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春晖》 作者:十五著   文案:   上一世,无辜背负骂名,亲人苛待,谣言四起……莫名其妙的被赐婚,最后,疑似被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刺杀。   她无怨亦无悔,只有惑,那个人,那封信,怎么没有回音……   重活一世,她还是坚定的选择了那条通向他的路。   惊喜过后更多的是平淡,来之不易的机会,她只想秉承先父遗志做个志在四方的江湖游医。   那些有嫌疑伤害她的人,能避则避。   那些争斗、恶言、阴谋……她统统都不想考虑,唯有一惑,想听他的答案。   小剧场——主人公们的内心OS   崔琰:我本来是要游历天下,行医救人的,怎么就跟着办上一桩又一桩命案了?   裴长宁:这媳妇我明明早该娶到的!为什么要重来,还增加追妻难度,好气,但还是要保持高冷形象。┭┮﹏┭┮   林秋寒:我只知道撮合两个般配的人,为我好兄弟的终生幸福操碎了心,不知道最后要承受双倍的狗粮……   停了这么久,终于存稿完毕,喜欢此文的亲们可以放心入坑啦!   改回了原来的名字,涨收涨收吧……   内容标签: 重生 甜文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琰、裴长宁 ┃ 配角:林秋寒、阿窈、崔璎、崔瑶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把渣小姐收入囊中,妥妥的!   立意:坚持自己所认定的,一步步往前走。 =========   ☆、隔世之叹   稀稀落落的雨打在山间层层交错的草木上,发出的声音格外清脆。不过三尺余宽的小道上落了些冬日里未落尽的枯叶,湿哒哒地混在泥土里,因是春日,倒也不显萧索。   薄薄的云雾在半山腰徘徊,声声鸟鸣不绝于耳。山谷间田畴错落,屋舍俨然,依稀可见袅袅炊烟。透过掩映的树丛望去,一派静谧祥和。   一路蜿蜒而下的山道突然分了岔,身背药箱的蓝衣女子静静立在岔道口,看她的神情,倒像是在做很重要的决定似的。   “南心大夫?”随在身后的元胡上前来,指着右前方那条道,“我们该走这边。”他以为她又迷了路。   蓝衣女子依旧迟疑着,盯着自己的脚尖,踌躇不前。她身姿窈窕,肌肤如雪,即便着素简的蓝布衣衫也难掩其光华,脸色因走了远路而微微泛红,更显娇柔可爱。唯左脸上自耳根到脸颊那一道长长的疤痕可怖骇人,煞了所有风景。   她知道,如果现在从这条道走下去,她会遇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   重活一世,她完全可以从另一条道下山,从此避开前世种种,安安心心做个小大夫。可既然她是崔家的女儿,那道圣旨……想必还是会在该来的时候来的。既然如此……   罢了……良久,她轻叹口气,沿着元胡指的那条路走下去。   既然他是她此生唯一的执念,那么便是重蹈覆辙也不悔。   况且,自她重生以来,发现并未事事如前世般发展。有一些事发生了,有一些事并未发生。若她能在赐婚前定下同他的婚事,那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迈开步子,裙角沾染了树叶上未晞的水珠,那些令人心悸的前尘往事呼啦啦在她脑中铺陈开来。   元嘉六年,她十九岁,因崔府门风为人唾弃,迟迟未有婚配。不想那年初春,皇城突然下了道圣旨,将她指予南临王府世子为妻。那道圣旨下得也怪,竟要他们在七日内完婚。   自然她是不想嫁的,情急之下,怀着忐忑羞涩的心情,她给那人捎去书信,妄想着那人会带着她离开。   可是……   捎去的书信如石沉大海,她薄薄的希冀被揉得粉碎。是他没有收到?还是他根本无意于她?又或者……   是啊!这天下,谁会为了一个走投无路的女子对抗南临王府,对抗圣上!   山路崎岖,她一个踉跄,嘴角露出自嘲的笑。   她记得那日傍晚,红霞漫天,落晖隐在那一树白似雪的梨花后面。她坐在院内,因为不想对着满屋的妆奁。   南临王府的彩礼倒是不薄。她却没有心思看。   忽地,一道利落的黑色身影落在她面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手中的利剑便刺进她的胸口。   刹那的刺痛传遍全身后,她倒地,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凉下去,耳边只听见侍女阿窈惊恐的尖叫声。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人箭柄上刻的一朵蓝莲。   是谁要杀她?南临世子?表哥陈墨言?亦或是堂姐崔璎……   再次醒来,却是元嘉元年,先帝薨逝,幼主登基。她才十四岁,至今已有三年。   “哎——”元胡从她身后蹿到前面去,“南心大夫,前面好热闹,我们去看看。”不过十三、四的年岁,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不等崔琰发话,他早已挤开人群,给崔琰占了个位置。   一具白布蒙着的尸体,一个声嘶力竭的妇人,议论纷纷的人群。   “好狠毒的寡妇!真该千刀万剐。”   “死了丈夫,就勾引有妇之夫,还害死了他。呸!”   “她呀,就像村口那个石磨,人人能使。我听说她不止同阿大一人好呢,正是阿大发现了她和别人有奸情,她才下了毒手。”   “啧啧,可应了我的话了。我当初怎么说?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   恶毒下流的诋毁不绝于耳,崔琰有些厌烦,目光被正从屋内走出的两个男子锁住。   走在前面的那个眉目清秀,神采飞扬,嘴角一抹笑,时刻彰显出他洒脱不羁的性情。他便是大周朝最年轻的知府林秋寒,崔琰同他在同济堂曾有过一面之缘。   随后弯身而出的男子丰神如玉,眉如刀裁、面如斧凿,同林秋寒跳脱的气质截然不同,他沉静阴郁,淡漠疏离。   然而此刻,他立在煦暖的落日余晖里,又一次恍了崔琰的眼。就是他,裴长宁,南临府提点刑狱司,林秋寒身边第一得力之人。   前世里,他助林秋寒破了许多疑难案件。亦是从眼前这桩疑案开始,崔琰因大夫的身份,才开始与他有了交集。   崔琰忘记了呼吸,算来不过三年时间,却已隔世……   仵作细细查看一番后,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新的发现。一旁着囚衣的女子见此颓然地闭上眼睛,命该如此。   “天杀的!你这个臭不要脸的biao子,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披麻戴孝的妇人又哀嚎起来,拼尽全力捶打着囚衣女子。   这一嚎,成功地赚取了诸多同情的眼泪。“你去了,叫我可怎么活啊!”她扑倒在尸体边的地上,哭腔怪异。   林秋寒同裴长宁对视了下,到底是哪里不对?   三日前,阿大被发现吊死在屋后不远处的榆树林里。经仵作查验,发现并不是自缢,因为除了粗粗的缢痕外,尚有一圈较细的勒痕,且死者被发现时脚上没有穿鞋,脚后跟及两侧有几处擦伤,应是被勒时反抗导致。   很显然,阿大是被人勒死后挪至榆树林中,伪装了自缢的假象。   村民报官后,当即便从阿大怀中搜出一条女子汗巾,便是隔壁邻居许寡妇所有。   平日里,阿大好酒,一喝酒就到村口宣扬自己同许寡妇有染,村民也有瞧见阿大往许寡妇家去的。加之,阿大之妻徐氏言之凿凿指认阿大失踪的那日是喝了酒往许寡妇家去了。   如此种种,看来凶手确是许寡妇无疑了。可许寡妇自被关押起便拒不认罪。   案件上报知府衙门后,林秋寒觉得尚有疑点,趁着阿大还停灵在家,便亲来查看。   可如今,他同裴长宁都还是只有疑点,没有发现。   “南心大夫,一个瘦弱的女人如何把一个胖男人拖那么远?又如何把他吊上那么高的树?还笨到杀了人把自己的汗巾塞进他怀中?”元胡问道。   到底是个机灵的小子,难怪师傅会收留他。   元胡的话在人群里炸开了锅,“小子,那女人有奸夫的!”有人喊道。   “那你们找到奸夫了?”元胡不服气地问。   人群一下子陷入沉静,复又咋咋呼呼起来。“仵作都没有发现有疑点,你插什么嘴?”   “我看呀!八成是他水平不到家。”元胡大声道。   年迈的仵作闻言,瞪着眼睛,“黄口小儿!哪凉快哪待着去!”崔琰看着吹胡子瞪眼的胡伯,觉得很是亲切。   “哼!我是黄口小儿,但雏凤清于老凤声!”元胡更加不服,扯了扯崔琰的袖子道:“南心大夫,不如你去瞧瞧,好让他闭嘴。”   林秋寒正从思索中回过神来,看向人群中骚动的方向,目光陡然亮了起来,“崔大夫!”   崔琰上前行礼,“知府大人。”她淡淡道。   “不如就请崔大夫瞧瞧?”林秋寒歪着头问裴长宁。   崔琰瞧他一贯如此,凡事总要问那人的意见,倒像他是裴长宁的下手似的。   裴长宁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飞快地扫了眼崔琰,在她左脸那道疤上略顿了顿,便移开了眼。   林秋寒看出了他满脸的怀疑,忙笑道:“噢,这位便是之前我同你提过的崔南心崔大夫,同济堂沈老堂主的爱徒,医术了得,可与老堂主一较高下了。”   “师父他老人家医术已入化境,南心怎敢同他相提并论。”崔琰冷言道。   嘶——林秋寒好不尴尬,怎么来了个比那木头还冷的?拍了马屁倒把自己给臭到了。   “上次家父的病多亏了你,看来今日崔大夫也要替在下解围了。”他赶忙请崔琰上前。一回头瞧见裴长宁不置可否的表情,林秋寒知道这表示他准备好看热闹了,他翻了翻白眼,今日非要叫你大开眼界。   “有言在先,我只是大夫,并不懂得断案。替你看看倒是可以,至于其他,恐怕爱莫能助。”崔琰说着,伸手要去掀那白布。   “哪里哪里,”林秋寒赶先替她把布掀开,“在下只怕这尸体可怖,污了姑娘的眼。”   “无妨。尸体也是人,不管是谁,包括你我,最终都有这样的一天。有何惧?”   嘿——林秋寒倒抽冷气,这丫头,不光面冷,心也冷。   裴长宁默然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只见她利落地用绢帕束起原本散落背后的一头乌发,便心无旁骛起来。   她秀眉微皱,美目专注,长长的睫毛许久才眨一下。脸蛋因过度紧张专注而发红。阳光从她背后打来,散成千道万道。   许久,她直起身,走到胡伯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问着什么,却不知为何脸蛋更红了。   胡伯见她原来是个大夫,被冒犯的火气早就消散。又见她一个才十几岁的姑娘对着尸体竟毫无惧意,更起了敬佩之意。   问完话,她走到林秋寒面前道:“大人,可否屋内叙话?”   一行人到了屋内,崔琰仍旧迟迟不语,虽然这个场景已经经历过一次,但这些话还真是难以启齿。   没有人催促她,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她索性开口道:“大人,民女并不懂得断案,死者颈间确有一道勒痕、一道缢痕。只是刚刚问了胡伯一些问题,这个阿大的死因或许有另外一个可能性。”   “可能性?人命关天,要靠证据说话,而不是崔大夫轻飘飘一句‘可能性’!”裴长宁阴沉的声音响起,似有不屑之意。   他终于同她说了第一句话。   “这位大人,我说了,我只是大夫。”崔琰有些恼,“况且,便是仵作验尸,也只是为破案提供方向。至于真相,那是你们的事。不是吗?”   裴长宁不再言语,屋内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终于有人怼得你无话可说了。林秋寒心内窃喜,却还是站出来打圆场:“哎,哎,殊途同归,殊途同归。崔大夫,别跟他一般见识。裴大人,还不快给崔大夫赔礼?”瞧见裴长宁杀人的眼神,他又重重“嗯?”的一声。   在外人面前,这点官威不这时候耍何时耍?   “得罪。”裴长宁闷闷地道。   崔琰并不理会,只是重新定了定神,道:“从常理看,有人会勒死了人,然后做出自缢的假象。那么,有没有可能,此人明明是缢死的,却有人做出被勒死的假象,以此嫁祸他人呢?”   “啪!”一片沉静之后,林秋寒重重敲了下手中的扇柄,“我们怎么没想到!”   “嗯。”崔琰又开始不自然起来,两手交握,不断捏自己的手指。   裴长宁稍稍震惊后,便瞧出了她的扭捏,料她定还会语出惊人。明明她全身上下一点饰物也无,明明她面上的疤很是刺目,可她就是有一种叫他移不开眼的魔力。   “自缢也有可能,嗯,也有可能是他一不小心杀了他自己。”崔琰道。   “啊?这两者有什么不一样吗?自缢不就是自己杀自己么?”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林秋寒抢先问道。   “自缢是自己一心求死,我说的是他本不想死,却不小心把自己杀了。”崔琰绕啊绕,就是不知道该怎样进入正题。   “崔大夫,我可被你说糊涂了,既然他不想死,怎么绳子跑到脖子里去了?”   “这个……嗯……有一种……嗯……我……”崔琰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脖颈,先前的冷意全无。   “你们都出去吧。”裴长宁看出她的窘迫,向着另外的衙役道。   一阵窸窣后,只剩下裴长宁、林秋寒两人。崔琰稍稍平复,“有人会有一种很奇怪的癖好,也可以称为一种病,”她心下一横,“用绳子、绢帛等将脖子系在低矮的门窗桌椅或是其他物什上,脖子被吊起,便会慢慢窒息,一旦处于半清醒、半迷幻的状态,就……就会……”   两个大男人突然间面红耳赤,都猜到了她的意思,偏偏林秋寒直愣愣地追着问道:“就会怎样?”   “就会……很……满足……”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崔琰是毫不容易才想到用这个词来形容的。   “咳……”这样的时刻,林秋寒也只能以此掩饰一下三个人之间的尴尬,“姑娘真是见多识广……”   话一出口,他便感受到了身边那人投来的凛冽寒光。“啊,不是,不是,”他改口,“崔大夫别误会,我是说活了这么多年,断了这么多案,这样的情况,还是闻所未闻哪。”   “这样的情况实在难以启齿,所以大人未曾听闻也是正常。我们也是因为曾见过几个病例才会知晓。可惜,虽然称为病,但基本无药可医。”   “因这种癖好会令人上瘾,又极其危险,稍微把握不好,在窒息的时候一旦失去知觉,不能及时松开绳索,便会被吊死,跟自缢无异。这样的人,平日里多有其他癖好,譬如爱女子衣物等,甚至有在行此事时换上女子衣物的。”   “嗯……刚刚我问过胡老伯,他说初次尸检的时候在死者大腿内侧发现了擦拭过的痕迹和少许……”崔琰又开始结巴,“嗯……残留的……秽物……”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难怪,其实这样更能说得通,不是吗?”林秋寒看向裴长宁,知道他也想到了一个人——从头至尾都在干嚎的徐氏。   “大人,”崔琰又恢复了镇静,“这就是我要说的可能性,接下来如何,想必大人们有的是办法。告辞。”   不待林秋寒开口,崔琰便转身出了门,却在擦过那寡妇身边时顿住了脚,“固然人言可畏,你自活你的,若实在难以支撑,离了这里便好。不管怎样,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闻言,那寡妇灰败的眼眸瞬间活过来,泪水自面庞滑落,“姑娘大恩,永世不忘。”   裴长宁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蓝色身影,狭长的眸子深邃不见底。“查。”他道。   “不是正查着呢么?”林秋寒故作茫然。   “你查是不查?”   “查!查!可总得让我把这儿的残局给收拾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好歹上学时学的东西没有全部还给老师。 文中提到的死因,现在的专业术语是xing窒息,不常见。   ☆、崔氏门风   崔琰赶在太阳还未落尽前进了南临府,急急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直走到头才止步。   她四顾无人后,从地上捡起石块,用力砸进院墙内。不一会儿,从墙头上垂下一条粗粗的麻绳。   她拽住绳子,毫不费力地爬上去。一点功夫也没有的姑娘,爬起墙来倒是驾轻就熟。   “小姐回来了!”刚落地,阿窈便迎上来接过药箱。   主仆二人进了屋,崔琰随即换了家常衣裳,坐在面盆前,轻轻搓着左脸上的疤。待到疤痕四周微微翘起,便被揭开,露出一张无暇如暖玉的脸来。   阿窈则趁着这个时候,给她讲述一天里崔府都发生了哪些事,免得时日长了一无所知,反倒露了马脚。   “今日可发生了件大事,前些日子大夫人身边的春梅不是偷偷勾搭了二老爷么?虽然被收了房,可毕竟是大夫人的人,二夫人恨得牙痒,忍了些日子,今早终于寻了个不是,着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哪里想到春梅已经有了身孕,怎么受得住?不到天中的时候便落了胎。春梅又恨又悔,竟跳井死了!”   “什么?”崔琰怔住,虽然崔府里这样的事并不稀奇,但终归是一条人命,“糊涂的丫头。”她叹道。   “是啊!想来春梅也是太着急打错了算盘。她年岁不小,到了明年可就要发出去配小厮的。她心高气傲的,哪里愿意。想着二老爷向来都是只要有点姿色就沾惹的,虽然房里人多,但终究算半个主子,锦衣玉食是跑不了的。”阿窈一边干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说道。   “可惜二伯母同大伯母是针尖对麦芒,容得了别人容不了她。”崔琰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可不是。”阿窈道,“这下两边的矛盾又深了一层。”   崔琰皱眉,自祖母过世后,这崔府里竟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尽管从前祖母在世时也不是真的毫无嫌隙,但至少能顾着颜面,维持面上的和气。   想起祖母,崔琰心内一酸。自十年前父母双双在南境通县那场瘟疫中染疫去世,祖母便是她最大的依靠。她庇护她,给她最好的,最最难得是支持她一个深闺女子研习医术。   也正是如此,她成了旁人的眼中钉。三年前,苦苦支撑崔门数十年的祖母猝然离世。自此她便失了依靠,任人欺凌。先是被逼着从绮罗园赶至位于如今这个东北角的小偏院,接着跟着她的丫头嬷嬷被遣的遣、被卖的卖,只剩下阿窈一人。   大堂姐崔璎更是诬陷她偷了祖母留下的翠玉佛,那是所有人都觊觎的宝贝,价值连城。   尽管错漏百出,但人人都信了。大伯父请出家法,鞭了她二十鞭,还罚她长跪祠堂,直到她昏死过去。   她便是从那长长的昏迷中重生的。   “小姐,”阿窈道,“任他们怎么闹去,也碍不着咱们。这门一关呀,就挡住了所有糟心事儿。饿了吧?饭好了,我去端。”   崔琰望着阿窈的背影,她小自己两岁,是爹娘外出行医时救回的孤女。她们是主仆,但更是相守的亲人。   阿窈忠心护主,平日院里的事情都担在她一人身上,还要受排挤欺凌,着实不易。   只是不知道上一世自己死后她结局如何,想来不会太好。   “阿窈,今日可有人来?”吃着饭,崔琰问道。   “嗯,”阿窈搁下筷子,很是愤愤的样子,“就是那个表少爷啊!我说了小姐身子不舒服,他非要往里闯,说是要探视。我便大着嗓门引起了几个过路丫头的注意,他才很不甘心地走了。”   陈墨言……伪君子!崔琰眯起眼,他是姑母崔陈氏的独子,崔陈氏不知因何事被夫家休弃后,他便随母亲住在崔家。   他用风度翩翩、知礼持重的假面迷了众人的眼。上一世,陈墨言误以为祖母给崔琰留了大笔财富,便多有纠缠,后来更是同崔璎合谋要强占她。   想起这事,崔琰至今都想不明白,当时到底是谁帮了她,她只记得当时中了迷药,一觉醒来,满世界都在传陈墨言强占了崔璎!   “小姐?”阿窈见崔琰愣神,“是饭菜不合口?”她问。   “怎么会?阿窈手艺了得,都把我的胃口养刁了。”崔琰笑道。   哪有?明明小姐最不讲究,一个干馒头就能对付一顿。阿窈想着,瞥了瞥嘴。   “我帮你收拾。”吃了饭,崔琰抢着收拾碗碟。只听得“啪”的一声,白瓷碗碎了一地。   “唉。我的好小姐,你呀,医术高超,识遍天下药草。偏偏内宅女子该会的你一样不会。今后,如何嫁……”阿窈突然住了口,如今崔府声名狼藉,就连崔琰都被编排得一无是处,如何会有好人家来提亲?   崔琰倒毫无在意,只淡淡地道:“阿窈,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了这里。”   天渡楼,二楼靠栏杆的雅座坐着一锦衣男子,一边品茶一边扫过楼下鼎沸的食客,带笑的眼眸透出一股精明。   不一会,一个身着玄青色衣衫的男子毫无声息地在他对面坐下。   “有眉目了?”刚坐定,他便开口问。   “急什么?稍等一会儿,包你得到最详尽的信息。”林秋寒身子后靠,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本世子可忙得很,没空陪你浪费时间。”裴长宁一脸不屑。   “呦呵,真是奇了,你还知道你是南临王府世子啊!”林秋寒叫道,“你知道你母妃跟我说什么吗?说是对未来儿媳妇已经没有要求了,只要是个女的就行。你听听,天下慈母心哪!你于心何忍?”   堂堂南临王府的王妃对儿媳妇的要求就这么简单,传出去真是笑话!   “不过,她听说了你叫我查崔大夫,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你告诉她了?”裴长宁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瞬间像结了几层冰。   “哎呦,”想起刚刚在南临王府的情景,林秋寒心有余悸,“你那个母妃什么样你不知道吗?她今日要是不从我嘴里套出点话来,你以为我能好端端坐在你面前?”   “活该。”裴长宁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林秋寒还想顶回去,忽见裴长宁眼睛陡然间一亮,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崔琰只身一人由小伙计指引在楼下靠窗的位置坐下。依旧是淡然的模样,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只不时向着门口望去,那样子倒像是在等人。   “咦?她怎么来了?”这点他林秋寒可没料到。   “还不快说。”裴长宁收回视线。   “说了别急,好戏开始了。”林秋寒抿了口茶,持杯的手点向楼下说书人的方向。   “啪!”惊堂木落下,“列为客官,上回我们讲到自崔府老太君驾鹤西去后,这崔府啊便犹如大厦将倾,散若沙土,各房子孙皆不成器。男的偷鸡走狗,女的伤风败俗。正所谓‘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用来形容这崔府半点不过分。”   “话说这老太君共育有四名子女。长子崔昀,聘瞿氏为妻,有一子一女,子崔玓,女崔璎。次子崔昉,妻子刘氏,刘氏不孕,并无嫡子嫡女,庶子庶女倒是一大堆。长女崔昐,嫁予邻县陈家为妻,后被休,如今带着唯一的儿子陈墨言住在娘家。幼子崔旸,妻董氏……”   有心急的客官打断道:“别光讲这些没用的,真是老奶奶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不少人附和着。他们要听的是深宅大院的隐秘故事,而不是这无用的家谱。   “勿急,勿急,”说书先生晃着脑袋,故意嘬了口茶,“大门大户的,人口众多。先理清了这人物关系,而后听故事才不乱。”   “先说这长房,崔玓娶妻胡氏,那可是娇滴滴的美人啊!可惜,那崔玓是个断袖,娶妻也是掩人耳目。你说这新媳妇谁不惦记?哎——那崔昀便做了扒灰的公公。”   满堂哄笑。   “你叫我来,就是听这无聊透顶的闲言碎语?”裴长宁很是不耐。   “勿急,勿急,”林秋寒学着那说书先生的口吻道,“我办事可曾叫你失望过?你且往下听。”   裴长宁却凝视着楼下那道倩影,她等的人到了,是个市井青年,正同她说着什么。   他黑着脸,那泼皮看她的神色叫他厌烦。   “再说这二房,崔昉是个好色之徒,房内凡是有点姿色的都叫他淫了个遍。小妾是一个接一个的纳。那刘氏理亏,只得忍气吞声。前些日子,还为了这事逼死了个丫头。啧啧,这人命在他们看来轻如草芥。”   “方才说了,二房虽无嫡子嫡女,庶子庶女却多。好些个已经娶妻生子,这其间嘛,大伯同弟媳、叔叔同嫂子的腌臜事,乱如麻。”   “……”   “上梁不正下梁歪,据说崔昐因为同人偷情被休,带着儿子陈墨言投靠娘家。这陈墨言也有样学样,竟同崔府的一个女儿有了私情……”   说书人猛地顿住,见下面渐渐骚动起来,“快说!快说!跟谁?”   他很是得意,才接下去说道:“你道是谁?就是三房独女崔琰。可怜这崔旸夫妇当年济世救人,不幸死于瘟疫。不想这崔琰疏于教导,老太君在世时极宠,养成了刁蛮任性的性格。简直目无尊长,虐待下人。唉……”   裴长宁再也不想耗下去,起身要走,却被林秋寒止住。   “你到底说不说?”他瞥向他。   “这正说着的,是谁?”林秋寒盯着他的眼,看他的反应。   裴长宁瞥向说书人,又看了眼那个身影,“崔琰?”他深如寒潭的眼眸泛起些许波澜。   林秋寒不去理他,却将双手架在栏杆上,一双探究的眼盯着崔琰看,“你说这姑娘的心是什么做的?这样被人说得一无是处,竟毫无反应,就像跟她全不相干似的。”   楼下崔琰面不改色,充耳不闻,又似乎这只是别人的故事。   “说。”裴长宁复又坐下,等着林秋寒开口。   “哎,先说好。赤焰湖那边发生了人命案,你若同我一起去,我便说。”   “你这是在跟我讲条件?”裴长宁并不看他,手中的瓷杯瞬间化作齑粉。   林秋寒咽了咽口水,好看的唇角立时上扬,“这是邀请,邀请。再说了,你身为南临王府世子,疑难案件也是你分内之事。”   说完,他敛色正襟,一改吊儿郎当的模样,“崔南心就是崔琰。当年同济堂沈老堂主与崔旸交好,崔旸夫妇出事后,老堂主便将崔琰收为徒儿。”   他瞥了眼裴长宁,瞧出他眼中的疑虑,接着道:“纵然那说书人满嘴放炮,但有一点他说对了,崔家老太太的确宠爱崔琰。但她死后,崔琰处境艰难,全崔府的人都相信是她偷了老太太的翠玉佛,还对她施了家法,可这丫头被鞭了二十大鞭,愣是不认错,腰杆挺得笔直,在祠堂一直跪倒晕死过去。”   “啧啧,”他看见裴长宁眼中一点一点冷下去,“好倔的丫头!自那以后,她被赶至崔府的偏院。这倒合了她的意,方便她外出行医。”   二人又向崔琰看去,她却不知何时离开了,那市井青年亦不见了踪影。   “不……”还没等林秋寒叫出那个“好”字,对面一道青影闪过,裴长宁早已越国栏杆下楼去了。   噫——这是?真是奇了……      ☆、孤女处境   一经飞红雨,千林散绿荫。   城郊,朵朵红英,像是墨染的画,点缀在满目绿波里。只待煦暖的微风拂过,扬起漫天嫣红。   崔琰跟在那人身后,无心留意醉人的春景。“还有多远?”她终于觉察出有些不对劲,此地太过偏僻。   “怎么?小娘子,这么快就等不及了?”那泼皮用手抹了下嘴角,转身朝着崔琰走去,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崔琰身上游移。   “你不是镖局的人?”崔琰惊觉。   “现在才想通可迟了,那日我不过是路过那,就被你当作镖局的人。”泼皮不怀好意地笑了。   “可你说见过那朵蓝莲。”崔琰暗悔。那日,她想去镖局托人查找那蓝莲的线索,恰面前这人路过,说可以帮忙,她竟错信了他。   “哈哈,”她眉间的懊恼更加激起了他龌龊的欲望,“虽然是丑了点,但爷不嫌弃。放心,爷会好好疼你的。”   他一点点向她逼近,她紧张地往后倒,忽地抓起一把尘土像他撒去,转身便跑。   那泼皮躲之不及,瞬间被迷了眼,但很快便没事,紧跟着追去。   崔琰拼命地跑,不时向后看,忽地撞上了一堵结实的胸膛。尚来不及抬头,便被那人一把扯住挡在身后。   裴长宁上前扼住那泼皮的脖子,修长的手骨节泛白。直到那人脸色紫涨,才松开手。   “滚。”裴长宁理了理衣袖,嫌恶地瞪了他一眼。   “多谢。”崔琰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裴长宁见她还是那副孤清的样子,想起她看着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这么容易就跟着一个看起来就不是好人的人到了如此僻静之地,不禁大为光火。   温热的胸膛、强有力的心跳,想起刚刚撞到他时的情景,崔琰不禁面红耳热起来。   她有些失望地看着那团青影,救了她,却连句话都不屑得说。终究,他还是因为无意于她才不来的吧?   崔琰回到家,随即换了身桃花红的襦裙,让阿窈给她梳了个垂挂髻,顶上一朵粉晶花插,垂发弯弯疏疏地覆在额前。   暖风微醺,春色正好。深闺有女,身姿窈窕。   “小姐,”阿窈盯着梳妆好的崔琰,“你真好看!”   崔琰婉转而笑,起身道:“走,我们出去走走。”   “你是说?”阿窈纳闷,小姐今日怎么了?   “明日我要出趟远门,今日在他们跟前转转,免得突然想起我来,闯来坏了事。”   “小姐要去哪?”   “赤焰湖。”   “赤焰湖?那么远的地方啊!可有两天的路程呢!这荒郊野岭的,小姐一个人,怎么……”   “不妨事,爹娘在的时候常常带我出去游历的。”看着心焦的阿窈,她掐了把她粉嫩的脸蛋,“放心,那边长着几种特别的草药,我去采了便回。”   只有同阿窈在一起时,她才会毫无防备,显出小女儿态来。   崔琰出了院门便作弱柳态,用帕子捂住嘴,时不时地咳上两声。阿窈会意,赶忙上来扶住她。   “小姐,你可慢着点,今日才刚能下床。”   才刚刚掌灯,正是各处请安的时候,就得这时候出来才好。   主仆二人行至荣源堂,听门的小丫头见了崔琰,很是吃惊。不情不愿地去通报。   崔琰立在院内,有些怔忡地盯着烫金的“荣源堂”三个大字,这里就是祖母生前住的地方,她每日里不知道要来多少次。祖母去世后便由大房所居。绮罗园便是紧挨着荣源堂后的院子,如今是崔璎住在里面。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却让她生出面目全非的感觉。   小丫头来请,崔琰方才回神,随她进了屋。环视屋内,崔璎正领着幼弟幼妹们齐齐坐着。见了崔琰,不由得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崔琰心内冷笑,她到底恨自己什么呢?   “大伯母。”崔琰规矩地行礼。   瞿氏见崔琰气质清冷,便是行晚辈礼,也是孤高的模样,好似谁也不在她眼里,不禁满肚子来火。   简直跟当年的董氏一模一样!   “难得见你过来,可是有什么事?”瞿氏淡淡地问。她是个矮胖的妇人,面粉似的脸,嵌着一双小如豆的眼,看起来滑稽可笑。   “侄女自前几日染疾,至今未愈,”崔琰轻咳了几声,“虽说是个过人的毛病,按理并不该随意走动。但有一事,今日不得不过来回禀大伯母。”   瞿氏骇然,身子不禁后仰,示意丫头婆子们将年幼的公子小姐带出。   “何事?”瞿氏并不请她坐,只待她快快说完便走。   “自半年前起,我的月钱便不曾拿足。本也无妨,可如今接连要吃药,一时半会又好不了。还请伯母……”   “崔琰!”崔璎腾地起身,“你还当是从前祖母在世时纵得你无法无天吗?你不是清高吗?怎么……”   自小她便恨她,恨她有一副好模样,恨她有一对好父母,恨她最得祖母的宠,恨她虽身在崔家却孤傲得如一朵青莲。   “住口!”瞿氏假意训斥道,小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两下,粉白的脸上勉强堆起笑,“阿琰,你也知道,崔府如今哪能比得当年。如今我主持中馈,实在是一日难似一日。灶里的柴、绣绷上的针,哪一样不要算计着过?你们姊妹们还都未出阁,我这心里啊总像有块石头压着,可曾有一日好觉可睡?你说你月钱短了,就我们这里,还是我自己的贴己拿出来使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觑着崔琰,却见她面上毫无松动之色,只得恨恨地说道:“虽然如此,但病是万万拖不得的,这样,伯母想法子从其他项里暂且挪出几两银子,一会便差人给你送去,如何?”   “如此,便多谢大伯母了。咳咳……”   待到崔琰离去,崔璎甚是委屈地向瞿氏说道:“母亲,她如今一个孤女,你还怕她?女儿方才是替你教训她!”   瞿氏皱眉,“别看她如今只身一人,却是个难糊弄的。之前翠玉佛的事你还没看出来?先顺着她,无妨。拿捏她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急什么?”   崔璎细细地品着瞿氏的话,突然明白过来,“母亲是说?”   无父无母的孤女,终身大事自然是握在伯父伯母手中……   崔琰以找崔瑶为由,在二房庆福堂逗留了会,也算是露了个面。   刘氏同瞿氏不同,喜怒哀乐全部显在脸上,这样如何斗得过瞿氏?听说崔琰从荣源堂来,一下子来了精神头。阿窈是个机灵的,添油加醋将方才发生的事说出来。   刘氏听说后像遇到知音般,拉着崔琰絮絮地说个不停,全是指责瞿氏的话。   崔琰很是不耐,便说出自己染了时疫,恐传给他人。刘氏登时变了脸,下了逐客令。   崔瑶倒是留崔琰在房里叙了会话。她是众多姊妹中唯一和崔琰走得近的,懦弱善良。只是……   崔玥同崔瑶一样都是妾所生,但崔玥因年长,被刘氏养在身边,要强却又心志不坚。   上一世,崔玥与崔瑶因陪刘氏去寺庙进香,途中出了岔子,两人都被莫家大公子莫齐瞧见,莫齐相中崔瑶,意欲提亲。崔玥听从崔璎谗言,合谋毁了这桩婚事。崔瑶为此深受打击,可怜金玉一般的女子死在了最好的年华。   夜华如水,崔琰仰头,看见颗颗璀璨的星如宝石般缀在丝缎般的墨色天空。她听见不远处笑语晏晏,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世,她绝不会让这件事再次发生。   崔琰自晨光微曦的时候便出发,在大宅子里关了许多年,走远路倒有些不适。   刚刚过午,崔琰脚上就起了泡,便坐在路边休整片刻。又不敢耽搁太久误了投宿,只匆匆吃了个馒头便起身赶路。   背上药箱,还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崔琰往路边靠了靠,好让马队通行。   “崔大夫!”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崔琰回头,见林秋寒勒住缰绳骑在马上,旁边便是裴长宁,后面跟着几个衙役。   陌头车马去翩翩,白面怀书美少年。这两人到哪都特别扎眼,还偏偏到哪都一块。   “崔大夫,又见面了。你去哪?”林秋寒问。   “赤焰湖。”   “啊!那真是太有缘了,恰巧我们也要赶去哪里。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哪!”林秋寒对崔琰说着话,眼睛却不断瞟向裴长宁。   “见几次面就是有缘?那这世间到处都是大人的有缘人。”崔琰道。   “……”林秋寒被噎住,不过他并不在意,“既然要去同一个地方,不如姑娘同我们一起?”   “不必,多谢。”她对那人尚有迟疑,不想在此时与他有过多的交集。   “崔大夫,”林秋寒发挥着他缠人的本领,夹着马腹轻轻跟在崔琰身侧,“上次真是多亏了你,才帮我们破了一桩悬案。这次赤焰湖一连发现两具浮尸,不巧的是胡伯近日劳累过度,身体有些不适,说不定还要请姑娘相助。”   说着向身后跟着的胡伯不断挑眉,胡伯示意,赶忙扶着额头叫道:“哎呦,我肚子疼……”   林秋寒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继续道:“况且,我瞧崔大夫脚上似乎已经起了泡,照你这么一瘸一拐的,就算再走个四五日也未必能到。说不定,等我们结案了,回来的路上还能遇见你。”   崔琰暗忖,他说得确实不错,她如今这样也难赶路。“那便多谢大人。”声音清泠泠的,犹如山涧流水。   可是,她该骑谁的马?   “崔大夫,是这样,我的马呢有些营养不良,太瘦,对长得标致的姑娘呢似乎也不太友好。所以,我还是帮你拿着药箱好了。就让裴大人载你可好?”   闻言,他二人便四目相对,很快又都瞥开去。   林秋寒窃喜,不等他二人反应过来便率领众人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林秋寒:为了这木头似的两人,我容易嘛我? 前方预警:下一章,赤焰浮尸正式上线。   ☆、赤焰浮尸   崔琰低着头,窘迫得直盯着脚尖,面前忽然现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他颀长的身姿遮住了阳光,一头青丝高高束起,清隽的面庞看不出任何波澜。   她伸出手,借力上马,盯着他的背,莫名红了脸。   策马扬鞭,崔琰一个后仰,本能地拽住他两侧衣袖,又觉得不太合适,松了手又差点掉下去,只得又抓住……   几个来回,依旧没决定要怎么办才好,陷入激烈的天人交战。   “别动。”低沉的喝止声传来,似是不耐。   崔琰僵住,不敢再动,如此别别扭扭地行了一路。   赤焰湖虽算不上大,但景色秀丽,因湖中长着特有的红菱草,颜色鲜红,每每夕阳西下时,余光打在湖面上,如烈烈熊火。赤焰湖因此得名。   湖边林立着几座大山,山脚平坦处有上千户人家依湖而居。   裴长宁一行在掌灯时分赶到焰湖县,因县令出城办事明日才能回来,他们便先行找了家客栈落了脚。   “邢大人,过来。”林秋寒朝邻桌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招手。   “大人有何吩咐?”   “从今日起,你们每人都要降一级。”   “大人,”邢鸣有些迟疑,“前些日子,大人已经给我们降了一级,至今还没恢复,还要降?”   “降了吗?”林秋寒讶然。   “降了。”邢鸣腹诽,给我装……   “噢,”林秋寒瞥向裴长宁,见他不为所动,“那就还这么着,你还当捕头,反正不少你的月钱。说不定,南临世子还大大有赏。”他边说,边向邢鸣使眼色。   邢鸣会意,很是兴奋地向裴长宁道:“多谢世子!”   “喏,可得好好嘱咐那些蠢东西,可别漏了馅儿。”林秋寒道,转头看向裴长宁,“我看你私下里跟人姑娘说明你的身份得了,虽说你藏在我这儿是为了行事方便,但若你真的对人家崔大夫有意,趁早明说。”   “闭嘴。”裴长宁蹙眉。   林秋寒正嘀咕着,忽见崔琰正从楼上下来,便招呼她,“崔大夫!”   “多谢。”崔琰坐定。   “崔大夫,同鄙人不用这么客气。太见外了。”林秋寒笑道,明眸皓齿,清如朗月。   崔琰不接话,默默吃饭。   “哎——崔大夫。”林秋寒似想起了什么,“你听说过南临世子裴川吗?”   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个名字,崔琰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他知道些什么?又见他眼里一片澄然,便稍稍放心。   “没有。怎么?他病得很重?”崔琰道。   裴长宁嘴角抽抽了两下,看向林秋寒的眼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咳、咳。”林秋寒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崔大夫怎么这么说?”   “大人同一个大夫提起素未谋面的人,不是生病是什么?”崔琰终于平静下来。   “慢用。”裴长宁放下碗筷,起身上楼。   唉——林秋寒心内一声长叹,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隔日一早,林秋寒同裴长宁用餐时因迟迟不见崔琰下楼,便问店小二道:“可曾见过昨日同我们一起的姑娘?”   “啊,”店小二想了想道,“那姑娘啊,今天一大早,我刚把门打开,那姑娘便背着药箱出门了,还跟我问路了呢。”   “她说去哪了?”   “说是去凌云峰。那地方可险呢,别说一个姑娘家,大男人都不定上得去。我劝了她不听,可真倔!”   “你可要?”林秋寒觑着裴长宁道。   “你是嫌知府的位子做得太稳了么?”裴长宁打断他,“案件不破,我看你如何交代。”   不装会死啊!林秋寒翻了翻白眼。   屋内,县令杜恒正向林秋寒一行人讲述案情:“诸位大人,大概在七、八日前,焰湖县有妇人王氏来报失踪,说是丈夫王礼外出不归,已有三日。下官派人寻了三日,一无所获。恰好此时,有人在赤焰湖上发现一具浮尸,已经一个涨成两个大,面目全非,但经王氏辨认,此人确是其夫王礼。”   “经仵作查验,死者口鼻中充满了赤焰湖中特有的红菱草,且手足僵硬,应是溺水后挣扎所致,又因身上并未发现其他外伤。初步断定为溺水死亡。”   “就在三日前,有人看见镇东头的屠夫许知像是被什么东西拖入赤焰湖中。噢,也就是传说中的‘赤焰水鬼’。大人有所不知,当地传说湖中有水鬼,被困在这赤焰湖中,必须要找到替死鬼,才能转世投胎。”   “虽说看见的人有不少,但谁敢下去救?眼见着许知挣扎着不动了,才有几个胆大的下湖把他拖上来,已经没救了……”   “验尸结果跟王礼一样,为溺水死亡。可两家家属并不认同,死死咬住二人水性好,不可能溺死这一点。况且接连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谋杀?下官不能妄断,故而上报知府大人。”   林秋寒点头,示意胡伯再次对尸体进行查验。天气渐热,尸体已经开始腐败,散发出难以言明的腐臭。   王礼的尸体肿胀得厉害,胸部以上的皮肤已经变成绿色。背部现出大面积的尸斑。手足僵直,指甲缝里亦嵌着少许红菱草,正如县令所言,这是溺水挣扎所致。   “啊!这……”胡伯指着尸体的双手骇然向着杜恒道。   只见尸体双手自手腕起没有皮肤,惨红的腐肉露在外面,森然可怖。   “噢,”杜恒解释道,“这尸体是本镇一个精神不正常的老叫花子发现的,当时他想把他拖上岸,不想还没用力,就把他双手上的皮整块的给拽了下来。这老叫花当场给吓昏了过去,现在还高烧不断、神志不清呢!”   “啧啧,泡得太久,皮肤都剥落了。”林秋寒道。   “看起来很像是溺水而亡。”裴长宁凝视着尸体,思索了片刻说道。   再看另一具,外观上要好一点,皮肤苍白、发皱,尸斑小而少。其余情况同王礼大致相同。   “胡伯,”裴长宁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许知的左手腕处细小的紫斑问道,“这也是尸斑?”   “这……”胡伯弯身细看,“看起来是。”   “这也有。”裴长宁指着右手腕说道。   “两边倒对称。像是被绑造成的。”林秋寒道。   “胡伯,看他们胃里有什么。”裴长宁思忖了半晌,向着胡伯道。   “如此看来,溺水和他杀都有可能啊!”客栈里,裴长宁正同林秋寒用晚膳,林秋寒忽地搁下筷子,叹息道。   “一个手上掉了皮,什么也看不出,一个手上虽然有紫斑,但太轻微了,说是尸斑也有可能。胃里那点残渣,哪分得清什么是什么!”   林秋寒很是苦恼地说着,今日邢鸣带人去查访死者家人跟声称见到水鬼的人,也没什么实际的发现。   “哎?你的看法呢?”林秋寒问。   裴长宁像是没听见,只不时瞥向大门的方向。   这厮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听他讲话!   “放心!”林秋寒没好气地用筷子瞧了瞧桌面,“你的影卫十个跟去了八个,还怕什么?”   一点都不光明磊落!早上听说崔大夫去了凌云峰,面上不显,却暗暗差了影卫跟去。   忽地,一道蓝色倩影出现在门口。裴长宁若无其事地低头吃饭,似乎视线从未落在她身上般。   林秋寒狠狠地咽了咽口水,“裴川,你会遭报应的。”低低地说完,转眼便满脸堆笑,“崔大夫!”   崔琰有些狼狈,身上灰扑扑的,发丝散乱着披在肩头。   “听伙计说你去凌云峰了?真叫人担心。”林秋寒瞥向裴长宁,故意加重后面一句话。   “不妨事,”崔琰卸下药箱,“前些日子,翻阅古医书,上面提到一种草药,叫木羽,只在这儿的山里有。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人见过了,今日本也是去碰碰运气,谁知还真让我找到了。”   “哇!崔大夫,除了上次帮我们破案,平日里你还从没跟我们说过这么多话呢。”林秋寒笑道。   这话说得崔琰微微红了脸,她本因今日寻得了古医书上记载的草药而兴奋,不禁多说了两句。   一旁的裴长宁见满脸红晕的崔琰,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   “失言、失言,”林秋寒道,“崔大夫莫怪。”   “不妨。”崔琰又恢复了一贯的清淡。   “崔大夫可否也让我们瞧一瞧这稀罕的草药?”林秋寒瞧向她的药箱。   “自然。”她小心翼翼地从药箱中捧出一株绿植来。   “这……”见到崔琰手中这株木羽,裴长宁同林秋寒对视了一眼,眸子里都现出异样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这浮尸写得我一天都没什么胃口。啊啊,我似乎找到了减肥的新办法。   ☆、木羽初现   不过五寸高的样子,细细的茎,向外斜出一片片嫩绿的叶子,弯弯盘错的根须上尚沾着些许泥土。   “你方才说,这是木羽?”裴长宁盯着崔琰手中的绿植问道。   “嗯。”   “那二人胃里发现的残渣当中可不就混有这东西!”林秋寒很是兴奋,抢先道。   “有何效用?”裴长宁点头,继续问道。   “书上说它有麻醉的作用,”崔琰顿了下,“但具体有什么效用?如何使用?我还不知道。”   “麻醉?”裴长宁同林秋寒又对视了一下,“这么说来就很明显了,那不是尸斑,而是绑痕。此二人被人绑架后又被下了药,随后被丢入水中。下了水后,意识会稍微清醒,自然会挣扎,但又因为药性的作用,没有足够的挣扎能力,最终溺毙。但只要有了挣扎的动作,口鼻甚至腹腔里自然会留下泥沙水草等物,看起来就像溺亡一般。”   “那水鬼一说如何而来?并且许知死的时候许多人都看见有东西拖他的。”林秋寒道。   “邢鸣今日访了一日,有没有告诉你那日看见许知落水的都是些什么人?”裴长宁幽幽地问。   “说了,一群老大娘。”林秋寒不解其意。   “明日,你亲自问话,”裴长宁食指看似随意地敲着桌面,“噢,一个一个地问。”   “我?”林秋寒不满,“凭什么?”   裴长宁并未答话,狭长深邃的眸子一眼望不到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还是如前世那样,深沉、淡漠,总是随意地指派林秋寒。林秋寒倒也不介意,大概也是因为他的确太锐利了。   “我去问话,你做什么?”   “老叫花。”   闻言,林秋寒突地想起什么,狡黠的坏笑从脸上一掠而过,“崔大夫,我就说每次遇见你案件都有发现。这老叫花啊,是发现尸体的人,现在还病着呢!可否明日请你同裴大人一起去瞧瞧?”   裴长宁见崔琰低了头,看似无意地将视线落在她那道长长的疤上,顺着疤痕瞧见线条柔美的脖颈。他心内猛地一窒,陡然收回视线,看向别处。   “怎么?崔大夫明日不得空?”林秋寒问。   “并不是。”崔琰虽然犹疑,但来不及多想。   “那就这么定了。”林秋寒很是得意地看向面前的两个人,方才的气忿一扫而空。   ……不求霞帔加身,勿需富贵尊荣。布衣粗食,山河无疆。惟愿年岁不负,与君白头。   她抛却作为女儿家的尊严,满心的希冀,却没有得到回应。从最初的殷殷期盼,到患得患失,再到懊恼自己的鲁莽。还未来得及膨胀的火苗,终究如那一树梨花,漂泊无依,零落归土。   寒光澈澈的剑锋,似是永不凝固的血,妖冶邪魅的蓝莲……   “啊。”崔琰陡然从梦魇中醒来,大口喘着粗气。   四周静谧无声,她瞪大了双眼,盯着屋顶,半晌才缓过来。那都是上一世的事了,现在她还活着。   暗夜里,悬在门上的手终究还是被收回,无声无息……   崔琰清早起身便急急地收拾行李,夜间从梦魇中醒来后辗转了许久才又睡着,早上便睡迟了些。   她摸着所剩不多的银两,那日大伯母虽说差人送点了银子,但也有限。如今她还要再上山几趟,又搅进了凶杀案,想来也要耽搁不少日子。只能找个农户家先寄宿,省些花销。   她轻叹了口气,刚刚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便听见“笃、笃”的敲门声。   她朝门口走去,忽地想起那道疤还没粘在脸上,只得折回镜前粘好。   拉开门,见一道颀长的青影背身侧立着。盯着他瘦削的背,她微微失神,上一世,她跟在他的背后,不知走了多少路。   一不留神他就转身,对上她有些恍惚的眼。“早。”崔琰慌忙低头。   “走吧。”他飞快扫了眼屋内,又看了看她,“楼下等你。”不等崔琰点头便急急走开去,不过行了两步的距离,又回头。略思索后,用食指点了点自己左脸相同的位置,“疤,歪了……”   崔琰登时从脸到脖子红了一片,看了眼他似笑非笑的脸,“哐!”地一声关上门。   老叫花住在一个破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他正紧闭着眼躺在稀疏的稻草上,身边散落着几只缺了口的碗。   庙里到处弥漫着破败的气息,霉味四溢。崔琰见他对来人没有任何感觉,脸色蜡黄,腹部高高鼓起,四肢肿胀,便跪地给他把脉。   “他活不了多久了。”崔琰轻轻叹道。   裴长宁惊闻,也蹲在她身边,“怎么?”   “他腹有瘤疾,已病入膏肓。”崔琰依旧搭着脉,眼中透着疑惑,“只是他的脉息也太弱。”   她觉察出不对劲,只见她将耳朵凑到他胸口细细地听。   “快!他喉咙里有东西!”说着便示意裴长宁将其翻过身,她则一手捏住老叫花的嘴,一手伸进去按压他舌根,丝毫不觉得腌臜污秽。   “哇!”老叫花吐出一大口秽物,瞬间便通了气,面上渐渐有了血色。   崔琰轻吁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裴长宁头一次见她这般面带微笑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很是舒畅。   他起身四周张望,走开去。崔琰并不在意,只细细地查看铁锅里烧干的药渣。   一时,裴长宁提着一小桶水放在她身旁,又走开去。崔琰心内好笑,从上一世起他就是这样,不多话,却能给她无限的温暖。   她净了手,打开药箱取出一粒丸药,给老叫花服下。正忙着,见两个女子走进来,皆是疑惑地盯着她看。   “你是大夫?”年纪稍大的那个问。   见崔琰点头,她就熟络地说开来:“我夫家姓骆,这是我女儿,玉槿。都是街坊邻居,听说这老叫花被吓着了,我们娘俩来瞧瞧。”   崔琰亦说明来意,骆大娘母女了然,并不打扰她诊治,只在一旁将带来的吃食取出。   骆大娘是个自来熟的性子,玉槿却大相径庭,三十岁上下,姣好的面容总有些倦意和畏缩。   “他一直没有看大夫吗?”崔琰指着老叫花问。   “看大夫?吃百家饭的,哪里看得起大夫。”骆大娘叹道,“若不是这次他发现了王礼那死鬼,县衙会派人给他请大夫?”   一会儿,老叫花悠悠醒来,“呦!醒啦!可多亏了崔大夫。”骆大娘抢先道。   老叫花畏缩着,脸上尽是惊惧之意,不过很快他的眼光落在骆大娘母女带来的吃食上,便亮了亮。   “饿了吧!”骆大娘会意。   一顿狼吞虎咽之后,他心满意足地躺下。裴长宁过来问当日发现王礼的情景。熟料,一提起王礼,他便激动起来,嘴里语无伦次地乱叫,“鬼,鬼!厉鬼来索命了。不是,不是,是报应……”   只见他越说越亢奋,脸色发红,崔琰只得用银针慢刺他的印堂、率谷两个穴位。   裴长宁拧眉,待他安静下来,便问骆大娘:“他平日里就这个样子吗?”   “嗯,”骆大娘道,“平日里就疯疯癫癫的,前些年还好些,有个儿子跟着他,儿子死后就彻底疯了。”   “他有个儿子?”   “可不?”骆大娘叹了口气,“跟他一点都不像,是个机灵的小子,叫小豆子。他呀!”她指了指老叫花,“从前好赌,把家当都输光了!芸娘命苦,怎么就跟了这么个人!病了没钱治,年纪轻轻就死了。留下小豆子同他相依为命。谁曾想,屋漏偏遭连夜雨,这老天爷啊,惯会开人的玩笑,芸娘走了没两年,小豆子也得了急症走了。”   “这下他可疯了,整日里悔不该当初,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吃,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也就我们这些街坊可怜他,时不时来照看照看。”   “别看大伙都叫他‘老叫花’,他还不到四十岁。这么邋里邋遢的,弄堂里的小孩子都叫他‘老叫花’,时间一长,大伙也就跟着这么叫。”   骆大娘同玉槿都看着老叫花叹气,忽地,骆大娘像是想起什么,对玉槿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省得那畜生回来找不到你,回头又要生事。”   玉槿点头,起身还没站稳,便被冲进来的醉汉撞了个趔趄。还没等她站稳,便被那人扬手打了一巴掌,“大白天的,不好好在家待着,又想出来勾引哪个男人?”醉汉身形不稳,只狠狠地看着裴长宁。   玉槿见他出言不堪,顾不得脸上疼痛,忙向着裴长宁服了服身,以表示歉意。正要去扶醉汉,却被他大力推倒在地,“怎么?更难听的话我还没说呢,就舍不得了?”   “好姑爷!看在我的面上就算了吧,啊?来,我扶你回家休息。”骆大娘上前扯住他的手要往外拉。   “算了?”醉汉不理,直往玉槿走去,“老子受了委屈,怎么就算了?”   浊臭味直向崔琰扑来,她看向裴长宁,他却冷冷地道:“走。”   崔琰不答话,只倔强地扬了扬眉,只听他继续道:“这不关你的事。”   崔琰不理,只身挡在玉槿前面。“哪里来的丑丫头?快给我滚开!”   她依旧不动,闭眼等着即将落下的巴掌,却听不见动静,睁眼便瞧见裴长宁单手抵着那醉汉。凌冽的气势逼得他酒意醒了七分,直往后退。   “臭娘们!给我等着!有种你给老子躲一辈子不回家!”他指着玉槿骂道,畏惧地看了看裴长宁,头也不回地跑了。   “多谢。”玉槿眼里蓄着泪,甚是委屈地看向她母亲。   方才还神气活现说着别人故事的骆大娘现在也泄了气,“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   等到那母女二人相扶着离去,“你这是害了她。”裴长宁对崔琰说道,似是不屑。   “那就眼看着她在你面前被打?”崔琰反问道,秀丽的面庞染了愠色。   “总好过接下来更加严重的局面。”裴长宁毫不退让地回她。   说着伸手去拿药箱,“不用。”崔琰推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将药箱背在身后。   裴长宁看着她急步而去的身影,竟一时无措,只得急急跟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签约啦!谢谢各位……   ☆、不是传说   “果不出你所料,”林秋寒一进门就急急地喝了口水,跟老大娘们纠缠了大半日,比受刑还难过。“先前邢鸣问话的时候,她们个个言辞凿凿,都说看见了水鬼。可今日我一出马,没说两句就都露了馅,支支吾吾的,没一个说得清的。”   想起今日问话的情景,林秋寒就好笑。没有人在旁边附和,那些大娘们连气势都矮了半截,先开始还是坚持自己看见了许知被水鬼拖下湖去。可问她那水鬼具体什么样、许知是怎么被拖下去的,便开始磕磕绊绊。及至林秋寒连骗带吓的说撒谎骗人影响断案是要被治罪的,个个都将自己推个一干二净,说是自己当时没看清,听旁人说的。   “你说她们年轻的时候也都是天真烂漫的姑娘,怎么上了年纪都变得这么难缠可恨?”林秋寒叹道。   裴长宁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抿唇笑了笑,“老叫花住的破庙后面是条小河,可以通赤焰湖。”   “你这是怀疑……”林秋寒窃喜,这就可以结案了?   岂料裴长宁摇了摇头,“先从这条线查吧。老叫花曾是个读书人,家境也还过得去。但是交友不慎,被人做了局骗进了赌场,从此沉迷赌博,倾家荡产不说,最可怜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这做局之人就是王礼和许知?”林秋寒恍然大悟。   裴长宁点头,“可他的疯却不像是假的。”寒潭般的眼眸沉静幽深,“明日上山。”思索良久,他淡淡地道。   “木羽?”林秋寒了然,若当真是他,那他一个疯子,如何知道木羽?如何得到木羽?   “那还得请崔大夫带路,”说道崔琰,林秋寒像是想起什么,“咦?她不是今日同你一起的么?怎么不见她?”   他四处张望,见裴长宁逐渐冷凝的脸,“你,不会又把人家姑娘给得罪了?”他试探性地问道。   见他不答话,林秋寒急了,“我就知道!你母妃先前跟我说什么来着?说你跟你父王一样,在儿女情长上不开窍,我还不信。哎呦,这一路你可急死我了!”他边说边抚住胸口,“别看人崔大夫面冷心冷,实际上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我问你,这姑娘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就……”   话没说完,只听“哗”地一声,银光陡闪,一柄长剑直抵他的咽喉,剑锋凛凛,寒光澈澈。   林秋寒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夹住锋利的剑头,涎着脸笑道:“果然兄弟情比纸薄。”   收剑入鞘,裴长宁转身便走,“去哪?”林秋寒紧紧跟在身后。   暗红浑圆的一轮春晖正低低悬在两个山头的中间,片片霞光如滴入水中的红墨,在低矮的天空蔓延铺展开来,丝丝缕缕,虚幻而绮丽。   连绵起伏的群山渐渐被薄雾笼罩,边缘泛着柔和的夕光,碧青的颜色逐渐变得浓重起来。   这是赤焰湖最隆重的时刻,风拂过湖面,卷起一浪一浪,红菱草随浪舞动,在夕阳的映照下,如炽烈的火焰,一团团、一簇簇,燎尽整个湖面,冲动而热烈,不顾一切。   透凉的湖水柔柔地打着湖边细白的沙子。崔琰沿着湖边信步走着,任卷来的水打湿裙角。   感谢老天,可以让她重来一次。尽管此生或许依然会有遗憾,但她眷恋生的感觉。   生,可以感受晨风雨露,可以感受欢欣悲凉,可以……再次看见那人的脸……   她立住,只静静盯着那轮落晖。   “瞧。”林秋寒眼尖,远远便瞧见立在湖边的崔琰,用手捅了捅一旁的裴长宁。   发丝飘扬,衣袂翻飞,微微侧着的脸映在幽红的光里,目光悠远。她就这么站在夕阳下,清扬婉转的身影,竟有一种决然孤清之感。   裴长宁微微呆住,屏住呼吸,清冷的眸子泛起点点柔光。他破天荒地放弃戒备,忽略了周遭的一切,只想将眼前这一幕牢牢刻在心里。   “灿如春华,皎若秋月……”只听林秋寒喃喃地道。   听到身后的动静,崔琰扭头,只瞥了裴长宁一眼,便微微点头向林秋寒致意。   “崔大夫,”林秋寒尚未回神,“好兴致。”   “赤焰湖果真名不虚传。”崔琰又回望浩渺的湖面,点头道。“今日多谢大人。”她想了下,继续道。   “什么?”林秋寒一脸茫然,不知其所指。   “多谢大人替民女付了房钱,回南临后民女会如数归还。”崔琰提醒他。   今日她从老叫花那回客栈后便准备退房,不想掌柜的说她的房钱已经预付。她问是谁,掌柜只说是同她一起的公子。   “哦、哦……”林秋寒故意拖长尾音,但见裴长宁并没有承认的意思,“小事,崔大夫不必放在心上。再说崔大夫帮了大忙,也算是替我知府衙门办事,区区几两银子,还就不必了。”   这么个人情,他倒是乐得占,反正花的又不是他的钱。   自然地,三人沿着湖边又走了一段。   “那两人当真是被人杀了的?”崔琰问。这是她第一次问起案件。   “嗯,”林秋寒道,他把本走在外侧的裴长宁拖到两人中间,“要说案件呢,还是裴大人最熟悉,让他给崔大夫说吧。”   裴长宁有些不大自然,崔琰也是淡淡的,像是白天的气还没消。怎奈林秋寒越走越快,不多时便将他二人甩开好远。   “你是说老叫花心怀怨怼,将他二人杀了,伪装成溺水死亡?”崔琰问道。   “虽然还有诸多疑点,但如今只有这条线索可以追。”裴长宁解释道。   “为何不从木羽入手?毕竟这东西知道的人不多。”崔琰思忖道,“明日,我正准备上山。不如……”   裴长宁微微颔首,“正有此打算,劳烦带路。”   说着说着,二人似乎都忘了白日之事。转眼金乌不见,天色昏暗下来,远山如黛,浓得犹如化不开的墨。   “啊!”崔琰蓦然身子不稳,觉得脚踝一阵刺痛,像是被尖锐的爪子牢牢抓住。   就在她瞬间就要被拽倒跌入湖中的时候,她本能地拉住裴长宁的手腕。   他觉察出她的不对劲,单手顺势将她搂在怀中,另一只手快速抽出长剑。   是一只怪物!模样有点像猿猴,身形竟如五六岁孩童那般大小,长长的手臂,爪前有足足三寸长的尖爪。最骇人的是一双铜铃般泛着幽光的眼睛,此时正狠狠瞪着他们。   它被裴长宁的长剑所震慑,不等他动手,在剑出鞘的瞬间便松开了利爪。裴长宁搂着崔琰急急后退几步,那怪物也上前几步,同他们对峙片刻,终究心有惧意,恨恨地转身又没入湖中。   前方的林秋寒听得动静,急急赶来,“见鬼!还真有‘水鬼’啊!”   裴长宁不答话,只蹙眉看着崔琰隐隐透着血迹的脚踝。   “受伤了?”林秋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不妨事,皮外伤。”崔琰不惯被人盯着,惊魂甫定的她看向湖面,蓦地惊呼:“那里!”   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远处的湖水里逐着浪翻了几翻,如跳跃的大鱼,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度,迅猛如离弦之箭,转眼便没入水中不见。   二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却只看见茫茫然的湖水,除了水汽,空无一物。   “会游水的怪物,跟刚才的不一样,白色的,更大点。”崔琰道,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没有啊!”林秋寒安抚着说道,“大概是你刚刚被吓到了,所以眼花了。”   “不是。”崔琰定定地道。   她倔强地看向裴长宁,他则郑重地点点头,清亮的眼里写满信任。   “咳、咳……”林秋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二人,“你们二位是打算保持这个姿势等着赏星星赏月亮么?”   只见裴长宁的手臂还圈住崔琰的腰,自慌乱起就未放开。   崔琰登时红了脸,别扭地往旁边挪了一步之地。心砰砰地跳个不停,只为了刚刚那一刹那的悸动。   三人往回走,裴长宁扭头看了眼风浪渐起的赤焰湖,若有所思……   凌云峰常年被烟云缭绕,因此得名。是赤焰湖周边山峰中最陡、最高的一座峰,常人难以攀登。   一行人自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开始爬山,崔琰夹在一群男子中间,丝毫不显弱。她从不开口要休息,却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听见林秋寒下令休息。   “崔大夫当真是女中豪杰。”林秋寒朝着崔琰竖起大拇指,靠着树干微微喘着气。   裴长宁却一身轻松,丝毫也看不出是走了山路,向林秋寒投去鄙视的一瞥。   打小你体力就比我好!又在边疆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林秋寒不在意地翻了翻白眼。   “噗……”不知怎么的,他一口喷了嘴里的水。   崔琰同裴长宁正疑惑地看着他,他却指着崔琰的裙角笑岔了气。   “哈哈……”林秋寒捧腹,“崔大夫,这可是你亲手缝补的?”   崔琰瞧着自己别扭的女红活儿,有些窘迫。昨日,裙角被那怪物划破了个大口子,阿窈又不在身边,只能尽最大的可能,补好了事。歪歪扭扭的线都露在外面,像只丑陋的大蜈蚣趴在上面。   一旁的裴长宁微微扯了扯嘴角,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我还没见过针线活这么差的姑娘,”林秋寒调侃道,“想崔大夫医术精湛,竟然对女红一窍不通。日后不知找个什么样的婆家。”   真是口无遮拦!崔琰有些恼,又不好冷言相对,只好不服气似的说道:“大人瞧着生性潇洒,实则也刻板无趣。这世间的女子,难道都只有嫁人这一条路走不成?”   不想嫁人!?裴长宁身子一顿,脸上瞬间如阴云密布。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变成“已签约”,努力存稿中……   ☆、死无对证   难道你不想嫁人?”林秋寒歪着头笑道,浓眉俊眼,一派清朗之气。“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崔大夫同我们说说也就算了。要是被别人知晓,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再说,人生漫漫,遇到自己心仪的人也不嫁?”   “人生漫漫……”崔琰重复这句话,将头扭开去,“死亡与明天,究竟哪一个会先来?”   不远处坐着的裴长宁直挺的背忽地一僵。   “不要这么悲观嘛!总想着这些不好的事,还怎么好好筹划人生?”   你怎会懂?上一世,我才活了短短的十九年……   “那么,林大人可会这些?”崔琰突然问。   林秋寒愣住,展颜笑道:“我自然不会,也不需要会。”   “你自己都不会,倒笑话起我来。”崔琰亦是不屑。   “我?”林秋寒无奈,“这本该就是女子的分内之事。”   “本该?”崔琰眼都未抬,只淡淡说道,“女子的本分大都是男人定的,不管她愿不愿意,高墙深院,从垂髫少女到步履蹒跚的妇人,见到的天空都是几十年不变的。”   “高墙深院?”林秋寒故作不解,“那是大户人家的,崔大夫游走四方,如何作此感叹?”   “我……”崔琰自毁失言,有些气急地说道:“就算是平常人家的女子,又有何不同?凭什么女子就该会女红,你们是没有手?还是没有脚?”   裴长宁抿着嘴,笑着低下头。就算藏得再深,内里到底是天真烂漫的女子,三句话一引,就立刻现出小女儿态。   “罢、罢,”林秋寒重重地将上好的象牙扇打在手心,“在下凡桃俗李、世俗不堪、粗鄙难耐、顽固不化,竟以这般愚人之见得罪了崔大夫,该死、该死!”   崔琰本是有些置气,但被他一连串的词逗得微微笑起来。不料这抹笑意被林秋寒捕捉到,“哎——”他对崔琰说话,眼却看向裴长宁,“你笑了!想不到你还会笑啊!这样挺好,不用总板着脸,啊……”   崔琰很不好意思地敛了笑,“我们该走了。”她又恢复了清冷的模样,淡淡地说道。   裴长宁起身时看似无意地瞥了眼恢复清冷之姿的崔琰,心内划过一丝怅然。她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美……   林秋寒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姑娘你娶回家你母妃一定喜欢,如此惊世骇俗的人,同你母妃是绝配!”   快到晌午的时候,崔琰领着一行人上了凌云峰,峰顶有一块平地,只是到处堆着乱石,并不见木羽。   “木羽长在哪?”林秋寒问。   崔琰弯身指着崖壁道:“在那。我发现的只有这么些。”   她手指的地方在他们所在地下方背阴的崖壁,直直的下去,没有一丝坡度,下面便是万丈深渊。依稀可见不多的几簇木羽附在峭壁上,正随着风不时舞动。   裴长宁紧拧着眉,“你怎么下去的?”她竟敢独自一人下到这么险峻的崖壁上采药!   “绳子绑住大石头就能下。”她觉察不出他的后怕与担忧,从药箱中取出绳子,熟门熟路地绑好,既然来了,自然要再带点回去。   “你说得倒轻巧!崔女侠,你知不知道这是悬崖?摔下去是要粉身碎骨的!”林秋寒咋舌于她的毫不在乎。   “世间万物,全在人的眼中。你说它是崖,我看它是墙。”崔琰不经意地说着。   爬墙她很在行。   说话间,她手中的绳索被裴长宁一把扯过去,举止间似充斥着一股怒气。   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迅速地将绳子尾端系在腰间,一个回旋,人已下到崖下,空留一袭青影在她脑中晃悠。   “啊!”她轻呼,心登时提到嗓子眼,赶忙弯腰探头去看。   只见他疾风般在崖壁上轻点几下,整个人如团云般在山间飘忽回旋,寻找踩点平衡身子的同时还能从容地摘着木羽。   “不用担心,裴大人轻功了得,底下兄弟们都叫他‘飞天狐’,等闲人都比不过他。以后你上山采药都带着他得了,不管千丈、万丈的崖,他咻咻咻都给你搞定!”林秋寒看出她眼中的担忧与焦急,笑着给她比划。   崔琰没有空理会他,不一会,她觉得身边一阵清风拂过,裴长宁稳稳落了地,手中握着几株木羽。   “都在这了,你勿需再来。”他沉静醇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竟是不容置喙的口吻。   他将木羽递到她手中,她则惊魂甫定,莫名地有红晕爬上脸庞,不想听到他带有命令式的话语,不禁有些失落。便有意避开他的眼,默默将草药放入药箱。   “啊!”随着颤巍巍的叫喊,有人应声倒地。   众人循着声响望去,是捕快小六摔在地上,甚是狼狈。他见众人皆盯着他,面上亦是讪讪的。   林秋寒狠狠瞪了一眼邢鸣:什么人都往知府衙门里招!就这么个又矮又圆的小白胖子,做什么什么不行,尽出洋相。   可他跑得快呀!就是裴世子也不定跑得过他。邢鸣不动声色,亦用眼神回应他。   “什么劳什子,害我栽跟头!”小六摸出屁股下的东西,一把抓过向崖下甩去。   裴长宁眼尖,单手上扬,稳稳将那东西握在手心。   一个水囊。   崔琰瞧着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老叫花的。”裴长宁道,似是答她的惑,又不像是在和她说话。   “可上次来,我并没有发现它在这里。”崔琰黛眉微蹙,迟疑地说道。   “许是你没有发现吧。”林秋寒道。   “不会,我每个石头都瞧了。”她为了找个稳妥的石头,每个都细细看了一番。   “她说得不错,它昨天还躺在破庙的角落里。”裴长宁凝视着手中的水囊,神情静穆。   难怪觉得眼熟!崔琰才想起昨日的确在老叫花住的破庙里见过这个水囊。   “昨日还在破庙,如今就到了这里,老叫花都是半死的人了,自然不可能爬上来……”林秋寒慢慢踱着步,缓缓说着,“这嫁祸的方法使得也太拙劣了点吧?当真以为我们没有注意到这个水囊?”   “是拙劣,可你也一点办法也没有。”崔琰道。   裴长宁霍地扭头看她。不错,伪装的溺水、木羽、老叫花、水囊,假得跟真的一样,却显得更假,却偏偏干净,让他们不得不跟着那藏在背后的人走下去。   “或许,他真的以为我们没有注意到。”裴长宁看向山的那头,目光悠远,直到那缥缈的远方,“那我们便如他的意,大张旗鼓地找找这个水囊是谁的。”   除了一个水囊,在峰顶并没有其他发现,一行人只好往回赶。刚到客栈门口,便见县令杜恒焦急地来回踱着步,每一步都透出撑到极限的耐性。   他一身青色官服,容貌俊秀,眉眼间依旧带着洁净的书生气。才三十五上下的年纪,正是宏图志满,只待他日凌云的时候。   见了林秋寒一行人,他眼神陡然闪出亮光,瞬间重重吁了口气,“大人回来了!”他迎上去。   “是出什么事了?”林秋寒暗道不好。   “老、老叫花……死了……”杜恒叹道。   这是唱的哪一出?不谈林秋寒,就连裴长宁也怔住。   接下来,不是该等着他们拿着水囊到处查,最终查出归老叫花所有,自然而然地就锁定凶手么?怎么就来了个死无对证?   “此人本就身患重病,一直都未请医问药,如蚁溃堤,就在两个时辰前病发身亡了。”杜恒道。   “不可能!他虽病重,但也能拖延些日子。”崔琰脱口道。   杜恒微微皱眉:当真没那么简单?“如此,便请崔大夫一同去看看。”他拱手道,知道面前这位面貌可怖的女子非同一般,就连林秋寒都十分看中。   破庙早就被杜恒派人团团围住。老叫花躺在地上,嘴巴微张着,表情痛苦,这是崔琰见惯了的被病痛折磨的表情。   她俯身细看,发现他微张的口边沾着干涸的涎水,头的一侧有些许呕吐物,手指微微蜷着。   “尸检。”她吐出两个字,光看面上,并没有什么发现。   杜恒看向林秋寒,林秋寒看向裴长宁。见他点头,便吩咐衙役进来抬尸体。   忽地听得外面传来吵嚷声:“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听着像是个孩童。   “走走走!捣什么乱!到别处要饭去……”衙役呵斥道。   “看一眼……就让我看一眼……”孩子起了哭腔,“他平时待我好,官老爷,就让我见他最后一眼……”   “让他进来。”裴长宁吩咐。   不一会,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冲进来,跪倒在老叫花身边,嚎啕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谁?谁?我要给你报仇……呜……”他乌溜溜的一双眼里满是痛和恨。   “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人杀了的?”林秋寒问。   “我就知道,”孩子忍住悲恸,不再放肆大哭,只抽泣着,“他同我说的。”他自小走街串巷,小小年纪便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知道面前这位定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   “他同你说什么?”林秋寒急忙问。   裴长宁亦上前。那孩子见裴长宁神情肃穆,周身散发出压制一切的气势,不禁身子一缩,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道:“他、他说,若他死了,叫我不要难过,这于他而言是解脱,也是他的报应。那人是不会放过他的……”   “哪个人?”裴长宁和林秋寒同时问。      ☆、蚀骨芙蓉   孩子被二人急切严厉的样子给吓住,“我不知道……哇……”他又放声大哭。   “乖,”崔琰上前替他拭泪,柔声哄着他,“不知道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想到什么就告诉我。”   “嗯……”孩子稍稍止了泪,藏在崔琰身后看着刚刚异口同声的两个人。   裴长宁同林秋寒面面相觑,他们就这么没有亲和力?   几个人围在老叫花的周边,验尸房内一片寂静。从表面看,老叫花是病死的这一说法毫无破绽。他略显干枯的身体没有一处伤痕。   崔琰面上蒙着白布,立在胡伯身后,见他检查完尸表,拿起一柄小而薄的尖刀自老叫花喉下一寸起划开,一直到肚脐。不想皮肤刚被划破,便有水沿着创口汩汩渗出。   “果然是瘤疾,”胡伯叹道,他指向肝的方位。   同旁边依旧红润的脏器不同,老叫花的肝已经变得又大又硬,颜色是暗黄色,腹内尽是尚未流尽的积水。   有不忍再看的衙役扭过头去。却见崔琰眼波略动,微微上前,“小六呢?”她问。   邢鸣不敢怠慢,一把将身后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六提到众人面前。“崔大夫叫你。”   “崔、崔大夫……”小六结结巴巴地道,本就粉白的脸此时更加苍白。第一次经历验尸,他还没说服自己,自进来,他便一直躲在邢鸣身后。   “你若再不收敛,拿酒当水喝,用不了几年,便会同他一样。”她定定逼视着小六,语气同眸色一样清冷,透着不可轻视的力量。   小六一时怔住,顾不上害怕,战战兢兢扭头去看,见到那几乎坏透的肝脏,登时面如死灰,“呕……”他终于忍不住跑出去。   “绝!”林秋寒笑着向崔琰竖起拇指,白布蒙面,一双眸子尽显风流。   小六此次随行,天天喝得烂醉,邢鸣都拿他无法。不想崔琰看着对他们这一行人漠不关心,实则都看在眼里,还用了这招现身说法。估计这小六今后见了酒就要吐了。   裴长宁飞速扫了崔琰一眼,神色莫辨。“胡伯。”他示意他继续。   这是嫌她多事?崔琰感受到他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却从中分辨出被打断思绪的不快。她无暇理会,便将心思都放在面前这具尸体上。   “老朽觉得没什么可疑,”胡伯又细细查验了一番,方才说道,“死者大约两个时辰前死亡,死亡原因么……”他看了看一旁依旧专注的崔琰,“应为瘤疾发作。”   崔琰似乎并未在听胡伯的分析,她又往前挪了挪,“肝还未完全坏透,怎么会?”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仔细地来回审视,忽地,她视线落定,像是发现了什么,“胡伯,劳烦划开他的胃。”   胡伯赶忙照做,她又细细地看了看,方才向着众人道:“你们看他的胃,很是松软,又有扩张的迹象。胃液也太多了些……”   “这说明什么?”林秋寒不解。   “昨日我查看了他吃剩的药渣,里面有雪上一支蒿。”她道。   “雪上一支蒿?”林秋寒一面问,一面看向裴长宁,见他一副已然明了的样子。   “嗯,”崔琰道,“他有瘤疾,发作的时候疼痛难忍,雪上一支蒿是乌头的一种,可以止痛,大夫开药的时候加这么一味药可以理解,但这种药除了可以治病,亦可以致命。”   “毒药?”邢鸣问。   “乌头类的药材都有毒性,如雪上一支蒿,只需几钱便可致命。所以,一般大夫在用此药的时候慎之又慎。且昨日我看过药渣,里面的雪上一支蒿并不足以致命。如此看,药方是没有问题的。”崔琰思忖着道,“但他口流涎水,又呕吐,这些都是雪上一支蒿中毒的症状。至于究竟是药的问题还是有人单独下毒,就不得而知了。”接下来,便是他们的事了。   “误食雪上一支蒿的人大概何时毒发?”裴长宁问。   “至少半个时辰,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崔琰答道。   杜恒心思敏捷,听了崔琰的推断后,不等林秋寒发话,早就差人将负责给老叫花看病的衙役提来问话。   “贾老三,自老叫花发现浮尸以来,本官就将请医问药的差使交予了你。如今老叫花死了,你如何交代?”杜恒问向堂下跪着的衙役。   贾老三身形瘦削,畏畏缩缩,眼神飘忽,跪在堂下,身子微微颤抖着,像是畏惧堂上之人的威严。   “回、回大人,小人自领了这个差使,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里按时到妙手堂抓药,然后煎药、喂药,这些都是小人亲自经手的。今日,也是小人去抓的药,到了破庙里煎药,再给老叫花喂了药,都收拾妥当才离开的。大人明鉴……”贾老三低声说道,脊背弯曲,仿佛支撑不住似的,说完便低下头去。   “你将今日何时去抓药、何时煎药、何时喂药、何时离开一一说来。”林恒道。   “是。今日衙门里不该小的当值,便在家中多睡了会,差不多午时去了城东头的杏林馆抓了药,到破庙的时候大约是午时三刻。小的见老叫花还躺着,神志不清不楚的,便给他煎药,吃完了药大概是未时二刻。小的就是这个时候离开的。”贾老三缩着头,小心翼翼地说着。   “药渣哪去了?”裴长宁问。   “倒、倒了……”贾老三道。   “倒了?”裴长宁剑眉上挑,不紧不慢地问道,“昨日那药渣没收拾,今日怎么想起要收拾了?”   贾老三原本恹恹的,听到如此压人心魄的问话,抬头见说这话的竟是个阴郁不好惹的主,不禁提了几分精神。   “回这位大人,昨儿就因药渣未倒,小的挨了陈捕头一顿说,今日怎么也得把事情做利落了。”他回道。   陈捕头是杜恒的手下,此时亦在一旁立着,听贾老三如此说,便抱拳回禀:“回各位大人,他说得不错,昨日小人的确训斥了他一番。”   “你把药渣倒哪了?”杜恒向陈捕头摆了摆手,问贾老三道。   “就破庙后面的小河,方便。”贾老三道。   “你……”杜恒气急,用手指向贾老三,只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贾老三得了赦,巴不得早早退下,刚叩了头准备退去,只听清泠泠一声“慢着”从旁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崔琰缓步朝贾老三走去,“如若我未看错,你可是染了芙蓉瘾?”   “姑娘莫要乱说,小的今日只是身体不适,哪里是什么芙蓉瘾?”贾老三讨好似的笑着,乞求地看向崔琰。   “你看这满座的人,没一个知道什么是芙蓉瘾的,你如何知道的?”崔琰环视四周皆是茫然的众人,问贾老三道。   “小的并不知。”贾老三哈着腰,低声道。   “你既不知,怎的就急着否认?”崔琰问道,不顾他陡然颓败的佝偻身影,轻叹道,“好端端的,怎么染上这个?”   “崔大夫,”林秋寒开口道,“敢问这个芙蓉瘾是个什么东西?”   崔琰款步上前,“我朝西向重山阻隔万里之外有佛菻国,跋山涉水的商人从那传进来一种令人上瘾的药,人吸食后神清气爽、精力倍增,甚至能减轻病痛。殊不知,这种药其实是毒药,减轻病痛也只是暂时的麻醉,并不起治疗作用。可一旦上瘾,几乎不可能戒掉,这种人只有在吸食此药之后极短的时间内能像个正常人,其余时间便像他这般精神萎靡。”   “这种药能令人□□,因此得了个绮丽的名字,叫芙蓉片。此药极其难得,自然极其昂贵,就算是家财万贯的人沾染了也难承受,何况普通人家?”   “林大人,你县衙的人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不知?”林秋寒斜眼看着杜恒问道。   林恒肃然而立,心里有些惴惴的,“是下官失察。失职,失职。”   他转而厉声喝道:“本官念你一向勤恳尽职,近来你几次误事,都不予你计较。何曾料到你竟沾染了不该沾染的东西,实在有损我县衙的颜面。看来,你已无法在衙门做事了。陈捕头,把他带下去。”   贾老三如闻惊雷,悔恨交加,怎奈芙蓉瘾渐渐席上来,只得匍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大人,饶了小的吧。大人……”   “快把他绑起来!”崔琰吩咐陈捕头,又趁着贾老三尚且清醒的时刻,盯着他逐渐迷离的眼说道:“你心里明白,如此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我且问你,如今我要救你,我的话你听是不听?”   “姑娘救命……”话没说完,贾老三已完全丧失了理智,五官扭曲,口淌涎水,眼睛瞪得奇大,鼻涕眼泪横流,不住地用手抓挠身上的皮肤,尽管有的地方已经被挠得微微出血。他在地上挣扎着,如一条蠕动的大虫,情景可怖。   满屋的人皆骇然,都看愣住,陈捕头拿着绳子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情势紧急,崔琰见他不动,便想自己扯过绳子。却见裴长宁不知何时到了跟前,扯过绳子只三两下便将贾老三绑好。   崔琰有些感激地看着他,不想他却看向别处。   “他,这是……”林秋寒回过神来。   “芙蓉瘾发作,如蚁钻心蚀骨,生不如死。”崔琰叹道。   崔琰示意陈捕头带人将贾老三抬走,自己亦跟着去了。裴长宁和林秋寒则去了贾老三抓药的医馆。      ☆、醉汉衙役   沿着焰湖县宽阔平整的主干道一直向东,便到了杏林馆。这是一家极普通的医馆,大夫不甚出名,好在兼卖药材,生意尚且还说得过去。   知晓裴长宁和林秋寒的来意,掌柜不敢怠慢,赶忙请他二人入座,着人看茶。自己则弓着腰立在一旁,微眯着眼,细细地回想着昨日医馆的情景。   “噢……”掌柜的眼陡然一亮,“我想起来了,昨日贾老三确实是来抓药的,他这一阵子几乎天天来。昨天大概午时左右来的,噢,还请大人见谅,我这天天人来人往的,忙得哪有闲工夫去看时间,不过他来的时候呢我同伙计刚刚吃过饭。小的亲自给抓的药。”   “你可看清他的药方是否就是之前的那个?”林秋寒问。   “呦,哪还用得着看药方啊!他这个药方哪些药材、什么分量我都烂熟于心,不用看,不用看。”掌柜的很是得意。   “那这里面的雪上一支蒿你可称准了?”   “那是自然,”提到雪上一支蒿,掌柜更加郑重地道,“开医馆的,不要说大夫,就是小伙计也都知道这东西虽能治病,但有毒。这味药我们有专门的账簿,每日下来还要称重盘点,昨日也不例外。小的拿给二位大人瞧瞧。”   裴长宁翻完账簿,顺手递给林秋寒,脸上起了阴云。林秋寒知道应是没有发现,自己接手过来一看,不禁也暗暗叹气。   “劳烦掌柜的。”林秋寒道谢。   “不敢,”掌柜小心翼翼地收起账簿,“大人请放心,这药是小的亲自过手的,断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们昨日抓了药、结了账便走了……”   不等他说完,那二人陡然抬头,同时看向对方,电光火石之间,对方瞬间所想即刻了然。   “他们?”裴长宁道,“你是说贾老三昨日并非一个人来抓药的?”   掌柜愣了下,“是啊,昨日是另一个衙役同他一道来的,账也是他结的。”   “你可认识他?”林秋寒忙问。   掌柜摇了摇头,“倒是挺眼生的,以前也没见过他,不过贾老三好像很怕他的样子。他前两次都赊了账,昨儿那人一下给清了。”   二人急急离开医馆向县衙去。到了县衙贾老三此时所在的院子,天边已经只剩最后一缕霞光了,只见杜恒和邢鸣都还守在门外,屋内没有一丝动静传出。   邢鸣见到二人便迎上去,将刚刚的情景说出来:“崔大夫可真行!贾老三喊得撕心裂肺的,嚎得跟被宰的猪一样,我们几个大男人在外面都受不了,她却一直在屋里待着。”   见他二人都紧紧盯着房门看,又说道:“噢,现在贾老三已经安静下来的,想来是崔大夫的诊治起了效果。”   裴长宁却用凌厉的眼神扫了他一下,“你怎么在这?”   他留下他的用意显而易见,他却在外面杵着。   邢鸣头皮一阵发麻,“噢,里面是陈捕头带着个衙役,崔大夫说够了,叫我在外面等着。”   早知道当时腆着脸也要赖在里面。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一身布衣布裙的崔琰走出来,额上沁出密密的汗,脸上带着些微的疲惫。   她轻轻吁了口气,“今日这一关算是过去了,杜大人,”她向杜恒道,“沾染了芙蓉瘾的人若不下定决心去戒,只有死路一条。可刚刚我看他还算心志坚定,忍耐力也比常人强一些,不知大人可愿意帮他一把?”   杜恒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此时亦折服于崔琰的从容淡然,温言道:“若他彻底沉沦,自暴自弃,就算是我想救,怕也无济于事。可听崔大夫此言,他既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那么我也愿意尽绵薄之力。毕竟,在这之前,他一直勤勉忠心,不失为一个好的衙役。只是不知我能做什么?”   闻言,崔琰微微一笑,“民女代贾老三先谢过大人。他如今这个情景,不宜挪动,大人可否让他暂住在此?”   “小事一桩。”   “接下来,他的芙蓉瘾会复发,但是这次以后,只要他像今日这般忍过,复发的间隙会一次比一次长,情况一次比一次好。复发的时候请大人派两个人看着他即可,再加上用药,我想,最迟半年,他便可彻底断了芙蓉瘾。”   “崔大夫放心,本官一定尽力。”   虽是暮春时节,空气里带着躁动的热气,林秋寒觉得浑身上下一阵恶寒,仿佛挨着一座大冰窖。   崔琰啊,崔琰,你可知这微微的一笑碍了某人的眼。   “崔大夫,”林秋寒不能不开口,“请问,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进去问个话?”   “自然,只是请尽量快些。我去配药。”崔琰像是才注意到他二人一般,简单地交待了下便转身离开。   贾老三此时还有什么好瞒的,虚弱地躺在床上,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发生之事悉数告知。   他本是老实本分的衙役,当地就有些个讼棍之流,一方面想借着他的身份在县衙行方便,另一方面则在街坊邻里有些脸面。如此,暗地里引诱他沾染了芙蓉片,不曾想他一向不会钻营取巧,并不能给那些讼棍提供方便,他们却一贯的捧高踩低。既得不到好处,又如何将无能的他放在眼里,渐渐也就疏远了他。   可怜他一个月不过几两银子,既要养家糊口,又要过芙蓉瘾,哪里够?无奈之下,打上了老叫花药钱的主意。原本,皆是他从衙门里领来再去抓药,可有几日他竟将这银子拿去私买芙蓉片。   昨日赊账时掌柜便发狠,再不结账不但不给抓药,还要闹到衙门里去。情急之下,贾老三只得去求同在一处当差的赵集帮忙,只说自己赌输了银子,向他借点银子救急。赵集虽答应帮忙,但为防止他又拿去进赌场,便陪着他一同去抓药,又自己结了账才作罢。   说完,贾老三像是如释重负,素来折磨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的秘密不再需要费尽心思隐藏,反而磊落无忧。   “如此说来,这个赵集只是替你付了账,并未碰过药材?”林秋寒沉吟着问道。   “是,他只是同我一起去付了账,出了医馆便回去了,药包自从掌柜手里接过便是小的拿着。”贾老三道。   如此,便要传赵集问话,正等人的当口,崔琰煎了药进来。林秋寒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已是掌灯时分,屋内昏黄的灯光明灭不定。跳跃的火苗映照在她左脸的疤痕上,光影闪动,那道疤不添柔和,反倒有些狰狞。   裴长宁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沉默不语,双眸深邃,思绪未明,只能看到烛光落在他眼中,闪跃如星芒。   “大人,”一身形高大健壮、身着青衣头戴皂隶巾的男子走进来,向着他们抱拳行礼道,“小人赵集,参见大人。”   崔琰听此人声音有些耳熟,转身看时不禁愣住,脸上写满惊讶,“是你。”她看向裴长宁,只见他端坐着,很是随意地呷了口茶,面上无波无澜。   此人身形健硕,却是一副和气模样。他便是昨日在破庙中打骂骆玉槿又冲撞了崔琰的醉汉,此时看着却与昨日判若两人。   虽然那人当时醉酒,却也还有几分记忆,现在显然也认出了崔琰与裴长宁,脸上不禁讪讪的。   “你便是赵集?”裴长宁依旧不动声色,缓缓开口道。   “正是小人。”   “昨日是你同贾老三去给老叫花抓的药?”   “是,”赵集恭敬地回禀,“昨日贾老三找到我,说他赌钱输了许多,把从衙门账房里领的要钱都赔进去了。他怕大人知道后责罚,便求我相助。我念在平日一处当差,便同意了,只是怕若将银子给了他,万一他又犯糊涂,不去抓药,害人又害己,便和他一同去抓了药。怎么?大人是怀疑……”   “不过是例行询问。”裴长宁淡淡地道,并不看他,只盯着手里把着的杯子。   赵集听了裴长宁的话并未松懈,反而变得有些紧张,“大人明鉴,昨日小人的确只是陪着贾老三去抓了副药,替他付了钱就离开了。”   这些说辞和贾老三的话正好对得上。林秋寒“嘶——”地倒吸气,看来,明日可有事做了。   此人清醒的时候倒也和气知理,说话全不似酒后污秽不堪。崔琰望着赵集离去的背影,心里默默想着。   “这赤焰县衙还真是兼收并蓄啊,什么人都有。”丢下这句话,裴长宁便撩了撩袍子,双手负后大步走出去。   杜恒很是难堪地立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人明明只是个屈居林秋寒之下的提点刑狱司,说出来的话却有千钧重,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   尽管杜恒三番五次邀请林秋寒一行到县衙居住,或者重新安排清雅的住处,都被林秋寒婉拒,他不受拘束惯了。所以,他们还一直在先前的客栈住着。   从县衙出来,包括崔琰在内,一个个忙得都还没用晚膳,林秋寒来了兴致,领着一大趟人浩浩荡荡地找了个当地出名的酒馆吃饭。   崔琰不喜人多,加上心里琢磨着贾老三的方子,本不欲去凑这个热闹,偏林秋寒在她旁边磨了一路的嘴皮子,再拒绝倒显得不好,只得跟着去。      ☆、无出之过   自然的,裴长宁、林秋寒、邢鸣、胡伯同崔琰一桌,小六则和其他捕快同桌。聚在那一桌的皆是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平时又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说起话来自然毫无顾忌。此时看着依旧惊魂甫定的小六,一伙人便拿他打趣。   “嗯……”其中一人用力嗅了嗅手中的酒杯,笑着道,“来了这些日子,头一次尝到这里的焰湖酒,光闻着就感觉醇厚得很。小六,要不要来一杯?”   小六瞬间想起了今日在验尸房里的一幕,头登时摇得跟碧浪鼓一般,脸色开始微微泛白,不停地用手抚着胸口。   崔琰忍俊不禁,“小六年岁不大,怎么酒瘾这么大?”她笑问。   “噢,”邢鸣接话,“哪是什么酒瘾?他是借酒浇愁。”   “怎么?”崔琰很是疑惑。   “上月,他爹娘做主,给他定了门亲,就是他爹朋友的闺女。本来都挺好,他也很满意,但是最近他听说那姑娘人品太差劲,就不乐意,跟他爹娘说要退亲,可他爹娘哪里听他的话。他看无力扭转,心里苦闷,便日日醉酒。”邢鸣看向小六,叹道。   “终究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话,哪里就作数?这样凭旁人的三言两语就否定人家姑娘,也太草率了些。”崔琰稍稍低头,眼睛盯着桌子中央,淡淡地说道。   胡伯呵呵笑道:“就是,就是,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哪里听得进去。既然父母之命不可违,那就等揭了盖头再见分晓啦!可这小子既然认定了人家姑娘人品败坏,不知到时候要闹多少误会。人云亦云,也该让他吃点苦头。”   只听旁桌又有调笑声传来,“我说小六,你就知足吧,你只是听说这姑娘性情泼辣,就醉熏熏的要借酒浇愁,要是找个像崔家的姑娘,你岂不是要去寻死?”   “崔家姑娘?”另一人抢着道,“崔家生意遍布天下,要是我,崔家姑娘再怎么不堪,我都乐意娶,大不了娶了之后再纳妾。可光那嫁妆,估计我下半生都不愁了。”   “不是说崔府已经没落了?”   “没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崔府已经不比以前崔老太爷在世之时,可比起一般的富庶人家还是可以的。哎,我听说,那三房留下的唯一的女儿崔琰,崔老太君可是把一生的积蓄都给她了,还有那无价之宝翠玉佛也在她手上……”   林秋寒意味深长地看向崔琰,只见她镇定自若,跟胡伯说着话,“哎,说到这南临崔府,崔大夫,可是跟你同姓呢。”他看似无意地问。   “他家那等富贵,我一个小小的医女,如何敢随意攀附?”崔琰道。   “你是同济堂的大夫,想来南临府的富贵人家常常请你过府看病,不知可去过崔府?到底这崔府的姑娘是不是像传言般不堪?”林秋寒一双探究的眼看向崔琰。   “别的姑娘没见过,不敢妄言,这崔琰么……”提起自己,崔琰面上丝毫没有不自在,“倒的确是同传言一般无二。”她抬头看向林秋寒,目若秋波,睫影如黛。   这丫头,说起自己的坏话来,跟真的一样,还脸不红、心不跳,这是跟自个儿有多大仇啊……   裴长宁双手抱胸,身子微微后仰,漆黑如墨的眸子里蓦地闪过一道光。他轻轻抿了抿唇,视线在对面的崔琰脸上停留了片刻,便缓缓垂下眸子。   她想逃?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天刚亮,霞光蛰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整个焰湖县被薄薄的一层晨雾笼罩着,连偏巷的青石板小路上都透着清浅的湿意。除了远处一两声鸡犬声传来,小巷内一派静谧。   崔琰沿着蜿蜒不见底的小巷走着,偶有挑担的小贩路过。贾老三的药方她琢磨了一夜,总觉得差了一味药,可怎么也想不出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出来走走,想借清冷的空气理清她有些混沌的思绪。   出了那条偏僻的窄巷,便是客栈所在的街道。起早的小摊已齐齐摆好,吆喝声四起,伴着袅袅腾起的热气,早市开始了。   崔琰踏入客栈大门,一眼便见到林秋寒正独自坐在桌边微微愣神,不见裴长宁在旁。他神色凝重,手持竹箸,不用膳,却缓缓以箸头点着桌面。她还从未见他如此静穆的样子,料他正思量着案情,并不去打扰他,径直上了楼。   稍稍休整后,崔琰便准备去县衙瞧瞧贾老三。再下楼时,已不见林秋寒的身影,她并不在意,如今案件线索又断,他们自然忙得很。   客栈里人来人往,她瞧见在破庙里遇见的骆大娘正探着头往客栈里瞧,似是在找人。见着崔琰,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笑容瞬间堆满面。   “南心大夫。”骆大娘讨好地打着招呼。   “可是找我?”崔琰问。   “是,”骆大娘有些犹疑,顺手将崔琰拉至一处没人的墙角,“有件事……还想请南心大夫帮忙。”   “何事?”崔琰料她有难言之隐,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想了下便接着道,“你既来找我,定是看病了。放心,我是大夫,你尽可直言。况且,你只有将症状言明,我才好对症下药。”   她轻缓的话语,足以令人安心,骆大娘这才定了神,轻声道:“还不是为了我那苦命的丫头,”她甚是悲戚,“那日也是让你看笑话了,我那姑爷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我丫头嫁给他十余年了,竟没生个一儿半女的。就为这,他平日里还好,一喝酒就不是打就是骂的。”   “可曾看过大夫?”   “怎么没看过,但凡有点名气的大夫都瞧遍了,苦汤不知道喝了多少,竟一点用没有。我瞧着这全县城的大夫加一块都比不上你,所以想请你……”   崔琰点头,“既如此,还是得见了她本人,诊了脉才知道情景如何。”   “自然、自然,只是……”骆大娘左右而顾,面露难色。   “无妨,我可以随你去她家看看。”崔琰见她如此,定是骆玉槿不方便出门来此的缘故。   “如此便多谢南心大夫了,唉,这也是实在无法。”骆大娘叹道,“玉槿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可总不见效,便灰了心,发誓便是被打死,也绝不再看大夫了,说看了也只是白白被人笑话罢了。所以,只能劳烦南心大夫亲自跑这一趟了。”   崔琰瞥见她眼角欲坠的泪花,心内一阵不忍,便紧紧跟在她身后。   不一会儿,二人便来到一处四合院前。进了院子,崔琰便细细打量着,小小巧巧的院落,青砖黛瓦,收拾得清新雅致。令她眼前一亮的是,院内一角种了好些品种各异的兰花,正值花期的几种开得浓烈,馨香扑鼻。看得出来,主人在这一片兰花上花了好些心思。   “南心大夫,”骆大娘以为崔琰驻足不前是怕遇见她女婿,便拍着胸脯保证道,“今日那畜生出门去了,再说,就算他待会灌了黄汤回来,我也一定不让他再冲撞你!”   崔琰抿着嘴笑了笑,并不解释,随着她进屋。玉槿见了崔琰,有些不情愿,还是在骆大娘连哄带劝下才伸出手让崔琰诊脉。   片刻之后,崔琰缓缓开口道:“先前可有大夫说你这是肝气郁结导致的肾虚?”她心下疑惑,玉槿的症状并不难诊,不会没有大夫诊断出来。   “你说什么……肝气郁结?还肾虚?”骆大娘苦命思索着,“看了那么多大夫说什么的都有,什么肾虚、脾虚、血亏,还有什么阴阳两虚的,太多了,哪里记得住?”   倒是玉槿开口道:“是有过那么一个大夫诊断说是肝郁肾虚的,也开了方子,说是要坚持调理方才见效,可那时乱投医,只吃了不到一个疗程,便丢开另找大夫了。”   “依我看,恰是这个大夫说得对。肝郁不疏,久而化火,至气血不足,致肾不得养,天葵匮源,冲任血竭气衰。”崔琰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服药是一方面,关键是排解郁结。我行医多年,发现有些病症并不难医,神思情结最难化解,许多病竟不靠药,而要靠心医。”   闻言,玉槿默然不语,苍白的脸尽是凄苦,直至眼角第一滴泪落下,她将头埋在骆大娘怀中,低低的啜泣。   骆大娘拍着她的背,亦伤心地道:“可不是呢!这样朝打夕骂的,如何能排解得开?”   正说着,院内传来脚步声,玉槿忙抬头拭泪,瞳孔一缩,“他回来了!”她惊道。   崔琰见她惊惧畏缩的模样,心惊她怕他竟到了这个地步!   赵集大步进了屋,见崔琰,面上尽是惊诧,但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来由。不过他并未理会她,却向着玉槿柔声道:“今日衙门里并未安排差使,所以回来得早些。”   “嗯。”玉槿轻声应着,并不敢看他。   崔琰心内冷笑,何必装得如此。不想抬头看到他看玉槿时专注无他的眼神,鄙夷登时变为疑惑。   崔琰不紧不慢地写好方子,“就如我刚刚所说,再高明的方子,也要你心思无碍。我曾见过的久医无效,心情完全放松后有孕的不在少数。”她斜着眼看向赵集,竟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无措与黯然,心中的疑惑更甚。      ☆、南临王府   一场恶战过后,北境驻军营内陷入死寂,疲累的将士们再也讲不出平日里信手拈来的段子,一个挨一个地早早睡去,浓重的呼吸里夹杂着多少劫后余生的侥幸和马革裹尸的悲叹。   主帅营帐内,烛火急剧地跳动,黑烟直直往上冲。帐内弥漫着残留的血腥气,闻得人心头发颤。狂风卷着黄沙呼呼地侵袭着营帐,偶有巡逻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旁而过。   榻上躺着北境主帅、当今天下最声名显赫的南临王裴羡,他是大楚自开国以来唯一的一位异姓王。出生世家,自幼便与先帝感情深厚,排除险阻拥立先帝,之后更是战功赫赫,守着北境二十余年,寸土未失。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用在朝堂之上更是如此。先帝尚在世时,京城便有那虎视眈眈之辈,以“功高震主”、“狂傲自大”、“干预朝政”等语诋毁南临王府。好在先帝不疑,对此等诋毁之语从来都是一笑而过,南临王府依旧颇得圣宠。   可惜先帝虽有厚德,亦怀治国之才,却英年早逝。幼主登基后,太后垂帘听政,外戚由此渐渐把持了朝政。虽南临王一向不干预政务,但外人并不这么看,太后联合其父悯国公处处针对南临王府,南临王府则事事隐忍。最后,为了稳固朝局,亦是厌烦了比战场更加波谲云诡的朝堂,南临王上书新帝,自请阖家迁往封地南临。   可即便如此,对惯于玩弄权术的人而言,只要南临王府还在,哪怕是在天涯海角,都不会轻易放过。   此时,裴长宁端坐在榻前,双手撑在腿上,烛火映着他坚毅硬朗的面庞。他屏息凝神,盯着呼吸清浅、双目紧闭的父王。看着平静淡然,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涌着多大的怒火。   身处赤焰湖的他,突然接到北境战报,马不停蹄地赶来,仗已打完,父王的伤也刚刚处理好。虽然军医说不妨事,可这伤对年近半百的父王而言也是够呛。   他自幼跟随父王南征北战,后来驻守北境,也算沙场纵横。可自迁府南临,父王便不再让他插手军中事务。   “那些人与其说是惧怕南临王府,不如说是惧怕你,或者说是惧怕将来的你。今非昔比,而今只有隐,只有忍,才能护住南临王府。”父王如此对他说。   然而,真的只要隐忍便能护住南临王府?恐怕并不如此……   良久,裴羡从昏睡中醒来,朦胧中见到裴长宁的身影,原本半开的眼陡然间睁得老大。“你来了。”他叹道。   “可好些了?”裴长宁问,见他要起身,便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他半靠在床头。   “你父王我身经百战,这样的伤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正说着,不想一阵咳嗽,咳完了还要逞强,推开了裴长宁替他抚背的手。   “戎狄此次表面上看似来势汹汹,但并不想过久纠缠,派出的兵力也有限,双方胶着之时亦未派援军。”裴长宁坐定,朗声道,“这次之前,他们派出小撮人马偷袭了梧州,此番是齐州,我想下次应当是明州。探子来报,半月前,戎狄主帅被换,所以应当只是试探而已。父王,我要去明州。”   裴羡怔住,平日里煞是威严的一双眼此时盯着裴长宁,里面尽显柔和。他抬头轻轻点向裴长宁,“你呀!身在军营之外,却依旧对军务了如指掌。只是……”他面露犹疑之色。   裴羡知道,隐忍与退让从来都不是他这个儿子的做派。即便他身在千里、万里之遥,也从未切断与北境的联系。烛光明明灭灭,他抚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定定看着对面身姿挺拔、气度非凡的裴川,心中甚是欣慰,可也藏着深深的担忧。   戎马半生,年岁愈长,愈是觉得惧怕朝堂的风起云涌,愈是想要让妻儿远离是非。他从来都知道,即便他南临王府万事谨慎守礼,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某些人心中的刺。他如今的坚守,只是为了不负先帝临终前的嘱托。   裴长宁知道裴羡心中所想,“明州之战,我并不领军。且一旦击退敌军,我便回赤焰湖。父王放心。”他允诺道。   裴羡无言,略微思忖,便点头应允。“你此次前来,可有人察觉?”他想了想,追问道。   “想要瞒过那些饭桶还不是轻而易举。”裴长宁回道,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   夜间风刮得更劲,营帐亦跟着微微抖动。父子俩又谈及家中近况,说到南临王妃,一向以铁面示人的裴羡不禁眼波透亮、面露笑意。   北境的战况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穿山越岭,化为信笺上寥寥数语的奏报。稳定朝堂的同时又刺痛了某些人的神经。   隐在夜幕中依旧不失磅礴之气的皇城,在点点灯火的点缀下更显庄严肃穆。   与一片静谧的暗夜相反的,太后寝宫内,烛火因无人照料,不时爆出“噼啪”的声响,正合宫内相谈之人隐隐不安的心境。   “父亲可确定此番击退戎狄的骚扰,南临世子并未参战?”身着华服的高太后问向悯国公,神色肃穆。   “臣确定。自南临王府北迁后,世子便不再插手军务,反而醉心于破案拿凶。此次戎狄来犯,世子并未参战,南临王失了帮手,是以被敌军所伤。”悯国公禀道。   高太后舒了口气,可依旧不能放心,起身在殿内缓步慢踱,稍后便停在悯国公身侧,向着他道:“早先派去监视南临王府的人就回报说南临世子退出北境军务,反而对人命案起了兴趣。哀家本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确实。”悯国公点头道,“这些日子,南临府下辖焰湖县发生浮尸案,南临世子正在那儿,并未离开。太后放心。”   放心?高太后不语,她忌惮南临王府这么些年,先帝在世时根本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南临王府根基渐牢,权倾朝野,大有不可撼之势。好不容易趁着垂帘听政的这几年一再打压,虽说裴羡依旧手握重兵,可毕竟远离朝堂,万一起了异心,也是孤掌难鸣。况且他年岁渐长,伤病缠身,裴川又不理军务,更加不足为惧。   这边正计划着一步步削了裴羡的军权,可不曾想,自陛下亲政后,时间虽不长,却亦如先帝一般,万般仰仗南临王府。如此下去,她的苦心经营,终将如流水般逝去。   “听说,今日在朝堂之上,陛下听闻战报,大喜过望,打算重重奖赏南临王府?”高太后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狠厉之色。   “不过是赏些财物,按理,击退敌军侵扰,应当赐些财物以示褒奖。太后娘娘不必以此为虑。”面对女儿的不安,悯国公倒显得镇定得多,有些事情急不来。   “话虽如此,可也不必赏那么多。”闻言,高太后依旧愤愤的。   “如今,陛下刚刚亲政,稳定朝局、固境安民是最重要的,此举无可厚非。陛下仁德,赏罚分明,娘娘应当感到欣慰才对。”悯国公对女儿的妇人之见有些微不满,又不好表露,只得耐着性子劝解。   宫人都被屏退至殿外,空荡的寝殿内霎时静得出奇。半晌,高太后陡然眼前一亮,侧着头向悯国公道:“算起来,南临世子早就到了婚配之龄了。先帝在世时便说要赐婚,可世子一再推托。如今,可还由得他么?”   悯国公忽地一怔,即刻了然,深沉如古井的眼里登时泛起些许波澜,这一点他倒是没有想到。   只听高太后继续嘱道:“父亲可要细细打听了,家世、模样、品性都要配得上的才好……”   ……   崔琰至傍晚回客栈,才得林秋寒告知裴长宁因府衙有事回了南临府。她坐在桌边,指间捏着枝雪上一枝蒿,努力凝神,可还是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闷闷的,索性打开窗,任由清风拂面。   夕阳西沉,霞光漫天,昏鸦展翅,零零散散地点缀着远方低矮的天空。这样的画面,令她不禁又想起那个梨花落尽的傍晚。   虽说老天垂怜,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可这一世她将走向怎样的结局?自前世里,她便想逃离崔府,可崔府毕竟有些势力,她便是逃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如此,她便想借由一桩有名无实的亲事彻底摆脱崔府。思来想去,她所熟知的人当中,也只有裴长宁可以帮她这个忙。可终究因为这个想法为自己所不齿,所以迟迟未开口,却忽略了对他日渐倾慕的感觉。   待到那道令人猝不及防的旨意下来,她则更多地将他当作救命稻草一般,那样做的后果却不及细想。   思及于此,崔琰不禁面颊微热,那人的身影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重生后,她静心想了这几年,终究还是选择与他再次相遇。可他依旧如从前般,心思难测。   所以,她是否还是会走向同样的结局?她曾那么笃定他是她此生唯一的执念。现在,也因为他难以捉摸的心思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   毕竟,若是为了那个也许永远也无法明了的原因而再次重蹈覆辙,值得吗?      ☆、森森白骨   自林秋寒一行落脚焰湖县已有时日,眼见着暑气渐起,可接二连三的人命案却毫无进展。一向疏阔不羁的林秋寒也有些坐不住了,还从没有一桩案件要耗费他这些时日还不见线索的。   王礼是普通农夫,许知是屠夫,所有与二人有过交集的人都查了个遍。虽说他二人年轻时走鸡斗狗、不务正业,为乡邻所厌弃,也曾害得老叫花深陷赌场,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可那皆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二人在各自成家后便本分度日,家庭和睦,亦未与他人结仇。   原本以为是老叫花因为旧日之事杀了王礼与许知,不曾想他却被灭了口。按照小乞儿的说法,老叫花明知自己会死,也知道要杀他的人是谁。可惜,老叫花平日里疯疯癫癫的,即便是对小乞儿,也未透露过实情,仅留下些真假难辨的只言片语。   凶手是如何得知木羽的?那可是古医书上才有记载的东西,又长在悬崖峭壁上,等闲人根本得不到。又是如何得到医家严格管控的雪上一枝蒿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三个人的死因一定与某件年岁久远的往事相关。可世事变迁,那些隐在赤焰湖层层烈焰里的陈年旧事,又要从何查起?   林秋寒隐隐觉得,他们的所有举动,凶手都了如指掌,看来,身边的人也该防一防才好。   裴长宁去往北境的这两日,留下的人都在查访雪上一枝蒿的来历。焰湖县大大小小的医馆、药铺也有数十家,要一家家地查下来,也要几日的时间。   崔琰这几日除了照看贾老三,便是将自己关在客房内,潜心研究木羽。上次她寻到的一处崖壁上的木羽都被裴长宁摘完了,如今还想再到周围的山峰去碰碰运气。既然赤焰湖周围气候、植被都相似,那么木羽应该不只凌云峰有才对。   林秋寒听说崔琰又要进山,自然是百般劝阻,毫无疑问地无效之后只好派了小六跟着去。万一出了事,待裴长宁回来,非要将他挫骨扬灰不可。抓了小六去也是无法,恰当时邢鸣他们都赶着查访去了,只这个被他万分嫌弃的小六杵在一边。   崔琰同小六刚出客栈,就遇见小乞儿,听说崔琰要上山,吵嚷着也要去。崔琰量他年幼,进了山恐体力难支,便不允。可那乞儿也不言语,只静静地跟在他们后面,崔琰回头,见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看,一副可怜相,崔琰心中一软,只好同意了。   小六跟那乞儿有说有笑地随在崔琰身侧,乞儿更是如雀儿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告诉他们其实自己有名字,叫青儿,只是人人都叫他“乞儿”,所以他有时也会忘了自己真的名字。   三人刚出城门,便见前面一身形袅娜的女子很是熟悉。“槿姨!”倒是青儿反应快,急步上前打着招呼。   崔琰跟着上前,只见她今日一身烟色布裙,臂间挽着小小的竹篮,倒像是要走远路的打扮。   “南心大夫,你们这是去哪?”玉槿见了崔琰,抿着嘴笑问道,即刻像是想起什么,便将头微微侧偏,目光亦是有些躲闪。   崔琰看向她故意偏过去的那侧额头,只见硕大一团乌青,还鼓着包。“他又打你!”崔琰惊呼。   玉槿勉强笑了笑,不想提起,“习惯了,”她低声说道,透着认命的无奈,“不说了。你还没说去哪呢?”   “进山,去寻一味药材。”崔琰见她不愿提,自己又不惯热络地关心别人,便不再追问。   正说着,青儿伸手掀开玉槿臂间竹篮上面蒙着的一方布,“什么好东西?”他笑嘻嘻地问,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玉槿轻轻拍落他乌黑的手,“小馋鬼!这是我一天的口粮哪!”她笑着假意呵斥,顺手从里面拿出一个青团递去。   “青团!”青儿甚是雀跃,接过来便整个地塞进嘴里,快快地嚼了几口,才艰难地咽下去。   “原本还想着同路,可我要去白云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眼角细微的皱纹随着上扬,“听说那的送子观音很是灵验……”   崔琰了然,不再言语。又觉得耽搁了许久,要快快赶路才是。几人便就此分手。   世间女子,为了子嗣的问题,到底要受多少罪!   崔琰此次要去的是与凌云峰相对而立的那座山峰,比凌云峰更加奇峭险峻。好在小六脚力不错,爬起山来倒也利落,青儿一声不吭紧紧跟在后面,也不见他喊累。到了距峰顶不远的一处平地,三人便停下歇歇脚。   青儿喘着粗气同小六说话,话语中夹杂的阵阵笑声打破山间的平静。崔琰正仰头喝水,忽地瞥见对面林间一阵白影倏忽而过,只是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看清。她即刻起身前去查看,小六同青儿以为她发现了木羽,便跟着上前。   “你们看见什么了吗?”崔琰问。   “没啊!崔大夫,你瞧见什么了?”小六回道。   “没什么。走吧。”崔琰又回头看了一眼,只有密密的树林,心下纳闷,又不好表露。   青儿浑身机灵劲,见崔琰似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便凑上来,也不见害怕,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南心姐姐,你是不是看见怪物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怪物。”崔琰一边说,一边又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密林。   “这可难说,我们这都传说这山里有怪物,”青儿信誓旦旦地说道,“也不知跟那湖里的水鬼是不是一道的?应当不是吧,一个山魈,一个水鬼。”他喃喃地道。   闻言,崔琰霎时变了脸色,水鬼?!难怪方才觉得那个白影似曾相识。那么,方才的白影就是那日她在赤焰湖中看见的那个?   思及此,她向着白影消失的方向看去,定了定心神,叮嘱小六与青儿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不行!要去一起去!”青儿扯住崔琰的衣角嚷道。   “是啊!崔大夫,要去一起去!毕竟我们三个人,便是遇到什么,三个人应对起来总比一个人强。”小六眸色坚定,全然没了平日里懦弱畏缩的模样。   崔琰无法,只得同意,刚要上前,却被小六抢了先。他抽剑斩断碍事的枝丫,在前方开路,崔琰随后,青儿走在最末。   不多时,穿过那片密林,竟到了一处空地,地上没有杂草,应该是经常有人在此走动。崔琰四处转了转,发现角落里一处泥土微微隆起,相较四周,颜色也浅淡些,踩上去亦不如周围的土那般结实。近日雨水增多,将那松散的泥土冲开了好些。   崔琰随手捡起个树枝挑开松散的泥土,她动作轻缓,只一会儿,土里赫然露出一截白骨!虽然只是寸把长的指节,可林间阴暗无光,它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纵使她看惯生死,也不由地低呼起来,惊得扔了手中的树枝。   小六抢先看见了那截森然白骨,赶忙挡在闻声而来的青儿身前,一手覆上他的眼。   很快,崔琰镇定下来,她起身向着小六道:“听说你跑得快,若是背着青儿,可有妨碍?”   情势紧急,小六也无心调侃青儿皮包骨的身板,只郑重地摇了摇头,“没有。”   “那么你背上青儿,即刻就走,去给林大人报信。”崔琰道。   “那你怎么办?”小六有些迟疑。   “总要有人守在这,”崔琰道,“若你当真名不虚传,想来也要不了许久。”   “可是……”小六还是不动身。   “快呀!如今,三起命案不破,说不定这具白骨与案情有关联也不一定。”崔琰催促着道,“况且,你们大人临行前交代了,让你凡事听我差遣。如今,我要你即刻回去,你听是不听?”   小六咬了咬牙,只得将青儿背在身后,沿着来时的山道,迈着大步,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   他这一技之长,可巧今日派上了用场。   没了人语声,山间静得出奇,偶有被风拂过的枝叶沙沙作响。崔琰脸色发白,心里有些发怵,总觉得后脑勺被人死死盯着,便不时地四处张望。   许多时候,人往往不会惧怕直面的危险,倒是会对暗中的窥探有种无能为力的惶恐。   崔琰觉得时间像是凝住了一般,手心早就沁出密密的汗。林间的光线越来越暗,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在枝叶交错的缝隙里追寻西斜的日影。霎时一股冷风从脑后拂过,还没来得及往后瞧,一道白影急速窜至她面前,在地上打了个滚后便蹲在离她不一丈的地方。   竟是个浑身雪白的孩子!   这下崔琰倒彻底松了口气,她细细瞧着蹲在眼前的白孩子。白衣白发白皮肤,甚至连眼睫毛都是雪白的。同崔琰探究的眼神一样,那孩子眼中亦尽是好奇。片刻的对峙后,他便缓缓绕着崔琰转了一圈,又停在方才蹲着的地方。   崔琰心下起了怜惜之意。显然,这个孩子自幼便生活在山林中,如今看起来十岁上下的年纪,可行为举止皆和林间的猿猴相似。善攀援,行走时并不直立身体。此刻,他亦是像猿猴一般半蹲在她面前。   她发现他虽只距她不到一丈,看她却似乎费劲得很,便细细看向他颜色极淡的眼。   崔琰试探性地向前两步,见那孩子并不退缩,便又向他伸出手去。那孩子见崔琰向他伸手,先是本能地微微后缩,眼神闪烁地看了看她,终究还是伸出自己沾着灰土的小手。   “别怕。”崔琰软语道。她一边继续用眼神鼓励他,一边又向前走近几步。正准备弯下身子蹲在他身旁,只听得不远的山道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虽轻,却急,不消一会,便知道来人即将出现。   小六果然没让她失望!她暗暗想着。   不料那孩子整日混迹山林,警觉性自然更甚常人。他闻得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登时便后退数丈,眼中刚刚褪去的戒备之色又涌上来。不等崔琰再上前安抚他,便跃上树梢,在一个接一个枝头急攀,瞬间消失在满目绿波里。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外婆桥,而属于我的那一座,塌了……   ☆、同宿山林   崔琰眼光跳跃,紧紧追随着那白孩子急速消失的背影,心中一阵懊恼。正试图再次探寻,暗自希望他还躲在某个树枝背后,便听见方才觉察到的脚步声已来到身后。   是他,不用转身她都能知道是他。他一向步子轻盈、呼吸清浅,这样属于他的气息她太熟悉不过了。此刻,她似乎听见他轻轻吐了口气。   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转身面对着他。才发现只他一人先赶到了,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束好的乌发垂落下几缕青丝,黑缎鞋面上落尽灰尘。   瞧着裴长宁依旧柔韧修长的身姿,崔琰征了征,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萦绕在山间的风渐渐止住,林子里更加幽暗。崔琰敛了神,“我又看见他了,他不是怪物,只是个得了白症的孩子。”她道,手指向方才白孩子消失的地方。   裴长宁自然知道她说的是那日她在赤焰湖中所见的身影,他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眉头紧拧。“多大的孩子?”他问。   “约莫十岁左右。”   裴长宁点头,四处巡视了一圈,最终蹲在那截露出的白骨旁。“不计后果的勇武往往不是明智之举,某种程度上还会适得其反。”他微微侧头,向着身后的崔琰道。   崔琰被噎住,他这是在责备她擅自留下看守白骨,怕万一她出了事,不但这白骨不保,还给他们增添麻烦。   “民女素来愚笨,行事自然不比裴大人万般周全。却也懂得兹事体大,民女虽凭直觉行事,可也证明冒这个险是值得的,不是么?”崔琰心下黯然,却还是毫不退让地回道。   闻言,裴长宁撇过脸去,原本因奔波而略显疲惫的眼此时更加晦暗。   两人皆不再言语。片刻沉静之后,嘈杂的脚步声混着人语声越来越近,远远便可看见俊逸的林秋寒混在人群中,显得十分扎眼。   一行人到了之后便在林秋寒的指挥下将松散的沙土挖开,七八个精壮的衙役一齐动手,不消片刻的功夫,便见潮湿的泥土间躺着一具完整的人形骨架。   “呦呵,白骨化到这种程度,少说在这深山老林里埋了也有十年八年了吧?”林秋寒弯腰看着那副白骨,悠悠说道。   胡伯正指挥着衙役小心翼翼将白骨往担架上抬,听林秋寒这么问,便回道:“这么粗粗看来是有了年岁了,但具体情况如何,还得到了县衙殓房验了才知道。”   崔琰帮不上忙,只好立在一旁看众人忙乱着,心内还惦记着那个孩子。   等到白骨被原样抬到担架上又用白布覆好,裴长宁差去周边搜检的衙役们也都回来了,却都回禀道没有任何发现。   林秋寒轻叹了口气,只能回去再做打算,便下令往回赶。众人都陆陆续续往来时的山道上走,崔琰却不动,她向着那白孩子消失的方向,定定地道:“我要去找他。”   “谁?”林秋寒一头雾水。   “一个孩子,应该就是我在赤焰湖见到的那个。”崔琰道。   “孩子?你说赤焰湖里的水怪是个孩子?”林秋寒想起那日在湖边,她说自己见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当时他还以为是她眼花看错了,如今看来竟是真的。“如此说,你刚刚等我们的当口又看见他了?”他又问。   见崔琰点头,林秋寒抬头见天色不早,想了想便道:“依我看,崔大夫今日还是先随我们回去吧,那孩子我明日一早便派人上山找。放心,一定给你找着,如何?再说,这孩子既出现在这,想必与这白骨有关,而这白骨很可能与案件有关,就算你不找他,我们都要找他。”   不想崔琰果断摇了摇头,压根就没考虑过他的提议,“不行,他刚刚离开,想必还在附近。下次再来找,怕是再难遇到。你方才没有瞧见他,他是个身患白症的孩子。我仔细看了他的眼睛,原本就畏光,加之平日失于医治,已经很危险了,再这样下去,他就会彻底瞎了……”   身为医家,崔琰首先想到的从来都是治病救人,至于是不是与案件相关,此时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现在,她只想快点找到那个孩子。   林秋寒为难地看向裴长宁,见他立在一旁,对崔琰的打算不置可否。“这……”他看不出裴长宁此刻所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人不必为难,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与大人无干。告辞。”说完,崔琰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裴长宁见崔琰离去的背影,面上露出急色,便飞快地扫了一眼林秋寒。   林秋寒被他这寒眸一扫,心内登时了然,难怪自见了他们两个就觉得怪怪的,定是这木头不会说话,在他们还没赶到的时候,又惹怒了人家崔大夫。   “哎……”林秋寒赶忙叫住崔琰,笑道,“崔大夫,你说得对,那孩子还没走远,现在找正是时候,只是既然我知府衙门也要找他,哪有让你一个人去的道理?这样,我命裴大人同你一起去,如何?崔大夫见过那孩子,找起来呢方便,而裴大人呢,武功修为了得,这样二人又可互相照应,岂不便宜?”   崔琰听了林秋寒这一番有礼有节的话,无法反驳。她思忖着天色渐暗,有裴长宁跟着,的确更安全。况且表面上看他同裴长宁才刚认识不久,可算上上一世,也有不短的时日了。所以于她而言,早已熟悉了与他独处,甚至于此刻心里竟有小小的期待……   望着裴长宁和崔琰一同离去的背影,林秋寒为了自己完美的安排自鸣得意了一番,便领着众人下山去了。   二人沿着那孩子消失的方向找了许久,不想竟一点踪迹也无。崔琰不禁有些失望,却依旧没有放弃,拖着疲累的身子跟在裴长宁后面走着。   见崔琰脚步逐渐变得沉重起来,裴长宁不禁放慢速度,最终慢到和她同步,遇到难走的山路,还时不时伸出手带她一把。   他们身在密林中,四周皆是高大的乔木林立着,见不到太阳,只能凭着林间光影变幻判断时辰。又找了许久,树林间的光已经暗到像是太阳下山的时分了。   此时,崔琰正坐在露出地面的粗壮树根上休息,裴长宁则与她相背而坐,这是他多年行兵打仗养成的习惯,在野外休整时与同伴四向而坐,可以时刻保持警觉,观察四周的动向。   崔琰无意间抬头,见不远处一根树枝似有被折断的痕迹,想起那孩子不善行走,皆是在林间攀援,这树枝也许就是被他攀折的。   这样想着,她早已起身,欲前去查看。才走了没几步,不料脚下突然落了空,身子旋即往下坠。她“啊——”地一声惊呼,心里正惊慌着要坠向何处时,忽见裴长宁跟着翻身下来,牢牢将她扣在怀中。   那一刹间,崔琰悬着的心复于原位,他温暖踏实的怀抱让她觉得情愿与他就这样一同下坠,哪怕坠入不复之地……   二人稳稳落地之时,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就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轰”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循声望去,竟是一方铁网盖在上方。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坠入到一个大坑中。   “可有事?”裴长宁打量着崔琰,淡淡地问道。   崔琰摇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方才她并未发现脚下踩着的草竟是猎人设的陷阱。   “这不是你的错。”裴长宁说着,便施展轻功借着坑壁攀至陷阱口,试图将那铁网推开。可毕竟是设计精妙的陷阱,哪里这么容易就推开。   裴长宁轻轻落在崔琰身边,“这个机关还算机巧,从里面推不开,只能等明日猎人来从外面打开了。”他道。   转眼夜幕四合,裴长宁摸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好在陷阱里散落着柴火。他燃起篝火,同崔琰不近不远地坐着。   火苗肆意地跳动,崔琰本是安安静静坐着,不想却瞧见裴长宁右边肩头不知何时洇开一大片血迹,可他却默不作声,依旧端端正正坐着,似是浑然不觉。   又是那个地方!崔琰一阵心惊,几乎是跪着挪到他身边。“你受伤了?”她问。   其实不问她也知道,因为上一世这个时候他正在查一桩无头尸体案,也是中途离开了几日,回来后便受伤了,只是那时是在追捕凶犯时伤口裂开,林秋寒请她去医治,她才知晓的。如今他又是伤到这个地方……   面对崔琰焦急的查问,裴长宁像没事般抬了抬手,看她的眼神却逐渐柔和了起来。他嘴角微翘地看着崔琰在他面前着急忙慌的样子。她纤手微颤地解开他的外袍,忙乱地从药箱中取出伤药,给他崩裂的伤口重新上药,又换上洁净的绷带。   一阵忙乱下来,她的脸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羞而晕红了一大片。   “我还头一次见比伤患更紧张的大夫。”他仰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理了理衣衫,慢慢悠悠地说道。   崔琰已经平复下来,想到刚刚自己并不冷静的表现,本就有些不自在,如今听他这话,脸又烧红起来。   她不答话,默默走到一边闭目养神起来。不想肚子很不争气地感到一阵饥饿,只得又起身从药箱下层摸出一个干馒头。她瞥向裴长宁,又看了眼手中的馒头,总不能跟一个病患抢吃的……   刚走到他身边,便听他先开口道:“我不饿。”   崔琰无法,索性将那馒头掰成两半,塞了半个在他手里,自己则躲在一边吃着另外半个。      ☆、崖壁之穴   崔琰虽身在崔门,自幼有父疼母爱,后又有祖母庇佑,却未养成一般高门小姐惯有的骄奢的生活习性。相反地,她向来随性淡泊,重生后更是醉心于医术,又常在外行医,对于吃穿根本不讲究,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意味。故而此时,她靠着石壁,慢慢嚼着那半个干馒头,一举一动间尽显清雅。   此时,裴长宁早已一口将那半个馒头吞尽,不再强撑着,甚是慵懒地靠在离崔琰不远的石壁上,闭目养神。   入夜后的深山风止声息,清静异常,偶有野兽的低吼自远处传来。深深的陷阱里篝火闪跃,昏黄的光在暗夜里一层层晕染开来,最终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毕竟还未入夏,又是在山上,夜间气温还是偏低。崔琰有些受不住寒气侵身,不由自主地向着火堆挪近些。   “民女能否向大人打听点事?”半晌的沉默后,崔琰开口道。   “何事?”裴长宁依旧双目微合。   “大人身为提刑司,想来对江湖之事也颇有涉及。敢问可有见过一朵蓝莲的标记?”她略略思忖,问道。   闻言,裴长宁霍地睁开眼。他直起腰身,满面狐疑地扫向崔琰。面对他颇为严厉的审视,崔琰莫名地一阵心慌,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   “那是正九门的标记。”裴长宁答道,单手搭在蜷起的膝盖上,紧盯着直往上冲的火苗。   “正九门?”暗自寻访了这么久,突然就这么得到答案,崔琰顾不得其他,只想了解得更加透彻些。   “江湖间最神秘的杀手组织,整个组织不过区区数十人,却个个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高手。训练有素,残忍血腥,凡是被他们视为目标的人,无一侥幸,便是天涯海角也休想逃脱。”裴长宁瞧着逐渐失神的崔琰,心中狐疑更甚,“不过,他们本身没有仇家,对他们而言,杀人只是单纯的买卖。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仅此而已。只是,如此买卖要价奇高,不是等闲之辈能出得起的。”   听着听着,崔琰不禁轻抚上一世被刺的左胸口,似乎能感到隐隐的钝痛。“不是等闲之辈能出得起的……”她在心内重复着。   会是谁呢?   “你是如何得知的?”裴长宁瞥了她一眼,看似随意地问着。   “啊?”崔琰回过神,“就是……偶然间听医馆的人闲谈说起的。”她言辞闪烁,并不敢直视他。   这丫头,连撒谎都不会。裴长宁将她的惊慌看在眼里,向来深沉如古井的心没来由地被搅起波澜。过后,便牢牢将捕捉到的她惊慌中夹杂的一丝担忧记在心里。   崔琰为了消除裴长宁的疑心,便硬着头皮,绞尽脑汁东扯一块,西扯一块,扯得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裴长宁倒很是配合她,顺着她的话说开去,很好地消除了她的顾虑。   夜深露重,崔琰向来畏寒,好在坑底还留着些干草,她便将干草铺在离篝火不远的地方,本欲略躺躺,不曾想太过疲累,刚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睡梦间恍若有人给她盖上带有余温的衾被,使得她原本蜷成一团的身子渐渐舒展开来,竟一觉至天亮。   拂晓时分,薄雾轻绕,篝火将将熄灭,还散发着未尽的余温。崔琰在林间的鸟声声催促中醒来,发现身上并未盖着衾被,想起夜间半醒半梦的温暖,即便醒来还是觉得那么真实。转头见裴长宁依旧保持着昨夜她临睡前的姿势,盘腿打坐,心内不禁暗暗钦佩,这样都能睡一夜。   听见崔琰起身的动静,裴长宁缓缓睁开眼,像是才醒。她见状,不言不语地上前蹲在他身边,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却见裴长宁抢先揭开了外袍的领口。   崔琰看了下伤口,情况还算好,便轻轻吁了口气,顺势往药箱取了药换上。   刚刚处理好,便听见不远处有粗鄙的声音传来:“哈哈,老子运气坏了这么久,今天一大早就有猎物乖乖在陷阱里等着老子!待会回家,看那臭婆娘还数落老子不?”   话音刚落便见上方一汉子正探着头往陷阱里看,见里面仅有一男一女,哪里有什么猎物,兴奋的笑容渐渐凝住,不禁又唉声叹气起来:“你们两个怎么跑到我设的陷阱里了,害老子白高兴一场!”   汉子垂头丧气地打开铁网,裴长宁轻搂着崔琰,不过脚稍稍点了一下地,便稳稳出了陷阱落在地面上。   向那汉子道了谢,二人正欲离开,裴长宁像是想起什么,又问他道:“瞧这陷阱不像是新设的,你是常年在这一带捕猎?”   说到自己的本业,那汉子不禁兴奋起来,“那是!老子,噢,我呀,几乎天天上来,没办法,为了生计嘛!”他见面前站着的两个人,男的俊朗坚毅,女的除了脸上一道疤,样貌还算清丽,都是气度非凡之人,说起话来不禁注意起措辞来。   “那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不平常的东西?”裴长宁并不明说那是个孩子,只含糊地问。   “你说那白色的怪物?”那汉子面上即刻露出神秘的神色,又想不出这样一对男女为什么要进这深山找怪物。   “你见过?”崔琰不想他真见过,便有些心急。   “自然!”那汉子性子本就爽利,见崔琰一脸焦急,也不卖关子,把自己知道的悉数相告,“人人都说它是个怪物,也因为这个传言,几乎没有人敢上来。可老子不怕,老子见过它,噢,也就远远瞧见个影子,它像个白色的猿猴,总是‘嗖’地一下就不见了。”   说着说着,那汉子兴致便上来,说话也恢复常态,“不瞒你们,老子我还跟了它几次,想找着它的老穴,可惜,那家伙动作太快,总是跟到快到峰顶的地方就不见了。”   听那猎人说了许久,也没有什么真正有用的讯息,裴长宁同崔琰只能拜别,再往上碰碰运气。   待到他二人走远,那汉子才用手拨弄着自己设的机关,嘴里喃喃地道:“真是奇了,明明没坏啊!老子就是为了防止有人不小心掉进去才特地设计的,如果是人掉进去,只要沿着石壁爬上来轻轻拨一下就能打开铁网。怎么这两个人……”   金乌未起,山间的空气清润沁脾。滴滴露珠还沾在枝叶上,晶莹剔透,经衣角拂过,空留细浅的水痕。   二人向着崖顶的方向又细细寻了会,还是毫无线索。崔琰顾及裴长宁身上还带着伤,便提议放弃找寻。裴长宁略想了下,向四面环视了下,转而凝视着初初露顶的金乌,此刻正被朝霞围绕着,一副即将喷薄而出的模样。   突地,他眸中精光一闪,“方才那猎人说追过那孩子几次,每次都在快到峰顶的地方不见了,也许……”他看向崔琰,恰她也朝他看过来,“不是因为他速度太快,而是因为他到家了。”   “到家了?”崔琰向来不善推理,但她知道裴长宁在这方面是人所不及,“你是说他就住在附近?可,附近我们都找遍了……”   裴长宁眸色深沉,缓缓转身,细细察看着周边的地势。他身形笔直,坚毅刚强,如劲松般立在崖顶,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虽然对于他这种磅礴之气,崔琰早已司空见惯,此时此刻还是不由地看得微征。   只见他走到崖边,向前探着身子,下面便是万丈深渊,他却自若如履平地。崔琰心惊,紧紧捏着双手,亦跟着上前几步。   “应该在那。”裴长宁道,手指向一旁的崖壁。   崔琰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只看见长在崖壁上的一株古松。只听他继续道:“就在那古松上面,洞口几乎被松枝掩住了。”   她这才隐隐约约看出那的确像是个洞口。“木羽!”她突然惊喜地叫出了声。   原来距离那松树不远的地方,尚有一小片木羽生长着,因是清晨,都还没舒展开来,颜色算不上青翠。   崔琰感觉身边的人微动,急忙伸手制止,不想一错手,竟将手搭在他的腕上。“不行!”她来不及生出其他情绪,只定定地摇头。上次还有绳子系着,现在可不能眼看着他去冒险,何况他还带着伤。   “无妨。”裴长宁竟向她露出安抚的轻笑,“这还不算难。既然找到了,总要确定一下是不是。”   说着,又如上次在凌云峰般只留给崔琰一个身影。她焦急地绞着衣袖,觉得时间像是止住般。晨间清冷,她却出了一身汗。   漫长的等待过后,崔琰终于见到他翻身落地,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虽瞥见他手中握着的几株木羽,却不觉欣喜。   显然,裴长宁找到的这个洞穴是天然形成的,并不大,虽简陋却整洁。那孩子此刻并不在里面,裴长宁发现洞穴里有几只瓦罐器皿,且据崔琰的描述,那孩子还穿着衣物。如此看来,这孩子不算是完全与世隔绝,至少,山下还有人跟他保持着联系。那么,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呢?   “现在怎么办?”崔琰问。   “让邢鸣带人来守着,那人一定时常来看这孩子,若守到他,想必好办得多。”裴长宁道。   “能不能……”崔琰有些迟疑,他说得不错,可医者仁心,她在意的却还是那孩子的眼睛,这可是一刻也耽搁不起的事,若一味利用那孩子牵出背后的人,她怕误了治疗的时机。所以,她想一旦发现孩子便把他带下山,而不是等到钓出背后的人。   “好。”裴长宁看出她心中所想,不假思索地应下。   崔琰心内一暖,若是真的才与他相识,她一定会觉得惊讶,可她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表面上看着清冷而已。   二人皆不着急往回走,只静静并肩站着,放眼看向面前难得一见的旖旎景色。   “你信不信世间的宿命?”崔琰仰着头问,微风拂过她颊边的碎发,脸上映着金色的光。   “不信。”裴长宁侧头瞥了眼身边站着的清丽女子,头一次对自己说出去的话有了拿不准的感觉。“你呢?”他只好反问她。   “以前不信……”崔琰笑了,下面的话她没有说,就在这一刻,她知道了自己苦苦寻找的答案。   她要紧紧跟在这个人身后,直到他看到自己……   就在这一刻,初旭终于破云而出,霎时间,霞光万丈,缕缕金光透过薄薄的云雾,洒向潺流林谷……      ☆、初有眉目   案情发展到这一步,有新的发现固然能打破当前的僵局,也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近,实则每一个发现里都包含了许多的不确定性。比如,那副白骨身份难定,且是否一定与此案相关?那个白孩子那日在白骨附近出现,是巧合还是常常如此?木羽长在他住的洞穴附近,那他背后的人是否就是凶手?   浮尸、老叫花、木羽、雪上一支蒿、白骨、白孩子……就连崔琰这个外行都隐隐觉得这一桩桩就犹如散落的珠子,只差串起这些珠子的线。   裴长宁下山后不久,便安排邢鸣带队进山守着。邢鸣办事向来缜密细致,不需要多加嘱咐,所以只简单准备了些干粮便悄悄出发了,连县衙的人都未惊动。   青儿自被小六背下山后便一直守在客栈,见崔琰回来很是兴奋,自然前头后头地跟着,就连她在房内梳洗的时候也一步不离地守在门口。   直到等得蔫蔫的时候,才看见崔琰开门,他即刻恢复了劲头十足的模样。显然,他对崔琰屋里的草药、瓶瓶罐罐之类的东西很感兴趣,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小嘴问个不停。崔琰正处理着新采的木羽,见他很感兴趣,便细细地向他解释。   此次裴长宁并未多采,所以崔琰并未花费过多时间便处理好了。她见时候尚早,便准备出门。青儿本见崔琰要出门,更是高兴,不想听说她是要去玉槿家,瞬间如泄了气的皮球。   “怎么了?”崔琰疑道,“你不是很喜欢槿姨的么?”   “我是喜欢槿姨!”青儿扬眉道,很快又面露怯色,“我是、是怕赵捕快……”   崔琰哭笑不得,“赵捕快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你做什么坏事了?”   “我才没有!”青儿嚷道,“不光我怕他,老叫花也怕他……”   闻言,崔琰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想着若她冒然问他老叫花的事,怕是又要吓着他,便按下心中的急切,轻轻拍着他的头,笑道:“你是怕他打你槿姨?放心,我都去了几次了,他都客气有加。再说,有我在,你怕什么?”   不想青儿却急了:“我不是因为他打槿姨才怕他……唉,就是因为老叫花每次见了他都像见了鬼似的,弄得我也胆战心惊的。”   “我当怎么了呢,他怕你就怕啊?”崔琰笑道。   不想青儿却摇了摇头,郑重地看了看四周,向着崔琰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些。见她果真向他凑过来,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只告诉你噢,你可别告诉别人。老叫花以前常说,他对不起赵捕快,他还说欠了债总要还的。每次,我们看到赵捕快和槿姨,他都离得远远的。我也问他为什么,可只要我一问,他就更加疯疯癫癫的。真叫人想不通……”   青儿的话听得崔琰也是满腹疑问,可又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不过,他这一番话倒坚定了崔琰去走一趟的决心。   刚到门口,便有东西摔地的声音自院内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嘶吼:“我打死你!打死你!你还要我怎样?”   不及细想,崔琰急急地推门而入,见到的竟是一片狼藉!曾被崔琰暗自赞叹的那小片兰花此时凌乱不堪,被拔的拔、被砍的砍,不少花朵零落在地,失去了原本的鲜活丽雅,破败的根茎连带着泥土散在花圃之外。   拳头砸在玉槿背上,她却一声不吭,眼眸紧闭,拳头亦紧紧捏成一团。   “你说!你还要我怎样?你说啊……”赵集涨红了脸,此刻已经是声嘶力竭。   “够了!”崔琰叫道,她大步上前,竭力将玉槿从他的拳下拉离。   赵集见是崔琰,惊诧之余略有迟疑,最终还是收回不甘心的拳头。这次,大概是因为裴长宁与林秋寒的关系,他并未为难她。只见他身形微偻,脚步踉跄,缓缓地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时,他又转身,深深地看了一眼玉槿。就连崔琰这样憎恶他的人,也不能轻易断定这一眼里面所包含的仅仅是未泄愤的恨……   等到将玉槿安顿好,天色已暗下来。崔琰沿着依旧鼎沸的街道往客栈去,脚步有些沉重,心里也闷闷的。忽地成群的倦鸟自头顶越过,她抬头顺着鸟群飞翔的方向看去,残阳未尽,暮色却早已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   到了客栈,她敲开林秋寒的房门,见裴长宁亦在,显见是在商议案情。   她将青儿告诉她的话以及在赵集家所见悉数相告。   “又是这个赵集?”林秋寒眉尖微蹙。   “怎么?大人有什么发现?”崔琰本不欲过问,但想到那个可怜的女子,且赵集这个人带给她太多的疑惑,便忍不住开口问道。   “喏。”林秋寒惊奇于崔琰竟对案情起了兴趣,便将先前走访医馆药铺的记录簿递给她。   “风湿?”崔琰就着灯光只看一眼,疑惑着问,“骆大娘?”   “骆大娘患有风湿病,经常在一个叫李家药铺的小药铺抓药,巧就巧在,她抓的药里就有雪上一支蒿。”林秋寒向她解释,“每一服药里的雪上一支蒿虽不多,但她服这个药已有数年,想来每一服药里取一点出来也没什么差别。”   “可这并不能说明跟赵集有关吧?”崔琰问。   “那你再看看这个。”林秋寒指向裴长宁手中正握着的案卷。   裴长宁瞥了眼林秋寒,将案卷递给崔琰。   “崔大夫发现的那具白骨,胡伯已经验过了。只能判断出是个女子,死了大概十年,死时大约二十岁左右。而崔大夫手上拿着的便是焰湖县失踪八至十五年的女子名册。”林秋寒道。   崔琰点头,年代久远的故纸微微泛黄,上面记载着一个个名字,生死难测。忽地,一个名字映入她的眼帘,看得她心头一跳。“赵玉桐?”她抬头问。   “你知道?”林秋寒颇为意外。   “嗯,”崔琰道,“听骆大娘提起过,说是赵集的妹妹,不知什么原因投湖自尽了。可是,既是自尽,怎么又被定性为失踪呢?”   “那骆大娘有没有告诉你赵玉桐为何要自尽?”林秋寒问。   崔琰皱眉,她向来对别人的隐私从无窥探之意,所以当时骆大娘向她提起时见她不甚关心,便也只说了寥寥数语。“大概是因为未婚有孕,含恨自尽……”她并未真正将骆大娘的话听进去,记得的就这些。   林秋寒轻笑,“据旧档记载,十年前,赵玉桐因与某个男子有私,正如你所知,她未婚有孕,任家人如何苦苦相逼都没有说出那个男子是谁,可在这个俗世谁能容她?有一次在和家人争执后跳入赤焰湖自尽,因为没有找着尸体,官府便定为失踪。”   话说到这,崔琰依旧不能捕捉到相互之间的联系,不禁有些怔忡。   “你在山上看见的那个孩子似乎十岁左右。”冷不防地,裴长宁说了这么一句话。   崔琰虽震惊万分,可她遇事向来沉静,面上总是波澜不惊。此刻,她扭头对上了他温和的眼,大概可以明了他们的猜测。   若那具白骨正是赵玉桐,白孩子是她的骨肉,而赵集就是与白孩子有联系的那人,他轻易可得木羽,用它杀了人,再利用自己的外甥制造了水鬼害人的假象。而老叫花便是他用平日偷偷积攒的雪上一支蒿毒死的。   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呢?在那些扑朔迷离的久远往事里,这些人之间又存在怎样的纠葛?   这些推测并未影响到崔琰,因为这两日着实疲累,她夜间倒是睡得十分安稳。而邢鸣也并未让她失望,早间还未起身时楼下便有嘈杂声传来,心下尚在疑惑之时,就有府衙的人来请她下楼。   那孩子显然受了惊吓,情绪不稳,焦躁地向着众人“嗷嗷”乱叫,纵使他曾见过崔琰,且当时差点就要接受她的好意,可此时再见,却也将她同一般人看待。   崔琰怕他伤人,也怕他被人所伤,无奈只能给他施针,只一会,他便沉沉睡去。   既然人已经找到,就不可能再藏着掖着,自然要送往县衙看护。   崔琰知道,若是邢鸣他们不着急带回这个孩子,而是守在山上,利用他钓出背后那人,对于案件而言便是事半功倍。为此,她对他很是感激。   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惊觉,上一世的时候,每次她提出请求,他都会照办,哪怕会影响案件的侦破。为什么她如今才发现……   那这是不是也说明,他对她终究是有些不同的呢?   “能不能请人把青儿找来?”崔琰看着渐渐睡不安稳的白孩子,知道他很快会醒来,想了想,向着裴长宁道。   裴长宁稍微愣了一下,便即刻吩咐手下去办,孩子与孩子之间,沟通起来自然要容易些。   这是县衙一间客房,屋内没有旁人,静谧安宁,却闷热得很,窗户四开,偶有风吹进来,捎带的却尽是暑热之气。   “你说,他的人生竟是这样的开端,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崔琰突然开口道,话音中透着难得的无奈。   裴长宁面色稍沉,想了想,终究没有开口。他看向床上的孩子,在他起身前抢先挡在了崔琰的身前。   崔琰微微抿了抿嘴角,只好探着身子往前看。出乎意料地发现那孩子再次醒来后并未如先前那般焦躁,他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坐在床角,眼神弥散,似乎面前是白茫茫一片。   “你别怕,”崔琰坐在床边,“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孩子看向崔琰,眨了眨眼,白白的睫毛跟着颤动,眼珠似乎有了些神采。   正说着,青儿从门外冲进来,风风火火的,煞是兴奋,“阿琰姐姐!叫我什么事?”到底是打小走街串巷的,见床上坐着个浑身雪白的孩子,他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有些好奇地盯着看。   崔琰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安静下来,向着白孩子道:“你看,我给你找个了朋友,他叫青儿,应该跟你一般大。”   果然,那孩子对青儿似乎很感兴趣,却依旧不敢上前。青儿爬到他身边,很是熟络地问这问那,见他总是不吭声,想了想,很是大方地将手中的青团递过去,“喏,这个给你吃,很好吃的!”   出乎意料地,那孩子一手接过青团便狼吞虎咽起来。见此,裴长宁同崔琰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青儿歪打正着,倒是投了那孩子的好。      ☆、又陷僵局   原本崔琰要时不时地到县衙给贾老三看诊,如今添了白孩子,更是要牵扯大量精力,所以杜恒干脆着人将紧挨着白孩子的那间客房也收拾出来给她住下。   且说那孩子在崔琰的安抚下不再抗拒,至晚间便开始配合她的医治。   白症是天生的疾病,这类病人除了浑身的皮肤、毛发是白色,眼睛还十分脆弱畏光,若平日里注意保护医治,便无大碍,可这个孩子的情况比较糟糕,耽搁了太久,视力严重受损,大大加重了医治的难度。   折腾至半夜,崔琰才哄着他喝了第一服药汤,又等到他入睡,才替他掖了掖被角,轻轻出了门。门扇合上前,她瞥了眼散在桌上的青团,日间他们见这孩子喜爱青团,便着人去买了许多,不想买回来后他却只勉强吃了一个便不再肯吃。   日间蒸腾的热气散尽,夜凉如水,略微有亏的银月高悬在天空,华光洒满大地。   崔琰抬头,凝视着如蒙薄纱的玉蟾,心内一片澄净。忽地,她似乎听见远处传来古琴音,影影绰绰,并不真切。她被那幽远的琴音吸引,便借着月光,追着琴音而去。   出了院门,穿过一条□□,琴音便渐渐清晰起来,只一会儿,崔琰便来到一处树木蓊郁之所,临水的凉亭里竟是杜恒在抚琴。   听见动静,杜恒稍用力按下琴弦,止住琴音,向来人看去。   “大人好琴艺。”崔琰缓步进入亭中,轻声赞道。   “崔大夫过奖。”杜恒起身道谢,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崔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二人皆默然不语,一个抚琴,一个倾听。   音如其人,杜恒的琴音雅致古朴,时而高山苍苍,时而清泉潺潺,时而鸟鸣啁啁……   月下的抚琴人深情而专注,素白的束发带垂于肩头,略显秀气的眉眼间竟有一丝哀伤。崔琰眼见着这点哀伤沿着指尖融入消散在暗夜里的琴音里。   良久,一曲奏罢,杜恒起身作揖,“许久不弹,生疏了,见笑。”   崔琰抿唇浅笑,“民女虽不懂琴技,但也晓得抚琴人当与古琴合而为一的道理。大人方才情绪饱满,奏出的琴音自然声声动听。咦?”   忽地,一阵幽香扑鼻,崔琰扭头,发现凉亭一侧长着大片兰花,暗香浮动,摇曳生姿。望着眼前一株株幽兰,不知怎的,她想起那满地狼藉,心里没了一丝惊喜。   “怎么了?”杜恒自然不懂崔琰此时所想,只是见她脸上变得有些阴沉,疑惑地问。   “没事,大人喜欢兰花?”崔琰问。   “噢,谈不上喜欢,”杜恒低眉,迟疑了会方道,“这些应是管家吩咐人种的,不过内子对这倒是颇有研究,但她留在京城,并未随任。”说完,他似是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琰点头,她不善于也不想同不太熟识的人攀谈,亦不想再扰他清静,便道了别,沿着来路回房歇息去了。   一大早,青儿便风风火火跑进来,最近他倒是可以自由出入县衙。刚冲进来,见崔琰正指引着那白孩子在廊下做些他看不懂的动作,一会遮着眼睛,一会又放开。   他在一旁看了会,见二人都不搭理他,觉得很是无聊,便进了屋。“青团!”看到昨晚散在桌上的青团,他清澈的眼睛亮了又亮,赶忙拿了一个塞进嘴里。   “阿琰姐姐,”青儿一边往外走,一边嚷道,一边还不忘往怀里塞青团,“这个青团哪里来的?真难吃!”   “难吃你还吃!”崔琰并不理他,“好了,闭上眼睛。”她柔声地引导着白孩子。   “我……”青儿笑了,一脸无赖,“我这不是怕浪费么?说实话,这青团啊,还比不上槿姨做的一成好。槿姨虽然特别讨厌吃这个东西,但做得却最好吃!是整个焰湖县顶顶好吃的!”   崔琰愣了下,很快被他边嫌弃便狼吞虎咽的模样逗笑,嗔道:“少吃点,太黏,小孩子吃多了可不好。”   “谁是小孩子?”青儿小声咕哝着。   “你不是?”崔琰耳朵尖,“那好,今日,我要交给你个任务。”   “什么任务?”青儿来了劲。   “好好陪着他,”崔琰故意顿了顿,“我想来想去,这个任务也只有交给你才让人放心。”   青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满意又郑重地保证,“阿琰姐姐放心,我一定看好小白!”   “小白?”   “对呀!人总要有个名字吧?他这么白,就叫小白好了!”青儿喜滋滋地道。   白孩子有了青儿的陪伴,崔琰倒是可以腾出手来做自己的事情,想起那些尚未晒干的木羽,便将它们散铺在小竹笸里,拿至院内晒着。   正忙着,便有行色匆匆的衙役来请,崔琰知定有急事,再三叮嘱青儿不得触碰那些木羽后才随那衙役离开。   崔琰跟在那衙役身后,并未问要去哪,不过很快她的心沉了又沉,因为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殓房门口。   屋内光线很暗,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崔琰并不在意,径直走到内室。只见几人正围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白布大片大片地湿透,紧贴着尸身。再细看,滴滴答答的水正从尸体身下的木板缝隙里往下淌。   难不成又是从赤焰湖里捞上来的?崔琰暗忖,见在场的各位都面色凝重,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白布被掀开的那一刻,崔琰整个人像被定住般,怎么会是……赵集?!饶是向来都很沉静的她,此刻也不禁骇然。   倒是胡伯见怪不怪,熟练地开始了验尸的种种步骤。   “崔大夫,还请一同帮忙看看,详情容后再说。”林秋寒一改飞扬的神态,颇为诚恳地说道。   崔琰早已平复,向着他点了点头,便同胡伯一起查验。   天气虽炎热,但显然赵集死亡的时间并不长,且发现及时,尸体尚未腐败,许多细节能很清楚地显现出来。   首先,同王礼、许知一样,赵集手腕处有勒痕;其次,赵集的胃里亦有木羽残渣。如此看来,赵集应当同王礼、许知一样,先是被人喂了木羽,然后再试图伪造溺水而亡的假象。只是细细地看,赵集与他们又有几处不同之处……   检查完毕,崔琰盯着那团令人作呕的木羽残渣,许久都未移开眼,半晌,她才缓缓摘下面罩,“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执意要先行带回那孩子,或许,他就不会……”   “与你无关。”一直沉着脸的裴长宁开口道,他注视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随即将手中一封信递给她。   崔琰疑惑地接过来,竟是赵集的绝笔!   厚厚的一沓信笺,仓促略显潦草的字迹,可以想见留书人惶恐愤恨的心绪。   “已经确认就是他亲笔所写。”耳边裴长宁又附了一句。   赵集在信中承认了自己是先前三起命案的凶手,起因竟是十年前,王礼伙同许知侵犯了自己的妹妹赵玉桐,致使她身怀有孕,受世人唾弃,而老叫花虽未参与侵犯赵玉桐,却是替他们二人放风的帮凶。   人言可畏,赵玉桐本就不堪重负,可连自己的父母对她都是动辄打骂,最终想投湖自尽,却被赵集所救,他避人耳目,将赵玉桐藏在深山中,让世人误以为她已经死了。不想在分娩时出了意外,赵玉桐玉陨荒野,只留下一个天生患有白症的孩子。他给孩子取名“无忧”,从此,将他养在山上,自己则经常上山给他送点吃的。   孩子逐渐长大,赵集满腔的仇恨却并未被时光冲淡。可巧,那孩子攀岩走壁,偶然间发现了木羽,还因为误食而昏睡了一天一夜。从那时起,赵集便动起了复仇的脑筋。   他先是绑架了王礼,给他喂食了木羽,待到他昏迷后将其丢入赤焰湖中,如此伪造了溺水而亡的假象。过了几日又如法炮制了许知的意外死亡。又因无忧会水,便让他在湖中适当地出没,更加印证了“水鬼”的传说。   至于老叫花,赵集的岳母因受风湿的困扰,常年服药,雪上一支蒿便是他偷偷从药包里拿的,每次拿一点,根本看不出来。可他虽做了准备,但原本却是打算再拖一些时日再下手,可不曾想府衙的人竟来了焰湖镇,溺水而亡的说法很快被否决。   他利用在县衙当差的便利,打听到了不少破案的进展,知道林秋寒他们调查起了木羽,便想将目标引到老叫花身上,来个死无对证,于是偷偷将老叫花的水囊丢弃在凌云峰。   等到众人都上了山,他就一直在找机会,碰巧贾老三来找他借钱,他便利用他使了个障眼法,看起来他替贾老三付了账便离开了,实则在贾老三离开破庙后又潜入,给老叫花喂食了雪上一支蒿。   如今,他自知死罪难逃,与其接受审判,不如自行了断。   看完,崔琰心头如压着块大石头,“他是凶手吗?既是凶手,他又是被谁所杀?若不是凶手,为何又要替人受过?”她捏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满腹疑问。   没有人回答她,殓房内一片沉寂,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无数细小轻微的灰尘在这束光里飞舞,上浮又下落……   回客房时,已经入夜,两个孩子早就替他将院内的竹笸收进屋内,此时七仰八叉地睡得正酣。      ☆、故梦难追   初夏的夜晚,已有萤火虫鸣,还不时地传来一阵蛙叫,若是抬头便会有幸看见流星划过。屋内烛光如豆,裴长宁正拧眉看着面前摊开的册子,许久便觉得有些口渴,随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忽然,他执盏的手猛地一顿,随即警觉地看向门外,可细听了一会,紧绷的面色便缓和下来,嘴角轻轻上翘。   门外的人脚步虽轻,但透着急切,稍徘徊后便立在门口,似是犹豫不决。终于,她还是轻轻扣了扣门。   门开了,裴长宁面露讶色,“可是有事?”   “我想问你,玉槿应当知道赵集被害的消息了吧?”崔琰开门见山。   “嗯。”   “她怎样?”   裴长宁摇了摇头,“下午到县衙见了赵集最后一面,神思恍惚,不言不语。”   崔琰低头想了下,“你们是怎么发现赵集的?”   “今早,一个自称同赵集熟识的人送来书信,”裴长宁请崔琰入座,顺手给她斟了杯茶,“就是你看过的那封,他说昨晚赵集同他在一起喝酒,分手的时候交给他一封信,再三叮嘱他今日一定要亲手交予林大人。这人当时也喝了酒,并未觉得可疑,早上酒醒了才想起不对劲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人在赤焰湖发现了赵集。”   “经多方查证,此人所言不虚,信也是赵集亲笔,他自前日你瞧见离家后便没有再回去。”   崔琰并不去问他是否已经有了眉目,她知道他向来如此,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动作,可到时候了他便能道出桩桩件件之间的联系,最让她敬服的是他总能在众人觉得一团乱麻的时候准确无误地指出凶手是谁。   “有些事情我觉得有些可疑,可是想不太明白,说与大人,也许能帮上忙。”崔琰道出此行的目的。   裴长宁拨了拨烛芯,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噢?崔大夫请讲。”   “我去过几次赵集的家,我觉得他对玉槿的感情有些复杂,清醒的时候在玉槿面前也是小心讨好的样子,就是打玉槿的时候,也不像是一味的撒火泄愤。”   “我同小六进山那日在出城时遇见过玉槿,当时她说要去白云观,青儿抢了她篮子里的一个青团,她说那是她一天的口粮,可今早青儿却说她最不喜青团。”   “我见过许许多多急于要怀上子嗣的女子,她们急切而焦灼,玉槿却不同,似乎她从心底里就不想,所以看上去更像是被逼无奈的样子。”   崔琰说得慢,她向裴长宁望去,不想他却听得认真,俊朗的面庞在昏黄的烛光下更显生动,她赶忙低头,只盯着手中的茶盏。   “还有就是,青儿曾说老叫花怕见赵集,可若是赵集去杀他,他应该会有激烈的反应才是,破庙离民居和道路都不远,有动静应该会被发现的。可为什么……”   “因为老叫花怕的人并非赵集。”裴长宁瞥了眼苦于思索的崔琰,忍不住说道。   崔琰猛地抬头,“不是赵集?”   “你曾告诉我们,青儿说老叫花每次见到赵集和玉槿都怕得直躲。也许,他真正怕的是玉槿而不是赵集,只是青儿一直误以为是赵集罢了。”   虽然崔琰有了些隐约的猜测,但听他如此说,还是一阵心惊,脑中不断浮现出赵集最后决绝落寞的身影,“真、真的是她?”   裴长宁轻点了下头,此时,他虽还有些细节没有查探清楚,但对她并未有所隐瞒,“虽然还有许多问题要查,比如赵集的死,但你方才的话解了我不少的疑惑,多谢。我想,明日就会有结果。”   “赵集不是她杀的?”崔琰忍不住问。   “不像。”   案中有案!?虽然她满腹疑问,但并未再往下问,估摸着时候不早了,不想再打扰他,便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又转身问道:“大人的伤可有妨碍了?”   裴长宁微征,“无妨,”他思忖了下,终于赶在她走出房门前又开口道,“天色已晚,崔大夫还是宿在客栈吧,之前的房间还留着。”   崔琰想了下,县衙距此有不短的路程,便道了谢,在原先住的房间宿了一夜。   清早,崔琰赶到县衙,两个孩子已经起身,正在院内玩耍,无忧显然是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对青儿也很依赖。而青儿正在试图教他开口说话,不想他发出来的音调却屡屡引青儿发笑。   崔琰进屋将晒木羽的竹笸端出,屋内光线昏暗,出了门才看出不对来,“青儿,怎么少了两株木羽?”她拉着两个孩子上下打量,有些严厉地询问。   青儿被崔琰吓住,他迟疑地指向无忧,“小白……昨日天黑了,我们看你还未回来,便帮你把竹笸收进屋,小白随手拿了一株塞进嘴里,他还拿了一株给我。”   “你也吃了?”崔琰满面担忧。   “嗯。还挺甜的……”   无忧自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眼瞥见崔琰身侧的竹笸,笑着从里面拿出一株木羽,不等崔琰出手制止,他早将那晒得微干的植物吃进了肚子。   崔琰像是想到了什么,“青儿,你们吃了这东西,可曾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你看,我们两个不都好好的?”青儿调皮地转了转身。   崔琰疑惑地盯着和青儿笑闹的无忧,眉目间起了一团阴云,看来无忧在山上时经常吃这个,可明明它有强烈的麻醉作用,但是为什么这两个孩子吃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看着竹笸里一株株失了水分的木羽,根茎枯暗,叶子微微泛黄,凸显出更加清楚的脉络。   赵集的死!脑中一团迷雾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裴长宁昨晚说的话,想起了从赵集胃里取出的那团秽物……   客栈外,裴长宁同林秋寒正走下台阶,两个风格迥异的美男子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林秋寒玉面带笑,翻身上了马,身轻如燕,似一阵清风拂过。   同林秋寒讨人喜欢的和蔼气质不同,裴长宁沉静严肃,周身散发出不可抗的威严,令人敬而远之。他一手拉过缰绳,将要上马之际,却见劲拳微松,扭头看向长街的另一头,视线落在一抹淡蓝身影上。   他大步流星,穿过熙攘的人群,不过须臾,便站在了喘着粗气的崔琰面前。她本是一路小跑,差点跟他撞个满怀,来不及喘息,“木羽……许知、王礼胃里的木羽是什么样子的?”   “全是糊状的,只有一两片焦黄的叶子能看出大致形状。”   “那就是了,如果我没猜错,直接食用木羽是没有任何药效的,需要将叶子煮到彻底变黄再捣烂才能发挥药效。但是赵集胃里的木羽却不是你说的那种形态。也就是说,杀害赵集的凶手只是单纯地模仿了杀人方式,他并不知晓如何正确使用木羽。”一路跑来,崔琰额前沁出密密的一层汗,双颊潮红,眼眸更显清亮。   裴长宁微忖,和着崔琰的脚步慢慢行至客栈前,林秋寒潇洒地同她打了招呼。裴长宁则小声向刑鸣吩咐着什么,刑鸣郑重地点点头,独自领命离开。崔琰立在台阶上,眼见着一行人纵马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长街一头。   临近傍晚,森严肃穆的县衙大堂挤满了人,不管是谁,只要到了这里,站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都会生出敬畏之心。所以,堂上人虽多,空气却像是凝滞了一般。   林秋寒身着官服,端端正正坐在圈椅上,要说他做起官来,也的确是有模有样。杜恒是县令,便在林秋寒右侧另设案几,二人并排而坐。裴长宁同崔琰站在林秋寒身侧,其余衙役则手持长棍齐刷刷分两排而列。   片刻沉寂后,两个衙役将一名纤弱的女子押上堂来。众人见是个很有姿色的女子,心中都不禁起疑,就这么个女子,能连杀几人?就连杜恒见了她也微微变了脸色。   只听惊堂木下,林秋寒厉声向着她道:“今日,我等依律审理近来焰湖镇连续发生的四起人命案。堂下所跪何人?”   “民女骆玉槿。”玉槿面色灰败,却不见有惧怕之色,有气无力地低声答道。   “你可知罪?”   “民女知罪。”玉槿低着头,就这么承认了一切。   林秋寒并未觉得奇怪,他见得多了,虽然大多数罪犯会做最后的狡辩,但也有被发现后只求速死的。所以,玉槿的反应并未使他觉得有多意外。   “那么,你就如实招供吧。”林秋寒道。   “他们四个人都是我杀的,无忧是我养在山上的,就连他娘也是我杀的。”说到这,她脸上才有了一丝波澜,“无忧虽然才不到十岁,整天混迹于山林,又喜欢到赤焰湖中玩耍,不仅力气大得惊人,还善于游水,我便利用了他。我恨他娘,自然也恨他,所以并不经常去看他,只是隔三差五地给他送点吃的,崔大夫在城外看见我的那次,其实我正要上山找他,不想遇见了你们,只好改变计划,饶是如此,他却把我看得很重。哼……”玉槿冷笑着,“不知他娘地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自生自灭,所以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他住的洞口长着一种草,经常摘来吃。有一天,我去给我娘抓药,医馆里的大夫们正在探讨一种药草,我无意看了图案,才发现那个叫木羽的药草正是无忧经常吃的那个。可是无忧吃了并未出现任何反应,我也很是好奇,毕竟要杀一个男人,我还是力单了些,如果能用木羽,岂不是能省好些事?”   “我试了很多法子,终于发现如果将木羽煮得变了色,再将其捣烂,便能发挥功效,只要一株,便能放倒一个大男人。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筹划将他们一个个除掉。王礼的田就在山脚下,我摸准了他每日的行径路线,那日,我将无忧带下山,守在他必经的路口,趁他不备绑了他,逼他吃下木羽,待药效上来后将他推入湖中,我让无忧潜在他身边,如果出了意外,在湖中彻底清醒过来,便将其摁在水中。”   “杀许知的时候,无忧在湖中被人瞧见,但是无所谓,他早就被人当做水鬼,这样反而更好,很多人都相信他是被水鬼所杀。至于那个老叫花,那就更简单了,我娘患有风湿,我偷偷地从她的药包里藏了许多雪上一支蒿,本来是用来毒杀他们每一个的,可后来有了木羽,便没有派上用场。可是你们来了之后,步步紧逼,我就用这东西毒死了老叫花。”   “那日贾老三来找赵集,我便算好时间,做了点稀粥,等贾老三离开后让我娘送给老叫花。至于赵集……”说到这,玉槿身子颤抖着,很是痛苦地闭上眼睛,许久才睁开,“他发现了我的秘密,所以我没有选择,况且我忍了他这么多年,不想再忍。两日前,他喝了酒回来又打我,正好崔大夫撞见,他就离了家,第二日晚上我在偏僻的小巷里找到醉得不省人事的他,根本不需费什么力气就用了与杀那两个畜生相同的方法杀了他。”   “如此说来,你给他喂的是煮过的木羽?”林秋寒问。   “是。”顿了下,玉槿答道。   “她说的,倒是和我们调查的情况相吻合,杜大人可有什么疑问?”林秋寒向着杜恒道,却见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根本没听见林秋寒与他说话,“杜大人?”林秋寒又叫了一声。   “噢,大人说什么?”杜恒回过神来。   “大人对她说的作案过程可有什么疑问?”林秋寒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问了句。   “案件是大人破的,下官深感佩服,全凭大人审断,下官并没有什么疑问。”杜恒回道。   “那么,胡伯,就请你将赵集的死因再陈述一遍。”林秋寒看向一旁站着的胡伯。   “是,”胡伯服了服身,走到堂中,“经查验,赵集口鼻中并无泥沙、水草等物,且他胃中的木羽则是刚采摘不久的新鲜木羽。所以,赵集并非溺毙,而是在落水前便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随后再被推入湖中。”   玉槿猛地抬头,似是刚刚醒悟,昨日她见赵集最后一面时,有衙役告诉她赵集的死和王礼、许知如出一辙,原来那是故意的,他们早就起了疑心……   “不是的,不是的,他就是我杀的,大人,”玉槿不住地扣头,很快额头便红肿渗血,两边的衙役不得不按住她的肩,“大人明鉴,就是我杀的他,我太恨他了,所以……”   “那么你看看这个。”林秋寒示意人将赵集的绝笔书信递到她面前。   玉槿艰难地一字一句往下读,双手剧烈地颤抖着,直到最后泣不成声,挺得笔直的脊背瞬间垮下来。可是她依旧念叨着:“他就是我杀的,不错,就是我杀的……”   “我想你料不到他会替你认罪吧?”林秋寒叹了口气,视线落在瘫倒在地的玉槿身上,转而却扭头向着坐立不安的杜恒道,“若杀害赵集的凶手知道就算他不动手,赵集自己原本就是打算那晚要自我了断的,我想他会悔得肠子都青了。杜恒杜大人,你说呢?噢,或许我该叫你杜崇?”   杜恒霍地起身,脸色煞白,“你说什么?”   “这世事难料,还真应了那句话,‘造化弄人’,若你知道玉槿是杀人凶手,你还会为了她杀了赵集么?”林秋寒直逼杜恒的眼,露出难得一见的威严相。   “我、我……”杜恒已然说不出任何话来。   “说说吧,案件虽破了,我还真想知道是为什么。”林秋寒收回凌厉的眼神,轻飘飘地说道。   站在一旁的崔琰,看到竟是这样的结局,心下骇然之时不禁看向身边的裴长宁,大概是他先一步知道,此时倒是镇定自若。不过崔琰知道,即便他也是当场知道,想来也不会在他心里掀起多大波澜。他就是如此,自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势。   再看杜恒,事到如今,他也只有认罪,可是早在他听到玉槿承认赵玉桐亦是她杀的时候,心中便再也不能平静,“我承认,赵集是我杀的,可是其他人怎么会是你杀的?还有玉桐,你为什么要杀玉桐?”他离开那象征身份地位的座位,踉跄地来到玉槿面前,双目通红,脸上写满痛苦。   面对杜恒的逼问,玉槿并不敢抬头看他,她不怕服罪、不怕死,唯一怕的就是他知道真相进而对她失望。她紧紧揪着衣襟,大滴大滴的泪落在地上,湿了灰尘。   “无忧,”终于,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可她依旧不敢抬头,“无忧是你的孩儿。”   这话震惊了所有在场的每一个人,就连裴长宁也微微抿唇,每一个案件,真相总是冰冷无情的,可真相里的隐情总是百转千回,不可轻易去评断。   崔琰看着身子僵直,久久都不能缓过来的杜恒,突然想起来他二人都种兰花,心里难免会有些不忍,只好扭过头去。   “我知道,他是你的孩子,我不应该如此对待他,可谁让她的母亲是玉桐。我恨她入骨,就是因为她,我们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玉槿伏在地上,可谁也不敢忽略从她身上散发的恨意。   “我一直都不知道,她一直都喜欢你,可是你却跟我在一起,她恨我,就找许知和王礼……”她回忆起此生中最不堪的过往,仿若此刻就是当时,身子不自觉地蜷起,“玷辱了我……老叫花同他们是一伙的,那时他还没有家破人亡,整天跟在那两个畜生后面做尽坏事。”   崔琰正听得入神,不想耳边响起裴长宁低沉的声音,“杜恒原名叫杜崇,十二年前,他到这投靠一个亲戚,两年后离开的。”耳根被吹得麻酥酥的,她不禁红了脸,故作镇定继续往下听。   “我怕极了,怕你会不要我,整天坐立不安,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可几日后赵玉桐说是有事找我商量,把我约到客栈,当我到了那,却看见你们两个……”玉槿没有再说下去,“之后,她很是得意地在我面前炫耀,说你们是真心相爱,还说像我这样的脏女人怎么配得上你!”   “我待她像亲妹妹一般,可她什么都要跟我抢,连你也要不择手段地抢走。”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就这么不信我?那时,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那晚,我不知怎么的酒多了,醒来才知道犯了大错,去找你,你却是对我不理不睬的态度,你说,除了离开,我还能怎样?”杜恒眼中透着无尽的绝望与痛楚,双肩下垂,如此失魂落魄,全然没了意气风发的模样。   “你走之后,不过两个月,玉桐便发现有了身孕,她对你倒是百般维护,怎么都没有说出你的名字。我恨她,本想杀她了事,可想到她肚子里的是你的孩子,便改了主意,费劲力气把她关在山上,直到她生下一个浑身雪白的孩子,我趁她产后体虚,动手勒死了她。无忧是她给起的名字,哼,无忧,若不是她,我此生何忧?”说到这儿,玉槿的愧疚被恨意冲淡,她终于抬起头来,对着他说了这番话。   “再后来……”玉槿深深吐了口气,“我嫁给了赵集,他向来就有意于我,可我没有办法忘记过去,如何跟他开始?他先开始并没有喝酒的习惯,可我总冷淡他,他渐渐开始喝酒,喝了酒便打我,时间长了竟成了家常便饭。杀了王礼之后,他悄悄跟着我上了山,发现了无忧,也发现了我的秘密。他不去揭露我,反而想尽办法替我隐瞒,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为了我去死。”   “他打我,可我从不恨他。那日,你来看我,发誓要杀了他,我以为你只是一时气愤,不想你真的……唉……”玉槿又叹气,“当我听说他真的死了,料想就是你做的,我怎么能让你出事?我已是百死莫赎,怎么能再害你?”   杜恒身形不稳,“我以为你还同从前一样,只一味地心疼你,谁曾想你……”泪水自他的眼角滑落,他忽地重重跪在地上,“林大人,能否让我见见无忧?”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等到相关善后事由悉数处理妥当,已是两日后,崔琰他们就在这日离开。   刚刚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碧空如洗,却洗不净人心中的阴霾。崔琰不是官家的人,自然不需要去县衙门交接,她收拾好行李时裴长宁一行才从县衙回来。   等待总是无聊的,她走出客栈,在客栈两侧的摊点前驻足,眼睛随意地扫过上面的各个小玩意,却没有为哪个停住目光。忽地,她看见一支素净的银簪静静地躺在一堆花哨的饰物里,在雨后并不灼热的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泛着光。   她将那支簪子拿在手上,看得出神,白皙的脸上露出真心喜爱的小女儿态,并没有太在意摊主夸大其词的赞美。   “崔大夫!”林秋寒刚走出客栈就大声叫着崔琰,裴长宁随在他身后,沿着他说话的方向看去。   崔琰回神,随手将那支银簪放回原处,迎面向他二人走去。“可是要出发了?”   林秋寒点头,“这鬼地方,我一刻都待不下去,快走,快走!”他领着众人刚走没几步,只听裴长宁道:“你们先走,我忘了件东西。”不及林秋寒问是什么,他便折返而去。   林秋寒摇了摇头,也不等他,只顾往前走,不过一会,裴长宁便又追了上来。   出了城门,便见骆大娘一手牵着青儿,一手牵着无忧,等着给他们送行。经历了如此巨变,她鬓边又添了几丝银发,心绪还没有完全平复。见了崔琰,只勉强笑着,“崔大夫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定好好照料他们两个。”她看了看无忧,“也是给我那糊涂的女儿赎罪。”   青儿苦着脸,就连无忧似乎也懂得了这是分别,两人都围着崔琰,不言语。   崔琰心下不忍,差点就要说出要带他们走的话,可她自己如今危机重重,将来也还不知怎样,并没有能力顾及他们。“我如今并没有接纳你们的能力,只能将你们先留下。青儿你是哥哥,要照顾好无忧,若是遇到什么事,或是请人捎个书信,或是直接去南临府的同济堂寻我。”她叮嘱道。   “早间林大人已同县衙作了交待,这两个孩子你大可放心。”不远处牵马等着的裴长宁遥遥对着她说道。   崔琰见林秋寒带着其他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裴长宁在等她,虽然他并不催她,她也不再耽搁,借着他的力上马,坐稳后没有像来时那般扭捏,反而大大方方地拽紧他腰间的衣服。   世间的许多人,都是因为犹豫着、猜忌着才终致殊途,遗恨一生,就如玉槿与杜恒,所幸她是旁观之人。   策马扬鞭,他们向着夕阳疾驰而去,急促的马蹄扬起一阵尘土……   驰过依旧兀自浓烈的赤焰湖时,裴长宁勒住马儿,极目远眺,他们同这美景融成了一幅画。两人一马从背后看只是黑影,面前是粼粼波光,再远处几座山峰,上面残阳将落。   人来人往,只有湖水焰焰如旧。从前的故事虽然会淡去,但谁能说这样的故事将来就不会再发生?      ☆、踪迹败露   临近崔府的后巷,崔琰不禁放慢脚步,心里有些忐忑,毕竟此次离家时间太长,足足比原定的时间多了十余日,不知阿窈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到了屋后,她并未发觉周遭有什么异常,稍稍安心,照旧扔了块石子,可她等了许久都没有长绳垂下。也难怪,阿窈并不知道她今日回来,可能不在院子里。正暗自纳罕,一条长绳从墙头探出了头,很快便垂到她面前。   她虽起了疑心,可此时也容不得退缩,若当真被发现了,还有阿窈等着她去维护。她不假思索,拽住绳子三两下就上了墙。   果然不出所料,她刚向墙内探头,只见本就逼仄的小院内乌泱泱一片,一家人还从没见这么齐整过,崔琰在心里嗤笑。   大伯父崔昀和二伯父崔昉并肩站在前面,后面是崔昐同两位伯母,再后面就是兄弟姊妹。众人神态各异,崔昀铁青着脸,崔昉看不出是气是笑,崔璎自然是又恨又得意地看着她。不过无论他们是何神情,此时都齐刷刷地仰头看崔琰,从她这个角度看尤其可笑。   还没站定,崔昀便厉声喝道:“还不跪下!”   “为何要跪?”崔琰扬眉,冷眼看着瘦矍的崔昀。   “你还有脸问我为何?我问你,这些日子你去哪了?”崔昀怒气正盛,一双小眼睛瞪着崔琰,这样看,他同瞿氏倒的确是有夫妻相。   “赤焰湖。”崔琰并不打算隐瞒。   “去做什么”崔昉抢先问,生怕在众人面前失了气势。   “采药。”   “采药?真是不知羞耻!”崔昀怒气更盛。   “哎呀,”只见瞿氏上前,“两位老爷可别气坏了身子,有什么话好好说,慢慢问清楚才是,也不要太为难了四丫头。”   刘氏轻哼着,也走向前,“大嫂这话可错了,依我看,不管她出去干什么,总归是个还未出阁的丫头,这样出去抛头露面,完全不顾姊妹们的脸面,这样谁还敢到我崔家提亲?二丫头、三丫头都还好,倒是璎姐儿,眼见着年纪也不小的,大嫂能不着急?”她向来如此,是个随风倒向的墙头草,变脸如变天,跟谁都能结盟,跟谁都不真心。   崔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刘氏的话如刀子深深扎进她心里,她身为崔府长房嫡女,可那又怎样,真正的富贵世家谁能看上这样的人家?想到这,她看向孤傲的崔琰,更是满肚子火没处发,只是此刻这场合轮不到她说话,便狠狠剜了崔琰一眼。   “弟妹这话说得是,”瞿氏心内虽恨,但她不似刘氏那般沉不住气,她转向崔琰,“四丫头,你走了这些日子,大家都急坏了,你跑那么远,到底做什么去了?”   “我说了,采药。”   瞿氏愣了下,旋即又笑道,“既是采药,那就好说,可终究是有违家规,还不快认错?”   不想崔琰并不领情,只冷冷地道:“我没错,大伯母让我认什么?”   “既不认错,那就祠堂跪着去!”崔昀怒道,他一向不喜崔琰的孤清,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温婉贤淑,此刻更是被她的倔强惹得不快,又想起老太太失踪的宝贝,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打定主意要惩戒一番,所以留下这句话后便拂袖而去。   “伯父……”人群中传来柔柔怯怯的声音,崔瑶看着即将要受罚的崔琰,刚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刘氏瞪了一眼,“死丫头,做什么?胳膊肘偏往外拐……”说着,领着二房的子女离开了小院。   崔府的祠堂坐落在大院的西北角,同别的院落比起来,这里阴冷肃静,院内虽种了几株大树,可不显生机,反而愈发森然可怖,即便是酷暑时节,身处此地也会觉得寒气侵骨。   昨夜崔琰跪了两个时辰后实在支撑不住便趴在蒲团上睡着了,一早起来,她首先看见的便是爹娘与祖母的牌位,那些年岁久远却铭刻心头的记忆瞬间涌现在眼前。   自她蹒跚学步之时起,便日日浸泡在满院的药香里,也是从那时起,她爹娘不顾别人的非议,带着她四处游历,如此,她自小便看惯了山川河海。   志在四方的人,如何能甘心被囿于这小小的四方庭院……   正想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崔琰扭头,竟是陈墨言,他又退出去四处张望了下才轻手轻脚地进入祠堂内。   “你没事吧?”他蹲下身子,关切地询问,“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多谢,我没事。”崔琰不知他的来意,很是警惕地往一边挪了挪。   “唉……昨日舅父们发大么那的火,后来走后我去求了他们,可……”陈墨言并未看出她的戒备,只柔声道。   这样的鬼话她是不信的,此人心术不正、品性恶劣,再好看的皮囊都入不了她的眼。可偏偏自陈墨言初入崔府,第一次见到搂着竹笸立在梨树下的崔琰,就再也无法忘怀。如果说自心内生出的好感不足以支撑他对她长久爱恋,那么,外祖母给她留下的据说可以比拟整个崔府的财富,则成了他锲而不舍的真正缘由。   见崔琰不吱声,他并不气馁,对于她的冷漠,他是早就习惯了的,“你放心,他们到现在都没弄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阿窈怎么都不肯说……”   “阿窈怎么样了?”她此刻最担心的正是阿窈,听到他提,自然急切地想知道。   “她没事,如今被关着,不过他们倒也没对她怎样。”他倒也没想到她会对一个丫头这么上心,“放心,我会关照她的……”   “五日前,大舅母和大妹妹去瞧你,不想发现你不在,问阿窈,她不吭声,大舅母无法,她也是着急,就派人禀报了两位舅父,噢,你可别怨她,好好的小姐不见了,对谁家来说不是大事?”   还没等崔琰开口,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陈墨言看见,立即动手要解自己的外袍,“可是冷?不如……”   崔琰如没看见般,即刻起身来至供案前,点燃三炷香,默默祷告。   陈墨言一阵难堪,心内又痒又恨,他看着面前她亭亭如玉的纤影,去解外袍的手瞬时紧握,“四妹妹,你真的不知道我……”他抬眼看了看院内的参参古木,又看了看旁若无人的崔琰,生生忍住将要冲口而出的话语。   心慌之下,一张纸片从他的袖口飘飘然落在地上,崔琰正张开眼警惕着他的动作,亦瞧见了那张纸,但看得并不真切,只似是一副简单的工笔画,她随即瞥见了他慌乱躁动的神色,赶忙如没看见般闭上眼。   陈墨言一边捡拾纸片,一边看崔琰,见她依旧纹丝不动,便放了心,“舅父那边,我还会去求情的,”他眼珠略动,“妹妹再坚持一会儿。”   崔琰微微侧头,见院门轻轻合上,方微微叹了口气,回身盘坐在蒲团上,揉着僵硬疼痛的膝盖。   南临府最宽阔平整的街道当属通云路,整条街以大块的青石铺就,街道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除了商铺,街边还摆满各色摊点,整条街喧腾热闹,是南临府最为繁华的地方。沿着这条街道一直向东,道路便渐渐冷清下来,这里便是南临府衙的所在地。   府衙大堂内,林秋寒正耐着性子翻看文书,在赤焰湖耽搁了小半月,自然堆积了不少亟待处理的公务。可是裴长宁在他府衙只负责人命案,其他杂务是一概不插手,是以此刻他只得强迫自己端端正正坐着,恨恨地看着一旁悠闲喝茶的裴长宁。   林秋寒把书册翻得哗哗作响,眉间的浮躁之气越积越盛,终于将手中的文书甩向一边,“不干了!不干了!都是些什么破事!”   “你这头衔是陛下封的,冲我发什么牢骚?”裴长宁睨了他一眼,起身递给他一杯茶。   林秋寒瞪着他,将那茶杯接过仰头饮尽,“说起这小子,我还没来得及找他呢!他自小就这样,不管干什么,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撒个娇就成,就是现在还是这副死样。”   裴长宁站定,原本沉静的眉间竟染了一丝阴郁,别人看不出,他林秋寒可是一眼就懂,“哎,你放心,那小子比你我都滑头,功夫深着呢,不用替他担心。他若是不成,能顺利亲政?你和我呀,替他守着大门就成。”   “难不成刚刚发牢骚的是我?”裴长宁幽幽地道。   林秋寒被噎住,还想再呛回去,扭头看见小六一溜烟跑进来,只好住口,转而问小六:“干什么慌慌张张的?生怕被人不知道你跑得快!伤口换过药了?”   小六在回程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胳膊磕到石头受了伤,崔琰当场给他处理了伤口,并且叮嘱他两日后到同济堂找她换药。   “换、换过了……”小六急促地喘着气,用力咽了咽口水。   “那你跑什么?”林秋寒眸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裴长宁,继续问小六道,“难不成是崔大夫托你给裴大人带了什么口讯?”   “不、不是!”小六摇了摇头,“崔大夫今天根本没去医馆……”   “什么?”裴长宁面色微沉,霍地起身至小六跟前。   “我去医馆,医馆的白苏大夫说她今天没去,他和沈老堂主都觉得奇怪,说她从没有这样过,若是不去医馆,她会捎个信的。已经两天了……我想着,应该回来告诉大人。”小六终于平复下来,有些着急地说道。   “莫不是前些日子太过疲累,在家休息呢?”林秋寒想了下说道。   “不会!”裴长宁冷着脸,即刻否定道,随即一手拽住林秋寒的胳膊往外走。   “哎——干、干什么?”林秋寒在他身后叫着,脚步却不停,跟着他一同出了府衙。   崔府祠堂内,崔昀领着众人正审问崔琰,她跪在堂下,纵然双膝疼痛难忍,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没有一丝动摇。   崔昀摸着胡须,瘦长的脸尽显老练,“丫头,我已经让你反思了近两日的时间,今日,当着列位先祖,我再问你一遍,你知不知错?”      ☆、君心为何   “我没错。”不出意外地,崔琰轻飘飘地说出这三个字,她原本苍白的脸色渐渐泛起了潮红,身子亦有些受不住地微颤。   院内苍梧森森,砖角浮苔青青。众人各有所思,是以堂上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若当真是去采药的倒还好,就怕……”刘氏冲着崔琰翻了个白眼,首先打破颇为压抑的气氛,但轻咳一声后又止住后面的话。   “就怕什么?”崔昉坐在刘氏身侧,故意提高语调问了这么一句。   “就怕啊,这丫头跟哪个男子私相授受……”刘氏见众人显然对此来了兴趣,很是满意,挪了挪肥胖的身子,“噢,我也是瞎猜的,看她爬墙的样子倒不像是第一次,想来她经常出去的……”   崔昀抚了抚额,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他恨他的母亲,身为崔府的嫡长子,她至死竟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眼下虽说是他在掌家,崔府在外面的生意也还说得过去,但他知道面前这些人哪个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分崩离析不过是迟早的事。   二房早在老太太还没去世前便着手往几个重要的铺子里安插可靠的心腹,即便是此刻就分家,他们也是一点亏都不吃的。就连和离归家的崔昐,当日老太太在时不知道被她哄骗了多少去。   至于崔琰……难怪他暗地里将崔府翻了个遍,却怎么都找不到那尊翠玉佛,原来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她送出了崔府!   “管家!请家法!”崔昀几乎是怒吼着,满堂的人皆噤声不语。   身材魁梧的崔才是崔府的家生子,自祖父一辈起不过是崔府略有些脸面的奴才,到了他自己,竟一步步做到崔府的管家。此刻听见崔昀的吩咐,知他的确是动了怒,是以也不吩咐旁人,亲自去请了家法来。   崔管家看起来要比崔昀高上一个头,此刻很是恭敬地弯腰站在他身边,手捧一个雕花锦盒,里面便是崔府的家法。   随着家法被一同请来的还有一条牛皮长鞭,足足有五尺长,因时常保养擦拭,如今还泛着幽光,令人望而生畏。   崔昀手握鞭柄,顺着鞭柄垂下的红穗子微微抖动,他缓步来至崔琰面前,弯身对上她的眸子,“我再问你一遍,这几日,你究竟去哪了?做什么了?”   崔琰漠然地撇开眼去,无视他浑浊黯淡的眼里充斥的怒火。   崔昀血气上涌,身子不住地颤抖,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扬起了手中的皮鞭……   “啪!”   粗布蓝衣应声而裂,鲜红的血迹慢慢洇开,崔琰觉得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使她的心一阵一阵发紧,全身冒着冷汗,额头更是有大滴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鞭子落下的时候,她一时受不住,身子不禁前倾,她咬紧牙关,紧抿着唇,甚是艰难地缓缓直起腰身。   崔昀紧了紧握住皮鞭的手,方才那一鞭似是稍稍解了他集聚多年的恨,即便他自己也知道这恨并不只是对崔琰,他一一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威严而肃穆,这样的神情,更像是在宣示他作为掌家者的权威。   崔璎看着受罚的崔琰,心中生出一种快意,可很快这解气的感觉很快便被重新燃起的恨意代替。她自小便视她为敌,可她却似乎从未将她放在心上。也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被敌人轻慢来得更加没有尊严?   崔昀铁着脸,手臂暗暗蓄力,霎时扬鞭,又一次用力抽下去……   眼看着皮鞭又要落下,不想他的手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人牢牢钳制住,那人动作极快,快到像是从天而降,内力又极深,深到他被制住的手像要被捏碎一般。   众人都被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子惊住,夫人小姐们亦忘记了回避,还是崔才反应快,抢先挡在夫人小姐们的身前。   “你、你是谁?”崔昀一阵吃痛,被面前这个气势凛冽的年轻男子惊到,战战兢兢地问道。   裴长宁不答话,只瞥了他一眼,便轻轻将其推开,转而看向崔琰。   她纤薄的后背长长一道鞭痕,衣服撕开,露出微微绽裂的肌肤,血迹正一点点往外渗出。   看着面前这个身子颤抖着却还努力挺直脊背的女子,裴长宁心中一阵紧似一阵,他无视满屋子的人,撩开袍角,兀自蹲在她面前。   只见她低着头,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过了许久才勉强抬起头来,眼神虽有些涣散,面上却依旧倔强,见了他后,眼中清光微闪,仿若一下子松懈下来,接着身子一软,倒向一边,他顺势转了方向,稳稳将她接入怀中。   隔着薄衣,他感受到她滚烫的身子,便即刻将她抱起,大步向外走去。   从头至尾,他都未曾再去看旁人一眼。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陌生男子将崔琰抱走,竟呆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走到院内,便和从崔府大门进来的林秋寒迎面而遇,“嚯,下手够狠!”见了双目紧闭,满面泛红的崔琰,他不禁说道。   裴长宁的脸又沉了沉,不动声色地向他使了个眼色便径直离开。   “你、你们到底是何人?”虽说方才裴长宁推开崔昀只用了一成的力,可就这一成的力也使得他踉跄后退,幸得崔才接住才免于跌倒。此刻,他见裴长宁离开,来了个看起来面善的,便整了整衣,摆出一副问罪的架势来。   “在下林秋寒。”林秋寒眯着一双勾人心魄的眼,摇着手中的折扇,笑意盈盈地看向众人道。   崔府祠堂并无隔断,夫人小姐们无处可避,只好仍旧站着。崔瑶人微言轻,不忍见崔琰受罚,所以称病并未到场。在场的崔璎和崔玥被林秋寒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眼瞥得心神荡漾,都不禁绯红了脸。   闻言,满屋子的人皆变了脸色,似是震惊,又似是不信。   “林、林……秋寒?”崔昀并未亲眼见过南临知府,听林秋寒说出这个名字,本来还以为有假,可又想起曾经听闻南临知府林秋寒洒脱飞扬,风姿卓绝,和面前的这个人一般无二,心里便没底起来。   “放肆!”原本立在林秋寒身后的邢鸣上前喝道,“知府大人的名号也是你能叫的?”   “大人恕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崔昀面如死灰,领着众人下跪。   “起来,起来。”林秋寒笑道,转瞬却敛了笑,盯着手中的折扇,“不知这崔大夫犯了什么错?惹得您老动这么大肝火?”   “这……”崔昀刚刚起身,被这一问吓得汗如雨下,“回大人,这丫头未经许可,擅自离家了十余日,有违家法,是以……”   “噢?”林秋寒抬眼,“看来崔老爷并不知道崔大夫可是我府衙特请的仵作,前一阵子,是本官请她随我们去赤焰湖协助破案。唉,是本官的疏忽,竟忘了差人向贵府通报一声……”   “不敢,不敢……”崔昀抹了抹额头不住往下淌的汗,“看来竟是误会一场,让琰儿受了委屈。”   “既然误会解了,那本官就告辞了。”林秋寒转身,旋即像是想起什么,重重敲了下折扇,又回过身来,“今后,本官怕是要三天两头地麻烦崔大夫,不过崔老爷放心,本官定会派人来通报。”   崔昀上前谄笑着,“岂敢,大人如此器重琰儿,是我崔府的福气,哪里用得着通报呢!大人放心,今后,琰儿在崔府出入自由,随她高兴。”   林秋寒点头,“如此甚好。”他后退几步,道了声“告辞”方才转身离去。   众人如释重负,倒是崔昉大着胆子赶上前去截住跟在林秋寒身后的邢鸣,“敢问这位大人,方才抱走小的侄女的那位是?”   “那是南临府新任的提点刑狱司裴长宁裴大人。”邢鸣高昂着头,颇为得意地告诉他。   裴长宁……崔璎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他无可比拟的风姿与清贵。她想起他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不顾一切地维护那个贱丫头,恨意便涌上心头,将手中的帕子绞得皱成一团。   尚未酷热的夏夜,幽冥的天幕中零星缀着几颗星辰,未眠之人对着遥远微芒的星光,难免不会生出孤寂缥缈之感。   亮得出奇的圆月照得世间一片雪亮,南临府最负盛名的医馆同济堂亦在这月光下熠熠生辉。   偏居一隅的卧房内烛火摇曳,映在墙上的人影却岿然不动。裴长宁守着仍在昏睡中的崔琰,神色凝重。他抱着崔琰出了崔府直接来了同济堂,到现在寸步未离。   他凝视着逐渐安稳的崔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脸上没有疤的模样,平日里被疤遮住的一小块肌肤相比起来更白净,依稀能看出疤痕的轮廓。   看着看着,他不禁哂然失笑,就凭这个疤,她就指望能掩人耳目……   她在同济堂给人看诊,总有要歇息或者不便的时候,沈老堂主便专门为她置了一间卧房。裴长宁环视四周,这间卧房简朴整洁,只一张床、一套案几。   夜更深,裴长宁捏了捏眉心,起身来至案前,撑起窗,让些许凉风透进来。案上摆着几部医书,他信手翻弄着,看着她在书页上留下的批注,字迹隽秀,心随着翻过的一页又一页慢慢地变得如水般柔软,轻轻漾起涟漪。就这么随意翻着,却在突然间顿住了手,书页间竟夹着一方宣纸,上面赫然画着一朵蓝莲!他不断地将手蜷起又放开,那夜他们落入猎人的陷阱,她便问过他关于蓝莲的消息……   转眼间乌云将月亮层层遮住,雨水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他来至床榻前,伸出手去,在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心中顿时像被万只虫蚁咬噬般,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   烧完全退了。他取下她覆在她额头的湿帕,又坐在床边,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崔琰在半梦半醒间微微张开眼,“落雨了?”她有些茫然地盯着床边坐着的人问道。   裴长宁陡然睁开眼,也彻底放下心来,“是。”他柔声道。   她便不语,却依旧盯着他,眼神空洞迷离,半晌,只听她喃喃地道:“三年多了,我再次选择遇见你,只是想问问你,你那时为什么没有给我任何回音?”   名动天下的南临世子裴长宁,自小便见惯了腥风血雨,无论是朝堂上的你来我往,还是沙场上的明枪暗箭,从不曾乱他分毫。谁能想到此刻他却为了一个女子的梦呓方寸大乱,震惊和失落如江海中的大潮,一浪接着一浪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房。   “你总是像现在这般,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她艰难地对他说着,莫大的痛楚与失望夹杂在她迷散的眼中,说完又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他脊背发凉,心中生出一种疑惑,她是误将他当做了谁?还是?   愣了半晌,他为她拭去眼角滑落的泪,转而又走到案前,闭上眼睛,好让自己平静下来,忽地听见轻轻的扣门声,小心而试探。      ☆、火烧倚云   来人叫白苏,是同济堂的大夫,裴长宁将崔琰抱至医馆时同他打过照面。虽然在沈老先生给崔琰治伤时他回避一旁,但裴长宁还是能感到他憋在心口的关切。   一身粗布青衣的白苏站在门外,眼角却扫向床榻的方位,“敢问南心可好些了?”声音柔润,一如他似玉的面容。   南心?裴长宁心头如被针刺,方才崔琰的呓语又回响在耳边,面上不禁添了三分冷色,偏了偏身子,正好挡住白苏的视线。   白苏回过神,他能感受到裴长宁的敌意,不自然地笑了笑,“看起来烧是退了,想来天明时分便可大好。”   二人静默相对了片刻,对于崔琰,自打照面,即便什么都不说,就能清楚地明了彼此的心意,戒备与不安也充斥在他们之间。   “那么,我明日再来看她。辛苦。”白苏再次开口道,向屋内投去不甘的一瞥,转身前,他将一个不到巴掌大的纸包递给裴长宁,“虽说她是个大夫,最怕药汤的苦味,这梅子她却喜欢。”   裴长宁轻轻摩挲着手心的纸包,微眯着眼望着白苏离去的背影,昏黄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口中的那个人,会是他吗?   雨后的清晨,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崔琰半倚在床头,透过半开的窗看着格外翠绿的枝叶。   除了后背还有些疼痛,身子已没有别的妨碍。她想着自己昏迷之前的事,可脑中尽是些模糊的影子。   她只记得自己在挨鞭子之前就起了高热,头脑有些昏沉,挨了一鞭子后还强撑着,恍惚间面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见到那双沉静关切的眼,一阵心安,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白苏端着药汤推门而入。   崔琰瞧着他手中的药汤,抽了抽鼻尖,秀眉登时紧紧拧起,“师兄。”   “瞧你,光是替病人试药都不知道试了多少次,还这么怕喝药。”白苏将碗递到她手中,自己坐在桌边解开那包梅子。   崔琰淡然一笑,“多谢。”她一早便看到搁在桌上的梅子,想着夜间定是他在费心照料她,便向他道谢。   白苏目光微闪,手却不停歇,“你何必同我客气。”他背着她道。   “我是怎么到医馆的?”崔琰一口气将药喝完,顺手将他递来的一颗梅子塞进嘴里。   白苏抿了抿薄薄的嘴唇,略微思忖后,终究还是坦言相告,“是府衙的裴大人送你来的,”顿了下,他又说道,“夜间也是他一直在守着你,直到早间才走。”   崔琰怔住,原来,不是梦啊……   夜幕降临的时候,崔琰敲开了崔府的朱漆大门,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独自站在这气派的富贵门前。谎言被戳穿,何必再需小心翼翼。   没想到,竟是崔管家亲自将她迎进了门,从大门到她住的偏院,他一路弓着高大的身子跟在她身后,说着恭维讨好的话,原本就发红的皮肤此刻晕得更深。   崔琰满心疑惑地进了院门,只见阿窈欣喜地迎上来,一边小心地扶她进屋,一边朝着崔才远去的背影啐道:“见风使舵的家伙!从前百般苛扣我们,如今倒像个老狗一样……”   崔琰打断她,“让你受苦了。”说着细细地打量着,见她并不像有伤的样子,便放下心来。   阿窈又是心酸又是感动,她这个小姐,面冷心善,同一般体恤下人的主子还不一样,她是真心将她当亲人看待的。   “都怪阿窈不好,让小姐受这么大苦。”阿窈道,“我还好,他们倒也没对我怎样,三小姐又暗中照应我。倒是小姐你,我听说大老爷用鞭子抽得你后背皮开肉绽……”   崔琰无力地摆摆手,“方才你骂崔管家见风使舵,那你一定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转变如此大?”   阿窈疑惑地看着她,像是不信,“小姐,你居然来问我,难道你不知道?”   崔琰轻笑着摇了摇头。   “说道这,我倒要先要问问小姐你,你是何时成了府衙的仵作的?”阿窈来了劲,一双灵俏的大眼睛骨碌转个不停。   “仵作?”   “是啊!南临府衙林大人亲口说的,要不然这一家子怎么突然就转了性了?”阿窈露出轻蔑的神情,转而又笑道,“而且啊,林大人替你讨了个出入自由。”   “出入自由?”崔琰一脸疑惑,她只隐约知道是裴长宁救了他,不想连林秋寒都出面了。   “嗯。据说林大人说今后要经常请你去帮忙破案,所以大老爷当场就表态你以后可以随意地出入崔府。”   崔琰突然想起了带去赤焰湖的药箱,便将药箱拎到桌上,慢慢理着,耳边阿窈还煞是兴奋地说着。   “这满府的人看他们八辈子都巴结不上的知府大人对你如此看重,谁不在悄悄打着算盘?就说那大夫人和二夫人,光今天就亲自来了三四趟,看你有没有回来。”   她将几册医书和晒干的木羽取出一一收好,再将手伸进药箱底部时,不知碰到何物,接触到的皮肤一片冰凉。她细细去看,竟是她在客栈外见到的那支银簪!   在那个摊前,她之所以会拿起这支簪子,是因为上一世她也曾有过一模一样的簪子,而那支簪子就如现在这样,不知道是谁偷偷塞进药箱的。算算时间,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时她也是和裴长宁一行人在一起,偶然在街边摊上看到了它,只是好奇拿起看了看,回来便发现它静静地躺在药箱底部。   会是他么?   她实在没有想到,这支簪子在这一世换了个方式出现了。她盯着手中的银簪,渐渐出了神,心里暗暗感慨,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簪子在烛光下泛着柔光,阿窈在说什么,她根本无心再听。突然间,她握住簪子的手猛地一抖,裴长宁怎么会知道到崔府来救她?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她的身份。那么,那么……崔琰的心急剧地跳动,上一世,他是不是也早就知晓了她是崔琰?可是,他们相处的两年里,他却从未流露出来……   “小姐,你看!”阿窈急切地叫着,打断她的思绪,将她拉到门口,“那边失火了!”   只见西南方向,漆黑的穹顶下火光冲天,浓重的烟不断地往上冒,遥遥可以听见杂乱的呼喊声和锣鼓声。   火势愈来愈大,猖狂的火舌肆无忌惮地吞噬着黑暗,令人生惧。崔琰并未受到惊吓,这一场火灾上一世也曾发生过,如今不过是重演。就是在这个时刻起的火,后来第二天阿窈才打听到是一个叫倚云楼的青楼失火了,那时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是此刻,她站在门口那一方光亮里,心里五味杂陈,或许有些事情,不管是经过一世、两世,该发生的总归会发生,就像这把火,就像她手中这支银簪……   雨淅淅沥沥下着,迷蒙的水气给南临府罩上了一层薄雾,街边许多摊点未出,比往常清冷了些。崔琰撑着油纸伞当街而过,她一身湖色衣衫,同这满目清新倒是相配,隐在伞下的袅娜身姿吸引了不少目光。   崔琰径自走着,心里被崔瑶即将要面对的坎占满。她一早便让阿窈悄悄去打听了,三日后二伯母将带崔瑶和崔玥一同去城外积香山宝泉寺进香。看来这桩事倒是会按着上一世的轨迹发生的,她得快点想办法,思来想去,有这个能力帮忙的也只有林秋寒或者裴长宁了。   那时,二伯母因遇到幼年闺中密友,所以同对方多叙了会旧,崔瑶等得不耐烦便大着胆子撺掇崔玥一同往后山寻那使得宝泉寺闻名的泉水,不想山间藏着专劫富贵人家车马的歹人,二人遇险时被莫齐所救。莫齐在同歹人打斗时受了伤,崔瑶因平日向崔琰学了些医术皮毛,便替他包扎,如此,二人心中都存了好感,谁曾想在场的崔玥亦被莫齐的模样与人品所吸引,这样便埋下了她要横刀夺爱的祸根。   不久,莫府张罗着要给莫齐说亲,他万般艰难地说服双亲向被全城所唾弃的崔府提亲,可惜最终被崔璎和崔玥设计破坏。   崔琰觉得,对于这件事,得从中将其一步步拆解掉,后面的事到时候再看,眼下,得过了三日后这一关。为此,她打算想办法让崔瑶撇开崔玥同莫齐相遇……   她兀自盘算着心事,没在意鞋面和裙角都沾染了泥水,一抬眼,已到了府衙门口。   府衙内,裴长宁正替林秋寒理着公文。昨夜倚云楼大火,他要赶去处理,反倒令他有了十足的理由将本就不想处理的杂务甩给南临世子。   檐上的雨滴如断线的珠子错落而下,形成一道密密的雨帘。他握拳反敲着额头,眼角瞥到对面廊下闪出一抹湖色身影。他顿住手,不禁屏住呼吸,沉静如水的眸子紧紧追着那抹身影飘忽而至面前。   他凝视着她,今日她的衣着依旧如往日一般素净,却更能衬出她不染纤尘的气质,乌发间一缕同是湖色的发带,正随风翻飞。此刻她停在门前,收下油纸伞,顺手将其倚在门边。   裴长宁瞬间回神,“可好些了?”他皱了皱眉,雨并不算小,淋到伤口可不好。   “多谢。”崔琰点头,稍稍迟疑便道,“今日我来除了向大人道谢,还有一事想劳烦大人帮忙。”   裴长宁飞快地扫了眼她依旧苍白的脸,视线便又落在手中的文书上,“何事?”   “嗯……”崔琰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想着崔瑶即将要受的苦,便横下心向着他道,“我想请大人替我打探一下城西莫家大公子莫齐三日后是否有去积香山的打算。”      ☆、有事相求   是莫齐?裴长宁原本舒朗的脸上瞬间添了三分冷意,他盯着文书的眼许久都未移过分毫。   崔琰不见他回应,以为他专注于手中的文书,迟疑了下便向前移了两步,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猛然抬起的眼,一时间有些无措,耳根有些泛红。   殊不知这样的羞涩被裴长宁看在眼里却是另外一番意思,他按耐住心底泛起的失落,避开眼去,压低嗓音道:“可是玉石世家莫府的长公子莫齐?”   “正是。”崔琰点头,眼波流转,带着些许期盼的光。   不料裴长宁垂下眼,指尖轻轻划过纸面,“府衙之立,为民、为公、为天子,崔大夫竟让我府衙的男儿去替你打探富贵公子的行踪?”   崔琰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添无力感,秋水似的双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如同她一点一点往下沉的心。她轻咬着唇,双手紧紧交握,自嘲地向着他道:“如此,打扰了。”   果然,她自始至终都无法探到他的所思所想,哪怕一分一毫。   她后退两步转身,不想身后传来他漠然的声音,“若他去,当如何?”   若是往常,崔琰定会扭头就走,不再多说一字,可如今她能指望的也就只有他,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转身道:“其实,我今天来除了方才那件事,还想请你帮我导一出戏。”   “噢?”裴长宁起身来至她面前,紧握的拳掩在宽袖内。   “三日后,我二伯母会带崔瑶和崔玥上山进香,若莫家公子也去,我会牵制着崔玥,你能想办法让崔瑶同莫齐相遇吗?”他身量高大,她几乎是仰着头同他说话,很奇怪地,不知为何他突然间脸色稍霁,她却无暇去想。   “就这样?”裴长宁垂下手,纵然依旧绷着一张脸,心中却暗自舒了一口气。   “就这样。”崔琰从他的转变中看出一丝希望,果然见他轻点了下头,算是应允。“多谢,”她诚恳道谢,转身至门边拿起油纸伞,“我听说宝泉寺后山常有歹人出没,你们要小心。”   裴长宁微微颔首,视线越过她落在檐角上。不一会的功夫,雨倒是更急了,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滴逐渐汇成一股股接连不断的小水流。“还是等雨停了再走吧。”他赶在她撑开伞之前说道。   崔琰微怔,只见他依旧坐回案边,轻曳的衣角带起一阵清风,捎来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香。他继续翻阅着文书,心无旁骛,俊朗的侧颜占了她满心满眼。   一阵心悸之后,崔琰倏地回神,迅疾的雨声倒显得屋内更加安静,她立在门边,盯着檐上层层叠叠的青瓦,渐渐地出了神,不知身后的裴长宁亦在看她。   突然,从雨幕中冲出一个人来,“哎呀——”他大叫着,一边跺着脚,一边抖动着沾雨的衣衫,见了崔琰,登时露出爽朗的笑来,“崔大夫!身子可大好了?”   崔琰被他的温煦感染,笑着点头道:“还未谢谢大人出手相助。”   “哎——我又没帮什么忙,”林秋寒指了指端坐的裴长宁,“倒是我们裴大人,你真得好好谢谢。”说着向那尊佛像似的人挑了挑眉,回头又像发现什么似的,低头向崔琰凑近了些,细细地打量着她,“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脸上没有疤的样子呢!不错不错……”   崔琰不禁红了脸,支吾着道:“你们……早就知道?”   “就你那个疤啊,骗骗普通人还差不多,想瞒过我们?”林秋寒笑着道。   裴长宁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事情处理好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林秋寒拍了下手掌,“你不说我倒忘了,昨夜那场大火啊,太惨了,一下子烧死三个……”   “三个?”崔琰心惊,是三个么?前世里她并未过多留意此事,所以不知道竟是一场烧死三个人的惨剧。   林秋寒点头,“一个老鸨,两个青楼女子。我看现场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应该是场意外。尸体都烧成木炭一般了,我看了都想吐!胡伯正在殓房,我来缓一缓,顺便叫你……”他向着裴长宁道,又转向崔琰,“崔大夫可有兴……”   话还没说完就被裴长宁打断,“她就不去了。”   最后一个“趣”字没出口,林秋寒的嘴巴还圈着,他翻了个白眼,要不要如此护着?“还没问崔大夫,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崔琰看了眼裴长宁,抿着嘴笑道:“并没有什么事?”   “没事谁能请得动崔大夫到我府衙来?”   “你歇够了?还不快走。”裴长宁睨了他一眼。   “难得崔大夫来这一趟,总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吧?”林秋寒望着崔琰道。   崔琰向外看去,空濛的天际渐渐白亮了起来,只剩下些零星的雨丝在飘。“噢,我要去医馆,不耽误大人公务了,告辞。”   一袭湖色身影融进满目碧色里,转眼便消失在院子对面的廊角边。林秋寒用胳膊肘碰了碰一旁的裴长宁,“别看了,人都走了。”   裴长宁回过神来,遥遥地指着案上一堆的文书,“既然回来了就交给你了。”   “哎——”林秋寒谄媚地笑着,“别,你都接手了,有始有终才是你的性格嘛!再说,倚云楼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不是?”他悠悠地转到案边,随手挑着,不自觉地咧开嘴,“故意吓我!亏得你,这么繁杂的一堆你都处理完了!”   裴长宁并不答话,随意地找了个椅子坐下,“叫人给我收拾一间房。”   “怎么?实在受不了你母妃了?房间么,你从前歇息的那间倒是一直空着。”林秋寒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王爷前两天不是回来了?她现在应该没空理你才对呀。”   裴长宁苦笑了下,他也以为父王回来了,母妃会将注意力转移到父王身上,不想此番却是失算了,她倒是多了一个同盟。   “不过,你的确是要小心。我看最近你母妃来找我母亲找得特别勤,我觉得她们一定是在密谋什么,哎,肯定跟崔大夫有关……”他思忖着,突然猛地拍了下手,“你说,她会不会装病去找崔大夫看病?这可像是你母妃能干出来的事……”   裴长宁却充耳不闻,他在想着另外一桩事……   午后不久,崔琰便在同济堂等来了裴长宁派来传递消息的人,四日后是莫府老太君的生辰,身为莫府长媳长孙,莫家大夫人和莫齐将一同去宝泉寺为老太君祈福。   他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不仅同行的人,就连出行的时辰路线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自己的请求疑点重重,任何人都不会如他这般什么都不问却能把事情做得妥妥帖帖。为了减少破绽,她只简单提出要让崔瑶同莫齐相遇,连那些埋伏的歹人从中起的作用都不便提起,但她相信他一定能做到。   至晚间雨虽然停了,但天依旧阴着,云层密布,不见一丝星光,想来明日还会下雨。夜市不兴,路上行人稀少,蛙虫却叫得起劲,难得一个清凉静谧的夏夜。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依稀可辨巍巍的南临王府,规模算不上恢弘,却自有它华贵摄人的气度,犹如一只盘踞蛰伏的雄狮。门前一对灯笼正随风轻轻摇曳,照出朱门正上方厚重匾额上“南临王府”四个大字。   南临王府在京中自有符合品级规制的府邸,老王爷请旨北迁后,许多方面便不受诸般限制,王妃性子洒脱,最不喜奢靡之风,老王爷便依着王妃置了这么一处古朴大气的府邸。   虽说老王爷与王妃感情甚笃,几十年仍如初见,可他毕竟常年东征北伐,婚后数年才得了世子,不知何故此后王妃竟一直未能有孕。京中世家哪家不是以多子多孙为福,在这样的世俗压力下,王爷同王妃依旧淡然处之,王爷更是不顾先帝的反对将尚且年幼的世子带至疆场。   南临王府人丁并不旺盛,恰王妃好舞枪弄棍,住在前院并不方便,是以沿着中庭而分,王爷王妃住在二进院子的西院,世子则与其相对,住在东院。   夜色深沉,王妃虽然没有早睡的习惯,但碍着王爷身上的伤尚未好透,是以早早便同他歇下。王府内戒备森严,裴长宁带回的副将袁壑亲自带队巡视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忽地,他顿住脚,似有所察觉,敏锐地听着什么,他身后的小队人马见他如此,亦警觉地四处张望。正戒备着,只见屋顶上一个黑影闪过,众人皆作势要上前,不料袁壑却抬手止住他们,还冲着那个黑影笑了下,那黑影也向他点了下头,接着便轻点屋檐向着东院而去。   那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院内,他扯下脸上蒙着的黑巾,露出一张干练的脸来,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此时,他并不需要敲门,自他脚尖点在屋檐上那一刻起,屋内的人便已知道他来了。   “世子。”黑衣人向裴长宁行礼,此人叫无回,身世凄苦,偶然被裴长宁所救,自此生死相随,不过数年便成为裴长宁最器重的影卫。   裴长宁放下手中的书卷,内心很是复杂,他盯着无回,眼内尽是犹疑,不知他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消息。   无回悄然看着裴长宁,心里充满疑惑,他从没见过如此犹豫的世子,是以也不敢贸然出声。   “如何?”半晌,裴长宁才低低地问了一句,乌浓的两簇剑眉在黯然的烛光下看像是添了淡淡的忧色。      ☆、烈焰残迹   “回世子,属下打探过了,”无回向前一步,将这两日打探的消息一一道出,“崔姑娘自幼常随着父母外出行医,父母去世后被同济堂沈老先生收为徒,由于有祖母护持,出入也算自由,但再未出过南临府。三年前祖母去世,她在崔府的处境便开始艰难起来……”自在赤焰湖世子命其跟随崔琰上凌云峰开始,他便知道这位叫崔琰的医女在世子心中是同旁人不同的。   “当时她被诬陷私藏了崔府的传家之宝翠玉佛,还被用家法惩戒了一番,之后又以未嫁女子不得随意外出的缘由限制了她的行动,自此她便偷偷□□出入。”   这倒是同林秋寒先前打探到的情况相符,裴长宁默不作声,任由无回继续说下去。   “莫家大公子莫齐自五年前便被送入京中求学,两年前才回南临府接手莫府的玉器生意,所以三年前他同崔姑娘并无交集。同济堂的白苏大夫是沈老先生的亲外甥,同崔姑娘一样双亲早逝,自幼便随在沈老先生身边学医,他倒是一直钟情于崔姑娘……”说到这,无回顿住,小心翼翼地察看裴长宁的表情,见他至少面上并无波澜,才放下心来。   “对于这点医馆里除了崔姑娘自己倒是人人都知道,可人人也都知道崔姑娘只是将白苏像兄长一般看待。”   裴长宁眯起眼,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敲着桌面,那日她梦呓时说经过三年多又重新相遇,而白苏同她一直在医馆待着,不存在重新相遇一说,如此,并不是白苏……   “至于那个陈墨言,崔姑娘向来十分讨厌他,他时常纠缠,但崔姑娘总是不理会,加上她有个叫阿窈的机灵丫头,倒也相安无事。”   不想,裴长宁的脸色瞬间冷凝了起来,陈墨言?就是那个市井传说中与她有私情的那个人,她倒是淡然得很,从不为自己辩白。“崔府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于你而言安排个人进崔府做丫头应该不算难事吧?”他略忖片刻,看着无回道。   无回只愣了一下便明白他的意思,“世子放心,属下明白。”   只一瞬间,无回便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无边的暗夜里。裴长宁起身在屋内来回地跺着步,被烛光投射在一侧粉墙上的身影随着他的移动不断变幻。   不是莫齐,不是白苏,不是陈墨言,平日的行程又如此单一,上次赤焰湖之行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出远门,究竟会是谁呢?   阴云变幻的暗夜里,崔府最偏远一隅的屋内,崔琰同样是睡意全无,她坐在桌边,面前摊着一册医书,不过她的神思却并不在这书卷上。   回府后,她便去探望了崔瑶,并向刘氏表示也想跟着去宝泉寺,刘氏正是巴结她的时候,自是满口答应,况且裴长宁已经答应帮忙,所以眼下崔瑶的事情并不需要她多担心,此时令她忧虑的却是另一桩事。   倚云楼的火灾在与上一世同一时间发生了,但因前世里她的忽视,加之火灾发生后不久她和裴长宁就因为另一桩凶案去了邻县,回来时这桩风波已经平息,只隐约听说倚云楼的火灾是人为纵火而非意外,而这纵火人竟是个书生!   裴长宁是何等警觉聪明的人,她向他打探过蓝莲,请他插手崔瑶之事,现在于他而言,她一定浑身上下充满疑点,那么对于这起火灾,她该怎么提醒他呢?该如何将调查的方向引向一个不知隐在何处的书生身上呢?   府衙殓房内,森森然寒气逼人,显然是为了减慢尸体腐化的速度而用了冰。几个身形挺拔的男子并一个老者围在三具覆着白布的尸体旁。   胡伯的脸很是苍白,望着散发出焦味的尸体,眼睛里尽是犹疑。原本是昨日将尸体抬回来后便要进行尸检的,可刚一掀开白布,纵然他做了几十年的仵作,面对这样的惨状还是没能撑住。   现在他似乎依旧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可他毕竟也是做了几十年的仵作,知道这样的天气里尸体难以存放,更加知道若当真是案件,那越是往后拖延,破案的几率就越小。   裴长宁同林秋寒默默在他身后站着,并不催促,等着他能够开始的时候。   不多时,胡伯定了定神,伸出清瘦苍劲的手去掀那最左侧尸体上的白布。   刚掀起一个角,便有衙役急匆匆进来禀报:“禀大人,崔大夫来了。”   整个衙门都知道崔琰在府衙是出入自由的,是以那衙役只是先行来通报一声而已。   话音刚落,屋内的人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崔琰便出现了门口。她刚从亮的地方进入阴暗的殓房内,一时还不适应,又赶忙往里走了几步才渐渐辨得清周围的一切。   “崔大夫可是有事?”林秋寒抢先问道,此时面前躺着三具尸体,他并未打趣主动上门的崔琰。   崔琰心里一阵打鼓,她向来不会说谎,虽说为此早就准备了说辞,可面对着眼前这两个人精,却似乎怎么也开不了口。   迟疑了一会,她还是开口道:“我……听说阿沅也出了事,她曾找我瞧过病,我便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此话一出,裴长宁便同林秋寒对视了一眼,这丫头连说谎都不会……   林秋寒即刻作欣喜状,“哎呀,崔大夫来得可是太及时了,胡伯身子正不舒服,不然也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却听胡伯连连搓着手,忙不迭地道:“无妨,无妨。”   林秋寒暗暗咬牙,该装的时候不会装,不该装的时候偏装!   崔琰却也瞧出了胡伯的不对劲,便走到他身边,他也不逞强,顺势让出了位置。   崔琰透过污迹斑斑的白布看出了尸体的惨状,心中不禁沉了沉,便暗暗深吸了口气,才示意一旁的衙役掀开白布。   “你可行?”裴长宁却伸手向那衙役做了个暂停的姿势,转而向着崔琰道,素来冷凝的眉眼一派柔和。   崔琰怔了怔,对上他如星的眼眸,“嗯。”她点头,报之以微笑。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在心里有了比较,上一世,她只是单纯地以为他面冷心热,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包括她,所以不曾想过他方才那样的神色似乎是个例外。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对她的例外,让她生出了薄薄的希冀?   见她如此笃定,裴长宁才示意那衙役继续。三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依次被掀开。   更加刺鼻的焦臭味散发开来,除了裴长宁同林秋寒,在场的其余人都下意识地扭开头,崔琰也微微皱着眉头,一眼瞥见纹丝未动、神色肃穆的裴长宁。   她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什么事情能够动摇他分毫。这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势来自他骨子里的沉着,亦是一种对于局势的把控能力。   可她也不知道,在战场上,比这样惨烈百倍的场景他都经历过。堆尸如山、断肢残躯……一个个鲜活生命的逝去他都铭记于心,正是这些曾同他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铸就了他坚定的意志力。   没有人是天生的强者,他仍然记得当他第一次将一杆□□刺进敌人的胸膛,炙热的鲜血喷薄而出,洒了他满身满脸,那时的他,心里只剩慌乱与无措……   虽说没有一个人的成长是轻而易举的,可很少有人如他这般血淋淋的。   最初的不适很快过去,崔琰心神已定,她瞧着静躺的尸体,林秋寒之前的说法夸张了些,但这三具尸体的确损毁得比较严重,可见当时火势之猛烈。   从左至右,三名死者分别是柳姨、蓁蓁、阿沅,柳姨是南临府最负盛名的青楼倚云楼的掌家人,蓁蓁与阿沅便是她自小□□长大的女子,两人皆是倚云楼最受欢迎的姑娘。   柳姨与蓁蓁的尸身损毁得比较严重,皮肤焦黑,面目已经辨认不清。崔琰只得对尸体进行解剖,除了气管里有少许炭末外,别无发现。   阿沅的尸体相对完好,但也被严重烧伤,全然看不出传说中“皎若云间月”的风姿。   “唉……”忽听得林秋寒重重叹气,打破了殓房内沉滞的气氛,“阿沅姑娘生时乃天人之姿,多少人愿意花重金都不得一睹芳容,如今怎的落得个面目全非的下场?”他说得郑重,面上尽是哀叹惋惜之色。   无人搭话,大概众人此时都怀有同他一样的感慨。也许没有人曾经想过,这世间人人追逐的最美好的东西会以这样丑陋可怖的样子呈现在他们面前。   “咦?”崔琰抬头,“你们看她的眼睫毛,”她指着阿沅的眼睛道。众人皆向着她身边拢了拢,顺着她的手看去。   阿沅的眼睫毛并未被完全烧掉,再看柳姨与蓁蓁的,却是被烧得一点不剩。   崔琰毕竟只是大夫,能为他们指出问题,却不能明白问题的症结所在。   “人在遇火时会本能地闭眼,睫毛便不会被完全烧掉。”裴长宁原本拧着眉,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臂上,一只手则轻轻敲击眉心,见崔琰不解,瞬间眉目舒展,向她解释。   如此说来,起火之时柳姨与蓁蓁已经死了,而阿沅却是活着的!?可是……崔琰随即否认了这个想法,若柳姨与蓁蓁在起火前就已经死了,那她们的气管里怎么会有炭末?   裴长宁见崔琰疑惑更甚,此次却并不急着解释,只让她看看阿沅气管里是否有更多的炭末。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便不语,只垂眸沉思。   显然,阿沅同柳姨与蓁蓁不一样,她们是被烧死的,她却是因吸入过多炭末窒息而死。   崔琰知他尚未想透,便继续查看,想看看能不能有其他发现。“她头上有伤!”一番查找后,她透过阿沅焦枯的头发隐隐瞧见了一处鼓包。   她小心翼翼将那片头发剃掉,阿沅青白的头皮上赫然现出一处外伤,淤血未散,显见不是旧伤,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所致。   炎夏的热浪透过高高的窗口涌进来,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寒气筑成的屏障。屋内一派死寂,事已至此,意外一说早就被否定,只是,凶手究竟怀着什么样的目的犯下三条人命的惨案?      ☆、节外生枝   “依我之见,柳姨与蓁蓁在起火时也还活着,只是被迷晕了。凶手应该是与她们三个人相熟的人,当晚他设了局,事先准备了迷药,将她们约到一起,只是柳姨与蓁蓁先到场,阿沅却迟迟未到。”林秋寒首先提出自己的推断,一双天生带笑的长眸寒光闪闪,不再令人觉得温和。   崔琰默默听着,看着同裴长宁并肩而立的林秋寒,瞬间觉得他们在骨子里其实是同一种人,只是外在表现形式不一样而已,而他跳脱飞扬的性子最易迷惑人,也最会让人忽略他潜在的危险。   裴长宁微微点头,他转身,仰头看向那一方高窗,“可是阿沅是必须要到的人,若阿沅不入局,凶手便逃不掉,于是他先是迷晕了柳姨与蓁蓁,转而去找阿沅,找个机会将她迷晕,再拖回案发现场。”   “所以,阿沅头上的伤应是拖拽过程中撞伤的,”林秋寒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凶手在仓惶之下,要么就是迷药下少了,要么就是起火时药效才刚刚发挥作用,这样一来,阿沅在起火时还算稍有意识,因为下意识大力呼吸,所以窒息而死。”   “也有可能……”裴长宁忽然想起了另一种可能性,只是未及说出,他便转向崔琰道,“可否能看出她们中的是哪种迷药?”   崔琰摇头,这样的情况下,根本就无法分辨。   裴长宁倒也不觉失望,只侧着身子,绕着阿沅的尸体缓慢踱步,不时地弯身仔细查看。忽地,他顿住,视线凝在阿沅尚未被烧坏的裙角上。   不消别人动手,他便拿着剪刀从垂下的裙角上剪下一块纱来,放在鼻下闻了闻。   “怎么?美人已逝,留着这方薄纱作纪念?”林秋寒凑到他身边,明明知道他定是有了什么发现,却还忍不住要打趣他。   裴长宁睨了他一眼,顺手将那方薄纱递与崔琰,她这才瞧见这块纱上留有一大块水渍,便轻轻嗅了下,“玉露。”再三确认后,她才向着众人道。   果然是迷药,看来,方才他二人的推断大差不离了。只是,一旁的邢鸣还苦着脸,虽然这二人你来我往说了一大堆看似很有价值的东西,可他还是不知道应当从哪里下手。要知道,南临府正儿八经的提点刑狱司可是他啊!   林秋寒见了邢鸣一副木然苦恼的模样,笑意又爬上眉梢,他反手拍了拍邢鸣的胸口,“你看,火灾那天可是全南临府,噢,是全南临府男人最期待的日子,那可是三年一度的花魁大赛!最要紧的是今年的花魁大赛就是在倚云楼举办的,最最要紧的是,”他瞧着邢鸣急不可耐的样子,反而顿住,故意慢悠悠地道,“阿沅么,自十五岁那年起,还没离过花魁这个名头,现在,她却在花魁比赛半个时辰前死了,你说,这些相关的人还不够你查的么?”   话已至此,他也不去看邢鸣的反应,却转向崔琰,笑嘻嘻地道:“真是可惜,那天,我同裴大人刚要出发去倚云楼,准备一睹诸位美人的风采,就有人来报说失了火。可惜呀……”   他本欲借裴长宁逗弄崔琰,却见她面上不但丝毫没有羞色,反倒还很真诚地向着他惋惜道:“唔,的确是很可惜。”说完便径直出了殓房。   林秋寒不禁愣住,屋内几人皆望着他嗤嗤地笑,连裴长宁都忍俊不禁,挑着眉向他投去嘲讽的一瞥后便越过他也走了出去。   林秋寒双手叉腰,回瞪着努力憋着笑的众人,对于崔琰,他真是甘拜下风,可脸上却挂着不甚服气的笑。   倚云楼的案件崔琰算是参与进去了,以她不会转弯的性子,要将调查的方向引到书生身上,大概也只能同裴长宁直说,但是她现在有些犹疑,倒不是怕引起他更大的怀疑,只因她隐隐地觉得这桩案件哪里不一样了。   如果提供的线索是错误的,那倒不如什么都不说,静观其变就好。   眼下,她更在意的是崔瑶。按照她的设想,去宝泉寺的当天早上,她会估摸着时间寻隙给崔玥下药,在三人去寺院后山的时候药性刚刚发作,之后她便以崔玥腹痛需要山泉水为借口让崔瑶独自去寻找,接下来便要看裴长宁的了。   临行前一夜,崔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生性看似冷淡,内里却是个纯善的姑娘,平生第一次做这样为自己所不齿的事情,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可想起前世里崔瑶弥留之际凹陷的双眼,如枯竭的古井,毫无少女独有的光彩,她便再也容不得自己优柔寡断。   崔琰是后来才知道,崔瑶同莫齐慌乱中的相遇在她心中埋下了生死决绝的种子。从满怀希望的议亲到被退婚,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憧憬与幻灭。   崔瑶是她见过最温婉善良的女子,可就是这样一个柔顺听话的女子,在耗尽了所有希冀之后不管不顾地淋了一场大雨。自此便一病不起,那时崔琰并不在南临府,等她回来时已是迟了。   自崔瑶死去,一直到重生至今,那双满含屈辱不甘的眼总是萦绕在她脑中。   所以,今生今世,她无论怎样违背本心,都要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她这样胡乱想着,直至虫鸣渐歇时分才昏沉沉睡去。   一早起来,阿窈知她今日不去医坊而要随着刘氏去宝泉寺,便替她备了一套嫩柳黄的襦裙。这套衣衫还是老夫人在世时替小姐置办的,颜色早已不似先前那般鲜亮,不过因小姐平日不大穿,现在也有八成新,穿出去倒也不显寒碜。   不料崔琰起身时瞧见了就微微蹙起眉头,却听阿窈念叨:“小姐今日又不是去给人瞧病,生得这么好看,又正是花一样的年纪,不能总穿那些素净的,你看大小姐、二小姐,哪个不是成天盘算着穿的、戴的?只有小姐你,统共就那么点月银,还拿去买医书,买那么多书干什么,又不做先生……”   为了让阿窈闭嘴,她只得乖乖换了衣服,坐在梳妆台前,闭上眼睛,任由阿窈倒腾去。   “好了!”不久,阿窈便叫道,“许久不梳头,手都生了。”她一边抱怨,一边欣赏镜中的崔琰,不由地惊叹,“天上的仙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崔琰可无心打量自己,她看窗口已微微透光,便赶忙起身至案前,将一个纸包打开,用指甲沾了少许粉末。   即将出门前又忽然顿住,转身折回妆台前,打开妆盒,盯着那枚静躺的银簪略忖片刻,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个清朗华贵的身影。   终究,她还是拿起它,轻轻将它插在乌发间。   到了庆福堂,发现这里早已热闹起来,仆人们正在为刘氏出行准备着。刘氏正倚着门剔牙,瞧见崔琰来了,赶忙迎上来,“琰儿来啦!可用了早膳?”   崔琰笑着摇摇头,“不知二伯母这可方便?”   “哎呦!”刘氏扯着尖细的嗓子道,“这说的哪的话?我这正要着人去请你,快来,你姐姐们正吃着呢。”说着,一把拉过崔琰的手往屋里去。   屋内崔玥和崔瑶正用早膳,二人坐姿端正,动作轻雅,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见崔琰来了,崔瑶自是很开心,将自己身旁的座椅拉开让她入座,崔玥也没有冷着脸,勉强地向着她笑了笑。   崔琰心内本有愧,又想起上一世崔玥虽坏了崔瑶的亲事,但自己最后也没能嫁给莫齐,直至崔琰死去,她都还没有聘下人家,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气。   吃毕饭,三人漱了口,侍女端上茶水,第一杯递给了崔琰,崔琰接过茶盏,指甲轻轻敲了敲盏口,便又递给崔玥,崔玥以为崔琰这是借机向她示好,并未推辞,接过茶盏将茶饮尽。   接着崔琰将第二杯递给崔瑶,她心内虽起伏不定,动作却自如,并未引人起疑。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却让崔琰觉得如坐针毡,终于盼到几人上了马车,一路上听着刘氏絮絮叨叨,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积香山脚下。   刘氏拜了佛,听住持讲了会经,见日头将中,便想趁着太阳还不算毒辣的时候回府,刚出了大殿,便听身后有人唤她幼年闺名,“敏茹!”她欣喜地回头,亦脱口而出那人的名字。   崔琰亦回头,见几名侍女簇拥着一衣着华贵的妇人,心知她便是今日的关键人物。   她就是刘氏自小的玩伴,娘家姓李,后嫁入世代经商的沈家,虽富,但算不得贵,只是近来家中子弟接连入仕,门楣便跟着高贵起来。   刘氏引着崔玥姊妹向沈夫人见了礼,沈夫人见了风姿各异的三姐妹,啧啧称叹,“敏茹你真是好福气,瞧瞧这三姐妹,个个标致,叫人看了就喜欢。可惜我今日出门仓促,并未有什么可以给她们作贽见礼。”说着,眼光不住地落在崔琰身上。   “哎,姐姐你看起这些丫头便是她们的福气,还谈什么礼不礼的?”刘氏将崔玥拉至身边,“这就是玥儿,从前给你的信里提到过的。”   沈夫人上下打量着崔玥,连连点头,“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不枉你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沈夫人自然知道崔玥并非刘氏所生。   刘氏早就惦记着沈夫人的长子,盘算着能与沈家结亲,今日竟如此巧合遇见,真是感谢老天相助,她抬头看了看白热的太阳,“姐姐,你我姊妹许多年未见了,你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一同用了斋饭再回去?”   那沈夫人倒是真心惦记着二人未出阁前的感情,想也不想便爽快答应了。   宝泉寺香火繁盛,为了接待大香客,专门在正殿之后临近后山的地方置了一片禅房,专供富贵人家的女眷停歇,外人不得进入。   一行人到了禅房,刘氏便嘱咐崔玥姊妹道:“我们姊妹可是几十年不见了,不像你们姊妹们天天腻在一处,今日可要好好聚聚,我也不拘着你们了,想你们在家也闷坏了,就在这处逛逛吧,可不要走远。”   崔琰心下一松,见崔玥与崔瑶面上也都有雀跃之色。三人刚要行礼离去,便见崔玥扶着头,脚下似乎不稳,身子直往崔瑶身上靠。   “怎么了这是?”刘氏关切地问道。   崔琰心中猛地一颤,不应该这个时候发作啊……难道?早间的一幕幕快速在她脑中回闪,霎时间,她终于明了,是她太过慌张,竟拿错了药!   虽然一样对人体无碍,但药性却全然不同。   “母亲,我头有些晕。”崔玥轻声说道,整个人已经靠崔瑶扶着。   “琰儿,快,给她把把脉。”刘氏额上急出了汗,忙着人将崔玥扶进禅房内,“刚刚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这孩子,一向身子康健……”后面这话倒是对沈夫人说的。   崔琰自然知道崔玥无碍,但还是细细替她把了脉,以确定她确实无碍。   “二伯母放心,二姐没事,想来是因为山中寒凉,一时不适所致,只需稍稍休息片刻便会无碍了。”崔琰道。   刘氏紧绷的脸登时放松下来,不禁长吁一口气,“如此便好,那就在这休息吧,还有你们,”她想了下道,“也不要出去了,就在这伴着玥儿罢。”   崔琰一阵懊恼,藏在袖口下的手紧紧捏着,她静静走到门口,看着后山的方向……      ☆、生死相托   窗外青山延绵,暑日渐烈,缭绕在山顶的云雾慢慢散却。崔琰心内焦灼,想着裴长宁安排的人手是否会因为迟迟等不到人而退去。   正想着该如何带着崔瑶脱身,只见一女子匆匆跑进来,“夫人,方才公子身边的小厮来报,大公子已经到了山脚下。”   原来是宋家的侍女,沈夫人闻言,慈和的眉眼即刻笑开,“这孩子,若不是他早间有事在身,早就陪我来了,还特地跑一趟接我回去。”她向刘氏笑道,虽是嗔怪,面上却尽是欣慰。   “你是福气好,有这么个孝顺的好孩子。”刘氏恭维着,脑中却在飞快地盘算着。   崔玥虽说相貌出众,可同崔瑶的温婉大气、崔琰的淡然孤清相比,不禁显得没什么特点。况且她方才也注意到,沈夫人对崔琰倒是青眼有加。   若是将那两个丫头支开去,说不定沈家大公子来时还能让两人见上一面。单单她一个人在这,自然光评判这一个人好不好,若是有旁人在,那势必就要有比较……   想到这,她便转头向着崔琰道:“瞧我都把你们给忘了,怪闷的吧?不如琰儿你带着你三姐姐逛逛去?”   崔琰正苦恼着,不料得了释,无心去理会刘氏的小心思,赶忙向她与沈夫人告了退离开。   崔瑶一向信任崔琰,且她素来羡慕崔琰能够见识外面的世界,听说崔琰要往后山去寻那令宝泉寺闻名的山泉,心想这倒是个增长见闻的机会,便欣然前去。   两个少女沿着蜿蜒的山路走着,崔瑶缠着崔琰给她讲外出行医时的见闻。听到那些闻所未闻的事情,她不禁将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清亮的眸子里有这世上最无可比拟的神采,“阿琰,我可真羡慕你,如果哪一天,我能如你这般自由,能投身于这广阔的天地中去,就好了。”   崔琰望着面前这张圆润烂漫的脸,不禁心内一动,从前不知多少次,她都如方才这样,眼角弯弯地笑道:“阿琰,我真羡慕你……”   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她形容枯槁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亦是:“阿琰……我真羡慕你……”   崔琰的思绪正漫无目的飘着,只听身旁的崔瑶欣喜地叫道:“阿琰,你听……有水声,你说山泉会不会就在这附近?”   崔琰回过神,她扭头回看了下,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走了好远,那整片的寺庙已然隐入山林中去,只露出微翘的檐角。   她举目四望,周围看似阒寂无人,应该就是这附近了……   上一世的时候,莫齐在打斗中受了伤,崔瑶因为平日里跟她学了些简单处理外伤的本事,所以当时是崔瑶为他包扎了伤口,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情,莫齐才对崔瑶存了好感。   眼下事情出了岔子,若待会莫齐受了伤,既然她也在场,那就轮不着崔瑶给他包扎了。   没等她想出办法,猝不及防地就从两边山石后面跳出四个身着粗布短打的蒙面人,个个手持长刀,见着两个未出阁的姑娘,看起来还是富贵人家出来的,眼睛都变得雪亮。   那领头人上前来,绕着她二人转了一圈,不禁哈哈大笑,“今日倒霉,一早到天中都未开过张,不过现在却转了运,从天下掉下来两个小娘子,兄弟们,有了这两个小娘子,还怕回去交不了差?”   崔琰自是镇定,崔瑶看似柔弱,此刻却也不见慌张,“你们是什么人?”崔琰问。   “什么人?自然是良人。”那领头人说完便仰头大笑,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笑得不怀好意。   “你们不是想要钱么?若你们放了我们,我家里自然会给你钱。”崔瑶弱弱开口。   “钱?”那领头人猛地凑近崔瑶面前,眼神油腻,令人生厌,“有了你们两个如此标致的小娘子,谁还要钱!”说完抬手转了转手中的长刀,刀刃锋利,迎着阳光闪出刺眼的光。   崔琰不禁心下起疑,这些人真是裴长宁安排的人么?看起来倒真像是混迹绿林的歹人。   眼见着几人慢慢向她们围上来,情急之下,崔琰从旁瞥见远处高高的山道上有人骑马一闪而过,只现了一下身很快便被浓浓的林木掩住,看样子像是往她们这个方向来的。   是莫齐!崔琰作出判断,她悄悄对崔瑶道:“跑,不要回头。”随即递给她一个眼神,崔瑶明白了她的意思,在那领头人再向前走了一步的时候奋力跑开去,崔琰则向着与崔瑶相反的方向跑去。   那四个歹人倒没料到她们会分头跑开去,一下子都愣住,那领头人喝骂道:“还愣着干嘛?你们两个追那一个,你,跟我走!”   崔琰奋力跑着,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旋即又换了个方向,向着路旁的林间小道而去。   因是条上坡的小道,崔琰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身后的人自然也慢了些。她抬眼向前看去,心内不禁咯噔一下,这路的尽头竟是悬崖!   她向后看去,那两人毕竟是男子,眼看着便要追上来,她急着找寻其他出路,却见前方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是裴长宁,他远远地向着她投来郑重的一瞥,随即一个翻身便失了踪迹。   崔琰抿了抿唇,更加奋力地向着裴长宁消失的方向跑去,不料被身后伸过来的手勾住臂膀,“何必呢?你跑不掉的。”那领头人显然有些恼怒。   崔琰经这一跑,浑身出了薄汗,微微喘着气,引得那两人深深咽了咽口水。   崔琰又扭头看了下,用尽最后的力气挣脱拉扯,径直跑到路的尽头,想也不想,闭上眼便跳了下去……   她一跃而下,还没来得及感受下坠便稳稳被人接住,裴长宁一手扯着崖壁上的青藤,一手揽着她的腰。   崔琰缓过神,才发现她贴得他那么近,几乎可以感受他鼻下的气息,心中窜过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不禁红了脸。   她注视着他,一对剑眉浓而不杂,眼窝略深,故而眼睛看起来幽邃如星空,鼻梁高挺,加上两片不薄不厚的唇。大概因常年在外奔走的缘故,他的皮肤算不得白皙,整个人看起来既俊朗又沉稳。   裴长宁似是未注意到她的脸色,他仰着头,注意着地面上的动静,只听得那领头人狠狠啐了一口,“妈的,还是个烈女子,走,去追那一个。”   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裴长宁才低下头,不想对上崔琰打量的眼神。崔琰偷瞧被抓了包,忙看向别处,脸上的红晕却更深了一层。   裴长宁微微愣了愣,心中像是被挠了一把,瞬间眉眼弯弯,“方才可有受伤?”他问。   崔琰很不自然地摇了摇头,“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你的人。”为了掩饰心内的小小慌张,她问。   “就地取材了,衙门里那帮小子个个长着一副正义凛然的面孔,说不出下三滥的话来,况且,”他轻轻发力,不过三两下便携着崔琰落在地上,站稳后理了理衣袖,才接着道,“莫齐那小子不是个蠢人,我怕弄巧成拙。”   “原来是真的。”崔琰突然变得有些焦灼起来,频频朝着崔瑶跑去的方向看。   裴长宁看出她的不安,便开口说道:“放心,对付这几个人的本事莫齐还是有的,且那边还伏着人手。”   崔琰点头,侧耳听见“哗哗”的水声,似乎很有些磅礴的气势,又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这附近真有山泉?”她问。   “山泉没有,瀑布倒是有一挂。”裴长宁转身向着那水声走去。   崔琰跟在他身后,“你来过这里?”她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广袖长衫,平日里他不是着窄袖就是束袖,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今日这般装束削弱了他身上的冷凝,倒添了几分飘逸。   “昨日来踩过点。”他淡淡地道,一边为身后的她拨开道旁杂草。   崔琰忽地顿住脚步,又赶忙跟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欢喜。他虽说对于这种事情万分鄙夷,但做起来却处处妥帖。   说着,只听水声渐大,崔琰抬头,便见头顶数十丈的地方,从葱郁的树丛间延伸出大块天然巨石,自山上下来的水流冲击着巨石形成了瀑布,急急坠入眼前一汪深潭中,泛出层层白浪。   崔琰小心翼翼来至谭边,盯着脚边的阵阵涟漪,慢慢地失了神,“我讨厌自己做这样的事情。”许久,她抬头望着那一弯飞瀑,轻轻说道。   “自小,我学的便是医者仁心,做的是治病救人,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会拿着自己配制的药来伤人。我讨厌内宅妇人的小心机与小算盘,如今却也要成为同她们一样的人……”   清泠泠的话语传来,夹杂着不齿与挣扎……   身后的裴长宁深深地凝视着她,他从未见过闺中女儿打扮的崔琰。一身嫩柳黄的襦裙,外罩甜白色宽袖纱衣,立在这幽深的潭水边,和着满目青翠,犹如夏日里静放的一株睡莲。   飞瀑腾起的水气散在空中,倒像是下着细雨。崔琰的头上很快便积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裴长宁望着她如云的乌发,眼眸陡然一亮,如有繁星坠入。   她的发间赫然插着那支银簪!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多日来无处安放的心似乎在这一瞬间找到了最稳妥的依托。   大概从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起,这个女子便用她的清与淡在他无波无澜的心上划了一道口子,自此,这个口子便愈裂愈开,再也无法弥合。   只是,这样猝不及防的感情竟令他手足无措起来,一向不会表达的他似乎总是让她恼羞成怒。   谁也不知道,在他内心深处,常常会莫名其妙涌出一种失去她的痛感,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与心痛。   可是,明明他都还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没有得到又怎会失去?他并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是他害怕……   “这世上许多事情并不是看你想不想做,而是值不值得。”他走到她身边,以修长的指节勾住宽袖,为她挡住迷蒙的水珠。“商人久别离家,是为了家小生计;将士戍边,是为了保境安民。可谁是真正想要风餐露宿又或者腥风血雨,有今天没明日呢?还不是值得,只要值得便可以做。”他顿了下,“况且,我想你的药对那崔玥应该毫无害处吧?那便算不得伤人。”   崔琰看着他朗如明月的面孔,似乎从他的眼中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关切,“可你从未问过我为何要这么做?”这话甫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却听那人轻笑道:“我信你。”   崔琰不语,那人便接着道:“我没有想到,方才你真的会想也不想就跳下去。”   鬼使神差地,崔琰脱口而出:“我相信你。”   四目交接,竟都有些慌乱,赶忙瞥开去。静默相对,竟似无天无地。      ☆、花魁之争   烈日炎炎,水潭边倒是舒爽,飞流如千军万马轰鸣而下,前赴后继,无休无止。许久,裴长宁抬头看了看天色,“那边应该差不多了,我送你过去。”   两人越过山林依旧往山道上去,刚刚拐上道,不曾想从身后驶来一辆马车,马夫未料前方有人冒出来,惊吓之余赶忙勒住缰绳迫使马减速。   崔琰本走在前面,她到了路面上时,裴长宁还站在坡上,眼见着突然驶出的马车将要冲撞了崔琰,一个箭步上前,护住她打着旋向前,两人站定之时那马正嘶叫着止了步,距他们只有一步之遥。   “没事吧?”马夫吓得脸色发白,要是真撞了人,他这趟赚头还不够赔的。   崔琰惊魂甫定,裴长宁还扶着她,关切地打量着她可有受伤,故二人还未及回答,却听得车内有妇人嚷道:“怎么了这是?”   “噢,大婶,方才差点撞到人。”马夫答道。   “你不知道我赶时间吗?”妇人似是很不耐烦,“是什么人?莫不是想讹钱的吧?”   裴长宁闻言便紧蹙着眉,眸色沉沉地看过去,只见车帘掀开,随即露出一张微胖焦躁的脸来,嘴角指甲大的暗红色胎记尤为醒目。   那妇人未料外面站着的是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此刻见着他沉郁的脸,气势上不觉矮了几分,面上讪讪的,“可撞着了?”   裴长宁透过掀开的帘角飞快地扫了眼车厢内,转而看向崔琰,崔琰则摇了摇头,并不想多计较,他便不语,同她偏向道旁,让马车过去。   两人走了一会,裴长宁带崔琰隐在一块大石后面,恰好可以看见崔瑶正在给莫齐包扎伤口,远远可以瞧见莫齐注视崔瑶的眼神,温和而专注。   此刻,崔琰心中释然,她望着裴长宁的侧脸,突然很想告诉他这不是一场刻意的安排,而是命定的缘分。   片刻之后,不远处的两个人起身,崔瑶焦急地对着莫齐说着什么。   “他们要找你了,你去吧。”裴长宁轻声道。   崔琰点头,她看着他,微微张口,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不想裴长宁像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似的,悠悠道:“这里平日里倒是没有歹人的。”   崔琰霍然抬头,她去求他帮忙时曾说积香山常有歹人出没……   却见他眼波澄然,没有半点令她不安的猜疑。   “我走了。”素来冷静的崔琰此刻心乱如麻,她需要一个独处的时候好好理一理思绪,只好闷闷说了这么一句便低头要走。   裴长宁望着她匆促的背影,凝神片刻,突然叫住她,“咳……簪子很衬你……”   果然是他!她并未转身,只猛地顿了一下便又急步向前,不想让他瞧见她涨红的脸。   “阿琰!”崔瑶见崔琰匆匆跑来,欣喜地迎上去。   “你没事吧?”   “我没事,见你好好的我便放心了,”崔瑶拉着崔琰走向莫齐,“阿琰,这是莫公子,方才危及之时便是他救了我,我们正要去找你去。”说完,她颇为羞涩地低了头。   崔琰淡然地向莫齐点了下头,他亦礼貌地回了礼。她细细打量着面前头戴纶巾、身着儒衣的少年,只见他眉目清秀,气质内敛又坚定,同裴长宁与林秋寒相比,俨然一副尚未涉世的少年模样。   原来他曾有过这般美好的样子……她心内暗暗感慨,连莫齐告别离去也未在意。望着他纵马而去的背影,她才慢慢理出此人上一世的境遇。   那时她受崔瑶之托,在她死后去见了他一面。崔瑶被崔璎与崔玥设计,当着莫府大夫人的面出了丑,本就因崔府名声所累的她自此名誉尽失。   崔琰去找他,只因为崔瑶不想被他误会,要借她的口告诉他,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那时她没有办法理解崔瑶的执念,她被陷害、被退婚、被讥讽嘲笑,他都没有为她做过哪怕一点。那么,在他心里,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崔琰对那个眼神迷离、满面颓然的男子说出那句话时,他呆呆地愣了许久,突然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他是玉石世家莫府的嫡长子,背负着这个庞大家族的未来,他试过,但终究没有办法挣脱它的影响去维护一个女子的深情。   在那以后,他也依旧没有去挣脱它,只不过,他亲自带着西去的商队常年奔波在荒烟蔓草的胡地,再也没有踏足南临府……   “阿琰!”崔瑶摇了摇她的手臂,她猝然回神,看着崔瑶羞色未尽的脸,又回望了下少年疾驰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是否配得上阿瑶的两世深情,可既然阿瑶执着,她便想让她如愿。   裴长宁到府衙之时,邢鸣正向林秋寒禀报着这两日的案情进展。   “因为本次花魁大赛是在倚云楼举办,当天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便有大批的人涌进了倚云楼,这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挤成一团,大火一起,这些人一下子逃得没了影。所以从这个角度查实在难以着手。”邢鸣挠着头。   裴长宁悄然无声地走进去,撩袍坐定,不紧不慢地倒了杯水,轻轻抿了一口,静静听他说下去。   “我想着既然场面混乱,倒不如以一针寻千线,从死者的行踪查起,”邢鸣转身见裴长宁气定神闲地坐着,不禁吓了一跳,又见他听了自己方才的话微微点头,便有了些信心,颇为自如地说下去,“这个倚云楼呢,就是柳姨开的,当晚她自然是最忙的一个,既要招呼宾客,又要盯着后厨,还要照看姑娘们。据众人们描述,当晚她一直在各处跑,按说不该回房去。”   “蓁蓁呢,因为身体不适已经连续卧床好几日了,她的侍女也证实当晚她是一直留在房内的,只不过后来这个侍女因为贪玩去看了会热闹,还没来得及回去大火便烧起来了。”   “她的话可证实了?”林秋寒插了话。   “证实了,起火时她正和其他几个侍女在一起,她同蓁蓁的感情一向不错,蓁蓁的房间与柳姨的房间相距不远,起火后她还冒险回去找蓁蓁,才发现蓁蓁不在房内。”   邢鸣说完,见林秋寒同裴长宁皆不言语,便接着说下去,“至于阿沅么,她自然是在准备当晚的比赛了。怎么就到了柳姨的房内呢?”他顿住,面上浮起惋惜之色。   林秋寒双肘低低地撑在案边,用扇子点着下巴,“凶手很聪明,趁的就是个‘乱’字。柳姨本不该回房,蓁蓁与阿沅也都在各自的房内,怎么这三个人就到了一处了?”   说完他看向裴长宁,只见他又抿了口茶,淡淡地道:“你且听他说完。”   “他不是说完了么?”林秋寒翻了翻眼。   “说吧,你怀疑谁?”裴长宁不理他,拉着袖口放下茶盏,向着邢鸣说道。   “额……”邢鸣愣住。   刚要开口,不想被林秋寒打断,“你等下,”转而挑衅地望着裴长宁,“你倒是说说,他怀疑谁?”   裴长宁起身,踱步至邢鸣面前,“阿沅总该有个贴身服侍的人吧?”   邢鸣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对,就是她,她失踪了……”   裴长宁这才扭头看向林秋寒,还顺带着挑了挑眉,这才是真挑衅……   邢鸣话语中如此大的漏洞他怎么就忽略了林秋寒咬了咬牙,故作急切地向着邢鸣道:“你倒是说呀!”   “噢,大家都只知道她夫家姓张,平日就张妈、张妈地叫着,她本也不是阿沅身边服侍的,大约两个月前才进的倚云楼。”   “此人什么来头?”林秋寒皱眉,似乎这个张妈的出现就是这个局的开始。   “是这样的,阿沅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后来家中遭遇变故,她走投无路才卖身倚云楼,她有个自小就跟随她的李嬷嬷,见不得她受苦就一直跟随她,并没有离去。只是两个月前李嬷嬷的儿子突然间摔断了腿,李嬷嬷要回家照料,这个张妈便是临时过来接替李嬷嬷的。”   “巧就巧在张妈还是李嬷嬷给推荐来的!”邢鸣见林秋寒与裴长宁同时看向他,不免有些不自在,“我带人去了李嬷嬷的家,发现张妈居然是她家的邻居,不禁起了疑心,据李嬷嬷说,她儿子的腿是在替张妈背柴火时不小心摔断的,当时张妈心怀愧疚,见李嬷嬷两头顾不过来,便主动提出要替她暂时照顾阿沅。”   “可是,张妈当晚失踪后,也并未回家,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她在进倚云楼之前靠什么维持生计?”林秋寒问。   “她独自一人过活,平日里靠给人浆洗衣物挣点钱,生活很是拮据。”邢鸣心思虽不如那二人缜密,但行事之周到又在常人之上,该调查的已经派人进行了调查。   闻言,裴长宁与林秋寒相互对视了一眼,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只听林秋寒问道:“你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不错,这两日经过查访,弟兄们发现张妈平日里会替熙春院浆洗衣物。所以……”   “熙春院!”林秋寒惊呼,一边轻甩着折扇,一边沉吟道,“这两家青楼向来是竞争的死对头,又夹杂着花魁之争……”   “这也只是猜测,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张妈。可是我带着弟兄们几乎找遍了整个南临府,都没有找到那个张妈。”邢鸣面露愤懑之色,已入了夏伏,自事发起,整个府衙几乎是不眠不休,却找不到一个老嬷嬷!   “我想她此刻应该快到浚县了。”许久未出声的裴长宁冷不防地说道。   “什么!”在场的人皆愣住,倒是林秋寒反应快,笑嘻嘻的凑到裴长宁跟前,一脸谄媚,“挺够意思的啊,连你王府的暗卫都用上了。”   不想裴长宁并不领情,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为了这事,不值当。”   林秋寒笑容僵在脸上,“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裴长宁并未答话,却向着邢鸣道:“此人右侧嘴角是不是有个暗红色胎记?”   邢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连连点头,随即从袖袋内取出一张画像,“可不就是她?这是请画匠画的,已经发了海捕文书。”   裴长宁看了下画像,“就是此人,你即刻带人赶去浚县,天色将晚,不管她去哪里,今晚都应该宿在浚县,你此时出发,夜半可到。”   说着,他转向林秋寒,“我们去熙春院。”   邢鸣对于裴长宁素来都是信服的,是以并不多问,当即带着人手往浚县去。   林秋寒则跟在裴长宁身后,紧追不舍地问道:“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黄雀在后   黄昏时候的街市格外热闹,手抓糖人的孩童满街乱窜,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市井繁华里的烟火气总是给人以最真实的存在感。   走在长街人群里的裴长宁与林秋寒格外惹眼,裴长宁身形笔挺,目不旁视,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林秋寒则散漫自由,这瞧瞧那看看,时不时还跟人搭话,有时一回头就见自己被落下好远,才又加紧脚步追上去。   突然,正在四处张望的林秋寒猛地顿住,用扇子轻轻敲打着裴长宁的胸口,嘴巴向左前方努了努,脸上一副探究的神情,“咦—是我眼花了?还是这丫头转了性了?今日怎么这般打扮?”   裴长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夕阳的斜照下,崔琰正站在一家铺子门口,向着铺子里的人道别,手指头勾着细小的绳子,下吊着两包吃食。   她自山上下来后并未随着刘氏回崔府,而是去了医馆,在医馆忙了小半日才缓步而归。路上顺带去常去的果子铺买了一包梅子,这家果子铺的梅子倒是很合她的胃口。梅子去了核,加陈皮腌渍成小小的梅饼,不甚甜却酸,她正喜欢。   “崔大夫!”听身后有人叫她,她转过身去,一眼便瞧见了林秋寒身边的裴长宁,竟又开始有了些慌乱。   裴长宁微微笑着向她点了头,“可是要回家?”   崔琰点头,正要开口道别,却听林秋寒道,“回家做什么?不如随我们去熙春院看热闹?”   “熙春院?”崔琰眼眸微黯,却很快想起什么,便问道,“可是案件有了眉目?”   “唉,”林秋寒长叹,语重心长地向着她道,“姑娘家家的,有时候要装点傻。”   裴长宁睨了他一眼,向着崔琰道,“可记得山间马车里的那个妇人?”   崔琰疑惑地点头,“可有问题?”   不等裴长宁开口,林秋寒抢先横在他二人中间,“哎?”他伸手示意裴长宁不要出声,“什么山间?什么马车?早先你们在一起?”他又慢慢地扫视着二人,面上登时一派了然,“我说呢!今儿怎么一个个都变了个人似的。”他凑到裴长宁眼前,用手扯住他的衣袖,“你从来嫌弃这样的衣服穿着累赘,今日上山怎么就方便了?”   此话一出,裴长宁倒是镇定自若,崔琰白皙的面庞却起了红晕,但她很快便镇定下来,冷着脸道,“大人休要胡说。”   “胡说?我说什么了?”林秋寒笑意吟吟,瞪着一双狭长的眼眸,“我什么也没说。”   可见着这丫头也有这个时候啊……   裴长宁看着天边渐薄的日头,冷眼向着林秋寒道:“天快黑了,再过一会熙春院便是上客的时候,你当真打算去依红偎绿了?”   闻言,林秋寒便不再调笑,三人一路往熙春院去。裴长宁却扭头又看了眼方才崔琰出来的铺子,将那铺名牢牢记在心里。   天还没全然暗下来,遥遥便可看见熙春院已经点了灯,门口两串长长的红灯笼轻轻摇曳,闪着暧昧的光。   还没站稳,便有小厮模样的人上来招呼,“二位爷,快里面请,今儿二位爷来得稍微早了点,姑娘们还没下来呢,请先稍等一会。”   待看见跟在两个男子身后的崔琰时,那小厮不禁出手拦住,“这位姑娘……”   裴长宁皱眉,挡在崔琰身前,拿起腰间悬挂的黑木令牌,“府衙办案,快带我们去见你们当家的。”   待看清那令牌后,小厮霎时脸色大变,忙不迭地弯腰,“大人息怒,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就带几位过去,请随我来。”   说着,便带着他们往楼上去,只听走在最后的林秋寒小声咕哝着,“无趣。”   小厮领着来人到了二楼最里面一间房,门开了,走出一位身材适中,穿着打扮甚是艳丽的女子,妖娆妩媚,浓妆掩不住眼角岁月流淌形成的印记。   裴长宁皱了皱眉,撇开头去。   “呦,我见二位面生得很,是头一次来我熙春院吧?”女子风尘气十足,惯会搔首弄姿,撩拨人的心弦,可此时她见面前二人,不知为何却紧绷着身子,再也做不出任何媚态。   可她毕竟见惯风月,怎可轻易认输?见裴长宁冷肃,不好亲近,便转向一脸人畜无害的林秋寒。   只见她故作轻松地倚在门边上,伸出手要搭他的肩,不想林秋寒抬起折扇挑开她的手,笑道:“我想你是误会了,今日我等前来不为寻欢。”   说着向一旁侍立的小厮递了个眼色,那小厮便上前凑到女子身边耳语了一番。   女子闻言脸色大变,不禁站直了身子,侧身让来人进屋。   屋内灯光昏暗,闷热的空气混着刺鼻的脂粉香,崔琰甫一进屋便不由地掩了掩鼻子。   “原来是知府大人,民女眼拙,大人恕罪。”女子跟着进屋,一边忙着挑灯芯,一边嗔怪着小厮怎么还不去拎壶热水。   “我问你,你可是这熙春院的当家的?”林秋寒问。   女子笑了,媚眼如丝,“正是,民女琼华。我呀,自生下来就没离开过这儿,”垂下的眼眸闪过一丝悲凉,“熙春院几经转手,最终被我盘下。”   “既然如此,那我们开门见山。”林秋寒注视着她的神情,“张妈,你可认识?”   “张妈?”琼华疑惑地看向林秋寒,转而细细地思索了一番,“大人,我们这有王妈、李妈,可就没有叫张妈的。”   “是吗?”林秋寒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展开手中的折扇,轻轻摇了摇,“既然我们来了,你就不要跟我们打马虎眼了。”   琼华相互交握的手又紧了几分,面上却更加疑惑,“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民女可就不懂了。民女这儿虽做的是皮肉生意,但也算安分守己,真的不知道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说着她低下头,眼中似有泪意。   “不懂也无妨,”林秋寒温和的眼神渐冷,“好在这个张妈长相出挑,放在人堆里一眼便会被人瞧见。”说着,他又笑了,用折扇点了点自己的嘴角。   琼华骇然,她自认阅人无数,可面前这个看似风雅的男子,至多不过二十岁,怎的就令人发怵?   她在脑中飞快地盘算着,他方才所言究竟什么意思?他们究竟知道多少?张妈有没有被抓住?   “阿嚏!”崔琰向来不喜脂粉香,如今在这屋子里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过这小小的喷嚏声倒是打破了屋里紧绷的气氛。   裴长宁扫了她一眼,袖手走到窗前,撑起窗,探着身子向外看了看,向着琼华淡淡地道:“我想你这后院应该是少了一辆马车。”   琼华身子猛地一颤,她看向裴长宁,只听他继续说道,“张妈替你办了事,你送她逃难,可是你们运气不好,偏偏被我撞见了。本来我也不会怀疑一个路人,可是你的马夫太笨,摘了马车外面的木牌,可车厢内铜饰上可依然刻着你‘熙春院’三个字。在熙春院,有权力安排马车出远门的大概也只有你这个当家人吧。”   琼华霍然抬头,眼眶微红,嘴唇轻轻颤抖着,“你们抓了张妈?   裴长宁不答话,却冷冷地望着她道:“为了一个虚名,你居然使出如此手段。”   “不,”琼华瞪大眼睛,猛地摇头,“不,人不是我杀的,我固然很想赢过倚云楼,可也不至于去杀人。可……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所以只能让张妈逃走。可是人真的不是我们杀的……”   无助与惶恐充斥了她的双眼,她怎么也想不通,当初她收买张妈,故意制造机会去了阿沅身边,只是为了在今年的花魁大赛前将她迷晕,让她没有办法参加比赛而已,可是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起了一场大火,被张妈迷晕的阿沅怎么又到了火场里去了呢!?   林秋寒注视着琼华,竟又咧开嘴笑了,“哎,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可没说你纵火杀人,你只要告诉我们你和张妈与此事究竟有何关联就好了。”   琼华被这个温和中带着尖刺的男子弄得慌乱不已,她费了好大劲才稳住心神,又定定思索了好一会才将一切慢慢道出。   她说话的时候,林秋寒接连向着裴长宁挑了几次眉,这是他对裴长宁表示默契相投的方式。其实,对于她与张妈并非纵火杀人的凶手而是恰好与此事有点关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早先便想到了。张妈只是一个临时顶替的仆从,蓁蓁本身卧床养病,要在那样一个忙乱的时候同时约齐柳姨、蓁蓁和阿沅,她怕是没有这个本事。   邢鸣连夜赶往浚县,至第二日便将张妈带回了府衙。她见了裴长宁之时,还吓了一跳,以为是为了山间冲撞之事找她麻烦。   像她这样的人贪财却又经不住事,不过三言两语,便将琼华收买她的事情和盘托出。   倚云楼与熙春院是南临府最负盛名的青楼,两家的争斗从来就没停止过。可是,同熙春院相比,倚云楼的女子一个个更像是大家闺秀,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特别是自阿沅进了倚云楼,受得万人追捧,多少人豪掷千金都不见得能见到她一面。   眼见着连续几届的花魁之名让倚云楼更加炙手可热,倾尽多年积蓄才盘下熙春院的琼华自然着急。虽说,熙春院看起来每日都是宾客满座,赚头也不少,可总比不上倚云楼,尤其是这几年,差距更是不可比拟。琼华知道,真正舍得砸钱的,是那些惯于附庸风雅的书生、世家贵族之流。   就在她为了这个苦恼的时候,常为熙春院浆洗衣物的张妈偶然向旁人说起阿沅的嬷嬷就是她的邻居,琼华便打定主意要收买张妈,帮助她赢得新一届的花魁大赛。   张妈请李嬷嬷的儿子去家中帮忙,提前在路面上做了手脚,他摔伤后她便顺理成章因为“愧疚”而暂代李嬷嬷照料阿沅。   事发当晚,花魁大赛开始前一个时辰左右,她在阿沅的茶水中加了玉露,不到半个时辰后药性便发作,她是等阿沅药性发作晕倒后将她扶到床上才离开的。   据张妈的讲述,她逃离倚云楼是在花魁大赛开始前半个时辰左右,而且她离开的时候还未起火。   如此说来,张妈前脚刚走倚云楼便起了火,也印证了阿沅是在被人迷晕的状态下拖进柳姨的房间的。   连琼华与张妈自己都想不到,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人流熙攘的风月场,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府衙请帖   张妈的这条线除了能说明阿沅的确是被迷晕后再被拖进柳姨的房内之外并再无其他发现,纵然两个月来她贴身服侍阿沅,也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线索断了,接连两日府衙都在查三名死者的其他关系人,崔琰便并未再过问,一心在医馆待着。这日从医馆回府已是戊时,她一进门便觉得今日府里的气氛非同寻常,回小院的一路上都可见行色匆匆的丫鬟,果然,刚一进门,阿窈便迎上来,“小姐你可回来了!”   “府里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吗?”崔琰有些疑惑。   “嗯,出了件大事!”阿窈一边打水给崔琰净面,一边端出早就准备好的百合绿豆汤,“今日府里收到一封请帖。”   请帖!崔琰心中一沉,这才警觉起来,算算时间应该就是这几日,是林秋寒母亲送来的请帖……   上一世时她除了医术,几乎什么都不关心,林秋寒母亲的这封请帖其实也邀请了她,只不过她并不感兴趣,所以借故未去,后来才知道就是在这场宴会上崔瑶被崔璎与崔玥设计陷害。   既然她打定主意帮崔瑶,前几日便暗暗打听了一些事,才知道林秋寒的母亲原来是嘉和公主,她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当年颇得恩宠,一直在京城住着,今年才到南临府。   “小姐,你想什么呢?”阿窈见崔琰光搅着绿豆汤并不喝,不知在想什么,便轻轻推了她一下。   “噢,”崔琰回神,“你方才说什么请帖?”   “嗨!”阿窈并未在意,“小姐你猜,是谁送的请帖?”见崔琰摇头,她继续道,“是知府大人的母亲!请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四位小姐立秋那日过府小聚。”   崔琰抬头,“知府大人的母亲?她怎么会给崔府下请帖呢?”这个问题她倒的确是想知道。   “就是呀!林夫人怎么会给崔府下请帖呢?嗯……”阿窈歪着头,俏皮的脸蛋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显生动,“这种聚会明面上是请世家贵族的夫人小姐去小聚,实际却是各家长辈物色儿媳的,咱们崔府的名声一向都不太好,从来也没有接到过这样的帖子,况且这个林夫人来了之后也从来没有举办过这样的聚会呢。”   “所以呢?”崔琰觉得她话里有话,不禁有些好笑地问。   “所以呀,”阿窈意味深长地看着崔琰,“连下人们都说这是看在小姐你的面子上,林夫人才给崔府下的请帖。小姐你不知道,今日接到请帖,整个府里都炸开了!大夫人当时就着人去请成衣店的来给大小姐量体裁衣,二夫人自然不甘示弱,给二小姐定下整套首饰。”   “双元还说……”   “双元是谁?”   “小姐你忘啦?她就是那个新来的婢女呀,被大夫人安排在大小姐身边,上次犯了错受大小姐责罚,你让我送金疮药来着。所以呀,现在有什么事情她都喜欢和我说说。”   “嗯,”崔琰点头,微忖着道,“还是别和她走得太近了,会害了她。”   阿窈明白她的意思,便应道,“我知道,只是她才刚来,受了不少委屈,我开导开导她,以后我注意点就是了。”   “你可知林夫人还请了哪些人?”崔琰又说回正题上。   “双元说大夫人请人打探了,受邀的还有王家、宋家、莫家的夫人小姐……”   莫家……那便是了。崔瑶就是在莫家大夫人面前出了丑,才彻底失了嫁给莫齐的机会。   只听阿窈继续说道:“说起这个莫家,哎,小姐你知道吗?最近莫家频频派人来咱们府里,下人们私底下都说是相看三小姐的,可是我觉得不像,就这种人家的长房嫡长子,怎么可能考虑一个二房的庶出小姐呢?你说呢小姐?”   崔琰喝了口汤,莫府派人来崔府自然是莫齐从中作用的结果,崔府的名声足以让任何一家稍有名望的家族退却,是以莫府虽多次登门,也迟迟没有实在的说亲举动。“凡事都有例外吧。”她慢慢地说道。   主仆二人正说着,忽听得有人敲门,阿窈暗自纳罕,谁会在这个时候光顾她们这个小院子?   “双元!”开门的瞬间,阿窈不禁叫出声来。   “阿窈姐姐。”双元随着阿窈进了屋,见了崔琰不禁愣了愣,随即一脸叹服的神情,郑重地行了礼,“上次多谢四小姐的药。”   崔琰淡淡地笑着,见面前这个身量小小的丫头,至多不过十四五岁,两耳边垂着挂髻,看起来更显稚气,唯独一双乌溜溜的眼神气活现,也许就是这双透着机警敏锐的眼让她觉得这个丫头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柔弱。   “不必客气。”崔琰淡淡地道,“这么晚来可是有事?”   “噢!”双元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大夫人差我来请四小姐。”   “现在?”阿窈叫到。   “对,大夫人请四小姐即刻就去荣源堂。”双元很肯定地说道。   “不行!”阿窈连连摇头,“小姐,不如找个由头推了吧?”这个大夫人母女怕是又要责难小姐。   不想崔琰却起身,依旧淡淡地道:“行,我们走吧。”说着向一旁噘着嘴的阿窈投去安抚的一瞥,“没事,你方才不是还说这府里能收到林夫人的帖子是因为我?我想她这次是有求于我了。”   崔琰同双元一路行来,远远便看见荣源堂灯火通明,刚踏进院子,便和崔璎打了个照面。崔璎见了她不禁愣住,似乎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虽然恨意依旧,可眼下还指望她能帮忙,既然遇上了只好勉强地笑了笑。   崔琰并不在意,微微朝她点了点头,便走过她身边进了屋。   “琰儿来啦!”瞿氏正等得焦躁,见了崔琰即刻满面含笑地迎上来。   “大伯母。”崔琰行了礼,“不知大伯母找我何事?”   瞿氏拉着崔琰入座,亲自给斟了茶水,这才关切地道,“这些日子总惦记你的伤,你整日忙,差人去问了好多次你都不在,伤可大好了?”   “多谢伯母,已经无碍。”崔琰淡然答道。   瞿氏对于崔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并不感到气馁,眼珠飞快地转了转,用近乎讨好的语气道,“好了便好,都怪你伯父,下手没轻没重的,可也难怪他,做官容易掌家难,你也知道,这一大家子如今也就住在一起而已,心早就散了,他也是着急,想着振振家风,众人也好警醒些。”   “伯母找我究竟何事?”未料崔琰并不想接她的话,径直问道。   瞿氏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面上略僵了僵,不过很快又自如地道,“嗨!也没什么大事,一来问问你伤势如何,二来咱们娘俩许久没有一起好好说说话了……”   崔琰依旧不接话,轻轻地抿了口茶。   瞿氏心里恨恨的,想着该如何进入正题,脑中盘算了下,陡然眼中一亮,起身至一旁的博古架上拿出一封请帖递给崔琰,“倒是有件紧要的事,你回来得晚,大概还不知道吧?这是知府衙门林夫人送来的请帖。”   不想崔琰接过请帖并未打开,只放在一旁,这事她知道,并不想假装,“这事我倒也听说了。”   “知道了?”瞿氏松了口气,“请你来便是想问问你可有什么要置办的?”   崔琰摇了摇头,“多谢伯母。”   “不着急,慢慢想,”瞿氏赶忙道,“想到了着阿窈告诉我一声便成。只是……”瞿氏故作为难状,“不知琰儿可见过这个林夫人?我和你二伯母都没见过,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先打听打听,省得到时候去出洋相。”   “我也没见过林夫人。”崔琰道。   “没见过?”瞿氏一脸犯难,“那既然你同林大人熟识,能否请你……”   崔琰刚想回说她同林秋寒只能算是认识而已,可转念一想,瞧她与崔璎的样子,八成是看中了林秋寒,既然如此,也许她可以利用林秋寒破局。   “可以,回头我替伯母问问。”崔琰抬起头,望着瞿氏道。   闻言,瞿氏倒是愣住,她没想到这个丫头今日会如此爽快。“如此,便有劳阿琰了,”她精明的一双小眼忽然暗了暗,“你也知道,你姐姐的亲事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眼看着年纪不小了,至今也没……”说着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其实,我这么费尽心思也不仅仅是为她,也是为你们这些姊妹,她聘了好人家,你们也才好说人家。况且,若当真能聘得好人家,以后你们也好互相帮衬不是?”   她絮絮叨叨着说了许多,到最后才终于明确表示了想与林家结亲的意愿,崔琰忍着性子听她念叨完才起身告辞,“伯母嘱托的事我会尽力去办,时候不早了,不耽搁伯母歇息了,告辞。”   瞿氏意犹未尽,眼角还挂着泪,听说崔琰要走,连连点头,“是、是,你伤刚好,也该早些歇息,我着人送你回去。”分别时还拉着崔琰的手,“林大人那样的样貌人品,又是那样的家世,想来惦记的人都可排到护城河去,还望你在他面前多提提你大姐姐……”   这日午后,崔琰正在医馆坐诊,因天气炎热,一下子增了许多中暑的病人,加之痢疾高发,是以医馆中排了不短的队伍。   纵然崔琰心无旁骛,也不禁被队伍中的一对夫妇吸引,便多看了两眼,这对夫妇衣着样式普通可用料却极高档,加之二人通身掩不住的华贵气势,在人堆里显得极其耀眼。   夫妇安安静静地在队伍里等着,时不时低声交谈,男子不时捂住胸口微微咳嗽,妇人便忧切地替他抚背。   崔琰又一次瞥向他们时不禁恍了神,当年,她看她的父母也是这般岁月静好的画面……   终于轮到这对夫妇,妇人扶着男子坐在崔琰面前,“大夫,我家老爷几个月前受了伤,养了这些日子怎么还不好?请大夫看看。”   崔琰淡淡地点头,“能否让我看看伤口?”   男子微微变了脸色,看似有些为难,他约莫四十余岁,身材高大,浓眉邃眸,看起来很是冷肃,不知为何,崔琰觉得他的眉眼有些眼熟。   “磨磨蹭蹭干什么呢?”一旁的妇人嗔道,她容貌昳丽,神采飞扬,看起来性情甚是疏阔。   说着信手扯开了男子的衣襟,男子措手不及,无可奈何地看着妇人,眼里满是宠溺。   见此,崔琰不禁莞尔,“没事,你只要当我是大夫就好。”   妇人见崔琰笑了,也跟着笑道,“就是,你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个什么劲。”      ☆、冰丝琵琶   崔琰仔细检查了男子左胸上的伤口,伤口已经落痂,暗红的疤还没长老。   以她的经验,大致可以断定此为箭伤,据心口只差分毫,可以想见当时情况有多凶险。   “伤口的情况尚好。”崔琰说着便给男子把脉,一对秀眉渐渐拧紧。   妇人见崔琰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一阵揪心,赶忙问道:“什么情况?”   崔琰并未答话,过了会方才放开手,“方才夫人说这位先生伤了好几个月,能否告知具体是多久?”   “三个月。”妇人脱口而出,因为不安,她紧紧握住男子的手,男子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宽心。   崔琰低眉思忖了片刻,“这位先生伤口渐愈,只是添了嗽疾,且症状并不严重,但是绵延不止,咳嗽牵动伤口,是以伤口好得也不利落,我说得可对?”   妇人连连点头,“对、对,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伤口都好了呀?”   “治伤时大夫开的方子是不是一直服至今日?”崔琰又问。   “是啊!”妇人隐隐觉得不好,“因为一直不好,总以为是伤口没长好,方子也没敢停。”   崔琰依旧蹙着眉,“我想问题就出在这里。”   “究竟是什么问题?”妇人愈发紧张起来。   “原来的方子里是否有马兜铃这味药?”崔琰沉静地看着她,示意她不必惊慌。   见妇人点头,崔琰眉目舒展,症结找到了便可对症下药,“马兜铃止痛止血效果好,所以如果伤情凶险,在受伤之初是稳定伤情的不错选择,可是此物性极寒,虽说也有止咳平喘的功效,可那是肺热引起的咳喘才算对症,可先生的热证已转寒,属于虚寒咳嗽,再用马兜铃便是大忌。且,这药服用的时间长了会引起中毒……”   “什么!”妇人霎时变了脸色,纤长的手紧紧捏住桌沿,指节都发了白。   怎么会?治伤的军医追随了他许多年,这个方子她曾不止一次问过可否要调整,都答复说不用。若说旁人会因为医术不精造成这样的失误,可这人绝不会!是她疏忽了,怎么没早发现……   男子脸色也微变,可只是一瞬间,他很快恢复常态,“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不是发现了么?”他柔声向着妇人道。   “什么没事!天杀的,我……”妇人脸色苍白,忽而惊觉到崔琰还在面前,便打住话语,身子却还止不住颤抖。   这其中的波折崔琰并不想去理会,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慢慢地道:“夫人稍安,亏得发现及时,且这位先生原本底子好,还未产生不可挽回的后果,只要小心调理,无需多少时日便可痊愈。”   说完,崔琰便提笔低头斟酌着药方,妇人也安定下来,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全神贯注的医女。   不多时,崔琰搁下笔,轻轻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二位,请那边抓药。”她将药方递给妇人。   夫妇二人谢过崔琰,在元胡那抓了药便相扶着离开。出了医馆,妇人将男子扶上候在门口的马车,自己则跳上去,动作灵巧利落。   “如何?王爷觉得未来的儿媳可还行?”坐定后,妇人忙调侃道,眼中尽是少女才有的灵俏。   南临王望着她,“倒是个好姑娘,只是……”   “只是什么?”   南临王微微叹道:“只是这样心胸开阔的女子怕是不会安安静静守在后宅。”   不想王妃赵浔嗤笑着,“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古板了?难不成这些年我天天都被你关在王府不成?再说了,我不喜那些扭扭捏捏小家子气的姑娘,这个丫头我喜欢!”   “你当然喜欢,”南临王神色柔和,“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近年来总觉得心态变了,常常会问自己当年川儿还那么小,我就将他带上战场是不是正确,也会觉得或许一家人齐齐整整的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裴羡,”赵浔白了他一眼,恢复了惯常的称呼,“能不矫情吗?川儿是南临世子。”   是啊,南临王微征,南临世子……   “今日我算是陪你胡闹了一回,当心川儿知道了跟你闹别扭,到时候可别扯上我。”这娘俩的纠纷他最可不想掺和。   “胡闹?”赵浔挑眉,“看我未来儿媳妇也算胡闹?再说了,今日可是揪出了一个内奸哪,藏得可真深,一点破绽也没有。”她英气十足,眸色渐冷,想了下便掀开帘子,嘱咐外面的随侍,“即刻去请世子晚间回家,嗯,就说他父王给他说了门亲事。”这小子最近躲她躲得紧,不用他父王做幌子怕是不会回来。   南临王抽了抽嘴角,这干系怕是撇不清了……   入夜后,没有一丝凉风,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暑热,南临王的书房里却是清凉舒爽,博山炉里青烟袅袅,屋内一派寂静。   良久,歪坐在椅子上的南临王妃百无聊赖,终于按奈不住,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裴羡放下手中的书卷,“你晃得我头疼。”   “你说这小子不会不回来吧?”赵浔问道。   “不会,他若当真对那姑娘有意,就一定会回来的。”说着,裴羡抬眼看了眼门外,转而向赵浔道,“这不是来了?”   说话间裴长宁已经进了屋,恰裴羡一阵轻咳,看得他皱了眉,“父王怎的还咳嗽?前些日子不是说已无大碍了么?”   说到这,赵浔气性又上来,将案上两张药方递到裴长宁手中,“你看看,这两个药方有何不同?”   裴长宁展开药方,一眼便瞧见那熟悉的笔迹,瞧着墨迹尚新,随即便扫了眼赵浔,她有些心虚地看向别处。   看来真让林秋寒说中了,他不动声色,又去看另一张,“马兜铃?”他抬头道。   赵浔点头,将白日里崔琰说的话告诉裴长宁,“不过,崔姑娘说了,幸亏发现及时,只要按照她开的药方好好调理便可痊愈。”   裴长宁握紧拳头,眼色瞬间冷凝,面上布满阴云,真是见缝插针哪!“这事我去处理。”他冷声道。   “今日叫你回来,这是一件事,还有就是……”赵浔望向裴羡,示意他开口,不想他却视若无睹,只盯着手中的书卷。她不禁暗自咬牙,只得笑道,“我见你父王咳嗽了这些日子,便带他去同济堂看看,恰巧碰见林家小子跟我提起的崔姑娘……”   “恰巧?”裴长宁挑眉。   “呃,”赵浔见他一副不说实话就免谈的神情,只好道,“是,我们是特意去的,本来只是打算去瞧瞧而已,不想还真去对了!不过说真的,你小子眼光还挺不错的嘛。”   裴长宁不答话,紧锁的眉头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只听赵浔继续道,“我同你父王并不是陈腐拘泥之人,不论崔府其他人怎样,这崔姑娘却是个好姑娘,你长这么大,我们也没瞧见你对谁上过心。所以,你若当真对人家有意,那就明明白白告诉人家。我可是听说对她钟情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男人嘛,就应该主动一点,难不成你还指望人家姑娘先开口不成?”   “林秋寒究竟跟你说什么了?”裴长宁问。   “你别管他说了什么,你先表个态。”赵浔不依不饶。   裴长宁被纠缠不过,起身便要走,“我还有事。”不想肩膀被赵浔死死摁住,他总不能真跟她动手,想了想只好说,“我有数。”   赵浔舒了口气,他如此说,便是承认对人家姑娘有意。   一直沉默的裴羡缓缓放下书册,轻咳了声开口道:“感情的事你自己拿捏,我只说一点,听说崔姑娘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见他点头,便叹了口气,“这是你的不对,她化名崔南心自有她的难处,你不和她坦诚相见那是你的过失,若真弄巧成拙,你悔之不及。”话语间处处透着作为一个父亲的威严。   “孩儿明白。”裴长宁双手交握行了礼,对于这一点,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第二日清晨,一场暴雨把南临府浇了个透,裴长宁刚进府衙,便见崔琰和林秋寒从正厅出来,心下正疑惑,林秋寒就迎上来,“可巧,我们正要去倚云楼,估计路上能遇见你,你倒来了,走吧。”   崔琰走在前面,裴长宁趁机一把扯住林秋寒的手腕,低声问:“怎么回事?”   “她来找我帮忙啊。”林秋寒眯着一双长眼,也压低声音回道。   “帮什么忙?”裴长宁竟有些失落,找林秋寒帮忙……   “这可不能告诉你。”林秋寒坏笑道。   裴长宁运力紧了紧握住他手腕的手,只见林秋寒因吃痛脸色微变,“不如这样吧,我呢自小就喜欢你那把青乌剑,不如你让给我,我就告诉你。”   “好。”裴长宁不假思索地点头。   “哇,”林秋寒难以置信地笑了,这把青乌剑他要了多少次都没成,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怎能叫他不欣喜。   崔琰见身后没动静,转身看去,那二人皆愣住,赶忙松手上前。   这几日,邢鸣带头调查了三名死者的所有关系人,皆有不在场证据,事到如今,只能再次到案发现场去看看,说不定之前勘验现场时有什么疏漏之处。   三名死者的住处至今都被封锁着,府衙每日有人看守,柳姨的房间已经完全被烧毁,残迹难辨,蓁蓁的房间依旧整洁如初,也没有什么发现。   最后,一行人来至阿沅的房间,床榻上被褥稍显凌乱,应是阿沅昏迷后被凶手拖拽而致,其他看上去则规整有序。   崔琰环视着四周,屋子不大,布置得简朴雅致,处处可见主人心性。书架上摆放着各类书籍,衣柜门开着,收纳的衣物也颇为素淡,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也都署阿沅自己的名字,看来的确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   “咦?”崔琰的视线落在梳妆台边的条桌上,上面除了一方小小的布枕头,什么也没有。这方枕头比她平日用的腕枕大上许多,用料也贵重。   “怎么了?”裴长宁闻言,脱口问道。   “这是什么?”崔琰问。   “噢,这是阿沅平日放琵琶用的,”答话之人叫佩儿,柳姨死后便由她暂管倚云楼,她长相亲和,气质温婉贤淑。“诸位有所不知,阿沅有一把贵重的冰丝琵琶,平日里当个宝贝一样供着,这个条桌除了这把琵琶之外什么也不放,为了保护琴头,特地在相把位置垫了这么个枕头。”说到这,佩儿不禁叹了口气,“说起来,这枕头还是我给她做的。”      ☆、千金不换   “琵琶难道不是竖放的么?”崔琰不是很明白。   “你说笑呢吧?”林秋寒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崔琰,“当真不知?”   不料崔琰淡然地摇了摇头,认真地反问他:“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林秋寒翻了翻白眼,竟无言以对。   裴长宁将他挡在身后,柔声向她解释道:“为防止琵琶倾斜或掉落伤及琴头,真正爱护琵琶的人一般都是将其面板朝下平放,背板上再覆一方丝帕,防止落灰。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转身问佩儿,“这把琵琶呢?”   佩儿道:“噢,被白芷拿去了,她一向喜欢这把琵琶,阿沅出事后她就把它拿去了。”   “胡闹!”邢鸣喝道,“不是特地嘱咐你们,死者屋里的一切东西都不准碰的吗?”   佩儿低下头,脸色发红,“大人息怒,是我不好,没有劝住她,可也难怪,这冰丝琵琶一向是我们倚云楼的招牌,许多客人都是冲它来的,姐妹们都说这场大火烧了倚云楼的气运,也都乐意由白芷代替阿沅弹奏这冰丝琵琶,希望能多留些客人。”   “既如此,你即刻就去把它拿回来。”邢鸣冷着脸道。   “这……”佩儿有些迟疑,“回大人,这会白芷正在楼下当众献艺呢,弹的就是这冰丝琵琶,现在就去拿恐怕不妥……”   邢鸣正要发作,却听林秋寒扬声道:“走吧,听曲儿去喽。”说着便带头往楼下去。   就在裴长宁一行在楼上待的这片刻,楼下大堂里几乎坐满了宾客,堂中一个高台,中间坐着一位容貌艳丽、神情倨傲的女子,正拨弄着琴弦试音。   佩儿领着他们找了靠近高台的位置坐下,便亲自忙着去倒茶。   林秋寒环视了四周,“这也叫坏了气运?一大早就这么多人,看来这世上还是闲人多啊。”他转动扇柄挑开落在肩头的青丝,见对面坐着的崔琰甚是局促,便笑道,“崔大夫,你可知晓熙春院与倚云楼究竟有何不同?”   崔琰知他一定又想给她下套,便摇头,“不如大人说来听听?”   “好啊,熙春院的姑娘呢,胜在样貌,可装扮过于艳俗,而倚云楼的姑娘呢,相貌并不定是上乘,但个个多才多艺,所以胜在气质。”   “大人如此比较,想必心里也有些偏好了?”崔琰问。   “那是自然,只要是人,两样相似的东西摆在面前总会有所比较。”林秋寒随口道。   “大人上次说花魁大赛那日正准备来倚云楼看阿沅,既是看阿沅,那便是更喜欢倚云楼了?”崔琰道。   “不是。”林秋寒刚出口,便觉察出不对劲,又被这丫头反将了一军。   “噢,原来是熙春院。”崔琰似是恍然大悟。   众人皆暗自发笑,林秋寒呼呼地吹着额前垂发,又把自己套住了,忽地瞧见一旁嘴角带笑的裴长宁,眼眸微动,便颇有意味地向着崔琰道:“唉,叫崔大夫笑话了,不如你再分析分析裴大人的喜好如何,那日他可是准备同我一道来的。”   未料崔琰想也不想便脱口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说完才察觉出此言欠妥,不禁低下头,白皙的脸上一片嫣红。   裴长宁微征,她说这话时是惯常的淡然语气,可却如缓缓淌进心底的清流,安定又舒心。   林秋寒亦未料开个玩笑会是这样的结果,自然很是满意,频频向裴长宁使眼色。   正闹着,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个人来,那人衣着华贵浮夸,一看便知是游走街头的纨绔子弟,满身酒气,显然是宿醉未醒,他冲到崔琰身边,“美人,你是新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不错,不错,比阿沅还强上千百倍,从今儿起,你就跟着爷吧……”   说着便要上去牵崔琰的手,不料美人却被一旁的男子拉到身后,纨绔透过迷离的醉眼,见这男子身形高大挺拔,虽瘦削但气势十足,幽邃的眼眸里尽是杀气,心内不禁打鼓,可到底酒意未散,想到他身后的美貌女子,惧意自然也就浅了几分,“你是何人?你知道本少爷是谁吗?快给我让开!”   裴长宁岿然不动,但是眼里已尽是不耐。   “不让?这样吧,本少爷给你钱,你把这小娘子让给我如何?说吧,要多少?要多少本少爷都给得起。”纨绔毫无察觉,气焰愈发嚣张。   众人皆淡定地坐着,这个时候自然不需要他们出手,可他们心里还是暗暗捏着把汗,自然不是为裴长宁,而是为那纨绔,倒霉孩子,可别弄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多少钱都不行。”裴长宁冷声道,他感到被他握住的纤纤手臂轻轻颤动了一下,“滚。”他忍住性子,向那人下最后通牒。   不料那纨绔愈发没有怕意,指着裴长宁身后的崔琰道,“不就是一个青楼女子么?小爷给你的钱足足可以买下整座青楼。”   完了……众人摇了摇头,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真是找死。   只听一声惨叫,裴长宁一手折了他指向崔琰的手指头,接着一掌打在他的胸口,那人登时飞出去数丈远,倒地后接连吐了好几口鲜血。   裴长宁再不去看他,转向身后的崔琰,“没事了。”见崔琰似有犹疑,又加了一句,“他不该侮辱你。”   沉静的话语字字击中崔琰的心,她很不自在地坐下,心如擂鼓。   佩儿正倒了茶水过来,见有人受伤倒地,惊吓不小,赶忙着人将他抬走去瞧大夫。   “他……”邢鸣不免担忧,方才这位世子爷出手似乎太狠了些,“不会死吧?”   裴长宁不紧不慢地倒了杯水递到崔琰面前,才冷声道,“放心,死不了,我有分寸,不过躺个一年半载。”   “噗……”林秋寒一口喷了口里的茶。   这个分寸拿捏得……真好……   人群里的小小骚动并没有影响到台上的白芷,只听她用软糯的家乡方言作了开场白,阖目凝神后缓缓睁开眼,一双柔胰缓缓拨弄起琴弦。   堂内渐渐静下来,直至鸦雀无声,众人目不转睛,盯着白芷,如聆听天籁,无一例外,都是一副如痴如醉的神情。   不可否认,白芷的琴技实属上乘,指法娴熟,情绪饱满,代入感足,可也仅此而已,在座之人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可笑。   裴长宁与林秋寒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倒是崔琰,对于琵琶没有丝毫的鉴赏力,听不出好坏,反而是认认真真听了首曲子。   她盯着被白芷抱在怀中的冰丝琵琶,顾名思义,自然是因为琵琶弦是上好冰丝制成而得名,红面黑底,古朴中见清雅,巧就巧在琴面上绘就的一株白梅,和弦丝相互映衬,远远看去竟像是附弦而生一般,可见绘制图画的人有何等灵窍。   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这株白梅似曾相识。   一曲终了,自是满堂喝彩,白芷起身微微鞠了一躬便抱着琵琶下了场。   “太妙了!正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啊!”众人七嘴八舌地评论着。   “冰丝琵琶果然名不虚传,琴音通透,低处圆润,高处明亮,百闻不如一见哪……”   “我瞧着白芷姑娘方才简直犹如阿沅附体,弹奏的曲子当真同阿沅不相上下。”   相比而言,裴长宁他们这一桌的人显得格外安静,只听崔琰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相思引》。”林秋寒抢先答道。   《相思引》?崔琰抬眼看向林秋寒,心中一阵疑惑,忘了收回瞧他的目光。   林秋寒想起方才的玩笑,不禁有些心虚,赶忙替自己辩白,“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是听邻桌的说的,好像还是阿沅生前最喜欢弹的曲子。”   不料崔琰依旧怔怔的,许久才将脑中残留的记忆拼凑完整,“独上小楼迷远近,不见浣溪人信。何处笛声飘隐隐,吹断相思引。”她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出这些词句。   众人以为她还沉在方才的曲子里,不过有感而发罢了。不料裴长宁却开口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崔琰摇头,淡然笑道,“没什么,不过觉得今日听这曲子跟先前的不一样了。”   “阿沅?”裴长宁问。   “对,”崔琰点头,“难怪方才就觉得有些耳熟,那一次我给她看诊,离开的时候在屋外听她在里面弹奏这首曲子,嘴里念的便是这几句,哀婉嗟叹,情真意切。我并不懂琵琶,也许斯人心境,现在竟觉得连弦音都变了……”   陡然间,裴长宁的眼亮了亮,当即扫了眼林秋寒,只见他眼中也尽像是有了发现的欣喜,“我就说嘛,崔大夫,你就是我们的幸运星。”   一行人又回到阿沅房中,裴长宁端详着白芷送来的冰丝琵琶,时不时地拨动着琴弦。   “你拿走琵琶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林秋寒向白芷了解情况。   “回大人,”白芷来之前因听佩儿说府衙的人为了这琵琶的事发了火,是以此时不敢造次,只是中规中矩地站着,“民女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当时这屋子被大人的手下封着,我便寻了个门口没人的时候溜进来把琵琶拿走了,我进来的时候,它就放在那个条桌上。”她指着窗边的条桌道。   “那么,阿沅平日里会不会给它覆上丝帕?”林秋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桌上除了小布枕外别无他物,想了下问道。   “那是自然,她不但宝贝这琵琶,连丝帕也宝贝得紧,丝帕上还绣着个‘沅’字,”说到这,白芷突然“噢”地一声叫出来,“对了,大人不提我都忘了,丝帕不见了!当时我进来的时候,琵琶上什么也没有!”   林秋寒接着问了几个问题,便让她和佩儿退下。转眼见裴长宁还一门心思扑在琵琶上,“如何?”   裴长宁没吭声,低着头,指尖轻划过琵琶幽黑的背板,“刀。”他摊开手掌。   一把小巧的匕首递到他手心,他下意识握拳,不想连给他递刀的手一起握住。他霍然抬头,见崔琰正在面前,慌乱写在她脸上。   “冒犯了。”他松开手,轻咳了一声,一时间竟乱了方寸,只得瞥开眼去。   她的手凉凉的、软软的,指尖还带着薄薄的茧,慌乱抽开时不经意间划过他的手心,刹那间一阵悸动传遍全身。   众人倒是很有默契地没有注意到他二人,目光皆在屋梁窗外游移。   裴长宁静下心,用匕首刮开琵琶背板的黑漆,露出背板的真面目来,“琵琶是假的。”他只粗粗看了一眼,浓眉微蹙,抬眸向着众人道。      ☆、欢喜冤家   名动天下的冰丝琵琶竟是假的!   “这满堂的人竟没一个听出来,”林秋寒轻蔑地摇了摇头,“真是虚伪得可笑。”   盲从无主见本就是大多数人的本性,人云亦云,他们原就是冲着冰丝琵琶的名头来的,若说出违逆众人的话来,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没鉴赏力?   更可笑那些常来听曲的人,连音色变了都察觉不出,还一个劲儿地胡乱吹捧。   “冰丝琵琶的背板是用上等紫檀木做的,最难得用的是整块紫檀木,而不是小块拼凑,你们看,”裴长宁指着被他刮开的部分,“这只是寻常杉木,用胶粘的,看胶风干的情况,应该制成不久。”   “偷梁换柱?”邢鸣道,“找到偷换琵琶的人就能找到凶手了?”   “未必。”裴长宁淡然说道。   “这不合理呀,”邢鸣又道,“不过偷换个琵琶,犯不着一下子杀三个人吧?”   屋内一片沉寂,他说得不错,一个琵琶,哪怕价值万金,也抵不上三条人命。可是这世上,为了钱财引发的冤仇还少吗?   “不合理不代表不存在,”林秋寒道,“也许,这中间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呢?”   邢鸣点头,他明白接下来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这第一件事便是,这冰丝琵琶从何而来?   午后热浪翻涌,夏蝉阵阵,愈发显得静谧,街边行人寥寥,同济堂内求医之人也是稀少,元胡坐在药柜旁打着瞌睡,一袭白袍的白苏端坐在案几后,刚刚给病人诊过脉,正低头写药方,眼角瞥见一个矫健迅捷的身影穿堂往后院去。   他抬头,来人也扫了他一眼,他不免一怔,在这个人面前,他总是会莫名感到无形的压力。尽管如此,因他素来淡定,即刻微微欠身向来人点了头,来人亦淡淡点头致意,便径直走开。   白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续低头写药方,温和的眉眼间沾染了稍许落寞。   同济堂后院靠近大堂的角落有一四面开窗的小阁子间,因通透又便捷,便因地制宜作了煎药房。   崔琰近日遇到一个比较难医的肠结病证,病患早先因家境贫寒一直没有请医问药,如今病入膏肓,连师傅看了都摇头,已经委婉地向家人作了交待。可崔琰却还想试试,即便不能治愈,至少可以帮他多拖延些时日。   阁子间四面窗户大开,浓重的药味弥散至院内,窗外一株参天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替煎药房遮去灼热的日光。   崔琰依旧一身蓝衣,正靠在窗边,全神贯注翻着医书,试图给那肠结病人配药。难得一丝凉风拂过,吹乱她额角的碎发,阳光透过飒飒作响的梧桐叶洒在她身上,流光溢彩。   裴长宁刚踏进院内,看见的便是崔琰凭窗而立,以手抚弄乱发的画面,不由地顿住脚步,屏住呼吸,再也移不开眼。   忽地,炉火上的汤药沸腾起来,热气顶着壶盖咯咯作响,崔琰忙放下医书,来至小炉边,任由壶盖继续跳了一会才将药壶端离炉火。   接着,她倒了一碗汤药,放在一边凉着。转身照着方才的医书去墙边的药柜抓药,两只手上正满满当当的,见剪刀放在另一边的桌上,正要腾出手去拿,便看到裴长宁踱步进来,想也不想,开口道:“剪刀。”   话说得极其自然,刚出口便觉得不妥,上一世,他们之间曾有过这么自然的相处方式,可是那也是认识许久之后的事。可这一世算起来,他们相识不过几个月,方才,她竟忘了掩饰。   所幸他似乎并未察觉,默默将剪刀递到她手中。“有事?”她忙开口。   “小六,”裴长宁看着她利落地剪开药材,“他要来给你送请帖,一个人不大好意思,央求我同他一道来。”   “他人呢?”崔琰一边捣药,一边望向前堂,虽背着他,他却知道她是笑着问的。   “医馆外遇见叶萱了,正帮忙抬药篮子。”   叶萱便是小六家中给说的媳妇儿,性格活泼大方,家中是药农,因供的药草质量上乘,被沈老先生看中,来往多年。又因叶萱是家中独女,不免要抛头露面,帮着爹娘到处奔波,小六便不知从何听来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回家闹着要退亲。从赤焰湖回来后误会澄清,他后悔不迭,婚礼虽如期举行,但人家姑娘再也没给过他好脸色。   果然,二人见小六垂头丧气地走进来,满头大汗,双颊被毒辣的太阳晒得通红,显见的吃了力却没讨到好,“崔大夫。”他心绪不高。   “恭喜了。”崔琰笑道。   小六这才有些害羞地笑了,从袖内取出一封红底烫金字的喜帖递给她,她收下,转身到柜中又取出一封喜帖,将两封喜帖并排放在手心,“早收到了。”她道。   小六满脸疑惑,只听崔琰继续道,“我也是才知道萱儿就是你的新娘,她是个好姑娘,这封喜帖是她送来的。一个女子,能够认真细致地做这些事,说明她对这门亲事是有着期待的。所以,”她顿了下,认真地望着小六,“她并不是讨厌你,她只是有些生气,气你为了些市井流言便否定她。”   闻言,小六颓然的脸上登时有了笑颜,可又有些迟疑,“真、真的吗?”   崔琰正要开口,“南心大夫!”一个举止爽利的紫衣女子风风火火走进来。   “萱儿。”崔琰扫了眼身边六神无主的小六,心里着实好笑。   “南心大夫,给。”她将手中的竹篓递给崔琰,“你要的白头翁,这东西最不耐热,可今年偏偏就热,我找了两日才找了这么几株,你看看够不够?不够我这几日再去寻。”   崔琰接过竹篓看了下,点头道:“这两日应该能应付,还劳烦你留意着,有个肠结证的病人等着急用。”   “行!”叶萱抹了抹额头的汗,扬头道,“那我走了,有了我就给你送来。”说着便转身,狠狠瞪了一眼杵在身边的小六。   小六陪着笑脸,“那个,我……哎……”见叶萱跑了,赶忙跟着跑出去,还不忘向着崔琰叫道,“崔大夫,谢谢你。”   崔琰和裴长宁相视而笑,“可真给胡伯说中了。”崔琰道。   裴长宁顺手接过崔琰手中的竹篓,和她回到煎药房内,二人在矮几边坐着,崔琰用手背摸了下方才的药碗,皱着眉头尝了一口,赶忙捏起一块梅饼放入口中,紧蹙的秀眉才舒展开来。   “你怕苦。”裴长宁轻笑道。   崔琰不答话,顺手拈了一个梅饼递过去,裴长宁接过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品味,一股倒牙的酸让他五官都紧凑在了一起,可他并没有吐出来,依旧轻轻含着。   崔琰见他如此,便淡淡地笑了,歪着头看向他,“你怕酸。”   裴长宁愣住,心中一阵欢喜,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么调皮的样子……   “你总是这样替人试药?”药怎可乱吃!他皱着眉头问。   “自然不是,寻常的药方哪用得着试,只是遇有疑难的病证时,有些药方配出来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人命关天,当然要先试试。”崔琰一边处理着白头翁,一边向他解释,偶尔注意到他,见他脸上似有关切之色,想了下便接着道,“放心,只是稍微尝一下看看药性而已,对身体没有影响。”   她如此说,他便放下心来,默然不语,想着他此行的目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为难着,却听崔琰问及冰丝琵琶的事,对于她,他向来不会隐瞒任何关于案情的细节。   碧空辽远,白云悠悠,一间小小的阁子,凉风习习,窗下垂挂的竹帘微微晃动,药壶呼呼冒着热气,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他们两个人随心妥帖地做着事、说着话,似乎连时光都被轻轻揉碎在这现世安稳里。   裴长宁娓娓道来,眉目间一派清朗,毫无沉郁幽冷之色,崔琰偶尔抬头,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不禁有些恍惚,于她而言,自前世里认识他,算起来已有五年多的时间,在重生后未曾相遇的这三年时间里,她又何曾忘记过他……   只是……崔琰回过神,不知君心为何?   据裴长宁说,他们查到阿沅原也是滨州官宦之家的小姐,因其父牵扯进朝堂纷争而被抄家问罪,自此阿沅流落街头,不得已才卖身倚云楼。那么,既是被抄家,所有家产不论价值几何都会被一一登记造册,看管极严,如冰丝琵琶这般名贵之物,断然不会有机会让她带出来。   “李嬷嬷不是一直在她家待着的么?她总该知道吧?”崔琰问。   裴长宁摇头,“她陪伴阿沅的时间虽长,但毕竟只是个奶妈,只负责衣食起居之事。我们去找过她,她说只是知道阿沅爱好琵琶,对于冰丝琵琶是不是她家中之物却并不知道。况且,阿沅家出事后,李嬷嬷先是被遣散的,后来阿沅流落了才去投靠的她,那时阿沅便已经带着这把琵琶了。”   崔琰虽听得懂,但不能往更深处去想,便问他:“那你以为呢?”   “这冰丝琵琶应该不是她家中之物,她出了家门应该还接触过什么人,”裴长宁道,转而又问了一个令她出乎意料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那方丝帕怎么也不见了呢?”   崔琰愣住,“丝帕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绣了个‘沅’字。”   “那又怎样?”这点她是知道的,但她想不通这算是特别之处,阿窈也喜欢不顾她的反对给她的帕子统统都绣上“琰”字。   “绣字不特别,特别之处是那人拿了绣字的帕子。”裴长宁见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不禁笑了,便不再让她猜下去,“这拿走琵琶的人怕就是送琵琶的人,据我的猜测,这人可能就是阿沅《相思引》里念着的人。”   “何处笛声飘隐隐,吹断相思引……”崔琰喃喃自语,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若真是这样一段感情,你说那个人会是个书生吗?”   “书生?”裴长宁不解,见她脸上闪过一丝迟疑,便问道,“为何这样说?”   “没什么,胡乱猜的,才子佳人么。”崔琰低下头,薄薄的耳垂透出粉色。   裴长宁却弯了弯嘴角,她向来不会说谎……   “或许吧,”他道,“邢鸣已经去了滨州,我们等着便是。”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移到梧桐树的这一侧,不如先前那般毒辣,说完案情,裴长宁便定了定心神,他不怕向她坦白身份,只是对她对于他的隐瞒会作何反应有些拿捏不准,终于,他抿了抿唇,开口道:“今日我来,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   “何事?”恰崔琰做完了手中事,认真地同他对视,等着他说下去。   “其实,我是……”      ☆、真假之谜   “大人!”小六跑进来,打断了裴长宁的话,也打断了令他二人深陷的清静,瞧他的神色,定是林秋寒有事差他来告知。   “可是邢鸣回来了?”裴长宁起身问道。   小六点头,从府衙到医馆这点路难不倒他,他面色不改,细嫩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是白得发亮,女子看了都要嫉妒,“林大人叫我来请你即刻赶去崇文书院,他和邢捕头已经带人去了。”   崇文书院?崔琰眼神陡然一亮。   裴长宁只好扭头向着崔琰道,“得空再说吧。”说着便要走,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你可要一同去”   他似乎总是能准确地知道她在想什么,又不说破那些可疑的缘由,如此妥帖,才不至于让她这样一个不善于说谎的人时时处于不安之中。   崇文书院是由官家举办的学院,因治学严谨、风气清正而闻名,是以除了本地学子,还有不少外地学子慕名而来,生源也就混杂起来。它坐落在南临府西郊,背山面水,门前一片密林,更显庭院深深,的确是个磨人心境的好地方。   与府衙相比,从医馆出发距离要短许多,是以裴长宁三人到时林秋寒还没到。三个人穿过长长的林间小道,道路两旁尽是高大的乔木,挡住了外围蒸腾的暑气,有种说不出的清凉舒爽。   小六抢先敲开门,亮出府衙的腰牌,当值的书生便领着他们穿庭过院去找山长。书院内花木扶苏,墨香四溢,随处可见手捧书卷的读书人。   走着走着便听到有郎朗的读书声传来,几人循声来至一处较为开阔的院内,数十名学生席地而坐,一名白眉银须手执戒尺的老者正在学生之间踱步。   要见山长,必须要穿过这个院子,领路的书生顿住脚步,略整衣冠,向着那位老先生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接着便示意随行的人跟他绕至廊道。   课堂被打乱,书生们见有外人来,纷纷抬头看向来者,鲜有不被影响的。崔琰本就出众,自然吸引了大片思慕的眼光,更有品性不端的相互交头接耳,传出一两句粗俗的话语。   崔琰被人群中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禁深深低了头,脚步快了几分,却见裴长宁从旁走到她身侧,将她换至廊道靠里的位置,挡住了众人打量的目光。她心中一暖,重新直起身子,转头向他微微笑了笑。   忽地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一声轻佻的响哨,裴长宁循声望去,眼神凌厉,如利刃出鞘,那人本隐在人群中,想着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熟料这个男人瞬间就能准确找到他的位置,只一眼,就足以令他不寒而栗,整个人都缩瑟下去。   见了山长,大概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林秋寒便带着人到了书院,他一到便让邢鸣大致介绍了情况。   邢鸣在滨州查到冰丝琵琶乃为当地一户姓卢的大户人家所有,大约五年前不知所踪,当时也报了官,但终未找到其下落。巧的是卢家有一庶出公子卢同,正在崇文念书,平时常和书院的几个同窗一道去倚云楼,虽和阿沅也有交集,但众人并未看出阿沅对他和对其他人有何不同。   听邢鸣说完,山长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一向认为书院对学生管教甚严,不想今日才知晓竟有学生结伴去逛青楼!“诸位大人请稍等,老夫这就让人去把卢同叫来。”他心中虽愤懑,但也懂得轻重缓急。   先前领着裴长宁一行人进来的书生得了令便往外走,邢鸣带了两个人紧跟着也走出去,他得趁着待会卢同不在寝室的时候找找那冰丝琵琶的下落。   不过一会儿,一个身量瘦小、面带倦容的书生被领进来,他见满堂的人当中有几个身着皂服的衙役,不禁微微变了脸色,不过瞬间便又镇定自若地在堂中立定,“拜见山长。”他看上去文弱,声音倒是洪亮有力。   “嗯,”山长面色不悦,只略哼了哼,“这二位是府衙的林大人、裴大人,今日前来有要事相询,你可要好好配合才是。”   “山长有言,学生自当遵从。”卢同恭敬地欠身行礼。   林秋寒率先上前,“你就是卢同?”   “正是小生。”   “你去过倚云楼?”   卢同有些错愕地抬头,转而甚是心虚地瞥向山长,深深地低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是。”   “常去?”   “偶尔。”   “你与阿沅可算熟识?”   “熟识谈不上,只能算认识。”   林秋寒站在卢同面前,看着他回答这些问题时始终低着头,提到阿沅也是神色不改,不禁心生鄙夷,“是么?可阿沅姑娘对公子倒是不一般哪,”他眸色一凛,“她最拿手的曲子《相思引》好像就是出自公子之手。”   闻言,卢同终于抬头,“不知大人何出此言?《相思引》小生倒是听阿沅姑娘弹奏过,可这个曲子与小生却并无关联。”   不认?林秋寒并不着急,他审视了对方片刻,神色反而稍稍松动了一些,“公子府上是滨州的大户,家中奇珍异宝无数,最令当地人称道的是一把冰丝琵琶,可这把琵琶几年前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不知阿沅弹奏的这把冰丝琵琶与府上那把有没有关联?”   “物有相类,不足为奇,冰丝琵琶因弦为冰丝制成而闻名,阿沅姑娘那把琵琶小生也曾见过,亦是冰丝为弦,可并非鄙府丢失的那把,想来同名只是巧合而已。”卢同回道。   见卢同淡然从容的样子,崔琰不禁看向不动声色的裴长宁,他察觉到她的目光,眼眸略动,示意她看向卢同的袍袖。   崔琰循着他的视线定睛看去,只见卢同双手缩在宽大的袍袖内,袖口微微地抖动着,若不仔细看还看不出。   不管他表面如何镇定,大概自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已乱了分寸,其实并不需要费多大力,只差一个契机就能令他在瞬间崩溃。   林秋寒显然也是看出这一点,是以并不急着再与他作无畏的争辩。“啊!好热。”他突然叫道,接着将手中的折扇展开,呼哧呼哧地扇着。   卢同双手依旧拢在袖内,恭恭敬敬地站着,对于林秋寒的举动不免有些错愕,低垂的眼眸微微转动。   “啊!来了!”只听林秋寒又叫道。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邢鸣箭步走来,手中提着一把琵琶。   怎么会!?卢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明明藏得很好……   林秋寒一下收了折扇,笑着对卢同道,“不必觉得惊奇,找东西这位兄弟可在行了。”接着眸光一闪,“怎么?难不成卢公子还要说这也是巧合?”   卢同抬起颤抖不止的手抹了抹汗珠密布的额头,原本就倦怠的脸更加灰败,充满绝望的神色,“不要告诉我父亲……”   他提出这样一个请求,忽而又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很可笑,便无力地摇了摇头,“这位大人说得不错,我同阿沅不止是认识而已,《相思引》也的确是我写给阿沅的,只是……”   他突然直起腰身,双眼通红,面上夹杂着悲恨、追思的神情,向着众人开始了他的故事。   那时,阿沅家中显贵,偏偏子嗣不繁,阿沅的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是以她自小便是充当男儿教养的。卢同在繁盛的滨州街头遇见了偷偷溜出家门的阿沅,两人因为误会结缘,一次次的巧合让两人从相见如仇雠到心心相惜,最终彼此属意。   原本这一段感情很有可能结成良缘,卢同虽是庶子,可好在阿沅的爹娘并不看重门第出生。正当他下定决心禀告家中上门提亲之际,阿沅的父亲因为牵扯朝堂纷争被问罪,她则万幸逃过一劫。阿沅的爹娘不看重门第出生,可他卢家不同,她家败落至此,万万别想进卢家的门。   他偷拿了家中至宝,想给她一点补偿,不想她不管流落至何方都未变卖。再后来,他来南临府求学,不期又遇到已经沦落风尘的她,固然曾经的感情未减分毫,可眼下的温存总归与未来无关。   不久前,他家中来信,告知他给他说了门不错的亲事,他终究明白自己心中只有阿沅一人,怀有一丝希望赶回家向母亲坦白一切,怎奈他母亲一生为妾,总是被主母欺压,正想借着儿子这门亲事扬眉吐气,怎可同意帮他。为了让他彻底断了同阿沅的联系,唯一知道是他偷拿冰丝琵琶的母亲还威胁他若不拿回琵琶,便将此事告知他的父亲。   他知一切不可挽回,又不愿伤了阿沅的心,便托人做了把琵琶,想找个机会换回原来的那把。   讲这个故事好似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直到最后,他面如死灰,“我没有杀她,我怎么会杀她?那日我和好几个同窗一起在楼下坐着,一直都没有离席,他们可以为我作证。我是在楼上起火之后趁乱上的楼,见阿沅正好不在房里,就换了琵琶。我不知道她……”   “丝帕也是你拿的?”林秋寒问。   卢同点头,“我就要回家成亲去了,再也不会见到阿沅,就顺手带走了丝帕,留个……念想……”   他慢慢哽咽起来,艰难说着,突然间声泪俱下,转而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那时她去找他,就希望哪怕什么都不要,只要他跟她走,他却哄骗她说会说服父母。   他偷了家中冰丝琵琶给她,只是为了减少良心的不安,她却以为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当成比自己命更重要的东西护着。   他被家中送到崇文书院念书,却骗她是特地为她而来,她竟无疑有他,还为了顾及他的声名而在人前刻意保持距离。   他无法舍弃荣华富贵,却不断给自己找借口,这段感情让他的自私懦弱无处遁形。   他的懊悔哀恸情真意切,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可那又怎样呢?阿沅已经枉死了……   崔琰轻轻叹了口气,撇开脸去,感情是真的,那么,什么是假的?   “我想,”裴长宁沉静的声音忽地响起,“卢公子大概自己都没发现这把冰丝琵琶也是假的吧?”      ☆、初心不再   众人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到裴长宁身上,连卢同也止住哭泣,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想要驳斥他,却又被他身上说一不二的气势所震慑,“你、你说什么?”他暗哑着嗓子道。   “这把冰丝琵琶也是假的。”裴长宁淡然地又重复道。   “不可能!”卢同彻底惊住,若真是如此,他回家该如何交待?只见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从裴长宁手中抢过琵琶,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念叨着,“不可能,怎么可能……”   当日他趁乱换回琵琶,心中本就惶惶不安,根本不及细看,到了书院寝室便找个自认为稳妥的地方藏好,后来知道阿沅竟在大火中丧生,更加不敢去动这琵琶。   这个时候了,竟然还只想着自己!林秋寒摇了摇头,找了个座椅随意就坐下了,胳膊搁在椅背上,冷眼看着几乎疯魔的卢同。   同林秋寒不同,纵然裴长宁心里对卢同也是鄙夷至极,但面上却如常,只是出声更冷了些,“漆还是新的。”   其实卢同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六神无主,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听裴长宁如此说,身子突然僵住,刚刚哭红的眼睛睁得鼓鼓的,神情可怖。   顿了片刻,只听静得颇为诡异的屋内忽然“啊——”地一声炸开,卢同双手握住琵琶的琴头,像拿着把剑一般指着众人转圈,不知目的何在。   “小心。”邢鸣提醒着大家,一边示意他身后的几个衙役随时准备上前。   不想卢同在狂转了几圈后,猛地停住,身子虚晃了几下,将手中的琵琶朝着停住的方向砸去。   那是崔琰所在的方向!她愣住,竟忘了要避开,眼见着琵琶向自己而来,未及闭眼,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挡在她面前。   只见裴长宁迅疾侧身后退,想要拉开崔琰已来不及,索性面对着她张开双臂将她圈在怀内。   “噌——”   琴弦被震得急剧发颤,随即“啪”地落地,裂成几块。   裴长宁虽一声不吭,身子却也因这琵琶的撞击而前倾,圈住崔琰的手臂不由地紧了几分,侧脸正好靠在她的发间,清新的发香丝丝缕缕在鼻尖萦绕,一阵心悸瞬间蔓延至全身。   崔琰耳根泛红,却顾不得羞怯,急忙挣脱他的双臂,“你怎么样了?”说着便去看他的后背。   “不妨事。”这点力道于他并不算什么。   “哎,这个算工伤,”林秋寒从椅上跳下来,“崔大夫,刚才这一下子打得不轻,待会你得好好给他看看,诊金由我府衙出。”   崔琰不理他,可隔着衣衫能看出什么,便盯着裴长宁的眼,认真而关切。   “真不妨事。”裴长宁略伸了伸腰身,顺便整了整衣衫,温和地看着她道。   邢鸣早就将卢同控制住,他经过方才那一阵发狂,已然如泄了气的皮球,低着头任由衙役摁住肩膀。   裴长宁蹲下身子,看着碎裂在地的琵琶,不由地皱了皱眉,“这把琵琶的背板同先前那把一样,都是由几块杉木拼凑制成。”   这把琵琶竟也是假的,就是说有人在卢同之前就换了琵琶,那这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南临府制琵琶的工匠也就那么些,我看就一个个访过去,也就有结果了。”林秋寒道。   裴长宁点头,刚要起身,见崔琰也挨着他身边蹲下,还轻轻嗅了嗅鼻子,“怎么了?”他问。   “我能看看这琴弦吗?”崔琰道。   裴长宁捡了一块依旧连着弦的琴板递过去,“小心木刺。”   崔琰接过琴板,再三嗅了嗅琴弦,才确认道,“是鹿角霜。”身为医者,她对药材的气味自然是敏感。   鹿角霜?裴长宁眼前一亮,不同的匠人制作琵琶的手艺不尽相同,而用鹿角霜泡制琴弦的怕是不多,这便大大缩小了走访的范围。   尽管倚云楼三条人命牵扯了府衙大部分的精力,可在林秋寒的安排调度下,隔天小六的婚礼还是热热闹闹地举行了,看起来丝毫不受案件未破压力的影响。平日里同小六交好的几个一早便来给他家帮忙,挂彩绸、抬重物、接亲友,更有两三个机灵活套的随着小六一同至叶家迎亲去了。   医馆繁忙,崔琰一直到日影西斜的时候才踏着细碎的流光往小六家去,刚刚拐进巷子,便听见远处喧闹的人语声和喜庆的唢呐声相互交织在一起。行至门口恰巧看见巷子的另一头,林秋寒打头,身后跟着邢鸣、胡伯同几个她也算熟识的衙役,一行人都着便衣,边说边走,瞧神色,便知是与案件相关,显然也是忙到现在,不过临近小六家门口时,几人面上的神色皆由凝重肃穆转为松快自如,话题也随之转到眼前的喜事上来。   几人相见,崔琰问及裴长宁,林秋寒只说有事怕是晚间才能到,随后便一同进了院子。寻常人家的喜事虽不奢靡张扬,却也是尽已所能,办得热热闹闹,该讲究注意的一点都不含糊,又因为亲友真心实意的祝福而更加感染人心。   林秋寒一行人赶到时,新娘子早就被迎进门,如今在新房坐着,小六的双亲未料堂堂知府大人能亲临小老百姓的家中祝喜,顿时慌了神,生怕有所怠慢,后来见这位虽年轻但风姿不凡的知府大人实在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才放下心来,忙自己的事情去,留下他们自便。   南临府某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破败院落内,经过繁盛的夏日,院子里的荒草更是疯狂滋生,杂芜的爬藤草不知从何而起,一路肆意向上,几乎包围了整个屋子,泛着幽深的绿光,只能从相接的叶子缝隙瞧见青砖隐隐。   在这个被遗忘的凄荒之地,时间好像很慢,又好像飞快……   突然,一个打扮干练、手持长剑的黑衣男子挟着一个头戴黑布套的人走进来,踩着几乎没膝的长草,发出干脆的折断声。   那个被挟之人走在前面,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了,全身颤抖,每向前走一步便迟疑一下,怎奈颈间架着利剑,只能继续往前探着步。   二人进入屋内,黑衣男子猛地从后方踢了下那被挟之人的膝窝,待他跪下后便顺手扯掉他头上的黑布套。   果然是个老者,他不顾双膝剧痛,头上的布套被摘后便急着打量四周,短暂的适应之后,便见面前一人背身而立,此人身形颀长,腰背笔挺,气度英朗又不失清贵。   一时间,他竟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不及细想,押着他进来的那人摘了面巾,露出一张冷峻的脸。   袁壑!那老者顿时大惊失色,本就苍白的脸更添灰败,他在北境广平营猝不及防被绑,一路颠簸不知几时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竟从未想过绑他的人会是袁壑。想到这,他霍然扭头,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人,绝望布满双眼,既是袁壑,那么面前这个人就是……   “世子,人已带到,没有被人发现。”说着,袁壑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纵然这一路上他无数次想一剑将这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毙命,可凡事皆由世子发落,只得生生忍住没有出手。   一直背着他的男子终于转过身来,那个瞬间,老者顿时愣住,身在北境军营的南临世子总是一袭深衣,老练沉着,沙场驰骋,杀伐果断,令人生畏。可此刻的他着束袖青衣,面上的戾气收敛了许多,转而代之的则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是啊,他如今不过弱冠之年……   “周军医,许久不见。”裴长宁冷声道。   周军医颤抖着唇角,“老朽参见世子。”事到如今,他自然知道南临王药方的事情已然败露,而在这位世子爷面前,根本没有否认的必要。   裴长宁没有看向他,“周军医,你跟随我父王数十年,究竟是为何?”   周军医低头,略微迟疑,似有很大苦衷,“世子爷恕罪,王爷赤诚丹心,忠君护民,世人敬服,况这些年王爷他待老朽实在不薄,如今,老朽却背弃明主,与宵小之辈为伍,做出伤害王爷的事,实在是百死莫赎……”   话未说完,只听袁壑冷哼了一声,握剑的手不禁紧了几分。   “只是……”周军医吓得赶忙咽了咽口水,急道,“世子爷也清楚,老朽在军中数十年,亲眷皆在京中,对于家中不能尽心照料,对子女更是疏于管教。大约一年前,孽子因与人争执犯下人命案,悯国公便以此要挟老朽……”   他甚是忐忑地抬头,试图揣测裴长宁此时所想,“世子也知道,老朽只这么一个儿子,还望世子爷看在老朽救子心切的份上饶过老朽这一次。”   裴长宁盯着他,眸色渐渐转为凌厉,如刀的视线令他全身猛地一震,一时间竟觉得方才在这人身上看到的柔和仿佛是错觉。   “令公子过失杀人,这桩事我南临王府亦可相助,”裴长宁毫不留情地揭出真相,接着话锋一转,“说吧,他许你什么条件?”   周军医登时怔住,心中侥幸的光一寸一寸灭下去。原来,裴长宁早已洞悉内情!   他彻底慌了神,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只机械地向裴长宁叩着头,“世子爷饶命!世子爷饶命……”   “他许你什么条件?”裴长宁似是不耐,又加重语气问了一句。   周军医这才停住,战战兢兢地道:“太医院……院……院首……”   他深深伏在地上,老泪沿着脸上的沟壑淌下来。他追随南临王时还处在高傲负气的年纪,到如今白发银须,韶华不再。边地苦寒,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厌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与行伍之辈打交道的日子,他开始向往京中饫甘餍肥、受人景仰的生活。终于一次归京的时候,悯国公派人向他送来了他苦等许久的“机会”。   此时此刻,他曾经的举棋不定、纠结懊悔都无从谈起,错了就是错了……   裴长宁扫了他一眼,复又背过身去。袁壑似是得令,“哗——”地一声,长剑出鞘,剑锋在昏暗的屋内泛着冷光。   “别……别杀我,”周军医开始六神无主,跪着上前几步,一把拽住裴长宁的袍角。   “杀你?”裴长宁皱眉,侧着脸嫌恶地看着他,“杀你何必脏了本世子的手,袁副将只是要将你送给悯国公罢了。”   悯国公!周军医头顶如闪电划过,他的计划败露,南临王又安然无恙,如今他于悯国公而言毫无用处,只怕会死得更惨。   “世子爷,我……”此刻,周军医全身冷汗淋漓,想着一切可以保命的办法,突地,他眼前一亮,“我有一事相告,请世子饶了我这条老命。”   “噢?”裴长宁转身,往后退了一步之遥,挑着眉道,“那就看你说的这件事价值几何?”   “此事,”周军医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不禁松了口气,“与世子爷的终身大事相关……”      ☆、佛度众生   出乎意料地,裴长宁听完他的话面上竟毫无波澜,似乎并不在意,这让他刚刚才稍稍放下的心又猛地提起。   悯国公老奸巨猾,虽说将他收归己用,还一下子交了暗害南临王这个艰巨重要的任务给他,可他知道悯国公从未将他放在心里,什么事情都不让他知晓,在此之前他也只是做些收集军中情报的事,对于高太后与悯国公则是一无所知,方才这个消息还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   可如今,面前傲气轻物的南临世子竟对他手中这个唯一的筹码不屑一顾!   他颓然地低下头,自他作出背叛南临王的那个决定起,忐忑也好,犹豫也罢,都没有像此刻这般后悔过……   阴冷的旧屋内空气几乎凝滞,突然,周军医又猛地抬头,眼中尽是不甘,“高太后派人在南临府到处打听,想定个足以羞辱南临王府的亲事!”他几乎是吼道,接着顿了下,想从混乱的思绪中理出点头绪,“崔府……对了,她好像对南临府名声最臭的崔家很感兴趣,特别是崔家的四小姐,叫崔……”   崔家四小姐!?袁壑不可思议地挺直腰背,不自觉地将手中的剑收入鞘中,转而看向裴长宁。   显然,裴长宁也愣住,凛冽如冰的神情仿佛瞬间被熏暖的春风吹化一般,眼里眉间透出一股掩不住的笑意。   情急之间,周军医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似乎就要脱口而出的名字,正想着,未料裴长宁却蹲下身来,“崔琰?”他问。   “对、对、对……”周军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裴长宁淡淡地应道。   好?周军医心下正没底,这个“好”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裴长宁嘴角竟挂着一丝笑意,脊背不禁又生出一层冷汗。   “你记住,南临王府从未发现你开的药方是假的,你今日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见过我。”裴长宁敛了笑,冷声道。   周军医微怔之后连连磕头,已然说不出任何话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裴长宁起身,示意袁壑将人带走。   一阵窸窣之后,小院复归平静,裴长宁立在满是裂缝的高阶上,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他本就没打算杀那个叛徒,虽然他很想,和袁壑演这出戏,不过是为了威吓震慑,也为了多套出些话来,未料竟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昏黄的日头被托在尚未倾塌的院墙上,一道道毫不刺目的夕光照过来,为他棱角分明的脸添了几分柔色。   眼下的局面还不能打破,且先留着那叛徒的命,就让悯国公、高太后之流自认为计谋得逞了吧。   他的视线越过高墙,看向更远的天际。就给那个刚刚才在金阶宝座上坐稳的臭小子多一点时间……   依照习俗,新娘子被揭了盖头后要有女眷相伴,作为新娘子的朋友,崔琰自到了小六家便一直在新房里陪着她,至晚宴开席时才出来。   她从新房出来时,见裴长宁也已经到了。自然地,她被安排与小六在府衙的同僚们一桌,又很自然地,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只有裴长宁身侧的座位还空着。   待她坐定,大家便又开始闲谈,早先跟去迎亲的几个人抢着向大伙讲述小六迎亲时被整的窘样,逗得满座的人哈哈大笑,连裴长宁和崔琰亦情不自禁笑起来。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时候,邢鸣开了酒坛自胡伯开始挨个斟酒,到了崔琰面前时,他还听着别人讲话是以并未在意,顺手就往她杯中倒酒,待到反应过来,已经倒了半杯还多。   他一阵不好意思,赶忙缩回手,“对不住啊,崔大夫,我这就给你换个杯子。”   不想崔琰却大大方方地端起酒杯迎到坛口,“不妨事,今日是小六的大喜日子,碰巧新娘子也是我的朋友,理应放开一点给他们庆贺,不过我也不胜酒力,至多这一杯。”   “好咧!”邢鸣赶忙给她斟满。   酒席设在院内,大概七八桌的样子,就数他们这一桌最热闹,还没等主人家宣布开席就已喝光了两个酒坛。   正闹着,只见一身喜服的小六出来敬酒,对于这些同僚,他是既感激又感动,什么话也没说就干了满满一大碗,白净的脸上即刻起了红晕。   接着,他又让人斟了一碗,径直走到崔琰身边,“崔大夫,多谢你的厚礼。”他刚刚去瞧新娘子,方才知道崔琰给他们送了一份难得的礼物。   “什么礼?”林秋寒抢先问,“不妨给我们大伙瞧瞧!”   “这……”小六似有迟疑,但见崔琰并不介意,便从袖袋中取出一只朴素的木盒,待他打开木盒,众人便瞧见里面躺着一对珠串。   “好精巧的珠串,”林秋寒啧啧叹道,“崔大夫,这是什么做的?”   “龙棘子。”崔琰淡淡答道。   “龙棘子!”林秋寒惊呼,“小六,你小子好运道,你知不知普通的龙棘子可以抵你五年的月俸?这种我倒没见过,想来是顶罕见的那种。”   裴长宁只扫了眼那对珠串,心中便有了数,向着身边的崔琰道:“若我未猜错,这种龙棘子应该产自南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找到过这个品种了。”   崔琰点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如头顶星空,“许多年前,我随父母去过南疆的密林,在那里发现了一株从未见过的树,树上结的就是这种种子,我爹说这是龙棘子的一种。我那时正是好奇贪玩的年纪,便央求我爹给我摘了许多,串了两个珠串,一直留到现在。”   她酒意微醺,说着那些久远的事情,眼里露出缅怀之色,裴长宁静静瞧着她,心中一阵紧似一阵,无尽的疼惜透过钟情的眼神蔓延开去。   “哎!”林秋寒捅着裴长宁的胳膊,“这究竟是哪个品种?”   “葵目。”裴长宁转向他。   林秋寒张大嘴巴,“葵……目……”良久,才喃喃地道。   众人虽不甚了解,但听到现在也算心中有了数,知这珠串定是价值不菲,“那这到底值多少钱?”有人趁着酒劲问。   “单单一串就抵得上五百两银子。”裴长宁又深深看了眼崔琰,定定地说道。   一串就五百两?这……这还是两串……   “哇——”满桌哗然,引得旁桌的人连连看过来。认识崔琰这么久,众人虽都知道她面冷心善,可也没曾想她这么的视金钱如粪土。   “这……”小六很是为难,“崔大夫,这也太贵重了,你……还是收回去吧。”   崔琰将木盒推回小六面前,“于我而言,这珠串的价值仅仅在于它有敛气安神的功效而已。”   小六还想推却,只听林秋寒嚷嚷着,“别婆妈!崔大夫的心意,收下收下,”转而笑嘻嘻向崔琰道,“崔大夫,等到我成亲的时候你打算送我什么?”   崔琰侧过脸去看他,一脸认真,“这成亲——”她顿了下,“也得先有个对象不是?”   “哈哈哈……”众人皆大笑,平日里还能憋着,如今都喝了酒,便肆无忌惮起来,连裴长宁都纵情笑着。   林秋寒将头趴在桌上,不住地拍着桌面,再也说不出一句挑衅的话来。   “崔大夫,你还去过南疆?”邢鸣甚是佩服地问崔琰,那是连他都未曾踏足的地方。   “嗯。”   “那北边呢?向北你最远到过哪里?”有人接着问。   “戎狄雪域。”   “哇——”又是一阵惊叹,众人望着这个单薄纤丽的女子,由衷地赞服。   “你竟然去过世间最北的雪域!”林秋寒忘了方才之事,不可思议地看着崔琰。   不料崔琰却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世人都说那个苍茫的雪域是极北之地,可我爹说那一定不是世间的尽头,他还说,若是一直一直不停向北走,说不定就会走回到原点。可惜,我也已经十多年没有再远行了……”   裴长宁默然看着有些失落的崔琰:或许正是有了这样一个广博的父亲,才抚育出心胸如此开阔的女儿。   “嗨!”胡伯出声打断了陡然间出现的沉默,“还是姑娘家心细,哪像我们这些大男人,空着手就来喝人家喜酒了!来来来,喝酒……”   待到酒席结束,他们这桌人早已喝得东倒西歪,可还强撑着挤进新房闹新娘子去了,就剩裴长宁、林秋寒和崔琰还算清醒地踏着明亮的月色往回走。   夜幕沉沉,当空一轮圆月将清寂的街道照得雪亮,三个人缓步而行,散漫又自在。   “崔大夫,”正走着,林秋寒像想起什么似的,转了个身凑到崔琰身边,“你说咱都这么熟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说。”   “呃……我也就八卦一下哈。”林秋寒生怕惹怒了她,但到底好奇心作祟,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问下去,“坊间流传你祖母去世后,崔府最值钱的翠玉佛就落入你手中,到底是也不是?”   闻言,崔琰忽地顿住脚步,面上晦暗不明,看得林秋寒心生不安,“那个……我就是随口问问,若有冒犯……”他直挠头,只得看向裴长宁。   裴长宁狠狠白了眼他,向着默然的崔琰道:“不必理他。”   不料片刻沉默之后,崔琰微微叹了口气,“他说得不错。”说着便径直走在前方。   万物可辨的清辉下,裴长宁与林秋寒迅速交换了眼神,二人都从对方脸上看见了惊愕。从一开始,不管流言如何逼真可信,他们都坚信这是中伤,何曾想竟是真的!   “真的?”林秋寒赶忙跟上去,厚着脸皮问道,“那人家也不算冤枉你。”回头又接到裴长宁锐利如刃的一瞥。   “怎么不是冤枉?”崔琰淡淡道,“翠玉佛的确是祖母赠予我的,不是私藏,也不是偷。”   一如既往清淡的语气,又透着不可忽视的倔强,唇边还挂着一抹笑,好似风轻云淡。   裴长宁凝视着她在月色下愈显柔润白皙的侧脸,眸色暗了又暗,她向来不在意任何流言蜚语,可谁说她心里就没有一丝委屈?   “那你把这东西藏哪了?怎么所有人绞尽脑汁就是找不到呢?”林秋寒一脸疑惑。   “佛么,”崔琰抬眼看了看四周,“自然是要普渡众生。”说着加快了脚步。   “什……什么?”林秋寒细细品着她的话,见裴长宁也是一脸茫然,只得紧跟着她,想问个究竟。   崔琰快走几步后,停在一座院落的门前,身后的两人亦止步,“庆余堂?”两人同时出声。   裴长宁走到崔琰身侧,“两年前,南临府一向以‘铁公鸡’闻名的茶商李福在生了一场大病后,破天荒地耗费巨资兴建了这个庆余堂,专门收留被遗弃的孩童。”瞬间,他似乎明白了她与这个庆余堂之间的关联。   “那时他生命垂危,派人向我求助,我不眠不休七天七夜终于研制出救他命的法子,他病好后,我就向他提出用翠玉佛作为交换,以他的名义修建一个收养无家可归孩童的处所。出乎我意料的,他竟然答应了!大概他这一场生死劫真的让他看开了许多吧……”   “哈!”林秋寒拍手,向着她竖起大拇指,“好一个佛渡众生!崔大夫,林某真是越发佩服你了!可是翠玉佛这么值钱,建一个庆余堂绰绰有余啊,怎么看,你都做了个亏本买卖。”      ☆、青乌易手   崔琰抿唇轻笑,不等她开口,裴长宁却抢先道破,“要将庆余堂建起来不难,难的是后续的资费供给,若没有强劲的财力支撑,最多也就维系个三五载。”   林秋寒拍了拍脑袋,“纵然翠玉佛再值钱,总归有个价,可这庆余堂一年一年的开销才是个无底洞。啧啧……崔大夫,没想到你还这么有脑子。”   三人继续前行了一段,便来到了府衙大门前,“我可到了,今日喝多了,裴大人,你可要将崔大夫安全送到家啊……”林秋寒说着,也不敲门,只轻轻纵身便翻进了院墙,白衣款款如穿花蛱蝶。   阒寂的夏夜,抬头便可见星辰浩瀚、金蟾如盘,一路虫鸣不绝,二人迎着和暖的风并肩而行,仿若再宏大的苍穹万事也敌不过面前一瞬。   裴长宁放慢脚步,和着身边人的步伐,没走多远,便觉得她步子开始变得虚浮散乱,侧脸看时,心中霎时微微一荡。   只见她呼吸变重,面颊如沾桃花,眸子依旧清亮却尽是迷离之色,已然微醉……可她一言不发,在竭力稳住步子,似乎并不想让他发觉。   他不禁笑了,“一杯就醉。”说着就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觉得酒劲上了头,神思也渐渐涣散,正想凝神聚力看清前路,忽地觉得手腕被宽厚有力的大掌握住,掌心灼热,不禁心尖一颤,仅余的倔强与坚持瞬间溃散,身体大部分的力道便转移至这只手掌中。   转过街角,便见前方有个小小的摊点,木架上挑一盏灯笼,浅浅的光晕随着摇曳的灯笼微微晃动,光晕下热气袅袅,丝丝缕缕,和着扑鼻的香气慢慢散开。   裴长宁扶着崔琰在桌边坐下,不过一会,守摊点的老人便端上来一碗元宵,上面撒了一小片桂花。   “喝点汤,醒酒的。”裴长宁用手扇着热气,想让它凉得快些。   恍惚间,崔琰凑到碗边嗅了嗅,“好香。”她喃喃。   “香吧?这桂花还是去年留下的,今年的还没到时候,姑娘你再过个把月来就有新的了,那更香!”夜深了,许久也没个客人,老人见了面前碧玉似的一双人,不禁来了兴致。   崔琰因头脑发沉,便用双手托腮,看着裴长宁,“桂花可以提神醒脑,开胃生津。”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这就是她醉酒的样子,醉了也三句不离药性。可渐渐地,他看着她乌溜溜的瞳孔,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微微的无力感,一种类似于失去又抓不住的无力感。   愣了片刻,他终于试探着开口,“如果有人向你隐瞒了真实身份,你会怎样?”   崔琰眯着眼,“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秘密,只要不是不怀好意的欺瞒就应该被原谅。就如我,我一开始遇见你的时候就叫崔南心啊……”   他轻吁了口气,紧握的拳慢慢松开,“其实,我是……”   不等他说完,她笑了,“我不在乎你是谁,你可以是任何人……”   他心口一松,就在觉得如释重负的时候,却听她又继续道,“就是不能是南临世子……”说完这句话后她再也撑不住,头搁在臂膀上沉沉睡去。   “就是不能是南临世子……”她声音很小,却一个字一个字传至他耳边,简短断续的话如密集的大雨,兜头浇得他全身一片冰凉。   “就是不能是南临世子……”   “就是不能是南临世子……”   府衙内,林秋寒刚刚梳洗完毕,一身中衣,正坐在床边脱着锦靴,“哐当”一声,房门被人踹开。   只见裴长宁手提青乌剑,一脸阴沉,门开后径直走到桌边坐下,闷声不响。   林秋寒顿住手,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在确定最近没有做过得罪他的事情后才开口,“怎、怎么了这是?”   “可有酒?”裴长宁闷闷地道。   “不……是……刚刚才喝过的么?”   “拿来。”   看着架势显然不是冲自己来的,林秋寒松了口气,赶忙穿好靴子,“我藏了几坛上好花雕,就在这房间里,我娘不知道!”他很快冲到书架后面取出一坛酒,拍了拍上面的落灰,“不过,借酒浇愁可不是你的性格。”   裴长宁将追随自己多年的长剑推到林秋寒面前,“说,她那日来找你做什么?”   林秋寒恍然大悟,这是碰了钉子了。   他两眼放光,像孩童得了心喜的玩具一样,伸出手将那青乌剑微微提出鞘,登时寒光一闪,凌冽的剑气便扑面而来。   “你当真舍得?”青乌剑就在他手中,可他依旧不信多年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得到了。   “别废话,说。”裴长宁略抬眼皮,催促道。   若说半夜来找酒喝林秋寒还能接受,但南临世子前所未有的沉不住气可就叫他惊奇了。   “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你母妃跟我娘似乎在密谋些什么吧?”林秋寒倒了酒,正色道,“果然被我猜中了,我娘呢,前些日子给南临府中显贵的人家发了请帖,邀请这些人家的夫人小姐来府衙小聚,崔府自然也在其中喽,其实你我都知道,你母妃就是冲着崔琰才假借我娘的名义搞了这么个聚会。”   “什么时候?”   “立秋,就在后日。”   “那她来找你……”   “哈,这你一定猜不着,”说到这,林秋寒登时也来了兴趣,可知他此时必是没有心思去猜,便直接道出,“她竟然要我找人给她画一张府衙的地图!”   “地图?”杯口刚刚送到唇边便顿住,裴长宁微微沉吟,“你给她了?”   “给啦!”虽然他也想不通为了一个女眷小聚要地图干什么,“反正有你南临王府在,她就是把我这府衙给拆了也不怕!”   “莫府是不是也在受邀之列?”裴长宁陡然抬眼,心中约摸猜到了她的意图。   “是啊。”林秋寒应道,见他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不禁有些担忧,“你慢点!到底是怎么了?”   裴长宁不语,皱着眉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持酒杯愣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她说,我可以是任何人,就是不能是南临世子。”   自作孽!林秋寒腹诽道,他狠狠瞪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却没有半点幸灾乐祸,“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崔琰不同于一般的女子,你早该告诉她你的身份。”   裴长宁摇了摇头,“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她不知为什么特别排斥南临世子。”   “这么说来,你还是没有告诉她?”林秋寒这才算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没敢说。”他垂着头,硬朗的面庞充满说不出的颓败感。   “那她是为什么讨厌你呢?”林秋寒歪着头,“哦不,是讨厌南临世子呢?你从前得罪过她?”   “我们以前从未见过。”   “也许你忘了?”话没说完林秋寒就摇了摇头否定自己,“不会……”这家伙过目不忘的本领无人能及,哪怕只见一面就记得牢牢的。   林秋寒接连想了几个他认为可能的缘由,又统统被自己一个个否定掉,到后来他也颓然地以手撑着头,看着对面自饮到现在却没有一丝醉意的裴长宁,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唉——”良久的静默后,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都看着对方微微苦笑。   “来来来,不想了,喝酒……”林秋寒端起酒杯,一杯醇厚的烈酒穿肠过肚,登时觉得畅快无比。   此刻,他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一醉方休。   二人你来我往,杯盏交击,一杯接着一杯,渐渐地身形皆有些不稳,就如桌边四处舞动的烛火。终于,二人相继栽倒在桌边,沉沉睡去……   因为崔琰闻出卢同手中那把琵琶的琴弦上有鹿角霜,是以虽然南临府制作琵琶的工匠虽多,但是要找到使用这种独特工艺的并不难。   可出乎众人意料的,就如这种制琴工艺稀缺一样,这做琵琶的匠人亦是难见的古怪脾气。邢鸣带人找到他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哪怕抬出府衙的名头也无济于事。最后,只留了一句“谁发现了鹿角霜就让谁来”便将一行人轰出门外。   无奈之下,崔琰只得暂且放下医馆的事情,随着裴长宁、林秋寒以及邢鸣去找那匠人。   邢鸣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一个衙役也没带,领着那三个人一路走街串巷,最终才停在一条逼仄的窄巷尽头,“就是这。”说着,他便扣了扣门环。   没有人应,他又扣了几下,依旧没有人应。几个人正盯着已然剥了漆的两块破门板,忽然“嚯”地一声,门被人从里拉开。   一张白发红面的小老头气冲冲地探出头来,“又是你!”他视线落在邢鸣身后跟着的人身上,显然是惊于那几人的气度,但很快又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直嚷道,“别以为多带了人来我就会告诉你,走走走走走……”说着就要关门。   邢鸣眼疾手快,赶忙一手扒在门边,讨好似的笑道,“老人家,你不是说谁发现你这琴弦上有鹿角霜就告诉谁的吗?”说着朝身后怒了努嘴,“这不,就是这位姑娘。”   那小老头满是惊讶地打量着崔琰,“还想蒙我?就这个小丫头,怕是连鹿角霜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受了轻慢的崔琰并不在意,只是从容地迈步向前,“鹿角霜是鹿角熬制鹿角胶剩下的骨渣,虽然是渣滓,但也是一味药材,可温肾补阳、收敛止血。”她见那小老头渐渐松了抵住门板的手,便继续说道,“我虽不懂琵琶制作的工艺,可是你既用它制弦,想来就是利用了它无可比拟的粘性。”   “对!”老头听她说制弦工艺,不禁兴致大涨,他彻底松开手放门外的人进来,“普通的工匠制弦至多用普通的猪骨、鱼骨熬制浸泡,但是我不一样,我发现啊,这用加入鹿角霜的料浸泡过的琴弦更加有韧性,声音更加通透,犹如天籁。哎,小姑娘,”他直接忽略了三个同行的大男人,盯着崔琰道,“你真不简单,竟然发现了我的独门秘笈,不如我收你为徒怎样?”   崔琰淡然笑着,摇着头道:“我是大夫。”   不愿意?老头瞬间又板起了一张脸,多少人排队求着拜他为师他都不肯,这丫头竟还不愿意!   “老人家,这下你可该告诉我们究竟是谁请你做了那把冰丝琵琶了吧?”林秋寒捏了捏眉心,开口问道,面上露出些许倦怠,他扫了眼腰杆笔挺的裴长宁,不禁暗自嘀咕,明明喝得比他多,现在怎么跟没事人一般。      ☆、似曾相识   “不急……”老头笑呵呵地回道,依旧不依不饶跟着崔琰,“你瞧这满院子的琵琶,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怎么样?丫头,我瞧你有些悟性,不如你再考虑考虑?”   崔琰默然盯着他的脸,只是摇头。   “你别急着拒绝我,我跟你说,”他随手拿起一把半成品的琵琶,“你瞧瞧我这手艺,别说南临府,就是放眼全天下,我都敢说是最好的!”   他自顾自说得飞沫乱溅,一张红红的脸衬得头发愈加白亮。邢鸣几次想打断都被止住,只得无奈地立在一旁等着。   崔琰被他缠得毫无烦乱之色,等他语速稍缓的时候终于正色道,“老伯,你虽看起来面色红润,实则是阴虚火旺的表现。”她不顾他的惊愕,继续道,“人一旦阴分亏虚,体内阳气便无可制约,导致内热过盛。你是不是常常觉得心烦易怒、口燥咽干?”   “你、你怎么知道?”老头被什么阴虚阳虚的弄得不知所谓,登时变了脸色,又听她说的症状倒是一点不差,便连连点头,以为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症候。   不想那三个人皆悄悄相视而笑,这老头,可不就是心烦易怒、口燥咽干么!也亏得她能说得他哑口无言。   “我说了,我是大夫。”她淡淡说道,神色坚定。   “那……”老头狠狠咽了口吐沫,不甚甘心地打消了收她为徒的想法,“那你说我这病严重吗?该怎么医治?”   “这个我自然会告诉你,”她微微颔首,“但你得先告诉我们究竟是谁请你制了那把琵琶。”   “咳——”老头郑重地点点头,转身在台阶坐下,头仰得高高的,努力在回忆着,“啊!想起来了!”不过一会他便“噌”地跳起来,叫道。   “究竟是什么人?”邢鸣快步走到他身侧。   “是一个年轻的书生,”他不假思索地道,“大概一个多月前吧,他找到我,付我双倍的报酬让我赶制一把琵琶,奇怪得是他拿出一张图样,叫我依葫芦画瓢,照着做一把一模一样的!”   闻言,崔琰不禁怔怔的,果然,到底是个书生么?   “你怎知此人是个书生?”邢鸣问。   “嗨!”老头颇为得意地看向他,“我不光知道他是个书生,我还知道他是崇文书院的书生!”   崇文书院!显然,在场的几个人皆吃惊不小。   “哼,”老头也不等他们再发问,直接道出原委,“老头子我虽然只是个不问世事的手艺人,可毕竟也活了这么大年纪,见过的人比那小子吃过的饭还多呐!那小子来的时候虽然穿了件破旧的外衣,还挑着个糖担子,可就他那细皮嫩肉的,怎么看都不是个走街串巷的生意人!最关键的是啊,他只换了个外衣,内里衬衣的袖口上明明白白绣着‘崇文’两个字呐!这傻小子,连‘做戏做全套’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你可还记得他的相貌?”林秋寒问。   那老头皱起眉头,“相貌嘛……书生不都一个样子么,白手白面,文弱得都不像个男人!不过,这一个倒还好,虽然斯文秀气,也不失俊朗,虽然比不上你们两个这般出挑,”他指着裴长宁同林秋寒道,“比你倒是绰绰有余。”他又转向邢鸣道。   “你……”邢鸣刚要发作,又生生忍住,只没好气地问他,“有什么显眼的特征没?”   “没有!”老头回答得很是干脆,“你们既是官府的,想来此人定是犯了事,要是让我当面指认,我倒是还能认出他来。”   “真的?快走!”邢鸣大喜过望,不由分说拽着老头就要往外走。   林秋寒伸手拦住,“走什么走,你难道不知道因为卢同的事情山长被气病了,书院因此提前放了学生的秋日假?”   “什么?”邢鸣顿足,刚刚兴奋起来的脸登时垮下来,“怎么这个节骨眼放假!大人,那怎么办?”   “不如让人按照这位老伯的描述将那人的样貌画出来,再找人认一认?”林秋寒沉吟道。   正商议着,自进门一言未发的裴长宁却开口问那老头:“那张图样可还在你这?”   “在是在,可你……”老头似乎又开始不耐烦起来,抬眼看裴长宁的同时微微愣了下,显然是被他说一不二的架势所慑,便打住刚要出口的话,起身进了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张信笺纸,“喏,好在我还留着,不过你要这做什么?”   裴长宁未答话,将叠得四四方方的笺纸打开,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几个来回,还不时放在鼻下嗅一嗅。他这郑重的模样让其余三个人都围了过来。   不过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笺纸,大概数次易手,已经是皱皱巴巴的了,折痕也是难以辨认,上面简简单单绘着冰丝琵琶的图案。   瞧着这张笺纸,崔琰心里隐隐泛起一丝熟悉的感觉,就如她第一次见冰丝琵琶时生出那种感觉一样,只是那时她觉得这种感觉无从谈起。此时,她才终于能确定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图样!   “就这么一张笺纸,你看出什么来了?”林秋寒轻拍着裴长宁的肩头,很是急切地问道。   “是崇文书院特制的笺纸,”裴长宁微微抿唇,“看来这假放得的确不是时候……”   “什么?”林秋寒伸出两个指头迅速地将笺纸夹走,学着裴长宁的样子反复看着,“也没什么特别啊……”   裴长宁瞥了他一眼,刚要开口解释,发现一旁的崔琰秀眉紧蹙,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谈话,“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么?”他问。   “啊?”她回神,“我见过这个。”说话间她还在想。   “你自然见过!”林秋寒好笑地抖了抖手中的笺纸,“在倚云楼和崇文书院,真的假的都见过。”   “不是,”她笃定地否定道,“我是说这个图样,我见过,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只是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无妨,先不要想了,慢慢再想。”裴长宁柔声道,接着转向着仍旧一脸惊奇的林秋寒,“你再细细看这笺纸,可是微微泛绿?”   林秋寒将笺纸透着光又看了会,连连点头,“是比寻常的更绿些。”   “那日在崇文书院,我注意到学生桌上就有这种笺纸,单张并不容易看出什么,许多张叠在一起才会看出显眼的绿色来,我便知道这是书院为学生特制的笺纸。”裴长宁道出缘由。   林秋寒了然地点头,不知怎么纤薄的笺纸从他指缝间飘然落地,他急忙弯腰去捡。   崔琰正看他,忽地一个与眼前无比相似的场景浮现在脑中,“陈墨言!”她脱口而出。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裴长宁骤然变了脸色,本就算不上舒展的脸愈发冷峻起来,负在身后的双手亦紧了几分。   林秋寒颇有些意味地看着他,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而向着崔琰道,“你是说这张笺纸是你表兄陈墨言的?”   她只漠然地点了下头,显然,她对于这个人并无甚好感。   “不会这么巧吧?”林秋寒并非不信,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你方才说看它眼熟,是因为以前见过?”   “嗯,”她虽然不太想提起此人,但还是原原本本道出这个巧合,“那日我在祠堂受罚,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偶然看见一张笺纸从他身上掉落,虽然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但我能确定就是这张。”   “他去找你做什么?”不等林秋寒再次发问,裴长宁倒先急着开口了。   这也太突兀了吧?林秋寒瞅了他一眼,暗自觉得好笑。   她也是一愣,未料到他会在这样的场合问这个问题,又见他似关切又似微怒,只好轻描淡写的回道:“没什么,不过说些闲话。”   “抓人。”裴长宁冷冷地向着邢鸣道,说着一把扯过林秋寒手中的笺纸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凶手就是陈墨言?”崔琰急步跟上,疑惑地问着同样落在后面的林秋寒。   林秋寒挑了挑唇,那可未必,只是有人恰巧撞在了枪口上而已……   “哎——”老头见几个人一溜地往外走,急得扯着嗓子大叫,“丫头,我这病该怎么治?”   崔琰刚要停步往回走,却被林秋寒止住,他遥遥地向着老头高声叫道:“您这不是什么大病,平时啊注意降降火就得咧……”   是夜,偏居府衙一隅的监牢内,气氛因为异常寂静而显得尤为阴森可怖,白日里□□的、喊冤的或疲累或死心,都不再发声。最靠里面的牢房内横七竖八的睡了满地的人,陈墨言正缩瑟着挤在最角落里,仍心有余悸。   他头发散乱,上面还沾着稻草屑,衣衫自一进来便被同牢房的人扯破,身上也有好几处皮外伤,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显然,作为一个刚被打入监牢的新人,他已经很好地领教了牢内的“规矩”。   虽然寄居外祖家,可他过的也算是标准的富家子弟的生活,在崔府里,即便有人心里瞧不上他,可面上对他都是恭敬有加,何时吃过此种苦头。   可此时,他还顾不上这些,最让他忐忑不安的便是这个时候了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白日里,他因书院放假无事,便同几个朋友去茶楼喝茶,忽然,几个衙役闯进来,不由分说就将他带来这里。一路上他都试着打探自己为什么会被抓,可那些衙役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正胡乱想着,只听黑暗中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且越来越近,像是往他所在的这间牢房里来。接着一阵窸窣,原本睡着的犯人都被惊醒,一个个都警觉地坐起来。   “陈墨言!”狱卒站在门外大叫,“出来!”   陈墨言一个激灵,全身发怵,只得战战兢兢地起身。旁人倒是都松了口气,复又躺下,“小子!这个时候提你,看来是要请你吃宵夜了。”不知谁幸灾乐祸地说了这么一句。   闻言,他不禁脊背发凉,双腿止不住地颤抖,几乎挪不了步。虽然才来这大半日,可他知道,这人所说的“宵夜”就是上刑的意思。   “磨蹭什么呢?”狱卒猛地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大喝道,“利索点!别让我们大人等急了!”   他就这么被一路推搡着到了一个四面都挂满的刑具的地方。慌乱中,他只扫了一眼,便被这五花八门的各式刑具吓破了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陈墨言?”头上有声音传来,冷峻的音调透得人心里一片冰凉。   “正是小生……”他不敢抬头,只看着地面答道。      ☆、受人之托   长身玉立的裴长宁甚是鄙夷地挑眉看着面前这个六神无主、瑟瑟发抖的男子,倒也没有同他兜圈子,抖了抖手中的信笺,“这方信笺可是你的?”   陈墨言战战兢兢地抬头,看见了那方眼熟的皱皱巴巴的信笺,紧接着对上了一双如利刃般锐利的眼眸,更加无所适从,自从得知那场大火烧死了三个人之后,他心中便一直隐隐不安,虽存有侥幸,可最终官府还是找到了他,这下可该如何撇清干系?   “……”知道是因为这信笺才被带进来,他先是惊慌失措,可沉默片刻后,心里又稍微安定了些,“是……不是!”一番计较,他决定如实交代,“我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谁?”歪倒在椅子上的林秋寒一改困倦之态,脱口问道,原本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来的,如今见又牵扯出一个人来,不禁好奇,这个风尘落魄之地,究竟藏了多少各怀鬼胎的人啊……   “李柯,噢,他是我的同窗,我们……”陈墨言心中犹怕,说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汗不断从额头滚下也无暇去擦,“我们时常一同去倚云楼,他虽也算富贵子弟,可家中管得甚严,但风月场上哪有不花钱的?他囊中羞涩,又见阿沅的琵琶如此贵重,便想用把假琵琶换出真的来卖钱……”说着,他斜着眼偷偷瞧向裴长宁,见他面色依旧冷凝,吓得赶快又低下头,“大人明鉴,这方信笺就是李柯给我的。”   “是么?”林秋寒又换回懒散的坐姿,“说来听听。”   “是,”陈墨言连连点头,相对于面前这个冷面修罗,他还是比较喜欢椅子上坐着的这位。“虽然我跟李柯常一同去倚云楼,可我只是逢场作戏,至多不过露水之缘,不曾特别留意于哪个女子,可李柯不然,他和一个叫佩儿的很是要好,还曾经向她许过要娶她的诺言,这样一来,他家里给的那点银子自然不够花的。后来他跟我提过几次要换出阿沅的冰丝琵琶,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并未当真,不想那天……”他顿住略想了想继续道,“算起来至今也有一个多月了,李柯拿着这张图纸来请我帮忙,让我找个工匠照着图纸做把琵琶,我就帮了他这个忙,琵琶做好后就交给他了,小生不敢欺瞒,之后的事一概与我无关,大人只需问问李柯便可知晓。”   听着陈墨言的话,林秋寒渐渐失了兴致,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也不打算再问话,一副都交给裴长宁的架势。   只见裴长宁挑了挑眉,轻哼一声,“你为何要帮他?”此人唯唯诺诺、避重就轻,可想要在他面前蒙混过关却没那么容易。   “这……”陈墨言未料他本想回避的问题一下子被这人指出来,不禁又是一身冷汗,“小生见他实在周转不开,且佩儿又总盯着他要赎身,同窗一场,实在不忍心……”   话未说完,他试探着抬眼偷偷瞥向裴长宁,恰恰对上他更加不耐的眼神,这双仿若能够洞穿一切的深眸,让他再也没有说下去的勇气。   果不其然,“说实话。”裴长宁一字一字说道,声音又重又冷,预示着他快要失去耐心。   本就如惊弓之鸟的陈墨言自然更能察觉到对方哪怕极其细微的变化,心中一阵焦急,索性闭上眼喊道:“三成!李柯答应我,如果冰丝琵琶卖了,给我三成。”   “哎呀呀!”林秋寒冷不丁叫起来,故作严肃地说道,“如此说来,若那李柯是杀害三人的凶手,那你就是帮凶。”说着遥遥向着裴长宁递去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   此话一出,陈墨言稍愣片刻,当即向着林秋寒脚下爬去,全然不见平日里潇洒华贵的富家公子形象,狼狈如一条丧家犬。“大人!”他在林秋寒所坐的案几前停住,连连叩头,“这件事与我无关!真的大人!花魁大赛那日我一直在楼下坐着,在失火前从未离席,在座的有好几个同窗,他们都可以为我证明啊大人……”   “当天那李柯也在?一直同你们一起?”裴长宁问。   “对,我们一起去的,一直在一起,不过后来失火之后就被冲散了,我觉得无趣就回了家,至于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对于裴长宁的提问,陈墨言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也一直未离席?”裴长宁又问了一句。   “对,”陈墨言很是肯定地点头,“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们等得不耐烦,就行酒令,谁都没有离开,几圈下来再轮到他时,他一时说不上来,就喊着要上茅房,被我们摁住没让去,一直到起火前,我们都在一处。”   正说着,便听得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大人,”原来是内宅的一个侍卫,“夫人请你即刻就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一定是为了明日女眷聚会的事,林秋寒甚是颓败地垂下头,轻叹了一口气,又无力地抬头看向裴长宁。可当他看见这张似乎同样苦恼的脸,瞬间便好似得了什么乐趣,站起身便要走。   还没抬脚,只见陈墨言一改惊惧之色,试探着开口问道:“这位大人可是南临知府林大人?”自被带至这里,虽然又惊又怕,但他一直在揣摩着面前两人的身份,见他们一个沉静冷漠,一个洒脱飞扬,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在崔府听过的传说,虽然崔琰受罚时他不在场,可之后没少听人讲当时的经过,那日在危急中救走崔琰的贵人似乎就是这两个,只是他不敢确定,直到方才听见侍卫称呼坐上那位“林大人”才如遇救星一般。   “正是。”林秋寒很是疑惑。   “禀大人,小生乃是崔琰的表兄。”陈墨言谄笑着,希图抬出崔琰来,他们能看在崔琰的份上优待他,说不定还能即刻将他放了。   “什么?”林秋寒故作惊讶,“原来是崔大夫的表兄啊……”他故意加重“表兄”二字,还拖长着尾音。   “是、是,小生同琰妹自幼青梅竹马,情同……”话未说完,陈墨言便觉得下颌一阵刺痛,几乎要被捏碎一般,“啊——”他忍痛睁眼看时,却是裴长宁不知何时掠到他的面前,单手捏着他的下颌将他提起,急速将他向后推,地上随之扬起轻微的尘土。   他如何能知道,他的一声“琰妹”耗尽了裴长宁最后的耐心……   “嘭——”他的后背撞在了刑架上,身子如撕裂一般。   裴长宁将陈墨言紧紧抵在刑架上,乌浓的一双剑眉挤向眉心,戾气四溢,“我警告你,今后你离她远点。”他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深眸如炎炎火炉。   过了许久,直到刑架上的人艰难地微微张口,他才缓缓松开手,任由那人瘫软在地,大口地呼着气。“押下去。”他淡淡地吩咐衙役。   方才那人有多痛苦,他的话就会被记得有多清楚……   这日傍晚,崔琰因记着早间出门时阿窈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早些回去,怕她唠叨,是以不敢怠慢,在落日的余晖还未散尽前就进了院子。   甫一进门,就被屋内的架势给吓到了,只见橱门大开,床上、桌上摆满了衣物,满眼的蓝色,夹杂着少许白色、湖色之类淡雅的色彩,阿窈在一旁苦着脸,拿着各色襦衣和裙子比划着,时不时摇摇头,再换下一件,见了崔琰赶忙迎上来,“小姐回来啦!”   “你在做什么?”崔琰问。   “哎呀!”阿窈道,“还不是为了明日聚会的事情小姐,你不会忘了吧?”   难怪让她早些回来,对于阿窈的阵脚大乱,她倒没觉得有多奇怪,这丫头是有多怕自己嫁不出去啊!   “没忘,阿窈,医馆挺忙的,我……”崔琰准备转身,否则整晚就要耗在这堆衣服里了。   “别走!”阿窈赶忙放下手中的衣物,跑到她面前,“医馆不是有白大夫么?再说这天都要黑了,等你到了医馆也该关门了,来!”说着便拉起她往内室走,“你呀,今晚什么也别做,选好明日要穿的衣服,然后早早用膳,我呀给你炖了桃胶莲子,你喝了就好好睡觉,养足精神,明日保准把随便什么人家的小姐都比下去!”   “不至于吧。”崔琰苦笑着咕哝了一句。   “什么不至于!”阿窈反驳道,如墨的眸子愈发黑亮,“你知道吗?大小姐跟二小姐早就准备好了明日的行头,大小姐穿红二小姐穿紫。你呢?你看看,许久没置办衣服了,除了蓝色还是蓝色,可怎么好?”   “又是双元告诉你的?”崔琰问。   “嗯,”阿窈一面挑衣服一面应声道,“我跟她说了以后少往我们这来,可她记着小姐的小恩情,特特跑来告诉我,还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你说这丫头有意思不?”   崔琰默然点头,见她那着实为难万分的样子,便走上前,视线落在一件湖蓝色襦裙上,看得阿窈连连摇头,“不能是蓝色。”   崔琰转着身子看了一圈,“既然这样,那就穿上次跟二伯母上宝泉寺的那套可好?”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也透着些许已经拿定主意的意思。   阿窈歪着头想了下,只好勉强同意,“嫩柳黄的襦裙配甜白色纱衣……那也行,反正小姐穿什么都好看。”她心里想的是只要不是蓝色的就行。   崔琰转头看了看窗外,进门才一小会儿天色就已经暗下来,她有些疲累地在桌边坐下,“阿窈,我饿了。”   阿窈瞧着她微微弯曲的脊背,心里一阵不舍,这世上的大家闺秀怕也只有她一个整天在外奔波,只有晚上回来才能好好吃一顿饭,是以不再耽搁,草草收了衣服,将饭菜端上桌。   主仆二人正吃着饭,忽听得院门被人“咚咚”地扣着,一声急似一声,她二人相对而视,这个一向门可罗雀的小院近日可真算是热闹。   阿窈跑去开门,崔琰在屋内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琰儿!”人还未进屋就已经开口叫起来。   是她的姑母崔昐,看来是得了陈墨言被抓的消息。   “琰儿!”崔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墨言被府衙的人抓去了!”   崔琰默默地看着她的姑母,姑母比父亲年长好几岁,出阁之后并不常归宁,加之她年幼时常常跟随父母外出游历,是以在姑母合离之前只见过寥寥数次。可她清楚地记得她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远远看见姑母向她走来,便开心地一边叫着“姑、姑”一边向她扑去,未料这个长相酷似父亲的迤逦女子满脸嫌恶地闪向一旁,眼睁睁看着她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地上却兀自离去。她趴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忍着痛抬起头,满眼都是姑母离去时摇摆的裙角,一如她柔曼的身姿。   自此,她同姑母之间便只剩下见面时客气而疏离的一句招呼而已,可是,面前这个惊慌失措、双眼红肿的女子实在太肖似她的父亲了……   她心里一阵刺痛,下意识地扭开头,看在崔昐眼里,却是她不想理自己的意思,便有些懊悔平日里对这个侄女的疏忽。可如今独子身陷囹圄,也只能放下身段求她一求。   “琰儿,今日你表兄同几个朋友在茶楼喝茶时被几个衙役带走了,他朋友当即回来报了信,我便着人去打听,可你也知道,自打这个林大人来了之后,府衙便同以往不同,除了打听到的确是被府衙抓走的,其余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因为焦急,崔昐说着便又流下泪来。   “因为倚云楼三条人命的事。”裴长宁行事自然是公正稳妥的,所以她本不欲同崔昐说太多,可到底于心不忍,便告诉她实情。   “什么!”崔昐猛地顿住拭泪的手,瞪得大大的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埋怨之色。   这个死丫头,早就知道墨言被府衙的人抓走却没有告诉她!   “人命案?”她即刻掩饰住自己的不满,满脸哀伤与不信,“怎么可能呢?琰儿,你是知道的,墨言这孩子是贪玩了些,可心不坏的呀!他不可能做出如此害人性命之事。”   崔昐哭诉着,眼角瞥见一旁的崔琰面无表情,也没有要接她话的意思,知她性子最是清冷,是以敛了泪水,直接道出此行的目的,“琰儿,你同林大人交情匪浅,正好明日你不是要去府衙赴宴么?能不能劳烦你去同林大人说说?”   崔琰避开她殷殷期盼的眼神,淡淡说道:“姑母不必着急,府衙办案向来公正,若表哥当真与此案无关,想来查清事由便可回来了,若他当真脱不了干系,那凭谁去说都无济于事。人命关天,国法如山,岂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纵然来之前崔昐也做好了这丫头把她挡回去的准备,可当真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还是不能接受,到底是抱着一丝希望来的。   “琰儿,”崔昐知道此时崔琰是她唯一可以救命的稻草,“话虽如此,但也有一说叫法可容情。姑母也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可知子莫若母,墨言是断断不会糊涂到去杀人的,如今只求你能去帮忙打探些消息……”   闻言,崔琰思忖着,她虽然知道些陈墨言被抓的内情,可这牵扯到人命案,况且如今裴长宁那边进展如何她还不知道,万一陈墨言真的脱不了干系呢?所以,她所知道的眼下是不能告诉崔昐的,只能等明日问了再做打算。   崔昐见崔琰一直冷着脸,如今更是没有松口的迹象,只当她打定主意不帮她这个忙。“琰儿,”再开口时她的语气便冷了几分,“我估摸着我们到底是一家人,你就是再无情,也不会见死不救,所以腆着张老脸来求你,不想你还真不顾亲戚间的情面,枉费墨言对你……”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崔琰,转而说道,“俗话说‘未入三尺土,难保百年身’,包括你在内,谁人能够一辈子就没有用到别人的地方呢?”   崔琰对于她的误解并不辩白,只是依旧淡然地说道:“‘未入三尺土,难保百年身。’姑母也懂得这样的道理么?”   崔昐不禁愕然,她环顾这间略显贫寒的屋子,瞧见了桌上摆着的几样素净的餐食,知道从前自己对这个侄女并不怎么样,便叹了口气,显得颇有苦衷的样子,“我知道这些年我对你疏于照料,可也从来没有对你落井下石过。我们母子寄于崔府的檐下,这不是我们能够出头的地方。”   不知为何,她瞧着摇曳的烛火下崔琰清丽的身影,不禁心内有所触动,幽幽地道,“你真是太像你母亲了……从前我和你母亲是一样的人,孤高自许,目无一切,可同命不同运,你母亲得到了三弟百般呵护,可我所嫁非人……”   “不,”崔琰断然否定道,“我母亲同你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人。”她脑中又浮现出那总是摇摆着的永不停歇的裙摆。   崔昐愣住,一时竟忘了此来所为何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片刻沉默后,倒是崔琰道:“姑母先请回吧,表哥的事明日我会寻隙去问的。”   是啊,崔昐顾不上高兴,心内一片茫茫然,她和这丫头的母亲怎么会是一样的人……      ☆、南临王妃   话说立秋这日非但没有生出丝毫凉意,反倒比前两日更热上几分,炙热的太阳一早就烤得人精神委顿。但崔府不同,天还麻麻亮的时候,大房、二房的下人们就已经张罗开了,一个个忙得汗流浃背,其热闹纷繁的劲儿比过年节还胜些,倒是西北角一树梨花荫蔽的小院里一如既往的清寂。   崔琰同去积香山那日一样的打扮,既显俏丽又不失清雅的气质,此时,她正坐在浓荫蔽日的梨树下,手持一卷医书看得入神,外面的嘈杂进不到这里来。   半晌,热气渐渐腾起,她抬头看,太阳已升得老高了,层层交错的枝叶也渐渐有些压不住强烈的光线,透下细碎明亮的光影来。   昨日大伯母打发人来说是今日辰时出发,她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辞了阿窈往荣源堂去。   “小姐!别让她们欺负了你!”阿窈还不忘在身后喊着。   崔府虽富却算不得贵,因为令人闻之色变的门风而被南临府有头有脸的人家排挤在外,诸如像今天这样的小聚是从不会被列入邀请范围内的。   也因为如此,瞿氏对于今日赴宴一事的安排很是没底,不知道该带什么分量的贽见礼去给那些从未见过的小姐们,也不知道自家除了姑娘们还应该带多少下人。本想着人去暗暗打听打听,又怕传出去显得崔府行事小气没见过世面,更怕旁人对她的掌家能力产生非议。如此犹犹豫豫、反反复复,到临出发前都没拿定主意。最终还是崔璎提醒说嘉和公主一向行事低调,太大张旗鼓的怕是投不了她的好。   这样一来,瞿氏才最终决定除了她和刘氏各带一个嬷嬷外,姑娘们的丫鬟一律留在府中。   如此,崔琰便同崔璎、崔玥、崔瑶同乘一辆马车。四个人挤在那么小的空间里,气氛很是有些尴尬,可终究是不常出门的姑娘家,对于车外的一切喧嚣都很好奇,除了崔琰,其余三人都偷偷掀开帘口往外瞧,瞧了之后更好奇,好奇就有话说,虽然也不十分融洽,可也不算沉闷了。   行了一阵,崔琰估摸着此时应该已经在通云路上了,果然,路两旁的叫卖喧哗声渐渐变得稀疏起来。   “怎么变得这么安静了?”崔瑶偷偷朝外瞄了一眼,问崔琰道。   “府衙附近的街道是没有街市的。”崔琰向她解释。   “这么说,我们快到了?”   “就在前面了。”崔琰轻笑道。   正说着,四人的身体不约而同向前微倾了一下,是马车停下来了。   “各位小姐,到府衙了。”是瞿氏身边的李嬷嬷前来通报。   崔璎飞快地扫了一眼崔琰,神色虽然复杂,可明明有一股锐利在里面。   她可以自由地出入府衙,这附近的路她当然熟悉!   她居然可以自由地出入府衙……   马车自侧门驶入内宅方才止住,夫人小姐们依次下了车。   众人气派威严的府衙内宅所震慑,心中正暗暗惊叹,还没顾得上好好观赏,就被一声招呼打断。   “夫人小姐们好!”一个白发银须的老者迎上来,年岁虽不小了,但从健朗的身形能瞧出是个练家子。   他恭敬地行礼,突然间眼睛亮了亮,向着隐在众人身后的崔琰笑道:“崔大夫。”   “张伯。”崔琰淡笑着回应他,依旧站在崔瑶身边,并未要往人前来的意思。他虽是府衙内宅的管家,可在前面衙门里也见了不少次。别看林秋寒这人很是随性,可偏在张伯面前可服帖得很,就连裴长宁对他也是敬重有加。   “小主人一早就出门去了,生怕夫人拘着他,可临走之前特地请夫人好好招待崔大夫。”张伯呵呵向着崔琰道,“噢,各位夫人小姐请随我这边走。”说着便引着众人往花园里去。   张伯虽在前面带路,可一路都在跟崔琰说着话。众人见她在府衙如此被看重,心中既欣羡又是嫉妒。瞿氏白面似的脸被晒得微微泛红,一双小眼溜溜地转个不停,只见她将跟在后面的崔琰一把拉到自己身边,借机道,“我们琰儿到底年纪小,多谢张管家您费心了。”   张伯又是呵呵一笑,“不妨不妨。”却没有再说下去,只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瞿氏本想借着崔琰找到与府衙最体面的管家攀谈的机会,可不想人家根本不搭茬,未免觉得无趣。看得刘氏暗暗嗤笑。   众人在张伯的带领下很快就穿过一条小径,到了一处视野甚是开阔的所在,原来是一个天然的小小湖泊,被依势修成府衙的后花园,岸边长长的栈道通往湖心亭,远远瞧着亭中人影绰绰,谈笑声阵阵,甚是热闹。   “张管家,敢问我们可是来迟了?”瞿氏见这情景,心中便不安起来。   “噢,没有,还有莫府的小姐夫人未到。”张伯回到。   走在栈道上,崔琰看着亭中的人群,觉得里面有一个身影很是熟悉,只是距离有些远看得并不真切。   到了亭中,原本正说着话的小姐夫人们不禁停住,都盯着她们,认识瞿氏和刘氏的到还好,那些从未和崔府打过交道的皆用好奇的眼光将崔府的姑娘们挨个儿地打量着。   “来来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招呼道,“我猜猜,这位定是大夫人,而这位就是二夫人,我猜得可还对?”落落大方,几句话一说便打破了有些微妙的气氛,使人不自觉生出亲近感。   “这位夫人怎么晓得?”瞿氏与刘氏相视而笑,连连点头。   “诸位可是我请的客人,我自然知道。”妇人爽利地笑着,竟有着一股孩童的天真劲。   原来她竟是嘉和公主!   瞿氏、刘氏忙着要带领姑娘们行礼,却被嘉和公主制止,忙着介绍客人们相互认识。   原来她就是林秋寒的母亲,崔琰暗暗赞叹,难怪林秋寒为人那番洒脱,原来是像他母亲。   可很快她的视线便被嘉和公主旁边的女子吸引,难怪方才远远的就有个身影让她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个曾经带着丈夫来给她看伤的女子竟会出现在这里,一身雪青色锦衣,清贵又不落俗套。既然她能出现在这里,况且她身边的人似乎对她都很恭敬的样子,想来身份一定也很尊贵了。   那个女子也注意到了她,见她丝毫没有表现出震惊或诧异,也丝毫没有要上前套近乎的样子,面上便露出赞叹之色。   两人只是相□□头致意而已。   这时莫府的夫人小姐们也到了,亭子里更加热闹,夫人们相互认识攀谈着,相较之下小姐们就显得安静些,因为知道今日之聚非同小可,都极力展现出大家闺秀该有的风度,是以虽然一个个看起来端庄持重,却在暗中较着劲。   崔瑶被刘氏拉在身边,崔琰只身一人立在亭子的最角落,一会看看湖面、一会看看莫府大夫人、一会又看看崔璎,眉间一抹愁云,不知道今日的局势她是否能够掌控得了。   “上次多谢你。”身后有人同她说话。   她回神转身,原来是那着雪青色锦衣的女子,“夫人不必言谢,我只是在尽我的本分。”   “没想到你竟是崔府的小姐。”赵浔故意道。   “难道夫人也觉得崔府的小姐只能是崔府的小姐么?”崔琰微微侧着头问。   赵浔爽朗地笑了,“自然不是!我是真心佩服丫头你呀!”   不知为何,崔琰很是被她的真诚所打动,便也笑道,“多谢,只是很多时候我很希望自己不是崔府的小姐。”   “嗨!”赵浔一阵心疼,只得宽慰道,“丫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崔琰回以淡淡的笑,面前这女子有一双极美的眼,虽然眼周有淡淡的皱纹,但自黑白分明的眼中散发出的透彻聪慧能掩盖一切岁月的痕迹。   “琰儿!”一声尖细的叫声打断了二人简短的交谈,崔琰循声望去,原来是瞿氏在招手叫她过去。   她这一叫显然是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崔琰的名字在南临府可也算“大名鼎鼎”了,冷漠、讥诮、探究……不同的神色挂在各人的脸上,崔琰倒是没看见一般,向赵浔说了声“失陪”,镇定自若地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人群来到瞿氏身边。   望着她泠然的背影,赵浔暗中不能不服自己那木头儿子的眼光。   同为崔府女儿的崔璎,飞快地扫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心中不免生出一股快意。   到底是富贵世家出来的夫人小姐,短暂的注视之后,便又重新融入各自方才的谈话圈子,不过显然崔琰成了不少人窃窃私语的话题。   崔瑶替崔琰感到难受,她不顾刘氏警告的目光,径直走到崔琰身边,挽着她的手臂,同她并排走着,檀口微启,用只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琰儿莫怕。”   莫家大夫人默默从与别人的谈话中调过头来,注视着向崔琰投去暖心一笑的崔瑶。   “林夫人,”世人都知晓嘉和公主更喜欢别人称呼她一声“林夫人”,是以待到崔琰走到身边,瞿氏就赔笑着,“我们四丫头给林大人添了不少麻烦,还望夫人莫怪。”   “怪?”嘉和公主故作好奇地问,音量也随之提高,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大夫人难道不知你这侄女医术高明,帮了我家那个浑小子好些忙呢!一向心比天高的他还尊称她一声‘崔大夫’呢!就连我家老爷上次心口疼的毛病也是崔大夫瞧好的。”   赵浔也来到嘉和身边,刚要开口帮腔,不料沈家大夫人抢先道:“可不是,我记得上次在宝泉寺,恰巧玥儿身子不适,还是四小姐给把的脉不是?”她询问着看向身边的刘氏。   刘氏脸色不禁有些僵,也只得赔笑着点了点头。自上次在宝泉寺的时候她就觉得她的这位发小对崔琰很是留意,如今看来还真是挺上心的,不禁恨得牙痒痒。   嘉和有些诧异,笑着凑到赵浔耳边轻声道:“瞧瞧,川儿还能不抓紧?抢媳妇儿的来了。”   一时间,众人神色大变,不曾想崔琰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本领,更未料她能得嘉和公主如此看重。   瞿氏本来想叫来崔琰上演一出崔璎与她的姐妹情深,好让嘉和公主多注意崔璎一些,不想却适得其反,正想着该如何岔开话题,见立在一旁的赵浔,便打哈哈般地一笑,转而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夫人是?”   “哎呦,我的疏忽,她呀——”嘉和扫了眼崔琰,“她就是南临王妃。”   崔琰脑中“轰——”地一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女子,南临王妃?怎么可能?   她木然地任由瞿氏拉着一同向王妃行礼,置身于一片嘈杂中却听不见丁点儿声音……   上一世,她差点儿做了这个女子的儿媳……   这个南临王妃灵俏不俗,并不像一个会草菅人命的人,不知南临世子……   一直以来,她只是疑心南临世子因不想娶自己而雇人杀了她,却从不曾想要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可现在她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去了解他的想法……      ☆、为卿不为   湖心亭里凉风习习,人再多也不觉得闷热,正是消夏的好地方,崔琰本就因崔瑶的事而心神不定,如今更是凭空添了南临王府,素来不喜喧闹的她愈发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互相厮认、赠了贽见礼,又聊了一会之后,嘉和公主便让各府的小姐们四处游玩去,“今日这后宅除了我家老管家之外,没有一个男子,你们尽可去逛去,也让我们这些老的好好聚在一起说说话,可一点,午时还要回到这里来,我们一起用膳。”   除了崔琰即刻警觉外,年轻的姑娘们都雀跃起来,自进府衙,早就想好好逛逛这气派的宅子,于是便三五成群地离开了湖心亭。   起先都还相对集中在湖边,渐渐地越走越散,只相熟的单独逛去了。崔府姑娘们初来乍到,与其他人都不相识,只好四个人走在一起。   崔琰自是无心游玩,一步不离地跟着崔瑶,眼见着离湖边越来越远,她拉着崔瑶,“三姐,我们还是在湖边逛逛吧。”   走在前面的崔璎与崔玥不禁停住脚步,一同往后看,相互对视了一眼,显然觉得有些意外。   崔瑶看看崔琰又看看崔璎她们,很是为难。她性子柔和,重感情,平日里见姊妹们总是有些僵持,一直有心从中调和,眼前可是个好机会。   “琰儿,我们姊妹们在一起不好么?”她笑道,“这里是个生地方,我们两个又不大认路,大姐记性好,午时还要赶回去,不如我们就一起逛逛吧。”   崔琰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很想答应下来,可是又想起了这双眼睛会变得那么空洞与绝望,便无论如何也点不了头。   不料崔璎却开口了,“瑶儿,人家不想同我们一起,你何必强人所难,”她轻哼了一声,“琰妹妹和我们不一样,人家是清静惯了的,不如你同我们一起吧。”   不行!崔琰见崔瑶很是犹疑,想着若她执意不肯同崔璎同行,她们怕是会想尽办法将崔瑶劝走的。看崔璎跟崔玥的情形,想来也是早有预谋了。   “走吧。”她挽起崔瑶的手臂,依旧跟在二人身后,只是全身紧绷,犹如惊弓之鸟。   崔璎似乎专挑偏僻的小路走似的,开始还能遇到三两个结伴游玩的姑娘们,可渐渐地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了,连府里的丫头婆子也不见了,好在她事先将林秋寒给的方位图熟记在心,对照着方位图,这里应该是府衙内宅相对靠东北的位置,离仆人们的住处并不远。   “哎呀!”崔玥突然叫道,双手捂住肚子,“我闹肚子了!”   “是方才在亭子里吃了什么凉东西了吗?”崔璎看了看四周,“上哪给你找方便的地方去?”   崔瑶跟崔琰也上前看,崔琰瞧崔玥的脸色,除了有些慌张也看不出有什么不舒服的,不禁有些起疑。   却听崔璎道:“哎呀,你可真麻烦,我记得方才过来时那边好像有个茅房,我陪你去吧。”   “哎。”崔玥应声,转头向着崔琰二人道,“三妹、四妹,你们就在这等我们吧。”   说着,崔璎扶着崔玥走开了。   正等着,“琰儿你看!”崔瑶像是发现了什么,拉着崔琰加快了脚步,只见幽深蜿蜒的小道那边有一方小小的池塘,里面开满了荷花,大朵大朵的花被托在硕大的荷叶上,亭亭而立如起舞的精灵,蜻蜓扑扇着薄翼在花间停留。   更绝的是这满池的荷花颜色各异,皆是她们没见过的品种,“琰儿,那儿居然有朵蓝色的,真好看!像你……”崔瑶由衷地赞叹。   她们站在池塘边,都默不作声,任由凉风拂过宽大的荷叶沙沙作响,光是看着这密密的荷花,便感觉有清香扑鼻。   可……崔琰猛地一惊,这清香似乎越发刺鼻了!   她突觉头重脚轻,双目生涩,好像受不了阳光的刺激,只想赶快闭上。   怎么身边一点声响也听不见?她迫使自己慢慢蹲下身子,在意识彻底迷失前,强忍着困顿从袖中摸出一根银针,随便在手臂上狠狠刺下去。   “三姐!”她从迷蒙中稍微清醒了些,试着喊道,心中莫名生出不安,“三姐——崔瑶——”她又接连叫了几声,却没有人回应。   崔瑶不见了!   她的脑中突然间“嗡——”地一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觉得四周如死寂一般,明明骄阳似火,可她浑身冰冷。   她有些踉跄地四处看了看,似乎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明明刚才还在眼前,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见了?   她心心念念想要改变的事情,终究还是拗不过命运?   救不了崔瑶,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或许当她选择与上一世相同的路下山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改变不了了……   若是裴长宁在……   她遇事向来冷静,可此时,那种迷蒙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各种念头交替着闪过,脑中一片混沌。   她双眼紧闭,又用银针刺了自己一下,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柴房?对!柴房!方才太过慌乱竟把这个忘了,上一世崔瑶就是衣衫不整地在柴房被众人发现的。   好在方位图她早就烂熟于心,这里是一处偏院,再顺着路往后走应该就是柴房了。她抬头看了看,快要日上中天了,再过一会就是嘉和公主嘱咐的用膳时间。若她和崔瑶不出现……   想到这,她不禁想要加快脚步,可是脚下虚软,只得强撑着踉跄地往前走,每当觉得要倒下时就用银针扎自己一下。   她不辨方向地走着,也不知道扎了自己多少下,突然眼前闪过一红一紫两道身影,像是朝着她这个方向走来,两个人似乎还在争辩着什么。   是崔璎和崔玥!   她躲在廊柱后面,身子无力地靠在上面,偷偷地探出头,努力想听清她们在说什么。   “大姐——”崔玥叫住崔璎,似乎很是犹豫的样子。   “怎么?”崔璎一脸不耐,“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你虽说与崔瑶同是庶出,可你自小就是二娘养大的,与嫡出的小姐一样,可你看看,莫家三番两次来看亲,方才你没瞧见莫大夫人看她的眼神吗?分明是十分中意的样子。”   对于崔玥行事的毫无主见、拖泥带水,她很是瞧不上,可她又实在需要一个帮手,少不得耐着性子继续道,“我可听说莫老夫人连日来身上不大好,莫家似乎急着给莫大少爷办亲事冲冲喜呢!你说说,这可真是奇了,这边做姐姐的还没议亲,那边妹妹就急着要出嫁了!”   这的确是说到了崔玥的痛处,可她恨归恨,却没有胆子做这样的事情,“可是——”   “别可是了,”崔璎语气柔和了些,“我知道,二娘想将你聘与沈家,可是沈家大夫人对四丫头青眼有加,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大姐我可是替你着想啊!”   “那崔琰她……”崔玥问。   “这次先放过她,”崔璎脸上恨恨的,“有这么多人向着她呢!况且若真将她们二人绑在一处反而叫人生疑。她的药下得少,我们现在回去弄醒她,你记好了,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就她一个人。”   “若是她疑心我们该怎么办?”   “疑心?我们当时可不在场,她没有证据,她那样子也只是像中暑了而已。”崔璎冷笑。   “若是她这会儿已经醒了,找过来怎么办?”崔玥依旧不放心。   “就算醒了也是迷糊的,我们两个人,你还怕她?”   “你要把她也绑了?”   “那又如何?”   “可是你方才还说会引人起疑?”   崔璎最看不上崔玥的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刚要发作,忽然瞥见不远处似乎有个影子闪了一下,“谁?”她朝崔琰这边看过来。   崔琰的身子方才不听使唤地动了一下,不想引起了崔璎的注意。她赶忙转身离开,怎奈无论如何怎么扎自己也走不快,心里思忖着不能走原路,瞧着旁边一个岔道便顺着走过去。   “快!”崔璎叫道,“好像是崔琰!”   崔琰拼命地跑着,似乎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因为步子越来越迈不开,她便想着能找到一间房子可以暂且避一避。   这样想着,她便挨着墙,几乎是摸索着墙壁往前挪步,可是一连几个门上都挂着锁。   她心中生出一种走上绝路的感觉,可是她依旧强撑着往前,针越扎越频繁,越扎越深,可是眼前也越变越模糊……   终于,她的手摸到一个门环上没有锁,推了一下门便开了。进了门之后,她再也没有力气拴好门,只将整个身子抵在门上,透过门缝察看着外面的情况。   世界安静得叫人害怕。   “看什么呢?”耳边响起那熟悉的低沉的嗓音。   她还以为是自己神志不清而产生的幻觉,是以并未回头,依旧扒着门缝往外看,直到感觉到那股独特的气息,才惊觉,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扭过头去。   未料他本是俯下身子站在她身后,也在透过门缝往外看,就在她转过头的一瞬间,两片薄唇便亲在他的右脸颊上。   他愣住,一阵麻麻酥酥的感觉窜遍全身,身子不禁僵住,她的唇凉凉的、软软的,让人甘愿在这如浪潮般的心悸里一直沉溺下去。   她也红了脸,可实在没有力气将头挪开,是以在很长的时间里,她的双唇都一直贴在他的脸上。   他瞧着她逐渐涣散的双目,像是极度困倦的样子,这才觉察出不对劲来。而她也因为是遇到了他才松懈下来,头无力地垂在他的肩上,身子直往下滑。   可是她还没有告诉他崔瑶有危险呢!她在他怀里挣扎着,想要再用银针扎自己一下,却被他有力的手握住。   看着她白瓷似的手臂上布满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针孔,泛着热辣辣的红色,他面上瞬间起了阴云。   警觉如他,突然听见了外面细微的脚步声,赶忙往外瞧了一眼,顺手插上门栓,接着将她打了个横抱往床边走去。   “大姐,我们一路跟过来的,是不是你看错了?”这是崔玥的声音。   “不会!”崔璎斩金截铁地道,“我看见了她的身影,一定是她!”   从房内听起来,二人在院内转了转,突然崔璎叫道:“过来!”接着便知二人在这道门前停了下来,“你看,别的门都上了锁,唯独这一道门没有,而且——”门被推了推,“推不开,里面拴上了,一定有人。嘉和公主说了今日这内宅里是没有旁人的,一定是那贱丫头。”   裴长宁给崔琰盖上薄被,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放心睡一觉,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替你做。”   门被重力地敲着,他握在手心里略显粗糙的手却渐渐放松下来,他凝视了她一会,看了看急急晃动的门,眼里腾起怒意,起身放下帐幔,朝门口走去。      ☆、意外之喜   崔璎料定了崔琰躲在这屋内,眼看着快要过午了,太阳煌煌地照着,知了又没玩没了地叫唤,心里又急又气,一边敲着一边看看四周有没有可以将门栓挑开的东西。   忽地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的手扑了个空,悬在半空。   门开的瞬间,她们二人皆愣住,怎么会?   居然是……裴长宁……那日在祠堂当着众人的面救走崔琰的男子!虽只在慌乱中见了一眼,可是他这样的人,只见一眼就再难忘记。   他此时身着白色中衣,身姿颀长而挺拔,面庞坚毅俊朗,迎光而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神韵,看得她们登时羞红了脸。   显然,他因为被打扰到而一脸不悦,冷冷地看着门外的两个女子。   虽然心中一样的怕,可崔璎还能强撑着,崔玥却躲在她身后,拽着她的衣角,战战兢兢地问:“大姐,怎么办?”   “你们是谁?”裴长宁挑眉问,一副还未完全睡醒的样子。   他自然记不得她们是谁,他的眼里只有崔琰。   崔璎同他正面而立,心中似有燎原的火在烧,可转眼间就冰凉一片,他的深眸凌厉骇人,可在看崔琰时,却泛着点点柔光。   “对不起,”她开口,尽量作出坦然的样子,“我们是嘉和公主请的客人,方才同妹妹走散了,现在正找她。”   “难不成你觉得是我藏了你妹妹?”他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对不起,是我们太着急了,”她隐隐有些起疑,余光往屋内扫了扫,可所见有限,“冒犯了,我们到别处去找。”   冷眼瞧着二人慌张急促的背影,裴长宁走到门外,朝着屋顶飞檐的方向打了个长长的响哨……   南临王府世子书房外,无回正抱胸而立,任由日头如何毒辣都纹丝不动,像是在等人。   忽地,背后空气似乎微微流动,接着一个娇小敏捷的身影□□而入,直冲他后背而去,身轻如燕,掌风凌厉。眼看着就要一击即中,他一个侧身,轻而易举地躲过了来人的偷袭。   “哼,”双元撅着小嘴,“你就不能让我赢一次么?”   “是崔大小姐待你太好了么?功力退步了不少。”无回扯了扯嘴角,冷声道,看她的眼神却认真。   “你别得意!”双元嚷道,“下次一定赢你。”   “怎么突然传消息要回来?”无回知她时间并不宽裕,是以直接切入正题。   “今日她们都不在府里,我觉得应该要回来一趟,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什么事这么急?”   “那我先问你,你要我进崔府当丫头保护四小姐,就是说世子爷喜欢四小姐,是吗?”双元眨巴着又黑又大的眼睛,盯着他问道。   “嗯……”无回有些犹豫,“不知道。”   “你是木头啊!”她叫道,“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   “那是又怎样?”   “如果是的话……”她压低声音,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咱们世子没戏了。”   “为什么?”无回被吓了一跳。   “我告诉你,”她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我有几次晚上无聊,悄悄潜在四小姐房外看,发现她坐在灯下盯着一只银簪发愣。”   “这能说明什么?”无回有些不明白。   “嘶——”对于他的迟钝,她是一点辙都没有,“说明四小姐有心上人啦!而且那银簪一定就是她心上人送的。我看世子爷呀,悬!”   无回倒是对她的小女孩心思不以为意,但又觉得也不是全无道理,若有所思地跟着点点头。   “还有啊,”双元突然严肃起来,“崔璎是真的坏,不是女儿家闹闹情绪的那种坏,她是真恨四小姐,怕是要对四小姐不利。”   “那你要小心。”无回脱口道。   “那是自然,我盯得紧着呢,四小姐不会有事的,那个陈墨言暗中也被我教训过几次。”双元笑道。   显然,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他的那句“你要小心”真的只是让她自己小心而已。   无回张了张口,最终只是说道:“那就好。”   “真是可惜,四小姐若是能嫁给世子爷,那是再好不过了,她和世子爷一样,看着冷冰冰的,实际上最有人情味。”双元自顾自感慨着。   无回不言。   “我走了。”事情说完了,双元说走就要走,“对了,这是给你的,最好的金疮药,崔璎打我,四小姐给我的,你经常受伤,这个呀,比你那些强多了。”她将一只白瓷瓶塞入他手中。   “她打你!”无回沉着脸,眼睛里杀气立现。   “嗨!”她倒是没事人一样,“她那点力道还不跟挠痒痒似的?再说,还有四小姐呢。走了!”她最后看了眼无回,翻了个身便不见了踪影。   无回盯着她消失的方向,握住白瓷瓶的手慢慢握紧,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   嘉和公主将午膳安排在湖边一小轩内,视野极好,推开窗就可见旖旎的湖景。   小姐们都准时回来,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议论着自己游玩时的见闻。   瞿氏和刘氏张望着,“这两个丫头怎么还不回来?没规没矩的!”瞿氏抱怨着。   “是啊!这边都要开席了。”刘氏也急,她虽与崔瑶不甚亲近,可总算是她二房的。   “我瞧着你们四人是一起离开的,怎么又分开了?”瞿氏问。   “开始是在一处的,可后来二妹妹闹肚子,我陪她去找方便的地方,再回来的时候她们两个就不在那里了,想来等得着急跑到别处去玩了。”崔璎答道,心里却有些没底,她们没有找到崔琰,分手的地方也没有……   崔玥忐忑不安,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四丫头是任性惯了的,可三丫头向来识大体,怎么今儿也拎不清了?”瞿氏很是不满地瞥了眼刘氏。   “我看她们也快回来了,这不还没到点么?是大家回来得早而已。”刘氏有些不满地回了一句。   这时,有丫鬟匆匆进来在嘉和公主身边耳语了一番,嘉和公主一边点头一边向着瞿氏她们这边看来,看得她们更加坐立不安。   “大姐,不会是……”崔玥向着崔璎小声道,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丫鬟告退后,嘉和公主果然向着她们走来,“大夫人、二夫人,方才丫头来报,说是我那小子差人将四小姐请走了,好像是倚云楼那个凶杀案有了什么进展,因为太急,她未及请辞,哎呀,你说这小子,好不容易将大家都请来,真是扫兴,实在对不住。”   “不妨事,不妨事。”瞿氏接连道,可心里越发奇怪,崔琰走了,那崔瑶呢?   崔琰走了?还是被林秋寒请走的?她明明中了迷迭散,怎么就走了?   “咦?怎么三小姐不在这里?”嘉和公主问。   “大概贪玩了,不过这孩子心中有数,应该快回来了。”刘氏抢先回话。   “该不会是迷路了吧?要不我差人去找找?”嘉和公主没有丝毫不悦,很是关切地问。   正说着,只见张管家大步流星走进来,看面色显然是有急事,可步子依旧稳重。   “夫人,”他扫了眼崔府的女眷,“崔三小姐出了点事……”   众人皆吓了一跳,当即窃窃私语,莫大夫人更是急切。崔家姊妹相互对视了一眼,很有计谋得逞的快感。   “怎么回事?”嘉和公主问。   “方才杏儿同几个丫头在荷塘玩,一时不慎落了水,可同行的几个都不会水,恰巧崔三小姐走过,想都不想就跳下去救人。人救上来了,不过自己也呛了几口水,现在已经没事了,丫头们正在给崔三小姐梳洗更衣,我怕各位客人不知内情,等得着急,所以先来禀报。”说完,张管家向着崔府的几位行了礼,视线在崔璎身上作了短暂的停留。   不过平常的一瞥,却将崔璎看得惊出一身冷汗!好像他早就洞悉一切内情似的。   “杏儿这丫头!”嘉和公主嗔怪道,“三小姐可有大碍?”   “夫人放心,我已经找大夫瞧了,不妨事,只是浑身都湿透了,梳洗打扮要点时间,不如夫人先开席吧?”张管家提议道。   “没事就好,哎呦,”嘉和公主向着崔府二位夫人道,“真是对不住!让三小姐受苦了。”   瞿氏和刘氏谦让不迭,心内高兴无比,实在是没有料到今日能在众人面前能如此有面子。   崔玥早就吓白了脸,崔璎也是心神不宁,思来想去,最终觉得问题还是出在裴长宁身上。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崔瑶在丫鬟的带领下走进轩内,她换了身衣服,头发半干,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你这孩子!”嘉和公主搁下筷子,亲自迎上去,“瞧着温温柔柔的,居然还能下水救人!你救了我府衙的人,就是府衙的恩人!”   “禀公主,我……”崔瑶捏了捏太阳穴,像是要说什么。   “这样,”嘉和公主打断她,向着崔府二位夫人道,“这孩子我喜欢得紧,若不嫌弃,我收她作干女儿如何?”   此话一出,满堂的人都艳羡地看向崔瑶。   “公主真是折煞小女了!”刘氏欠身道,“能得到公主垂青,是小女修了八辈子得来的福气,又怎敢嫌弃?”   “既如此,就这么说好了。”嘉和公主雍容可亲,拉着崔瑶又赞叹了一番。   “要我说,你就是心不诚,”南临王妃笑道,“哪有这么潦草就认了干女儿的?怎么也得挑定了日子,好好的办个仪式,让我们这些人啊再沾个光如何?”在场的,怕也只有南临王妃能跟嘉和公主如此说话。   “好好!”嘉和公主伸出手指点了点南临王妃,向着众人道,“仪式一定办,这个呀,”她褪下手腕上的玉镯,亲自给崔瑶带上,“权当是定礼了!”   在迷迭散的作用下,崔琰倒是好好睡了一个时辰,再次睁眼时模模糊糊见桌边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裴长宁,正在摆碗筷。如此琐碎之事,他做起来却也认真,见她醒了,便招招手,“饿了?”   她起身至桌边坐下,见桌上摆着几样清爽的小菜,还有两副碗筷,便知他在等她。   “你三姐很好。”知她担忧,二人还未坐定他便开口相告。   “你如何知道她出了事?”她记得晕倒前并未来得及告诉他详情。   “你不就是为了她来的么?”他努了努嘴,示意她动筷子。   她微征,看着他的侧颜,突然想起她在晕倒前似乎亲了他,霎时间脸上染满红晕。   见她这副模样,他知道定是想起了先前的事情,脸上也微微地发烫。   些许尴尬夹杂着丝丝甜蜜的气氛萦绕在二人之间,屋内一片寂静,只是偶尔发出杯盘相击的声音。   “本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我觉得你不会想让她们太过难堪的,所以只是救了你三姐而已。”他开口打破了沉静。   “多谢。”她点头,这正是她的意思。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有时候一味的退让往往会对手变本加厉,反而让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迷迭散——”他的语气冷了几分,“一向养在深闺的女子为了弄到这东西怕也是费尽了心机。”   她默然,他说得不错,上一世,她只是单纯地想逃离崔府,以为只要消极对待崔璎的敌意便会相安无事,结果呢?崔瑶死了,而她自己……   “以后不会了。”她笑道,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陈墨言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他突然顿住手,所幸知道她对陈墨言向来是厌恶的,又见她面色如常,便又放松下来,“有人让你打听?”   她点头,“姑母相托,所以……”   “不是他做的,那把琵琶是个叫李柯的让他找那老头做的,秋寒跟邢鸣一早就去找那李柯了,方才捎信说人已经带到前衙了,我一会就去,你要一起?”   “好啊。”她轻轻叹了口气,“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人情聚散,终成幻影。有的事情,真的由不得自己。”她想起了阿沅,不禁感慨道。   他心中猛地一阵刺痛,那种他惧怕的感觉又一次突然来袭,在面对如此失落的她时,这种感觉尤其令人心惊胆寒。      ☆、迷亭先生   在见到李柯时,崔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什么叫物以类聚,表面上都斯文有礼,实则虚伪龌龊,难怪这人能够与陈墨言成为朋友。   他承认陈墨言交代的一切,也交出了倚云楼大火后他一直不敢出手的冰丝琵琶。   “小生当晚一直都和几个同窗坐下楼下等着花魁大赛开场,从未离开,连出恭都被他们几个拦住了,大人明鉴。”李柯又重复说着起火时自己并不在场。   裴长宁看向林秋寒,只见他点了点头,早间他们就将当晚与陈墨言和李柯同桌的书生都找到了,并一一作了核实。   裴长宁勾了勾手指,邢鸣即刻将那些证词递到他手中,他一张张翻着,时不时看向李柯,光从头顶高窗投射进来,薄薄的纸张泛出的白光映在他脸上,星眸沉沉如水。   这个李柯倒是比陈墨言有些脑子,可……他将证词还给邢鸣,“那么,在你们坐下之前你可离开过?”   所有人的说辞都在强调李柯席间要出恭而被众人阻止的细节,连李柯自己都一再强调这一点,其实他就是利用了人的记忆侧重以及盲从这一特点,在入席后他的确没有离开,而且故意嚷着要出恭,吵得越凶,大家就会记得越清楚,更是加深了大家脑中他一直在场的印象,而事实上,他在正式入座前就趁乱离开了一会。   “这……”李柯霍然抬头,望着这个一下子就能找出破绽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怎么?要我们再去找你那些同窗再求证一次,倒也不费事,只是这说法怕是不会如此一致了。”裴长宁显出不是很有耐心的样子。   “出、出去过,那天不知怎么的,肚子一直不舒服,所以在入席前去了趟茅房。”片刻思忖,李柯道。   “是么?”裴长宁显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真是不巧的很,那日倚云楼的茅房一直都被个叫倪二的伙计占着。不过也巧,你们俩都闹肚子,你可瞧见他了?他可说了,当晚没瞧见任何人。”   崔琰疑惑地看向林秋寒和邢鸣,显然这两人并不知情,同样疑惑地望着她。   他从哪儿得到的这个消息?   不过一瞬间,李柯的脸就变得惨白一片,“我……大人,”他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其实我是去找佩儿了,不过她不在房内,我就又回来了,怕说不清楚,就索性说自己没离开过。”   不料裴长宁冷哼一声,“你经常出入倚云楼,难道竟不知道那儿根本没有一个叫倪二的伙计?”   包括李柯在内的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诈他呢!   “唉!”林秋寒笑着叹道,“你还是快说吧,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回大人,”李柯颓然地垂下头,“我的确是去找佩儿了,看她不在我就下楼了。”   “那你为何说谎?”邢鸣问。   “没人给我作证,说不清楚。”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大人,千万不要告诉我家里,我家中近日正给我说亲……”说着说着便止住,因为知道这样说也毫无意义了。   显然,他这样的人并不能引起在场任何人的半点同情。   “那冰丝琵琶你是几时换掉的?”林秋寒问。   “大火前一日,我去找佩儿时趁机调换的。”李柯老实交代,再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佩儿可知情?”林秋寒继续问。   李柯摇头,“她不知道,她和阿沅感情很好,怎么会让我做这样的事?那天晚上,我趁她们都在楼下接客时换的,之后就把琵琶偷藏的佩儿房内,天不亮,她还没醒时我就带着琵琶离开了。”   又审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进展,李柯还是只承认自己换了冰丝琵琶,邢鸣询问地看向另外两个人,“先行关押吧。”林秋寒捏了捏眉心道。   “那……”邢鸣又小心翼翼地看向裴长宁,“那个陈墨言?”   裴长宁看了看崔琰,“放了。”他淡淡地道。   崔琰有了一种长时间闷在水里无法呼吸的感觉,自那把火烧过之后,一个一个的人被牵扯出来,一个一个心思叵测,可一个一个都没有越过那道最后的线,这让她有些后悔前世里没有多嘴问一问,毕竟,他们现在苦苦追寻的答案曾经离她那么近。   因为心里不大自在,虽然从府衙出来已经是傍晚了,可她还是去了医馆,埋头于各种病例倒是冲淡了她好些思虑。但是当夜幕笼罩,病人都散去的时候,她又开始坐在案前,想着倚云楼的事情。   “想什么呢?”一袭素白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师兄。”   他自然能看出她小小的魂不守舍,也很想伸手替她抚平紧蹙的眉,可是他没有这样的资格……   “师父快回来了了吧?”倚云楼的事并不适宜跟他说,她便提起了另一件事。   白苏黯然,她视他如兄长,可也只是当兄长一般的敬重,本想着来日方长,可如今眼见着她将另一个人放进了心里,不知不觉中喜怒哀乐也慢慢变得多起来,这是他认识她这么多年里不曾有过的变化。   想到这,他心里便多了一份沉甸,“嗯,昨日收到来信,说下月初就到家。”   “师父他这一向出去大概有半年了,不知带了多少珍稀药草回来?”她很是欣羡地道。   白苏看着在灯下透着柔光的秀丽面庞,呼吸微窒,“等他老人家回来,我大概也要出一趟门。”   崔琰讶然,“师兄要去哪里?”   他笑着摇摇头,“现在还没定下来,”说着环视一下四周,吁了口气,“在医馆里坐久了,也要出去走走,四方行医,才能见识更多的病例,搜集更多的药草,总结出更好的救人之法。”   “真好。”她由衷地赞叹。   “其实,你也可以……”他试探着开口。   “啪!”   二人都寻声望去,原来是元胡在装门板,一个人有些吃力,门板从手中滑落了。白苏起身去帮忙,二人合力将门板一扇一扇地装好,最后留有一扇的位置,白苏便将一个贴着“药”字的灯笼挂在医馆外面,回来便要装上最后一扇门板。   不料,就在这时进来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看装扮定是不想让人认出自己。进屋后她径直走向崔琰,坐下后才拉下帽子。   是佩儿。崔琰倒不觉吃惊,只略想了一下,便知她的来意。记得上一世时她也来找过自己,不过时间比现在早些。   “抱歉,我有些事想单独跟崔大夫说。”佩儿看向白苏和元胡。   这没什么奇怪,自打崔琰在这医馆坐诊,经常有妇人专门来找她看诊。人嘛,即便是生病,也总有难以启齿的地方。   二人离开后,崔琰铺开纸,拿起笔准备写方子,那方子她还记得。   “崔大夫,我想请你给我开张落胎的方子。”佩儿压低嗓音道。   落胎?!崔琰猛地抬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会?“你说什么?”   “请你给我开张落胎的方子。”佩儿又重复了一遍。   崔琰看向佩儿,虽然她半张脸隐在黑暗里,但仍能看出她的决绝。   “崔大夫?”见崔琰不语,似乎有些愣神,佩儿又叫了一声。   “对不起,”崔琰按下心头的疑惑,“恐怕我不能帮你。”   “为什么?”即便她是个风尘女子,可在世人眼里,这毕竟是个不光彩的事情,况且如今她肩上还担着倚云楼,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女大夫还可靠些,不料竟碰了钉子。   “我从不替人落胎。”   “可是……”佩儿一脸焦急,却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道出了实情,这个女大夫常和府衙的人在一起,想来对于凶案也是有一定了解的,“唉……实话告诉你吧,这孩子是李柯的,他如今被府衙抓了,我得为自己考虑,还有这孩子,难道要他一生出来就顶着杀人犯的儿子这个名头被万人唾骂吗?”   崔琰专心给她把脉,对于病人的私事,她向来是不关心的,可方才佩儿的话却着实把她吓了一跳,李柯是今日近午时被带进府衙的,这会佩儿却已经得到了消息,也难怪,倚云楼这种地方,什么消息听不到?   “从脉象来看,你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但你的脉象又很不稳定,要小心才是。”崔琰丝毫不提落胎方子的事。   “崔大夫,你就不能帮帮我吗?”佩儿仍不死心。   “方才我说了,我从不替人落胎,”崔琰态度坚决地说着,“我治病救人,落胎这样的事有悖我的准则,或许有的医者以为这是无所谓的事情,可我不这样想,胎儿也是生命,我不能害他。”   见这情形,佩儿知道要说动她是很难了,便匆匆道了谢,黯然地离去了。   崔琰盯着那块空洞的门板缺口,微弱的光以外是漫无边际的黑。   她还记得上一世佩儿来找她的情景,虽然也紧张害羞,可无法掩饰的期待都写在脸上,与今日的情形大相径庭。那时她说要和孩子的父亲成亲了,让她无论如何保住胎儿……   那时她只见过佩儿一次,并不知道她是倚云楼的女子,她还叮嘱过她药服完后要再来复查,可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再也没有出现过?崔琰一个激灵,好似刚从梦中惊醒,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上一世里,倚云楼那把大火烧死的究竟是谁?   夜色已深,崔琰独自走在街市上,本想着去府衙找裴长宁,可思绪纷乱,再抬头时,发现自己站在离倚云楼不远的地方。她站在暗处,眼见着那里红袖招展,人来人往,歌声靡靡,好不热闹。   不知站了有多久,她准备离开,转身之际,见佩儿送一个男子出来,她远远瞧着那人很是眼熟,可惜见不到正脸,二人在门口亲昵了好一会儿,她自然而然地撇开脸去,再看时,那人站在半明半暗处同佩儿挥手告别,随即便隐入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崔琰即刻跟上去,那人显然是喝了酒,步履踉跄,走走停停,还哼着曲儿,是以要跟上他并不难。   她在那人身后跟了大概有两条街了,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正想着,那人突然冲到墙角,像是在呕吐。   她赶忙找了个拐角藏好,听声音像是差不多了,便探出头去看,见那人果然又向前走去。   她刚要跨步向前,不想被人拉住手腕,“他早就发现你了。”   “是你。”她不自觉地笑起来。   裴长宁见她笑了,一阵舒心,“走。”他轻步跟上去,将她拉在身后。   “哎?”崔琰小声问,“你不是说他发现我了?”   不料他却轻笑道:“可没发现我啊。”   她不明就里,只好紧跟在他身后。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空旷的所在。   那人突然停住脚步,在黑暗中立了一会,像是在听身后的动静,突然,他侧头向着身后说道:“小娘子,跟了我这么久,出来吧。”   “迷亭先生!”待那人转过身来,崔琰惊呼。      ☆、以己为注   迷亭见是崔琰,显得很是高兴,可等看清她身边的人,不由地警觉起来,这一路过来分明只有一个人跟着他。看来这人内力不是一般的深厚,他一点都没觉察出来。   “哈哈,丫头,不要叫先生这么生分嘛!”迷亭呵呵笑道,脸上的肉都堆到一处,白胖得并不显油腻。   崔琰显得有些为难,“可是师父说你们已经不是同门师兄弟了……”   这个迷亭与沈老先生本师出同门,两人都天资聪颖、勤奋刻苦,可迷亭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偏离了行医救人的路子,转而痴迷于各种迷药、毒药的配置,且暗中做起了“生意”。   师祖在世时曾说他是“邪门歪道”,并将他逐出师门,自此他便更加没了管束,不论何人,只要出的价钱合适,他便会满足对方的任何要求,在江湖中很有些名气。他一好钱二好色,行踪飘忽不定,崔琰也只见过他寥寥数面。   “嗨——”迷亭有些尴尬,“这老东西,专会说我坏话,我可一直将他当师兄一般敬重,到哪都说沈老是我师兄,哈哈哈哈……”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据她所知,迷亭离开南临府至少有三年时间了。   “个把月吧,本想去同济堂拜访那老小子,可打听了他云游去了,就没去。”多年来,沈老先生虽嘴上恨铁不成钢,可到底是挂念他的,是以只要他回来,便会去探望,即便是斗嘴,也是其乐融融的。   “回来做什么?”因为看见他与佩儿在一起,所以她有些好奇。   “丫头,你向来不是多事的人哪。”迷亭道。   “倚云楼大火,先生知道么?”她道出自己好奇的原因,“我看过尸体,死的三个人都中了迷药。”   闻言,迷亭嘴巴张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崔琰,“你也转行了?不做大夫做仵作了?你师父没给你气死?”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又翻了翻眼,继续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哪天不做大夫了来找我,我那么诚心收你为徒,你怎么……”   “先生,”崔琰打断他,“请问先生到底回来做什么的?”   迷亭知道这是个实心的姑娘,也不再兜圈子,“回来做生意啊!你也知道,我呢,一向是生意在哪人在哪。”   崔琰一阵心惊,果然那些迷药是出自他手?   “是不是有个叫李柯的找你买过迷药?”一旁的裴长宁开口道,接着他又转向她,“今日邢鸣查到李柯曾经向一个叫迷亭的人买过迷药。”   难怪这么晚会遇到他。   “你是谁?”迷亭早就想知道他是谁。   “他是……”崔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给迷亭介绍他,莫名地红了脸,“呃,他是府衙的裴大人。”   “噢……”迷亭将嘴巴圈起,“这个嘛,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因为我客人的身份都是要保密的,而这做生意嘛就讲究个信誉,我要是说了,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那方才在倚云楼给你送行的那个女子是不是也在你那买过迷药?”崔琰脱口问道。   “她?”迷亭眯起眼,转而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行不行,我不能说。”   “先生,”崔琰正色道,“你可知出自你手的那些迷药可能害了人的性命?”   “丫头,”不想迷亭也变得正经起来,沉着脸道,“迷药只是迷药,从来就不是迷药害人,而是人害人。”   她愣住,不知该说什么,转而和裴长宁对视了一眼,只听他朗声道,“即便如此,人总该有自己要坚持的东西。”万籁俱寂的夜里,他的声音显得更加沉稳有力。   “哎呀!我就是不能说嘛!”迷亭像个孩子般跺着脚嚷道,心里却想着若要从此人手里逃脱能有几分胜算,在将那人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后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么,你要怎样才肯说?”裴长宁问。   迷亭在黑暗中跺着步,伺机逃跑怕是不太可能了,再者若是让他师兄知道他欺负了他徒弟,肯定没好。如此盘算了几个来回,索性向着裴长宁说道,“这样,我们打个赌,我输了就回答你的问题,若我赢了嘛,这丫头要乖乖拜我为师,如何?”   如此输了的话也不能怪他不讲信誉了,不过,他是不会输的。   “不行,”裴长宁一口回绝,顿了会,接着道,“我不会拿她做赌注,我拿我自己跟你赌,若我输了,即刻拜你为师,如何?”   说一不二的气度,即便是在暗处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二人皆愣住,心思各异。而裴长宁见迷亭不语,接着道:“怎么?你觉得我做你徒弟不够格?”   迷亭反应过来,似乎明白了这两个人之间是怎么回事,“不、不,哈哈,你能跟着我一路到这还没被我发觉,而且还带着个一点功夫不会的笨丫头,够,太够了!不过,我还没说赌什么呢!”   裴长宁不在意迷亭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轻飘飘说了一句,“随你意。”   “嘿嘿,有胆!”迷亭一时间玩性大发,从怀中摸出一粒丸药放在手掌心,“这样,这是我新配制的迷药,哪,你看好了,你若能在我将手掌蜷起来前拿到这粒药就算你赢,如何?”   “先生!”崔琰意欲阻止,她虽知裴长宁武艺超绝,可要他在如此短时间内拿到那药怕也是难事。   不料裴长宁却道了声“好”,话音未落就掠到迷亭面前,动作快如疾风,在黑黢黢的夜里他形同鬼魅,不光轻松拿到了那粒迷药,还轻松将它塞进迷亭尚未合拢的嘴中。   “你……”崔琰只觉自己的衣裙如微风拂过般轻轻摆动,见他如此轻易就得了手,由衷赞服的同时也放下心来。   “如何?可以说了么?”   迷亭又恨又悔,本想着他离自己少说有三丈远,自己蜷起手掌不过瞬间的事,他就是神仙下凡也快不过自己。可现在不光被他得了手,还让自己吞了自己炼的药!真是奇耻大辱!   “是,”迷亭气急败坏,“李柯那小子是找我买过迷药。”   “什么时候的事?”裴长宁问。   “大约二十日前……具体时间记不得了……”不知不觉间,迷亭觉得头脑开始变得晕乎乎的。   真不愧是自己炼的药。   “那佩儿呢?”崔琰见他就快要昏迷,快步走上前去问道,“她是不是也在你那买过?”   “佩儿?”迷亭无力地摇了摇头,身子开始打晃,“她没买……”   崔琰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是我送她的……”说完,他便重重倒下。   将崔琰送回家,裴长宁回南临王府时已过了申时了,他并未歇息,而是赶着回复北境军营递来的情报。这些情报他在昨夜审完陈墨言便收到了,连夜看完,就在府衙歇息了片刻,不料竟遇到崔琰闯进来。   一旁候着的无回看着奋笔疾书的主子,有些拿不定主意,几次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不料,裴长宁早就觉察到他的反常。   “回世子,”无回道,“今日双元回来过。”   “噢?”自双元被安排进崔府,他便对这个名字更敏感了些。   “她说……”无回有些犹豫。   “说什么?”裴长宁并停笔,侧着脸问。   “她说……崔四小姐好像有心上人了。”   “啪!”   无回鼓起勇气抬头看去,只见世子爷手中的笔被生生折断,桌上的纸被洇得漆黑一片,而他的手顿在半空,还握着上半截的笔杆。   “你说什么?”   燥热的空气突然被冻结了一般。   “她也是猜测,”无回赶忙解释,“她说她有几次深夜看见崔四小姐盯着一只银簪愣神,所以……”   “是么?”方才还一脸凝肃的裴长宁转而换了一支笔,继续写回信,嘴角带着笑意,“你告诉双元,让她去崔府是去保护崔琰,而不是去扒门缝窥人隐私的。”   “是……”无回应道,心里却满是疑惑,无双说得有道理,可世子爷为什么听了又生气又开心呢?   第二日一早,崔琰便到了府衙,裴长宁、林秋寒正和众人商议案情,因众人早就将她看做自己人,是以见她来了也不避讳,依旧各抒己见。   “我觉得嫌疑最大的还是李柯,从头至尾谎话连篇,现在又证实了他在迷亭先生那买了迷药。”邢鸣道,显然他并不是很有把握。   “不对,”林秋寒摇头,“他是入席前离开的,起火的时候并没有离开,时间上对不上呀。”   “也许他在席间也离开过,当时同桌的都喝了酒,哪里记得那么清楚。”有人道。   “对呀,先前他还说自己如厕去了呢!”另一人附和着。   “关键是他买了迷药,他若不想杀人,买迷药干什么?迷亭先生的药可不是想买就买到的!”有人认同,邢鸣便有了些底气。   “那你说说,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这个我知道,”邢鸣对此倒是很有信心,“他要娶佩儿,然而柳姨、蓁蓁和阿沅从中作梗,他便怀恨在心,杀了她们泄愤咯。”   “那你说说,这个李柯像是要娶佩儿的样子吗?”林秋寒依旧没个正型,冷眼瞧着邢鸣道。   “这个倚云楼的人都知道啊,他从前说过要娶佩儿的,而且佩儿也一直等着他给她赎身呢。”说着,邢鸣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即便李柯说过这话,那能当真吗?不然他为何请求不要将他的事情告诉家里还如此看重家中给她议的亲呢?   “那……这……”   众人争相抛出自己的意见,又不断被别人反驳,七嘴八舌论个没完。   一切都像是不能合缝的榫卯,这边对得上那边就对不上。   崔琰从旁瞧着,唯有裴长宁沉默着,与众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思考,这是他惯有的样子,不一会,他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她便知道,答案呼之欲出了……   显然,了解他的还有林秋寒,他看了看裴长宁,显然是觉得差不多该有答案了,便坐正了身子,双手举起,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喂,你如何看?”他向着裴长宁道。   “我觉得,”裴长宁不慌不忙起身倒了杯水放在崔琰面前,“李柯没有说谎。”   “什么?”   “他的确是去找佩儿了,而佩儿也的确是不在,因为,”他顿住看向众人,“她也去杀人了……”      ☆、重生之过   四座皆惊,面面相觑,也有人摸不着头脑,“哪个他?他还是她?”   “什么叫也去杀人了?”   “李柯想杀佩儿,所以上去找她,但是佩儿要杀柳姨她们,所以不在,就是这样。”他向来言语简洁。   这寥寥数语显然不能解众人之惑,“能不能……具体点?”   “李柯曾经戏言要娶佩儿,自己从未当真,但佩儿却当真了,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娶佩儿?不料佩儿有了身孕,催他催得紧,家里又张罗着给他说亲,对方于他而言是个高门,他怎可轻易放弃?就这样起了杀心。”   他停住,看了看崔琰,“至于佩儿,她为什么要连杀三人?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林秋寒一脸不可思议。   他点头。   “那怎么又扯上佩儿了呢?一扯上还就是凶手!”林秋寒表示难以置信,在场的人,大概也只有他可以用这样的语气同裴长宁说话,“还有,你刚刚说她有了身孕,这么私密的事怎么叫你知道了?”   “两个都有杀人意向的人在同一个人那弄到了特制的迷药。”裴长宁隐去了是崔琰最先怀疑佩儿的事,尽管他对此也有疑问。   “什么?你是说她也找的迷亭先生?你怎么知道的?”知道他能,但这也太能了,怎么一夜之间连凶手是谁都知道了?   “自然是迷亭。”   林秋寒觉得自己就不该问,他能做出这样的推断,定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那走咯,”他吹了下垂在眼前的黑发,身姿潇洒地跳起来向着众人道,“去倚云楼,拿人去!”   倚云楼这样的地方,无边的黑夜和暧昧的灯火才是最适合她的底色,白日里,她就像宿醉刚醒一般,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落寞。   府衙的人来得早,这里还没喧闹起来,一行人在伙计的带领下上了楼。伙计敲了敲佩儿的房门,却不见有人应,以为是尚未起身,又加重了力道接连敲了几下。   裴长宁和林秋寒对视了一眼,料到不好,便合力蹬开了房门。   屋内整洁清爽,佩儿躺在床上,意识模糊,裙子上正有血迹快速晕染开来,很快就染了一大片。   “她小产了!”崔琰叫道,顾不上其他,直接让人去打热水,自己则跪在床边给她把了脉,“不对,小产怎么可能是这种脉象?”   就在这时,裴长宁注意到桌上有一只空碗,他闻了闻,分辨不出是什么,便拿到她面前。   “她服的不是落胎的药,而是毒药。”崔琰惊呼,又细细地闻了闻那只空碗,急急地找出纸笔写了密密麻麻一页纸,递给小六,“劳烦你跑一趟,到最近的药铺,把这上面的药抓回来。”   裴长宁则又用手摸了摸碗边,柔声向着她道:“莫急,碗还有热度,想来她才服下不久,说不定还有救。”   “嗯,”她点头,“我先给她催吐。”   她忙着,裴长宁则让除了林秋寒之外的人去了房间外面,另外叫了个倚云楼内的女子从旁帮忙,他们两个就远远在房间一角站着,以防不测。   正如裴长宁所说,佩儿在他们到来前不久才服下毒药,因为救治及时才能保住命,但腹中胎儿终究是没了。   她睁开眼的那一刻,形容枯槁,眼神空洞,无悲无喜,见到床边站着的人,第一句话便是,“人是我杀的。”   又说:“本想着落了胎,安安静静一辈子守着这个倚云楼,算是赎罪,可你们终究是要找到我的,就又想若是我死了,那么死无对证,李柯的嫌疑便无法洗脱,最后就算定不了罪,那至少也要关他到死。”   “在这个肮脏的地方,我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就独独相信他待我是真心的。柳姨、蓁蓁和阿沅……”   说到这,她空洞无物的眼里才露出无尽的愧恨,“她们……”她哽咽着,泪水顺着面庞滑落,来势凶猛,“她们才是待我最真的人哪,可是我却将她们看做仇人一般,等到再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李柯说要给我赎身,我信了,他没有钱,我就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来,可是柳姨不同意,蓁蓁、阿沅也反对,她们总是不停地劝我,我反感得很,特别是阿沅,她自己惦记着卢同有一天能带她离开这里,反倒来劝我,所以我以为她们只是舍不得我这个钱袋子而弃我的终身幸福不顾。”   “花魁大赛那天,我还以我将要赎身的事为借口私下将她们三个都约到柳姨房内,柳姨那天很忙,但还是应约回房了,然后就是蓁蓁进来了,我事先在壶内撒了迷药,以为她们会一起到,可是直到柳姨和蓁蓁倒下了阿沅还没有到,所以我只能去找她,不料到了她房内一看,她已经被人迷晕了。我来不及想太多,只好把她拖到柳姨房里去,幸而那个时候姐妹们都在各自的房内准备晚上的比赛,没有人看见。等到把她拖进柳姨房间里,我便放了一把火。”   “就是这样,我杀了她们三个人。”   佩儿陷入沉默,也没有再要开口的意思。   “仅仅是为了她们劝阻你跟李柯走就把她们都杀了,你觉得……”裴长宁问,他想到过这个理由,可是他觉得这背后还有点什么,“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吗?”   “我……”佩儿抬头,嘴巴微张,终究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别的原因,有的时候恨能蒙蔽人的眼,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却也看不到。”   这真正的原因说出来谁会信呢?   “不对!”林秋寒双眉绞到一处,她的说辞好像处处能说通,但是又显得那么牵强,“你怎么就突然恨上李柯,还想要让他永远洗脱不了嫌疑呢?”   她想了下,“我近来才知道他把我给他的钱挥霍一空,原来他根本无意娶我。”她这么简单地说道,但看上去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崔琰瞧着她,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下,果然是她猜测的那样。   上一世在大火里丧生的其实是佩儿,而那个杀人的书生就是李柯,大概佩儿误以为杀她的是柳姨、蓁蓁和阿沅,所以重生后一心想着要报仇,谁曾想她坚持了两世的执念竟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她这重来的一生,颠覆了多少人的命运!   大概十日后,一切尘埃落定,李柯被释放,佩儿被投入大牢,只等刑部核准死刑后行刑。   是夜,崔琰在灯下看书,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佩儿,无尽的可惜便从心底泛出来。既然上天垂怜又给了一次重生的机会,怎么竟还是走到这一步?   因为是和她一般的际遇,所以格外在意了,可是直到现在仍有许多问题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固执地认为上一世是柳姨她们杀了她?又是如何发现李柯才是杀害她的凶手的?最最关键的是她已经历过生死,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再次活着的机会,偏偏要选择这种依旧不能改命的方式?   正胡乱想着,只听一阵风吹起来,有落叶被卷起敲击窗户的声音。崔琰起身放下半撑开的窗,接着便有密密的雨落下来。   真正的秋日要来了……   一夜辗转反侧,早晨起来,崔琰便去了府衙,恰巧就碰见了裴长宁也在。   “我还想再见佩儿一面。”她直接说道。   “好。”他什么也没问就应允了。   因为佩儿是等候最终判决的重刑犯,所以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内,门口有专人把守。崔琰到时,见她正把头靠在墙上枯坐着,双目紧闭,身子一动不动,唯有一双手在不停绞着几根稻草。   裴长宁支开两个看守,“我就在那边站着,放心,那个距离能听见你的声音,但是听不见说话的内容。”   她清灵的眼认真地看着他,突然觉得她是早就习惯了他的这般妥帖的,这样的习惯背后藏着的是她从未察觉的欢喜。   她转身进了牢房,佩儿睁开眼,显然是没有想到她会来看自己。   “其实,那日你来医馆,我以为你是来开保胎药的。”给她把完脉,崔琰道。   佩儿猛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个单薄清丽的医女,像是理解了她为什么会来,“你也是?”她试探着开口。   崔琰不置可否,“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杀了柳姨她们。”   虽然崔琰没有回应她,可她依旧感觉到了放心,放心地讲述会被旁人看做是疯话的那些隐情。   “因为我蠢,”她惨笑着,“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我也是这般痴心于李柯,柳姨她们也是这般反对。在花魁大赛那天,就在柳姨的房内,她们三个又一同劝说我,她们走后不久我就渐渐昏迷了,昏迷前眼睁睁看着房内突然起了大火,可是我手脚无力,哪里能走脱,那种烈火噬身的感觉……”   她突然抱着身子蜷在角落里,显然对于那种痛苦心有余悸,崔琰见此,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若就这么死了也就算了,可偏偏我又醒过来,想的不是如何好好过这一生,却是要报仇。因为临死前的景象怎么也忘不了,就以为是柳姨她们在给我喝的水里下了药,然后放火烧死我。”佩儿双手捂脸,依然可以看见指缝间淌下的水痕,“可是,就像如今他们说我杀人的理由站不住脚一样,我怎么就没有想过柳姨她们怎么可能仅仅就为了赎身的事情杀我!我是太恨了……明明在去见她们之前李柯来找我,他也倒了杯水我……”   怎么可以如此武断,崔琰心想,上一世有可能杀她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可她至今未敢轻易下结论。   “那你又是如何怀疑李柯的?”她问。   “说来也巧,我正谋划报仇的事,迷亭先生恰巧回了南临府,我便找到了他弄来了迷药,后来有一天李柯和迷亭先生在倚云楼碰了面,他们虽未搭话,可我瞧着他们不像是不认识的样子,便趁着与迷亭温存的时候套到了话,原来就是因为李柯要买迷药,迷亭先生才回的南临府。”   “我这才起了疑心,人哪,一旦不是百分之百的相信,就处处是漏洞。我先是发现他将我给他的积蓄挥霍尽了,又知道原来他家中已经给他议亲,而他对这门将成的亲事也很是满意。对了,”佩儿看着崔琰,突然间眼睛一亮,“若你也是……那你一定也知道这事,究竟是不是他杀了我?”   “我不知道。”崔琰回道,她不能告诉她杀人是个书生,因为这不是个确定的名字。   因为不确定,她就不能说。      ☆、世子身份   裴长宁和崔琰一同从府衙出来,正巧见李柯和几个富家公子路过。   “瞧见没有?”李柯指着府衙大门,“本公子进去了几天几夜,也被审了几天几夜,愣是眼都没眨一下,那帮官差都拿我没辙,如何?没做就是没做,是不是?结果呢?还不是恭恭敬敬将本公子一直送到家?我跟你们说,什么林大人、裴大人……”   正毫无顾忌炫耀着,转身瞧见石狮旁立着的人,登时大惊失色,低头不语,身旁的人不禁催促,“林大人和裴大人怎样?”   他支吾着,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前走了很远才又开口。   二人不予理会,朝反方向走去。“真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的。风月浮华,易聚也易散,不是你痴就是我怨。现在,就剩他一人了,未来的路还很长,带着愧疚过漫长的余生也算是一种煎熬。”崔琰叹道。   “不,”不想裴长宁却接话道,“像他这样的人,只会觉得庆幸,根本不会觉得愧疚,他从来没有将佩儿放在心上过,自然不会为她感到难过。”   见她点头不语,他轻笑道,“你总是以己度人。可惜,旁人的心思不是你想的应该怎样他就怎样的。”   她露出淡淡的笑,显然是服气的。   “你是去医馆?”他问,见她点头,便又道,“我送你去,正好有事想告诉你。”   “何事?”   他犹豫了下,定了定神,顿住脚和她面对面,“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其实我是……”   “世子!”远远有女子叫着。   裴长宁寻声望去,脸色渐冷,显然是对来人当着崔琰的面揭穿他的身份感到不满。   这件事只能他亲口告诉她,而且他刚准备开口。他心里有些忐忑,一时竟不敢去看她。   崔琰却没有意识到来人叫的就是裴长宁,顺着他的视线一同向那声音望去。   只见一辆马车在驶到他们面前时停住,车帘被一双柔荑从里掀开,即刻露出一张明艳骄傲的脸来,“世子。”她轻柔的语调和居高临下的姿态倒是不甚相衬。   崔琰登时愣住,即便她再不愿意相信,面前这女子的的确确是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来到了裴长宁的身边。   “世子,我一早便到了王府,见了王爷王妃,说你在府衙,便赶到这里来。”说着,她看见了一边站着的崔琰。   眉目秀美,乌发如云,身姿窈窕,气质清冷……那女子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着崔琰,她的眼神登时变得警惕与尖刻起来。   “这位是?”刹那间,女子收起眼中种种神色,转而笑吟吟地向着裴长宁道。   不料裴长宁却冷冷地道:“你怎么来了?”   女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依旧笑着,“我们许久都没见面了……”   恰林秋寒带着邢鸣从衙内往外走,身形是一惯的轻盈飘逸,见了面前这一幕不禁愣了,心内暗道不好,“哎呀!平阳郡主,难怪我一早起来左眼皮跳个不停,心想今日会碰到什么好事,谁曾想竟是你来了,怎么来前也不打个招呼?”他快步走下台阶,拉着那女子就要往里走,“咱们有多久没见了?想我没?”   “哎——”显然平阳郡主并不想跟他走。   不料林秋寒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一边说得她毫无招架之力,一边向着裴长宁使眼色。   “我娘前日还念叨你来着,可巧你来了。”   “这会儿她正无聊,你来了可就好了。”   ……   平阳郡主终究被林秋寒拉走了,裴长宁看向默不作声的崔琰,不禁向前走近了一步,像是个犯了错等着被训斥的孩子。   “你真的是……南临世子?”崔琰望向他,在巨大的震惊和失望冲击后,她还是想听他亲口告诉她。   “是。”他心里没底,鼓起勇气看她。   她脸上的表情看得他一阵心惊,清冷漠然,就像是刚刚认识时常见到的那般。   “为什么?”她问他,更像是问自己。   裴长宁……南临世子……裴长宁怎么就是南临世子?   那么,裴长宁就也可能是杀了自己的人。   上一世,她那一封信竟是写给南临世子的……   可是,她却一直以为他同南临世子素未谋面!   这,真是可笑呵……   “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可……”   “不……”她想问的并不是他为什么不告诉她,而是他为什么会是南临世子。   她不想再说,只觉得当头的太阳格外白亮,白亮得刺眼,一个恍惚,身子便轻飘飘地像是要倒下。   他一把扶住,她定了定心神,无力地将他的手推开,转身便走。   他不敢再说,只远远地跟着,不让她发觉,直到亲眼见她进了医馆才离开。   秋风一起,万物开始凋零,夏日的气焰在立秋后又嚣张了很长一段时日才慢慢被压制下去。今年的秋雨特别多,不凶猛,只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倒像是春雨一般缠绵,夹着不断下落的枯叶,着实令人心烦意乱。   同济堂一个小院内,因为连日的雨地上低洼处水都积成了小小的水塘,细小的雨滴落在其中,泛起一圈圈水纹,蜷缩的黄叶在水面无依无靠地飘着,像是一叶孤舟。   崔琰站在窗前,正瞧着这片枯叶发愣,许久才回过神来,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屋子。   即便东西不多,她还是花了小半天的时间才把屋内的医书全收好。明日,她就要和白苏暂时离开这里了。   她跨过一个个装满医书的箱子,来到梳妆台前,上面空空荡荡,仅剩一只银簪静躺着,她注目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它收进随身背的药箱内。   突然,院内传来脚步声,压着水渍,就有了一种潮湿的感觉。她探出头去,竟是平阳郡主!   进得屋内,平阳郡主便四处看了看,一脸鄙夷,显然是看不上这个清简的屋子。   来者是客,崔琰到了外间,倒了杯水递过去,不料对方却瞧都不瞧,像是嫌脏似的。   “崔南心?”平阳郡主问。   显然,她的人能力还不够,连崔琰的真实身份都没打探出来。   “是。”   “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了,”平阳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今日我来告诉你,太后娘娘是我的姨母,她一向有意将我许配给南临世子。”   不料崔琰波澜不惊,冷冷地道:“郡主无事跑到我这来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一个小小的平民医女,居然这样跟她说话!平阳看着她孤高清冷的模样,不禁怒火中烧。   “干什么?你不要以为助世子爷破了几个案件,他就会看上你,他对你另眼相看,不过是利用你的一技之长罢了。”她还真是不敢相信以冷面著称的南临世子会钟情于一介医女,从前,京城那么多名门贵女想尽办法投怀送抱都不能得到他的丝毫垂怜。   “他的想法如何,以你是猜不到的。”崔琰实话实说。   屋外站着的人不禁笑了,真是个实心的姑娘。平阳前脚刚走,裴长宁便得了消息赶来这里,生怕平阳欺辱了崔琰,现在他倒不急着进屋了。   “你!”平阳抬起如葱削一般的手指指向她,“好,本郡主今日来也不是与你抬杠的,我问你,你同世子有没有定情?”   “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你。”崔琰觉得受到了冒犯。   “怎么?心虚了?我就说世子不会看上你。”在平阳看来,不管是谁,若是真的和南临世子定情了,此刻一定会大肆炫耀,她如此回答,便是没有了。   崔琰不予理会。   会错意的平阳倒是很满意,“那你可喜欢他?”   门外的人登时屏住呼吸,心却抑制不住地跳得飞快,扶住窗棂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上面立时现出一个掌印来。   可屋内没有声音传出来,他忍不住朝里看,只见崔琰微微变了脸色,“喜不喜欢那是我的事,没有必要告诉你。”   不知为何,自从见崔琰第一面时,看着她清冷得不可冒犯的样子,平阳就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惶恐,自觉比不上的惶恐。眼下,她又生出了这种感觉,这个丫头身上总是有种再高的身份地位都比不下去的清贵。   “既然如此,我明白地告诉你,不管你喜不喜欢世子爷,都死了那份心吧,京城世家想跟南临王府结亲的不是一个两个,就算最后不是我做世子妃,也会是其他贵女,而你,连给他做妾都不够格!我要你以后都不要再见世子爷!”见她油盐不进,平阳不由地急躁起来。   两个人相对而立,一个淡,一个浓,可再热烈的浓在淡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崔琰冷眼瞧着面前衣饰繁复、妆容精致的平阳,平静地道,“郡主今日来就是为了给民女提这个无理的要求?”   “无理?本姑娘是郡主,对你一介草民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算无理,而你只有服从的份。”平阳无不得意地说道。   “我不能答应你。”   “什么?”平阳目露狠厉之色,她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在一个医女面前碰了钉子。   崔琰面无惧色,依旧不疾不徐说道:“我不能答应你。我喜欢他那是我的事,跟他没有关系,你从他那没有得到足够的安全感,那是你的事,你不应该来质问我,更没有资格要求我做任何事。”   说完她才惊觉自己方才说错了话,本想说的是“我喜欢不喜欢他那是我的事”,不料出口却少了“不喜欢”三个字,不过她也不打算纠正了。大概,这就是她的本心吧。   这个口误却高兴坏了门外杵着的人,若是无回见到他主子现在这副模样,一定飞奔着去请大夫。   “不知羞耻!”平阳气急败坏地叫道,说着便要扬起手朝她脸上甩去,不想在半空中就被人接住,“世子……”她虽然痛,但更多的是怕。   裴长宁并未放开她,而是暗中又加了点力度,“这次先放过你,我不希望你再来找她。”   “啊——”平阳叫道,“我知道了……”她一改方才嚣张跋扈的姿态,脸上委屈得像个犯了错的妹妹。   她的伎俩他岂会不知?他向来厌恶如她这般侯门世家出生的女子,外表看着端庄大方,可内里却工于心计,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翻脸如翻书。   他不去看她,只松了手让她走。   待到平阳夺门而逃似的离开后,他才觉察到屋内的不对劲,“你要走?”他一阵错愕。      ☆、天高地阔   “嗯。”崔琰点头。   “去哪?”他瞧着满地的箱笼,显然是很久都不会回来的样子,心中一阵黯然。   “不知道。”她道,见他神色暗淡,心下不忍,想了下接着道,“是真的不知道,如今师父回来了,师兄要去云游,我也许久没有出过门了,正好和他结伴同行,没有具体的行程,走哪算哪,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第一站要去浚县。”   白苏……   她见差不多妥当了,便将一个个箱子盖好,他伸手示意她不要动,自己不过三两下便完了事。   屋子里一下子没了声响,外面的雨声便听得格外清晰,他们两两相对,满腹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敛眉想了许久,终于正视着他道:“方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见他颔首,她便引着他一同在窗边坐下,将水壶放在炭火上,方才开口道:“你知道佩儿为什么要连杀三人吗?”   他摇头。   “她说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是被人迷晕后一把火烧死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再次醒来了,老天爷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因为死前最后见到人就是柳姨、蓁蓁和阿沅,她就疑心是她们合谋杀了她,所以此生活着的目的就是杀了她们‘报仇’,可惜,等她意识到其实李柯才是真凶的时候已经迟了……”   说着,她看向坐在对面的他,显然,他在听、在想,没有一丝的怀疑与惊讶,这才继续说下去,“而我为什么会怀疑佩儿,是因为我曾经也做过一个梦……”   听到她说起自己,他的脸上才有了一丝波澜。   “在我的梦里,佩儿曾经来找我,只是那时她是因为胎像不稳来求保胎药的,可是这次来找我却是要打胎,所以我才起了疑。”   他将她的可疑之处一点点串起来,积香山、崔瑶、府衙后宅、倚云楼……   突然,他骇然失色,“你……”如果她跟佩儿一般这是重来的一生,那么她上一世也是早逝?   他想起了经常莫名出现的失去她的恐惧感,原来,原来一切在冥冥中都是有牵连的……   他竭力压制住心内如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听她继续说下去。   “上一世,我认识你两年,还有林大人,我们一同破了很多案件。可是突然有一天,宫里传来了太后娘娘的一道谕旨,让我跟南临世子在七日内完婚。”   他又想起了周军医的话。   “我从未见过南临世子,他纵然再如何所向披靡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逃是逃不掉的,思来想去,我费尽心思托人给你捎了封信,你,”她盯着他的眼睛,苦笑着,“裴长宁,上一世,你从头至尾都只是裴长宁。”   “你想要我带你离开?”他猜测道。   “对,可是你一直没有出现,我不知道为什么,任何回音都没有。”她的眼里又现出和那个等待的时候一般的冷寂无望。   显然,他也很失望。   “出嫁前一天,我坐在院子里,对你仍然抱有一丝期望,可是等来的却是个从天而降的刺客,他一剑刺穿了我的胸口。”她伸手轻轻抚着胸口。   “正九门?”他脱口道。   他能在瞬间想到这个,她倒不觉奇怪,“我死的时候,梨花还没落尽……”   她顿住,转而看向窗外,那片枯叶依旧在小水塘里轻轻飘着。天空愈发迷蒙,雨势也跟着变大,噼里啪啦打着屋檐。   “什么时候?”他问。   她转过头,“按照现在的时间算,应该是后年春天。”   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他的心猛地一顿,骇然得无所适从,不住地握紧双拳。   “呜——”水开了,崔琰从桌角的一个小瓦罐里挑了些枇杷叶露,分别放在两只杯中,水稍稍放凉方才冲调,将其中一杯搅匀后推至他面前,才慢慢地搅着自己的那杯。   这一小罐枇杷叶露是她赶在入秋前做的,将枇杷叶蒸熟取汁,加入其它几味药材熬制,秋日的时候冲服,润肺去燥。   他心中不安,只抿了一小口,完全顾不得品味。   她也抿了一口,继续道,“和佩儿不一样,重生后,我并没有想着要报仇,崔璎、陈墨言、南临世子,”她看了他一眼,“他们都有要杀我的理由,可是我不能因为猜测就去复仇,更何况,我想的只是要好好活着。所以,我本想远离这一切,包括你。可是你们调查阿大死因的那日,我依然选择了可以与你相遇的那条路,只是想再见到你,问问你,你那时为何没有来?”   她唇角微微颤抖着,眼角沁出泪水,终于问出这个困扰了她两世的问题,可是问他又有何用呢?   他瞧见她眼角滑落的泪水,把弄杯子的手猛地一抖,杯中的水洒在桌上。   他难过地垂下头,她说到现在都看不出心绪有多大起伏,独独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落了泪。   那日夜里也是在这里,她在病中望着他,问他,“你那时为什么没有给我任何回音?”   他大费周折想找出她说的那人是谁,万万没料到那人竟是他自己!突然间,他恨上了她口中的裴长宁和南临世子,他恨他自己。   再抬头时,他双眼通红,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想替她拭去眼角的泪,不料被她挡住,他愣住,颓然地将手收回。   却听她继续说道:“也曾想过这一世若是在那道赐婚谕旨下来前就能确定你的心意,和你……或许能逃过一劫也不一定,可是你……你怎么会是南临世子?我想要托付终身的人竟是我不愿意嫁的人。”   她的眼终于迷蒙一片,又不想让泪落下来,只好使劲睁得大大的看向对面屋檐的上空。   “我不知道在你的那个梦里为什么裴长宁到最后都没有出现,可是既然我们是同一个人,那么,他一定无论如何都是想和你在一起的。因为,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开始。既然我是如此,那他一定也是如此。”他向来是行动大于语言,就是因为不善于表达,所以刚认识的时候常常将她惹恼,从来也不知道对她说出这样表白的话竟会如此自然。   她猛地转过脸来,显然是有些无措,看了他许久,“对不起,我需要时间。”她眼里仍有泪意,第一次对他的话有了不确定的感觉。   毕竟,既然裴长宁就是南临世子,那么对于他上一世为何没有出现就有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不想娶她。   最糟糕的是,他也可能是杀害她的凶手。   他岂会不知她的顾虑,只是这种状况再多说也是无益,他在心内叹道,时间会证明他的心意。   两人又默默坐了一会,最后他说:“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走到院内,迎面撞见了白苏,显然他是来看看崔琰收拾妥当没有。裴长宁微微颔首,“好好照顾她。”   “自然。”白苏亦点头,和他错身而去。   当晚,崔琰不用阿窈叮嘱,很早便回了府,她还有事要做。自立秋那日之后,莫府很快便正式向崔府提亲,要迎娶崔府二房的庶出小姐崔瑶。这个消息一出,自然在南临府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都说这一个小小的庶女撞了大运,可没过几日,嘉和公主便办了酒席,认崔瑶为干女儿,又传出话来要给干女儿张罗嫁妆,众人才又羡慕起莫府来。   虽然定了亲,以崔璎的性子,怕是还会有后招,如今她又不在府里,崔瑶性子柔顺善良。思来想去,崔琰前几日便将那日在府衙的事告诉了崔瑶。   崔瑶正被那日之事困扰,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就在瞬间毫无知觉了?张管家为何一口认定是她下水救了人?后来被嘉和公主单独召见时她都坦言自己并未救人,可嘉和公主为何仍旧执意要认自己为干女儿?经崔琰这么一说才了然。   虽然崔瑶一再保证自己会小心,可终究不能让人放心,是以她决定去见见崔璎。她没有带阿窈,自己挑着一盏灯笼就出发了。不料刚出院门,便迎面撞上一个人。   “四小姐!”那人笑吟吟地道。   她提了提灯笼,就着光看清那人的脸,是双元。   “不是让你少到这里来的么?”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不妨事!”双元一脸无所谓,扬了扬手中的纸条,“放心,不会被人发现的,四小姐,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将灯笼递给双元,自己则靠着光将纸条展开,上面简短地写着:双元。   她猛地合上纸条,不可置信地盯着双元,“你是他的人?”   双元讨好地笑着,眉眼弯弯,生怕她生气似的,“你别生气,世子爷怕你被人欺负,特地安排我来保护你,没别的意思……”   不料她虽不做声,却不是生气,而是百般感慨,他什么都替她想到了……   “他让你保护三姐?”她收起纸条,问道。   “嗯!白天无回,噢,他是世子爷最信任的暗卫,我就是听命于他的,他早就给我下了任务了。”   崔琰点头,转而郑重地向着双元道,“三姐就拜托你了。”   “嗯!”双元用地地点点头,“我走了,哎,你一个人这是要去哪啊?”   在崔府里走夜路,她一个人哪成?   “去见崔璎。”崔瑶虽然有了托付,可崔璎还是要见的,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那成。我暗中看着你。”说完,双元便跃身不见了。   崔璎一见到崔琰就约莫猜到了几分来意,但依旧昂着头,高傲而自负,这是她自小养成的习惯,只要崔琰在面前,她就不自觉地做出这番姿态,仿佛这样就能将崔琰的清高压下去似的。   “害了三姐于你有何好处?”崔琰开门见山。   崔璎冷笑,“没有好处,就是见不得你们好。”   她竟没有否认,这倒让崔琰觉得奇怪。只听她继续道,“我娘糊涂,我可看得清楚,你嘴上虽然答应帮忙在嘉和公主跟前替我说好话,可我知道你是不可能去做的,你不过是敷衍她而已。”   “我答应的事情已经做到了,倒是你,不要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旁人会不知晓。”崔琰道。   “你!”提到那日在府衙的事,崔璎便一阵心惊,那日,分明是连嘉和公主都陪着她演戏,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哈,你别得意,这次让三丫头侥幸逃脱,但你能保证次次都这么幸运么?我知道你是来干嘛的,不就是要走了,临行前来警告我一下么?”   “你知道就好。”   “可惜,你都不在了,谁来保护她呢?”崔璎瞪着眼笑了,这样阴冷的笑配着她姣好的面容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崔琰不理会她,却淡然地问道,“你该知道此次是林大人亲自找到大伯父,我才得以出远门吧?”   贱丫头!崔璎不禁妒火中烧,她就像是被踩了七寸的蛇动弹不得。   “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说完,崔琰便离了这里。   看着她蹁跹离去的身影,崔璎再也做不到故作镇定,猛地一甩袖,桌上的茶盏便“呼啦”一声落了地,溅起一地的碎末。      ☆、别后重逢   有一句老话叫:夏天有多热,冬天就有多冷。这话用在这一年的南临府上倒是很贴切。入秋后暑热依旧连绵不绝,两个月后气温又突然急转直下,人们几乎还未感受秋日的爽利就匆匆裹上了厚厚的冬衣,初雪更是在立冬后不久便洋洋洒洒一连下了几日。   大清早,在别处还积着厚厚白雪的时候,南临王府世子爷院子里的雪早就被清理干净,裴川正着单衣练剑,前胸后背都湿了一大块,额头缀着大滴大滴的汗珠,周身腾腾冒着热气。   他的剑风看似如往常般凌厉刚毅、遒劲有力,没人会觉察出他一招一式里隐隐藏着的不安,直到利剑入鞘,他站直身子,望着院墙外灰白的天空,任由寒气侵入全身。   天气如此寒冷,不知此时她走到哪里了……   “嘿!”林秋寒轻手轻脚走进来,猛地叫出声,“这大冷的天,想什么呢?”说着将手中的长衫抛过去。   他转身,一把接过衣服就松松披好,“这么早,可是有事?”边说边往屋里去。   “被你说中了。”林秋寒坐下,任由他洗面更衣,“今日我来呀,请你跟我出趟公差。”   “不去。”   “哎——”林秋寒凑到他身边,笑嘻嘻地道,“你还没问什么事就拒绝了,不太好吧?”   他不语,显然是对林秋寒此行的目的并不感兴趣,此时他已穿好外袍,又披了件大氅,略整了整,看着对方道,“我要出去了。”   被人下了逐客令,林秋寒依旧面带笑意,“我今儿一早接到飞鸽传书,说南夷一带有几个寨子接连发生了刚出生的婴孩就死亡的怪事。你反正近日也没甚事做,又一直被平阳盯着,不如陪我一同去瞧瞧?”   “不去。”裴川依旧不松口,也不去看他就急着往外走,只听他在背后叹了口气,“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若不去,将来也莫要后悔。”   他顿住脚步,深眸微亮,急忙转身问道:“什么意思?”心中约莫猜到几分,却不敢肯定。   “你说崔琰走了这些日子,这会该到哪了?”林秋寒摆足了架子,挑着眉,意味深长地问。   果然,裴川眉目猛然一松,“这消息是她捎来的?”   林秋寒笑着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递过去,裴川一眼便瞧见封面上那熟悉的字迹,赶忙打开信封看起来。   “这南夷向来是信教不信朝廷,我早就有意借机整治,这次或许是个机会也不一定。”趁着他看信的当儿,林秋寒正色道。   “走,即刻出发。”裴川合上信,径直向外走去。   “哎——现在就走?你这变得也太快了吧?邢鸣那边还没准备妥当呢!”林秋寒跟在他身后喊道。   南夷是南临府下辖的一个区域,在南临府西南方向的密林里,由多个分散的村寨组成。若从南临出发径直往西南方向走,大约有十日路程,而崔琰和白苏则过了近三个月才到南夷,显然是经停了许多地方。   裴川一行马不停蹄,赶到南夷只用了三日。因崔琰在信中提点此地发生的事情太过奇诡,且南夷人一向信教过于信官,所以经裴川和林秋寒商议,他们准备扮成一队药商。在到达南夷外围的密林时,他们稍作休整,又做了一番准备方才进山。   南夷人依山修寨,是以要进入南夷人的村寨,必须要穿过密密的山林。时值冬日,不要说南临府早就下了雪,就是他们一路行来,所见也皆是萧条的景象,可这里的山林却茂密如春、青翠依旧,就连气候也温润些。   密林深处闷热潮湿,几个人都已出了汗,但毕竟底子好,并未感到有多疲乏,是以并未歇息。   又走了一会,几人停住,邢鸣翻开随身携带的地图,其他几人也围上去,裴川则四处察看地形,这是他多年行军打仗的习惯。   “这鬼地方,怎么这么热?”邢鸣一边看着图,一边扯着胸口的衣服嚷道。   “喊什么!没让你遇到瘴气就不错了!”林秋寒撩开额角的长发,气定神闲地道。   一旁的小六连连点头,“我听说南夷的林子里常年烟瘴缭绕,特别是秋冬季节的时候,一旦碰上,那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儿。咱们运气倒是好,不过还是多亏了世子爷的这张图。”   “他呀,别说过这林子,进戎狄的皇宫就跟玩儿似的。”林秋寒斜倚在一棵大树上,“哎,怎么样?还有多久能出林子?”   邢鸣在图纸上比划着,“从这往前再过一个小山坳应该就到了。”   “真……”小六惊喜地笑了,刚要叫出声,却见裴川遥遥向着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急忙定住,疑惑地看向大家,显然,林秋寒和邢鸣也觉察到了树林间愈来愈近的不易察觉的声响。   从声音判断,来人不在少数。   众人迅疾背靠背围成一圈,警觉地看着四周,抽剑拔刀做好迎战的准备。   果然,一阵寂静之后,从四面树林间跳出一群黑衣蒙面人,还没站稳便不由分说向着被围的几人杀来,可没等交上手,却听得头顶有声音传来:“不是他们,快撤!”   是个女子!众人抬头,只见一个纤瘦的黑色身影从头顶枝叶上一掠而过,速度极快,根本不及看清。   这是闹的哪出?几人面面相觑。   “好了得的轻功!”林秋寒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叹道。   却听得身边的裴川冷哼了一声,“错了便想走?”说着看了眼林秋寒,便掠上枝头,追着那身影而去。   “那我们……”邢鸣看向林秋寒,不知道该不该追。   “他的意思是叫我们等着。”林秋寒双臂环抱靠着树干,半仰着头,眯着一双桃花眼,“想不到南夷竟然有这样的高手,这事情怕是不太好办啊……”   却说裴川紧跟着那黑衣人女子,她轻功的确了得,一路上想尽办法甩掉他,可都未能如愿。知道遇上了高手,便转了方向,往一处更加低矮茂密的林子隐去。   显然,她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想借用更加杂芜荒乱的林子隐藏自己。   可以看出,这里更加人迹罕至,各种植被野蛮生长着,枝叶层层叠叠,根茎杂生,无路可走。   裴川站定,闭上眼静静辨别着那女子离去的方向。风、叶、虫、鸟……忽地,他听到轻微的折枝声,就在身后不远处!   他迅疾转身,不由分说便朝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劈去一掌。   当他凌厉的掌风劈开枝叶,露出被遮掩的身影时,他脑中“嗡”地一声炸开,竟是崔琰!   她怔住,脸色惨白,惊惧地看向他,下意识地伸手抚向左胸口。   他一阵心悸,她一定是想起了前世里被杀的那个瞬间,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竟是他……   内力已经发出,眼看就要伤到她,他想也不想硬是将内力收回,霎时间胸口一阵剧痛,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来。   谁都知道,强行将已经发出去的内力收回是习武之人的大忌,轻则邪火攻心,重则伤及筋脉。崔琰是医者,更是明白其中的关碍。她摇摇坠坠赶到他身边,颤抖着伸手便要给他把脉。   在她指尖触到他脉搏的那一刹那,他一阵骇然,她的手寒冷如冰,没有一丝温度,再看她的脸,难怪方才就觉得奇怪,原来是白得毫无血色。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她艰难地微微摇头,像是没有一丝力气,在确认他并无大碍后便支撑不住,双手攀着他的手臂慢慢瘫倒,他顺手将她抱起,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惊恐。   她的身体竟也是冷的!   “崔琰!”他叫道。   她没有应声,像是已经昏过去,只是本能地蜷了蜷身子,头紧紧贴在他的胸口,想要汲取更多的热量。   他心焦如焚,抱着冷如寒冰的她沿着来路飞奔而去。   低矮狭小的房内,门窗紧闭,炭火炎炎,将屋内烘得又干又暖。崔琰躺在简陋的床上,双目紧闭,身上一层层盖着众人所有的大氅,身体正缓慢地回暖。   裴川坐在一旁,丝毫没有觉得燥热,眉间笼着浓浓的忧色,随着崔琰脸上渐渐泛起的血色才一点点散去,可心里却依旧凝结着深深的后怕。   自别后至今,她肤色黑了些,也愈发地清瘦,想来吃了不少苦。   “你醒了?”忽地,他眼眸一亮,见她要起身便扶着她靠在床头。   “还觉得冷么?”他问。   她无力地摇头。   “你这是怎么了?”   她依旧摇头。   他一阵揪心,“你不想见我?”不然,她为什么要走?   “跟你没有关系,我跟师兄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我们发现有人要对我们不利。对了,你见着他了吗?我们在林子里走散了。”   原来那群黑衣人的目标竟是她!   “是什么人?”他急着问,“噢,白苏就在外面,他没事。”   很巧地,他抱着她和其他人汇合后本想往回走给她找大夫,未料就遇到了白苏,他只说无碍。小六动作快,在林子里找到了这处废弃的木屋,一行人这才将她安顿下来。   “不知道,”她道,“可能是因为我们追踪婴孩死亡的事情被人盯上了,前几日已经有一伙人想要对我们下手了,被我们侥幸逃脱了,想着反正林大人应该快要到了,我们便打算离开这里。”   闻言,他皱眉思忖着,一只胳膊撑在腿上,拇指与食指轻轻搓着,隐隐觉得事情并不是如她所说那般简单。   “我没有想到你也会来。”她道。   “你在这儿,我自然会来。”他回神,顺口说道。   她愣住,没有说话。他则暗自叹了口气,她的冷淡令他无所适从,“你再休息一会,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外间,白苏正给大家伙讲述他和崔琰在南夷的见闻。他们在这里停留期间,竟一连发生了四起刚刚出生的婴孩死亡的事件。因为这里的村寨都分散在山间,相互之间闭塞不通音讯,婴孩死亡又是发生在不同的四个寨子,所以并没有人起疑,他们二人也是由于在各个寨子里走动才发现了可疑之处。   “那么这四个婴孩中有几个男孩?几个女孩?”听完他的讲述,林秋寒率先提问。   “全部都是女婴。”   “全是女婴?”   “对,就是因为全是女孩,所以就连家人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加上山路崎岖,各个寨子之间也不通消息,所以根本没有人起疑。”   “那会不会就是巧合而不是凶案呢?”邢鸣提出疑问。   白苏摇了摇头,“我们也曾这么想过,可是最近一个死亡的女婴出生时她母亲因为难产,是师妹给接的生,她在产房足足待了两天两夜才保得母女平安,特别是那个女孩,健康得很!可没过两日我们再去时就听说那孩子去世了……”想到那个他亲眼见过的女孩,他就不忍再说下去。      ☆、蛊毒难解   “如此看来,的确是蹊跷得很。”林秋寒点头道,“那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白苏遗憾地摇了摇头,“南夷几乎与世隔绝,百姓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外人在这很是显眼,人人都防着我们,想要调查,很难。”   正说着,裴川从房内出来,也不去听他们在讲些什么,径直走向白苏,“她到底怎么了?”   提到崔琰,白苏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我们都怀疑她是中了蛊。”   “什么!”不光是裴川,众人都异口同声叫道。   “什么蛊?”裴川抢先问。   “不知道。”白苏甚是颓然地摇头。   裴川突地怒气上涌,头上青筋暴起,一把揪住白苏的衣领,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你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她的!”   未料白苏毫不畏惧,平静地盯着他,自有一番淡然超脱的气势,“世子爷,在下不是因为答应你才要照顾她,照顾她,是我的责任。”   裴川狠狠瞪着他,紧握着拳头,发出“嘎嘎”的声响。   两人对峙着,屋内一片寂静,众人皆屏声,估料着接下来他就会一拳挥上去,不料他却松开手,压低声音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苏略整了整衣服,“我们自南临府出来,先是去了浚县,而后就沿着浚县向西南一路过来,大约是一个月前到的这里,因为这里山林茂密,气候湿润,药草众多,师妹如获至宝,我们甚至寻到了古医书里灭迹的草药,便多待了些日子。哪料半个月前,那时我们正在制作草药标本,她突然就感到心口疼痛,接着身体开始慢慢变冷,我给她把脉,发现她的筋脉在身体变冷的同时也慢慢变得凝滞,最冷的时候呼吸都几乎停止了,我用尽了办法都毫无作用,就在我觉得她快要……”   他顿住,略微平复了下心情,接着道,“她的体温达到了最低点,然后又开始慢慢回暖,直至苏醒。后来□□日前又发作了一次,接着便是今日,我发现她这蛊毒发作的时间间隔是愈来愈短了,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医治的办法,这样下去,恐怕……”   裴川垂下头,面色发青,双臂撑在桌上,像是没有丝毫力气要找个支撑点一样。   林秋寒皱眉,神色也颇为凝重,“你们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没有,我们到这里之后就是采采草药,医治病人,后来就发现了女婴死亡的疑点,想要调查,可毫无进展。”   “果然是‘无蛊不成寨’啊!”林秋寒摸了摸下巴,“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就中了蛊……”他又想了下道,“我看这样,你们就不要离开了,还是跟我们一道吧,既然崔大夫是在这里被下了蛊,那也只能在这里找到解蛊之法了,你们急匆匆地回去怕也是无济于事。”   白苏点头,“如此更好了,我们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因为遇到歹人袭击,这才决定离开的。”   南夷属南临府骆县管辖,一共有九个寨子,朝廷在此设立乡司一职,负责管理地方事务,显然,这个乡司倒是没起到什么作用。   既然扮作药商,便要去拜会乡司,一行人待崔琰身体恢复后便进了乡司所在的布吉寨,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找到了乡司所。   “陆乡司,幸会幸会!”在门口等了会,见一位个头中等、身着不同于当地人服饰的男子迎上来,林秋寒即刻上前寒暄道。   “敢问诸位是?”陆乡司看着面前八九个外地人,将对方的来意猜了个大概。来他们这个地方的,不是医者就是商人。   “噢,在下姓林,是南临府的药商,这些是我的伙计,听闻南夷一带草药繁多,还有不少珍稀药材,此行前来是收购药材的。”林秋寒笑道,“陆乡司是当地父母官,特来拜会,还请多多关照。”   说着,他伸手示意,邢鸣便捧上早已备好的礼盒。   “不敢不敢。”听清来意,陆乡司倒是显得很开心,连忙将众人迎进乡司所内。   “初到贵地,还生疏得很,今后一段时日怕是要时常叨扰陆乡司了。”待邢鸣将礼盒放好,林秋寒颇为恭敬地说道。   “哪里的话,”陆乡司连连摆手,“这里的百姓贫苦,我们很是欢迎像林老板这样的商人,说起来,在下还得感谢你们呢!”他颇为感慨,“别看这里各类药材丰富得很,奈何位置偏僻,山林间又多瘴气,是以能进来的商队可都不容易啊!”   林秋寒接话道:“实不相瞒,我们也是颇费周折。南临府同济堂陆乡司可有听闻?”   “那是自然,在下又不是本地人,”陆乡司道,“闻名天下的同济堂和沈老先生谁人不知?”   林秋寒指向崔琰和白苏,“这二位便是沈老先生的爱徒,他们一个月前就来了,发现这里的草药果然名不虚传,品类多、药效好,最最重要的是价格低,乡司知道,商人逐利嘛!这不,我们就来了。”   闻言,陆乡司哈哈笑了,“林老板倒是个爽利人!”说着看向白苏和崔琰,“难怪近日听闻来了两个游历的大夫,还救治了不少人,原来是二位。”   “哎,”林秋寒又指着崔琰道,“陆乡司有所不知,崔大夫呀,是我们这位裴掌柜未过门的妻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发现了这里的好处,岂有不通知我们的道理?”   此话一出,崔琰和裴川不禁对视了一眼,崔琰赶忙撇开眼去,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害羞的样子。   当初说好的剧本里可没有这一条啊……   “噢——”陆乡司连连点头,“倒是不一般的般配。”   “说起来,裴掌柜的父亲还是乡司的一位故人呢!”林秋寒十足演出了一个商人热络攀谈的劲头。   “是么?”陆乡司盯着裴川笑问着,显然很是惊奇。   “家父裴守成。”裴川一改倨傲淡漠的神态,上前恭敬地行了个礼,像是变了个人。说着从胸口取出一封书信,“家父知晓我们要来此地,特地写了封书信,请乡司过目。”   众人盯着他,都竭力掩饰着各自的惊讶。   崔琰亦讶于他的改变,她所知的他,不论是对谁都不曾纡尊过。   陆乡司看信的间隙,林秋寒暗暗向裴川使了个眼色。这个裴守成平白无故多了南临世子这个儿子,别说是写封信,就是一路跟来也是愿意的。   “哈哈,”陆乡司欣喜地笑了,“原来是裴掌柜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他可有好些年没来过了……”   裴川笑道:“家父近年身体欠佳,一切事务皆交给我打理。”   “唉——”陆乡司叹道,“真是岁月不饶人哪!来来往往的药商里,在下独独与你父亲交好……噢,诸位有什么需求尽管跟我说,在下定竭尽全力。”   林秋寒面露难色,“眼下的确是要请乡司帮我们个忙。”   “但说无妨。”   “这里与别处不同,没有客栈,我们这一大群人,还没找到落脚之地,乡司您看……”   “哈哈哈哈,这有什么!”陆乡司笑着,“离乡司所不远处便有处地方,专门为来往的经商之人准备的,我这就着人去收拾收拾。”   冬日里黑夜来得早,一行人吃了晚饭,林秋寒安排了几个人在外面值守,便召集众人坐在一起商议女婴死亡之事该从何处着手。   “邢鸣,”林秋寒叫道,“从今日起,外面都要派人轮流守着,这鬼地方,可藏着不少高手呢。”   “是!大人。”   林秋寒点头,“都说说吧,这一仗该如何开始?我们现在可是没有官家身份的,只是普通做生意的商人,虽然是有利有弊,可这开头是难的。”   话音刚落,就听角落里传来沉静的声音,“尸体。”   众人皆望去,显然是很吃惊,向来不多言多语的裴川竟第一个说话了。烛光暗沉,他背靠墙壁,看不清脸,“分成四组,先找尸体。”   “可、可怎么找啊?”小六挠着头,一头雾水。   “南夷传说中有一种专门残害幼童的邪神叫嘎婆,当地百姓都相信若是幼童夭折,便是被嘎婆唤了去。这种夭折的孩童不能入家族的坟地,只能草草找个地方埋了,连碑都不能立。明日我们就去打听,若打听不出来便去离她们家不远的荒地或山地看看,埋的时间不长,应该不难找。”裴川说道。   林秋寒愣了下,心内轻轻叹了叹,接着便笑道,“得嘞!既如此,这样,邢鸣你带两个,我带两个……”   “最后一个死亡的女孩是我接的生,她家我比较熟悉,可以帮忙找找。”崔琰听着林秋寒的安排,突然开口道。   “好啊!你就跟裴……”   话音未落,她便抢先道:“我就跟大人你一道吧。”   隐在暗处的人身体猛地一抖,众人面面相觑,暗暗向他投去同情的一瞥。   烛火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黑烟直直地往上升,有人上前剪了烛花,光线便安稳下来,屋内比方才亮了些,众人再看时,裴川已不知何时离开了这里。   “……好……怎么都行。”林秋寒结结巴巴地道,接着便挥了挥手,“都早些去歇息吧。”   不知不觉中夜就深了,崔琰难以入睡,便起身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仰头看星空。   南夷一带地面潮湿,当地人建房子都先用粗大的木桩打基,而后才在高高的木桩上建房子,建房子的材料也都是山间成年的木料。崔琰便坐在连接地面与房子的台阶的最上面一层,自屋内投射出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一截一截地映在层层台阶上。   当地到处都种着枫树,白日里看,飒红一片,此时都隐在黑黢黢的暗处,在月光下显出一团团黑影。   自重生后,她就养成了在黑夜里仰头看星空的习惯,一颗颗或明或暗的点点繁星,都能让她生出无限遐想,深邃而苍茫的天穹,令人向往,也让人畏惧。   虽然比不上南临府那般寒冷,可毕竟是冬日,才坐了一会,她便觉得有些冷了,不禁呵向手心。   忽地,有人从身后给她披上了厚厚的大氅,她愣住,扫了眼毛领,是他的!赶忙回头看。      ☆、嘎婆唤婴   “大人?”没有见到原先以为的人,她有些惊讶。   “不要谢我,有人怕你着凉,托我给你送来的。”林秋寒笑道,下了台阶同她并排坐着。   她有些不好意思,抬头继续看着星空。   只听他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就因为他是南临世子而据他于千里之外。我只知道他将你看得很重,嗯……比他自己还要重要。”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是不是在听,自顾自地说下去,“他的心志一直在北境,破案擒凶不过是掩人耳目,唉,这其中缘由以后让他告诉你吧。这次的事情他本毫无兴趣,知道你在这里才马不停蹄赶来的。你知道吗?他方才还怪我了。”   她这才转过头,“怪你什么?”   “怪我今日说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怕我这样说会冒犯到你,怕你不高兴。呵,”他笑道,“真没想到堂堂南临世子爷也会有这一天。不过呢,我倒是一直等着他落到这一天呢!真好玩!”   她自觉脸颊微微发烫,便用手托着,不让他看见。   两个人沉默着坐了一会,“你不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吗?”他又问。   她不语,这个她自然是感觉到了。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他对什么人像今日对陆乡司这般恭敬过,也从未见他像今日这般急于发表意见。   “别看他表面镇定,心里急着呢,想快点弄清真相,找出能解你蛊毒的法子。他呀!就是在圣上和太后跟前,腰板都是直的。”他想了下,又道,“其实呢,他从前也不这样,他小的时候虽然也安静,但是温和,性子既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娘。”   “噢?”她有些好奇。   “真的,她娘都急坏了,怎么生了个没用的种?哈哈……”   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见她笑了,他更有了兴致,又因想起幼年的事情,面露眷恋之色,“你知道吗?他这个性子随他奶奶,他奶奶是这世上最好的奶奶……”   “你们两个自小一同长大?”   “那可不?那时我们几乎是一半时间在他家一半时间在我家,我祖母早逝,他祖母待我同待他一般好。”只是这样的好已经去了好些年,他一阵黯然,但很快便又恢复自如,“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又臭又硬,小的时候可是跟在我后面混的,我俩打遍京城无敌手。”   “是么?”她突然觉得心里变得软软的,竟想要听他继续讲下去,“那如何又变了呢?”   他叹了口气,突然间变得肃然,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战场。”   “是战场。”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怔住,心内一阵酸涩,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是南临世子,打小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他,为了护着他,也是为了历练他,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王爷干脆把他带到了北境军营。我永远记得,”他的语气又冷了几分,“他第一次从北境回来,一见到我就抱着我哭,哭着说他杀了人了……那一阵子,他不能见到红色,淡红色也不行,哪怕沾点红色的都不行,一见到就浑身抖得不行。可是没有办法,他是南临世子,注定这辈子要走这条路。”   他深深吸了口凛冽的冷气,“世人都道南临世子说一不二、狠辣冷峻,谁人能想到他吃过的苦?受过的罪?”   “所以,我替他高兴,他遇到了你。”他看向崔琰。   她呢,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心疼他。   沉默片刻,她问:“大人相信有来生吗?”   “我呀,我只相信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怎么?你信?”   “信。”   “你真信?这可不好办了,你是大夫呀!”见她笑了,便趁机道,“哎,明日你能不能?”   听他如此说,她便又敛了笑,看得他一阵失望,不料她开口道,“明日我同他一道就是了。”   他长长吁了口气,“好嘞!哎,你来这里这么长时间,难道不知道像你这样坐在人家台阶上是要被打出来的么?这可是当地人的大忌!”   “大人不是也坐着么?”   “呵呵……这不是没别人么……”   晨光熹微,山间单薄的枝叶都笼罩着一层浅浅的光晕,红的、黄的、绿的,交织在一起,别有一番与春夏时节不一样的韵味,煞是别致动人。   因为要从布吉寨到其他的寨子去都有不短的山路要走,是以众人早早就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了。   “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大家分头行动,注意沿路要留下暗记,以防不测。林子里毒瘴、毒虫多,不管白日里能不能找到尸体,天黑前一定要回来这里汇合。”临行前,裴川交待众人道,“还有,注意观察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发。”   因为崔琰前一日蛊毒发作,今日体力便有些不济,裴川因迁就她放慢了速度,这才让她不那么疲累。   两人一路无言,就这么走到了位于布吉寨南面的千滩寨。   进了寨子,崔琰不禁加快了速度,领着他进了一户人家。   一个梳着独髻的年轻妇人正在浆洗衣物,动作缓慢,神情忧伤,有人进来一时都没有察觉。   “阿姐。”崔琰弯腰叫了声。   妇人抬头见是救命恩人,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是崔大夫啊!这位是?”   “噢,这是裴掌柜,此次来是收购药材的,已经走了好几家,都不太满意,因那日我看你这院里晒了好些艾草,比那些都好,所以带他来看看。你放心,价格好商量的。”   “噢,噢,”妇人连忙起身,“好些日子没见收药的人来了。那些艾草在这边屋里收着呢,我带你们去看。”说着便要带他们进屋,刚踏上台阶,便又转身,面带歉意地向着裴川道,“真是抱歉,我家男人不在家,照我们这的规矩,您是不能进去的……”   “无妨,”裴川笑道,“她看也是一样的。”   崔琰趁机向他使了个眼色,手指贴着裙子给他指了个方向,他会意,点了点头。   见她们二人进去,裴川一个飞步上了高高的台阶,进了崔琰手指的那间屋子。   “你看,都在这里了,你看看行不行?”妇人拎出一个布袋子。   袋口一打开,便有一股浓烈的艾草香扑鼻而来,崔琰取出几株看了看,又翻了翻袋子里的,其实这些艾草的成色她早就有数,只不过想拖延时间而已。   “嗯,”她点头,“那日我只粗粗看了眼就说不错,今日细看果然是,你这些定是端午前后采的吧?”   “那是自然,端午前后长成的艾草枝叶肥厚,药效也最好,这个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本来也是为了我生产备着的,哪知……”她哽咽着,眼眶红了一圈。   崔琰正思量着如何绕到这个话题上去,毕竟是别人的伤心事,不想她自己却先说到了,“你也别太伤心了,谁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人总是要想着以后。不过,你真的相信是嘎婆唤走了她吗?”   妇人一边抹泪一边点头,没有一丝怀疑。   崔琰心中一阵悲凉,那么健康的一个孩子,来这个世界上才短短几个时辰便冤死了,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曾想过真相究竟如何,可见愚昧无知是如何深深根植于当地人的脑中。   “恕我无礼,嘎婆唤婴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她走的时候如何?”想到那个还未开眼的脸蛋红红的小女婴,崔琰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跟睡着了一般。”   “她就睡在你床边,你就没有一丝察觉?”   “没有,那晚你走前叮嘱过两个时辰给她喂点水,我们照做了,之后她就睡着了。因为是月子里,她爹不能跟我们住一屋,我又太累了,夜里就没起身,早上起来一看都没气了。”   “我听说你们这里孩子夭折了只能葬在野外?”   “对,葬在祖坟里投不了胎。”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声轻咳,崔琰放下心,又问了几个问题便拿着布袋子出了屋子。   裴川接过袋子,给了那妇人几两银子,便和崔琰离开了。   走了有一段距离,崔琰才问:“有什么发现么?”   裴川摇了摇头,“什么痕迹也没有,没有一点功力做不出这样干净的事情来。”   她点头道:“那妇人也说孩子就跟睡着了一样,如此看来还得从孩子身上着手,看看有没有什么隐藏的伤痕。”   裴川沉着脸,没有说出自己怀疑这个案子与林子里袭击她的人有关系。   “对了,有没有问出孩子被埋在哪里?”他问。   “嗯,就在离这里不远的林子里。”   不一会,二人便找到了一处乱葬岗,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荒坟,坟堆上都长满了杂草,随着冬日呼号的野风四处飘摇。新挖的纹并不难找,他们很快便发现了一处小小的低低隆起的土堆。   待土被挖开,一个不大的坑便出现在眼前,坑里一张卷起的破席,里面裹着的应该就是那个孩子了。   崔琰实在不忍心去看,便将头扭开去,这些日子那张红扑扑的脸一直在她脑中浮现。   “那孩子不在这里。”   什么?!崔琰回头看去,只见席子里裹着的不过是一堆稻草,被人卷成婴儿大小,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裴川,显然他也很吃惊,尸体竟然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她问。   他在四周察看了一番,什么也没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躁,颇为忧心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先回去吧,看看他们有什么发现。”   回到住处,其他人都已经回来,见了他们都急切地围上来,“你那什么情况?”   “尸体不见了。”裴川冷声道。   “什么?你找的那个孩子也不见了?”林秋寒嚷道。   “什么叫也不见了?”裴川再也掩饰不住心里的焦急,扫视了一眼大家,看着一个个没精打采的样子,心又沉了几分。   “那些死去孩子的尸体全都不见了。”这个时候,只有林秋寒敢说话。      ☆、血婴蛊毒   门未关,冷气在每个人身边游走,崔琰一个哆嗦,忍不住往手心哈了口气。裴川看在眼里,起身将门关好。   “可是,”小六迟疑了半天终于开口道,“既然凶手要尸体,那为什么杀了人之后不直接将尸体带走,反而等埋了之后又去挖上来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邢鸣“啪”地一声拍了拍他的脑门,“你怎么还这么笨?进了我们府衙这么长时间还一点长进都没有。如果当场把尸体带走,不是明摆了告诉人家这事儿不简单么,像这样拿嘎婆作幌子多好,神不知鬼不觉。”   和小六一路的大刘则撞了下他的肩头,“所以说呀,这杀人也是要脑子的。”   “嗯,哎,你什么意思?”小六瞪着他,“咱们回来的时候你不也这么说的么?”   “我什么时候说了?”   “你就说了!”   两人正拌嘴,裴川猛地起身来至他们跟前,吓了他们一跳,赶忙噤声。   “你怎知偷走尸体的就一定是凶手?”他看着小六道。   “啊?”小六怔住,“难道不是?”   他慢踱了几步,摇着头,“不知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尸体。”   “我怎么觉得这鬼地方怪瘆人的……”林秋寒道。   这话说得大家都有些不自在,阴气森森的感觉。   “师兄,”崔琰突然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迷亭先生曾经跟我们说到过南夷有一种极其阴邪的蛊术?”   “你是说……血婴蛊?”白苏问。   “血婴蛊?”众人齐声道,小六不由地往大刘身边靠了靠。   崔琰点点头,迷亭先生痴迷毒药,南夷的各种蛊毒他自然不会错过。他曾经到过南夷几次,发现了血婴蛊的存在,这种蛊术是就是用刚出生不久便死去的婴孩炼成,被用来炼蛊的婴孩因为不能转世投胎,怨念深重,所以有着强大邪恶的力量,生老病死、富贵贫贱都能控制。   突然,屋内阴风阵阵,几个大男人听得毛骨悚然,“这么邪门?”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崔琰却淡然地摇了摇头,“迷亭先生说所谓的蛊其实就是毒,他曾经给我们看过南夷最出名的金蚕蛊,其实就是毒虫而已。”   “可是,依迷亭先生所说,血婴蛊是不分男婴女婴的,”白苏思忖着道,“但是这四个全是女婴,最近也不是没有男孩出生,个个都好好的。”   这倒是个问题,众人也都陷入思考。不一会,只听林秋寒道,“不管怎么样,制蛊倒是个调查的方向,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就从会制蛊的巫师查起。长宁,你看呢?”   听见他依旧叫裴川“裴长宁”,崔琰不禁抬头,显然是有些惊讶。   他笑着朝她挑了挑眉,一双桃花眼清亮无比,“你还不知道呢吧?他叫裴川,字长宁,山川长宁。呵呵……”   他的意思她何尝不知?裴川,字长宁,这便算不得欺骗。可是,他岂会知道他们之间的根本问题并不在此。   裴川表情僵硬,不敢去看她,“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听见门前大道上由远及近一阵敲锣声,从门前经过后又飘然远去,熟睡中的人被吵醒又在迷蒙中进入梦乡,不想那锣声接连往返了三四次,大家被吵得毫无睡意,干脆都起了身来至厅上。   “去看看怎么回事?”林秋寒吩咐着。   大刘赶忙小跑出去,不一会便回来,“回世子、大人,这锣声是召集寨民们今早辰时到祭祀台那边集合呢,具体什么事倒是不知,不过好像是挺要紧的事。”   闻言,林秋寒略想了下,向着裴川道:“你说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裴川微微颔首,显然也是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们是药商,理应四处走动走动,况且,既然是所有人都会去,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大家去了多留意。”   未到辰时,锣声便再次响起,大家混在人群中,顺着人流跟在那锣声后面走。   可以看出,当地寨民们的穿着隆重讲究,衣服不论新旧,都熨得妥帖整齐,男子都束发戴冠,女子的颈项和头上都戴着繁复的银饰,随着步伐晃动,在温柔的冬日下泛出耀眼夺目的光。   众人随着人流到了一处广场,外围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涌来,显然其他寨子的人也都来了,人太多,他们几个外地人淹没在人群里,倒也不十分显眼。   显然,这里是一处祭祀的场所,周围种着一圈粗壮高大的枫树,枝叶相连,看起来已经很有些年头了。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则是高高的祭台,台面上皆是浮雕,雕刻着当地百姓笃信不疑的各种图腾,祭台边缘等距离伫立着五座人形雕像,看不出是什么,想来也与当地的信仰相关。   不一会,有两个粗大的汉子押着一个少女走上祭台,那名少女穿着的也是同当地人一般的服饰,口中被塞了布条,他们将她绑在祭台上的立柱上,她试着挣脱了几次却都不成功,只好放弃反抗,沮丧地闭上眼。   那少女被绑好后,人群顿时便安静下来,都仰着头向着祭台上看去。在众人注目下,一个披散着长发的白衣男子缓缓拾阶而上,他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一点声音。上了祭台,他先是挨个到那五座雕像面前恭敬地行了礼,嘴里念念有词,他每行一次礼台下的众人也跟着行一次礼,虔诚而麻木。   “敢问这位是?”林秋寒悄声问身边人。   “诸位是客,自然不知,这位是我们的大祭司。”那人介绍着,一脸恭敬。   行礼毕,那大祭司无声地停在少女身侧,抬起双臂,宽大的袖子几乎都要垂地。“五神有召,此女乃是天降灾星,若不除之,我南夷必将有大祸降临!”   “啊——”台下一片议论纷纷,个个面露惊恐之色。   大祭司双手向下摆了两下,周围便又安静下来。只见他走到祭台正中,甫一站定,便出掌将手中五张约莫四寸长的纸条向着五座雕像送去,一张张纸条稳稳地粘在每一座雕像的手中。   此人内力不低!裴川和林秋寒在他出掌的瞬间便对视了一眼。   接着,那五张纸条竟然不约而同地着了火,只一会便燃尽,余灰很快在空中散尽,不着痕迹。   “看!五神又给我等下了召!”说完,大祭司便交握着双手,双目微合,不去看众人的反应。   “五位神仙显灵了!”   “是啊!显灵了!”   “灾星,杀了她!”   “对,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   不过一会儿,台下便群情激奋起来,到最后就都异口同声地叫嚷着要杀了那个少女。   少女见台下众人都义愤填膺地嚷着要杀她,惊恐地扭动着身子,用力地摇着头,嘴里不住地发出“呜呜”声,像是要为自己辩解,怎奈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只见方才绑她的两个汉子又举着火把走上台来,大祭司只一个眼神,二人便伸出火把去点她身下架着的柴火。   “慢着!”   那二人看清来人,略略迟疑,暂且收了火把。   大祭司微微皱眉,不慌不忙转过身,“我当时谁,原来是陆乡司。”   “敢问大祭司,这是何意?”陆乡司愤然指着那少女质问道。   “噢,”大祭司面上毫无波澜,“近日在下得到神谕,此女是灾星,必须要拿她祭五神,否则我南夷必有大祸降临。”   “我南夷已有多年没有人祭,为何此番又要牺牲无辜的人去祭天神?”陆乡司道。   “怎么?陆乡司是说在下大逆不道、妖言惑众?”大祭司拂袖,面上露出愠色,“方才大家可是都亲眼看见五位神仙一一显灵了的!”   “是啊!是啊!”台下众人附和着。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面对台下对大祭司盲目遵从的众人,陆乡司无可奈何,“不过既然五位神仙消灾度人,造福苍生,又怎会有意要伤无辜之人的性命?”   大祭司呵呵笑了,缓步踱至那少女身侧,“无辜?此女克父防母,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双亲接连去世,接着养父母也无一幸免,五位神仙已经慈悲为怀,容她多活了十几年,不想她身上的煞气越来越重,即便是神仙也难压制,再不处置,我们大家都会有灭顶之灾。”   众人惶然,又开始叫嚷起来,急得陆乡司无计可施,只能怒斥道:“无稽之谈!”   “在下知道陆乡司你一向鄙夷在下,可你不信不代表它不存在不是?”大祭司向着台下压了压手,众人便同时住了嘴,他甚是得意地瞥了眼陆乡司,“这样吧,在下提个法子,把她扔到老虎涧去,若她活得了命,在下便作法请求五位神仙收回成命,且替她除煞,如何?”   “你明明知道老虎涧是个九死一生的地方,她一个女孩家哪有机会活命?”   大祭司眸色忽地一冷,他凑在陆乡司耳边,“陆乡司可不要得寸进尺了,惹怒了这些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陆乡司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怔怔地立在原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祭司示意那两个汉子将人带走。   “大祭司仁慈!”台下又有人高喊着,接着众人都匍匐在地,跟着高喊起来,叫声如潮涌,一浪高似一浪。   裴川他们立在匍匐的人群中,很是显眼。大祭司刚要转身,无意间看见了几个外地人,默默地打量了一会,方才离去。   “怎么样?救还是不救?”林秋寒问。   “救。”裴川面色冷凝地看着大祭司离去的方向,“邢鸣,你带两个人去。”   “呦呵,”林秋寒惊奇地叫道,“多管闲事可不是你的风格。”他笑着搂着裴川的脖子,向他要一个解释。   裴川甚是嫌弃地推开他的手,“你不觉得我们在这需要一个当地的向导?”   “一个怨念深重的向导?”林秋寒沉吟着,“妙啊!”   交午时的时候,邢鸣他们扛着个麻袋回来了,为了掩人耳目,只能将那姑娘装在这个袋子里,看起来像是沉重的药材。   “人救回来了,”邢鸣一边解开袋口,一边道,“放心,没有人发现。”   那少女眼眸紧闭,脸上有几处擦伤,衣服也撕了好几处口子,身上的伤倒看不出来。   “快!将她抬到我屋内。”崔琰道。   不一会,她掩门出来,“不妨事,身上有几处伤,好在都是皮外伤,应该是受了惊吓,所以暂时昏过去了,想来也快醒了。我去煎药。”   “我同你一起去。”裴川道。   “不必。”她淡然回绝。      ☆、巫女桑玉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将至冰点,众人都偷偷瞄着裴川,只见他背身而立,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向来气势如虹的背影显得有些泄气。   这丫头,还以为那晚同她说的话起作用了呢!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林秋寒暗暗吐了口气,转而故作轻松地向着邢鸣道:“怎么样?那老虎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邢鸣会意,“噢、噢”了两声,同大家讲起老虎涧救人的情景,“说白了那地方就是悬崖底,到处都是毒虫,据说还蛰伏着不少野兽,多亏了崔大夫给的药粉,那些毒虫才不敢靠近。”最后他说道。   “你们去救人的时候,没有遇到阻挠?”裴川转身问,他向来沉稳内敛,方才的小小失落很快便被他消解掉,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没有。”邢鸣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我们先那两个汉子赶到崖底,直到救了那丫头都没有遇到可疑之人。”   闻言,裴川便默不作声,敛眉陷入沉思。   “怎么,你怀疑林子里袭击我们的那伙人是大祭司的手下?”还是林秋寒懂他。   他微微点头,“你也见了,那大祭司动力深厚,我想不出在这里,还有谁会养这么些训练有素的杀手。”   “唉——”林秋寒长叹,“别想了,等那丫头醒了,说不定能问点什么出来。小六、大刘,快弄点吃的去,饿死了都!”他哭丧着脸,想想自出了南临府还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虽然他向来不娇气,但几个大男人整出来的东西真是……一言难尽……   崔琰守着台上的小火炉,先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手中小小的蒲扇,可慢慢地便住了手,眼睛盯着炉火出了神。   她不明白方才她为什么会对他是那个态度。明明她觉得已经将自己的心看得很清楚,就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而已,可是她却抑制不住地生气了。那么她又是在气什么呢?气他竟是南临世子?还是气他直到她死去都没有出现?   这个看起来清冷难近的姑娘心里乱作一团,那些前尘往事再次一同涌进脑海,将她淹没,连透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忽地,砂锅内积蓄的热气将锅盖顶得“咯咯”响,她一个回神,颇为慌乱地掀起盖子,接着定了定心神,将汤药倒出给那姑娘送去。   至傍晚,被救回的姑娘便下了床,感恩戴德地对众人道谢。众人相询,她甚是悲切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叫桑玉,正如大祭司所言,自幼爹娘早亡,后被一对好心的老两口收养,不想收养她不久便也相继离世,她便被世人冠上了“灾星”的名头,无人敢亲近。在各个寨子里游荡了许久,才最终被一个巫女收留。上个月,巫女病逝,她的身世又重新被人提起,恰巧大祭司经过占卜,说五神警示近日南夷将遇大难,便将她抓了去祭神。   “五神?就是祭台上五个大柱子?都是些什么神?”林秋寒问。   “噢,就是土地神、雨神、火神、猎神还有月神。我们这里家家户户信五神。”桑玉回道。   也许是自小生活颠沛流离的缘故,她身量较小且瘦得厉害,虽然已经十五岁了,但看起来就像个未发育的小女孩,只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还透着女孩家的清灵。   “你方才说最后收留你的是个巫女,那你们这里到底是信那大祭司还是巫师?”裴川盯着她道,眼中透着审视的味道。   桑玉只敢快快地同他对视一下,这一群人里,她最怕的就是这个人了,“当然是大祭司!”她眼中闪过一丝惧怕,随后便是无法掩饰的恨,“大家都相信巫师会制蛊,会害人,所以将巫师驱赶到很远的地方独自居住,但是最坏的就是他们自己,一边恨巫师,一边还找巫师求蛊。哼!我就见过寨子里许多人来找英婆求蛊去害人。”   大家心里明白,英婆大概就是收留她的那个巫女。   “那你一定知道这些巫师都是哪些人了?他们住在哪里你也知道?”邢鸣问。   “自然,”桑玉不假思索地道,刚出口便提防地看着众人,黑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但是你们……”   “放心!姑娘,”林秋寒笑着拍了拍手掌,“我们是收药的,毒药不分家,自然对这些蛊啊毒啊的感兴趣,说不定能找到些外面没有的药方子。”无意间他的目光落在崔琰身上,心内一动,便又笑了,“还有啊,这位崔大夫此番来南夷还有个目的,就是想找个巫师求个情人蛊。”   他的一派胡言显然惹恼了崔琰,只是眼下她不好发作,冷着脸不做声。   “情人蛊?”桑玉看向她。   他对她的不满似浑然不觉,依旧故我地向着桑玉道:“早就听闻南夷的情人蛊能让人一生只爱一个人,至死不渝,我们也想见识见识哪。”   “琰姐姐……想求情人蛊?”桑玉尤似不信,疑惑地转向崔琰问道。   崔琰冷冷地看向林秋寒,本不欲同他演这场戏,但架不住他使尽了眼色,又暗暗地双手作揖,心中又忽地想起了那个她接生的女孩儿,便颇为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琰姐姐是有情郎了?”桑玉接着问。   崔琰霎时红了脸,对着桑玉一脸天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听林秋寒抢先道:“喏,就是这位!”他潇洒地甩着手,指向裴川,“忘了告诉你,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再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隐在人群中的白苏默默将头扭向别处,放在膝上的手被握得指节发白。   “噢——”桑玉恍然大悟,“可是像琰姐姐这样漂亮、医术好又心地好的女子,喜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对她变心呢?”她由衷地感慨。   “人心总是难测的。”崔琰若有所思地道。   裴川抬眼看向她,心中一阵刺痛,他再次认清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怎样难以逾越的一道鸿沟。   这话对桑玉却是个答案,她笑嘻嘻地走到崔琰身边,“既如此,那我陪你们去找最好的巫师,可是……”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有些迟疑地看向裴川。   “琰姐姐要给他种情人蛊,那必须得他到场,而且必须得是心甘情愿才行。”她道。   “我愿意。”不想裴川脱口而出,话虽是对她说的,目光却落在一旁的崔琰身上,眉头深锁,星目沉沉,内里涌着再也掩饰不住的柔情缱绻。   崔琰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眸,被这股柔情裹挟着,不及做任何反应。   林秋寒心中煞是畅快,一副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样,转身向着众人道:“晚上换两个人做饭,你们谁去?”   “我!我去……”不等他们几个回答,桑玉却抢先笑道,“做饭我拿手,你们救了我,以后就由我给大家做饭。”说完便一阵风似的跑出去。   “好机灵的丫头!”林秋寒由衷地赞叹。   当初为了减少查案的阻力,他们扮成收药的商人以掩人耳目,官家的身份至少要等找到尸体确认是有人蓄意谋杀才能公开,是以在那之前,桑玉也只能躲在他们的住处。   当晚,他们便议定,第二日依旧是分头行动,一部分人佯装收药,一部分去寻访巫师,目的就只有一个,那便是查探那些婴尸的下落。   冬日里,南夷的山间总是自夜间便开始下雾,有时浓雾能整日都散不尽。可意外地,第二日天气出奇的晴朗,道道金光自翠绿的山头斜射下来,片片枫叶便更加红艳,迎着冷冽的寒风摇曳,像是把光都摇碎了。   裴川同崔琰按照桑玉提供的名单和路线挨个查访,连见了几个都没有什么发现,都是些普通的巫师,不过略懂些医术和毒理而已,若不是被世人非议排挤,断断不会过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的。   近来,崔琰渐感身体乏力,却找不到原因,就和她中的蛊一样。虽然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但裴川却依旧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她可不同于一般柔弱的闺阁女子,又是医者,身子自然更强健些,可自在南夷遇见她以来,他就知道她身子比往常弱了。   “前面应该就是老潭寨了。”裴川特意让她多歇了会,这是他们两个负责的最后一个巫师了,其余的由林秋寒那一组负责,他暗暗舒了口气。   崔琰点点头,走了这么久的山路脸上都没有起一点红晕,“好像有一个婴儿就是这个寨子里的。”   他盯着不远处在暖阳的普照下显得格外安静出世的寨子,眸色深深,但愿在这里能有所发现。   要找到那巫师的住处并不费力,只一会,他们便穿过那寨子在一处小山坡上找到了一座破败的房子。这房子看起来年久失修,一根根木头都严重风化,绽开道道裂纹,若不是木桩粗壮,这屋子怕是早就倾塌了。   “有人吗?”裴川率先上了台阶,侧耳听了会才敲门。   没有人应,屋里也没有传出一点声音,他等了会,有些不耐,想着若当真无人便直接进去查探。   “你们是谁?”不料门忽地被打开,一张腐朽可怖的脸露出来。   好在他们二人都是冷静沉稳之人,见了如此瘆人的一张脸,面上并未出现多大波澜。   “噢,我们是外来的药商,此番前来是为了收药,拜会大师则是为了求蛊。”裴川笑着将先前说了多次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面上则布满虔诚的敬重的神色。   “求蛊?”那男子见他二人见了他并不像旁人那般嫌恶,原先的戒备心便消散了许多,又听是来求蛊的,便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噢,情人蛊。”裴川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四周。   按照桑玉提供的信息,此人应该就是启年,他面貌丑陋,行动迟缓,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浊臭。再看屋内,到处都散乱着瓶瓶罐罐,大多数的地方已经蒙了灰,气味倒是和他身上的一致。   “怎么?她不信你?”启年看向崔琰,眼中一阵惊艳,随后在一张矮几旁坐了,示意他二人也坐下。   “也不怪她,”裴川笑着看了她一眼,“大师也知道,我呢,常年在外四处奔波,相聚的日子少,她一个女人家求个保障,我无话可说。”   她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侧,像极了一个以夫为天的女子。   “哈哈哈哈,”启年大笑,“你倒是看得开,不过你可知道一旦种下情人蛊,你的命便握在她手里了?哪天你一旦心里有了别人,她随随便便就可要了你的命!”      ☆、失败血婴   “若当真有那么一天也算是我咎由自取。”裴川坚定地回道。   “呵呵……”启年笑了,脸上的癞疮都皱起来,看起来更加丑陋,他不停地用手指敲着桌子,“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这个时候爱的死去活来的自然相信自己能够忠贞不二,可蛊种下去不久就来找我要解药的也大有人在。还有,姑娘,”他又探究似的看向崔琰,“你当真相信靠一个蛊就能拴住他一辈子?”   她苦笑了下,甚是哀怨地开口道:“大师你定能看出他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而我却什么也没有,只能早早替自己谋划谋划,不然他若真的变了心,我岂不是白白付出这么多?他念旧情还好,如果不念今日恩情再将我抛弃了,我又如何安身?”   裴川扭头看向她,心中好笑,无人的时候她待他总是冷冷的,关键时候倒是一点不含糊。   他迅疾凑到她面前,柔声道:“放心,我不会的。”   她盯着他清澈通透的眼眸,微微怔了下又赶忙避开去,“谁知道呢?”   这样耍小性似的模样反倒让他心里像被挠了一下,“好了,”他哄道,“我这不是来请大师给种蛊了么?”   “痴人!痴人!痴人!”启年也无奈地笑了,说完便伸出同样枯朽的手去扒拉案上的罐子,左右食指上的银戒指布满污渍,黯淡无光。   乱找一气后并未发现什么,他便说道:“这蛊还要现制,你们三日后再来,正好趁这时候再想想,啊?”   裴川应声,飞快地扫了眼他的手,锐利的眸光一闪而过,又装作支支吾吾、迟迟不肯起身离去的样子。   “怎么?还有事?”启年问。   “大师,在下还有一事相询……”他压低了声音,看起来难以启齿。   “何事?”启年转动着他那浑浊的眼珠,显然也在猜测着。   “是这样,在下是个生意人,走南闯北难免有不顺手的时候。这不,前一阵子到了交州,想替东家把分号开过去,哪想当地有个地头蛇,软硬不吃,让在下吃了好大的苦头,在下实在是没辙,就想……”   “你想如何?”启年瞪着不大的眼睛,里面透出一丝精明和几分防备。   “噢,是这样,我知道这一带有种蛊术叫血婴,可以助人转运,让对手死于非命。”裴川露出贪婪市侩的笑,接着向下伸出手掌,再移开手时,只见案上齐齐摆着三锭金子。   显然,对方表现出的惊骇远远大于对金子的兴趣,他几乎是抬起半截身子,手也有些颤抖,“这种丧尽天良的蛊术我是不会制的!”   裴川淡然地微笑着,将他藏在惊骇之下的慌乱看在眼里,“不急,反正三日后我们还会来,大师不妨再想想。”   从那间污浊的屋子出来,他们都深深地呼了口气,将胸中的浊气一扫而尽。这才发现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冷风呼号着,看来是要下雨了。   他们当即便往回走,紧赶慢赶还是在半道上遭了雨,雨势不小,山路上很快便泥泞不堪。裴川脱下大氅披在崔琰头顶,她推辞了几次,不料他却出乎意料地坚持,“你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子很弱吗?”最后,他急道。   她不再做声,扭头便走。   走了不多久,雨势依旧没有变小的样子,头顶还传来了隆隆的雷声。裴川眼见着前面崔琰从鞋到裙角都湿了,便四处张望,恰看到不远处有一低矮的屋子,看样子像是当地的土地庙,就拉着她进去躲雨。   土地庙里供着一尊神像,神像前一个不大不小的香炉,香炉里香火还旺着。裴川从屋角拖出一捆干柴,借着香炉里未尽的火燃着了。   火势起来了,崔琰顿觉周身暖起来,只听他道:“你如今体弱,受不得凉,把鞋袜脱了烘烘干。”说完便转身背对着她,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土地庙。   直到她将鞋袜再穿好,他都一直背身站着,“可以了。”她提醒道。   “你可有注意到那个启年手上的戒指?”他转身至火堆旁蹲下,双手撑开衣服的下摆,就着火烤着。   “嗯,有什么问题吗?”她不明就里,他们见了几个巫师,个个手上都戴着银戒指。   他点头,盯着火光道,“其他几个巫师戒指上都刻着枫叶、蝴蝶,再有就是盘瓠,而他戒指上刻的是一条蛇,你再看这庙里,”他抬头指着四周,“墙上画的也无外乎这三种,这三样是当地人信仰的图腾,独独他就刻了条蛇。”   “当时你对他就起了疑心,所以故意提到血婴蛊?”她那时还觉得奇怪,他如此沉得住气的一个人却贸然地提起了血婴蛊。   他颔首,凝神想了下方道:“一般情况下,若我突然提起血婴蛊,他首先应该问我是如何得知的,毕竟这种蛊是极隐秘的,他却急于否认他会制这种蛊,这不是他心中有鬼是什么?”   “那他会怎样?”   “我故意那样说,若他真的与那些婴孩的死有关就不会没有行动。”他看向庙外,雨已经停了,便起身,“走吧,得赶快知会秋寒,即刻派人盯着他。”   裴川料得不错,半夜三更的时候那启年果然有了行动,当他拖着个大口袋往树林里去的时候被早就埋伏好的邢鸣逮了个正着。   崔琰见过许多惨不忍睹的尸体,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在门前站了这么久,似乎给再多的勇气都不能让她抬起沉重的脚步。她实在鼓不起勇气去看那个她亲手接到这个世上的女孩儿。   “你现在能做的就是替她找出凶手。”白苏站在她身后,温声道,话语中透着重如千钧的力道。   听了他的话,她这才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众人都在等着,见她进来便让了个位置。裴川见她脸色苍白,两手紧紧交握着,心内隐隐地忧心却什么也没有说。   “崔大夫,”林秋寒表情凝重,没有一丝吊儿郎当的模样,“准备好了?”   见她点头,他才向着邢鸣打了个手势。   白布被掀开的那一刻,大家都同时倒吸了口凉气,他们心中的感觉怕是不能用骇然就能简单形容得了的。   只见一张破席上齐齐躺着四具小小的尸身,没有穿衣服,光溜溜的一如她们来到这世上之时。奇怪的是,经过了几番折腾,这些小小的尸身没有一丝腐坏,只是皮肤都是皱巴巴的,还泛着不正常的白色。   而让他们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些女婴的眼都被剜掉了!眼窝处深深地下限,眼周还残留着血迹。   “畜生!我要把他千刀万剐!”小六狠狠地打着拳。没有人反驳他,能做下这样残忍的事情,不光是他,怕是个个都有这个想法。   崔琰几乎是一个踉跄,白苏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她却推开他,步伐不稳地走向最边上的那个女婴,颤抖着伸手去抚摸着她小小的蜷缩着的手。   几个大男人不忍看下去,都难过地移开眼去。   “怎么会这样?” 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的眼睛很漂亮,又大又亮,生下来没多久就睁眼了……”   过了一会,她似乎觉察到了不对劲,强压住伤痛,再次摸了摸那个小手,又摸了摸其他小尸体的皮肤,接着附身嗅了嗅。   “看来这些孩子死后一直被泡在一种特制的药水里,所以尸身到现在都没有腐坏,就像裹了一层蜡,连一点尸斑都没有。”有了发现,她很快镇定下来,开始认真地检查尸体。   白苏上前帮忙,他考虑到她的情绪,便自己检查几个女婴的眼部。“眼睛是死后被利器剜去的,手法一样,干净利索,可以确定是同一人所为。”   “死因呢?”林秋寒问。   “口鼻被捂,窒息而亡。”崔琰轻声道,她真的没有办法想象,究竟是什么人可以做到对个婴儿下手还无动于衷。   “真的是血婴蛊?”裴川问。   “看样子是,”崔琰答道,“我记得迷亭先生说过,炼血婴蛊就是要将婴孩泡在特制的药水里,这样才能保持尸身一直不腐,才能得到世上却可怕的恶灵,可是他也说过,炼血婴蛊必须要用尸身完整的婴孩,但她们的眼睛却都被剜去了。所以,我也不确定。”   “对,”白苏接口道,“还有先前说过的,这些全是女婴,我觉得这不会是巧合。”   屋内静下来,大家又恨又急,都想起了邢鸣带回来的那个巫师。虽然说还未经定罪,可都忍不住恨上了他,个个都看向裴川和林秋寒。   “把人带上来。”裴川冷声道。   崔琰默默地给那些小小的尸身盖上白布,“邢大人,能否劳烦你弄几套小婴儿的衣服来?”   “放心,”邢鸣道,“天一亮我就去。”   大刘和小六押着启年走进来,未等他站稳,大刘重重地用剑套砸了下他的膝盖,他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慌乱地打量着一屋子的人,显然是认出了裴川和崔琰,正想要开口,不想裴川却先说道:“说吧,这是怎么回事?”他指向白布盖着的尸体。   “你们不是收药的人?”启年问。   裴川勾了勾手指,邢鸣便上前将府衙的腰牌递到他手中,他走到启年面前,居高临下地将那腰牌垂在他眼前,“人是你杀的?”   “不、不是……”与其说是被他们亮出的官家人身份所震慑,倒不如说是被面前这个人狠厉的眼神所吓倒,似乎连那腰牌下的穗子晃得都不是随意的。   “我只是偷了这些尸体。”启年心里清楚,尸体是在他手里被发现的,无从抵赖。   “你这是告诉我这些孩子不是你杀的?”显然,裴川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他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刀,拿在手中似在玩弄。   刀刃锋利,清光闪闪。看得启年浑身抖如筛糠,他双手撑在地上,“真的真的,我知道大人您不信,可这是真的。”   “那你好好的偷这些尸体作甚?”邢鸣喝道。   “我、我……”启年支吾了半天,却一直不肯说出真相。   “林大人,”裴川望着手中的短刀幽幽地道,“这人反正都抓到了,人证物证俱在,如今他不肯说,不如干脆就地杀了,你就诌个畏罪自杀的由头把差交了得了。”   林秋寒叹了口气,“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启年慌了神,“不要……”只见裴川盯着他,眼中有暴戾的神色一点一点显现出来,接着他弹了弹那把短刀,猛地向着他撑在地上的手掌刺去。   “我说!”他几乎是凄厉地叫喊着,低头望去,那把刀却是直直的插在他指缝间的地上。他松了口气,却也彻底放弃了抵抗。   “我……偷那些尸体为了炼血婴蛊……”      ☆、半路截杀   “这些女婴的家人将她们埋了之后,我便找到了埋尸地,将她们挖出来,可是当我把她们带回去才发现……”启年回忆着当他发现尸体不对劲时的情景,本来一直垂着的头猛地抬起,眼中犹有惊骇,“她们的眼睛都被剜掉了!可是炼制血婴蛊必须要全尸,所以我一直都在犹豫要拿这些尸体怎么办,只能暂且保存着。今日大人您突然问起血婴蛊,我心里一着急,怕人发现,到时候就算我不是凶手也不能说清了,就准备将这些尸体还送回去,哪里料到就被你们抓到了……”   说完他又垂下头,向着两边轻轻摇晃着,嘴里轻声念叨着什么,渐渐地声音大起来,“对对对,一定是那个人,一定是那个人杀的……”   “哪个人?”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众人都向着他走近了几步。   “一个黑衣人,我去挖其中一个尸体的时候发现他正离开,当时我也觉得奇怪,暂且先躲了起来,等他走远了才动手。”   “你看见他做了什么?”   “我到的时候,远远看见他在拍着那孩子坟堆上的土,然后就走开了,肯定是去挖她的眼睛的,对对……”启年像是突然间想明白了从前一直没想明白的事情,癫狂似的连连点头,身上的浊臭随着他的动作向四周散去。   “什么样的黑衣人?”裴川眸中一闪,警觉地问道。   “就是黑衣人啊……”启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眨巴着眼睛,他的眼皮是脸上唯一没有长癞疮的地方。   “还装什么装?”大刘又用剑套敲了下他的头,大声喝道,“我们世子爷是问你那黑衣人有什么特征!”   这还真是冤枉了他,他只是在裴川面前自然而然地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噢、噢,”他躲避着那两道犀利的目光,竭力快速地想着,“一身黑衣还蒙着面,腿是瘸的……”   说了半天终于说了点有价值的东西,众人都有些小小的雀跃,“哪条腿是瘸的?”林秋寒赶忙问。   启年皱着眉,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左腿,还比划着,“他是这样的……是左腿!”   室内的气氛稍稍松动了些,忙了这大半夜总算没白忙,却见裴川依旧稳稳地蹲在启年面前,对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闻若未闻。“那么,你为什么要炼血婴蛊?”他问。   “我……要报仇。”启年弱弱地开口,“仇”这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没有一丝力道。   “向谁报仇?”裴川又问。   那个颓败的巫师难得地抬起头来,但也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去,“他们。”   他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收回那般锐利得可击穿人心的眼神,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就站起身,停在林秋寒身边,“天一亮就带上他去找陆乡司。”说完就出了门。   留下的众人显然都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谁?”小六自启年身后绕到他面前,很是好奇地问。   “他们……他们说我是灾星,他们拿石头砸我,他们把我赶出寨子,他们不给我看病,他们……”说着说着,他突然就小声地啜泣起来。   他恨他们,他也怕他们……   早间,崔琰在窗外鸟儿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醒来,才知道自己睡了不短的时间。她是惯于早起的,最近却总有种睡不够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体内那个未名蛊的缘故吧,她不想去想,起身来至院内。   桑玉正在院内晾晒衣物,见了她赶忙迎上来,她这才知道除了白苏外大家都在天还微亮的时候就出去了。   “裴掌柜特地叮嘱要让你多睡会儿,”桑玉笑道,“琰姐姐,他待你可真好!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崔琰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像是不好意思。   “师妹。”白苏站在她身后,背着一个竹篓,像是要出门。   “师兄要出去?”   白苏点头,这冬日里,他依旧一袭白衣,虽是粗布,他却穿出了清逸的感觉。“还有几种药草没有找到,趁今日有空,不妨去看看。”   “那师兄等我片刻,我随你一同去。”这样的机会她怎可放过。   白苏迟疑了片刻,“你可行?”   她微微笑了下,即刻便去准备,他知她是拿定了主意,就不再多说。   “琰姐姐……”桑玉听说他们要出去,像是很高兴,连忙跟着她进了屋。   她见桑玉总是围在身边,几次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以为她也想跟着一起出门,“这个时候你还不能露面。”她劝慰着。   桑玉眨巴着眼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想请姐姐帮我一个忙。”   “何事?”   “姐姐回来的时候能否顺道替我送个信?”她扑闪着眼,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给谁?”   她忽然羞赧地低下头,“阿布,他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深谷寨,房子盖得最高的那家就是。”   看着面前这个一脸娇羞的小姑娘,崔琰心中了然,“那我见了他要说什么呢?”   “就告诉他我很好就行了,我怕他担心。”   崔琰应下了这个请求,刚要走,却又被她一把抓住,“姐姐能不让别人知道吗?”   崔琰顺着她的眼神看向白苏,心中便有了数,她这般小心谨慎,这段感情怕是走得不容易。“放心。”她拍了拍她的手道。   当一群收药人将一个邋遢污浊的巫师押至陆乡司面前时,他虽惊讶却也还是不明就里,接下来当他亲眼见着那一具具小小尸体的时候,他身子瘫软得几乎要从圈椅里滑下地。   这些婴儿虽然出生当日便死亡,但也是在他这报备登记过的,万万不曾想到竟是被人杀害,且还被剜去了眼睛。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群收药人竟是官家人,南临世子与南临知府竟亲自到了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他震惊,也害怕,怕自己乡司的帽子保不住了。   “陆乡司,这次在你的地盘上出了如此恶劣的凶杀案,你竟毫不知情,这恐怕说不过去吧?”林秋寒冷着脸,摆足了上司大人的架子。   陆乡司连连点头,“是在下失职,在下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可是……”他叹着气,似乎有很大的难处,“各位大人们在这也住了几日了,想必也了解了在南夷,朝廷虽然设立了乡司一职,可大小事务都是大祭司一人说了算,就连家长理短的纠纷也要由他占卜调停,我……也只是个摆设而已。”   “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权力?”邢鸣想起那日要将桑玉祭神的事来,心中甚是不平,便开口问。   “没办法,这里的百姓信五神,他是大祭司,自然就有了替神行使使命的话语权。不过以前的祭司都还有所顾忌,并不专权,只管教务,政务依旧由乡司所管辖,可是自从现任大祭司继任祭司以来,便慢慢连该乡司所管的事都要染指。唉……”陆乡司叹道,“大人,是卑职无能。”   “若本官没记错,陆乡司是五年前调任至这里的。你可知这个大祭司是什么来头?”林秋寒问,虽然来之前做了些功课,可对这个大祭司的来头所知甚少。   “回大人,本官到任时这个大祭司已经做了两年的大祭司了,按理,大祭司的选拔任命都要详细地报乡司所备案并建档,可是乡司所并没有这个大祭司的详细资料,卷宗上只简单记载了上任大祭司突然暴毙后就由他接替大祭司一职。”陆乡司心中不平,正是他迟了两年才来这里,所以事事被那大祭司压着,事事都落下尘。   “暴毙?”林秋寒看向裴川,显然他对这两个字眼也很警觉。   “对,卷宗上就是这么写的,具体怎么死的也不知道。”陆乡司回禀道。   林秋寒想了下,向他交待着,“你即刻将那大祭司的卷宗找出来,还有南夷所有寨子、人丁的籍册,噢,包括那些巫师的。”   说完看向裴川,只见他面无表情,正沉在自己的思绪中,便知他没有其他补充的了,待陆乡司领命退出,他又叫住他,“还有,这些女婴家人的工作就由你来做了。”   “大人放心,卑职一定不辱使命,将功折罪。”陆乡司大声保证道。   相关事宜交接完毕,裴川便先其他人一步回了住所,进了院子就发现整个住所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下起疑,就算崔琰再累,也不会快要午时了还未起身。   “裴掌柜。”这时,桑玉从厨房出来,见了他脸上便露出怯怯的神色,虽然相处了有两日了,可她还是怵他。   “崔琰呢?”他问。   “琰姐姐和白苏大夫出去采药了。”   “什么时候出去的?”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不安。   “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吧。”桑玉估摸着。   她明知道自己中了蛊,明知道有人想要对她不利,重活了一次,应该更爱惜自己才是,怎么还不管不顾地到处乱跑?   不安的情绪又强烈了些,他再也不能等下去,一个转身便出了门,如风无影,留下未及反应过来的桑玉。   此时,崔琰正从阿布家离开,赶着去和白苏汇合,她因为桑玉的顾忌,只让他在深谷寨口等着,并未告诉他她进寨子做什么。   她只顾低头走着,心里想的是那阿布的表现似乎有些奇怪,也许他对桑玉并非如她自己想的那般喜欢。方才她将桑玉无恙的消息告诉了他,他虽然也很高兴,可也不见得有多高兴,至少,若是爱人死里逃生,绝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不然,当桑玉被人绑走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去找她呢?现在,他知道了桑玉还活着,他为什么还是不去找她呢?   桑玉怕是要失望了,她想。   她抬头看了眼,快要到寨口了,便加紧了脚步。忽地,一个黑影越过她,在她前面三尺的地方定住,看身量像是个女杀手,黑巾蒙面,一双充满杀气的眼正警觉地盯着她看。   她心中咯噔了一下,此时正是午时,路上不见人影,就算有人也不见得会救她。   她一步步后退,那人一步步逼近,这样僵持了一会,只见那人似乎急着动手了,一把抽出长剑指向她。   她瞬间倒吸了口凉气,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那人的剑柄上竟刻着一朵蓝莲!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便瞪大了眼睛再看,是的,她没有看错,就是一朵蓝莲,和上一世杀她的那人所持的剑柄上的蓝莲一模一样!   她认命地闭上眼,等着这把同样刻着蓝莲的剑刺穿她的胸口……      ☆、势在必得   不,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等死,还没到最后一刻,她怎么能就这么放弃了?   她陡然睁开眼,又慢慢后退了两步,那杀手逼得倒没那么紧了,显然是觉得取她性命如囊中探物了。不料,她趁她不备,猛地将手中的竹篓往她身上砸去,接着转身便跑。   那杀手侧身躲过竹篓,竹篓里的药草却撒了她一身,她本以为她是个乖乖待宰的猎物,没有料到她竟还想着要跑,不禁有些气急败坏,回头去看时,崔琰已经跑了有一段距离。   “你以为你可以跑得了?”她冷笑着,不过轻轻一掠,便又站在了崔琰的面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你究竟是谁?”崔琰微微喘着气问道,眼睛看向她剑柄上的蓝莲。   她没有回答,上前一掌打在她的肩头,她整个身子便飞开去,轻飘飘的如一片蓝色的羽毛。她背着的药箱先落了地,她落地时后腰便重重磕在药箱的尖角上,刹那间,一阵剧痛从腰间传至心间。   她艰难地坐起来,一手抚肩,一手摁住后腰,顾不上疼痛,眼睁睁地看着那杀手持着长剑一步步向她走来,眼睁睁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将剑指向她。   最终还是逃不过这样的结局么?   “噌——”   一柄长剑飞来,将那杀手手中的剑击落,她愣了下,这剑风竟如此凌厉,离了手依旧力道不减,不光击落了她的剑,还稳稳地插进了一旁枫树的树干中。   依旧是那个瘦削颀长的身影,此刻,他挡在崔琰身前,周身散发着怒气。   他认出这个女杀手就是那日在林间出现过的那个,更让他震惊的是,他赶到的时候竟一眼瞧见了那朵让崔琰无法释怀的蓝莲。   正九门的标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侧头看向崔琰,眉间又添了几分冷色,“你打她了。”他回头冷声道。   “谁叫她跑?”这个男子本就让她胆寒,又失了兵器,女杀手心下没底,上次在林子里她也是占了地势之利才得以脱身。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便一掌击在她肩头,与崔琰同样的位置,她招架不住,直直往后退了几丈远。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口中随即吐出一口鲜血。他这一掌可比她那掌重了好几倍。   “现在,”他又上前,“你要把命留下。”   眼见他一步步迫近,她急中生智,悄悄从袖中摸出两支飞镖,向着他身后的崔琰射去。   果见他脸色大变,迅疾往后退,及时截住了那两支飞镖,再回头时,那杀手已飞出好远,他顺手将接到的飞镖向她甩出。   “啊——”那人显然被击中,可依旧不停,看来并未击中要害,脚尖又点了几下,旋即就不见了踪影。   崔琰脸色苍白,额角挂着汗,嘴角紧紧抿着,看样子是疼得厉害。可这就样了,她还艰难地伸手,想把身边从药箱里散落的东西收好。   看着她强忍着疼一声不吭的样子,他像是自己也被击伤了一般,心里一阵接一阵地疼,赶忙蹲下身止住她的手,替她将东西一一收好。忽地,他僵住,眼中似有火花闪耀,原来在那小小的手枕下方,压着那只素简的银簪。   这簪子她一直带在身边……   他将药箱背在身后,俯在她耳边轻声道:“忍一下。”说着一把抱起她,疾步往回走。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胸口,耳边是他强有力又略显紊乱的心跳,鼻尖则萦绕着那熟悉的淡香,她的心也便跟着嘭嘭跳起来。   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室内,四面墙壁上分别刻着南夷人信奉的五神,石桌石椅,显然这是一处密室,光线幽暗,所以点了许多的油灯,即便如此,这间密室太过空旷幽闭,再多的光也不能调和那冰冷的气氛。最让人觉得惊奇的是,这间石室里竟长着一棵高大的枫树,虽然终年不见阳光,这棵树却生长的很好,只是这片片红叶的红太过妖冶,叶尖像要滴出血来,诡异得让人发怵。   药香四溢,密室中间的一个圆形石阶上,一个男子正在闭目打坐。他乌发披肩,面色苍白,呼吸轻浅,又带些不易察觉的急促。   忽地,他正对的那面墙上厚重的石门缓缓地开启,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似乎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主上。”黑衣女子恭敬地下跪行礼,只是她的手臂绵软无力,显然是受了伤。   男子许久没有回应,她不敢抬头,就这么一直跪着。   “怎么?又失败了?”他终于缓缓睁开眼,见那女子独自一人跪着,知道她没把人给他带回来,面露不悦。   “属下知罪,请主上责罚。”   男子突然笑了,“别动不动就请罚,你知道我最舍不得罚你。”他起身,从身侧的木盒中取出一粒丸药放入口中,接着缓缓下了石阶来至她身边,“呦,受伤了?”   “多谢主上关心,只是轻伤。”她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摸了摸肩头。   “不会是那丫头伤了你吧?她可是不会武功的呀!”   “回主上,是那南临世子。这些日子属下一直找机会下手,可是他一直在她身边,今日总算有了机会,最后关头又被他赶上了……”   “南临世子?”他有些惊讶,“裴川?呵呵……我就说他们不是一般的药商,果然是官家人,这么说同他一起的都是官家人?”   “是,那个喜穿白衣的就是南临知府林秋寒,其他的也都是府衙的人。今日他们去陆乡司那挑明了身份要查案,所以属下才能打听到。”   “啊——”他挑起唇角,沉吟道,“有意思……你找个人把这几起凶案在大家伙跟前说道说道,越多人知道越好,我看查到了真相他们要怎么办!”   “是。”   “也别光顾着看热闹,那个医女,你可得给我抓紧了。”他轻笑着说着,眼中却闪过一丝寒光,这个女子他势在必得。   女子浑身一凛,赶忙应道:“是。”   他朝她摆了摆手,她匆匆扫了眼那些诡异的红枫便悄声退下,直到石门又轰然关闭,他还在想着是时候与那两个人物会上一会了。   暮色侵来,寒气四溢,虽然白日里南夷似乎不那么冷,可太阳一下山便像一下子从秋日到了隆冬。   屋内点着火盆,大家似乎对这个跳跃式的气候不太适应,都围着火盆坐着,每个人手上都捧着卷宗,这是陆乡司赶着叫人送来的。   小六歪着头,被困意折磨得坐不住,但见大家都埋头看卷宗,干劲十足,只好强打着精神撑着。   “世子,”邢鸣有些泄气地甩着手中厚厚的卷宗,显然他看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发现,“我能问您一个问题么?”   裴川抬起头来,示意他开口问。   “既然启年看见的那个人是个瘸子,那我们直接缩小范围,把这些卷宗上登记的瘸子一一过堂不就完了吗?”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看这么多无关的卷宗。   “你为什么就那么确定此人是个瘸子?”裴川反问道。   “那个启年,他不是说了么?腿是瘸的……”没等他说完就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说那人也可能不是瘸子,而是受了伤?”   众人听他如此说便都放下卷宗,听他们谈论。裴川只点了下头,便向着林秋寒摇了摇手中的卷宗,他会意,他不想讲那么多话,只能由他代劳了。   “是这样,瘸子和因为受伤而走路一瘸一拐的那是有区别的,瘸子呢长期这样走就形成一种惯性,肩头会自然而然地往下斜。但是受伤不一样,动作会不那么连贯,会僵硬,加上疼么,所以跟瘸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今日我们又细细地问了那个启年,根据他的描述呢,我们两个更倾向于受伤。”   “受伤?”小六的脸瞬间垮下来,“那不是更难找了?他那时受伤,说不定现在好了,上哪找去?总不能一个个把裤子扒了看腿上有没有伤吧?”   “就你话多,还尽说些没用的。”邢鸣听了作势要打他,吓得他赶忙求饶,重新捧着卷宗,装模作样看起来。   裴川扫了一眼精神不济的众人,倒是难得开口了,“其实让大家看这些,也是为了多了解这里的情况,这里的情况太过复杂,大祭司专权,乡司所被架空,在这里,教和官的矛盾最后总会演变成民和官的矛盾,我们要提高警惕,现在多准备一点,万一真到那个时候应对起来也能自如一点。”   他自己觉得说了很多,可是大家还是不很明白,但总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这一点上,他同林秋寒是早就通了气的,这次的案件怕不是说破了案就能了尾的……   裴川又看了会便起身去看崔琰,刚到门口恰碰见白苏端着空药碗从里面出来。   “多亏了你的梅子,她才顺顺当当把药喝了。”白苏苦笑着。   他来南夷前就惦记给她带点梅子,想着就算她出来时带了许多,这么长时间也早该吃完了,所以特地去买了,来了这么多天也一直没机会拿给她。   他微微点头,神色有些凝重,“她身上的蛊还是没有眉目么?”   白苏沉默了,他的心便也跟着沉下去,但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便问道:“你说迷亭先生来解可行?”   白苏微忖,“虽然迷亭先生对天下毒物颇有研究,对师妹中的蛊必定也能说出个一二来,可是我怕他性格古怪未必肯跑这一趟。”   他不语,心中却有了计较,不管肯不肯,总要试试。      ☆、龃龉之间   祭司府与乡司所分立东西,从外看起来同当地一般的建筑风格并无不同,只是用料更为讲究,房舍也更多些,门前两株粗壮繁茂的枫树,为这座宅子添了几分清幽。   裴川和林秋寒昨夜议定今日要来会一会这个在南夷几乎是一手遮天的大祭司,一为案件,二为崔琰。更为关键的是,要在南夷顺利地将案件查清,稳定局面,此人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二人在外等着门房前去通报,本以为要等上一阵子,不想他们还没说上两句话,门就被打开,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男子健步走下台阶。“失敬失敬。”他一面叫着,一面作揖。   相互见了礼,他将二人迎进门。他的袍子很长,几乎是垂在地上,迎着风飘摇得就像那日祭台上的长幡。“不瞒二位,在下昨日知晓了南临世子和知府大人来了南夷,一心想前去拜会,可想到二位身份尊贵,一切接洽事宜皆有乡司所,在下身份卑微,是以未敢冒昧前往,不想二位今日竟亲自上门,实乃幸事。”他微微笑着,亲自给二人斟茶,既不过分亲密也不冷淡。   “大祭司过谦了,大祭司在南夷可是举重若轻啊。”待他坐定,林秋寒笑意盈盈地道。   “不敢不敢,”他并未被吓到,只是敛了笑,“在下向来谨小慎微,承蒙乡邻们看重,不过看看天象、替人占卜占卜,谨遵神谕,从不越雷池一步。大人如此说,在下可受不起。”   林秋寒“哎”了一声,“大祭司德高望重,一呼万拥,那势头我们二人可是见识过的。”他望着他笑道。   他脸僵了一下,显然是想起了要火烧桑玉之事,但他依旧镇定着,“都是神谕而已。”   “神谕?”林秋寒见好就收,借势转了话题,“说到神谕,本官今日来,正是想请祭司给指个路。”   “大人真是折煞在下了,大人有事直接吩咐就是了。”大祭司低下头,这个知府大人一会正经一会不正经,真叫人有些摸不透。   “祭司可知晓四个女婴眼睛被剜一事?”林秋寒端起茶碗,吹着热气,慢慢嘬了一口茶。   “也是昨日才知晓的。”大祭司轻咳了下才道。   “唉——”林秋寒挠了挠头,“查了这些日子一点眉目也没有,所以来问问大祭司,在南夷,这新生儿的眼睛可以用来做什么?”   “在下愚笨,”大祭司微微低了下头,又咳了下,“不知大人是何意?”   “就是这婴孩的眼睛是不是可以制成什么蛊啊什么的?”林秋寒比划着,“我们现在一点招都没有,要是知道此人的目的,不就可以顺藤摸瓜了?”   “这样,”大祭司点头,想了下道,“既然大人相询,在下就将知道的告知大人。在南夷,人们相信婴孩的眼最是纯净可以通神,所以有一种古老的蛊术,就是用婴孩的眼接通神灵,来复活死去的人。”   “这都有人信?”林秋寒觉得很不可思议,直接嚷了出来。   “大人慎言。”大祭司朝四周看了下,显然是觉得他这样会冒犯神灵,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说了些什么才作罢。   “为什么是四双眼?”一直静坐着的裴川突然开口问道。   “世子有所不知,四方皆有神灵,四双眼就代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大祭司答道。   “不管死去多久都可以用这个方法复活?”裴川又问。   “自然不是,必须要尸身不腐才行。”大祭司欠了欠身,他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太过犀利,好像轻易就能洞穿一切。   “性别方面可有什么讲究?”   “是这样,咳——”大祭司略带歉意,“染了风寒,还请见谅。这个是随着死者的性别来的,若要复活男子就要男婴的眼,若是复活女子那便要用女婴的眼睛。我听说这四个全是女孩子,唉,若凶手真是为了这个杀人,那么他要复活的人应该是个女子。罪过、罪过啊……用这么邪恶的方法,神会怪罪的……”   裴川单手撑在膝上,剑眉上挑,默默盯着他看了会,“那么,大祭司可否听说过有一种蛊,可以让人的身体慢慢变冷,如入冰窟?”   “这……”大祭司细细想着,最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倒没听闻过。”   崔琰歇了两天才能下床,后腰那一下也着实撞得不轻,酸痛依旧,走路还要手扶着才行。   虽然白苏一再阻拦,但她自己再也躺不住,坚持下床多走走。此时,她正站在院子里一边看桑玉做饭,一边试着慢慢松手将腰直起来。   别看桑玉年岁小,做起饭来麻利得很,才一会就端出了三四盘色香味俱全的菜来。“桑玉,你真行。”她由衷地赞叹,她在崔府虽处境艰难,可阿窈从未让她进过厨房,再者她醉心于医术,对这些也着实没什么兴趣。   “这算什么!”桑玉撇着嘴,“琰姐姐你那才叫厉害呢!”她原本跟着英婆也学了些医术,可似乎总也学不好,还是烧饭、做女红这些更拿手些。   锅里已经下了油,眼看着冒起了青烟,桑玉还在洗菜,一时腾不出手来,“油热了,琰姐姐,帮我把那个篮子里的菇倒进去。”   “噢。”她应声,却依旧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向来怕菜刚进油锅时的那番光景,怕“嘶嘶”的声音,怕滚烫的油溅得到处都是。   她伸出手中的菜篮,却又往后退了两步,犹豫不决着要不要狠狠心倒下去。桑玉见了向来冷静的她此刻这番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禁“咯咯”直笑。   最终她像是下定决心,刚准备侧过脸去,一双大手接过那篮子,将她挡在身后。接着便听见“嘶——”的一声,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他转身看着惊魂甫定的她,微微笑了下,很快就被忧色冲淡,“我有点事想问你。”   崔琰见他刚刚还笑着,转眼神色就凝重了起来,便同他一起进屋。   他眼睁睁看着她有些艰难地上了一个又一个台阶,进了屋又慢慢地侧身坐下,不是不想上前扶着她,可方才在屋外,她无视他伸出的手兀自转了身,他也只能跟在后面。   “在我们来南夷前,你可曾见过大祭司?”他问。   她虽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认真地想了下,“倒是见过一次,也是在祭台那里,也是围了很多人。”   “那他有没有注意到你?”他心下又生出不安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那么多人,而且我们也没什么特别的。”   若不是担着心,他听着这话肯定会笑出来,这么出众还说自己没什么特别的。   他心里装着很多事,正没头绪,见她不时地扶腰,又是心疼又是着急,“那个桑玉你还是防着些好。”   她惊讶地看着他,以为他是为了在深谷寨遇袭的事而迁怒于桑玉,登时冷声道:“她还是个小姑娘。”   他知她不喜,可还是觉得应该提醒她,为了她中的奇蛊,为了那些三番五次针对她的杀手,他一刻也不能安心,“知人知面不知心。”   “如此说来,我最要防的人不应该是世子爷你么?”她漠然地看着他。   他浑身一震,她这是真的置气了,“我只是担心你……”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不劳世子爷费心,既然老天爷让我重活了一次,总不会越活越短命吧。”   这话像一把刀一样扎进他心窝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顿时黯淡无光,他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细碎柔和的光透过未关严的窗户缝照进来,窄窄的一束光里有无数灰尘在飞舞。冬日里最温暖静好的时候,却充满怨怼和不解。   两人正沉默着,听见外面一阵嘈杂,似乎还有人在尖叫哭泣。他皱起眉,制止了要起身的她,“你别动,我出去看看。”   打开门,他正要迈步出去,却又侧头向着她道:“你放心,正九门的事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原来是那些夭折女婴的家人,几家人大概集结了近百十号人在门外喊冤,哭天抢地,极尽哀痛,动静大得又引来不少人围观,真是好大的场面。   对于这些人又不好动粗的,邢鸣带着几个人好说歹说才将围观的人赶走,接着陆乡司赶到,凭着多年的脸面,再三保证尽快擒拿真凶才将那些女婴的家人们劝走。   到了晚间,分头行动的几组人马都回来了,大家聚在一起汇总调查情况。气氛很是焦灼,个个眉头深锁,性子焦躁的更是急得直挠头,连林秋寒也起身不停地踱着步。显然,这一天下来又是什么突破都没有。   “问题到底出在哪呢?”邢鸣几乎泄了气,“瘸子一个个地查了,按照这些人丁卷宗半年内去世的人也都摸排了,怎么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就是啊!”大刘附和着,“听说今日这些孩子的家人来喊冤了?也真是可怜,我们也该早日给人家一个交代。”   林秋寒顿住脚步,“你当真以为那些人是伤心得不能自已才来的?”   “啊?大人这是什么……什么意思?”大刘不解。   “孩子出事的时候没见他们如此伤心欲绝,这时候倒约好了来喊冤,隔了几辈的亲了都被叫上了,这么齐整的阵仗你见过?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林秋寒一掌打在桌上,屋内登时一片寂静。   “我们一定是漏掉了什么。”裴川面带倦意,看着厚厚的卷宗,不由地捏了捏眉心。忽地,他抬起头来,“这些卷宗上记载的都是当地人的生老病死,那么非本地人的情况就不在此列……”   “可是这里也没什么外人来啊……”小六弱弱地说道。   “你说什么?”不知为何,他对小六这话很是敏感,明明听见了却还是要听他再说一遍。   小六被吓得一个激灵,可见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责怪之类的意思,便鼓起勇气道:“我说这里也没什么外人来啊。”   他微微点头,接着便陷入沉思。“你们先去休息吧。”过了会,他遣散了众人自己却没有动,依旧坐在那里,重新拿起卷宗翻了起来。   裴川回房的时候,林秋寒一个翻身坐起,显然是还没入睡。房间不够,这些日子他俩都是住一屋的。   “无回他们什么时候到?”林秋寒问。   “应该就这两日。”   “啧啧……”林秋寒笑道,“还没见过你将你那些宝贝暗卫用在破案上呢!我这是沾了崔琰那丫头的光啊!”   “你这帮兄弟太仁义,有些手段使不出来,可是她却等不得了。”裴川道。   林秋寒点头表示赞同,“哎——那你说那个迷亭先生会来吗?”   他神色凝重,这个人还真是说不准。   接着,他们说起了那个大祭司,显然,二人对这个人的感觉都不太好。林秋寒甚至怀疑今日那些闹事之人就是他在背后煽动的,对此,裴川不置可否,他想的是两个问题大祭司只回答了一个,而与崔琰相关的那个……   正想着,林秋寒推了一下他,“今日我守着,你去睡吧。”   “不用。”   “你真当你自己是铁打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自来了这里你夜夜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只在快天亮的时候睡那么一小会,这样下去还没找到下蛊的人你就先垮了。”   见他不语,林秋寒心下不忍,“你能告诉我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她怎么对你的态度真是……”他止住,怕后面的话说出来太刺激他。   这个问题他本没指望得到回答,不想裴川却道:“等这事了了,我一定告诉你。”   他愣住,烛火映着裴川硬朗的侧脸,看不清的眼里似乎满是忧伤。“唉——”他叹了口气,把他赶上床,“知道了,知道了,你看兄弟就是兄弟,比心上人靠谱……”      ☆、意外发现   院子里静悄悄的,显然又是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崔琰出了房间,见桑玉一人独自坐在院子里,背对着她,不知在捣鼓着什么东西。她走上前去看,只见她一手拿一把刻刀,一手拿着一截木头,隐隐看着像个人形。   “做什么呢?”她绕到她面前,看着她认真地刻着。   “琰姐姐!”桑玉笑了,眉眼弯弯,甚是可爱,“你看这像不像阿布哥哥?”   崔琰迟疑了一下,虽然不忍扫她的兴,但更不想说假话,“再雕琢雕琢就像了吧。”   “啊?”桑玉撇着小嘴,很是泄气,“不像吗?我从前几天就开始刻了……”   “心意到了就行了。”崔琰还试图安慰她,看着她这般孩子气,突然想起了裴川竟要她防着她,又莫名地生了气。   “你不懂,”桑玉委屈得都要掉眼泪了,黑漆漆的眼睛里水汪汪的,“这是我们这的风俗,明日就是集会了,我要把这个小人人送给阿布哥哥。”   “什么集会?”   “噢,我都忘了告诉你了,明日晚上有个集会,马上就要过年了,这是为了替大家新年祈福才办的,也是一年里最隆重的一次集会,南夷九个寨子的人都会来,大祭司会作法,还有还有,”桑玉越说越兴奋,完全忘记了方才的失落,“圣女也会来,她一年只露这一次面,多少人都想一睹她的芳容。那场面可热闹了,琰姐姐,你跟我一同去吧?”   “我一定要去!”不等崔琰回答,她又接着说下去,“他们看见我肯定会大吃一惊的,我就是要看他们惊掉下巴的样子,大祭司说了,若我能活着离开老虎涧就放过我,以后没有谁可以为难我了……”   她握刀的手微微颤抖着,眼泪落在尚未成型的木雕上,裹着细小的木屑滚下来,“我不光要去,我还要亲手将这个小人送给阿布哥哥。”   崔琰望着这个自小颠沛流离、受尽欺辱的姑娘,心中不忍,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那你还不快加紧赶工?”   桑玉笑了,“我手太拙了,什么时候能赶上陆乡司就好了。”   “陆乡司也会这个?”崔琰惊奇地问。   “是啊,没看出来吧?他的雕刻手艺是我们南夷最好的,他刻什么都栩栩如生,尤其是他妻子的雕像,见过的没有一个说不好的。可惜……”桑玉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脸惋惜。   “可惜什么?”崔琰不过顺嘴问了一句。   “他妻子几个月前去世了。”桑玉叹着气道。   “去世了?”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几次去乡司所,都没见过他妻子,原本以为是没有随他到任,不想却是去世了。   “嗯,他们夫妻二人一向感情好,那次一同上山去的,不想遇到野兽,二人无路可退,便从山上摔下来,他自己摔断了腿,可他妻子却丢了性命。唉,不说了,怪难受的。”桑玉抬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崔琰,“你看我,尽说些不开心的事情。你要不要试试?”   面对她递来的刻刀,崔琰连忙摆手,这种活她是做不来的。   “来嘛!”桑玉撒着娇,“你应该给裴世子雕个小像,明日送给他,祈福消灾的。”   她愣了下,鬼使神差地接过那把刻刀,烟霞似的红晕悄悄爬上脸庞。   晚饭时分,饭桌上气氛很是凝重,大家伙都埋头吃饭,神色都不像往常那般轻松,总要斗上两句嘴的小六和大刘也是闭口不言。崔琰因见大家都在,独独不见裴川,心里担忧又不好问,直到快吃完了才下定决心相询,这才知道他还在里屋看着卷宗。   她起身盛了些饭菜,却让林秋寒端着,一起进了屋。乍见她进来,裴川原本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又见跟在她身后的林秋寒一边抬起手中的饭菜一边朝他使眼色,深眸里便又添了几分喜色。   不一会,大家都陆续进来,她听他们谈论着,大概了解了她受伤的这几日案件的进展情况。   “可是近来去世的人家我们都调查过了,没有什么可疑的,所以世子爷怀疑这人是不是不在这些卷宗里头。”一阵议论过后,小六向着她道。   她乍一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可细细想了会,隐隐地觉得自己像是知道答案似的。   白日里的一幕幕飞快地在脑中闪过,良久,“陆乡司。”她呆坐在那里,嘴里喃喃地道。   她声音很轻,可屋里的人都同时听见了,惊得停住了手里的活,小六更是张大嘴巴,手中的卷宗一松,“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林秋寒快步走到她身边,不可置信地问道。   她抬起头,同样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陆乡司。”   邢鸣看着满屋子呆住的人,呵呵了两声,“怎么可能呢?陆乡司是朝廷命官。”   “杜恒也是朝廷命官。”是裴川的声音,陆乡司他也是早就留了心的,没有告诉他们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只是不知她是从何得知。   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听见他说话便望向他,他温和地看着她,似乎是在鼓励她。“陆乡司的妻子几个月前去世了,是从山上摔死的,陆乡司自己也摔断了腿。”   “所以,启年看见的一瘸一拐的人就是他啊!”林秋寒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的手肘,指尖不住地摩挲着额头,“陆乡司夫妇都是外籍,自然不会立卷宗,他妻子去世了自然也就不会记载在册。”   “他木雕活了得,最善于用刻刀。”她想起了那些婴孩凹陷的双眼,便没有再说下去。   邢鸣连连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难怪他手上有些细小的伤痕,原来是平日常用刻刀的缘故。那么,他要用这些眼睛复活他的妻子?”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屋内的气氛一下子松动了许多,虽然大家都感到震惊,但是比起前几日没头没脑地抓瞎,案件的结果才是最让他们心安的。   “有一个问题,”裴川没有像他们一样松懈,依旧一脸的严肃,“陆乡司是一点武功都没有的,他是怎么顺利地潜入别人家里毫无声息地杀了那些孩子的呢?”   刚刚才觉得有了眉目,不想高兴了还没一会就又被打回原地,大家顿时觉得悻悻的。   “他有帮凶?”小六不想否定陆乡司与此案的联系,便大着胆子问道。   裴川没有做声,林秋寒走到他面前,“你是担心事态会闹大?”   他点头,向着众人道:“不管是不是陆乡司,大家都要保证不能声张,陆乡司是朝廷命官,南夷不比其他地方,我担心有人会借此大做文章。秋寒你留下,我和邢鸣现在就去乡司所看看。”   说着他便起身和邢鸣一同往外走,不想崔琰也跟着站起来,面有急色,因为着急,后腰不小心用了力,疼的赶忙用手去扶,“哎——”她忍痛叫住他,“总得吃了饭再去。”   “你别急。”裴川眼疾手快,在她还没站稳时便扶住了她,“我吃就是。”他笑道。   崔琰一时恍了神,他唇角上扬,弯成好看的弧度,眼中闪烁着如孩子般惊喜跳跃的神色。   裴川和邢鸣并没有费多大力便趁夜摸清了乡司所的隐秘。陆乡司并没有将他的妻子下葬,或者说是下葬了后又挖出来,用药水泡着藏在他的卧房里。至于那些女婴的眼睛,他也用同样的方式处理了,搁置在尸体旁不同的位置,看起来倒像是个什么阵型。   因为南夷规模最大的集会举办在即,若是当天就揭发了陆乡司,那么大祭司很有可能会接着此事大做文章,在集会上煽动百姓闹事,后果将是不可预见的。所以,他们决定先由几人盯着乡司所,等集会过后再去找他弄清案件真相。   “什么?咳咳——”烈烈火把照亮的密室里,长发白袍的男子听了下首女子的禀报,突然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你说裴川和林秋寒那里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是。”女子感受到主子越来越急躁的心情,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男子又咳了会才止住,他抬起头,“看来我倒是高估了你们……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陆乡司头上!”   “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怎抵得过主上心思缜密、未雨绸缪?”女子恭敬地笑着。   男子也笑了,用手指了指她,“唉,本想今晚给他们制造点惊喜,罢了。你再去探探,可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他面色突地转冷,警告似的看向她,“那个医女,今晚无论如何你都要将她毫发无伤地给我带来。”   天还没向晚,南夷的各个寨子就开始热闹起来,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长长的街市一直通到祭台,到处都挂着长幡,上面尽是五神的画像。当昏黄的落日最后一角彻底消失在青山后头,街面上陆陆续续点上了灯,赶集的、卖艺的……一个挨一个将并不宽阔的道路排得满满当当,吃的玩的应有尽有,没想到,这个集会一点不逊色于别处的集市,还因为习俗的不同更让人耳目一新。   桑玉挽着崔琰的胳膊,昂首挺胸地走在喧闹的人群中。她盛装打扮,头上和胸前的银饰如流苏般摇摆,在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人头攒动,笑语喧哗,热闹处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近几日,女婴意外死亡不是嘎婆唤婴而是凶杀的事情已经传遍南夷个每个寨子,所以当一行气质样貌都很出众的外族人出现在集市上时,大家就都猜到了他们的身份,又见桑玉同他们一起,看她的眼神便也不同往日。   桑玉拉着崔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裴川和林秋寒,再后面便是邢鸣等人。桑玉好动,虽是当地人,却对什么都好奇,带着崔琰这走走那停停,崔琰对于桑玉带她看的小物什大多一笑而过,不是不喜欢,只是对那些稀有的药草更感兴趣,况且她也没有多余的钱。   正逛着,她忽地眼前一亮,停在路边一个老妇人跟前,指着那妇人身旁篮子里一株尚开着黄花的绿植,“老人家,这可是萝黄?”   “姑娘,你认得?”那老妇浑浊的眼里闪闪发亮,显然是因为遇到识货的人而高兴。   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将那株萝黄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老人家,你是在哪里找到的?我们在这周围的山里找了许多次都没有找到,还以为它已经绝迹了。”   “别说你一个外地人,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妇人慈蔼殷切地看向她,她就等着卖了这好东西救急呢!   “怎么卖的?”   “二两银子,这些都给你。”妇人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像是很不好意思。   她摸了摸腰间,有些失望地将手中的萝黄放入篮子里,方才已经买了些草药,银子所剩无几了,“不好意思,我没有这么多……”说着站起身,眼睛却依依不舍地盯着那些屈指可数的萝黄。      ☆、暗夜遇袭   不远处正和林秋寒说话的裴川瞥见了崔琰的异样,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   “姑娘,若是平时,这药草白送给你都行,可是我家出了事,等着银子救急,不然我也不会一把年纪了还上山去找这个稀罕东西。”那老妇人带着歉意向着她道。   她浅笑着摇了摇头,正要转身,却见从旁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这些可够了?”裴川将一块银子递给那妇人,少说也有三两多。   妇人千恩万谢,连忙将几株萝黄包好递给她。她低着头,有些别扭地向他道谢。   “哐——哐——”不远处似有锣声传来。   “大祭司和圣女来了!”桑玉叫道。   方才还喧闹的人群瞬间就安静下来,自觉地分立两边,只一会中间就让出一条路。裴川挡在崔琰身边,不让纷乱的人群冲撞了她。   道路两边鸦雀无声,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大祭司和圣女从面前经过。   锣声越来越近,很快便见敲锣的人走过来,后面便是举着黑色长幡的两人并排经过,紧跟着的就是大祭司和圣女,他们一前一后分别坐在由八个人抬着的轿子里,那轿子里并不同于平常的轿子,轿面几乎有一人高,轿体大而宽敞,四面皆空,挂着白色的帐幔,帐幔随风舞动,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轿子里坐着的人。   队伍缓缓前行,后面的轿子路过时,一阵不小的风吹来,两侧站着的人便有幸近距离一睹圣女的芳容。只见白色帐幔里面坐着一位白衣女子,又以白纱蒙面,即便如此,光是那姣好的身姿就足以惊艳世人,圣洁如斯,惊鸿一瞥。   “这就是圣女,桑久。”桑玉小声嘀咕着。   队伍走过,人群重新汇聚,跟在轿子后面走向祭台。裴川同林秋寒对视了一眼,二人在交互的视线里明白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祭台周围燃着巨大的火把,将广场照得犹如白昼。台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比上次要拿桑玉祭神的那次多上许多。大祭司坐在台前的圈椅上,威严地扫视着台下无数臣服于他的信众,圣女和他并排而坐。   接下来应该就是桑玉所说的重头戏了。祭台中间的柱子顶端挂着长长的红缨,年轻的未婚男子可以上台互相较量,谁最先爬到顶端并抢到那红缨,便可当场献给圣女,作为奖励,圣女将亲自作法为其辟邪招福。   一个相貌清秀、身手矫捷的男子率先翻身上台,引起众人一致叫好。   “阿布哥哥……”桑玉脸色大变,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甚是哀怨地看向圣女。这,就是当初绑着她的柱子啊,她的阿布哥哥竟要爬上它去抢红缨……   崔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他心里果然没有她……   有了人起头,接着便不断有人上台,不一会就有了数十人围在那柱子跟前跃跃欲试,皆是南夷相对出众的年轻男子。   “世子爷,”林秋寒用胳膊捅了捅裴川,“怎样?要不要上去试试?”   裴川盯着端坐的白衣圣女,不知在想什么,“好。”他目不转睛地道。   崔琰猛地抬头看他,心里万分失落,趁他没发觉赶忙低下头,却听得他接着道:“你去。”   邢鸣他们都憋不住都笑了,她不由地心头一松,弯了弯嘴角。   此时台上接连敲了三次锣,比试正式开始了,数十人便开始了你来我往的比试追逐。   台下的人叫喊着,为台上的人助威加油。显然,这些人里鲜少有人会武功,台上登时陷入混乱,一个接一个的人被扔至台下,剩下的争相爬上柱子,又一个一个地被底下的人拽下。   瞬间台上台下一样混乱,裴川和林秋寒耳语着什么,林秋寒点点头,接着便一跃而上,借着前面众人的肩头飞至祭台上。这么一个身着白衣的翩翩公子陡然冒出来,全场都安静下来,连大祭司都愣住。   不过林秋寒并未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白影急速地翻飞,不过几下便踏着那些保住柱子的人到了最顶端,他在顶上停了会,一把捞过那红缨徐徐下降直至稳稳落地。   在众人还目瞪口呆弄不清状况的时候,大祭司站起来朗声道:“原来是知府大人。”   林秋寒微笑着点了下头,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衫,“在下不知这里的规矩,一时兴起便抢了这红缨,若是不合规矩,还请见谅。”   “哪里的话!大人亲临是南夷百姓的福气,这红缨只要是未婚男子皆可抢,不分本族外族。大人虽年轻却有这般功力,方才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大祭司说着便看向身侧的圣女,示意她上台。   白衣女子款步前行,身形袅娜,仪态万千,衣袂轻摇,如瑶林仙子下凡。她停在林秋寒面前,双手合十,朝他鞠了个躬。   他还了礼,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将红缨递给她,那姿势有种说不出的清逸。   她愣了下,刚要上前去接,就听得“咔嚓”一声巨响,接着众人惊呼,原来是那柱子倒了!   眼见着那柱子向着她砸下来,她呆住,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林秋寒旋即上前搂着她的腰向一旁回转,应着柱子轰然倒地的声音稳稳立住。   她盯着他,面上的白纱在慌乱中被风吹落都没有察觉。惊魂之后,她才发觉面纱脱落,即刻撇开脸去。   “冒犯了。”林秋寒将他接到的白纱递过去。   她登时红了脸,匆忙将白纱重新戴上,几乎是逃似的跑到大祭司身边。   整个晚上,当世最年轻的知府大人在众人一惊一呼又一惊一呼之中出尽了风头。他却满不在乎地回到大家中间,“如何?”他笑着问崔琰。   崔琰想了下,认真地道:“有匪公子,如圭如璧。”   他不顾裴川抽搐的脸颊,笑得更是灿烂,“我就喜欢你的实诚!”   夜色沉沉,喧嚣终归要趋于平静。灯光一个接一个暗下去,人群渐渐散去,他们也跟着往回走。桑玉和崔琰依旧走在前面。林秋寒这才开口:“如何?我那力道如何?”   众人这才明白他为何在那柱子顶端停了一会儿。   “恰到好处。”裴川点头。   “你也不赖啊!隔那么远石子还那么劲道。”说着,他突然压低了声音,“你真确定桑久就是三番五次要对崔琰不利的杀手?”见他点头,他又说道,“我倒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她。”   裴川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深深地看着崔琰的背影,“回去说。”他道。   桑玉情绪很是低落,崔琰向来不会安慰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和她静静走着。   “阿布哥哥!”桑玉突然叫道。   崔琰顺着她的眼神看去,阿布就在不远处,显然也很是失落,听见桑玉叫他,只是勉强地笑了笑。   “琰姐姐,你们先回去吧,我随后就回去。”说着,桑玉便向着阿布跑去。   桑玉走了,大家便很自觉地越走越散,最后就只剩下崔琰和裴川并肩走着。她的腰伤还未完全恢复,今日耐不住桑玉死缠烂打才出来的,自下午撑到现在,不禁有些支持不住,走得越来越慢。他心下不舍,想要抱起她,又怕她恼,是以随着她走了一段,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不由分说地将她打了个横抱大步向前。   刚刚拐至一段僻静的山地,他猛地顿住脚步,警觉地朝四处看了看,接着加快步伐向前又走了一段。她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不由地将头朝他胸口埋了埋。   忽地,从四周蹿出十余个手持利剑的黑衣蒙面人将他们围在中间,领头的依旧是那个女杀手。   裴川凑到崔琰耳边柔声地道:“委屈你暂且忍一下,等会你要紧紧跟着我。”说着将她放下,动作小心轻缓。   她站定,紧紧地握住他的臂膀,突然意识到抓他那么紧会妨碍他便又松了手,不想被他一把握住。他面对她时眼中仿若坠入漫天星辰,转而扫视着四周顿时就狠厉如阎罗索命。   那女杀手一个动作,黑衣人便一拥而上,“不能伤那女的,至于男的,谁杀了他,主上有重赏!”她叫道。   虽然带着崔琰,裴川还是利落地将最先攻上来的两个人打倒,顺手抢了把剑,接下来便更加顺手。崔琰忍着痛跟在他身后,不一会便满头大汗,但还是极力忍着不出声。   裴川依旧占据上风,可他感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回头看,她脸色很是苍白,不由地分了心,再出手时便不如先前那么致命,更加没想到有更多的黑衣人加入进来,双方便胶着起来,互不占优势。   黑衣女子几次跟裴川交手,自然知晓崔琰在他心中的位置非同一般,此时她见再僵持下去怕是会引来他们的同伴,心内一动,便利落地出手,只见两支暗器迅速地朝着崔琰飞去。   果然,裴川一个转身将她抱在怀里,两支飞镖打在他后背,他以剑撑地,嘴角淌下些许鲜血。   “裴长宁!”崔琰惊叫道,她顾不上疼痛,挣脱出他的怀抱。   “没事。”他笑道,一剑刺向她身后的黑衣人。   黑衣女子尝到了甜头,持剑寻隙向崔琰刺去,在他横剑抵着两个黑衣人的剑时,她又向崔琰而去。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直面的危险,一个横扫杀了那二人,几乎没有过脑,便再次挡在她身前。他单膝跪地,嘴角有更多的血流下来,看着完好无损的她,不禁松了口气。即便知道他们不敢轻易伤害她,可是他不能拿她去冒险。   崔琰蹲下身子,才发现利剑刺穿了他的左肩,接着她眼睁睁看着那剑被抽回,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染透了他的衣服。她慌了神,伸手去按那伤口,“不要再打了!我和你们回去,只要你们放了他!”她向着那黑衣女子喊道。   黑衣女子冷笑着,“可以,那你自己乖乖地走过来。”   崔琰刚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抓住,他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哀求地看着她,“不要……即便你过去了,她还是不会就此作罢。”   她摇着头,将他的手掰开,她要试试。   她步履踉跄地走到那女子身边,不想那女子即刻就将刀架在她脖子间,“怎么样?世子爷?”   他直盯着她,想也不想,扔了手中的剑,用手捂住伤口,鲜血便顺着他的指缝淌下来。   崔琰又惊又气,“你说话不算话!”   “哈哈……”黑衣女子大笑,“怎么?久经沙场的裴世子竟没有教过你兵不厌诈这个道理?”      ☆、九死一生   两个黑衣人绕至裴川身后,等着黑衣女子下令动手杀了他。   “唉——”黑衣女子故作可惜,“谁会想到叱咤风云的南临世子竟会为了护住一个女人而落到任人宰割的下场,不过你放心,看在你这么痴情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她抬起另一只手,示意那二人动手,眼看着他们提起剑,说时迟那时快,崔琰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不管不顾地向着黑衣女子刺去,也不知刺在了什么地方,她趁着她叫痛的瞬间夺了剑架在自己颈间。   “叫他们放了他!”她以自己的命威胁对方。   “贱人!”黑衣女子被针刺中正吃痛,“真是笑话,你是被吓疯了么?你也是要死的,竟还用自己来威胁我。”   “不,”崔琰冷冷地道,“你三番五次针对我,可是你从没有杀我,方才你也说了,你的主人要你将活的我带回去。如果我没有猜错,跟我中的蛊相关是不是?”见她还是向前逼近,“不要过来!”她用力将刀往脖子送了下,雪白的脖颈便被划伤,鲜红的血渗出来。   “若你带回去的是我的尸体,想必你的主人就会杀了你,这点其实你很清楚。”她飞快地转头看了眼裴川,毫不畏惧地接着说道。   黑衣女子恨恨地看着她,显然不甘心就这样输在一个一点武功都没有的女子手上。她想了下,最终还是示意将裴川放了,所有人往后退。   崔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刻不敢将刀从脖子上移开,是以刀口又加深了几分。她慢慢地一步一步退到裴川身边,艰难地扶起他一同往后退,直到无路可退。   崔琰往后看了眼,是悬崖!她看向裴川,他借着月色向后看了下,扭头看她,“怕吗?”   她摇头,眼中无惧无畏,她相信他,一如从前。她扔了剑,紧紧抱着他。他笑了,也紧紧地搂着她。二人就这么纵身跳下去,没有一丝犹疑。   她躲在他怀里,只听得耳边风呼呼地吹,接着便短暂地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她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崖底,裴川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几乎是爬到他身边,他的伤口还在流血,刚才跳下悬崖的时候肯定没少动用内力,所以情况更加糟糕。   “裴长宁。”她轻轻唤着他,月光下可见他脸色苍白得可怕。她忘记了身上的一切疼痛,将他扶起靠在一棵大树上,取出一粒丸药给他服下。   接着,她将他后背的两支飞镖拔出,还好这两处伤口扎得不深,飞镖上也没有毒,又将他衣服解开,从怀中取出几株萝黄,真是万分庆幸最终还是买下了它们,这对治外伤止血有奇效。   她先掐下一小朵一小朵的黄花让他含在嘴里,接着撕下叶子敷在他的几处伤口,没有绷带,便撕开自己的裙子给他把伤口缠好。伤口包扎好后,她盯着看了许久,裙布上没有新的血迹渗出来,血是止住了。再把了脉,脉象也很平稳,她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再过了会,他悠悠醒转,“你醒了。”她笑道。   “你没事吧?”他哑着嗓子问,一眼便瞧见她颈间刺目的红色,伸手要去摸。   “没事。”她嘴上说没事,其实全身的疼痛随着他的清醒一起袭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是那伙人绕道追来了。他如今行动不便,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她低着头,再抬头时眼里噙着泪,他瞧见了一阵心惊,心中隐隐觉得不好。还未开口,只见她伸手抚摸着他的脸,然后顺着脸慢慢向下,下颌、脖子……   突然,他觉得颈间微微地刺痛,接着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   她拔出他天牖穴间的银针,定定地看着他,强忍着的泪终于从眼里滑落,一夜的担忧、害怕、惊慌终于都化作无尽的不舍,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跟你生气,我告诉自己不应该随意怀疑你,崔璎、陈墨言,他们也有杀了我的可能,可是我从不将他们放下心上。可是你不一样,你是裴长宁啊……从前,我跟在你身后走了多少路,我们一起经历了多少事情……我生气,气你为什么不来带我走,气你若是不想娶我为什么不跟我明说,气你怎么偏偏就是裴川。可是,我不再对你有任何的怀疑,因为,今天,我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她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却泣不成声,“我暂时封了你的天牖穴,半个时辰后你便能动,想来那时林大人他们也会找到你了。”   她取出一个药瓶,将药瓶里的驱虫的药粉绕着他撒了一圈,又蹲下,从怀中摸出一个不太成型的木雕像,“这个小人儿是你,我从未做过这种事情,雕得不好……桑玉说可以消灾祈福,希望你……一世长宁……”   她将小小的木雕像塞在他手里,接着颤抖着捧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下他的手背,泪水滴落在上面,打湿了刚刚干涸的血迹。   他动弹不得,只能睁着眼看她,素来沉如寒潭的眼眸里瞬间闪过千百种心绪,比风雨中翻涌的浪涛还要激烈,惊骇、慌乱、震惊……最后统统都化作欲泣无泪的乞求。   那伙人的动静愈来愈近,她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用枝叶盖在他身上,便头也不回地跑开去。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听得渐行渐远的追赶声,“在那里,追!”   崔琰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跑得越远,他们就离他越远。可是,她突然就跑不动了,她呼吸不上来,她浑身疼,她冷……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崔琰觉得自己像是死了很多次,每次蛊毒发作,侵骨的寒冷一点点蔓延全身,伴随着身体一点点地不能动弹,再厚的衾被都不能给她丝毫温暖。最可怕的是,整个过程里,她的意识始终是清醒着的,那种感觉就像是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比她真正经历的那次死亡更加令人绝望。   然而这一次,她因为旧伤发作,疼得昏过去,反而少经历了一次眼看着生命逝去的绝望。她只记得她在引开那群杀手的时候蛊毒发作,隐隐觉得自己像是被抓住,然后世界在经历了一次混乱嘈杂后又突然安静了下来。   再次醒来,她觉得眼睛肿胀酸涩,缓缓睁开来,朦胧中见床沿的另一头坐着个人,即便看不清,她也知道是谁。   过了会,那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是裴川,他换了衣服,恢复了平日干练整洁的样子,松弛地靠在床边,除了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看不出身受重伤。   自昨夜被救至现在,他就像这样守着她,看着她一点一点被寒冷侵蚀而心如刀割。他们遇险的一幕幕不断在脑中闪过,她以死相拼只为保他性命,她毫无保留地相信他而奋不顾身地同他跃下山崖,她声泪俱下对他说的那番话,她塞进他手中的木雕,她最后留在他手背的吻……   见她起身坐起来,他赶忙拿起大氅给她披上,伤太重,动作并不利索。   “我记得……”崔琰用手轻轻捶着脑门,很是茫然地看着他。   “是无回他们救了你。前几日我给他捎信,让他带几个暗卫到南夷来,昨晚刚赶到就遇到你被人追着跑,就出手救了你。”裴川向她解释。   她还不是很清醒,想了下才记起双元曾经说过无回是他最得力的暗卫。   她还在努力回想着昨晚的事情,想着想着,突然就红了脸,从面颊一直到脖子。昨晚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为他引开那些杀手,所以才将积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可是现在……   他无声地笑了,可很快便又想起那些惊险的瞬间,“你记住,”一阵后怕之后他道,“以后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你都不要用你的命换我的命。”   她没有应声,依然低着头,脸上的红晕久久没有散去。   这时,门被推开一个缝,林秋寒不知道崔琰醒了,是以只透过那个缝示意裴川出去。   “我去去就来。”他道,“对了,迷亭先生也随无回一道来了。”   不等他掩上门,林秋寒就急不可耐地告诉他:“我终于想起来那个圣女是谁了!”   “谁?”他压低了声音,和林秋寒走到了别处。   “你还记得八年前工部侍郎孙肖贪墨一案吗?”林秋寒问。   他不过略微想了下,便点头道:“当年荆南河口决堤,因为事态紧急,先帝便命工部派人前去监修河堤,此人便是孙肖。不料河堤刚刚修好未满一个月就再次溃坝,荆南百姓为此遭受了更大的灾难。先帝大怒,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最后查出是孙肖从中贪墨了部分修堤银,才导致堤坝粗制滥造、不堪一击。”   “这个孙肖犯了罪,但先帝仁慈,念他一向恭谨奉公,就赐其自缢,并未连带家人。”林秋寒接口道。   “那么这个圣女便是孙肖的后人?”裴川猜测道。   “哎!对了!”   “你可肯定?她是京城人氏,怎么到了这里?”他有些不信。   林秋寒显然不满他对自己的怀疑,“你别小看人嘛!我这记人记事的本领虽不比你,可那也还算可以吧?你听我说,那时我们小,男娃女娃间也不避讳,这个孙肖的夫人曾经带着孙家的小姐去拜会过我娘,所以我见过这个女孩儿。如今虽然大了,长得更加标致了些,可是相貌并未大改。”   裴川依旧表示不能完全相信,“这世上相貌相像再寻常不过了。”   “唉……”林秋寒急了,“我敢肯定!我以青乌剑的名义起誓,这个圣女就是孙家那个女孩儿。”   裴川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下,他小时候对着女孩子就犯脸盲,不管丑的美的在他眼里都一个样,“她是做了什么事情让你对她印象如此深刻?”这样想着便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   他有些丧气,知他者唯有裴川,“她……打过我……难怪最后还成了杀手,小时候就凶!”   只听裴川“切”了一声,“没出息。”   短暂的丢脸之后,林秋寒就无视他的鄙夷,很快又挑着眉笑道:“最最关键的是,你不是让我近距离接触了一下她吗?我注意到她左手的虎口间有一颗痣。是她没错,当年她打我的那只手虎口间就有一颗痣,没跑……”   闻言,裴川敛眉想了会,忽地一阵轻咳,扯着伤口钻心地疼,“既然真是孙家的女儿,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乡司隐秘   林秋寒摇了摇头,“那时我们都小,具体的案情哪里知晓多少?”   “事不宜迟,我让无回即刻给京城的人捎信,让他们去查。”裴川沉着脸,这个圣女,也就是那个女杀手,用的是带有正九门蓝莲标志的剑,那么那个大祭司与正九门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他突然一阵心惊,正九门与京城之间……   林秋寒带着人到达乡司所后宅的时候,陆乡司所住的屋子从里面被反锁了,窗户也关得紧紧的,听不见里面有一点声响。   他暗道不好,赶忙示意邢鸣将门破开。不过三两下的功夫,门被踹开,邢鸣之前来探过,便领着众人进去。   屋内光线极其昏暗,一度让人看不清东西,四面墙上贴满了神像,大大小小的木雕像摆得到处都是。他们来到内室,被浓浓的药味熏得直挥手。只见陆乡司跪在一具栩栩如生的女尸前,想来那女尸就是他逝去的妻子,正对着她的四个方向各有一双清透的眼睛泡在浅口盘里。这样的景象真是既诡异又瘆人。   对于外人的闯入,陆乡司像是充耳不闻,毫无反应,他呆呆地跪着,盯着她的妻子一动不动。   “陆乡司!”邢鸣大喝了一声。   他这才木然地扭过头,“嘘——”他将食指竖在嘴唇上,“阿园马上就要醒了。”   邢鸣气急,这样的人居然也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上前一拳打在他脸上,他登时瘫倒在地。   林秋寒摇了摇头,“陆乡司,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沉迷于这种无中生有的蛊术,做出如此残忍的事。”   陆乡司的身体激烈地抖动着,他像是回过神来,爬到林秋寒脚边,就在众人以为他这是要求饶的时候,他却哭道:“大人,求求你让我再等一下,就要成功了,阿园就要醒了。”   “事到如今你还不悔改!”林秋寒厉声道,“我听闻你夫人品性善良,她若是知道你犯下如此恶行,就是活过来也不会原谅你。”   陆乡司愣了下,“不、不,她会理解我的苦心的,大人求求你再等等,她就要醒了,我刚刚还看见她动了下,就要醒了,就要醒了……”嘴上念叨着,身体却颓然地瘫软下去。   “带走。”林秋寒叹了口气,环视了一下四周,吩咐邢鸣妥善处理现场。   一行人当中的两个伤号被留在了住所。裴川此次受了重伤,即便他底子好,至少也得养个个把月才能痊愈。   崔琰端着托盘敲开他的房门时,他正半躺着跟无回吩咐着什么,见她来了便向着无回道:“暂且这样,你先去吧。”   “你怎么下床了?”不待无回离开,他便急着开口问。   “师兄上山了,叮嘱我给你换药。”她放下托盘,眼神闪烁,说是换药,面对着他却不知从何下手,显然是那股羞赧的劲儿还没过去。   他见她又窘又羞,怕给她再添难堪,生生吞下了满腹的话,“好。”说着就下床来坐在桌前。经历了昨夜的一番折腾,她的腰伤更重了些,而他的伤口贯穿了肩头,让她站在床边给他换药很是不便。   他解开上衣,露出缠着绷带的肩头。她小心解开绷带,看见一层一层的绷带上血色越来越浓,不禁紧紧皱起眉头,“可惜萝黄就那么几株,不然现在情况应该更好些。”   “无妨。”他宽慰她,“我体质不弱,受了伤比常人恢复得要快些。”   她本是低着头清理伤口上先前的残药,听到这话不由地抬头瞪了他一眼,“体质再好也架不住三天两头受伤。”她这是想起了在赤焰湖时他伤了另一个肩头。   听着这似是嗔怪的话,他笑了,温热的鼻息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她薄得几近透明的耳廓便又红了起来。   “对了,你不是说迷亭先生也来了么?怎么一直没见到他?”她问。   提到这个,他皱了皱眉,“他出去了,说是没脸见你。”   “为何?”她疑惑地道。   “因为,”他顿住,甚是担忧地看着她,“你中的蛊就是他制的。”   “什么?”她停了手,没有想到迷亭先生制的毒药有一天也会用在她的身上。虽然又惊又气,她却是个沉得住气的,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是他来南夷的那次?”   他点头,“那次他听说南夷蛊毒众多,便来此游历,见识了众多的蛊毒之后自己就用各种不同的毒虫制成了一种奇蛊,刚制成这方子就被人买了去。”   “谁?”   “桑久。”   “圣女?怎么会?”她觉得难以置信。   “虽然他不能确定这个方子的买主是谁,可是根据他的描述我们断定此人就是桑久,而且桑久就是那个三番五次要抓你的杀手。”   怎么会?她定定地站着,不是不相信他说的话,只不过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是那么超尘脱俗、圣洁如玉,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同那个黑衣杀手联系起来。   “所以,我担心真正想要抓你的人是大祭司。”他向她道出自己的担忧,搁在桌上的拳紧紧握着,见她不做声,便又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伤害你的。而且,迷亭说你的毒他已有八成把握可解。”   她还是没有出声,药已经换好,她给他缠上洁净的绷带,又将他的衣服拉上理好,这才轻声地道:“我不怕。”   这一天晚些时候,包括桑玉、迷亭在内的所有人都搬进了乡司所。陆乡司神志不清了许久才最终明白他的妻子已经复活无望,他虽然承认是自己剜了那些女婴的眼睛,但是他怎么也不承认是自己杀了她们。   “乡司?”他冷笑着,“说起来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可是在这里就相当于挂个虚名而已。阿园背井离乡跟我来到这个闭塞穷苦的山寨里,就没有享过一天福……”   “我是很想让阿园活过来,可是我不会做出残害婴儿的事情来。我要是真的这样做了,阿园就算活过来也不会原谅我的。所以,我只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而已,反正都已经死了,不如为我所用。那些孩子的家人来登记,一个两个的我都没放在心上,可接连死了四个,还都是女婴,我便暗暗高兴起来,这真是老天爷给的机会。”   他抬起头,宽阔的额头登时皱起多条沟壑般的纹路,一条条一道道都承载着他这些年来在南夷的风霜坎坷。“世子爷和各位大人明鉴,这些孩子真的不是我杀的。”   “这样的巧合,你都没有起疑?”林秋寒问。   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在这里再奇诡的事情都时有发生,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况且,就算我起了疑又能如何?”他突然嗤笑了一下,“刚到这里时,我就发现了在大祭司干预下的诸多不妥,他以□□义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甚至于朝廷下达的政令在他的否决下都无法施行,可是偏偏人人都信他。我开始还抱有期望,给县令人大递了多少呈书,可都石沉大海。虽然我和县令大人平级,可是终究是他下属,事事都不能越过他直接上报。时间长了,我也就死了心。大人任知府不过两年,想来他更是不会将这里的情况上报给你。”   林秋寒沉着脸,陆乡司说的不错,这里的情况向来都是他自己着人了解的,可即便如此,直到来了这里才知道这里的状况比他想象的要糟糕。   他摆了摆手示意将陆乡司带下去,裴川却起身制止,“那么,你是如何知道用这种方法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   “这……”陆乡司想了下道,“阿园去后我并没有按当地的风俗将她下葬,而是准备告假将她的遗体运回原籍,就在这个时候大祭司派圣女来给阿园超度,她偶然提起有这种方法,我本也没有记在心上,直到有女婴夭折才想起来。”   又是桑久!   陆乡司被带下去之后,众人也散去,屋内只剩下裴川、林秋寒、邢鸣和无回四人。   “世子和大人相信这个陆乡司的话?”邢鸣问。   被问的二人对视了一眼,林秋寒便点了点头:“他一点武功也不会,要毫无声息地潜入刚刚有孩子出生的人家杀人几乎不可能,况且他那时腿疾未愈。对了,你怎么看?”末了,他转向裴川问道。   裴川微微抿唇,“我觉得这个大祭司一定是在筹划着什么。”他眉头紧紧锁住,“若这些孩子是他派人杀的,那么他引陆乡司入局的目的无非有两个:第一,嫁祸于他,可是在这之前大祭司不可能算准我们会来这里插手此事,所以嫁祸一说并不成立;第二,大祭司自己另有所图,将陆乡司拖入泥潭,不过是为了让他自顾不暇,也是为了堵住他的口,说到底,就是让陆乡司不要去找他的麻烦。”   林秋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呢?”他来回踱着步,轻轻用拳打着手掌,忽地,他顿住脚步,“你说是不是跟崔琰有关?”   裴川猛地抬眼,眸中闪过寒光,这恰恰是他最担心的。偏偏林秋寒还凑到他面前,“你说他是不是要拿她炼什么蛊之类的?”说着又摇摇头,“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对呀,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他缓缓地吐了口气,“想必他现在已经知道我们押了陆乡司,接下来他便会借题发挥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当务之急是要查出真凶。无回,京城那边要抓紧了。”   无回点头,“是,属下已经吩咐过了,明日日落前务必要有回音。”   邢鸣听了不禁暗暗吞了吞口水,南临世子的暗卫可真不是吹的……   几人正合计着,只听屋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他们警觉地住了口,屋内便一片寂静。邢鸣正猫着步往门口去,准备开门看看是谁,不想那脚步声反而重了起来,不一会便听见敲门声。   邢鸣开了门,只见桑玉探着头笑嘻嘻地道:“咦?琰姐姐不在这里吗?”   “是你呀桑玉,崔大夫不在这里,你找她有事?”邢鸣道。   “噢,是迷亭先生找她,”桑玉眨了眨眼,“既然不在这里,想必在白苏大夫那里,我这就去看看。”   裴川冷眼看着她离去,警觉的神色一直没有消散,隐隐的不安又开始泛上来。      ☆、病入膏肓   隔天一早无回便无声无息地从外进入裴川的房中,“世子,”他有些急切,显然是有了什么发现,“如你所料,弟兄们发现有人在各个寨子里走动,他们都在散播陆乡司是杀害四名女婴凶手的谣言。”   “这个大祭司,”林秋寒轻哼一声,“盯得倒是挺紧啊……”   裴川正穿衣,听到这话顿住手略想了下,“秋寒,我们即刻到他那走一趟。”   林秋寒郑重地点了下头,京城那边还没有消息,眼下大祭司却蠢蠢欲动,若整个南夷的百姓都被他煽动起来,就凭他们十几个人,根本平息不了局面。最为关键的是,虽说到时候矛头指向陆乡司,可一旦闹起来,势必会有便有用心之人借机烧杀掳掠,最后深受其害的还不是当地百姓。   “可你的伤……”他有些迟疑,“不然就我去吧。”   裴川遥遥头,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不料穿外衣时左手动作大了些,便扯到了伤口,引起一阵轻咳,“无妨,还是一同去吧。对了,”他转向无回,“那个桑久可看住了?”   无回点头,“世子放心。”   说话间,三个人已来至院内,一阵药香和着冬日里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崔琰正忙着煎药,迷亭跟在她身后,递东递西的,还不停地说话,可惜看上去她并未怎么理睬他。   “丫头,你可千万别把你中的蛊是我制的事情告诉你师父,他要是知道了,估计一辈子也不会再见我了。”迷亭吹着小胡子,眯着小眼睛,讨好地笑道。   “我想师父这会应该已经知道了。”她难得接了他的话,“师兄给师父写了信。”   “什么?”迷亭几乎是跳起来,“这小子……我又不是解不了你的蛊,他写什么信哪!完了完了完了……”   她被他害怕得跌足念叨的滑稽样子逗笑了,一头乌发在阳光下闪亮如柔顺光滑的黑锦缎。她正用小指勾着被风吹起的鬓发,转身时不意间看见了台阶上立着的高大耀眼的身影,不禁微微怔住。   他亦出了神,粗布蓝衣的她盈盈而立,简素却有出尘之气,最让他觉得风和日暖的是,她的乌发间一支银簪正映着日光,一闪一闪的直照他心里去。   “药好了!”迷亭突然间大叫起来。   她倏地回神,正要去将药倒入碗中,却被迷亭抢了先,“呵呵……这种事我来就成。丫头,”他凑近了小声道,“等回了南临,你可得在那老头子跟前说道说道我的好。”   “你们要出去?”她皱起眉向着那三人道。   迷亭这才发现不远处站着的三个人,赶忙端着药碗走过去,“乖徒儿,”他将碗递给裴川,“快喝药。”   林秋寒哈哈大笑,指着裴川道:“你何时拜的师?”   裴川神情难辨,接过碗仰着头就将药喝尽,“解药制得怎样了?”他问。   “快了,快了。”迷亭连连点头,见其他人还很疑惑,便神气地解释起来。裴川请他来南夷就是以做他徒弟作为交换条件的。   无回僵硬地扭过头去,显然不满于这样一个满身铜臭的江湖胖子竟然做了南临世子的师父。   裴川不想再耽搁,向着崔琰道:“我们要去找大祭司。”   “我也一起去。”她道。   “不行。”他一口回绝了,桑久几次三番想要抓她,他怎么可能再带着她去见她背后的主子。   “其实,”她抿了抿唇,“我是想去确认一件事。”   “何事?”林秋寒凑上来,显然很是好奇。   “我虽只远远地见过那大祭司三次,可是我觉得他有病,虽然他掩饰得很好。所以我想近距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病?”林秋寒看向裴川,“难怪他总是时不时地咳嗽,我还觉得奇怪,就算染了风寒,怎么这么久都不见好?”   “放心吧,跟你们一起不会有事的。”崔琰又道。   裴川这才点了头,临走前还郑重地拜托迷亭先生抓紧时间研制解药。   这一次,大祭司让他们几个等的时间比上次要长些。林秋寒等得不耐烦,在屋子里看这看那,连那桌上摆的博山炉他都仔仔细细观察了。倒是裴川依旧气定神闲地坐着,崔琰怕他坐得太久于伤口不利,心里暗暗忧心。   “抱歉抱歉!”终于,大祭司疾步走进来,“方才在下有些事情耽搁了,希望世子和大人不要怪罪。”他恭敬地笑道,抬头瞥见了裴川身侧站着的医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无妨。”裴川开口道,“咱们闲话少说,今日我同林大人来见大祭司,是有关陆乡司。”   “陆乡司?”大祭司疑惑地道。   林秋寒对于他这番作态很是看不惯,不过他依旧一副随性潇洒的样子,“唉——”他摇了摇头叹道,“我们已经查明这些惨死的女婴的眼睛是被陆乡司剜去的。”   “什、什么?”大祭司骇然起身,似乎还眩晕起来,不禁用手扶额,像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怎么?难道大祭司不知道?”林秋寒故作疑惑。   “这……林大人这话是何意?调查案件是官府的事,在下又怎会知道?”大祭司缓缓坐下,唇角微颤,面色暗下来,像是不满。   “噢——”林秋寒故意拖长尾音,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那我就奇怪了,大师你的弟子可在外面四处散播着陆乡司是杀人凶手的谣言呢!陆乡司是剜了女婴的眼睛不错,可是我们也已经查明了杀人凶手并不是他。”   大祭司心下一顿,乡司所外围有他的人,明明他们一行人都在里面,怎么外面的情况他们这么快就知道了?   “怎么可能?”他依旧故作不知,“大人莫要胡说。”   “胡说?看来大师是要你那弟子亲自跟你说了。”裴川盯着他,手掌重重拍了两下。   接着,就见无回押着一个身穿道袍的年轻小童进来,“师父!”甫一进门,那小童就慌里慌张冲着大祭司叫起来,“师父救我!”   大祭司暗暗瞪了他一眼,生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来,便大声喝道:“孽畜!为师平日怎么教导你们的?竟敢去造谣生事!”   “师父,我……”小童到底年岁小,开口就要争辩。   “住嘴!”大祭司又喝道,“还不下去反省反省!”   “慢着。”不等那小童退去,裴川放下手中的茶盏,“祭司大人,这小小童子,有些事没有人教怕是做不出来的,还望祭司大人把人管住了。”他眸色沉沉,意味深长地看着大祭司。   大祭司将手拢在宽袖内,微微欠了欠身,“在下信徒众多,这人多嘛就免不了杂乱,个别不服管教的也是有的。不过话说回来,”他抬起深沉老练的双眸,“既然这陆乡司剜了那些女婴的眼睛,若是不按我们南夷的规矩加以处罚,怕是不足以服众。”   “陆乡司是朝廷命官,于理于法都该押回京城受审,不过祭司大人请放心,这真正的凶手嘛,待刑部核准死刑后可在当地行刑。”林秋寒道。   “真凶?”大祭司有些摸不准他话中的意思,难不成他们已经……   “对,真凶!”林秋寒笑着道。   “那……”大祭司沉吟道,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突然有些发颤,“我们便等着。”   待几个人离开,大祭司才从袖中抽出急剧颤抖的双手,接着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那些丸药能支撑他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他将咳嗽时捂嘴的手摊开,一小滩鲜血刺痛了他的眼。他们前来就是想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可是,那个医女,那个医女……不行!他忽地发狂似的拂袖打翻了桌上的茶盏,他的身体不能再等下去了!   出了大门,林秋寒就急不可耐地凑到崔琰身边,“崔神医,如何?”   她顿住脚,回头看了眼身后紧闭的大门,轻轻摇了摇头,“他命不久矣。”   “啊?”他似是不信。   “他之所以能若无其事地同我们周旋都是药物强撑的结果,事实上他已经病入膏肓了。”她平静地说道。   “你确定?”他又问。   她点头,“我一共见过他三次,可就在这短短的间隔里,他一次比一次消瘦。方才,我细细观察过,他神色倦怠,气短而且喘,有情绪波动时则更加明显。他怕风,无回带那小童进来时他下意识地裹紧了披风。还有,他咳嗽,但是咳得很无力……”   林秋寒有些着急,“能不能别说这些叫人听不懂的?依你看他这是什么病?”   “很严重的肺证。”她道。   “那你又如何得知他快死了?”   “他身上沾染的药材味,他让我们等了那么久,应该就是吃药去了。如果是不甚严重的肺病,用玄参、黄芪和当归这些药材就够了,可是我闻出有三七的气味,这说明他的肺病已经到了咯血的地步,肺证发展到这个时候,他离死也就不远了。”   “那他还折腾个什么劲!”林秋寒恨恨地道。   原本据无回推测,他们最早也要到晚间才能接到京城的回复,可就在他们回到乡司所不久就有一只白鸽稳稳落在后院。   不多时就见无回急匆匆地往外走,约莫一个时辰后他便押着一个白衣女子进了乡司所。   她头上的黑布套被掀开,短暂的适应后,她才发现她正身处于一间挤满了人的屋子里,不用想也知道这里是乡司所。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正前方正满目含笑看着她的林秋寒身上。   “不知大人为何无缘无故将民女绑来?”她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林秋寒嘿嘿笑了两声,“叙旧啊!”   “叙旧?”桑久简直一头雾水。   “唉——”林秋寒突然哭丧着脸起身来到她身边,“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一直都没把你忘了,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了?”   “大人……说什么?”她被这个没个正型的知府大人弄得莫名其妙。   只听裴川轻咳了一声,林秋寒便又直起腰身,正色道:“别来无恙啊孙大小姐。”      ☆、孤注一掷   桑久愣了下,眼中闪过一丝惊骇,可她很快抹平了那陡然的震惊,“民女桑久,大人说什么孙大小姐?民女不懂。”   林秋寒呵呵了两下,“这个……”他仰头咂了咂嘴巴,“前任,噢,是前前任工部侍郎孙肖有个女儿,叫孙葳。这个孙葳呢我凑巧见过,跟圣女你长得很是相像。”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长得相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她垂下眼帘,欠身道。   他笑了,“也是!可能我认错了人,不过……”他话锋一转,“你为何三番五次与我们这个崔大夫过不去?”   他这样一会东一会西,显然给她来了个措手不及,她还沉浸于该如何应对前一个问题,不料又一个棘手的问题已经被抛过来了。   “崔大夫?”她看向崔琰,“民女与这位崔大夫素未谋面,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呢?”她像是受了惊,带着些许委屈,显得楚楚可怜。   他长叹一声,“圣女这副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啊……可是,你变成杀手的时候与现在是判若两人哪。”   “大人!”她忽地抬起头争辩,像是受不住这样的冒犯似的,“堂堂知府大人今日不由分说将民女绑来,先是莫名其妙说我是什么孙葳,如今又污蔑我是杀手。大人不要忘了,我是不会武功的。”   “是吗?”他不急不躁,“那日柱子倒下的时候,你看似受了惊吓,可是脚下生风,就算没有我出手你也能轻而易举地躲过。况且,当时我趁机看到了你手背上的伤,那可是我们这位裴世子用你自己的飞镖打伤的。”   她周身一抖,紧接着将手往袖中又缩了缩。“照大人这说法,民女今日是百口莫辩了。”她又低下头去。   林秋寒转身向着裴川点了下头,只见裴川上前替了他的位置,“关于那孙肖方才林大人只说了一点,还有一点就是他还有一个小女儿叫孙蕤,如今已经嫁了人,前不久才生了孩子。”说到这,他顿住,皱着眉头扫了她一眼。   她身子猛地一抖,被他凌厉的眼神看得直冒冷汗,“你们要干什么?”她的声音轻微而颤抖。   “干什么?”裴川冷声道,“你还关心一个与你毫无瓜葛之人的安危么?”   “祸不及家人,她是无辜的!”她脱口叫道。   诸如小六、大刘和其他不知内情的人来说,她这样相当于承认的话着实让他们吃惊不小,想不到这个圣女竟是这样的来头。   “你承认了?”林秋寒加紧追问。   她认命地点了点头,脸色灰败,“我的确就是孙葳,想不到离了京城这么些年,还会有人把我认出来。”她苦笑着,“那个杀手也是我……”   “现在你倒是爽快。”林秋寒道。   “只求你们能放过我妹妹,她与这些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大概……”她像是万念俱灰,“她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既然这样,我且问你,大祭司为何总要抓她?”裴川看向崔琰,接着又转向她,神色瞬间变换,一暖一冷只在转头之间。   她亦看了崔琰一眼,心中竟生出一丝的羡慕,亲眼见了他们为了对方而甘愿赴死,这样的感情她这辈子也不要妄想得到了。因为,她早就因为仇恨将自己变成了见不得人的鬼。   “我以为世子会先问我是不是凶手。”她道。   裴川皱眉,向前逼近一步,“说。”   “我不知道。”桑久摇头,见裴川几乎就要发作,她倒坦然,“我是真不知道,其实我也觉得奇怪,她进了南夷不久他就让我悄悄给她下了毒,还要我抓她,却从未说过抓她做什么。”   “那你为何会有那把刻着正九门标志的剑?”他又问。   “那是大祭司给我的奖赏。”她有些疑惑,不明白这件事与案件有什么关系。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显然是在判断真假。最终,他移开步伐,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面上依旧。   “所以,”林秋寒自觉地上前来,接下来可就都是他的事了,“你就是凶手?”   她木然地点着头,心中涌起一股悲凉,她知道自己应当为此而感到后悔,可是她没有,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心就变得比石头还硬。   见她面上毫无波澜,众人不禁觉得心寒,这样看着圣洁无暇的女子竟是个敢对孩子下手的恶魔!   “也是大祭司授意的?”林秋寒问。   “对。”   “目的何在?”   “他觉得陆乡司处处碍事,想制造个把柄,从此将他捏在手里再也不敢反对他。”她面无表情,说到大祭司时语气中才会有些起伏。   “那他就这么确定陆乡司会上钩?那可是四条小生命啊!”林秋寒很是气愤。   “对于他而言,只要能达到目的,别说是四个孩子,就是拿整个南夷陪葬,他也不会觉得可惜。”她突然就激动起来,眼中尽是恨意。   林秋寒盯着她,心想她和大祭司又何尝不是一种人,便忍不住道:“你呢?为了报仇,就甘愿追随他作恶,那你和他又有什么不同?”   桑久愣住,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我不管,我隐姓埋名,追着他来到这里,作孽无数,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亲手杀了他!”她痛苦地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回答。裴川在京城的人通过当年的卷宗发现当年孙肖在出事前几年里与一个不知名姓的江湖术士交往甚密,孙肖出事后此人便不知所踪。接着,他们查到这个江湖术士原本是正九门的杀手,后来因犯了错被正九门除名,自此混迹江湖,孙肖出事后他又在几个地方落过脚可时间都不长,最后才到了南夷拜在前任大祭司门下。   “若我没猜错,你父亲当年贪墨跟大祭司有关是不是?”他问。   她咬着发白的唇角,身子有些不稳,“他蛊惑我父亲跟着他信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信神、信鬼,还痴迷于炼制丹药,我娘、我和小蕤怎么劝都劝不住,父亲还因此逐渐冷落了我们。父亲为官多年,原本恪尽职守,都是在他的教唆下才犯下大错!那些银两还不是进了他的口袋!可怜我娘在爹爹死后也自杀死了,留下我跟妹妹相依为命……”   她立下誓言,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亲手杀了他替爹娘报仇。是以她将妹妹托付给了近亲,自己则离开了京城,一边拜师学艺一边找寻仇人的踪迹,终于在这个偏远闭塞的烟瘴之地找到了他,化名桑久成了他的手下。可惜他不仅武艺高超,生性又多猜忌,想要寻隙下手并不容易,可是她不会放弃,自她离开京城的时候起,她的生命里就只剩下了报仇这一件事情了。   “唉——”林秋寒叹着气,很有些可惜的意味,“你跟了大祭司这么久,难道都没看出来他已经病入膏肓快要死了吗?”   “什么!”桑久瞬间目瞪口呆,如被雷击电掣般。她犹似不信,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就在她失魂落魄的时候,大家听得外面传来吵嚷的声音,渐渐地动静越来越大,裴川率先来至屋外,只见乡司所四周的暗夜皆被照亮,火把上的火星逶迤上升。不甚整齐的口号远远地飘进院内,隐约可听见“陆乡司”几个字。   “这个祭司大人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林秋寒叹道。   裴川却轻蔑地冷哼了一声,“我看他这是走投无路了。”说着向无回使了个眼色,无回抱拳领命后瞬间消失在黑暗里,接着他示意邢鸣押上桑久,和林秋寒领着众人往外走,显然对于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他们早有准备。临行前,他将崔琰拉至自己身侧,“今晚怕是不容易,你跟着我,我才放心。”   越接近大门,越能清晰地听见门外众人的呼喊,“交出陆乡司!祭奠冤魂!交出陆乡司!祭奠冤魂……”   门开了,直冲云霄的呼声陡然停了,无数双眼睛盯向台阶上的人,站在前排的乡民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毕竟是南临王府和知府衙门的人,公然威逼官门中人,在场的大概除了大祭司,人人心里都有些犹疑。   “祭司大人,”林秋寒向前一步,“怎么这么大阵仗?真叫本官看不明白了。”   大祭司一身宽大的黑袍立在最前方,神色颇为凝重,“知府大人,陆乡司罪孽深重,按照我们南夷的规矩,必是要将他祭五神的!还望世子和大人勿要包庇!”他重重地吐出“包庇”二字,身后便有一阵骚动,显然他这暗示成功挑起了乡民们的不满。   “包庇?”林秋寒挑眉,“祭司大人这话本官可就听不懂了,陆乡司并不是凶手,何来包庇一说?”   此话一出,人群里登时议论纷纷,大祭司铁青着脸,竖起右臂,身后立时便安静下来,可见他在当地民众心中的确是有些分量。“就算他不是凶手,大人不要忘了,那些孩子的眼睛可是他剜去的。就凭这一点,他就该受罚!”   他话音刚落,周边从不同角落里传来了“交出陆乡司!祭奠冤魂!”的叫声,接着乡民们也跟着叫起来,群情激奋。   只见林秋寒毫不畏惧,嘴角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乡民们!”他高声道,“陆乡司乃朝廷命官,依律当押往京城受审,乡民们大可放心,当今圣上严以治官,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不过……”他看向大祭司,眸光冷峻,“今晚,本官先给大家一个交代。”   大祭司敛眉,暗暗思索着他话中的意思,未及想明白,只见他拍了两掌,应着掌声,桑久被邢鸣押着从门内走出来。   “圣女!”人群里不约而同呼道。   大祭司脸色大变,身子虚晃了下,被身边的道童扶住。他太急了,竟全然没有在意桑久失了踪影。   她缓缓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大祭司,眸中一改平日的敬畏与恭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平息的恨意。“是我杀了那些孩子……”   “啊……”人群一片哗然,显然是难以置信,说这话的可是素来被他们视为神明的圣女啊!可是,她明明是当众承认了,在他们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   她抬起手,直指大祭司,“是他指使我杀了那些孩子!”她突然尖厉地叫道。   “你血口喷人!大家不要听她胡说!”大祭司喝道,他怒目圆瞪,虽然凶光毕露,可难掩他周身的疲累。   崔琰冷眼看他,“他已经撑到了极致。”她低声向着身前的裴川道,他转头冲她轻笑了下。   “琰姐姐。”她回头,是桑玉挤到她身侧,“我害怕。”   “别怕。”她将一脸无措的桑玉又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只听桑久道:“我没有胡说,就连上一任大祭司也是他杀的。”说完她突然快意地笑了,那笑容凄然苦涩。      ☆、万叶攒身   “什么!”   “怎么可能……”   又是一阵哗然,经过方才一震已经摇摇欲坠的信仰此时轰然倒塌,乡民们的心里已是一片瓦砾场,荒芜得只剩满目疮痍。   “乡民们!”大祭司不管不顾地推开身侧的道童,转身面向众人,“五神有令,圣女已受魔蛊惑,南夷大难将至!”他指向台阶上的人,“是他们,他们蛊惑了圣女陷害我,就是为了日后奴役你们,你们现在还不反抗,难道以后要世世代代地受他们的奴役吗?”   他真臂高呼,等着埋在人群中的内应带头煽动,不想竟一点声音都没听见。在他看来想要牵制这些愚蠢的乡民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哪里能想到,他那些煽风点火的内应早被无回带着暗卫给摁下了。   此时,他面对的是无数对他产生怀疑的信众,他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了茫然、伤心乃至愤怒。   桑久笑意愈甚,她猛地推开邢鸣并趁机抽出他的佩剑,一个飞跃向着大祭司而去,“你还记得当年的孙肖吗?”她愤然问道。   大祭司拔剑挡了她一剑,眯着眼看了她许久,“原来你竟是那蠢货的女儿。”他轻蔑地道。   说完便出手与她相斗,招招狠辣,纵然他身体有疾,她也不是他的对手。林秋寒暗道不好,连忙掠去她身边,不想还没站稳,就发现大祭司手中的剑刺穿了她的身体。   林秋寒一把抱住即将倒地的桑久,刺目的鲜血染红了她洁白的纱衣,又一层一层地洇染开来。她却满面安详,从腰间摸出厚厚的一封书信,“大祭司……所做的一切都在这上面了……不要告诉小蕤你们见过我……”她的眼睛乌黑透亮,透着他从未过的纯洁,她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间笑了,“原来是你……”说着就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咽了气的桑久平放在地上。   邢鸣带着几个人早就将大祭司团团围住,他却不慌不忙地站着,视线遥遥地在裴川身后稍作停留,似乎这场游戏还远没有结束。   裴川敏锐地捕捉到他看向崔琰的眼神,本能地向后看去,可还是迟了。   “桑玉,你做什么?”崔琰惊呼,她的脖间陡然地出现一把锋利的短刀,侧头看去,一旁的桑玉竟像是换了副面容,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单纯善良。   “琰姐姐,”桑玉冷笑着,再叫出这个称呼,显得阴阳怪气,“看着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实际上好骗得很。”她见裴川额头暴起的青筋,不禁有些发怵,可当即想到手中这张王牌对于他的意义,便又添了些底气,“裴世子,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说着她紧了紧手中的刀。   “你以为你们可以逃得了吗?”裴川握紧双拳,怒不可遏地盯着她。   “逃?我们为何要逃?要逃的应该是你们吧,大祭司法力无边,你们怎可能是他的对手?到时候我就可以代替桑久成为圣女,阿布哥哥眼中便再也没有她了。”桑玉道,话语中尽显无知。   “你就为了这个潜在我们身边?”崔琰问。   “自然。”桑玉道,说着便推着崔琰下了台阶向着大祭司走去。   邢鸣见形势有变,也不敢妄动,几个人松开了围攻的架势,眼睁睁看着桑玉钳制着崔琰走了过来。   “哈哈哈哈……”大祭司突然大笑,向着裴川道,“怎么样?裴世子,你终究是赢不过我。”话刚说完,他便猛地拉过崔琰,顺势将桑玉推向邢鸣等人,在桑玉还一脸错愕的时候施展轻功带着崔琰消失在了黑夜里。   裴川急忙紧跟着追上去。林秋寒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便向着邢鸣道:“你带人在这里善后,稍事再来。”说完便也追去。   一阵追逐后,裴川捂住重新裂开的伤口站在空无一人的祭司府里,焦急地查找线索。   不一会,林秋寒快步走了进来,“怎么样?”见他衣服上的血迹,不禁担忧起来,“伤口又裂开了?”   裴川摇了摇头,“追到这里就不见了踪影,应该是躲了起来。”   “别急,”林秋寒劝慰道,“他几次要抓崔琰又都没有伤害她,想来短时间内他不会伤害她的。咦?”他突然想起了桑久临死前递给他的东西,说不定里面能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便急忙从怀中掏出来,同裴川一道看起来。   刚看一会,两人便异口同声地道:“密室?”   就在这时,无回和几个暗卫也赶到了。“大家分头行动,找密室。”裴川简单吩咐了之后便率先往别处去找起来。   胸口有越来越多的血流出来,可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与此相比,他的心中被无尽的后悔和惧怕占满。明明他早就对那桑玉起了疑心,可碍着她所以没有及早地采取行动;自那生死一夜后,他有满腹的话要对她说却还未及说出口。难道这一世,他们依旧会走到那个让她至今心意难平的结局?   不行,他不能让她就这么死去!他不能再失去她一次!   他疯了一样四处奔走、寻找,虽是一身黑衣,却也因为染了越来越多的血而变了颜色。   他找到了一间像是书房的屋子,屋子里陈设简单,一目了然。他虽然急,但任何小细节都未放过。此时,他扫过书桌,桌上不过几卷书册、笔架和两方砚台而已。他刚要转身,忽然眸光一闪,怎么两方砚台里都研了墨?他轻轻转动桌角那一方砚台,便听得从墙角立柜里传出“轰”的一声。他打开柜门,见里面又开了一扇门,便急忙走了进去。   刚踏进石室,他一眼便瞧见了正中台阶上崔琰双臂被绑在木架上,她双目紧闭,脸色异常苍白,看样子蛊毒正在发作。   他登时心如刀割,刚要抬脚,却听得屋角传出大祭司阴冷的声音:“世子爷,你这一步可不是轻易就能踏的。”   他寻声望去,这才发现大祭司站在一株枫树下,正冷笑着看着他。   这里怎么会长着一株枫树?他细细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株枫树的枝叶都在动!片片枫叶如血般红艳,长在正蠕动的树枝上,看上去就如一条条交缠在一起的毒蛇般,不约而同地指向崔琰,好像她就是它们垂涎已久的猎物。   他意识到了自己所面临的问题,轻轻撤回刚要提起的脚。“你究竟想干什么?”他怒瞪着他问道。   “干什么?”大祭司慢悠悠地道,“换命。”   果然是和他的病有关。“你放了她,我和你换。”他脱口道。   这时,崔琰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呦!她还不乐意。”大祭司脸色泛青,可还是笑着,“到这个时候了,告诉你也无妨。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同你我这样的凡人不一样的人,他们曾经活过一次,又重来了一世,只有借着他们这样的人我才能延续生命。世子爷有这个心,可于我,无用。”   “你敢动她丝毫,我定将你碎尸万段,横竖是个死,还是别枉费心机了。”裴川道。   大祭司愣了下,点着头道:“世子爷说得是,可是我这个人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与其自己等死,不如换了命跟你拼一场,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就算失败了,黄泉路上有这么个佳人陪着也不寂寞,世子爷说是不是?”   裴川怒不可遏,双拳被握得咯咯作响,“你不要伤害她。”他咬着牙低声道。   大祭司抬头看向无数蠢蠢欲动的枫叶,长长舒了口气,“终于要成功了,等她到了最冷的时候,这些枫叶便会扎进她的身体,吸饱血液,我便可以借助这棵树获得重生。”   说完他看向崔琰,“是时候了。”他将手覆在树干上,像是在运气,那些树叶便急剧地抖动起来,如箭在弦。他又用力,刹那间,一根根树枝不约而同地齐向崔琰而去。   “不要!”裴川怒吼着,他一跃而起,几个回旋便飞到了崔琰身前,想也不想地迎面紧抱着她。   无数嗜血的红叶直直地从身后扎进了他的身体,锋利不让剑刃,他却一声不吭,看着怀里眉头皱得更紧的她,他又紧了紧臂膀,轻轻吻上她紧锁的眉间,笑道:“放心,这一世,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长宁!”“世子!”林秋寒和无回带人冲进来,被眼前前所未见的诡异景象惊住,林秋寒急速上前一脚将大祭司踹飞,可这株树因为吸了血的缘故,依旧有着疯魔嗜血的力量,红叶依旧源源不断地向着裴川飞去,无回和其他暗卫便出手齐齐斩断了这些枝叶,同时又将他二人救下。   这一次,崔琰依旧在彻骨的寒冷中煎熬着,却因为心中的牵挂而更加着急醒来,她一点一点地挨着,在漫长的企盼中才终于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有了温度。   “裴长宁!”她猛地坐起身子,惊惶地看着四周。   “丫头,你醒啦?”迷亭惊喜地笑道,“我给你服了解药,你的毒可算是解了。”   “裴长宁……”她鼓起勇气开口,生怕听到不好的答案,“他如何了?”   迷亭脸上的笑僵住,眼神开始闪躲起来,“呃……”   她的心猛地一沉,忽地掀开被子,慌乱地穿鞋披衣,踉跄地冲到裴长宁房内,见他正躺着,脸色苍白得可怕,看起来毫无知觉。白苏正在给他看诊,林秋寒和大家也都围在旁边,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凝重。   “师兄。”她叫道,“他怎么样了?”   白苏见她依旧憔悴虚弱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忧,“你怎么起来了?可觉得……”   话未说完便被她打断,“他到底如何?”   他微微摇了摇头,艰难地道:“那些树叶竟比刀还快,伤口扎得很深,旧伤也全部崩开。伤口虽然都处理好了,但毕竟是失了太多的血,脉搏越来越弱,我试了许多法子皆不中用,怕是……”   “你瞎说什么?”无回怒指着他,“怎么可能?我家世子从前受过多少比这重的伤都没事,这一次怎么可能出事!你会不会治?”   林秋寒挡在他身前,放下他指向白苏的手,“你冷静一点,若你家世子醒着,定会怪你对医者这般无礼。”   崔琰听完也是一个不稳,推开白苏扶住她的手,快步走到床边,颤抖着手给裴川把脉,刚感受到他微弱的脉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不会的,”她将头埋在他臂膀旁,“一定会有办法的。”不过片刻她又抬头,双手抹干泪痕,定了定心神,看着他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救你的法子。”   林秋寒双眼猩红,忍痛向着众人道:“我们留在这里也无用,反而会打扰他们想办法,长宁向来也不喜这么多人打扰他。况且外面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处理,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说着他转身万分郑重地向白苏行了个礼,“无回护主心切,白大夫莫怪,长宁就交给你们了。”说完便领着众人走了出去。      ☆、虽死不悔   崔琰衣带不解地守了裴川整整三日,试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最终才将他的情况稳定下来,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只是他一直未醒转,是以她终究不能放心,依旧一步不离地守着。   到了第三日夜里,她实在太疲累,强撑不过,便握住他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在迷蒙中感觉他的手似乎轻微地动了下,她如触电般,一下子就清醒过来,见他微微睁了眼,心中涌过无尽的欢喜。   “你醒了?”她笑道,眼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气。   他本直直地看向上方,像是在发愣,听到声音,便轻轻扭头看向她,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似是震惊又像是怀疑,看得她莫名其妙。   他挣扎着坐起来,她便赶忙去扶,他盯着她,缓缓地伸手,到半空中又缩回去,停了片刻才又像是试探着伸出去握住她的手臂。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她不禁有些担忧。   他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眼中一片茫然。   片刻之后,裴川被大家团团围住,十几双眼睛都探究地看着他,他也盯着大家,一时相顾无言。   林秋寒张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嗯……真傻了?不会呀,他伤的是身子,又不是脑子。”   无回急道:“林大人!你说什么呢!世子这是尚未恢复而已。”   “那他为何自醒来一言不发?问他话也不答,就算他不想理我们,可是他连崔琰都不搭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林秋寒问。   本来裴川醒来是件好事,可是他不言不语,只是四处地看来看去,也不理人,像是不认识大家一般。   “没事。”林秋寒摸了摸下巴,上前拍了拍裴川的肩头,“傻了也还是我兄弟。”   无回恨恨地看着他,若是旁人,他早就用拳脚招呼上去了。“崔大夫……”他转向崔琰。   崔琰皱着眉,“脉象平和,伤口恢复得也还好,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或许就像你所说,毕竟是重伤,可能刚刚醒来,神志尚未恢复而已。醒来就好,其他的再慢慢想办法吧。”   “对,”林秋寒接话道,“这几日该处理的事情也都处理完了,天一亮我们就起身回南临。回去还能请沈老先生瞧瞧。”   “也好。”她点头表示附和,“师父他老人家的医术毕竟更高一筹,回去请他看看,或许有更高明的办法。”   裴川身负重伤,一路上不能太过颠簸,加上他又反复地发热,所以一行人走得算不上快。后来大家终于发现只要他发热的时候都是崔琰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只要她一出现,他的热度便会慢慢退下去,比药都灵。是以后半程她一直陪着他待在马车上,这才安安稳稳地到了南临府。   马车走在南临府宽阔的大道上,车窗外寒风呼号,崔琰掀开车帘的一角,初秋的时候离开,再回来时已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天空阴沉得紧,看来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这时,裴川轻咳了一声,他皱了下眉,显然是牵扯到了伤口。她放下车帘,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自他醒来,她就觉得他像是哪里不一样了,特别是眼神,更比从前冷峻深邃了十倍。   林秋寒在回来前飞鸽传书向王爷和王妃禀明了南夷的情况,他们提前得了消息,早早就在凛冽的寒风里等着。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亲眼见虚弱的裴川被崔琰扶下马车,还是同时红了眼眶。   见着双亲,裴川的眼亮了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对于他似乎神志不清这一点林秋寒也在信中作了说明。裴羡叹了口气,“回来就好。”   崔琰心里内疚,诚恳地向着他们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裴羡却温和地道:“不必觉得内疚,无论如何这都是川儿自己的决定。”   赵浔亦拍了拍她的手背,勉强笑道:“是啊丫头,这一趟你也受苦了。”   众人皆散去,崔琰依旧守着裴川。她让林秋寒给她搬来了好些医书,除了煎药、换药,在裴川休息的时候,她就翻着医书,四处找寻同他病症相似的疗法,方子写了一张又一张,累了就在矮榻上歇息。   这样安静地过了两日,裴川依旧没有好转,崔琰却也不急,于她而言,经历了生死离合,她觉得能让她如此伴着他便心满意足了。   这一日,她给他换了药,看着他有些散乱的头发,便打了水给他洗头发。怎奈她施针、煎药倒是麻利得很,其余女人家惯做之事一概手生得很,更别提像这种服侍人洗头发之类的事情。是以,她不是力大扯着了他的头发,便是将水溅进了他的眼睛。待到好不容易洗完,地上早就被弄湿了一大块。   给他擦干头发,她便拿了梳子轻轻慢慢地梳着。“我叫崔琰,”她浅笑道,轻柔的声音在寒冷静谧的冬夜里格外温暖人心,“不过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叫崔南心。算起来,你认识我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可我认识你已经快六年了。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没关系,我慢慢讲给你听……”   北风肆虐,屋子里被烘得暖洋洋的,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崔琰讲了许久,他就一直静静地看着她,视线几乎没有移开过。她觉察到后腰有些酸痛,便直了直身子,见他头发已经干透,就扶他睡下,“你先歇息,我去去就来。”   门一开,就有无尽的雪花争先恐后往屋里蹿,她不由地紧了紧大氅,还没走多远,听见身后门又被打开,地上投射出昏暗的光。   她转身看去,只见他也跟了出来,身上只有单薄的中衣,“你怎么出来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上前走了两步,衣衫被呼号的风四处牵扯着,无数青丝也飞舞着。   她刚要解开大氅给他披上,便听得他说:“我愿意的。”   她顿住手,又惊喜又惊讶地看着他,喜于他终于开口说话,却又完全不懂这话的意思。   “布衣粗食,山河无疆。惟愿年岁不负,与君白头。”他一字一句念着,声音暗哑,夹杂着些许苦涩。   “我愿意的。”他又道。   她呆住,那封信里的内容她从未向他透露过半个字,他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他也……   她瞪大了眼睛,从他深情缱绻的眼中找到了答案。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他们的肩头发间,衣衫和青丝被风裹挟着交缠在一起,呼号得正起劲的风瞬间就消停下来,化作耳边浅浅的低吟。   她抽噎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脸颊一片冰凉,不可置信地看了他许久才一头扑在他怀里,大声地哭出来,泄尽了积攒多年的疑惑与委屈。   他则紧紧抱着她,连日的怀疑与试探终于有了最踏实的归宿。“我没有变傻,也没有神志不清,我只是不敢相信失去了你这么多年之后会再次见到你,我怕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我怕这只是个梦,梦醒来你就会消失不见。我只是在确定一件事,你是真实的……”他也流下泪来,愣愣地在她耳畔低喃着。   还好,老天爷给了他们重来一次的机会。   此时,南临王府另一处院落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平阳郡主正抱着小手炉在屋内踱步,时不时地看向门的方向,显然是在等人。不一会,她身边一个叫敏儿的侍女匆匆走进来。“怎么样?”她忙问。   敏儿摇了摇头,有些胆怯地开口道:“那个袁壑一直都在世子院外守着,我还以为这大雪天他会不在,没想到他还守在那。我好话都说尽了,他就是不让我进去,板着一张脸,问什么都说不知道。”说道最后她有些愤恨起来。   “好一个袁壑!”平阳咬着牙恨恨地道,“你确定那个医女就在世子屋子里?”   “嗯,”敏儿道,“今儿王府的两个丫头在嚼舌被奴婢偷偷听见了,她们还说那个医女是跟世子一道回来的,这几日一直跟世子待在一起。”   平阳挥着粉拳重重敲在桌上,“她不是走了几个月了?怎么同世子一起回来了?”   “郡主,”敏儿道,“你说世子爷离开南临会不会就是特地去找她的?”   平阳锐利地扫了她一眼,看得她急忙低头,“郡主莫要生气,是奴婢失言。”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怪你。”平阳没好气地道,想起崔琰,心中便生出一股恨意,“这个死丫头,竟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那本郡主就给你点颜色瞧瞧。”   “就是。”敏儿附和着,“虽说是个大夫,也该知道男女有别吧?竟这样毫无避讳地和世子共处一室这么几日,真是不知羞耻!”   平阳听着,摸了摸鬓角,像是下了决心,“敏儿,明日我们就一道去探望世子,搪塞了我这么多次,我看明日他们还能找出什么理由。”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在王府住了几个月,虽然被好吃好喝地供着,但是别说裴川连面都难见,就是王爷王妃对她也是客气有余而亲热不足,可是如今却能够容忍一个医女登堂入室住在裴川的屋内。   裴川并不是傻的,大家皆大欢喜,以他如今的身体,只需静养就可以了。是以崔琰回了家,依旧在同济堂坐诊,只是每日必要去探望裴川,换药、煎药之类的事情也是她亲自过问,这样一来自然是忙个不停,也亏得是她才能做到忙而不乱。   这日傍晚,她一路走到了王府,开门的小厮见是她便请她直接进去。   “慢着!”同样是从外面进来的平阳向着她的背影叫道。   “平阳郡主。”崔琰行了礼,闪过一边准备让她先行。   不想平阳却停在她面前,转向那个小厮,“这里是南临王府,南临王府的大门岂是随随便便说进就进的?你这样不经通报就擅自放人进去,出了事你能担得起么?”   “这……”这个小厮才来没几日,自然有些怕这个趾高气昂的郡主,“噢,回郡主,崔大夫是日日来的。”   “日日来就不需要通报了?待我回禀王妃,看她如何罚你。”平阳咄咄逼人,大有不依不饶之势。   小厮有些畏惧,犹疑地看向崔琰,她则淡淡地道:“无妨,你去通报吧,我在这里等着。”她心系裴川,不想与她再做纠缠。   “何事?”不过片刻的龃龉,就引得管家闻声而来,他是个跛足,早年跟着裴羡出生入死,后来瘸了一只腿便从战场上下来做了王府的管家,虽然离开军营多年,如今依旧一身勇武之气。   “齐管家!”小厮像是见了救星,飞快地迎上去,悄声地说了方才的事情。   齐管家扫了眼平阳之后笑着向崔琰道:“崔大夫来了。”   平阳未料连管家对她都是一副亲近的样子,刚刚被他用那样的眼神看得不由地后悔自己冲动之下对她发难。   “回禀郡主,”齐管家笑道,“世子受伤,崔大夫日日上门看诊,她同郡主您一样是王府的贵客,王爷王妃特意吩咐了,不需要通报。”   闻言,平阳恍然大悟一般,“原来如此,我也是见这位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的面生得很,所以多问了两句,管家莫怪。”      ☆、好事将近   晚间,裴羡和赵浔将崔琰留下一同用膳,裴川的恢复让大家心情愉悦,加上赵浔的活泼开朗,餐桌上其乐融融,这让崔琰找到了久违的家人之间那种温馨的感觉。   突然,裴川放下碗筷,深深地看着眼一旁的崔琰,向着裴羡和赵浔道:“父亲、母亲,我要和崔琰成亲。”   赵浔差点喷了口中的汤,随即看向和她一样震惊的裴羡,“他说什么?”她用眼神问他。   “你不是听见了么?他说他要成亲。”他依旧稳坐着,亦用眼神回答她。   “真的?”她笑道,“哎呀!万年铁树终于开花了。”   裴羡轻咳了一声,向着她道:“你应该问问人家崔大夫可愿意嫁给他。”   “你傻呀!”她瞪了他一眼,“哪有当姑娘家的面问这个问题的。”   崔琰见裴川如此出其不意,愣了许久,又被面前这对夫妻给逗乐了。   “崔……”裴羡刚要开口,想着总叫“崔大夫”并不太合适,便随着赵浔改了口,“丫头,婚姻是终身大事,你父母亲早逝,按理你的事情由你大伯父大伯母做主,你放心,这该有的礼数我南临王府一定桩桩件件悉数做到位,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崔府的处境,也知道你并不在乎这些虚礼,所以这体面不是给崔府的,而是给你。”   崔琰心内感动,“多谢王爷。”   “我想劳烦父亲明日便上崔府去提亲。”裴川冷不防地又开口道。   赵浔瞪大眼睛,今日她可算被她自认为的木头儿子被吓到了,“是不是太急了?去提亲好歹要找个媒婆备点礼什么的。”   “这也无妨,媒婆明日一早请也是来得及的。”裴羡点头道。以他的敏锐老练,怎么会没有察觉到裴川此次回来之后的变化,他的儿子像是经历了某种堪比生死的磨练与挣扎,做父亲的虽然沉稳内敛,心里自然是疼惜的,是以对于这样的好事他也更加乐意成全。   “那你还等什么?”赵浔起身拖着裴羡就往外走,“跟我去库房,先挑点拿得出手的,再让齐弘置办一些,这样明日也不至于着急忙慌的。”   等到他们二人离开,崔琰依旧觉得不好意思,“我也觉得太着急了些。”   裴川握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我自己守着你才放心,况且,我已经等了数十年了,算不上着急。”   用完膳,他让袁壑送她回去,自己则去了裴羡和赵浔的院子。   刚刚推开门,他就双膝跪地,头磕在地上,久久都没有起身。裴羡和赵浔正在商量着明日提亲之事,见他这般,惊愕万分。   “川儿,你这是做什么?”赵浔怕他的伤口恶化,急忙上前将他扶起。   再抬头时,他的眼眶有些湿润,“父亲、母亲,我有事要告诉你们。”在他重生前,二老已经过世,除了崔琰,他们对他来说也算是失而复得,此番再次见到,心中不免生出别样的感慨。   夜深了,寒气侵身,蜡烛已经燃尽大半,裴川还没有讲完,赵浔早已泪流满面,安静地依偎在裴羡身边,紧紧拽住他的手臂,她从未像这般伤心。   难怪他这么急着要将崔琰娶进门。   裴羡亦是心如刀割,终于明白他的反常源自何处。   “这个丫头竟受了这么多的苦!”她抽噎着,“说起来,也算是我们南临王府害了她,若不是宫里要针对我们,这丫头也不会给我们连累了。”   “那你可有找到背后要杀她的那个人是谁?”裴羡问。   “平阳。”裴川冷冷地道,“是她雇了正九门的杀手在大婚前一日杀了崔琰。”   裴羡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正九门跟京城之间的联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你告诉琰儿了?”赵浔问。   裴川摇头,“她一心让我安心养伤,从未问过我她死后的事情。”   “这个平阳!”赵浔怒道,“今日明明是她刁难了琰儿,这受了委屈的人只字未提,她倒跑到我这来恶人先告状,我当时就不信,后来问了齐弘才知道是她故意为难的琰儿。本以为她只是有点大小姐脾气,没想到心肠这么歹毒。”   “我虽然暂时不会动她,可是也不会再让她在这南临府待下去。”裴川怒从中来,皱着眉道。   裴羡赞许地点了点头,本以为他会先发制人地杀了平阳,可他没有,“等你们的亲事定了,我自然要进京走一趟,届时我会找个由头带她一起走。”   说了这么久,裴川渐渐有些力不能支,赵浔便让他回去休息。临走前,裴羡又叮嘱道:“虽然你已经经历了一世的风霜,但是毕竟这一世与那一世并不全然相同,有些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妄动。”   “是,孩儿明白。”裴川道。   不用想也知道,南林王亲自登门求亲在整个崔府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当裴羡说出裴川要娶崔琰为妻的时候,崔昀接连问了三次依旧是难以置信,可就在确认无误之后,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后悔在祠堂里对她动用了家法。   虽然仓促,但是南临王府的办事效率的确值得称道,不过短短几日亲事便被定下来,就在来年春天,距今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自那时起乃至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整个南临府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便是南临世子与崔府四小姐的婚事,那可是全天下最战功卓著的少年与最声名狼藉的小姐,想想也是最不可能的事,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按理,王府世子定亲是要上报宫里的,是以成婚的日子刚刚择定,裴羡和赵浔便动身回京,顺便带走了平阳。   纵然平阳百般不愿,碍着王爷和王妃,也不得不收拾行装跟他们一道回去。虽然她是郡主,虽然她的姨母是当朝太后,可她知道,自己同裴川是两个不同阵营里的人,即便她知道她嫁给裴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这并不妨碍她嫉恨一切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子,更何况这个女子恰恰就是他心仪的。   她万万没想到,崔南心就是崔琰,若她姨母知道自己一心盘算的赐婚就是南临王府所求的,不知会怎样地大发雷霆。   崔府绮罗园内,崔璎正坐在绣架前,看似心无旁骛地做刺绣,可细细看去,她愣着神,半日都没有下针。   怎么会?那边崔瑶就要嫁入莫府,这边崔琰也定了亲,还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南临王府!   那个淡漠清贵的裴大人竟然就是裴川!她想起他第一次出现旁若无人地抱走了崔琰,想起那日在府衙他只着中衣站在她们面前,饱满结实的线条在低矮的领口下若隐若现……   不知不觉间,她红了脸。“大姐!”她猛地被惊醒,甚是不悦地朝来人看去。   “大姐!”崔玥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怎么了?”她皱着眉道。   “你听说了吗?”崔玥拍着胸口,微喘着道。   “听说什么?”她故作不知,转身在那幅刺绣上下了一针。   “哎呀!那个裴大人,噢,就是同崔琰定亲的那个,不是裴大人,他竟然是南临王府的世子爷裴川!”   “那又如何?”崔璎抬起头,淡淡地问道。   “大姐!”崔玥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禁更加着急,“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谁能想到崔琰这丫头也能飞上高枝?我们先前那般对她,你说她会不会?”   崔璎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现在才知道害怕怕是已经迟了吧?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让那个贱丫头如愿以偿的!”   崔玥被她充满恨意的眼神弄得更加六神无主,“大姐,你、你要干什么?”   年关将至,南临府迎来了它一年中最为热闹喧腾的时候,虽然冷,但是似乎到处都呼着热乎乎的气。不管是名门大户还是寻常人家,都在准备着同一件事情——过年。   裴川伤得太重,所以崔琰哪都不许他去,最多让他在府里头走动走动。如今,裴羡和赵浔又进了京,按理偌大的王府会很清寂,可是因为时处年下,加之世子大婚在即,是以整个王府比往年更加忙碌。就是裴川一刻也未闲着,当然,在崔琰来瞧他的时候他是乖乖待着的,实际上关于婚事的每一件事他都是亲自过问的。   这一日,崔琰受邀至沈府给沈大夫人看病,把脉之时,满屋子的人都默然而立,连一丝轻微的响动都不曾听闻,可见门风瑾肃。   片刻之后,崔琰收起脉枕,“夫人身子并无大碍,想来是太过操劳,只要多加歇息便可。”   沈夫人满脸疲累,捏着太阳穴,向着她笑道:“可是现在我这头疼得很。”   闻言,她随即打开药箱,拿出一套银针,“现在我可以为夫人施针,头疼的症状便可以缓解,可是之后夫人还以静养为要,切忌操劳。”   说着,她便开始施针,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她拔了针。沈夫人也跟着缓缓真开眼,“崔大夫好医术,果真好多了!”她静静地看着崔琰,又扫了眼身侧站着的长子,心内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她沈家迟了一步,也怪她当初太过犹豫了。“请了好些大夫,每个大夫都给开了药,我就怕吃药,所以请你来瞧瞧。”她道。   “夫人这是旧疾未根治,如今天气寒冷,一旦劳累过度,寒气最易侵身,旧疾便会复发。夫人这种情况,吃药反倒不如休息好来得有效。”崔琰顿了下,“平日里,夫人时常泡些参片、当归和枸杞之类的温补食材当茶饮,长此以往,夫人旧疾发作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最终便会不治自愈了。”   她不苟言笑,只是淡淡地说着,若不是沈夫人先前见过她几次,还真当她孤高自许、目中无人呢。   正说着,只见一个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夫人!”   沈家大公子沈越上前一步,那丫头便有些怯怯地低下了头,“回夫人,李管家来问问夫人好些没有,说二房那边乱了套,还问丧幡都已备好,是现在就挂起来还是等官府的人来查看过尸体之后再挂?”   “这会有客人在,等会再议。”沈越回道。   沈夫人有些无奈地向着崔琰笑了笑,不料她对那丫头的话置若罔闻,只顾收拾自己的东西。   “夫人,我先告辞。”她起身便要走。   “越儿,替我送送崔大夫。”沈夫人吩咐着。   沈越赶忙上前抢在她之前拿起了药箱,和她一道出了门。内宅深深,从沈夫人房中出来到大门有不短的路要走,一路上沈越似乎都在故意找着话跟她说,她却总是一副不想把话说下去的样子。   “方才让你见笑了,家里二房出了些事情。我的二伯母……”沈越并不气馁,继续说道。   “公子哪里话,”她及时打断了他,“公子的家事不必说与我听。”说着便加快了脚步。   沈越不由地愣了下,登时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疾步追上去,二人穿过一道游廊,便到了前院,迎面撞上一大群人正从大门进来。      ☆、沈府迷案   “崔琰!”领头的林秋寒惊喜地叫道,日渐相熟之后,他便不再叫她“崔大夫”,而是直呼其名了。   她本轻笑着同他打了招呼,可一眼瞥见了他身后站着的人,瞬间就变了脸色,“你怎么来了?”她敛了笑,快步向那人走去。   裴川见藏不住,登时举足无措,无奈之下,他指着林秋寒道:“我说了不来的,可是他……非要我来。”大概他也觉得这样不太君子,特别是当着众多弟兄的面,是以少了许多底气。   林秋寒狡黠地眨着眼,“哎——”他扬声道,“天地良心!从前嘛我承认都是我逼迫你的,可是这次是你自己说快闷坏了,求我带你出来的,在场的可都能作证。”   众人都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她瞪着眼,嗔道:“你知不知道这个天又冷又湿,一个不小心就会留下病根,要是寒气留在体内,往后伤口在阴雨天都会疼的?”   “我穿得挺多的……”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声地道,见她面上没有一丝松动,便停止了辩解,“我现在就回去。”说着转身就往回走。   “站住。”她在身后叫住他,“来都来了。”她没好气地道。   众人都憋着笑,就连沈越看得也是目瞪口呆,南临世子桀骜冷峻的架势他可是见识过的,此刻的他却像一匹被驯服的野马。   大家又一道往里走,裴川路过沈越身边时接过了他手中的药箱,顺道同他对视了一眼。方才进来时裴川就注意到了沈越对她的刻意讨好和看她的眼神,这其中的意思他怎会不明白?   裴川肃杀的眼神中露出的警告让沈越心中咯噔了一下,这让他不由地怀疑方才亲眼所见裴川在崔琰面前做小伏低的场面是个幻觉。   崔琰这才知道他们此番前来是为了沈家二夫人的死。据报官的管家说二夫人是昨夜死的,按理当时便应该去报案,可沈家却迟至今早方才派人去府衙。不用说,定是衡量了许久才做的决定,对于这些大户人家,面子永远是排在第一位要考虑的。   沈府正院由大房居住,二房则住在正院东侧一处三进的大院子里。一行人赶到时,发现院门由几个家丁把守着,里面一个下人也没有,只有沈家几个老爷站在院子里,个个看起来忧心忡忡。   在这几个老爷的带领下,一行人到了案发现场,虽然他们曾经想过不报案,找个急病发作而死的由头遮掩过去,可也知道事关重大,是以并未擅动现场。   因为胡伯今日跟了来,所以崔琰并未参与验尸,只是在一旁看着。沈二夫人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自死亡到现在已经过去五个时辰,隆冬腊月,尸体早已僵硬。她死样可怖,依旧睁着眼,浑浊的眼球里依稀可见临死前的恐惧和挣扎,手脚都蜷缩着,似乎死前经历了痛苦的痉挛,口鼻处有干涸的白沫。看起来像是中了某种毒。   果然,胡伯粗粗地查看了下便向着众人道:“应该是服了□□。”   死因初步确定,林秋寒便示意邢鸣带人四处查看。房内除了倒了一张凳子,地上撒了些燕窝羹,其他还算得上井然有序。   “还劳烦各位告知发现死者的经过。”林秋寒向着沈府几个老爷道。   沈府几个老爷相互看了看,大老爷赶忙出门吩咐看守的家丁去带人,二老爷则道:“回禀大人,贱内出事是被一个叫四明的丫鬟发现的,此人事发后就被看管起来,请各位大人稍等,这就去带来。”   片刻之后,一个长相平平的丫鬟被带进来,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被带进来之时嘴里还在自言自语,“是白蕊回来复仇了……”   邢鸣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沉浸在当时惊慌的情境中,嘴里念念有词,最后还是被沈二老爷大喝了一声,她才回过神,胆怯地说起了昨晚那些可怕的经历。   “昨晚是奴婢当值,大概戌时左右,夫人说要吃燕窝,我便去给夫人炖了燕窝,快到亥时我将燕窝给夫人端过去,她就说不用伺候了让我下去。我刚刚睡下就听见房内似乎有什么摔碎了,可是又不听夫人叫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会又听见一阵声响,我不放心,这才起身,在夫人房门口叫了几声都人应,这才推门,但是门从里面拴上了,我用力撞了几下才将门撞开,就发现……”她身体猛地颤抖起来,不敢再去看沈二夫人,只用手指着尸体所在的方向,“就发现夫人躺在地上,已经……没气了……”   说完,她又恢复了神思恍惚的样子,“是白蕊的鬼魂杀了夫人,是她回来复仇了……”   “胡说什么!”沈二老爷又喝道,“休要装神弄鬼,我看就是你杀了夫人!”他怒瞪着她,却看不出有丝毫的伤心。   “哎——”林秋寒上前打断他,“二老爷伤心,这可以理解,不过这无凭无据就说她是凶手,怕是不太合适。这样,不妨听听她为何要这么说,如何?”   四明盯着前面这个满面温煦的男子,紧张害怕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但依旧有些怯怯地道:“我看见了,就在那儿,”她指着窗外,“昨晚夫人死的时候她就站在那。”   “一派胡言!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神一说!”沈二老爷拂袖怒道。   “我没有胡说,昨夜夫人临寝前是我给梳的发,我亲手将她的耳坠取下来的,可是你们看,她耳朵上戴的就是白蕊的芙蓉坠。”她抬起头,看着他道,“老爷,这坠子你可是认识的。你看……”   众人都朝尸体看去,果见褪了妆的沈二夫人耳朵上戴着一副小巧别致的芙蓉坠。   “那么这个白蕊是谁?”林秋寒问,看似平静的话语里透着不由得你不答的压迫感。   “回禀大人,”沈二老爷瞪了四明一眼,“白蕊原是这府里的一个丫头,死了已经有三年了。”   “怎么死的?”林秋寒和又问。   沈二老爷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他迟疑着不开口。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沈大老爷走到他身边,微愠着道,显然对于他平日的行事也很有些不满。   他听了兄长的训斥,低下头去,虽然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毕竟理亏,只好硬着头皮说道:“白蕊本也是贱内身边的丫鬟,大约三年前一病死了。”   四明抬头看向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头。   裴川扫了她一眼,走到窗边,一扇一扇挨个地推着,每一扇都拴得紧紧的,突地,一扇窗轻轻一推便开了道缝,他撑开那道窗,细细看着,“凶手应该就是从这里进出的。”   大家都围上去看,发现窗沿上留有浅浅的泥水印迹,这两日下了雨,这个印迹应该是凶手脚踩窗沿留下的,可惜窗沿太窄,并不能看出整个脚印的轮廓。   案发现场查勘完毕后,邢鸣又向沈家几位老爷交待了几件事情,便将尸体抬回了府衙,以做进一步的查验。   林秋寒则道:“府衙查案期间,怕是要经常来叨扰,还望诸位见谅。”临行前,见四明依旧缩瑟着,又瞥见了她手腕间几道深深的勒痕,便又道,“噢,这个丫鬟是很重要的人证,我们暂且也要带走,以防万一。”   出了沈府,崔琰便关切地问裴川:“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裴川一手拎着药箱,一手牵起她冻得冰凉的手,笑道:“哪里就这么弱了。你就是对我的底子不放心,也该对你的医术放心才是。”   她睨了他一眼,“我送你回去。”   “哎——”他拉住她,“我同你去医馆吧。”   “去医馆?”   他点头,“我想去拜会一下沈老先生,按理早就该去了,这么多年,多亏有他照拂你。”   她想了下便同意了,“也好,今日就在医馆给你换药。”   两个人去买了些茶食,一路走到了同济堂。刚到后院,就见迷亭先生正被推出门,“师兄,我知错了!师兄!”沈老先生的门依旧紧闭着,他又扯着嗓子叫道,“崔琰这不是没事么?师兄,你让我进去!冷!”   “这老东西,一辈子都这么记仇。光偏向自己的徒弟,我还是你师弟呢!”他理了理衣衫,小声地抱怨着,抬眼见裴川和崔琰走进来,如见了救星般,“徒儿!丫头!你来得正好,自打从南夷回来这都第五次了,他就是不见我。我明日就要走了,下次再见还不知什么时候,你们帮我说说。”   “走?”崔琰道,“又有人找你制毒了?”   “没有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我虽顽固,可还比不上你师父,唉——南夷之行我想了许多,也许你们说得对,人总要有自己坚持的东西,我准备四处走走,说不定能找到答案。”   “那你先在前面店里等着,我们进去试试看。”崔琰道。   进了门,鼻尖便萦绕着浓浓的药香,一个长眉白须的老者正持一杆小秤称着药,他健朗而有风骨,一身暗白色长袍,更是添了几分仙人之姿。这便是当世医术卓绝的同济堂堂主沈延风。   “师父。”崔琰轻唤了一声。   沈延风抬头瞧见了她身侧的人,心中了然,便欠了欠身,“想必你就是南临王府的世子了。”   裴川连忙躬身行了晚辈之礼,“晚辈裴川。先生是崔琰在这世上最亲近的长辈,晚辈此时才来拜访,实属不该,还望先生见谅。”   沈延风默然地点了点头,“你此番死里逃生,实属不易,自然应以养伤为要。”   二人交谈之余,崔琰去泡了茶来,沈延风便指着她向裴川道:“我这徒儿心大得很,于医术方面也颇有天分,成婚后世子可别拘着她。”   “自然。”裴川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她这一点也是我所欣赏的,不光是我,家父家母于这点上亦不是拘泥之人,他们也都认为女子是可以和男子一样行走天下、建功立业的,所以先生大可放心。”   沈延风满意地捻着胡须,又道:“这针黹女红、洗手作羹汤之类的她也是一样不会,你要受点苦了。哈哈……”   “师父!”崔琰不想他突然揭了自己的短,霎时间红了脸。   裴川见她一副娇羞又嗔怪的小女儿态,不由地心头一荡,“这也无妨,本来也没谁规定这就该是女子分内之事,再说,我南临王府也无需她会这些。”   沈延风松了口气,除了有些替自己的外甥白苏觉得可惜外,对于面前这个丰神俊朗、才智出众的南临世子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的徒儿终于有了一个可靠的归宿。      ☆、芙蓉往事   虽然是初次见面,又隔了辈分,可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谈笑晏晏。崔琰给他们添了数次茶水,直到茶色渐淡,她扭头看了看前堂的方向,便道:“师父,迷亭师叔……”   话未出口,便被沈延风抬手止住,“你不要替他说话,我是不会见他的。”   “他就要离开了,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对于这个与他们拥有完全不同观念和行事风格的师叔,虽然对他的做派不能苟同,但是毕竟师出同门,且多年来师父对他的关切她都看在眼里。就如眼下,他虽然将其拒之门外,可是心中亦是不忍的。   “琰儿,”沈延风望着她,“你我都知道他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叫‘毒药不会害人,是人害人。’他痴迷于炼制毒药,这本没有错,可是不管是谁,那人的目的是什么,只要给钱他就给人制毒,这难道不是走偏门吗?多行不义,这次竟然差点要了你的性命,焉知今后不会发生比这更加可怕的事情?”   他的担忧与苦心,她岂会不明白?“师父,”她道,“我虽经历浅薄,可也知道人这一辈子,对于天地、世事乃至人生的想法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所谓浪子回头,为时不晚,我能看出我们在南夷的经历对于迷亭师叔是真的产生了触动,他自己也说这次是要四方游历,或许再多一些见闻和经历,他真的能改变从前的想法也说不定。”   沈延风捻着白须想了片刻,接着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希望真如你所说。你让他进来吧……”   同济堂后院崔琰屋内,炭盆烧得旺旺的,又恰巧今日天气是难得的和暖,煦柔的光透过撑起的窗照进来,屋内更是舒适宜人。崔琰正仔细地替裴川拆纱布换药,衣服半开,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肌肤,他看着清瘦,实则全身都练就了线条饱满结实的肌肉。她是医者,平日里难免会看到男子的肌肤,早已司空见惯,可从未像面对着他这般面红耳热过。   偶然抬起头,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这让她羞涩中更觉奇怪,不由地低头重新审视了一番自己,“我有哪里不对吗?”   不想他却摇摇头,眸中闪过一丝庆幸,“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我们是真的又回到这般美好的年纪。”转而,他眸中的庆幸转为无尽的苦涩,“那时是我的疏忽,是我的疏忽害了你。陛下召我回京商议北境之防,我刚刚离京,太后便下了懿旨要我们在七日里完婚,她暗地里打听到你是南临府最声名狼藉的女子。她本意是借这桩婚事打击羞辱我南临王府,可是她不知道我途中接到消息有多么的欢喜,但我身负圣命,只得先赶去北境调整布防再回南临府。我算好时间,这是赶得及的。你托人给我的书信秋寒倒是及时派人送到了我手中,我也给你回了信,可是送信的那个属下并未见过你也不知晓崔府的状况,信恰恰被冒充你的崔璎扣下了。虽然我在大婚前一天傍晚回到了南临,可是就差了那么一步……”   他顿住,再也无法说下去。在他上一世的余生里,他最后见到她毫无生机的样子是他始终无法摆脱的噩梦。他本以为风尘仆仆赶回来会见到她被大红嫁衣映红的脸,可是等待他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这都是他的错……   他望着她,眸中湿润,“是平阳郡主雇了正九门的杀手杀了你……”   她微微惊讶地仰起头,这倒是她从未想到的答案。可是也是奇怪,当真正知晓了这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的答案,她心里并没有多大的波澜。   她的手正覆在他胸前的伤口上,一阵酥麻的感觉随即传遍他全身,他动情地将手覆在她的手上,身子微微下俯,两片不薄不厚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她盯着他泪意朦胧的双眸,心中涌动着无尽的疼惜,便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跟着滑下白洁的面庞……   他亦合上眼,肆意地掠夺,尽情呼吸着她唇边清淡甜香的气息。   回到府衙后,胡伯当即便对尸体进行了更为细致的勘验,又有了两个发现。林秋寒据此做了推断:一是死者服食□□后曾经口吐白沫,口鼻周围有手抹的痕迹,可从白沫被抹所留下手印的方向看并不是她自己抹的,而是有人从她身后抹的,看来她未死前凶手捂住她的口鼻又送了她一程;二是死者左耳后方有浅显的伤口,显然是被那芙蓉坠划伤的,可见芙蓉坠亦是凶手在慌乱中给她戴上的。   一个深宅大院的妇人,自然不会与外人结仇,就算有这个可能,外人即便要寻仇轻易也进不来。再者,要让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主动去服食□□几乎不可能,只能是误食或者被哄骗,可当时她正准备休息,按理不会再进食,所以凶手是如何让她服食了□□的?   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将矛头指向了熟人作案这一方向。   说起来是一家子,可这大宅子里的勾心斗角从来也不是和风细雨的。   那个叫四明的丫鬟,当着主子的面自然藏着好些话不敢往外说,如今也只有她才能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我记得你在沈府里一直说是白蕊回来复仇了,你为何要这么说?”林秋寒问四明。   四明离了沈府,自然不似先前那般畏惧,说话也有了些底气,“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这让大家想起在现场她的确是指着屋外说看见白蕊就站在那儿。“深更半夜的,你看见的不过是窗户外的一个人影,你确定那人就是白蕊?”邢鸣急问。   四明很肯定地点点头,“虽然只是个影子,可是我能确定她就是白蕊。从前她活着的时候经常梳着那种高高的拱桥型的发髻,她自己还给起了个名叫彩虹髻,整个沈府只有她一个人会梳,我们多少人都跟她学过都没学会。那天站在窗外的人就梳着彩虹髻,大人们说,这不是白蕊是谁?”   林秋寒思索着点着头,“那她要复什么仇?”   听到这话,四明沉默了,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可眼瞧着一位位正气凛然的官爷,便打消了顾虑,说出了一段老套的、高门大户经常发生的故事。   白蕊和四明一样,本是二房丫头,只是她长得不赖,这便犯了二夫人的大忌,是以不让她近身伺候,进府三五年还只是个粗使丫头。   可是即便如此防着,白蕊还是被二老爷给瞧上了,虽然她心下无意,可是如何敌得过他连哄带吓?连反抗都缺点气力。他还威胁她若是不从便以魅惑主子的由头将她赶出去。她家中贫寒,父母老病,弟妹尚幼,若是被赶出去,用什么来支撑家中度日?她又惊又怕,可是一腔冤屈无从申诉。就这样,二老爷背着二夫人占了白蕊。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二夫人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还搜出了二老爷送给白蕊的一副芙蓉坠。家丑不外扬,二夫人不去怪罪二老爷,却给白蕊安上了偷盗家主财物的罪名,命人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不到半个月,她便因伤势过重染了寒疾一命呜呼。   “不过……”四明迟疑了下,“我们都悄悄地议论过白蕊并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毒死的。”   “你确定?”林秋寒瞬间警觉起来。   这一问,四明倒更加犹疑了,她摇了摇头,“奴婢并不能确定,不过是下人们之间相互议论的无稽之谈。只是那时我也去瞧过她,她身子不弱,身上的伤不过十日便好得差不多了,虽说得了寒疾,也不像是要死的样子……”   “噢,”她突然抬起头,“听说她死的时候也是口吐白沫,就像二夫人一样……”   “那你们二夫人这段时间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吗?”林秋寒问。   “有!”   “怎么不正常了?”   “她这阵子总是疑神疑鬼的,稍微有点声响都要惊上半日,我们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若是不在意碰到了什么就不是打就是骂的。还有,她最近也不让少爷小姐们往这里来请安了。还有还有,吃的喝的都要我们给她试了才吃。”在她看来,二夫人似乎早就预感到白蕊要回来找她寻仇了。   林秋寒握拳抵着额头,若真是替白蕊报仇,那此人就应该是和她交好的人,不过也有可能是借着这桩旧事掩饰自己。想到这,他即刻派邢鸣去沈家要了全府下人的花名册。   邢鸣从沈府带回花名册的同时也弄清楚了整个沈府的人口情况,单说这沈府二老爷,一妻三妾,怪的是这三个妾都无所出,只有正妻二夫人生了两儿一女。平日里,二夫人不甚得人缘,特别是对待下人,刻薄寡恩,猜忌心特别强,屋内丫鬟都是姿色平平。可即便这样,二老爷还是纳了三房妾,外面的莺莺燕燕更是多得数不甚数。   林秋寒一边听邢鸣说话,一边翻看花名册。突然,他凑近了花名册慢慢念着:“素……梅……”   说着他向邢鸣招招手,“你来看这个是不是写的‘素梅’二字?”   邢鸣凑过去,只见花名册上一个个名字中间被划掉一个,虽然被墨迹挡住,可隐隐约约还能分辨出是‘素梅’二字。“可不就是‘素梅’么?好端端的划掉做什么?难道也死了?”   林秋寒摇头,翻了翻前面,指着另一个名字道:“不会,你看死了的是用朱笔画圈,再在旁边写个‘卒’。赎身出府的呢,则用黑笔画圈,写个‘出’。这个直接划掉的还就只有这一个,你去问四明,看她知不知道这个人?”   不一会,邢鸣便回来了,“大人,她说不认识这个人,她是白蕊死之前不久才进的府,这素梅许是她进府之前在二房的丫鬟。要不我再去沈府一趟?”   不料林秋寒起身就往外走,“我和你一起去。”   这次接待他们的就只有沈二老爷一个人,他坐立不安,两只手简直不知放在哪里好,“不知林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他刻意逢迎着笑道。   “噢,先前同各位老爷打了招呼,这个时期怕是经常要来打扰。”林秋寒笑道。   沈二老爷愣了下,显得很不好意思,他太紧张了,这话是多问的,便改口道:“这是自然,在下的意思是大人是不是有了什么发现?”   林秋寒摆了摆手,“我只是来问问府上可曾有个叫素梅的丫鬟?”   “素梅?”沈二老爷忽然间脸色大变,略带点憨气的脸一片灰败,显得很是呆滞。   “对!”林秋寒加大音量,想将他的神思拉回来,“素梅。”   二老爷回神,断断续续地道:“有……她本是贱内的丫头……后来我收她做了妾……”   “还请二老爷将她请出来,我们要见她,从花名册上看,她和白蕊是同乡。”林秋寒道。   “她……”二老爷支吾着,有意识地躲避着他们的目光,“她……失踪了……”      ☆、另有玄机   “什么?”林秋寒和邢鸣一同叫道,震惊之余对于沈府有人口失踪也不报官显然也是不满。   沈二老爷惭愧地点着头,接着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口茶,润了润喉之后才镇定一点,“因为是丫鬟抬上来的妾,这么些年也无所出,所以……”他余光偷瞄到林秋寒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便又赶忙道,“噢,大人,我府上已经着人去四处寻访了,况且也才没几日的时间,想着一定会找到的,所以暂且未报官。”   邢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究竟有几日了?”   “大概……十天了……”   “怎么失踪的?”   “这……”沈二老爷显得也很疑惑,“好好的人就没了,前一天晚上还跟丫头们一道做了针线活,第二日一早丫头们再去敲门就没见人,屋子里什么都是好好的没动过,各个门看守的也都说没见过她,整个宅子里都翻了个遍也没找着人。”   “胡闹!”邢鸣不禁怒道,这两日对于这个南临府数一数二的大户的做派他是见识了,是以再难忍住心中的不满。   沈二老爷一愣,随即便接连道:“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   林秋寒亦不想再听他啰嗦,便道:“我有一事,既然素梅是二老爷的妾,那为何四明却说不认识这个人?”   “噢,大人有所不知,素梅被收房后便改了名,叫流菲,这是四明入府之前的事情,加之府中对下人管教极严,不准妄议主子,即便四明听说过流菲从前就是府中的丫头,大概也不会知道她从前的名字。”   “既如此,就请二老爷带我们去看看素梅,哦不,流菲的住处吧。”   在二房,除了下人住的偏院,大概就属流菲的住处最为偏远,可见她在三个妾中也算不得受宠。据沈二老爷说这间屋子自她失踪后就一直未动过,一切都还是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候的样子。   屋子里装饰简洁,不多的家具、物品都井然有序,让人一目了然,连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皱褶。   邢鸣带着小六和大刘仔细查看现场,林秋寒也四处转着,不过一会,三个人便围拢到林秋寒身边来,“没有发现。”邢鸣有些丧气地道。   林秋寒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皱着眉踱步至床前,从床单到被褥,又从被褥到帐幔,最后将目光定在床尾的帐钩上。   “大人有什么发现吗?”邢鸣跟上去问。   只听他叹了口气,“这个流菲怕是凶多吉少了……”   “什么!”沈二老爷大为惊骇,虽然他并不十分喜爱流菲,但是那边夫人才刚刚遇害,现在听到这个消息难免心中难过。   林秋寒瞥了眼几乎不能自持的二老爷,用手挑了挑那个帐钩,“你们看,这屋子虽然清简,但是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床单、被褥一丝皱褶都没有。试想,一个连床单被褥上的皱褶都要扯平的人,怎么这个帐钩倒挂得如此马虎?偏偏床头这个挂得如此妥帖。”他又指向床头那个帐钩。   大家这才发现床头那侧的帐幔被挂得很是用心,层层叠叠的纹路像是密密的波浪一般让人赏心悦目,而床尾那侧的则像是随手之举,对比起来就有些匆忙的意味了。   邢鸣随即上前,“大人,这个帐钩被解开过又重新系上去的。”说着,他解开帐钩递给林秋寒。   系着帐钩的姜黄色绸子紧吧得厉害,显然是经过有力的拉扯。他轻轻握了握手中的绸子,“我猜测流菲被人用这根绸子勒死了。”接着,他又环视了下四周,指着屋子正中那张桌子道,“把桌子抬开。”   小六和大刘将桌椅都挪开,大家便在原来桌腿跟椅腿的位置找到了极少量的碎瓷沫,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凶手心思细密,将流菲杀死后还记得要清理现场,只是再镇定细致的人在这样的慌乱中也难免有疏漏。   “大人你看!”邢鸣的头几乎要贴到地面,“这儿有点血迹。”   几人凑过去看,果见一块青砖的边沿有一滴颜色已经发暗的血迹,就这么一小滴,比针尖也打不了许多,故而并不容易看见。   “应该是凶手收拾这些碎瓷时不小心被割破的。”林秋寒道。   “大人。”小六轻轻开口道,“你说这两起案件是不是同一个人做的?”   林秋寒沉吟片刻便摇了摇头,“我看不像,虽然二夫人曾经苛待白蕊,而流菲与白蕊又是感情十分要好的同乡,表面上两起案件都与白蕊有那么点关联,可是作案的方式又完全不同。”   是的,二夫人被害应该是有预谋的,而流菲被害则更像是临时起意。   “可是这也并不能肯定就不是同一个人作案哪?万一……”小六摇头。   “你看,流菲人都不见了,如果是同一个人做的,那按理他也应该将二夫人的尸体处理好才是啊。”邢鸣反驳道。   “万一他是来不及呢?当时动静那么大,四明都听见了,他逃都来不及,怎么会顾得上尸体呢!”小六依旧不服气。   “你哪来那么多万一?这是综合分析,你懂吗?不是光凭一两个疑点就否定的!”邢鸣扬手假假做了个要抽他的动作,他就急忙闪到一旁去了。   林秋寒倒是笑着向小六道:“不错啊!凡事都不是绝对的,说不定你说的是对的。”   “大人,要不要请裴世子来看看?”邢鸣问,不过他显得有些犹疑,“就怕……”   林秋寒哈哈一笑,“处了这么久你还不了解崔琰那丫头的脾性?她是最面冷心软的。这样,我让她跟着一起来,她亲自陪同照料着不就不怕了么?”他抬眼看了眼屋外,“今日天色不早了,明日再说吧。”   第二日一早,林秋寒就和裴川、崔琰一同去了沈府。裴川一边查看流菲的住处,一边听林秋寒说着先前的发现。   时候尚早,天色阴沉,凛冽的风刮在脸上如刀削般疼痛。裴川的伤势虽说一日好似一日,但是崔琰依旧不能放心,好不容易被林秋寒说动让他出来,自己还是紧跟着不离身侧。   他浓眉紧锁着,正专注地四处查看,片刻之后,他直起身子来到了院子里,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松动,显然也是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众人也都跟着走出来,占满了这个并不大的院子。中间一道石板路通向院门,路的两侧是花圃,正值冬日,花圃里光秃秃的,唯有台阶下方两大盆腊梅枝上缀着的嫩黄色花苞显出些许生机。   裴川犀利的眼神扫视着院子里的一切,突地,他微微府下身子看向那两盆腊梅。崔琰不明就里,心中猛地一紧,快步至他身边,“怎么了?可是伤口不舒服了?”   他一愣,旋即安抚地朝她笑笑,“不用紧张,我没事,你看这两个花盆旁边的痕迹。”   她舒了口气,向着他说的方位看去,大家也都看过去。“有什么不对吗?”大刘挠着头问。   裴川不作声,他向来话少,这种费口舌的事也轮不到他来做。邢鸣便指着地面道:“你看这一圈灰土,明显比这腊梅盆大许多,所以,原本这里应该放着一口大缸,腊梅是才搬来的。”   “这……能……说明什么?”大刘依旧不解。   “哎呀!那么一口大缸,”邢鸣比划着,“藏一具尸体,不是正好么?”   “啊!?”大刘张大了嘴巴,似是不信。   就在此时,沈二老爷着急忙慌地跑来,边跑还边理着头上的玉冠,“失礼失礼!让各位久等了。”   林秋寒也不跟他客套,不等他站稳便指着腊梅的方向问道:“请问二老爷,这里原本放着什么?”   “这……”二老爷一脸茫然,他在流菲失踪前已经许久未到过此地了,对于这里的一切自然陌生得很。“快去叫管家来!”他向着跟来的小厮道。   那小厮一溜烟跑开去,不一会就引着李管家匆匆而来。“各位官爷,不知叫小的来所为何事?”恭敬有节地寒暄之后方才淡淡地招呼了声“二老爷”。   李管家是沈府的总管,对着官府的人倒是客套有加,对沈二老爷显然就不那么尊敬了,也难怪,沈府长房当家,他自然是跟随着大老爷、大夫人掌家,向来对这个行事荒唐、只知吃喝玩乐的二老爷是看之不起。沈二老爷何尝不知这点,素来对于李管家的目中无人心存怨怼。今日当着诸位外人的面,自然想要拿出主子的威风来。   “诸位大人想知道这里原本放着什么,所以唤你过来。”二老爷故作威严地道。   李管家点头想了下,“回诸位大人,这里原本放着一对大缸,夏天里长的水莲,不过上个月少爷小姐们顽皮,在这里玩耍时将其中一个打坏了,当时就被清走了。小的瞧着单剩一口缸放在这里不甚像样,又看缸里的水莲早就枯了,快过节了,这院里一点喜气都没有,就着人将这口缸抬走换了一对腊梅来。”   “什么时候的事?”裴川道。   “就在发现戴姨娘失踪那天早上。”李管家脱口道,当天碰到这样重大又离奇的事情,想不记得也难。   众人都惊奇地相互对视着,看来他们猜测得不错。   只听李管家继续道:“戴姨娘不惯早起,所以先前一天我就派人跟她说了一下,这样第二日她听见动静不至于被吓到。”   “你们抬这口缸时就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吗?”林秋寒问。   “不对劲?”李管家似是不解,“没有。当时天还没亮,黑黢黢的,也看不清东西……噢,倒是抬缸的小厮咕哝过一句缸太重了。我当时还呵斥了他。”   “那口缸现在何处?”邢鸣急问。   李管家陡然一愣,像是未料到他们会追查一口缸似的,不过到底是掌事多年的老管家,瞬间的失态之后依旧恭敬地道:“就在府里的库房里。”   “快带我们去看看。”   “这……是。”李管家边应着边在前面领路。   一行人便跟着李管家往库房去,裴川因伤没好利索,就和崔琰走在最后面,渐渐地落了他们一大截。   “你说沈二夫人和流菲是不是同一个人杀的?”崔琰问他。   他侧着头看她,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她小巧圆润的鼻尖被冻得发红,点缀在白皙的脸上,添了几分俏皮可爱,便笑着道:“冷吧?”不等她回答,便牵了她的手。“依我看倒不像是同一个人做的。”   “是这宅子里的人干的?”   “八成是。”   “上一世这个时候很太平呢,许多事情跟上一世都不一样了。”   他顿住脚,轻轻呵了口气,不舍地望着她道:“不一样才好。”   她从他的眼里看出惧怕跟痛楚,心不由地揪紧,自他醒来,她从未主动问过他上一世她死后的事情。因为她不敢想象他的余生是如何度过的,独活的人往往以生为地狱,永远也挣脱不了心理上的枷锁。      ☆、不翼而飞   沈府很大,从流菲的住处走到库房时朝霞已经染红了东方的天空。李管家在手中一大串钥匙里摸索了半天才挑出库房的钥匙,他背对着大家站在台阶上开门,手微微颤抖着,沈二老爷不耐烦地上前催促他。   院门终于被打开,众人涌进去,只见院子里零零散散放着许多废弃的物什,却不见有大缸。   “缸呢?”二老爷粗声粗气地问着。   “就在……”李管家指着一个角落,突然脸色大变,“咦?怎么不见了?那日我明明叫人把缸放在这里的……”他跑到方才自己手指的方向,四下里转了转,惊惶地叫道,“那口大缸不见了!”   “不见了?”二老爷借机发挥起来,“说!你把大缸弄到哪里去了?”   面对二老爷的质问,李管家面上并无怯色,“二老爷莫要诬赖小的,那日小厮们的确将缸抬到这里来了,至于怎么就不见了小的确实不知,二老爷若是不信,就将那两个小厮叫来对质好了。”   他的态度让二老爷登时觉得面上无光,更加不管不顾地嚷道:“对质?方才你自己也说当时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那两个小厮知道什么!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心,好端端的想起来去给你八辈子也想不起来的院子换花盆?偏偏你换了花盆之后戴姨娘就不见了,说,人是不是你杀的?”   真是个没有瓤子的……   “二老爷!”李管家正色道,“人命关天,这样的话可不是张口就来的。”   裴川听得直皱眉,向着邢鸣使了个眼色。邢鸣会意,带着两个衙役将李管家带出了院子。还没尽兴的二老爷不解其意,自然也没人给他解释,只得尴尬地站在一旁。   “呵呵,”林秋寒笑道,“二老爷一早就陪着我们,想来也乏了,不必再陪着我们了。再者,这接下来的事情就牵扯到案情了,不太适宜让府衙之外的人知晓,所以……”   二老爷听了连连称是,当即就离了这里。片刻之后,邢鸣便回来了,看来他并未费多大力就知晓了实情。   沈府这种人家就像一株大树,各种各样的人寄生在这株大树上,肆无忌惮地汲取它的营养,却不会顾及它的长势如何。在这座大宅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李管家也不例外。他虽然兢兢业业辅佐着主子打理家业,平日里却也想方设法地占点小便宜,大房虽然知道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无伤大雅,给点甜头给他才能更好地卖力。   他有个本家侄儿,就住在离沈府不远的地方,常常帮他将一些闲置的东西偷运出去变卖,恰好这库房旁就有一扇小门,出入方便,不会被人发现。就如这次,一对大缸坏了一个,剩下的那个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用到了,主子也不会查问,是以当天他让小厮用板车拉到这里,为了方便运送,他并未让小厮将缸抬下来,准备等他侄儿来直接将板车拉走。可是万万没想到,三日后他约好侄儿再来时发现缸竟不翼而飞了!他自己心中并不磊落,是以这件事情只好就此作罢。   看来凶手对李管家很是了解,发现了他的秘密并加以利用,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将尸体运出了沈府。   大家从库房旁的门出来,发现门外是一条幽长的巷子,一头是死胡同,一头不知道通向哪里。他们顺着路走了大约半里路就见一个路口岔了两个方向。   就在众人商量着要兵分两路时,裴川抬眼看了看那两条岔路,低头略微思索了下,“应该是往这里去了。”他指着左侧的那条道说。   “为什么?”   “秋寒,你想一想这条路可以通向哪里?”裴川问。   林秋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向着左侧那条路张望着,突然他猛地拍了一下脑袋,“义庄!”   “若是这宅子里的人,即便出来时间也一定很紧,从这里走不过二里路就是一个义庄,那里放着好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对凶手而言正是一个好地方。”裴川道。   就在大家都往左侧那条路走去时,小六在迈开腿之前弱弱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有可能去那里呢?”   邢鸣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那里通向集市,你见过凶手推着一具尸体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的吗?”   晨间的雾气刚刚散去,破败的义庄依旧笼罩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怖氛围里。这里人迹罕至,阴沉诡异,破旧蒙尘的幡布自梁上垂下,一口口破败的棺材无序地摆放着。凝滞的空气时不时被乱窜的野猫搅动着,沙哑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冷不防地,小六不知从哪里角落里发出一声叫唤,邢鸣刚要探出身子呵斥他不要一惊一乍的吓人,却看见了小六面前的东西,神色骤然大变,“世子、大人。”他边招呼其他人边朝小六那走去。   一辆板车翻到在地,那口大缸碎了一地,缸里早已枯萎的水莲和着淤泥洒落在大大小小的碎片里。   一片狼藉里却不见尸体!   邢鸣带着几个人又里里外外找了找并未找到尸体。   显然这个义庄只是凶手暂存尸体的地方,他知道李管家很快就会将大缸运出去,所以抢先将缸运到这里来,后来才将尸体弄走。   “这个年弟兄们是过不安稳了。”裴川向着林秋寒道。时值年下,这沈府每天里进进出出至少数十人,就这些人就够他们忙一阵子的了。   林秋寒长长地伸出双臂,脸上依旧笑意吟吟的,至少这方向是有了。“无妨,”他转向着众人道,“兄弟们,把凶手揪出来,本大人正月里给你们放假!”   “万一……正月里破不了案怎么办?”小六站在最后面轻声说道。   跟来的兄弟们登时都怒视着他,转身将他团团围住。   “说什么呢!乌鸦嘴。”   “快过年了,别尽说些不吉利的!”   ……   崔琰“哧”地一声笑了。裴川也难得微微地露出笑意,他牵起她的手,“饿了吧?我带你去吃早膳。”   耳尖的林秋寒凑上来:“好咧!天渡楼是不是?听说近日他家新上了个什么水晶虾饺很是不错。兄弟们,今日裴世子……”   话未说完,只见裴川伸出手臂抵在他胸口,“谁说要带你了?”   二人相携着离开了义庄,留下林秋寒还在背后大喊。   “哎——人多热闹不是?”   “当真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兄弟……”   两日后便是年三十,南临府从一大早开始便沉浸在连绵不绝的鞭炮声里。于寻常百姓家而言,无论是坎坷还是平顺,总算是又过了一年,每年到这一日家人能齐齐整整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就比什么都重要,剩下的,就交给祈盼吧。   自祖母去世之后,她每年的除夕都是和阿窈冷冷清清地过,不过阿窈也尽量营造出过年的气氛来,吃过年夜饭就会教她剪窗花,然后到院子里放烟花。虽然算不上热闹,倒也是其乐融融。   而这一年的年关对于沈府来说也是不平凡的,接连丧了两条人命,一个尚未下葬,一个连尸体都还未找到。阖府的人脸上都灰扑扑的,实在没有过年的心情,可这样的大户人家向来最重视祭祀,恰巧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更要靠着祭祀来祈盼家族运道的改善。是以在这样特殊的时期,沈大夫人更比往年忙了十倍,尽管崔琰一再叮嘱她要多歇息,但终究是不能做到,这两日旧疾便又发作了,只好将崔琰再请来给她施针。   “真是不好意思,我倒是有心静养一阵子,可这个时候实在是不得闲,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都要我过问,二房那边又乱了套,这才好了没几天,又要麻烦你,年三十了还让你跑这一趟。”沈大夫人半躺在矮榻上,神色疲累,接过侍女递来的桂圆茶慢慢喝着。   崔琰一边打开药箱,一边道:“夫人不必对我感到抱歉,我是医者,这是分内之事。只是夫人,身子是自己的,纵使有千万火急的事情也不该耽误了治病。”   “你说得是,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都怪我自己把什么都往身上揽。只盼着越儿能早日成家,也好替我分担分担。”不知为什么,对着这个清冷的女孩,大夫人就是想和她多说一些。   崔琰不言,专心施针,大夫人便闭目养神,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屋外寒风呼号,刮得越来越起劲。   不知过了多久,崔琰施针完毕,她缓缓拔出最后一根银针,因为过分专注全身变得暖烘烘的,脸颊也发烫。大夫人早就醒来,正默默地看着她。   “夫人!”一个丫鬟进来传话,“诸位管事的娘子都在偏厅等着呢!”   大夫人刚要起身,瞥了眼一旁的崔琰,便又靠在枕上,“你去告诉她们若没什么要紧的大事就都自己裁度着办,不必来回我。”   丫鬟去了又回来,“奴婢问了,都没什么大事,我说了夫人的意思就让她们散了。”   大夫人点头,不禁觉得一阵松快,“绿珠,快给崔大夫看茶!”   “不了,多谢夫人,我这就走了。”崔琰道。   “哎呀!外面下雪了!崔大夫不妨略坐坐再走?”绿珠爽利地笑道。   看她的穿着打扮应该是个上等丫鬟,况且能在大夫人面前行事说话如此随性,一定很受看重。   “呦!下雪了?”大夫人赶忙道,“绿珠,你去吩咐管家赶快套辆马车,准备送崔大夫回去。”见崔琰要推辞,便又道,“不要推辞,雪天路滑,你一个女孩子家,我不放心!”   正说着,恰沈越大步流星走进来,“母亲可好些了?”   大夫人点头,“崔大夫妙手,方才还疼得像要裂开一样,现在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正让绿珠去吩咐他们派马车送崔大夫回去呢。”   “母亲,我正要出去,不如我送崔大夫吧?”其实他才从外面回来,听说崔琰被请来了,即便怵于裴川那警告的眼神,可还是忍不住往这里来看看她。   “不用了,雪还不大,我想自己走走。”崔琰已经起身,向着门外望了望,“且我还有地方要去。告辞。夫人万万要记得我跟你说的话。”   见她态度坚决,那母子俩只好作罢,眼见着她径直走了出去。   今日除夕,她并不打算去医馆,却记挂着裴川,便准备先去南临王府给他换了药再回去陪阿窈过年。   风不知何时息止了,雪势还没有变大,轻轻巧巧的一片片悠悠地飘落。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清冽的空气,脸上的红晕瞬间散去。她轻快地走着,时不时地伸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手心融化。   刚踏出沈府大门,她便愣住,高高的台阶下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近来因为受伤痛之苦,这个背影更加瘦削,却依旧挺拔,英气潇洒,裹着月白色的大氅,隔着迷蒙的雪幕,如梦如幻。      ☆、暗夜密谋   她快步走下台阶,那人听见声响转过身来,柔和的笑意登时爬上俊逸的面庞。   “你怎么来了?”她又是暖心又是担忧地看着他道。   “来接你。”他歪着头看向她,戏谑地笑道,“崔大夫再忙也该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他只是心疼她这样的日子也要在外奔忙。   “生病哪里还管是什么日子。”她睨了他一眼道,“我正要到你那里去。”   “我知道,就是想来接你,今日就在王府吃年夜饭吧。”   “可是阿窈……”   “放心,已经着人去接了。”   “你怎么不打伞?”   ……   裴羡和赵浔见崔琰来了自然是很高兴,刚用过膳,赵浔就将她拉到房里,从梳妆台一侧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郑重地递给她。   她有些疑惑但又隐约觉得这一定是十分贵重的东西,果然不出所料,竟是一对雕龙凤的金手镯,虽然颜色暗淡,但也能看出这是因为时间的沉淀,泛着厚重的光泽。   她刚要推辞,却被赵浔抢先道:“收下,这是当年长宁的奶奶送给我的,一代代的传了好几代了。我也和你一样不喜欢这些东西,可这不一样,既是长辈的心意,又有传家的特殊意义。”   “多谢。”她笑着点点头。   赵浔笑着取出手镯当即就给她戴上了,满意地啧啧称叹,“你戴什么都好看。”   接着赵浔又拉着她来到正厅,王府的祭祀活动在白日里已经进行过了,此时父子俩正靠着火盆坐着说话,见她们回来了便都抬起头来。   裴川自然瞧见了崔琰手腕上的手镯,她却害羞地将手藏在袖中,两人心中都有些无法言说的神圣与甜蜜,对于将要成亲这件事。   “喏,今日过年,我的礼物送过了,你的呢?”赵浔突地凑到裴羡身边,狡黠地笑道。   裴羡愣住,“你我还分什么彼此?”   “那不行,在这件事上你是你,我是我。”   “可你这不是为难我么?这凡事都由你管着,我是有钱还是有物?”裴羡颇有些无奈地道。   “你这是有意见?”   “不不不不……”当着儿子和未来儿媳的面,这位南临王脸上颇有些挂不住,“让我想想……”   突然,他眼前一亮,即刻叫来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小厮去了又来,手中多了本书卷,远远瞧着像是有了年代。   裴羡接过书卷递给崔琰,“这本《新编百草》是我在偶然间得到的,说是孤本,我又不懂医术,白白放在书架上真是糟蹋了,不如送给你方才体现了它的价值。”   她如获至宝地摩挲着那本医书的封面,惊喜溢于言表,“真没想到王爷这里竟然有这本《新编百草》,师父他老人家求了多年都没得到,相传这本医书是前朝一名不留名姓的女医者历尽千险编著的,对于以前各种医书里的错讹之处都进行了纠正,只可惜因为各种缘由没有为天下所知晓。这位女医者有心济世,结果却不尽人意。”   “既然如此,这本书现在到了你手里,也算是一种机缘,有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完成就是要靠这种延绵不断的努力,虽然是微渺的力量,但慢慢积累下去便可成势。”裴羡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语重心长地道。   她点头,虽然对于这本医书背后的故事心存遗憾,但是总归是件开心的事情,她欣喜地看着裴川,他回以感同身受的笑。   约莫戌时的时候,裴川执意要送崔琰回家,好在雪早就停了,也算不得上冷,她才没有回绝。   一路上到处都是吃过团圆饭出来放烟火的,噼里啪啦的,孩子们捂住耳朵围着炫彩夺目的烟花炮竹奔跑。早有心急的小摊贩赶着从家里出来开了张,沿着街两旁排开去,好不热闹。   阿窈许久不曾出门,今日终于如小兽出笼,简直比小孩子还要开心,这瞧瞧那看看,眼花缭乱的吃食和小玩意让她手足无措。自威震天下的南临王亲自登门提亲以来,她至今都还像置身云端一般,她向来为之担忧的小姐竟然就要嫁给世上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男子。   她偷偷地瞄了一眼小姐身侧这个神情威肃的男子,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她一个小小的丫头礼遇有加。一定是爱屋及乌,她想。   她自然不会知道,上一世崔琰死后,裴川便将她接出了崔府,在王府建了一处同她们的小院子一模一样的院子,单她一人住着,直到他死去,她还被王府好好供养着。   “小姐,这有好多窗花!”阿窈停在一个摊前,兴奋地朝着他们挥手。   各种各样的窗花被铺排开,还有许多被夹在细细的杆子上,随着风轻轻摆动,小小的空间里红彤彤一片,直映到人的心坎里去。   “小姐你看这个双鱼戏荷,剪得也太好看了!剪纸的人手可真巧!”阿窈小心地捧起一张剪纸给崔琰看。   她却笑道:“我看不如你剪得好看。”   “小姐你就别笑话我了,我这种手艺也只能教教你了。”阿窈歪着头贪婪地看着,满心满眼全是窗花。   “呀!”她突然叫道,“我想起来了,去年这个时候我同你一道剪窗花,你剪了一个男子的小像,可不就是裴世子么?”   崔琰登时羞红了脸,有些慌乱地扯住她的手,“哪里有?你别乱说。”   “怎么是乱说?你那手艺剪什么都不像,哎——剪的小像却像极了。”阿窈撇着嘴道。   她飞快地看了眼裴川,他倒是满意地笑着,眼里眉间全是得意之色。“没有的事。”她小声咕哝着。   “还说没有?”阿窈眨巴着眼,“你还对着那小像说什么‘大概就快要见面了’。对了,后来你将那小像夹在一册书里了,叫什么什么集?咱们这就回去翻。”   她又羞又恼,只好撇下他们径直往前走,“还不快走。”   他赶忙跟上去,一把拉起她的手,她本不欲理他,怎料旁边轰的一声炸了个鞭炮,她被吓了一大跳,他便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我很开心。”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道。“谢谢你。”   “嗯?”   “谢谢你终究还是选择与我相遇。若是知道还能和你重逢,就该早一点来找你的。”   “瞎说什么呢!”   崔府在一整天的忙乱之后渐渐陷入平静,心思各异的人们窝在自己的房中盘算着这一年的得失。   崔璎听着远处此起彼伏的炮竹声,心烦意乱。她正憋着一口气,自祖母去世后,今日是家里头一次吃团圆饭时给崔琰留了位置,可是她却没来,后来才听说是被南临世子接走了。   真是不知廉耻的臭丫头,还没过门就巴巴的跑到人家去过年,就这么急不可耐么!   她正要倒水喝,发现壶里的水是冷的,登时火冒三丈,“人呢?都死哪去了?”   一个丫头跑进来,“大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没好气地道:“都到哪挺尸去了?叫了半天没人应!火不生,水不倒。一群下贱坯子,倒要我这个主子服侍你们不成?”   双元低着头,“大小姐息怒,姐姐们都去放烟花了,留下我照看着,方才外面爆竹声太大,小姐叫我一时没听见,是奴婢的过错。”   说着她麻利地将炭盆端出去,生好了火再端进来,又忙忙的去倒热水来。崔璎这才无话。   水倒来了,双元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等着崔璎的吩咐。不过一会儿,只见陈墨言推门而入,双元暗中瞪了他一眼,依旧恭敬地站着。   “你先下去吧,不得我叫你不要进来。”崔璎道。   双元应声而出,刚关好门就飞身上了屋顶。   “表妹这个时候叫我来可是有什么事情?”陈墨言笑问,眼神在她身上游移。   崔璎皱着眉,对于他的不自重感到厌烦,可也耐着性子给他倒了杯水。“今日大节,表妹预祝表兄在新年里能够功名高中,再结个良缘,也好了却姑母的心愿。”   对于她的祝愿他只能敷衍地点点头,这两点都撞到了他心里,功名他是不指望了,可这良缘么……   他名义上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可是无家无业,过了今夜就是二十三岁了,上哪去说个称心的亲事?   “我知道表兄向来心仪四妹妹,可是你的一片痴心竟付之东流了。”崔璎趁机道。   不料他却连连摇头,“这话从何说起?我对四妹妹一向只是兄妹之情……”   话音未落,就听见她一声冷哼,“在我面前表兄就不要装了,你的那点盘算我可是一清二楚。”   他轻咳了下以掩饰尴尬,这也让他明白了她今日叫他来是有图的。“表妹叫我来究竟所为何事?不妨直说。”   她笑着点点头,“表兄果然是个聪明人,那我就直说了。四妹妹眼见着要成亲了,表兄难道一点都没有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样?如今一切已成定局。”   “定局?”她冷笑着,“只要没到拜堂的时候,就算不上定局。”   “难不成你有什么法子?”   “法子倒是有,就看表兄你有没有这个胆。”说着她凑到他耳边说了自己的法子。   还没说完,他就霍然变了脸色,“这怎么成?”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想起了那日在府衙牢中裴川的警告,不由地脊背发凉。   她嗤笑着,“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表兄不横下决心,怎么能达成所愿?”   “可……”   “我也是为了表兄着想,先前表兄进了府衙大牢,那裴川定然让表兄吃了不少苦吧?再说表兄哪里比不上他……”   陈墨言陡然僵在那里,那种全身的骨头都要被压碎的疼痛莫名袭来。他不由地握紧双拳,崔璎的话他再也听不进去,一种复仇的快感窜至全身。   “若是表兄和四妹妹生米煮成熟饭,那裴世子还能要她?南临王府能要她?”   他终于被说动,二人一直谈了许久,不过她没有告诉他的是这个计划的主角其实是她自己,他只不过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过了子时,喧闹了一整日的人们才终于安静一些,该守岁的守岁该歇息的歇息,偶有鞭炮声遥遥传来,于清梦无扰。   南临王府内,裴川才刚刚睡下,突地听见有人敲门,是无回。   屋内重新点了灯,“何事?”   无回递上一个字条,“就在方才双元回来了一趟,说是十分要紧,让我现在就呈给世子。”   他面色一沉,知道定与崔琰有关,就着灯光看完,清峻的脸更添厉色。   他将字条递给无回,无回看了自然气得恨不能现在就去剐了那些祸害。   “你明日就去将双元安排到崔琰院里,这两个人的动静你另派人去盯着,一旦有所动作即刻来报。”   “是!属下领命。”      ☆、虚惊一场   自年前飘了一场不成势的小雪,之后天气一直和暖舒适。初一开始各家各户便开始走亲戚,或忙或闲,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柔煦的阳光里,这样的日子一直要延续到正月十五,而对于那些大户人家而言,则要到正月结束才算真正的过完年。   在这样的时节里,崔府的庶出小姐崔瑶即将迎来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原本,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出小姐出嫁,崔府自然不会特别厚待,可是如今她许的是南临府首屈一指的莫家嫡长子,这样一来,崔府在陪嫁上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更何况,如今她被嘉和公主收为义女,那就更不能马虎了事。   崔瑶即将出阁,崔琰这两日在家的时间便长了些,这倒让她体会了不少闺阁儿女的乐趣。   这一日,她们姊妹正在崔瑶房内坐着,崔瑶正在给莫齐赶制一件长衫,已经差不多完成了,她最后在袖口的位置绣上一排沧浪纹。   “怎么还有这规矩?”崔琰不禁好奇地问。   崔瑶笑道:“你不知道的规矩还多着呢,这成亲的规矩真真是琐碎死人。就说这个吧,成亲前给未来夫君缝制一件衣服,就是向夫家展示一下新嫁娘的女红而已。”   “三姐你的手艺真好。”崔琰看着她不断翻飞的纤手赞叹道。   “哪里,拖延了这么久才终于要做好。”她轻轻抚摸着手下的花纹,羞涩又期待的笑意爬上面庞。“噢,你呀,整天忙这忙那的,倒是给裴世子做衣服这件事要提早准备。”她提点道。   “我不会……”崔琰嘴上说着,眼睛盯着长衫,不知道在想什么。   崔瑶以为她是在担忧府里这么多人,却没有人会替她操持婚事,便拍了拍她的手背,“莫怕,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我会提醒你的,再说,阿窈这丫头心细着呢,这阵子你不在家的时候她都跑我这来了。”   她回神,“多谢三姐。”她见崔瑶已经完工,便将莫府主要人物及各人的脾性、相关纠葛细细地讲与她听,一来为了摸清各人喜好,好让崔瑶准备见面礼,二来莫府家大口杂,崔瑶初来乍到,先前向她吐露过怕不能应付的担忧,她便托裴川派人将莫府上下摸了个门清。   正说着,只见阿窈跑进来,“三小姐!小姐!”她指着身后,“成衣店的人来送嫁衣来了!”   不一会,只见几个老婆子依次走了进来,将一个个托盘整齐地放在案上。崔瑶道了谢便让丫鬟带她们去领赏。   阿窈欣羡地看着这一整套的凤冠霞帔,“三小姐,快穿上给我们看看!”她催促着崔瑶。   “现在?”   她急切地点头,“你穿上一定很好看!出嫁那天肯定乱糟糟的,我都不一定能见到你,你就穿给我们看看吧……”   “好好好……”崔瑶笑道,“正好试试合不合身。”   大红的嫁衣展开时,屋里顿时被映红一片,耀眼的喜色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怪道人常说,女人出嫁那天是一生中最漂亮的一天。”阿窈看呆了,喃喃地道。   崔琰也盯着那团摄人的红云出神,向来素淡的她,竟也对于属于自己的那套嫁衣生出浓浓的希冀来。   自崔瑶处离开,崔琰便又出了门,今日她约好一个病人去医馆复诊。   走不多远,她便瞧见前面一个女子的背影很是眼熟,只是想不起来是在见过,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又走了一段,恰巧那女子朝两边张望,她才看清原来那是沈大夫人身边叫绿珠的丫鬟。   她见那丫鬟行色匆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慌张,且两手空空,并不像是出门办事的样子。   她手上有道疤!   崔琰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年三十那天绿珠给她递茶时她似乎看到她手上有一个浅浅的伤口,而她记得裴川跟她说过在流菲房间的地砖上发现过血迹,并且他们推测凶手在收拾现场的碎瓷时可能被划伤了。   难道是巧合?她不禁又跟紧了两步。   绿珠越走越快,渐渐路两旁的摊点稀疏起来,不一会她便拐到了一条偏僻的巷道。崔琰顿住脚,望着她快要消失的背影迟疑着。   她这样无凭无据地跟着人家,实在是太贸贸然了。但是林秋寒他们从年前到现在一刻也没闲着,也还没听说有什么线索,她若是发现了什么不是就能帮上忙了么?   她放远目光又看了看,陡然发现这条路的前面有个岔道正好通那日他们发现的义庄,而这条路最终则通向城郊。   她最终下定决心,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府衙里,邢鸣正将这几日摸排的情况禀报给林秋寒,恰裴川踱步进来,无声无息地坐在一旁。这几日崔琰见他身子大好,便解了他的禁,所以他有空就来这里。   因为他们推断两起案件并非同一人所为,所以将人手分成两组分别行动,眼下调查沈二夫人死亡的那组还没有线索,似乎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据。倒是流菲失踪一事因为初步掌握了凶手的行踪,所以有了方向。   “大人,”邢鸣将一沓纸递给林秋寒,“凶手第一次偷偷从库房那侧的门将尸体运出去,这段时间比较短,不管是谁都可以悄悄地离开一会而不被人发现,但是第二次再去义庄处理尸体这段时间就比较长了,若想不被人发现就不可能再同第一次那样行事。所以我们推测凶手第二次出去不是借着出门办事的由头就是专门告了假。”   “这些是我们排查出的可疑人员名单,大人,你看这个人,”他指着纸上一个人名,“这个人尤其可疑。”   “绿珠?”   邢鸣点头,“我对比了沈府下人们的出门登记簿,先前每次这个绿珠出门都是替沈夫人办事,”他翻着一本厚厚的簿子,将有关绿珠的地方指给他看,“唯独这一次,噢,就是流菲失踪之后的第三天,她向大夫人告了假,说是一个远房的亲戚来了南临她要去见一面。可是我们查探过,她年幼时是被一个拐子拐出来的,后来几年前被这个拐子卖给了沈府,远房亲戚这个说法很不可靠。”   林秋寒努了努嘴,皱着眉想了一会方道:“沈大夫人身边的人……那么知道李管家的秘密也就不奇怪了……”接着又沉吟了一会,向着裴川挑眉道,“你看呢?”   裴川抿了口茶,不过说了个“查”字。   邢鸣点头,“方才我就让大刘和小六去了沈府。”   正说着,只见小六气喘吁吁跑进来,“大人!”定了定神才发现裴川从旁坐着,便又喘着气道,“世子!”   “可是有什么发现了?”邢鸣急道。   小六狠狠咽了口口水,“我们到沈府时,看门的就告诉我们绿珠又出去了,理由又是远房亲戚来了。我们就一路寻去,发现她往城郊去了。可是……”他怯怯地看向裴川,“一个小摊贩告诉我们绿珠身后远远地还跟着个人,我们听他的描述,那个人倒像是……崔大夫……”   裴川登时脸色大变,“啪”地一声将手中的瓷杯放下,全然不顾心口传来的阵阵剧痛冲了出去。   林秋寒一看瞬间他就没了影,也紧跟着跑了出去,还不忘回头叫道:“邢鸣!叫人去!”   她怎么又将自己至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裴川心急如焚,大力甩着马鞭,一路疾驰,却依旧觉得不够快。   刚到城郊的山脚下,就见大刘在那等着,“世子爷!”看见裴川,他急忙迎上来,看来也是等急了。   “人呢?”裴川问。   “应该是上山了,可是范围太大了,要多点人手才行。”   裴川放眼望去,知道大刘说得不错,可是他却等不及了,他迟一分,崔琰就多一分危险。   “我先去找,你在这等秋寒。”   还没走几步他就被随后赶来的林秋寒拦住,“你冷静点!”   “你叫我如何冷静?”裴川几乎是吼道,“她面对的可能是杀人凶手!哪怕是只有一成的可能性我都不能让它发生!”他的声音颤抖着,眼里充满悲凉与惧怕,“我再也经不起失去……”   最后一句话是无力的,却像擂鼓一般打在林秋寒心头。前两日,裴川突然提着一壶酒来找他,简单模糊地提起了他同崔琰的过往,他是何等聪明,有些话并不需要明说就能猜个大概。是以裴川此时的心境,他感同身受。   他伸手扶住他的双肩,“你看邢鸣他们就要来了,他们在府衙待了这么些年,论追踪他们还是有些本事的。你这样漫无目的地乱找,不仅于你的伤口无益,也找不到崔琰,万一再走岔了,去了相反的方向她不是更危险?”   裴川稍稍冷静了一点,忽然身后传来散乱急促的马蹄声,回头看是邢鸣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甫一下马,几个善追踪的就开始四下里寻找踪迹,不过一会便确定了方向,为了保险起见,林秋寒又分派了其他几个小组往不同的方向去搜寻。   冬日的山林不比春夏季那般茂盛青翠,可是一大片绿色里夹杂着红色、黄色等不同的色彩,五彩斑斓,也别有一番韵味。可是对于近日上来的这群人,如何有心思欣赏这些景致?   “那有个茅屋!”前面追踪的人突然叫道。   众人都加快了脚步,裴川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一连越过好几个人径直走去。   他刚到那茅屋门口,就见先到的几人绑着一个女子从里面走出来。他从未见过此人,却能猜到她就是绿珠。   “人呢?”他抚着胸口,狠厉地盯着她问道。   绿珠默不作声,面对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大群人没有丝毫惊慌,她指了指茅屋旁一个新堆的小土堆,神情淡漠。   裴川顿觉天晕地旋,脸色煞白,踉跄着向那土堆走去,接着,他无力地跪倒,眼里一片混沌。   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忽地,他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混在面前的泥土里。他发狂似的用双手挖着那些土,直到指间鲜血淋漓了也未停止。   “不要……”他喉头发紧,只是嗫嚅着,眼里含满泪水。   众人一齐上前帮忙。林秋寒眼里泛着泪光,万分不忍地扭开头去。小六几乎要哭出声来,硬是生生忍着,将力气用在了挥动胳膊上。   除了凿土的声音,就只剩寒风在林间穿梭发出的哀号……   “长宁。”   裴川身子猛地一顿,却没有回头。   “长宁。”身后的人又唤了一声。   “崔大夫!你没……”小六抹了一把眼泪,欣喜地咧开嘴笑了。      ☆、将计就计   裴川转身,盯着她看了半晌,从他的眸中可见心中翻涌着的怒火,像随时都要冲着她吼出来,但最终他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去哪了?”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而颤抖,可见还没从方才的惊魂中缓过来。   崔琰看着他们的架势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跟着绿珠来的,只是后来迷了路。”她瞧见他满手的鲜血混着脏污的泥沙,心被揪了一下,“你……”   话没说完,就见裴川快步上前张开宽博的双臂紧紧抱住了她,巨大的冲劲让她连退了两步才被他的拥抱稳住。他久久都不愿松手,两人的衣服上都沾染了泥血,   “你吓死我了……”良久,他又紧了紧手臂,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带着些微的哭腔道。   崔琰被他抱得有些喘不上气,却心疼他先前的愤怒和心焦以及现在的后怕,是以虽然当着众人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回抱着他,并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背。   大家在看见崔琰出现时就都松了口气,此时也都识相地继续挖着那土丘。只有小六不解:“崔大夫不是没事么?还挖它做什么”   邢鸣砸了咂嘴,摇着头道:“这里面埋的自然是绿珠了。”   “噢噢噢……”小六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便开始卖力起来。   不过一会,流菲的尸体便出现在大家眼前,大家合力将尸体起出,押着绿珠去了府衙。   就在胡伯对尸体进行检验的时候,绿珠在府衙的大堂上供认了自己的罪行。   “二夫人不是我杀的。”绿珠一开口便道。   “这么说你承认流菲是你杀的?”林秋寒端坐在堂上,觉得浑身不自在。   “对,”绿珠没有丝毫犹疑,“是我做的我不会否认,不是我做的你们也莫要栽赃我。”   “哼。”邢鸣轻蔑地看向她,“你不要说得这么大义凛然的,这是人命案!既然如此,你大费周章地转移尸体、毁坏现场干什么?不如当时直接投案好了。”   绿珠低下头,可以看出她心里有了一丝慌张,方才的冷漠与干脆不过是掩饰而已。   林秋寒摆出官老爷的架子来,他朝邢鸣摆了摆手,“没人要栽赃你害了沈二夫人,你只要交代你杀害流菲的事情就可以了。”   “流菲?”绿珠冷笑了一声,“诸位大人应该知道了她以前叫素梅,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身份。”   “我、她和白蕊当年一同进府,开始同在伙房打杂,虽然她和白蕊是同乡,可我和她们的关系也非常要好。后来她和白蕊被分给二夫人,我则跟了大夫人,大夫人掌家,二夫人暗地里很是恨她,最看不得下人们和大房的人有什么来往,所以我们的交往不敢放在明面上。”   “有一天,我们偷偷相聚的时候,白蕊哭着告诉我们二老爷总是对她动手动脚,我们一起给她出了好多对付他的主意,可是没有用,她太懦弱了,二老爷就这样霸占了她!没过多久,二夫人不知怎么就知道了这件事,白蕊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先是被诬赖偷东西,就是那副芙蓉坠,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本来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却又不明不白地死了。”   “呵呵……”她突然笑起来,恨恨地看着众人,“白蕊明明就是被二夫人害死的,这桩冤案却没有人去查,这个毒妇死了,却有劳各位官爷大张旗鼓地查来查去,连个年都不曾好生过得……”   “她就是杀人凶手!我跟素梅约定一定要给白蕊报仇,可是哪曾想白蕊死后不久她就被二老爷收了房,我暗地里问过她,她说她也是被强迫的,我还真信了她。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每次提起要给白蕊报仇的约定,她都支支吾吾,用各种理由搪塞我。我以为是她好日子过惯了,就不想给白蕊报仇了。直到前一段时间,我越想越不对劲,白蕊跟二老爷的事情二夫人究竟是怎么知道的?那副坠子白蕊只告诉过我跟素梅两个人,二夫人居然也知道了。还有,素梅长相一般,怎么就被二老爷收了房?二夫人怎么就同意了?偏偏就在白蕊死后不久……”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素梅就是那个告密的人,她还是二夫人杀害白蕊的帮凶!所以她被害那天晚上我偷偷去找她,假意聊了会天,便又提起替白蕊报仇的事情,她很是不耐烦,当即要让我走,我便索性质问她白蕊的事情是不是同她有关。我们就这样起了争执,争执的时候她竟然承认了,我一气之下就扯下帐钩将她勒死了。”   “将她勒死后,我简单地收拾了下房间,想起刚进屋的时候她跟我抱怨自己不受待见,院里的大缸坏了这么久明日才有人来换。我跟了大夫人这么久,自然知道这是李管家打这个大缸的主意了。正好我可以利用他将素梅的尸体运出去,她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小妾,如果失踪了也不会引起怎样的重视。结果也是如我所料,府里只是草草地找了找也就算了。不曾想……”   “二夫人死了,沈府报了官,素梅的事情才重新被提了起来。”林秋寒接着她的话道。   绿珠被带下去,更为细致的谈话自然由邢鸣这个提刑官来做。林秋寒则踱步去了偏厅,崔琰正在那里为裴川包扎伤口。   她细心地先将他的手清理干净,这才发现有几个指头的指甲已经被掀开,心里瞬间像被东西刮着一阵阵地疼。刚刚他一直不吭声,看起来气定神闲的,她还以为只是些擦伤而已,没想到这么严重。   “对不起……”她想起近来他总是接二连三地为了她受伤,眼里不禁蒙了层水气。十指连心,指甲都离了肉了,怎么可能不疼?他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小伤,”他用手背轻柔地替她擦着眼角,“你没事就好。”   “别乱动!”她紧张地嗔道。   她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指头上了药,又包扎好,才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开口给她说了前几日双元捎回的消息。   听完她有些怔怔的,“我自小同崔璎不睦,但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从前我以为是因为我母亲不被接纳的缘故,如今看却不像。而且她不喜欢我便罢了,却还要去害三姐姐,她和她是没有过节的……”   “有的恨没有缘由,这些无法消解的恨就像会吞人的野兽,迟早有一天连她自己也吞了。这些都是她品性恶劣的缘故,怪不得别人。”   “哎——”她突然想起了从前的疑惑,“上一世,是不是你救的我?”   他笑着点点头,“将计就计咯。”   “那现在你还准备这么办吗?”   他沉下脸,眸色渐深,“生路是自己求来的。先前因为你我三番四次没有下狠手,既然他们这么不知收敛,那我岂会放过他们?”   正说着,突然,他像个调皮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她,“渴了……”   她急忙起身倒了杯水摆在他面前,看见他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羞赧地端起瓷杯送到他嘴边。   林秋寒刚跨步进来,见到的就是她喂他喝水的景象,不禁咧开嘴笑道:“手伤了还有这等好处?”   “可交代了?”裴川问。   “嗯。”林秋寒点头,将绿珠杀害流菲的事情简单告诉他们。   刚听完,裴川就提出了疑问,“那么,那副芙蓉坠怎么回事?”   林秋寒服气地冲他竖起大拇指,他总是能从繁杂的事务中找到问题的关窍。“据绿珠说,这副芙蓉坠在白蕊死后就一直在她手上收着,她杀流菲那日是带着这副芙蓉坠去的,为的是更好地勾起流菲的回忆而同意替白蕊复仇,可是等她回来后就发现坠子不见了,应该是打扫现场的时候落下了。”   “那么杀二夫人的凶手应该是进过流菲的屋子,发现了绿珠落下的芙蓉坠,就想利用白蕊的事情杀二夫人。”裴川望着林秋寒,“这下,凶手应该不难找了。”   “还不难找?”林秋寒那张俊俏的脸登时皱成一团,“凶手可精着呢!几乎都将沈府排遍了,谁都有不在场的证据。”   “左不过是这宅子里的人,甚至就是二房的。”   “你说得轻松,不然……”林秋寒讨好地凑到裴川面前不过一拳的距离,挑了挑乌浓如墨的眉,“把你那些惯会使手段的暗卫借个一个两个给我?”   裴川不答话,往后缩着头,缓缓地起身从他身侧绕过,“我们走吧。”他向着崔琰道。   两人一同向门口走去,留下林秋寒眨巴着眼睛,满脸失望。   还未出门,裴川转身正色道:“对于不在场证据倒是要仔细甄别,越完美越值得推敲,也不排除有人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替凶手圆谎的情况。”   “得咧!”林秋寒如获至宝,又神气活现起来。   出了府衙,裴川和崔琰便来到不远处一个金店,前一阵子,她送来一个旧手镯,请金店的师傅给翻翻新,预备送给崔瑶作为贺礼。   金店掌柜热情活络,见他们来了,连忙请进内室坐了,自己去将手镯取来。   不一会,掌柜便捧着她的东西进来了,“姑娘这个手镯是个好东西,足金的,又实在,雕工也了得,我们不过略整了整就跟新的一样了!”他笑呵呵地道。   她拿起那个镯子,果见它泛着黄澄澄的光泽,这样看上面的图纹也更生动了些,“多谢掌柜。”   说着她将手镯包好准备离开,却见裴川一动不动,像是在等什么,“怎么了?”她疑惑地问。   不等他开口,只见一个小伙计捧着一套首饰恭恭敬敬地走进来,她只扫了一眼,便明白了掌柜对他们这么熟稔客气的原因,她方才还觉得奇怪她只是拜托他翻新了一件首饰而已,怎么得到这般礼遇?   “姑娘,这套首饰是这位公子特地定制的,式样还是他亲自设计的,我们只是按照他的图样做罢了。”掌柜又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   这是一套金镶玉的首饰,发簪、耳环、手镯,竟还有一枚小小的戒指,每一样上面都镶嵌着色泽相同的羊脂白玉,又因为式样很是新颖别致,所以虽然是黄金的,但是丝毫不显俗气,反而贵气逼人。   “何必费这么大功夫,我有这只簪子就够了。”她指着发间那只银簪道。   “就是再多也不够,我只想把我所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你。”裴川笑吟吟地道。   不料崔琰听了他的话突然怔住,只是盯着那些首饰看,小巧的唇紧紧抿着。   裴川见她这样只当她是真的不喜欢,不禁有些慌了,脸上的笑意散去。他将掌柜和伙计屏退,“怎么了?不喜欢?”   她抬头,“我只是想起了我爹,我记得小时候,他总是隔三差五地给我娘买这买那,我娘就怨他,他便说了同你刚刚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其实我娘虽然嘴上怨他,心里总是开心的。”   他松了口气,“你这个手镯也是你爹送给你娘的吧?”   她点头,手摩挲着包着镯子的绒布。   “可惜,”他将包扎得紧紧的双手伸到她面前,苦着脸道,“现在不能亲手给你戴上。”   她这才笑了,悠远哀伤的思绪被他眼中的柔情和面上的不甘心一点点冲散。      ☆、花嫁之喜   两人出了金店并肩走在喧闹的街市上,就算是隐在人群里,他们这样一对璧人也是出众得很,一眼就能瞧见。   一时间裴川忘记了手伤,习惯性地去牵崔琰的手,不料被碰得钻心疼,就忍不住“嘶——”地倒抽了口凉气。   崔琰吓得赶紧捧起他的手,仔仔细细看着,直到没有发现有血洇出来才作罢。   又往前走了两步,她突然伸手挽住了他的臂膀,扬起脸道:“这样可以了”   他温柔地朝她笑着,心里却泛着丝丝苦涩,这么好的她,上一世的时候他为什么就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害得两个人兜兜转转错过了一世呢   裴川刚踏进王府的大门,管家齐弘便迎上来,“世子回来了。”他将手中一封书信递过去,“早先时候有个丫头来敲门,说是崔大夫的丫鬟,崔大夫差她来送信,还强调了一定要送到世子手上。”   裴川一听就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心中不禁冷笑,这么快就等不及了?“拆开。”他淡淡地道。   “呀!”齐弘惊呼,“世子又受伤了?”   “不妨事。”他将那方薄薄的信笺纸夹在指缝中,不过扫了一眼,就快步朝里走去,“齐伯,叫无回。”   片刻之后,在书房里,无回看着那封信,忽然“嗤——”地笑出了声,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连看了两眼冷脸的裴川才好不容易憋住笑。   “你笑什么?”裴川没好气地问。   “这、这……”无回还是笑,“世上肖想世子爷的女子何其多,这个崔大小姐还是第一个敢使手段的呢!只是这手法也太拙劣了点。”   裴川黑着脸,上一世的时候崔璎并不知晓他的身份,是以只是单纯地想害崔琰,但是这一世他的身份提早被揭开,所以连他也被算计在内。   “世子,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裴川往后靠在椅背上,“自然是让她得偿所愿。”   “啊?”   “崔府近日喜事连连,不妨再多添一件。”   “啊?”   第二日午后时分,陈墨言正在自己的屋子里焦急地等待着,他不停地来回踱步,既紧张又期盼,他马上就要得到仰慕多年的女子!同时,他的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报复的快感,裴川,南临世子,你给我的羞辱我马上就要百倍千倍地还给你!   按照崔璎的安排,她会让人把阿窈支开,并给崔琰下药,他只要在这里等着,一旦成了就有人来通知他。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就当他快失去耐心的时候,敲门声响了。   “表少爷。”一个看上去很是机灵的丫头走进来。   陈墨言认得这个丫头,那日他去找崔璎的时候她正从旁侍候,“怎么样了?”他急不可耐地问。   “小姐让你现在就去聚景楼,快!”双元道。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   双元也显出失态紧急的样子,“哎呀,今日不巧四小姐要出门,我们小姐想了好多法子才搞定的,具体的来不及细说,小姐说都妥当了,就等你了,表少爷快去吧!”   陈墨言闻言哪里还顾得了许多,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正是用膳的时候,聚景楼内一片喧腾,菜香和酒香一直飘散至街面上,引人驻足。   一名身穿蓝衣、头戴帷帽的女子匆匆而来,由掌柜接引着进了二楼一个包间。   “东施效颦。”那包间对面的包间里,裴川正透过微开的窗户缝看着对面的一切。他见崔璎竟然效仿崔琰穿了一身蓝衣,不禁心生厌恶。   崔璎打发了掌柜,关上门摘了帷帽,就点燃了一种香。这自然不是普通的香,而是她花重金买来的欢情散,任谁都不能抵挡它的香味,她自己当然是吃了解药来的。   昨日她冒充崔琰给裴川写了封信,约他今日此时到聚景楼来吃饭,现在又装成崔琰的模样,等着他来上钩。哼!崔琰,凭什么你就该得到这一切?我崔璎偏不信邪,等我和裴世子生米煮成熟饭,嫁进南临王府的自然是我,而你,就等着和那个一无所有的破落败家子过一辈子吧!   她来至镜子前转了几圈,满意地捋了捋肩上的长发,这才坐到桌前忐忑地等着。可不知为何,她的头渐渐有些眩晕起来……   陈墨言一路小跑到了聚景楼,又三步两跨地上了楼梯,只在包厢门口狠狠喘了口气就推门进去了。甫一进门就闻见浓烈的香味,顿觉全身的血气轰地上涌至脑中,跟着身体也变得燥热无比,像是有一股无法发泄的火团在身体四处乱窜。他急迫地一边解开外衣一边向着屏风后面走去,见床上正躺着那个他日思夜想的蓝色身影,全然不顾地扑上去……   这边裴川见陈墨言那么猴急猥琐地进了房间,不禁紧咬着牙关,恨不能当场将这个畜生撕碎!他不能忍受现在里面正在发泄浴火的无耻之徒脑中肖想的对象竟是崔琰!   “差不多了。”他强压着怒火,“现在那些管家、嬷嬷们从崔府出发到这里正好。”他吩咐着,起身离开了这里,接下来的热闹他没有兴趣去看。   至晚间崔琰到家,才敲了一下门,阿窈就开了门,像是专门等在门口似的,“小姐,今日咱们府上又出了件大事!”她藏了一肚子话正等着她回来说。   “噢?”崔琰自然知道是何事。   阿窈一边将炭盆端进屋,一边说着白日发生的事情,“哎呀!后来大小姐身边的嬷嬷不知怎么得了消息,急巴巴地赶过去,看到……看到大小姐和表少爷衣衫不整地正滚在一块呢!将两人带回来后,大老爷大发雷霆,大夫人哭天喊地要跟表少爷拼命,二夫人自然是幸灾乐祸,只有小姐你的姑姑还冷静点,只说事到如今,与其闹不如商量着怎么办。”   崔琰轻叹着:“不管他们了,我们去三姐姐那里,明日是她的好日子,这样一闹,府里哪还有心思好好管她的事?我看满府里红绸子都挂好了,不知她还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崔璎不管不顾地挑了三姐出嫁前一天的日子,就是要让她成为全天下的大笑话,可是到头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自己倒成了别人的谈资,和明日三姐的花嫁一起,即将充斥着南临府的角角落落。   就在整个崔府为了崔璎和陈墨言的事情鸡飞狗跳的时候,崔瑶正在灯下轻轻抚摸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嫁衣,她同所有将要出嫁的新娘一样,紧张、期盼,但是一想到那个神采飞扬、俊秀飘逸的少年,她的心里就会一点点被甜蜜占满。   这个温柔坚韧的姑娘虽然同崔琰一样在崔府孤立无援,但是她自生下来就没有母亲,更是被视为不祥,好在祖母宽慈,接她在身边抚养。崔琰虽然自幼和三伯母、三伯母经常出远门,但是只要一回来就和她在一块,事事都想着她、护着她。后来三伯父、三伯母死在北境,她就竭尽所能帮助崔琰从灰暗的世界里走出来,从此以后姊妹俩儿就在这府里相扶相持,磕磕绊绊地直到现在。   她推开门,让冷风吹着微微发烫的脸颊。她在这宅子里见了太多的勾心斗角,所为不过是金银财帛,她多么羡慕琰儿可以在这广阔的天地间自由地行走。   如今,她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可焉知她即将去的地方同这里会有什么不同?   她抬头,今夜没有月亮,星光黯淡,天幕幽茫,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第二日一早起来,刘氏就忙得脚不沾地,昨日大房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顿时觉得长出了一口气,将头昂得高高的。再者,作为崔瑶的干亲,嘉和公主和林秋寒今日也会到府祝贺,她就是演也得演出母女情深的样子来。   此时,崔琰和府里许多女眷都聚在崔瑶房中,忙乱得很,她也帮不上忙,只是干些递东递西的事情。当着众人的面,崔瑶和她也说不上悄悄话,有了空挡就拉着她的手,以缓解紧张的心情。   没想到嘉和公主也很早就来了,她性子随和,不用众人都捧着她,虽然大家都很拘谨,但不过一会她就将气氛活跃起来。后来她才拿出长辈的样子,给崔瑶说了好些过门以后该注意的事情。   快要过午的时候,外面婆子跑进来传话说迎亲的快要到了,大家听了急忙张罗着给崔瑶换嫁衣,刚装扮好,就听见院门外喧闹了起来,便知道是莫齐的迎亲队伍到了。按照规矩,新娘子的亲戚是要给新郎官设些门槛热闹热闹的,一般这些事情由新娘子年轻一些的兄弟们来做,可是崔府与别家不同,兄弟姊妹之间感情淡漠。本来崔琰觉得今日是热闹不起来了,她是无所谓,只是替三姐感到难过。谁家的婚礼不是图个热闹?   不想却听见外面林秋寒高声叫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他这样一带头,便有人跟着起了哄,渐渐地气氛就热闹起来,屋里的女眷们听着也着实有趣,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崔琰心中一暖,这半路认的兄长倒比处了十几年的强。   闹亲结束了,这边便要给新娘子梳发盖盖头,刘氏拿着梳子同嘉和公主谦让了半日,最后嘉和公主终是不肯,刘氏才缓缓地抚着崔瑶如云的乌发:“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刘氏突然就哽咽起来,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在这样的情景下总是引人心酸的,崔瑶的眼泪早已如断线的珠子,崔琰也跟着红了眼圈。   一切准备就绪,喜娘就进来将崔瑶搀扶着出了门,崔琰遥遥望见莫齐的背影,依旧儒雅俊逸,今日更显意气风发。   作为新娘子的兄长,林秋寒也是要去送亲的,崔琰寻隙走到他身边,“到了莫府,还请你多照应着。”   “放心吧!”林秋寒朝她挤了挤眼,“好歹也是我妹子。”   崔瑶被接走后,嘉和公主便告辞了,崔琰同她一道出来,送她回府衙后便径直去了南临王府。   自亲事定下后,裴川便从原本住的屋子挪出来,暂住在书房,他为了给崔琰弄个小药圃,就将后面的院子一并打通,整个地修葺一番。此时,他正亲自监工,见她来了,就同她去了书房。   “怎么了?”他察觉到她心绪不佳,虽然她平时也是清冷的,可是哪怕只有一小点的不一样他也总能分辨出来。   “我一心想着救三姐的命,所以想法设法让她嫁入莫府,可是也没细想她嫁过去以后能不能幸福。”崔琰皱着眉头道。   “呵……”裴川笑了,“放心,莫齐品性纯良,值得托付,莫大夫人呢也不是那种狭隘刻薄的深宅妇人。再说,莫齐也算对你三姐情根深种,上一世,你三姐死后,他远走胡地,家业皆由他的弟弟掌管,他再也没有回到南临府。就在我死前不久,在北境遇到过他一次,他一生都没有娶亲,悔恨了一生,也漂泊了一生。所以你放心,他一定会对你三姐好的。”      ☆、北境异动   “我死之前……”   “我死之前……”   崔琰顿觉四肢绵软无力,心里像是被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划拉着。他后来说的话没有一句听进去,她缓慢地坐下,双目愣愣的,半晌也没有说话。   上一世她死后的事情,她从没有主动提起过,她没有勇气知道他是如何为了她疯狂地报复那些害了她的人,没有勇气知道他是如何煎熬地过完余生,没有勇气知道他最后的结局……   方才,他说死之前见过莫齐,那么他最终活到了多少岁?又是以什么方式结束了生命?   裴川自觉失言,见她这般,更是后悔不小心提到了他们之间这么敏感的话题,想扯着其他话来说,一向思维敏捷的他这时却像卡了壳一样。好不容易见一旁的炭盆里还未生火,便起身去叫人。   “不必了,我不冷。”崔琰忽然在他身后开口道。   他只好折回来,“跟我说说吧。”她平静地看着他道。   “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过日子。”他笑道。   她却倔强地看着他,下定决心要听他说,他无法,微微喟叹之后方道:“我杀了平阳,灭了正九门,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蛰伏隐忍,而是去了京城,同悯国公斗得你死我活,后来在同戎狄的一场大战中有一支流箭射来,那之前我已为父母亲送了终,再无牵挂,突然就想起了你,便放弃了躲避,再醒来时就见到了你。”   他说得简单,却听得她心潮澎湃,短短的几句话,藏着他半生的腥风血雨。   “多大?”她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五十九。”   五十九……才五十九岁……她不再言语,脸色晦暗。   “我还躲不过一支箭?是我不想活了而已,不然凭我这身子骨,不得活个七老八十的?”他故作轻松,一双手不能动,便用胳膊肘推了推她。   其实也是厌倦了在权力斗争的漩涡里挣扎了半生……   “你怎么不问我后来有没有娶亲?”他见她依旧情绪不高,便故意逗她。   她红着脸,“难道没有?”   “自然是娶了。”   对于这个问题,她虽然没问过,但不代表没想过,从她的角度来看,她是真心希望上一世在她死后,能有个女子陪伴他,不然,谁来为他抚平那满心的疮痍?   可是,为何她却隐隐的感到有些失望?   “哦。”   他忽地弯下身子,眼睛紧紧地捕捉着她的眼神,不让她闪烁逃避,“你呢?你希望我是娶了还是未娶?”   她被他逼得身子直后靠在椅背上,眼神无处躲避,先是点了点头,又紧跟着摇了摇头。   他自然明了她的想法,不禁满意地笑了,“傻瓜,自然是没有。我试过,可是谁都替代不了你。”   他又向着她凑近了些,温热的唇亲在她小巧圆润的鼻尖上,“还说你不冷。”   “世子!”门外传来袁壑的声音。   崔琰料他定是有要事禀报,便起身要走,却被裴川止住。   “世子,北境传来消息说连日来戎狄大肆屯兵,除了大营之外,连距离明州、梧州不远的几个据点也都增加了兵力。我们在戎狄的探子已得到消息说他们的主帅诺达将军已经说服辛颜王出兵进攻我朝。”   对于这个消息裴川并未感到意外,他已经经历过一回,上一世时还特地为此去了趟北境,排兵布阵准备迎敌,可就在此时戎狄发生了内乱,辛颜王被困,诺达率军援救,最后两人都被杀害。戎狄的这次内乱倒是避免了两国交战。   因为战争未起,这些情况崔琰自然是不知道的,现在少不得要向她解释一番,以免惹她担忧。   “就在十五年前,戎狄还是由几个松散的部落组成,由各个部落推举首领为王,统领部族事务,但其实每个部落还是以各自的首领马首是瞻,后来辛颜部发展壮大,辛颜王在两年内就征服了其余部落,他野心极大,且心狠手辣,他一心想改变这种松散的统领方式,所以他每征服一个部落就杀了那个部落的首领。”   “辛颜王统一戎狄后,花了几年时间稳固政权,政权稳固之后便打起了我朝北境的主意,他一意孤行,罔顾民意,在十年前与我朝开战,未料大败而归,自此虽然有小摩擦,但是一直没有大规模的战争。”   “那这次怎么……”崔琰只当真的要开战,那么裴川势必要上战场,便坐立不安起来。   “自十年前那场大战之后,戎狄最终乞和,双方约定开放边贸,但是陛下登基后不久,就接二连三出现戎狄商人因为贸易争端而打杀我朝商人之事,影响恶劣。悯国公趁机进言要关闭边贸,当时朝中不少大臣附议,陛下并不赞同,所以假意征求父王的意见,其实是想得到父王的支持,但是父王一向不插手朝务,所以虽然他心中并不赞同关闭边贸的做法,但最终没有出面。就这样,双方百姓互惠互利的边贸被关闭了。”   “去岁冬天,戎狄大雪,天气骤冷,雪灾对普通百姓来说根本无从招架。戎狄是游牧民族,接近一半的丝罗绸缎都是从边贸获得,如今边贸关闭,没有御寒的衣物,路边处处是冻死骨。辛颜王为此三番四次遣使来我朝要求重开边贸,但都被拒绝。眼下雪灾仍在持续,所以戎狄想借此机会与我朝开战。”   明白了其中缘由,崔琰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担心,“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裴川冲她笑了笑,道:“放心,这仗打不起来。”   “什么?”不光是崔琰,连袁壑也惊奇地叫道。   裴川这才让崔琰帮他将书桌上压着的密函拿给袁壑,袁壑迫不及待地打开看起来,“奴氐异动?”   “你可知这奴氐是谁?”   “属下不知。”   “奴氐是前戎狄王的次子,当年辛颜王攻打戎狄王庭时他因为外出狩猎而侥幸逃过一劫,后来他带着自己的残部逃亡至大支,还做了大支的驸马,这个大支也是戎狄的死对头。奴氐精干又有谋略,经过十多年的筹谋,如今戎狄雪灾,大军又南迁,你说他怎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袁壑甘拜下风,他自己是只知道打仗的莽夫,可是裴川不同,他将戎狄研究得透透的,从地域风貌,到历史沿革,甚至这其中的恩怨纠葛。反正,就是别人不知道不在意的东西他通通了如指掌。   “世子……”他万般崇拜服气地看着他,脑中搜刮着要夸赞他一番,可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那这奴氐什么时候能攻到戎狄的王庭?”   “大约十日后。他早就暗中和戎狄的各个部落联络了,戎狄人讲究血性,辛颜王杀他们的首领,这个仇就是再过十年他们也还想着要报。但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你即刻给各营主将传令,让他们加强戒备,时刻关注着戎狄的动静。”   “是!”   袁壑接令退出后,崔琰还歪着头,仔细地在想着什么。   “怎么了?”   “我在想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你好像失踪了一阵子,是去北境了?”她现在才全然明白这件事情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对。不过这次不用去,戎狄定下的开战时间是十五日后,那时他们的王庭正在混乱中,诺达得了消息就率军回去援救了,结果他和辛颜王都被杀了。”   她松了口气,虽然她早已做好他随时都要出征的准备,但是当真经历时即使再充足的准备都要被面前的现实击碎。   “来,我给你换药。”   对于皇宫而言,新年向来是隆重有余而热闹不足,虽然尚未开朝,但是年轻的皇帝早就开始了朝务的处理。他尚未娶亲,无妃无后,就更谈不上子嗣了,所以后宫里只住了几个年幼并未封王的弟弟和他们的生母。   偌大的皇宫,在新年里都是寂寥的。   太后寝宫内,高太后正板着脸,怒气冲冲地将手中红色的礼单摔在地上,原本看着还算平整的额头登时起了三道深深的皱纹,显示着她真正的年纪。   身侧的侍女惊惶地将礼单拾起,“太后娘娘息怒。”   高太后置若罔闻,只是重重地呼着气,这张礼单是宫里为南临世子大婚预备的赏礼,说起来是司礼监操办的,实际上是按她的意思定的。可是方才司礼监的官员来回话说礼单拿给陛下过目时陛下嫌东西不够多,还说要请她看着再添置一些。   好小子,你明明知道这个礼单是按照我的意思拟的,现在却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装作不知道,再把这个球踢给我!   想到这,她在愤怒的同时又生出了深深的忧虑,陛下在朝堂上越来越自主,按理她该感到高兴,可是他却接连驳了他外祖几件事,更严重的是,他如同先皇一样器重南临王府,那可是她多年的心头大患……   恰巧前来探望姨母的平阳郡主远远瞧见她正情绪不佳,站在门外踌躇着是不是要回去,不想被高太后听见了动静,平阳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来了。”高太后懒懒地道,只是瞥了她一眼便在矮榻上躺下。   平阳瞧见了那份礼单,刺目的红色扎得她心疼,可眼下不是任性撒娇的时候,好好应付正在气头上的姨母才是正事。   她努力讲着外面听来的趣事,可是高太后一直面无表情,只管撑着头闭目养神。   突然,高太后猛地睁开眼睛,甚是严苛地审视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即便是自己的嫡亲姨母,哪里就能无所顾忌了呢,还不是得处处小心,事事谨慎?   “你近来穿衣打扮怎的比从前素净了许多?”高太后问。   “我……”平阳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堂堂一个郡主也学得那些小门小户女孩们的做派了,眼下还未出正月,你穿成这样在宫里行走也太不像样!”平阳的心事她这个姨母岂会不知?如此费劲心思迎合着南临世子的喜好,这让本来就生气的她更为恼火。   “姨母说得是,是平阳思虑不周,现下回去就改。”平阳顺从地道。   高太后坐直了身子,“你说你也太无用了!在南临府待了那么久,竟然都没弄明白裴川心仪的医女竟然就是声名狼藉的崔家四小姐!要是你能早点发现,我便能提前为那裴川指婚,这下倒好,让他们称心如意了。”   平阳低着头任凭高太后数落,虽然她暗暗在心中腹诽着:最先是你自己谋划着要将崔琰指婚给裴川的,且从很早以前便派了人打探,不是也没弄明白崔琰的底细么?最后倒将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   她唯唯点头,缩在宽袖中的双手紧紧捏着,心里恨到极点。   崔琰,你以为你就能这么顺顺利利的当上世子妃了?我说过南临世子妃就算不是我,那也不会落到你的头上!      ☆、攻守同盟   南临府衙内,林秋寒苦恼地揪着头发,头埋在面前堆成小山似的公文里,因连日来都未好好休息而略显疲惫,一身白衣也皱皱巴巴的,全然没有了往日飞扬的神采。他除了要盯着沈府的案件,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   “大人!”邢鸣开心地跑进来,看起来也是熬了许多个不眠之夜。   林秋寒见他面露喜色,料他带来了好消息,眼里不禁闪过期待的光芒。   没等喘过气来,邢鸣就急着开口道:“我们按着大人的意思,又将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做了仔细的推敲,终于发现沈二老爷的一个妾室有点问题。”   林秋寒默默地望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沈二老爷一共有三房妾室,李氏李馥芸,柳氏柳如意,还有就是死去的戴流菲,李氏最先进的门,然后就是戴姨娘,戴姨娘进门没多久就又纳了柳氏。大概二夫人使了不少手段,她们三个人都无所出。先前我们调查时,在案发当晚,李氏和柳氏在一块做了一晚上的针线活。她们两个人的证词也相互印证,但是现在我们发现了疑点。”   “嗯?”   “按照她们各自的说法,李氏是戌时三刻带着针线篓出门,在柳氏那里一直待到听说二夫人被杀才回房的。她的说辞和她丫鬟的说辞一致。而据柳氏说,她因为天冷所以天一黑就让丫头们自便去了,李氏是在戌时三刻到她那的,之后她们俩一直待在一起做针线、话家常,一直到柳氏的丫头跑回来给她们带来了二夫人被杀的消息。”   “嗯……疑点呢?”   “疑点就在于柳氏一个叫信儿的丫头,”自进门后邢鸣一直不得喘息,是以说到这不由地顿了一下,“信儿说当晚她按照柳氏的吩咐做了几样点心,用提盒装好后就去找其他的姐妹一起玩去了。”   林秋寒仔细揣摩着他的话,突然,他眼前一亮,“提盒?若点心是为李氏准备的,要装在提盒里做什么?”   “正是。只怪先前我们把信儿的话用来排除她自己的嫌疑,没有整合起来看,多亏裴世子的提醒。为了不打草惊蛇,方才我派人去沈府悄悄找了信儿。”   “怎么样?”   “信儿说柳氏隔三差五就会让她做点心,而且就做那几样,说是给二夫人的。”   “那么柳氏在李氏到之前假借给二夫人送点心之名杀了她?但是她们二人的证词完全吻合呀!难道……”   他们心照不宣地对视着,显然是有了一样的想法。   难道是李氏替柳氏圆了谎?   “可是为什么呢?”   “自然是两个人都恨二夫人啦!整个沈府怕也没几个人不讨厌二夫人了。”   林秋寒没有说话,他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   “大人,眼下我们怎么办?”邢鸣问,见他不语,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便又连叫了两声。   他这才回过神来,“将她们二人带来分别问话,我倒要看看她们这个攻守同盟有多牢靠!”说完他又吩咐了邢鸣几件事情。   当裴川走进来看见他这副颓废的模样,脸上露出些微的惊讶,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翘脚坐下,胳膊担在圈椅背上。   林秋寒看着他这副帅气又霸气的样子,不禁咬着牙向他大倒苦水:“这差事也太难干了!你说说这下面的那些官员,朝廷发俸禄给你你倒是好好做事呀!一点担当都没有,什么芝麻大的事情都要报给我裁度。那个、那个……”   他从那堆公文里抽出一本来,反手敲了敲,“最好笑这个浚县的县令连跟下属闹了矛盾都要我来调停,这么无能,居然还有脸报上来!”   裴川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你还搞不定他们?”   “他们算什么!”林秋寒望着屋外,神情是少有的肃穆,“我担心的是整个朝廷,一个南临府尚且有这么多庸庸无为之辈做着父母官,可想而知其他州府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看起来国富民强,那是先祖积累了几代的家底子,如果不想着固本强基、变革图强,光靠着吃老本过日子,总有一天风一吹就倒了!”   “自先帝缠绵病榻那几年到现在,一直是悯国公把持朝政,吏部的尚书和侍郎都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这两个人都是中饱私囊的主,背着悯国公干了不少官职买卖的事儿。如今吏制腐败,根子就在这里。”提起上一世斗得你死我活的对头,裴川倒能保持平静。他顿了下,“放心,会有改变的。”   提到这里,林秋寒顿觉浑身松快了,“陛下也是真能耐哈,我听说那悯国公近来都气得在家装病呢!”   “树大根深,想要彻底改变这种一个人只手遮天的朝局,还需要时日。况且,就算他倒了,他留下的枝枝蔓蔓也不是一下子就能理清的。”   “这老家伙,私心太重,还口口声声忠君。什么叫忠君?难道不通敌卖国就能称得上忠君了?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这也能叫忠君?”林秋寒又愤愤不平起来。   两人正说着,邢鸣就进来说人已带到,林秋寒忙让他先将柳氏带来。   柳氏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是沈二老爷不顾二夫人的反对纳的,姿容艳丽,可是二老爷新鲜了不多时就弃之如敝履,又流连于外面那些花丛中了。她像是受了惊吓,花容失色,被带进来时一直在小声啜泣着,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别有一番动人的神采。   裴川不禁皱起眉头,一丝讥诮挂在嘴角,林秋寒也像是没看见她一般,极其不耐烦地将一册文书翻得刷刷作响。   柳氏见自己一向好使的手段在这二人面前根本毫无用处,便抹了抹眼角,怯生生地站着。   “先前你说沈二夫人遇害那晚,你一直和李氏在你房中做针线活?”见她不哭了,林秋寒才抬起头来问道。   “是。”   “既如此,你将那晚的情形再详细说一遍。”   “哎呀大人!”她弱柳扶风似的微微扭动着身子,“不是都给这位大人说过了……”她指着邢鸣道,不料一眼瞥见冷面深眸的裴川,不禁心中一凛,“既然大人问了,那我就少不得再说一次。”   “那日馥芸姐大概在戌时三刻到的我屋里,然后我们就一直在我屋里坐着,做做针线说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的丫头信儿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夫人被杀了!我们本来想去看看,可是大老爷他们不让任何人进去,我们就只好各自回房了。”   “在那之前,你有没有去过二夫人那里?”   “没有。”   “那你们除了做针线聊天,就没有干别的事情?”   “别的?”柳氏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没有。”她想了一会方道。   “那当晚你让信儿的做的点心……”   “噢……大人说点心啊,我们在一块是吃了点点心,大人不说我倒忘了,这种小细节若是不提醒谁会记得?”   “那……”林秋寒故意顿了顿,“既然这点心是为李馥芸准备的,为何要用提盒装好?”   柳氏不由地捏紧手中的绢帕,眼珠飞快地转动着,“咳……”她笑道,“方才大人不是问我那日有没有到夫人那里去么?我原本是准备去的,还让信儿做了点心……”   正说着,裴川突然朝着邢鸣招了招手,他赶忙走去,两人低声耳语了几句,邢鸣便点头快步离开了。   这一幕被柳氏看在眼里,显然打乱了她的思绪,脸上闪过不可忽视的慌乱,“可是,我又想近日夫人脾气大得很,何必去触她的霉头?便没去。”   林秋寒料裴川定是有了什么发现,便故意装作相信的样子,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   只一会邢鸣便疾步进来,将手中一个册子递给裴川,他的手刚刚才拆了纱布,所以翻得有些慢,册子上泛出的白光映照着他的脸,自信而深不可测。虽然动作相对迟缓,不过他很快就指着册子向邢鸣吩咐了几句,邢鸣的眼睛刹那间就亮了,随即脚步轻快地再次离开了。   柳氏一边回答着林秋寒的问题,一边看着那边窃窃私语的两个人,渐渐地心神不宁起来,接连说错了话都不知道。   再次回来时,邢鸣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着裴川点了点头,便扶刀站着。   裴川以手点了下下巴,便又翻起了刚才那本册子,“你的丫鬟信儿曾说过你隔三叉五地就会让她做些点心并用提篮装好,她一直以为你这点心是送给二夫人的,其实那不过是你的说词。”他扫了眼柳氏,“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们实情?”   柳氏只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她没有同他对视的勇气,“什……什么实情?”   “啪!”他将册子扔在案几上,旋即起身,“沈府产业众多,为了避免忙乱,便采用了错时对账的方法,这本册子上记载的便是各个庄子以及店铺前来对账的时间和名单。”   柳氏娇小的身子猛地缩瑟了下,“这位大人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岳林。”裴川没有耐心跟她纠缠下去,直接说出了答案。“沈府东城玉器店的二掌柜,一个月进沈府一次,最近一次正是二夫人遇害的那日。方才邢大人已经向信儿求证过,你让她备点心的日子和岳林进府的日子完全一致。难道你要说这是巧合?”   一时间,柳氏泪如泉涌,她摇着头,一边用帕子捂住苍白的脸,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夫人不是我们杀的……”   她原是东城玉器店大掌柜的女儿,很早以前就和岳林有了情意,只是柳大掌柜向来看不起家世单薄的岳林,所以岳林一直未曾提亲。未料沈二老爷一次来店里偶然间瞧见了柳氏,便要娶回家做妾,柳大掌柜一心攀附权贵,哪有不依的?全然不顾二老爷的荒唐无度和女儿的百般不依,终究还是将女儿嫁进去了。   很快,二老爷新鲜劲一过,柳氏便过起了寡居似的日子,上受二夫人的刁难,下受仆从的轻慢。有一次,她偶然遇见了进府对账的岳林,委屈的她将心中苦楚一倒而尽。此次,他们二人每次都趁着岳林进府对账时幽会,从未被人发觉。   那日,她和岳林见了面回来时,发现李馥芸正在她屋里等她做针线,她先是随口搪塞说去了二夫人那儿,岂料过了亥时不久,信儿就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她们二夫人死了,她怕查到自己头上,到时候她和岳林的事情就会败露,于是就央求李馥芸替她撒谎,李馥芸当即就同意了。   “你说你去了二夫人那里,后来又要她替你撒谎,她就没怀疑是你杀了人?”林秋寒问。   心里的秘密说出来之后,柳氏反而不见慌张,能同他们平静地对话了,“怀疑了,信儿来告诉我们夫人死了之后,馥芸姐当即就问是不是我,我说了不是,她才替我说了谎。”   “她没问你到底去干什么了?”林秋寒又问。   柳氏点头,“问了,我没有告诉她,馥芸姐一向待人宽厚,对我也很是照拂,当时我死死地求她,她才答应的。”      ☆、惊险再现   李馥芸端庄持重,相貌并无过人之处,只是一头又黑又密的秀发着实抓人眼球,光这繁复的发髻每日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来梳理。她和柳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她更沉稳,也更坚定,不论林秋寒如何盘问,她只是一口咬定先前的证词,直到方才柳氏画了押的证词摆在她面前,她才轻轻叹了口气,承认了是她替柳氏说了谎。   “那么,你在柳氏回来前一直待在她屋里?”林秋寒问。   “是,大人。”   “我很好奇,你连柳氏究竟去干什么了都没问出来,就这么替她撒谎了?”林秋寒微微挑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李馥芸面无波澜,只是淡淡地道:“人么,谁还没个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你就这么相信不是她杀了二夫人?”   “其实,就算是她杀的,我也会替她撒谎的。”她并未回答他的问题,“所以,于我而言,信与不信没有任何区别。”   “噢?”林秋寒饶有趣味地笑了,“为何?”   “我恨二夫人,不管是谁杀了她,我都感谢。”就算人已经死了,她提起来还是双目含恨,没有一丝遮掩。   至于为何恨,都是因为平日里的欺压积成的。大宅子里的人就是这样,见不到天高地阔,整日里都被这些明枪暗箭折磨着,久而久之就累积成无法消解的恨,不死不休。   人先行被带下去,林秋寒瞧着裴川依旧盯着她的背影,三两步便走到他面前,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这人有问题?”   “你说她为何在我们面前毫不掩饰对二夫人的恨?”那背影早已消失,裴川依旧没有收回视线,他总觉得她的背影怪怪的。   “大概……是恨到极致了吧……”   他不语,答案就藏在他的直觉里,可此刻却怎么也抓不住,就像平日里拼命想着一个自己熟悉的人名,却总卡在嘴边出不来。   正是胶着的时候,无回突然出现在门外,打断了他们的思绪,“世子,刚刚收到的消息。”他将一个字条递给他。   未及看完,他的脸便阴沉得可怕,“回头再说。”他只向着林秋寒说了一句便匆匆起身离开。   “我等你的答案!”林秋寒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这两日崔琰晚间睡得都比较迟,因为阿窈听了崔瑶出嫁前的叮嘱,开始着手教她做衣服。阿窈先前很有自信,距离大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做一件衣服还不是绰绰有余?可是当她看着崔琰下来下去都还歪歪扭扭的针脚,真是恨没再早几日开始。她就不明白了,同样是针,那些细长的银针在崔琰手里翻飞自如,如同跳舞一般赏心悦目,怎么这个就不行?   “小姐,照你这个速度,大婚前也只能做个袖子!”又一番的教导无果之后,阿窈泄了气,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望着她道。   崔琰倒是淡定得很,不紧不慢地缝着,“不急,多练练就会好了。”   又过了会,阿窈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道:“我先去睡了,你也早些睡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她虽然着急,但更在意崔琰的身体。   崔琰一个人在灯下静静坐着,四下无声,虽然手法笨拙,可是光看着这越爬越密的针线,想象着他穿上这件衣服的样子,心里就有无限的欢喜。   玄色,最衬他不过了……   时间久了,她渐渐觉得眼睛酸涩,脸上因为太过专注而泛出红潮,手脚却冰冷,下针也不那么灵活了,便要到院子里去走走。   她起身披了件大氅,挑着一盏灯推门而出,至院子里将灯柄插在那株梨树的枝丫间,这个并不大的院子瞬间便亮了起来。夜间寒凉,但风却并不凌厉,那盏灯摇晃着,由它投射出的光影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她像个小女孩似的,跟着那晃动的灯影慢慢踱步,不一会,脸上的红晕就被冷风吹散了,但身上却开始变得暖烘烘的。   忽然,她听见背后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不过两下便停住了,她心中猛地一紧,脚步未停,努力去听四周的动静。   除了她的脚步声,什么也没有,可是方才她明明听见了!耳边的鬓发被风吹拂着,她的脊背一阵发凉。   她定了定心神,转过身来,只见离她不过一丈的地方站着一名蒙面黑衣人!透过一线缝隙射出的目光无情无义、无波无澜,在他的眼里,她的命只是换取金钱的筹码,不值一提。   她愣住,这目光她永生难忘!不用再多做确定,她就能凭着这目光知道他就是上一世一剑杀了自己的人。   此刻,他又出现了……   她本能地后退,整个后背重重靠在梨树上,瞥见他正准备拔剑。   不料没等他的剑出鞘,就被从天而降的三四个黑衣人团团围住。他愣了下,显然是没有想到原本他以为的最简单不过的任务竟会出了岔子。   崔琰松了口气,就在那三四个黑衣人出现的同时,那个熟悉的颀长的背影也挡在了她的面前。   纵然是个从未失手的职业杀手,在裴川精干的暗卫面前也是不堪一击,不过三两下就被打倒在地,不等他反应过来,无回已经第一时间除了他藏在牙齿间的毒药。   “说吧,买家是谁?”裴川走到他面前问。   杀手坐在地上,颈间架着剑,他只用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没有回答裴川的问题。   裴川一声冷哼,猛地抽出其中一个暗卫的长剑,直直地扎进那杀手的手背,将他的手紧紧钉在地上,还用力慢慢转动着剑柄。   即便这一世他和崔琰再度重逢,可她曾经逝去的生命和那几十年煎熬的光阴,都化作他心中难以消解的恨,成为他此刻持剑的力量。   “啊——”那杀手望着不断涌出的血,叫得撕心裂肺。   杀手疼得面目狰狞,死死地盯着裴川,干他们这一行的,说出买家的名字是大忌!   “彭术,年二十六,灵州人氏,七岁入正九门。”裴川又冷不防地将剑拔出,不紧不慢地说着。   “啊——”那杀手望着他手上的血窟窿,正汩汩地淌着血。不过他随即就惊诧地瞪大眼睛,像看魔鬼一样地盯着裴川。他不明白,他是一个散荡的杀手,拿钱杀人,从不拖泥带水,就连买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人怎么会知道?   “你行走江湖这么些年,难道不明白有些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动手前也该查查对方的底细。竟敢动我裴川的女人,你是嫌系在腰带上头太牢靠了么!”   杀手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你是……南临世子……裴川?”   “真正了无牵挂的人才能行走江湖,可是你?你要置你一家老小于何境地?置正九门于何境地?你可以不说,但接下来,但凡跟你有一点关系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要干什么?”杀手无比挫败地瘫坐在地上,他犹豫着,从来不知道怕的他第一次心虚起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买你杀人的是谁?我要你说,不过是给我自己一个杀她的理由。”   “平阳郡主……”   裴川抿唇,背着手向着京城的方向静立了片刻,“通知京城的人,动手。”   说完,他就牵着崔琰的手进了屋。   她见桌上还放着那件不成样的衣服,先行一步上前团成一团,转身用身子挡着不让他看见。   不料他却笑了,“不用藏,早就看见了。”他探出头,假意要看。   她懊恼地道:“这些绣花针在我手上一点都不好使。”   “我说过,你不用费心做这些事情,不如多留些时间做你喜欢的事。”他注视着她,双目灼灼。   她羞赧地低下头,小声地道:“这就是我喜欢做的事情。”   他心中的欢喜满得几乎要溢出来,顺着她低下的头,忽然见她的发髻有些散乱,定是方才被逼到树干上弄散的。   “别动。”他伸手,轻柔地一缕一缕地将她的头发顺好。   突然,他顿住手,盯着她的发髻发愣,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白日里怎么也想不出来的答案此刻却如此清晰地摆在眼前!   “怎么了?”崔琰疑惑地问。   “突然想明白一个问题,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府衙?”   “好啊,反正这一闹也睡不着了。”   大半夜里,已经沉寂了半宿的南临府衙突然间就喧闹起来,廊灯一盏接一盏地挂起来,公堂里阵仗大开,气氛肃穆而庄重。虽然都是被连夜叫醒,但没有人有怨言,甚至还有些小小的兴奋,因为他们知道,林大人允诺的假期就在眼前。   李馥芸被带上来,她自早间被带来,就未离开过府衙,现在深更半夜还要受审,早已是满脸疲累,但依旧镇定自若,即便是在公堂上面对这么些严阵以待的公差也丝毫不见慌乱,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在满堂灯火的照耀下如同柔滑的黑缎子。   “李馥芸,沈二夫人是你杀的吧?”林秋寒直截了当地问。   李馥芸微微抬头,似是惊讶,“大人这是跟我开玩笑?还是找不到真凶要拿我交差?”   林秋寒意味深长地笑了,横着手臂撑在桌上,她并不是什么难啃的骨头,只要点到要害,她自然会承认。   “你并不是替柳氏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是你自己需要一个不在场证明。”   “这个案件并不难破,凶手即便不是沈府里的人也一定与沈府有关联,只是费些时日罢了。话说绿珠杀了流菲之后不小心将那副芙蓉坠落在了现场,后来流菲的房间就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进去过,二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看见了那副坠子,心中不安。白蕊之事当年流菲也有份,如今她出了事,二夫人自然紧张。她整天对着那副坠子疑神疑鬼,又不敢声张,她向来信鬼神,哎——”   林秋寒像个说书的先生,将推断的细节讲得惟妙惟肖,关键自己还声情并茂的,真要惹人发笑。   “有个人很合时机地给她荐了个‘小神仙’,病急乱投医,二夫人还就信了,那神仙给她定了个日子,说是要当晚亥时一刻向着那副坠子作个法,便万事大吉了。这哪里是救命的神仙?倒是个催命鬼!李姨娘你说巧不巧?二夫人就是死在作法的当晚!”   李馥芸并未理睬他的意有所指,依旧挺直着脊背,“大人是要给我讲故事?”   “你要是当故事听也行,就是不知道我这个故事讲得真不真?”林秋寒依旧是笑着向着她道,只是这笑里陡然换了内容,藏着令人胆寒的气魄。   “那个给二夫人推荐‘小神仙’的人很聪明,她找了个四处游荡的神棍,他在一个地方停留的地方不超过十日,而她找到他时他刚准备离开南临府。只是弄巧成拙,这神棍贪恋我们这里的繁华富庶,原本是因为兜里没钱才要离开,可收了她的钱之后,觉得能在这里过个好年,便留了下来,至今都未离开。”   说完,他感激地看向裴川,多亏了裴川,他们一直以为那芙蓉坠是凶手在流菲的屋子里发现的,然后将坠子藏在身上,再利用它伪装成白蕊复仇的场景。但是裴川想到了若仅仅是流菲失踪怕并不会引起二夫人的害怕,真正让她感到紧张的一定是某种有特殊意义的东西,那东西只能是芙蓉坠!   然后他们就重新审视了二夫人死前的行踪,发现她曾去过西郊文庙,那里是乞丐流民聚集的地方,她到了文庙附近就找了个借口让随从等着,自己去了一会就回来了。   耳目眼线发达的捕快们最擅长找人,他们毫不费力就揪出了这个还未离开的神棍,发现当初找到他的人就是李馥芸,是她花钱让他给沈二夫人说了要在某天晚上亥时给芙蓉坠作法方能驱邪的话。   不过,至于裴川为什么确定李馥芸就是凶手然后引导他们找到神棍?他就不得而知了。      ☆、再入沈府   听林秋寒说完,李馥芸的神色依旧淡漠,只是明显没有方才那么坚定,她低下头,沉默地想着什么。   “怎么?你若是嫌我这故事讲得不好,不如我们即刻请那‘小神仙’来讲如何?”林秋寒道。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堂上心急的捕快们已经焦躁起来,有的恨不能立刻把她拖到大牢里去,使上一两个手段不信她不招!   “啪!”   突然,一个极利落的敲击声响起,众人都循声望去,只见李馥芸的发髻不知被什么打散,原本盘得紧紧的发髻除了垂下的散发,上面的那部分登时拱得高高的,弯弯的悬在头上,赫然如一架彩虹!   这么短、快、准又不拖泥带水的手法……是裴川无疑了……   “李馥芸,这个就是彩虹髻吧?”只听裴川沉着声道。   那一瞬间,李馥芸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她被这突然袭击彻底打垮了。   再也没有隐瞒的可能……   裴川向前至大堂中央,站在高高悬挂的牌匾下,自有一番居高临下的气势。崔琰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由地生出倾慕之情来,沉稳内敛又气势如虹,他的背影在任何时候都能让她心旌摇曳。   “沈二夫人死的时候,四明曾经在窗外看见过‘白蕊’,其实那不过是你的影子,沈二夫人垂死挣扎,抓散了你的发髻,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虽不是你故意为之,反而更称了你的心意”他冷冷地看着馥芸道。   说完,他就转身走向崔琰,朝她微微勾了勾唇。就是因为替她整理散发,他才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   转瞬之间,李馥芸就按下心头的无望,艰难地抬起头来,却转向了崔琰,裴川下意识地伸手横档在她身前。   馥芸惨笑,神色复杂,“崔大夫,想必你是不记得我了。”   崔琰疑惑地看向裴川,她的确是不记得和馥芸有过什么交集。   馥芸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堕入无边的绝望中,可又像是解脱了一般。“两年前,我打听到同济堂有个行事低调但医术却高明的女大夫,就是你。我满怀期望地去找你,可是,你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再次回忆起当时的痛苦,一直强作镇定的她再也支持不住,眼里蓄满泪水。“你说,我这辈子能够做母亲的希望很渺茫。渺茫……”她呢喃着。   “所有大夫都只说不可能,连再多把把脉也不肯,只有你不忍心,跟我说希望渺茫。可是我知道,这也只是你好心安慰我而已。你们大概已经猜到让我这么绝望的人就是二夫人!我进府这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奉她,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个后路。男人薄情,主母恶毒,在沈府里,只有孩子才是生活的全部希望。可是,她连这点希望都不肯给我。我好不容易怀了孩子,才瞒了不到三个月,她就知道了,悄悄给我下了猛药,不仅孩子没了,连带身子也彻底毁了……”   她声泪俱下,此时的她只是一个伤情的女子,卸下了所有要强的伪装,尽情发泄着暗藏多年的委屈。   崔琰还蹙着眉,她实在想不起来何时见过馥芸,她一天一天的看诊的病人实在太多,不可能全部记得。   只听馥芸继续道:“自那以后,我没有一天不想着该如何报仇。她作恶多端,除了死去的白蕊、流菲,还有如意和我,哪一个没有受过她的欺压和陷害?谁来惩罚她?我们的冤屈如何伸张?”   一连几问,字字泣血。   “直到流菲失踪,我才等到了机会。方才林大人所说不错,她在流菲房里捡到了白蕊的坠子,开始心神不宁,我趁机告诉她文庙那里有个算命的很是灵验,其实那人就是我事先安排好的,我还将白蕊的事情告诉了他,不然她怎么会轻易信他呢?最可靠的就是他答应我一完事就会离开南临府,这样谁也不会找到他。谁曾想他竟没有走!”   “那神棍告诉她作法必须要有个帮手,我自然是最佳人选。日期也是我借神棍之口定下的,因为我知道那天岳林将会进府,如意一定会去和他相会。那晚,我的确是戌时三刻到的如意房内,她早就去找岳林了,我便在她那里等到亥时,出发去二夫人院里。那时,四明刚刚去歇息,二夫人正等我,我趁着替她尝燕窝的时候在碗里下了毒。哼,也怪她自己太过自私,旁人的命在她眼里贱如草芥,居然让我给她尝燕窝。”   突然,馥芸激愤起来,“她为何这么害怕有人给她下毒?还不是因为当初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害死了白蕊!她喝了燕窝很快就毒发了,不过她挣扎的动静太大,我便想要将她捂死,不料她大力扯到了我的头发……”说到头发,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裴川。   “不一会,四明就来敲门了,我赶快将芙蓉坠子戴在她的耳上,从窗户逃走了。出了二夫人的院子,我依旧去了如意那里等她回来。她很快就回来了,之后不久信儿就跑来说二夫人死了,如意便慌张起来,她怕她和岳林的事情败露,自然要求我帮她撒谎,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待她交代完,文书很快就将供词拿给她签字画押。邢鸣示意两个捕快将她押入大牢,她却抬手制止,且微微笑道:“事到如今,虽然不可挽回,但我却没有丝毫的后悔,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择替我死去的孩儿报仇。”说完,她没要捕快们动手,自己便走了出去,脸上一派坦然。   这场女人之间不断纠缠争斗的悲剧终于落了幕。再看看在场的每一个人,案件破了,却没有一个人的心里是轻松的,这也是常态,很少有人因为司空见惯而就此变得无动于衷。   沈府的案件终于告一段落,林秋寒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给捕快们放了假,自己却一如既往地忙乱,案头堆积的公文才刚处理完一批就又增加一批。虽然戎狄大乱,早先屯在两国边境的兵力被撤回,北境局势平稳,可是裴川如今忙着成亲,根本没空搭理他。   这一天,他正埋头处理公务,却见裴川走进来,脚步轻快,看来反复了几次的伤终于大好了。   “怎么今日有空到我这来?”他抬起头来,因为长时间的伏案,眼睛有些迷蒙。   裴川并未再往里走,只站在门口招呼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他脱口道,之后才反应过来问也是白问,便起身跟着他出了府衙。   裴川今日穿一身天青色长袍,青丝高高束起,戴着白玉冠,脚穿薄底羊皮靴。林秋寒则是一如既往的白衣,外罩白色大氅。两个人并肩走在大街上,一个内敛,一个张扬,引得路人频频张望。   很快二人就来到一条幽长安静的巷子里,显然是个大户人家的后巷,透过粉墙可见不少高耸的树木。林秋寒四处看了看,突然反应过来这就是沈府!因为没从正门前那条路过来,所以一时没认出来。   裴川率先飞身上了院墙,林秋寒虽然不明就里,少不得紧紧跟上。一青一白两个身影自由地在沈府上方游走,没有人发觉,不过一会,二人停在一处屋顶上方。   “可是沈二夫人的案件还另有玄机?”林秋寒道出心中疑惑。   裴川摇头,刚要开口,忽然听见一阵急乱的脚步声,便示意他不要做声。两人在屋顶藏好,微微地探出头来,正巧看见一群人进入下方的院子里。   原来是几个年轻的姑娘!   林秋寒不由地朝着他撇了撇嘴,他自然明白裴川带他来这里一定不会只是为了来看姑娘。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三四个少女相互挽着手叽叽喳喳地走进来,她们多穿着浅粉色的衣裳,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天真烂漫的神情,大氅上毛茸茸的领口紧紧围在颈间,更衬得她们肤白胜雪,连冬日的阳光都因为她们而变得温柔起来。   林秋寒再也憋不住,他对这些女子并没有兴趣,斜眼催促着裴川。   “你说,在这几个人里,最惹你眼的是哪个?”裴川故意吊他的胃口,难得地卖着关子。   他无法,又扫视着下方,“喏,那个。”   他说的那个姑娘初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太说话,在人群里也不显眼,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和同行的人比起来甚至有些寒碜,在气势上就矮了半截。   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何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子就入了他的眼,大概是因为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下那一双聪慧倔强的眼吧。   裴川点点头,“果然。”   “果然什么?”   “她,就是将来与你共度一生的那个人。”   天!怎么可能!林秋寒吃惊地望着他,半晌缓不过神来,他居然看上这样一个毫无特点的女子……   不可能,除非他脑子坏了……   “沈黎!”一声充斥着愤怒的尖叫自身后传来,几个姑娘同时转过身去,待看到来人后,她们脸上都露出怯生生的表情。   “沈黎!”来人赶到后又叫了一声,接着不由分说地就上去冲着那穿旧衣的姑娘脸上打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让所有人都惊了,她们无所适从地站着,面对这个强势霸道的大姐,她们不敢上去安抚被打的姑娘。   被打的姑娘低着头,半晌没有抬起来。   这么懦弱……林秋寒在心中鄙夷着,还怀疑起了裴川刚才那话的真实性。   这时裴川才告诉他打人的是沈府三房的大小姐沈茜,而被打的那个则是沈府三房庶出的小姐沈黎,在整个沈府的姊妹里排行第七,所以后来他们都叫她沈七。   看来沈茜平日里是教训人教训惯了,甩了沈黎一巴掌后就盛气凌人地道:“死丫头,我让你欺负晟儿!”   这时从她身后探出一张肥胖的脸来,甚是得意地望着沈黎,这孩子看上去不过八九岁,虽然也是一张圆脸,却满脸的戾气,毫无孩童的天真可爱。   撒了气,这姐弟俩转身就要走。   “慢着。”沈黎缓缓抬起头来,一步一步走向沈茜。   “啪!”她扬手给了沈茜一巴掌,力道是她方才所受的两倍。“他就该打!一个九岁的孩子,竟然狠心到用刀划伤奴婢的脸,这样的孩子此时不教育,难道要纵容到将来作恶多端么?”她昂着头,全然没有了方才的谦卑,“下次再让我瞧见,我照打不误!”   说完,她狠狠地扫了眼那男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男孩又躲在他姐姐身后,而他的姐姐则还惊愕万分地愣在原地。   同样惊愕的还有林秋寒,他瞪大了双眼,这样的反转……漂亮!   一会之后,二人落在方才来的那个巷子里。他们刚站定,只听头顶传来一声惊呼,没等林秋寒反应过来,一身男装打扮的沈黎就稳稳地落在他的怀里。   “多谢兄台!”她红着脸跳下来,故意粗着嗓子道,接着她抬头望着垂在墙上的半截绳子,又看了看手中的半截,“怎么就断了?”   她的脸红肿着,左脸清晰地映出手指印,她却满不在乎。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爬墙?”林秋寒望着裴川道。   “什么一个两个的?还有谁?”沈黎看着绳子心不在焉地问道,不等他回答,她突然就急了,“哎呀,来不及了。两位兄台,后会有期!”   说完她就跑开去,一会就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   他们两个也开始往回走,“她……长开之后会好看一点吧?”林秋寒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裴川歪着头想了下,“也还……”   “也还好?”林秋寒舒了口气。   “也还这样……”   “啊?”      ☆、同心白首   时光的河流沿着四季轮回的路缓缓流淌着,其实,世间从未有过轮回,生命会再生,可是从来就没有同一片叶子,也没有同一个春夏秋冬。这条河流没有方向,也不会回头。轮回,只是人给自己的希望而已。   现在,又到了一年中最生机勃勃的季节了,料峭的春风才刚刚轻拂过山川河流,一星半点的绿意就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直至蔓延至整个世界。   绿叶繁花,长蔓短枝,每一个枝枝叶叶上都跳动着生命的音符,让人急不可耐地从蛰伏已久的冬日里舒展开来,投入到青山绿水的怀抱中去。   万象更新的三月,到处都萌动着按捺不住的希望,沉寂了许久的大地在惊蛰轰隆隆的雷声中苏醒。南临城内城外的道路上涌动着许多欣赏春景的人们,他们谈天谈地谈春花,当然,谈得更多的自然是两日后那场令整个南临府翘首以盼的婚礼。   然而在崔府最偏僻的那处角落里,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那株不知年岁的高大梨树开满了朵朵白花,刚抽出的嫩芽倒成了花的点缀,未放的花苞还小心守紧紧拥着她们的花蕊。枝头上的一切都是鲜嫩的,嫩白、嫩黄、嫩绿,伴着苍老粗壮的树干,让人欢喜又让人忧愁。   冷艳金欺雪,馀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这株老梨树不知经历了多少世事变迁,粗壮的树干牢牢地扎在地里。今年这一树花开得比往年更早些,赶热闹似的,素雅的白花和这个清简的小院子相得益彰,远远看去,一片圣洁的白光。   树下的石桌旁,崔琰正缝着一件袍子,对,就是她自正月里就开始做的那件衣裳。还真让阿窈说中了,后日大婚,她这件衣服还没有做好,好在这几日紧赶慢赶,就差最后一点边角了。屋外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正舒服,屋里反而有些冷,所以她就坐在了这树下的阴凉处。   零星的梨花晃悠悠地飘落,落在她的肩头发间,裙边也早已铺了一圈。她却没有去理会,一门心思扑在手中的活计上。   忽地,她的眼前露出一片衣角,接着,一张大手伸过来,上面躺着一朵梨花。   她仰头望着他笑了,“来了。”   他在她对面坐下,心疼地皱起眉,她整日在医馆已经够忙碌的了,回来还得做这些并不擅长的事情,虽然他说了几次,但是她却执意要做。   “实在要做,慢慢的做就好了,何必要这么赶呢?”   “已经很慢了……”她一边下针,一边叹道。   他默默地看着她忙着,突然抬头凝视着这一树繁花,微喟道:“上一世,你死去的那个时候,我来到这个地方,觉得这树花特别刺眼,明明是粉白的,在我看来却是惨白惨白的,就像灵堂里的白幡,自那个时候起,我就特别讨厌梨花,甚至都不能看见梨树……”   她顿住手,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却知道于他们各自而言,那样痛彻心扉的伤疤只能用彼此的相守来抚平,便放下袍子,扬起脸笑道:“那你可不该,梨花不仅可以止咳、润肺,还可以解酒。嗯……对了,还有女子用它来祛除脸上的黑斑呢!”   他望着她不施粉黛却依旧清丽出尘的脸,不禁失笑,“是啊,今年看它倒也没那么厌恶了。”   说着,他伸手替她捡掉发间的花瓣,接着朝屋里看了看,“还有什么没有准备好的么?”   她摇头。“不过几箱子医书而已。”   两人又说了会话,突然,他冷不防地凑到她耳边,“我还是同之前一样,期待着看你穿上红嫁衣的样子。”   低沉浑厚的声音自耳畔直入心底,微润的唇时不时触碰着她的耳垂,她腾地红了脸,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梨花依旧无声无息的飘落,树梢不知何时染上了昏黄的夕光,悬在墙头的落日沉沉欲坠。   落尽梨花春又老。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愿这静好的时光能够在今生拂去他们这一身因两世颠沛而沾染的风尘。   不论何时,这个世界的不同角落总是蔓延着不同的情绪,有人欢喜有人愁。就拿崔府来说吧,陈墨言和崔璎的事情造成的影响还没有消失,虽然旁观者早已失去了再次谈论的兴趣,但是身处漩涡中心的人也许永远也无法从阴影里走出。   在最初的震惊、愤怒和羞耻之后,崔昀和瞿氏最终依从了崔昐的建议,将崔璎许配给了陈墨言,对于他们夫妇而言,这是别无选择。   陈墨言不过避了几日的风头,就又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虽然没有得到他朝思暮想的女子,但是崔璎毕竟是崔府的嫡长女,就算他一无所有,难道大舅舅大舅母能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吃苦不成?   事情发生后,不过短短几日,崔璎就如同凋零的花儿一样,憔悴消瘦,面上毫无光彩可言。她恨崔琰,特别是那个清冷的角落突然就成了整个崔府最喧嚣热闹的所在,侍女们不敢在她面前谈论这场婚礼,可是私下里谁人不谈?但是,比起恨,她此刻最大的感受恐怕就是无望,那个她深深厌弃的浪荡子竟然就要成为她的夫君……   看在南临王府的面子上,崔府并不好亏待崔琰,况且这是一次巴结南临王府的机会。所以,崔昀夫妇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为了崔琰的出嫁操持着。虽然他们并没有替崔琰备什么嫁妆,但至少表面上布置得比崔瑶出嫁时要风光些。   崔瑶在大婚前一天便和莫齐回了崔府,她面色红润饱满,有着一般新妇的娇羞,但是在言谈举止上更加大方了。看得出来,莫齐待她很好,即使是当着众人,他也毫无避讳,处处维护着她,这让崔琰很是欣慰。   崔琰生性清冷,最是沉得住气,也并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所以自亲事敲定之后,她在心绪上并没有多大起伏,每日里还是醉心于医术。直到大婚前一晚,她望着满屋的红色,心里才忐忑不安起来,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前世今生,她和裴川之间的一幕幕来回在脑中闪现,直到窗外微明,她才迷糊睡去。   一大早,她就被阿窈叫醒,木头人一般任由其领着梳妆打扮,阿窈也知道,若是给她化太浓的妆反而不觉惊艳,略施粉黛反而更能衬托出她纤尘不染的气质。   等到梳妆完毕,崔瑶便和满屋的女眷一样,催促着她换上嫁衣,谁人都知道,这嫁衣是南临王妃特地请京城最好的秀坊做的。   大家都兴奋地谈论着,等待着崔琰从里间出来。   突然,一片红云飘然而至。   屋内瞬间就安静下来,众人都盯着崔琰,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哇!”有尚未出嫁的姑娘满脸欣羡地叫出了声。   红绸如云,红纱似雾,金色的绣线如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的飞腾的凤凰,这灿若烟霞的嫁衣衬得新娘子如待放的芙蓉。   崔瑶上前拉着崔琰转了两圈,“我听说这绸缎是宫里的贡品,因为工艺极其复杂,一年也就只有数十匹,今日一见果然不是凡物,也只有琰儿你能衬得上了。”   “崔大夫,”叶萱挺着个大肚子摇摇地上前来,“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了吧,你可真漂亮!”她爽利地笑道。   崔琰倒不好意思起来,脸上起了红晕,微笑着低下头去。   这时,一阵唢呐由远及近,随着喧闹的人语声,最终落在了这院子里。   “快关门!”崔瑶急忙招呼,“迎亲的来了!”说着,她向着崔琰挤了下眼。   这边刚刚忙乱着将门关上,那边一大群人就涌了进来,不一会就将这个并不大的小院子挤得满当当的,还有不少人只好站在院外伸长脖子往里瞧。   裴川被人簇拥着,一身喜服的他显得格外俊逸,脸上带笑,眉目舒朗,将原本沉郁的气质冲淡了许多。   林秋寒和府衙的弟兄们也一块跟着来凑热闹,虽然他们是和他来迎亲的,但到了崔府后便站在新娘子一方,和他闹开了,平日里都慑于他的气势,今日不趁着他大婚作弄作弄他更待何时?   不过裴川自然是有备而来,他们的那些小把戏根本难不住他。闹了一阵后,裴川一进再进,已经到了正屋的台阶下了。邢鸣看着他身后的袁壑和无回,心中一动,平日里总想着和他们过过招,却不得机会,今日百无禁忌,也让我见识见识世子身边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手。   这样想着,他便开口道:“现在是最后一关,若世子能过了这关,我等便不再阻拦,让你将新娘子接走,如何?”   裴川依旧自信地笑着,伸手做了个请说的动作。   邢鸣摸出一枚铜钱,让人用红布包了,旋即飞身将这小红布包送上了屋顶东南方的翘角上。   落地后,他道:“世子出三个人,我们出三个人,若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能够越过我们将那铜钱取到手,就算你们赢。”   新郎这边自然是新郎官、袁壑和无回了,可是邢鸣点来点去,除了林秋寒和他自己,还差一个武功还说得过去的。   “算我一个!”双元忽然从人群中挤到前面来,挑衅地看向无回。   比赛的场地自然是在屋顶上,六个人分站两边,都是轻功了得的人,踏着瓦片连个声都没有,出手又太快,只能看见人影在不停地交错舞动,除了一身喜服的新郎官比较醒目外,其他人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众人何时见过这样的高手过招?都将头仰得高高的,一阵惊呼接着一阵惊呼,看得极其过瘾。   这样你来我往地过了几个回合,袁壑和无回突然对视了一眼,方才不过是陪他们玩玩,现在时候不早了,要来真格的了。林秋寒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其实功夫藏得极深,只能留给裴川去对付,所以他们两个一个牵制着邢鸣,一个牵制着双元。   不料,无回才刚和双元打了个照面,她就冲他眨了眨眼,随即一个转身飞向那翘角,一拿到那红布包便朝着裴川扔去,“世子,接着!”   那红布包稳稳地落在了裴川的手中,其他几人都愣了,邢鸣刚回过神来就向着双元叫道:“你到底是哪边的?”   “我呀……是细作。”双元眯起眼,无赖地笑道,“你又没说不能叛变,嘿嘿……我只想让世子快点将琰姐姐娶回家!”   几个人从屋顶下来,喜婆很有眼力见地从人群中挤出来,亮出了她练就了几十年的金嗓子:“迎亲啰……”   “慢着。”   这声音是从屋里传来的,众人都饶有兴趣地望过去。   崔瑶拍了拍崔琰的手,冲着门缝继续道:“世子爷,要将琰儿娶回去,还得过我这一关。”   裴川恭敬地向着紧闭的大门作了个揖,“还请三姐指教。”   “我们都知道世子将才了得,却不知这腹中文水有几何?我们琰儿是个大夫,平日里专跟各种药材打交道,世子不如作一首诗,这诗里的每一句要嵌进中药名,如何?”   整个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虽说这南临世子自打十几岁就上了战场,无往而不胜,可这文才上怕是要差一些……   只见裴川面不改色,低头沉吟了片刻,就朗声道:   “独活苦参商,南星亦无光。   半夏子当归,熟地百里香。”   独活、南星、半夏、当归、熟地、百里香……   外人看热闹,他们叫着好,却不懂这其中饱含酸涩与欢喜的浓情……      ☆、威武旧地   外面的喧哗丝毫都没有传入到崔琰的耳中,她不断默念着他方才的诗,眼中蓄满泪水,旁人不会懂得,那是他对她一个人的倾诉……   崔瑶眼里亦泛着泪花,今日这屋里竟没有一个长辈,瞿氏今早称病,刘氏据说在前面忙着待客。她给崔琰盖上了红盖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心疼。   “三姐……我走了。”   门开了,崔琰独自跨出了门槛,烟霞般的红嫁衣夺人眼目,盖头上的流苏微微摇曳,春风拂过,盖头下被映红的清丽面庞若隐若现。   突然间,梨花扑簌簌而下,在风的裹挟下,散落如漫天白雪。   裴川屏住呼吸,凝视着这个如梦如幻的身影,眼见着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向他走来……   喜婆赶忙上去搀扶崔琰,却被她婉拒,她要自己走向他……   这里的一砖一瓦她都非常熟悉,即便是盖着盖头,她也能找到他所在的位置。他上前迎去,“我在这。”他牵起她的手,自己搀扶着她往外走去。   唢呐锣鼓再次响起,人群跟着涌出,这个小院子又恢复了它本来的宁静,片片飞花打着旋落在地上……   夜很深了,在南临府角角落落上演的悲喜剧随着暗夜的逼近而落了幕,南临王府的热闹却远没有结束。平日里,不管是在军中还是在朝野,南临王府行事做派都颇得人心,结交的都是真心相往来的朋友,是以,在世子成亲这件事上,大家都乐意来捧场。虽然主人不意大肆铺张,可是闻讯后不请自来的人依旧很多,还责怪裴羡没有通知他们。   酒席上,裴羡被军中部下缠着,裴川则被林秋寒一伙人揪着不放,父子俩今晚可是被折腾得够呛。不过,林秋寒他们知道新郎官稍晚还有正事,便只是闹一闹而已,并没有让他喝多少酒。   新房里,一对红烛滋滋地燃烧着,将两边码得整整齐齐的糕点干果照得红彤彤的。屋内静悄悄的,窗前矮榻上的小炉子上正温着醒酒汤,是崔琰为裴川备的。   拜过天地入洞房后,裴川就揭开了她的盖头,好让她自在些,免得顶着个累赘一直坐到深夜也不得动弹。此时,她靠在床头的帐幔上,似乎已经入睡,手中一册医书搁在膝上,眼看着将要从手中滑落。   门被轻轻推开,裴川带着微微的酒气轻手轻脚走进来,扑面而来一阵清甜的解酒汤的香气。他走到她身侧,无意间扫了眼被褥,不禁失笑,撒在被子上的红枣已经被她吃了大半。   他悄悄抽出她手中的医书,刚伸手扶住她的背想让她平躺着睡到床上去,不想惊醒了她。   “客人都走了?”她睁开惺忪的眼。   “嗯,还有几个父王的老部下,喝多了,还闹着。”他说着,将被子铺开。   她将炉火熄灭,给他倒了碗醒酒汤,就在他喝汤的时候,她走到柜子前翻出了那件让她费了几个月神的玄色袍子。   “你看,做好了。”她笑道。   他急忙起身,“我试试。”   她上前弯腰想替他解开腰扣,却怎么也解不开,他笑着握住她的手,“我来。”   她只得红着脸在一旁看着,见他褪了喜袍,便将手中的袍子展开给他穿上。她站在他身后,踮着脚尖抚着他的肩头,“阿窈说这肩头缝得有点紧,但是我看还好。”   她自然是看不出好赖来的。   玄色果然适合他,她望着他坚实的背,突然,心就没来由地“突突”跳个不停,脸上着火般地发烫,直蔓延到全身去。   她觉得只有手依旧是凉的,便收手摸着脸想降降温,他觉得奇怪,便转过身来,她顿觉丢脸,猛地转身背对着他,双手依旧捧着脸。   他愣住,她可爱娇羞的模样狠狠地击中他的心,胸中蹭地窜出一团火来。他绕到她面前,双手将她的手拿开,“害羞了?”   她只瞥了他一眼就无措地盯着地面。   不料,他俯身吻着她发烫的脸颊,接着温柔地轻啄她的嘴唇,闻到她唇齿间微甜的红枣香,胸中那团火登时向四肢百骸激荡开去,便紧紧将她拥在怀中,原本轻柔的吻也变得放肆而霸道起来……   世人所求不尽相同,不管是什么,没有的人拼命想抓住,拥有的人却不懂得珍惜。有人厌倦平静如水的日子,却不知,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奢望。   转眼,裴川和崔琰成亲已有四个月,虽然他们都知道在他们的余生里并不会总是这样美好的相守。裴川肩上担着他的责任,随时都有可能上战场,而她也有自己的追求,但只要是在一起的时候那就好好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共识。   这一日傍晚,残阳洒下一地余晖,老鸦趁着暮色从头顶飞过。崔琰正在树下的阴凉处研药,因前几日裴羡早年落下的病根复发,崔琰便提出要趁着大暑天好好治一治,是以一连几日都窝在王府里琢磨药方。   此时,裴川正在院子的另一头练剑,早晚练剑是他每日的必修课。晚风习习,吹在大汗淋漓的身上正舒爽。   他们二人各做各的事情,互不干扰,偶尔又会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如今这个院子自崔琰住进来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变化,原本因裴川练武的需要,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摆设也没有,如今也只是多了几个架子,一层层地晒着各种药材。她的小药圃在后面裴川为她扩的院子里,现在也已经是郁郁葱葱了。   裴川刚停下,正擦着汗,就见无回从外面进来。他将刚收到的密函递给裴川。   纸从信封里被抽出,竟有四五张之多,看来又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裴川看得比往常慢一些,显然是在思考着,面上渐渐凝重起来。   “威武城出事了。”他将信塞进信封。   无回刚要问是何事,便听得院子那一边传来药杵重重敲击瓷碗的声音。   二人回头,只见崔琰怔怔的,面色晦暗。她一直在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并未特意听他们的谈话,只是“威武城”这三个字于她而言也太刺耳。   裴川心中了然,十一年前,她的爹娘便是在威武城出的事。他快步走到她身边,关切地看着她,她只是淡淡地笑了下。   他在她身侧坐下,招手让无回也过来,向他们二人简单讲述了书信里的事情。   近几日,威武城一连死了五个人,县衙查验了之后并未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当作病死草草了结。但是因为这五人里有两个人是当地驻军中的士兵,军营里的将军不敢怠慢,便将情况报给了裴川。   “我怕是要走一趟威武城。”他向着崔琰道。   她低着头,依然在研着药,可是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同你一起去。”良久,她才抬头说道。   “可是……”他迟疑着,并不是怕自己护不了她,只是那是她的伤疤,虽然时日已久,但一不小心还是会鲜血淋漓。   崔琰看出他的顾虑,便故作轻松地道:“不用担心我。其实,我对我爹娘的死一直心存疑虑,从前年岁小,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现在有你在,又有了这个机会,这次去能找到答案也不一定。”   他这才点头,吩咐无回去做准备。   去威武城,自然要林秋寒出马,威武城属南临府辖地,且县衙已经对此事作了了结,相比军中,很多事情由府衙出面比较方便。   两日后,一行人就向着威武城出发了。   在北方漫长的边境线上,威武城是个特殊的存在,它是个典型的由军事驻扎而发展以来的城镇。早先,这里一片荒芜,连接着北方戎狄的广阔戈壁,并不是军事重镇。后来为了更好地解决北境边防驻军的粮食问题,先帝和南临王看重了这里的地理位置和广袤丰美的土地,决定在这里驻扎军队,士兵拖家带口在这里生活,并开垦土地。土地、房屋、集市、店铺……这里便慢慢地发展起来,由于驻军的保障,来往的商队出于安全考虑也乐意在这里落脚,络绎不绝,各方人口聚集,成了北境最热闹繁华的所在。   十一年前,就在前方战事胶着之时,威武城两个相邻的镇子突发瘟疫,形状惨烈,这大大牵扯了南临王府的精力,且因染疫的有许多是军户成员,导致前方将士士气低落。虽然最后赢了战争、平息了瘟疫,但是北境的军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瘟疫发生时,崔旸一家三口正好游历至此,作为医者,他们不可能弃这里的百姓而不顾,他们托人将崔琰送回南临府,不想夫妇二人命丧威武……   裴川一行于七日后的落幕时分到达了威武城,威武军庾信将军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就是他给裴川传递的消息。   “世子!林大人!”庾信遥遥望见一队车马,便快步迎上去,脚下带风,虎虎生威。   庾信约莫三十岁上下,浓眉大眼,身材壮实,出身军人世家,在京城时就和他们二人熟识,又和裴川并肩沙场多年,感情更是不用多说。   三人热络地打了招呼,庾信瞧见裴川身侧的崔琰,不用说就是世子妃了。他们成亲时裴川曾经通知了他,只是他军务繁忙,戎狄那边形势又不明朗,便没有去南临府贺喜。   “末将见过世子妃!”他笨拙地行礼,接着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是惊于崔琰出尘的相貌与气质,这是一种纯粹的对美的欣赏之意,并不掺杂任何下作的想法。   崔琰被他的质朴逗笑了,“叫我崔琰就行。”   他又愣了下,没想到堂堂世子妃竟毫无京城里那些贵妇的做派,对她的好感油然而生。   他身后的那些士兵也频频朝这边看来,谁不想见见南临世子究竟娶了什么样的女子?   庾信将他们带到军衙,稍作休整后便安排了简单的接风宴,他知道他们连日奔波,所以并没有跟他们提起威武城连死五人的事情。   崔琰太过疲累,并没有参加接风宴,裴川另让人做了吃食送去,却终究放心不下,所以早早回房了。   他回到客房时,她已经睡下,桌上的饭菜一点都没动。他叹了口气坐在床沿,她向来睡眠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可是近来似乎很少会这样,即便如此,就算休息得好也很容易疲累,一路上都是强撑着和他们一道赶路,却从未向他提起过。   大概是心事太过沉重了吧……      ☆、长河落日   第二日一早,威武县令罗宁刚得到裴川他们已经在军衙落脚的消息,就巴巴地赶来听候吩咐。庾信便和他将连死五人的前前后后禀告给裴川和林秋寒。   因为有两个人是军户的身份,是以这二人的尸体暂时由军衙保管,另外三具尸体则在县衙。罗宁派人去县衙将尸体运过来的同时,裴川一行就开始了对尸体的查验。   军衙并没有专门的殓房,所以只好将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收拾出来。虽说天气炎热,但是因为有冰,所以尸体保存得还算完好。“今年呀啥都不多,就是冰多,戎狄大雪导致的冻灾倒让我们过了个凉快的夏天!”庾信粗犷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白布被掀开,罗宁点头笑问:“不知哪位是仵作?”   只见崔琰从裴川身侧走上前来,惊得罗宁张大了嘴巴,“这……这可使不得!别脏了世子妃的眼!”   不料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无妨”,便弯下腰去。   不光是他,庾信也惊愕地看向裴川,他知道这位南临世子妃是个大夫,可没想到她还做这种一般女子连看一眼都要抖如筛糠的事情。   就在他们既震惊又佩服的时候,崔琰已经面不改色地开始了查验。   两具尸体都很完整,没有内外伤,可是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的全身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绛红色,有些颜色较浅的地方还泛着乌紫。这时另外三具尸体也运到了,无一例外,也都是绛红色。   “会不会是某种传染病?”邢鸣小声嘀咕着。   罗宁接话道:“在下正是这样认为的,而且这几人死前身体就不好,所以才这样结了案。”   庾信却不以为然:“若当真是传染病,怎么又过了这么些日子再没有一个发病的?”   “这……”罗宁被噎住,一声不吭。   “长宁你看,”只听崔琰叫道,裴川赶忙上前,“他们的手腕上都有伤疤,像是被割开过。”   众人果见几人的手腕经脉处都有一道伤疤,只是很细很浅,又被绛红色的肤色掩盖了,若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还有这里。”崔琰又道。   众人又见每具尸体的胳膊内侧靠腋下的位置有一处小小的烫伤。   “都不是旧伤。”林秋寒道。   罗宁脸上无光,只是讪讪地点头,当初他们验尸的时候可是什么也没瞧出来。接着他屏息而立,生怕世子爷和知府大人向他发难。   “依你看是不是因病死亡?”裴川扭头看向崔琰,昏暗中见她脸色苍白,不禁担忧起来。   她摇了摇头,“我看不是,但或许是我学识有限不能分辨也未可知。”   过了一会,几人从停尸房里出来,裴川夫妇走在最后。突然,崔琰觉得胃中一阵翻腾,当即就扶墙干呕起来,不过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裴川焦急地上前去轻轻地给她拍着背,“怎么了?”   “大概是方才见了尸体的缘故。”   他默不作声,心中微微起疑,往常比这惨烈数倍的状况都见过,都没像现在这样。   “你近来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他问。   “放心,我是大夫,若是真生了病自己还能不知道?”她扬着头不服气地望着他。   他不禁笑了,轻抚着她脑后的发髻,尔后牵起她的手向院外走去。   他将她送回房歇息,自己则去了军衙的偏厅,那里正讨论着案情。   “既然他们都是在自己家中被发现死亡的,那现场就没有挣扎的痕迹?”林秋寒率先抛出自己的疑问。   “回大人,没有。”罗宁抢着答道,现在正是他将功补过的时候,“他们在死前一天都还好好的,虽然身子弱了些,可都还能走能动,就像是在睡梦中死亡的一样,除了浑身泛红之外,没有其他的疑点。”   林秋寒斜着一双桃花眼,满脸疑问,“既然他们死前都表现出体弱的症状,那就一定会看大夫,这些大夫你们找来问话了没有?”   “问了问了!”罗宁连连点头,“据这些大夫说,这五人连死前患病的症状都一模一样,乏力、反复高烧,脉象又极其紊乱,根本不能断定是什么病,各种药吃了也不管用。噢,”他突然眼前一亮,“他们还特别烦躁,每次家里人给请了大夫,他们都特别不情愿,说大夫都是骗子,治不好病光骗钱,有的还动手将大夫轰出了家门!”   林秋寒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奇怪的病?可是……崔琰说不像是病死的……”   烦躁?裴川一直沉默着,这个词却在不经意间入了他的耳。“或许并不是因为烦躁而不愿看大夫,而是见了大夫而表现出的烦躁。”   “这……有什么区别吗?”庾信显然不能跟上他的思维。   “他的意思是说啊,”林秋寒翘起二郎腿,“这些人压根就不想看大夫,所以借口将大夫撵走。”   “为什么?哪有人生了病不求好的?不要命了?”庾信问。   “这五个人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裴川笃定地说道,“劳烦二位将这五人的底细弄清楚,越详细越好。”   庾信和罗宁当即领命,就在罗宁退出去的时候,裴川叫住了他,避开其他人,低声道:“还有一事要劳烦大人。”   罗宁受宠若惊,见他这样避人耳目和他说话,便也不敢高声,“世子折煞下官了,有事尽管吩咐。”   “劳烦大人将十一年前威武城那场瘟疫的所有卷宗都送来。”   罗宁忙不迭地应声,尽管他满腹疑问,可是他不敢问也不需要问,南临世子的吩咐他只要做就行。   威武城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它每天都在重复着看似与前一天相同的喧嚣与繁华。人来人往,你争我斗,再崎岖的故事都不值一提,这区区五个人的死亡甚至连一丝涟漪都不能惊起。   就在威武城某个普通的街市上有个不起眼的打铁铺,铁匠是个独眼人,是以人们就对他的打铁手艺产生了怀疑,故而这个铺子的生意一直不好不坏。   临近日落时分,独眼匠人正倚靠在炉子旁的立柱上,眯着他仅有的一只眼,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视线随着人影来回闪动。   突然,一个身量高大壮实的年轻男子停在了他的铺子前,“我要打一把剑。”他虽然穿着本朝的衣衫,可总让人觉得别扭,不过这也没什么,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威武城来来往往的商队都喜欢打扮成这样过过瘾。   许是这人给了他太强的压迫感,他登时离开了立柱,微微欠着身子道:“不知您要打什么剑?”   男子也不言语,掏出一袋银子放在炉子上,发出沉甸甸的声响。   “您里边请,好东西都在里边。”说着他将男子让进门,自己则四处张望了下才跟着进屋。   不及站稳,那男子就甩手给了他一巴掌,怒斥道:“为何要将那五人放回去?你知不知道裴川已经到了威武城?”   匠人“扑通”一声跪下,“主子息怒!那五个人在威武城这么多年了,早已娶妻生子,这……人一旦有了家就不一样了,虽然他们心甘情愿地帮我们做了事,可还是希望在家中死去。属下一时心软,就……主子,我想着威武城一天要死多少人,谁会在意他们?实在没料到会惊动南临世子,况且明明官府已经结了案了……”   “哼!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过了十几年这还不够么?”男子恶狠狠地瞪着他,捏得手指咯咯作响,“你这样心慈手软,只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匠人吓白了脸,连连叩头,颤抖着声音求饶:“主子饶命!不过属下看那裴川也并不像传说中那般神,只是个花架子而已。主子的计划一定会成功的……”   不知为何,男子听了这话倒突然笑了一下,“东西都准备好了?”   “好、好了,就等主子一句话了。”   男子点头,阴鸷的脸上还挂着自信的笑意。   裴川,你来了也好,这是咱俩第一次交手,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名不虚传还是言过其实……   崔琰自午饭后一觉睡到落日沉沉的时候,醒来时见裴川正坐在床沿看着她。转头见窗外一片金黄,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她竟然睡了一个下午!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裴川温言道。   “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夫妇二人同乘一骑,一会就到了城门下。正是关闭城门的时候,守门的士兵正推着沉重的大门,眼见着只剩下窄窄的缝隙了。   裴川勒马停住,当值的参领定睛一看竟是他,赶忙迎上来,“世子这么晚了还要出城?”   他点头,“今日我们不会回来,不必等着给我们开门。”   “是!”参领领命,转身朝着前方挥手大叫道:“开门!”   裴川又扬起马鞭,向着城外驶去。   二人驶过城郊,风景渐渐变得不一样了,最初还能看见齐整的村庄,后来便是零星一两户人家,直至人迹罕至。一路颠簸,他们来到了一处宽阔的山谷里。   裴川将崔琰抱下来,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缰绳,二人并肩走着。   在他们身后,浑圆的落日正悬在两个山头中间,五彩的烟霞缭绕在周围,山里的一切都镶上了金边。   金色的光向漫步的两个人斜照过来,微风摇曳着他们的衣角和发丝,真是一副绝美的画卷。裴川时不时望着崔琰被夕光映照的面庞,一颗心便犹如被片片丝绒般的轻羽包裹着,沉静而满足,只希望就这样踏着时光的长河慢慢地一直走下去。   忽然,耳畔传来些微像水流的声音,他们抬眼望去,前方不远的地方正一闪一闪地发出点点光芒。   他们加快脚步,果见一条清浅的小溪正潺潺流淌,粼粼波光如缀满了晶莹透亮的宝石,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朝溪底望去,崔琰惊奇地发现一颗颗如水洗过般的石头正静静地躺着,溪水清透得连每一颗石头上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顿感一阵清凉,突发奇想脱了鞋袜,淌着细流小心地走着,然后望着他笑道:“你不下来么?”   他便也跟着她下了小溪,溪水冰冰凉,有种透心的舒爽。   她突然弯腰捧了一捧溪水扑在脸上,却听得身后的他揶揄道:“洗脚水用来洗脸?”   她愣住,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泡在溪底的脚,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她佯怒,抬脚就向着他甩去一串水花,不料被他轻易地避开,连个水滴都没沾到,自己却一个不稳地摇摇欲坠。   他飞快地上前扶住她,她趁机踩了他一脚,两个人便嬉闹了起来,四溅的水花打在身上。   闹了一会,他们见天色不早了才意犹未尽地上岸来,好在热气未退,夏衣又单薄,不过一会便干了。   她坐在溪水边,像个孩子般任由他慢慢地给她穿上鞋袜,又拉着他的长臂起身。   二人继续赶路,挂在山头的夕阳就剩最后一角,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白骨忠魂   当薄暮笼罩山谷的时候,终于有几户人家出现在裴川和崔琰的面前,远远望去,偌大的空谷里散落的这些人家很是寂寥。只有袅袅炊烟和几声鸡鸣显示出生活的气息。   裴川带着崔琰敲着最东头那户人家的大门,连敲了几下,又过了许久才有一个行动迟缓的老者来开门。“哎呀!是世子!快进来!老婆子快来!”他连叫了几句,“世子莫怪,如今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让世子久等了。”   “无妨。”裴川道。   这时,一个同样年迈的婆婆走出来,看起来她的动作比老伯利索很多,见了裴川也是又惊又喜。老夫妇二人连忙将裴川夫妇迎进门去。   屋里已经点了灯,老夫妇直盯着崔琰看,想问又很是犹豫,万一弄岔了人家姑娘难堪,但又见她已经梳起了发髻,便多了几分把握。   正犹豫着,只听裴川向他们介绍道:“李伯、李婶,这是我妻子,崔琰。”   李婶连连点头,欢喜地拉过崔琰左看右看,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不错不错,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两下认过,崔琰才知道他们老夫妻是在这里生活了数十年的边民,因条件艰苦,子女都已外出谋生,只剩下老两口还执着地守在这里,还有另外几户人家也都是这种情况。   本来老两口只准备了简单的饭菜,见他们来了,便又张罗着去厨房重新准备,裴川夫妇不好拂他们的意,便由着他们去忙。   吃饭的时候,裴川陪李伯喝了两盅酒,询问着他们这一年的光景,李婶则忙着给崔琰夹菜。   李婶告诉她:“看见前面那些山没?过了那群山就是戎狄了,早些年,他们经常三三两两地翻过山来烧杀掳掠,有好些人家都搬走了,我们老胳膊老腿的不想挪窝,再说,若没有人守在这里,他们迟早会把这里占了!不过自从世子跟随王爷掌管北境军队以来,在这里伏击了他们几次,他们便不敢再来了,我们也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世子呀,每年都来看我们,还给我们修房屋、送钱米,所以日子很过得去。来,尝尝这个炒腊肉……”   大概是李婶烧菜的手艺了得,崔琰不知不觉吃了两碗米饭,裴川一边小口抿着酒杯,一边暗自放下心来,带她来这里是来对了。   山谷间不同城镇里,太阳一落山就会凉爽起来,晚间睡觉只要撑起窗,徐徐凉风就会窜进来,一觉到天亮丝毫不觉闷热,后半夜甚至还要盖上薄棉被。   夫妇二人刚刚睡下不久,静谧的屋外突然响起震天般的嘶吼声,那潮水般的吼声由远及近,像是从山谷的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接着擂鼓阵阵,不一会金戈相击的声音便响起来,让人如置身战场。   崔琰刚刚入睡,听得声音猛地坐起身,惊愕地看着窗外,裴川也跟着睁眼,不过他显然不是被屋外的声音吵醒,而是被她的动静弄醒的。   “不要怕。”他柔声安抚。   “外面……”她惊诧地看着他,外面似有千军万马,他却丝毫不在意。   “外面什么也没有,早先年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战,所以后来,那惨烈的声音时不时地会在夜里重现,就像幽灵一样,过一会就会消失了。”他转向窗外,眸色沉沉。   “怎么会……”她喃喃地道。   “呵,”他笑道,“要不要出去看看?”   她点头,既紧张又好奇,这样诡异悲壮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见。   他随手给她披了件衣服,二人携手出了门坐在台阶上,面前的山谷空荡荡的,唯有清风习习,可是那声音就在耳畔,即便眼前空无一物,可那惨烈的打斗声、号角声似乎变成一幅幅生动的场景在他们眼前上演。   群山依旧,在暗夜里只剩下黑黢黢的影子,如蛰伏的猛兽,令人生畏。多年前的一场恶战,血染夕阳、白骨累累,早已被世人忘却,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被留存下来。   突然,那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消失了,空谷里万籁俱寂。   二人依旧坐着,心绪难平,却久久都没有说话。   “两国边境,虽然有军队驻守,可是最重要的还是边民,就像这里的几户人家,即便只有几户,但只要他们守在这里,就是守住了我朝的疆土,戎狄向来掠夺成性,若没有这些边民,戎狄就会一点一点蚕食我们的土地。”裴川突然道。   崔琰接着道:“但这里环境艰苦,所以官府要帮他们建造房屋,给钱给粮,既是帮扶也是鼓励?”   “对。”   当晚没有月亮,头顶的星星却闪亮,裴川不想让她心情沉闷,便指着天空告诉他各个星斗的名字。他常年行军打仗,靠星星来辨别方位可是必修课。   “……你看,那儿是苍龙七宿的亢宿……”他忽觉肩头一沉,扭头看却是她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下,接着又等了会,估摸着她睡熟了,才抱起她进了房间。   第二日,夫妇二人同李伯李婶道了别便回了威武城,快到午时远远地瞧见了巍峨的城墙。   通往官道的小路上绿树浓荫,抬头可见光影斑驳,知了叫得没完没了,这头刚歇下那头便又起来。眼看着就要折上官道了,裴川忽地顿住脚,眼神锐利地扫向路旁杂生的草丛中,崔琰诧异地看向那草丛,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他示意她站在原地,自己则提剑走去,他在那草丛前站定,用剑挑开杂乱的长草,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半坐着,脸上毫无血色,像是已经昏死过去。   崔琰是医者,一旦见了伤者,第一反应便是救人,至于这人是何立场、有何经历,那都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她赶忙上前去查看,那人下腹部被刺伤,大概在失去意识前想用手按压伤口止血,但是根本不顶用,血还是汩汩地往外流。   “他失血过多,不用过多久就会死的。”她有些着急,但是语气依然平静,这是她性子使然。   裴川没有阻止她,只是心下起疑,一个重伤将要昏迷的人怎么可能将自己藏得这么隐蔽?他面前的杂草被人捋过,上面很干净,而他的手上全是鲜血。所以定是有人将他藏在这里的,他并不是一个人。   裴川满目怀疑地扫了那人一眼,抬头朝四周看了看,从这里往东不多远便是威武营……   崔琰身上没有带药,所以只能用银针封住伤口周围的穴位来替那人止血。不过几根长针,原本偌大的一个血洞刹那间就不再往外冒血了。   接着,那伤者缓缓地睁开眼,看见面前的两个人,显然很是惊诧,又见腹部伤口竖着几根长针,便明白是他们救了自己。   他忍痛想要开口,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见了裴川和崔琰,戒备地拔出剑。   裴川料得不错,他就是伤者的同伴。   “主……咳……大哥,是这二位救了我。”那伤者挣扎着向男子道,不知为何,他将头偏了偏,似乎并不想让裴川注意他。   男子这才收了剑,向他们抱了抱拳,用不甚流利的威武方言匆匆道:“冒犯了,我们弟兄是路过的商人,方才因为一件货物同另一路人发生了冲突,多谢救命之恩。”   “你应该带他去找大夫,虽然现在血止住了,但如果没有药,他一样会死。”崔琰淡淡地道,接着转向裴川,“我们走吧。”   裴川点头,收了剑,最后同那男子对视了一眼,才跟上她。   那男人一看就不是我朝人,至于究竟是不是商人他也很是怀疑,但是那受伤之人明显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怎么可能是路过的商人?   就在他盘算这些的时候,殊不知那二人也在谈论着他们。待他们走远了,受伤的那个才开口道:“主子,此人便是裴川。”   男子点头,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眼中渐露暴戾之色。“那女的……”   “小的也没见过,不过我在威武营里就听说裴川成了亲,世子妃是个大夫,这么看来,她应该就是他刚娶的妻子。”   进了城门,崔琰问裴川:“十一前年我来的时候,爹娘好像带我去过一个地方,只记得那里很热闹,有很多很多从关外进来的药材,叫什么……市口?”   “香市口。”裴川接着她的话道。   “对!”她万分惊喜,原本只是记忆里零星的片段,不想还真有这个地方,“这地方现在还在吗?”   “自然,”他笑道,“那是威武城最热闹的地方,四面八方的客商都在那里汇集,就在这附近。走,我带你去。”   “哎——”她忽然拉住他的衣袖,踟蹰地道:“要不我自己去吧,我们出来这么久,军衙那里……”   “放心,那里有秋寒。”   “好。”   两人顺着人流多的地方走去,不过一会就到了一处繁华的集市。集市上人声喧哗,不同语言从四面八方灌入耳朵,眼之所及,摊点、店铺挤得满满当当,杂乱且热闹,几乎没有人站立的地方。这里可以见识到纷繁的异域风情,精明的生意人显然很懂得如何招揽更多的客人,他们穿着各自特色的衣服,戴着五花八门的首饰兜售着新奇别致的商品,让人眼前一亮。   刹那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就像是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无措又好奇地走在人群里,好在有爹娘牵着手才不至于害怕。   她抿了抿唇,下意识地握紧了此时牵着的那双大手,他料想她一定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便任由她牵着,时不时地指些新奇玩意儿给她看。   他们逛了许久,收获颇丰,她找到了许多只在书中见过的异域药品,又买了点香料,还很有兴致地挑了一对手串。   她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地拿着一小块根茎一样的药材细细闻着,辛辣的蒜臭味呛得她拧起秀眉。她随即将那药材放在他的鼻尖下,他甚是嫌弃地扭开头去,用手在鼻下连扇了两下。   她莞尔,“这是阿魏,别看它臭,可以治疟疾、风湿。”   他点头,忽然转过头去,如鹰隼般犀利警觉的眼睛在身后扫视着。   “怎么了?”   他回头凑到她身侧压低了声音道:“有人跟踪我们。”   说着他们便离开了集市故意拐进了一条静僻的巷子,走了不多远,他忽然一个飞身,在身后一尊勒马石旁边揪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重重摔在地上,一边揉着肩头,一边慌张地望着他们,特别是崔琰。   裴川记得这个人,是方才集市上一个摊主。“你是谁?”他逼近他,手指捏的咯咯响。   那人往后退着,试探着问她:“你可是崔琰?”   她疑惑地看向他,“你认得我?”   那人没有答话,依旧盯着她看,似乎在确认自己的猜测,不料裴川却已经出掌,凌厉的掌风直向他逼去。   “是我!是我!琰丫头……”他双手护在胸前,焦急地叫道,“你仔细看看,是我呀……”      ☆、故人相逢   崔琰向前两步,盯着他那张灰扑扑的脸看了许久,忽然,她欣喜地叫出了声:“你是……陈伯伯?”   那人连连点头,开心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她看着他脸上因为开心而皱起的纹路,不禁一阵心酸,时光如刀斧,没有人可以逃脱被凿刻的命运。   “长宁,”她招呼裴川,“这是陈伯伯,我爹娘的故交,当年威武城闹瘟疫的时候,就是他冒死将我送出城去的。”说着,她又向着陈伯道,“陈伯伯,这是我的夫君。”   “我猜到啦!刚才在香市口就看他对你百般殷勤……”他瞅着裴川摆出长辈的架子道,“叫什么名儿啊?”   裴川恭敬地行了礼道:“晚辈裴川,方才多有得罪。”   陈伯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向崔琰,见她只是微笑地点头,不禁有些发慌,可又舍不得长辈的脸面,便嘟哝了一声:“长得还行,功夫倒是不错……”   他们将陈伯一起带至军衙,稍微休整后,崔琰和陈伯讲了好一会话。他是在香市口做药材买卖的,为人豪爽义气,和她爹甚是投缘,后来瘟疫四起的时候,他也帮了不少忙。   想起当年,他不禁感慨道:“你长得真像你娘,你们一出现在香市口,我便认出了你,只是不大敢相信,那时你还是个小姑娘,匆匆一别,已经十一年了,我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你还会到威武城来……”   说起她娘,她眼眸暗了暗,强忍着酸楚问:“陈伯伯,我一直都很疑惑,我走的时候我爹娘还是健健康康的,怎么突然就说染了疫呢?当年的疫症虽然凶险,但是病程长,从初发病到病重少说也要十日的时间,可后来听说他们不过几日就……陈伯伯,他们真的是染疫……死的吗?”   “这……”陈伯犹豫地看向裴川,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藏着个大谜团,对她说自然是没问题,可是这位世子爷就……   “陈伯伯,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她哪里知道他的顾虑,只是催促着。   倒是裴川上前拍了拍她的背,转而向着陈伯道:“陈伯你但说无妨,晚辈既是阿琰的夫君,若当真岳父岳母之死有什么隐情,便一定会查出真相,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唉——”陈伯长叹了一声,“其实当年你爹娘已经成功研制出了治瘟疫的药方,他们像是预料到会有不测一般,就拜托我带着药方和你出了城,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一定要将药方交到可靠之人手中。什么是可靠之人?所幸我带着你出城之后便遇到了前来支援的威武军,我因为惦记着你爹娘,便将你和药方交给了那威武军领头的将军。回城后,我即刻赶去你们的住处,却发现……他们不见了踪影,当时城中乱极了,根本打探不到消息,还是邻居告诉我说他们染上了瘟疫……死了……”   他本不敢看她,只是自顾自地一直说,可是说到这里,他突然就激动起来,“如你所说,这怎么可能呢?从我们出城到我再回去,不过三日时间……邻居还说是官府的人来将尸体抬走的……”   她早已是泪眼婆娑,却还克制着,“陈伯伯,你知道他们葬在哪里了吗?”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眼神呆滞,脸上满是伤痛,“官府的人说……得了瘟疫的人都堆在一块……烧了……”   她一个趔趄,无力地掩面伏在裴川怀里,小声地啜泣着,不断涌出的泪打湿了他的长衫。   裴川心疼地拥着她,面色沉郁,脑中却闪过了许多猜测:若当真是被人杀害的,那对方一定是最不想让药方公之于众的人,最不想让威武城的瘟疫那么快平息的人,也就是最想借这场瘟疫拖住南临王府的人……   崔琰毕竟是个坚强的姑娘,遇到再大的事情,即便再难过,也会及时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将悲伤压在心底。短暂的发泄之后,她又变成了那个清冷、不苟言笑的姑娘。   不管怎样,与故人重逢毕竟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陈伯在威武城又算得上是个百事通,她立即请求他带她去拜访一个名医,这个名医当年与他爹娘也相交甚好,她自然想借此机会得到那医者对一些病症的指点。   他们走后,裴川才来到军衙的议事厅,刚踏进门,就见林秋寒神色颇为凝重地道:“威武营出事了。”   他当即就想到了他们在城门外遇到的那两个人,“出了什么事?”   “说是发现一个士兵通敌。”   “通敌?”他轻哼,“怕本就是埋在我军中的线子吧。”   “啊?”   正说着,庾信风风火火走进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他一坐下就咕咚咕咚喝了一茶壶的水,然后长长舒了口气才道:“世子,今日巡逻的士兵发现一个叫李淮的偷偷潜进了主帅营帐,不知在翻什么,不过盘问了几句就动起手来,虽然那人被打成了重伤,可还是让他逃了……”   他摇着头,“不过这也不能怪弟兄们,谁知道他挣出了营还有个接应的,据说这个接应之人武功极其高强,也不知是哪里的路子,竟然一个人伤了我们十几个兄弟!”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妈的!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噢,好在只是个普通的士兵,”他转向裴川道,“只知道听令打仗,并不了解军中重要之事。”   “既然是进主帅营帐,那无非是冲着布防图去的。庾将军,你可发现失掉什么?”林秋寒问。   提到这,庾信面色稍缓,“那倒没有,弟兄们和他交手的时候也没发现他身上藏着东西。”   裴川挑了挑眉,让庾信将还在外面搜寻的将士们撤回来。   “为何?”庾信不解。   “这会儿他们已经脱险了,这样是找不到他们的,”他并未告诉他们他和崔琰在城外救人之事,“而且,我猜戎狄有个人物到了威武城。”不知为何,那个身材高大壮硕的身影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谁?”庾信粗声嚷道,谁敢在威武城兴风作雨?   “这自有无回去查,秋寒,那五个人的事情有什么发现?”他问秋寒。   秋寒赶忙将昨日至今的发现告诉他:“我怀疑这五人之间有什么联系,不过究竟是什么关联,我还不能确定。首先,这五个人都在三十五岁上下,差不多同一时候来的威武城,嗯,大概是十五六年前。其中有两个参了军,还有三个就是普通的生意人,一个在东城卖小吃,一个开了个酒肆,一个呢倒腾香料。奇怪的是,我怎么也查不到他们来威武城之前的那些经历,我估摸着他们的名字身份都是假的。”   “还有,这些人成家都很晚,大概在□□年才陆续成了家。平时嘛,这几个人倒没什么交集。长宁,你还记得他们腋下都有被烫的痕迹吧?那一定是个什么组织的标记。所以,我怀疑这几个人都曾加入过什么帮会什么的……”   裴川静静听着,突然间他问庾信:“庾将军,今日那个士兵多大年岁?”   “呃,三十四,怎么了?”庾信随口道。三十四?他又过了一次脑子,这才警觉起来,“世子莫不是怀疑他与那五人之间也有关联?”   裴川没有说话,放在双膝上的手指不住地点着膝盖,可以想见他的脑中正在飞快地转动着。突然,他微微眯了下锐利冷峻的眼眸,“老戎狄王。”   庾信和林秋寒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听他继续道:“我曾听父王说过,被辛颜王推翻的老戎狄王,也就是奴氐的父亲,曾经精心培养了一批只听命于他的死侍,这些死侍潜入我朝北境,替他打探消息,执行命令。若他们是十五六年前来的威武城,没多久老戎狄王就被杀了,那么他培植的这些人就成了被废弃的棋子,现在奴氐又夺得了大权……”   “所以这些人又被启用了?”林秋寒问。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裴川道。   “难怪你说这个被撞见偷东西的士兵并不是通敌,而是敌人的线子。”林秋寒道。   “戎狄!戎狄!这个阴魂不散的戎狄!”庾信忍不住咒骂道,“去年冬天的雪灾怎么没将整个戎狄都灭掉?”   崔琰在掌灯时分才回军衙,显然是遇到了那位她慕名已久的医者,所以情绪相较出门前好了很多。裴川陪她用了晚膳,又听她说了些关于那医者的话,直到她睡下,他才轻手轻脚出了房门去议事厅。   罗宁早就按照他的吩咐将十一年前那场瘟疫的卷宗送了过来,此时正像个小山一般堆在案头。   指节分明的手指一页页翻过泛黄的卷宗,丝丝缕缕的霉味窜入鼻腔,这是积压的年岁所造成的陈旧的味道,满目暗黄,纸张上的墨迹却依旧浓重,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向翻开它的人讲诉那一段惨烈纷乱的旧日时光。   夜色渐浓,屋外偶有野鸟啁啁,小飞虫在灯罩周围打着转。裴川捏了捏鼻根,刚刚合上一册卷宗随即又翻开另一册。   这些卷宗并没有告诉他太多信息,他只在染疫死亡者的名单中发现了崔旸夫妇的名字,其余收效甚微。不过他并不气馁,总会有蛛丝马迹藏在这些故纸堆里。   十一年前的这场瘟疫从开始到他父王领兵前来一直由时任县令吴桂应对局面。这个吴桂自瘟疫后不久便升迁离了威武城,自此官运一路亨通,如今已是京中要员。若说在威武城封城的情况下,谁会有能耐杀了崔旸夫妇,吴桂自然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至于原因,他心中已经有数,看来这个吴桂成了解题的关键……   脑中正思索着,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急忙前前后后对照着看了几次,便再次陷入了沉思。   又过了许久,轻轻的叩门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无回疾步进来:“世子,刚刚得到消息,明州主帅罗战没了……”   “什么?”他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很快这点疑虑就被悲痛所掩盖。   无回默不作声,他知道罗将军和世子的关系。罗将军和王爷是生死之交,后来世子十几岁去北境,最先开始便是在明州跟着罗将军。罗将军战功卓著、治军严谨,世子跟着他学习了很多军务,在刀枪无眼的战场上更是性命相托。   片刻的沉默之后,裴川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沉痛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日,说是突发急病。”   他起身推开门,仰头看着布满星辰的天空,“无回,你即刻去请秋寒过来,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迈着不似往常那般稳重的步伐回了房。点了灯,只见崔琰侧卧着,大概是屋内太过闷热,他临走前给她盖上的薄被已被她压在身下。   昏暗的灯下依旧可见她如雪的肌肤,他伸手抚了抚她微蹙的眉头。她额头有些发热但又不像是发烧,不过是比往常稍热一点。这一向,他发现她的身子是比从前温热了些,但又不是生病的样子。   静静看了一会,他俯身在她脸颊轻吻了下。   阿琰,管他是谁,你爹娘的仇我一定会给你报!      ☆、未雨绸缪   当裴川再次回到议事厅的时候,林秋寒已经披着件长袍在等他了。“听无回说罗将军没了?”一看见他秋寒就迎上去问。   他沉痛地点了点头,“我要去明州奔丧。”   “现在就走?”秋寒已经料到他要走。   “对。”他快步走到案前拿起方才看的卷宗递到秋寒面前,“你看。”他将卷宗中分散的几页一一翻给秋寒看。   秋寒刷地扭头看他,惊奇地道:“这五个人在十一年前都染过瘟疫?”   “嗯。”   “这能说明什么?”   “不知道,不过是觉得会有什么关联,所以告诉你,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提高警惕。”裴川语速很快,接着道,“无回留下来,有什么棘手的可以吩咐他去做。”   秋寒一听就咧开嘴笑了,反手拍了拍无回的胸脯,“听见了?他把你派给我了。”   无回板着脸,甚是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那……崔琰……”秋寒这才发现没看见她,估摸着应该不会带她去了。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情。”裴川道,“近来她身子好像不大舒服,不适宜再同我颠簸奔波。所以,我把她托付给你。”他郑重地望着秋寒,除了嘱托,心里还充满了感激与愧疚。上一世崔琰死后,他像疯魔了一般走上了报复之路,后来又在权力的漩涡里斗得筋疲力尽,所幸还有秋寒一直同他并肩面对着腥风血雨、浮浮沉沉。   这一次,他不会再拉着他走向那个万劫不复的漩涡!   “放心。”秋寒摆摆手,朝屋外努了努嘴,“天都快亮了,走吧。”   接着,他趿拉个鞋将裴川送到门外,看着裴川在晨曦里纵马远去的背影,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四周阒无人声,可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威武城危机四伏呢?   天光大亮的时候,崔琰醒来不见裴川在身侧,以为他一早起来去练剑了,却瞥见他习武时常穿的那件袍子还挂在衣架上,不禁觉得奇怪,待她起身才看见桌上放着一张薄薄的信笺纸。   他竟连夜赶去了明州!她身子僵在那,心中懊恼不已,连日来不知怎么的总是睡得太沉,夜里他回房她都不知道。   罗战将军于他既是相携的长辈又是难得的忘年交,如今突然去世了,他一定很难过,她却没来及说一句安慰的话……   片刻之后,林秋寒差人请她去偏厅,她到的时候他正坐在桌边等她,面前已摆好了早膳。   “起来了?”秋寒招呼着,“长宁连夜去了明州。”   “我知道。”她道。   “快来吃早饭!”他盛了碗米粥递到她面前。   她扫了眼桌上各色点心,微微皱了皱眉头便低头小口吃着那碗米粥。   “怎么了?”秋寒问,“可是这些点心不合胃口?”   她摇摇头,“我早间起来习惯吃些清淡的。”   秋寒望着那一桌的点心,满脸疑惑:“这些一点也不油腻啊!不是,你得多吃点,不然掉了一两肉长宁回来都得拿我是问。”说着拿起一块米糕递到她面前。   她浅笑着,无奈地接过来,又实在吃不下,只好小口小口地咬着。   正吃着,无回走进来,“大人,先前世子交待的事情有了眉目。”   “哦?”秋寒放下筷子,等着他回话。   “我们查探到奴氐的第四子乌金此刻正在威武城。”   “这就对了。”秋寒道,“先前长宁推测这五个人是老戎狄王留下来的死侍,后来辛颜王推翻了老戎狄王,这些死侍就被弃用。现在既然奴氐又夺了权,那么乌金现在重新启用他们也就顺理成章了。可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既是自己人为何又要杀了他们呢?”   崔琰听他说着,因为这些进展她并不知道,所以多问了两句,他便向她讲述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   “昨夜,长宁查阅十一年前威武城瘟疫的卷宗,发现……”   闻言,她突然心中一暖,长宁什么也没告诉她,自己却已经在查当年她爹娘之事了。   “发现什么?”她回过神来问道。   “发现啊,这死的五个人在当年都染过瘟疫,后来被救回来了。所以,长宁怀疑这五个人的死是不是和他们染过瘟疫有关。”   “秋寒,”她突然放下手中的米糕,“你还记不记得他们五个人手腕上都有疤痕?”   “是啊!”   “你刚刚又说他们当年都同时染疫……”她沉吟着,神色逐渐凝重起来,“身体泛红……秋寒,我记得从前迷亭师叔曾跟我们说过有一种炼毒的方法就是利用人的身体。”   “啊?你是说乌金想要利用这几个死侍炼出同当年瘟疫一样的毒来?他们想再次制造一场瘟疫?”他瞬间警觉起来,“不知道他们炼出来没有……”   “他们手腕上的疤痕应该是被割开放血的,身上泛红则是反复泡在毒液里炮制毒药造成的。”   他起身,“若真是这样,管他制没制出来毒药,我们都要做好防范。你是大夫,遇到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做?”   她想了下道:“第一,派人守好城中各处水源、水井;第二,吩咐城中各医馆、药铺,遇到可疑症状的病人要即刻报告官府;第三,威武城中军户众多,威武营中一定要格外注意,请庾信将军派人在各营帐中熏艾草、撒上石灰。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这些,若乌金当真制出了毒药又投了毒,我们只能在有人发病了之后再做下一步应对,你看呢?”   他点了点头,即刻吩咐无回:“无回,快去请庾将军和罗大人!”   处在茫茫戈壁边的威武城依旧熙熙攘攘,每日不断有人涌入,也不断有人离开。繁华场里,人们依旧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既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靠近,也没有发现城中两股势力已经暗暗地较上了劲。   闷热潮湿的铁匠铺里,高大威严的男子沉郁地站着,下首立着几个属下,无一不是忐忑不安的。   “你是说威武城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乌金颇为严厉地扫视着几个人。   几个人胆怯地相互看着,不敢发声,最终还是跛足匠人向前走了一步。“主上,按理他们应该不知道才是,不过近日来城中各处水井旁都有人暗中守着,我们根本无从下手,有一个兄弟一时不察在即将得手时被发现了,拼死才得以逃脱,毒药才没有落到他们手里。”   乌金握紧双拳,在他们面前踱着步,“裴川已经离开了威武城,究竟是谁在背后指挥这一切?”   “主上,”跛足匠人身侧的那人道,“据埋在威武营中的兄弟说,如今营中戒备森严,每天都要熏艾草、撒石灰,军中士兵间都传是南临世子妃的主意,据说她是个医术高超的大夫。”   乌金顿住脚,扬着头想了想,脑中现出那个清冷高贵的身影来。   只听跛足匠人道:“主上,我也得到消息,如今南临府的知府林秋寒也在威武城,裴川走了,便是他主持大局,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主。”   乌金想也不想,恶狠狠地道:“管他是谁,只要挡了我的道,通通都不能放过,你们找机会杀了他们两个。”   “是!”几个人齐声叫道。   “那……主上,”跛足匠人道,“如今毒投不出去,我们该怎么办?”   乌金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眸中精光闪过,“这还不简单,随便抓几个人过来,把毒用在他们身上,发病了再放回去,慢是慢了点,但也能够让他们忙上一阵子了。”   裴川走了两日,崔琰一直没闲着,她一面和林秋寒做好城中防范,一面抽空和陈伯伯四处去搜罗药材。这日下午,她因感疲累,便回军衙歇息,刚走到门口,就听得身后有人喊道:“世子妃小心!”   她听着像是无回的声音,扭头去看时,只见无回正和一个黑衣人打在一起,那人力气很大,招式既有力道又狠辣,动作却不够灵活,不过和无回对了十几招便渐渐落入下风。   她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又是一个想要她命的,她竟然还毫无知觉,多亏了无回。   军衙门口当值的侍卫也都赶过来,几人护住她,几人去帮无回的忙,那黑衣人见势不好转身就要跑,一队侍卫便追上去。   “多谢你,你没事吧?”她问无回。   “没事,”无回有些拘谨,“世子妃放心,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呢,往后大可以放心出门。噢,对了,世子有消息回来了,他已经到了明州,这是他给你的信。”   看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她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连日来被忙碌按压下去的思念瞬间就占满了心间。   恰林秋寒闻讯赶出来,见她好好的站在那里,还依旧不放心地绕她转着看了几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不停地念叨着,念叨完了才问无回,“是什么人?”   无回一边收剑一边道:“看他的招式像是个戎狄人。”   “戎狄人……”秋寒朝远处望了望,“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崔琰一进军衙就回了房,迫切地打开那封平安信,看字迹可以猜出他写信时很是仓促,除了报平安,他在信中还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方法向人下毒而毫无症状。   他……这是怀疑罗将军的死?   她不禁替他忧心起来,没想到此去奔丧还节外生枝,这下不知要耽搁到何时才能回来。   她微叹着继续看下去,直到最后丝丝甜蜜爬上心头,连带脸颊都开始发烫。   “孤馆孤客伴孤月,思卿念卿卿知否?”   她重复地念着这两句话,似乎能感受到他凑到她耳边对她软语时的炙热。   她对着他的字迹愣了一会神,这才急急地铺开信纸解答他的疑惑。   又平静地过了两日,城中依旧没有出现预料中的情况,县令罗宁不禁有些怀疑年轻知府大人的决断,如此兴师动众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纵然如此,该做的事情他却没有松懈,毕竟这些事情又不需要他亲自去做。   此刻,他正苦恼该用什么方式去讨好林秋寒,他这两日才总算知道这个面若春风的知府大人其实深沉得很,表面上一派亲和,实际上同那南临世子一样叫人琢磨不透。   “大人!”他的师爷急匆匆走进来,“方才有两个医馆来报说发现有可疑症状的病人,属下对比发现这些病人的症状颇为相似……”   罗宁慌张地从圈椅上跳起来,打断师爷的话问道:“一共几个人?”   “回大人,目前一共三个人,一个是城西的正兴医馆,两个是……”   不等他说完,罗宁就一把抓过他手中的呈报向外跑去。   罗宁一口气跑到军衙向林秋寒禀报了县衙得到的消息,因为事先有了准备,所以大家并未见慌张。当即几个人便一同去医馆查看了那三个病人,崔琰会同几个医者断定确实是可传染的病症。之后大家便回军衙开始商议应对之策,就在他们刚到军衙议事厅的时候,便接到禀报说医馆又接诊了两个相同病症的人,厅上的气氛瞬间凝重了起来。      ☆、威武困境   “虽然现在被发现的只有几个人,但是那些没有来医馆的还不知有多少!一夜之间就这么多人发病,可见这病还很厉害!”罗宁满面焦急,显然已经坐不住了,也是,威武城若是出了瘟疫这样的大事,他肩上的担子是最重的。   “真是奇怪了,我们到处都守得好好的,怎么就让他们得手了?”庾信百思不得其解。   “很简单,”秋寒依旧一副自在的样子,“投毒不成,只需抓几个人以身试毒,再把他们放出来就行了。”   “啊?”庾信呆住,“这病这么厉害,要是直接城中各处水源被他们直接投了毒,那后果真不堪设想。世子妃,还真多亏了你。”他由衷地叹道。   “对对对,世子妃的先见之明真叫在下佩服。”罗宁赶忙附和道。   秋寒虽然似笑非笑地扫了罗宁一眼,但也是真心佩服她,便朝着崔琰竖起了大拇指。   她却淡淡的,面上丝毫没有舒展,“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简短的商议之后,县衙和军衙都按照秋寒和崔琰的意思同时行动起来。既然正兴医馆是威武城最大的医馆,那么他们就将此地作为集中收治病患的地方,还将城中几位有名的大夫召集到这里来。   为了防止出现药材短缺、多寡不均,甚至有人囤积居奇哄抬药价的情况,秋寒让罗宁统管了城中现有的药材,是以除了医馆药铺,城中几个大的药商也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自然愿意听从官府调遣。   威武营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而威武城本就是个由军事驻地发展起来的城镇,大多数的将士在城中都有家有口,若是瘟疫由城中传到军营,那一旦戎狄真有心在这个时候攻城,那么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庾信当即就下令所有将士一律不得进城,家中老幼自有县衙去照料。   自此,崔琰整日整夜待在正兴医馆照料病患,而秋寒也是忙得没空照应她,他曾劝说她安心待在军衙,可是她怎么肯?   “你若是不小心染了瘟疫,长宁回来不得劈了我?”他还是不甘心地劝说道。   “在你眼里他就是这么是非不明的人么?”她一边捣药一边道,不管何时,只要一提到他、想到他,她的心里便会涌过一阵暖流。   他叹着气,“他就是再是非分明、深明大义,可牵涉到你的时候,你说他能做到么?啊?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想一想,他能做到么?你没看见他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那个样子……”   她难得地笑了,他的轻快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动了不少。“我能请你件事么?”   “说。”   “十一年前那场瘟疫的卷宗还在军衙吗?”   “在啊。”   “你能不能查查里面有没有记载着药方?若是有的话抄一份叫人送给我。”   “没问题!哎,那场瘟疫和如今的是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点头,“有些相像,但也不尽相同,况且我想他们既然在炼毒的时候用到了曾经染疫之人的血,这其间定是有什么关联。”当年她爹娘制出的药方她在匆忙中曾经看过一眼,可是那时太小又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会记得?   “好咧!我即刻就去办!”他起身就走,走没多远又折回来叮嘱她,“你可千万小心点!”   她点点头,刚刚低头继续手中的事情,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赶忙叫住他,“我想起来,此时威武城中的情况大概并没有达到戎狄人预期的那样,我怕他们还会暗中作乱。谣言,这个时候最怕谣言,谣言会乱人心……”   他笑了,她的想法同他不谋而合,“这我也想到了,你放心,我这就回去安排。走了。”   “这里你不要再来了。”她最后道。   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不在意地撇嘴道:“如今我们还有这满城的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来不来都一样。”   就在威武城稳步应对初发的瘟疫之时,还是在那个不起眼的铁匠铺里,滚热的炉火旁,乌金咬着牙,脸上青筋暴起,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怎么他们什么都比我们早了一步?”他忍了又忍才问下首站着的人。   几个黑衣人噤声不语,卑微地躬身站着,任由额头斗大的汗珠滚落。   “你方才说他们收治病人的医馆叫什么?”他问最左首的那个人。   “回主上,是正兴医馆,就在城西。”那人回道。   “谁在那里?”他又问,如今他比较关心大夫们什么时候能制出能解瘟疫的药方。他最需要的,是时间。   “南临世子妃,崔琰。”   又是她?他摸了摸唇角,不禁对这个女子起了兴趣。堂堂世子妃,在这个时候不想着远离是非之地保命,却偏偏要同那些病患在一起,她就不怕么?   良久,他道:“威武城必须要乱。”   “但凭主上吩咐!”几个人压低了嗓子齐声道。   星河灿烂,人世纷乱,亘古不变的天幕幽芒而宏远,却不能唤回碌碌世人荒凉虚无的心。   深夜,裴川踏着月亮的清辉走在明州军衙的小径上,难得一个暑日的夜晚凉风习习,轻轻曳过他的衣角。   他抬头望着那轮圆月,不由地想起了小六成婚的那个夜晚,他和崔琰相伴着回家。因为她有些醉意,所以他带她在路边吃了碗桂花元宵。那时她说,他可以是任何人,独独不能是南临世子。为了她这句话,他心中忐忑了好些日子……   他失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今夜她睡得可安稳?   想到这里他不禁加快了步伐,他手里还拽着她的信呢!   进了客房,他快速撑开窗,好让凉风吹进来,接着他小心翼翼将信函展开,抬头“孤客”这个称呼瞬间映入他眼帘。   她竟称他为“孤客”!片刻的开心之后他敛了笑继续看下去,不出他所料,果然有更为隐秘的下毒方法。   几日前他马不停蹄赶到明州,莫大的悲伤在见了罗将军的遗体之后瞬间被疑惑与愤怒取代。他原本只是隐隐的起疑,到了明州之后的所见所闻则让他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   他与罗将军相交多年,对他的身体状况自然是了解的,虽然时常会有刀剑伤,但是底子没有问题,再说自最后见面才没几个月,按理不会突发急病。   这个疑问在见到罗将军的遗容之后渐渐清晰了起来,虽然不能窥见遗体的全貌,但看脸色就能觉得不对劲。况且听罗夫人说罗将军是独自在书房的时候发病的,被发现时已经去世了。若真是突发急病,必然会有动静,怎么门口的守卫一点声响都没听见?那些守卫可是百里挑一的啊!   哑门穴……   他长吁了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盯着窗外那团光晕沉思了片刻,才又坐直身子,将灯芯拨了拨,视线又回到她的信上。   眼看着一封信就要到尾,她却没有提一句想念的话,他心中不免生出浓烈的失望来。   这就没了?难道你就不想我么?   就在他孩子气地撇了撇嘴的时候,赫然看见信的最下方写着“长相思”三个字。   长相思……   他陡然弯了弯嘴角,胸中豁然开阔了起来,将那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依依不舍地叠好收在信封里放好。   接着,他利落地换了身行动便宜的行头,吹灭了灯火,轻轻掩上门,不过一闪,颀长矫捷的身姿就迅疾消失在了夜幕中……   第二日一早,他刚出客房就得到禀报说南临王和王妃此刻已经到了灵堂。对此,他并未觉得奇怪,相交多年,他们一定会来祭奠罗将军的。   他到灵堂的时候,裴羡和赵浔正在劝慰罗夫人,恰巧又有前来祭拜之人,罗夫人忙着见礼,所以他便和父母先行离开了那里到客房暂作休整。   “唉——”裴羡长叹,连日来奔波的疲累难掩悲伤,“人有旦夕祸福,生死是最由不得人的。罗兄素来康健,不想竟走得这么突然。”   赵浔走到他身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人已经走了,我们该好好安顿他的家人。”   裴羡点了点头,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便问裴川:“怎么不见琰儿?”   “对呀!我方才见你的时候就想问了。”赵浔也道。   “时间紧迫,她留在威武城了。”裴川道。   “你来之前那五个人之死可有眉目?”裴羡问。   裴川摇头,“没什么大的进展,不过已经有了些头绪,秋寒会查清楚的。对了,父王。你方才瞧罗将军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裴羡猛地心头一沉,看着他沉静的眼神,便知道他定是发现了什么,“怎么?罗兄的死……”方才在灵堂他不忍直视罗战的面孔,只是匆匆一瞥,并未能看出什么。   他压低声音,“我怀疑罗将军并非急病发作而死,便去信问了阿琰,她告诉我有一种投毒的方法,将毒药涂抹在银针上,刺向哑门穴,便能杀人于无形。昨夜我潜进灵堂,发现罗将军的后颈哑门穴上果然有个小小的针眼。”   闻言,裴羡骇然起身,眸色渐冷,“是谁要杀罗兄?”   “不知道。”他道,“袁壑有没有同你们一起来?”   “来了。”赵浔道,“他在外面安顿随从行礼呢,这会应该进来了。”   “父王,无回也留在了威武城,我想这件事就交给袁壑去查。你看如何?”   裴羡赞同地点了点头,转而向赵浔道:“我们进来有一会了,也该出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夫妇二人正要往外走,只见裴川稍稍迟疑了下,叫住了赵浔,“母亲……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   那夫妇二人同时转身回来,却听他又道:“父王,你先去吧。”   “干什么?”裴羡甚是不满,“有什么事情我不能听?非要背着我说……”   赵浔见裴川难得一见的扭捏的样子,隐约猜到他要说的事情大概和琰儿有关,便连忙将裴羡推向门外,“去去去,我们娘俩说话,你快去吧,我一会就来。”   裴羡这才不情不愿地向外挪步,待他走了,裴川才道:“我感觉阿琰近日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   “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我觉得她身子不舒服,可她总说自己没事。”   “比如呢?”   “容易疲累,一睡觉就睡得很沉,有时候吃得多,有时候吃得少,还吐了两次……”   “我就说嘛!”赵浔恍然大悟,“什么时间紧迫,你就是怕琰儿累才不带她来的。哎——你刚说什么?她吐了两次?”   “是啊。你说她这是怎么了?”   她的眼突然亮了,笑眯眯地问:“琰儿不会是有了身孕了吧?”   “怎么……会?”他的心陡然狂跳了几下,可转念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可是大夫,若是真的有了身孕,她能不知道?”   “也对,”她也迟疑了,方才欣喜的火苗渐渐灭下去,“不过搭把脉的功夫,她怎么会不知道呢?那大概就是因为太过劳累了吧,你也别太过担忧。”      ☆、医馆之危   威武城里,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不过两日正兴医馆就收治了百余人,还源源不断有新发病的人被送来。再大的医馆也容纳不了如此多的病人,所以县衙又征用了医馆周围的几个商铺和民居。很快,这片区域就成了所有人谈之色变的地方。   此次染疫之人最为典型的症状就是咳嗽、呕吐,并伴随低热,所以医馆里四处都充斥着声嘶力竭的咳嗽声,有人甚至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呕吐物的异味和病人身上的汗馊味混在一起弥散在空气中,就是好好的人闻了都要作呕。   虽然又增加了几个大夫,这些大夫都是自愿前来医治病人的,可是相对如此多的病人还远远不够,所以现有的大夫们都是连轴转。   崔琰没日没夜地照顾病患,虽然时常感觉疲累,但依旧强撑着。别的都还好说,就是四处弥漫的异味让她时不时地干呕,她便摘了些薄荷的叶子用布包了随身带着,感觉不适的时候就拿出来闻一闻。   医馆前日收治了一个小女孩,名叫慢慢,不过八九岁的样子,长得圆润可爱,性子也同她的名字一样,做什么事情都慢吞吞的。她很喜欢崔琰,只要看见她就笑,青葱白的脸上露出浅浅的梨涡,很叫人喜欢。慢慢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她竭力掩饰自己的痛苦,咳嗽时总是尽量压低声音。   尽管喜欢崔琰,但开始时慢慢总是离她远远的,生怕自己的病传染给她,后来见她并不避讳才稍稍好些。   “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慢慢问。   “慢慢想家了?”崔琰摸了把她的脸蛋问。   “嗯,”慢慢转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想爹,想娘,还有爷爷,还有我那只小木狗,我爷爷给我做的。它有这么大!不对不对,有这么大……”她竭力挥动着臂膀比划着。   “那我抓紧时间,一定找到治病的药方,到时候慢慢就能回家了,好不好?”崔琰心底冒出一丝怜惜,“来,喝药。”   慢慢听话地接过药碗一口气将药喝完,接着苦着脸看向崔琰,等着她递过来一小片梅饼。   崔琰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没有了。”   “没事。”小丫头愣了下,缓缓地露出笑颜。   崔琰看着她无瑕的笑,不禁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救她的命。她随即回了药房,研究起了药方。   秋寒在第一时间将卷宗里找到的方子抄好送了来,当时她看着那药方上一味味的药材,心中生出一股神圣的情绪。这就是当年她爹娘制出的方子,不曾想多年以后,她也在这里经历了相似的事情。就在那个瞬间,她像是和她的爹娘通过这一张药方进行了一次神交。   她就着这张药方改了又改,最终制出一张方子,这张方子得到了诸多大夫的认可。当即就按照方子熬了药给病人服下,不过一会便起了效,那病人的咳嗽明显减缓,也不再呕吐,就在大家都松了口气的时候,当日夜间那人的病却又开始反复。   此刻,她拧着眉,对着药方苦想。能缓解却不能根治,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到二更天的时候,崔琰才刚刚和衣打了个盹就被敲门声惊醒。来人是个年轻的大夫,大家都叫他“小吴大夫”。“崔大夫,有个病人不行了!”他在门外焦急地喊着。   她被惊出一身冷汗,脑中顿时一片混沌,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做什么事情。这都是因极度困倦所致。她扶着床沿冷静了一会才缓过神来,揉了揉肿胀的双眼,开了门和小吴大夫一同跑向医馆大堂。   他们赶到的时候大堂已经乱成一团,小吴大夫说的那个人已经咽了气,被白布蒙着,众多大夫和病人围在旁边。大堂里流窜着浓浓的恐惧,有病人忍不住小声地啜泣着,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哭起来。   哀嚎声、咳嗽声、叹气声夹杂在一起,突然有人喊着要回家去,“横竖是死,死也要死在家人身边!”   许多人跟着附和,也有许多人绝望地呆坐着。崔琰指挥人将尸体抬走之后便和大夫们劝慰众人,可是根本不顶用。她只好站在大堂中央环视着那些情绪激动的人,冷静地道:“回去?回去只会让你们的家人发生和你们同样的不幸。你们真的要那样吗?”   只一句话,大堂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无尽的惧怕和哀伤。大家望着这个满脸疲倦却无比坚定的女医者,心中的无望登时又被感动替代,其实他们早已经知道她是堂堂世子妃,却毫不畏惧,没日没夜地照料他们,她早就成了他们支撑下去的希望。   病人们开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突然,崔琰听见身侧响起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她扭头见小吴大夫面色潮红,正奋力地咳嗽着。   几个大夫见此已经上来扶住了他,她暗道不好,赶忙给他把脉。“是疫症。”她心头一沉,冷声道。   大堂上又是一阵骚乱,忙乱中她忽然瞥见慢慢正缩在人群里,小丫头乌黑发亮的眼睛里露出些许害怕,但一见她正在看自己,就缓缓地露出笑来。   她匆匆地朝她笑了笑,就忙着救人去了。   明州,戎马一生的罗战将军刚刚下葬,前来吊唁的亲友陆陆续续告别,其中有许多也是裴羡的故人,是以他们父子便帮衬着送客,赵浔则陪伴着心绪不佳的罗夫人。   “王爷、世子。”袁壑神色凝重地走进来,碍着他们身旁的客人,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朝裴川使了个眼色。   裴川随即和他走到一旁,“出什么事了?”   “威武城出大事了!”   裴川心头猛地一颤,只听他继续道:“刚刚明州的县衙和军衙都接到来自威武城的通报,威武城发生了瘟疫,如今打算封城,但是先前已经有少量的人抢着出了城,他们便向周边紧邻的几个县城发了通报,叫留意从威武过来的人,不要让他们进城,要另行安顿。”   阿琰……   “阿琰和秋寒如何?”   袁壑摇了摇头。   裴川转身就走,引得裴羡夫妇诧异万分,待听了袁壑的禀报之后也都坐不住了,匆匆地向众人道了别就启程向武威城而去。   威武城突然变得一片沉寂,仿若一座死城。城门紧闭,往日繁华的街市空无一人,前夜至今接二连三有人病死,为这座城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正兴医馆成了威武城最令人瞩目的地方,不断有人被送进来,也时不时有人被抬出去。现有的大夫根本是疲于应付,特别是自小吴大夫染疫之后,又有两个大夫紧跟着发病了。这样的状况让林秋寒很为崔琰担忧,可是知道她就是那样的性子,便再没劝过。   此刻,药房里热气蒸腾,数十个火炉同时熬着药,热气顶着瓦罐的盖子“咕咕”响,场面可称壮观,大夫们来来往往,忙而不乱。   崔琰站在离炉子不远的地方,面上蒙着三角巾,宽大的袖子紧紧束着,这就更加闷热,额头的汗珠源源不断地滚下来。   “崔大夫!白及不够了!怎么办?”小伙计跑过来问。   这么快就没了?她略想了下,“熟地黄,用熟地黄代替。”见那伙计要走又叫住他,急急地抓过一张信笺纸写了几味药材,递给他,“差人送给林大人,请城外威武营即刻将这几味药备齐送进来。”   那小伙计刚走不久,又有一个伙计跑来,气喘吁吁地道:“崔大夫,门外有两个人自称是你的师兄和师叔,你看让不让他们进来?”   难道是白苏和迷亭?他们怎么会碰到一起了?正想着就已经走到了门口,一见果然是他们二人,这时候见到他们心里自然是百感交集,“你们怎么来了?”   “我正好走到邻县,听说这里闹了瘟疫,便赶过来,路上遇见了师叔,就一路结伴而来。”白苏见她形容憔悴,纵然心中万般不忍,又如何能表示?   迷亭是长辈,自然能大大方方地表示关切:“丫头,你受累了。里面情况如何?”   她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我的方子只能缓解症状却不能根治,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正好你们来了,可以帮我看看。”   三个人一同进了医馆,迷亭又露出了他话多的本色,“我们到城门的时候一看,嚯,那架势!虽然我们说了我们是大夫,但守城的那些人就是不放我们进来,本来都放弃了,我就想啊丫头你世子妃的头衔说不定能吓吓他们。嘿,还真管用,那个将军不过问了我们几句话就把我们给放进来了……”   傍晚时分,情况依旧,再美的夕阳也不能勾起人们欣赏的兴致。离城门不远的官道上,一个人奋力地挥着马鞭,他装束简便,面庞迎着热乎乎的风,表情保持着一惯的冷峻,却不知他已经心急如焚。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沿路不知换了多少匹马,直到手臂变得麻木,还依旧不停地挥着。他不顾一切地奔向那座城、那个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快点,再快点……   现在,他终于看见了不远处威武城的城楼……   可是紧闭的城门迫使他勒住缰绳,他不禁皱眉,只见庾信迎上来,“世子,你回来了!”他们决定封城之后,城内留了一队人马,他则在城外守着。   “城内情况如何?”他问。   庾信并不乐观地摇头,咂嘴道:“还在恶化,不过情况可控。”   “崔琰呢?”   “世子妃暂时无恙,方才还差人让送药材进城去。”   “开门。”   “这……”庾信迟疑着,“先前世子妃说了待你回来不能放你进城。”   “你拦不住我。”   庾信自然知道拦不住他,只是担心他的安危又受崔琰所托才阻拦了他,见他如此坚决,再拦着就该动手了,便挥了挥手,“开门!”   “驾!”他大声喝道,扬鞭纵马而去。   就在此时,城中正兴医馆忽然被一伙人团团围住,他们叫嚣着要官府将里面所有染疫之人通通杀掉,不能让他们祸害全城的人。   原本医馆周围就有一队人马守着,林秋寒和罗宁闻讯后也都赶了来。外面之事自有他们去处理,崔琰正在院内清点药材,原本白苏和迷亭硬是逼着她去歇息,可现在哪里是休息的时候?   “世子妃。”身后响起沉郁的声音,令人脊背发麻。   她转身,惊奇地看见那日在城外和长宁一同遇见的那个人正站在她面前,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世子妃好人才,竟步步为营坏我的事。”那人冷声道。   “你是乌金?”她问。   他脸色大变,看来他们早就知道了他的行踪和计划,想到这他不禁恼羞成怒,快步上前单手扼住她的喉咙,咬牙道:“真是可惜,若你不是裴川的女人,我还真舍不得杀你。”   她颈间吃痛,不能发出一点声音,随着他手中力道的加大,她渐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正绝望的时候,只见他身后一道白影闪过,青乌剑的寒气直逼他后背。   他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危险,很不甘心地松开她去迎敌。   “八皇子,到了我国中却不能以国礼相待,真是失礼失礼……”林秋寒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手中的剑泛着凛凛寒光。      ☆、旧人血引   乌金一言不发,他自然不能承认自己就是戎狄的八皇子,若他身份暴露,进而威武城瘟疫之事便会被揭开,那么势必会引起两国争端,而他的父王刚刚才夺权,此刻的戎狄是经不起打击的。   他默默地拔刀,微微转动着刀柄,旋即就挥刀向秋寒劈去。   “啪!”秋寒抬剑挡了一刀,刀剑相击迸出点点火花。乌金勇猛有力,方才那一刀不禁令他往后小退了一步。他急忙稳住身子,一个飘旋便到了乌金身侧。   二人斗得激烈,崔琰站在一旁提着口气为秋寒着急。好在他轻盈灵活,招式多变,渐渐地将胜在刚猛的乌金拖得体力明显下降。   就在他优势渐渐明显的时候,忽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帮着乌金向他攻去,一出手便知他功夫也很了得。   “快去杀了她!”正打得火热,乌金朝着那黑衣人叫道。   秋寒听得这句话自然要挡在她面前,自此那黑衣人便将目标转向崔琰,那一方面乌金又加强了攻势。秋寒既要护住她又要对付两个高手,却依旧能够从容应对。   院内晒药的架子被打得七零八落,各类药材洒了一地。   乌金和那黑衣人配合越来越默契,乌金全力拖住秋寒,黑衣人则持剑刺向崔琰,秋寒霎时回旋收剑,不意被乌金找到空隙重重地打了一掌。   秋寒的身子连晃了几下,接着口吐鲜血,刺目的红色沾染了他如雪的白衣。   “你别管我了!”崔琰赶忙扶住他。   他却像没事一样,面上依旧挂着轻松的笑意,“那哪能呢,就算不为长宁,我也会护你。”   他面上忽然闪过一抹厉色,眼底笑意全无,双手紧握住青乌剑,将她挡在身后。   乌金一直留意着医馆外面的动静,此刻,他听见外面的喧闹声似乎小了许多,心中不免急躁起来,重新提息运气,一个跨步直向秋寒而来。   秋寒侧身躲过一击,乌金却连连举刀向他劈去,一刀比一刀力道大,还故意将他往旁边逼,这样他被迫和崔琰拉开了一段距离。   那黑衣人见机立即向她刺去,可就在他的剑离她只剩不到一拳距离的时候,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手中的剑也跟着一顿。   她这才认出此人就是她那日在城外救的那个人。   “噌——”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柄剑击落了黑衣人刺向她的剑,这力道很大,从黑衣人手中掉落的剑柄震得他手臂一阵酸麻。   接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飞旋而来,一脚将那黑衣人踢飞,倒在地上毫无起身之力。   “长宁……”她惊喜地叫出声,刚要迎上去,刹那间像是想起什么,不禁接连后退了几步。   他喉头一阵发紧,眸中竟有泪意闪过,不由分说大步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我回来了。”他轻声道。   她挣脱不得,粉拳轻轻捶着他的后腰,嘴里嗔道:“谁让你进城来的!”   秋寒见裴川回来了,心中大大地舒了口气,因为没了挂碍,应对起来更加自如。   裴川松开崔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而飞身加入到了打斗之中。   如此一来,那乌金怎可能是他们二人的对手,他见势不好,又听得外面的骚乱似乎已经被平息,便想要借机脱身。   既然他想要对崔琰不利,裴川怎可轻易饶他?纵然他们不会在此时要了他的命,但也不会让他这么毫发无伤地脱身。   裴川接过秋寒手中的青乌剑,一剑刺穿了乌金的肩头,接着他们二人甚是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假意疏忽,让他趁隙翻墙而去。   院内恢复了平静,秋寒忽然捂住胸口,闷咳了两声。   “没事吧?”裴川问道。   秋寒笑着摇头道:“幸好你及时赶回来了,唉——总算不负你所托。”   裴川抿了抿唇,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头。他们之间,许多话不用说出来,一个动作就已足够。   “丫头!丫头!”迷亭慌里慌张地跑来,丝毫没有注意到满地的狼藉,“那个叫慢慢的小姑娘……”   崔琰心头猛地一沉,快步往医馆大堂跑去。   她赶到大堂的时候,慢慢正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素来粉白的小圆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渐渐涣散。白苏颓然地守在一旁,显然已经放弃了救治,眼睁睁看着原本鲜活的生命慢慢消逝。   “慢慢。”崔琰跪在她身侧喊道,当即取出银针施救。   慢慢逐渐浑浊的眼里突然像闪过些许亮光,可惜这点光转瞬即逝,脸上一点生气也无。   崔琰手忙脚乱地施针,丝毫不顾慢慢已经没了生息,直到身侧的裴川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连叫了两声:“阿琰,阿琰,她已经去了……”   她如当头棒喝般怔住,刹那间泪如泉涌,无助地看着他道:“长宁……我救不了她……”   她独自支撑了这么长日子,慢慢的死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不是你的错……”他轻轻抚着她的背,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窝,心紧紧地揪着。   “长宁,我太累了……”她无力地道。   到了掌灯时分,裴川坐在床沿轻轻给崔琰摇着蒲扇,她自慢慢死后就晕了过去,到现在还没有醒来,他知道她是太过疲累了。   他握住她略带薄茧的手,眼睛紧盯着她的脸,许久都未移开。昏暗的灯光下,她的下巴比他离开之前又尖了些,脸颊周围因为蒙着布而生出许多红疙瘩。最让他揪心的是,她的颈间还留着乌金勒的手指印。   这段时间里,他把她留在这里反倒让她受了不少苦,还差点丢了性命,若非他赶得及……   想到这,他心中就生出一股深深的后怕来,脸色也跟着沉下去。   此时,门扉被轻轻叩动,他起身开门,来人是无回。原来是裴羡夫妇紧随他之后到了威武城,此刻正在前堂,似乎因为迷亭先生想出了医治瘟疫的新法子,所以派人请他过去。   他让无回守在门口,自己则去了前堂。   裴羡先是询问了崔琰的情况,听得他说无碍,才问迷亭道:“听说先生已经想出了医治瘟疫的办法?”   迷亭看了一眼白苏,犹豫地道:“若是我让我师兄知道我想出了这么个法子,他一定又要骂我邪门!”   除了裴川和白苏,众人都迷惑不解,裴羡问:“敢问先生究竟是何方法?既然是治病救人,何来邪门一说?”   “唉,王爷有所不知,我师兄常说治病救人万不可以伤害他人为代价,那样有违医德,而我想的这个法子恰恰同他这个信念背道而驰。”   “噢?”   “在下医门出身,后来醉心于研制毒药,其实医毒相通。我和白苏看了琰丫头的方子,按理是可以治病的,却没有起效用,后来我听说这次引起瘟疫的毒是有人专门炼出来的,而且用过十一年前那场瘟疫中幸存之人的血,那么问题应该就出在药引子上。”   “药引子?”众人异口同声地道。   迷亭点头,“坏就坏在这药引子要用当年染疫之人的血……”   “血引……”裴羡向来沉稳的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当年那场瘟疫集中在相邻的两个镇子里,异常惨烈,幸存下来的人少之又少,这些人当中又有许多离开了武威城。就算找到了这样的人,且他自己也愿意,我们又怎么能让他做这样的牺牲?”   迷亭接着道:“而且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具体有没有用也要试了才知道,至于这血量……我也没有把握只用一点就奏效,万一……”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刚刚燃起的希望犹如还没成势就被掐灭的火苗,真没想到这个方法还有如此多的未知数。   突然,裴川快步走到门口,“你怎么起来了?”   大家这才发现是崔琰走了进来,赵浔赶忙上去将裴川挤到一旁,自己扶住她,关切地问:“感觉好些了?”   “娘,我没事。”她道,转而向着众人点头致意,这才向裴川道,“长宁,我有话要跟你说。”   不知为何,裴川隐隐觉得不好,刹那间,无数个可能一同撞进他的脑中。快速的思索之后,他沉默着扶住她向里面的偏厅走去,脸色竟泛出青色。   关上门,她才刚唤了声“长宁”,他就哑着声打断道:“不,不要出说来……”   “你猜到了?”   他不吱声,许久才定定地道:“我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   “可是你看看如今人人自危的威武城,人们已经惶惶然过了这么些日子,如果再找不出有效的方子,那么事态的发展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了。人心最不可控,城里的人出不去,自然会乱,那么城外的威武营呢?纵使军令再怎么严苛,他们的亲人在城里,他们会如何?还会在乎军令?”   他背过身去,长臂撑在桌上,痛苦地将头垂下。   “我曾经听秋寒说过,你从前在战场上为了助被围困的将士们脱险,不惜牺牲自己,孤身闯敌营……”   “那不一样。”他没有转身,依旧垂着头道。   “是不一样,”她突然将头伸到他面前,笑着道,“我不会有事的,只不过取一点点血而已。”   他凝视着她,很想冲她笑,可是做不到。   只听她继续道:“长宁,你还记得今日那个要杀我的黑衣人吗?他本来可以在你赶到之前杀了我,但是他犹豫了,因为我救过他的命,所以他犹豫了,就是因为这样你才能见到活着的我。像他那样的人都有恻隐之心,我们又怎能见死不救呢?”   “我知道若自己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可是那样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过往后的日子呢?”   “哎呀,”她双手搭在他的臂膀上想要让他转过身来,“我保证只一点点,如果没有效我就放弃,好不好?”   他乖乖地转身,将手覆在她的手之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片刻之后,他们夫妇二人回到了堂上。裴川心情沉郁,到了那便在角落里找了个椅子坐下,就着就闷声不语。   崔琰则径直走向迷亭先生,“师叔,就用我的血来试。”   “什么?”满堂哗然,大家都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白苏更是难以置信。   她淡然地向裴羡道:“父王,你第一次和娘到医馆找我看病,那时我就觉得你很面熟,其实不光光是你和长宁长相相似的缘故,也是因为从前我真的见过你。”   裴羡先是疑惑地看着她,不过很快那些尘封的往事便涌上心头,他不敢相信地问:“你就是那个小姑娘?”   她点着头道:“当年陈伯伯送我出城,遇到的那个将军就是父王你,陈伯伯给你的药方是我爹娘制出来的,他们之所以那么肯定药方有效,就是因为我,我染了瘟疫,他们用那个方子治好了我。”   裴羡一时百感交集,坚毅沉敛的面庞很是动容,“孩子,你同我南临王府真是命定的缘分。当年情况紧急,我因要赶来威武城,便让一个校尉先行护送你回家,想着等稳当之后再详细问询你的名姓,可是未料那校尉送完你回来之后就战死沙场,我便失了你的下落。不想兜兜转转,我们竟成了一家人……”   还有话他不便在这里说出来,但是她却看懂了他眼里的歉意。      ☆、雨过天青   “师叔,我也觉得用血引是个可行之法,你们看,这些日子我都和那些病患待在一起,有好几个大夫都被传染了但是我没有,而且患病之人里没有一个是当年得过瘟疫的。究竟行不行,试了就知道。事不宜迟,我们开始吧。”崔琰向着迷亭道。   “唉——”迷亭倒是越来越为难的样子,这个法子是他想出来的,到时候他师兄若是知道了一定又是一场风波,“上一次因为你我师兄差点就要永远不见我了,这次又是因为你……我看啊我注定是要被他扫地出门了……”   “师叔放心,不是有我和师兄呢么?”崔琰微微笑道。   迷亭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的脸瞬间舒展开来,向着白苏道:“走,开始,那么多人等着救命呢!”   就在这时,大家都将目光投向角落阴影里的裴川,不敢出声。正准备走的迷亭和白苏也停住了脚步,迟疑地看着崔琰。   只听她平静地道:“这是我们一起做的决定。”   赵浔上前拉着她的手,怜惜地抚着她脸颊的红疙瘩,“辛苦你了。”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裴川便走了出去。   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雷声紧跟着轰隆隆而来,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不过一会,军衙四处就积了水。   屋内,白苏默默备好一切,定了定心神,向着躺在床上的崔琰道:“准备好了?”   “开始吧。”崔琰淡淡地道,将手向床沿边伸了伸。   一旁的裴川僵直着身子,他本不想亲眼看着她受这样的罪,但是又怎么能让她独自遭罪?所以最终还是跟着她来了。   白苏拿起一把锋利的短刀,轻轻划开她的手腕,鲜血瞬间汩汩而出。   裴川在白苏下刀的那一刹那扭过头去,紧咬着牙,望着外面一道亮似一道的闪电,觉得此刻的时间过得如此缓慢,慢得令人窒息。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白苏开口,像是的了特赦令一般。回头看时,伤口已经被包扎好,白苏端着琉璃碗起身离开。   他刻意避开目光,不敢去看那色泽清润的琉璃碗,不敢知道她被放了多少血。   “感觉怎么样?”他柔声问。   “我没事,长宁,你陪我说会话吧。自你回来,一切都乱糟糟的,我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呢。”她觉得全身无力,所以声音很轻。   “好。”   大雨如注,偶尔刮来的风像是个冒失的孩子用力拍打着门窗。屋内笑语连连,二人尽享这难得的闲静时光。   期间,有侍者来报告说血引之法起了效,但是这次会不会复发还得等几个时辰才能知道。   到了夜半时分,雨声渐小,崔琰不知何时睡着了,裴川则还在等消息,他怕的是若是病情反复,以她的性子,定要放出更多的血来再试。   有人敲门!他一个激灵,心突然就提到了嗓子眼。   来人是白苏,“可以放心了,没有一个病情反复的,这些人都愿意放出自己的血救旁人,医馆已经开始忙起来了。她情况如何?”他笑道,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睡着了。”他悬着心终于落了地。   白苏又给她检查了下伤口,顺便把了脉,不禁愣了下,道:“还算稳定,近日还是要注意不要让她太劳累了,毕竟才不到两个月身孕,最是要小心的时候。”   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白苏,“你、你说什么?”   “你们难道还不知道?”   他愣在那,全然没有听见白苏在说什么,只是万分无措地看向她。   “你要当爹了。”白苏看他的样子便知道他还不知道,“也难怪,她向来是不关注自己的。她常说,医者不自医……”   见他依旧没有反应,白苏微微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出了门。   过了许久,他才从震惊中醒过来,绵绵的喜悦占了满心。接着,他悄声在她身侧躺下,望着她的睡颜轻轻地道:“阿琰,我们有孩子了……”   崔琰觉得自己许久都没睡得这么踏实过,醒来时屋里没有人,窗户纸被阳光照得透亮,看样子已经到了午时。   她坐起身子,摇了摇还有些昏沉的头,看见桌上摆着饭菜,顿时觉得的确是有些饿了。   门开了,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炙热的阳光,他端着盘子走进来,“醒了。”他笑道。   “医馆情况如何?”   “那个方法很有效,医馆自有他们在忙。倒是你,别光顾着别人,也该多照顾照顾自己……”他无奈地道。   “我不是挺好的?”她下了床,胡乱地将头发挽起,不甚服气地望着他。   他走到她身侧,抓起她的右手搭在左手的脉搏上。她起先还很疑惑地望向他,不过一会脸上就露出震惊的神色,似是不信,认认真真地又把了一次脉。   “我……我们……”她不由地将手放在小腹上,欣喜地望着他。   “如何?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夫。”他揶揄道。   她脸上腾起红云,小声咕哝着,“医者不自医么。”   铁匠铺里,乌金正躺在床上饱受着伤痛的折磨,天气炎热,他伤口的情况很不好。如今出不去城,大夫找不到,药材又很紧缺,再这样下去,恐怕他的命就要折在威武城了。   最让他愤怒的是刚刚下属来报,裴川他们已经找到了有效的医治之法。他办砸了这里的事情,回去该如何向他父王交待?   这一次,他是实实在在输在了一介女流的手里……   “主上!主上!”跛足匠人焦急地一拐一拐走进来,还不断地朝身后看,脸上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乌金刚要训斥他,却见裴川紧跟在他身后走进来。   “你是来杀我的?”乌金脸上毫无惧色,虽然被重伤,说话依旧中气十足。   “杀你?”裴川冷哼,想起崔琰颈间的勒痕,心中不免腾起一股火,他强压着愤怒,“若真要杀你,你以为你昨日能逃得了?”   “那你来干什么?”   “威武城的瘟疫一定不是你们的目的,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裴川问。   “呵……呵……”乌金连连冷笑,阴鸷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看来南临世子不光无能,还很幼稚,竟直接跑来问我想干什么。呵……咳咳……”   裴川连同身后的无回对于他的嘲讽都无动于衷,冷眼看着他猛咳,待他喘息平复后,裴川才淡淡地道:“现在,我先回答你的问题,我此番前来为的是和你做一场交易。”   “交易?”   裴川微微侧身,无回便上前将手中的一张字条递给乌金,乌金看完之后登时脸色大变,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裴川,便低头不语。   “如何?你若是想要,我还可以给你更多,多到足以助你扳倒他。”   “你想挑拨我们兄弟?”   裴川微微勾唇,冷笑着:“兄弟?自古以来好像还从未出现过兄弟和睦的天子家门。况且,若你一心辅佐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给他使绊子?”   “你……”乌金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惭色。   “你父王一共十一个儿子,你排行第八,表面上看将来怎么也轮不到你登上王位,但是你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你母亲出身戎狄最强大的部落,而大王子的母亲是大支人。虽然这次大支助你父王重返戎狄,可是大支和戎狄毕竟世代为敌,你父王认可他,戎狄二十八个部族能认他?这也是你一直以来没放弃同他争高低的底气。我说得可对?”   “知己知彼,呵,我今天总算知道你比别人强在哪里。”乌金目视前方,他们这才第二次见面,在他对裴川的了解还停留在传言的时候,裴川却早就将他摸了个遍,“可惜,我没有同你交易的筹码,父王没有告诉我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只是让我来威武城制造瘟疫,说是要让北境尽可能混乱。”他面上露出郁郁之色,显然对于自己被排除在最终计划之外感到不满。   裴川面无波澜,看起来并不感到十分失望。   “不过,我知道大王兄在我们入主王庭后不久就去了你们的京城,应该与此事相关。”乌金想了下道。   裴川点了下头,淡淡地道:“这就足够了。”   说着,他自袖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向乌金扔去,转身便离开了这里。   虽然受了重伤,乌金还是稳稳地接住了那瓷瓶。他打开木塞闻了闻,便知这定是出自崔琰之手的药,想也没想便要往伤口上倒。   “主上……只怕……”跛足匠人担忧地上前制止。   “无妨,我信他。”   从打铁铺子出来,裴川便让无回先行回去。早先崔琰忽然说想吃蜜汁藕,他得给她找去。   回到军衙,崔琰见他真的给她带了蜜汁藕回来,不禁道:“不过随口说说,何必费事去找?”   他笑了笑,见她胃口很好,心中很是满足,接着就和她说起了去见乌金的事。   “他将来……有什么特别的吗?”她心中一直存有疑惑,他为何会轻易地放过他?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莫非他……”   他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他将来会成为戎狄的王。”   “所以你……”   “顺水推舟而已,也顺便卖个人情。”他伸手替她抹去嘴角的蜜汁,柔声道,“乌金虽然心狠手辣,但是还算忠勇守信之辈,最关键的是他对待我朝的态度和他的父兄截然相反,他推崇我朝的文化,坚信侵略不如共生,所以他为王的那数十年里,两国边境一直没有太大的冲突。”   直到上一世他死前那场大战……   不过一会,她就将那些甜糯的藕片全部吃完了,便提出要去医馆看看,怎奈他不让,可是知道她是闲不住的性子,想了下便道:“这样,我现在去同父王说点事,完了我陪你一起去。”   他到裴羡那时,赵浔正在和他推算着崔琰应该在什么时候生孩子,见他们父子有要事商量,便找崔琰去了。   “父王,阿琰的父母是悯国公授意吴桂找人杀了的。”他道,眼眸如寒潭,蓄满冷意。   先前他也曾考虑过这个可能性,这两日京城来的消息则印证了他的猜测。   吴桂毕竟身居高位多年,养尊处优惯了,不过稍微吓他一吓就什么都说了,还拿出了他为了以防万一而藏了多年的悯国公的密函。当年瘟疫发生之时,他也曾积极想办法应对,但是他的奏折迟迟没有得到回复。京中的支援和示下没有等到,倒是等来了悯国公的密函,悯国公让他以朝中尚未示意为由拖延各项应对行动,在知道有医者制出药方后竟让他找人杀了他们!   而这一切背后的目的竟然就是为了打乱北境各军的阵脚,让他们在对戎狄的战斗中不要赢得那么快。   “荒唐!”裴羡怒道,“堂堂悯国公,国之重臣,竟然存有这样狭隘的想法。为了一己私心弃众多北境将士于不顾!他怎么就不想想,若是再迟那么一点点,就不仅仅是多死几个人的事,那是要丢城,甚至是灭国的!”   “唉——”裴羡长叹,面露哀色。说到底,悯国公针对的还是他南临王府,知道战争必赢,却又不想他们赢得那么容易。“没想到琰儿的爹娘也是因我南临王府而死……我们欠她的真是太多了……”      ☆、京中暗流   “父王,我要替阿琰的爹娘报仇。”裴川坚定地道。   “这件事你告诉她了?”   “还没有,若是让她知道这事背后竟是悯国公,她是不会让我去冒这个险的。”裴川道。   裴羡面露愧色地点着头,“无论如何,我南临王府一定要给她一个交待。对了,你去见乌金,有没有什么收获?”   说到这里,裴川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父王,我怀疑京中有人心怀不轨。”   裴羡听了这样的话竟面上竟毫无波澜,只是微微低下头沉思着,这样的反应自是让他起疑。“父王已经猜到了?”他道。   裴羡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封密函递给他,在他还没打开的时候就开口道:“这是明州来的消息,罗战在死前几个月曾经和端王身边的亲信有过多次接触。”   “端王……”他念叨着,脑中闪了一会才冒出这个素来没什么存在感的闲散王爷。   “我知道端王曾于罗兄有大恩,所以我猜他想以此拉拢罗兄,但是以我对罗兄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做出背主谋逆之事。大概端王拉拢不成,又怕他泄露自己的秘密,便对他痛下杀手。”   裴川合上信函,上一世,这位王爷庸庸碌碌过了一生,所以自己对这个人并没太多印象。脑中搜罗了半日,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上一世,有一段时间,朝中似乎流传着先太皇太后薨逝前念先帝子嗣少又年幼而想让先帝禅位端王的传言。当时陛下也听说了这个传言,不过一笑置之,并未追究。   他随即将这件事告诉裴羡,裴羡沉吟道:“若他真有这个心,自然是要先得到军中之人的援手,不过如今看来,起兵谋反这条路怕是行不通。”   真是自不量力!他不禁在心中冷哼。   “剩下的就只有逼宫这一条道了。”他想起了乌金的话,“北境屯兵最多,最让他顾虑,所以他让戎狄人在这里制造了一场瘟疫,想要造成混乱,甚至想要让军中染疫,好为他在京中的行动争取时间。”   “没想到他和戎狄人也有勾结……”   “他自然不能左右戎狄的局势,奴氐看上的不过是他富可敌国的家底子罢了。”   父子二人当即商定了应对之法,裴川去京城,裴羡则依旧坐镇北境,以做好随时举兵勤王的准备。   早在瘟疫发生之初,林秋寒就向朝廷递了折子禀报了这里的疫情,现在事态平息了,按理也要上奏,但是裴川却让他延缓上奏,封锁消息。他向来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知道京城可能酝酿着一场灾祸之后,便坚持要和裴川一起进京。   裴川告诉崔琰这件事的时候,不过三言两语,却听得她心惊肉跳,当然,他略去了要向悯国公寻仇这件事,准备回来再告诉她。   就这样,裴川、崔琰和林秋寒等人趁着夜色,悄悄地出了威武城,他们一路向南,裴川先将崔琰送回南临府,林秋寒则带着无回他们直奔京城。   虽然裴川绕道南临府,但也不过只比林秋寒他们晚了一天到京城。他们在一家普通的客栈落了脚,在他到之前,其他人已经利用一天的时间摸到了些情况。   “唉,我已经几年没回家了,古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今有我林秋寒,昨天一天门口过了四次,愣是瞧都没瞧一眼。哈……”秋寒没个正行地半躺在椅子上,晃悠着长腿道。   “屋子里有想见的人才叫家,没有奔头的家能叫家?”裴川讥诮着道。   “哎——”秋寒跳起来,“那不对,虽然没有想见的人但是有回忆啊,比如,我和你……”他瞪着桃花眼,笑嘻嘻凑到裴川面前道。   裴川甚是嫌弃地将头往后仰去,“说吧,什么情况?”   秋寒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正色道:“果然是暗流涌动啊!端王府戒备森严,不过我和无回还是潜进去了,你猜昨夜他见了谁?”   “张鹤年?”裴川淡然道。   秋寒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如何知道的?”   “他要逼宫,外围没有一点接应也不行,御林军如今由陛下亲自掌管着,撇开御林军,他能争取的也就剩下禁军了。御林军又远在京畿之外,等到他成了事,就算赶来也不顶事了。”   秋寒一脸不服气,紧接着问道:“那你知道禁军统领张鹤年为什么会和那个平平无奇的端王联手吗?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见他摇头,秋寒这才满意地笑了,“我们查到张鹤年唯一的儿子三个月前突然死了,还是被人打死的,你知道他是被谁打死的么?”   “悯国公的孙子?”   “你又知道。”秋寒又拉下脸,“不过这也很好猜哈,那孙子在京城只手遮天,整日游手好闲不说,还惹是生非,迟早要出事。在这世上他最怕的大概就是你了,哈哈……说正事,两个人就因为谁的马车先走的问题打了起来,张鹤年的儿子当天回家就死了。悯国公硬是让一桩刑案变成了意外的病死事件,你说张鹤年能不跟他拼命吗?”   “说起来,这张鹤年还是悯国公一手扶植起来的,如今竟反目了。他这是将对悯国公的恨牵连到了陛下的头上,其实也有对悯国公把持朝政的不满。”他继续道。   裴川凝思不语,只是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瓷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开口道:“秋寒,张鹤年的儿子当真是被悯国公的孙子打死的?”   “你……什么意思?”   “那孙子虽然肥胖,但是身子虚浮无力,张鹤年的儿子却跟着他爹练过,这么轻易就被打死了?”   “你是说……那孙子被人设计了?”秋寒沉吟道,突然间眼前一亮,“端王!是端王!”   “是不是他,查了就知道了。”   秋寒尚未离京时交际广泛,从刑部调出一本卷宗不在话下,再说他到底当了几年知府,要找出案件的破绽也并非难事。不过两日,他就将这件事彻查清楚。   “也难怪张鹤年要跟悯国公翻脸,他欺人太甚。当时仵作查验时就提出了疑问,张大公子的死似乎并非被打所致,但是你猜怎么着?悯国公担心事情闹大让陛下知晓,原本陛下就有意冷落他,还渐渐削了他好些权,他怕陛下再用这件事那他开刀,所以强行命令刑部将张大公子的死认定为急病发作。他谅张鹤年这些年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不敢吭声,而且手中还握着张鹤年的一些把柄,便不把他当回事,哪里晓得他这样彻底激怒了张鹤年。唉,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是?何况是个丧子的父亲。”秋寒告诉他查到了情况。   “那张鹤年的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裴川问,他更关心的,是端王在这件事情里起的作用。   “被毒死的呗!也算我运气好,那仵作我认识,他在这件事还未结束的时候就离职躲了起来,不过被我找到了。他说张大公子更像是被毒死的,不过究竟是不是他也不能确定。噢,他还说他在尸体的后颈处发现一个小小的针眼,叫什么哑什么穴……”   “哑门穴。”裴川心内一动,接口道。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的?”   裴川便将罗战的死因告诉了秋寒,这让他大为惊骇,不由地叫出声来:“罗战将军竟然也是被端王害了的?为什么?”   “我和父王猜测是因为他本想拉拢罗将军,但是被拒绝了,他怕罗将军泄露他的阴谋,便毒杀了罗将军。”   秋寒点头,转念一想便道:“合着这刑部被悯国公所迫只是个幌子,背后其实是端王操控的?”   裴川点了点头,沉毅的面庞添了几分冷峻之色。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直接进宫向陛下禀告吧?”秋寒不无担忧地问。   虽然他们知道了端王的图谋,可一切都还没摆在台面上,他们手中也没有过硬的证据,若是此时揭穿,那么弄不好就会被端王反咬一口,甚至悯国公都要来踹上一脚。   现在的关键就是张鹤年了……   “让无回把那下毒之人找出来,他一连出手了两次,应该不难找。”裴川道,接着他起身走向门边,向着远方眺望了一会,方道,“秋寒,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何事?”   “在刑部散播一个谣言,就说悯国公调阅了张公子案件的卷宗,准备重审此案。”   “目的何在?”秋寒疑惑地问。   “端王要逼宫,悯国公是最大的阻碍,他虽然逐渐失势,但是根基还在,所以他一定会在起事前杀了悯国公。”裴川缓缓地道。   “这跟你让我去散播谣言有何关系?”   “端王这个时候就如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起疑,这个谣言的目的就是让他怀疑悯国公已经得到了他将要谋反的消息,那样……”   “那样他就会即刻动手,我们也好抓个现行指认他!”秋寒拍手笑道,“好一个引蛇出洞。”   “还有,”裴川顿了下,毫不避讳地向他道出了自己的另一个目的,“我是要送他一程,为阿琰的爹娘报仇。”   天道有常,四时不乱,当人们还眼巴巴数着炎热的伏天还剩下多少的时候,节气的阵脚已然过了立秋。这个节气的到来并未给人们带来多少感官上的改变,天气依然热得叫人无望,太阳落山前都只想在阴凉处待着。   这日晌午时分,街上行人寥寥,悯国公府华贵的大门忽然开了,这位年迈体健的朝中重臣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马车,一行人缓缓地走在空旷的长街上。   没走多远,十几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从天而降,从四面将车马队围住。除了几个府兵临危不乱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外,家丁们都已经抖如筛糠。   “嘶——”马儿也像是受了惊吓,竭力嘶吼着。   “怎么回事?”悯国公皱着眉掀开车厢帘,看到外面的架势不禁急忙跳下马车,躲在府兵身后。   那些黑衣人见了正主,即刻就开始了进攻,场面登时混乱了起来。   不远处的屋顶之上,裴川冷眼看着下面的一切。隔了一世,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见悯国公,再次见到这个斗了一世的死敌,他心中不禁生出无限感慨。看来,他所厌倦的争斗不会再伴随他了……   不过一会,他就亲眼看见一个黑衣人将利剑刺入悯国公的胸口。“动手。”他淡淡地向着身边隐藏的暗卫道。      ☆、一世长宁   不用想也知道,悯国公的死在京城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年轻的皇帝虽然同外祖在政见上有不合,但是心中仍然感念他的辅佐帮衬,是以在礼法的范围内给了他最高规格的葬礼,还亲自给他守了一夜的灵。   自此,悯国公府人来人往,无论是敌是友,都来凭吊一番,灵前洒泪的同时也在忧心自己往后的命运。   禁军统领张鹤年自得到悯国公当街遇刺身亡的消息后丝毫不掩饰自己高兴的心情。悯国公死了,要收拾他那孙子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想到早逝的独子,他的心中便毫无轻松可言,莫大的悲哀刹那间就将他淹没。   “张大统领。”   他正坐在书案旁,颓然地用手撑着头,心里惴惴的,对着端王刚刚差人送来的密函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唤他,手臂猛地一松,差点磕了下巴。   他定睛一看来人,惊愕万分,“裴世子?你是如何进来的?”   裴川没有答话,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他面前的密函,“怎么?端王说什么时候动手?”   他猛地抬头,像是看着一个噬人鬼怪一般盯着裴川,手下意识地挡住那封密函。本就是心中有鬼的人,又突然被人揭穿,心中的惊涛骇浪自不必说,但是他依旧强作镇定地道:“世子说什么?张某听不懂。”   裴川看了他一眼,便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气定神闲地道:“人的选择不过一念之间,一念就可以让人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是,若是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却往往要赔上几十条甚至上千条无辜之人的命。”   “你我都是带兵之人,自然明白那些将士们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们,我们是要为他们负责任的。他们所求无非是能够和家人后会有期,所以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慎之又慎,要担得起兄弟们的信任。”   张鹤年本就对与端王共同举事存有疑虑,如今听裴川这么一说就更加动摇起来,这样的犹疑在面上也显露出来。   “若我所猜不错,你无非是对悯国公不满,特别是令公子的事情……”   张鹤年悲从心来,斑白的两鬓更添颓然之气,“既然裴世子都知道了,直接向陛下告发就是,何必多此一举来质问我?”   “我不为你,为你身后那几千将士,想为他们求一线生机。”裴川神色严厉地盯着他,接着道,“难道张大统领就不想知道令公子死亡的真相?”   “你说什么?”张鹤年灰败的眼眸登时亮了起来,“你知道什么?”他急切地向裴川走近几步。   裴川抽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仵作最先出具的验尸记录,后来被刑部压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在令公子后颈哑门穴处发现一个针眼。”   他苍老的手颤抖着,吃力地眯着眼将这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这能说明什么?”   “你知道罗战将军是怎么死的吗?”   “罗战?”   “罗战的死因与令公子一样,被人用银针在哑门穴处下毒。这下毒之人就是端王身边的贴身侍卫,我想张大统领一定见过此人,也曾听说过他的手段。”   张鹤年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他勉强站直身子,走到桌边,“怎么可能?”   “那侍卫就在门外,张大统领若还不信,将他带进来问就是了。”   张鹤年一掌拍在端王送来的密函上,怒不可遏地道:“端王……好你个端王爷!”   片刻之后,他平复心绪,心灰意冷地向着裴川道:“世子想知道什么?”   ……   第二日的朝堂上,在商议过悯国公出殡之事后,御座一旁的太监刚要宣布散朝,禁军大统领张鹤年便上前摘了头盔向陛下认罪,并捧出与端王往来的书信密函,当场揭穿了他的阴谋。因为事先准备充分,该处置的人都被处置了,宫禁里并未出什么乱子,只有端王的一小撮贴心侍卫负隅顽抗了一番,很快就被平定下来。高太后为此受了惊吓,加上丧父之痛,大病了一场,自此安心在后宫养病,不再过问朝政。   一波还未掀起大浪的暗流,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扼制了……   秋风乍起,天空变得无比清透高远,呈现出一种令人舒心的湛蓝色。   南临府同济堂内,崔琰刚刚接诊过最后一个病人,医馆消闲下来,她便坐在案边翻弄着医书。从威武城回来已有近二十日,天气渐渐转凉,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在早晚加了外衫,今年却因为有了身孕,内火特别旺,是以并不觉得冷,依旧是夏日的装束。   她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抬头往外看,不知何时外面秋雨淅淅,倒像是春雨般缠绵。   她自然是知道自己怎么了,前几日接到裴川的信,说京城之事已了,写信之时已经准备动身回来,算算时间也就这两日应该就到南临府了。   她吁了口气,又远眺了一会,让自己在心神回到医书上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正揣摩着一副偏方,眼前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接着熟悉的衣角出现她狭小的视线范围内。   她登时愣住。   “大夫,把脉。”那人温声道。   她猛地抬头,见日夜挂念的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不禁灿然一笑,伸手打了他的手臂一下。   “疼。”他轻轻叫了一下,委屈得直皱眉。   她急忙起身,“真受伤了?”   他见她慌乱的样子,心中荡着阵阵欢喜,这样被人挂念着,这个人还是她,这种感觉真叫人贪恋。哪怕远在千里之外,只要一想到她,任何危险和烦乱都会变得不足挂齿。   “没事,皮外伤。”他柔和地安抚她道。   她哪里肯依,当即拉着他到了后院歇脚的屋内,解开外衣见右大臂靠肩的位置有一个伤口,不深但是很长,才刚结痂。   比她料想的情形要好,她放下心来,仰着头替他理好衣衫。忽然轻轻偎在他胸口,“我想你了。”她道。   他怔住,随即伸出长臂松松地拥着她,发间那熟悉的清香侵入鼻尖,心中微荡。   过了好一会,他松开她,细细地打量了一圈,紧皱眉头道:“怎么不但没胖还瘦了些?”   “谁说有了孩子一定会变胖的?”   “至少我见着的都是这样。”   “那……”她还欲再说,不料他却俯身凑过来,沉敛的眸子变得专注而热辣,看得她脸颊绯红。   屋内安闲沉静,只听得秋雨渐大,直至打着窗,湿气便趁势窜进来。   终于,她强压下不断加快的心跳,大胆地迎上他炙热的目光,将柔软香甜的唇贴在他温润的唇上。   他笑着发出鼻音,紧紧搂着她肆意地吻下去,好似要泄尽这长久的思念。   雨声依旧,一阵风起来,掩盖了屋内逐渐加重的声息……   经秋历冬,转眼又到了梨花飘零的时候。   快要临盆,崔琰的身子日渐沉重,不过因为只长肚子没长肉,是以并不显得累赘。尽管全家都不放心,她还整日往医馆跑。   对于裴川而言,越到春暖花开之时他就越忧心,因为上一世阿琰就是死在梨花落尽的春日里。现在,那个对他们而言十分特殊的日子又要来了……   尽管如此,他在崔琰面前丝毫没有表现出担忧来,但是他的沉重,崔琰又岂会不知?她虽夜间深眠,却也知道他常常不敢入睡,总是警觉地留意四周的动静。府里的守备一日紧似一日,他则是能陪在她身边就陪在她身边。侍从们都以为他这是要当父亲太过紧张了。   到了那一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还头一次和裴羡他们分开来用膳,直到日头完全落尽,夜幕沉沉的时候,他才略微放松些。   “不用担心,老天爷总是优待我们的。”洗漱完毕,崔琰坐在床沿拉过他的手笑道。   他点了点头,将手放在她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心中充满期待。   “长宁……”她突觉肚中一阵剧痛,脸色登时变得煞白,“我好像要生了……”她忍着痛道。   他心疼地看着她,想将她扶上床躺下,可她只是摇头。他稳住心神,飞快地拉开门大声叫人。转身回到她身边,见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额上直冒汗,心里就急得不知该怎样才好。   很快,阿窈闻声赶来,到底是顶事的,见崔琰要生了,一面叫人去喊稳婆,一面叫人去做些准备,一面又叫人去禀告王爷王妃。偌大的南临王府登时就灯火通明、语声喧哗起来。   稳婆是提前就接了来的,此时正在邻近的院子里住着,立时就能赶来的,可是裴川见崔琰疼得厉害,还嫌来得太慢,便要自己去,却被崔琰拉住:“长宁……你先别去……我有话要同你说……”   因为疼痛,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道:“长宁……若是待会我……真的逃不过这一劫,你……千万不要难过……”   “你说什么呢……”他几乎是咬着牙道,眼睛里早已猩红一片,“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女人生孩子就如同鬼门关走一遭,要面对许多未知的风险,这个他岂会不知?   怎么偏偏是今日……   “你听我说完……”她喘着粗气,顿了好一会方继续道,“这一次,好歹有孩子伴着你,你便不会像那般寂寞……”   “我只要你……”他哽咽着,伸手替她拭去脸上不断冒出的汗珠,坚毅硬朗的面庞上尽显无助。   就在这时,稳婆赶来,镇定地指挥着侍女们做这做那,崔琰也被扶上了床。裴川本想在她身边待着,却被她推了出去。   出了房门,他就被赶来的裴羡夫妇拉到一旁的屋子里。进了屋子,他就又来到廊下,木然地站着,一动不动看向产房的方向。裴羡和赵浔焦急地来回踱步,许久才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赵浔便出门将他又拉回来,“实在担心就进去等着。”   她向来开明,若是被旁人听见便又要背地里说她不守规矩。   “阿琰不让。”裴川垂着头低声道。   “不必担心,琰儿自己还是个大夫,身子向来强健,不会有事的。”裴羡温言安慰道。   赵浔睨了他一眼,当初她生长宁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像个发疯的狮子直要往产房里闯。   裴川依旧低着头,半晌才向着他们二人道:“父王、娘,上一世,阿琰就是在今日被人杀了的……”   他的喉咙像是被堵住般再也说不出话来,转身又出了门,直杵杵地面向产房站着,挺拔的背影尽显悲凉。   “什么……”裴羡和赵浔同时惊道,赵浔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还是裴羡扶住了她。   三个人煎熬地等待着,时间如停滞了一般,让人如坐针毡。   突然,一声洪亮的啼哭划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隔着这么远,哭声依旧穿透过来,可见这婴儿的中气有多足。   三个人都听见了却都还愣着,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恭喜王爷、王妃,恭喜世子,小姐生了,母女平安!”阿窈笑着贺喜道,说完转身就忙去了。   裴羡和赵浔对视了一眼,不由地松了口气,脸上登时喜气洋洋。赵浔见裴川依旧傻站着,上前拍了下他的后背:“听见了?把心放下来吧。”   “她方才……是说母女平安么?”裴川指着阿窈离去的方向问。   “对!对!母女平安!傻小子,你当爹啦……”   几年后。   南临王府的大宅子依旧庄严质朴,里面却添了好些生气,到处散着小孩子玩的玩意儿。王府东侧的世子院中静悄悄的,一架秋千正微微地晃动着,可见顽皮的孩子才刚刚离开。   书房里药香四溢,一个身穿粉红衣衫的女娃正噘着嘴巴,皱着眉,对着面前一筐药材发愁。女娃不过五六岁,粉雕玉琢的,整体而言,她的样貌十分有八分酷似母亲,独独眉眼肖父,透出一股子精灵古怪。   “霏儿,”裴川大踏步从外面走进来,见一向没个安静时候的女儿正苦着脸坐着,有些好笑地问道,“怎么了?谁惹我们霏儿不开心了?”   几年过去了,他的身姿更加结实挺拔,也更显坚毅成熟。   “爹爹,”这时,从里间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三岁多的男娃娃,一把抱住他的腿,仰着头开心地笑道,“爹爹回来啦!”   同姐姐不一样,小男娃则更像母亲那样沉静,也不像姐姐那般整日里惦记着舞枪弄棍,倒是对母亲摆弄的药材更感兴趣。   “霁儿!”裴川一把架起他的胳膊,在空中连转了几圈,逗得他咯咯直笑,接着稳稳地抱住他,在他粉嘟嘟的脸颊亲了一下。   “爹爹,”霁儿伸出小手捏着裴川的耳朵小声道,“嗯……姐姐耍木剑的时候,将娘晒药材的架子给打翻了,好几种药材都混在一块了,娘就罚她将这些药材一样样再分开呢……”   “哼……”霏儿听见在说她,甚是不满。   裴川又在他脸颊点了下,将他放下,走到女儿面前,准备伸手去帮她,霁儿也赶忙凑过去。   “你想同她一道受罚吗?”崔琰端着竹笸从里间走出来,瞥了一眼他们爷三儿,淡淡地道。   裴川赶忙顿住手,只得同情地看着女儿,引得霏儿小声咕哝着:“爹爹你就怕我娘,还领兵打仗呢……”   这时,侍女来通报王爷王妃那边请用膳了。霏儿一听就两眼放光,却听崔琰道:“今日你得把你的事情做完才能用膳。”   霏儿望着竹筐里一堆分不清谁是谁的药材,叹道:“拣了半日才分好一点点,这得分到什么时候?奶奶还答应我教我一种新的剑法呢……”   夫妇二人牵着霁儿的手走了,还未出院门,就听他道:“爹爹、娘亲,我刚刚想起来还有……嗯……还有事情没做……”   说完,他扭着圆圆的小屁股往屋里跑去。   裴川和崔琰相视而笑,小家伙这是去帮姐姐的忙了……   一阵风卷地而来,院子里那株老梨树沙沙作响,洁白胜雪的花瓣簌簌飘落,散向四处。他牵起她的手,二人并肩向外走去……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太过喜欢《琅琊榜?风起长林》里的林奚,所以有了这个清冷善良的医女。至于裴川,有些闷,但也是我所爱。哈哈…… 接下来会先填完《四方歌》(《天下第一仙》)的坑再开新文,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