对这男人绝对没有心存旖旎。      王徵渐渐地恢复了意识,他仰倒在榻,望着近在咫尺的卫绾的面颊,手掌抬了上来,要碰她的脸。      卫绾沉默地凝望着他,待王徵的手抬起来之时,忽然伸手抓住了王徵的手,低声道:“表兄,你流了太多血了,需要静养。”      她替王徵将棉被拉上来,便道:“静养着几日,必能好转,我会照料着你的伤的,睡吧。”      王徵似乎想说话,只是提不起气力,他的脸色苍白得很,笼在烛火恬淡的红晕里,清瘦得犹如一根竹节。实在是说不出话,王徵半阖着眼帘,对她慢慢地将头点了一下,便闭起了眼睛。      卫绾看了几眼,转身走了出去。      出帐之后,卫绾回身对跟出营帐的人嘱咐道:“王徵是我表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次我大难不死,亏了他相助。”      骑兵慢慢地点头,应道:“是,小人明白。”      卫绾摇了摇头,“这边没有心灵手巧的婢女,不方便照顾他的伤势,我为他医治伤病分所应为,但也无法一直近身照顾他,请你们去雇两个婢女来。”说罢她要掏身上的腰包。      骑兵听她说要买婢女,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忙道:“不必,小的办这点事,岂敢让太子妃解囊。小的这便去办。”      卫绾静静地点了点头,等人走了,又在帐篷外站定了少顷。      王徵似乎已经睡下了,里头的人陆续走了出来。      卫绾也昏困欲睡,夜风卷雪,吹得身上发冷。她看了眼殿下披在她肩上的锦裘,厚重的裘衣里殿下的温暖却在逐渐散去,她忙迎着那还未吹熄火烛,发亮的帐篷走去。      “殿下。”      卫绾掀开帐帘,朝里唤了一声,便走进里头,撞见正坐在行军床上的男子,拉下了衣衫,掩盖住了异样。他冷淡地移过了目光。      卫绾愧疚难当,知晓这时殿下本应该还在草原,应该生擒了伊冒,正办着陛下交代给他的大事,不曾想她却不设防,一时愚昧,让人掳走了去,还让殿下一路追到陇西外来,耽搁了不少时日,说不准还前功尽弃了。      一想到这儿,卫绾便觉得,殿下生她的气是有道理的,她确实值得好好罚一罚。      她又唤了声“殿下”,愧疚之感更甚了,双掌去握住夏殊则置于膝上的右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抽开。卫绾不敢再动,望着男人的侧脸,委屈又不敢发作。      “殿下以前说,不管因为何事,都不会对阿绾生气,是新婚之夜说来骗阿绾的?”      他慢慢垂下眼睑,依旧不肯说话。      卫绾又道:“我惦念着殿下伤势,我知晓方才殿下为了护我受伤,让我看一眼。”她说着要解他身上只松松地阖着的中衣,夏殊则却侧身避过了。      他嗓音低哑:“小伤而已,不必看了。”      卫绾一怔,他抬起了头,目光如晦,“王徵没事了?”      卫绾点头。      夏殊则道:“吹灯吧,孤累了。”      赶了一路,他自然疲累,卫绾不敢不应,只是,到底心有不甘,委屈得眼眶发红。      回来营中之后,她甚至只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咽喉的干燥燎原之痛虽是解了,可心上仍是觉得疼痛,殿下又冷漠得像春日宴上的殿下了。      卫绾朝着他的要躺下的背影扑了过去,从身后,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饮了水之后,仿佛身体里的水又回来了,才抱住殿下,眼泪便不绝地直往下滚,片刻便濡湿了他的衣衫。      “殿下让我看眼伤口,我便乖乖去睡觉,再也不敢打扰殿下了。”      他的身体极为僵硬,几乎不能动,卫绾吸着通红的瑶鼻,慢慢地以指尖挑开他的衣衫,不知为何,心有戚戚,唯恐见着触目惊心的伤痕。      可那伤势却没有多深,只是敷着一层雪白的药膏,卫绾方才进帐篷时便发觉他似乎在为自己擦药膏,本以为殿下是等不到她,便自己将伤口胡乱处理了,可是卫绾轻轻地嗅了嗅,便闻到了一股近乎腐烂的气味,熟悉的销肌膏的气味。      她的手颤抖起来,心疼地发着抖,震惊地仰目望向这个男人,他微微闭着双目,额头上沁出了浅浅的汗珠,那是疼出来的,但他仿佛说什么也不肯解释。      卫绾咬唇道:“我已经做出了药膏,只要涂抹上去,便能消除销肌膏留下的疤痕,殿下以前不是答应过我么,不再用这个毒了的。伤口上涂毒,定很痛吧?”她的指腹轻轻揩拭去他胸口数寸长剑伤上覆盖着的乳白色毒.药膏,眼眶湿热猩红,“殿下知道,伤口上擦这种药,若是控制不得当,毒会侵入体肤,造成高热,严重时染上伤寒,便不知道该如何医治了,实在凶险得很,阿绾想想都觉得害怕,你不要再这样了,你是我的夫君,我不能让你有丝毫闪失。”      她去一旁的木架上,从还热着的水盆里拎出毛巾,拧干,替他擦拭起伤口来。      夏殊则才幽幽地睁开了眼眸,望着烛火之下,已经流出了眼泪,却还在拼命挤着笑容的卫绾,心脏有些钝痛。      他不会爱一个人,也不曾有人教过,他只知道对她好,拿最好的来待她,却不知护好自己,不让她担忧。   她确实在紧张着他,虽然这是在王徵之后,但这于前世的他而言,已是奢靡。      将那腐蚀人肉的药膏都抹去了之后,卫绾又重新将他的伤痕清理了一遍,毛巾不断地入水,发出哗啦的水声,夜深人静,四周只剩下这座还亮着铜灯的帐篷,帐中连呼吸都不敢放得太重,唯恐惊扰彼此的一双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气得想把夏夏一口吞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肉包咂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4 章   伤口清理完毕, 卫绾将染血的水盆端出去。      帐篷之中的铜灯熄灭了,卫绾回来时, 只见昏暗一片, 男人漆黑的侧影仍静静地坐在行军床上, 卫绾慢慢地朝他走了过去。      “殿下不是说疲累么, 正好已可以休息了。”      他应了一声, 慢慢除去衣履, 侧身躺上了床, 卫绾也跟着上榻, 挨着夏殊则。被挟持两日,原本昏昏欲睡,在终于可以睡去之时,却辗转反侧。      卫绾在夜深人静之时极容易胡思乱想,想了小半个时辰, 才意识过来, 殿下到底为何生她的气。      恐怕不是因为她不慎被抓, 殿下今日说话的语气神态……吃醋了?想到这,卫绾不禁心惊肉跳, 又顿感甜蜜, 翻过身忍不住要同他解释,只是殿下鼻息沉沉,似已睡去, 卫绾扑了个空,略微失落, 她伸臂去抱住了殿下的腰,将脸颊慢慢地贴了过来,贴在了他温热的胸口,锦裘里的那股怡人冷香再度侵袭而来,让卫绾终于安心下来陷入了梦境。      天放亮时,卫绾揉了揉眼皮苏醒,自己仍然窝在殿下怀里,宛然一只蜷着四爪的猫咪,她惊讶地抬起了头,上方,殿下的唇亲吻了下她的额头,冰凉的,有让人感到被珍视的温柔。      卫绾的脸庞有些红,许是闷的,小心翼翼地将爪子收回来,道:“殿下伤口还疼么?”      “原本也不疼。”      他淡淡回道。      卫绾瘪起了唇,昨夜里来时,某人疼得额头上满是汗珠,却还说不疼呢。      “殿下,我昨晚已经让人去陇西雇婢女来了,自会有人好生地照料表兄,以后也不必事事由我出面。”      他的手臂有顷刻的僵硬,没有回话。      卫绾的双手压着他的小臂,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仰起脑袋,男人的神色亦有几分凝重和紧绷,卫绾咬了咬唇,道:“这其实要怪殿下你,你没有带医士跟来,否则也不用我出面的。”      陇西缺医,卫绾来救死扶伤,也不过是硬着头皮上来的罢了。      “孤忘了,”头顶传来殿下哑然的嗓音,她困惑得眼眸睁圆,心道殿下忘什么了,他又道,“西人缺医,巫人到底旁门左道,如将魏人医道传授西人,使其归心事半功倍。”      她在娇嗔,在责怪他,殿下脑中却想着正事,卫绾于是不敢搭腔,默默地咬唇,将脸埋入枕头里去了。      身旁传来窸窣动静,卫绾睁开撬开一只眼,安静地偷瞄,殿下将衣衫取了,披上锦裘走出了帐篷。      卫绾咬着嘴唇,不知为何,觉着殿下心里愈发不痛快了。只是表兄一直在此,难怪他心中不痛快。      卫绾命人买来的婢女被送入了大营,面相周正,手臂也粗实有力,卫绾领着她们入帐,交代她们照顾病患应当注意的事宜,王徵便是被卫绾喋喋不休的交代吵醒的,他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见到榻前立着三个女人,又听卫绾说话的口吻,没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脸色沉了下去。      卫绾才发觉他已醒来,问他可有感到好些,王徵心思敏锐,立刻发觉卫绾询问他伤势的神态语气比昨晚冷漠了不是一星半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洛阳竹水亭下。      王徵心中凄然,不肯再看她。      “阿绾,你走吧,莫照顾我了,以免惹了太子猜疑。”      卫绾立了片刻,又说了几句让他保重的话,便走出了大帐。      她不再恨王徵,相反地,她感激王徵危难之际挽救了她的性命,让她平安无虞,得以与自己的夫君重逢。      只是她已为人妇,不能留予王徵分毫令他可以遐想的恻隐,及早斩断了这些,对谁都好。      卫绾做了满桌珍馐,过了晌午,殿下仍未回来,气候肃寒,不过片刻已经冷透,卫绾随意用了一些果腹,发呆一般,从晌午坐到近乎天黑。      天色漠漠,帐篷外架着的炭火盆里,火焰烈烈,一片嘈杂,但这时卫绾忽听到了冯炎归来的消息,她心念一动忙起身朝外走去。      冯炎领着人赶来,向着负手而立,黑暗之中几乎只剩半截身影的太子伏地跪下,不知说了甚么,卫绾仓促地走近,只见冯炎剑已出鞘,似乎要斩下自己的头颅。卫绾惊呆了忙飞扑过去,但殿下的手却快人一步,将他掌中剑鞘推走,剑刃落地。      冯炎失魂落魄,愈发羞愧难当。      这时卫绾已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停在夏殊则身畔,仰目望了望他的神色,大胆地求情:“殿下,冯将军一时不察,况这回也是我让他离开的,错不在他,殿下你能饶恕他么?”      冯炎汗颜道:“太子妃休为末将求情,末将岂是一时不慎,主公的徽记被人识破,甚至被人盗用,我身为近侍,却分毫不知,这是我的渎职之过,如不能一死证明忠心,苟活也无益处!”      夏殊则盯着他,脚拈起了长剑,置于脚面轻轻一勾,剑已在手,这柄削金断玉的宝剑,锋利无匹,寒芒一现,已直指冯炎咽喉,卫绾道“不要”,殿下仍然不为所动。      她震惊地慢慢垂下眼睑,心在胸口毫无规律地乱跳,她惊恐地想着,原来,这便是太子有着冷漠狠戾的传闻的原因么……      冯炎仰起了头,闭目等待一死。      夏殊则的剑术已足以运剑自如,仅只是一剑削断了冯炎束发头冠,一绺断发随着崩断的玉冠掉落于地,他猛然睁开眼望向太子,羞愧地伏地叩首。      夏殊则扔了剑,淡淡道:“你的头颅,暂寄放你的脖颈之上,孤不须无用之辈在孤面前自戕,若是要死,自行寻别处了断,孤不阻拦。”      冯炎一怔,盯着掉落于地的宝剑,欲叩谢大恩之时,只见主公已远去了。      卫绾跟在他身后,心中惴惴,不敢发言。      她为自己方才揣度殿下愧疚,忽然明白过来,其实他们谁也没有完全信任对方,不论过往她说了甚么,殿下都还没有信,她是认真要同他过日子的,她不想离开他,所以他仍然任性地将伤口腐烂留下痕迹。      她的步子忽然顿住,殿下已坐到了一根断树残枝上,老树已死绝多时,仅剩下横亘于原野上,尚未被西北的风沙埋入泥土的断枝。      卫绾只好挨着他坐过来,顺着殿下的目光所及,天边,从大河之上皎皎出浴的半圆明月,犹如被打碎的银盘,散落天幕一角,其余残片化作了星点,迸裂到四方,已幽微不可见。      卫绾望着殿下轮廓如削的侧面,心思百转,欲言又止。成婚以来的回忆一幕幕从脑中飘过,不知不觉,殿下对她的纵容和温柔,已根深蒂固地存在于她的认知之中,卫绾对他的恐惧已逐渐地瓦解了。她伸手去,双掌握住了殿下的右手,嘴唇慢慢地上扬。      夏殊则侧目,没有抽回手臂,只是望着她。      卫绾说道:“殿下,夜里太凉了,你在这边要看什么?”      见他不肯作答,卫绾眨了眨眼,望向天边,又道:“难道殿下想赏月?难道月里真有姮娥么?”      “嗯。”      殿下认真的回应,让卫绾感到意外,她疑惑地盯着他,夏殊则被看得微微不自在,别过了头去。      卫绾失笑一声,不知是不是在笑自己的幼稚,夏殊则感到一阵耳热,那点儿醋意和别扭烟消云散,只想好好罚一罚身后的女人才好。      “那——有桂树么,有吴刚么,有玉兔么?殿下你全都相信啊。”      神怪小说哄得住幼年卫绾一时,哄不住如今的她,卫绾早已不信了。      “嗯。”      卫绾又连着笑了好几声,殿下果然耳朵发烫了,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耳垂,“殿下啊,谁告诉你的?”      夏殊则被她作乱的手指撩拨得愈发身子滚烫,胡乱应了一声,冷淡自持自此灰飞烟灭,他忽然伸臂过去,将卫绾紧紧搂住了,卫绾顺着他的心意,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眉眼盈盈含笑,指尖偷掩着红唇。      殿下真是纯情。她想。      搂着自己的手臂些微僵硬,随即又慢慢地放松了一些,她听到头顶传来殿下犹如箫音的沉嗓:“月宫之中,有擅捣药的玉兔,能慰人寂寞之伤。”卫绾心中一动,忽然觉得无边苦涩,心钝钝发疼,他垂目说道,“有人曾这么对孤说过。”      “那是骗你的,”卫绾将眼底的酸涩眨去,手臂亦收紧抱住了他,“若是我也编一个一样拙劣的谎言来骗你,你会信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信。”      卫绾的心轻轻发起了抖,她不知当说什么缓解这种悸动和心疼,便佯作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见她昏昏欲睡,野外风大,夏殊则便将她的腿弯一抄,抱着她回营帐。      卫绾一路紧紧闭着双眼,等他将自己安置于行军床上,要抽身离去时,卫绾却搂着他的后颈说什么不松,他望着卫绾,帐中灯火熠熠,将她的假寐照得一清二楚,她忽然睁眼,手臂随之用力,将殿下压了下来。      夏殊则的薄唇落在了卫绾的水嫩的唇瓣上,呼吸之间,她清甜的体香放肆钻入他的鼻中,夏殊则倏然睁开眼,被钳制得分毫不想动弹,卫绾的水眸温柔而妩媚,足以让人溺闭。      就如此,他被顺从地拐上了行军床。      衣衫被一件一件地扔出了被窝,横七竖八地堆了满地,帐中灯火未歇,明朗地照着两人的眼睛。      夏殊则忽有些慌乱,如以往一般,如梦初醒,要慌忙地退去。只是动作稍大,不慎扯住了伤口,他忽然俯下腰,手掌按住了胸口,唇边溢出一丝咳嗽。      卫绾也紧张万分,但仍是取笑着说道:“殿下心急了?”      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一闪即逝的懊恼,他只想此时退去,卫绾却不让,手臂搂着他的肩,十分不知尊卑地将殿下压在了身下,她的唇慌乱惊恐羞涩之下早已无比滚烫,静静地印在他的耳垂上,身下的人却早已不知该如何动弹。      卫绾闭上了眼睛,说道:“我来便好。”她不敢说殿下不会,担忧他羞恼,不肯配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被沈秋屏抓走之后,卫绾无一时不战战兢兢的,从那之后,她便后悔当初没有与殿下圆房了。   这次不能再放过他了。      她闭上眼睛,搂紧了男人的腰,重重地朝他亲了下来,穷尽自己画册所见、书本所学,那些深深印入脑中之事。      “阿绾……你会后悔……”男人发出一声轻喘,仿佛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嗓音靡哑,有多诱人,他全身冒红,羞赧地将脸侧到了一旁。      卫绾捧着他的脸,让他正视自己此时的认真与情意,她再也不想被他不信任、误会下去,四目相对,两张脸蛋都是彤红如霞,卫绾又咬了一口他的嘴唇,脸颊贴住了他的脸颊,“殿下,我是第一次,但你不必担忧,我听说过这种事疼的向来是女子,男子是不疼的,等会儿我便稍稍慢些,殿下你放松便好,一切交给阿绾。”      卫绾除了亲,也不知道还要做些旁的甚么,她只是感到殿下的身体已越来越紧绷,未免夜长梦多,她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便握住了小殿下,完全接纳了他。      *      卫绾再度无眠了。      她不知晓那疼痛确是真的疼痛,涩得要命,后来几乎要打退堂鼓时,殿下反倒是那个拦着不让的人,好容易捱了过来,她满身淋漓汗珠,歪倒在侧,无力地阖上了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没想到殿下却又压了过来,卫绾惊恐万分,开始推拒,殿下却扣住了她的手,吻她的额头,汗涔涔的两人,皮肤已滑腻如油,紧紧交叠,他的嗓音犹如诱惑:“阿绾,还疼么?”      卫绾难以启齿,羞得直想躲避,被褥之下却十指紧扣,避无可避。      他又吻了下来,“因为那是不对的,所以才疼。孤来教你。”      卫绾辛苦耕耘犁地,腰肢几乎要累断,末了被人告知不对,她惊愕又羞愧,还未有反应,跟着被殿下言传身教了大半夜。      过了丑时正中,她难耐地彻彻底底地昏了过去。昏迷之前,她想着,殿下真是头不折不扣的大野狼,她竟妄想他纯情得连男女之事都不会,她才是天真的那个。      虽然浑身脱力,遍地吻痕,还剧痛无比,但殿下的内敛和疯狂,让卫绾也忍不住不断地回想,甚至贪恋。她仰倒在床褥里,忍着晌午时分刺人双目的日光,闭目,脸上仍然挂满了红云。      “阿绾。”      有人在身旁唤她。      卫绾睁开眼,殿下已回了,他衣冠楚楚地蹲跪在她床边,执起了她的手腕,薄唇压下来,轻盈地一吻。跟着,她的每一根指头都得到了殿下嘴唇的温柔照拂,如沐雨露,卫绾面色绯红,委屈望着他道:“殿下,我一醒来你便不在了。”      他坐了过来,将卫绾抱起搂入怀中,“有事须离开嘱咐,孤救你之前,生擒了伊冒,高胪不敢处置,问孤的心意。”      卫绾心想他果然手段迅捷,立刻便能抓到了伊冒,由衷地赞叹道:“殿下好厉害。”      他似有几分心不在焉地应了,又朝她吻了下来。      卫绾闭上了眼,任由殿下撬开了自己的齿关,与她唇舌交缠,她的手臂紧紧攀住了他的腰身,一整日悬在喉咙的心脏终于被揣入了腹中,平息了焦炙,仅剩下无边的甜蜜。      卫绾双腿犹如灌了生铁,难以挪动,几乎想整日地困在殿下怀里,昨夜缠绵地交付了彼此,两人都不愿分开,他便在帐篷中陪了她一整日,直至天色昏黑,冯炎等人命人送来炙肉与米粥。      直至被第三个人打扰了,卫绾仿佛才想起王徵,问道:“表兄还在么?他的伤势可有好转?”      夏殊则目光如墨,只低头,为卫绾盛了米粥,为她捧到近前来。      卫绾好笑又心疼,“殿下,都这样了,你不要总是醋着,酸味可重了呢!”      他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卫绾被殿下盯得,明明自己没错都觉着自己十恶不赦了,也不肯接那碗米粥了,倾身过去搂紧了他的腰身,“我错啦我错啦,殿下原谅阿绾,阿绾真的知道错了!”      “他没事。”      卫绾偷觑男人脸色,随意地轻轻颔首,小心翼翼接过了男人掌中托来的粥碗。      他垂目盯着卫绾,她的鬓发蓬乱,如绿云扰扰,一绺乱发贴在耳根处,脸颊漫过红云,肌肤粉光若腻,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隐约酥软,浑身上下透着被人怜爱过后的楚楚可怜,妩艳而娇娆。食髓知味,他忽然又想了。 第 45 章   夏殊则的双臂收紧, 他慢慢俯下身去要亲吻卫绾的樱红小唇,却被她避过。      卫绾的小手撑开了他, 夏殊则便不再动。      她神神秘秘地, 从怀里摸索着一物, 他耐心地等着。      卫绾找了一会儿, 从衣襟内抽出一条草绳编织的腰带来, 放在怀里揣了太久了, 已微微发热, 夏殊则定目凝视着卫绾宛如献宝般呈上来, 捆在他掌心之物,若有所悟,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      卫绾趴在男人胸口,抬起手,手掌贴住他的胸膛。      “殿下走的那几日, 我一人待在陇西郡中, 也无事可做, 想到那日扯坏了殿下的缂丝锦带,心下很过意不去, 可我只有这点手艺, 勉强编这么一根草绳而已。后来,后来我被坏人抓走了,我便将这根腰带一直揣怀里带着, 所幸一直都没有弄丢。”      男人的下颌骨贴在她的额头上,他垂目, 望见她藏于碎发之下隐隐发青的淤伤,指腹轻碰了下,卫绾发出一阵“嘶”声,似乎还有些疼痛,他便收手不再碰了。      他将卫绾的草绳腰带接了,她要替他系上,夜色之中传来男人微哑的嗓音:“明日再弄。”      米粥也不肯用了,卫绾杏眸瞪得圆滚滚的,不过轻轻晃了神儿,人已被放倒在榻。      他的眼神透着讳莫如深,将贪念与欲望都深埋于内,卫绾也不知怎么送了一根腰带,便引起了这轩然大波。她两靥彤红,像只煮熟的螃蟹,只想拉上棉被,殿下却压了过来,她也没抵抗多久,便被结结实实地吃住了,顿时涨得双颊饱如红果。      昨晚卫绾自力更生时,身下这张行军床表现得很是坚固,到后来被殿下讨伐得嘤嘤哼叫时,这床便也吱呀吱呀摇摇欲坠,卫绾畏了,唯恐再来一次。      但很快,这床又开始不遗余力、让人心惊胆战地晃悠了起来,长长地抗议着。      婢女服侍王徵睡下,只是不知为何,想着卫绾从昨日交代了一番之后,这两名婢女对他照顾得很是殷勤,只是她自己却不肯再来了,今日更是完全不曾露面过。王徵心乱如麻,不顾身上俨然犹如刀割般的疼痛,披上了裳服起夜,便要向外走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婢女也动静惊醒了,欲阻住他的去路,王徵脸色苍白,几无血色,她们直冲着他摇头。      王徵道:“你们拦不住我的,还不退下。”      婢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动,王徵便拖着一身伤,缓步走出了帐篷。      巡夜之人见了他仿如不见,只是却不让他靠近主公的大帐。      王徵心怀不忿,咬了咬牙,便在帐篷外等着。      他起身下榻时,胸前被戳穿的伤口先前只是隐隐作痛,待走出几步之后,那伤口忽如豁开心血,剧痛不止,心肺宛如颠颤,王徵不得已屈膝弯腰下来,嘴角亦流出一缕血迹。      他先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继而那疼痛灭顶而来,几乎剿得他要晕死过去。      他两世为文官,这辈子记忆苏醒之后,决心不能再重蹈覆辙,必须习武防身,以防止不测,便花费了诸多心血与代价,拜了剑术超凡的宗师为老师。但因为对外一直以文臣面目示人,他这番武功无可用之地,时至如今,才终于使了出来。      他只学了不过区区数年,又缺乏临敌经验,何况还要挺身护着卫绾,便吃了大亏。他本以为,她会动恻隐之心,不求与太子和离,至少也要照顾自己,殷勤备至才是,可是……      王徵的耳中终于落入了一串动静,他倏然怔住,矮身朝那一侧军帐挪动数步。      那声音愈来愈大,军床摇动的吱呀碰撞之音,让王徵勃然变色,他的头脑仿佛瞬间被冰雪封冻,跟着便是卫绾那被御得心醉神迷,愈发放开的娇吟,让王徵木然,暗恨,震惊、羞怒、崩溃之下,被冻红的肉掌深深掼入了草尖深覆的积雪之下,怒不能遏地揪住了一截枯草,胸肺疼痛更甚。      他便一面怒着,一面在帐篷外,不知听了多久了动静,直至男子的喘息之声渐渐不匀,帐篷里灯火灭尽,方才歇下来,卫绾的嗓音哑得犹如风中丝竹,吹一吹便散了,可怜得惹人疼:“殿下,阿绾有些疼……”      帐外双掌已深深插在雪地之中的男子羞怒交集,他忽然想起,前世里那个旖旎的夜晚,仅仅只差了那么一步,他却被卫绾不留情地推开,她说害怕,他便不再逼迫。      如今么,她不怕了,对着另一个男人,她不怕。      王徵越想越是羞愤,撑着一根直贯入雪地尺深的木杆而起,只是走了没几步,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便昏倒在地。      此时,温暖的帐篷里一片漆黑,云情雨意俱已消散,卫绾昏倦地支着眼帘,朦朦胧胧地看见殿下正撩开了被角,替她清理着,她一动能不动,羞得脸颊发红。      其实殿下也羞,他向来一声都不肯吭,只是实在狼狈得不知该如何收场了,后来不慎教卫绾听着几声,动人得让她耳朵发痒。清理完毕之后,男人再度躺下来,将卫绾整只笼入怀中,手掌细细地摩挲着她兀自发颤的脊背。      卫绾乖乖地蜷缩在夏殊则怀中,宛如听话驯服的幼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才,她趁着烛火未熄之时,忘记了害怕,被好奇心支使着偷偷往下看了眼,黏答答,湿漉漉,狰狞,不美,但是心中却莫名不感到排斥,只要不再看,便能完全忘记它的可憎可恶之处。      “阿绾。”      男人唤道。      她应了声。      他的手臂收紧,几乎将卫绾勒得喘不过气,他又不再说话了,不知是难以启齿,还是别的甚么。卫绾伸臂去搂住他的后颈,轻轻地吹了口气,“殿下,明日再说吧,我困得撑不住眼皮了。”      他“嗯”了一声,一只手穿过去,让卫绾作了臂枕,她乖乖巧巧地躺了下来,不再言语,面颊晕红如含苞噙雪的梅,紧紧闭着双目要睡去。他看不见,只能抓住一片漆黑,等卫绾几乎要睡着了,便默默地松了一口气,将快溢出喉咙的咳嗽压了下去,以免惊扰了她。      原野上一夜疾风呼啸而去,卫绾从温暖的床榻上醒过来,天色已放亮,昨晚温柔待她的郎君已不知何时离开,竟一丝也没惊动她,卫绾眨着眼睛,看了许久,又拉上了棉被。      昨夜里闹得太晚了,褥子也没换,她躲进去仍能嗅到情好的气味,于是憋红了脸,忍着不适走下床去,慢吞吞地拾起了衣裳换上。      隐隐约约想起来,在离洛阳的前日夜里,月娘曾拉着她的手,嘱咐她去了陇西之后万万要与太子圆房,卫绾当时也不知怎么她没与殿下做真夫妻的事儿闹得东宫人尽皆知,幸而月娘及时告知,只是少有几人知晓,不曾将消息传到两宫,因当初那置于卫绾身下的那块雪白的方巾分毫不染,干净如新,她们便猜出来了。      听闻此话之后,卫绾莫名其妙去打听了一事,月娘才说,新嫁娘头回夜里要于那块帕子上落红,方才算一个圆满。她怔怔听完,方知才有这诸多讲究。见她呆傻住,月娘又道,她观殿下举止,也不像有过别人,更不像好色之徒,极可能也是头回,没甚讲究,弄得人疼,便欲教她法子避开那阵儿煎熬。      卫绾不肯再听,忙让月娘不必说了。      月娘又叹口气,道许是如此,殿下会弄得极快极快,也不至于让她过于疼痛。      卫绾当时早已脸红,便背过身走入了寝殿,将月娘阻在了门外。      前夜里,因她的鲁莽行事,起初确实疼痛难忍,褥子上沾带了一片血痕,只是殿下却没如月娘所想的那般早早放过她。卫绾一面脸红,一面扯过了被褥,揉成一团塞入水盆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着王帐内传来殿下议事的声音,卫绾心有疑惑,朝着帘门翻飞的帐篷便走了过去。      “主公当真要命人撤出并州么?”      卫绾顿住了脚步,忽不敢再朝前走去了。      跟着便传了冯炎等人的声音。      “那沈秋屏反复小人,应许放了太子妃,谁知转身便要杀人灭口,既然他不守信约,主公何必做这个真君子。”      有人附和:“是啊,姓沈的背信毁诺,咱们应许之事,也只当作被他撕毁了便行了!”      这一刻卫绾也感到莫名其妙地揪心,她甚至想同他的部将一样,走进帐篷去劝服他。      但夏殊则的声音传了出来,止住了她的步子,“他可言而无信,但孤不能,既已是做出了承诺,便只有守诺,况太子妃不过受惊,孤亦不过皮外之伤,反因他的忘义之举,孤射中了他一箭。”      “孤已得回太子妃,便算他已守诺。”      帐篷里一片寂静。      他们只是都想到,沈秋屏心胸狭窄,不过因为当初太子不肯提拔他,他对太子便恨之入骨,宁可毁去信诺,背弃他如今的主上,也非要杀了太子不可。      并且他们担忧的是,经此一役之后,主公的弱点曝露得过于显眼了,日后人人尽知,争相效仿为难太子妃,可如何是好?站在主公这个位置上,他若真爱一个人,本应学着冷落她的,可依着主公之骄傲,他偏不可能答应。      “何况,”夏殊则的嗓音顿了一顿,卫绾惊慌失措地等着,便听到他压抑的、紧闷的一声低咳,像是以手掩住了嘴唇,不肯将那声音完全地释放出来,她四肢僵硬,麻木地立在帐篷外等着,等着他说话,里头更安静了,只剩下他不疾不徐、不骄不躁的声音仍在不断地传出,“并州素是孤的目所不能及之处,本也不过五千哨兵而已,有人觊觎这块空地,实属寻常。孤想纵他们在并州生根,看清到底是何人在背着陛下与孤,行阴诡不臣之事。”      “难道、难道沈秋屏身后之人不是楚王?”冯炎问。      他实难相信,如今在朝中,有人能不惧太子与楚王势力,独立为党?太子有实权,有兵力,楚王有陛下扶持,那么那人,他有什么,又想要什么?      夏殊则道:“应当不是。”      卫绾心乱如麻地想到,出洛阳之前,殿下似乎被人算计了,而且那人能把手伸入宫中,卫绾一直觉着这是楚王故意同殿下开的一个玩笑。但她没有殿下的耳聪目明,摸不清形势,既然殿下认为不是,那便不是。      听着里头的动静渐渐止住,卫绾猜测他们必是要出来了,便想逃之夭夭,以免殿下发觉她来了。      她转过身,忽然腿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苦着脸,瞬间便疼出了泪水。   怪殿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忍着疼拖着一双腿慢慢地晃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夏和萧爸爸终归是不同的哈哈哈,夏夏威武! 第 46 章   然卫绾才走出几步, 便从帐篷后闪出两道浓绿小巧的身影,卫绾定住, 朝她们望去, 这是伺候表兄的两名婢女。      她们的脸上挂着急切, 飞一般地冲了过来, 道昨夜里王郎君非要出帐蓬, 不许她们跟着, 但她们等了许久王郎君也不回来, 便出去找人, 结果只撞见他昏倒在雪地里,于是将人扛了回来,如今王徵晕厥不醒,脸色惨白。      卫绾边听着,随着婢女们走入王徵下榻之处。      这两名婢女只知道照看王徵, 却不知这位美丽的女主人与王徵之间关系, 只是这几日这营中之人也俾有所悟, 那位尊贵的贵人,他们的主公, 并不乐意接受王郎君在此养伤。      卫绾坐在王徵床榻前小心地掀开了他的被子, 王徵直直地躺在榻上,胸前裹着纱布的伤口又沁出了大滩的血,卫绾心存内疚, 轻摇了几下王徵的肩,他察觉到钝痛, 慢慢苏醒了过来,只是虚弱不堪,撞见卫绾的脸,便想到昨夜里所闻,愈是羞怒交迸,不肯见她。      “表兄何事恼了我?”      卫绾见他固执地将自己的手推开,颦蹙了柳叶双眉,也感到有些不快。      “你不想伤好得快些么,竟夜里冒着风沙出门,怎么……”      “轮不着你来训我。”王徵恼怒,低声说道。      卫绾咬住了唇,神色更紧,“表兄。”      王徵望着她,复又想到前世娇憨纯稚的表妹,跟在她的身后,对他耍赖、娇羞的卫绾,被他言语相逗,极容易便红了双耳的卫绾。她一如往昔般风采照人,甚至已有了妇人的妩媚,和半熟的风韵,可是,她在自己面前同西北沙子里埋着的硬石没甚两样,耍赖、娇羞全成了别的男人眼中的风景,不再属于他。      这是第一次,王徵感到万分的懊恼和痛恨。      卫绾本该属于他,两世都该属于他。可是,当初他满怀诚意,瞒着卫绾,对卫家人表明了自己的赤城求娶之心,没有想到却遭到了卫邕的嫌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出身不高,秩俸也仅仅六百石,尚且时要持节外出巡视,卫邕看不上他。也正是因此,王徵想着投其所好,便苦练武艺,洛阳城外,卫氏的车队遇上了麻烦,他早有所料,便问城防借了人前去解围,不曾想半途杀出太子,从此之后一切都似乎开始走向不同。      王徵此时低垂了眼睑,说不出话来。      他脸色惨白,胸骨受伤之处仍旧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卫绾要替他包扎,他却也不肯,目光幽幽地盯着她。      卫绾被看得愈发不自在起来,这时有人掀帘入里,她回眸去,见是殿下,忙从病榻之上坐起。      夏殊则将她的玉手整只地握于掌心,宛如刻意,王徵望着他们十指紧握的目光,像极了前世,他在夕照谷漫山彤霞之中望着卫绾的那一眼。他微微偏目,“孤有话问符节令,你出去。”      卫绾点了点头,忧色浮上了眉梢,“只不过,表兄的伤口还在渗血,我怕……殿下。”她不必说完,但想他应懂得,便懂事地点了头,垂头默默地走出了雪白营帐。      随着她走出去,两名婢女也离开了帐篷之后,气氛便骤然凝固了起来,两个男人盯着彼此的目光微微变了。      王徵不知前世夏殊则短命,他只知晓,自己正是死在他的玄羽箭下,对此人何谓毫无好感,只是敌我未明,他不得已只能装作诸事不知,拉上了棉褥,遮住自己渗血的显得自己异常薄弱的伤口。      “太子有何话想问微臣。”      这语调殊不客气,毫无敬畏。      夏殊则负手而立,冷静地凝视着王徵,漆黑的眸子擦过一点火焰,犹如深渊之底迸出的小团岩浆,仅仅冒了个风头,便随即被浓黑的水雾所扑灭。      “沈秋屏,你可认识。”      原来竟不是来对前世之事问罪的,王徵略微感到有一丝怪异,但他却极快地反应过来,太子心思敏感,先前他前往云中之事,太子早已得知。太子在并州的军权很快便要撤去,这两桩事连着看,怎么都像是王徵与沈秋屏合力谋划了一场戏,诓他入局而已。      王徵脸色虚弱,惨淡地冲夏殊则勾了嘴唇,“怎不认识,沈大人干谒诸贵之时,也曾想与微臣攀交,不过太子对他太狠,王徵不过六百石小官,在太子跟前犹如草芥,岂敢大言不惭,明着冒犯君威与他有所往来。”      “是么。”      夏殊则几已控制不住额角将欲喷薄而出的黑气。前世他信了王徵的霁月清风、虚怀若谷,甚至地,最初得知卫绾倾心于表兄,甚至不惜与他翻脸,与皇家为敌时,他曾一度地自卑,感慨自己并不如人。      这一世记忆回来之后,尽管已有所猜疑,但只要想到,王徵是卫绾的心上之人,他便始终没有对王徵有过任何不君子的举动。但如今他想他错了,王徵不是孤臣,亦没有那股热血侠肝,更没有对卫绾的别无所求一往情深。不过都是王徵浮于表面的谎言。      王徵双目中的嫉恨隐晦得令人无法洞悉,温文尔雅的皮囊底下,对眼前男人的痛恨和嫉妒,使得王徵几乎不能冷静。      可是他必须要冷静,与太子之间的对峙还没有完,只要他们其中一人不死,便都不算完。      他虚弱地支着额,透着一丝笑意,说道:“太子还有事么?不单是沈秋屏,太子殿下心里对在下的猜疑恐怕更多的,是出在阿绾身上。”      找准夏殊则虚弱的点,便能一击即中,王徵觑他神色,继续说了下去:“我与阿绾是表兄妹,自幼相熟,一道长大,彼此知根知底,她明白我,我亦明白她。太子殿下自负清高,目下无尘,可你越是不说,越是难以掩盖,你在阿绾守在我身旁时产生的醋意。”      “我嫉恨你,你对我也不能放心。只是太子殿下,你敢现在便粉碎了你一贯装饰于人前的仁义面目,当着卫绾的面,提剑便杀了我吗?”      夏殊则冷眼盯着他,“你以为你在卫绾眼中是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徵轻嗤了一声,又道:“那么太子以为,自己在卫绾眼中又是什么?”      夏殊则抿了唇,已面露怒容。      他从不在外人前露出愤怒、失望、伤心,每一种可能宣之于外的情绪,于他而言都是破绽和足可以攻击的弱点。从成为一个储君开始,他最先学会的便是冷漠。   即便上一辈子,面对重重落了他颜面的卫绾也是如此,但今日他为王徵破例了。      王徵自己也惊讶于太子竟然如此沉不住气,他便明白自己已经戳中了夏殊则的痛点。      “阿绾因何嫁与你?你们皇家,利用皇权威逼黎庶愚弄黔首的事,做得还少么?太子殿下,微臣可以同你保证,倘若她有得选,她最后嫁的人一定不会是你。你信么?”      夏殊则慢慢地沉了目光,冷鸷的双眸如腾出了火焰。      “看来太子亦是有自知之明的人……”      *      卫绾独自在帐中等候了许久,手托香腮,望着水盆里被泡得鼓鼓的衣裳被套,也不是要犯懒,只是觉得殿下与表兄在一块儿聊天,不会聊得很愉快的。      她怕他们俩一言不合打起来。      殿下能生擒伊冒,神威不可小觑,反倒是她那没什么大用的表兄,四肢无力,又负重伤在身,打起来表兄必定吃亏。      正当她想着,帘门被一只手掀开,卫绾望着迟来的殿下,终于起身朝他奔了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下。”      见殿下神色凝重,她望了眼帐外,并无人跟来,诧异地问:“怎么了?你和表兄不愉快了是么?”      夏殊则走回了床边,“孤让人将他送回洛阳了。”      “什么?”卫绾怔了一怔,“表兄身上还有伤,你怎么……”      话未竟,她便闭了口,发觉殿下的背影愈发凝滞和僵硬。卫绾千头万绪的,咬了咬唇,走上去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我一时情急,今日婢女同我说表兄昨夜里起身走到帐篷外去了,便昏倒在雪地里,她们好容易才救回他,今日伤口又崩裂了,流了不少血,我才担忧,恐怕他受不住颠簸。”      夏殊则嗓音澹澹:“是他自请离去的,孤未曾逼他。”      “我知道,我知道。”卫绾的手臂收紧,将脸颊贴在殿下的脊背上,轻轻地说道,“殿下是阿绾见过的最胸襟开阔、风华无双的男子,阿绾实是仰慕……”      他闭上了眼,将眼中的痛苦之色慢慢拂去,心也在卫绾的软语抚慰之中回复平静。      卫绾又道:“我相信殿下已经为表兄回洛阳做了最妥善的安排,便不再问了。既然他走了,殿下还要料理草原上的事,咱们便一起去青海草原好不好?殿下你可以教我骑马放牧吗?我常听阿兄念叨关外牛羊盛多,无缘一见,心中极是向往。”      “好。”他的喉咙里滚出来一道声音。      卫绾微醺地阖上了眼眸,“那咱们何时动身?”      他转过身,将卫绾纳入怀中,收紧了手臂。呼吸也些微灼烫,便尽数落在卫绾的颈边,她能感觉到见了表兄之后,殿下心中的芥蒂更重了,虽然他依然如此温柔缠绵地搂着自己。她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让他彻底地放下过往,不再想着夕照谷那件事。就连她自己都已快忘了,那片桃花到底是如何的妖异如血,那边的残阳是如何的瑰丽夺魄。      眼下她只想好好地依偎在面前的男人身旁,给他一切能让他心安的温柔。      夏殊则抬手十指穿过了卫绾的青丝,“现在便走。孤带你去牧马放羊。”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我只想好好珍惜现在的甜,我怕某无良作者君以后虐我和我老公。 某呆:哈哈哈哈哈绾绾真是我的贴心好女儿,没事儿你们可劲儿甜,一边造作一边甜,我保证没有事儿。 第 47 章   青海草原天然的草场广袤无垠, 只可惜时令入冬,卫绾已不再能望见那绵延入天的绿。      她在马车里休息良久, 才支起身走了下来。      临着一弯小河, 殿下正亲自为马驹刷洗身上尘垢, 卫绾从身后朝他靠近, 只见那匹黑马正姿态亲近地要朝殿下身上靠, 惊讶万分, “难道这匹神驹是母马?”      夏殊则难得唇角微弯, “不是。它救过孤数次, 孤亦救过它,有着生死场上彼此扶持的交情,如今,它快要老了。这本来便是青海一支少民献与大魏的汉血马,孤打算这次生擒了伊冒之后, 便不再让它跟着孤了。但它似有灵性, 能猜得出孤的想法, 不愿离去。”      卫绾听罢,沉默了半晌, 抬手也在马儿湿漉漉的毛背上抚了数下, 道:“殿下疾驰来救我,便是驾的这匹汗血宝马吧,它亦是我的恩人。”      掌心抚着的马儿果然同灵性, 它回头朝卫绾深深地看了一眼。      卫绾大笑,挨着殿下又道:“它好聪慧呀!”      夏殊则道:“阿绾, 洗马水太脏,你在车中等候,稍待片刻便好。”      卫绾摇摇头,“我不要,我就要如此看着殿下。”      他拿她没辙,便不再劝,卫绾自去寻了一颗大石头,摇着衣袖一眨不眨地盯着殿下干活的背影。      他将两臂窄袖捋至臂弯出,露出精瘦的小臂,随着拧水的动作不断地曲肘,隐隐贲张的肌肉线条起伏,直冲人眼,卫绾看得不舍得眨眼。      殿下洗马完毕,待日光晒在马背上,将它的毛发照出斑斓的光泽,神骏无匹的黑马便沐浴着阳光,安静而乖驯地等待着主人。      夏殊则朝卫绾走了过去,弯腰抱起了她。短短几步路,卫绾几乎困得要窝在他怀里睡过去,便听到他低沉悦耳的嗓音,“踩着,借力爬上去。”      其实卫绾会骑马,上辈子在逃亡途中学的,不过作为闺秀,她只能羞答答装作不会,随着殿下的指引慢慢跨上马背,跟着殿下亦坐了过来。      殿下马术精湛,载着她慢慢沿着河边,朝远处矗落着千帐的草原走去。      清澈的河水倒映出两人一白一玄的衣影,静谧地依偎着。隆冬时节,昆仑山的山巅覆压了厚厚一层白雪,迎河投映,积雪便如在水底融化开来。      卫绾放肆起来,将身子的重量渐渐都使坏地压在殿下胸口,他有所觉察,伸臂抱住了她的腰肢,马儿便走得更慢了一些,慢到几乎没有了颠簸。      卫绾翘了嘴角,深深嗅着殿下身体浑然而发的冷香,满足地睡了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醒来时似乎已经到了草原腹地,卫绾睁开眼便见到帐中穹顶,宝蓝繁复的人物图花纹,不似魏人所有,她想这应已是羌人聚居的部落了。      这里风土人情与大魏格外不同,夜里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十分热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望着欢喜地少民舞蹈的百姓,想着原来十八部族舞蹈竟也如此相似,难怪殿下心思一起,便动了要连横他们的念头。她在一旁的木架边烤肉,羊腿鹿肉都已烤得半焦,香气浓郁。      于是有热情而大胆的羌人走来,问她取走了一大块炙肉,但见篝火的焰光里,卫绾娇肤滑嫩,宛如昆仑山晶莹无暇的霜雪,双眸水圆而长,清澈而妩媚,实在赞叹不已,提着胆子说道:“你有丈夫了么?”      卫绾“啊”一声,惊讶地望着眼前可能还没有她年纪大的少年,会意过来,随即噗嗤一笑,“你没瞧见么,是我丈夫带我来这里的。”      那少年便惊愕地发出一声尖叫:“你是说,太子殿下是你的丈夫?”      “对啊,有何不可?”      卫绾觉着眼前的少年极为可爱,忍不住想逗逗他,“我丈夫神勇无敌,你若能打赢他,我才愿意跟你。”      那少年的脸色很精彩,又是喜悦又是困惑又是犹豫,最后他垂头丧气道:“好吧,我打不过他。”      随后他又猛然抬起头,吓了卫绾一跳,说道:“但你等着!再给我五年,我必能打赢他,迎娶你!”      少年立下誓言,并取走了那块炙肉,朝这歌舞不休的族人们去了。      卫绾望着他瘦如麻杆的身影,轻轻摇头失笑。      草原上的人对太子殿下既敬重又感到畏惧,畏惧天.朝太子含而不露的威仪,却也敬重他,在他们沦为阶下之囚时伸出了援手,活捉了曾令十八个部族都感到头疼的伊冒。      那少年去后不久,便有一群人来为卫绾敬酒,他们不敢对太子敬酒,于是便来对他的夫人表示由衷的感谢。他们太过盛情,卫绾推辞不过,连饮了十七八盏热酒,最后双颊酡红,摇摇欲坠,等太子一来,人便不敢逗留,纷纷都散了。      见卫绾摇摇晃晃地要倒地,夏殊则几乎是瞬间便冲了过来,将卫绾搂入怀中,抱着她回了帐篷。      不能饮酒的卫绾醉醺醺的,手不住地攀着殿下的衣衫,牙齿轻轻啮咬他的胸肉,咬得男人感到胸前一阵发麻。      脸颊晕着大朵红云,懒洋洋、醉气熏天的卫绾,被放在了床上,四肢不住地乱扭,夏殊则盯着她看了少顷,弯腰去,替她除了鞋履,打了冷水来,替她擦了擦脸。冬日冰冷的水敷在脸颊上,卫绾冻得直激灵,拿手去推他,夏殊则叹了一声,将水扔回了水盆,不忍心再刺激她。      “殿下……”      她的意识朦朦胧胧的,仿佛殿下便在眼前,伸手要抓他,夏殊则便让她握住了手腕。卫绾得寸进尺,直把人往床上拽过去。      他不得已,被她拉上去,她便起身,要脱他衣裳,夏殊则的喉咙有些发紧,制住她的小手,凝视着卫绾迷醉发红的眼眸,低声道:“阿绾,你真醉了么?”      卫绾呼噜一声,紧紧搂住了殿下的腰,嘴唇靠在他的耳边,醉醺醺地哼唧道:“我想吃殿下……”      说着她便要下口咬人,夏殊则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阿绾亦是食髓知味,渴着他的身体。      他镇定下来,推倒了卫绾,身体翻转,便压住了这呶呶不休的小女人,闯了进去。      他坚持不够地要着她,力气不绝,卫绾醉态娇憨,早已不知道自己诱了殿下甚么,舒服得直哼哼,吃吃笑了起来,与那两夜状若哭泣的娇吟大不相同,令太子殿下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如此更为卖力,直至闹了半夜,两人汗涔涔彼此相拥而眠。      卫绾醒来时,衣衫凌乱,榻上也仅仅只她一人,浑身剧痛,酸胀得几乎已无法起身。她立时反应过来自己昨夜里又做了什么好事,心中荒谬地感到一阵忐忑,她并不记得昨晚是谁在她身边了。      她胆战心惊地朝四周望去,被扔出被褥的衣衫一件件堆在底下,有她的赤红色肚兜,亦有殿下那件被撕碎的玄裳,她定定地看了许久,长松了口气,倒回褥中不肯再动。      想必殿下去得匆忙,连衣衫都忘了收拾走。      卫绾原本只想安静地躺着,却不想回忆了洛阳,洛阳的小草、月娘,随之一道回忆起的,便是出嫁之前,她信誓旦旦与月娘说过的那番话,顿时臊得脸红,说什么也不肯再闭眼了,忍着疼痛也要爬起来。      幸而从陇西郡中取回了衣衫,她换上了干净的轻粉色大袖裳服,广袂飘摇地走出了帐篷。      从太子殿下帐篷之中走出来的女主人,连头发也仅仅只是梳直了而已,并没有笼成发髻,飘逸如缎,藕色大袖迎风而曳,淡作妆面,杏眼梅腮,恍如神女。      这群牧马放羊归来的少民们,争相不吝艳羡地奇异地望着卫绾。      他们身上所穿,有的是虎皮兽衣,有的是以粗糙的葛布所制成的短褐,更有甚者,脖子上挂满了草叶,汉家服饰的惊艳,在他们充满羡慕的瞳孔中可见一斑。      卫绾热情地朝他们走了过去,有小女孩骑在父亲脖子上,天真地发誓愿意出珠宝来换取她的衣裳,卫绾道:“这有何难,你们给殿下一些时日,他会满足你们一切所求。日后我大魏之物,便是西人之物,互通往来,再无干戈。”      “互通往来,再无干戈!”      他们兴奋地喊叫着,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真诚的笑容。      远远而来的屠祉,身上还负着伤,却感到惊讶,因为他们的族人除非是在极度欢喜的时候,否则是很少于白日里不须篝火便已开始歌舞不停的。      末了,他望向被围在西人之中,藕衣鸦发、面若芙蓉的美丽女子,她热情地回应着他们的欢喜,犹如古老的巫族传说之中怀有甜蜜甘露的神女。渐渐地,屠祉心生向往,亦看直了眼睛。      从雪白的帐篷里走出来的男子,也凝然地注视着在人堆里望着他们笑容娇憨而爽朗的卫绾,直至卫绾也发现了他。少民们于是一个个屏住了呼吸,再也不敢与太子跟前造次。卫绾便几步走上去,抓住了他的手,冲他直眨眼。      “阿绾。”      他声音微哑。      卫绾踮起脚亲了他的面颊一口,这时身后的人再度爆发出一阵热闹的起哄声。      因为那个尊贵不凡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天.朝上国的太子殿下,竟如同凡人般,因为妻子的一个吻便红了脸颊,羞涩得不知作何反应,如同最普通不过的少年郎,这样的发现,令他们震惊之余,也无形之中对太子有了更亲近的意识。      夏殊则自然也从西人的神态读出了这一点,此时卫绾轻轻仰着白皙小巧的下巴,双眸杏圆,脉脉望着他,有那么一点邀功的小小的骄傲。      被她如此盯着,他感到下腹一阵滚热,伸臂搂紧了卫绾的腰,亦不避讳,当着睽睽众目吻住了卫绾的嘴唇。起哄的声儿越来越大,所有的西人几乎要围着这一双璧人歌舞起来,卫绾闭上的眼睛复又睁开,清晰地撞见殿下如墨般的眸,几乎能数清那眼睛上沿浓密的黑睫。      殿下的脸红得像柿子呢。她轻轻笑了起来,张口咬了夏殊则一口。      被咬的夏殊则神色略微乱了,便松开了卫绾。      此时,倚马立在帐篷外的屠祉,似乎已等候多时,在夏殊则的目光扫过之时,朝他们露出了笑容。      卫绾本不介意在西人面前亲吻殿下,不知为何,被羌人王子这么一盯着,还不知道看了多久,脸庞便有些发烧,低声道:“殿下,你同屠祉王子忙正事,我……我先走了。”      她转身便兔子似的窜回了自己帐篷,留下身后的男人,手指几乎要碰到卫绾的柔软的长发时,扑了一空,他慢慢地收回了指尖,淡淡地扬起了唇。      屠祉王子已走了过来。      夏殊则沉静地侧过了身,“请。”      伊冒被下狱,草原上正需一个号令群族的首领。      夏殊则表达了希望屠祉留下担任羌人单于的意愿,屠祉自幼被伊冒放逐,如今终得回来,自然当仁不让,也对太子表达了忠心和谢意。      “屠祉感谢太子施以援手,不但令夫人医治了我身上难以痊愈的旧伤,更是冒着危险亲自活捉了伊冒,完成了屠祉力所不能及的事,实现了屠祉心愿,日后,屠祉便带着西人十八族,对大魏忠心称臣,绝无冒犯之心。”      说到太子那位如花美貌的夫人,屠祉深深吸气,又道:“恳请太子应允,我有一些感激的话,想当面对夫人说。”      夏殊则平视着屠祉,道:“她不爱见外人。”      屠祉王子面露失望,夏殊则又道:“大恩不言谢,汉人之语。”      屠祉王子便低下了头颅,略感失望,无奈一笑,“也好,屠祉便不当面说了,只是还请太子代为转达谢意。”这位太子殿下素来仁义,胸怀广阔,没想到对夫人却极为吝啬,连借出来让旁人说几句谢语都不能。但这也难怪,他那位夫人犹如天女般圣洁而美丽,实在是应被男人供奉于掌中的华美至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罢,他又命人抬起来一箱象牙明珠,箱箧翻开,明丽一堂,整座帐篷仿佛被光芒掀开了顶。      夏殊则随意望了一眼,知道羌人有话直言,也不喜拐弯抹角,他道:“你喜欢孤的夫人?”      屠祉被问得脸色微红,讪讪道:“不敢肖想。”从陇西郡中苏醒以后,下人告知,救他之人乃是太子的夫人,屠祉极是感激,方才一见又惊为天人,蓦然心动,实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何种心思,但他心底却清明如镜,因此不敢妄想亦不敢亵渎。      夏殊则已明白了,“孤不日内,会带着夫人返回洛阳,今生你与她再见无望,何妨趁早断了想念。”      屠祉被说得愈发不自在,只又道:“还请太子殿下代为转交夫人。夫人如明珠天女,屠祉不敢肖想,愿将心意永藏于胸,些许外物仅表谢意。”      夏殊则没再反驳,静静地盯着那一箱珍贵的珠宝,突然感到一阵烦躁。 第 48 章   卫绾以前也好敛财, 一整箱的美玉珍珠,明晃晃地几乎扎穿了眼珠, 她立时喜上眉梢, 正欲问殿下这是何人所赠, 回头见殿下不那么愉悦地端起了一盏茶, 只留下一道难以分辨出喜怒的背影, 便冲那两搬运大箱的亲兵问道:“这是谁送的?”      两人面面相觑, 均道:“这是羌人的屠祉王子所赠。”      “赠予太子妃作谢礼。”      卫绾懂了。      她恋恋不舍地朝一整箱的珠宝盯了半晌, 才又说道:“你们抬回去吧, 我不收。”      “这……”两名亲兵实在不知该如何回话,况太子殿下又在一旁,也一言不发。      卫绾道:“魏人讲大恩不言谢,既是救命之恩,至多以人情来还, 赠送珠宝反而显得俗气了。你们原物奉还之时, 请同屠祉王子说, 我夫君便已是大魏太子,这些珍宝我并不短缺, 我若想要, 太子自然送我,王子心意我心领了。”      他们又对视了眼,便都一咬牙, 说道:“好。”      便哼哧哼哧地搬动着大箱子出去了。      卫绾实是惦记满箱的珠宝,她长这么大, 还从未见过真真正正的可以属于自己的一整箱珠宝,连当日出嫁的嫁妆,也因为转手便成了殿下的,她一眼都没有瞧过。于是不舍地跟到了帐帘处,紧盯着他们将大箱抬远了,才默默地回转身来,叹了口气。      回身时便撞见殿下目光幽深望着她,卫绾心跳蓦地加快,她走了上去,柔软的玉手覆住了他持盏的手,眨了眨眼,“别的男人送我甚么我都不稀罕,唯独殿下送我的珠链,我最是喜欢了,可惜太过珍贵,我不敢带出来,不然让屠祉长长见识,他就不敢送我甚么了。”      夏殊则明知她说的假话,只为哄自己,但只要她愿意哄,这坎儿随意便过了。      他放下了茶,将人抱入了怀里。      卫绾拍了拍殿下的背,低声道:“殿下,我想替你上药。”      “之前我配好的药,从陇西拿来了,应是万无一失的,殿下你能让我试试吗?”      卫绾先前怕不能对症,后来无意中撞见他敷用的销肌膏,她心眼多地留了小块,仔细分析了成分之后,对原来的药膏多加了几味药引,应当可以除去他身上的伤痕了。      夏殊则于是被推坐在床,任由卫绾扒开了衣襟,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卫绾小心地挑了一指药膏替她敷上去,道:“殿下还觉得我会离开你吗?”      夏殊则道:“孤不知。”      卫绾垂下眼眸,慢慢地在他胸口,替他将药膏揉开,轻抚过去,“除非殿下你变心了,不再喜爱阿绾了,不然,我也很不想离开殿下。因为除了阿兄之外,殿下是第一个待我这么好的男人。”      “殿下以后再不要做自伤之事,我没说过,我会心疼的?”      他忽然睁开了眼,卫绾的脸已近在咫尺,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一碰。      蜻蜓点水的吻过后,她攀住了他的肩膀,道:“我知道,前不久表兄在的时候,殿下心中很不愉快。只是他是为救我而来,又是我有着亲缘关系一道长大的表兄,哪怕没了前世那样的情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放任他不管。当时他流了太多血,我一时惶恐怕他那文官体格撑不住,便先去为他止血、治伤……但我心里明白,我是殿下的,我最惦记的最心疼的人,是殿下。”      她拉着他的手,慢慢覆在自己的胸口,将由缓到急的心跳都给他听。      夏殊则望着她不说话,耳朵却已红了。      卫绾如同民间最温柔的妻子一样,为自己的丈夫上药,替他将衣衫理好,挨着他坐到了一旁,执起殿下的手,将手背也替他涂抹了药膏。      夏殊则仿佛有些出神,便没有抑制住,唇边溢出了一声咳嗽。      跟着便不再能控制住,又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卫绾知晓他受伤之后又受了寒,这些时日只是在她面前时忍着罢了,上药之后,便道:“殿下感染了风寒,不要过于劳累,好好休息养好病,才有余力去做陛下交代的大事。”      这时好像无论她说什么,殿下都乖乖听话,他早已顺从地躺了下来,卫绾替她拉上了被子,见他还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仿佛不肯她离去,但倔强,不肯说。      卫绾想自己也没有事做,大不了做吃了睡睡了吃的小猪,也脱了鞋袜钻进了被中,手紧紧搂着她的殿下,温声道:“我陪着殿下,哪里也不去,睡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发出低而沉的一道回应,闭上了眼睛,等了许久,身旁的男子似已沉沉睡去,卫绾才从假寐之中挣脱,胆大而肆意地打量着身旁睡容安稳的人。殿下尚且要为她吃醋,可不想他自己生得如此貌美,她往后不知要喝多少坛子醋。今日拒绝屠祉的一番好意,是因为她觉得,如果将来有一日女子对殿下表现了这样的心意,他也会替她不容情地拒绝,她和殿下身份有别,但却已是夫妻,无论旁事,但感情上需要平等对待,如此方才能经营得长久。      只是,她实在是惦记,那整整一箱的珠宝啊。暖玉明珠,龙晶雀绿……      搂着自己的手臂忽然收紧,卫绾怔了怔,却听到身旁迷迷糊糊一道沉音:“你要,孤送你十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只是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分毫没有透露出来,闻言惊讶地偏过头,“殿下你……”      “装睡”二字没出口,她望见殿下仍闭着双目,未曾醒来,方知方才那一句不过梦呓,不禁感到滑稽,又心疼起来。算了不想那口大箱子了,正如她回绝屠祉豪气干云的那番话,她夫君乃是大魏太子,她想要多少珠宝都不缺。      她的脑袋从枕上滑了过去,趁殿下熟睡,偷亲了他一口,心如鸣鼓地闭上了眼睛。      *      在草原耽搁了又一个月,安顿好了诸多事宜,便要准备离开了。      这些时日以来,卫绾与草原上不少热情淳朴的西人有了深刻的情谊,包括那个总妄图想娶她,但因为打不过太子,每天嘴里叼着一根杂草,又气又无奈地望着殿下揽着她肩膀的小孩儿,每天望着几乎要哭了。卫绾都不解殿下为何总在经过那小孩儿身旁时,便会伸臂来抱她。      离去前夜里,少民们再度为着篝火唱跳不休,卫绾蹲在火架子旁烤肉,馋嘴的高胪带着人过来要取,别的卫绾分毫不吝,只是偷偷为殿下留了一只鹿腿,谁来也不给。      终于,屠祉王子朝她走了过来。      她望着面前罩着的一道冷影,又朝立在远处同冯炎等人说话的殿下望去,见殿下似乎已默许,便没说什么。      屠祉王子蹲跪下来,朝她横臂于胸口,施礼,“多谢夫人出手搭救,若无你,便没有今日的屠祉。”      卫绾受之有愧,“我医术不精湛,当日若非殿下鼓励,我也绝不敢擅自替你治伤。不过,卫绾终归只是妇道人家,我帮你亦是为了帮助我的丈夫。”      屠祉聪慧,岂能听不出卫绾话中疏远的推拒之意,便又道:“是,屠祉一并感激了太子殿下。”      他又问起当日送她的一箱珍珠,她却不要,屠祉耿耿于怀多日,“我是羌人小王,自然比不过尊贵的太子殿下,那一箱珠宝,只是我一番心意,夫人勿要嘲笑。”      卫绾道:“我并未嘲笑你。”      她见屠祉不解,又道:“我知你们羌人不通汉人之情,今日便同你明说了,你若要送我礼物,通过我丈夫之手来送我,固然是光明正大,旁人置喙不得你什么,但你让我的丈夫为难了。他若是不收,难免不被人诟病气量狭小,若是收了,可他心中爱我,实在容不得沙子,不喜旁的男子所赠之物出现在我身边,何况屠祉王子那一箱珠宝实在贵重。卫绾绝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因此对王子的心意只能辜负了。”      “这……”      这汉人女子何其聪慧,早已猜出自己不一般的心思,但屠祉想,这或许是太子告诉她的。      他们本是夫妻,说这些话也是寻常。      卫绾将一块炙肉送予屠祉,道:“明日一别之后,许再见无期,王子保重。”      屠祉又道:“若将来,我再受到重创,急需汉人医士,夫人你可出手相助么?”      卫绾望向了正朝自己走来的殿下,露出了笑容,口中散漫地答着屠祉的话:“或许。不过殿下会安排汉人医者来草原,屠祉王子未必用得着卫绾。”      屠祉见太子已至,便不再多话,取了一盘炙肉,恭敬地对二人抱臂施礼,转身离去。      卫绾仰目望着殿下,火光的映衬之下,殿下漆发如墨,眉眼愈发明晰,清俊旷逸。卫绾的目光已不自觉地带了仰慕。      他也在卫绾身旁坐了下来。      太子不喜油腻,这还是头一回,他肯坐在自己身旁陪自己烤肉,卫绾忙将方才烤火的鹿肉回了火,递给他,笑盈盈地等候殿下夸奖。      他尝了一口,便已尝出是鹿腿,望向卫绾,声音微哑了起来:“阿绾在暗示什么?”      卫绾脸一红,道:“这可是我特意留的,因为鹿肉少,好几个将军来我跟前抢,我一个都没有给,我这番好心,殿下却要误会我。”      也不知他信了没有,卫绾过了许久才敢偷看殿下,只见他又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并无不悦。      没有人添柴的火很快便要熄了,殿下吃上了她烤的肉之后,卫绾便再也不想烤了,揉了揉发酸的手臂,躺进了殿下怀里。      此时月明如水,草原上起了一阵泛着寒意的风,他解开披风替卫绾严实地裹了起来,这几日他的风寒终于好了,卫绾舍不得他受冷,要脱下来,殿下却不许她乱动。      她只好咬了咬唇,服帖地继续挨着殿下的胸口,尽量将他蹭暖和点。      夜深千帐灯,歌声传扬四野。      卫绾眯起了眼,“殿下,我有一点点,不愿回洛阳了。”      近来他们的默契提升了不止一点半点,夏殊则也才想到这话,只是他素来内敛,过于情热的,他说不出口。      卫绾怕他觉着自己孩子气,喋喋不休起来:“我是真的喜欢上了草原上的人,这里的人敬重我,爱戴我,也拿真心待我,没有算计与背叛,没有权势压制和迫不得已,我怕回了洛阳之后,面对主母、薛夫人,还有太后,我力不从心,难以应付。”      夏殊则没有说话。      卫绾怕他觉得丧气,立马改换笑颜,“不过,洛阳城里有我阿兄,有月娘小草他们,要给我选,我还是宁可回洛阳,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故土。草原风大,又晒,这几日我是不是黑了许多?殿下你不要嫌弃,好好养我,我会又变得白白胖胖的。”      他望着她,蓦然笑了起来。      卫绾被这一笑晃得几乎眼晕,忍不住扑到了男人怀里,夏殊则没有设防,整个人被卫绾扑倒在地。咚的一声,卫绾怕他受了伤,忙要起身查探,他却只说不必,躺在地上收紧了双臂,将她紧紧地纳入怀中,娇小软绵的身体依偎着自己胸口,竟是万分心安。      继而,他笑起来,甚至笑出了声。      卫绾从没见过殿下如此开怀,也跟着喜悦,羞涩地在他怀中蹭了蹭脸。      他道:“阿绾,孤从未想过能有今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亦紧紧搂住殿下的腰,说道:“是吗,我却觉得这是必然,不过殿下要稍稍主动一点,阿绾不想一直豁出脸去跟殿下求好。”      “其实殿下你是个很好很好的男子,真的,若是你能再主动一点点,阿绾与你必定已是两辈子夫妻了。”      她支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风吹拂着,草叶瘙着面颊,撩拨得发痒,终于他亦微微点头,似有认可。      不知过了多久,打闹的夫妻二人终于都起了身,弄得满身泥,卫绾被殿下抱回了帐篷,各自沐浴后,上了军床。      这时帐篷外的歌舞都已休了,人散去,各自归帐梳洗上榻。      因为明日要远行,卫绾不敢撩拨太子殿下,只是闭目躺了些时候,男人忽然翻过身紧紧压住了她,卫绾惊恐地睁开了眼,殿下的唇带着一丝烫意,压了下来,他低声道:“阿绾,是你让孤主动。”      她惊愕万分,继而床板一震,她也情难自禁地发出一声低吟,快活到脚趾都蜷了起来,又羞又怒,还不敢发作。      殿下最是害羞了,但唯独这件事上,他是从来都不羞的。      虽然她亦很想。但她不说。   卫绾甜蜜地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圆房之后才有蜜月期嘛 草原上的小日子似蜜甜,一日甜过一日。这是他们最甜蜜的时候了(你闭嘴)哈哈。 第 49 章   且说, 卫皎婚前失贞的消息,不知经由何人之口, 传得洛阳城遍地皆知之后, 薛淑慎唯恐与蜀中谈的婚事作罢, 连夜里修书一封递入蜀中。      接着薛淑慎便一纸家书告回了娘家, 请娘家薛氏对她做主, 出面严惩崔适。但, 卫邕以为不妥, 如今洛阳传的流言对卫皎本就不利, 但空口无凭,信者有,不信者自然也有,如果薛家这么一出面,公然朝崔家施压, 反而贻人口实了。      这种大事上, 薛淑慎承认自己不如卫邕有见地, 隐忍不发,只等着蜀中林老夫人回信。      没过多久, 林老夫人回信, 说益州传出了疫病,她儿身为刺史,当以百姓为先, 姻亲之事则应押后再议。      薛淑慎便只好再等着。      可是越等她便越觉得不对,那蜀中疫病, 虽确有其事,但陛下高枕无忧,可见不是大事,怎么听都像是林老夫人借此机会驳回许亲。      再过半个月,听说那疫病控制下来了,死伤不多,甚至完全不必刺史大人亲自经手,薛淑慎沉不住气,便又向林老夫人问话。      这一回蜀中那边已无法回避,林老夫人日日在儿子身边说道:“我那信回了她,便已是给足了薛家台阶下,委婉拒了婚事!她却好似不知!狗皮膏药似的缠上来,愈发不休了!她那女儿,婚前已有了那样的事,岂可羞辱我儿!这薛氏忒也不知好歹!待我写封信回绝了她,痛斥她一顿。儿啊,你也写封信,告知陛下,以免她薛家仗着外戚日后欺人。”      从头至尾,益州刺史都不大想与卫皎结亲,全是母亲与卫家的主母于背后推动,如今悔婚,他心中倒没甚么,只是母亲最后一句话提点了他。为防恶人先告状,当下他言辞恳切修书一封,差人送往东都,并让母亲回绝薛氏的信后发两日。      薛淑慎收到林老夫人回信,险些气晕过去,萧家仗着拥踞益州,也不过是条地头蛇,岂能比得上他们薛氏,几代名臣,又有薛夫人如今做主中宫,她连忙恢复冷静,朝天子去告御状。      不曾想,在陛下那竟又碰了一鼻子灰,皇帝提前收了萧家的信,读罢之后以为,卫家这事确实占不上理,便不肯为薛淑慎使气。      薛淑慎回来大病一场,醒时,在贴心的女儿卫皎在一旁侍奉羹汤,苦不堪言,一把抱住了她心肝肉似的叫唤起来:“阿皎,你可如何是好!为娘如何为你张罗婚事都不成了!如今,如今你怕是只能一辈子待在家里了……”      卫皎咬咬唇,眼中泛出了水光。      她沉默良久,待薛氏哭完,手掌轻轻抚着母亲的背,道:“女儿也不图嫁。母亲勿以为念,既然事已至此,明日,女儿便戴冠修行去。”      见薛氏忽然滞住,目光露出呆滞和惊愕,卫皎又以指轻揩拭去她眼角的泪珠,“母亲,女儿愿为女冠。”      女儿说话的神态口气都万分镇定,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只是,这却是一种认命之举,薛氏自然不肯,可似乎已拗不过她。      薛淑慎是卫家妇,不得不为卫氏,尤其是卫邕的脸面做打算,如今流言传得还不多,萧家这么一拒婚,却是愈发坐实了这一消息,日后只会渲渲染染,于卫氏的名声更大有妨碍。卫皎这时发下誓愿,出家为冠,倒的确不失为一种保全名声的好法子。      只是薛淑慎却有些心疼女儿。      卫皎朝她笑着,眼眶不住地泛红,怕再露出端倪,惹母亲心疼,又不许她做女冠了,卫皎忙借故离去。      一晚雨疏风骤,卫皎靠在窗台,听了一宿的雨。园中那原本枯坏的芭蕉,聂氏命人打理,但那日卫皎撞见,阻止了她们挖走,不知为何,她总喜对着那丛病死的芭蕉出神,一想,便觉得记忆恍恍惚惚,能隐约想起,她失贞那日的模糊的影子来。      卫皎不愿再做懦夫,她想忆起那坏了她一生的男人是谁。      她想起来,那男人身材伟岸而魁梧,尽管他动作温柔,但依旧几乎将她撕裂,除此之外,她只记得那日拾起了一块石头,要砸他头,砸中了,他发出一声呼痛,可却没有停下一直要她,卫皎气恼不过之时却摸到了一手的血,她生性善良软弱,连正在对她施暴的男人她都不敢杀,只扔了石头不停捶他脑袋。也正是因此,她才想起来,那个男人没有头发。      正如母亲所言,那人是个恶僧。      她……竟被一个方外之人玷污了身体。      卫皎捂住了脸,热泪源源不绝地从指缝之中流出来。      一宿无眠,她躺在虎皮靠椅上,胡乱地歇了一个时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已打算好,便在洛阳城中公告,她将出家为女冠,永世不再回洛阳。但一大早,婢女忽然匆匆跑来,朝她报信道:“姑娘,居延李翦,他、他居然来了!他今日回朝,公然当着文武百官,说要求娶姑娘你。”      卫皎慌张地欲立起身,只是双膝疲软,竟栽倒在地,婢女忙将她扶起来,卫皎却站立不住,跪坐于地,又蹙了眉失声道:“李翦?”      “正是李翦。”      卫皎俏容惨白,唇肉被咬着发白。      “才下了朝,郎主与李将军一道回来的,陛下已金口玉言,当朝允诺了婚期。此时李将军他们已经来了。”      “不但如此,李将军还请你到竹水亭一见。”      这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卫皎昨夜里还想着出家做女冠,将一切退路都留好了,没曾想李翦突然从西北归来,更当着陛下的面儿说要娶她。      难道他不知洛阳那些流言,她名声早污了么?      卫皎腿软得几乎无法撑臂立起,缓了许久,才慢慢说道:“替我更衣吧,我出门见他。”      婢女颔首。      这时伺候她的李氏大喜过望入门,送来一叠物事,笑吟吟说道:“姑娘,想必你已知了,这是李将军送来的琴谱,说他无知音,只求一知心夫人,收下他的琴谱。”      卫皎望着李氏捧来的那一叠琴谱,当日被她送回了居延,她都不知,那之后他是否还有信回来,因她已完全托大兄卫不器了结此事,便没再过问,此时见了那去而复返的琴谱,忍不住心跳得飞快。      她换了衣裳,便独自上了水榭,朝竹水亭走去。      亭中远远只见一个男子的背影,立在一堆残荷之间,身影昂藏而奇伟,高冠巍峨,窄袖长袍,似已等候多时。卫绾的跫音还很远,便已被他的捕捉到,李翦回了头,刹那间,卫皎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破胸而出。      李翦的手中还持着一把剑,他面容俊朗,与卫皎所想大有不同,她本以为他一个武将,于这个年纪应已满脸络腮,皮肤黝黑,但事实上,除了双目炯炯之外,他的面貌一切都与卫皎所想不同。      阳光披在卫绾雪白的暖裘上,她深深屏息,朝他走了过去。      李翦却在她走近之时,曲了一条腿半跪下来,吓了卫皎一跳,他正色道:“卫二娘子容谅,李翦跪天地君王,父母恩师,不吝膝下黄金,但卫二娘子,即将为李翦之妻,便只屈一膝。”      说罢,他将剑双手呈奉,垂目敛眸。      卫皎惊讶看他,“你有何事对不住我,要同我下跪?”      李翦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李翦如今才知,原来昨日以前,卫二娘子已想着出家做女冠子了,李翦如今再来求娶,颇像是趁火打劫,担忧卫二娘子芳心不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皎忍俊不禁,红着眼眶儿笑道:“你说话真有趣,可是你知道么,我名声不好。在与崔适成婚之前,我便已……那都是真的。”      李翦沉默了半晌,他皱眉望着她,“我知。”      “你不嫌弃我么?”      卫皎道。      “我非清白之身,污名在外,被崔家名为和离地休弃。”      李翦的目中掠过心疼之色,“那非你之过。”      卫皎怔住了,她呆滞地望着李翦,胸口却是一跳。      李翦起了身,将剑呈递给她,“皎皎,我盼你能嫁我,想了多年,已是我平生唯一之愿。若我因为你受到的伤害便嫌弃你,太也不是男人,更不敢厚颜无耻来娶你。从前你是崔适妻,我不敢想,亦感慨身无功名,爵俸太低,不敢出现在你面前。如今,算是我趁火打劫也好,趁虚而入也罢,人之一生,何其短暂,错过了你李翦必留一生遗憾,故而恬不知耻前来洛阳,借用军务之便,对陛下提出这么一个请求。苍天怜见我李翦三十而立却患无妻,陛下应允了婚事。可于你,李翦没有丝毫把握。当日你将我的信物退还与我,并让我不再纠缠,我便知,你心中实在无我,如今我利用陛下赐婚的旨意,强行迫你父点头,迫你下嫁,是小人卑鄙无耻的行径,如你不能接受,今日便可提剑出鞘,一剑刺死了李翦。你且放心,后事我俱已备好,今日死在你手里也绝不与你相干。”      卫皎咬着唇,一边怔怔一边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她从未见过有人前来求婚,提着剑来,让别人不答应便一剑赐死他的,更滑稽的是,他竟然还已准备好了身后事。      卫绾破涕为笑,慢慢接过了李翦手中那柄华丽而古朴的剑。      “这剑,锋利么?”      李翦略有动容,难以隐藏地露出失望之色来,只不过不敢露得太显,很快便镇定下来,道:“此剑是李翦初从军时太子殿下所赠,我携此剑斩杀匈奴千万,自是锋利无匹。”      卫皎说了一声“好”,她抽出了剑,龙吟之声惊得李翦闭上了眼,他的身体有了些微颤抖。      卫皎看了他几眼,从自己的青丝之中分出了一缕,以剑刃割断,身前的男人忽然睁眼,似乎感到纳闷,她为何割自己的头发,难道要削发代首?可如此不应割他的头发么?      卫皎将那缕青丝缠成结,绑在剑穗上。      男人忽然重重地抽了口气,“皎皎,你这是何意?”不是要杀他?      卫皎朝他温柔害羞地笑起来了,“李翦,我连蚊子都没拍死过,怎能杀得了你。”      此生能听她清软的嗓音,温柔唤自己李翦,已是足够。李翦激动地一把抱住了面前他肖想已久的娇小女子,抱着她连着转了几个圈,晃得卫皎头晕,又气又笑地打他肩膀,“不要了,我头晕!”      李翦忙将怀中佳人放了下来,一把握住她的柔荑,喘气说道:“皎皎,你可是真心实意要嫁我?是真的么?”      卫皎抽出了右手,咬唇道:“你这人,不是让你让陛下下了旨,非要我嫁给你么,如今你却来问我。”      李翦傻里傻气地朝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大笑。      卫皎被笑得愈发羞涩,低低地垂下了眸子,道:“多谢你赠我琴谱,我弹奏过了,那时便已很喜欢,弹琴时便能忘记那些烦心事,于我而言是当时最需要的。其实,我本已决意收下琴谱,若无后来母亲相中益州刺史强拉红线之事,阿皎,早已许君了……”她羞涩不能言,脸颊静静地埋在男人胸口。      李翦闻言内心大为震动,幸而她阿兄卫不器在信中说道,薛淑慎强行违逆她心意,要促成与萧家的婚事,李翦才知她是被逼。只是当时战事吃紧,他身为抚西将军,难以抽身,又想到,他懦弱不敢提亲,若是那益州萧家真能接受卫皎,予她幸福,他便放手。      那日决无可能想到,竟有眼下的绝处逢生,更没想到,卫皎其实当时心中已对他有所期盼。      他笑了起来,收住了双臂,将卫皎牢牢困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沉声道:“皎皎,从今以后,你不必再怕,风来,雨来,李翦为你遮护,此身无长物,唯独命硬,必能护你一世无虞。安心嫁我。”      卫皎虽然仍然对流言有所忌惮和膈应,但李翦却常年身在边关,正好可带着她离开洛阳。卫皎闷闷地点了头,男子身上滚烈的体息,肆无忌惮地充斥着她的嗅觉,她以前所嫁之人,是个脂粉气浓厚的娇贵公子,断断没有李翦身上这股浑厚的体息,卫皎却一点不排斥,她试图接纳眼前之人,伸出细软的一双臂膀,环抱住了李翦。      男人身体僵硬,心跳得极快,只是却一动不动的,面色十分温柔。      陛下赐婚,连薛淑慎都不敢不答应,何况比起卫皎出家做女冠,能嫁给李翦已是不错了。只可惜当初她过于嫌弃李翦,如今也不知拿什么面目来见,便索性不见,卫皎的婚事,一律交予卫邕与卫不器去办。      *      卫皎的婚期定下不久,途中夏殊则便已收到了信。      见只是卫家家事,便将信条给了卫绾。      车马摇晃,颠簸不停,卫绾本想休息,但因是殿下递来的,便伸手接过来,看罢顿时露出笑容:“原来成了?”      说着马车一晃,卫绾立不住,一跤跌入了夏殊则怀中,她狐狸般地眯起了眼,仰着头望着殿下说道:“我记得从前曾不知在哪听得的谣言,殿下喜欢我的二姐姐?”      夏殊则脸色不自然,“既是谣言,便不必问了。”      卫绾轻轻一哼,娇嗔道:“殿下目光躲闪,看来像是真的……”      “孤何时——”他蹙了眉,待要反驳,才发觉怀里这狡猾的小女人压根没有生气,便伸臂将她抱到腿上来,让她老实些。卫绾不肯,偏要扭动,跟着屁股便挨了一记打,她睖睁起来,气闷地将脸埋入了殿下怀里。      “那只是误传而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殿下终于忍不住,要哄她了。      卫绾眯起了眼。      但殿下却没再说话了,她从他怀里挣出来,仰起头,只见殿下望向了窗外,深思宛如不在。卫绾细细一想,那谣言是前世传出来的,这辈子却没有。想必殿下也知道防微杜渐,从源头上制止了它的传出。      她攀住了殿下的胳膊,依偎过来,告诉他自己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并决心再也不问关于前世的任何事。      车马渐近洛阳,临入城之时,被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      广阔绵长的官道上,鸿雁在天,夕阳漫山。      卫绾疑惑地想道,已经快到洛阳了,还有谁敢如此大胆,竟要拦住太子殿下的去路。      她让殿下稍后,自己下去会一会。夏殊则本在闭目休息,露出一缕笑意来,也当真没有过问。      卫绾探出头,只见不远处的一驾驴车上,衣着光鲜亮眼的齐王殿下正绽着大大的笑容,犹如一朵明丽的葵,远远朝她挥手,兴奋地又跳又叫,跺得木板车咚咚作响。      “三嫂你好啊!”      卫绾先是一怔,回头望向车中的殿下,殿下对这样的场景似乎很是熟悉,只是揉了揉额角,没甚么话。她也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写副cp,都想接着几章一道写完,但时间线不对,只好插在里头一点一点地抠,感觉不能尽兴,除了李将军和皎皎,还有一对我还没开始写,唉 第 50 章   每逢太子殿下从外地归来, 齐王殿下总是最兴奋和激动的,卫绾见它踏着驴车, 浑然不顾脸色发绿几欲发火将他扔下去的驴儿, 她抿嘴唇笑着, 亦同他问了一声好。      夏殊则从卫绾身后走了下来, “孤去牵马。”      已快要入城, 太子下车改换骑马, 与齐王殿下并辔而行, 卫绾则舒坦地仰靠在车中虎皮上, 随着一路轻微的颠簸,马车驶入宫城。      不但这次太子立下大功,朝野内外交口称赞,连西北居延战事,也获得大捷, 因此李翦才有余力暂时抽身, 回洛阳料理他自个儿的婚事。不过楚王殿下却没随着一道回来, 说是军中不可一日无帅,李翦回了东都, 居延关须有人代为镇守。      陛下心下甚为满意, 赐了一柄先帝南征北战之时所用、后来立他为太子时作为信物赏赐他的宝剑,命人连同嘉赏圣旨,一道运往居延。      卫绾几乎是才在东宫沐浴, 洗去衣上风尘时,便从韫玉口中得知。      陛下的心思, 如今藏也不藏,愈发昭然若揭了。她瘪起了唇。      殿下回东宫时,命人拖来十口大箱,卫绾还不知这箱中装的何物,殿下便道:“屠祉欲送之物,孤以十倍赠卿。”      卫绾睖睁,那十口大箱便被人一齐打开,明珠琳琅,辉煌烂彻,几乎晃晕了她。好半晌,卫绾没从自己竟得了这么十箱珍贵的珠宝之中回过神来,殿下道:“阿绾说,你夫君是太子,你若是想要,他自会赠你。孤那时才知你喜爱这些。”      这些珠宝在殿下眼中明明是庸俗之物。卫绾顿了顿,欢喜弗边,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大箱,兴高采烈:“我喜欢啊!这么多,价值连城了吧!殿下你对阿绾太好了!”      她欢喜地扑在箱子上,赤着一双雪足,白腻的脚丫于红毯上不住地晃悠、摇摆,宛如一只娇嫩雪兔,夏殊则目光一动,忽从一旁的箱中取出了一只锦盒,他拿着锦盒双臂将卫绾搂住,抱她上榻。      卫绾被置于殿下膝头,疑惑地望着他,只见殿下从锦盒之中抽出了一双脚链,银光闪闪,尚有珠玉生辉。      殿下的脸如美玉生晕,笼着一层淡淡烛光,俊美得犹如天神……      他道:“孤送你的颈链,原本是母后所赠,如你所言很是珍贵,怕你不肯带出,如今这串脚链,只是寻常宝物,孤见它称你,盼你日后时时戴着它。”      卫绾小巧的玉足被男人一掌便笼住,撩拨得痒痒,她心里忍不住想道,殿下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也是最坏的男人。冰凉剔透的脚链被扣上,发出低而短的铿鸣,卫绾的心如同被死死套牢了。她目光濛濛,一眨不眨地望着太子。      殿下带着炙烫的唇亲吻了下来,卫绾被他揽着腰,却犹如被抽去了骨头,软得只能仰倒在榻。      铜盏支起的灯烛光里,殿下的脸仿佛也在闪烁着,时明时灭,时如旭阳,时如冷雾,卫绾的心中抽出了一丝细密的甘甜,她漾着柔软淡红的嘴唇,等着殿下一下一下的垂怜。殿下抽去了她的腰带,慢慢地朝她压过来。      他的动作不再如此前那般一边温柔,一边放肆,只有放肆和掠夺。      卫绾有些疼,但更多的还是舒服。只是她渐渐明白过来,殿下并不开怀。      送她礼物,又替她戴脚链,只是哄她开怀罢了,他心中藏着事,令他的眉头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完全打开。      卫绾睁开了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殿下,伸臂抱住了他,低声道:“殿下……”      他方才是从陛下那儿回来的。      皇帝送了楚王一柄象征意义路人皆知的宝剑,至于殿下这里,卫绾忽然福至心灵——至于殿下这里,可能便只有那十箱珍珠美器,别无余物。殿下身为太子,不可能稀罕那些宝物,若是陛下真心赏赐也就罢了,最怕便是拿来打发人的,如此一想,那同楚王殿下的待遇何止天壤之别。      她虽然早已知道,陛下将皇后与太子这碗水早已覆手泼出去,可却不知,陛下做得决绝起来,竟会完全不顾父子情面,做得如此寒殿下的心。      卫绾感到心如被丝线缠住,针密密匝匝地刺来,刺得心上疼痛不已。她抱着殿下,双腿攀上他,用尽余力地与他厮缠。      “阿绾。”男人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软倒在她身上,汗珠铺满了身躯,卫绾亦疲惫无力,勉强支起了眼睛,听殿下说话,“弄疼你了么?”      身下这个小娇妻,最是皮娇肉嫩,往常他稍微用力,她便嘤嘤喊疼,也不知是真是假,今夜他知晓自己过于孟浪了,也不知伤了她没有。      卫绾脸红着,从殿下禁锢着的身下逃了出来。“没有很疼。”那些话不过是拿来撒娇的,换他怜惜而已,她一口咬在殿下的肩膀上,嗓音闷闷的:“殿下已是很疼阿绾了。”      她说着,又心疼起来,忍不住搂住了他,“我知道殿下心里不快,不知怎么心疼你,殿下要怎么待阿绾,阿绾都愿意。”      他搂住了她,心中感到一阵祥宁与满足,道:“痴子!孤纵是心中不快,又与你有何关系,怎能拿别的事来罚你。”      卫绾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殿下的爱妻,而不仅仅只是一个娶回家的女人,她顿了顿,爬到太子身上来,虎口拔毛般大胆,“方才陛下同你说了甚么,殿下不拿我当外人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如往常一样,你不是见过么。”      卫绾狐疑地盯着他。      一个时辰之前,广明宫中,夏殊则本已决意离去,皇帝忽然气怒不已,随手便扔了一样物事过去,砸在夏殊则背上。      陛下如此对他发怒,并不是一两回了,十岁之后,他便不吝在皇帝面前展现自己二十岁的心智,让皇帝震惊之余,因为身体的缘故,不得已而暂时扶持他。夏殊则便借此机会揽权于身,不断地壮大势力。      并非是贪图皇位,上一世,他无心恋栈,甚至命中最后的时候,他向父亲请旨,改立他人为太子。尽管他没有明言,但于皇帝而言,该改立谁是再清楚明白不过。一生二十余载,唯独那一刻,他的生身之父对他流露出了一丝虚伪的慈悲,一点他早已不再需要的抚慰关怀。此后楚王登基,曾跟着他南征北讨与他有着过命交情的部属,却被不断地剪除、斩杀殆尽。他开始明白,纵然他不想要那个位置,可要自保,只有走这么一条路。      他的二哥并不是什么慈悲之人,即便他出于真正挂冠而去的心意,楚王亦不会信任,他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直至斩草除根。      他不会再让了,从他睁开眼睛,当那些痛苦的旧忆,如酒般越是久远越是浓醇,遮天蔽地,毫无保留地灌入一个十岁孩童的脑中时,他已知道自己该走什么路。      面对皇帝,他不再希图什么假意关爱,从小到大,如这样,皇帝随手拿起手边的物件来砸他,并不是罕事。偶尔是纸镇,偶尔是御笔,玉玺上令宫人战战兢兢的磕坏的一角,也是陛下盛怒之下砸他所致。      他从没有躲过。      这一次是砚台,幸而他只着玄服,浓墨泼溅了一身,也看不出分毫端倪。      皇帝冷冷地,赤红着双眼道:“你在跟朕讲条件?居延战事已闭,朕纵李翦成婚之后,他夫妻二人离洛阳赴张掖,此后老二自然可以调兵回来,何愁又生变故,你危言耸听,咒朕大败,还要朕赐你虎符?妄想。”      夏殊则被砸过的背脊,那伤处感到隐隐作痛,卫绾甚至在抚摸着他的背时,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她忽然声音一哑,“殿下,你背过身去,趴着,教我看看。”      他望着她,不知不觉,小妻子已学会使唤他了,她过去怕他怕得要命,如避蛇蝎。他望着她漠然不动,卫绾也不动,四目相对了会,他还是慢慢地翻过了身,映着烛火,将背后的青紫呈给她看。      卫绾立马便想到,除了陛下,谁还能在殿下身上留这么大块淤青。她咬住了嘴唇,眼眶泛起了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丑么。”      夏殊则闭上了眼,也不知该说什么。      背后传来轻盈的触感,竟是她柔软的唇瓣落了下来,便落在他的伤口上,吻得珍之重之,她的小手亦紧紧地扣着他的腰,让他几乎身体发颤,无法自持。      她柔软的指腹缓缓地从他背后的淤青上滑过,为了避免弄疼他,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会,跟着,卫绾走下床榻,趿拉着殿下那双并不合脚的木屐,发出咚咚的响动,她去取药膏了。      夏殊则趴在榻上,目光晦暗不明。      “陛下不赐军令虎符,可,想要臣对着匈奴南下之势坐视不理,亦可,但我张掖将士百姓数十万之众,因陛下一己偏私,便要再度陷于水深火热,陛下当真可以,御床高枕,宁作目盲之君?”      无论他如何说,皇帝也不肯信,坚持夏殊则危言耸听,不过是因着楚王劳苦功高,他才赐了心爱的次子一柄削铁如泥、象征权位的宝剑,太子心中嫉恨,故编出这么一套居延关岌岌可危的说辞。      “朕若是信你胡言乱语,才真是目盲之君!看不见眼下我大魏抵御匈奴,即将退敌千里的空前局势!”      夏殊则皱紧了修眉。      从他被调往河西开始,他便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匈奴新上任的王,与以前贪功冒进的单于大不相同,新单于手腕铁血且毒辣,不然不会不断犯境。大魏倾兵力而战,也未曾取得过大捷,始终僵持不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所谋之地,恐怕早已不止是居延关。      战策上明知不可为而强攻,是蠢人才做的事,匈奴即便不堪教化,也不会连经验之谈都没有。      夏殊则前世今生与匈奴交锋两次,对当下的这个匈奴单于亦有几分了解,对方不是善类,更不是蠢人。何况眼下大魏内忧外患并起,并州他已失势,正是匈奴的绝好机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抿着薄唇,瞳孔中已流露出一丝怒气,只是对着君父才收敛得几乎不见,“臣奏请陛下,准允李翦尽早成婚,即刻前赴张掖。”      不知为何,他越是顶撞,皇帝反而越是不肯答应,何况楚王所立之功,本已有人不服,都道是李翦将在外指挥若定,才有数次获胜,如今李翦回了洛阳,正是让楚王试锋的机会,皇帝为二子造了这么久的势,岂肯放过。何况皇帝越想,越是觉得夏殊则这是退一步,目的仍是让楚王失去这个机会。      再者,卫皎那姑娘如今是第二次成婚,卫邕极为看重,若是仓促潦草便被办了,难免不如卫邕与李翦两员大将的心意,如此一想,太子之谏愈发是不可取。      皇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卫绾取回了药膏,一面替他揉捏着发青的肌肉,一面埋怨道:“殿下你这样,往后我只能做你的私人御医了,我要把这些膏药全部都备着。”      夏殊则原本始终想着方才与皇帝的不欢而散,闻言,他睁开了眼,将卫绾拉了下来,再度欺身压上。卫绾的掌心还扣着药膏,哗啦一下滚落在地,她惊讶地咬住了嘴唇,望着殿下说道:“殿下,刚刚不是才……么?”      “孤觉着不够了。”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黑眸漆漆,仿佛她不点头,他绝对会正人君子到底。      “阿绾,你可愿意?”      卫绾脸颊激红,又不忍心推他,嗓音细如蚊蚋:“殿下你这个坏蛋,大坏蛋,骗子……”她呜呜的声音被他一把攫住,又是一番忘我的抵死缠绵。帘帐随着不断起伏的木榻晃悠了大半夜,最后金钩扯落,女子娇吟无力戛然而止,方才停息。      深夜里于殿外听着动静的月娘捂着嘴,发出了轻轻笑音。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夏越来越不像夏夏了233333是什么促成他从纯情少男变成了老司机,是绾绾每次对他的纵容哇,想吃就吃可还行。 第 51 章   卫绾也不知自己被殿下折腾得死去活来, 是凭着一股什么毅力将殿下熬得睡了过去,自己却双腿打颤、艰难地翻过身, 爬下了床榻, 替殿下继续上药的。      见他迷迷蒙蒙睡着, 双眉揪得很紧, 卫绾忍不住隔着厚重的棉褥, 拍了拍他的背。      这时节洛阳也积了几重厚重的白雪, 天冷得滴水成冰, 卫绾怕月娘她们还在殿外等着, 故出门去看了一眼,果然见到还在雪地里跺着脚等候的月娘,月娘满面红光喜色,见卫绾出来,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身上瞧。      卫绾也困倦得几乎撑不开眼, 忙道:“月娘, 你且去休息罢。”      月娘应了声, 却没有依言离去。      想当初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离开洛阳时,彼此之间还生分着, 连圆房都不肯, 也不知在河西经历了甚么,回来之后竟亲热如此,殿下那说话语态, 温柔如腻,月娘素来只闻他沉稳狠辣的一面, 却不知他竟能对女子呵护备至,怎能不喜。      她点了点头,看得卫绾愈发红透了脸颊,道:“姑娘,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卫绾应了,月娘伸手握住卫绾,低声道:“奴说句不该说的,那楚王殿下成婚四年如今无嗣,陛下再怎么偏心,也不得不念着这点,姑娘心疼殿下,可早些为殿下添个儿子……”      卫绾一怔之后,手指僵硬,“月娘,你同我来。”她朝身后看了眼,见里头并无动静,知晓殿下没有醒来,但为防万一,她将月娘唤到了别处。      月娘不解其意,纳闷地跟随着她。      二人绕过偏殿的紫瓦琉璃檐,至一处后花园,临着冷月寒雾,朔气侵体。      卫绾本只是打算出来散了宫人,着衣不多,微微打着颤,咬唇望着月娘道:“月娘,殿下好像不愿我为他生养子嗣,你说,我该问他么?”      月娘惊诧,“啊?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卫绾也不知,殿下爱她宠她,她不是木头人,分明感受得到,可,“自头一回之后,他再也不肯弄里边了,即便偶尔不留神,也会事后替我清理干净,我知道,男人这样便是不愿女人受孕。我从前不敢多想,月娘如此一提点,我实在心乱如麻,我该问他,为什么这样么?”      说到这里,卫绾早已顾不得害羞,越说,心头越是感到万分的难过与委屈。      月娘神色复杂地望着卫绾,她还以为殿下必是早已爱上了姑娘,这才温声软语,好言欺哄的,可男人一张嘴,大多是靠不住的,这点她倒是忘了,月娘道:“也许是太子殿下觉着你们才初成婚,时机尚未成熟,不愿现在便让姑娘受孕,再等些时候,若还是如此,你再问不迟。”      卫绾也是作如此想着的,她点头,不再多言,离了月娘回寝殿去。      寝宫温暖如春,她伸手抚过帘门,心事重重地一抬头,只见殿下正坐在床边盯着她,不知他何时醒来的卫绾骇了一跳,忙走了过去。      “去了哪?”      卫绾咬唇道:“只是与月娘说了些话。”      夏殊则握住了她的手,卫绾小手冰凉,身上也俱是冷意,他没说话,将她的掌心慢慢地搓热了,抱她上榻。      卫绾道:“殿下怎么醒来了,是我惊动了你?”      “身旁无人,忽然不安。”      男人只回了她八个字,可卫绾却觉着这分量极重极重,她忽然鼻头酸涩,险些脱口问出。      夏殊则见她神色怪异,有话将说不敢说,道:“有话要说?”      卫绾摇头,并偷瞟了一眼被弄脏的床褥,湿痕早已干涸了,殿中仍若隐若无地浮着一点未散的麝味,而捕捉到小妻子这点心思的夏殊则,红了俊脸,将她抱住了。      卫绾的眼眶湿漉漉的,如浮动着溪水般,清澈而晶莹,他捉住了卫绾的香肩,红着脸嗓音哑了下来,“阿绾,你才十五岁,孤愿等你再大些,再为孤生育孩儿。”      卫绾一怔,瞬间也彤霞罩脸,赧然而无措——殿下怎么什么都知道?      原来不是不想,是觉着她还太小了。卫绾想,虽然这个年纪便已生产的妇人大有人在,但确实,她年纪稍稍小了一些,殿下明知楚王无嗣,尽早生下嫡子的重要,却不急着生皇长孙,反而是爱护她的表现,她却在东想西想,实是糟糕。她红着脸点点头,轻啄了下殿下微红的薄唇,望着他清冷而秀逸,浮着大朵红云的俊脸,说道:“那万一,他提早来了……”      “那便生下来。”      他吻住了她,卫绾说不出,迷迷糊糊发出一声“嗯”,心上块垒尽消,无比畅快。她并不介意孩儿早来或是晚来,只求男人一个令她满意的态度罢了,如今她很是满意。      夏殊则搂着卫绾不再说话,皱紧了眉。卫绾也渐渐觉察到,殿下的臂膀收得太紧,几乎到了要勒痛她的地步。      他想到难产的母后,幼时皇姐尚在,便对他说过,母后在怀他的前两年,曾流过一个孩儿,那时身子骨便已急转直下,后来几年都未曾受孕,直至有了他。母后为了生下他吃了不少苦头,无数次与阎王交战,都打了胜仗,但也岌岌可危,直至他的寤生,如压倒母后的最后一根稻草,母后这才去了。尽管皇姐对他从无怪罪,但他心中明白,若没有他,皇姐应是有母亲宠爱的尊贵的大魏嫡长公主,便未必会被嫁到匈奴……      从那以后,他便畏惧女人生产。这是这点不能告诉卫绾。      *      听闻居延大捷之后,陛下又赐了不少贵重之物给楚王妃杨氏,薛夫人也让杨氏不时入宫作陪。如今薛夫人代先皇后执掌凤印,为六宫之主,她若设宴,众妃嫔不敢不赴,连卫绾也不得空闲,回宫三日便要被拽去赴宴了。      洛阳城瑞雪尺深,宫墙瓦檐覆压素雪百里,万千琼楼,静默灰白如斯。从先皇后病故之后,那凤宫便再无人居住,被陛下下令封锁了起来,无人可近,但薛夫人的寝宫亦是无比恢弘,殿内烧着地龙,燃着檀香,当正一面气势如瀑的孔雀尾羽图,两侧青釉细口宝瓶各插时鲜梅花,粉白交点,妍姿烂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入殿内,更是一眼便望到,鹤颈莲枝铜灯上高擎着九支烛火,这是皇后的份例。看来是陛下特许的,否则薛夫人不至于大张旗鼓地摆出来。      但接着她便发现,事有不对。除了宫中众位后妃外,薛淑慎与卫皎也赫然在列,并且薛淑慎亲切地傍着薛夫人说着话,姿态委婉,一旁卫皎垂眸不语,只在委婉入门时对她给了一个善意的目光,跟着便又垂下了眸子,忸怩万状。      她即将出嫁,想必是薛淑慎要带着她上后宫来,借着薛夫人的势捞些好处。      卫家主母虽出身名门,但目光却短陋无比。卫绾本应对她嗤之以鼻,只是在看到薛淑慎在场时,心中便立时感到不太妙,薛夫人招待着她,让她上座。卫绾只得客随主便,坐于薛夫人右手之畔。在场不少妃嫔品级不如卫绾,虽是长辈,也不得不让着她。不过卫绾却如坐针毡,直觉这堂上不少人对她目光不善,让人惴惴。      薛淑慎今日已是盛装打扮,并让她不争气的二女儿卫皎,也起了大早,换上了珍贵的绸绒,可一入宫,在这群彩袖辉煌的妃子娘娘中间,纵是容光艳丽,也难免相形见绌。这时又瞧见卫绾那小贱人一朝得势之后,如今锦纹莲衣,风娇水媚,看得出男人灌溉之勤,薛淑慎心头便尤似哽血,愈发悔痛,也怨恨当初卫邕几次三番阻拦她的嫡亲女儿嫁太子。      卫绾朝薛淑慎淡薄地施礼,问了安,薛淑慎如今作为臣妇,也只得起身,不情不愿地回礼。      薛夫人见二人之间似仍然很不愉快,便笑说道:“今日只作是一家人,不必见外。过了年关,我们皎皎便要嫁给抚西大将军李翦,将离了洛阳,随夫走马上任。居延关山长水远,怕日后回娘家也多有不便之处,故而我安排她们母女入宫,是为了好好践行一场。”      说罢,她从怀中摸出了一样物事,那是一只绣工平整的荷包,“此物是我亲手所绣,些许心意。至于其他,皎皎的嫁妆,便由我这个姨母一手办了。”      薛淑慎感恩戴德,忙接了绣包,连连道谢不住。      顿时薛氏喜上眉梢,红光满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接着便有不少妃嫔附和,为薛淑慎赠礼。      原本卫皎在坊间名声不好,她们也都听说过,但这是薛夫人的外甥女,即便再心存鄙薄之意,也不敢不卖薛夫人这个面子,于是个个凑伙儿送上名贵之物。      卫绾来时并不知有这么一出,细想来身上唯一稍微送得出手的,便是殿下绑在她脚腕上的银链,但那是她的,她不可能转手送人。卫绾垂下了眸,假作不知这节。      恢复了平静之后,身为妹妹的太子妃却纹丝不动,场面便显得极为难堪。      这时徐夫人开了口,笑说道:“怎不见楚王妃?她对薛姐姐向来是最孝顺的,像是比楚王殿下还亲呢,咱们谁不羡慕薛姐姐这儿媳,怎么今日她夫家表妹要成婚,竟惫懒起来,不肯来了?”      徐夫人本意只是打个圆场,却不知牵出了另一话头来,薛夫人眉眼盈盈,喜色冲天,“她啊,身子重,来不得。本是非要来的,但如今下雪天气,路滑,本宫也怕她路上稍有个不慎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如此,众人大喜,忙朝薛夫人道贺起来,薛淑慎这时也是大喜过望,并隐隐约约朝卫绾睨了一眼。      卫绾心中惊愕,却也为了颜面功夫,对薛夫人温婉道贺。      徐夫人这时却面露尴尬之色,因儿子殊烨对太子那情分,她自然而然稍稍偏着太子一些,谁知楚王殿下如今又有了大喜,这若是诞下儿子来,陛下要赏赐给楚王的,恐怕便不只有一把开国重器那么简单了。      她敛了不愉的神色,装作欢欣,笑问:“这是几时怀上的?楚王殿下走了快有半年了不是……”      薛夫人道:“回来过一回,他们小夫妻关系要好,分隔两地不得太久,中途实在按捺不住,飞骑回来,于王府之中住了不过两日,便又回去了。许是天意怜殊衍多年无子,如今又立下功勋,赏赐一子与他也说不准。前不久本宫在佛堂求了一签,是上上之兆,阿怜又说前夜里梦到白胡子老神仙,左掌托着一个粉雕玉琢的金童娃娃,一撒手,那金童娃娃便化作一道祥光入了她腹中……”      话中之意不言自明,堂上妃嫔神色各异,全心拥戴薛夫人的自是大喜过望,有子嗣的诸如徐夫人,却神色复杂不明。卫绾这个重生之人,对梦境这回事更是信奉不已,心底有些微失望。      若是楚王妃这一胎真是儿子,她那本就可怜得不到丝毫父爱的殿下,不知道又要被排挤到何种地步,她心疼得皱起了眉。      一直观摩着卫绾神色的薛淑慎此时沉闷哼了声,透着一股憎恶和扬眉吐气的快意。      楚王与杨氏成婚已有四载,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对此事薛夫人不可能没有暗中催促过,只是表面上,她仍然是最善意和慈悲的婆婆,从不刁难杨氏。楚王的几位妾侍,大多是薛夫人安排,但楚王独独喜爱杨氏,罕少与侍妾通房,故而她们身上也没传出过消息,如今幸得杨氏有孕,薛夫人才总算松了口气。      这些纵然薛夫人没有表露,但为了知己知彼,已将楚王殿下家事摸得大致清楚的卫绾,却早已猜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相信,老皇帝一定是我笔下最不要脸的老男人,比恪哥哥他爹还要渣还要贱!写着写着我都生气了。哼。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花前月下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2 章   卫绾的气不顺全因帝心偏颇, 她知晓薛淑慎眼下幸灾乐祸,正扬眉吐气着, 为示大方, 她起了身来, 朝薛夫人施了一礼, 水圆的杏眸微微一勾, 露出些许不怀好意的笑容来, 只不过在她低头之间, 一瞬间便消失了。没有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卫绾原本不知今日母亲携了二姐来宫中, 更是不知薛夫人因二姐出阁备下了如此厚礼,确然,即便薛夫人不说,母亲不说,二姐不说, 卫绾也应知晓的, 今日稍显得仓促, 未及准备,待二姐姐出阁之前, 卫绾必定将厚礼送上, 方不枉母亲入宫这一趟。”      她话里话外之意都是在指责薛淑慎携女入宫,借着嫁女名义,借着薛夫人名头捞些好处。薛淑慎自是面色挂不住。      连在一旁, 深谙母亲心意的卫皎,也不知如何自处。她本就不愿来, 但母亲指责,她即将出嫁,日后跟随李翦北伐,连洛阳也轻易回不得,怎么连嫡亲的姨母都不来叩见。自幼起,薛夫人赏赐给她多少珍稀物件儿,原来是肉包子打了狗了。母亲说话时而难听,卫皎脸皮薄,受不住这言语相激,只得乖乖前来。      眼下母亲的心思被卫绾一语揭穿,她实在尴尬,不知如何回应,便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圆润而小巧的下巴几乎要戳到胸口上了,拼命地咬着唇忍着难堪。      卫绾趁着薛淑慎挤眉弄眼发作不得,又道:“另有楚王妃怀喜的喜事,既也是喜事,自是也要备一份厚礼的,卫绾人惫懒,便一道准备了,也给楚王妃送去。”      卫绾贵为太子妃,一口一个楚王妃,不敬二嫂,旁人也说不得甚么。      只是她这话像是在讥讽薛氏姊妹,借着家中喜事来捞油水。      不少妃嫔已在面面相觑,暗中想着,都道太子殿下性子尖锐,对两宫不睦,谁知娶了这么个贤内助,也是个一身犟的硬石头,薛夫人小看了人,几颗烂柿子砸上去,除了碰得个柿浆迸裂之外,没甚么好处。      但说到底,这是太子殿下和楚王的事儿,她们掺和不了,奉薛夫人为尊是识时务,但不得罪卫绾,也是另一种识时务。      既然太子妃起了这么一好头,她们不敢不应,纷纷也道:“正是正是,既有老神仙托梦,那十有八.九是个小皇孙,岂能不喜?正该贺之。”      于是即便薛夫人没那意思,这时也下不来台了,真叫卫绾给不能反驳地嘲讽了一句。薛夫人脸色有些微不愉,但随即又笑道:“太子妃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礼尚往来实在俗套,快莫说此话,否则本宫可要恼了。”      卫绾随着薛夫人的话跟着假笑,慢慢地收敛了形容。      这时,任凭谁也知道这个太子妃不是个纯良文弱的主儿,也不是好得罪的,先前因她是卫家庶女而起的鄙薄之心,不觉淡了几分,反有几分敬畏。      这宫中服从薛夫人的,未必是真服从,只是碍于立场,不得已明哲保身,至于顶撞薛氏,触逆楚王,她们更是不敢,如今终于来了个敢在薛夫人面前不卖好的,谁人不得高看两分?      跟着薛夫人教人传膳,欲留薛淑慎在宫中用午膳,众嫔妃亦不敢推辞,都自发表示愿意留下蹭一顿,实则是迫于威压不敢离去罢了,场面话却说得冠冕堂皇的,跟着她们不约而同地将心思全落在了卫绾身上。      卫绾本已有了离去的心思,但怕方才一番话说得二姐姐心里头不痛快,只好暂时又留下来,寻个机会与卫皎说清。      薛夫人的宫中用着皇后的份例,招待诸妃的佳肴珍馐,被宫人络绎不绝呈上,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整桌,薛夫人笑着命人布菜,将一叠龙舟鱼取了递到薛淑慎面前,银色箸子将鱼腹劈开,露出里头雪白的虾肉,以酱汁淋漓一浇,香郁扑鼻,薛夫人亲自为薛淑慎与卫皎夹了两箸。      她退了回去,说道:“本宫这位姐姐,在家中之时最是贪口腹之欲,最喜欢的便是鱼肉,这宫廷里的鱼肉,比民间到底是不同,讲究多,做法繁琐,味道也是十分爽口,阿姐尝上一口,便知我所言不虚。”      得如今贵为夫人的妹妹亲自夹菜,薛淑慎倍感荣幸,还道薛夫人这番话是欲夹枪带棒讥讽卫绾,忙不迭应和道:“宫中的鱼,岂是乡里野河里撒的苗。”      卫绾因谙熟这道菜的做法,知晓这条鱼原料不过是条鳜鱼没甚么独特,但薛淑慎喜爱占口头便宜,由着她去了,避免锋芒太露,她只瞧瞧地朝卫皎使了个眼色。      卫皎眼神会意。      筵席散去,一众人出了薛夫人的永信宫,薛淑慎欲携女与薛夫人多闲聊一会儿,卫皎借故离去,与卫绾行至毓华园,过几道廊庑,只见里头花繁树茂,泄翠流紫,佳木重重品类不一而足,皆婆娑结影,四下满是阴绿。      卫绾先恭喜了卫皎即将嫁得如意郎君,说得卫皎一阵脸红,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抓住了卫绾的手,道:“还要谢你,若非有你,我怕是踏不出这一步,早早地便出了家做了女冠子。”      卫绾拂了拂手,道:“唉,没听着薛夫人说的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谢来谢去总是毫无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皎一听,愈发面色讪讪,母亲对这个妹妹抱有太深的敌意,说话总是夹枪带棒,幸而这个妹妹也是一身的刺,不甘示弱的,这才能够不伤。只是卫绾如今嫁了太子,母亲心里那口气总是无法平息下来,她即将嫁给李翦,便要随夫北征,不能在夹在母亲与卫绾之间充当和事老,怕这二人斗得两败俱伤,临行之前忍不住要交代卫绾些话。      但卫绾见她一张口,便已猜出她要说甚么,顿时沉了脸色,道:“若是劝和的,二姐姐死了心吧,你也瞧见了主母对我的百般刁难,我喘口气都能让她怄上半日,她岂能放得过我。”      卫皎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我今日观之,阿绾分毫不弱。如今又是太子妃,恐怕将来吃亏的,还是我那母亲。说起来,她今日不讨你和不疑的喜并不无辜,只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将来她真做了甚么令你十分不快的事,二姐豁出脸,斗胆请你高抬贵手,饶恕她些,至少,至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卫绾道,“我尽量。”      她想先应付了二姐,待卫皎出阁之后,自己与薛淑慎爱怎么斗,便怎么斗,谁也管不着。      卫皎于是不再说话。      等了许久也不见急着去解手的卫皎回来,薛淑慎朝殿外瞅了一眼,心中忽地凛然,猜到卫皎定是寻了那小贱人上去说悄悄话去了,她真不知,那小贱人给不争气的卫皎灌了什么迷魂汤,卫皎处处护着卫绾那小狐狸精,每每想到自己臂弯下长大的女儿胳膊肘竟朝外拐,便气郁结胸,愤懑不已。      薛夫人从容地啜饮着茶水,睨着薛淑慎道:“我从前还道姐姐无能,收拾不得一个区区庶女,如今我是见了厉害了,她从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不需惧你,如今是一朝得势仗着太子威风于你我跟前耍横,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薛淑慎心中一动,惊愕问道:“太子殿下竟很宠爱那小狐狸精?”      观姐姐神色薛夫人亦猜得出,如今薛淑慎的懊恼程度,便放下茶盏,幽幽叹道:“岂止是宠爱,几次三番前往河西,都身边一刻不能离地带着,为了她又是受伤,又是千里奔袭,闹得好大几出。我从前也只道太子冷心冷肺,对女人毫无温情,连自作主张要替他物色几个通房美婢,都没敢下手,唯恐怠慢了自己一手栽培的身边人,如今竟是没想到,那初嫁来的卫绾,竟像是他的眼珠子般看得紧,疼得厉害,谁也碰不得。”      薛淑慎还没会出薛夫人的意思,只见妹妹望着自己显露愚钝的神情,恨不能成器地一指头戳在自己脑门上,跟着便挨了训:“阿姐你啊,岂是太子与卫绾的对手,日后莫惹她了,卫绾如今在深宫之中,自有我来收拾。不论是利用卫绾胁迫太子,还是利用太子打压卫绾,我都自有主张,你日后少露锋芒。”      薛淑慎这才知妹妹是怪罪自己今日说话不顾太子妃体面,过于锋芒毕露了,张口欲说话,却久久无言,最终只能愣在原地,一句也说不得。      *      徐夫人今日着实是大开眼界,心中对卫绾不禁有了几分服气,日后薛夫人恐有得烦心了。      说起来她对这个小女子竟很是有几分喜爱,难怪儿子小五成日里在自己跟前说他三哥三嫂的好处,太子殿下对殊烨的好处她自然都记着,至于卫绾,她日后要刮目相待了才是。上一回,薛夫人借了太后的势,罚了卫绾去跪戒堂,徐夫人左想右想,觉着当时卫绾除了那一条退路,恐怕也没有别的更好的下台来的手段了,如非太子冲冠一怒,恐怕卫绾还有后招,堵得让太后也摘不出个不是来。      可惜她如今身份尴尬,殊烨虽受封齐王,却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甚至还被养在深宫之中,不但招揽不得什么“护身符”,朝政浑水更是与那纨绔小儿不相干,她除了苟全己身之外,别无他法,总不能冒着危险得罪如日中天的薛家和正得圣眷的楚王一脉。      徐夫人想着想着,便觉得胸窝子处如闷了一团要发不能发的火焰,闷得炙躁烦郁起来。      *      卫绾腿软,回了寝宫,便让月娘为自己按拿穴位。      月娘走到贵妃靠旁来,将白虎皮绒取入手中,盖上卫绾的双膝,便替她除了双履,推按她的小腿及脚踝骨上的穴位。      月娘手法老道,卫绾舒服地直抽气,闭目便休息了起来。      不知何时,自己的双足被浸入了一团温热的水中,发胀的玉足里的经络瞬间舒缓了下来,她轻轻抽了一口气,感受着自己的雪足被一双大掌托着,慢慢地置入了盆底。适宜的水温纵容得卫绾愈发惬意,忍不住眯起了眸子,感受着那股被人侍弄的柔情。      不过她觉出了不对,月娘的双掌,怎么突然之间大了这么许多?她疑惑地睁开眼,只见梨木贵妃靠前半蹲着一个玄衣男子,长长的一绺头发披落,几乎要落入水盆之中了,正是他的手在替她泡脚推拿穴位。      卫绾一惊,脸色一红,忙抽出了玉足,“殿、殿下!”      他慢慢抬起了头来,双眸漆如鸦色,似笑而非笑,“怎么还如此怕孤?”      卫绾咬唇,继而她反驳道:“这、这不是怕,这是……这是受宠若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信了,不过却没起身,将卫绾拿出水盆的脚丫子扣住,再度放入水盆,见她还乖乖戴着自己送的脚链,珠玉银光衬着卫绾那双纤白不染、恍如暖玉般的白嫩脚丫,香软而靡艳,于是目光定了片刻。      这时卫绾才发觉月娘正于寝宫大殿的门槛处立着,望着她,目光有笑有无奈,于是只好轻轻朝她一点头,让她先下去。      卫绾脸色发红,想着殿下进来不让人通禀,还悄无声息支走了月娘,还纡尊降贵要替她擦洗脚丫子,真是愈发不成体统了,河西之行把殿下惯坏了。      替她擦洗了双足,夏殊则便伸臂,将卫绾重重搂入怀中。继而她身体一轻,便被男人抱了起来,送上了床榻,仍带着喜色的大红帐帘,被卫绾这一摔摇晃如水波,她揉了揉发胀的小屁股,望着殿下清俊而凉薄的眉眼,一时羞恼不已,气道:“殿下今晚不可要我!”      他略感疑惑,“为何?”      卫绾也说不出为何,总不能说,昨夜里被这个男人讨伐得软若无骨,今日险些误了薛夫人设的筵席,到现在,那羞处还隐隐作痛?虽然过程之中卫绾也是极为享受的,但事后的煎熬却总让她几乎悔青肠子。      她和自幼习武的殿下相比,太过娇嫩甚至娇气了,这点她承认。      卫绾翻过了身,心想道,她也不是随便往床上一扔,就得乖乖敞开腿的女子啊,有脾气了,今晚不能给他碰。      身后的男人没说什么话,卫绾等了许久,他却入了净室,那边传来一阵一阵的水声,卫绾听了,心跳如雷。殿下身上的肌肉其实硬邦邦的,摸着很有肉感,只一旦穿上衣裳,却丝毫不显山不露水,如同他人一样,低调不张扬得很,卫绾也很是喜欢。不过,容她缓一日吧,就一日便好。她发誓,明晚她定舍身取义地喂饱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终于倒过来了,嘘,长松了一口气~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后,╰青春期旳诗﹌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3 章   她模模糊糊将要睡去之际, 察觉到身后褥子坍软了下来,有人躺下了, 她知晓是太子殿下, 猫儿似的哼哼了一声。      果然身后的男子没再碰她, 卫绾睡得舒心, 便沉沉地陷入了梦中。      夏殊则的手本已抬了起来, 想到她抗拒的眼神, 没有落下去, 最终又收了回来, 将滑落臂侧的锦被拉上盖住她的雪颈,卫绾是个识相地拿脑袋蹭了蹭暖和的被窝,露出两道若隐若现的清甜的梨涡来。      如同薛夫人在东宫安插有眼线一样,夏殊则在宫中也有自己的人盯着,尤其是永信宫的动静, 知晓她今日不能不赴薛夫人的约, 本担忧她在薛夫人处吃亏, 着人暗中盯着,随时朝他回禀。不过卫绾不同流俗, 她皮硬又厚, 还是块软硬不吃的石头,倒没发生什么大事。      如此他日后也可放心些。      他凝重地望着那道绯红的帐帘,风卷过水晶珠帘, 卷得红帘如水波般,幽幽晃动着。      卫绾扭动了下, 睡梦之间翻了个身,扑入了他怀里,夏殊则抿唇,将被她又踢下去的棉被拉上来,替她掖好了被角,并索性伸臂将人往怀里收紧,不许她再乱动。卫绾迷迷糊糊地梦到了殿下,在流光溢彩、灯火辉煌的集市之中,他托着一张面具回头朝她一笑,如草原上那个夜晚,笑容如明月朗朗,至此她芳心大乱……      醒来时人却不在,卫绾更是尴尬地发觉,自己的癸水似乎来了,小腹闷痛不适,月娘是伺候她的人,一眼便发觉了不对,让她今日只在宫中休养,谁也不可来此打扰。      卫绾便歪在贵妃靠上,拥着虎皮,捧卷读书。      那些医书翻来覆去都看遍了,她斗胆让常百草去殿下书房取书。      殿下的书房平日里,出了五日一来的扫尘婢女,便没甚么人胆敢擅入,但守着书房的小太监荀元禄一见是常百草,便知道这是奉了太子妃的命来的,忙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知道她来挑书,便让点头哈腰给他介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常百草识不了几个字,望着满木架上的典藏,用各式文字撰写的珍贵孤本,犯难地垮了小脸,有好些连常跟着殿下出入的荀元禄也认识不得,便只好讪讪而笑。      这时常百草疑惑地望着他道:“你是近身伺候太子的人,我是近身伺候太子妃的人,你的地位又不比我低,对我怎么这么客气啊?”      荀元禄笑道:“月娘与百草姐姐都是跟着太子妃从娘家入宫的,东宫是殿下的后院,自然要奉太子妃为尊,您是太子妃跟前的最得力贴心的红人,小的自然要十分敬重。”      常百草散漫地点头,对荀元禄感到很合眼缘,对他笑了几下,便心满意足地抽了几本不认识字的书对卫绾复命去了。      卫绾看了眼常百草取回来的书,都是史书、战策,以及论为学之道的古书,殿下爱搜罗古籍是出了名的,宫中有不少珍藏不足为奇。卫绾知道常百草认得的字不多,她本也是让她碰个运气罢了,结果运气十分好,卫绾一本也没兴致,但腹中闷痛不止,为了磋磨时辰,只好拿了一本,装作手不释卷地读了下来。      起初只是“这些乃殿下平日所读之物”这个念头支撑着她,但翻阅下来,见书中亦有不少轶闻典故,再加上殿下那方正不阿、力透纸背的墨字批注,卫绾一边读一边深以为然地点头,竟不觉得枯燥了。到了后来,她的目光完全被殿下的字迹夺去了目光,心头感到万分的崇敬,殿下他的字真是好看。      比她平日目不窥园、一心只读圣贤的大兄写的字,还要好看。      她知道大兄平日里下的苦功夫,所以也能猜出殿下从小求学读书,下了多少苦功夫,那是以前常与卫不疑为伍出门散德行的卫绾所接触不到的。卫邕在家中请了私塾先生,为她们几个女眷传习功课,卫绾不肯做瞎眼的白丁,才学会了认字写字而已,至于身边一道课堂上便昏昏欲睡的常百草,更是因偷懒不用功,大字也识不得多少。      她和殿下以往根本不是一个圈中的人。她幼年时喜欢在身边画一个圈,自己的圈里,便只有她,卫不疑以及西院之中寥寥几人,父亲和二姐姐有时可以进来,有时不行。在她小时候,是绝对想不到要接纳太子殿下进圈里来的,后来慢慢地竟完全接受了他的存在。她甚至不知,倘或有一日殿下又不在她的圈子里了,她会如何。      卫绾的书渐渐耷拉下来,拍在了脸上,砸得鼻梁发痛。      她拿下书,望着一旁似乎在笑她故作高深,装模作样的常百草,心有颇有不服。      两人互相对望了半晌,卫绾问道:“殿下今早说过何时回来么?”      “殿下出宫去了!”常百草眨了眨眼睛,“没说几时回,不过是大早三郎来传的口信。”      卫绾惊讶,她阿兄突然寻上殿下,是为着什么事?      很快她便知道了,不出一日,皇帝派遣卫不疑到并州巡防。      卫不疑自请调任并州,他是卫邕之子,又是皇帝一手提拔,将其混入太子帐下,听闻昨日两日还为巡防有过争执,因此皇帝对他的防备不如其他人,便允奏了。除此之外,皇帝还派遣了自己的一支心腹军队,足足一千人,跟随卫不疑去巡边。      卫绾早听说阿兄与太子起了争执,一边是亲哥哥,一边是亲夫君,她不知道,也不敢问。      但观摩殿下神色,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上辈子她阿兄对太子殿下的敬慕之情有多深厚她是知道的,他们之间似乎从没有过分歧,唯独卫绾请求阿兄襄助逃婚那次,卫不疑也只是稍稍退步而已,没有及时告知太子,并设法帮她隐瞒了些时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子殿下的眼线遍布中原,在北疆,要寻人也是翻覆手之间,因此当时卫绾设定的是逃亡岭南,逃出殿下的势力范围,虽没隐瞒住多久便被殿下洞悉,但这其中她知道阿兄应是尽力了的。      除了这么一件事之外,她阿兄于其他事上便不再与太子殿下悖逆了。      卫绾来了癸水,腹痛了一整日,昨晚虽然心事重,睡得却早,今晚不痛了,只是仰头躺在床上,一动身下便血涌如注,只好唉声叹气,苦着脸色听净室内传来的水声。      殿下喜洁,平日里每夜都需要沐浴净身,除非是在水源实在稀缺的河西,才会稍稍将就些,丢下那富贵包袱。他随身衣物也需每日一换,哪怕式样一模一样,让人觉着没换,他也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般,连着两日绝不肯穿同一身裳服,卫绾早就给殿下下了一个精准的判断——殿下从来不节俭,他只是浪费得很低调。      跟着卫绾的视野里出现了男人的身影。      夏殊则先转到寝殿内室,目光一瞥,便望见她贵妃靠上搭着的几本凌乱的书籍,有几本都是他命人费心功夫搜罗来的,他伸手去,将书理了理,置于一方矮几上,朝卫绾走了过来。      才沐浴罢,殿下的长发散漫地披拂于背,尾端末梢湿漉漉的滴着水,他没有立即上榻,只是在卫绾床边坐了会。      卫绾望着他忍不住问:“殿下,并州是凶险之地,没有殿下的护持,我阿兄只带着一千人马,不会有事吗?”      夏殊则沉默了少顷,道:“卫不疑是有可为之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哦。”她实在也不知,殿下看中了自己那冲动的兄长哪点,竟觉着他是个可信之人。卫绾又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殿下,问道,“殿下,卫不疑好歹是我亲哥哥,你为什么不随我唤他哥哥啊。”      夏殊则被问得微微侧过了目光,耳根连着颈侧,却有些冒红。      卫绾佯作没看出,“我随着殿下你的啊,你不叫皇祖母,不叫父皇,我也没这么唤过了,殿下不能来而不往啊。”      夏殊则被她抱住了胳膊摇来晃去的,在她温柔撒娇的攻势之下,猝不及防被扯了下去,两张面孔靠得极近极近,他不得不撑起手臂,故意沉了脸色,“卫绾。”      “你阿兄比孤小了不少岁。”      让他改口是不可能的。      卫绾道:“是啊?”她掐着手指算了一算,“殿下高龄?啊,殿下好像二十有一了,这么算好老哦,我阿兄就不一样了,他和小五同岁。”      夏殊则说不出话来,如鲠在喉,脸色阴郁。      卫绾发觉自己能轻易惹恼自己男人,竟很是得意,手臂搂着男人的后颈,凑了上去,轻轻地吻了他一下,“又是一年了殿下,阿绾亦十六岁了,日子过得真是快。”      她眨了眨眼睛,低声说着话,香雾如兰,一点一点地扑散到男人面颊之上,他的呼吸微微凝滞,望着卫绾不动。      她像只爪子锋利的猫儿,小心翼翼地怕伤了心上人,便只敢慢慢地收敛锋利,钻入男人怀里,安静地蜷缩了起来。      夏殊则这时侧卧而下,抱着卫绾,手掌压住了她闷闷的小腹,“还痛否?”      卫绾摇头,“不疼了,就是身上冷。”      她昨夜里疼得身上冒汗,他只得将她紧紧抱着,替她捂着肚子,搓着手,直折腾了许久,才哄得她睡去,今夜虽是好些了,身上还是不住发凉。夏殊则只得继续替她捂着,又怕她悬心不下,叹了一声,“孤和兄……卫不疑争执,是做的表面功夫罢了,这些时日他在军中受了不少人白眼冷落,这不是孤吩咐的,只是他顶替了原先一名老将的官职,又拿不出什么足以服众的功劳,因此旁人才有不服,暗中对他颇有排挤。正因这些排挤,反倒让陛下对他心无隔阂,放心派他前往并州。”      “孤在并州撤兵一事,陛下是知道的,也正是因此,他正在考虑换一人做刺史,并赐符节,于并州为楚王屯兵驻粮,一旦发生变故,挥鞭南下直取洛阳并非难事。陛下这是要防着孤。”      卫绾疑惑道:“可是,陛下看中的刺史总不可能是我阿兄。”      “自然不是,”夏殊则道,“陛下生性多疑,你是孤的女人,你阿兄他自然也不能完全信任,并州巡防是给你卫不疑一个示忠心的机会,差事办得令陛下满意,卫不疑将来自有可用之地。”      卫绾又从殿下怀里支起了脑袋,“可我阿兄只想跟着你!你知道的!”      殿下既然有前世的记忆,那么他心里必然清楚这一点。      “是,但这对于你兄长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卫绾闻言愣住了,她忽然想到高胪所说的“狡兔死,走狗烹”,何况前世他阿兄为之效命的是太子,楚王岂能放过他。      她双目发直,几乎已不会眨动,夏殊则凝视着她,掌心捧起卫绾的小脸,声音低沉得充满了诱哄之意,“阿绾你需知道,无论最后谁坐稳这个皇位,唯有效命于陛下,做陛下的心腹,才是最安全的。孤这是在替你保护兄长,明白么。” 第 54 章   卫绾目光呆滞, 如乌漆般的眼珠静静泊在眼眶里,不慎勾住殿下头发的手指头使了力气, 拽疼了殿下。      夏殊则皱了眉, 她才怔怔松手。      “卫绾。”      “有些话, 孤不说, 你亦能明白。你兄长是有才干的人, 但他年岁尚轻, 性子同小五一般跳脱, 跟着孤百害无一利。”      “何况——”      卫绾忽然伸掌, 将殿下的唇封住了,她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我绝没有怪罪殿下的意思, 殿下为哥哥想得周到, 我要谢你。”      夏殊则凝视着她, 沉默了良久,忽道:“孤承认, 上一世陛下为你我赐婚, 其实是孤于背后一手推动……”      他话未竟,卫绾疑惑地皱了眉头,如审视般目光沉沉地朝他逼迫过去, 夏殊则并无躲闪,他今日像是打算开诚布公到底了, 渐渐地卫绾也拿开了封住他嘴唇的玉手,改掐住了男人手臂肌肉。      他蹙眉,缓缓道来:“春日宴之前,孤曾暗中说动卫不疑,在宴席上示陛下以剑舞,并嘱托裴度以剑招试炼,为的是让陛下看出卫不疑的才干,先提拔他入军中,此后卫不疑归入孤麾下,屡立功勋,由孤再一手擢拔,屡屡升迁。你是他的妹妹,自是一荣共荣,陛下本已对赐婚之事有所犹豫,自卫不疑立了几桩功劳之后,便将你彻底看在了眼中。”      卫绾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樱唇小口也长得圆圆的,“原来你……”好心机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先借着春日宴提拔她哥哥做官,顺手抬高了她的地位,又让卫不疑对他心悦诚服,没少于自己跟前说太子好话。上辈子她救了齐王殿下是一个契机,太子利用了这个契机和卫不疑的事,表面不露风声,便轻易地促成了陛下赐婚。      被她看得面色发红,夏殊则微微垂下了目光,手臂却被卫绾掐得发痛。      只是他又诡辩道:“这一世孤没做如此想了,至于卫不疑如何仍然出现在春日宴上,却是疑点,孤曾问过,他不肯说。”      卫绾一怔,这背后给卫不疑支招的人是谁,她是再清楚不过了的。趁她一阵恍惚之时,夏殊则圈住了她的手腕,嗓音沉哑:“孤自知心思深沉,凡事颇多顾虑,亦会猜疑。洛阳东城的小院之中,你说要嫁给孤,最初孤确实怀疑过,你同那背后推动卫不疑的人是否——”      卫绾打断了他,俏容严肃:“你怀疑我和他们一伙儿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抿住唇,没说话。      “即便是,你不是依然答应了。殿下可真是难得犯糊涂呢。”卫绾语调松快,并无一点怪罪之意,反而在夏殊则的唇边印下一个香吻,笑语盈盈,娇羞无限,“殿下这一世是真不想娶阿绾了?是真的不想要阿绾,还是故意做了个笼子,等我自投罗网?你那些心机深沉的招数呢,你不使出来,怎知对我没有用啊。”      他难得发怔地如眼下这般望着他,如子夜般深黑的眸子,似一粒坠入澄湖的黑曜石,水面无波,岿然不动,难得近乎到了痴傻的地步。      卫绾一动身下便淌血,尴尬之余也不敢再折腾了,静静地偎入男人怀里,为这男人曾自以为使出全力其实是糟糕的努力而感到好笑,又笑着笑着觉出了一丝辛酸,这人怕是以为自己已机关算尽了吧,可这样仍然没有让喜欢的姑娘看上他一眼,不知会有多懊恼和挫败。何况高傲如太子殿下,这样对女人从来不假辞色的人物。      她静卧着不动,男人却道:“试过。”      她“嗯”一声,略感疑惑,正要为自己何时不解风情辩驳一二,头顶上却有一只手掌,将她正欲探究的脑袋压了下去,上头便传来一道嗓音:“没用。”      “我没……”      “你那时心中只有王徵。”      卫绾哑口无言。哪时?殿下对她的感情时间线索她不明,她自然也不知道那是哪时,但总之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只好叹了口气,道:“殿下明明是阿绾心中最最襟怀磊落的男子,不要总是拘泥于过去些许小事嘛,不说了不说了,好好睡一觉,把这些痛快地忘了。”      卫绾说罢便紧闭上了双眼,装睡了。其实心中起起伏伏,始终在想着,那辈子她到底在哪处与殿下惊鸿一瞥,她不记得,而他竟过目不忘到了那种地步?她今日才知,他那时竟掏空心思,暗搓搓怂恿陛下下旨赐婚,必定还暗中期待过她嫁给他的那日吧……      殿下待她极尽宠爱,也极尽尊重,从不强迫于她,可称得上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可唯独这件事他存有阴私,并且以往不敢对她说。难怪他如今吐露出来,会红了脸感到羞愧。      他必也自责过,倘若不是他暗中用计,陛下赐下婚书,她便不会被逼到岭南,死于异乡。卫绾怕死,但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却有着无比的安全之感,因为笃信他不会纵容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来伤害她,卫绾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想着上辈子的事。      听高胪说,她和王徵的尸首是殿下亲自收殓的,那会儿殿下他……心里痛不痛?她其实已不可能明白她被射杀在夕照谷时,他是怎样的愧悔和哀恸。   早已经没有机会明白了。      再过两个月又一日,便是上辈子一切终结的那日,卫绾想早一些将那日翻过去,从此踏实过自己与殿下的日子,再不想其他。      *      从那日卫绾以言语刺了薛夫人之后,她便时常被薛夫人请去做客,偶尔是太后,但她们表面上俱不再为难卫绾,她应付得不算游刃有余,但能保证不吃什么亏。      楚王妃怀孕的事,卫绾也同夏殊则说了,还说了楚王妃那个梦到老神仙赐子的梦,殿下知悉之后却没说甚么,只是摸了摸她的鬓发,卫绾还担忧殿下要对小皇嗣做些甚么,转念又想殿下是磊落君子,岂会使如此歹毒的手段。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这个小皇子一旦生下来,情势于殿下更为不利。在这个节骨眼上,卫绾帮不了他,总不免时常感到失落,也跟着长吁短叹,犹豫是否应该也尽早为殿下生个孩儿。      夏殊则近日来的事务愈发繁忙,中途有不少时日,他甚至夜不归宿,只命荀元禄朝卫绾递了话,交代夜里在何处就寝,便没有回来了。      卫绾对夏殊则极为放心,从不过问第二句,何况殿下不过偶尔不归,男人重在横行,志于天下,公事繁重是一定的。卫绾正觉着殿下每晚殷勤索要,长驱直入,她腰酸背痛,该适时地歇息些时日。      只是卫绾如此放心,这中间却重重地出了岔子。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住大家,说好的二更,因为作者君的身体不适,非常短小5555 上一世还有重重疑点迷云,以后会让阿绾全部为大家揭晓的~ 第 55 章   韫玉怀珠都刻意避着她, 只有月娘,脸色凝重而苍白地朝她走来。卫绾笑道:“荀元禄没来说殿下今晚不回来, 所以待会儿他会回来是么?”      宫里传出了风言风语, 卫绾耳聪目明, 岂会不知。      当下她从贵妃靠上起身, 说道:“我……我去沐浴净身, 等着、等着殿下回来……”她说着, 几乎右脚绊住左脚, 一个趔趄, 险些摔倒在旁,忙扶住了椅背,用力地呼出一大口气。      月娘搀扶住她的小臂,皱着眉头劝道:“这事姑娘细想,便会觉得有些蹊跷, 反正奴总觉得不对。”      卫绾道:“我知道, 我只是要浴身, 等殿下回来。”      月娘又道:“殿下今晚恐怕不会回来的。”      卫绾短暂的茫然之后,她的目光恢复了清明, “也好, 我明日亲自去一趟常家,瞧瞧那位如花似玉,在洛阳城中才名远播的美人儿。”      没有想到太子殿下亦会有惹上风流债的一日, 还是被人当场撞破,女子衣衫不整, 与他同居一室。      卫绾本已听了不少闲言,这会儿早已冷静,着人将韫玉怀珠唤到寝宫中来,自己沐浴了一番,阖着一身绛紫色的长绡外衫,湿漉漉的长发披垂于颈侧,延至腰际。韫玉与怀珠跪在脚下一通叩首,连连告罪。      “你们不必惊慌,既是事实,传出了也没甚么,我不治你们的罪,你们只需将你们所听见的,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我。”      卫绾此言让两人心中稍安,她又道:“殿下今日见的常氏兄妹,于洛阳名声如何,到底中间发生了何事。”      韫玉垂眸,咬牙说道:“常氏兄妹俱是洛阳有头有脸的人物,其兄常松龄,二十岁中进士,却高傲得很,因一个赌约便立时辞官不做,妹妹常幼容,文章华茂,有颇多美名,她兄妹二人是大儒常老的儿女,常老过世以后,便在洛阳闲居,谒访之人向来是不曾断绝的。”      卫绾道:“那常姑娘,容色比之千蕤姑娘,如何?”      平心而论千蕤是卫绾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河北第一美人之名不是虚传。      怀珠咬唇道:“这自是不能比,常家小姐的美貌,多附会于才名之上,其实得见真人,并不见得有多美。”      卫绾颔首,沉默了半晌。      韫玉又挺胸抬头,仰着脖颈望着卫绾道:“殿下本是无意拜访常氏兄妹,今日雅集,那常氏兄妹却到场了,常幼容喜着男袍与兄长厮混于名士勋贵之间,当时也不知怎了,殿下收了个信儿,便起身离席,久久不归。之后诸人见殿下始终不回,便跟着寻去,不曾想听得厢房之中传来动静,门户大敞,殿下被人撞破,立时便离去不得了。”      “殿下聪慧过人,竟被人算计?”卫绾掐了下巴。      韫玉面露为难,盯着卫绾道:“殿下人正直磊落,不管被人害多少回,都猜不出一些对他心怀叵测的女子,下一步到底会用什么伎俩。以往齐王殿下还知道提点提点,如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为何,卫绾觉着韫玉在指责自己。她想起来,当初小五以一副嫁女儿的姿态,将殿下交托给了她,并曾叮嘱一定要及时斩除殿下身边花草。因殿下在男女之事上实在是单纯无比,他总防不胜防。卫绾暗恼自己对男人过于理解和放纵,才致使今日之危。      “如今呢?”      韫玉摇了摇头,“没消息,不知殿下去了何处。”      跟着广明宫那边有人传来口谕,请太子妃去一趟。      这么晚了,陛下竟要召见,卫绾细想,殿下出了事,陛下定会龙颜大怒,借此大做文章,心头凛然,顿时做好了准备,命人伺候更衣,便随着宫人赴往广明宫。      皇帝与薛夫人似乎等候已久,二人高座,薛夫人侍候在旁,为皇帝研墨添茶,卫绾入门时,将腰背挺得笔直,如一张绷紧了弦的弓。      见她神色肃然,稽首见礼,皇帝这才从薛夫人身上分出了目光,凝视着卫绾说道:“当初常松龄不肯为官,挂冠求去,朕允了他,时至如今,也依然觉着痛失良才,如今本想破格提拔于他,令丞相举荐,只是在这之前却出了纰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子与常幼容做出这等丑事,即便常幼容入了东宫,常松龄恐也被人诟病,是沾了太子裙带。况常松龄今日也胆敢算计太子,实是可恨,朕已收回心意。”      “但事已至此,朕唯立刻下旨,将常幼容抬入东宫方能平息。”      卫绾的心跳动得犹如急鼓,待皇帝话音落地,她迫不及待地抬起了头来。      皇帝冷冷盯着她,“怎么,你有话说?”      事实上他传卫绾前来,不过是让她听宣罢了,这个旨意他早已拟好。      “陛下以为,常幼容配侍奉太子?”卫绾道。      皇帝双眉紧蹙,面露不悦。      这么快,陛下的冷脸与殿下没一丝相似之处。卫绾直视着皇帝,心中想道,殿下的冷如冰肌雪骨,发自于内,如长积不化的天山冷雪,而皇帝却总让卫绾想到“色厉内荏”四字。      “陛下,东宫除了阿绾,也无别人,想殊衍也是妻妾环绕,太子只一妻,确显冷清了,如今来了一个才藻新奇的常女,她与阿绾为伴,想来是好的。须知这些时日,太子常出入河西,那西北边陲风沙敷面,总不能时时带着阿绾,留她在洛阳与常女在一块儿正是两便之策。”薛夫人这时大度体贴地开了口,顺口又道,“太子殿下是陛下嫡出的儿子,臣妾说句僭越之语,日后太子要登基为帝,也不可只有一妻,陛下说是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人心里头都明白,他们岂会给机会让太子登基。卫绾暗恼,想道这二人还你来我往地打机锋,强迫自己点头,让殿下纳了常幼容。      皇帝深以为然地颔首,“是。”      “陛下能否听卫绾一言。”卫绾袖中捏紧的双拳,因为害怕正在不断地发抖,但她别无选择。她想要的东西,她要自己争取,一份独一无二的爱,一个独一无二的殿下,值得她冒险一试,“卫绾有话说。”      皇帝神色之间已有不耐,“还有何话要说?”他不过是传卫绾过来,命她听这个消息,并没有准备让卫绾反驳。      卫绾垂下头颅,再度稽首,清冷的嗓音淡淡地于这殿中萦绕开来,“常幼容与殿下做了这般勾当,实在不雅,常是兄妹虽有才名,可利用这样的举动,即便真入了东宫,也只让人以为皇室可欺。若日后殿下再撞上什么别的幼容,也需要依照陛下心意照盘全收了么?如此源源不绝,只愈发有人欺上来。”      皇帝皱眉说道:“常幼容是当世才女,她不过是做区区一个良媛而已,以她的家事名望,还算是配得起,如是旁人,朕岂会允准。”      “何况,你认为是常幼容设计勾引太子,太子实属无辜是么?”      说到此处,皇帝口吻渐厉:“此事朕已命人查清!太子与常幼容数年之前便早有勾结,今日雅集之事,本是常松龄不满太子玩弄亲妹感情,却不予名分,耽搁了如此之久,才出此下策行逼婚之事。朕虽平日里最不满有人愚弄朕,但事已至此,常幼容必须入宫,否则于太子、于朕名声都大有不利,至于你说的这一点,待常幼容入宫,局势稳定,堵住悠悠众口之后,真会亲自惩处常松龄,以儆效尤。”      不论皇帝说得如何大义凛然,卫绾以额头触地,仍是不觉嘴唇溢出一丝哂然。      她垂着头颅,慢慢说道:“陛下要想事后惩处常松龄,以儆效尤,可怎么又说要堵住悠悠之口,这不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么,一旦陛下朝常松龄下了手,围观者也自然心中明了当初常幼容入宫是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法子,犯了陛下之怒。”      这番话说得皇帝面色已是较为难看,卫绾却又道:“至于说殿下与常幼容勾结,阿绾嫁来才数月,是当真不知,但殿下毕竟是我的夫君,他不承认,阿绾也不敢妄下定论,其中内情请陛下为阿绾解惑。”      皇帝盯着面前俯首帖耳、恭谨而卑微的卫绾,又想到她步步不让,不肯将东宫的名分让出一丝来,毫不识抬举,皇帝积郁于胸,又无法说出卫绾这话的不是。      薛夫人笑着压下了陛下因为隐怒而略微发颤的手臂,“常幼容颇有才名,她曾跟随常松龄出入不少雅会,当时常松龄考中进士却求去,拜访者不绝,太子殿下一贯又是最肯礼贤下士的,中间或有交集,此事本宫知晓的不多,但听闻太子与常松龄有过书信往来,而后陛下查证,那寄给太子的书信,全是由常幼容代笔的。信已亡佚,不可考了,但中间端倪,怕是不问自明。”      卫绾却道:“阿绾还是不明,陛下查知常幼容代笔,可是否也曾查知,殿下确实知道这件事呢?若是他们兄妹二人,迷惑、愚弄储君,又利用这桩把柄逼得陛下点头,那么陛下与殿下,威严何在?”      “放肆!”卫绾愈发大胆,皇帝忍无可忍喝斥道,“岂有你指摘朕的地方!”      卫绾本就畏惧,只是强撑骨气罢了,皇帝这一喝,登时忍不住香肩微颤,这些时日与两宫打了不少交道,她知晓薛夫人目光如炬,能洞察人心,她只能暗自藏住这种不安与惊恐,装作面不改色。      这时,皇帝身边的近侍崔明德步履匆匆地奔入殿内,嘴里直道:“陛下,太子殿下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结尾,夏夏还是只有一妻…… 中间无数想横插一脚的人最后无一例外全都倒下了嘻嘻 第 56 章   皇帝面露怒容, 低喝道:“来负荆请罪的么?”      崔明德道:“恐怕不是,殿下将常氏兄妹一道带来了。”      皇帝怔住, 内心犹豫了半晌, 随即他却望向了薛夫人。      卫绾的眼角余光将皇帝的反应收在眼中, 她明白过来, 大彻大悟——陛下说得冠冕堂皇, 又是问责, 又是要封常幼容为良媛, 殊不知常氏兄妹今日晃的这一枪, 极大可能是陛下和薛夫人商量好的暗中襄助完成的。      幸而她信任殿下,据理力争,才争取了些时间,殿下才赶得及回宫。既然殿下来了,她心里紧紧绷着的一根弦便松了下来。      不知为何, 她竟丝毫都不会以为, 殿下会依着陛下心意笑纳了常幼容。   就是如此笃定。      皇帝与薛夫人交换眼神, 抬了衣袖,“传人进来。”      “诺。”      崔明德转身去, 没过片刻, 卫绾的视线之中出现了一片玄色的衣摆,华贵漆黑的袍服下摆如水波般曳动,熏染了淡淡檀香。      跟着便又是一阵跫音, 卫绾朝身后看了一眼,常松龄与常幼容踟蹰难进, 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常松龄二十七八年纪,面孔瘦削,几乎挂不住肉,面色微微发白,常幼容有几分姿色,但比之千蕤差远了,连卫织甚至都有不及,她藏于男袍袖下的粉拳紧紧捏着,卫绾因跪立抬眼,看得一清二楚。      当下她沉静地垂了眼眸,不再有丝毫畏惧。      薛夫人见太子来此,又见常幼容畏畏缩缩地跪了下来,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笑道:“这是怎了?宫外传闻,今日雅集,常幼容与太子在小房间私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夫人,”夏殊则面容冷淡,打断了她的话,薛夫人怔了怔,但见太子神色沉郁,却是一脸问心无愧,满腹疑惑,夏殊则道,“常氏,眼下陈你之罪过,孤可对你从轻发落。”      皇帝这会儿也神色紧绷了起来,阴沉地盯着常幼容。      常幼容夹在皇帝与太子之间,进退维谷,左右都是一死,愈发战战兢兢。      她犹犹豫豫地叩首,朝皇帝嗓子发颤,说道:“启禀陛下,臣女、臣女常幼容,不知廉耻,今日雅集,企图利用迷香勾引殿下,幸而殿下识破,臣女这才未曾铸下大错,但无奈当时兄长率众前来,当场撞破了臣女衣衫不整,殿下正直清明,却、却名声无端被臣女所污,臣女罪行滔天,请陛下、惩处!”      说着她稽首,额头重重地在垫着猩红毡毯的石板上磕出一道响声。      这道响声也让皇帝微微失色,他压低了喉音,沉声道:“是你企图勾引太子?”      常幼容被问得愈发心惊胆战,唇肉几乎被咬出了血,“是,殿下毫不知情。”      皇帝面露不信,他摇了摇头,“那么,当初太子与你书信往来,是何缘故?常松龄寄给太子的书信,可是你代笔所为?”      常幼容望向了一旁的兄长,常松龄脸色惨白,如一团冷冰正被炙烤着,即将融化开来,他亦叩首,重重地一声,道:“信从来没有幼容代笔,均是臣自己手书!”      皇帝又是一怔,他望了眼在一旁沉默、面上如覆寒霜的太子,又禁不住朝薛夫人望去,被她会意之后使了个眼色,皇帝皱着眉,长长地喝道:“大胆妄为!”他差遣去调查此事的人来报,常幼容多为兄长代笔,连给太子的回信,也是常幼容掺以情书之后投出,这一点今日之前他们同皇帝再三保证过。      尽管信件在太子手中,依着太子的脾气和一贯的行事作风,那些信应是早已荡然无存。但只要人证尚在,不必担忧太子不认。      但今日,常氏兄妹如此说来,再深挖下去,便极有可能道出他在背后指使他们二人之事。皇帝的面色越来越挂不住,见太子成竹于胸,便只想就此打住,将常氏兄妹押出去。      夏殊则淡淡说道:“还有么。”      他微俯瞰下来,目光如冷箭,“常氏,你在孤面前,都认了些什么?今日当着博雅轩列位,你承认了甚么?”      常幼容今日出了大丑,被众人撞见,早已羞愧无颜,如今由不得她不认了,心思一横,便大声说道:“陛下,臣女有罪!臣女自幼便想工读诗书,但臣女资质愚驽,无法企及兄长之万一……坊间、坊间所流传臣女文章诗篇,才是兄长替臣女代笔,从来只有兄长为臣女代笔,臣女……从没为兄长写过任何文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着,她的脸颊几乎贴着了地,流出了眼泪,热泪溢出眼眶,沾湿了身下的红毡。      而她的身旁,常松龄也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想到常幼容竟说出这样的话,这一点是皇帝始料未及的,当下他也有几分惊愕,“你二人,所言是真?”      常幼容惊恐得身子犹如被疾风摧打着的一朵花苞,不住地发颤,嗓子仿佛也在发颤,溢出了哭腔:“是,这才是真相,一切都是臣女痴心妄想,贪恋太子殿下……”      皇帝原本直立的脊背,轰然朝身后倒去,他感到疲惫,靠在了龙椅背上,静静地盯着太子,道:“常幼容愚弄储君,罪不容赦,将她和她的兄长常松龄押入廷尉衙署,便——交由太子处置。”      皇帝没有立即下令大辟,已是看在常氏兄妹也算鞠躬尽瘁的份上网开一面,太子是正人君子,应许之事必会做到,意识到已脱离性命之危的兄妹二人,几乎要瘫倒下来。      常松龄与常幼容很快便被押了下去,殿内空寂,薛夫人右侧一盏鹤颈琉璃银灯罩之中的烛火,不知为何轻轻曳动了下便熄了,顿时扯下一大团阴翳来,将还静静地跪于一隅的卫绾的身子藏住,她仿佛忽然便抽身事外,融入不得这几人之间了。      她偏过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太子殿下。      皇帝也没差人重新引燃烛火,只冷漠凝视着太子道:“常幼容这些年诗文全由常松龄代笔?你从何处得知?”      夏殊则道:“一试便知。”没有真才实学之人,简单的试练便藏不住底了。      夏殊则不再赘言。      皇帝又与他对视了少顷,忽然心中一动。烛火半明半昧的光晕里,太子稍显得凉薄而锋利的轮廓若隐若无,修眉凤眼,唇如施朱,有绝艳近妖之色,像极了皇后。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清芷都不如夏殊则像她。      他的心无法抑制地狂跳了片刻,直至身旁伸过来一只玉臂,将他的手腕搭住,皇帝才仿佛如梦初醒,于是无边的愧疚、失望和恼恨再度袭来,他看着夏殊则的目光变成了一种愠怒,让卫绾也不禁惊疑。      皇帝挥袖道:“退了吧!”      夏殊则俯身,朝卫绾伸出了手,卫绾轻轻点头,搭着殿下的手掌,便站起了身。因跪得太久了,她在起身的瞬间,又短暂地双膝发软,重重地摔入了夏殊则怀抱。      他伸臂将她搂住,波澜不兴的神色极快地掠过了丝忧虑,这一切快得犹如电光火石,却让薛夫人撞了正着,她冷眼看着太子带着卫绾离开了广明宫,不说一句话。      等人一走,薛夫人便朝皇帝嗔了一句,“陛下方才在想什么?”      “没想……”      “陛下不说臣妾也猜得到,”薛夫人道,“连臣妾方才都觉着,太子殿下生得似极了皇后。”      薛夫人面上娇嗔不止,望着皇帝日渐衰老的面容,心中却直发出一阵阵的冷笑。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用了什么手段让皇帝对她迷恋不止,而事实上皇帝心中的女人是谁,还真难有结论。      皇帝在薛夫人面前,才露出些讪讪之色,搭住了薛夫人滑腻如脂的皓腕,将她修长玉白的五指笼入自己大掌之中,道:“朕当真没有想,太子是皇后所出,自是与皇后相像的,朕只是担忧太子如今露出了锋芒,再也不肯对朕让步了。”      “你也知晓,如今朕还需依仗着他。”      皇帝身子骨不行了。      薛夫人诞下楚王之后,见皇帝对她们母子极为冷落,不闻不问,心中懊恼郁闷,将先前待字闺中时放下的房中术捡了起来,修炼得浑身上下都如妖似魅,令皇帝沉迷痴恋不已。没过三年五载,皇帝的身子骨便大不如前了,徐夫人生下齐王之后,此后无论皇帝如何临幸后宫,都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皇帝是天子,也是男人,最重颜面,正因如此他始终不肯相信,他是因为吃不消,亏了精血,才导致身体的日渐衰败,这么多年过来依然疼宠着薛嘉懿。      薛夫人只是没有想到,在皇帝意识到自己身子大不如前之后,太子忽然如一颗东海明珠临世,过早地表现出了惊人的智慧,处处压制楚王一头,皇帝身体最坏的时候,几乎连龙床都下不来,一坐起身便觉头晕眼花,眼前一阵一阵地昏黑,因此他必须找一个人助他理政。      皇帝虽然荒淫,但并不糊涂,不会依仗女人,楚王当时又如同纨绔膏粱,不学无术,太子身为储君,皇帝只有让太子代为监国。      作为女人,她心中更是明白,皇帝从来没有对皇后释怀过,否则这么多年怎会后位空悬,令她无法名正言顺,令殊衍也无法被立为储君。她已等了太久了,皇帝除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承诺,便是让她再等,再等,一直等到他不需要再依仗太子之时。      养虎为患,至于今日,一计不成,又一计落败。   薛夫人已等不了了。      *      卫绾双腿发软,被殿下抱着走出了广明宫,夜色已深,她打着哈欠,慵懒地阖上了眼睛。      “殿下。”      夏殊则没有应声。      她的手朝上面试探了一番,摸到了殿下光洁的下颌骨,满意一笑。      夏殊则忽然声音微微一紧,“卫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闷哼一声,仰起脖颈,痴醉地看着他。      他嗓音发闷:“孤今日不防,被看了胸口。”      “……”卫绾冷静了会儿,神色怪异,“只有这?”      “嗯。”      她噗嗤一笑,双臂圈住了殿下后颈,亲昵地拿脸颊蹭他胸口,“殿下好乖啊,连这也要同我说。”      你不醋么。他微微拧了眉,不再言语。      卫绾在殿下怀中,嗅着他身上如寒花般的冷香,剧烈的情绪起伏之后,人只感到更深的疲惫,实在困倦难忍,便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但是她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日后要学小五,一定要死守着这个人,将他身边的花草全斩个干净,再也不能让别人染指她的殿下一下,别说看胸口,连碰一下衣角都不能。 第 57 章   卫府迎来了一桩大喜事, 卫邕嫁女,女儿传出那样的名声, 却仍能嫁给李翦这样的当世英雄, 令不少薛淑慎的旧友都双眼发红。      薛淑慎却不喜李翦那赳赳武夫, 反而令女儿卫织忙前忙后张罗喜事。      从那日竹水亭一见之后, 卫皎再没见过李翦, 他人就在洛阳, 却始终未曾露面, 卫皎愈发不安, 婚期日近,母亲也罕少与她碰面了,她心知母亲不喜李翦,也不大去薛淑慎跟前,惹她烦忧。母亲谈及她的未婚夫婿, 言辞激烈, 令她也不时难堪。      但李翦却颇得父亲心意, 为此父母二人又吵了一回。      因为顾念女儿婚事在即,卫邕没有彻底与薛淑慎闹翻, 不知为何, 这段时日卫邕时常念及老三和阿绾的生母周氏,周氏聪慧温婉,不争不抢, 柔淑顺从,何况人到中年之后, 心境趋于平和,也不再想着年轻时的激情热烈,这时薛淑慎的脾气便令人难以忍耐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渐渐地薛淑慎也察觉了出来,她寝食难安,她绝经早,这些时日卫邕对她身体的迷恋远不如从前。旁人不知薛氏姊妹在男人面前要风得风,其实因着她们暗中练得一套最讨男人欢心的房中术,薛淑慎还年轻时,顽劣不肯学,只沾了皮毛,饶是如此也让卫邕一直吃不够,贪恋她的雪肤玉肌,对周氏大是冷落。在宫中的薛夫人更是手腕百出,哄得皇帝即使贵为天子,也不得不臣服于她裙下。      但随着年岁渐长,薛淑慎即便再精细着保养,也挡不住面容上平添的风霜,卫邕对她不再如以前痴迷了之后,他恐怕会越来越想着那红颜薄命、于最美的年华逝去的周氏。      只是薛淑慎毕竟是薛氏之女,自幼心高气傲,况以往争执,都是卫邕老匹夫腆着脸来求和,她被卫邕哄惯了,也不肯在这时先向卫邕低这个头。      一直拖到卫皎大婚那日,这对别扭的夫妇才终于说了一句话,薛淑慎满心欢喜,只是没想到等松了女儿卫皎出门,卫邕却神色冷淡地离去,不再与她有一语。      正堂上李翦来时,卫邕老怀大畅,不住大笑,红光满面,人前人后判若两人,薛淑慎贴了个冷屁股,懊恼不已,回寝屋去将一床大红双喜的棉褥以剪刀绞成了碎片,尤觉刺眼。这床大红双喜的棉褥,本是借着卫皎大婚,她豁出老脸从府上份例里抠出来的,原是为了今晚卫邕回房,给他一个惊喜,没曾想卫邕大喜之日仍给她板个冷脸,薛淑慎恨得咬牙切齿。      宾客欢飨,酒过三巡之后,卫邕酒意上头,又想到薛氏那冰肌玉骨的好处来,正要让她凉一凉自个儿发热的身子,借着酒意去与她说几句软乎话,找个台阶下来。      谁知一入寝屋,便见里头大红绸绡、碎絮铺得到处都是,碎棉纷纷扬扬扑了自己一鼻孔,卫邕顿时酒意散去,只见薛淑慎坐在一团碎帛之间,冷眼瞪着自己。      他顿时滞住,“薛氏!你这是为何!”他的口吻已不觉带了火气。      吵架到了后来,谁也不记得当初为了什么缘故,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只知道见着这人,便感到十分地不快。      薛淑慎来气了,怒道:“今日嫁女儿,你冲我甩什么脸子?教旁人都见我薛淑慎不得你宠,如此你便心满意足了?是不是还要冲全天下去宣扬,我薛淑慎乃一悍妇泼妇,这么多年全是你忍气吞声,你受了委屈?”      被薛氏这么一吼,卫邕也冷着眼回道:“难道不是?”      “你……”薛淑慎怔住,美眸中顿时沁出了两行热泪,她哇呀一声,扑倒在榻,哭泣起来。      卫邕见她泪脸,心有软化,只是一想到这婆娘的可恨之处来,竟也忍不住了,眼不见为净地折身走出了寝屋,胸口如憋着一股火,不发不快。      “来人,取马鞭来!”      大喜之日,送走宾客之后,卫邕到城郊御马去了,一夜不归。      送亲的队伍也出了城,早早地将洛阳喧嚣抛于脑后,卫皎从花轿之中探出头,遥遥望着那远去的城墙,心中感到有些不安。      婢妇在车中对她诸多宽慰,才让卫皎从对前程的茫然当中回过神来。      洛阳城外的一座驿舍,便是今日李、卫夫妇二人落脚之处,皇帝特命人打点过,此处也是大红绸绡高挂,拔地而起的三层楼阁,灯火辉煌。      夜里李翦抱卫皎下车,问她腿可酸痛,卫皎感到一阵羞意,脸颊发烫。      李翦抱她入屋,便道:“传水来。”      婢妇们应了,暂且下去。      卫皎也不是头一回成婚,知道接下来要面临着什么,她紧张之余,也有隐隐的期待。      李翦将人安置在榻上,温柔地抚过她的颊,又道:“皎皎,我可以亲你了么?”      面对新婚郎君,卫皎说不出“不”字,羞赧地点了下头,李翦一笑,扯过被褥,朝她的殷红如丹砂的唇亲吻了下来,手臂一用力,帘帐被扯落。      卫皎闭上了眼睛,紧张地等着郎君扯去了她腰带,衣裳被一件一件地扔出床帐之外。      他却不动了,于是卫皎睁开了眼,略有几分诧异。      李翦凝视着卫皎这双美丽动人的眸子,犹若秋水盈盈,修长鸦黑的睫羽,似在水之湄随波摇曳的水草,精致如画,李翦心魂悸动,忍不住俯下身,在卫皎的嘴唇上贪恋地咬了一口。      跟着他灼烫的唇四处点火,卫皎发出一声接着一声呜呜的状若哭泣的声音,手绞紧了身下的被褥,李翦望着她,怜惜之意大起,看了许久,终是没有忍住奋力刺入。      卫皎发出一长串哭泣之音,疼得几乎要蜷缩起来。      而短暂的疼痛过后,卫皎心头却浮上了茫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脑袋不断地被推到枕上,心头的茫然与怀疑更甚。      李翦的力气仿佛永远也出不完,卫皎最后都疲累了,但她固执地坚忍着,不肯睡去。从李翦与她欢好开始,她没有感到一丝的欢愉。原本她对这个郎君期待已久,面对着他时,她亦会羞涩,想到他赠的琴谱,她亦会夜里难以入眠,起来调试琴弦,一边调试着,一边想着那日竹水亭所见伟岸轩昂的男子……      他待她也本也温柔,可到了这里,才暴露了他伪善面目底下,尖刻的獠牙。      卫皎忽然想起,李翦从军,亦不过是这几年的事。这熟悉的疼痛,宛如撕裂般的感觉,让卫皎格外清醒,她双目无神,睁圆了眼睛望着帐顶。终于李翦发出了一声虎吼,他停止了征伐,重重地倒在了卫皎身上,他达到顶峰时,那低哑的吼声,让卫皎忽然再无怀疑。      泪水模糊了双眼,卫皎痛哭失声,一掌推在李翦身上,李翦猝不及防,被她一掌掀翻在旁,卫皎哭着起身,不顾身上只虚坠着的一件绸衫,赤着足,下了床榻去。      她以手掩面,发出不住的悲哭之声。      李翦困惑地望着她,“皎皎?”      他走了下去,欲从身后笼住她哭得发颤的身子,却被卫皎再度推开,李翦愈发疑惑:“发生了何事?”      卫皎后退了两步,双眼水光淋漓的,哭得眼眶儿发红,厉声叱问:“李翦!我要你诚实回我,当初、当初那个奸污我的人,是不是你!”      李翦没有立即说话,他定定地望着卫皎。      卫皎眼眶之中的水落了下来,糊了满面,见李翦不答,愈发证实了心中所想。原来她心有期盼的如意郎君,竟是毁她一生的恶棍,他如今又来求娶她,到底是何心思?她不是嫁了一个良人,而是再度因为他掉入了虎狼窝中!      “你说——是不是你!”      李翦望着她,目光有几分执迷,和伤痛。      “是我。”      卫皎扬起了手,为自己曾经所受的屈辱和不平,重重的一记耳光抽了过去!      “你骗我!”卫皎失声痛哭,哭到身体发抖。      李翦挨了这一记耳光,脸颊被煽得几乎发肿,红了半边,他走上前一步,终于将卫皎抱入了怀里,“皎皎,竹水亭那日李翦所言,俱是真心。”      他声音哑得几乎不成言:“若那日,你一剑赐死了李翦,李翦求得心安,必也死而无憾了,可是,你没有。”      那日他说他用了小人伎俩,卫皎以为不对,他不过是朝陛下开了这个口,在她最难的时候,说要娶她,虽没有让她事先知道,但明媒正娶,算不得小人。如今她才明白,原来他果真是个最卑鄙,最无耻的小人。      卫皎挣开他,“那时因为你没有承认,你如果早些承认你是个淫贼,我必会在当日一剑杀了你!”      卫皎将李翦推了出去,身经百战的将军,他身上竟仿佛完全没有了力气,任由卫皎推远,神色受伤地望着她,痴迷得一眨都不眨。      “我不为自己辩驳,皎皎,我确实是一小人。”他垂下了头颅,慢慢地,紧捏着的双拳也松开,“但,我想娶你,是因我爱你,我怕我承认,你便如今日这般恨不得杀我,永远不可能嫁我。”      “我自然不可能嫁给一个淫徒恶僧!你这贼人!”卫皎眼眶血红,朝他呸了一口。她生性温柔内敛,还从没有被激怒到这个份儿上,已是怒至极点。      李翦是了解她的,也知道事已至此,怕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他沉默地望着卫皎,慢慢敛了形容,从木架上取了自己随身宝剑,递给卫皎。      “既然你知道了,李翦无法隐瞒下去,如果夫人实在不忿,觉李翦已毁你一生,便仍旧拿此剑杀了我。”      卫皎不再犹豫,抽剑出鞘,朝李翦刺了过去。      她父亲亦是当朝威名赫赫的武将,她又岂会不知如何运剑,这一剑结实地刺中了男人胸膛,剑锋入肉,李翦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卫皎的手顿了片刻,脑中忽然想到那日竹水亭,少女怀羞,同他说自己连一只蚊子都没拍死过,岂能杀了他。是,她素来软弱,即便是面对这般可恶之人,她也下不去手!      李翦紧紧闭着眼睛,承受着这痛,直至卫皎撤了剑。      剑落地的声音惊动了他,李翦睁开了眼,卫皎红着眼哭泣着,拾起了地上散落的衣衫,胡乱地穿在身上,推门朝外走去。      “皎皎!”李翦捂着胸口的血洞,追出几步,血濡满手,他挡在门前,望着卫皎,声音若哭,“你要回洛阳么?”      卫皎推开了他,朝外走去,不再回头。      七尺男儿被掀翻在地,李翦扶门半跪勉强支起身,捂着伤口,终于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作者有话要说: 又看到嫌弃卫邕和薛淑慎戏份的了,嗯 其实卫邕与薛淑慎、皇帝和薛夫人我都想花笔墨写,这两姐妹都学了一身媚功,两个男人也是一样屈从于欲望,我只是希望能有个对比,当这两个无耻渣男尤其皇帝,从欲望的假梦里醒过来时,现实扑面而来的连环掌,让他们痛不欲生。 第 58 章   卫皎捂着肿胀的不停流泪的双眼冲出了驿舍, 被冷风一吹,才发觉夜里寒凉, 她衣衫单薄, 除去繁琐的嫁衣之后, 她身上仅存的几件绸衫, 阻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卫皎冻得瑟瑟打颤, 奔出了一里之外, 便被举着火把的李翦的下属柳子敬追上。      卫皎不肯回去, 执意要挣脱。      柳子敬便说道:“夫人莫误会, 将军的意思是,若夫人执意连夜赶回洛阳,我等便奉命将夫人护送回去。”      卫皎脚下被石子绊住,磕得膝盖发青,蹲坐于地, 听柳子敬说罢, 茫然了一会, 才骤然想起来,她已不能回洛阳。      这个卑鄙无耻的恶贼, 他早就算计好了一切。卫皎发觉自己真是误嫁中山狼, 后退无门,她蜷缩着双腿,捂着苍白的脸蛋, 热泪从指缝之中不绝地流出来。      柳子敬回望着身后那座灯笼光围裹着的阁楼,黑黢黢的不可见人, 旷野阒寂,寒风如刀。他身为男儿,也渐渐觉得这风刮在身上,实在寒冷难忍,见卫皎衣衫单薄,身形幼小,却蜷于泥地上,纹丝都不动,既是无奈,又感到不知所措。      他便是想解下披风,为夫人披上,也要顾及将军见了会否不高兴。      卫皎在原野上吹了许久的冷风,一动不动。      疏星点点,若隐若明,柳子敬静驻原地,忽听她抬了头冷静地问:“你追出来,可见李翦伤口,他伤得如何?”      柳子敬耳朵一动,继而他说道:“伤得有些重,血流不止,将军已无法起身了。”      卫皎从泥地上爬起身,以衣衫将掌中泥痕搓去,“我们回去。”      “回去?”柳子敬一时不知夫人是要回馆驿,还是回洛阳,卫皎便已抱着冰冷的双臂,朝灯火尽处踅回去。柳子敬这才松了口气,率众跟随夫人回驿舍。      李翦的伤口已包扎好了,他静静地靠在婚房内一张梨木藤椅上,闭着双目,仿若睡去。      待听到有人推门而入的动静,他才猛然睁开眼,见卫皎俏容雪白,笔直地立在门槛处,他面色一喜,朝她唤道:“皎皎!”      他身上没有衣物,白色的止血带绕过右肩,继而沿着腰身缠了几圈,勉强蔽体而已,而卫皎知道今夜是有多冷的,这座立于洛阳郊外的楼阁,犹如海中一粟,四面都是风声,屋子内也冷得透骨。      卫皎咬了咬嘴唇,不再看李翦,转身走上了床榻,拉上了被褥,侧过身欲睡去。      李翦不敢走近,望着她侧卧的背影,哑声道:“皎皎,你不回洛阳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皎没有理会,帘帐被方才一番荒唐时李翦大掌扯落,此时金钩崩裂,躺在卫皎的绣鞋侧,帘门松垮的垂落床畔木架上,如堆了一朵彤云。紧闷着卫皎的红锦被沉凝不动,她犹如不闻。      李翦感到有一丝欣喜,无论如何,卫皎没有立即舍下他回洛阳,这便是好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仰靠在藤椅上盯着她看了许久,也不再动。      卫皎如何睡得着?      夜里太冷了,男人好像仍然不肯动,他身上未着衣衫,又被她以剑刺伤,不知冻一晚伤口会否恶化,她于心不忍地翻过身,睁开眼,只见藤椅上抚着伤口的男子仍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他的伤口似乎很深,染血的剑此时便静躺在一侧檀木髹漆案上,剑刃上滴落的血,于阁楼木板上染成了一朵血红牡丹。      见她又动了恻隐之心,李翦心中更欣喜了,只是他却没有丝毫神情,仿佛只知道望着卫皎。      终于,卫皎坐了起来,李翦要起身朝她走过去,卫皎道:“你休得近我!”      被她轻叱,李翦犹如受了铁令,分毫都不敢再动。      卫皎凝视着他,哭过的花脸,眼下还残留着两道红脂晕痕,却因为她的正色凛然令人不敢发笑,她说道:“你将衣衫穿上。”      李翦怔怔地看着,这会儿终于点头,他慢吞吞地动身,只是一动,身上伤口便扯得发疼。      他的脸色雪白,只是捂着胸口走了过来,拾起了衣衫,一件一件地为自己穿上。他伤在胸口,几乎一动便疼,他已疼得额头冒汗,但在穿衣过程中一声都没吭过,卫皎这才发觉,他历经百战的身体伤痕累累,大小的刀伤剑创,长短不一的犹如一条条静卧于男子麦色皮肤上的蜈蚣,虽退了颜色,但也触目惊心,可想而知他曾经历过多少九死一生。      卫绾发觉自己不断地在动恻隐之心,干脆咬唇,不再言语。      衣衫穿上了,他一动不动,又望着卫皎,似在等她示下。      卫皎于是别过了眼,“你不得近我。自己寻别处去睡吧,我不想见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皎皎。”李翦望着她,终于开了口,“你能留下,我心中……很是欢喜。我如此阴邪卑鄙,却还能得你为妻,是我的荣幸。”      卫皎神色嫌弃,不愿再听,可事实上却也在静静地听着。      “我自幼时,连姓甚名谁都不知,做过河匪,打过家舍,被判处过牢狱之刑,三年刑满之后,又因寻不得出路,只有暂时剃光头发,乔装僧人四处云游化缘,干着劫富济贫的勾当。这其间被富人家的狗追过,被下人追着打过,打断了一条腿。遇上你时,是我一生之中最为狼狈的时候,那时,我正打算逃离洛阳……”      他说了许久,见卫皎不为所动,似乎又已睡去,他便自嘲地发出一声笑。她是卫大司马捧在掌心疼宠着长大的天之骄女,岂会想听他的肮脏倒灶事,何况他不过是个趁人之危的淫贼。      他嘲讽地笑了笑,道:“你好生休息。”便不再多言,扭头出了寝屋,带上了门。      屋内重新恢复了恬寂,毫无人声,大红的喜帐影影绰绰,灯火如屑。      卫皎拉上了棉被,心中思潮澎湃,才听了一半,他却不肯再说留足了悬念便走了,她又怒又恨,手重重打了下被褥,唇肉几乎被磨出了血痕。      *      这一夜过去之后,八百里加急闯入宫闱,天将熹微时惊动了陛下与太子。      匈奴果然大举犯境,楚王殿下中计,朔方失守了!      天子从薛夫人的暖帐之中仓皇地披衣而起,朝广明宫疾步而起,一面朝外走,一面连声催促喝道:“传太子过来!”      皇帝一走,薛夫人怒而捶床,“楚王殿下失守?”      这在军中是渎职之过!薛夫人暗恨!夏殊衍于兵法谋略上对太子是望尘莫及,他自幼行事便如纨绔子弟,斗鸡遛狗,过往他立下种种功劳,也大多是有她和薛氏一族在背后提点,于关键之处点醒他,事实上她的儿子文武不就,比之太子差了何止一星半点!      薛夫人气得涨红了脸。      同样从被窝中被惊醒的还有卫绾,她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望向窗外,天才蒙蒙亮而已,殿下却在床边收拾裳服,他并没想惊动卫绾,但卫绾仍然醒了过来。她一醒来,便朝殿下伸臂扑了过去,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埋怨道:“出了何事了?殿下急着去哪?”      “朔方失守了。”夏殊则只说了一句,便穿上了双履。      卫绾一怔,立即一个激灵,忙不迭松开了双臂,“那殿下快去。”      夏殊则颔首,将她的毛茸茸的铺着乱发的鬓角抚过,低声道:“你睡吧。”      卫绾便听话地躺了下来,等殿下的身影消失在东宫寝殿之后,思潮却无法平息。朝政大事殿下不会告诉她,但卫绾能感觉到,陛下不得已倚仗太子,如今楚王倏忽,没有查明敌军动向,致使并州朔方失守,陛下必会将重任交托到太子身上。      或许今日之后,殿下很快便又要离开洛阳了。      是了,她想了起来,上辈子匈奴单于也是蠢蠢欲动,意图南下,只可惜那时殿下一心抵御外侮,致使匈奴无可乘之机,张掖与朔方也便固如金汤。现在于战场指挥的人却是楚王,朔方便没有守住。      但愿这一次并州的危机能让陛下真正看出,谁才是真正能抚临江山、可寄予重托之人。      只不过卫绾又想到,她的兄长卫不疑,前不久才奉了陛下之命前往并州巡边!      照他的行程,这时应当才到并州。      皇帝从军报之中抽出了一封密报,这是卫不疑命人传回来的,昨夜里才至,皇帝还来不及看,原来卫不疑才走马上任初到并州,便已对匈奴人的意图有了了解。他在奏疏之中说,并州疏于防守,驻兵不多,岌岌可危,请陛下即刻分兵。      但其实这封信早来数月,皇帝也不会答应,那时楚王与李翦率军抵御匈奴,正是大胜之势,他绝无可能考虑到朔方。      “太子!”直至夏殊则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皇帝这才勃然变色,迎了上去。 第 59 章   皇帝在瞥见太子玄影出现在身前, 并朝着自己不疾不徐走来之时,紧绷着的弦仿佛骤然松了, 整个人便感到完全地疲乏无力, 只是因不能与太子跟前显露, 暗中掐了一把虎口, 装作无事地立定。      夏殊则神色冷漠, 没有立即说话。      皇帝被他两道冷如寒箭的目光盯着, 仿若骨头都被刺穿, 脸面无光。当初这个嫡子屡次三番警醒自己, 不可大意,让李翦及早赶赴战场。皇帝为了给二儿子铺路,又听了薛夫人几句谏言,便没有同意,招致如今朔方大患来, 匈奴人占地为王, 势如破竹, 再过不久,临黄河与朔方毗连的几座城池恐怕都将不保。      “朕将虎符赐你, 你即刻调遣兵力, 接管卫邕手中的一支骁骑,立即前去支援并州!”      皇帝的手掌落在夏殊则的右肩上,犹如千钧之重, 他定定地对夏殊则又道:“朕望你,马到功成, 只许胜,不许败!”      夏殊则眉眼不动,末了,他应话道:“诺。”      皇帝要走回龙案,背过身去,脑中忽地一阵发昏,他才想到昨夜里与薛夫人在暖帐之中翻云覆雨,头两回只入了她不过三五下便泄了气,他大是懊恼和不甘心,磨了薛夫人许久,这才倒下。今早许是被人唤醒得太早了,他全无准备,这才浑身肌肉酸软无力,后脑眩晕。皇帝没有多想,勉强立定,隔了片刻,他又回头说道:“对了,你奉诏出城,让李翦与你同去。”      “至于楚王,让他戴罪死守居延,不可让敌军奇袭,如再有纰漏,定斩不饶!”      楚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皇帝需做一些事暂时打压他的气焰,也是为了堵住朝臣的口。皇帝心里始终是向着这个二儿子的,他的偏心二十余载一以贯之。      夏殊则面色凝然不动,望着皇帝道:“诺。”      也没别事交代,皇帝又神色木然地多瞧了几眼太子,不再说话。太子的眉眼生得冷艳无比,但因自幼便冷漠处世,那股艳丽之感不显,随着太子日渐长大后,五官之精致华美,却犹如羽翼一般慢慢舒展开来,细看之下与皇后足有七八成相似,皇帝望着他,时不时便会想到对他从来不假辞色的傲慢女子,年轻时,他亦为之惊艳的女子,只是他每每想起,便对夏殊则充满了憎恶和嫌弃。      他终又背过了身,心肠冷硬,“你去吧。”      身后传来衣衫摩挲的窸窣响动,却没有人说话,直至那一串沉稳的脚步声快要消失于耳畔,皇帝忽然心中一动,猛然回过身来,只是头却随着这么一晃又是一阵眩晕之感涌上,他扶着龙案,一头栽倒在地。      “陛下!”“陛下!”   宫人们抢入广明宫来,皇帝沉重地阖上了眼睛。      寝宫之中,卫绾仍然鬓发蓬乱,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望着鎏金殿门,有一丝神色恍惚。直至夏殊则入门,第一眼发觉这个呆憨如鹅的娇妻,似乎正在打着什么算盘时,他的嘴唇微微抿住了。      卫绾也望见了他,欣喜之下,连鞋也来不及穿,便从榻上起来了,跟着犹如一朵蝴蝶朝他扑了过去,小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      “没事了么?”   她紧张地问道。      夏殊则道:“是匈奴人犯境,并州无兵无粮,暂时有事。”      他竟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她玩笑!卫绾又担忧不已,“那我阿兄?”      “他人不在朔方,没有危险,”夏殊则顿了顿,知迟早要将自己带兵出征的消息告知她,声音低回而温柔,“孤去后,便会将他调回。”      卫绾心中一动,果然,陛下在遇上这样的麻烦时,首先想到的永远是太子。只是一次又一次,陛下在利用完太子的赤忱之心和骁勇善战后,便会再度耽溺于薛夫人给的温柔乡,想起楚王殿下的所有好处,将太子挥之一旁。      她的心头涌起一阵疼痛,目光一瞬不瞬的,将他的腰身抱得更紧了,紧到不愿松开。      夏殊则亦已明白过来,依卫绾成日里偏爱胡思乱想的性子,怕是方才在床上出神之际,早有预料了,是以她不会惊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嗓音闷闷地问:“殿下何时出发?”      “明日卯时点兵。”      “这么快。”卫绾只是嘟囔了一句,却没有不理解男人的意思,战局瞬息万变,兵贵于神速,及早出征,才有可能在匈奴进一步破境之前,阻住他们南下的趋势。      “殿下我能帮你甚么?”   她仰起了脑袋,望着他。      夏殊则抚了抚她毛茸茸的脑袋,映着门外天光,双目犹如瀚海深幽。      “你在东宫等着我师凯旋。”      卫绾点了下头,踮起脚尖,在殿下的右颊上亲吻了一口,道:“我知道方才无论陛下对殿下下了什么令,殿下都不会开怀的,但不论旁人怎样,阿绾心里有你。”      她在安慰他,她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心,令他无所遁形。夏殊则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俯身朝她的嘴唇儿压了下来。      这时身后的宦官姗姗来迟,“殿下,陛下昏厥了!”      夏殊则才松开卫绾,他回头,神色淡淡,“人眼下安置在何处?”      “在广明宫歇着。”      夏殊则对卫绾说了句话,便随着那宦官走出了东宫。      御医前来诊脉,没说旁的,三五句粉饰太平,开了一张药方,便命人去取药。      人都已昏厥,面孔发白,御医说得却不疼不痒,实在可疑,见薛夫人一个劲铺在皇帝榻边,流泪不止,几名妃子都个个以手抹泪,真情万状,只有夏殊则随着匆匆而退的御医走了出去,于丹陛上唤住了张太医。      “陛下到底得了何病?”      张太医佝偻着腰,低垂着面目,不敢抬头。      夏殊则声音渐厉:“于孤面前,还要装哑?”      张太医骇得面如土色,迫于储君之威,当初屈膝跪地,俯首叩首,正待说话,却听身后一声轻叱:“陛下仍昏迷不醒,张太医,你开的什么方子,可要一五一十同太子说明白。”      薛夫人从身后走来,她花容雪白,肌肤若腻,两颊上仍挂着两行泪痕,只是柳眉倒竖,凤面庄严,气势先声夺人。      张太医于是又看了一眼太子,战战兢兢:“陛下只是连日操劳,亏了气血,突然噩耗而至昏厥,绝无大碍,请娘娘和太子放心。”      夏殊则道:“是么。”      “是是是,老臣绝无假话!”      张太医又连连朝太子磕了几个响头,夏殊则漠然负手下阶,不再回头。      皇帝的病恐怕不如张太医所说那般简单,但薛氏太过冷静、目中无人,楚王如今获罪,她不敢造次,公然买通太医,多半是皇帝自己命太医那般说的,或许是为稳定军心。其中种种,夏殊则不欲多言。      卫绾在寝宫沐浴,昨日闹出了一身汗,干涸了便黏在身上,极为不适,因此白日里命人闭了寝宫,于净室内泡澡,正闭着眼睛。      太子的行囊,她和韫玉几人已打点好了,夏殊则方入门,便听到缂丝花鸟屏风后头,她柔软清丽犹如黄鹂鸟般的嗓音:“包裹放在胡床上,殿下点点,还有所需,阿绾再为你置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音一落,屏风影动,男人的身影已出现在里边,卫绾娇呼一声,下意识遮住身上最饱满白嫩的软肉。      殿下的俊容彤红如血,卫绾疑惑地看他几眼,却听他道:“阿绾,出来。”      卫绾不肯出来,摇了摇头,见他寸步不让,只好妥协,“殿下,你要做甚么?现在可是白日,你要……”      “带你出宫。”      卫绾惊讶不已,但又想到这人明日要出发了,便点头,磨磨蹭蹭地催促殿下背过身去,夏殊则依言转身,耳后一片赤红。      卫绾从水中出来,换了干净裳服,轻轻说道:“殿下,好了。”      他回头,将卫绾的手腕圈住,携着她走出净室。等卫绾梳妆打扮好,二人才终得以出门。      卫绾还不知殿下要带她去何处,直至马车出了宫墙,穿街过巷,行至卫府门口,卫绾打起车帘朝外望去,门口两尊蹲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怒目如金刚,她倏然泄气,原来是回了娘家。      下车之后,卫绾神色已经平静,与殿下一左一右入门,小厮通报传得飞快,不一会卫邕带着一大家子人前来见驾,卫织才知卫绾又回来了,还是拉着太子殿下回来显摆的,气得嘴歪,正好太子不须见旁人,她便随着母亲暗恼地取了。      夏殊则凝视卫邕,“孤前来,同卫卿取一物。”      他的掌心一吐,露出了一片镂着墨纹的虎符,卫邕早已听闻朔方失守的战况,于大魏极为不利。只是他本以为陛下这当口应当先派遣他这个大司马出战,却没想到,最后陛下仍是将虎符赐予了太子,恐怕是嫌弃他年事已高,不再握得动枪。      卫邕正色下拜:“殿下但有吩咐,老臣无有不应。”      夏殊则道:“孤需调动卫卿一支虎.骑,三千人。”      “只三千?”卫邕大为惊愕。      “只三千。”      卫邕转念又想,殿下用兵如神,还有李翦等人相助,三千兵马于他而言足够,他答应得十分慷慨,并迎太子入正堂。      清风吹动堂前榆柳,榆阴团团,石砖地面金斑如钱。      卫绾跟着父亲与殿下入门,殿下顿了顿,嗓音已是平淡如常:“阿绾归宁之时,孤本应同她一道回门,但政事耽搁,故只让她孤身一人回家省亲,是孤的过错,望岳父见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作者有话要说: 卫爹:太子叫我岳父啦,好有面儿,我要出去吹嘘吹嘘,谁也表拦我! 第 60 章   卫邕受宠若惊, 不断摇头说道:“殿下为家国为操劳,老臣眼不瞎, 是能看到的。”      这话, 夏殊则姑妄听之而已。卫邕之狡猾, 远甚他所想。      见父亲和殿下还在打太极, 卫绾忍不住了, “殿下, 你好端端地……”      “还有一事。”夏殊则道, “孤将离开洛阳数月, 阿绾独留东宫,孤担忧她犯傻,做出些出格的举动,还请岳父照看一二。”      卫邕忙点头。      身后卫绾气得脸颊都微微泛红了。      卫府之中有一个极不待见卫绾的主母,她在卫府一刻都不惯, 父亲在太子殿下面前的那些保证, 她也不过左耳进右耳出, 丝毫都没有当真。连薛氏要对她动手,她父亲都护不住, 遑论是宫中两尊大佛, 并一个对薛夫人偏听则暗的皇帝。      从卫府之中出来后,卫绾将装点于面上的笑容一丝不剩地抽了干净,上了马车, 将车门阖上,对夏殊则道:“我不喜殿下说那些话。”      男人之间客套, 为何尽说些贬损她的话?      夏殊则抬手在她的脸颊上擦了过去,掌腹温热,在卫绾嘟着樱红的嘴唇发出这么句牢骚之后,微微一怔,随即说道:“只是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不言而喻。这一回他没法带上她。      卫绾也不是要同他生气,顺坡下驴地一笑,将头靠了过来。      “我同殿下一般,父亲被一个姓薛的女人迷得魂不守舍,从年轻时便魂不守舍,一直到现在,我在这个家中充满了无奈,殿下有小五,我亦有我阿兄,算是唯一的一丝安慰罢。我以前待字闺中,最渴盼的便是从家里嫁出去,嫁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人,便从此将卫家那些过往全部忘了。”      他握着她玉腕的手,渐渐地收紧了些。      在宫外耽搁了些时辰,回宫时天色已暮,夏殊则于寝宫沐浴,卫绾便蜷着腿坐在贵妃靠上,望着一堆杂物出神。不觉想到,这么多时日相处下来,殿下早已成了她命中一部分,如今人还没有走,她已开始想念和不安了。      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与殿下之前的夫妻之情,从成婚到现在,一点争执都没发生过。她知道这其中殿下也一直隐忍相让,他确如她从前所期盼的那样,待她很好很好。      她从没后悔过,洛阳东城的小院之中,她同他下了一盘棋,便把自己搭了进去。      夏殊则沐浴事毕,身上罩着层月白色的绸衫,薄薄的一层,颈窝处似乎还有积水,点滴晶莹,沿着半隐半露的锁骨与胸膛滚落而下,滑入了名贵而轻薄的丝绸间,晕出淡淡的一行水迹。      她眼睛不眨地盯着殿下的胸口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前面从来没感觉到丝毫醋意的卫绾,这时心却仿佛被一只猫爪挠了一下,不疼,但发痒,令她无法忽视——殿下这么美好的躯体,竟让常幼容看过了!      她一直不曾问,那日常幼容诓他入小房间之后,点了什么下三滥的迷香,又对他做到了什么地步。      当时没太在意,如今竟然后知后觉地吃了醋来。      夏殊则见她一直盯着自己胸口,也不明其意,略微垂目,看了眼自己半裸的胸口,几乎透出绸衣的茱萸若隐若现,脸颊瞬间一烫。他的脸上永远镇定自若的,便朝卫绾走来,抱她起来,摔在了床榻上。      卫绾越想越是烦闷,又问不出口,事已过去这么久了,如今再来追责,显得小肚鸡肠,殿下恐怕不会喜欢小心眼的女子。      殿下动作得很快,又快又重,然而卫绾却也顾不上身体反应,因为心里正为这件事而感到有些膈应。常幼容枉有才名,竟然干出这等恬不知耻的事来,殿下是擅忍之人,才没让她得逞,要是得逞了,恐怕那晚不论她说甚么,常幼容也必要如愿以偿地入了东宫,日后卫绾要膈应死。甚至不止常幼容,她才发觉自己一心一意期盼着殿下心愿得偿,坐上那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高位,却不能接受他日后再有别的女人。      在床笫之事上,两人一贯默契,今夜夏殊则却察觉到了卫绾的心不在焉,他停了下来,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直至卫绾也回过神,他忽又动了几下,便软倒在卫绾身上不动了。      这一次竟然没有抽身离去,卫绾有些惊讶,同时感到莫名地害羞,殿下从来不缴纳岁供,悭吝得很,今晚竟然很主动。      她抱住了夏殊则的后腰,轻轻地闷哼了一声:“殿下不必自扰。”      她宽慰似的抚了抚他的背,“阿绾是知道殿下的勇武的。”      男人的脸瞬间发红,他俯身凝视着身下因为害羞和微微激动,脸颊隐带潮汗,却正在戏谑他的顽皮娇妻,英俊的面孔露出一丝狰狞。      他将卫绾重重地扳了过去,卫绾来不及发出痛呼,自尝恶果地被殿下欺负了近乎一个时辰,这过程实是煎熬无比,时断时续,不断重复的折磨让她不堪其扰地闭上了眼睛,装作昏过去,才让殿下放过了她。      最后她却果真疲倦地陷入了熟睡。      后来卫绾才知殿下那晚是故意的,让她卯时也没有起来,便不必去送他。卫绾清醒过来时,身旁空空如也,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还未挥散的麝味,她咬着被子环顾四周,确认殿下早已走了之后,又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懊恼。      “来人!”      月娘带着怀珠走入寝殿,卫绾望着她们,咬牙道:“我要沐浴。”      月娘会意,让怀珠去烧水,卫绾又在床上拥着被子坐了一会儿,终于泄气了,声音也哑了下去:“月娘,我起不来身了……”      她苦着脸,委委屈屈,小脸上的五官几乎挤在一块儿,等月娘心疼地走过去,卫绾的眼泪已夺眶而出。      *      太子行军神速,天才微亮,便已率众出城。      此时李翦等人才出洛阳不久,因接到消息,便立即返回了驿舍。      卫皎不愿同李翦前往居延,至少她不肯与他同路,便想了个缘故,让李翦自己先回去,她与他的部下慢慢悠悠跟在后头,对外则称李翦忧心居延关安危。      没有想到李翦竟去而复返,破门而入,卫皎在空寂的房中发着呆,听到声音猛然怔住,望着一身戎装急急赶回来的男人,以为他又反悔了,忙起身朝角落里退了过去,一脸戒备地盯着他:“你又回来做甚么?”      李翦朝她走来,这时卫皎才看清他的唇色几已白无血色。      她吃了一惊,望向他坚硬的盔甲,道:“你将盔甲脱下来。”      李翦依言解甲,沉默地将剑置于案桌,脱去甲胄,雪白的中衣沁出了大团的殷红的血,晕染透出,卫皎更是惊讶,一动不动地望着李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他是伤口崩裂,行不得原路,这才折回。卫皎也觉得自己催促得太急,让他养好伤再走也没甚么,她咬唇道:“你等着。”      她匆匆跑下楼梯,这时柳子敬等人已去取了药箱上来,卫皎接过来,飞快地捧着药箱回寝屋,将李翦身上缠着的止血带层层解下。李翦露出痛苦之色,也不知是身上疼的,还是别有缘故,卫皎替她处理着崩裂出血的伤口,半蹲于地,他望着鬓发蓬乱,眼眶猩红的卫皎,胸膛剧烈地疼痛起来,堂堂卫将军爱女却如此狼狈地跪在他身前,替曾经玷污她清白之躯的恶徒止血。      他开始无比憎恶自己的无耻,他不配肖想这样好的姑娘。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卫皎是茫然复杂,不知该对这个男人说甚么,而李翦则是不忍惊破此时片刻的宁静。      她替他缠上绷带,柳子敬急促的脚步声于木梯之上响起,他匆匆奔入:“将军,太子殿下已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皎还蹲跪于地,惊讶了一瞬。      李翦却已毫无迟疑,取了桌上的宝剑,要朝外走去。      卫皎急急地站起身,“你身上伤口没好,会崩开的!”      李翦倏然止步,回头,面孔匿在一重日光之中,显得格外不真实,卫皎有瞬间的怔忪,他道:“朔方失守,我辈身为大魏之臣,护我身后万里河山,责无旁贷。”      卫皎一怔,竟恍惚起来。      他赤露着上身,朝木阶下奔了过去。门外太子已经下马,见李翦身上带伤,缠着一身绷带朝自己走来,颇有疑惑,“李卿数日之前方才大婚,怎么竟负创在身,是何人所伤?”      卫皎听到太子的询问声,心惊肉跳,忙屏住了呼吸。      跟着李翦的声音传来:“是下臣自己纵马时不慎摔伤。”      夏殊则的目光望向了木阶上立着的神色踟蹰,隐隐有几分恍惚的女子,对李翦的言辞自是一个字都不相信,但也说道:“可能提剑否?”      李翦持剑道:“剑还在手,便能杀敌。”      “好,”夏殊则道,“李翦听命。”      从旁而来的高胪下马来宣读圣旨,命李翦即刻抽兵,赶赴并州。      李翦无有不应,跪地接了圣旨。沉甸甸的一份信任交托于自己掌中,李翦无法推却,胸口的热血还未冷透,他便不能倒下。只是,该如何安置卫皎,却是一大难题,皎皎是不愿跟着他的……      “李翦。”      清越的带着一丝柔软的嗓音从身后响起,不知不觉已离得他极近,他身体僵住,回头朝身后看去。      卫皎绞着自己的衣袖,望着他道:“我要与你同去。”      “你……”李翦惊疑不定,几乎忘了反应,仿若一块礁石般矗立,丝毫都不动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皎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并州。” 第 61 章   李翦欣喜若狂, 但素来稳重的李将军并没在太子面前露出端倪,将喜悦压得极低极低, 藏在了唇角, 没有泄露一丝。      卫皎望着李翦, 咬了咬唇, 不再多言。      高胪命人将马匹牵来, 李翦抱着卫皎上马, 便率众朝西北进发。      卫皎是在将军府中娇养长大的娇娇女, 粉腮花面, 玉容娇肤,受不得颠簸,才在马鞍上坐了一小会儿,行了不过数里路,便已感到双臀不适, 腿间也咯得发疼。但沿途她不肯与李翦说上一句话, 故而一声都没有吭。      反而李翦却看出了她隐忍着疼痛, 逞强地在他面前故意不露好脸,却没说什么, 手掌于颠簸处便悄无声息地护住她的腰, 以免她从马背上滑落。卫皎不是草木,自然也留心到了,没说甚么。      他们这对别扭的“恩爱”夫妻, 非要在人前装作若无其事,夜里便只能同宿一帐, 卫皎不许他上床,李翦便只能拿了一张薄毯,睡在地上。即便是睡着,卫皎也是朝里的,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但李翦却在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凝神不动,无法入睡。      翌日卫皎的马鞍上便多了一层棉垫,是李翦准备的,他一声不吭,卫皎也不说话,但心中却有几分动摇。      下了马背,两人又恢复互不理睬的状态,李翦想与她说话,忍了几日了,但毫无进展,心中苦闷不已,实在按捺不住,起身去叨扰太子殿下。      夏殊则正于军帐之中画着舆图,见李翦苦着一张脸走入帐中,信口道:“李卿伤势痊愈了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伤病之后的李翦宛如变了一人,脸色灰白,成日里目光无神,有时在马上也会晃神,高胪唤他几遍,都没有回应,他们早已都察知了他的不对劲,只是谁也未曾点破,看他夫妻二人态势,成婚了却宛如一对怨偶,但因是家务事,外人谁也不好横插一手。      军务繁重,又在军旅途中的夏殊则,与李翦虽算得上是连襟,却也没有闲情去探究李翦在大婚之后与卫皎之间闹了什么不快,因而只是垂着目光描画着北境山河蜿蜒纵横的曲线,以便确认接下来兵分几路,该如何行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下,李翦有事不安。”      高胪望了一眼,说道:“主公,臣去巡防。”      于是他识趣地退离了帐篷,只留下一对连襟在这儿说家里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手中狼毫不停,道:“何事。”      “李翦素知,殿下用人不疑,当初对李翦有颇多提携之处。但殿下恐怕不知,李翦在投军之前,是个怎样卑劣无耻之辈,阴邪狡诈之徒。”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夏殊则手里的笔一停,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李翦跪立于前的肩膀,道:“孤用人从不计较出身,你出身如何,投军以前所谋的行当,孤不须计较。如今你来同孤说这个,是你自己心中介意?”      “是,”李翦垂下了头颅,显得落魄而失意,“我心中恋慕卫皎数年,但因为自己的出身,与她实是云泥之别,心中确实一直自卑着,当初,我辱她清白之名,亏欠她甚多,时至如今确实无法在她面前抬起头来,不论她说甚么做甚么,我都自知无权置喙,除了倾我之力待她做到最好,已无法再想别事,倘若她一世不肯原谅我,也是我应得的。本来是我咎由自取,只是忍耐了她几日冷脸,我便已如此难受不安,实在不知这婚姻到了后来,该如何撑得下去。”      “殿下对李翦有再造之恩,这番话,李翦除殿下以外已无人可倾诉,今日斗胆了,还望殿下恕罪。”      夏殊则漆黑的眸子凝然地望着李翦,若有所思。      不说李翦了,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忍耐不了卫绾对自己的逃避和畏惧,忍耐不了心中始终盘桓不去的一个死结,同时也不知自己能做甚么,便只有不断地迁就、包容她,无论她要做甚么,他都尽力从她心意。      可心中的不安,却是只有自己能明白。      夏殊则那张没什么神情的脸,短暂地掠过一缕困惑,“你说,辱卫皎清白之人,是你?”      李翦羞愧难当,“是。”      夏殊则不再说话。      李翦低着头,不敢迎上殿下目光,但身上实如万箭穿心,“李翦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暗恨自己。当日皎皎被贼人掳走,拖至郊外,下了一整瓶催情的桃花散,她神智都不清了,我碰巧遇上,出手解决了几个那些贼人,便……趁人之危了……”      夏殊则道:“你也知,你不趁人之危,卫皎会死。”      这么多年,他倒是被小五灌输过不少这些方面的知识,虽然不甚精通,但也勉强记得一两样最为下三滥的春毒,那桃花散便是其中之一,况是一整瓶。但夏殊则无心听人隐私,岔了话:“恐怕是卫家的对头买通的人,要辱及卫家女儿。”否则不至于做到这么绝。      “我当时自知厚颜无耻,见有人前来,便羞愧难当,匆匆离去,只取走了她身上的一只香囊,其后发生了何事,我一概不知。”      “我在洛阳又多盘桓了几日,本想上门对卫大司马说明其中原委,但又实在无法鼓足勇气,便自私地做了懦夫,当我好容易下定决心,斗胆欲向卫司马求娶女儿时,却又得知,卫家竟早已与幽州崔家定下了婚盟,幽州崔氏素为郡望,崔九公子岂是我一介匹夫所能相比。那时起我便彻底死心,不再妄图高攀了。”      李翦说着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      “我投军亦是因我心中狭隘,以为在军中混迹三年,得个官职,日后能娶一个如卫皎一般美丽而高贵的女子。只是后来我却又发现,我其实早已忘不得她了,我已没法说服自己迎娶别人,即便孤独终老,也好过再辜负旁人。”      夏殊则手中的舆图已不能再绘制下去了,他盯着李翦看了许久,说道:“孤亦不过是一个懦夫。”      李翦倏地抬起头,夏殊则顿了片刻,又道:“若实在是心中不安,孤可准你暂回洛阳修整,战场上不需要沉不住气的将军。”      “不,下臣今日来只是为发个牢骚罢了,大魏江山,于下臣心中重于一切,臣愿为之抛却头颅,披肝沥胆,死而后已,绝不做半路溃逃的逃兵。殿下容谅,臣再也不说此话。”      夏殊则声音平平:“你能如此想,自是最好。身为男儿,有自己该谋之事,若无大志,为情爱所累祸及一生,甚是可惜。若还是不知该怎么办,便从她心意,去留如何,凭她决断,你只要尽自己全力而为。”      李翦怔忪片刻,掷地有声道:“诺!”      他仔细将殿下的话想了又想,便告了退。出帐之后,迎面走来高胪,他与高胪问候一声,高胪抱着剑,朝他露出笑脸:“主公连自己都还没活明白,那些话听着也就是一听,不必多想。”他在李翦肩膀上拍了拍,道,“李将军最近的筋骨又壮实了,看来关外历练真是能磨人的,也不知女人受不受得住你这身板和力气。”      李翦怔住,忽然想到大婚那晚,皎皎于他身下承欢,百般呼痛,他暗恼地将自己的头颅骨捶了几下,只是捶过之后复又想到,这辈子也不知还能否与她……      见高胪忍着笑看着自己,李翦方知上当,哼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回自己帐篷,才发觉卫皎已沉沉地睡了过去,他心跳如雷,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卫皎冰肌雪肤,吹弹可破,奶白色的肌肤上挂着两团闷出来的红晕。李翦看着看着,再也忍不住,撑着手臂在她的面颊上亲吻了一口,卫皎发出一道哼声,李翦便飞快地转身走了,回了自己的毯子上,拉上棉被盖过了头。      黑夜里亮着一盏橘红的灯,卫皎幽幽地睁开眼睛,借着灯火望向背对她而躺的李翦,两行泪珠从眼眶之中滚落……      *      行军路上,卫皎再也没有端着,偶尔也会与李翦说话。      远远地望见北方巍峨峙立的山脉,天高云阔,大雁北归,第一次出远门的卫皎感到有些惊喜,李翦少年时走过南闯过北,博闻强识,远远一瞥几乎便能立即说出那雁群的名字。      便是连夏殊则,也不禁微微侧目听着。      高胪失笑道:“怎么李大将军,在夫人面前便忍不住卖弄花尾巴了?”      这话说得卫皎脸色发红,又恰逢颠簸处,李翦的手掌按在了卫绾的腰上,将她固住。      李翦正色道:“高将军,知我大魏地大物博,解我河山慷慨之馈赠,利我行军,伐敌人之谋,不是么?”      “越来越不得了了,”高胪赞叹,朝身旁的冯炎与柳子敬取笑道,“昨夜里跑来主公帐篷里痛哭流涕的仿佛不是你李大将军。”      “你……”李翦恼羞成怒。      卫皎的脸颊更红了。      这时冯炎与柳子敬皆瞪大了眼睛,柳子敬更是催促道:“哎?竟有此事?将军不是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随便流泪是懦夫么?”      高胪大笑,“那你是不知,李将军当着主公的面儿说了多少遍自己是懦夫!”      “住口!”李翦叱道。      于是几人一道哈哈大笑。      夏殊则手执缰绳,偏过头朝这群人扫了眼,一行人齐刷刷地闭口。      卫皎瞅了一眼太子殿下冷如铁卷的侧脸,想道,这个妹夫好威严啊,她妹妹阿绾是跳脱性子,从小不喜束缚,也不知道是怎么忍得下来的,会不会受了许多委屈? 第 62 章   卫绾从噩梦之中惊醒, 薄薄的一层衣衫被香汗浸透了,黏腻地贴于胸口, 勾勒出姣好柔美的胸线, 月娘候在寝殿门口, 回头望来时, 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光景, 太子妃茫然地在寝宫内环顾着, 身上香汗淋漓, 湿漉漉的鬓发贴在额角, 双颊潮红。      她的嘴唇儿还在不断翕动着,看着竟似在发抖。      月娘便朝她走了过来,“姑娘做噩梦了?”      卫绾支起了头,终于安定下来,“不太好的梦。”      梦到殿下浑身是血地回来, 递给了她一纸和离书, 固执地要与她和离, 无论她怎么哭求都没用。      月娘将她发颤的肩膀轻轻摁住,柔声安抚道:“梦都是相反的, 姑娘莫慌。”      卫绾只能信以为真, 强迫自己镇定地点了点头。      “陛下这几日好些了么?”      韫玉等人送膳食前来,将粥膳安置在桌案上,对卫绾说道:“回娘娘话, 陛下已醒来了,只是龙体虚弱, 好像难以下榻,这些天便宣称罢朝,于龙床上安养着,所幸也无大事发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军报几乎能传到宫中任一宫婢的耳中,卫绾也不会不能得知,殿下他们动身没几日,匈奴人大肆难侵,连着几座城池失守,匈奴人从这几座边城之中掠夺了大量的粮食丝绸,劫走了无数的汉人美女,并州不少男子已自发投军,或组成义军云集应敌。在这样同仇敌忾的声势之下,只有战则必胜的道理,本来卫绾是不应该担忧的。      她怕自己越是想,反而情势越是不妙,不敢再细思下去。      “我身为陛下的儿媳,也该去探病才是。”      怀珠将鞋履替卫绾捧来,替她将双足套入镶着玉珠的菖蒲纹尖头鞋中,卫绾梳洗之后亲自下了厨房,忙活了近一个时辰,才严妆朝广明宫去。      韫玉与怀珠傍着她,沿途韫玉便道:“娘娘其实早已应该来探病的,陛下病了这些时日,因您不来,宫人对东宫颇有微词,便是陛下也会多想,疑心东宫不将他放在眼底。不论殿下如何,娘娘这些功夫是要做的。”      卫绾颔首认同,手中还捧着一叠瓦罐煨鸡,下了些微淡的药材,正是滋补元气的灵药,感到有一丝惙惙,直至走入宫殿之中,薛夫人正巧不在,皇帝侧卧于龙床畔,支起了眼皮。      她掌中不知托着何物,竟鲜香扑鼻,皇帝从身体不支倒下之后,这几日一直食欲不振,薛夫人百般想法儿哄他开口,他也仍是觉着实难下咽,直至嗅到卫绾带来的午膳香味,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敛眸低语:“是臣媳下厨做的鸡汤。”      说到此处,皇帝突然哼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道:“太子从来不叫朕父皇,你嫁来之后同他一样不敬,如今他人不在,立时便改了口,可真是八面玲珑的贴心儿媳。”      卫绾畏惧皇帝,但偷觑他神色,却知他眼下并没有真的恼火,稍稍心安,大胆地唤道:“父皇。”      皇帝竟意外地不感到生气,反而那两道浓如重墨的粗眉一挑,朝卫绾摆了摆手,“将汤水呈上来。”      “诺。”      卫绾敛眸,温驯地呈上,皇帝身边的侍者崔明德接过瓦罐,已调羹舀出小半碗来。      天家人用膳也有别处不同,皇帝用膳自有规矩,饭不过二碗,以免伤身,菜肴不可多用,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崔明德只舀了小半碗,跪侍皇帝病榻前,以白瓷梅纹的汤匙舀出一些,皇帝低头尝了口,汤汁鲜美,极快地便滑入了喉咙,带着股浓郁而野性的香气,绝不是宫中大厨所能烹制出的。      皇帝双目明亮,仿佛这数日的厌食症瞬时便好全了,几乎迫不及待,便夺过了崔明德掌中的瓷碗,喝了一大口。      不止崔明德,也卫绾也是惊讶失色,她颇有古怪地冥想了片刻,心道原来贵为皇帝也是贪嘴的。      这一小半碗让皇帝一下喝得见了底,他便又开怀地催促道:“再盛。”      崔明德岂敢不应,就算违了规矩,但陛下病了这几日水米难进,好容易有他能入口的,崔明德忙哈腰点头,替皇帝又盛了一大碗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方才喝汤过急,半白的一把胡须上还坠着几粒姜黄的汤汁,卫绾见了实在没有忍住,回身命身后的韫玉取帕子来,便递给了皇帝身边的宫女。      皇帝食欲大开,将一碗鸡汤又喝得见了底,以箸子夹起一块鸡肉,也是入口即化,浓淡得宜,皇帝双目晶亮地朝卫绾看去,不用说话,面孔便已泄露了赞叹之意。      “好厨艺,确是好厨艺,没想到太子口福不凡。”他这才接了帕子擦干净了胡须和手指,不住地颔首赞道。      在东宫卫绾没少为殿下掌厨,但殿下的口味好像与她天然不对付,对夸赞她厨艺的话非常吝啬,几乎没有一语,她曾一度对自己本引以为傲的厨艺怀疑过,但如今得到了陛下的赞不绝口,昔日的骄傲总算找回来了。      皇帝又望着她,道:“日后,你常来广明宫为朕送膳。”      不待卫绾反应,崔明德已是先变了脸色。      皇帝道:“有些于礼不合,但朕尚在病中,贪些口腹之欲,也是不妨事的,你便时常来广明宫,带着人光明正大地来。”      卫绾垂眸叩首,“臣媳遵命。”      皇帝盯着眼前温婉而恭敬的儿媳,一瞬间想到了别事,感到有一丝诧异:“太子夸赞过你的厨艺没有?”他那个嫡子,让他至始至终看不破,别说是心事,连他平日里惯爱何种口味,皇帝都无从得知,一时之间感到有些懊恼和烦躁,心中顿起念头,非要从这个温柔恭顺的儿媳嘴里挖出些话来不可。      但卫绾却摇了摇头,“殿下鲜少说,他似忌讳庖厨。”      皇帝“噢”一声,露出失望之色来。这个儿子不知从哪染来的一股士大夫习气,高傲冷慢得很,目下无尘,连他这个父亲都从不放在眼底。      相比之下,这个手艺不凡又孝敬的儿媳妇,看着便顺眼多了。      皇帝目光浑浊,发出了一些感慨的喟叹之声,卫绾审时度势,趁热打铁地道:“其实殿下只是习惯了戒急用忍,往往会迁就臣媳,正如他明明不喜油腻荤腥,却因为臣媳一声不响地咽下去一般,即便有时觉着心中受了些委屈,但倘若面对的是他所珍视的,他便是以牺牲自己为代价,也不肯让最重视的那个人露出一丝失望。”      这话让皇帝若有所思,只是他极快地便反应过来,面上带了一丝不悦,说道:“朕见他便烦心,莫在朕跟前说他好话了,朕岂能看不出你个小女儿的心思。”      卫绾被识破好事,暗中面露讪讪。      但皇帝却又跟着不由自主地想到,其实他这个嫡子幼时对他不是如此冷漠的,他蹒跚学步时,走几步便跌倒,嘤嘤喊着让父皇抱,粉雕玉琢的奶娃娃哭得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动容。但,老二比太子长几岁,他倒是小小年纪便学会了争宠,因为对薛夫人的偏爱,他对老二也确实用了更多的心思,但给太子请的太傅少师,却都是朝野上下最负名望的大儒。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太子也不再黏着他,始终对他敬而远之,他的政事处理得越来越妥善,几乎再挑不出错处,而父子之间的隔阂却也越来越深,如今谁也不肯再往前多迈出一步。      彼此心中都明白,谁先跨出了那一步,那根悬于二人之间的危绳便会立时崩断,先迈出脚的人要被对方讥笑讽刺到死。      “策儿他……”皇帝无意识地喃喃出口,却意识到自己唤了什么,忙以袖掩去神色,轻咳嗽了一声,不再往下说。      卫绾凝神听着,觉得陛下才数日不见,似乎苍老了几岁。明明前不久,他还在算计殿下,逼迫殿下纳了常幼容,如今似乎已老态龙钟,开始回首前尘,对往事有了诸多后悔之意。      *      薛夫人离开了广明宫不过小半个时辰,她连着伺候了那老皇帝两天一夜了,这时候肯如她守在他病榻旁的妃嫔能有几人,那老皇帝却丝毫不感念她的恩德,反倒给脸不要脸,愈发刁钻老辣起来,油盐不进,不论她挖空心思做甚么美味,也入不了他的口。      如今跪得太久了,她双膝发软,回宫便歇憩了些时辰,在腿上贴了膏药,仰头闭目恍如睡去。      睡了会儿,又担忧睡得太久了,让皇帝久等,他如今刁钻得很,一有不如意,便摔物件使气。楚王还是戴罪之身,薛夫人不得不按捺下所有的脾性,在皇帝病榻前尽心竭力地侍奉,盼着他又再念起他们母子的好处来。      只是她最拿手的本事都在床上,如今皇帝老不中用的腰杆挺不动了,她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在衣食上设法讨他欢心,可她将平日里皇帝爱吃的珍馐美味都上了个遍,甚至亲自洗手做羹汤,也没有得到老皇帝丝毫青睐。      休息够了,薛夫人忍着不耐烦从胡床上起身,将准备已久的羹汤命侍女捧着,朝广明宫去。      只是还没入门,便见崔明德捧着一只瓦罐走出,薛夫人蹙了眉,唤住了崔明德,待走近,瓦罐之中只剩寥寥几块鸡骨,残渣汤水而已,薛夫人惊怔道:“陛下肯用膳了?”      崔明德点头,随即又忍了忍,说道:“不但如此,用得还不少,直催促老奴再盛、再盛,这一锅几乎都要见了底儿了,奴从未见过陛下如此食欲大开过。”      薛夫人愈发疑惑,道:“何人掌厨?”她说罢又温和如春风般笑出声,“该赏了。”      崔明德战战兢兢,畏畏缩缩道:“是……是太子妃娘娘。”      话音落地,薛夫人面色陡变。而此时辉煌而森严的光明宫中,却传来一道道笑谈之音,皇帝似乎笑得很是开怀。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你在外面打仗,我在家里哄你爹。 夏夏:他不需要哄,糟老头子坏得很。 渣龙:不肖子回来挨打! 第 63 章   那道笑语随着薛夫人的走近而格外清晰, 薛夫人在广明宫主殿前的玉阶上,立定良久, 急促地起伏着的胸口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她朝着身后的婢女道:“既然陛下已用过了午膳, 那么东西端走了罢, 不必再呈上去了。”      说罢她又露出了最为温和, 犹如春风般的笑容, “没有想到, 阿绾的手艺, 竟很得陛下喜欢。”      崔明德察言观色,这会儿勾着腰走来,“谁说不是呢,陛下还道,这段病中时日, 要让太子妃娘娘日日送膳来。只有她下厨做的美味, 陛下才能吃上几口, 旁的一概入不得眼。”      “是么?”薛夫人喃喃自语,这时听闻宫殿之中不断传来的笑语, 交谈正欢的两人仿佛还没意识到宫门外立着一人, 薛夫人沉了脸色走去。      愈近,便愈将卫绾嗓音听得明晰:“臣媳最擅长的拿手好菜不是庖厨里能烹制出来的,得要到野外去, 用原生的火和野味,大火炙烤, 烧出浓烈的香味来,那才是一绝。不是臣媳同父皇说大话,当初,您让我跟着殿下去河西,路上他们大家伙儿打猎回来,多是我烤的肉,连西北草原上那群吃惯牛羊的汉子,也要从我这儿抢食分吃。”      皇帝笑道:“哦?竟是这样?”      说罢,他又道:“朕想起来,宫里的山珍海味,每日里连放的盐都要称一称,唯恐多出毫厘,吃了几十年了也觉索然,倒是年轻时跟着人到草原上打猎,那时尝过的野味,却至今难忘。”      话音落地,皇帝和卫绾同时听到了薛夫人走近的跫音,皇帝的双腿还蜷在龙床上,被褥底下,见到薛夫人那刹那,双腿便绷直了,正色威严得很,薛夫人软语笑道:“连我都不知,阿绾竟还有这样好的厨艺,陛下眼下龙体不适,口味也不同以往,让阿绾来调试调试也是极好的,你便依了陛下的心意,多来几回吧。”      卫绾连声应是。      皇帝又摆手说道:“朕方才已同卫绾说了,她每日来为朕送午膳,至朕身体痊愈为止。”      皇帝鲜少不顺着薛夫人,她一时怔怔,随即恢复如常,低声软语:“是,那便依了陛下心意,臣妾不再多言了……”      见薛夫人来了,卫绾便想着告退,只是皇帝方才与卫绾说到兴头上,被薛夫人突然而至打断,心头便掠过几分不快。从他病了以来,与薛夫人之间再无床笫之事,她连嘴唇都没让他碰过了,虽明知薛夫人是为自己身子着想,让他病中不能纵欲,但长此下来,皇帝再看薛夫人,尽管她保养得再精当,也没觉得有从前那么美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退去之后,他便朝薛夫人说道:“你一面担忧老二,一面又为朕的病体操劳,朕知你很是不易,这些时日便歇着去吧,让梦珑来也是一样的。”      梦珑是徐夫人的闺名,薛夫人惊愕之后,脸色顿时一阵发青一阵发白,咬唇道:“陛下嫌恶臣妾了么?”      她肤如白雪,眼眸水光晶莹,楚楚堪怜,皇帝怜惜之心大起,又想到薛夫人这副清纯外表之下的要男人命的手段来,忍不住身子发烫,正要抚摸她的面颊,薛夫人却欲拒还迎地躲闪着。皇帝如今是病体,不能怎么动,见薛夫人躲闪,也没多想,只道她是不情愿,心便也微微凉了,不再想着这事,嘴里复坚持道:“让梦珑来。”      薛夫人更为惊愕了,只是皇帝还病着,她无法施展自己的手段,否则难免会被人诟病,便只能不甘地道:“臣妾遵命。”      太后正在养神,薛夫人请安之后便入门来,穿过缂丝屏风,一袭紫袍极为晃眼,太后睁开了眼,疑惑说道:“这是怎么了?”      见薛夫人双颊挂泪,顿生怜意,“发生了何事,谁敢惹得你掉泪?”      薛夫人便将经过复述了一遍。      太后听罢沉了脸色,斥责道:“荒唐,皇帝纵是再喜欢卫绾的手艺,也不能让太子之妻日日到广明宫为他送膳去,成什么话!”      “这卫绾,打从她入宫时起哀家便不喜,瞧着她便觉得模样不正,心思也重,她过往只跟着太子,哀家抓不着她错处,她若肯谨小慎微过日,哀家身为祖母,自然不会说她甚么,可她竟一只脚迈入了广明宫。她纵有再好的厨艺,可怎能比得过宫中的御厨,这必是她用了什么手段。”太后拉住薛夫人的素手,沉声道:“你便去将卫绾叫来,哀家要亲自拿捏她,敢在皇帝面前使手段,迷惑大魏天子,实是大胆。”      薛夫人擦拭着泪痕,“太后您可别,如今卫绾正被陛下惦记着,她若是来了这儿,陛下回头便知晓了,更知道定是臣妾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了……”她说着,梨花含泪轻轻哭泣起来。      被薛夫人这么一说,太后表面不露风声,心头却已掀过惊涛骇浪。皇帝喜欢儿媳的厨艺不足为奇,但怎么让她常到广明宫去,这便形迹可疑,嘉懿说甚么“正被陛下惦记着”,太后忽然心重重沉了下去,“这绝不可以,你放心,明日哀家也不寻卫绾麻烦,她若是继续妄为,待陛下病好了,哀家对她自有惩处。”      薛夫人不动声色扑入了婆母怀中,泪水涟涟而落。      *      卫绾还不知这两宫大佛私下里又说了何话,翌日,她亲自做了两道酸辣清爽的小炒,于广明宫发觉侍候在皇帝病榻之前的并不是昨日所见的薛夫人,而是换了徐夫人,她心中虽有惊讶,却不动声,揭开了食盒,清炒笋芽与糖醋荷藕,揭开盖儿便露出了香气,皇帝食欲大振,催着崔明德赶紧盛饭。      皇帝自个儿连用了两大碗,还不住催促徐夫人也用饭。      徐夫人笑着接过崔明德递来的碗筷,对卫绾暗里流露出一丝温柔赞许的笑,卫绾朝她颔首。      一顿饭的功夫后,皇帝摸着十分饱的肚腹,欲留卫绾下来说话。      徐夫人有意说道:“太子殿下北征之后,不知可有战报传回来,阿绾想必很是挂念,这几日似憔悴了不少。”      她不说国事,只将北征说成家事,是挂记太子安危,皇帝心知因自己不喜太子,这宫里头对太子最为和善的也只有徐夫人了,故也不怀疑她是别有用心,道:“没甚么军报,但太子是不会吃败仗的,这点上朕很是放心。”      卫绾闻言都咬起了嘴唇,原来在陛下这儿太出色亦是一种罪过,可令他自然而然地忽视,不去照管。      徐夫人又笑:“陛下这话说得,谁也不是天生便会行军打仗的,陛下却好像将太子的行军打仗说得犹如吃饭饮水般随意。”      皇帝顿了顿,竟难得露出一丝骄傲之色,“策儿从小的功课都是朕监督的,他的几个太傅从来对他赞不绝口,兵法韬略,弓马刀剑,俱是顶尖之才,十四岁,已能迎战伊冒履战而履胜……”皇帝说着说着,见两个女人盯着自己看,也觉颜面有亏,声音便渐渐地只剩了一道尾音,他慢慢地叹了一口气,“太子是聪慧的,同样的师父,别人学不来这么好,老大是个混账东西,朕不欲说他,老五从小心思便偏,朕也不欲说他,唯独老二,他样样不及太子,还差之甚远,才是让朕不可理解的事……”      卫绾忽然想到“慧极必伤”四字,黯然地垂下了目光。殿下十岁之后,所要考虑的便远远不止是一个十岁孩童应当考虑之事,他背后无所倚仗,只能靠着自己的双手,这其间所想所谋,所争所夺,无一不是艰险之极,譬如刀尖上行走,幸而这一切皇帝也是看在了眼中的。皇帝虽然偏心,还算是并不昏聩。      如若这一次殿下再度获得全胜,陛下的心意或许便要有所逆转了。      徐夫人送卫绾出广明宫,相与走下玉阶,徐夫人执着卫绾的手,微笑道:“日后若有难处,尽管同我说。”      卫绾感到诧异,徐夫人笑道:“我是真服你的,薛氏竟在你跟前吃了几次亏了,听说昨日还跑去太后宫中诉了一番苦,可见是气得不轻。”      她还不知自己怎生又得罪了薛夫人,但见徐夫人为皇帝侍疾,多少也猜得出几分,皇帝是厌倦了薛夫人每日送去的膳食,刻意为之,便颔首笑道:“夫人美意,卫绾谨记。”      “好孩子。”      徐夫人面露惊艳,“你生得甚美,怪不得太子殿下始终惦记。”      说罢她又趁着卫绾杏眼圆睁,笑道:“太子是内敛之人,脸皮极薄,事实上才离洛阳不久,便连捎了几封信回来,都是以兄弟之名送给小五的,其实这中间又有大半是要给你的,只是他恐人笑话,故要表面上装什么兄弟情深,你等会儿,我让人给你东宫悄悄送过去。”      卫绾才知殿下又费了些小心思,又是好笑又感到万分想念,重重点头,“多谢徐夫人。”她对徐夫人已不免多了亲近之意。      “去罢。”      徐夫人与卫绾于广明宫外分道扬镳,听皇帝身边的近侍崔明德来唤,便越来越快,疾步走回了殿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回了东宫,不出一个时辰,便果真有人送信来,夹在一摞名贵而华丽的红蜀锦中,以相赠蜀锦为名请卫绾收下,卫绾却之不恭,连道了数次谢意。她收回蜀锦,背着月娘回宫,见常百草困在窗前玩着石子游戏,百无聊赖地支着眼皮,像在相思情郎,也是微微含笑。      她翻开了蜀锦,从中取出了几封信,厚厚几封。      殿下的字显得方正不阿,严谨,一丝不苟,信纸上连墨团都未曾留下,也不算是情书,他只是说了这些时日军旅所见,她二姐在军中的消息而已,殿下这个连给妻子捎信,都要假意先托给弟弟,唯恐让旁人笑话的人,自然也写不出甚么令人面红心跳之语,卫绾也没感到失望,他有信传回来已经让她很是心安了。      信纸之间另附有一只红丝香囊,卫绾将香囊系带抽开,香囊之中全是嫣粉桃花,已完全风干了,犹有余香。她轻轻嗅了一口,心旷神怡,又见信纸所言“途中所见,见花一如见人,聊以此物记吾当时心境尔”,别无余字,卫绾却忽然脸热,手心一抖,便又从那一沓信纸之下飘出来一张画,雪白的素宣上,美人桃花粉面,杏眼娥眉,妩媚之中又有七八分的端庄,毫不显得轻佻,这熟悉的眉眼,卫绾朝镜中一看,正是自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徐徐图之 3瓶; 洛筱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4 章   大魏派遣边境的军队, 还未抵达,并州已陷入了惶惶之中。      夏殊则于上郡时便将兵力分散, 着李翦立即朝原路北上, 自己则带着人先至云中, 以守代攻。      上郡分道时, 李翦因自己要亲身赶赴前线, 让卫皎随着太子一行人去云中等消息。卫皎替他换伤药时, 他的伤口几乎愈合, 只是留下了一道隐隐的剑痕, 怕是很难抹去。灯烛桔红的光晕里,他垂下眼睑来,俯视着卫皎那纤长的眼睫,“我已同太子说了我的心意与安排,你便随着殿下他们先去云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皎忽然抬起了头, “李翦, 你不问我, 便替我做了决定?”      李翦微愣,“我……”      她不会愿意跟着他的, 李翦很清醒, 转眼又镇定下来,道:“我是为你的安危考虑,我这一支队伍, 要奇袭漠北匈奴大营,长驱直举, 深入草原,皎皎,你身娇肉贵的受不得这种苦楚。”      卫皎道:“你嫌弃我?”      李翦愈发愣住,无法回答。      “你既嫌我身娇柔嫩,何必又说些好话哄我?李将军是为国为民的大将军,大豪杰,既然不喜卫皎这种娇贵得令人不耻的女子,为什么又要骗我,娶我,让我跟着你?”      李翦头痛地摁住了额头,他冥想片刻,睁开了双目。他伸出手臂搭在卫皎的香肩,从椅背上滑下来与她平视着,道:“李翦对你之心日月可鉴,只是我娶你,是为了给你安定和幸福,而不是随着我一路颠簸流离,云中郡暂时不受战火波及,何况又有太子坐镇,我心安得很,你随着太子殿下一道去,也能平安地等着……等着我,我获胜之后,便会立即前往云中接你。李翦决不食言。”      掌心感觉到了来自身前娇小女人的抵触,李翦于是连肢体碰触也不再敢了,忙不迭松开了手,卫皎神色中有一丝怒火,冷眼盯着他。      她在家中,向来温顺,服从父母兄长的安排惯了,但李翦不同,她在李翦面前可以肆无忌惮。      李翦宛如入定,怔怔的,半晌之后,他果然退避了,“好,但你只能跟着我在军队后,到营地之后,你必须待在原地,等着我……”      “不必。”      卫皎说道:“正如你所想,我本也不愿意跟着你。”      李翦自嘲一笑,慢慢地点头。      卫皎站起了身,俯视着还跪立于地的男人,许久他都没再辩解一句,她咬咬唇,朝外走去了,不再回头。      原本她还肯与自己装作恩爱夫妻的,今日像是又恼了,李翦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又得罪了卫皎,茫然地将方才自己的安排想了又想,实在不明白女人的心思。而这时卫皎早已出门不顾,再也没有回头。      卫皎与太子一道上路之后,便悠闲了不少,太子殿下特命人为她置办了车马,不再承受马匹颠簸。李翦不在,也无人能骑马载她,太子敬着她这个妻姐,但也不知会不会让将士们不快。卫皎怀着这种担忧,一直到即将抵达云中郡时,太子的脚程放得更缓了,丝毫都不像是即将赶赴战场、收复失地的主帅。      甚至地,在前不久途径一片桃林时,太子命人停车整顿,他则独身前去,从漫山遍野的红火花树之下伫立良久,伸指去,从树梢折了一枝桃花。      卫皎透过车窗朝太子那孤巉而落寞的身影望去,凝神不动。直至太子走回来,有人唤她下车用午膳,卫皎才缓慢从车中走下,太子已将花瓣一片一片地剥了下来,放入了香囊中。      卫皎诧异地目睹了全过程,但不发一言,直至太子抬起头,声音有一股不同于李翦的浑厚的低沉,“你知道岭南的夕照谷么。”      卫皎是足不出户的闺秀,着实不知,愣了下羞惭地不作答。      太子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话,而是静静地离去,用一句让卫皎摸不着头脑的话,堵得她再也不敢向太子走近一步。这真是个不可捉摸的男人。她心里想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入城之后,太子的行动放得更缓了,仿佛完全不为战事发愁,但卫皎知道,他一直有专门的线人,负责云中与李翦的联络,知道眼下朔方的战况,只是她身为女流,太子或许认为没有必要告诉她。      连夜里馆驿之中空了,太子带着人闯入了云中郡最大的一家花楼,即便是在并州数郡失守的时局下,这里依然歌舞不休,达官豪客推杯换盏,笑语晏晏透出纱帘来,随着太子煞风景地闯入,并带着二十几个手持利刃的亲兵,震慑了一众人之后,管弦丝竹齐齐地停止,戛然无声,老鸨呆滞地看着这位不知从何处来的贵人,茫然了会,确认不可得罪之后,便上来要同他交谈。      但甚至没有靠近,夏殊则因为浓重而低劣的脂粉气感到烦躁和厌恶时,他身边的亲兵便已将肥腻的老鸨子一把推了出去,老鸨也不是头回见有人来她的云香阁耍横,但见那群人齐刷刷动了刀剑,便吓得胸脯直颤,直压得身后的花娘都快要承受不住。      众宾客鸦雀无声,几乎欲逃离此是非之地。      这时便从纱帘之后飘出来一道男子的笑语:“皇弟,一别经年,还是好大的火气啊。”      众人一怔,尤其是这老鸨,顿时知道,今日携人闯楼的,乃是当朝年轻有为的太子殿下,立时匍匐于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她身后的花魁娘子们也识相的跪了下来。      夏殊则犹如不闻,森然而幽深地凝视着随风拂动的碧玉纱帘,里头一人盘腿侧卧,掌中托着一盏铜尊,手指拨开了纱帘,露出那背后还算得上有几分往昔英俊影子的面容来。数年不见,燕王沉溺酒色,身材走样,面色发黄,大腹便便,姿态亦不过是故作风流。但他仍然笑吟吟的,朝夏殊则遥遥举杯相敬。      “别来无恙,太子殿下。”      夏殊则朝他走了过去。      亲兵要持剑跟上,被他一只手挥退。      “孤有事请教。”      “说。”燕王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笑着望着他。      夏殊则道:“请皇兄移步。”      “听说,连父皇都没法让太子殿下开口唤一声‘父皇’,看来我真是面子好大啊。”      夏殊则让人原地待命,自己走入了云香楼后院,身畔是密簇的花木,月光潋滟,燕王撑臂立起,亦掀帘朝园中走去。而正堂上的人,无论老鸨花娘,及其余的达官显贵,均被震慑住,不敢动弹。      跟上去几步,燕王立在距夏殊则五步远处,淡淡笑道:“我被贬并州俨然已快十年了,那时离开洛阳,太子殿下个头才到我这……儿?”燕王朝自己的胸口比划了番,又笑道,“如今个头比我高多了,嗯,出落得甚是俊美,兄长看了甚是喜欢。不知你要说什么?”      燕王身材魁梧,其人浓眉燕颔,本也是中上之姿,这几年被酒色财气几乎掏干,只剩下骨头上堆的一身肉,随着他的走动不断地晃动。      夏殊则盯着他不言,仿佛在等燕王开口说一句实话。      燕王耸肩,“好,哥哥的处境你也见了,便是匈奴人打来,也只能龟缩于此,做个‘不堪大用’的富贵闲人而已,实在不知你今日来看我笑话做甚么。倒是有句话,我还是如十年前一样不得不提点你,你莫与楚王作对,我这个前车之鉴你是知道的。父皇有需要时,便急着用你,赐虎符亲兵,信任你,倚重你,但匈奴退兵之后,他和从前没甚么两样,这样的失望你从小是经历得不少的,怎么还如此天真呢?一旦你拥兵在外,楚王杀回马枪,你防不胜防怎么办?”      “还听说,你前不久成婚了,娶的卫邕之女。父皇好厉害的眼光,那么多名媛淑女看不上,专挑一个和薛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卫绾呢。又听说,太子殿下如此冷漠狠戾的一个人,为了区区卫绾,千里奔袭,从劫持美人的恶徒手中,将她抢回来了?”      “无怪哥哥说你,你本就不得帝心,如今又狠狠地暴露了自己的弱点,甘愿授人以柄,他日你若败了,我真是一点都不稀奇。”      这园中阒静,人迹罕至,此时云香阁的人俱都候在正堂,无人敢闯入两位皇子密谈的小院之中来。风浮动一层密密匝匝的草叶,扑到夏殊则的衣摆之上,让这个静立的人仿佛多了一丝活气。      他静静地说道:“孤只想知道,皇兄于并州——所谋是否甚大?”      燕王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凝固,其后又弯腰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捧着肥重的肚子道:“如我这般谋事?”      “沈秋屏,皇兄可还熟识?“      “王徵,皇兄必也不陌生。”      燕王表面的笑意如春暖人间的面具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被夏殊则三言两语无情戳刺穿,他皱眉,偏起了头。      “皇兄知孤为何当初拒了沈秋屏的干谒么?因他自负才名,气量狭小,不堪大用。没有想到皇兄的眼光与孤截然相反。”      “不堪大用。”燕王喃喃了一句,嘲讽地说道,“你和陛下一样,随意便冠上这四个字给一个人。真不愧是亲父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皱起了眉。      “不是么,你一向厌恶陛下,可你自己,同他又何两样?高高在上,冷血,傲慢,你们对踩在脚底下的蝼蚁,连俯瞰的慈悲都没有。怕是连薛氏和楚王,太子殿下也没放在眼底,但你越是不可一世,我便越是想见你吃醋、发火、无可奈何,最后兵败如山倒。”      “你认了?”夏殊则沉静地置下右手,压在了剑鞘上。      “太子殿下何其聪慧,单是捕风捉影,便能找到云中郡来,即便我不认,你也信么。”      燕王笑着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      夏殊则淡淡地侧过身,“所以楚王发信问朝廷借粮,也是皇兄于背后与孤开了一个玩笑么。”      “正是,”燕王对自己的累累罪行供认不讳,仿佛终于长松了一口气,他笑吟吟地道,“太子殿下真是好聪慧啊,这么点蛛丝马迹,也能找到哥哥这儿来。沈秋屏的身份被你识破,我倒不怀疑,不过当初王启微与他里应外合,配合无间,太子是从哪里看出来他的马脚的?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你的太子妃对他有一二分关怀,你便醋了?”      夏殊则抿了薄唇,淡淡道:“皇兄。”      “好,哥哥又错了,哥哥明知咱们四兄弟里,你脸皮最薄。”燕王道,“你知道我这么可恶,又是算计你,又是欺负你,挑拨你与陛下、楚王之间的关系,打算拿我怎么办?你握着剑一直不放,是打算诛杀你的亲哥哥吗?”    作者有话要说: 燕王殿下,年二十八,十八岁时被流放出洛阳,至并州,十年隐忍,专注搞事情,脑满肠肥,性格妖孽,你值得拥有。哈哈,不好意思我都笑了。 第 65 章   燕王的神情是胸有成竹的, 仿佛从一开始,他便料定了夏殊则不会真对他下杀手, 罪名承认得也极快, 可以说并没有掩饰。      不过他更知道, 这几年太子愈发喜怒无常, 翻脸无情了, 十年前那点儿可怜的兄弟情便已经不剩多少, 打从他被贬到并州之后, 两人更是毫无交集, 燕王对太子的了解,其实也是有限。      他在烛火照不到的阴翳之处暂避锋芒,见太子没有拔剑,他抿着唇走了过来,放肆地从夏殊则腰间抽出了那柄盈盈若秋水、吹毛断发的利剑, 手指抚过剑刃银色锋芒, 长叹一声, “这一回算是我不厚道,哥哥错了好不好?”      夏殊则睨着他, 许久都未置一词。这个长兄, 自幼的言行举止便透着一股邪气,即便他掌掴了人,清脆的一巴掌打到人脸上, 不等人犯怒,他便会开始笑嘻嘻地赔罪。他宫中的婢女内监, 都因为他这脾性,终日发憷,几欲逃离。他攒着修眉,道:“王徵王启微,是何时投向了你?”      “原来还是因为吃了醋。”燕王抚唇微笑,食指于剑刃上擦出了血,随着他抚着嘴唇的动作,红艳的血迹抹在唇上,犹如朱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目光幽深,忽然出手,若雷霆般,快得让燕王不及反应,手中之剑已被夺了回去。      燕王先是一讶,随即笑道:“王徵如同沈秋屏,也是来向我毛遂自荐的,有二三年了,这几年他偶尔也会来云中郡,行踪不算秘密,如果太子留意了王徵这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查到他的动向。不过我以为,我如今耽于酒色,十年不露风声,楚王对我视若无睹,皇帝对我不闻不问,太子也该早已忘记了我这个哥哥才是。原来你来,与我无关,果然还是为了情敌王徵。”      染血的剑忽然抵住了他的咽喉,近在半寸之间。      寒光几乎要割裂他的喉管,燕王眉眼一动,嬉笑之色立即散去,他沉了脸色。      夏殊则道:“皇兄还觉得孤欠了你,你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算计于孤?”      “王徵的符节令,是你所举?”      燕王供认不讳,“算是,他来找我,我自然要送他些东西,我手段不多,但六百石小官却是能为他谋得一个的,况且他确实也有文才武功。”      夏殊则凝视着他,身影犹如一块坠入水中的湖石般,一动不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剑刃寒芒犹抵着咽喉,燕王分毫不能动弹,尽管面前的人没有杀机。      他又道:“但我最初用他,是因为他手中攥着一些薛氏和楚王的把柄,不算要命的把柄,但于我而言却已是足够。说来奇怪,王徵出身不高,家中没落几代,他是从哪里搜罗来这么多薛氏和楚王的把柄,令我感到有些惊奇。这些话我也曾逼问过,不过王徵形迹可疑飘忽不定,起初我对他的忠心不疑有他,但他对我始终不够赤诚,我觉着此人若即若离,难以在我掌握之中,数度欲弃了他,但他又屡次三番地令我刮目相看。”      “你在河西的动向全是他卖给我的,同时他也卖给了楚王。有意思吧。不论你将自己对卫绾的情意再怎么隐藏,但因为这个人在,你也自知无法藏住。而他恰好又是卫绾青梅竹马的表兄,你无法杀了他,也在某种程度上纵容了王徵的行为。”      燕王见夏殊则目光似有所动,便想从他的剑光笼罩之下挣脱出来,暂时换得安稳,但他才一动,那剑锋便不偏不倚地随着他移动,燕王挣扎不出,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发苦。      “你何苦与我这河沟里的泥鳅为难?你早已是储君,手握兵马大权,又得朝臣拥护,难道时至如今,你还觉得一个被贬斥十年、只知酒色的皇兄,有资格成为你登基的绊脚石?”      “你不配。”      夏殊则冷血地点破。      燕王目光不眨地看着他。      “孤从前没有轻贱你,但你设计,毁孤藏匿于并州的暗线,纵容匈奴人犯境,视我大魏社稷犹如赌注。可恨,可唾。”      “你让孤不杀你,可,让孤继续纵你在并州安享富贵乡,可,甚至你让孤帮你拔出你身边虎视眈眈的骨刺,可,但你为私欲,引外敌入关,实难饶恕。”      “你认么?”      燕王一怔,继而他笑道:“原来太子殿下前来,也不是因为吃醋,而是为了大魏社稷?嗯,你说什么,哥哥无有不认,便当我今日认罪伏诛了,把你的剑往前刺几分,了结了我的性命最好。”他往前走了一步,剑锋却没有入肉,夏殊则退了半步,燕王笑道,“拿我一个乱臣贼逆的性命去向父皇邀功啊,相比起我一个不堪大用的逆子,他必会信你,你处死通敌卖国的谋逆乱党,是大功一件,说不准父皇一欢喜,立即便将大位禅让给你了。”      “还不知错!”夏殊则已处于盛怒下,剑锋却依旧没有伤及他分毫。      燕王道:“那你要我说什么?给你杀,你却又不动手。”      “皇兄,孤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你一绺头发,一个承诺。”夏殊则忽然挥剑,手中拿住了燕王的一缕头发,当场割断,他睨着燕王,“孤要你一个承诺,你要夺取皇位,要将孤与楚王扳倒,凭你本事,可以。但匈奴人,你万不可以再与之结盟,孤将要率军将蛮夷逐出我大魏之境,孤不指你出手相帮,但孤望你,在这时不要乱了孤的计划,对孤后背动手。若你答应了,今日盟约成立,我放过你。”      燕王一眨不眨地,神色古怪地盯着夏殊则许久。      他忽然又笑出了声。      “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好君子的太子殿下,是我输,是我小人之心了。”      夏殊则侧过身,身影凝滞。      他沉默下来,道:“似乎,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好吧,今日盟约成立。”      夏殊则声音平淡:“好自为之。”他的目光冷隽,犹如秋冬寒雨,携着丝令人骨头发颤的泠泠之意。话音落地之后,夏殊则还剑入鞘,转身走出了云香阁院落。      燕王的左掌之中还掐着一只铜尊,慢慢地微笑起来,望着夏殊则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许久,直至老鸨子们惊魂未定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云香阁人散如潮水,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等老鸨龟公们满头大汗赶来问安。      “那位可真是太子殿下,不要得罪他,他脾气坏得很呢。”燕王一笑,将酒樽扔到老鸨子怀里,于二人惊愕的目光之中熏熏然负手离去。      夏殊则连夜率军出了云中郡。      卫皎更是莫名其妙,今夜之后,仿佛殿下终于开始紧张战局了。不过她亦没有问,太子留在云中照应她的是他的亲兵,终日肃容,令她几乎不敢主动在他们面前提出请求,也不敢询问,李翦如今到了何方,他可还安好。连着几日夜不成眠了,她也渐渐发现,自己心中竟在挂念着那个男人。      明明他是如此可恶的一个淫徒,他玷辱她,欺骗她,心机深沉,面目可憎。      但,她竟不由自主会想那个恶棍淫徒……她非草木,不是没有感觉,这一路上李翦对她的关怀和好处,她都看在了眼中。她从前以为有一个如意郎君,本应对她温柔迁就,但婚后那人自私冷漠,后来以为嫁了一个中山之狼,他反而待她如掌中之珠,百般退让。明明是他负罪在先,可处处却都像是她恃宠而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皎待在驿馆,终日里无所事事,全是闲暇,趁着心中又乱,无法排解,便只想找一个人倾诉。她思来想去,觉着只有卫绾可以诉说,便写了一封信,命人对洛阳寄去。      *      皇帝断断续续地病了数月,阖宫上下都陷入了阴云中。      其间太医的方子换了一帖又一帖,皇帝也始终不见好,太医暗示卫绾在每日送往广明宫中的膳食里适量放些药材,陛下任性不肯服药,唯独对卫绾的厨艺赞不绝口,只有她让陛下将药喝下去。      疗养多日,皇帝觉得自己已大有起色,便恢复了上朝。      但好景不长,薛夫人被皇帝冷落了多日,于宫中别的嫔妃而言也算不上冷落,只是相比于从前,薛夫人犹如从云端坠入谷底,心中郁愤不已。皇帝脸色恢复了红润,便自觉已可重振雄风,只是心中又稍觉不安,没有主动前往永信宫。      薛夫人深夜主动来为日理万机的皇帝红袖添香,耳鬓厮磨,皇帝再也按捺不住,贪恋起往日滋味来,便抱着薛夫人压入床帏,一个急不可耐,一个婉转娇喘,但皇帝急慌地解开了绸裤,朝薛夫人嘴唇亲上去时,蓦地身体一软,直接倒下来了。      薛夫人也有所觉察,皇帝已经勃不起来了。      她的脸颊顿时又红又白,不知该说什么,皇帝将老脸埋在她的胸口,也是大为震惊和懊丧。      薛夫人实在嫌弃这个老不中用的,那房中术练到后来有一弊端,长时间不与男人合欢,会浑身发痒,她也实是心痒难耐,没想到为了名声忍到今日,老皇帝竟然不行了!      老皇帝年轻时,血气方刚,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薛夫人是知道的,倘若不是被她一直压榨下来,他绝不至于才不到五十岁,便已经亏空到了这个地步。皇帝的呼吸不再均匀,而是懊恼而别扭地喘着气,又试了几下,都不成,老脸充血,顿时仰倒在了褥子间。      他的手紧掐着自己的大腿肉,神色如常,说道:“朕今日没有兴致,你回永信宫去吧。”      薛夫人柔软的躯体,于被褥之间横陈,雪肤莹白,宛如牛乳般无暇,老皇帝以往最喜欢的,便是将她的肌肤掐出红痕淤青,如今竟看一眼都不再肯了,薛夫人如受到了羞辱,无比嫌弃起这个不中用的男人来,咬着嘴唇屈辱地拾起了裳服,哆哆嗦嗦套在身上,道了声“臣妾告退”,便匆忙退出了广明宫寝殿。      她消失之后,皇帝重重地一拳砸在床头柱上,咬牙切齿,双目血红!      “来人,替朕传御医来!”      当日夜里御医被传入广明宫,皇帝以往讳疾忌医,但凡张太医说一句他亏了龙阳,便勃然大怒,如今不得已,他主动朝张太医问起。      顶着杀头的风险,张太医也不得不说了,“陛下,您的身子已经有了亏损,是不能再复原了的,老臣原来不敢说,但既然陛下问起,老臣这话不吐不快。陛下临幸后宫,多年来不知节制,致使肝气、肾火有亏,心中火虚,老臣一直劝诫,可陛下从来不听啊!”      皇帝神色紧绷,坐在龙床上,闻言忽以手掩面,手指重重压住了眼底青影。      这些年来除了薛夫人,他何曾临幸什么后宫?薛夫人身子娇媚,令人如痴如狂,只想占有和索取,皇帝从心之欲,从没忍得住,贪了二十来年,终是不行了。算起来其实不能怪罪薛夫人,只是他左思右想,又觉得薛氏与旁人不同。      除薛夫人外,他临幸最多的是皇后,皇后冷傲对他没好脸色,她从来不肯屈从,数次都需要靠他武力相逼,别的嫔妃倒是不至于如皇后死木般不解温柔,但也从没有哪个比薛夫人更手段百出,令男人快活的。薛嘉懿确实与别的女人不同,她的那些层出不穷的手腕,似乎并不是一个世家闺秀该有的修养。      但更令皇帝忽然想起,便脊背生凉的一点是,薛氏一族立于中原已过百年,从前朝伊始,薛家出过几代宠妃。薛氏的女儿容颜都尚姣好,但比起皇后,犹如海棠之与牡丹,总是要稍逊颜色。那么,那么多薛氏之女于后宫之中超颖而出,获得几代帝王的垂怜,靠得是什么?      皇帝后腰一阵哆嗦,他猛然抬起了头,“崔明德!”      崔明德佝偻着腰,三步作五步地朝皇帝奔来,皇帝嗓音粗嘎:“将、将前朝彤史与朕拿来!”      崔明德惊讶着,被皇帝怒目瞪来,忙道:“诺。”      他转身匆匆去取彤史。      张太医自知今日说了真话,小命却保住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中七上八下,于这时有了缓和。      皇帝敛着神情,对张太医道:“今日之事,密之。不可宣告于人。”      张太医俯首贴耳,连磕了几个头,“陛下且放心,老臣口风极紧,即便是有人拿刀架在臣的脖子上了,臣也绝不朝外透露只言片语!”      片刻后,取回彤史的崔明德,将一沓发了黄的宫闱秘史交到了皇帝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不行了,薛夫人要找小狼狗了2333 作者君这几天旧伤复发,需要就医休养,今天木有二更~ 第 66 章   前朝灵帝, 后宫佳丽三十九人,薛婕妤盛宠, 一生无子, 宣帝为之筑宫室百顷。彤史有载薛婕妤相貌平平无奇, 但肤若凝脂, 步态如弱柳扶风, 宛如无骨。召幸于寝宫之后, 得君王百般怜爱, 灵帝弥留之际, 命人立杀薛氏,与之合葬。      戾帝,初得宠妃薛氏,甚喜,赐以皇后份例, 宠冠后宫, 彤史上每月有一半时日, 皇帝是歇在薛氏寝宫,薛氏馨香满体, 肌凉如玉, 帝大喜,言“抱之可降暑气,幸之, 则汗出玉体,冷香尤冽”。其后薛氏不幸感染恶疾, 香消玉殒,戾帝思欲成魔,又纳薛氏之妹小薛氏入宫,小薛氏入宫,也颇得圣眷,罗帷绮箔之间,肌肤如绸似锦,帝爱不能释手,终日流连忘返,乃抱其入朝,当众把玩其乳,嘱臣子以辞赋记之。      ……      这都是昏君、庸君!      皇帝愕然,恼羞成怒重重拍上书,踩于脚下。      崔明德几番欲上前,都踟蹰着又退了下来,见他在原地近也不是,退也不肯,晃悠得令人厌烦,皇帝叱道:“滚出去。”      崔明德如蒙大赦,埋头掂着袍角悻悻而出。      皇帝在阴翳里独坐良久,闭上眼便思潮起伏,文字之间所见,或许还只是巧合,是前人附会之词,自古成王败寇,这些昏君身上的恶贬之辞,未必都是真的,但皇帝转眼又想起了卫邕。      在娶薛氏之前,卫邕有一结发爱妻周氏,也算是相敬如宾,而自从薛氏入府之后,周氏便再也不得宠爱,由东院迁之西院,终日郁郁,诞下一双儿女之后便早逝。卫邕身上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是何其相似!      皇帝猛然睁开了眼,怒气冲冲地起身,朝永信宫走去。      “薛氏!”      皇帝几乎一脚踹开了永信宫,甚至没有传人通报,随着皇帝这一声怒喝,那因为嬉闹着而不断晃动的帘帐,便顿如止水,跟着从里头屁股尿流地滚下几个人影来,皇帝先是一怔,随即走近,原来是几个婢女。      皇帝在薛嘉懿紧闭的帐帘前立了片刻,忽然伸手,拽落了遮蔽薛夫人的罗帷。      帷幔坠落于地,宫女惶恐地两边跪倒磕头,皇帝目光落在薛夫人横陈的玉体上,雪白的肌肤上全是嘴唇嘬出来的红痕,双瞳剪水,饱满诱人的红唇微微翕动着,如一只林间麋鹿,充满了惊惧地望着突兀闯入的皇帝。      他一动不动的似是看呆了,末了,才咬牙沉声道:“薛氏,你这荡.妇!”      便一把将薛夫人从床榻上拎了起来,欲甩落下去。      薛氏哀嚎一声,腰肢撞在了床板上,磕得发红发痛,“陛下,臣妾不知何处惹了陛下,陛下竟龙颜大怒至如此。方才赶了臣妾回来,臣妾心中极为难过。”      皇帝冷冷道:“极为难过,便与婢女钻入罗帷玩这种把戏?”      薛夫人的脸色又白又红,充满了羞耻与渴望地仰目凝视皇帝,“陛下不能临幸臣妾,臣妾难以耐受……”      她这话一出,皇帝又瞬间想到,看来薛氏果真是用了什么法子,修炼得如此一副身体。若是以往,这是他必然已眼红地扑了上去。现下他仍然眼红,只是顾念自己即便再有心狠狠教训薛氏,身上也无力了,便按捺住,沉声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迷惑于朕?是你们薛家家传的什么媚术?”      薛夫人惊讶地说道:“陛下,你怎么会如此想臣妾?”      皇帝蹙眉,“难道不是?”      “那灵帝、戾帝,皆专宠你们薛氏女子,日日流连忘返,甚至为之罢朝。这难道亦是巧合不成?那卫邕,对周氏原本极为喜爱与敬重,但从娶薛氏之后,亦是立即移情别恋,难道也是巧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聪慧如薛夫人,立即听出皇帝这时内心已经有所动摇,诚惶诚恐地伏地稽首,道:“皇上非要如此想,臣妾也无可奈何。那灵帝与戾帝,皆是昏君、暴君!他们同心戮力,亡了夜秦,陛下通读史书,怎会不知,那些自负清高的文人遑论真假,总会给亡国之君编排一个祸水妖姬,如夏桀之妹喜,商纣之妲己,周幽王之褒姒,到了灵帝和戾帝身上,又岂能幸免。可陛下,一个女人,再有通天的能耐,又怎能凭着一己之力亡了国家?向来都是天子巡视四方,掌天下大权,再不济亦有太子、王孙,天子的那些肱骨之臣,女人能说上话都已是不易。即便那些暴君真因美色误国,可女子生就这般,又有何错?如天子能守住本心,不为美色所祸,岂会有什么妨碍?”      薛夫人再度叩首,声音慢慢由尖锐变得柔婉了下来:“何况陛下与那些昏君怎会一样,陛下英明神武,才有我大魏如日月之高悬,国运昌隆,万邦俯首,西陲小打小闹,亦是迎刃而解。陛下明明是明君,何必如此自贬,与那些昏庸无道的暴君相提并论?这也太折煞陛下了。”      面对薛嘉懿的巧舌如簧,皇帝竟然反驳不得,他沉重地闭上了眼,许久之后,感受到身下薛夫人小心翼翼拽着自己的衣摆,他睁开眼,对薛夫人身畔的宫女喝道:“滚。”      于是宫人散如潮水,将寝宫的殿门为他们阖上。      皇帝道:“朕已经不行了,方才已无法再行房,你是亲眼目睹的。”      薛夫人敛眸,声音还有点儿羞涩,“陛下……不说陛下,大多男人过了四十,便已经一蹶不振了,陛下如今年近知天命,不久之前,还能御得臣妾如仙如死……如今陛下只是生了一场病,切莫妄自菲薄,臣妾便是四海求药,也要替陛下治好这病。”      薛夫人跪立起来,犹如一株柔软无骨的水草,依赖地缠上了皇帝的双腿。她紧抱着皇帝小腿,将脸颊挤了过来,依恋而仰慕地在他双膝上蹭了几下。      蹭得皇帝心中发痒,已忘了自己是怒气冲冲而来,正要对薛夫人兴师问罪。薛夫人挨着皇帝爬起身,将脸颊偎入皇帝胸口,低声软语:“陛下,臣妾是心痒,方才……陛下不要怪罪。”      皇帝脸色一暗,将薛夫人抱起重重地摔入床帏。即便不能行事,也自有别的法子,但这个女人,让他无法忍住,无法把持!      床帏中渐渐响起了薛夫人满足而欢快的娇呼……      *      大早,皇帝收拾之后离去,薛夫人早已醒来,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心头阴云密布。      如今的情况越来越坏,昨晚只是暂时逃过一劫,她很清醒,迟早她会拿捏不住这个老皇帝,会功亏一篑。她忙起身,唤人来替她梳洗,并对自己的心腹婢女道:“取笔墨来。”      婢女依言将笔墨拿给薛夫人,薛夫人屏退左右,伏案写完一封信,交给心腹婢女,“这封信,务必要交到楚王手中,途中不许出岔子,否则拿命来见。”婢女点头应是,正要接信,薛夫人仍是不放心,“你将这封信交给我哥哥,让他代为发出,绝不能让旁人察觉。”      “诺。”      婢女取信之后便离去了。      薛夫人在永信宫中,却是坐立难安。      她对皇帝越来越不能把控,有些事,宜早不宜迟。      薛夫人起身去了太后寿安宫。      日前卫不疑被调回,才至洛阳,卫绾也敏锐地洞察某株草儿已是坐立不住了,她想阿兄和常百草也有几个月见不着了,便假意说要回娘家,请卫不疑来护驾,常百草一听自是十分激动,忙收拾好了行李,打点上下,乘车与卫绾出宫。      出宫游玩了一整日,主仆二人才归来。      其时天色已暮,暮霭昏黄,于重楼绮殿间游弋。卫绾一身疲累地归来,却被韫玉告知,今日太后派人前来召她入寿安堂,且已过去了近一个时辰了,她们无法扯谎,便实话实说,太后据说已很是不快,但仍在等着她过去。      卫绾悚然失色,忙更换宫衣,收拾妥帖了与月娘等人入寿安宫。      至寿安宫时,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皎白幽邃的月华落在脚边,映得她绣鞋上宛如落了七八颗星子,明光熠熠。十支人形高烛架着,正殿亮如白昼,太后身旁傍着正替她捏肩捶腿的薛夫人,于卫绾走入宫室时,薛夫人停住了,听太后话坐到了一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后冷眼盯着卫绾,“又出宫了?你身为太子妃,携宫中女眷出宫,游街过市,成何体统?”      卫绾以为只是小错,供认不讳:“回太后话,只是兄长平安从北境归来,心中实在欢喜,故一时失态……”      “太子不在东宫,你便要作为东宫表率,岂可任性胡为。”太后皱眉,本意也不是为了叱责这么一桩小事,这件事说出来,她再严苛,也不过是惩罚卫绾再于戒堂跪上一晚罢了,她转了话锋,道:“前不久,陛下生了场病,这病缠绵许久不见好,一直是你于每日晌午时分,将午膳做好了送到广明宫,伺候陛下用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略感疑惑,仍旧颔首,“回太后话,确有其事。”      “好大的胆子!”      太后喝道:“宫中自有太医与御厨,几时轮到太子妃来亲自下厨数月,为皇帝侍疾?何况,皇帝这病一直不好,如今即便好了,也留下了后遗之症,这必定是你在暗中捣鬼。太医告诉哀家,哀家起初不信,但在太医院着人问了一圈,都道是如此,你在每日里送给皇帝的药膳之中,下了一道无色无味的毒,平日里无人能查知,前儿个,才终于教人从残渣中扒出来了!对此,你有何话要辩解?”      卫绾猛然朝薛夫人望去,惊讶之下,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老皇帝又屈从了…… 在薛氏不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时,他是不可能彻底醒悟的,连环掌还在后面。 第 67 章   太后不至于无故往她身上泼脏水, 她与皇帝虽非亲母子,却有亲如母子的情意, 事关陛下龙体, 太后应无可能捏造事实构陷于她。      卫绾惊讶之后, 也极快地镇定下来。      “太后发现了甚么?”      太后冷冷瞪着卫绾, 用严厉的声音问道:“还欲狡辩?汤渣之中发现毒.药残渣, 那药膳是你一手烹制, 其中只过了你们东宫之人的手, 哀家纵然信你, 可你也有失职不察之罪,罪及连坐,饶恕不得。”      卫绾道:“太医确实嘱咐过我,将午膳做成药膳,但药材都是他亲自挑了交了方子给我的, 怀珠去太医院拿的药, 她是东宫老人了, 这不可能出错。”      “照你之意,是太医院出了错?”太后扬声朝外说道, “传怀珠和太医院的人来。”      太医院的人向来是照方抓药, 对各宫负责拿药的人均很是熟悉,长久地打过交道,怀珠与太医院那边自然熟识。但怀珠随着寿安宫的人进殿之后, 又等了片刻,等来太医院负责与她拿药的人, 跪在了太后跟前。      太后又命人呈上物证,李太医嗅了一口,道:“这确实有芙蓉毒,此毒极伤肾气,要是长久服用,便能让人卧床不起,医术不精的人也找不出其中缘故。这毒流传甚广,洛阳城暗不见人的作坊夜市之中到处都能买到。”      听罢太后悚然一惊,瞪着双目道:“你频繁出入宫闱,原来是到外头去采买这种阴毒之物?”      卫绾也是大惊失色,“李太医,我与你素无冤仇,你……”      李太医面色镇定凛然,卫绾惊愕地又回眸望向跪在自己身后的怀珠。      这一望之下,卫绾顿时眼眶发涩。      她不确定这其中出了甚么差错,但她直觉不是李太医要害她。      在场之人,只有太医院负责抓药的药童最为可疑,她又道:“太后明鉴,卫绾虽然人微言轻,但也蒙陛下抬爱,赐婚与太子殿下,卫绾自嫁入宫中来,除一心侍奉太子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念头了!今日发生了这桩事,卫绾事先也是不知的,卫绾愿以性命起誓,如我知道这药膳之中被人偷下芙蓉毒,便教我立时……”      “卫绾。”薛夫人忽然开了口,制止了卫绾要说的话,“宫闱之地,岂容放肆,将那些不吉利的话都吞回去。”      从小到大,卫绾被卫织栽赃无数,泼过无数污水,她常常不知如何辩解,薛淑慎会装聋作哑,将黑锅扣在她和卫不疑头上,父亲也会对薛氏母女信任不疑。她反倒生了一身的反骨头,也不屑于解释鸡零狗碎蒜皮事。她一直自诩为大度,不过是不屑同卫织争蝇头小事,谁知到了今日她才真正发觉,自己根本连辩驳的能力都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东窗事发突然,但蓄谋之人算计由来已久,并很可能就在这堂上坐着。      她猜测,十有八.九是薛夫人在背后使的计,但她没有证据,并且太后对薛夫人是完全地信任的,对她则是完全地看不顺眼,视为肉中之刺,当然不会信任她所言。      但太后心头却掠过一朵疑云,嘉懿跑到她跟前哭诉,陛下对她的宠爱大不如前,太后起先甚至动过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疑心皇帝将目光放到了卫绾身上。但转念一想,皇帝虽然贪恋美色,但从没有荒唐到这种地步,何况他身体有所好转以后,对卫绾与以往也没有太大不同,如今再看卫绾的面貌,又觉得她与皇后的容貌并不相似了。这真是稀罕。      “你说,怀珠拿给你取药的药方,在你手中么?”太后的凤目微眯,朝那药童盯了过去。      药童瑟瑟发抖,忙稽首伏地,宽大的袍服底下仍然可见肩膀的战栗,“小的、小的不知,是这位姐姐让小的取药,她每次拿了方子来,小的只顾着照方抓药,别的一概都不知啊,太后明鉴!”      几人互相推诿,太后冷笑道:“怀珠,你说。方子在你手中么?”      怀珠则惊愕地说道:“太后娘娘,奴婢不过是东宫清扫尘障的婢女罢了,平素也管着一些人,帮殿下和太子妃拿药,但这药方,太子妃娘娘向来是让她取了药,便拿回来交到她手里的,说是不能外泄,以免被用心之人利用!”      卫绾则是倏地一怔:“我几时让你拿回来的!”她脑中轰然一声,原来怀珠竟是内鬼!      她太过信任殿下带给她的安全感,却一直没有想到,他身边也是可能被安插眼线的。殿下那般放心地出征,是因他一直以来都不知道?      太后叱道:“卫绾,你收着方子做甚么?怕别人看穿你的好事?如实招来。”      “我没有收。”卫绾半边身子几乎跪得僵硬了,她抬起头朝薛夫人看了一眼,薛夫人微微凝眸,垂着粉面默然无语,她心冷如灰,咬唇,复又松开,“不管太后信或不信,我都是这么一句。再请太后想想,卫绾虽不聪慧,可也不是蠢人,无端端为何要对陛下不利?这不是陷殿下于不孝,陷我父于不忠么?再退一万步来说,太后真的相信卫绾会如此堂而皇之地授人以柄,让人通过一点药渣便能查到我身上来?我知,我眼下没有证据,说甚么都是徒劳,太后未必肯信,但请太后将卫绾暂时羁押,我相信清者自清,太后和陛下,必定会还我一个公道。”      她将皇帝祭了出来,又见她言之凿凿,太后心头再度浮上疑云,但很快出于卫绾的厌憎,她将心头的怀疑压了下去,“好,就如你所言,哀家这便去问过皇帝。嘉懿,卫绾和这个贱婢便交给你审理,来人,将人押到戒堂去。将太医院的药童一并扣押起来。”      “太后?”卫绾惊讶地被人架住了双臂,她挣脱那两人的钳制,蹙眉道,“太后是后宫之主,真要偏听人言,对卫绾屈打成招么?”      “放肆,哀家行事岂容你污蔑。”      太后大袖一挥,命人将卫绾与怀珠押解入戒堂。      跟着薛嘉懿起身,搀扶起太后。太后取了凤头杖,不疾不徐地随同亲兵至戒堂。      卫绾对阴森森的戒堂已并不陌生,昏漆的黑房内,蜡烛被迅速地点燃了火,照出墙面上庄严的贤后挂画。      她依旧庄严地静笃地犹如俯瞰人间,俯瞰一群自寻烦恼的凡夫俗子,蒲团破旧,跪得双膝发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后手拄凤头杖,对薛夫人道:“嘉懿,你来审。”      “诺。”      薛夫人领命,她走近前取了贤后挂画下那一根戒鞭,双手捧立,施礼,随即道:“太后已命人告知陛下,待陛下处理完政务后,或许便会有功夫理会一眼这桩事。卫绾,药膳只过了你与太医之手,药方如今不翼而飞,你无法拿出,宫中不少人怀疑你暗中改了药方,又从宫外买了别的药材,淬炼成了芙蓉毒。阿绾,非我不信你,但东宫人人尽知,你精通医术,擅于炼药,而你身边这个蠢笨不堪的婢女,却是个愚驽不化的,对医理自是一窍不通。”      宫中盘查严厉,常人很难将毒暗押入宫,但若只是购置一些寻常的药材,以卫绾的身份,则完全可以避过。      卫绾想了想,道:“那么薛夫人将守宫门的叫来与我对峙,看看我是否曾暗运芙蓉毒入宫。”东宫的人已不可信,说不准以薛夫人的手腕,她甚至是可以控制宫门守备的。      “嘉懿,不必给她好脸色,这女子骨头硬,不吃点苦头,会一直如此蛮横下去。哀家已算是见识了!”太后从旁催促道,似乎是她逼着薛嘉懿滥用私刑。      薛夫人无奈之下,扬起了玉手,一鞭子抽在卫绾背上。      卫绾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薛夫人看似柔弱,但手上的力气却足以让男子都吃不消,卫绾咬紧了唇,“薛夫人,你真的不传人来与我对峙,要屈打成招?”      她捱不住了,能延误一时算是一时,她被召来寿安宫这么久了,临行前交代过月娘,如一个时辰她还不能回来,便让她务必去广明宫请示陛下。      这些时日皇帝颇为喜爱她的厨艺,她与皇帝之间不再有以往那么深的隔阂,若是月娘开口,皇帝或许会管上一管的。但她想方设法地欲拖延时辰,薛夫人又岂会看不出,目光请示了太后之后,转眼又是一鞭打落在卫绾背上。      她痛得脸色惨白,指甲已陷入了肉中,紧绷着身体,隐忍着不肯发出声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忽听外头有人报话:“徐夫人到——”      太后心头一惊,正要道“拦下”,徐夫人却领着齐王与太医一道闯入了戒堂。      “徐夫人,哀家审问疑犯,你也要来听审么?”      那戒鞭上似乎勾刺,卫绾浅薄的衫子后,几已渗出了血痕。齐王一见三嫂受了如此欺辱,对薛夫人再无好脸色,怒目而视,仿佛恨不得一脚踹中薛夫人的胸窝。      卫绾脸色惨白,唇瓣发抖,几乎已跪立不住,摇摇欲坠。      徐夫人忙朝太医使眼色,张太医上前去,替卫绾搭住了脉搏。      太后与薛夫人俱是一惊,薛夫人撤了戒鞭,道:“徐夫人,你这是为何?”      徐夫人道:“我那几日与阿绾常在广明宫为陛下侍疾,与她多少有些往来。怕有些事,一失足成千古恨。”      太后的心头剧烈地跳动起来,朝跪在地上年高德劭、颇具威望的太医瞧了过去,张太医听完脉,俯身道:“太后息怒,太子妃玉体违和,乃是受孕所致,已有近三月了。”      “这……”太后怔住,与薛夫人对视了一眼。      徐夫人道:“张太医,太后跟前你可不能扯谎。”      张太医忙急急地磕了几个头,“老臣绝无谎言!太后,太子妃娘娘胎象不稳,正需静养,切不可受此戒鞭之刑。老臣对芙蓉毒之事亦有所耳闻,以为事有蹊跷,即便真是太子妃意图不轨,也恳请陛下亲自来定夺!”      他这是在指责太后与薛夫人无凭无据,越俎代庖惩治太子妃。      薛夫人自己的位分,确实不够处置卫绾,是以她才说动太后,太后对她深信不疑,自然全力支持。薛夫人唯恐夜长梦多,不如今日处置了卫绾,料得日后死无对证,皇帝不喜太子,她手头又有药渣、太医院几名太医作证,这事必能揭过去。至于皇帝的宠爱,她早已不再需要,待楚王回宫之后,便立即逼宫,谋朝篡位,让太子也措手不及。但她千算万算,竟没算到卫绾已怀有身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卫绾腹中有了太子骨肉,太后是绝不会再纵容她的。      齐王扶着母妃手臂,冷冷瞪着薛夫人道:“听明白了么?我皇嫂腹有骨肉,你没有证据,便敢对她滥用私刑,是何居心?”      “我不知……”薛夫人茫然望向了太后。      太后一时也心乱如麻,她虽疼爱薛嘉懿,信任她,偏帮她,但正如太后对太子的态度一般,她虽然有些不喜,但毕竟这也是皇室骨肉,她自然是看重的。      卫绾仰倒了下来,杏目紧闭。      张太医大惊,托起卫绾身子,大声道:“请太后高抬贵手,太子妃娘娘已不堪受刑,晕厥过去了!”      太后把心一横,认定毕竟皇嗣为重,闭目道:“速将人送回东宫,怀珠扣押仍旧受审。”      “诺。”      徐夫人带来的人迅速地抱起了卫绾,一行人仓皇地将卫绾送回了寝宫。      去时人好端端的,回来时卫绾的背后便多了几道长长的利刃划痕,磨出了大片血痕。常百草惊愕之下,红了眼睛,忙将卫绾扶入寝宫留太医诊治。      因男女有别,齐王只能焦急地立在门口,不时地张望着宫殿里头动静。      张太医留了药方和药膏,便匆匆退去,他去时已满头大汗,两袖战战,用衣袖擦干汗珠之后,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廊檐尽头。      随后徐夫人走出了寝宫,齐王忙迎了上来,少年瞳孔之中的怒火仍旧有丈许高,“母妃,我这便写信告知皇兄。”      大魏与匈奴交战,不过两月而已,太子自赶赴并州之后,与李翦战线一长一短,左右双管齐下,连获大捷,太子手底下的五千人马,竟生生打出了五万人之势。在兵临朔方城池时,匈奴人眼见太子玄甲黑骑,面如土色,高挂免战牌,如今双方僵持不下,若继续对峙下去,匈奴迟早良绝。可以说大魏已然胜券在握,皇帝甚至都不需再为战局挂心。齐王便想道,不如就此让三哥先回来,宫中这头猛虎,可未必不如匈奴的马蹄厉害。      但徐夫人却面如银霜,闻言,重重将齐王打了一记耳光,齐王吃痛,捂着高高肿胀起的右脸,愕然道:“母妃?”      “此事必须严密,谁也不得说!”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说这是虐夏夏的开始,你们会打我嘛~ 明天夏夏和绾绾重聚。 第 68 章   就在卫绾被送出戒堂之后, 薛夫人与太后面面对望,“太后, 我真是不知……”      太后叹了一口气:“哀家明白, 在这事之前, 谁也不知卫绾竟有孕在身, 但既是有皇嗣, 便容不得你与哀家再妄为, 但若是查出这药渣之中的芙蓉毒真是卫绾所下, 她有谋害皇帝的心, 不论她是否怀有子嗣,都是杀头的罪过,连卫家那帮人,也不能幸免。”      薛夫人明知,那药膳残渣里被扒出来的芙蓉毒与卫绾没有丝毫干系, 若皇帝下令彻查起来, 难保不会查到自己头上, 面容先露了三分怯意。太后人虽老,却并不太糊涂, 诧异地多瞅了几眼薛夫人, 心头疑云更重,但她也没说任何话,只是拄着凤头拐杖转回寝宫去。      皇帝撇下北境大胜的举报, 脚步有一丝虚浮地回寝宫龙床,并不传任何嫔妃来侍寝。宦官来报信, 说是今日太子妃被两宫请去,因疑心卫绾在给陛下的药膳之中下了芙蓉毒,太后正严苛逼问,没想到张太医忽然诊出太子妃怀有身孕,这事只能暂时押下,太后命人来叩请陛下定夺。      如今自己身子大不如前,太后竟也来于他背后横插一手,对皇帝投毒,应是他自己下令彻查原委的,太后竟敢在了他前头,连问也不问一句,便将太子之妻拉到了戒堂用戒鞭惩戒。      皇帝知道那根戒鞭底下冤魂无数,更是提起来便深凹眉头,只是要他这时管这件事,皇帝难免力不从心,皱眉说道:“明日再议。让太医院的几个老太医到东宫待命,不得让卫绾出了丝毫差错。”      “诺。”宦官踮着脚去了。      *      卫绾的背部皮肉破损,出了不少血,月娘和常百草一左一右,心疼地为自家姑娘上了药,缠上了绷带,让她安逸地躺着。      卫绾这时模糊地有了意识,只是还不能动,便阖着眼皮趴着,意识昏沉地听到身旁传来动静。      月娘指责的声音飘入了耳中:“太子身边服侍的人,我看也不能尽信,你是这屋里的大总管吧,怎么也不查查那个怀珠的底细?”      这时卫绾才想起来,平素里最是温柔体贴的宫婢怀珠,原来暗地里是薛夫人的人。      殿下一时不察,让薛夫人的眼下钻了空子。      韫玉对卫绾的伤势,没有卫府来的几个老人记挂。月娘也发觉,韫玉这人似乎一直如此,凡事漠然不管,犹如事不关己,火从不会烧到她的眉头,这时也只是道:“怀珠是薛氏暗送到东宫的眼线,殿下早已知悉,之所以还提拔她做到外院总管的位置上,不过是为了麻痹薛氏和楚王罢了,这些年来,怀珠朝薛夫人递了不少消息,那都是太子让怀珠知道的消息。”      “你们……”月娘怔愣,几乎要指着韫玉的鼻子,“我们家姑娘嫁给你们太子,嫁到东宫来,面临太后和薛夫人的白眼,她受了多少委屈。你们明知怀珠是奸细,竟不告诉她,反又累她明明怀着孕,却吃了这诸多苦头!”      韫玉的柳叶眉微微皱起,敏锐地察觉到这时卫绾似乎已经苏醒了,她不动声色,嘴皮上下一碰,“住嘴。”      “你……”这个东宫大总管的气势真是摄人,月娘在卫府西院主事惯了,受了东院不少欺压,骨头脾气也没韫玉硬,一时竟讪讪不安,作声不得。      韫玉道:“殿下的决定岂容你置喙?”      “殿下离开洛阳之前,便已给我留足了怀珠通敌的证据,一旦怀珠有异动,露出马脚,便立即将这些证据上呈给陛下。薛夫人虽掌管凤印,但她没有权利将手伸到东宫,若是陛下得知薛夫人有这心思,也很难包庇她,完全不加警示与惩戒。过去殿下需要传递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给薛夫人,才一直留着怀珠,如今她伤害了太子妃,自然是不能再留的,我方才已经命人,将东西递入了广明宫,最迟明日一大早陛下便会得知。”      “这……”月娘与常百草面面相觑。      原来殿下早已知道,他不过是反利用了怀珠而已,怀珠也茫然不知,还自诩聪明地于东宫混迹到了总管的地步。可是他却纵容怀珠,一直到她真做出举动,伤害到了卫绾,才让怀珠的身份曝露,其心性之忍和狠,也是令人不寒而栗。      卫绾终于撑开了眼皮,无力地动了动几乎僵直麻木的手指,声音低哑:“你,是谁?”      她早已觉得韫玉不像是普通的宫婢,这个念头存于心中很久了。      见她苏醒,常百草忙跪在了病榻前,让她稍安勿动。      韫玉道:“我本是殿下的暗卫。如太子妃娘娘所想,如我一般的暗卫,遍布东宫。薛夫人一直想将眼线安插进来,这几年殿下暗中更换了几批宫人,神鬼不觉地换走了几个薛夫人的心腹,为了保证她能不起疑心,放松警惕,留下了怀珠。”      卫绾支撑不住眼皮,背部火辣辣地灼痛,她知道自己应是流了不少血,咬唇闭上了眼眼眸。      “殿下未雨绸缪,原来已这么久了……”      只是他从未对她说过。      卫绾并不是要怪罪夏殊则对她隐瞒怀珠是奸细的事,或许知道的人越少,越是有利于东宫形势,何况韫玉素来持重,行事稳准,也能看出她是有能力有手腕的。但她却感到无比地委屈,眼眶泛红,热雾氲氤,几欲从眼中夺眶而出。      东宫的大腿月娘拧不过,忍着怒火和委屈,蹲跪于卫绾榻前,双手捧住了卫绾的纤手,低语道:“姑娘,好在陛下很快便得知了,不会让姑娘再受平白的冤枉和委屈。如今姑娘怀有身孕,便当好好休养,不去想这些糟心之事。奴等会儿便去将那药煎了让姑娘服下,是对胎儿好的。”      卫绾没有说话,眼中不断地有泪水涌出,她伸手慢慢朝自己的小腹抚了过去。      陛下得知药渣中发现芙蓉毒,果然震怒,张太医此前为他治疾,没有发现陛下中毒,事后皇帝又找了几个太医,也没发觉异状,皇帝便推测,这是事后有人掺在残渣之中的。太后和薛夫人一口咬定药膳是在端入广明宫前便被下了芙蓉毒,无非是为了针对卫绾罢了,这两个女人别有用心,证词也多不可信,便下令命人重新彻查。      韫玉交给皇帝的证据,也落在了皇帝案头。皇帝眉宇高耸,将这些证据扫了一遍,原来怀珠是当初薛家的人送到宫里来的,当初她身世隐秘,几乎无人知晓,被暗中送到了东宫。这些年,她一直替薛夫人监视着太子一举一动,皇帝心头不悦。他偏疼楚王,偏疼得过于显目,甚至对薛夫人直言不讳,她要什么,他几乎无不允准。但即便是这样,薛夫人还是背对着他对太子埋伏了眼线,这是身为一国之君所不能容忍的,他感到一种出于被背叛的愤怒。皇帝思量再三,命人从寿安宫将怀珠拉了出来,送入了廷尉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此举是彻底保下了东宫。      但东宫的下人没有松一口气,卫绾自那日被从戒堂送回寝宫之后,背部受伤,跟着便高热不退,人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数度药都难以灌入,苍白的脸颊上两团殷红的红晕,浓艳得可怕。      月娘和常百草大骇不止,唯恐卫绾腹中胎儿出了大碍,但东宫来为卫绾治疾的一直便只有张太医,两人想去请别的太医,都被拦着不让,张太医神色踟蹰,道:“娘娘是背部伤口感染,用草药控制下来了,暂时没有大碍,勿小题大做,老夫行医几十年,对这样的伤口是有十全的把握的,再给老夫三日,若还是没有好转,老夫这颗项上人头,任由你们拿去。”      没有想到张太医说如此重的话,一时也让月娘为难,不去请旁的太医了。      三日之后,卫绾身体的高热果然退了一些,出现了好转的态势,月娘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随之松了一口气抹了一脑门汗珠的,还有拎着药箱仓促离去的张太医。      卫绾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到岭南的夕照谷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犹如火一般明艳,她和王徵逃到了河边上,对岸便是连绵数里的花海,似横天无际的烟霞,随着风一阵摇晃,山顶的葱翠,山腰的霞光便搅在了一处,倒影在河面泛起碎浪,他们已逃生无门,而那急促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梦到高胪下令分兵,太子殿下单骑策马而出,他犹如万山横绝般冷峻的脸,俊美如斯,却握着缰绳,冷漠地望着他们二人。或许那不是冷漠,相处太久了,卫绾能读懂夏殊则了,他只是生得如此冷艳高傲的面貌,又善于隐藏心绪,故而让人猜不透,才以为他手段狠戾。她也看懂了他为何一直执意盯着她和王徵紧握着的手,他在濒临疯狂的边缘嫉妒着王徵。      她如同一个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被束缚四肢地困在梦境的寒雾里,不久之后,万箭齐发,无数箭雨朝着王徵飞射过去,而王徵则在瞬间下意识地避到了卫绾身后……      卫绾吓了一跳,从噩梦之中惊醒。      醒来时胳膊狠狠地一动,却被一只手掌圈住,卫绾怔怔地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怀抱之中,她难以置信,愕然地仰起了脸。      “殿、殿下……”      再也忍不住,泪水流了满脸,她伸臂去紧紧抱住了面前的这个从战场上抽身回来的男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又怎会不知道,朔方还没有大胜,她上一次醒来时还问过,也就是说太子不可能在这时回来的,皇帝不可能放他回来。但他竟然回来了!      她紧紧地抱着了男人的腰,滚烫的泪水渗入了夏殊则薄薄的一层玄色绸衣之中。      他抬起手臂,也将卫绾拥入了怀中,唇几欲干裂,他那带着几分有摧毁欲望的温柔,蚀骨地朝卫绾侵吞而来,卫绾温驯地在他怀里蹭了蹭,不肯再说话。      “阿绾,今日特殊,孤便先回来见你。”      他知道她受了诸多委屈,薛夫人在他拥兵在外时提前对卫绾下了手,但幸得徐夫人韫玉等人在。今日是上一世她死在夕照谷的日子,她又染恙在身,他怕她多想,无论如何也要回来见她一面,令她心安。      他垂目,手掌贴着卫绾的小腹,卫绾感到有些凉意,轻轻地激灵了一下,她又想到这个男人的可恶之处来,嘟着嘴唇,哑着嗓子说道:“坏殿下,我怀了你的崽儿了,你喜欢不喜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 69 章   夏殊则的手臂收紧了一些, 卫绾能通过这不断收紧的手臂传来的微微颤抖感受到他的激动,脸颊爆红, 将脑袋偎在了他的臂弯处。      他的手掌还贴在她的小腹处, 慢慢地抚了抚, 似乎有微微隆涨, 于是便听得头顶上传来一阵略微发急的呼吸声, 他的面孔尤带着一丝清冽的笑容。      殿下是真的很开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极少这样的。      “阿绾, 怀珠的事, 孤已尽知了。”      他顿了顿, 道:“孤去时,让韫玉留意怀珠动静,一旦怀珠有下手的迹象,便立即到陛下跟前告发她。但韫玉却似乎没有察觉。”      卫绾心想原来如此,殿下的本意定然也不是要伤害她, 韫玉虽为暗卫, 但我行我素惯了。      “孤会撤换了她, 换个贴心的来伺候你。”      “好,都听殿下的。”      卫绾眼下伤势没有痊愈, 说一会话, 已经感觉到那熟悉的眩晕感正一阵一阵地涌入头颅,令她无法再与夏殊则继续说着缠绵的无关紧要的话,便立即问道:“你拿到陛下的御笔手书了么?如此回来, 陛下不会生气?”      “没有。”夏殊则想,卫绾应是早已猜到了, 他是秘密潜回洛阳,赶赴深宫的,他让人一路隐瞒下来,或许这时陛下才得知消息,相信不出片刻,广明宫的崔明德便会来催他过去定罪。      “但两军僵持不下,得胜非一两日之功,匈奴人拿全城百姓性命为挟,致使我军不得轻举妄动,暂且在屯粮与之相耗,朔方不是大城,迟早会绝粮。这点李翦与孤均很有把握,不必担忧匈奴再南侵。”      卫绾声音微弱,“可殿下也应该先对陛下发出信号,怎么不等陛下回复,一个人便回来了。”      “等不及。”      夏殊则的手掌圈着柔软白腻的一截腕子,慢慢地将嘴唇压了下来,亲在卫绾干涩的唇上。      “孤等不及要见阿绾,今日已是迟来,让你受了梦魇之苦。只是又见你眼底青灰,便不忍心唤醒你。”      男人温柔的唇不住地落在自己的颊面、额头、鼻梁,甚至耳垂,卫绾本来昏昏欲睡,被亲得发痒,身上更软更无力了,忍不住拿眼睨着他。“不许你轻举妄动。”      这大约还是相识以来,她对他的第一个“不许”,夏殊则几时被人如此命令过,对方还是一个柔弱小女子?他轻轻一笑,俊容露出一丝艳色,“好,不动你。”      “孤去沐浴。”      他回来风尘仆仆,一贯喜洁的太子殿下汗出如浆,衣裳还黏腻地贴着身子,这会儿终于放松了心神,将卫绾仔细而平整地放下来,替她掖上被角,便取了干净的裳服走入了内室。      熟悉的隔着缂丝花鸟纹屏风传来的水声,一丝不落地飘入了卫绾的耳中。      渐渐地,她面红心跳,再无睡意。手掌慢慢地拿起来,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内心满是安逸与祥和。      不过这时她亦想起来,自己的月事上个月似乎没有断过,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旁的,她要找机会向张太医询问。这些时日她一直生着病,昼夜忧思不辍,怕于腹中孩儿有所妨碍,还是问清楚一些比较妥当。      过了许久,夏殊则着玄色绸绡裳服沐浴而出,长发湿漉漉地披拂于背,他的两只手抱着一条藏蓝的长毛巾,正揉着墨发,将水沥去,卫绾见状,用手肘撑起了身子,朝他望去,柔声道:“殿下,我来为你弄。”      他看了她一眼,走了过来,将手里的毛巾递给她。      夏殊则坐在了床边,等着卫绾将他的头发束到背后,用软毛巾轻轻裹住,替他揉搓着,将湿发缓缓擦干。      有人来叩殿门,跟着便传来崔明德那格格不入的鸭嗓:“太子殿下,陛下口谕,请你立即到广明宫一趟。”      卫绾手上一顿,夏殊则淡淡道:“知道了,容后便去。”      又对卫绾道:“不必理会他,让他多等会。”      卫绾轻轻一笑,“殿下怎么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你便直说,需要理一理衣冠,他又不敢拿你怎么样,还不只有等着,你这样,让他会瞎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和太子妃白日里关起了寝宫殿门,在屋内干着什么好事。      “与孤无关。”      被她这么一说,这个男人还愈发骄傲地哼了一声。      卫绾又是忍俊不禁,只是身子渐渐支撑不住,她便换了个体位坐着,仔细而小心地替他擦干了头发,“还不能竖冠,殿下将给我一条发带,我给你系上。”      湿发竖冠易致头痛,但披发去见陛下于礼不合,她只能想到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用一根红色的发绳,将夏殊则两指长发拢于颅后,绑成如意结,再低声说道:“好了,殿下先去罢。”      夏殊则看了她几眼,将她重新扶回床榻上,起身往广明宫去。      皇帝心思凝重,这几日一直在想着是否要发落薛氏,尽管投毒欲诬陷卫绾的人还没有找出。但他肯定,薛氏是故意往卫绾身上泼了一盆脏水。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收到太子未经传召私自潜回洛阳。这一举动令皇帝心中更为不喜。      太子的身影出现在广明宫时,皇帝正啜饮了一口热茶,掩去已经涌到了喉咙口的咳嗽。      “太子,你来了。”      皇帝病了这么久,身边侍候他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已看清了,他更是明白,他在太子心里恐怕早已不配是一个父亲,这么久了,太子对他的病痛不闻不问,令他感到有些微心寒。      他膝下一共五子,老四夭折之后,便只有四子,老大是个混账妖孽,他从没指望过,老五也是个长不大的,他也指望不上,如今就只剩太子和老二。      最初老二是个纨绔膏粱,他也没指望,虽然心有偏疼,但无奈只能倚仗太子,后来老二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皇帝才动了易储的心思。只是结合如今老二和薛氏的种种表现,皇帝再一次将心偏回了太子身上。      但愿这一次,太子不会让他失望。      皇帝自知自己身体已大不如前,也没几年能够在位了,楚王行事不够缜密,在这一点上,他就不是个适合当守江山的人,皇帝打算在这次对匈奴大胜之后,再度放权给太子,从而打消楚王一党,让太子成为众望所归。至于他暗中潜回洛阳一事,皇帝也是会追究的,但仅只是给了警告而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私自从军中出逃,会有损于你在军中的威望与声誉。朕不得不罚你,你且速回军中,自去领罚。”      皇帝捂着嘴唇咳嗽了一声,声音低沉了不少:“趁着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你及早回去,宫中的卫绾有朕来替你庇护。药膳里的芙蓉毒,朕心里清楚与卫绾无关,向你保证她绝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获罪,相反,她腹中有你的骨肉,朕的皇孙,朕会命人好生照管她。”      夏殊则微微耸眉,眸中却有几分困惑。      皇帝又道:“你在朔方抵御外患时,卫绾每日做好可口的药膳送到朕这儿来,她厨艺甚好,人也良善,朕对她如今很是喜欢。她也在朕跟前说了你不少好话。当初朕将她许配给你,确实是以为你不会喜欢卫绾,如对待那些狂蜂浪蝶般对她不屑一顾,如此大司马卫邕便会迎向楚王。但这些时日以来,朕却渐渐改变了想法。”      “日后你们夫妇二人好生过你们的日子,朕不再插手,也不再寻你们任何的差错了。”      夏殊则皱起的眉宇绷得更紧了一些,他又将皇帝看了几眼,除了憔悴一些,沧桑一些,与以往并无不同,但又似乎格外不同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望着他,双目有了浑浊之态,慢慢挤出一丝水光,“平心而论,朕往日并不喜欢你,但这并不是你的过错。你在父皇这儿,从没就没有过错。你本应是最让父皇感到骄傲的嫡子,一直以来,都是父皇的心过于狭隘了。”      他终于捂着嘴唇,发出一声清晰得令人的心为之骤然一跳的咳嗽,沉闷而压抑,“日后不会再如此了,你去吧。”      夏殊则沉默地立在半昏半明的光影里,立了许久,最终,他朝皇帝开口,神色微含嘲弄:“陛下此话折煞臣了。”      他转身不顾地朝外走去,背影没有丝毫的迟疑,渐渐地,夏殊则的脚步越来越快,即至回廊尽头,才终于猛然停住。他扶着墙,闭上了双眼,手背上却暴起了青筋。      好厉害,从前皇帝对他一贯打压、牵制,阴谋阳谋轮番上演,如今呢,改变了心思策略了,软着来,意图麻痹他的警惕?      好厉害。      他的嘴唇浮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      忽然躁郁起来,夏殊则的拳打在了广明宫背面的一道红墙上,沉闷而巨大的一声,若是常人恐怕手指便会立即骨裂。他定了片刻,将呼吸渐渐平复,烦闷地敛着怒容,走下了台阶,不再有丝毫眷顾地疾步而去。      皇帝在昏暗的广明宫独自坐着,这会儿忽然想起了皇后。      皇后是父帝为他安排的,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妻,照他年轻时那个脾气,对父母包办的婚姻自是百般地不能满意,但皇后过于美貌和善良,还是不禁意之间能勾动他的心的。只是她太过冷傲,心里又有别的男人,所以他不忿、失望、嫉妒,对皇后也从无好脸,对她只有床笫上不断的征服,享受那种排挤着她心上男人的那种快感。他几乎都快忘了,这一切的不满,起源于对那个男人的嫉妒,对太子一切的厌憎,起源于他的出生带走了……他心爱的女人。      他终于明白了。 第 70 章   卫绾睡了几个时辰, 直至天黑方才醒来,人仍是困乏。      夏殊则便坐在她的床边, 黑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卫绾, 卫绾脸色一红, 便听他道:“翻过身去。”      卫绾“哦”一声, 乖乖地翻过了身, 趴在床榻上。      原来殿下是要替她查看背后伤势。夏殊则的手指将卫绾的绸衫剥开, 往下拉了少许, 露出卫绾背后还存有痂痕的伤处, 他不动声色地将药膏挤到手中,替卫绾敷上去。冰凉的触感让卫绾轻轻激灵了下,她立时认出来,这是她自己调配的用以祛除身上疤痕的药。伤在背上,卫绾都不甚在意了, 但他却坚持要替她除去, 卫绾依从了。      “陛下罚了殿下吗?”她喃喃地说道。      他的指腹轻轻一顿, 沉默了许久。      卫绾侧着脸向窗外,望见铜镜里隐隐浮现出的一张俊脸, 还未辨认出他的喜怒, “啪”一声,一只手伸过来,将铜镜打翻, 他不让她看他神色。      殿下必是又受了什么委屈,她想。      他的手滑落下来, 搂住了卫绾的一截纤腰,卫绾迟疑了片刻,从床榻上跪坐起,要转过脸,却被他控制住不得动弹,她不惯这样以背对着夏殊则,但他却不让她看,然后慢慢地将脸孔贴了过来,带着灼烫的体温和呼吸,唇贴在她的后颈、雪背上,双臂收紧,将她紧梏入怀抱深处,右手的手掌却沿着她的纤腰滑过去,稳稳地贴住了她的肚子。      “殿下你……”      卫绾羞赧而惊奇,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身后披散的长发,犹如海藻般缠绕在男人的脖颈间,绕到他的另一侧,而殿下的手指还在绞着她的青丝鸦发,一绺一绺地盘在指尖,卫绾终于抽空扭过了头,望着殿下俊美无俦、清绝而显冷艳的侧脸,她仿佛能感觉到殿下心中的郁烦和不安。他不知在害怕着失去什么。      夏殊则的左手握住了卫绾的下巴,让她转过头去,自己则亲吻着她的雪颈,除了头身体的其余部位都一动不动的,然而他却像是很累,亲够了,便抱着卫绾不再动。      “孤没事。”      听起来似乎丝毫都不像是没有事。      “陛下只是让孤及早前往朔方,所以于洛阳不能耽搁太久,孤这几日便要离开。”      卫绾抱着他的腰,“殿下担忧我么?没事,我在这边有贵人照应着呢。”她对他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陛下如今是很喜欢我的,我们常常一聊便是小半个时辰。”      他知道。皇帝在他面前也是如此说的,这令他感到惊讶之余,便是更深的不忿与怒火。明明他早已不在意皇帝犹如施舍般装腔作势的疼爱,心性修炼得坚韧而孤独,却不知为何,今日被皇帝一番话,撬开了坚硬的蚌,泄露了一丝缝隙,就此泥沙涌入,让他感到无比的郁燥和疼痛。      这种火气让他发觉竟像他最唾弃的懦夫,而这样的认知又会加重他的愤怒,他无法发泄,只能如鲠在喉,忍着,压抑着,直至此刻,在卫绾温言软语地抚慰下,才终于平息,肢体与意识都陷入了疲倦当中,他微微闭了眼。      “行了,早些睡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和衣与她躺下,伸臂隔着被褥在她腰间轻轻拍了拍。      卫绾请“嗯”一声,靠着他安逸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卫绾却又做了一个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梦里她仍然只是一个旁观者,但身体和心上的感觉却又不止于此,让她感觉到自己与梦中的一个人是有牵绊的,他们身上有同感,但凡他所能听到、看到的,她都能有所觉。      深夜里,朔风冷雨围剿下的洛阳城郊驿舍,灯火葳蕤,半明半灭,临案书写的男子,沉默地搁下了笔,缓慢地抬起了头。      卫绾的身体陷在一团迷雾之中,四肢被黑色的雾气捆缚着,寸步难行。她呆呆地动了动胳膊,立时便感到一阵钻心地疼痛,那黑雾如生实刺,只要她稍有异动,便会扎入她的皮肤似的,刺得她脑中嗡嗡起鸣。      她惶然不安,自己竟是坠入了殿下的梦中。      夏殊则望向窗外时,不知在想着甚么,他的案桌上还有一枝带着清露的湿冷梅花,慢慢地,他的嘴角轻轻地动了动,若隐若无地掠过一缕笑,执拗而隐晦。直至驿舍外有人快马加鞭,惊破了宁静的夜晚,夏殊则面上的神情全部结冰。      冯炎赶至,衣上全是湿冷的雨水,不住地滴落。      他望着太子,欲言又止,数度想要启口,又不知该如何说,在夏殊则皱起了眉后,冯炎倏地拄剑跪在了太子案前,咬牙道:“主公,卫府的四姑娘,走丢了!”      夏殊则皱眉厉声道:“何谓走丢了?”      卫绾被他吓了一跳。      她明白过来,这时,是上一世她才逃离洛阳不久之后,太子收到了消息的时候。她知道待会儿冯炎的回答会让太子大为失望。      她几乎要朝他扑过去,“殿下!我在这儿!”      但这只是梦境,没有人会听见,她所寄身的这团黑雾将她裹得无比密实,隔绝一切,犹如两个人世,他们又岂会看到她的存在,何况她全身被缚。      冯炎顿了顿,又艰难地开口:“数日之前,于洛阳城中,不见了。卫邕本想隐瞒下来,暗中寻回了卫四娘子,便将她曾暗中出逃的事揭过去,但我们的人还是察知了。”      “并……并且,素来与卫四娘子相好的王郎君,也……消失了!”      “人人都说,他们是私奔出逃。”      卫绾听到这儿几乎都不敢再看殿下的神情。      他置于案桌上的手,收成了拳,爆出了青筋,散落的鬓发遮掩着他藏匿于烛灯暗光下的面部轮廓,看不清神情,只是,他许久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冯炎咬牙道:“主公,卫邕纵女欺君,其罪不可免,便是全族连坐也不为过。但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次处置了卫邕之后,自然还有……”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主公的神情实在是冰冷得可怕。      卫绾呆呆地目睹着这一切,不知这是怎么一种安排,让她只能冷眼旁观这一切,甚么都无法做。      她和夏殊则的感觉是共通的,她能感觉到,他现在内心的震惊、失望和愤怒。      这只是一个男人在面对未婚妻与人私奔时最为正常的反应。但卫绾除了接受到来自殿下那边出离的失望与愤怒之外,还有自身无所遁形、无法忽视的心尖上的钝痛。      窗外的风雨似乎更大了,摧枯拉朽地拍打着木牖,驿舍中的几株芭蕉娇滴滴被扑倒在地,大片的浓绿几乎沿着水涡流淌下来,融化入浓稠的夜色里。      冯炎心惊胆战地等着,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感到浑身肌肉冰凉,早已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贴着自己的骨骼肌肉,愈发凉得令人直打哆嗦。洛阳早春的天气,变化无常,令人难以捉摸。      但夏殊则只是淡淡说道:“去歇着吧,将湿衣更换了,今晚不必再来。”      “这……”      夏殊则没再说话,只是冷静地盯了他几眼,冯炎只好抱着剑起身,应道:“诺。”      冯炎扭头消失在了门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风雨凄凄,雨丝零乱地被风吹入,粘在他顺滑而黑长的发上。      又是冗长的沉默。卫绾无能为力,只能闭着眼睛,去探索殿下这时的内心。他正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中,他在质疑自己,是否不配喜欢一个女孩儿,是否完全不配与贴心而温柔的王徵相提并论,并且他肯定了这种念头,跟着便感到震惊和羞愧,以及无法说出口的后悔。他在后悔,后悔设计让陛下赐婚,如果他早知道她和王徵早已情投意合,他不会做横刀夺爱的小人之事。      他在这种复杂的心绪围困之中,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独自坐了一宿。      梦中的时间流失得格外的快,梦中一宿于现实而言或许只是一瞬。      翌日大早,雨停了,高胪持剑走上楼阁,却听到楼阁寝房内传来夏殊则低低的咳嗽声,坐了一整晚,他终是抵不住寒意侵体,染了风寒。高胪心思一凛,抱着剑叩门而入。      “主公,我连夜里去寻了卫不疑,他不肯全盘招供,我设套才从他嘴里问出卫绾与王徵是南下逃走了。他们一个是文生,一个是女流,脚程必定慢于我们的骑兵,倘若我们此时南下去追,必定能追上。”      这一点夏殊则当然知道,他捂着嘴唇,咳嗽了一声,“打点人手。”      他像是刻意地屏蔽了五感,这时卫绾无法洞察他的内心,只知殿下神色冷漠,无喜无怒。      他的长腿于门槛处一跃而过,身影犹如一道疾风。      卫绾所处的黑雾便也随之飘荡而去,仿佛是黏着太子的一块糖,他到哪里,她不用走,便会被动地跟到哪里,其实卫绾其实并不想跟着夏殊则,将前世惨死的结局再经历一遍,但现在看来也由不得她。      冯炎等人为夏殊则牵来汗血宝马,他翻身上马,手掌拍在马脖子上,勒住缰绳,策马南下。      跟着他身经百战的骑兵,不费吹灰之力便追到了王徵与卫绾逃亡的行踪,本可以立即便扑上去,将这对“奸夫淫.妇”捉拿归案,但高胪等人不敢擅作主张,只能等主公示下,没有想到太子却没有立即追上去,而是不紧不慢地追在他们后头。      卫绾恍然大悟,难怪她那时感到太子有时远,有时近,近的时候是完全可以立即冲上来将他们拿下的!      她小心翼翼地从夏殊则的内心之中,窥出了一点近乎于近乡情怯、不敢露面的怯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样的梦以后还会有的,大概一共四次,这是第二次,梦会一次比一次长。虽然有点玄幻,但其实还是类似于重生文中恢复前世记忆的梗2333 第 71 章   其余的卫绾便感知不到了, 殿下这时的心思讳莫如深,犹如一座空荡荡的屋子, 被四处阖上了门, 拉上了帘, 卫绾只有一条门缝, 只能从缝里窥见一隅而已。      他们一路跟着卫绾逃跑南下, 过长沙地界之后, 卫绾与王徵的路线便明晰了起来。      黄昏时, 一行人因跟得太紧, 只得暂时停下,沿着河水饮马而去。      夏殊则沉默地坐在一旁的湖石上,望着在原地打转,时而朝他看来的黑马,他仿佛从这么一双无辜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同情和悲悯。他自嘲地垂目, 独坐了片刻, 起身朝黑马走去。      他拿着毛刷, 沾了水,替她马儿刷洗背部, 黑马乖乖地等着主人的垂怜, 时不时打着响鼻,那模样神情看起来甚是依恋。      郊外的黄昏的辉光洒落在一人一马身上,犹如浓稠的姜黄汁晕染在殿下的玄衣上。他的衣衫发间都是这种昏黄, 如陈旧的金子般隐曜。      卫绾在一旁偷偷地观望着,藏身于黑雾之中, 便就在马儿的身后,在夏殊则方才坐过的湖石旁。      高胪迎着他而来,手中抱着剑,咬牙道:“属下实在不懂,主公为何明明可以追到,又几度三番地放弃?”      夏殊则刷马的手停了下来。      他侧眸,望向高胪。      “孤……”      他顿了顿,卫绾也凝神听着,想知道这段时日一直隐蔽着自己的心事的殿下在想甚么。      “不敢。”      说完这两个字之后,那被关了近两个月的心门终于得以释放,一瞬间所有的心绪和情感,排山倒海般地朝卫绾涌了来,复杂得令她无法立即便捉摸到,只是这里头有一种基于痛苦的情绪,是最为厚重的,让卫绾有些难以承受。      夏殊则仿佛轻松了一些,面色也渐渐如常,只是自嘲地笑了一声,“追到了又能如何?这一路,是孤逼她至此绝境,她心上之人是王徵,不是孤。”      卫绾惊讶地望着他,她从未在殿下脸上看到过如此懊丧、甚至羞愧的神色,他的自负和矜傲,被撕碎了随意抛掷一边,这时已乏人问津。而她想要碰一碰,都因受到限制而感到钻心地剧痛。      “主公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即便如此,这天底下女子形形色色,足有万千,何必只揪着一个卫绾不放?”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到这儿,高胪又道:“其实属下一直不懂,主公与卫绾,不过只是见了几面,她甚至连你的脸都恐怕记不住,到这会儿说不准早就忘了,主公你何以始终不忘……”      夏殊则沉默了片刻,他的手又将马刷攥紧了几分,轻笑道:“真能忘,早就忘了。”      又不是没有试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只是想赌这一把,赌她能嫁给他,他便会用婚后所有的好,来换她至始至终留在他身边。      高胪也陷入了一团沉默,“那么主公追到这儿来,打算如何?”      “孤亦不知啊……”      前世的殿下远没有如今这般深沉,他还是有着一些少年人的神情,茫然、困惑,对前路毫无把握,不知所措。      “不论如何,还是要见一面的,”他又说道,“只是见一面,孤便离开。”      “那么卫家……”高胪感到一阵惶恐,他觉得主公不会追究卫家。      “卫家的人皆不知情,陛下倚重卫邕,或许不会追责。至于卫绾和王徵,便让他们在岭南相安无事地度日,或许过数年,孤亦有自己的太子妃,风波平息,卫邕便可以将他们暗中接回洛阳了。”      殿下考虑得很美好,只是他却不知,那时,她,他,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高胪长长地抽了一口气,方才已经觉得主公痴傻,没有想到他竟然还会痴傻到这个地步,高胪已经无话可说。      夏殊则的刷子抚过黑马背后的鬃毛,沿着它线条流畅而优美的背脊滑落,马尾轻轻摇晃着,甩得他满袖的泥水。      他有些惊讶,随即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这匹黑马。不知为何,卫绾仿佛觉得那匹神骏的通灵性的黑马看到她了,它竟朝自己这边一动不动地回头望来,卫绾吃了一惊,胸口惴惴地狂跳着。      “主公,卫绾她不值得。”高胪叹了口气。      “没甚么值得与不值得,如果不是孤,陛下不会赐婚,她亦不会兵行险招、出此下策,岭南穷山恶水,本不该是她一个贵女所待的地方。错是孤铸成,除了尽力挽回,没甚么是能让孤心安的选择了。”他立了少顷,侧目,朝一旁饮马事毕的亲兵说道,“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再上路。”      亲兵们于是都知道,主公是又要放水,让他们多跑数里了。      卫绾于是也知道,他还是不敢就这么追上去。      最近的时候,他们下榻在一家旅店,且就睡在左右,中间几乎只隔着一重木板。因为那晚电掣雷鸣,下了大雨,他们无法在野外睡觉,便忍到半夜,估量着他们不会察觉,追到了同一家旅店。亲兵人多,大多去睡了柴房,高胪等人睡一屋,夏殊则独睡一屋,那寝屋挨着卫绾他们的屋子。      卫绾随着黑雾飘到此处,忽然没眼再看下去。咬着嘴唇想,殿下等会儿会醋意大发么?      她就藏在夏殊则的房中,他的寝屋这时已灯火灭尽,他将湿衣脱了下来,随意晾在一旁,呼吸浅浅,也不知睡了没有。      隔壁便传来王徵温柔而诱人的动静,王徵在亲吻着她,嘴唇在她的肌肤上嘬着,手指抚弄着她的娇躯,哄她张开腿。      卫绾听着这动静,内心深处感到一种红杏出墙的罪恶感,恨不得跑上去堵住殿下的耳朵,然而她只能被那团黑雾所左右,自己一动都不能动。      殿下你不要听啊!      她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可是没有人听见。      王徵那温柔而低回,从深谷之中淌出的潺湲溪流般的声音,连绵不绝地透过老旧几乎破损的木门传来:“阿绾,你是我的,你已答应。虽无三媒六聘,但待我们摆脱太子追捕之后,我自然能给你一个完满的婚礼,阿绾,我现在就想你完整地成为我的……你放松一些,表兄不会弄痛你的。”      卫绾在这边看着殿下一动不动的身影,脸色涨红。她想,他应是已经睡着了,不会听见的,反正王徵最后也没有成事。      然而黑夜里,却跟着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像是太冷了,夏殊则几乎蜷起了身体,将被褥紧紧地裹在身上。他的风寒因为连着两个月的奔波,餐风宿露,时至如今也没有痊愈,这一夜淋了雨,喉咙犹如火烧,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松懈了,心里的情绪于是又一股脑涌到了卫绾这边。      他果然是醒着的,并且,正在嫉妒和羞怒着……      尽管他已经决定放过她和王徵,但是名义上,她还是他的未婚妻,动静这么清晰,难怪他生气。卫绾叹了口气,心里疼痛地想道,好在早都已经过去了,这个风雨夜于殿下而言,算是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跟着又是窸窸窣窣的,王徵抽去腰带的声音。      夏殊则忽然坐了起来,他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冷静地在屋中坐了片刻。      “阿绾莫怕,男人这东西本来便是丑的,但它能让你快活。”间壁仍然不断地传来王徵那低哄的声音。      黑雾里的卫绾已经没耳朵听下去了,让殿下捉奸在床就算了,怎么还让这辈子的她也来旁观?      夏殊则感到出离地愤怒,忽然将手边的枕头抱起重重地扔了出去,也不知砸倒了甚么,他仓促地起身,朝外走去,不再听着任何动静。      卫绾傻眼了,黑雾随着他飘了出去,走到了高胪等人的房间里。      殿下,你不听完的吗?我后来一脚把他踹下去了!      这一夜卫绾通过共感,感受到了殿下的嫉妒和怒火,她觉得,这辈子殿下能忍着对王徵不杀,是真真正正的胸襟开阔……      第二天,他们谁也没有动静,一直到卫绾与王徵收拾出门,去了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才整装出发。      冯炎问:“主公,这一次还放他们走么。”      夏殊则坐在马背上,静默了少顷,“不,孤要把这一切结束。”      于是没过几日,卫绾再度穷途末路时,夏殊则便没有放过他们,而是将人堵在了夕照谷。      *      卫绾从梦中醒来,天已大亮,醒来时月娘在她身旁。      身侧的被窝空空如也,殿下已经不见了人。      “我……殿下呢?”      月娘望着她,叹了口气,“姑娘一睡便睡了两日,怎么叫都叫不醒,殿下清早带着人走了,才离开洛阳。”      “我有这么能睡啊。”卫绾喃喃道,都怪殿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她像是被吸进去的那个,无论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动,黑雾里到处是尖刺,只要她不老实便会立时扎入了血脉中,那种痛楚并不因卫绾现在醒着便忘了。从前她也做过许多梦,醒来之后不过片刻,便会悉数遗忘,甚至连自己做过梦这件事也一并遗忘了。但连着两次的这种梦,一次比一次长,却连细节毫厘都让她无法忘记。      卫绾撑住了额头,轻轻出了口气,“怪我睡得太久了,殿下可留了什么话没有?”      “这倒没有。”      卫绾点了点头,下榻去梳洗。      睡了两日,身上的烧退了,背部也不再疼痛。      月娘替她换上干净的纁色薄罗衣衫,道:“原本这两日徐夫人要来见你,但看姑娘睡得沉,便也没有来,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徐夫人?卫绾感到一阵疑惑。 第 72 章   卫绾将玉佩悬在腰际, 朝屋外走去,但没有见着徐夫人, 只有前来邀她入永信宫吃茶的薛夫人的婢女。      从她后背受戒鞭之刑以来, 薛夫人与他一直相安无事, 起初是皇帝庇护东宫, 而后, 太子回洛阳, 薛夫人更是无可乘之机。唯一打入东宫的心腹怀珠被秘密地处死, 薛夫人就明白了, 皇帝痛心疾首,重新开始信任了太子,但也因为旧情,还想保下她。      只是薛夫人不能再接受皇帝在里头和稀泥,何况这潭泥水, 早已不复当初的明朗和泾渭分明。帝心一日一变, 太子于北疆又大捷在即, 留给楚王的时间日渐流逝,她已不能再等。      卫绾不想见薛夫人, 问身后的月娘, “陛下今日在宫里么?”      她想皇帝若是在宫闱中,薛夫人总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她做甚么。      月娘皱了眉,一瞬间也明白了卫绾所想, 忙回话:“陛下今日出郊外踏青去了,太医让陛下多随车马走动, 利于养病,陛下这两日都会于这个时辰到宫外去走动,恐怕不到天黑不能回来。”      原来皇帝不在宫中,那么卫绾便更不想去了,她正在想法回绝薛夫人的邀请,但对方似乎早已料到如此,低笑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了染血的螭纹青玉佩。      卫绾的目光倏然发直,她脸色陡变,“你们要做甚么?”      婢女极快地将掌心的玉佩收回了袖中,低低笑道:“娘娘说了,无论太子妃去或不去,只是结果太子妃要自己承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们——”      卫绾怒不能遏,咬牙盯了婢女半晌。见那婢女始终垂目,笑容含蓄,她将胸口的怒火平息下来,将月娘的手臂挽着走开几步,背着身道:“月娘,我有些话要对你交代,你听完之后,保证先绝不告诉百草,我怕那傻丫头出事,你想法出宫一趟,向父亲递个消息,无论如何,也要将消息传到父亲耳中,但行事务必隐秘。”      月娘疑惑地点头,卫绾便在她耳畔交代了一些话。      身后那婢女微笑的声音传来:“太子妃娘娘勿再请帮手来了,你迟上一时半刻,或是泄露一丝一毫,都会让情况更坏上一分。”      卫绾的双拳几乎要爆出了青筋,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朝着婢女走去,“薛夫人但有条件,尽管对我提。”      婢女微笑弓腰,摆出“请”的姿势,卫绾走在她前面,朝广明宫晃去。      薛夫人已等候多时,过了晌午,日照过鎏金的帘拢,寝宫之内俱是流光溢彩。      釉蓝宝瓶斜插时鲜花卉,沾了露水的兰草,于窗棂上柔条扶疏,翠绿隐隐,幽香阵吐。      待卫绾走入之后,薛夫人命人关上了寝宫的门窗,从帘后走出,这时卫绾才发觉,除了她,楚王殿下竟然也在,他脸色阴郁地盯着卫绾。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震惊不已,陡然明白过来,这是个圈套,并且薛夫人打算朝她动手了,她转身便要朝殿外跑去,但大门已经被重重阖上,薛夫人冷冷说道:“你若是再往前数步,本宫能保证,你的兄长便不只是断腿这么简单了。”      “什么?你……”卫绾猛然回头,“你们对我阿兄做甚么了!”      薛嘉懿坐到了一旁,端起了茶水,“卫不疑不是个酒囊饭袋,抓他费了我不少功夫。他正打算溜出洛阳,去朔方助你的太子殿下一臂之力,但不幸被本宫的人拿下了,就算本宫不拿下,无陛下圣旨私出洛阳,论罪也罚得不轻。当然他奋力抵抗,中间免不了受伤,但你可以放心,人还活着。”      “你们要什么?”      卫绾胸肺几欲爆炸,过往无论薛夫人怎么针对她,冲着她来,她均可以忍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对她身边最亲近在意的人下手,这口气卫绾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只是这话脱口而出之后,卫绾脑中一震,意会过来,她惊愕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她抬手护住了肚子。      薛夫人侧过了脸,修长而深厚的眼睫压了下来,眼尾微微上翘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卫绾,我要你腹中骨肉,要他无法来到这个世上。”      随着薛夫人这阴鸷的话出口,卫绾护着肚子,面对着渐渐朝她逼近的楚王,目光流露出了惊恐。      楚王将她逼到了永信宫一角,伸出一臂,抵在卫绾的颈侧,越来越近,“春日宴上本王竟对你不曾留意,如此细看来,确实香娇玉嫩,是个娇艳妩媚的可人儿,肌肤竟吹弹可破,过去是本王一直忽视了你这个表妹。”卫绾惊恐地发着抖,咬唇瞪他,他笑了下,收敛了纨绔习气,道:“本王要你答应,第一,本王回洛阳行事十分隐蔽,没有人知道,你不得外泄;第二,本王会给你一瓶药,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打掉孩子,其后便宣称是在宫中走动时不慎跌倒滑胎,宫里的不少女人孩子都是这么流的,本王依稀记得是如此;第三,太子得知消息,必然会回宫,你必须拖住他,让他及早回他的朔方去,如此也算是助你保住他的性命。”      卫绾咬着嘴唇,颤抖的娇躯泄露了她的害怕,她本也不是什么坚强的女人,但却竟有胆识讥笑起薛嘉懿和楚王来,“太子不在洛阳,便于你们母子行事是么?一旦我履行了这三条,太子与我,还有我的兄长,还有命在么?”      “以太子之能,河西、并州都会是他的好去处,相反,他出征之后,洛阳据点便等同于被他放弃了,在洛阳,他反而是危险的。”      楚王步步紧逼,“不需要本王过多解释,你心里清楚的。”      “可你们还是怕,不然不会将主意打到我的孩儿身上来。”卫绾冷笑连连,“楚王殿下,你还生得出孩儿么?”      楚王倏地脸色一变,他的手掌立即抓住了卫绾的肩胛骨,痛得她几乎蜷起了身子来。      卫绾吃痛,仍旧笑着,“被我揭穿了,动怒了是么?可你若敢这时候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也就不会非要我自己去喝什么落胎药了。”      对楚王不能生育的事,卫绾早有怀疑。以前楚王在洛阳的名声并不好,他前世便没有儿子,膝下只有王妃杨氏生的一个女儿,他姬妾众多,却子嗣不旺,令人深思。大约也是有所察觉之后,楚王扯了一块“爱妻”的遮羞布,以掩盖自身的缺陷。至于如今杨氏怀孕,卫绾总觉得莫名其妙,楚王几时飞骑赶回洛阳,与爱妻一夜.欢好,于是数年不孕的王妃,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怀了孕?      后来卫绾越想,越觉得可疑,尤其是薛夫人说的杨氏那么老神仙赐子的梦,让卫绾夜深人静时想了几遍——薛氏是真的渴着一个楚王的儿子,来稳固他所得到的帝心。      尤其是在卫绾得到了太子的宠爱,几乎夜夜缠绵时。她不用问也知道,怀珠对薛夫人必定是这么说的。薛夫人必定会感到恐慌,所以她要捏造一个楚王妃杨氏已经怀孕的谎言,卫绾相信,这个戏不会唱到楚王妃真正“临盆”的那一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薛夫人和楚王心中的压迫感会一日甚于一日。      她如今不过是出言试探了一句,他们便露出了马脚。看来楚王果然是一个行事不够沉稳缜密的人。      楚王冷笑,目光沉沉压迫下来,愈显阴森和幽邃。      他的手钳制着卫绾的肩胛骨,令她无处可避,他的嘴唇渐渐地朝卫绾迫近,“你说得对,最直接的方式,我现下一拳打在你的肚子上,你知道太子知道之后,会拿我怎么办么?”      卫绾惊愕地抬起了头。      楚王将一瓶药塞到了她的手里,“如此滑胎,对你而言体面一点。”      “接受么?”      “你可以不接受,太子知道你的胎儿不保,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太子必定都会赶回来。本王已在洛阳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单骑而来。孤掌难鸣,他未必是我敌手。”      卫绾有理由相信楚王这话,他背后站着一整个于中原腹地盘踞了上百年的薛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掌中的药瓶温凉滑腻,只要一松手,便能于地面摔成粉碎。      她越过楚王的胳膊,望向坐于一旁冷笑着凝视而来的薛氏。      她真的不甘心,不甘心让他们母子得逞。      “答应,你立即就可以走出去,只要太医确诊你腹中孩子流去,本王便会放了卫不疑。否则,你的兄长性命是否能在……”      “容我考虑考虑。”卫绾捏紧了药瓶,低声道,“最迟今晚,东宫便会有消息传给你。”      “好。”楚王轻笑,指腹划过了卫绾滑腻如脂的香肩,眼眸讳莫如深。      卫绾避开了他的触碰,沉默地捏着冰冷的药瓶走出了永信宫。      在永信宫外的大理石阶上,眺望着重重华丽的楼阙,心脏如绞,滞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够聪明,然而今晚之前便要拿决断。也不知月娘是否带回了消息,她快步朝东宫回去。 第 73 章   卫绾独自于寝宫之中待到黄昏, 这其间月娘始终未归,卫绾又派了几人出去。      这时寝宫内传来一串轻飘飘的跫音, 她猛然抬起头, 只见是韫玉。她竟还没有走。如今顶替了韫玉职位的, 是另一个暗卫, 韫玉被太子以玩忽职守的罪名, 罚到北宫去做苦力了。      她步子轻快地走了来, 蹲在卫绾腿边, 低声道:“娘娘, 卫不疑被抓了,我们这边的人才收到消息,几乎是卫不疑一出城,便被薛氏的死士偷偷拿下。这消息属实,奴婢才敢拿来报给娘娘。方才我来时, 听说月娘在宫门便被扣下了, 这时东宫的人已无法出宫。”      卫绾咬着嘴唇, “那你有办法,向我父亲递个消息么?便说薛氏要谋逆, 对我阿兄不利, 让他及早部署,以免到时候洛阳全面受制于楚王。”      “奴婢可为太子妃娘娘传达这个消息,但, ”韫玉冷静地凝视着卫绾,道, “怪陛下,当初命殿下持虎符调走了卫大司马的五千兵马,这件事娘娘你是知道的,殿下走时,留在洛阳的兵力几乎只剩下三成,如果薛氏举族揭竿而起,仅靠这些人手,根本难以逆转败局。奴婢这话太子妃娘娘或许听不进,但奴婢必须说,殿下是专情的男子,但不是会为了女人坐以待毙,将将士的性命视同草芥的庸君,他不能回洛阳来,于他而言,一旦楚王反叛,他带兵从城外攻破,胜算至少有七成,他若回来,落入楚王圈套,那么外面便会群龙无首了。奴婢这话,娘娘应该明白。”      卫绾明白,这时候,太子不能回来,她垂着目光望向自己正隐隐坠痛的肚子,手指掐入了掌心软肉。      “奴婢有特训的信鸽,即刻便可以对卫大司马传信,娘娘稍安勿躁。”      卫绾怎可能安心,眼见得夜幕即将降临,她必须给永信宫一个交代,否则她的哥哥立时便会性命不保。      卫绾眼眶泛红,“你去吧。”      韫玉颔首,起身往东宫外走去。      卫绾又坐了一会,对屋外道:“百草,你进来。”      于是被卫绾吩咐守在寝殿门外的常百草,闻声大踏步地跑来,卫绾道:“备热水,我要沐浴。”      她冷静地凝视着常百草,道。      常百草虽不解其意,觉得卫绾从永信宫回来之后与往常有些不同,但没有多想,立即去嘱咐人倒热水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独自待在寝殿,将门阖上了,她沉默地走到了屏风后,将外裳解了下来。      薄如流云的纁色罗绡,软软地坠落于地,没有激起丝毫的声音,她的手指在不住地发颤,望了一眼被她放在木案上的药瓶,柳眉攒起,轻细地发着抖。      末了,中衣、肚兜被她全部解了下来,她颤颤巍巍地抽去腰间的系绳,将亵裤也褪下。薄薄的一层雪色绸料裤中间,沾染了半拳大的血迹。她静静地看了许久,走入了早已放好热水的浴桶,慢慢地将雪白的身子沉了下去。      她闭上了眼,思忖了半晌,肌肤犹如一块冷冻的豆腐,于温热的汤泉之中融化开来,全身每个毛孔几乎都有热流渗入,让她僵硬了一整日的四肢终于重新活络起来。      随后,她从浴桶之中起身,将准备好的衣衫严谨地穿在身上,从屏风后走出,“百草。”      常百草再度走入,卫绾凝视着她,道:“替我将张太医传来,便说我肚子突然不适,怕是孩儿不保,让他务必过来一趟。”      常百草大吃一惊,快步走了过来,声音几乎带了哭腔:“姑娘你怎么了?”      卫绾捂着发痛的小腹,面容沉静如水地道:“速去,请张太医过来,再迟片刻,便来不及了。”      常百草连连点头,丝毫都不敢再耽搁,一面落泪一面飞快地跑向太医院。      是夜皇帝匆匆回宫,宫中安静得极不寻常,没有嫔妃来接驾,一贯在擅长在他面前撒娇献媚的薛嘉懿,这会儿竟不知所踪,于是皇帝信口问了一句,崔明德糊弄道:“薛夫人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早早歇下了,命人送来了莲子羹,正要让陛下吃上一口,老奴拿食盒封得死紧死紧的,还热乎儿着,陛下去尝一口?”      “不了。”皇帝说道,“朕腹中尚饱。”      皇帝入广明宫,拿起了奏折,随意瞥了几眼,还是昨日那些,便没有多想,随意翻阅了一番,便到了净室去沐浴更衣。      崔明德捧着衣裳,折腰候立在白玉云母屏风外,雕镂精细的屏风上是一幅白龙戏水图,里头水雾迷蒙,皇帝的龙体隐微可见。      他等了一会儿,听得皇帝又问:“卫绾呢,今日在宫中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答应过太子,要替他保下卫绾,至少在太子大捷之前,都要护住卫绾使其无虞。      崔明德道:“太子妃娘娘今日好生地在东宫里待着,寸步不曾离开,像是吃了安胎药,人亦是昏昏欲睡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叹了一声,“也好,让她在宫里休养,你替朕传个话去,从今以后,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能骚扰东宫,不得矫命东宫任何人,肆意欺压。”      崔明德应了,“奴婢知道了。”      皇帝点了点头,今日在外游走了几圈,人实是疲乏得很,于净室中活动开筋骨,将后颈和腰背处都揉按了一会儿,便换了干净的裳服走出了净室,回龙床上躺着。      躺了一会儿,崔明德因未等到陛下睡去传出鼾声,便不敢走,他听得皇帝侧卧着,声调懒懒地问道:“皇后凤坤宫里那些旧物,还都在么?”      崔明德佝偻着腰,手里揣着皇帝的龙袍,替他悬于架上,低声道:“大半都还是在的。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吩咐着,说怕皇后芳魂眷恋旧里,舍不下太子,回来探望,瞥见物是人非,心中伤怀,怨怪陛下,奴婢们感动甚深,对保留凤坤宫原样不敢怠慢,每两三日便有宫人专门打扫,原物有不少生了锈痕的,亦让巧匠专打造了一模一样的换上。”      “朕记得,”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倦懒,这屋子今日燃的香似不是龙涎,格外有安神的功效,皇帝这会儿愈发昏倦了,“皇后宫里有面极大的铜镜,是朕命南海的工匠特意用深海明珠镶嵌的,送到宫里来后,朕瞧着这宫中之人唯独皇后最美,配得上朕赐的镜子,便将那面铜镜赐给了皇后。朕记得,她每日早晨起来对着镜子梳妆,珍珠的光辉犹如笼在她的脸上、衣衫上,像沐浴在云中的圣洁神女……”      “朕每每瞧见,都羞愧容颜不佳,配不上她。”      崔明德道:“陛下言重了,您是真龙天子,龙颜俊美无匹,当世任何女子都配得。”      “那也是当世,皇后仙去多年了。”皇帝道,“朕始终忘不了她的容颜。真是……极美极美……”大婚那晚,他便为之惊艳,怦然心动。      若是她心上的那个人是他便好了,她待他若有当初薛夫人之十一,便是天上的月亮,他也肯为她摘来。      崔明德又顿了少顷,顺着陛下的话说道:“奴婢曾有幸一睹皇后凤容,亦是至今难忘。”      “是么,”竟还有人记得皇后,皇帝轻一声笑,转眼他又满面愁容,“可朕对不住她,她活着时,朕便待她不好,她走后,连我们的女儿,朕也……”      皇帝困倦得打了个呵欠,几乎要睡去,“如能后悔,朕绝不会将清芷嫁到匈奴。清芷还在朕的膝下便好了……朕这一生都在后悔……”      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似乎已经完全入睡。      崔明德看了一眼插在髹漆梅花案上香坛里的一截冷香,对皇帝下跪叩拜,跟着便起了身,朝宫外走去。      宫里的老人们都还记得,当初陛下嫁女时,清芷公主以泪洗面,不肯前往匈奴,跪在皇帝面前磕得脑门上全是血,但皇帝不为所动。太子殿下小小的身躯,也敢上前来阻拦宫里的侍卫,推搡之际,也撞在了石墩子上,当场便晕厥了过去。陛下呢,他高高在上,挥袖命人拉开公主,打晕了她送上前往匈奴和亲的花车。      公主嫁入匈奴之后,被视同玩物般欺凌,没过两年便香消玉殒。那时匈奴人为了倒打一耙,说公主背夫偷汉,已被处置了,尸首便被扔在长城脚下。      如此羞辱,身为魏帝自然震怒,他发誓永不和匈奴和亲。      魏帝早就应该明白:奉之弥繁,侵之愈急。对贪心不足的敌人,愈是讨好、退步,只会让他愈发贪得无厌,不如强硬到底。只是他明白这一点,却是以失去了他最疼爱的女儿为代价。      曙光熹微时分,一支飞骑冲入了宫城。      黎明之后,夏殊则的马出现了宫墙门,侍卫有眼无珠,竟敢拦驾。      高胪喝骂道:“瞎了你的眼了,太子的马也敢拦,还不退下!”      侍卫一愣,“请太子殿下下马,步行入宫。”      夏殊则勒住了缰绳,马儿被侍卫的剑一恐吓,还以为要对主人不利,便扬起了前蹄朝侍卫踩踏去。      没想到一贯与自己配合无间的主人忽然与它失去了默契,在马蹄即将踩到人身上时,夏殊则仿佛才回神,紧抓着缰绳将马头调转,人便仰翻下来,摔在了地上。      “主公!”      高胪与冯炎等人纷纷下来,将太子从地上扶起。      夏殊则双目无神,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到了宫墙之内,如梦初醒地挥掌推开了高胪,步子几乎踉跄,朝着东宫发足狂奔而去。 第 74 章   夏殊则人生最狼狈的时候, 莫过于他近乎跌跌撞撞地闯入东宫寝殿,在一团黑漆漆的冷光残影里, 撞见长梨木靠上蜷腿而坐, 拥着厚重的一床棉被, 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卫绾时, 他几乎双膝一软, 哑声道:“孩子……”      卫绾将被褥捏得进了一些, 拉上腰际, 避过了他的目光。      夏殊则不能死心, 又走近了几步,声音更哑了:“告诉我,孩子呢?”      卫绾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清泪,她抽噎起来,用被子擦去了热泪, “没有了……”      他抬起来, 放到卫绾肩膀上的手, 蓦地便落了下去,无力地垂了下去。      卫绾几乎不敢看殿下的眼睛。他很失望, 很难过, 她只希望现实亦能如梦境一般能心意相通,让她明白、分担他的痛楚。      夏殊则的目光定了片刻,凝在了卫绾的小腹上, 被褥盖着,看不出甚么, 然而他却这么定定地看了许久。      卫绾咬牙道:“殿下你回来做甚么?洛阳于你是龙潭虎穴,你回来做甚么?难道你不知……”楚王已经秘密返回了洛阳,部署好了一张巨大的口袋,正等着你往里钻么?      夏殊则后退了几步,踉跄地几乎摔倒,方才从马背跌落也不觉得痛,到了时候痛得犹如火烛灼烧,腥甜冲到了喉中,几乎要破出喉咙吐出。他勉力站定,闭着眼重重地呼吸了几口,“为什么?薛氏对你开的条件是什么?打了我们的孩儿,便放了你的兄长?还有别的么?”      殿下他果然知道,卫不疑出城之后,便被薛氏扣押下来了。皇帝眼瞎目盲,不然也不会被薛嘉懿哄骗了二十多年,宠幸外戚,若无太子平衡局势,早已朝纲霍乱,殿下他是不放心,怕她做了傻事,明明已经离开了洛阳又连夜赶回来。      只是迟了一些。但,或早或迟结果都是一样的。      殿下的目光太过幽深,晦暗难明,卫绾已不敢再与他对视下去,她垂下了目光,“没有了,就这一条。”      “呵。”      他嘲讽地笑道:“在你心中,你阿兄的性命远远重过孤,重过孤的孩子,所以你一声不吭,瞒着孤,便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他?”      卫绾摇摇头,“殿下,我不是这么想的。”她抬起了头,面带歉意地望着他,“只要你还在,我也还在,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可阿兄的性命只有一条,不是么?”      夏殊则道:“你那么肯定,孤以后还肯与你生儿育女,还能让你怀上孤的子嗣?”      卫绾怔了怔,心痛如绞,她的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      “卫不疑放出来了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又退了半步,背几乎撞到了殿门,他吃痛地捂住了嘴角,微微攒眉。      卫绾道:“没还有,但我已经答应了他们的条件,他们要扣下我阿兄也没太大用处。殿下你早点出城去罢,带着我阿兄离开。我……我只有这么一个要求,接下来殿下要怎么处置我,我都心甘情愿。”      他的指缝间隐隐约约流出了一丝血红色,卫绾心惊肉跳,“你……”她挣扎着要走下去,夏殊则阻住了她,“止步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于是不敢再靠近,她像只呆雁般,伸长了脖子,一动不敢动,泪水打湿了手掌,沿着掌纹滑入绵软的绸料中。      他望着她,眼眶血红,却显得异常冷静而自持,“孤是被你吃死了,你算到,无论你如何辜负孤,孤都不敢罚你,也不敢弃你而去是么?”      “你想错了。你不知道,孤亦会伤,亦会痛,亦会对一个求而不得的女人如癫如狂,可孤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和代价,最后换来的还是这个女人不假思索的放弃。”      “孤实在累了。”      他们的姻缘是她主动求来的,卫绾从来不敢如此想,她一直小心地呵护着与殿下之间日渐破冰的感情,只是这中间有许多无奈,是令他和她都始料不及的。她知道殿下对她的诸多包容和迁就,也享受着他一直以来的温柔,但其实仔细想想,殿下他……其实很不自信。尤其是在梦中,她与他心意相通后,她便明白了他藏在心中从不对人言的自卑,因此她更明白她今日告诉他的这一切对他的伤害。      但是,她或许有别的选择,却没有比眼下这样的处置更好的了。她只能这样。      “洛阳东城小院,你不该来。”他的沉嗓这时已充满了疲惫,几乎无力。      卫绾掐着掌心,仿佛惟其如此,才能打起精神提起十二分的自信面对接下来的一切风暴,她低声道:“我不后悔,殿下。我这人最大的毛病是,从来不为自己自己所做的选择而后悔。上辈子跟着表兄逃婚,离开你,我没后悔,这辈子嫁给你,更是不悔。不过事已至此,殿下觉得你我之间的裂缝因为这个孩子而无法弥合,那么……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卫绾任由你发落,到那时,你想做甚么抉择都好。”      铜壶滴漏声,声声不断。      寝殿之中的俩人,正只剩下呼吸声地对峙着。      卫绾几乎要将唇壁咬破了,一字一字地往外吐:“殿下,我是心悦你的。但是这种情况下,我只能选择我的阿兄。我不求你体谅,但请你……帮我完成这最后一个心愿。好不好?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夏殊则的眼眸黑黝而幽冷,宛如隆冬时节檐角飞落的泠泠寒雨。      “卫不疑被释出之后,孤会让卫邕安排他潜逃出都城,”他的掌心擦过了嘴唇,带起了一片猩红的血痕,黑眸平静了下来,看不出一丝风暴过境的痕迹,“孤会带他离开洛阳,你可安心。”      他终于转身朝外走去,不再回头。      卫绾等他彻底走出了视线,才终于泪如泉涌,将脸颊死死地埋入了被褥里,不出一会儿,被褥便被完全地沾湿了,也不知胸肺之中哪来这么多不知攒了多久的酸楚,一股脑翻江倒海地倒灌而出,让她的眼眶已经不能干涸,泪水滚滚不绝地往下淌落。 作者有话要说: 腰椎间盘突出……作者已经是只费喵了……需要休养。 对不起夏夏没哭,夏夏很坚强,夏夏很经虐,他只是吐血了而已。男人嘛,吐血比哭鼻子man多了。 第 75 章   常百草抢入寝宫来, 将卫绾几乎要栽落下的身子扶住,眼泪汪汪的:“姑娘, 你何苦对殿下说那些违心的话?”      “他离了洛阳便好, 以免我成了他的累赘。”卫绾歉然地笑道, “是我对不住你, 连累了你和月娘。”      常百草用力地摇头。      卫绾气息微弱的一笑, 道:“我们要想法自保, 便要先从宫里出去。”      寝殿的门被再度推开, 光亮刺眼, 卫绾冷静地抬起了头。      薛夫人领着太医院十几个太医出现在了东宫,月娘与常百草拦之不住,被一左一右地拿下。薛夫人打量着卫绾神色,见她脸颊苍白,没有血色, 肌肤疼得冒出了汗珠, 被子紧捂着腹部, 笑了下,冲身后人使了眼色。      卫绾便将手臂伸了出来, 搭在椅背上, 任由这些太医轮番上来诊治。      薛夫人的目光一直盯着这十几个太医。      每个人收回探脉的手之后,便纷纷对薛夫人使眼色,点了下头。      于是薛夫人的脸色愈发见得放心, “看来是没有了,放了太子妃吧。”      他们于是屏息敛气, 被薛夫人气势所震慑,乌龟似的慢慢爬了回去。      卫绾的心骤然地便放松了下来,“夫人满意了么?可以释放了我阿兄么?”      “可以,本宫会命人将卫不疑放出去,不日他便可以离开牢狱。”薛夫人走近了几步,手掌掐住了卫绾的下颌骨,“整个禁宫,如今都在本宫的手掌之中,你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本宫不知,但本宫劝你趁早断了念想为好。”      卫绾虚弱地微笑着。      薛夫人加重了语气,“太子今早闯宫而入,来东宫见了你一面?这会儿,你猜他能不能闯的出去?”      “是么,那与我无关了,”卫绾道,“我背着他把这个孩子打掉了,他恨我入骨,恐怕是不会再回来的了,我要奉劝薛夫人,务必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不然纵虎归山,终有一日麻烦大矣。”      她从昨晚到今早一直便在想着,将自己放到薛夫人的位置上想,如果她是薛夫人,下一步怎么办?      太子是一块不定时可能引发危机的硫黄和黑硝,抓不是,纵亦不是。其一,这个时候,朔方的匈奴兵还没有退去,如果没有人主持战场,克敌制胜,匈奴兵迟早有南下的意图,凭着楚王的才干,他坐不稳皇位;其二,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皇帝的圣谕,兴兵羁押太子,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年跟随太子西征的将领不在少,朝中拥护储君的老臣也不少,这些人因为楚王抓了太子,一旦同仇敌忾起来,倾十倍薛氏之力,也难以抵挡。如果她是薛夫人,这会儿唯一的办法,便是暗中将太子扣押,将消息严密封锁,暂时稳住李翦那边的军心。      而楚王这时候不在,想必是追随着殿下去了,一旦殿下冲出闹市,到了人烟僻静之处,便可以动手。      但殿下又岂有可能让她得逞?      卫绾骄傲而自负,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皓齿,“夫人你信么,太子殿下会平安地离开洛阳?”      薛夫人心中也极为惊惶,她知道自己儿子处处比不过夏殊则,但输了夏殊则二十余年,难道竟没有一次,上天是能眷顾眷顾他们母子的么?      薛夫人松开了手,色厉而内荏地说道:“本宫也还想见识见识,失去了左膀右臂的太子,还有多大的能耐,能逃出本宫的五指山!”她口吻严厉,但这会儿已丝毫都吓不住卫绾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反而不躲不避,仰着脖子与薛氏对视着。      “那么陛下,夫人打算用什么法子瞒着他?”      薛夫人冷笑道:“这你不必管!”      他挥袖朝宫外走去。      皇帝被薛夫人的兵马羁押着,从广明宫被拉出来,送入了暗无天日的凤坤宫。      日暮黄昏时,薛夫人着凤冠,云锦如霞蔚,面容冷漠而傲慢地走来,看着浑身犹如抽去骨头、失去力气扔到凤坤宫软椅上的皇帝,他正歪着半边身子骨,靠在软椅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薛夫人冷笑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了,自今以后你便老老实实在这里头待着吧,和你心爱的女人的孤魂,一并在这冷宫寒殿里待到死!”      “薛氏,你这毒妇!”皇帝睖睁着要爬起身,被薛夫人大袖挥去,皇帝跌跌撞撞,立刻又倒回了软椅上,呼吸不畅,宛如一只魔爪死死钳着自己的咽喉,令他憋得脸红脑胀,待喘过一口气来,立时又痛骂道:“毒妇!朕自问待你不薄,你竟敢弑君犯上,大逆不道!”      “不薄?”      薛夫人冷笑起来,美眸有些泛红。      “皇帝你摸着你的心口说,你待我不薄?你夜夜临幸我,晚上累了闭上眼睛便叫皇后,你待我的儿子好,给他一切富贵荣华,却唯独不封我做皇后,也不封他做太子!你说要我们母子隐忍,你不喜太子,迟早会让太子将那位子交出来,给殊衍做,可结果呢?我忍了这二十年,你却突然回心转意,又想着你的皇后给你生的好儿子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也不是让你皇帝陛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蠢人!”      皇帝挨着软椅扶手,花白的胡须微微发颤,目中流露出一丝惊恐,“所以你们要逼宫?太子、太子呢……”      薛夫人冷然道:“我已让殊衍带着人马去洛阳四面堵人了,一旦扣押下夏殊则,暗中处死,殊衍即位自然是名正言顺。”      皇帝大为惊愕,“你、你这毒妇你竟敢……”      “本宫没甚么不敢!”薛嘉懿吼道,“来人,将笔墨玉玺都拿来!”      皇宫的守备果然换了一批,趁着皇帝大病一场,薛夫人不得已将一切计划全部提前,这时已无法回头。皇帝怔怔地等着,于惊恐万分的等待中也发现了这一点,现在在宫里当差的早已不是当初那些熟面孔,不难猜想这全都是薛氏安插于宫内的眼线和亲兵。      纵容女儿学得妖法迷惑帝王的薛氏,其心志本来就不可能在小。而他,一生孤家寡人,无人信奉,无人依靠,那点可怜的依恋和仰慕,全部来自于面前的女人。他便信了她的深情,对她百般地纵容着。      是他糊涂,他一生都在糊涂。      下人很快将朱笔圣旨取来,摊在皇帝面前,薛夫人道:“圣旨我已托人拟好,陛下只需以朱笔在上面留下名,加盖玉玺,便算是成了。”      皇帝睁着浑浊的老眼,往那圣旨看去,条条框框俱都无理之极,这是逼他下诏退位,禅让给楚王夏殊衍,并褫夺太子目前手中的一切军权,全部移交给新帝。      皇帝还不糊涂,眼见太子已是最后的希望,岂能答应薛氏条件?      他便冷眼盯着面前的东西,道:“痴人说梦!”      薛嘉懿知道他不会立即便买账,口吻森然:“留他在凤坤宫跟着幽魂作伴,饿他三日,谁也不许喂饭给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夫人这一声令下,无人敢有不应,皇帝很快便被软禁起来。      凤坤宫主殿的宫门被两人重重地阖上,里头毫无光亮,皇帝畏惧黑暗,挣扎地爬起来,摸到烛台那儿去,可是这里久久无人居住,又岂会有火石这种东西,皇帝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便大感恼怒,一脚踹在了烛台上,轰然倒地的莲枝铜灯,砰地砸出一声巨响。      他扶着桌案,怒气冲冲地喘着粗气。      一应物件全部被扫落之后,他才仿如初醒,这是皇后的寝宫。皇帝的嘴里犹如嚼着黄连,他蹲下来,将被他气怒之下扫落的东西全部拾回,小心翼翼地放回桌面。      他倦怠极了,气得头昏脑涨,不得已朝着皇后的卧榻走去,挨着软塌躺了下来,这时脑中全是那贱人的嘴脸,担忧她对太子不利,害怕极了,几乎全身都在颤抖。      “皇后,若你在天有灵,便庇佑着咱们的策儿吧……朕已让他吃了太多的苦……朕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策儿先于朕离开这人世……”      皇帝近乎哽咽,老泪纵横。      “策儿……”      他的手恼怒地捶着床,将头深深地埋入被褥中。仿佛这二十年来被换过无数次的被褥之中,还存有皇后遗留的馨香。      从前他不敢来见皇后,心中再是后悔和思念,也从来不敢独自踏入凤坤宫一步。如今来了,旧物如昨,物是人非之景痛煞人心,他掩面抽泣起来,滚热的泪水涌出,渗入了软褥中。      继而,他的手摸到了床边一处凹陷,皇帝惊愕万分,忙从床榻上爬起,跪坐起来,他的手继续朝着床榻边的横木摸索了过去。      这床边的凹痕处,隐隐约约现出了一行小字。      黑暗之中,皇帝无法辨认那是什么字,但皇帝能肯定,这必定是皇后在世时所留,可惜二十年过去,这雕刻的小字早已摸不出痕迹。      他需要一盏灯!      他还记得,皇后在新婚那夜,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殿下若是不喜欢,便不要碰我,我亦是有心上人的!”娇艳的少女,脸色微微发白,惊恐地看着他,唯恐他碰她一下,戒备地竖起了一身的刺。      可皇帝那会儿岂能放过她,眼见她不服从,反而愈发使坏,用蛮力欺入了她的身子,洞房花烛那时候她才十四岁,还太小了,中途便晕厥了过去。皇帝那时丝毫愧疚也没有,有的只是使不完的嫉妒和憎恨。她心里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吃了近十年的醋,不断对自己、对皇后质问,那个夺走了她的心,又畏畏缩缩不敢出现的孬种是谁?      皇帝的手指在摸到最后一个字时,忽然僵住了,血液在那瞬间,几乎全部逆流回心脏,涨得胸口几欲爆裂。      他近乎艰难地,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片凹痕。这时,身后的窗忽然被推开一扇,那贱人应是放了人在窗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见皇帝趴在床上也没甚动作,便放心了。皇帝却因为这骤然的天光闯入,看清了这木头上的字,他看傻了。      辛丑年,记,游侠孟景。      壬寅年,记,游侠孟景……      ……      皇帝呆呆地盯着,唇瓣失去了全部血色,也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孟景,怎会是孟景!      他呆着不知多久,恍然大悟!大彻大悟!      皇帝懊悔地抓住了被褥,嚎啕失声。      他一生荣华显赫,万事信手拈来,难题迎刃而解,老来落难。为天子两纪,却于皇后故去的多年后,于她寝宫之中,哭得似个发疯的孩童。      *      薛夫人于寝宫之中踱来踱去,实在难以放心,心头一根弦总是不停地跳着,额头青筋直抽。她直觉会发生不太好的大事。      这时崔明德踮着脚尖闯入永信宫,对薛夫人道:“夫人,陛下仍然不肯署名盖印。”      “由他!”薛夫人知道皇帝不见棺材不掉泪,饿他两日,撑不住了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软骨头!      她眼下担忧的,是楚王能不能秘密地将太子扣押下来。      “太子出城了么?”      崔明德不知太子动静,眼珠转了转,“这个不知。但请夫人切勿忧心,您苦心谋划这么久了,必定能心想事成。      薛夫人冷寒着凤眼,又来回踱步地走了几遍,终于,消息传了回来。      “夫人,事有不妙,楚王的人马并没有抓到太子殿下,让太子……逃出城去了!”      薛夫人大惊,“什么?”      “本宫、本宫就知道这个没有的废物指望不上!”      “还、还有消息……”宫人屏息,艰难地开口。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也不能比眼下更糟的了,薛夫人想着,太子是跑了,可他的太子妃卫绾还在,她手里握着这么一个重要的人质,终究是占了上风的。      宫人道:“太子那边传来消息,说、说太子这回要休妻。”那边的人自然猜到,太子离开洛阳,卫绾必然会受到薛夫人的百般折辱,与其日后有碍于太子威名,不如趁早休妻。于是,这样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夏最多和离,不会休妻的,男人嘛,总要大方一点。和离成不成我不知道。 以后都是绾绾哄他和宠他了,毕竟是互宠。 第 76 章   卫邕浑浑噩噩地从梦中苏醒, 眼下薛淑慎正守候在他的床头。      卫邕一下抓紧了薛淑慎的手,昏睡过去前, 隐隐约约听到街市上传来的马蹄过境的轰隆之音, 卫邕得知薛氏意图谋反之后, 立即命人调用所有可用的兵马, 并传当年与他并肩作战的几名家将来府上叙话。      但没有想到, 他话才交代完, 跟着便晕厥在地, 一睡不起。      卫邕睁开眼望着薛淑慎, 忽然大恨,手掌紧紧捏住了她的细腕,双眼猩红如血,“你说,你对我做了甚么?”      薛淑慎惶惶然, 错愕道:“夫君, 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卫邕怒喝:“你说, 陛下现今怎么样了!”      薛淑慎知道卫邕忠君之心,知道他渐渐苍老腐朽的皮囊底下, 依旧是一把刚直不阿、赤忱卫国的脊梁。因此, 被卫邕如此血红着双眼,咬牙死盯着,问出这么一句话之后, 薛淑慎先是愣住,随即便忐忑不安起来, 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不答话,愈发印证了卫邕心底的猜想,他的手捏得更紧,几乎要将薛淑慎那细腻的皓腕捏断。      薛淑慎吃痛地紧蹙秀眉,冷静下来,道:“夫君,现在皇城都被薛家的人把持在手里。这些年,陛下为了扶持楚王殿下,放了不少权力给他,他如今起事,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夫君,你莫要与薛家的人正面冲突,你的兵马早已大半借给了太子,这时候你拿鸡蛋碰石头,绝不是明智的举动。你一向是中立的,咱们忍一时,暂时观望着不好么?你就当是为了我,暂时不要动好么?”      卫邕冷笑着将薛淑慎推开,薛氏几乎被这大力甩落下榻。      她捂着脸,嘴唇溢出了哭腔。      卫邕口吻严厉:“我最后再问你一遍,陛下到底如何了!”      见势薛淑慎知已不可能再瞒得住,便道:“太子亡逸,陛下、陛下被暂时软禁了。”      “什么!”卫邕的双眼立时瞪得如铜铃般大,他死死地盯着薛淑慎,盯了一时片刻,怒火更炽,几欲晕厥,“你……你竟背着我,你竟背着我……”      “我的妻子,竟然倒戈向着乱臣谋逆,竟然用药迷晕我,竟然让陛下陷于如此的险境之中!”      卫邕伸掌,将薛淑慎一把推倒在地,弯腰拾起了鞋履套在脚上,便要起身朝外走去。      薛淑慎哭嚎着跪地腾挪上前,伸臂将卫邕的一双腿抱住,“夫君!我是为了你啊,你这个年纪,早已不是能提枪上阵的年纪,你手上又没有兵权,我岂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夫君冒险去送死?我承认,我是自私的,可我也都是为了夫君你着想,就算夫君不念着我,可咱们的不器,还没有婚配,咱们的阿织,还没有婆家,你就真的忍心么?”      卫邕不忍心,但君臣数十载,卫邕更不能容忍乱臣贼子窥测神器,名为清君侧,实为窃国!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我以为,你我夫妻二十载,你应是能明白我的。如今看来,你是一丝都不懂。你如此做,我如今,却比死了还要难受!”      “事已至此,我知晓以我如今的实力,与薛氏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但陛下身陷囹圄,我不能坐视不理。何况阿绾尚在宫中,待我设法将她接出来,便兴兵去营救陛下!”      “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淑慎自知说不动这个顽固的夫君,愣了片刻。      卫邕起身,欲往外走去,知道薛氏还固执地抱着自己的双腿不肯撒手,他怒火一起,腿往后挣扎了下,薛淑慎尝了一记窝心脚,虽然不重,却立时也松开了手,仰面倒在地上。      卫邕不再回头,朝外走去。      如今薛家包揽大权,薛夫人与楚王把持朝纲,二人合力,撤换了皇帝过去身边的一切亲信和宠臣,改换了薛家举荐来的新人,除此之外,薛夫人暂让自己兄长摄太尉一职,薛氏一夕之间,权倾朝野,朝臣百姓虽道路以目,却没有人敢有异动。      卫绾因为流产,身子出血不止,在东宫一直休养着,无法下榻。      这时卫邕前来请旨,说要接回女儿,养在府中,有卫家的老人在她身旁照料才能痊愈。      楚王那这话去问薛夫人,薛夫人冷冷道:“卫邕老匹夫,这些年来对妾侍所生的一双儿女始终不薄,这会儿又要接回卫绾去,卫绾是我们手中的人质,岂能轻易放过。”      楚王也不想轻易地将卫绾归还给卫家,“但,他毕竟是舅母的丈夫,又是当朝司马,是旧朝的主心骨,咱们还没拿到父皇的圣旨,还暂时做不了卫邕的主,若是不答应他,真将卫邕逼急了,于咱们也没有好处。何况……何况孩儿一时不察,大意放走了夏殊则,眼下敌暗我明,形势不利,若是他趁着卫邕作乱,杀回都城,咱们苦心经营的一切,便有可能毁于一旦。”      是啊,造反不容易,牵一发动全身,这朝廷里还有太多硬骨头,是不肯服从薛氏统治的。薛夫人需要设法,让人心归服,最直接了当的,便是拿到皇帝的圣旨。      但皇帝人精,为防止人伪造圣旨,早已对人天下昭告,若无他亲笔署名,压盖玉玺,那圣旨是无效的。像是就为着防他们这一手。      薛夫人道:“暂时确不宜与卫邕撕破脸皮,不说别的,本宫那个姐姐闹腾起来,也是烦人得紧!你就回话道,卫绾毕竟已经嫁给了皇家,娘家母亲早逝,回府中休养也多有不便,你感念兄弟之情,欲照拂卫绾,便将她安顿在洛阳城东芷芬院里。一旦堵住了卫邕的口,便将卫绾迁出去,并不安置于芷芬院,而是安置在城北芝兰院,派重兵羁押看守,不许一只信鸽飞进去。如此,卫邕不会怀疑本宫仍将卫绾扣在东宫,即便他们动手硬抢,也不过是扑个空。”      “城东有一座宅院,是太子购置的?你去打听打听,看里头人搬出去了不曾,若是还没有迁出去,设法将人逐走。”      楚王无有不应。      卫绾的身体一直在出血,监视着东宫一举一动的宫人,都知道太子妃的这身体,怕是难以好全了,即便能好,恐怕也不能再受孕。这种年代,多少妇人因为胎儿小产而致终身不得受孕的?何况卫绾的身子一直没有恢复,终日面无血色,换下来的亵裤都沾满了血渍,情势实在骇人。      月娘终日不离病榻地侍候在卫绾跟前,得知薛夫人要将他们迁出东宫时,心中虽不说,但嘴上都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时能离宫便是最好的。      卫绾迷糊着睁开眼,“有殿下的消息了么?”      月娘道:“没有。”      卫绾苍白着脸蛋,一笑,“月娘你不必骗我,殿下是不是——要休了我?”      月娘抚了抚她的脊背,低声道:“那只是传闻罢了,不过都是些无根之谈,信不得。姑娘不必多想,等咱们搬出了东宫,便设法逃脱薛氏掌控,届时,自然会有机会与殿下再相见。”      卫绾点了点头,“我想,他那么一个人,便是要休我,也是要当面对我说的。”      她不再说话,俯身趴下来,随着走动的宫人摆弄着,送上宫车,缓缓行出宫门去。      北城的芝兰院清幽而隐蔽,适宜养病,也不易引人察觉。目前这一切都是秘密行事的,薛夫人先派了人大张旗鼓地将另一队宫车送到了城东,而他们便隐晦地改头换面,到了芝兰院安顿下来。      而安顿下来之后,卫绾也并没有感到松一口气,薛氏的人依旧无孔不入地蛰伏在偏僻的小院中的每个角落,几乎任何举动,都会落入她们的眼睛。卫绾下身的血早已止住了,但为了偏过薛氏的眼睛,仍旧装作卧床难起。      张太医也受到了怀疑,薛夫人为了谨慎起见,已另外派遣了一个太医过来。      这个太医医术精湛,卫绾知晓哄骗不过他太久,正一筹莫展着。      夜深人静之时,月娘将烛火灭了三根,走到了卫绾病榻旁侧侍奉,卫绾嘟囔一声,忽然撒起娇来,不让月娘离去。月娘神色有异,便也脱去了鞋履,随着她上榻。      卫绾吹灭了最后一根长烛,道:“月娘,你陪我睡吧,我实在睡不着。”      说着她的左手便拉住了月娘的手掌,写道:“有我父亲和阿兄的消息么?”      月娘一惊,随即口头应着,也在她掌心写:“三郎被拖出了洛阳,去向不明。卫大人,也暂时没有动静。”      风平浪静之下,卫绾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知道薛夫人正在等着皇帝加盖玉玺,昭示天下禅位于楚王。她也不知以陛下的心气,能支撑到几时,若是那时候殿下还没有回来,恐怕日后楚王真成了名正言顺,便很难复位了。      月娘见卫绾一阵沉默,明知她的心思,却终是忍不住写道:姑娘在想殿下?      卫绾没有写,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月娘又写:殿下是人中之龙,迟早能回来营救姑娘,摆平一切动荡与霍乱。      卫绾但愿如此,她闭上了眼睛。      这一睡,便再度沉入了一场梦境,这场梦比上一场无法忘怀的长梦,还要长。      *      “阿绾——”      是谁,凄厉的声音回彻在山谷之中,犹如哀雁的孤鸣。      卫绾发觉自己又置身于一团黑雾之中,还是漫山遍野桃花灼灼的夕照谷,渡口人烟弥乱,大团的血沫喷溅于地。      本已策马离开的男人去而复返,疯狂地急奔而来,将倒在血泊里早已失去了声息的女孩儿一把抱了起来,重重地压入了怀里。      她的胸口插了十七八支羽箭,到处是血。卫绾置身黑雾之中,看着前世死状如此凄惨的自己,也不禁叹息。      “阿绾。”      她听到殿下在唤她,她轻轻地抬起了头。      倒地的王徵尸首便横在脚下,殿下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只抱着她,低回的嗓音喑哑如哭,不停地唤着她。      她不禁叹了口气,这世不论,前世她又有什么好的?背弃他,离开他,和人私奔,甚至连见过他的面都不记得。      她有句话对殿下扯了谎,上一辈子,卫绾不悔跟着王徵出逃,因她不知真相,可其实她这辈子早就悔了,如果早一点跟随着殿下的“处心积虑”嫁给他便好了。她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也有点儿心疼。      怎么就非要让她用这样的方式,来目睹上辈子的惨烈呢?      而且,那熟悉的共感,又将殿下心里那些哀伤、震惊、绝望全部源源不断地沿着一根看不见的脐带送来,让她心中五味杂陈,险些要呕出酸水。      她轻轻地说道:“你那时会知道,你我还有转世重生的机会么?不要这么难过啊。”      这次的共感格外强烈,她甚至尝到了嘴里冒出来的一股腥甜,怔了一怔,她四肢被缚,不可能拿手去探,要将那股腥潮吐出,可却怎么也吐不出。跟着那股腥味便沿着喉咙,慢慢地滚回了胃里,她大惊之下,这才明白,这不是她呕出的血。      是殿下的!      卫绾又开始挣扎起来,可是那团黑雾压根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刺犹如扎入了胸口,钻心地发疼。      “主公……”下达射杀令的高胪踟蹰不前,犹犹豫豫地前来,走近之后,忽然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是臣过失伤人,求主公惩处……”      春风多情,夏殊则却已两鬓蓬乱,松散的墨发,斜分出一绺垂落在额前,他的眼眶猩红如血,嗓音沉暗:“来人。”      声音已干得几乎发不出,他又喝道:“来人,拿剑来!”      “主公!”“主公!”此起彼伏的求情声,源源不断地传来。      冯炎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高胪将军跟随主公出生入死,几经沙场,军功累累,那王徵出言不逊在先,高将军只是一时忍不下这口气,情急之下这才……”      岭南的夕照谷,几乎只有花落和流水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动静。      “咳。”夏殊则忽然俯下了身,一口血吐了出来。      卫绾惊愕地凝视着,他怀里的女孩儿早已咽气无声,周身是血,死状可怖。他竟然,还在那具尸体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薄唇两畔,流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袍,夏殊则沉闷地咳嗽了几声,将人缓缓安放下来。      他拾起了地上坠落的一支羽箭,朝着高胪走了过去。      那支羽箭,在几乎抵住高胪的咽喉时,高胪已闭眼受死时,却听到一声跪地声,他惊愕地望着跌倒下来的夏殊则,惊呼:“主公。”      夏殊则几乎已经撑不住眼睑,手垂了下来,箭镞扎入了泥里,随着他的手的颤抖而崩断。      卫绾绷紧了身体,喃喃道:“殿下你是何苦啊……”跟了一路,她岂会不知,他身上的病一直没有好,这一路,餐风露宿,栉风沐雨,又是思绪百转心潮起伏,又是不断地被激怒,又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在面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感同身受,喉咙里全是鲜血的腥味。      泪水模糊了双眸,几乎已经看不清那边的情景。      崩断的玄羽箭的尖锐木屑,刺穿了夏殊则的手掌。      血液沿着箭镞不断地流出。      “主公,”高胪惊愕地不敢伸手去扶,“保重身体为上,何以,何以……臣、臣立即以死谢罪!”      说罢,他拔出腰间的佩剑来,欲横剑自刎,但夏殊则那只被刺伤的手却将其挥开。      高胪抬起了头,“主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得对。”夏殊则淡淡地道,“错不在你,错在孤。”      他捂着唇咳嗽着,缓慢地起身,朝卫绾走了回去。      殿下这时的心竟然意外地平静,卫绾再也没有感受到一丝波动。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看着,夏殊则弯腰,将地上胸口插了十多支羽箭的女孩儿抱起,尸骨轻得像是一根羽毛,安静地躺在殿下的怀里。      挖坟、立碑,足足耗了两个时辰,他跪在一旁,手里抱着早已冷透的尸骨,薄唇上还晕着血色。      直至尸首被妥善地安置入坟,冯炎指了指地上另一具尸体,明知不该问,还是斗胆问道:“主公,这人怎么处置?”      “合葬。”      暮色深幽,火杖的光芒下,他的面孔若隐若现,夏殊则背过了身去。      一抔又一抔的黄土落下,掩盖了两具尸首。      他始终临水而坐,毫无声息。      卫绾也再感知不到殿下心中的一丝波澜,他仿如入定,双目平视着前方漆黑的桃林,晚雾摩挲过眼底,唤醒的温热潮气,汇流之下,夺眶而出。      卫绾的胸口亦是一阵难以言说的艰涩涌起。      黎明时,高胪最早醒来,河畔安静地挨着青石的背影,被露水沾湿得几乎透明,那一头青丝,一夜之间化作了雪色。卫绾更是愕然失语,她曾一度以为高胪对她说的那话,有夸大之词,如今看来,竟是分毫不差。      心底的疼痛如火如荼地蔓延而来。      “主公保重啊……”      身后诸人哀嚎,跪成一片。      夏殊则转过面,将披落于肩的头发捞起了一缕,看了一眼,似乎不觉得意外,淡淡道:“回洛阳吧。”      他缓慢地起了身,脚步沉稳,没有一丝踉跄,朝他们走来。      他取走了高胪插在泥地的长剑,于卫绾与王徵合葬的墓碑上,刻下了两行字。      魏符节令王徵王启微,与妻王卫氏合葬。      卫绾傻眼了。殿下你没刻错么?      “这……”高胪问出了她的疑问,“主公,你这是刻的……”      “没有孤横刀夺爱,他们,本该是一对恩爱夫妇的。”      夏殊则掷剑于地,喃喃自语的尾音随着剑刃的龙吟之声渐渐消失断绝,了无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身体原因,无法双更,严重的话,可能需要住院治疗,抱歉了。 第 77 章   卫绾藏身于黑雾中, 跟随着殿下飘出了夕照谷,沿着北归线路回去。      夏殊则整个人似乎阴郁了不少, 出谷之后, 几乎整日里没有一句话, 直至他忽然从马背栽落, 诸人才惊觉不对。他们本来以为殿下只是因为心爱的女人离世而伤怀, 但仔细想来, 又觉得事实远不是所想那般简单。      医士便下了最后通牒:料理后事吧。      夏殊则俨然已是瘴气入骨, 耄耋老者看破情爱, 连连叹道:“痴人痴人!这世上怎会有如源源不断的痴人出现!夕照谷的桃花瘴,古往今来荼毒了多少痴男怨女!怎么偏有人,依旧不信邪,为了海誓山盟,跑去证明自己的一番痴心, 命也不顾了!”      沉静地挨着床头, 双目低垂, 手指雍容地搭在青灰色被褥上的夏殊则,嘲弄地一笑, “孤有什么海誓山盟可证。”      “你……”老者对来人的身份大为惊奇, 呼之欲出。      高胪见状,一臂拦下了老者欲上前探究的步子,“大夫这边请。”几个人便将这个胡子花白的老医者请了出去。      夏殊则沉默地说道:“出去。”      他们大小眼对望了片刻, 依言走了出去。      卫绾听着医者说的话,便觉得惊魂。她是真不知道, 岭南的桃花瘴能毒死人啊!否则她怎么敢把太子殿下引到那种地方!      卫绾的心头掠过重重的惊疑,起初卫绾是觉得到了岭南能脱离太子掌控,她对盲婚哑嫁并不甘心,太子又有克妻的重重传闻,王徵待她又好,她是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那时太过于天真了,事后想一想,计划的纰漏有多少先不谈,她那一走,在殿下手底下谋士的兄长,未必能自保,卫家上下都或有风险,她天真,难道表兄王徵也天真?      其实归根结底,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是有过一丝的寄托和期望的?她潜意识里,竟万分地信任,这个男人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她的身体轻飘飘地,落在了夏殊则的床帏中,卫绾闭上了眼睛,皮犹如离了骨,软绵绵的,挨着他,靠着他,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这诡异的梦始终没有完,卫绾想,或许这便是上苍要让她知道,殿下曾经为了她受过多少的伤吧,起初是排斥的,到了现在,她想一直这么梦着,直到每一处细节,都抽丝剥茧,在她面前袒露分明。      “蠢女人。”      低而沉哑的声音,犹如响在耳畔。      卫绾怔了怔,她抬起了头,这个角度,几乎能数清他的睫羽,面面相觑,他却看不见她,也完全感知不到。      他又笑了一声,略带嘲意和悔意。      “不想嫁孤,说一声便是,何必出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望向了窗外,嗓音低若喃喃:“卫绾,孤不想死。”      卫绾心里的什么东西,骤然应声而断,心疼,却又因为无法碰触而感到焦躁不已。      “可是,孤从出世起,便没甚么人牵挂,也不曾对什么人付出过真心,这般活着,总是孤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抿了抿唇,不再说了,心里的声音却在一直地响着,全部传到了卫绾心中。      孤的皇姐,这世上唯一对孤好的人,她被迫远嫁,被父亲抛弃,被丈夫羞辱,她受尽折磨,魂魄也无法回归故土。孤发誓要对抗的人,他统有四海,六合归附,亦是孤的生身之父,无法相抗。孤不喜丹陛赤舄,一生无法挣脱牢笼。若,你还是那个肯拉着孤的手一直跑的人便好了……      他会愿意跟着她跑出洛阳,跑出身为储君被画地为牢的窘境。      卫绾诧异地感受着,这会儿感到心脏有点儿麻木了,还有一点儿懵。      殿下到底为了什么,对她寄予着这样的“厚望”啊,她担待不起,真的。      殿下是个沉默少话的人,一向不喜赘言,但心中的声音,却时而嘈嘈切切,乱纷纷地直往卫绾这边灌,让她一时听到东边一个声音,又一时听到西边一个声音,乱成一团线团的声音,她好容易才理出点头绪来,殿下的心便被关上了闸门,再也不肯轻易启开了。      他愈来愈沉郁。      他身后士卒的士气,也随着他江河日下的身体,越来越低落,终于一蹶不振。      回洛阳之后,才得知卫邕一家已被下了牢狱。      他单人闯入宫闱,老皇帝从云情雨意之中惊醒,慌张地穿戴了裳服,赶来广明宫见太子。      皇帝摆出谱儿,气势汹汹。      “又来见朕做甚么?信也不留,一个人跑去岭南抓奸,让全天下的人等着看咱们大魏太子的笑话!你让为父有何脸面!”      卫绾气郁不胜,老皇帝你休得这么说他!她的殿下遍体鳞伤地回来,为何作为父亲,竟对他如此惨白的脸色,虚弱的身体不闻不问,见面只知兴师问罪?      卫绾恼火得眼眸几乎要冒出火焰来。      若不是明知道这是个梦,她早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明知是梦,眼睁睁看着殿下渐渐衰败下去的身体,也难受得昼夜不安。      夏殊则道:“卫邕是陛下身边的老臣了,忠心耿耿,从无逾矩之心,陛下不该因为卫绾迁怒于他的。”      “你在为卫邕求情?”      老皇帝狐疑地揪了揪胡须,烛光昏暗,他几乎看不清这个嫡子的面孔,只觉得这个嫡子身上的气息实在过于冷冽,冻得这广明宫从炎夏五月,变成了冰窟窿似的。      “卫邕纵女欺君,损朕之威望,亦辱朕之储君,岂能放过他?”      夏殊则道:“若臣不再做这个储君呢。”      皇帝惊讶得身子后仰,“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满室烛光里,夏殊则抬起了眼眸,漆黑无澜,秀逸冷峻的面容,几乎没有丝毫人色,皇帝吃了一惊,胸口顿时一绞,“你,你这是怎么了!”      “臣活不久长了,故去之后,请陛下念在臣、念在卫邕亦有往日军功的情分上,饶恕卫氏一门罪过。至于卫绾,臣已亲自了结其性命,已经结案。”      皇帝被这将死之人还口吻平淡如闲话家常的逆子,搅得脑中嗡鸣,“你、你要朕改立太子?”      “国不可一日无储,改立是应该的,至于是燕王、楚王、齐王,是陛下的事了。”他撑到这儿,已近乎油尽灯枯,藏在玄青锦纹长袖之中的手,犹如被抽干了水分的秋日残枝,枯瘦得没有半点生机。      卫绾也不知殿下在皇帝面前怎能保持他一贯的硬气,在说完这句之后,便脚步一丝不苟地潇然而去的。      老皇帝在身后哽咽了,双眼浑浊地盯着那离去的不再有丝毫留恋的背影,唇舌无意识一碰:“策儿……”      卫绾随着黑雾飘出了广明宫。      殿下他果然只是硬撑而已,回了东宫,整个人便失去了主心骨,倒了下来。      东宫的婢女全部都在照料着他,昼夜不能离开,他这一睡却是三日。      这三日之中,没有任何废立储君的消息,卫邕在朝臣的联名血书下,被皇帝“顺应民心”地放了出去,卫氏一门无虞。      再苏醒时,便只剩下回光返照的那么一点迹象了,夏殊则倚着胡床,望着殿外榴火,开得盛如烈焰,比夕照谷漫山延绵的桃花更风华灼灼,可他掌中只有一抔桃花,被风干了的,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的干花。      他垂下了目光,对身后的韫玉道:“孤是真的克妻么?”      民间所言,完全是玩笑话。他那两任未婚妻,是被薛家的人害死,他分明自己也知道!      卫绾从高胪那里听来之后,义愤填膺,心想自己当初怎么竟也跟着迷信呢。      可这句话,就因为是假的,从殿下嘴里说出来,意义却无比沉重,压得卫绾几乎喘不过气。      韫玉眼眶微红,她一贯冷漠,满脸写着事不关己,那还是卫绾第一次见她,有如此的动容之色。      夏殊则道:“孤死之后,必定是楚王即位,孤深知他气量狭小,恐怕不能容人,你带着孤的令符,到各处去将势力解散,命他们从今以后,或为大魏之脊梁,或甘于庸碌平凡,选择在他们,只是有一条,不可向新君寻衅,魏人不可再自相残杀。”      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但还时断时续的,韫玉俯身跪地,不住地哽咽着。      而那个手捧桃花的男子,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仿佛睡去,剪影安详得犹如一幅古画,被裱入了斑驳雕花的窗棂里,凝刻成卫绾心中难以磨灭的永恒。      *      梦醒了。      不必月娘提醒,她也知道自己这梦做得太长了,睡的时日不会短。      她醒来,还未下床,月娘便见盥洗的水盆放在了木架上,低声道:“姑娘,洛阳翻天了!”      卫绾拿着毛巾的手忽然顿住,她的身体僵直了,猛然抬起了头。      月娘自是知道她担忧的什么,忙道:“三郎和殿下都还安好。”      卫绾点了点头,胡乱将脸颊擦拭了一番,将毛巾掷入水盆。又想到,月娘敢大声地说一句翻天了,那便是真的天翻地覆了,相信这芝兰院的守备已经被撤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月娘伺候她穿衣,道:“是燕王,带着人里应外合,杀入了洛阳,闯入了宫闱,生擒了楚王和薛夫人,薛家一干人等,都被下了大牢。那薛夫人的哥哥,才得意了不过几日啊,转眼便吃了牢饭了,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燕王?”      卫绾疑惑地想着,这其中,怎么会有燕王的掺和?      月娘说道:“这其中自然也有殿下的助力,否则燕王又岂能轻易地拿下洛阳的驻军。”说到这儿,她又有些气不平地道,“还有郎主。”      殿下、燕王、父亲,这三个人秉性各异,立场也不同,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同心戮力的,看来薛氏平日里的得罪的人太多了,四面树敌,岂有始终高枕无忧的。      只是,他们攻城似乎也太快了一些!      她猛地抽了一口气,“月娘,我睡了多久?”      月娘担忧不已,手掌捧着她的脸颊,指头全部伸出来,在卫绾面前晃了晃。      五日了?卫绾几乎要晕死过去。      这时常百草拎着裙摆,风一阵儿似的刮了进来,“姑娘姑娘,殿下回来了,他带着三郎一起入城了。”      卫绾的手指好容易颤颤巍巍地握住了一只瓷杯,可怜那瓷杯,还没等卧稳,便被卫绾毫不留情地打碎了。      “什么?”      常百草见状还以为不对,又重复了一遍:“是真的,殿下独自入宫去了,三郎,三郎他……”      “我的好妹妹,许久不见!”      门槛处骤然一跃而入一个修长的身影,卫不疑现在个子正抽条,数月不见便又猛地一窜,卫绾被骇了一跳,见到真是卫不疑,才惊喜不已,“阿兄!你伤好了?”      卫不疑被薛氏重伤,卫绾牵挂了这么久,没想到一见面又看到他活蹦乱跳的,岂能不喜。      卫不疑笑道:“是啊好了。”说罢他滴溜溜转了几圈,怕卫绾不信,皱了个眉头,将下巴一缩,便当即给卫绾表演了一个后空翻,稳稳当当落地。      卫绾受到惊吓的心才终于平复,她抚了抚胸口,道:“殿下一个人入宫去做甚么?”      “听说皇帝不行了。”卫不疑对那纵容薛氏养虎为患的老皇帝刮目相看,没有好脸色,说着还摇了摇头,道,“奉主公之命,我是来接你走的。阿绾,你真是瘦了不少,必是吃了不少苦头,从今以后,咱们便在家里好好养着,把身子养回来。”      在家里……养着。      卫绾一怔,心仿若沉入了隆冬冰冷的湖底。 第 78 章   夏日, 广明宫的烛火通常于酉时中便要点燃,这会儿已经亮了, 烛影幽深, 光滑可鉴的地面如鬼爪狰狞而舞, 燕王取了一封密信, 看罢之后, 嘴角含笑地将东西放了下来。      “太子来了?”      他正襟危坐, 望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夏殊则。      “皇兄。”      夏殊则容色清冷, 俊美如仙, 远远地立着,如玉树般旷逸冰莹。燕王的眼眸渐渐变得幽深,他这个弟弟实在是生得好看,远远一瞥,便令人心动。      “陛下被安置在凤坤宫, 你要去见他么?来人, 崔明德, 安排太子殿下去见陛下!”      随着燕王含笑地唤了一声,崔明德便弓腰踮脚而来。      夏殊则神色淡漠地瞅了他一眼。      崔明德被看得心中突突。      夏殊则没说什么。      凤坤宫三字, 于他心中泛起了一道漪澜。      皇帝正卧在榻上, 双目紧闭着,手里还握着一支翠翘,打磨得光滑的翠翘, 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黯淡地躺在皇帝掌心。      宫门打开时, 走来一道孑然而修拔的身影,皇帝还以为是那不肖子回来了,心中大骇,直至看清楚,那映着幽暗的烛火一步步朝他走来的,是夏殊则,心中的紧张完全地退去,反倒涌上来另一种不安,带着隐隐羞愧的不安。      “策儿。”      他挣扎着起身,唤了一句,顿时老泪纵横。      夏殊则定定地看着,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满头华发,再无以往意气风发的皇帝。他记得幼年时,父亲的双臂是何等有力,能将楚王一把举过头顶,他们笑着,父慈子孝,其余的几个兄弟见了,羡慕有之,不平有之,可谁也没有说出口。身为男儿,眷恋那么点不该肖想的骨肉亲情如同一种罪过,如出生于皇室,则更是痴心妄想。      他很早很早之前,便没有再想过了。      夏殊则蹲跪了下来,皇帝伸出手臂去,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夏殊则沉默地反掌,要退去,皇帝却不放。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皇帝手掌卧着的那支翠翘,盯了片刻,想起在母后的肖像里似曾见过,他蹙着眉,任由皇帝握住,不再动了。      皇帝道:“策儿,你还是肯来见朕的。”      说到这儿,他忽然垂目失笑,“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为了你的乳名,朕跟你的母后还吵了一回,闹得阖宫上下战战兢兢,无人不晓,可是谁知道,她生你时难产,坏了身子,此后……朕,唉,也罢也罢,朕不想回想这事,朕因着它这么多年对你一直有失偏颇,朕心里明白。”      夏殊则的唇已抿成了一线。他静静地折腰,发出沉闷而短促的咳嗽。      皇帝道:“好好保重自个儿身子,你从小便有大病小病,缠绵不断,朕让你自幼习武,本也是为了养好身子,免得日后受不少罪。”      “策儿,朕嘴上不说,心里不想,但总是惦记着你的,怪朕过去被薛氏的伪善温情迷惑,看不清了……你当朕老眼昏花了行么?朕实在是想听你唤一声‘父皇’,有十多年了,你再没叫过朕‘父皇’。朕昨日梦到了,心里不知多高兴,醒来只有你母后这间空屋子,一个人也没有留下,那时悔恨得拿头撞上了床木,撞了个大包,晕了半日,你来了,这会儿才稍稍好些。”      夏殊则沉默地凝视着他,没有一个字。      皇帝等了片刻,失落不已。      “策儿,你回来便好,朕立即下诏,即刻将皇位传给你,来人,来人哪……”      皇帝朝外唤道。      像是拼着,在油尽灯枯之前,要赶紧立完遗诏。      但没有人应话,夏殊则的手臂忽然紧紧托住了他的胳膊,蹙眉低声道:“别唤了。”      皇帝愣愣地看着。      他低声道:“我坐不了这个皇位,也并不恋栈。”      皇帝怔愣着,“这是,这是何意?你是朕最出色的的孩子,你坐不了谁又能坐得?”皇帝脑中嗡嗡的,忽又想起这几日的风声动静,“老大回来了?”      “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应道。      皇帝咬牙,“老大是个无情无义的冷血东西,当年便敢背着朕结党营私,还给朕投蒙汗药,实在狼心狗肺,朕悔没有杀他!”      夏殊则沉默了许久。      皇帝气得胸直起伏,不断地喘着粗气,支撑不住地倒了下来,夏殊则将他的身子扶正,替他盖上了薄毯。      皇帝这会儿身子不行了,身上一阵一阵地发着冷,自知也没几个时辰了,趁着还有说话的力气,只想着一口气说完。“策儿,你怪朕对你狠心么?”      这充满了恐惧的低三下四的口吻,何尝像是皇帝能说出口的。      夏殊则道:“不怪。”他抬起了眸,漆黑如子夜的双眼,几乎洞穿了皇帝虚弱的内心,“只怪过你对皇姐太过狠心。”      “朕……朕后悔啊……”皇帝泪水纵横,“清芷那时也还那么小,朕却让她远嫁匈奴,那些吃人吮血的豺狼,那样待朕唯一的女儿,朕也实在后悔!你恨朕是应当,是应当的。”      夏殊则的手掌压在他的胸口,似无意识地抚了一下,末了,他垂眸唤了一声:“父皇。”      皇帝恍如听错,挣扎地侧过身,惊喜交迸地瞪大了眼睛。      “好,好,朕不枉了……也算不枉了……”      皇帝想笑,又笑不出,担忧夏殊则的安危,忙道:“朕怕燕王对你不利,你且记着要防着他,他心术不正。”他担忧这个嫡子过于妇人之仁,虚弱地支起了眼睛,勉力说下去,“这些年,朕和薛氏那贱人坏了你名声,你原本是朕的几个儿子里最仁慈的那个,朕从不怕你输给匈奴和羌人,但朕怕你斗不过你几个手足兄弟,当防则防吧,日后谨慎行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说一句,喘一口:“这个江山,只有交给你才最为稳妥,朕不管你同燕王之间有什么过节,有什么情谊,或是达成了什么交易,你都记着,这个江山,父皇只想把它交给你,只有你能在皇位上坐得稳妥。”      他颤抖的双手,将自己明黄发旧的龙袍撩开,露出里头的一片衣角,夏殊则皱眉,这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皇帝伸出了指头,给他看,虚弱而骄傲地笑道:“朕也无事,拿你母亲这根簪子把指头一根根划破了,立了一个衣带诏,你拿着,日后或有用处。等会儿,等朕闭眼了,你将这片衣带诏撕下来,揣怀里带出宫去。哪怕暂时不能与老大抗衡,日后,日后总有机会,朕总是信你的。”      他无力地伸手,在夏殊则的脑后轻轻地碰了一下,这是夏殊则孩提时,父亲对他最亲昵的举动了。      他低声道:“儿臣并不需要。”      “留着。”皇帝道,“不论用不用得上,都是父皇的绝笔了,你就当父皇求你。”      夏殊则默了片刻,终于点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心满意足,道:“如此便好。”      他伸手将夏殊则的肩膀推了一把,“朕不需要你来送终,见了这一面,便尽早离开,好好地活着,让朕走得安心。”      夏殊则没有走,他冷静地蹲在皇帝身边,将脸埋了下来,至皇帝的薄毯之间,一时眼眶涨红,却没有一个字。      “你啊,向来如此,朕从来不知你心里想的什么,你也不肯跟朕亲近了,朕如今愈发是想不明白。但是,如此也好,帝王心术,本就不那么容易被人揣测……”      “还有一事,朕先前答应你,会替你护住卫绾,是朕没有做到。”      “罢了,你本也恨着朕,不差这一桩事,去罢……”      皇帝望着空洞而华丽的寝宫,双目安静地阖了起来,仿佛睡去。      *      深夜里,齐王追到了宫门处,终于堵住了要疾步离去的皇兄。      “三哥。”      齐王咬牙追了出去。      夏殊则顿步,朝他看了眼。      “三哥你竟要走了?以后,你以后会离开洛阳么?”      夏殊则看着小五这单纯无害的面庞,他还稚气未脱,一身奶味儿,他低声道:“去看看父皇吧,我的事,你不用再想了。”      他走出了深深宫闱。      齐王凝视着三哥这次决然不顾的背影,心里慌张而困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明是三哥攻入洛阳,带着兵马,肃清内乱,薛氏一门获罪。怎么如今稳稳地坐在那位子上的,是大哥,却不是三哥?      三哥要离开洛阳,他要去哪?      带着三嫂一起走么?      *      卫绾的针,将指头扎出了一粒血洞,她将染血的指头放入了嘴唇中抿了一小口,她看着凝住了血的伤口,和手里半成的一幅鸳鸯图,慢慢悠悠地发出一声叹息。      她被卫不疑从芝兰院中接了出来,暂时安置在一处偏院,这是卫不疑自己的屋子,里外不甚宽敞,但在洛阳这几朝都城,能有个歇脚的地方便已不错了。      卫绾也不敢奢求别的,只想能再见到殿下一面,他入了宫,从白日到现在没有过消息了。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了动静。      “太子殿下。”      卫绾心中一动,那根银针,险些又刺破了指头,扎出一片血来。      上次一别,又是许久不见,卫绾几乎都快忘了,她是因为什么同殿下几乎闹翻。   她要告诉他实情。      卫绾的身子还没有复原,手脚一直疲乏无力,这会儿心神激荡,才将脚放下去,便几乎摔倒下椅,只好撑着脊背,咬牙等着,那片玄影终于从容地闯入眼帘之中来,熟悉的面容隐带憔悴,眼底布满了血丝,卫绾单是看着,便觉得心疼了,昨晚的梦又还历历在目,心中惶恐不胜。      “殿下。”她朝他伸出手。      这是求抱的姿势,她以前朝他撒娇时常用这个。      在草原上两人一起出去游山玩水,骑马驰骋,有时在外露宿,她便这样朝他伸出一双臂膀,让他抱着,彼此之间汲取着身上的温暖,亲密地依偎着。      他对她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万分纵容的,等待殿下攻入洛阳的时候,卫绾无比地想念着草原那段时光。      夏殊则走到了她面前,停了下来,却没有如她所等的那般,抱住她,他蹲了下来。      这几个月,两人都尝尽了风霜,憔悴了不少,卫绾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心疼,却没有在殿下的脸上看到丝毫的回应。      她惊恐起来,心发着抖,“都结束了不是么?”      夏殊则道:“结束了。”      他垂目,顿了半晌,于卫绾苦涩而艰难的等待里,慢慢说道:“和离书,我已带来了。”      卫绾怔住了,他从袖中,慢慢取出两张玫红封帖,修长的食指压在卫绾身侧的梨花木案桌上,卫绾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她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确实是和离书,且他已经在上面按下了指印。      那瞬间呼吸仿佛停止了,她的喉咙变得无比干涩,“殿下要与我和离?”卫绾听到风声心里早已有了动摇,可心里却在期盼着,殿下这么喜爱她,这一次,这一次也会包容她的,直至她怀着一丝希望,等来这样一个结果。      再也忍不住了,卫绾冲口而出:“殿下,你我之间从没有横着一个孩子的性命,你相信我,那时、那时我根本没有怀孕!我是将计就计骗了薛夫人,换了我哥哥的命!殿下……”卫绾说着说着,委屈地溢出了哭腔,她的双掌捂住了面,痛哭失声。      “我、我后来才知道的,我那时没有怀孕,一切都是徐夫人安排的,为了保我平安。知道身孕是假的之后,我虽然遗憾,但也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我便不用对不起殿下,也能设法骗过薛夫人,救出我的阿兄了……”      卫绾紧紧捂着脸,泪水流出了指缝。      良久良久,一只手从底下伸入,将她柔软的小手一把扣住,缓慢地拉了下来。 第 79 章   “我, 薛夫人和楚王给了我一瓶药,让我打掉孩子, 我自然万分不愿, 但没有想到, 当晚我便发觉自己又来了月信, 其实从张太医说我怀有身孕开始, 我心中便一直狐疑, 因为我这些日子月事从不间断过。”卫绾咬着唇, 泪眼婆娑地道, “殿下也不想我尽快地怀上,一直以来都太过小心,我心中的疑惑便更重,那晚我便让小草把张太医叫来,威逼利诱他说, 他果然全部招了。”      “那是徐夫人为了保住我, 故意如此说的, 也是因着楚王妃怀了骨肉,怕帝心偏颇, 想了这么个主意, 暂时地隐瞒着,至少能为殿下多争取一段时日。”      “我知道,徐夫人想着帮殿下, 我也明白,那时殿下在洛阳实在危险得很, 近乎是步步杀机,楚王也难以放过你去,时日耽搁得越长,等楚王的计划做得越周详,殿下便会越危险。我那时,只有暂时瞒过殿下,让你早些离开洛阳,平安地带走我的阿兄。”      卫绾越说越是冷静,泪水也不掉了,一瞬不瞬地看着。      夏殊则的目光很温柔,亦很平静,他微微一笑。      “我知道。”      “你知道?”卫绾惊讶了,“什么——什么时候知道的?”      “出城之后,小五托人告知我的,”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皓腕,掌腹温暖,“我与小五之间,一直有秘密的传信手法,可以往来互通,原本徐夫人让他隐瞒,怕事迹败露,于她们母子有性命之危,但他不愿瞒着我,便说了。”      卫绾嘟起了红唇,心底的不安退了一些,“殿下还要与我和离?”      他微微颔首,“我志不变。”      “你……”      卫绾愕然,“还有、还有什么事?是殿下变心了?”      “是我明白了,阿绾,一直以来,皆是我在妄求。”      “我贪恋感情,恐求而不得,恐得而不惜,一直以来,我将你放在掌中,尽我所能,唯恐你弃我离去。真到了那一步,我是承受不得的。与其如此,不如我自己当机立断。阿绾,我愿与你推心置腹,你实话告诉我,倘若那时你腹中真有我的骨肉,你是否会为了救卫不疑,亲手放弃他?”      夏殊则蹲在卫绾身前,微微仰头,双目凝然,如水中点漆。      卫绾怔怔难安。      可这只是一个假设,事实并不如此啊。      “我从前的想法也太理想,总觉得我这般待你,日后,你必然也会将我看作生命中第一之重。卫绾,我心气之傲,怕是没有人比你更明白,若不是这个第一,这样的感情我不要。”      他将手缓缓地抽了回去,垂下了眼睑,低声又道:“倘若不是输你一局棋,何至于到如今的田地?当初你不该来寻我,如今想想,怕也只是你听了高胪所言一时意气罢了,我答应你,更是一时冲动。”      “我早知你做不到,却一味在妄求。”      卫绾摇摇头,“不是的。”随着她仓皇地摇着头,原本噙在眼眶的泪水被簌簌地甩落,如迸出的冰珠,打在手背上,彻骨地发凉。      卫绾将他撤出的手扣住,咬唇道:“殿下,我从小也没什么人疼爱,只有我哥哥,他们寥寥几人待我好而已,对我好的,我自然都极为看重,你,你也是一样,我,我喜欢你,我很早很早,便爱上了殿下了……”      唯恐留不住眼前这人,卫绾用力地攥紧了殿下的手,怕他再度抽开去,她便再也追不回来了,她如今的身体情况,连走下椅都尚且需要人搀扶,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再去拼命地挽留一个男人了。      可她又隐隐约约有种预感,她快要留不住了,她无比恐慌。      夏殊则仰目,一手覆在了卫绾的柔荑上,“你知道我的字么?”      卫绾惶恐得声音发抖,脑中空白,懵了一会儿,才细声道:“知道,修、修远。”      “不是,”夏殊则道,“那时上一世的字,这一世,我的字由我自己取来。卫绾,我字应休。所以你应明白了,我不愿再强求你的心了,从我的记忆苏醒开始,夕照谷的噩梦于我的午夜便不断地重演,为了你,亦为了我自己,我想,你我不要再有纠缠为好。”      这一世,他从不去招惹她,是她一次一次地打破了他的禁忌,让他无法回避。      卫绾听到“应休”两字,便明白了。      她咬紧了唇,“殿下,我们将过去当做大梦三生,醒来重头来过不好么?你说的是,如果我真有了孩儿,我恐怕还是为了阿兄放弃他,但我一定会想法弥补你,我们还可以在一起一生,我还是可以为你继续生儿育女,我们……”      “阿绾,你还是没明白,”夏殊则道,“你放弃的不止有那个孩子,也还有我,你一并放弃了。”      他抽出了手,指尖轻柔地将卫绾眼角的泪珠拭去,和那时新婚的温柔郎君没有两样,卫绾却再也感觉到旧时的温情了,她的心抖得那样厉害,一出声便是哽咽,话也不成一句,只能一眨不眨地,呆呆地望着他,仿佛定住。      “我将这两封和离书都留给你,你若不想我公之于众,我便不说。你若觉得委屈,有什么条件也可同我说,我都满足你。”      卫绾拼命地摇头,上前去抓他的手,夏殊则却已避过。      以他身形的矫捷,若不愿被卫绾碰到,岂会让她抓住一片衣角?何况她又在病中,为了骗过薛夫人,暗中吞服了对身子不利的虎狼之药,一直养到现在也不曾好,虚弱得手指顿在空中一会儿便开始打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不肯甘心,一跤从梨木椅上跌了下来,手中半成的鸳鸯图滚到了夏殊则脚下。      他皱眉看着,慢慢地,又后退了一步。      卫绾匍匐着,无法靠着自己爬起来,只能伸手去拽他的玄裳下摆,暗纹刺着疏密有致的芝兰香草,葳蕤生光,如春日芳汀上生满了兰草,有冷香蔓延。卫绾用力地涉水而去,眼前却如同海市蜃楼,近在眼前,却扑了一空。      夏殊则已退得有数步之远了。      他不愿再让她碰到。      他蹙了蹙眉,转身朝外走去。      “殿下!”      卫绾扯着嗓子,奋力唤住他。      夏殊则回眸。      卫绾卑微得手指发抖,“我——只有一个请求,至少半年之内,不要让别人知道、知道我们和离了,好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眼眶又湿又红,如受惊的梅花小鹿,可怜地趴在地上,等待猎户的一次恩赦,美丽的躯干轻微不可查地发着抖,满脸的泪水,也不敢在他面前擦去。      夏殊则沉默了片刻,颔首道:“好。”      他转过了身,匆匆绕过了一丛兰草,消失在了廊庑尽处,再也不可见。      卫绾捂住了脸颊,跪伏于地,嚎啕大哭。      月娘与常百草闻声追入屋内来,见姑娘趴在地上,痛哭不止,忙上前,一左一右地将卫绾搀扶而起,卫绾被重新扶回椅上,拈着那两封和离书,痴痴一笑,胸口疼得仿如被拧住了,拧出了一摊血。      “姑娘,这是……”月娘惊恐不已。      “和离书啊。”卫绾面色苍白地笑道,“殿下要与我和离,他不打算再要我了。”      他同卫不疑说,让她日后便在家里养着。那时卫绾便应该已经猜出来,殿下是打算彻底地抛下她了。      常百草怒不能遏,大嚷道:“哪有这样的!难道自己跑去当皇帝了,便要始乱终弃,将我们姑娘说不要便不要了?当初说得好好的,对咱们姑娘那么好,都是假的?男人真是负心薄幸!哼!”      月娘捂住了常百草的口,喝道:“胡说,这话你也说得?”      但常百草的这话,却让卫绾一怔,顿时犹如醍醐灌顶,肺里猛然间抽进一股凉气,呛得卫绾咳嗽了不止,她一把抓住了月娘的手,“我记得你们说过,如今把持皇宫的,是……是燕王?”      月娘亦是怔住,“是、是啊。”      “那殿下,殿下呢……”      月娘更是怔愣了,“是啊,太子殿下呢,难道他不要皇位了?”      一盆冷水浇得卫绾透心地凉,她方才怎么竟没想到!      *      夏殊则越走越快,直至出了门,于深巷之中定住,他忽然侧倒过去,扶着墙发出一长串的咳嗽。      几乎要咳出心肺来。      过宣化门,便有一辆华丽的马车朝他驶来,中间坐着的却是崔明德。      崔明德弓腰下车,对夏殊则行了礼,毕恭毕敬,“请殿下上车,奴这便安排殿下,前往河西。”      夏殊则的手压着嘴唇,沉闷地咳嗽着,脸色比方才苍白了不少,他淡淡道:“孤以为,崔公公明是陛下身边的近侍,暗是薛夫人安插于广明宫的棋子,原是孤低看了崔公公。”      崔明德恭谨地垂着面笑道:“殿下是想岔了,奴一直是燕王殿下培植的人,十多年前那个在陛下的碗里投蒙汗药的,也是奴婢。只可惜陛下揪错了人,将奴婢的心腹乱棍打死,反而是死无对证了。”      夏殊则神色淡漠。      他扶着车辕,缓慢地走上了马车。      崔明德忽道:“殿下,沿途风沙大,燕王殿下让奴为您备了帷帽和斗篷,您且宽心去罢。”      里头被踹出来一只木凳,崔明德的小腿被飞出的木凳砸得红肿了,敢怒不敢言,依旧弓着腰,端着鸭嗓道:“启程!”      宫墙尽处,燕王扶着城垛,望着宫车行驶出洛阳长街,身影岿然不动。      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笑声,燕王回头,看了一眼徐步而来的王徵,转身走下了楼去。      王徵却又步步紧逼地跟上,“王爷即将登基为帝,有些隐晦的心思,还是收了最好,省得被人抓住了把柄。”      燕王身体猛然一停,身后的王徵又跟了上来,低笑道:“王爷,楚王多年无子,是因他身子骨不行,那么燕王殿下,身为陛下长子,美姬环绕,也无子嗣,是为何?”      这话如直戳到燕王脸上,他隐隐动怒,回身来一把揪住了王徵的衣领,脸上写满了戾气:“本王已依你之言,将太子流放到了河西。你莫忘了,你的命也被本王攥在掌中,若你敢对太子寻衅,本王必取你首级。”      王徵微笑,不为所动,“岂敢岂敢,太子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爷你振臂一呼,能招来几兵几卒,何况是我了。若非卫绾,你我一辈子也不是太子的敌手。只是臣想弄明白,王爷你到底是在愤怒我以下犯上,还是愤怒,太子殿下竟然为了卫绾,不肯要皇位了,你心里实在难以……接受?”      燕王猛然松掌,将王徵推了出去,王徵也不使力,整个人犹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推倒在台阶上,但丝毫都不狼狈,他慢慢地坐起,对燕王笑道:“王爷不是已经得偿所愿了?这个江山都是你的了。臣王启微,叩拜新帝陛下。”      燕王瞧着,这地上坐着人,真是刺眼。   该杀!      “龌龊之人,才将本王对太子的兄弟之情,想得也龌龊!”燕王冷笑几声,挥袖走下了玉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情的表兄居然还没有死,这个发展真是又狗血又意外~ 前世一件事,是夏夏和绾绾都没有想到的,绾绾需要知道一下。 第 80 章   卫不疑回来了, 晌午之后,暴雨倾盆, 一直下到近日暮黄昏时, 雨终于停了。      房檐上不住地滴着水, 低洼聚起了一大波雨水, 将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回来的卫不疑的下裳又打湿了, 他拎着衣摆, 到卫绾屋里来讨杯水喝。      卫不疑现在摆脱了太子旧部的身份, 仗着先前的寸功, 勉强有个落脚之处而已。      这屋里便没有什么伺候的婢女,连他好容易回来要喝杯热茶,都要上卫绾屋里来要。      养了三个月,卫绾的气色渐渐好了,也能下地走动, 她常在小院里散步, 在墙角处侍花弄草。      卫不疑端着热茶, 看着院中忙碌的妹妹的背影,对月娘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阿绾?”      卫绾头也没回, “方才下了一场暴雨,我的花险些便被雨水打坏了。”      卫不疑忽然笑道:“想起一件事,主公原来是最爱兰草的。”      卫绾的身子僵硬了片刻, 她拿着剪刀的手忙碌不停的素手,便停下了, 修长的饱饮雨露的兰草蔫蔫地垂落而下,将卫绾青绿的如水的裙摆丝绦打湿了,她低声道:“阿兄你知道的。”      她让夏殊则答应半年内不将和离之事说出去,都已快过去三个月了,从这里到河西,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非两月不能到,所以这一个月内,她必须立即动身前往河西去。      卫不疑单手叉腰,将茶盏递还月娘,“可我不爱这兰草,等过些时候你一走,这些花谁来给我照料?到时候都枯死了,你回来的时候,不要埋怨哥哥我么,我看我是里外不是人,不如你拿着花到河西去,看主公是否答应与你同养。”      卫绾抿住了唇,有些怒容。      卫不疑知道这话是禁忌,碰不得,忙打住,走下了台阶去,将卫绾的手牵住,“凉透了,身子没大好,给我老老实实回床上躺着去。”      先前,卫绾为了骗过薛氏安排来的太医,威逼张太医给了她一种虎狼之药,这种药极伤身体,能加大经血的量,使人陷入极度的疲乏和困倦之中,整日里精神恹恹的。从那之后,这几个月卫绾的月事都没有来过,卫不疑虽不方便问,但月娘说起来,情况的严重和艰险他也是听明白了的,因此对这个自作主张的妹妹也大为恼火。      真是不怪主公生气了。      卫不疑口吻加重,“日后少雨水天气出来走动,淋了雨又要发烧,你现在的身子骨才刚刚好点儿,若还是这样,我只能不安排人送你去河西了。”      他就会威胁她,卫绾又气又无奈,只好从命地回自己榻上歪着,心里不间断地想着,她不需要人送,自己也能骑马的。      这数月以来,燕王临朝称帝,结束了混乱的局面,薛氏元气大伤,重创之下,险些便就此败了,如今被拉出一十九人斩首,余下风声鹤唳,苟延残喘地龟缩着不动。      燕王立即大赦天下,将薛夫人及落难的楚王母子,一并送到了并州,让他们也亲眼见识见识匈奴人的蛮横无礼,二人于危城之下,日夜惶惶不安。      朔方获得了大胜,但大魏也损兵折将不少,若不是楚王那个蠢货,利用战事拖延太子,本来大魏不会损兵上万的,这一点令朝野上下无不痛心疾首。      幸而李翦忠勇过人,率兵抵御,力挽狂澜。      上月,他带着兵马前往云中郡接人,等候了数月的卫皎,面如梨花,鞋履亦来不及穿,便从阁楼上飞奔下来,扑入了来人怀中。      李翦身上的盔甲坚硬无比,他都怕自己的甲胄咯坏了卫皎的肌肤。      他僵硬了半晌,才终于战栗地抬起了手掌,压在卫皎单薄的美背上,低低道:“阿皎,我来接你了。”      卫皎点点头,“我一直等着郎君来接我。”      她的小手紧紧搂着自己的夫君,让李翦无比地心安下来,纵声而笑,“我带你回居延,李翦发誓,再也不让你离开我半步!”      他弯腰下来,将卫皎的腿弯一把抄起,便横抱着卫皎出了楼阁。      卫皎的双手亦紧搂着李翦的后颈,泪雨滂沱。      这段时日,她不时地做着噩梦,几次三番梦到李翦殉国,醒来之后她冷静地问自己,如果梦境是真,她将何去何从?答案竟是一片茫然。洛阳的局势日渐危险,卫绾与太子聚少离多,又传出了太子要休妻的传闻,卫皎惶然之后,明白过来,人之一生,本来便短暂如露水,何况是站在这样的位置上,飞来横祸、突生变故多,细水长流实在太少,能把握住的,稍纵即逝。      她仰起了头,“郎君。”      她温柔的软嗓,唤住了李翦。      李翦立即听从妻命地停下。      卫皎慢慢地将脸颊朝他坚硬的盔甲靠了过来,“郎君,或许,我心中还不够爱你,但我愿意接纳你,慢慢去喜欢你,爱你,从前的事,我信你也为此受了诸多折磨与苦痛,从今以后咱们谁也不必再想。于我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幸事,我因此而结识了一个真正伟岸而勇武的英雄,并嫁给了这样的英雄,只要你心意不变,我便、便永远陪伴在你身侧。”      怀里的声音娇娇弱弱的,像一缕微弱的风,李翦的心刹那地绷紧了,又再度松开。      那瞬间,他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一偿平生夙愿的欢喜。      他神色激动,将卫皎搂紧了更多,粗嘎的声音如磨砂般滞重,“李翦一生心意不变,如违此话,教我被万箭穿心……”      卫皎在他颈后掐了一把,李翦住了嘴,露出一行雪白的牙,“誓已发出去了,收不回来了,从今以后,便让老天替我做这个见证吧。”      卫皎轻轻一哼,娇羞地不肯将脸拿出来,被李翦抱着出了阁楼,一行人往居延行去。      夜里,阔别了数月的云情雨意再度闯入罗帷,床榻嘎吱嘎吱地晃了大半夜,卫皎气弱,承受不住这般的摇晃,身子骨几欲散架了,眼波楚楚,像一只雪白的小兔般可怜,李翦仗着力气大,不遗余力地欺负着她,好容易才停下去,两人都气喘吁吁的。      李翦的脸窝在卫皎颈侧,亲吻她甜香的柔软的奶白肌肤,仿佛怎么吃也不够。      卫皎脸颊彤红,将他的脑袋推开,低声道:“我问你,现在燕王即位,你打算怎么办?”      她父亲一直没有来消息,相信朝堂那边,燕王有能力安抚好。父亲毕竟是两朝老臣了,他知道怎么选择对卫家最为有利,而李翦不同,李翦除了她,孑然一身,又是有兵马大权在握的常胜将军,相信对燕王而言,他的选择至关重要。      李翦捧着她的面颊,卫皎的脸蛋上挂满了香汗,娇喘微微,双眸如水,才哭过一场,眼眶都红红的,李翦心生怜爱,忍不住在她的眼皮上也亲了一口,抵着她的雪额道:“夫人,实不相瞒,除了太子殿下,我真不愿再效忠于他人,以往我以为皇帝虽然昏庸,但以太子之能,最后即位的必定是他,我守一辈子疆土,或是回朝养老,都是好的。如今情势逆转,却是燕王坐上了大位,我心里……实在不甘心。”      可即便再是不甘心,如今他已不是一个人,他必须带着卫皎,给她体面而安逸的日子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皎仰起了小脸,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口,柔软的手臂紧紧抱着他,“郎君,无论你做甚么决定,我都愿意跟着你,但你不要为了我违逆自己的心意。”      李翦不愿再想这事,也不愿卫皎想了心烦,他用尽身上的力气,再度朝卫皎进击去。      卫皎浑身无力,娇喘着闭上了双眼,承受着来自身上有使不完力气的男人的撞击。      木榻摇摇晃晃,如于惊涛骇浪之中颠簸的小舟,舟上唯独一双男女而已,她紧紧抓住了身下的被褥,默默地想着,若是能长此以往,也很好的。      *      卫绾让月娘将行李都收拾好了。这一次去河西,她做好了永远不回洛阳的打算,便是殿下不许,她也要赖着他,一直赖在他身上,让他推脱不掉。      因为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她便不能带常百草去了,小草和她兄长卫不疑,常常在院里眉来眼去的,当旁人都是睁眼瞎。更令人感到可气的,是常百草这丫头到了现在为止,仍然不知自己是在肖想着霸占卫不疑,想嫁给他当夫人,单纯得如一根水草,清清透透的,令人想点醒都不忍心点醒。      她还说要陪着卫绾去河西,卫绾便反问,她是否真舍得下卫不疑?那丫头便不说话了。      卫绾便笑了一笑,背着她跟月娘使了眼色,回头又道:“月娘,您年事也高了,不必跟着我去河西那样的穷山恶水去,我若真不回来了,你最好是留在这儿,替我照顾我阿兄和小草,是一样的。”      月娘叹了口气,知道卫绾心意已定,自己是说不过她的,沉默地将她的包袱拿了过来,放到了一旁。      卫绾很少见月娘使孩子脾气,像是冲她暗暗地发火,她摇了摇头,心中到底是恋恋不舍的。      但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的锣鼓声,吵嚷得直是沸反盈天,这时辰屋里的男主人不在,只有卫绾主持大局,她由着月娘和常百草搀扶着走出屋门。      锣鼓声停了,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朝这边走了过来,于卫府门前停下,当先一人坐于马背上,命人朝身后发号施令,于是巷子立即静了下来,卫绾蹙眉望着翻身下马的王徵,又见他身后绵延的如扛着聘礼上门的迎亲队,一时心中突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表兄,”卫绾强作镇定,“你要娶我家的什么人?”      “我家中不过几个婢女,模样不算周正,配你确实是屈才。”      王徵微笑着,一改去年于竹水亭相会时,他的恼恨、嫉妒和自卑的嘴脸,一朝春风得意,在卫绾看来,近似有几分耀武扬威,打上门来寻衅的姿态。      “阿绾你说笑了,你这家中,有几人值得我娶?我来迎娶的人是你。”      他一招手,身后的媒人便跟了过来。      身旁的月娘等人皆面露怒容,卫绾也是羞怒交集,但王徵如今是洛阳新贵,皇帝宠臣,连卫邕都要看他脸色,何况她信任的兄长仍然不过是小吏而已,卫绾深深吸气,朝卫不疑微笑道:“表兄你在说胡话么?天下皆知,卫氏阿绾,是太子之妻,我身为人妇,岂能二嫁?你大费周章带着媒人拎着聘礼上门来,不要与我开玩笑为好。”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转身朝屋内走去。      王徵蹙着眉,古怪地笑道:“你和太子,不是早已和离了么?更何况,夏殊则也早已不是什么太子了。”      卫绾咬牙,暗忍,“你如何知道的?”      她相信殿下,答应她的事不会说出去,最初卫绾是知道留不住他,故意让他留下这个半年之期,怕的就是有这么一日,没有想到消息还是不知从哪儿走漏了出去,传到了王徵耳中。她不清楚燕王与王徵在洛阳、在她身边有多少耳目,连这样的事也让他的人窥探了去。      王徵走上前,一把抓住了卫绾的手腕,朝屋内走去,卫绾被迫跟着,让月娘等人都追上来,待机而动,自己则皱着眉冷冷说道:“和离书我没有签,我还是有夫之妇,望王大人放尊重些!”      王徵像是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他转眼又笑道:“那不打紧,我择日迎娶你,说不定你的旧夫一气之下又回来了,你正好可以比较比较,看你的两个夫君,到底谁的本事厉害一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惊愕了,她盯着王徵的后背,道:“你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卫绾:我的眼光是真的很差很差,我认了…… 第 81 章   卫绾挣脱了王徵的钳制, 手腕已王徵粗鲁地捏红了,她冷静地看了几眼, 将手收回衣袖里。      王徵侧身, 瞧着卫绾气得双颊涨红, 如嫣然彤霞般的面颊, 肌肤肉眼可见地吹弹可破, 他将食指抵在掌心, 揉搓了一番, “你的殿下待你如此绝情, 你就不想再看看,你嫁我,他会不会回来?若是他连这种事都视若无睹,阿绾,你日后也便别想着他了, 这个男人不值得。”      卫绾蹙眉, “王大人, 我索性与你说明白了,从你拿我当你的挡箭牌之后, 我与你之间便早已断了, 是你一手摧毁了这份信任。”      身后的月娘正在气头上,虽听得云里雾里,也没有吱声, 她只是在防备着王徵突袭,若是王徵再有任何不规矩的举动, 她立马便冲上去用身子护住姑娘。      原来王徵是表公子,月娘也打心里敬重他,暗暗撮合着卫绾与他,谁知这竟是一匹暗中窥伺的狼,实在不是什么真君子,一见到太子殿下落难,便立即上来趁人之危,夺人之爱,这不是狼是什么?月娘也鼓足了口气,阴沉着一张脸戒备着。      王徵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      听他话中之意,像是另有隐情?      卫绾略微怔忡。      王徵挥袖道:“你让你身边这几个人退下,我单独同你说。”      前世的事,只有他们寥寥几人知道,卫绾从没对月娘提起,若非亲身经历,恐怕旁人只会将她视作脑子出了毛病,她思量再三,也没有对月娘提起半个字。      她犹豫了半晌,对月娘和常百草道:“你们先走吧。”      “这……”   两人异口同声都道不肯走,卫绾的嗓音更沉了,“走。”      常百草依依不舍,哭着不肯走,被月娘拽住了胳膊,咬牙一把扯走了。      卫绾道:“你可以说了。”      她神色淡薄。      王徵一眼便看得出,卫绾她只想听一个原因,却并不在意这个原因是甚么,即便他有难言之隐,也挽回不了甚么。何况也没什么苦衷。      “前世我押的人非是燕王,而是楚王。”      这话让卫绾的心骤然急促起来,她猛地朝这人看来,王徵的微笑如旭日春风,暖洋洋地倾落,他朝卫绾走近了两步,卫绾却随着他的逼近而不断后退。      王徵道:“我一直是楚王暗中栽培的一枚棋子,当皇帝赐婚,你与太子要定亲时,楚王觉着我这枚棋子有了用武之地,便威胁我,让我助他完成这个计划。在计划之中,你我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便是最后保不住性命,也是分所应当。我也是这辈子才明白,夏殊衍这样的人,真是靠不住,我只好另谋他人。”      他眼光好,再一次赌对了登位的人。      卫绾却感到彻骨地发凉,如堕冰窟。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盯着王徵,不知不觉已冷得唇齿战栗,“所以、所以这一切是你们演的一出好戏,你我的行踪,也是你和楚王当时卖给太子的是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此打算,”王徵道,“但还差了一点,太子先我们一步,靠着自己得知了我们的行藏。也正是因此,让楚王愈发地认识到,他是个留不得的人。”      卫绾触类旁通,立时便将所有的事都串在了一处,心脏疼得发抖,“所以……夕照谷,亦是你临时改变了路线,故意引太子过去的?你知道,岭南的桃花瘴能杀人是么?”      “是。”      王徵被她指责的控诉的目光如此盯着,浑身不适,笑容也冷凝了下来。      “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夕照谷,自然,我一人之死轻于鸿毛,但若能让一向高高在上目无余子的太子与我陪葬,那是何其痛快!”      “我知道太子从战场回来之后,身负重伤,想以他之性,伤病恐怕一路上都不能好全,他身体疲虚,便极易被桃花瘴感染,而岭南的桃花瘴,如入骨之蛆,一经染上绝无可能根除,死者会痛苦万分。我固然受万箭穿心之苦,可他却要弥留人世数月,任由瘴毒折磨,一日一日地衰败、直至死去,这死法,比我想得要痛快得多,可惜我没亲眼瞧见。”      王徵甚至不知夏殊则最后是否感染了桃花瘴,但今日,面临着卫绾如此饱含指责和仇怒的眼光,他知道,上辈子他是事成了!      不枉他辛苦作饵一场。      卫绾的拳捏得骨骼几乎都要碎裂,全身的力气都汇聚在双臂上,她一拳朝王徵挥了出去。      她本以为,至少王徵从前也是真心实意过的,所以她不恨他。没有想到,这一切竟是他们的阴谋诡计!      她只想讨回一个公道,为了殿下,亦为了自己!      卫绾这一拳用了十成的力气,自幼他们不是没有打过架,卫绾小时候是只顽皮的野猴儿,野性难驯,王徵却是从小只知读圣贤书的努力上进的孩子,真打起来,王徵也赢不过她。      但卫绾这次全扑了一空,反而被王徵三招两式地便制住了,卫绾惊愕万分,只听得身后传来道吟吟之笑:“阿绾,我早你回来多年,岂能还如以前般任人宰割?今日之我,早已非吴下阿蒙,莫说是你,便是夏殊则在我面前,我也不惧。”      “贼心烂肺的小人,伪君子!”她是瞎了眼,竟会以为这样一个人,是个翩翩尔雅的君子,是个卓尔不群的伟岸丈夫,是个敢作敢当、对她一往情深的有情郎。假象被血淋淋地撕下来,露出里面狰狞的疮疤和恶诅,爬满了蛆螨,令人作呕。      王徵笑道:“你尽管骂便是了,我肯告诉你,是因为我笃定了你是我的人,阿绾,两世了,我对你求而不得,咱们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聘礼给你,五日之后,我亲自驾花车来娶你过门,昭告天下,太子之妻日后便是我王徵所有。”      卫绾咬牙道:“你痴心妄想,我便是只留一具尸体,也不嫁你这等龌龊小人。”      “你不会的,”王徵温软的指腹,划过卫绾俏丽的面颊,他低垂了眉眼温声道,“没人比我更明白,你有多怕痛、怕死了。否则,你又怎么肯背弃太子,与我逃婚?”      他一直都知道,卫绾对他,敬重、仰慕居多,男欢女爱却实在甚少,以至于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已情动得那般急切,那么低声下气地哄着她,她也不肯。      他有过很多女人,她们臣服他、依赖他,不停地于他身下索取,只有卫绾,对他的温柔多情不屑一顾,却令他无时或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男人骨子里都是贱的。      前世便没有得到,这一世又岂能不想着得到她?      卫绾的唇瓣被咬出了血,闭着眼屈辱地发着抖。      王徵的确明白她,她不敢寻死,即便是为了全自己贞洁之名,也不敢。死之一字,说来容易,可真正临死而不惧的,又有几人?蝼蚁尚且偷生,她更不过是个自私的女人而已。      “王徵!”      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男子暴怒的咆哮声,跟着拳风虎虎,一拳头朝王徵后背砸了过来。      王徵习武之人,反应已快于常人,便立即将卫绾推开,抽身回防。      卫绾几乎撞上了花架,揉着被捏痛的胳膊回头,见卫不疑不知何时回来了,和王徵交上了手。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一时不分伯仲。      卫绾正想痛斥狂徒,无奈自身无缚鸡之力,打不过一个大男人,幸而有哥哥知道替她出气。      卫不疑本来也是敬重王徵的,但自从知晓他投效燕王,暗害太子之后,和姓王的一家便已划清界限,如今他又带着东西打上门来,羞辱自己的妹妹,岂能容得!卫不疑虎吼一声,踩着围栏一个燕子翻身,跳将起来,暴喝道:“姓王的,你是真欺我家无人了么?”      这一拳正中王徵的鼻梁,打得他顿时鼻血四溅,眼冒金星,朝后栽倒过去。      卫绾有些惊愕于阿兄这可怖的武力,一时又想到,王徵在她面前真是托大,说的夏殊则在他面前亦不须惧的呢?她拍掌大声道:“阿兄,替我和殿下揍死他!”      这一时,管他什么新帝宠臣,洛阳新贵,打了再说!      卫不疑拳拳到肉,打得王徵毫无招架之力,但动静毕竟闹得太大了,于是守在卫府外的王徵的下人一股脑全涌了进来。      “大人!”王徵的腹背都被重击了几拳,仰倒在地。      卫不疑见他们涌了进来,未免他们对卫绾不利,箭步冲了上去,将卫绾挡在身后,怒喝道:“光天化日,王大人要行强抢之事么?这也是君子之道?”      “还不速速滚出府去!”      卫不疑这一喝,竟有几分震慑力,下人面面相觑,为难地等王大人示下。      王徵撑地坐起,将鼻尖冒出了一团湿热的猩红擦拭去,淡笑道:“东西扔进来,说卫大人已经同意了这门婚事,五日之后,我带着花车来娶前太子之妻!”      “什么?王徵尔敢——”      卫不疑还不知王徵与阿绾因为何事起了争执,便立即站到了卫绾这边,如今一听,勃然大怒,这还是人说的话么!      王徵撑地而起,大笑着拂衣而去,癫狂恣肆。      聘礼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卫府府门,其中轻便的便被扔了进来,里外到处堆砌着,将卫家原本便狭窄的过道堵得水泄不通。      如今,王徵借着燕王的势力,在洛阳风头无量,可以说,他是完全可以横着走的人物,多少达官显贵都想着巴结他,王徵在家中,单是姬妾便有二十多人,都是旁人物色的最美的女子,殷勤为他送到新府上的。      在这个时候,卫不疑无法开罪王徵,他满面歉然地望着卫绾,“阿兄无能!”      卫绾沉默地将红肿发痛的手腕揉了揉,低声道:“怪不得阿兄,又是我惹来了祸端。”      卫不疑道:“我这便派人,将你立即送到河西去!”      他是知道自己妹妹的心思的,知道若不是为了尽早地到河西去,她甚至不会配合大夫开的药方,听话地调理自个儿身子。当初主公留那封和离书,让卫绾一时难以接受,哭了好几日的。      还是卫不疑说明了实情才让她好受些。      燕王于洛阳一直留有线人和残余势力,甚至能在宫闱之中调走楚王求粮的奏折。而太子当时,要抽身应敌,洛阳之中可用之人大部分被调走,剩余的,也被楚王报复性地歇斯底里地挖了出来,为了保住卫绾的性命,太子与燕王做了一笔交易。      燕王出马,将受困于薛氏的卫绾保了下来,而太子,则必须在事成之后,率领旧部前往河西,永世无诏不得回。      在卫绾陷入睡梦里,不省人事的五日里,洛阳果真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夕之间,殿下将自己所有的赌注押了上去,让她得以平安。只是,在如今的她看来,她宁愿到西北去吃一辈子沙子,伤病一辈子都不能痊愈,也好过终日闲居于冰冷的洛阳,忍受着宵小之徒的觊觎,才三个月而已,她才能走动一二,便有人迫不及待将聘礼砸过门来,全然不顾她还是妇人之身,她的丈夫还健在,说出那样一番大逆不道、有悖伦常的话来。      卫绾紧紧扣住了自己的手腕,道:“阿兄这几日行动还没受限制么,你替我跑一趟吧。”      卫不疑诧异道:“做甚么?”这个时候,不论卫绾吩咐什么,他都无有不应。      “现在敌众我寡,阿兄即便安排了我出城,也会被王徵的人追回来,不如使个金蝉脱壳计,先拖延他一段时日。”卫绾咬唇道。自杀她是不敢的,但冒险出逃,她却不是第一回了,大不了也是一死,好过坐以待毙。      卫不疑重重点头,“好。”      他要帮着自己唯一的妹妹实现这最后一个愿望,将她平安地送到主公身边。      但单凭他一人,也是难以成事,卫不疑答应之后,瞒着卫绾,即刻出门牵了马匹,回了一趟卫家。      卫家如今亦是风雨交加,当初楚王落了难,被发配到并州去,卫织便跟疯了一般也非要跟去,薛淑慎自然不让,喝骂道楚王身边还有王妃,几时轮到她,何况楚王落难,她跟着去只能受苦。卫织无论如何也不肯听,两个急脾气碰了头,为了这事大吵了一架,回头卫织便收拾了包袱行李独自上路去了,至今音讯全无。      薛淑慎也没料到卫织真敢干出这荒唐的事来,然而薛氏早已不是当初的薛氏了,她手底下无人可用,只能向卫邕求助。      念着骨肉亲情,卫邕不可能不发兵去找,但一直到现在都不见人,夫妻俩的关系日渐僵化,如封冻冷冰。      卫不器性子内敛而仁懦,无法口吐莲花,也不喜在父母之间周旋,家中亦无法再待下去,他便向父亲自请离去,前往居延,投笔从戎。      读了二十年书的卫不器,忽然当着父亲发下誓愿,愿一辈子守着关门,殒身不恤,不让外敌染指大魏寸土。      卫邕虽然震惊,却想卫不器自幼顺从,这还是他头回主动地请求他,卫邕无法不应,只能放他离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卫不器也离府后,偌大的卫府,人走楼空,卫邕不愿与薛氏搭话,整日将自己锁在阁楼里,愈发思念几个儿女,这时听说卫不疑回来了,忙不迭从摇椅上坐起,双目雪亮,“快让人进来!”说罢又觉得有几分不妥,于是立即从摇椅上站起,脚步极快地往阁楼台阶下走去,“我亲自去接。” 第 82 章   偌大的东院, 仅仅只剩下薛氏一人独居,卫邕要么将自己锁在阁楼上, 要么, 便只是徒步到西院漫步, 看着周氏当年留下的花树种子, 如今临着墙根蓊蓊郁郁地亭亭立着, 宛如擎盖, 花朵倒悬于枝头, 花色饱满, 浓香醉客。父子俩沉默无声地穿过西院最长的一道廊庑,不知不觉,已走到庭院深处,四下恬阒无人,碎叶落红的声音分外清晰地传入耳中来。      “你留在洛阳, 为父以为, 你是想通了, 决意跟着新皇陛下好好干一番大事。”      卫邕得知卫不疑的来意有些意外。      卫不疑自幼叛逆,不服管教, 幼时的记忆里只剩下严父疾言厉色的指责和怨怪, 情随事迁,如今回想起来,那股怨怒不平之气, 也早已大多散了。      “我于洛阳谋职,是为了我自己, 至于帮着阿绾离开洛阳,却是为了她。王徵仗着如今是皇帝宠臣,便在朝野之中横行无忌,不知为何,皇帝对此视而不见,对他诸多纵容。如今他仗势欺人,要强娶阿绾。阿绾与太子还未和离,若顺了姓王的之意,岂不是掌掴了太子的脸?孩儿是阿绾的亲哥哥,又曾在太子帐下谋职,实在难以忍见这种事发生。”      “你说得对,”卫邕站在卫不疑的立场上想着,卫不疑要做这件事,没有什么错,“你要为父帮你甚么?”      卫不疑道:“孩儿已经脱离卫家,若东窗事发,孩儿也自己一肩扛下来,绝不连累卫府,请父亲大人借我一枚令牌,让我顺利护送阿绾出城。”      “你要亲自送阿绾去河西?”      面对父亲沉下脸色的质问,卫不疑蹙眉,“是,别的人我都不放心,何况王徵奸猾,阿绾身边没有勇武之人的保护,恐怕一出城便已是自投罗网,只有孩儿亲自护送,这才安心。”      “那之后呢?”      卫邕皱眉表示不满。他并不是对夏殊则不满,而是,一旦卫不疑冒着开罪王徵的危险护送卫绾离开洛阳,便极有可能回不来了,如今毕竟还是燕王登基当政,除非……      卫邕沉默良久,从怀里摸出一枚腰牌,“这是出关所用的令符,你拿着它,沿途便可畅通无阻,尽量不与王徵正面为敌,如果情势所逼,不得已,你便祭出为父的名头,相信那王徵也必会忌惮几分。”      卫不疑胸口一烫,单膝跪倒,接下了父亲大人递来烫手的腰牌,“孩儿叩谢父亲!”      “去罢。”卫邕背过了身,唉了声,背影萧索地朝拱门快步走去,转眼便消失在了视线之内。      没过两日,卫邕便联合诸位大臣,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弹劾王徵的万言书递了上去。      但皇帝对此置若罔闻,反而依旧宠幸王徵,还将洛阳城外一个占据地利之势的大庄园赐给了他,另赐了田产百亩,农夫子弟若干。      宠臣王徵愈发得势,招摇过市,人仰马翻,致使百姓敢怒不敢言,背地里全在议论这位新贵。当初王徵还是先帝陛下封的符节令,为人听说很是高风亮节,于一干小官之中,如鹤立鸡群,惹眼得很,人又生得风流倜傥,虽是寒门出身,亦曾得到过贵女的青睐,谁知一朝得势,狐狸尾巴便藏不住了,露出了本真的德性来。      更有议论的,道陛下与王徵乃有断袖分桃之癖,王徵常出入宫门,与皇帝在寝宫之中交谈,一谈便至深夜。      王启微白衣楚楚,说不出的俊俏撩人,似一阵风便能刮走的花般的人物,令这传言不知不觉深入人心。      又数日,王徵带着人吹吹打打到卫府要强娶卫绾,新婚郎君锦衣如霞,面若彤云,涂脂傅粉,一双薄薄的唇瓣犹如三月之桃,有着无边的喜气,他到了门前,把袖一招,便命人停下,自己带着人公然闯入。      屋内只有月娘与常百草伺候着,新嫁娘已经盖上了盖头,王徵面露笑容,环顾周遭,信口问了声:“怎不见你兄长?”      月娘面露怒容瞪着他,“呸!”      王徵也不恼,将垂着螓首,沉静如画的红衣女子拦腰抱起,便朝外走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常百草匆匆几步跟上,却被月娘拦住了,常百草急得眼泪在眶里打转,月娘拉着她从后门间道而出,坐上了卫家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匆匆离去。      王徵抱着新妇上车,嗓音清沉:“阿绾,我有多年未曾抱过你了。”      红盖头下却无声息,车走动起来,穿过巷口,驶入长街。      王徵还道她是恼羞成怒了,面露喜色,温柔地揽住了她的纤腰,低声道:“怎不说话?应表兄一声好么?”      他隔着红绸,将嘴唇压了下来,亲吻在新妇红嫩的鲜唇上,咬了一口。      怀中的女人仍然不动,王徵骤然心跳加疾起来,直觉有甚么不对,在反应过来之后,又惊又怒,他松开这女子,劈手扯落了她头顶的盖头,于是错愕而激怒,“你是何人?”      怀中的女人,虽也是明眸皓齿,美艳绝伦,可这不是卫绾!      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容,正闭着双眼,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滚落……      “你是谁?”      那女子闭着眼,对王徵道:“王郎君不是要娶我么?我便是你的新婚夫人。”      “胡扯!”王徵暴怒,挥袖从车中起身,命人停车。      街市上,招摇的迎亲队忽然不走了,惹来百姓纷纷围观,这王徵恬不知耻,前不久竟扬言说要娶太子之妻,说区区一个庶女,太子娶得,他如何娶不得?这话不知道要脸皮多厚才能说得出口,如今这位王郎君似是闹了笑话,便让人感到无比地可笑,他们将迎亲的婚车和队伍包围了起来,指手画脚地看起了热闹。      街衢被堵得水泄不通,王徵走也走不出去,大喝一声,回身去一把掐住了那女人的脖子,质问:“你到底是谁?卫绾呢?卫绾何在?”      女人被掐得哪有余力说话,痛得眼泪汪汪,倔强地瞪着王徵。      王徵咬牙,“说!不然本郎君掐死你。”      女人吃吃笑着,纤细的手一把拽住了车门的红绸,吸了口气,不顾疼痛地说道:“卫小娘子早就跟着殿下的人出城去了,你抓不住她的,王郎君,你死了这心吧!你一辈子输给殿下!”      王徵勃然大怒之中醒悟,夏殊则竟在洛阳还有暗卫?他们沆瀣一气,带走了卫绾?王徵怔忡之际,手上一使劲,那女人便登时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死了!”      “新嫁娘死了?”      “这这怎么回事……”      众人惊恐地后退,这心狠手辣的王徵,竟能在大婚之日,将自己迎娶上花车的新妇一手掐死了?      王徵也愕然不已,他看了眼自己的手,不敢置信,一把撬开这女人的嘴,她的喉管之中还源源不绝地喷出一口血沫来,血成黑紫之色。      原来这女人早在上车之前便已服毒了,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错失了卫绾,还被人算计了一道。可恨!      但王徵当街杀人的传闻便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纵然皇帝想塞住耳朵,也架不住一些老臣痛心疾首地上书,大夫王徵行事愈见跋扈,藐视王法,亵渎皇恩,实在愧对陛下的栽培云云,皇帝不可能将自己耳朵完全堵上,连夜里命人将王徵召入了宫中。      深夜里广明宫灯火不熄,一直到后半夜,王徵踉踉跄跄、衣衫不整地从宫中出来,被人瞧见了,愈发诧异。      但接着,王大人又继续扶摇青云,加二百石。      当街杀人,陛下不但不罚,反而嘉奖?这是何道理?      法之不法,必国将不国!      王徵羞怒地将桌案上的盆盂之物全部扫落,水洒在地上,溅落而起,将他雪色映梨纹的衣摆打湿了大片。      王徵扶着木案,余怒未平地喘着气。      昨夜,皇帝将他抱上床榻,命他不许动弹,王徵羞怒不已,以为皇帝要对自己动手。旁人不知道这个皇帝的癖好,他是知道的,皇帝行床笫事向来不挑男女,这宫中的内监还有不少被他糟蹋了的,王徵被抱上床,便知道逃不过了,出卖屁股换来富贵荣华,他肯,只要能做人上人,能……压住那些人的气焰,能得到卫绾,有何不可?      可皇帝却没有,他的神情充满了嫌弃和鄙夷,在将他如对待娈童般羞辱了一番之后,便将他逐出了寝宫。于是王徵只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咬牙忍着耻辱离开。      这一切让王徵比被侵占了还难以忍受。      皇帝那蔑视和轻贱的目光,更让一向自傲,容不得丝毫屈辱的王徵,如芒刺在背、万箭穿心!      他要杀人,要杀了这些人!      皇帝冷冷道:“你以为朕会碰你?龌龊至极!朕实在不屑一碰。”      王徵的手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朕告诉你,朕不但不罚你,朕还要封你官,赐你重金,让全天下都知晓,你是朕的佞幸。”      “王启微,孤高放旷如你,如今这滋味,可还销魂否?”      王徵闭了闭眼,睁开双目时,忽眼眶猩红,状如发狂,一拳打在门框上。      *      卫绾易容乔装,跟着车队走了一个多月,抵达河西。      胡地下了一场大雪,连绵多日,卫绾到了原来的庄子上,问喂马的下人,下人说主公到草场上打马球去了,卫绾还有点儿惊讶。      继而她委屈地想道,她在洛阳受了诸多委屈,又被人逼婚,殿下在这边竟放纵享乐,还出门去打马球了,她都不知道他竟然还会打马球!      卫不疑的掌腹搭在她柔软的香肩上,“是在这儿等着,还是去马场?”      卫绾一刻也等不及,咬了咬唇,红着脸道:“我去马场,阿兄在这儿等着便好了。”      卫不疑笑着点头,便随着人朝里走去。      下人惊讶地盯着卫绾,道:“夫人在洛阳过得不好么?”卫绾风尘仆仆而来,脸色发白,看身姿步态,也能看出她身子不大好,下人怕主公见了担忧,故有此一问。      卫绾垂着面目,轻快地坐上了马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留在这儿照顾我兄长,我认得路。”      下人点头,卫绾便一个人策马去了。      马儿走得很慢很慢,马蹄踏在一层覆着一层的碎琼上,发出橐橐的碾压声。      卫绾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想着,一会儿与殿下见了面,他到底是会欢喜,还是会皱着眉,让她又回洛阳去。反正暂时地,卫绾是不想回洛阳那个虎狼窝了。      不知道当今的这个皇帝陛下的荒诞行为,有没有传入他的耳中,他竟还有心思去打马球。      马场的雪被清扫了干净,夕晖洒落下来,将晶莹的积雪染上彤色。      卫绾翻身下来,执着缰绳,傍着马腹走入马场。      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里头的人影乱糟糟的,马蹄下雪泥四溅,卫绾几乎看不清人,她看了好几遍,才发觉这下场打球的没有夏殊则。      于是她的目光又转到了别处,在一旁与羌人豪客饮酒的人群中,她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那一刻卫绾的心跳到了嗓子口,几乎要嘶声大喊了。      她压抑着激动,牵着马退出马场,沿着外围慢慢地朝那边溜过去。      夏殊则停了酒觞,歉然道:“在下不胜酒力,只能与诸公饮至此处了。改日再尽豪兴。”      他压着唇发出一声咳嗽,这几个羌人见了,面面相觑,不敢为难,纷纷施礼表示并不介意。      一辆原来的马车忽然停在了马场外头,冯炎对夏殊则说了低声耳语了一句,夏殊则点了下头,冲几个羌人告了辞,便朝那马车走去。      卫绾好容易才绕到这边来,没想到人忽然走了,她懵了半晌,跟着便撞见那马车之中徐徐走出来一个披着雪白丝帛的女子,那身影如一把烟霭,仿佛手一掐便散了似的,卫绾一怔,只见那女子的脸上戴着一重雪白的纱,从素色的衣衫底下伸出一只玉手,递给了夏殊则。      她想念了很久的殿下,姿态亲昵,将那女子的手牵住,将她用近乎是抱着的姿势带下车来。      那女子便温婉地跟在他的身后,一前一后地走入了马场中。      满脸蓬松胡须的羌人豪客大笑,对夏殊则举起了杯,“令夫人风华无双,夏公子,你真是令人艳羡!”      那女子像是怕生,一直躲在夏殊则身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看了她一眼,冲那豪客低声笑道:“使者玩笑了,这是家姊。”他低头,饮尽杯中酒道:“家姊身上不适,吹不得风,马球赛后,容使者多分出一顶帐篷给她独住。”      羌人豪客则大为惊疑,“这竟不是你的妻子?夏公子你不是说,你有个美丽的妻子么?”      夏殊则面露歉然,“不是。她不在。”      下人忽然走了来,左右环顾,也没见着卫绾的身影,不禁诧异地问道:“主公,夫人方才非要一个人来马场,我们拦之不住,便让她一人过来了,后来想想,又实在觉得不妥,故而也跟了来,怎么在这儿竟没见着?”      夏殊则的呼吸忽然一滞,“你说什么?”      下人愣愣地道:“夫人、夫人她来了河西啊……主公你难道不知?”      一口冷气呛入了喉咙,呛得他不住地咳嗽,烈酒在喉中仿佛化作了一团火焰。身后的女子将他的背轻轻拍了下,声音轻柔:“我就在这儿坐着,你去找找。”      “阿姊。”      白衣女子温柔地笑道:“常常听你说起你‘美丽的妻子’,连羌人都听熟了,也会好奇,我难道便不会好奇么?”      夏殊则的脸冒出了淡淡的红晕,她从未在弟弟脸上看到过这种类似羞臊的神情,惊讶地望着他。      他抬起了头,“你们带着人在这附近找,我回庄上一趟。”      “诺。” 第 83 章   夏殊则赶回庄上时, 炊烟已熄,夜幕降临, 星垂四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中庭, 院门深处圈出拱形的熠熠灯火, 没什么人走动, 幽邃得死气沉沉。      夏殊则驻足不前了, 薄唇慢慢地拉了下来。      巡夜的侍卫跟了进来, 他转过面, “夫人走了?”      侍卫叩拜, “走了,先前是卫三郎送夫人来的,后夫人独身去了马场,岂知没过许久,夫人便回来了, 两腮悬泪, 立时便与卫三郎一道牵了马走了, 主公回来稍迟一些,但现在若是要追, 也是追得上的。”      他偷觑着主公脸色, 试探着问道:“要追么?”      夫人回来时,两腮上挂着泪珠,花容惨白惨白的, 他们这帮人虽然不懂风月,可再是不解风情, 也知道夫人是伤了心,又见她身子骨单薄得似一片纸,自然都不放心让卫绾白跑一趟,就这么回去。所以侍卫这时已是在等着殿下一声令下,他们即刻发兵去,将夫人接回来。      但主公的神色确实微微一滞,他在拱门外的一株野蔷薇旁立了片刻,嗓音沉哑:“不必了。”      侍卫惊讶皱眉,“这……主公,夫人千里迢迢赶来,投奔于你,方才之事定有误会,不如解释清楚了,再分开也好啊。”      侍卫的话又让夏殊则有了松动,他迷惘地抬起了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雪停了两日,塞外的流星带着箭矢一般的银色拖尾,落于屋檐后漆然如墨的夜色里。      风一动,满院子都是冷意。卫绾向来怕冷,浑身都冰凉,到了冬夜里,晚上入眠后总是自觉地爬到他的怀里来,像只乖巧的小兽,将鲜嫩的利爪全部小心翼翼藏好,轻轻挠着他的胸膛。一路疾行,怕是对她身体有碍。      夏殊则发出一声低低的咳嗽声,蹙眉道:“吩咐下去,让冯炎带着人,暗中护送他们回洛阳。”      “诺。”侍卫不再劝告,折腰抱拳,转身朝院门外走去。      *      卫绾哭着上了车,鼻尖冻得通红通红的,卫不疑递给了她一只手绢,卫绾接了过来将鼻涕全擦了,哭得难看得像只花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不疑也不吩咐人驾车,便在一旁睨着她,眉梢朝上吊着戏谑道:“我的妹妹阿绾从小便不爱哭,现在倒好,为了一个男人,成日里以泪洗面了!你从前不是常说,为男人哭的女人最没用了,你决不能当第二个母亲么?”      卫绾早将眼泪擦干了,瞪了他一眼,嘴硬道:“谁哭了?笑话!驾车,回洛阳!”      卫不疑无奈地摇头,取过了马鞭坐了上来。      出发之前,也不知道是谁信誓旦旦,说短时间内绝不回洛阳了。      不过他要警示卫绾:“王徵在洛阳春风得意,你一逃婚,再回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卫绾不说话,心中暗暗想着,许人家另结新欢,便不许她琵琶别抱?她回去便将和离书签了,好好嫁个老实人去。      她将厚实的斗篷拉了上来,就着星夜下原野疾行的劲风,竟不知不觉坠入了梦乡。      她的眼睛沁出了大颗珍珠似的泪水,沿着秀丽的瑶鼻滑落,香腮如雾,如芙蓉沾露。她闭着眼,长长地做了一个梦。      前几个梦都太过哀伤了,卫绾一发现自己坠入梦境里,便心有余悸,熟悉的黑雾再度笼了过来,将她的身体全罩在了里头,卫绾随着这团谁也瞧不见的黑雾刮入了中原,流光溢彩的洛阳城中。      上元佳节,街衢上热闹非凡,车水马龙,闹哄哄的一片。   卫绾疑惑地穿过熙攘的人潮,好一会儿,才寻到一个踽踽独行的玄色身影。      他沉默地汇入人流里,负着双手,眼瞳漆黑,与他年龄并不相符,他的眼睛深如渊海,眼形深而长,鼻梁俊挺,衬得白皙的皮囊如无暇冷玉,愈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卫绾愕然了片刻,差点儿没认出来,这个少年是殿下。      他约莫十四五的年纪,出落得身姿修拔,超然于众,况且这身尊贵不凡的气度,在人堆里也极为扎眼,卫绾岂能认不出。      殿下冷着一张脸,像是等着什么人,极为不耐。      卫绾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有一个明晰的直觉,在她心头不断地被压下,又不断地涌了起来。      高胪穿过人潮,快步朝他跑了过来,那时高将军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是个身材瘦高、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亦有几分俊美,他手里拽着两只面具,一个淡黄色的马面具被他戴上了,剩下的一只是鬼面。      “属下挑了老久,这张面具是货架上最丑最吓人的了,主公试试便知,保管小姑娘见了绕道走。”      出门在外,有些麻烦能省则省。高胪劝了他一路了,这个少年主公始终不肯答应。      卫绾好奇地盯着高胪手里拽着的鬼面看了许久,熟悉,真是熟悉。短暂的茫然让卫绾脑袋空白,随即又猛然想到,这不是她归宁那夜里,殿下深夜来街上寻她,她送他的那张面具么?      洛阳城里的小玩意儿,一旦流行起来,百十家商铺做的不带一丝不同的。      这张鬼面,便与卫绾这辈子送给夏殊则的,款式材质都别无二致。      少年面露不耐,一把扯过高胪送来的面具替自己戴上,卫绾隐隐约约听到他尚存几分稚气地说了一声“麻烦”,似乎颇感嫌弃。      高胪跟在他身后走着,耸着肩膀,低声道:“主公知道自己这两年惹了多少桃花债么?好家伙,从大魏到羌人族到匈奴,全没落下。”      夏殊则忍够了他的絮叨,回身朝高胪瞪了一眼。      高胪立刻识相,将嘴巴拉上了封条,绝不再说一语。      这是卫绾不曾见过的殿下,鲜活的,有着如日暮西山的最后一丝肆意。她知道再过不久之后,那抹少年气,便将被抛掷入暗无天日的长夜,再也不复得见。      鬼面具确实骇人,一路上夏殊则没有收到来自任何姑娘的殷勤和搭讪,旁若无人地穿过了人潮海海,随着一阵涌动如银龙的光火,流到街衢另一角。口吐烈焰的街头杂耍人,于一年一会的佳节,正兢兢业业地赚着立命钱。      夏殊则百无聊赖地停在了人圈外,皱眉看着,也不觉得新奇,而是身后都是游龙舞狮,将道路堵住了,他一向最不喜欢与人拥挤。      卫绾被裹在黑雾里,街上人声太闹,卫绾一时听不出殿下的心声了,她烦郁地转过视线,于另一头,撞见一个带着粉白猪面具的少女,笑如银铃,抓着一个同样戴着修罗恶煞面具的少年男子一道闯了进来。      卫绾怔住了——这不是自己么。难道,这真是她和殿下的初会?      殿下他,一见钟情了?      卫绾的心跳得快要吐出来了,记吃不记打地又忘了这黑雾的厉害之处,竟妄图挣开,结结实实挨了一顿刺,扎心的疼痛让她终于能够保持清醒。      那厢卫不疑将卫绾的小脑袋不住地往下压,“老实点!”      卫绾怎么肯,偏要揪起小脑袋看人耍火圈,卫不疑恐吓道:“我昨日与你说了,我得罪了这条道上的一个老大,上元节他们要出来游街的,一会儿撞上了有得苦果吃,老实看了这会儿咱们便回家。”      卫绾最好打抱不平了,一不留神,这洛阳城里的黑白两道都算是有了交情,她还真不怕有人找上门来。她年纪小,功夫也不济,但偏偏有个在朝里当大司马的爹,只要惹了祸事,报上卫邕的名号,便能逢凶化吉,还能将阿爹气得胡子歪。      事实证明卫不疑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卫绾揪着脑袋看了少顷,跟着便有一群扛着狼牙棒的人马冲进人潮来,于是看客被冲散了,分出几波四处逃跑。      夏殊则的肩膀亦被一撞,少年沉了面孔,手按住了腰间的剑鞘。      高胪大惊失色,忙将小主公往身旁拽了出去,告诫道:“主公莫冲动,咱们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不是冲咱们来的,莫惹是生非啊,不然陛下不喜……”      夏殊则没有动,但皇帝喜不喜与他无关。      高胪自是知道,这个少年在西北一战成名,谁人不仰?可是堂堂大魏太子,当街与地痞流氓起了纠纷,怎么看都是自降身份,对方只是撞了一下主公的肩膀而已,些许小事,回头派人来收拾就是了,亲自过手太不值当。      卫不疑身手不错,不过那时也才十二岁,打不过一群已及冠的少年也是情有可原,打斗过程之中吃了一些亏,腹背受敌,面具也被打歪了,露出一张半大稚涩的少年面容,这时高胪终于认了出来,惊疑不定。      “呀,这怕不是卫大人家的一双儿女。”      夏殊则神色微凉地睨着他。      高胪心神一凛,立即拔剑上去助战。      耍宝的艺人们将东西背了起来,乱纷纷地到处抱头鼠窜。      小少女卫绾也被人潮冲到了外头,到处都是高她一头的大人,她一时也不知上哪去寻自己的哥哥,急得直跺脚。      而这时深陷黑雾之中的卫绾,却疑惑地“啧”了一声,她大概想了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      真是天意不凑巧,偏偏教她一头撞到了那个孤高卓绝的少年怀里。      于是卫绾认错了面具,又见人拎着狼牙棒上来围殴,于是,她拉着夏殊则的手便飞奔起来。      如御风一般穿过拥挤的人潮,朝着外面跑去。      软软的小手,带着丝丝凉意,固执地扣着少年的两根手指,拼命地将他往外拽。      兵荒马乱里,卫绾读出了少年心里的错愕,是的,这于太子殿下而言看起来何其荒谬。一个小姑娘一跤扑到他的怀里,还自来熟地喊了一声“哥哥”,不待人反应,拉着人便跑。      最荒谬的是,这个以为此情此景已经足够荒谬的少年,竟然没有如以往一样不解风情地甩开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      可以肆意地奔跑,在熟悉的洛阳城中,因戴上面具,便不必再顾忌任何人的嘴脸和目光时,是何其畅快。冷风挂在脸上,吹得人格外清醒些,夏殊则知道自己正做着什么,也知道,这个女孩儿只是认错了人,他只是纵容了自己少顷,没有出声喝断这样的尴尬。      直至跑出了包围圈,跑出了敌人的追捕,小姑娘拍着胸脯,气喘吁吁地抬起了头来。      面前立着一个清瘦的如俊竹玉树般的少年,鸦青衣衫,身材高挑,比她阿兄卫不疑要高半个头呢!      小卫绾傻了,哑巴了。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脸颊涨得像身后两团高高挂起的红灯笼。      “你,你是谁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夏:你未来夫君。 第 84 章   小卫绾一双圆如水杏的剪水眸子娇憨而清澈, 香腮如雪,娇喘微微, 又尴尬又错愕地盯着他, 卫绾在一旁看着, 莫名地感到有一丝心潮起伏, 和小小的激动。      人散如流水, 团团的灯笼彩光, 将少女的身子细腻地包裹着, 掩饰了她的羞涩和颤抖。      小卫绾才发觉自己还攥着人家的手呢, 忙不迭松了,在自己腰间擦了擦,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或许是认错了人,我这就找我哥哥去。”      她跑出了几步,忽然又回头, 诧异地望着那少年。      夏殊则还立在灯火烂彻的原处, 修罗鬼面底下隐隐露出一角下颌, 线条是漆黑的,但隐约可见冷峻, 卫绾惊讶地说道:“你的手……好像受伤了。”      她方才就感觉到了, 少年的掌心是红肿的,碰一下便会让他不自然。      像是做功课不努力,被爹爹还是师傅拿戒尺打的。      高胪帮着卫不疑解决了市井流氓, 两人一同走来,卫不疑自她身后唤道:“阿绾, 回家了!”      方才被高将军语重心长地警告了一顿,卫不疑是不敢再惹事了,今晚算是运气好,碰上一个横空出世的游侠,三两下替他解决了危机。      小卫绾被催得紧,也不敢再和外男多说几句话,慌忙地从腰间将那香囊摘了下来,往那少年手里一塞,“我奶娘怕我受伤,在这只香囊里头装了些药材,你拿去敷吧,算是我赔罪了,对不起。”      少年的面具底下,眉眼漆黑,掠过淡淡的恍惚之色,抬起头,那穿过人海的娇小的身影,已飞快地湮没在了洪潮之后。      黑雾里的卫绾眼睛不眨地旁观着。      那会儿她还太小了,一见钟情没有钟起来,她能读出殿下心里的触动不太大。那么,或许后面还有几次交锋?      夏殊则将鬼面摘了下来,露出微微凹着眉心的秀逸奶白的面容,带着三分稚拙、七分峻厉,不怒而威的眸子,教人不敢迫视。摊手,掌心卧着一只淡蓝色的云纹香囊,看品相,是宫中之物。再联想到方才高胪所言,不难猜出那姑娘是谁了。      “主公。”      高将军扰人风月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卫绾看见他防备地将手收回了袖中。      于是那只香囊便被妥帖地藏了起来。      卫绾那时又怎能知道,一次无心的相逢,会给自己埋下了如此巨大的一个隐患?      夏殊则的手掌被皇帝打得红肿了,他心中烦躁,一气之下出宫夜游,才有后来的事,回宫之后,皇帝又发了一通雷霆,将太子传到广明宫去数落了一通,数落的时候,楚王便在一旁看着热闹,吃吃地压低了声音笑话他。      皇帝皱眉,最后说道:“心性不定!朕看看,是要给你指一门婚事了。”      卫绾藏在黑雾里,躲在广明宫一隅听着殿下心里的排斥和厌烦。他跪在皇帝的龙案前,眼睑低垂,长睫如鸦羽,一声不吭的,面上瞧着恭顺,实则对皇帝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其实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更加不知道皇帝一时兴起,给他定了哪家的姑娘当未婚妻。      末了,皇帝问:“你不说话,便如此拿定了主意。”      夏殊则淡淡道:“可。”      一旁听话的楚王笑意凝住了。他心知肚明,皇帝选的这个未来太子妃,家中的势力威望,不在洛阳薛氏之下,如此天之骄女赐给夏殊则,不是对这个新立了不少战功的太子如虎添翼么?这万万使不得。      一个对婚事漫不经心,一个则是听者有意,开始了思量。      没过两个月,便传出了那女子香消玉殒的噩耗。      皇帝大为震惊,又将太子传到广明宫发落了一通,皇帝不知受了什么人蛊惑,竟荒唐地一口咬定,人是夏殊则所杀,杀机则是太子对这桩赐婚心有不满。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觉得这荒唐透顶,但皇帝偏偏就信,还“仁慈”地罚了太子禁足三月,不得出入宫闱。      倒是禁足的那几个月里,夏殊则无比地清闲,他日日锁在东宫足不出户,夜深人静时,放下竹简,偶尔地瞥见床头一角坠着的一只蓝色香囊,目光沉静而悠远。收拾床褥的韫玉终于发现了不寻常,那坠在帘钩上的香囊确是宫中之物,但却是宫中女眷才会佩戴着的,何况这上头的兰草纹理,绣得独树一帜,实非凡品。      作为眼线和细作,韫玉的眼力自是一等一的,她想了片刻,当即认了出来,“殿下,这不是薛夫人的香囊么?”      以往常见薛夫人佩戴兰草纹理的香囊,韫玉是个姑娘,心细如发,对些许小事也记得很是清楚。      案牍之后的人慢慢抬起了头,蹙眉。      韫玉又道:“前不久,卫大司马的夫人领着家中的几个姑娘来宫里来,薛夫人大喜,便给三个姑娘一人赏赐了一只。”      夏殊则并不好奇,只是那时候少年隐隐约约如被戳中心事,起了一种莫名的羞恼之感,他自尊心极强地故作不在意,道:“是么,拿去扔了。”他一向厌恶薛夫人,这点韫玉是知道的,这个态度才是正常的。      于是韫玉颔首,将那只香囊摘了下去,轻手轻脚地拿出去预备扔了。      藏身在黑雾里的卫绾瘪了嘴唇,想道我送你的东西,你便这么不珍惜啊。      不知道韫玉扔在了哪儿,卫绾面前的画面一转,便转到了另一个夜里,殿下将那只纹丝不动地装着原来那些药材的香囊藏到了枕头下。卫绾惊疑不定,怎么又捡回来了?虽说做工好,也并不值得吧。      香囊的事很快告一段落,没人再提过,转眼又是一年上元节。年关将近时,才冒着风雪从居延归来的太子殿下,披着玄色锦裘狐绒,红绳绑着长发,与高胪策马出宫闲游。      光影如织,少年意气风发。      到了人多处,两人不约而同地下马,夏殊则牵着马缰走入了闹市深处,对着货架上一排面具看了片刻,高胪立刻道:“是了,一会儿姑娘们出了门,又该堵得咱们寸步难行,主公稍后,我这边去买两张面具过来。”      归来的高将军,右边眉毛上已多了一条小拇指长的刀疤。他走到店里,随意买了两张面具,让主公挑个喜欢的,夏殊则微微蹙眉,“孤要那个鬼面。”      “呃?”高将军大惑不解,去年给殿下买的那个面具,他拿在手里嫌弃得什么似的,他还以为主公是不喜太过吓人的鬼面,故而今年给他买了一张老虎的,恰好是他的生肖,对他这种大老粗而言已是难得用了一回心了。      但结果殿下分毫不领情,反而固执地要那个鬼面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胪大感意外,但仍依从吩咐又去换回了鬼面。      他自然也发觉了主公外在的不寻常,于人海之中不时左顾右盼,像在找着什么人似的。这时的高胪不知他找的什么人,然而卫绾却是知道的。      逢佳节良辰必要出门散德行的卫绾,怎能不让这个看似无心、实则满腹算计的少年撞上?      卫不疑得罪的道上的不少,三天两头的打架斗殴,那晚两人本该被卫邕锁在西院不得出门的,但卫不疑溜门撬锁实在是各种翘楚,带着一个累赘妹妹也完全不在话下,卫邕防不胜防,扑了一空,大司马当场勃然大怒,带着家丁上街来抓人。      卫绾中途换了面具,与卫不疑跑散了,一直躲入酒楼的门槛里头,一双妙目东张西望紧张兮兮地望着,小心地喃喃着“哥哥”。      “主公,你在这看什么?”   高胪疑惑地顺着夏殊则的目光看去。      看我啊。卫绾心里想。      少年一手执觞,唇边浮起一抹绚烂的笑。      这笑容看傻了高胪,他呆滞地想,从他十八岁时被派来保护太子开始,还从没见过主公有过这种笑容。      真是……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匪曰薰雕,成此芳绚啊。大老粗词穷地在心里想道,勿怪这桃花遍地盛开,美女蜂拥而至。      卫绾也有些看呆了。但趴在大门边上,紧张地盯着往来过客的少女,她单纯,不谙世事,也浑然不觉,有人的目光始终有意无意地跟着她,没有贪婪,也没有欲望,但却始终这么不着痕迹地跟着她。      但他从没出声,走到她面前来过。      卫绾眼前的画面又陡转了,无数流光从面前划过。从上元节、七夕节,到又是一年的佳期,偶尔也是身随意至,徒步上街,但因为卫绾总是溜出门,偶尔也能碰到,擦肩而过,一个人会驻足片刻,一个人懵懵懂懂无从回味。洛阳城内大雨倾盆,卫绾的油纸伞破了,走几步路,便有好心人替她送伞,唯一的交集,是她落单那回险些被人打了,膝盖磕得又红又肿,车骑将军现身相救,被雨淋成落汤鸡的少女坐在地上,冒着雨丝看着朝她走来的少年,递了一只手给她。      卫绾没有接受那人的好心,倔强地爬了起来,自己一瘸一拐地去了医馆。      高胪疑惑地从主公身后问道:“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罢了,主公难道真上了心?”      少年面颊一红,冷淡地睨了高胪几眼,将他手里的伞夺走了。      置身梦境里的卫绾,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从前不知道男人怦然心动是什么感觉,但那一刻,她知道了。      一样的心跳如鼓,快得令耳根子发烧,令一种强势的冲动,几乎要破胸而出,占据主导驱走理智。      这个男人在开始惦记她的时候,她才十二岁而已。      宫里的流言渐渐传了出来,说太子殿下心仪卫大司马家中的二姑娘卫皎,因为香囊的事被怀珠泄露出去了。      卫绾恍然大悟,薛夫人是给了她们三个姑娘一人一只香囊,卫皎那只是蓝色的,她这只是藕色的,三只香囊做工花色一致,不过是色泽上有所区分,但她和卫皎都各自喜欢对方那只,出了宫之后私下里便换了。本是小事,何况薛夫人赐的东西,虽然好,卫绾也并不特别在意,当时随手便送了出去。      这才惹出后头的无稽之谈。殿下根本连她二姐姐的面都没见过,何谈什么“一番相思”“一往而深”。      皇帝对太子的心事也渐渐“了若指掌”,但那会儿卫皎是他看中的给楚王的媳妇儿,便不能同意,暗中又替太子物色了一个贵女,并霸道地赐了婚书。      等夏殊则察知自己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个未婚妻时,已是又几个月,他从西北回洛阳的时候了。      面对嫡子的据理力争,皇帝愈发觉得那传言有理有据,但这时卫皎因为一些事,已先嫁去了幽州,谁也得不到了,与其如此,还不如照原计划,皇帝没有丝毫更改,一锤定音,便让那陈家小姑娘待太子年满十八之后立即嫁到洛阳来。      夏殊则回了东宫,那时他第一次显山露水地发脾气,寝宫被砸得一片狼藉。      他甚至想,亲自到陈家去一趟,当面将婚事退了。      可这样的决定,因为不过又一个月陈家小姑娘的暴毙而终止。      第二个未婚妻,在定婚不久后红颜早逝,令太子背上了克妻的名声,那段时日,几乎不论他走到哪儿,背后都有人指点议论。卫绾是看着他一路走过来,承受过来的,心中自是难过,可这是他的梦境,她无法干预分毫,从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看着他离开人世,纵是心中再悔痛,也只能眼睁睁目睹悲剧的发生,无力阻止。      这个梦唯一的意义,只是让她知道,那些他藏在心的极深之处,从来不对她宣诸于口的秘密。      那夜他疲惫地上街,卫绾听出了他的心声,他本是想,若还能偶然撞见那个小姑娘,便……便对她说了吧。      高傲而自负的人,在内心深处却是如此的卑微而低下,他甚至不敢走到卫绾的面前,以求避免卫绾的漠视和拒绝。      流光如屑的洛阳城夜市,卫绾举着一串糖葫芦,手腕上缀着一串银色的铃铛,笑靥如花地从面前经过,身后傍着与她一贯焦不离孟的哥哥卫不疑。      糖水的香漫过鼻尖,连梦境里都是香甜腻口的。      夏殊则又驻足了,他回过了头。      “糖葫芦坏牙,小孩子家家少吃点。”      “唔——”卫绾将卫不疑夺走的爱物一把抢了回来,又舔了一大口,才依依不舍地让哥哥拿去随手扔了。      她羞怒地说道:“我十三了!”      卫不疑掐指一算,大笑,“啊,是啊,过不了一两年,你那个未来的丈夫就要吹吹打打地上门来将你带走了,如此我以后便终于安逸了!”他装模作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讨来一顿打。      卫不疑忽然凑过脑袋,朝她问道:“告诉哥哥,你有意中人了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黑雾里,卫绾的身子微微僵住,她能察觉到,殿下的呼吸仿佛略微急促了点。   真是难以一见的紧张啊。      卫绾睨着卫不疑,哼了一声,“没有!”      “我瞅你与表兄走得颇近,你不会是——”      提到王徵,卫绾便羞急起来,但又心眼颇多地掩盖过去,便负起了手,“他懦弱胆小,连只恶狗都斗不过,我中意的,自然是万人仰慕的大英雄。”      卫不疑默然,又取笑似的说道:“哪怕是只有本朝太子,当得起你这一句。阿绾真是出息了,开始惦记起……”      “胡说八道!”   少女叱道,两个男人都惊讶了。      夏殊则不知不觉,竟走快了几步,离那对兄妹已非常近,近得几乎一伸臂膀,便那个将个大言不惭的小丫头勾到怀里来,他的呼吸又轻又急,头回坠入情网的毛头小子,又能有几分表里如一的镇定。      卫绾面如寒霜地驳斥:“满手血腥,又刻薄又狠毒的太子殿下,谁敢惦记。”      身后那人倏然止步,不再跟上了。      卫不疑竟没立即堵住卫绾的口,大约是惊呆了,让卫绾的厥词一下放了个干净:“连着死了两个未婚妻,还都是刚赐婚不久便死了,这岂能是巧合,我看他,高高在上得很,怕是将天底下的女子,都视同玩物随手可弃吧。这怎能是一个良人,谁家的女子不怕死才能惦记这么一个人吧。”      确实是大言不惭。卫绾都惊呆了,她竟不知道,上辈子那个在洛阳街市里头长大的混账姑娘,竟然有这么大的胆气,敢当街菲薄旁人都不敢妄议的储君殿下,嗓门还不低。      这话竟又恁的耳熟。      卫绾想了起来,心脏跟着一揪。      “孤手上染满鲜血,满身杀孽,刻薄不近人情,视天下女子如同玩物,随手可弃,这样的人怎能成为良人。”      洛阳,东城,小院。   那个带着几分无奈和嘲意的声音,震耳欲聋,犹在耳畔。卫绾早就学乖不动了,但那刺还是扎进了胸口,尖锐地发疼。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凡事留一线,话别说太满啊。谁也逃不过真香定律。 第 85 章   心被扎得对穿的卫绾, 幽幽地喘着气,但始终无法平复过来。她的眼睛干涩得难以挤出一滴泪水了。      如果可以, 她现在便走上去, 告诉那个少年郎, 这是她当年说过的蠢话, 只是因为不了解他, 人云亦云, 不可作真。      夏殊则寸步难进地立在那里, 偏薄的嘴唇轻轻动了下, 漆黑的眼瞳如一波死寂的冷水,冷意从头麻痹到双足。      他在灯笼无法撒下光辉的黑暗之中小立片刻,卫家那一双儿女已经走远了,也没察觉到身后有谁驻足过,并且已经远远离开。      夏殊则大病了一场, 他因为寤生, 从小身子比别人弱, 皇帝都怕他早夭了,后来他开始习武, 三年之后便已不在大病连小病了, 只是突然又病来如山倒,人憔悴了不少。      休息了两个月,人从病中恢复过来, 双颊清瘦,整个人都更靡废和冷漠了些。      高胪将军很快发现, 常出宫夜游的主公对这件事似乎失去了兴致。逮着机会出洛阳,与主公前往河西,路上高将军不住地说着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新婚的郎君满面红光,从三川说到五岳,一直从自己说到了主公身上,“卫家三娘子,主公看如何?”      马背沉郁的少年,淡淡道:“胆小类鼠。”      卫绾随着黑雾飘着,跟在他们身后,被这句评价所惊——原来殿下知道她胆小啊。   那他怎么又要娶她,不知道会把她吓破胆的么?      高将军微微一笑,抚着并不存在的髭须道:“那看来,主公是对她无意了?也好,那卫三娘子我看配不上主公。”      “大胆。”      本是在说笑,高胪平日里大不敢拿主公取笑,被这么一喝自然皮实了,也不再嘴欠,只是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道:原来还是不能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画面一转,又是皇宫深处,卫绾救了失足落水的齐王殿下,赶来的徐夫人将儿子一把搂入怀里,哭天抹泪儿地哀嚎,后怕地抚着儿子的背,不住地对卫绾道谢。      那时殿下就站在旁侧,唇若英华,温和地看着她。      一直到薛夫人催促人带着卫绾去换裳,他的目光才不着毫墨地收了回。少年的心仿佛又有了死灰复燃的动向。他将心里原来对卫绾的想法推翻,认为她是一个永远带着善意的勇敢的小姑娘,她拉着他在洛阳街市里奔跑的时候,那种狂奔御风之感,仿佛还是昨日……总之,他又想娶她了。      他要计划,让陛下看到她的好,而且要在楚王成婚之后,如此一来,陛下再要赐婚,也只能是赐给他。他要拿下并州的军权,直扼住京畿咽喉,让陛下和楚王都不敢小视,他要让卫绾不能如以前那两个素昧谋面的女孩儿一样不明不白死去,他要保护着她。      她是庶女,他是不得宠的皇子,本该互相温暖着一生的。   夏殊则多了那么一点零星的希望,一日复一日地开朗和温暖起来,眉梢终日携着一丝春阳般的暖融之意,看得东宫上下大为诧异。      太子殿下素日里冷漠如冰,生人近不得三尺,一身玄裳冷艳而华贵,高高在上,睥睨万千,对女子又从无温柔,让人怎敢肖想?      可却连小内监们都说,殿下是撞开了一朵桃花来了。   东宫里的桃花,倏然夜放千树,夭夭盛开。      画面又是一转,仿佛已垂垂老矣的男子,手里捏着一捧已经枯萎风干,连余香都已吝啬散发的岭南桃花,死气沉沉地望着窗外,眼中再无亮泽。      卫绾瞅着心痛,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一眼。      那男子心里的声音,还是飘入了她的心底,慢悠悠地回响着。      ——卫绾,如有来生,但求你我不再相识。      那一生谁也没有好过过,他的希望被打碎之后,又成了绝望,让他们都失去了一切。      卫绾痛苦之中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他从前对自己如此冷漠,春日宴上几乎吝啬一语,出洛阳城时,他云淡风轻地说着“你怕孤”,承诺为了她退婚,不惜自污……      上辈子,那些看似无心的相逢太过潦草,潦草到她竟完全记不得这世里那寥寥可数的上元灯会里,已没了那个戴着鬼面具喜欢立在阴暗处的少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关于她的一切,他果然都没想过再参与了。      他没有来,那么,便让她往。   他们终归是要在一起的。      *      夏殊则从寒夜的噩梦里醒来,梦中之景犹如昨日,他望向窗前一方檀木桌案,案上燃着一盏桔色的暖灯,火烛幽幽,时明时灭,窗外的冷雪扑簌簌地侵袭着窗棂,发出不断的啪嗒声。      寒气入体,夏殊则捂着苍白的唇咳嗽着,趿拉着双履下榻,将灯火护住,点燃了屋内所有的火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窗子忽然被打开来,露出外头隐隐约约可见一丝光亮的景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忽然身子一滞。      那朔风连绵的雪夜里,冒着鹅毛般的絮雪,身影单薄的女孩儿,都不知道立了多久了,发丝上、斗篷上全是晶莹的雪,几乎将她的面颊模糊了。      他静了片刻,忽然回过神来,推开门几乎踉跄地冲了出去。      “阿绾!”      天寒地冻的,她竟一直傻瓜似的站在雪里!      都没有人来劝么?      此情此景竟然不是梦。他每夜都会梦到的女孩儿,竟然真的回来了,她的手臂冻得僵硬,几乎不能抬起来,直至他真实地笼住她的身子,感受到她齿关的战栗,卫绾才仿佛活了过来,伸臂将他紧紧抱住,瞬时便红了眼睛。      “殿下,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卫绾的嘴唇哆嗦着,脑子也冻得迷糊了,不知该说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地说这三个字,让夏殊则惶惑。他紧紧搂着卫绾,将她抱了起来,冲入了净室,脱下自己的狐裘,严实地裹住她单薄的身子。      卫绾在他怀里冻得发抖,嘴唇乌青,眼眸恍惚。      夏殊则厉声道:“你在外边站了多久了?怎么不唤我,你傻了么!”      他从没对她生过这么大的气,卫绾手里捧着一碗热茶,乖巧而心虚地喝了,身子才恢复了一点暖意,闷闷地说道:“站了一小会,你还没醒。我想等会儿天就亮了,你便会醒来了,又实在没什么面目来见你。”      夏殊则心软成了水,捧住她还僵硬冰冷的颊,低声道:“我没生你气,你怎么不知拿什么面目来见我?”      他顿了顿,道:“你也见了,河西,这时节便已是大雪纷飞,你先前吃药坏了根本,养在洛阳不是很好么?”      “一点都不好,”卫绾固执地反驳道,“洛阳没有你啊。”      夏殊则凝视着她,被她的坦率直言弄得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纵容地叹了口气。      “你啊。”      “主公。”窗外传来人敲窗的动静,“热水烧好了,要抬进来么?”      “嗯。”      跟着夏殊则的人自然有眼力见,夫人一回来,他们便去烧热水了,这会儿主公的那位大舅子已经洗了个热水澡,早早地躲进了被子里,丝毫不知自己傻妹子竟一反常态地发起傻来,在自己夫君门外站了小半个时辰了。      若是他知道了,恐怕要打死那不争气的妹妹。      热水被放入了净室浴桶里,卫绾身上没力气,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夏殊则,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抱着朝净室去。      卫绾的衣裳都是他一件一件解开的,氤氲着热雾的室内,烛火明融,映出男子微微羞红的俊容,他正不厌其烦地将她的裳服脱下来,抱着光溜溜的卫绾下了水,替她拿上澡豆来,卫绾将澡豆揉搓开,身子浸泡在温暖的热水里,舒适得闭上了眼。      这会儿她已不想先前碰上的那个姑娘了,她不该怀疑殿下的,当时是一时意气,直到那个突然而来的梦提醒了她。      都已是两辈子了,又岂是短短数月便能抛开,另结新欢的?      回来路上,卫不疑眼尖地将一路跟随的冯炎揪了出来,卫绾才恍然大悟。冯炎告诉她,主公来河西之后不久,便有一支从北漠来的商队来投效,说是到这边来做买卖,要卖生铁给他。竟大难不死的大魏长公主,随着商队也来了这边。      长公主如何死里逃生,这些年又去了何处,冯炎不知,便也没说。      卫绾明白之后,只是心中开始不平,怪这个男人又想将她送回虎狼窝里去,借势便让她就这么走了!      幸而她明白,其实假若没有这个梦,她多半也只是走到中途,便又要死皮赖脸地回来。      卫绾猛地睁开了眼睛,凝视着烛光里沉默地坐着,目光却只落在木盆上仿如出神的夏殊则,道:“殿下,和离书我没签。”      这并不令夏殊则意外,他咳嗽了几声,低低道:“本只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何意?   卫绾晕乎乎的,觉得仿佛入了夏殊则的套。      她蹲在浴桶里,委屈地控诉起来:“殿下还说什么,要当我心里最重要的人,如若不是,那便不要阿绾了?”      他更是发出连串的咳嗽,耳垂沁出了红。      “只是假话。”   他连她心底的一席之地都求不得,又怎么敢妄谈其他?      也不知怎么了,许是梦境之中与殿下心意相连太久了,她竟明白了他心底藏而不露的真实想法。      卫绾从水里站了起来,带起一大串水珠。      夏殊则背过了身,仿佛他们不是夫妻一样,一眼都不看。      卫绾咬着嘴唇,从浴桶里爬出来,将身子擦干了。      身后许久都没有动静,夏殊则静默地等了半晌,一双柔软小手从身后,缓缓地抱住了他的腰。      紧致的缠绕,勒得心都钝痛了般,无法说话。      “殿下,别再推开我了,也别想送我回洛阳。我,我差点便被人家强抢过去当老婆了,你真的肯么……”      什么?他心头一跳,继而是无边的怒气。   如此重大的事,怎么竟无人同他说起过!      卫绾将眼泪擦干了,可怜兮兮地紧紧缠着他,如同可怜无力的绿萝,战栗着,不安着,求着这么一个可以安生的怀抱。      夏殊则忽然回过身,将卫绾一把抄了起来,朝着已经冷透的床帏走去。      他压了上去,不出片刻,裳服被一件件扔出罗帷外。      卫绾眼眸噙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殿下,对不起。”      夏殊则抵着她的手掌,动作顿住,声音粗哑:“怎么了?”从方才到现在,一直是这么三个字,他只怕她是受了委屈。      卫绾不肯说自己做了几个梦,摇了摇头,与他十指紧扣,泪水溢出了眼眶,“殿下,你要我吧,我们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好过了……” 第 86 章   金步摇勾着一绺鸦色长发, 蓬乱地卧于枕上。      承欢的女孩儿汗津津的闭上了眼,鼻尖微翕, 呼吸如兰, 白腻的雪肤上红痕点点。      娇吟婉转终于彻底停息, 身上滚烫的重压被慢慢抽去, 春泉出涧, 细流涓涓。卫绾后怕, 忍着不适伸手扑过去, 抓了一空, 立刻眼泪便下来了。直至一个身躯朝她靠过来,将她温柔地置于枕上。“别怕,我只是去找药。”      他的掌心在她的额头上揉了揉,卫绾被抚平了焦躁,“嗯”一声, 耷拉着的眼皮终于松懈了下来。      片刻之后, 带着微微暖意的药膏涂抹在了自己脚上。奔驰数日, 在河西天寒地冻的原野里,卫绾一双娇生惯养的玉足生了冻疮, 原本倒不觉得疼, 因为顾不上,这时在明媚温暖的小屋里,在心上人身旁, 便不由自主地娇气起来,疼得眼眶都又红了。      替她脱鞋时夏殊则便发觉了她脚上的伤口, 只是那时已无暇分心再理其他,这时不免自责。他托着卫绾如冰雪般白嫩的玉足,端凝了片刻,替她将药膏揉匀了涂抹上去了。      他手背原本有烫伤,胸口亦有剑伤,卫绾配制了药,草原上那段时日,亲力亲为,日复一日地为他上药,非要将那毁坏的皮囊都医好了。如今,也换他来。      卫绾原本便身子敏感,双足被人握着,又擦上药,伤处感觉痒痒的,不禁仰着脖子发出娇慵的哼声。云雨散去,她嗓子都哭哑了,鬓边尚噙着露水一般的泪珠,颗粒晶莹,惹人堪怜。      见她醒了,夏殊则垂着眸,低声问了出来:“是谁要抢你?”      如刺在喉,方才敦伦时也用心不专,始终想着卫绾说的那个要强抢她回去做老婆的男人。单单是想,他都无法承受。他自以为大度,原本不想招惹了卫绾,只是事到临头才明白,若真是如他一开始所想,直到卫绾终于要嫁给别人,他恐怕也是不能容忍的,仍是要将她抢回来。他出了会儿神。      卫绾痒得发出吃吃笑声,柔声婉转:“是王徵啊。”      说罢又“嘶”地叫唤,“殿下你太用力啦!”      夏殊则松开她的雪足,沉默地将褥子拉上来,替她盖上。      屋内烧着地龙,暖如三春,卫绾懒洋洋地伸臂撑了个懒腰,将坐过来的男人的后颈一把搂住,夏殊则被猝起不意地拉了下去,卫绾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有胆量翻了个身,将难得卸去威严、完全不防的夏殊则卷入了被里,压在了身下。      卫绾搂着身下这人,静静地看他的眉眼,如磨如画,俊逸而见艳美,她俯下身去,将夏殊则的嘴唇又死死地压住、亲吻。      他有些愣,因从没被卫绾如此对过,俊脸红了彻底,手也不自觉抓住了枕头,身份倒置了一般,与方才卫绾在他身下承欢的娇态如出一辙。      她吃吃地笑出了声,严丝合缝地贴着他,“阿策。”      “嗯。”他好像有些不适,脸红地别了过去,发出一声咳嗽。      “你说的权宜之计是什么?”卫绾方才想了想,一直没有想通,这时便无所顾忌地问了出来,“你原本打算,让我留在洛阳治病是么,又怕燕王对我不利,所以才故意说要与我和离?”她想了想,觉得他们之间的私密事,不至于让王徵知晓了,他虽然没有广而告诸天下,但燕王却一定是从他这儿听来的。      卫绾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我身子快复原了,原本几个月都没有来月事,来河西路上便恢复了。你让我一个人多愁善感地待在洛阳,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好,一想到能见你,我便立即好了,你说,你是聪明还是笨?”      夏殊则无法回答这话,又咳了一声。      “装咳是没有用的!”卫绾脸颊涨红,将他的手指拿了下来,秀丽的面庞上坠着红云,带着怨念,喃喃道,“月信来了便好了,我都怕……再也不能给你生孩子了……”      “咳咳。”      卫绾太主动了,让人不知所措。      “还有,你非说,我是把你放弃了,怎么,是这么放弃的么?”卫绾像一只八爪鱼般,使出浑身解数吸附在夏殊则的身上,像吃人魂魄的妖精似的,要将他的浑身精血都抽出来,至死方休,被勒得胀痛的夏殊则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无奈,且纵容着。      卫绾一想到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前世惨剧,便觉得这个男人当真是可恶,咎由自取!害苦了她!      早在洛阳城那些缠绵热闹的夜里,他走上前一步,走到她面前来,说一句喜欢又怎么了?她虽然混账,难道会把人的心意压在地上踩不成?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错过这种事当然不能怪她。那辈子她连他的脸都没记住!      想到这儿她有些心虚,他其实是现出过真身的,但,她确实是没记住。      “那不是我要说的。”      夏殊则将她的手腕扣住了,拉下来放在了胸口。      “卫绾,无论我在你心里是什么,只要有立锥之地便已足够,别的不敢奢求。”      “为什么不敢?你可以求的!”卫绾红着眼睛怒道,“你可以对我贪得无厌,只要你说要,只要我能给!不许再对我小心翼翼的,我是不会走的,你给我牢牢记着这一点。”      夏殊则终于发现卫绾是何处不同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子在发着抖,目光撞入他的瞳孔之中来,那里也有什么不再同以往了,像是,知道了什么。      闹了这么久,窗外传来鸡鸣声,破晓黎明,从村落尽头的平地上扯出一缕淡银的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抱着她,将她放在身侧,也不知当说什么,抚着她的背,将她的怒意都抚平下来,低声说道:“先睡吧,想来是一晚没睡。”      卫绾哼了一声,抓着他身上最后一件亵衣,闭上了眼睛,在夏殊则要舒活手脚时,卫绾却怕他跑了似的,将人紧紧地拽回来,闷声道:“压了你这么一会便麻了?你比我重多了,你压我多久了?你不知道?”      夏殊则一叹。      “嗯,我不动了。”      卫绾暗中发笑,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      醒来时,门外风骤,鹅毛大雪如絮团般纷纷洒洒。      怀抱还是暖的,卫绾支起了眼睑,夏殊则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望着帐顶,仿佛在出神想着事。      卫绾咕哝道:“不是怕麻么,怎又不动了。那么言听计从做甚么。”      声音再小,他也是听得见的,微微笑了,“只是一会儿没动而已,你怎么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      “自然是怕我好不容易追回来的人跑了。”卫绾紧紧抓着他的衣衫,这时人已经醒了,终于松了手,闷声闷气地说道,“皇姐是在马场么?我作为弟媳,当然也要见一见的,你安排一下,一会儿我就起来沐浴。”      “卫绾。”他侧过了脸,面容澹澹,但卫绾还是能读懂他的心思——你何时学会对我使唤了?一日不在你面前称孤道寡,你便已经胆肥了。      威严劲儿十足。      但卫绾一点不怵,哼了一声,“我等着。”      夏殊则倍感无奈,撑着额头笑了一声,翻身走下了床榻。      午时正中,卫绾沐浴罢,换上了干净的暖裘出来。      鹅毛大雪几乎封冻了去路,夏殊则立在茅檐下,拥着狐绒,朝她看来,“你真要去么?天寒路远——”      卫绾插了进来:“天寒路远的,你怎放心让一个人皇姐住马场?咱们将她接回来吧。”      “她不想与我同住,也怕魏人。”夏殊则不知夏清芷这些年一人在外经历了什么,他能察觉到皇姐对自己有所保留,一些事怕是没有说明白。倘若不是这回他“身陷囹圄”,于河西一生无法再返回洛阳,皇姐也不会露面再来看他一眼。      若他真的坐了皇位,夏清芷恐怕才真是一生不会再出现在大魏的领地上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中缘故卫绾自然是完全不懂,她惶惑地点了点头,走上前,拉住了他冰凉的手,放在掌心搓了搓。      夏殊则咳嗽了声,声音很轻,但卫绾昨夜里回来,已不止听了一声这样的咳嗽了,又见风雪连绵,不宜他出门,便拥住了他,“阿策,我一个人去拜访皇姐,你先回屋歇着。”      他不说话,像是否定了卫绾的提议,卫绾于是又道:“我身子骨好多了,又不防事,何况马场其实不太远,我这时出门,傍晚便能回来了,你等着我,我回来给你下厨做一大桌子美味。嗯?”      她望着风雪天气里驱着马车前来的冯炎,将自己的兜帽拉了上来,冒着雪走下了台阶,长靴踩着雪,碾压出沉闷的挤压声。      冯炎朝她施礼,立在一旁,卫绾走上了车,对夏殊则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进屋养着。      夏殊则一笑。      “护好夫人。”他咳了一声,朝里走进去了。      卫绾坐上了马车,将里头原来卫不疑戴的帷帽取了出递给冯炎,“冯将军,辛苦你了。”      冯炎道:“不甚辛苦,夫人坐稳了。”      冯炎行事是稳妥的,马车平稳地穿过风雪下的原野,朝着马场而去。      这时节天气,即便是白昼午时,屋内也是昏暗无比,夏殊则随手将灯点燃,取了一卷竹简坐下。      外头传来扣窗声,他起身去开门。      冒着一头雪的男子出现了他的面前,男人毛绒的锦裘上都是雪,嘴唇乌紫,眉峰如剑。      夏殊则蹙眉多看了几眼,心中有了一个名字。      “阁下——”      “大哥。”      卫不疑昨晚睡得香甜,巳时才起身,这时才出门,没曾想赶来见妹婿,竟碰到风尘仆仆赶来的大哥,一时惊愕难言。      上回回卫府,才知大哥当时跟父亲告了罪,说辜负了他的厚望,随后便独自出门,到张掖去了。      夏殊则咳了声,“入屋一叙。”      大舅兄远道而来,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与卫绾非同母所出,只怕也没甚么兄妹情谊,是别有要事才来的。      夏殊则将卫不器与卫不疑一同迎入了寝屋,灯火又点燃了几支,亮堂堂的。      屋内明暖,于这风雪天气里,宛如世外桃源。      “太子殿下。”卫不器没有入座,入屋之后,沾满了雪粒的大氅也不脱,便转过了身,神色有些微紧张。      夏殊则道:“早已不是什么太子殿下,不必如此唤我。阿绾的兄长,我自当敬之,有话不妨直言。”      他放出话来,卫不器点了下头,“有一件事想同殿下求证,所以迫不及待前来,望恕失礼之罪。”    第 87 章   下了几夜的雪, 马场的积雪已有尺深,无从打理, 便任由其蓬乱地铺着, 人们频繁进出马场踩踏出的脚印, 因为连绵的风雪被完全地吞没了。      卫绾随着冯炎驾车来到马场, 下车时将狐裘拥紧了几分, 经由人指点, 到了夏清芷的门外, 手掌抬起来轻轻扣着她的门扉。      里头传来微弱的响声, 片刻之后,木门吱呀一声拉开,夏清芷戴着与雪同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细长而美艳的凤眸。      卫绾平生所见,千蕤的明眸最为美丽, 但今日又见夏清芷, 这么一双美丽、凄冷, 宛如冷月寒雾般的眸子,又是大为惊艳。      卫绾没有丝毫恶意, 但她打量的目光仍旧让夏清芷感到万分的不自在, 她低垂了面颊,有些微躲闪之意,低声道:“我知你是卫绾, 外边冷,进屋来吧。”      卫绾愣了片刻, 随即点头,随着执着蜡烛的夏清芷入里。      她背影窈窕,纤秾合度,配上那样的眼睛,不必多言必是个不可多得的大美人,夏清芷自然猜得到卫绾因她的事而感到奇怪,她将灯罩笼上,一边吹灭了蜡烛,嗓音淡淡:“在那边的时候,我被单于折辱得几乎不成人样,为了逃跑,我想尽了办法,每一次总会被他的骑兵抓回。有一次我设法烧了他的王帐,要与他同归于尽,不过计划未能成功,我亦被烧毁了面容。”      身后卫绾听得心惊胆战,夏清芷随意道:“我容貌既毁,单于待我自然也不如先前一般有耐心,没过多久便弃了我,将我赐给他手下的一个将军,如此又是长达一年的折辱,后来,那将军在策儿手底下吃了亏,回来便在我胸口捅了一剑,将我扔到长城脚下去了。”      卫绾震惊又难过,同为女人,她知道经历这一切,会有多么绝望,而她说来却如此轻描淡写。      她无法说出安慰之辞来,定定地道:“这些,殿下都知道么?”      夏清芷摇了摇头,“他不知。我只告诉他,我得玉门外一户贫农收留,这些年在长城脚下寄居。”      长城脚下的杀戮与血腥,远远多于匈奴的领地上的厮杀。      但夏清芷不能回去。      她是大魏,是汉人送往匈奴和亲的公主,在她走上马车,踏上北去的路时,她便已不能回头。即便死在匈奴,尸骨也只能冷冰冰葬在北疆,不能魂归故土。否则,她回来,不但自己已不再是大魏的公主,是罪人之外,更会让夏殊则的太子之位受到威胁。      “阿绾,你不要告诉策儿。我只是同你说,也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转过身来,眼眸之中水雾隐隐。      卫绾知道她因为大火被毁容之后,便再也不敢细看了,忙侧过了头。      夏清芷为她奉了一盏茶,卫绾不敢接,忙道:“皇姐想要我做甚么,我都愿意帮你。”      夏清芷道:“我本是想再来看策儿一眼,我幼年时,唯独他待我好,当初父帝命我和亲,整个洛阳,只有他为我奋力反抗……这些年,我与他分隔两地,他不知我尚在人世,我也不忍骗他,这才来河西。但我了解策儿,一旦我现身之后,他是不肯放我回去的。我们虽是亲姊弟,但也毕竟十多年未见,我也不想跟着他,见完这一面之后,我想回玉门。你能帮我这个忙么?”      “这……”   若说是别的,卫绾铁定脑子一热便斩钉截铁地应了。可卫绾明明知道这是夏殊则的姐姐,她在匈奴受了这么多苦,受尽那灭绝人性的老单于的折辱,她实在不能自作主张,便将他的姐姐这么背着他送走。      “皇姐,我恐怕只能替你劝着殿下,但别的,便做不了了。”      夏清芷正要颔首,这时门被粗鲁地撞开,两人都是一惊,冒着霜雪而来的卫不器,因为马蹄过急,在路上摔了一跤,天寒地冻,身上积雪未化,披了一身白冒失地闯入马场,惊呆了卫绾。      “大兄?你这是——”      卫不器稳重而谨慎,也宅心仁厚,卫绾还不知道他有这么不识体统的时候。      卫不器一见到夏清芷,目光便只黏在她身上,嗓音也哑得如被利刃穿透了:“公主……”      他在居延,帮着李翦守关,发誓斩杀匈奴上万,替这个无辜的亡魂讨回公道,却竟不知,这个他心心念念多年的女子,竟然还活在人世!她就在自己面前!      身上是冷得刺骨的雪,而卫不器的心却是烫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想已经如此失礼了,不如再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心爱的女人纳入怀里。可这样的冲动,终究没盖过理智,他怕惊吓了夏清芷,故而如木头桩子一般,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木讷地问道:“长公主,你果真……未死?”      这像是一个肯定,夏清芷也不知这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何以对自己表现得如此激动,她只是听卫绾唤了一声“大兄”,离洛阳太久,些许无关紧要的人与事早已不记得了,她便有几分茫然。      “阁下是谁?”      她不该记得自己的,卫不器冷静了下来,为自己的唐突道歉,“对不起,冒失前来,惊扰了公主了。下官……在下,卫不器。”      夏清芷望向了卫绾,眸露困惑。      卫绾尴尬,“这是我家中大兄,与我非一母所生,乃是薛……”一想皇姐恐怕比殿下还憎恶薛氏,便不说了。      夏清芷也明白了,当初,送她前往匈奴和亲,背后少不了父皇宠妃薛夫人的暗中怂恿,况且他们又与策儿诸多为难,因而夏清芷对与薛氏相干之人从无好脸,当下也沉了目光,“阁下有何贵干?”      “我……”卫不器喉咙刺痒,说不出!      连梦里都不敢想能有这么一幕,自然,事到如今,他已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他呆了片刻,朝卫绾道:“阿绾,你能先走么,我有些话欲单独对公主说。”      “皇姐,你看——”      夏清芷点了点头,“天色不早了,你且回去吧。”      卫绾颔首,对兄长施礼,便慢慢退出去了,因怕孤男寡女待一处于礼不合,尽管皇姐恐怕早已不介意这个,但还是没有关门。      夏清芷抬起了一双眸,望着面前这个令她感到万分惊异的男人。      卫不器却哑声道:“你,为何戴着面纱?”      方才夏清芷已对卫绾解释过了,但连对弟弟也没说过的话,她自然也不会对一个外人提起。      卫不器却已经猜出了,“你的脸……受伤了?”声音里满满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再愚昧痴傻的人也该听出来了。      于是夏清芷的秀眉拧得更紧,防备更重。她感到十分不适,这么一个突兀地冒着风雪不请自来的男人,对她有着百般的关怀,炙热的目光,和随时可能令她感到为难的谈吐,让她只想逃避。她逃避了十几年了,已经习惯了。      在当下,在这个比她恐怕还小了几岁的男人面前,她更加觉得自己应该逃走。      *      卫绾走上冯炎备好的马车时,还诧异地朝身后多看了一眼,觉得长兄的出现实在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她低声催促道:“时辰不早了,冯将军,驾车吧。”      冯炎应了,道了一声“坐稳”,便将马车赶动起来。      日暮时分,卫绾回了庄上,没立即通知夏殊则,而是自己洗手下了庖厨。      忙活了一个时辰,菜才烧齐了,卫绾特地让冯炎去唤卫不疑、高胪等人来入座。      菜肴品类不多,但每样都分量十足,卫不疑最喜欢妹妹的手艺,饭还未盛上来,先喝醉了酒,最后大笑着让人搀了出去,还大言不惭:“妹夫,再、再来一坛子酒!行军打仗我不如你,喝酒你可不行!哎,别拦着你们主公啊,看得太娇可不是什么好事!小二,拿酒来!让爷和主公喝个尽兴!”      夏殊则神色淡薄,不为所动地目送着某叫嚣着的小舅兄被半拖半拽地拉出去。      桌上便只剩卫绾、夏殊则与高胪三人,卫绾举起了酒,满脸红晕,醉态娇憨:“高将军,你命人射我的那些箭,我便不与你计较了,干了这杯。”      她神色认真,朝高胪敬酒。      今日夏殊则滴酒未沾,到了这时是桌上最清醒的人,他望着已露出隐隐的醉态的卫绾,愈发肯定,卫绾平素里睚眦必报,快意恩仇,谁得罪了她,她哪怕是不能报复回去,也必会在心底牢牢记着,她恐怕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高胪自然爽快地应了,杯子一碰,卫绾要饮酒,酒盏便被夺去了,夏殊则淡淡道:“你醉了。我替你饮。”      说罢不等卫绾抢回来,便一饮而尽。卫绾急了,“你做甚么呀,这是我跟高车骑一笑泯恩仇,殿下你这……好好的心思全让你坏了!”      夏殊则道:“你的恩仇,便是我的。”      高胪面露心虚,这还是三人一起坐在桌上吃饭饮酒,高胪便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时义愤,让主公和自己心上人前世里双双惨死,这口锅他背得不冤枉!他也无心喝酒了,慌忙便要退下。      卫绾唤住了他,“高将军。”      高胪回身,不知她还有何吩咐,卫绾果真已醉态迷离,眯着眼微微笑道:“你是个有气节的人,我敬重你对殿下刀斧加身也不背弃信义的忠勇,咱们之间,就一笔勾销啦……阿策……”      她突然回眸去,双手紧紧搂住了夏殊则的腰,“我困了。”      夏殊则将她抱了起来,对着一桌残羹冷炙,再美味也无心再赏,道:“将食案收拾了去罢。”      高胪忙点头,以抵消目前心里挥之不去的罪恶。      夏殊则将卫绾抱回了房间,将她的鞋履脱下来,替她上了药,低低问道:“皇姐对你说了什么?”      俊脸近在咫尺了,卫绾伸手便能将他勾住,笑道:“自然是让我好好疼你啊……”      “阿策,我要宠你,一辈子!”   她吼得信誓旦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的脸色有些微发红,将她乱动的魔爪扣住,压了下来,低声又道:“你如何疼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压着他的后脑,朝他的嘴唇亲了过去,不想醉眼朦胧的,一不留神亲歪了,在他的下巴上啄出了一道唇痕,还自以为亲的正确位置,吃吃偷笑,一脸得逞的坏模样。夏殊则也是一声笑,愉悦地勾起了唇。      “我还要,送你……送你鬼面具……与你同游洛阳,看街市上最好看的烟火,听瓦舍里最有趣的轶闻,再送你香囊,拉着你的手到处跑,那必定很好。”      醉了的人姿态婉娈,莺莺娇啼,欲替她掖被之人,却已刹那之间,神魂若失。 第 88 章   春日, 白马山积雪消融,山坡上的野芳次第开放, 怒而释幽香成阵, 而碎雪到了山脚处便尽数沉入了潆洄的碧水深潭底下。      卫绾走累了, 便坐在湖畔的石头上, 等着背着竹篓采药归来的男人, 将满满一筐白马送到她面前。      不知不觉, 来这边已有四个月了。卫绾在河西天高云淡的节气里待得正舒服, 与自己夫君闲话煮茶、摆子手谈, 别是一番风味,夏殊则还是太子时公事繁重,抽不开身来陪伴她,如今多的是时日可以好好消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卫绾便想到皇姐的脸伤,想为她炼制药膏, 医治烧伤。那些伤痕太久远了, 完全治愈是不能的, 但她至少能想办法,让那伤痕淡些, 以减轻皇姐不敢露面于人前的自卑。      卫绾笑着接过竹篓, “采了好多!”      “够用么?”      “够了。”      卫绾拉着他的手沿着碧水长河往回走去。      山脚处扎了二十几座帐篷,热情好客的羌人知道太子殿下来了,烹羊宰牛而待, 不少人送来了香醇的美酒,卫绾不善饮酒, 也不喜夏殊则喝得醉醺醺的,当夏殊则问她如何处置时,她便大方地全部送给了将士们。      如此恩威并施,手下们个个感恩戴德,深感在主公手底下讨生活不易、讨老婆更是不易,自打夫人来了之后,一切都拨云见日了呀!      但卫绾有私心,怕自己夫君嘴馋,为了有备无患,还是偷偷藏了一壶在床底下。      今晚他赢了她,她就搬出来。      但,夏殊则一把都没有赢。      虽然在齐王殿下眼中他是个棋痴,并且左右互搏多年,但他真不是经营此道之人,也远远不是卫绾对手,尽管卫绾已经在不露痕迹地相让了,还是没有让夏殊则赢回一把。      于是他叹了一声,将手底下的棋子一把全部投了,有些怅然,澹澹地道:“我输了。你要的赌注,是什么?”      卫绾还想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将自己的私藏搬出来呢,于是赢了的人比他还要怅然,托着香腮在烛火熠熠的光里,左思右想,为难,真是为难。末了她想到一个,“夫君陪我在后山的温泉里共浴一次,肉偿可以么?”      她的眼睛眨啊眨的,脸若芙蓉,羞红得如彤霞,绮丽而温柔。      夏殊则亦是脸色一红,分明都不是那么放得开的人,他完全没有猜到卫绾最后竟提出了这么一个“赌注”,半是戏弄半是认真,他一时也不知是立即答应,或是矜持一会,再考虑片刻。      “阿策一向是言出必践的君子哦。”      “嗯。”      最后以夏殊则红着脸妥协为终。      于是卫绾暗中窃喜,将藏在床底下的酒搬了出来,在夏殊则微微诧异的注视下,她解释道:“我知道你也馋,怎么忍心不给你留着?看我多疼你!”      夏殊则有些怔然,除皇姐外,还没有人这么“疼”他,而多年之后,连皇姐与他也有诸多生疏和不便之处,只有卫绾了。      他低声道:“羌人的酒不够香,胜在醇厚烈性,辣口。”      “啊?”卫绾也不知他怎么喜欢这酒。      夏殊则道:“有一年负了重伤,军中无药,医者以烈酒喷洒在我背部,刺痛之感经年不忘。”      原来不是想着喝啊,卫绾惊讶自己会错了意,又心疼他以前刀口舔血,道:“打仗总是难免受伤,好在咱们现在太太平平的,以后不打仗了。”      夏殊则却没接这话。      洛阳在位之人,现在已愈发乖戾,几个老臣因为忠义执言便执笞刑,不该春风得意之佞幸,却无端端屡屡右迁,幸得西北无患,外局安定。      卫绾敏锐地感到他似乎并不想谈及这话,便假装随口一提,便又谈到了别处去。      暮色笼及四野时,卫绾拉着夏殊则下温泉水。      她先下水,看着他慢吞吞解去衣衫,露出修长笔直的双腿时,卫绾眼睛都不眨。这些时日她的月事逐渐规律,心情开朗,身子一日好过一日,想是时候真真正正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了,在这辽夐无人的西北大地,抱团取暖稍显寒碜,多来一人热闹热闹,自是极好不过。      “阿策,你还在磨蹭,是害羞了么?”      一盏幽幽的灯笼置于湖石上,隐隐约约散发出光亮。      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卫绾也无法得知他羞了没有,好容易随着一道水声,男人走下了温泉,她便拥了过去,手指掐住了他的耳朵,“红了没有?”是烫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夫君在床笫之间虽然生猛,但却格外害羞,非床榻不栖,这还是第一次在野外,他又是个闷不吭声的闷葫芦,脸红了也镇定自若,卫绾都想替他羞了。      “卫绾。”      他抱着她,抵在温泉池壁上,“你胆大了。”      卫绾道:“是有人助长了我嚣张的气焰,让我恃宠而骄的,你如要怪罪,便让他连坐吧。”      “巧舌如簧。”      他低低数落了一句,欺身而入。      水花溅起,卫绾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将双腿缠了上来,闭着眼睛沉沦了进去。      一场欢爱似无穷无尽,到最后卫绾竟后悔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了,双腿打颤到无法走路,还是不争气地横着回去的。累瘫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卫绾,心里暗暗发誓,即便这次怀不上,也再也不诓她的男人到床榻以外的地方去了,这个“意外之喜”真让人身体上吃不消。      从白马山回陇西之后,卫绾舍远求近,与夏殊则干脆住在了马场。      马场的草比之去年大雪纷飞时茂盛了不少,春风一吹,便随风披拂。      卫绾靠在床边扇着小炉子,朝窗外把眼望去,不还算晒的日头底下,皇姐骑着一匹雪白隐青的马驹,正被长兄牵着缰绳四处散步,绕着马场走了一圈之后,又渐渐远去了。      她当初不知道长兄心里对皇姐是这个心思啊,但现在也好,虽然肉眼可见有层窗户纸横亘在二人之间,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不少,这两个月算是愈来愈要好了。      卫不器牵着缰绳,回眸朝额头已沁出香汗的夏清芷道:“累了么?”      夏清芷点头。      卫不器犹豫再三,“公主可将面纱解下……”      他本意是日头晒,让她解下面纱透气,便不会这么热了,但这话却让夏清芷万分敏感,她惊恐地缩了下眸子,便避过了卫不器的注视,要下马来。      卫不器忙道:“公主,此地无人,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瞧见的,公主若是不想我瞧见,我便回头去,绝不看公主一眼!”      夏清芷目光一瞥,“我不热,戴这面纱习惯了,不须解下,你也不必再劝。”      虽然这几个月相处下来让夏清芷深信这个男人与薛氏不同,不会伤害她,但夏清芷还是无法完全对他放下防备,尤其她如今,乃是残花败柳之身,不知被多少男人糟践过,面对眼前之人目光的炽热,她无法说服自己给出回应,尽管她想起来,这个小了自己几岁的男人从幼时起,他的目光便从来不离自己身上。      卫不器有些失落,但失落从来不对着夏清芷写到脸上,低声道:“好,我不说话了,公主还要再走么?”      他的鼻梁上也是一圈汗,走了这么久相信也累了,夏清芷便道:“回去罢。”      “也好。”      他调转方向往马场方向走回。      夏清芷忽道:“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如此多的心血,我是不会——”      “公主,”卫不器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坍了下去,“这不是浪费心血,我已二十四岁,知晓自己应当做甚么。”      夏清芷于是不再劝,她为这个固执的男人感到犹豫和暗恼。      他们回来了,躲在窗子底下的卫绾忙收回了心神,将木窗阖上了,做贼心虚到连何事夏殊则从身后走来都没有收到消息,她心虚地一瞥眼,不禁吓了一跳,险些从凳子上歪了下去,幸得他眼明手快地将她扶住,卫绾的脸撞在他的胸腹上,忙撑着镜台坐起,手里捣药的铁杵也咣当坠地,砸得脚背剧痛。      她“哎哟”一声,夏殊则无奈地拾起了药杵放置一旁,道:“想何事出神?”      卫绾摇头道没甚么,又道:“你来唤我做甚么?”      “你挑中的那匹小雪,它要生产了。”      夏殊则淡淡笑道,眼角俱是温柔。      卫绾于是激动得顾不得脚痛,跳了起来,“啊,那我要去给你接生。”      她才奔出一步,身体快于理智地想起了脚痛,立时踉跄了下,被夏殊则从身后托住腰肢,卫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被他扶着出了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马厩里卧着的白马已经躺了多时了,这匹与长公主目前所骑的马是同胞兄妹,女子偏爱白马,马场里一共两匹白马,正好让她们平分了,卫绾的这匹妹妹才怀了崽儿,正要生产。马厩内外围了一大群人。      卫绾蹲在了干草堆里,抚着马儿的雪背,催它用劲儿。      马又不通人语,夫人天真娇憨,让人好笑。      不一会儿,夏清芷与卫不器也走了进来,围观马儿生产。      在场的一声不出,但马儿害羞,小马驹始终出不来,卫绾便催促道:“阿策,你让人退远些吧,我的小雪太怕羞了!”      不待主公发号施令,看热闹的下人们自觉退了老远,夏殊则淡淡一笑。      卫绾道:“真是你的马,跟你一样怕羞……”      卫绾喃喃道,一想到姐姐在,顿时也不敢再说了,将眼睑垂得极低极低。      夏清芷觑了眼弟弟神色,眉眼微弯,又看呆了一旁的卫不器。      小马驹生产得十分顺利,光溜溜、湿漉漉的马驹乖巧地侧卧在母亲身旁,拿脸蛋曾母亲身上的软毛,卫绾甚至还被小马驹舔了舔掌心,心底柔软起来,同自己生了孩子一样骄傲。      生产之后的小雪有些疲弱,卫绾亲力亲为地照顾了它一个月,才让一对母子健康如常地活了下来,她便日日带着它们绕着马场跑圈。      偶尔,夏殊则拿着字条读着远方传来的密信,眉宇稍结,一听到门外卫绾的笑闹声,也便瞬间心软了下去,不自觉噙了笑。      若能如此不问红尘,与她共度余生岁月,未尝不是人生之幸事。   若他从来不曾是太子便好了。      或许能再多任性几年吧。      卫绾满头大汗地回来,拿湿毛巾擦干了脸颊上的汗珠,忽然察觉到肚子有些不适,当即脸色一变,朝着床榻靠了过去。      夏殊则也是一惊,忙走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阿绾?”她自己便是医士,向来这里人的一些小病小痛,都是她帮着治的,如今她自己身子不适,夏殊则一时也不可能找到医者过来。      卫绾的月事推迟了八日了,隐隐有些盼头,温泉那次是真的怀上了,但她还不大肯定,不想同夏殊则说,此前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孩儿闹得差点和离,让她心有余悸,这次卫绾学乖了不少,便一口咬定是方才跑得太狠了伤了元气。      夏殊则虽有怀疑,但只是让她躺了下来,“休息一会,还有不适,一定同我说实话。”      卫绾笑道:“我知道啦,你别小题大做。”又见他掌中拈着一封信,笑问:“那是什么?”      “一些琐事。”      于是卫绾便不满地嗤了一声:“你不是也有事瞒着我,你这个夫君也没有我想得那么信任我。”      夏殊则摸了摸她的鬓发,声音柔和了些,“这些事暂时不会惊扰到你我。”      卫绾点了点头,脑袋在他的掌心蹭了下。      五月里,卫绾确认自己怀孕了,大喜过望,又怕自己医术不精,让人去陇西郡中请医者过来,并神秘地让人催促在外边牧马的夏殊则早些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肉偿的代价,也是肉偿。 第 89 章   卫绾说自己感染恶疾, 下不来床了,夏殊则只得丢下手头的事宜回来, 但他清早才离开马场, 走时卫绾好端端的, 只是人懒不肯起身, 才半日功夫, “突染恶疾”这四字可信度确实不高。他心有狐疑, 然仍是很快地回了马场。      从陇西来的医术高明的大夫, 在他前脚踏入门槛, 心神尚且紧绷之时,便迎面而来道喜:“恭喜公子,令夫人这是怀喜了。”      他一愣,目光转向挨着床榻躺着,戏谑地朝他笑看来的卫绾, 她的掌心隔着棉被压着肚子, 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温柔。      夏殊则总算明了卫绾这段时日的反常了, 作为医者,她自然有所警觉, 但她将所有孕期的反应都用一些无稽之谈搪塞了过去, 而他竟然很少起疑过。      “多谢先生。”      医者开了一些保胎药,夏殊则命人付了酬金,将人送回陇西, 并顺道去抓药。      送走了人之后,夏殊则立在卫绾的床边, 无奈地看着她,一句话不说。      卫绾垂着脸,咬着下唇。      半晌之后,她才犹豫说道:“这次是真的!”      “上次你知道是假的?”他并不怀疑,但顺着卫绾的话说了下去。      卫绾咬牙,“宫中的张太医,行医几十年,是杏林一道上的高手,他都说了,我便是有怀疑,也不敢怀疑啊,再者我那段时日是有恶心不适之症,问月娘,月娘也说是害喜的症状,我这才……”      “这才……信以为真,当时我心中亦是很欢喜的,知道是假的,虽然松了口气,可也很失落。殿下是男子,自然不能明白。”      夏殊则坐过来,将她的肩膀轻轻地笼住了,“我知。”      他脸上的愉悦对他而言已经很是显目,但卫绾左瞧右瞧,还是觉得,她的殿下实在有点儿……面瘫。      她将头靠了过来,嗓音低若呢喃:“是上天觉着咱俩在河西太寂寞了,派这么一个小娃娃来陪伴我们。你是喜欢儿子,还是喜欢女儿?”      夏殊则顿了片刻,道:“女儿。”      “回答得很犹豫啊,恐怕是哄我的假话。”怀孕的女人乏得很,说话间已不自觉地开始打起了呵欠,眼睑耷拉着。      夏殊则没为自己辩解,将她放了下来,“先睡。”      见她手抓着自己手臂不放,他低声道:“我去沐浴,便来陪你。”      放马出了一身汗,他需要去洗浴,不然怕熏着卫绾。卫绾知道他喜洁,便放他去了。      过了半晌,屋外响起了一阵说话声,想必是有事找夏殊则,她闭着眼睛浑浑噩噩地想,怎么觉着最近河西也不太平了,他变得忙碌得很。      夏殊则穿戴整齐之后,走到了屋外,对着人交代了几句,声音低微,卫绾听不全,那些人异口同声告了退,便不再来打扰,跟着夏殊则回来,脱去木屐上榻,将她的腰搂住了。      被搂住的迅速缠了过来,“阿策,你在忙着什么?”      事情终是会捅到她这里来的,与其将来让她从别人嘴里得知,不妨他现在便告诉她,“是洛阳传来的消息,你父亲在朝中备受排挤,尽管明哲保身,亦被皇帝连降了数级。薛氏险些树倒猢狲散,偌大家业,被皇帝连消带打,如今日渐式微,难有复起之望,岳父便跟着受到了牵连。”      卫绾第一句话却是:“原来殿下从未放弃对洛阳的重视。”      她当初来河西,恐怕也是因为有他的部下一路护送,不然只单凭她阿兄卫不疑那些虾兵蟹将,恐很难逃脱王徵的追捕。      她蹙了眉,“我父亲看着名望甚大,官职甚高,其实却是个庸碌之辈,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让他好好地做个一千石小官就够了,当大司马不知道被多少人惦记!”      “你对岳父从无善意。”他揉了揉卫绾松散的发髻,有些笑意。      卫绾道:“我是说实话,以往先帝……陛下在,薛氏在,我父亲没有人敢动,如今么,再当这个大司马不就是新贵们攻讦的靶子么,早些下来了早安生,若是殿下以后回心转意要打回洛阳做皇帝,也免得翁婿战场兵戎相见。”      卫绾的语速越来越快,也渐渐露出了一些不满,她闭上了眼睛不肯再谈。      夏殊则的手臂却是一僵。      原来,当真是无法瞒过他的娇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叹了一声,手臂收紧,嘴唇亲吻过她柔软的青丝,落在她的颊侧,“睡吧。”      *      卫绾有孕之后,便极少在马场活动,这边没甚么女眷,只有夏清芷陪伴着她,夏殊则另外到陇西去请了有丰富的生产经验的婆子来马场,事无巨细地照料着卫绾。      活动大受限制的卫绾看着自己愈发臃肿的身形,不住地感慨自己这是被养成了一头富贵猪啊,每日可怜又发愁。      一直到次年正月,大雪纷飞的夜里,卫绾拼尽全力诞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她这抑郁的日子终于告终了,儿子长得健康讨喜,红光满面,婴儿脸蛋又软又滑,让她爱不释手。      夏清芷也极喜欢这个侄儿,卫绾甚至能感觉到,皇姐看着儿子时眼中满满的母姓的柔情,她不敢劝,觉得长兄是个行事自有章法的成熟男人,自己没有多事干预分毫。但想来,当初皇姐一心求去,长兄一来,她便没有再说过那样的话了,同为女人,卫绾知道皇姐心里的松动,和到了目前仍然在踌躇着的心理。      “阿绾,我找个日子,回玉门了。”      她才想到皇姐的举足不定,夏清芷便说了这样一句话。      卫绾的心跳得厉害,“那、那我大兄知道么?”      “他?”夏清芷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蹙眉道,“他无权管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着夏清芷以手压住了面纱,仓促地退了去,仿佛怕晚了一步便会改变主意。虽然卫绾怀孕期间也想炼制药膏,但那些药材有不少都是孕妇不能碰的,她只得暂时搁置,托了别的医士去想办法。然而这一年来,似乎并无进展。夏清芷被瞒在鼓里,尚且不知,卫绾也是想,在想到好的办法之前暂时不让她知晓,也免皇姐一时有了希望心又重重跌回谷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怎么突然便要走了?难道是长兄与她闹了别扭?      然而一直到卫绾出月子,夏清芷也没有离开,她只是极少再来看她的小侄儿,也罕少来与卫绾打照面了。      夏清芷确是走过一回的,卫不器没有一句挽留的话,夏清芷心中感到无比异样,但既然人没有留她,她也可以走得洒脱一些,不曾想她上路之后,卫不器却跟了来,跟了三日,一声不吭,她让他离去,他也不肯,即便她发了狠用石头砸他,他脑门上砸得青紫,他也不肯走。但伤了人的夏清芷自知是无法就这么撇下人不管了,于是又回来了。      她只好亲自给他上药,卫不器还是一句话都没有,从她说要回玉门开始,便与她不再说什么话了。夏清芷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脾气弄得心中也感到了火气,等他消肿了之后,也不再理他,但不知为何,要走的心思也随之耽搁了下来。      她从未见过这等厚颜的男子,对她百折不挠地纠缠着,在她的日复一日的心软中,在她因为卫绾生了儿子又重新燃起了一丝渴望后,她变得越来越胆怯。她放任自己与卫不器相交,是相信自己心如止水,既然他执拗,便让他在这里碰了钉子,日子一长他便会死心了,不再纠缠,而现在她发现自己似乎想错了。      她高估了自己的心如止水,为他平地生波澜。      *      卫绾坐月子是婆子伺候的,但夏殊则却几乎日夜守在她身边,夜里宝宝嚷嚷着要吃奶,也是他先醒,委婉地将她也唤醒。她生完儿子涨奶,也是他……      卫绾脸红地咬着嘴唇,看着伏在自己胸口的男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阿策,咱们儿子还没有名字呢。”      “你取便是。”      他的唇边沾着一滴浓白,似无所觉,卫绾羞得以手捂脸,“阿策你生得太俊了!”      夏殊则一怔,无言以对。      卫绾是觉着这么好看的男人做这样的事有点令她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糟蹋了人家,她捂着脸,伸手将他的嘴唇揩拭了去,道:“那我起个乳名,唤棋儿,琴棋之棋。”      她和他的婚姻,始于——一盘棋。      他拼尽全力要赢,然而以惜败告终,便把自己的终生幸福都搭了进去。      夏殊则没说话,等到卫绾都开始心惊肉跳他是不是不喜时,他才淡淡颔首,“也好。”娇妻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他的棋力之烂。从成婚之后,他绝少再碰过棋子了,那时心中没有觉察,直至到了河西之后,与卫绾总是输多胜少地对弈之后,他渐渐明白,怕是心中对下棋这件事有了抵触,如今儿子也……      她欢喜便好。      转眼又是一年深秋,河西迎来深秋的隆重典礼,便是一场敲开窗扉的鹅毛大雪。      卫绾在屋中听着夏殊则传来的咳嗽,心也揪得疼,夏殊则会主动避过儿子贪睡的时辰,到屋外去咳嗽,她听着实在不是滋味,放下已经睡着的儿子,抱了一件狐绒出去。      她将斗篷笼在他的身上,“阿策,你回屋吧,我把儿子放在摇篮里,他睡熟了不会听见的。”      夏殊则正要颔首,远处却传来了一阵惊马之声,轰隆隆,阵仗极大。      满天飞雪之中,策马的玄甲军士,看起来足有上千之众,从四面八方洪水般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文收尾了,哥哥姐姐的爱情故事没法细写,如有需要,我可以单独写一篇番外,如没有需要,咱们简单交代结局就行,或者最后插在夏夏和绾绾的番外里。 第 90 章   当先一人, 骑一匹血红汉血马,甲胄在身, 右手持剑, 是李翦。      在他的身后, 还有从其余两面汇合, 如黑色的水流般冲到此处来的, 马蹄声震天坼地, 已经由不得儿子是睡在床上还是睡在摇篮里了, 卫绾从嘈杂的巨响之中敏锐地听出了棋儿的哭声, 她困惑地朝夏殊则看了一眼,便转身匆匆回了屋。      立在篱笆院墙外的猛将如云,肃然而庄穆,除李翦外,也有不少是跟随太子的旧部, 曾在匈奴之战、羌人之战之中因为骁勇而被夏殊则一手提拔上来的, 谁也不曾忘记过当初的施恩, 当初并肩作战气吞万里的豪举,所以他们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拥着狐裘, 独身朝着院门迎了出去。      在他身后, 高胪等人也纷纷迈出房门,快步跟了上来。      篱笆门被拉开,夏殊则定住了身形, 蹙眉,微微压低了喉音:“诸位来此, 意图何为?”      一人当先下马,行叩拜军礼,道:“末将岳闵,于火雷原一战奸敌三千,殿下一手提拔,为千夫长,后为扬威将军,归幽州扶东大将军麾下,今王无道,亲小人,远贤臣,倒行逆施,末将请命,迎太子殿下出山!”      有一人疾步前来,跪在岳闵旁侧:“末将庞成虎,原昔年黑甲军中伙夫,殿下慧眼如炬,擢末将为正四品将军,归益州萧氏麾下,特请太子殿下挥师!”      这些人在当初匈奴兵败之后,陛下开始拆解他的势力时,都各自归入了别人麾下,而如今,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理由聚于此处。      夏殊则发出了一声清咳,他没有立即予以回应。      “末将李翦。”      “末将王之刍。”      “末将张侨。”      ……      冯炎望着高胪,高胪望着殿下。      一些人,十年饮冰,胸口之血亦如岩浆滚烫。      谁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因此主公只需一封轻描淡写无足轻重的信函,便足以使众志成城,让他们抛下如今的富贵荣华,以命换命再博一场!      卫绾抱着儿子,从一侧的窗户缝里,偷觑着那凝滞的玄色身影,在皑皑的白雪覆没之下,犹如坚守的一柄含而不露锋芒的宝剑。这时她没甚么感同身受的热血豪情,只是想着,日日云淡风轻地照看着她们母子的男人,其实心中从未放弃过他本应得到的皇位。      其实如此也好,当初为了她与燕王做的那个交易,本就让她于心不安,有些东西是该他拿回来的。倘若燕王即位之后,兢兢业业做一个明君也便罢了,偏偏他不是。      让她的殿下心甘情愿地将这一切交给燕王,她如何忍心!      他们歃血为盟,搓雪为坛。      酒碗被摔碎无数。      那日,夜色昏黑之时,夏殊则叩门入里,风雪催逼,他的咳嗽更严重了些,卫绾早已将行李收拾好了,原本包袱不重,但又怕他不吝惜自己身体,特地塞了一件厚实的大氅进去。      她在烛火深处,朝着夏殊则走去,将他沾了雪籽的外裳解了挂在一旁,“药我也备了,记得路上一日煎两副。”      行军急时,连驻扎的时间都没有,更不必说熬药了,夏殊则本来无法回答,然而见卫绾这么一副担忧的神色,他无法说出一个不字,于是慢慢地颔首,握住了她的柔荑。      这种安抚的动作对卫绾而言已经远远不够了,她试图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你抱抱儿子吧,明日便见不到了。”      他点了点头,卫绾弯腰去,将儿子从摇篮里抱了出来,放入了夏殊则怀中。      他的手臂托着婴儿的小臀,右手修长的食指点在棋儿软乎乎如绵的小脸颊上,已经苏醒了,正懒懒靠在父亲大人臂弯里的小奶宝长大了嘴巴,发出了奶哼声,像是在笑。      夏殊则轻轻笑着,食指被小家伙舔了又舔,也不拿开。      卫绾道:“你要去多久才能回?”      夏殊则神色认真,“若是快,约莫三个月,若慢,恐怕半年。”      “有胜算么?”      “战场上我不做预判,一成胜算,我亦能赢。”      殿下自信起来的时候,也便没有别的男人什么吹嘘的事了,卫绾深信不疑。她点点头,“殿下是仁者之师,必能大获全胜,我等着殿下回来,接我和棋儿回洛阳。”她咬了下嘴唇,“我做皇后,棋儿做太子。”      她的脸色也是极认真的,努力做出贪慕荣华的神情,可惜仍是被一眼洞穿。      夏殊则微垂面容,“好。”      卫绾得寸进尺,“也不能有别人,没有三宫六院,只有我一人。”      他没说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急了,“难道你想广纳后妃,享齐人之福?”      夏殊则道:“我还未出师。”她想得是不是太久远了些?      卫绾脸色一红,顿时哼道:“我不管,不能有别人。”      他还是没回答,襁褓里的奶娃知道母亲被欺负了,也生气了,一口重重地咬在父亲的手指上,然而他的小牙才刚刚萌出,很是不成规模,只痒痒地挠了父亲大人一下。夏殊则轻轻抽开食指,右手也改托住了他的小屁股。      继而,他眉眼一弯,低笑道:“怎敢。”      出了气的奶娃尤不满意,还要咬,夏殊则也不让了,急得他哼哼唧唧的。      卫绾满意地侧过脸无声地咧开了嘴,偷笑了半晌,才镇定起来。“不敢这自然是最好的,哼。”      说出这话之后,卫绾觉得面颊火烫,将棋儿夺了过来,自己如珍似宝地搂在怀里,亲吻他的面颊。      夏殊则空了手,徐缓地站起了身。      窗外夜色笼罩大地,暮烟许许。      他阖上了窗扉,将她们母子一并抱起了,放到床上,棋儿则被分配去了摇篮。夏殊则拉上了帘拢,卫绾要说话,但除了柔软如水的哼声,已发不出别的声音了,任由自己沉沦了下去,柔软的双臂搭在他的脊背上,应付着慢慢到来的倦意,强撑着给他欢愉。      事毕,卫绾缩在他的怀里,张着翕动的樱唇小口,急急地抽着气,脸颊上布满汗珠。      她如芙蓉般的粉腮,这会儿已彤红如血。      “阿策,我舍不得你。”      “我要是不懂事一些,便会用这样的法子将你留下来,多留一两天也是好的,现在太突然了。”      卫绾闭着眼道:“虽然我知道那些人很可能是你让他们来的,对你瞒着我进行这些我心中不高兴,但,这些没什么,最重要的是你能平安。”      “我亦喜欢洛阳,爱盛世太平,我等着你,带着我们母子回家。”      他眼眸幽深,压着她细密地吻了下来,沿着她光裸圆润的香肩,吻到令她肌肤发战的灵魂深处,让卫绾整个人都在颤抖,除了哭泣,再也无法说话。      他扣着她的十指,告诉她,他对她的喜爱和绝不移爱的忠诚。这样的事,他从来没有做过。      卫绾哭成了一汪软水,静静地融化在软绵的被褥里,如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再也不能使出丝毫的力气。      “阿……阿策……”      他拉着她的手,将卫绾的手掌压在胸口搏动的位置,低声道:“我再不屑于给出承诺,但你明白。阿绾,我求你两世,不是为了得而不惜。”      重生,是可怜之人问苍天乞得的一丝怜悯,他费尽心思求来了,岂敢不加珍惜?能有这一世,是他不幸之中的万幸。      他只想,既然如此,那么,便让他再幸运一点吧,用累世的苦果,换这一世,什么都要得到。      贪睡的卫绾没有赶得上他开拔的时辰,一觉醒来时,身畔已空,整座马场都是人走茶凉,她闲闲地松了口气,又忧愁又怅然。      她拍着襁褓的手,慢慢地停下,望着滴水成冰的茅檐,低低一笑,对儿子笑吟吟地道:“你阿爹是个坏人,很坏很坏!你以后莫学他!娘亲会把你教得乖乖的,让好姑娘都来喜欢你!”      迎着风雪东望都门的大军,已行至洛阳城外。      黑云压城,死寂的一座城池,比去时荒疏了太多。      广明宫卷入了一道冷风,将帘子吹得翻飞作响,从太监身上下来的皇帝,胡乱擦拭了一番,将腰带从容地系上来,望着那仍不断战栗着的雪白的臀肉,听着人来禀报的声音,嘴角微挑,“忍不住了,回来了?好好迎接朕的这位前太子皇弟。”      “陛下!”      皇帝侧目,一瞅身旁被卷乱的奏折,道:“将王大夫传入宫中来,便说朕有急事召他来见。”      “可是几朝老臣都……”      皇帝扫落了一对奏折,讥诮地道:“几朝老臣?再笞刑二十记不知够不够吃,还不去传朕口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诺!”      皇帝将龙袍收拾得一丝不苟,负手朝广明宫外走去。      这皇位做得越久,越发觉得没甚么意思。 第 91 章   王徵也是个生性多疑的人, 骤然被皇帝传召,不可能无所防备。但这一年以来, 皇帝表面宠溺着这个佞幸, 但其实他内心清醒无比, 王徵纵容不得, 除去可以私蓄田产、豢养不成器的府兵打手, 王徵的行动处处受到掣肘。      皇帝一方面败坏他的名声, 同时也将自己的名声搞臭, 如今里外都是要讨伐他的人。      河西不再平静如止水之后, 看到希望的旧臣们纷纷倒戈,这时,皇帝身边能信任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王徵是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入宫的。      之所以是最后一丝希望,是因为王徵也早已看出,皇帝志不在山河。从他坐上宝座, 并顺理成章地将太子驱逐出洛阳始, 皇帝整个人性情大变。      王徵警惕地入里, 环顾周遭,皇帝站在龙案旁以绢布擦拭着一口银色皎皎的宝剑, 这让王徵心中发憷, 他咬牙,“微臣,叩见陛下。”皇帝侮辱他时起, 王徵对这个性情变得愈发喜怒无常、狠辣暴戾的君王,内心之中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抵抗和惊惧。      当下王徵收回目光, 身体却有控制不住的颤抖。      上一世他没有好下场,这一世他押中了燕王,如今依旧不得逞志。两世他都押中了,却没有为自己谋划出一条富贵坦途,他胜了也败了。如今人头在这儿,除了奋力再搏最后一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皇帝冷静地擦拭完剑锋,对着王徵用一种极为缓慢的口吻道:“王卿佐朕君临天下,出谋献策,利用太子对卫氏不忍之心、用情之至,换他拱手,于朕可谓是功不可没。可你知道,朕为何要让你做这么一个受人唾骂的佞臣?”      王徵俯腰,示意愿闻其详。      “朕,长太子八岁,他尚小时,朕已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但朕与他一样,从来得不到先帝的疼爱,先帝偏宠的是二弟楚王。楚王却个性跋扈,行事乖张,即便如此,他身后有薛氏在,有先帝在,地位实在顽固不可撼动。朕尝期与太子结盟,然而他却对朕不屑一顾。垂髫小儿而已,却傲骨铮铮,不肯与朕为伍。朕那时极为生气,心道他这时还以为东宫是个可以庇护他一生的安逸窝,殊不知陛下迟早会将他的珠冠扯落,还给楚王更好的嘉奖,朕一边恨着,一边可怜着这个弟弟。朕也在心中发誓,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让楚王捅出一个先帝也无法包庇的大篓子。”      “可惜,事不成,反受其乱。那时,这宫中到处都是薛夫人的耳目,朕力有不逮,被窥破先机,幸而身边心腹顶罪,朕只因教管不严之罪,受了四十杖刑。本该判一个监.禁半年,却是太子力保,为朕求情。那时先帝不允太子之谏,执意将长公主远嫁,对太子恐怕是心存愧疚,那份愧疚因为太子的求情转嫁到了朕的身上。朕受了杖刑之后,愈发明白一件事,在这宫里,还真是不能没有自己的眼线。”      皇帝以手指弹铗,嘴唇上扬,目光宁静而深远。      闭上眼,身旁的剑鸣之音仿佛能放大数十百倍,便像那仁义之师,此时已兵临洛阳城下,战马的嘶鸣,鼓点的急促,让人心头共振,甚至地皇帝感到了一种振奋。      “朕在并州十年隐忍,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杀回洛阳,驱走薛氏,挽回朕曾经在薛氏手底下所受到的耻辱,为此朕不惜自污名声,放任自己纵情酒色,败坏身体,瓦解敌人的警惕。可朕从来没有说过,朕对这个皇位,必要取而代之。”      这话让王徵怔住了,他是怀疑过燕王的企图,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作如此想,竟然有皇子,是不想要这个大位的?若是从齐王殿下嘴里出来,或许还有三分可信,可面前这人贪婪跋扈,他莫不是在说笑?      王徵心神凛然,琢磨不透皇帝的心思了。      “王卿,朕清楚自己的能力,心胸狭隘,靠着阴谋诡计之事换来皇位,若在乱世,或有可为,可我大魏才历经两任帝王,到了朕这里,本该由一个有着仁者之心来担此重任的,举贤与能,明君贤臣共为生民立命,但朕是暴君,你,是奸佞,朕与你在一处谋不成事。”      王徵在听到“仁者之心”四字开始,便懂了皇帝的心思,当下他只想立即拔足冲出广明宫。      疯子!这人是疯子!      到手的皇位,却要拿来为他人做嫁衣!疯得不是一点半点!他竟再一次识人不清看错了人!      皇帝的剑已拄着地毯,拇指稍稍摩挲过剑穗,只消他一抬臂膀,往前一个俯冲,剑刃便能直取王徵咽喉。      “陛下、陛下还有心腹能臣,不可妄自菲薄……”      皇帝哂然微笑,“呵,你在畏死?”      这人已经疯了,不可以常理推断,已经说不通了!      王徵只有奋力一搏!      他纵身而起,飞快朝身后退去,随着王徵这一退,皇帝发出一声冷笑,跟着便厉声叱道:“禁军!”      王徵承认方才皇帝说得没有错,无论如何,自己的眼线和暗卫是要培植的,他在燕王手底下谋事不是一两年,也有些积蓄,这时全拿出来撒在了皇帝脸上,皇帝这声发号施令,也等同是一个让王徵的卫队撕破脸的暗号。这时王徵孤注一掷,他手底下这么一些人了。      禁军操戈对峙,打得乱作一团,嘶喊声与吼叫声,不断地有人倒地发出沉闷的声音,均被拔足飞奔的王徵抛在脑后。      皇帝仿佛也没有想到王徵还有这么一记后手,勃然大怒,当即提剑追了出去。      “来人,将谋逆王启微拿下!”      王徵的腿没能跑过禁宫中训练有素的战马,被拿下得丝毫都不冤枉,卫队拿刀剑架着他的脖子,将他推搡着押入广明宫。王徵这时终于死心,闭上了眼。      皇帝道:“将人绑了。”      不消片刻,王徵便被五花大绑,扣押在广明宫。      “打开城门,迎太子入城!”      皇帝朝外喝道。      跟随着燕王到如今的下属们面面相觑,莫名所以,这时瘫坐在地的王徵发出了刺耳的尖笑,他仰着脖颈大笑不止,仿佛在嘲讽这群人的眼瞎目盲,活该被耍弄!还以为自己攀附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权贵呢!      王徵大笑道:“陛下,放夏殊则入城,放他推翻你的朝廷,于你有什么好处?你在他手底下,讨得一个与楚王一般潦倒的收场么?你那么确定,你能活么?”      皇帝阴森地笑着露出一排牙,“朕比你更明白朕能有什么下场!”      王徵一愣,胸肺之中一口燥火不吐不快:“你以为夏殊则是什么仁君,他翻手便将你乱箭射杀!你知道你没有胜算,何不趁此时逃跑!你有你的心腹将士,谋一条生路不难!”      皇帝冷然道:“跑?如你所言,便是逃到天边去,你我也是魏人!献关投降,尚有一线生机,此时跑了,便是大魏的千古罪人!朕为何要跑?”      “朕便在这里等着!”      他咆哮着,将剑掷出寝宫门外。      不但他要等着,被捆缚着的王徵也必须陪着他等。      等着王朝的正义之师杀入洛阳来,等着那人来结束这一切。      从日暮到晨曦,又从清晨等到黄昏,内监来报,说是夏殊则已至宫门之外。      “让他进来。”      整整两日没法合眼的王徵,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大有认命的意味。      皇帝讥诮地发出一声笑,又命人去将吃里扒外、曾构陷夏殊则的崔明德绑了,与王徵一道押在阶下。      黄昏,落日照在楼头、琉璃瓦上,宫墙雕甍,彩彻辉煌。      树梢头的寒鸦嘎嘎怪叫,凄然地从后宫花苑之中窜出,奔到帝王的寝宫外来,将这不祥之兆彻底地笼罩下来。      身披盔甲的夏殊则扣着一把古剑,慢慢踏入了宫门,走入了广明宫寝殿。      他身后跟着上百人,都披坚执锐,持戈待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一手押着一个叛徒,在看到夏殊则的瞬间,紧绷的神色骤然松了下来,露出了一行白牙,他朝他大笑着迎了过去。      “许久不见,三弟仍然如此意气风发,来哥哥这儿讨杯水酒喝喝么?上好的陈酿早已为君备下。”方才雷霆震怒的皇帝,此际双眼微眯,目光柔和。      *      卫绾独自抱着棋儿在河西等了四个多月,皇帝将大位禅让给夏殊则,但这并没有使他一劳永逸,洛阳城的叛军声势浩大,闹足了两个月。      为了避免百姓死伤,殿下他们最初意图与叛军匪首交涉,命其撤出洛阳,既往不咎,并有封地可以接纳他们。但叛军不肯信任太子,执意要挑起争端,故此双方不得不有一战。      洛阳因为战火,东城和西城一片狼藉,最终以叛军被收缴武器,头目被下狱告终。      在打仗上,殿下素来十拿九稳,并且懂得以最小的牺牲唤取最大的利益,既然无论如何是要流血的,那么他便不吝以流血的代价,将这些狼子野心的鼠辈驱逐出城。头目被拿下判了大辟之刑,其余众人,因蒙夏殊则大赦,被李翦重新收编入伍,改判流放张掖充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到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卫绾的车队回到了洛阳。      回洛阳之后,她命人抱着棋儿回宫交给他父亲,自己先回了一趟卫府。      偌大的司马府潦倒了,原本卫邕是迁出了卫家的,因为头上扣了一顶国丈的帽子,眼下又搬回来了。多日不见,她以前偏心眼偏到令人憎恶的父亲,与薛氏成了一对怨偶,貌合神离。薛淑慎嫌弃卫邕落魄了,对他百般不敬,卫邕也不肯吃亏,闹大了各自回屋谁也不见谁。      卫绾穿过西院一尘不染的回廊,寥落的几朵嫣粉的桃花,一丛委顿无力的油绿芭蕉,挨着长廊蘸着露水的海棠,枝叶扶疏,卫绾定住了脚步,望向西院大门外的一座阁楼,那是卫织从前住的地方。卫织在家里时,比她还能闹腾,心眼小又坏,但她坏得坦诚,不加掩饰,平心而论卫绾对她没甚么恨意,只是如今卫织一个人去了并州,也不知还有无可能回来,听说二姐姐亲自去朔方寻她去了。      “卫绾那小贱人,我就知道——”从长廊里转出来两人,衣衫华丽,正是薛淑慎与聂氏,薛淑慎话音未落一头撞见了卫绾,顿时脚步生生刹住,她错愕地盯了卫绾几眼,在卫绾不耐烦地蹙起了柳眉时,薛氏忽然如同发疯一般大喊大叫起来:“贱人回来了!”      说着薛淑慎张开了利爪朝卫绾扑过来,作势要划烂她的脸。      薛氏是当真疯魔了,卫绾皱眉避让,薛淑慎紧追不舍,大喊着“我杀了你这小贱人”朝她生扑来,卫绾跑不动了,左手撑着回廊的栏杆,一脚朝薛淑慎踹了过去。薛淑慎膝盖中脚,立即扑倒在地,执拗地仍要朝卫绾扑来,聂氏也搭把手,一把捉住了卫绾的手腕。      卫绾道:“你们疯了不成!”      早知她便不该回卫家来。      薛氏恶狠狠道:“你害我,害我女儿一生!我岂能饶你,薛家也是没了,今日咱们便拼个鱼死网破——”      说罢薛氏张开了口对着卫绾的脖子咬了下来,她手劲不大,卫绾不怵,但聂氏这个婆子体格是卫绾数倍,她一时挣脱不得聂氏的钳制,眼见薛淑慎如同疯狗一样要咬断她的脖颈,卫绾心中一慌,抬脚朝她踹了过去。      但人没有踹到,薛淑慎忽然发出声惨叫,卫绾猛然睁开眼,面前立着玄青华服的男子,手已捉住了薛淑慎的手腕朝外边臂弯翻折过去,骨裂的声音伴着薛淑慎的哀嚎,灌了卫绾一耳朵,她又惊讶又面带喜色。      “阿策?你怎来了。”      不仅夏殊则,还有此刻五步以外,正朝着他们走来的卫邕。      他们翁婿是一道来的,本在前院里说着话,闻声而来。夏殊则因见棋儿回了宫,却没见到卫绾,知道她回了卫府。想到这些时日薛氏患了癔症的传闻,夏殊则不得不撂下手头繁冗的政务,来接她回宫。      卫邕见新皇陛下眉眼冷寒不悦,忙道:“内子已患上疯病,认不得几个人了,还望陛下高抬贵手,饶恕她性命。”      薛淑慎畏怵夏殊则,本真想装疯卖傻糊弄过去,但听卫邕如此说来,却忍不住勃然大怒,不顾疼痛涨红着脸叱道:“老匹夫!你说谁患上了疯病!”      话音未落,夏殊则的手重了些,折磨得薛淑慎哎哟直惨叫,呼痛,道再也不敢了,一边告罪,眼泪一边从两腮滚落。      卫绾道:“我看在二姐姐的份上,殿下……皇上看在长兄的份上,饶恕你性命。薛氏,你自幼薄待我与母亲,我对你极为憎恶,但你毕竟是我父亲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我也不想与你太过为难拂了卫氏的脸,从今以后,我在西院设一个佛堂,你余生便与青灯古佛长相为伴吧,我望你日后好自为之。”      “阿策,不跟她计较了,脏手。”      这个女人竟是卫不器与卫皎的生母,匪夷所思。      夏殊则皱眉,将手收了回来,淡淡道:“我来接你回宫,咱们走罢。”      卫绾点了下头,回头睨了眼被释开之后瘫坐在地无神地喃喃着的薛淑慎,任由夏殊则握着柔软的手,不疾不徐地一前一后出了西院。      待上了宫车,夏殊则才皱眉问道:“可有受伤?”      卫绾道:“没有。”见他愁眉不展的,她却很欢喜,“我啊,自幼也是学过三脚猫功夫的,你不来我也未必会吃到什么亏,就是近来……”她身子不大好,生了棋儿也没调养回来,力气不足,方才一时大意竟让聂氏捉住了。      “你这么出来了,棋儿没有父母在旁,他会哭的!”      卫绾突然想到。      夏殊则道:“他早已睡了。”      方才一到他怀里,便报复似的屙了他一身。      卫绾在他身上嗅了嗅,童子尿没甚么味道,嗅不出来,但她知道这个男人有多爱洁,见他紧紧绷着的脸色,又是忍俊不禁,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道:“你以后可要对我们母子好些,不然我的小宝贝会替我出气的。你看看你,这次离得太久了点!”      他欲辩驳,但见卫绾泛着青的眼睑,一时只觉得内心温暖地泛酸,便舍不得在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之事了,他伸臂将卫绾横抱了过来,让她躲到自己宽厚的怀抱中来入睡。      这两个月他实在过于忙碌,收缴叛军之后,还要处置燕王留下的一堆烂摊子。燕王保全了性命,被秘密发往了琅琊,如今临着东海而居,至于王徵——      “你表兄——”      卫绾抓住了他的一截衣袍,淡淡道:“杀了他我也不心疼。”      他舒了口气,不再多话。王徵被秘密送到了岭南,夕照谷的桃花瘴成为了他的归宿。      卫绾困得倚着夏殊则入睡了。      这两月来他甚至还没有名正言顺地登位,便一直等候着卫绾从河西归来,帝后共同敬祝太庙。如今她来了,诸事便可以压下,登基大典也可以着手准备了。      卫绾醒来时是在凤坤宫中,自从先皇后薨逝之后,这里便再没有后妃住过,她的手臂边躺着仍呼呼大睡的儿子,卫绾只要见了儿子,心便踏实了一半,她将棋儿的小脸蛋摸了摸,灯火熠熠里,夏殊则正靠在案边小憩。      被她的目光所惊动,他幽幽苏醒来,双眼带着一丝混沌,朝卫绾走了过来。      卫绾下榻以待,趿拉着木屐迎上去两步,便搂住了他的腰身,脸颊贴住了他的胸膛。心终于完全地踏实了。      “阿策。”她深深吸气,“不,陛下,你怎么拨冗前来后宫了?”她听说了他如今忙得抽不开身。      “从河西回来,一路劳顿,自然是累了,怎不多睡会。我让人灭了灯。”      卫绾摇摇头,“不甚累。”她微松开手臂,踮起脚,暖烛泛着橘色的光晕里,男人精致如画的面容清俊而雅逸,轮廓被打上了柔和的影,卫绾一时情难自禁,便在他的薄唇上轻轻印了一吻。这一吻浅尝辄止,却换来男人更深的欺入。      卫绾被抱上了书台,娇喘微微,眉眼含笑,凝睇着面颊发红的男人,顾盼多情。      “嗯,夫君你变坏了,以前只要不是在床上你就羞……唔……”      他捉着她的香肩欺了上来,将卫绾的嗓音完全吞没,以至于她想提一句儿子还在,都发不出丝毫声息了。      烛台墨砚,七零八落,一幅字帖静静地躺在两人脚下。      云散雨收,卫绾的双手撑着身后的檀香木案,香肩如惊雨之花不住地婉转颤抖,无力地几欲滑落,他伸臂将她捞起,任由卫绾无力地娇喘着靠着自己胸膛,才回答起她那个问题:“这是皇后寝宫。”   你是朕的皇后。      卫绾轻笑道:“我知。”      他微微蹙眉,“王徵,不能活。”      他说这话时,眉心微凹,偏过了头去。      卫绾早说了不心疼,虽然心中仍然感到有几分唏嘘,但见到她的陛下这少见的脸色,便什么都能抛诸脑后了,真想逗逗他玩。      “其实我心底对表兄还是有几分眷恋的……”   玩笑话让他立即身体微僵,卫绾发现自己可能捅了个篓子,忙要收回此话,又想话已经说出去了,还不知道他的反应,就此收回太没骨气。      夏殊则凝着眉宇,神色依旧平淡,但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卫绾已经能读懂他的所有细微神情,比如什么是平淡之中带着一丝怒火,什么是……波澜不惊底下的一丝小小的醋意。      “卫绾。”      被点名的人双手搂着他的后颈,无辜地眨着明艳水眸。      方才被折腾得哭过,脸盘彤红,布满晶莹滴落的汗珠,娇媚如浴水芙蓉。      “你嫁给朕时,夜里梦魇时分会唤王徵。”      “啊?”好大一顶红杏出墙的帽子扣下来,卫绾都惊了。什么时候,她竟完全不知道!      听他口吻,像是刚嫁给他时,那时候……忍到现在才秋后算账,是不是有点太久远了?   敢情是她方才那句话,让他忽然忆起了旧事?      卫绾冤枉无比,正要解释,男人却已抽出了身体要离去,卫绾连忙抱住他的脖子,八爪鱼似的赖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夏殊则无奈,便只得走回来,将她再度放在桌子上。      卫绾正色道:“刚刚嫁给你那时候?”      他没说话,像是也觉得自己有几分气量小了,赧然地垂了眼睑。      卫绾道:“那我告诉你,即便有你说的这种事,肯定也不是你想的那种情形。我上辈子是怎么死的你比我清楚,王徵拿我当垫背的,我若在梦里见到他肯定也没好脸色,恨不得回敬他一丈去,决无可能是旧情难忘。”      说着卫绾又发现自己打脸了,方才戏谑自己对王徵心有眷恋,为了挽回这个错误,她忙又在夏殊则的脸颊上亲吻了一口。搂着他的后颈,将唇贴到他的耳畔来,她嗓音娇滴滴的,透着一种被折磨过后的羞耻的嘶哑:“有一句话我以前是骗你的,我现在纠正,上辈子我就后悔逃婚了,如果早知道,我会在上辈子便抓住你,说什么也要嫁太子殿下为妻。”      他微微动容,侧过脸睨她,“真话?”      卫绾用力点头,继而大笑,“真话!我发誓,拿我最心爱的阿策起誓!要是我方才说的有半句假话,便让他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被我这个麻烦缠上!”      他怔了怔,望着卫绾晶莹的眼眸,无奈一叹,嘴唇朝她压了过来。   “求之不得。”      散落在脚边的一张字帖,上边的水墨仍旧清晰可认。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上头题着一篇游记,记的全是一个游侠背弃了父皇的期望,于年轻气盛时,在外边干过的无数荒唐事,劫富济贫、英雄救美,戏文话本里被写烂了的故事,在游记之中应有尽有。      落款全部都是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孟景。      字上加盖朱砂印玺。      传阅宫中,宫中无人不知,先帝年轻时那一段荒唐韵事。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因为腰伤的缘故,最后这一段写得比较赶,作者君承认,因为这段时间为了治疗到处跑,码字的时间也不多,约好的日六也无法完成,作者在这里对大家道歉。番外大概有两个,也有可能只有一个,写完了我会发上来的。新文是《御赐一品娇牡丹》,开文时间不定,因为我的伤还没好,人设本子也放在学校了,等好一些了会开的,这是篇甜文,篇幅应该也不长,小天使们可以先收藏着,开文早知道。 再次鞠躬道歉,为我突然而来的伤病,以及对夏夏和绾绾的无法尽善尽美。 第 92 章   转眼又是一年春日, 上巳之日,素于洛阳宫墙禁地内罕少走动的长公主夏清芷, 终于跟随卫绾的提议迈出了踏青的第一步。      长公主从边关回来, 这让人震惊, 但也说不上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长公主早已不是当初带着为求两国和平大义出塞的大魏公主了, 她受了匈奴人的摧残和欺凌, 既非完璧之身, 又落了大魏的脸面, 因此他们表面上一团和睦,敬着公主,暗中对夏清芷总有几分不可道不能道的不耻。      夏清芷如今的处境,像极了当初卫皎和离在家时的情境,卫绾劝不动皇姐, 幸得二姐姐跟着李翦回洛阳述职, 她与夏清芷可说的话便多了, 夏清芷也是耐不住她三日两头地来宫里劝,终于答应。      但这两个姑娘都是卫不器的妹妹, 夏清芷心知肚明她们的目的, 知晓一旦出了宫城,那个男人必定会马不停蹄地跟来的。也不知怎么,想到了他在雪地里, 一言不发地跟着自己前往玉门时,额角被她的石头砸伤, 流下来一笔清晰猩红的血迹,挂在他苍白清秀的俊脸上,显得说不出的可怜。想到那画面,她总是会为他动恻隐之心。      卫不器人就在竹水亭等候着,倒也不显得着急,丝毫不像当初来回踱步的高胪似的,他只是攀着栏杆,静静望着一汪如镜子般的春水,风一动,毂纹微生,卫不器忙回过头,便见到夏清芷被两个姑娘推推搡搡地送上了凉亭来。      回玉门事件爆发之后,他们已经没平心静气地说过一句话了,跟着夏清芷从皇弟之情,从河西又不远千里地回洛阳来,暂住在宫中,与卫不器更无交涉,他倒是来找过她不少回,托人朝宫里传物件、递信,但每每想到再见此人,夏清芷便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她不再是当初被父亲狠心送上宫车的姣柔女儿,也不再是大魏尊贵的为万民谋福祉受人爱戴的公主,甚至,她已容颜不再,年华逝去。      可是,当她踏上凉亭,再见到面前这个面孔苍白、两颊又瘦削了不止一点半点的轩然男子,一时惶惑不安,她这一年,到底是为了让卫绾帮着医治她的面容,好让她多一分勇气来见面前这人,还是,她真的死了心欲跟他一刀两断了?如果是后者,他派人送来的小物件,她竟全部都保留着。      卫不器深恨着面前的女人,恨她无情,回洛阳后竟将近一年不与他通音讯了!      他真想一把将她勒入怀里,剖她的心,看看是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无情!      夏清芷垂着睫羽,将面纱慢慢地摘了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不器起伏不定的胸脯,动得愈发仓促了,他呆怔地望着第一次肯将她的面纱在他面前取下的女人。面纱底下一张清丽肃容,右脸上的烧伤经由卫绾的医治好了不少,但狰狞的伤疤依然存在,如同两条盘亘的蜈蚣,令人一见为之发憷。      卫不器亦是一怔,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      夏清芷是很不容易、很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气,在他面前揭穿了自己的满身疮痍,见他如此态度,不禁心凉,“我今日给你看了,你果然还是嫌弃我丑。既然嫌弃了,日后也不必念念不忘,卫大人大好年华,前程似锦,实在不必——”      卫不器皱眉,盯着她:“芷儿。”      “……住口。”夏清芷苍白而清丽的面容浮上了三分薄怒,七分羞意。      卫不器偏不肯住口。      “我确实喜欢你从前的容貌,我从七岁起,便惦记着美丽高贵的公主殿下,那时我懵懂无知,只当是拿你当姐姐,我随母亲入宫时,薛夫人为了攀关系,确实曾让我唤你姐姐。当初你要嫁给匈奴单于时,我也方才不到十岁,人微言轻,又混账无知,不知心中对你的惦记和喜爱早已不是我所能想的那般单纯了。我想过阻止,我孤身一人闯宫,无奈被当时的薛夫人打晕扣押了下来,当我醒时,你早已离开了洛阳。”      夏清芷静静地听着。   原来,不止策儿,还有另一人为她曾经遭受的不平和欺凌而反抗过。      “薛夫人知晓了我的心意,她警告我,不许我再想着你,否则这事捅到陛下面前,便是杀身之祸。你已作为和亲公主远嫁,是我大魏的功臣,我若是再不知死活,便是给卫家带来灭顶之灾。但我想你。”      男人说到这儿,猛然抬起了头,他的面上露出了惊惶和愧疚。      夏清芷被闹得怔然,面红过耳。      “你在匈奴受苦,我明明听着,却不忍听,我将自己关在高阁,旁人不知只以为我发奋读书,只有我自己明白,我那些年发奋用功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忘了什么,而是为了讨回,为你讨要公道,为你杀了那些十恶不赦的恶徒。十五岁,第一次做春梦,梦中之人,是你十四岁初嫁的模样。你或许早已不记得,当年你随手恩赐予我的一盒糕点,我拿了不敢吃,放在家中发霉了,才吃了,吃坏肠胃休养了很久,但食盒被我留到如今。我细想想,这些年你我之间的仅剩的那么一点牵连,我可以拿来想你的东西,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个平平无奇的盒子罢了。”      夏清芷愣了,她的神色也慢慢地有了几分激动,“你住口,不许再说下去了。”      经历了那么几场挥之不去的噩梦,她实在不想被一个男人当着面如此正经袒露对她的欲望。夏清芷浑身起疙瘩,她后悔了,她掉头要冲下竹水亭。      但身后的男人却将她紧紧桎梏住,不许她走,夏清芷手里的面纱挣扎间也掉落在地,她涨红着脸叱道:“你松开本宫!”      “为何要松?”仁懦的卫氏长子,忍耐了一年,终于再也憋不住,如果正人君子不能得到她的心,他宁可舍却皮囊豁出去了。      “芷儿,我说一千道一万,我知你也听不进去,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只要实话说了,我便立即松手。”      夏清芷隐隐惶恐,脸色煞白,“不许问!”      “你怕了?”男人发出一声愉悦的低笑,只是嗓音仍是发颤的,“你怕证明你心中有了动摇。我想我已不必再问。但我仍旧想听你一句实话,芷儿,你心里可曾有我?”      夏清芷的目光无意撞见还在水边等候的卫氏姊妹,那一双窈窕艳丽的姊妹,正羞着背过了身不忍细看这边,她登时恼羞成怒,“没有。我这辈子,都不能再爱别人了!”      卫不器皱起了眉。      夏清芷咬唇,见无论如何挣扎身后桎梏着他的男人都不肯放手,她终于冷静了下来:“卫不器,你知道那个匈奴单于如何对的我么?我侮辱我,白日让我待在帐篷中不得踏出一步,夜晚将我绑在他的木桩上,喂我吃药,整夜地折磨我。”      卫不器心脏抽痛,他不想听,可也必须听,他要知道她受过的委屈,要完全地包容她的过去。      倘若他不是小了几岁,而是长了几岁,在她出嫁时他有十八,是铮铮儿郎,那么即便是拼却性命,他也会阻止她的远嫁。      夏清芷绝望地闭上了眼,“后来我毁容后,他将我送给了手底下一个将军,那个恶贼,对我更是毫无怜惜,甚至,让我和营中的妓.女住在一起……”      卫不器抬起手,将她面颊上流淌着的泪珠缓慢擦拭去,低低道:“芷儿,都过去了。”      他温柔地俯下身,亲吻她的嘴唇,夏清芷无法避过,心中只感到万分屈辱,男人的亲近让她浑身不适,她不能忍受。      卫不器低声道:“你想问我介意么?呆瓜。这么多年,难道你所受的苦楚我无法想象?无论发生过什么,那都过去了。我告诉你,我无比介意。”      她身子发起了抖,紧紧闭上了眼睛,卫不器又温柔又虔诚地亲吻她的嘴唇,手掌抚着她狰狞的脸,充满爱怜的抚慰让她紧绷起了身子。他道:“我介意他们猪狗不如,我放在心上十几年的公主殿下,我自己嫉妒得发狂,而他们却如此禽兽不如,如此待你。若魏人与匈奴再度开战,我必定披甲上阵,替你将他们都杀光了。”      夏清芷这时竟想到,那个单于早已经死了,如今是他的儿子即位,至于辱她的那个将军,还尚在人世,继续风头无量地做着他的匈奴大将军。      卫不器道:“芷儿,我只想你扪心自问,真诚地答我方才那一问。”他握住了她柔如无骨的细腕。      夏清芷的唇肉已被磨出了血,她想推开他,可推不开,想那脚踩他、踹他,可他仿佛无动于衷,夏清芷痛苦地咬牙道:“你便非要逼我么?”      卫不器发出了一声笑,“什么大好年华,你多少岁了,我又多少岁了?这个年纪,旁人早已是儿女成双了,你我蹉跎至今,你却连一句这样的话都不敢答我。我若不逼你,难道让我三十而立,仍旧是孤孑一人,让我四十、五十了,依旧为了摇摆不定的你这么痴心无悔地等待下去?”他堵住了她的唇,“不要反驳我,我对你的心,你明白,既然可以遥遥无期地等待十几年,剩下的这有希望的一辈子,我怎会等不下来。”      身后这人,一时正人君子,一时无赖泼皮,正经的时候令人仰慕,无赖的时候令人痛恨!      夏清芷快要融化在他炙热的怀抱里了,终于,她阖着眼睛,痛苦不安地道:“你如此逼我,你明知,我不忍心教你这么等着……”      感觉到她终于软化,卫不器没有立即大笑,没有立即满足,而是趁热打铁,他垂了眼皮自嘲道:“我家中还有兄弟,还有姊妹,我不必担忧卫氏的后嗣,便这么等着,我父亲也不会对我过多苛责,你若实在不肯,今日之后我不会逼你点头,也不会再与你相见了,我孤老此生。”      夏清芷闭着眼,压根看不清男人这会的脸色,听到一句此生不再相见,着实惶恐起来,“我……”      方才将她搂得不留间隙,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双臂,力量正在慢慢地抽离去,夏清芷心中的惶恐更甚,她突然睁开了眼,“不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不器的腰被她返身这么抱住了,从没得到过心爱之人的主动,他一时僵住了四肢,完全不知作何反应,夏清芷只是抱了那么片刻,又觉得终究是无法忍受男女肌肤之亲,便内心挣扎着松开了手臂,她仰起了目光,“卫不器,我们真正地相识,也有两年了,这两年以来,你待我很好,我也自觉有了心动,但我的过去不是你三言两语能够抹除的,我到现在,夜里仍然会做那样的噩梦,被男人欺凌,被他们践踏……我容颜不再,身子也是脏的,固然我还是公主,可在你面前,我是卑微的,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      卫不器要说话,却被她遮住了口打断,她的脸上躺着晶莹的两行泪珠,簌簌滴落着,如上好的冷玉,幽香含而未吐。看呆了他。      “但,再容我一段时日,让我好好地想一想,可以么?”      这几乎已是她最大的让步了,卫不器今日是来逼她的,来之前甚至都不敢想得到这般的回应,他几乎心潮澎湃,立即便要答应“好”。      夏清芷咬了咬唇,“若你不肯,那便……”      “我肯!”      若是不答应,恐怕这个倔强的女人,真抽身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只能这么答应着,至少已有了一点回应 、一丝希冀,于他今日的计划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夏清芷深深地看了他几眼,转身默默走下了竹水亭。      目送着她的背影逐渐上了岸,两个妹妹都朝她围了过去,卫不器才微微一笑,慢慢发出一声释然的叹息。待她们走远之后,他才抬起手,将自己满脸的泪痕擦拭去,笑着朝另一头走去。      卫绾回了宫已是傍晚。      凤坤宫里一大一小等了许久了,棋儿迈着一双小短腿摇摇摆摆朝她跑来,卫绾露出慈母笑容,弯腰将他抱起,“等了很久了?”      这话问得是正坐在桌案后处理政务的夏殊则,皇帝陛下将将所有的公文都搬到她的寝宫里来了,乏了有人红袖添香,捏肩捶背,累了便往皇后温暖香浓的大床上仰躺,舒适无比。      他抬起了头,“谈得如何?”      这话问得是卫不器与长公主。      卫绾不用问夏清芷,也知道长兄和皇姐谈得非常要好了,但她特意卖了关子,道:“身为阿弟,皇上好像一点不在意皇姐的终身幸福,明知他们早就郎有情妾有意,也不推一把,如今迟了一年了。”      夏殊则道:“皇姐她不肯。她的倔强脾气,远甚于我。”      这点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卫绾放下孩子,朝他走了过去,抽走了他手中的狼毫,“不批了,灯下看书易伤眼,等明日再说罢。”      他点了下头,卫绾道:“我去给你放热水。”      她走入了净室,一旁坐在小摇篮里的宝宝,睁着大大的双眼,朝父亲大人看了过来,“父……父。”      小家伙说不来“父亲”,更喊不来“父皇”,每次要夏殊则待命,便是磕磕绊绊的两个字“父父”,夏殊则一叹,跟着摇篮里那位便张开了软软的手臂求抱抱,他只好走过去,将儿子抱了起来,托着他的臀,跟随他的母亲一道去净室浴身。      *      半个月过去,卫不器仍旧未等到宫中传来半分回音,他不得不心急如焚,怀疑竹水亭那日公主是不堪其扰,故意放出那话搪塞于他的,他病急乱投医之下,又朝卫绾求助了。      卫绾旁敲侧击地试探着皇姐,夏清芷这一次倒没太多犹豫,知道那个男人等不及了,见一面给他一些甜头尝尝也是应该,于是她矜持地答应了。这份矜持已经花了卫绾两日的功夫,卫不器那边更是无法忍耐。      夏清芷出宫尚且要遮头覆面,随着宫车低调地从北门出,约定与卫不器在洛阳临着卫府的一间小院相会,她到的时候,卫不器又等了一个时辰了,于是夏清芷心底隐隐地浮上来一丝愧疚。      卫不器望着她,双目彤红如血,薄唇紧抿,这副癫狂肆意的模样吓到了夏清芷,她的手掌贴着他的额头,问道:“你怎了?”      卫不器不答,忽然弯腰抱起了夏清芷,抱着她朝床帏走去。      门窗既闭,幽静的室内,仅仅只剩下两人缠绵的呼吸声。      夏清芷蜷着腿拉上被子,警惕地盯着他,“你要做甚么?”她内心慌乱,怕他忽然要强迫于她。      卫不器道:“你知道这半个月我是怎么等过来的么?你从来不理我,我怕有消息,又怕没有消息,你便这么吊着我,让我寝食难安。”他眼眶猩红,嗓音哑得不成语调。      夏清芷蹙眉,“原来你觉得我吊着你?我故意搪塞你,实则从没有认真想过?”      “我实在不能等了,芷儿。”以前他觉得自己能等,等上一辈子也无妨,“男人总是贪心不足,眼下,我有了希望,便越来越不能忍耐,就这么等下去。”      “那你要什么?”夏清芷咬咬牙,“你终于要逼我了是么?”      卫不器垂眸苦笑,“我逼你?确实,我卑鄙无耻了。”      夏清芷沉默着,半晌之后,她咬住了唇肉,将自己的肩上的衣物扯落,露出饱满晶莹的香肩,虽然已经三十岁,但保养得当的肌肤滑嫩,犹如初生藕节,粉莹莹的,于灯烛下别有一般媚意内隐,卫不器忽然重重抽了口气,盯着她目光不动。      夏清芷咬牙道:“你想要我的身子是么?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她也想要知道,这个男人对她到底是求不得的执念居多,还是真正的深爱,不介意她的一切,只想一辈子与她在一起。她这个身子,她早已不计较是否再多一个男人,何况,何况……      卫不器道:“我本无此意。”      眼下又正人君子起来了?他总是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夏清芷微愠,哂然道:“你无此意,却抱我放倒在床,那么卫大人是何居心?”      被数落的卫不器辩驳不得,眼见夏清芷已认真将衣衫尽除,露出完整的美丽的肌肤,她在被中,将罗裙解开掷出来,慢慢地别过了脸,不着片缕的美人,乌发披露于香肩,白嫩的肌理葳蕤生光,实在是惑人的场景。      他的喉结在滚动。今日,今日本是要吓唬她一下,他逼她一次,她便会往前走一步。他悲哀,只能用硬逼的办法,换她朝他走来。      但事已至此,他也想让她明白,他同那些恶徒的不同。      卫不器覆了上去,温柔地开始吻她的嘴唇,吻得夏清芷发晕,脸色苍白了不少。      她还是不能承受男欢女爱,只要有异性靠近,便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些噩梦。她的肌肤开始发颤。      卫不器是个细心的男人,他将她的肩膀握住,俯身在她的耳边道:“睁开眼。”      “我要你看着,是我,是我。”      他不断地强调着是他,夏清芷终于有勇气睁开了眼。      下一瞬她泪流满面,蓦然而来的钝痛让她脑子迟钝无比,紧紧地攀附住了他。      卫不器并不急着索取,而是不住地吻她,说着温柔情话。      云雨很快散尽,夏清芷从疼痛和欢愉之中清醒,猛然睁开了眼,他还撑着手臂,俊美的面孔上挂着一串汗珠,想到他的可恶,夏清芷忽然恼了,“你起身去!”      她重重朝他推了一把,卫不器翻身滚落下榻,捂着疼痛酸麻的手臂坐起,眼见她将衣衫一件一件地套在自己身上,不知不觉又是泪流不止,她只是小声地哽咽着,套上了鞋袜便朝着门外奔去。      “芷儿!”      他呼喊着她的名,但夏清芷却没有回头。      那一场欢爱之后,卫不器再也没有主动来见过夏清芷,连皇帝的寿宴,特地对他下了帖子,他也不曾出现过。      夏清芷发觉自己在等待,并且万分悲哀——拥有了她,他果然便不再来了。   她信错了人是么。      五月,卫不器忽然请命,要调到北方去守关。      突然而至的请命,让夏殊则有一瞬怀疑他和皇姐谈崩了,以至于二人在闹别扭。只是转念又想到,这个大舅兄做事成熟无比,有章有法,进退自持,皇姐长他七岁,也是理智之人,应该是不会闹小孩子别扭的,虽然意外,但听卫不器侃侃而谈,仍是同意了。      当然夜里便让卫绾说了一顿,他不解风月,这时候怎能放卫不器离都城。      卫不器离去之日,夏清芷撑着骨气未去践行,一人缩在被窝里淌着泪,一面哭,一面想着离人。他真的是骗她的,得了她的身子,执念消解,便从此与她陌路了么?      可她却已习惯了那人的大献殷勤,对她的百折不挠,并且,早早地便动了心了!      她实在恼很着,又不知如何是好。可她如今这身份立场,卫不器若不再往前走,她也是绝不会主动朝他凑近的。      短短三月,她变得郁悒了不少,成日里也足不出户,望着卫不器从前送来的一堆小物件出神。      忽然张掖便有消息传来,卫不器受了重伤,性命垂危!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夏清芷的心跳仿佛也瞬间停止了,她不顾一切地朝外奔去,正碰到前来的卫绾,卫绾搭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长兄受了重伤,现在人事不省,也无法挪动,但他的心腹让我告诉你,他杀了匈奴的吐谷丹,并取了他的首级。那是匈奴的一个将军。”      不用卫绾解释,她怎会不知道那个匈奴将军是谁!      这三个月,她夜不能寐,终于在这刻放声地痛苦了起来,压抑到极致,这场痛哭爆发而出,几乎将眼泪流干了。      夏清芷不能再等待了,她要去张掖,去寻回她的爱人。      卫绾便着人替她收拾了行李马匹,并牛刀杀鸡地安排了高将军亲自护送她到张掖去。      深秋时节,她的车队才终于到了居延,夏清芷几乎是狂奔着到了卫不器的病榻前,她赶到前的两日,卫不器才从长久的晕厥之中苏醒,身上全是刀伤箭伤,几乎是体无完肤,随便动一下肌肉便是彻骨的疼痛,他只好脸色苍白地等着,赌一把这样他的公主会不会动恻隐之心。      谁知只是一场熟睡,再醒来时,垂着泪光的公主便守在他的旁侧,握着他的手掌贴在她柔软温滑的脸颊上。      卫不器一怔,“公主,芷儿?”这是梦么?      夏清芷见他醒了,也能说话,胸口憋着的,忍了几个月的火气爆出来:“卫不器你混账,你耍本宫么,谁准你私自来张掖的,杀吐谷,你知道境况之凶险么?你知道我差点……”      卫不器幽幽一叹,像是确认了这不是个美梦,便嘴角一牵,“我是文官体格,从小读书,确实不怎么擅长打仗,若是陛下,恐怕会赢得很轻松,可我偏要自己为你讨回一个公道啊。谁让,我有做你男人的野心。芷儿,莫为我哭泣,我便是一个混账,值不得你如此。”      夏清芷望着他认真的神色,忍不住嚎啕,将脸颊埋在他的腰侧,动容地痛哭,反不理会他的劝慰,哭得令他一筹莫展。      “芷儿,我把那恶人的首级封在一只匣子里,你起身,我让人将匣子呈给你。”      “血淋淋的,我不想看了。”夏清芷永世也不想想起那个贼人,衣袖将泪水擦干了,她道:“你真是自作聪明。”      “愿闻其详。”      夏清芷望着他,眼底还噙着水光,“若你不来,我也是会自己想明白的。”      “想明白甚么?”   他的口吻突然变得激动而错愕。      她泪中带笑起来,手掌贴住了他左侧未曾受伤的颊,“我心里是有你的。”      当日得不到的回应令他挠腮,如今迟来的回答,却让他短暂地怔住,并忽然感到全身的伤疼得让他无法忍耐,他禁不住吃痛地叫唤起来,这一喊便急坏了夏清芷,她惊愕地抱住了他的身子,“你哪儿疼?”      他笑着,趁着她拥上来,便咬住了她的嘴唇,换来她吃痛的呜呜喊叫,痛骂他是登徒子。      为了她,他使尽手段,卫家长子那光风霁月的皮早被撕成了粉碎,他还需要当什么好人,伪君子、登徒子又如何,只要能迫她想眼下这般生动而温柔。      她在朔风卷地百草枯折的张掖待了一个月,不离病榻地照料着卫不器。      待他的伤势渐渐好转,要请命回洛阳休养的前一个夜晚,他忽然贪恋起数月前与她云雨的滋味来,又想设法逼她一下,夏清芷怕他伤口崩坏,但他直说无妨,便压着她胡来了几回,最后两人交缠着双腿,仍一下没一下在被褥底下缠绵。      他道:“芷儿,我若向陛下求亲,你可愿嫁我。”      她微微一怔,似没想到卫不器会说这话。但想两人已是这般亲密的关系,始终没有名分,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个男人为了她,豁出性命不顾,苦等了十六年,她不能再让他就这么无望地等下去了。      于是她低下头来,手搂住了他劲瘦的腰,阖着眼微微颔首,“我愿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几个月前,便愿意了。”   可你走了。      卫不器笑道:“我不后悔。你心里的结,你的仇怨,我替你亲手解开。我的公主,你这么说,我一切都值得了。”      夏清芷展颜微笑,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勒痛了这段时日因为伤病没有胃口导致暴瘦的男人,她道:“好好养伤才是正经,别的现在莫想。等你完好无损回洛阳,我便嫁你。”      卫不器颔首,闭上眼,脑中便已是他吹吹打打娶她回门的热闹画面,不禁神魂俱沸。      回洛阳之后,卫不器伤势未愈,才能下地便亲自上广明宫来,要求娶长公主了。      长公主夏清芷已年逾三十,已不是什么妙龄女子,况又有那么一段过往在前,故守着依云宫两年,无人敢来求亲,这还是第一个。      夏殊则也早已料到卫不器会立即前来求婚,这桩婚事答应得颇为潦草,不过置办得倒是轰动全城。      次年底,长公主出嫁一年,便诞下了一对孪生姊弟。   再度轰动了洛阳城。      卫大人身为文官,却有武将功勋,附带是皇上的大舅兄和亲姐夫,在朝中亦是风生水起,都为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和大姐的故事,在古代算是中年人的爱情了,虽然是姐弟恋,但也不是什么御姐和小狼狗哈哈哈。 第 93 章   卫绾有意识时, 发觉自己再一次被夏殊则的梦境捕捉到了。距离上一次的梦,已过去了两年, 她以为她所看到的, 应该便已是全部了, 没有想到时隔两年, 还有一场被遗忘的梦境卷土重来, 黑雾将她裹挟在内, 令她腾云乘雾, 被刮到了半空中。      双足不能沾地, 卫绾悬浮在云中,感到一阵目眩,身前氤氲着的浓白的云渐次散开,露出里头一道金灿灿的佛光。      卫绾惊讶地朝那边探去,披着金红色袈裟的佛陀, 拈花微笑, 神色慈悲而肃穆。云中另一侧, 伏地半跪的男子,让卫绾惊愕。      阿策。      “你想好了么?”      佛陀问他。      卫绾惊讶, 觉得听不明白。      那佛陀朝她看了一眼过来, 微笑幽静,像是能洞悉黑雾之中藏着一个不属于现世的灵魂。或者所说,一切都是他安排的。卫绾被瞧得胸口堵闷, 在梦里也知道自己是叫天天不应,她只能看着, 而不能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要复生一人,便有刀山火海之刑。”      卫绾胸口一跳,她震惊地瞪大了眼。      伏地的男子,一头雪白的长发,静披于背后,他的十指扣入了云中,隐没不见,微微卷起玄色的袍服衣袖,露出鼓起的青筋。像是挣扎,挣扎了不过瞬间,便是妥协。      佛陀道:“世间事,变幻莫测,即便能复生重来,她亦不再记得你。”      “你一生之荣辱、兴衰,也许无从改变,你可愿承受。”      云层之中的男子,垂下了头颅。      “弟子愿意。”      “还有刀山火海之刑,待你下一世身故之后,需受满这三年刑灾,油锅铁树,拔舌地狱,你可愿去?”      “弟子,愿意。”      这世上本没有这么简单重来的好事。      卫绾曾困惑到底因为什么机缘,让她这辈子能这么快活,不但遇上了他,还与他相爱,扶持着登上天下至高无上的宝座。她还以为是上辈子下场凄惨,所以苍天开眼,特地给了她这样的幸运。      可是这背后,竟然全都是他。宁可这样,这一世在开始的时候,他也忍着,不再来打搅她分毫!      卫绾的心脏一阵抽痛,她猛然苏醒,从龙床上蹬了下腿。      夜色还深,身畔熟睡的丈夫鼻息沉沉,疲倦不已,不知不觉卫绾已是满脸泪水,她忍着哽咽声,朝他爬了过去,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夏殊则。      她就这么无声哽咽了一整晚,直至睡去,夏殊则起身去上朝也没有惊动她。      醒来后卫绾的怀抱空落落的无人,她瞬间心慌意乱,在空寂的寝宫之中拥着棉被呆坐了许久,连儿子的呼唤都充耳不闻,直至熟悉的跫音再度响起,她一仰头,望见他归来的身影,没忍住赤着足下榻便奔了过去,将面前这人占为己有,唯恐一松手便将他还给了谁。      虽则卫绾平日里也有柔情种种,但倒是不曾如眼前这般惶恐不安过。      “阿绾。”      他伸手覆住她的雪额,她的额头上已沁出了大团的汗珠。      “昨夜里做了噩梦了?”      他瞒着她的事,何止一桩一件,卫绾恨得一口咬住了他的胸口肌肉,疼得令夏殊则闷闷地发出一声咳嗽,卫绾松了口,转身去抱儿子了,再也不肯理会他。      夏殊则望着她的背影,几分怔然,他实在不知自己怎又得罪了她,也难为情去问。许是昨夜里……他太凶了,弄哭了她也没留情,卫绾哭到没声了力尽睡去,他才罢手。   他背过了身发出了一声赧然的清咳。      他以为卫绾只是闹别扭,没有想到这一场别扭闹下来,便是足足一个月过去,她罕少再与他说话,一旦他开口,她必要神神叨叨地逼他说什么事情,有什么事瞒着她诸如此类的。      在婚姻里,这像是怀疑。女人怀疑男人不忠。      他不善甜言蜜语,也不怎么会解释,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思,她也不肯听,执意要听他说瞒着她的事。这一个月下来,他也头疼。      一转眼,卫不疑年纪也大了,婚事在即,卫邕替他挑了洛阳最落落大方的闺秀,还未提亲,卫不疑便与家里闹翻了,执意要搬出去。他竟铁了心要娶一个卫家的小婢女,卫邕得知儿子心意大为震惊,说甚么也不允,卫不器冷笑,一怒之下便发誓要与卫家断了联系。      如此折腾来去,最后还是皇后亲自出面,终于促成了这桩婚事。      闹了护着她长大的哥哥的洞房,卫绾忽然想到她归宁那日,趁着夜里偷溜出门的好事,便带着两个婢女上了街。      热闹的七夕佳节,到处是相会的男女,鬓影衣香,游人如织。      卫绾穿过闹市,走到那喷火的艺人面前,这么久了,他们竟还在这儿为了一点安身立命的铜板摆摊。卫绾的心思不如以往,安静地看着,既不叫好,也不给钱,宫婢们面面相觑,觉得皇后娘娘最近有心事,并且压抑得很,对谁也不肯说。      “阿绾。”      一只手掌越过人群,搭在了卫绾肩头,她心神一动,蓦然回眸。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千灯火的流光里,玄衣墨发的男子,便在眼前。      他说了今日公文繁冗,不能为阿兄证婚,没想到竟然出来了。卫绾惊讶地看着他:“阿策。”      夏殊则伸臂从身后抱住了她,“还生着我的气么?”      折腾了他够久了,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明白卫绾到底为了何事与他不快。      卫绾被他提醒了想到那个梦境,咬牙将他推开,径自往人潮外去,夏殊则令宫人不可再追,自己跟了上去。      热闹的街衢上,一个女子,一个男子,一前一后地走着,正如同梦中所见,他从来不肯走上前来,对她说一句,他是谁。      卫绾越走越烦躁,步子越来越快,但走了大段路了,身后那人还是不急不慢地跟着,不近不远地随着她。      卫绾终于停了脚步,神色凛然地盯着他,“你是觉得我矫情,怀疑你跟别的女人好了?”   他要说话,卫绾又道:“你不必对我解释,我不会怀疑你这个。”      他的黑眸露出一缕困惑。      这段日子他除了想着这个理由,别的是完全没有想到。      卫绾一观他的神色便知道了,她咬牙道:“你答应了菩萨什么话,你自己心里有数。”他把自己这辈子押上,往后便要到炼狱里去受尽灾刑,他怎能如此!      卫绾冲口而出,瞬间眼眶红热了。      “阿绾?”夏殊则伸手要拽她,她却又扭过了头匆匆朝着人群深处跑去。      “主公。”高胪不知何时从一侧的阴影里走出来,颇有几分戏谑,“这是如何得罪了夫人?”      夏殊则皱了眉。“不知。”正因为不知才烦躁,他担忧卫绾跑不见了人遇上危险,便迎着她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终,他停在了一架面具前,面前杏色的身影伫立在那,似在挑拣。等她选完面具,便转过了身,看到他在人外,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并朝他走来,将一张鬼面塞进了他的掌心。      卫绾哭完了,冷静下来,终究还是不忍这么对他,仅剩的日子何其宝贵,她怎忍心再让他蹉跎下去?      在夏殊则接了修罗鬼面并戴上面具之后,卫绾拥了过来,将他的腰抱住了,“阿策。”她的眼眶红红的,脸颊在他的胸口不断蹭着,乖驯而可怜,仿如被遗弃的一只红眼雪兔。      “你方才说菩萨,”夏殊则的喉音低哑,让她害怕地发抖,正要阻住他的嘴唇,夏殊则的手法之快又岂能让区区卫绾得逞,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那是何意?我几时答应了菩萨什么?我并不信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没想到他是这话,愣了愣,忍了这么久的话冲口而出:“难道你没答应菩萨,你死了之后就要下地狱被拔舌头,还要上刀山火海?”      夏殊则微微怔住,随即恍然。      那夜里之后卫绾便不正常了,“你——梦魇了?”      卫绾的手还紧张地抓着他的袖袍,嗓音战栗:“没有、没有这回事么?”      他望着她,有些失语,慢慢摇头。      卫绾呆住了。原来那只是一场噩梦,不是真的?可是从前……手掌忽然一烫,被他握住了,她愣愣地抬头,望着他:“阿策。”      他抓着她的手朝前走去,低笑了一声,愉悦无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感受到了来自亲夫君的嘲弄,立时面红过耳,不甘地说道:“可是我以前知道前世发生的事情,都是做梦梦到的,而且我在梦里都不能动。明明……明明是一样的。”      夏殊则的手掌微微收紧,神情认真地自我批评:“是我之过。”他这几月来太耽于国事,致使冷落了她,才教卫绾近日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男人深刻地反省了自身,却让卫绾脸颊彤红,半是懊悔半是羞愧,脸都抬不起来了。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梦,竟然和他较了这么久的劲!      她咬咬唇,“阿策。”   “如果梦是真的,那也不怕,我会陪你的。刀山火海,油锅铁树,我陪着你。”      他脚步顿住,忽然动容,朝她望了过来。   灯火熠熠里,四目相对。      “阿绾,你说过拉着我跑,眼下便可以。”      在河西时她说过的呓语,他至今还记得。      卫绾脸色大红,抱住了他的胳膊,“怕是不行啊。”      夏殊则并不失望,“为何?”      她踮起脚在他耳畔,柔软的嗓音透着赧然和欢喜:“我今日走了太久了,再也不能跑了,不然咱们家老二要起义啦。”      “……”      “哈哈,阿策你便这么呆着吧,我一个人走啦。”      她翘起了嘴角,一个人负着手往皇宫的那头去。   背影如柳,姿态丰绰。      像极了他前世里追逐过的模样。      而他终敢走到她的面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完。 终于敲完了这段,其实梦里这个刑罚我最初发过,不过那时有小天使不懂哦。本来这个梦也应该是真实的,想了想,终究还是舍不得我的夏夏这么苦。虽然凡事有得必有失,但他已失去得太多了,让他余生都好,是我唯一之愿。 连载两个多月,就此告终啦,谢谢大家一路追文支持,等我休整之后开新坑回报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