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冠军侯 作者:投你一木瓜 恣意天才冠军侯x重活一世病翁主 第1章 病逝 她梦中有一人   春日已至,却仍是料峭天寒,曹盈靠坐在床上,唇无血色,眼下也是一片乌青。   她消瘦得可怜,精神气也很差,却仍固执地睁着眼,凝望着窗外院落内那棵还未抽芽的槐树,不知在出神思索着什么,或是完全放空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在想。   侍女戴雪神情哀戚地走入屋内时,见着的场景便是她只合着单衣,坐望着院内,双手也放在被外,手攒成拳,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手背白得有些发青。   她连忙取了件厚实的外袍迎了上来,强向曹盈笑着劝道:“小姐怎么这么早便醒了,昨夜没有休息好吗?药还未熬好,不如我去厨房取些点心给小姐先用着?”   曹盈没有推拒她,却也没有动作,只是任她将袍子披在自己肩上才收了望着枯树的目光,问道:“府内出了什么事吗,凌晨时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将小姐吵醒了吗?”戴雪脸上的笑垮了下来,眼中露出哀色,却仍是安抚她道:“府中没出什么事,只是昨日里侯爷得了个坏消息,大醉至快露天光时才回府。”   “嫂嫂没有管兄长吗?”曹盈流露出了些不解。   她与兄长曹襄的关系不算太亲近,也只在二人成婚时曾见过一面长公主刘玥,但从戴雪与其他侍女闲聊八卦的事,也知道他们夫妻恩爱和睦。   刘玥是陛下的长女,是被陛下捧于手心的珍宝,虽年岁较曹盈还要小一岁,但通身气派都远胜曹盈,性子自然也强势许多。   兄长从前在军中养成的许多放荡不端的行为,都被她硬是纠正了过来——如今又怎么会许兄长在外酒醉至那种时候?   戴雪听她问的话,稍一犹豫才向她道:“昨日夫人与侯爷是同去醉酒的,在酒馆好一阵哭,闹得颇大。只是管家说这事有损皇家颜面,不许我们拿出来说。”   “喔,管家说的有理,是不该再乱传了。”曹盈点了点头,又问道:“到底是何种消息惹得兄长与嫂嫂这般失态?”   “夫人的表兄去世了,他也是侯爷关系很好的兄弟,小姐不曾离府可能不知他。”   戴雪说起这个人,眼睛都亮了起来:“但知他的京中女子无不对他心生恋慕,我曾于大军凯旋而归时远远瞧到过一眼他,当真是举世无双的风采,却不过二十三便去世了,果然是天妒英才。”   她说完注意到曹盈垂头露出了些落寞的神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小姐莫要伤心,你稍养好些身子,便也可去外头行走,认得许多青年才俊了。”   戴雪为了哄她开怀,试图调开话题,接连说了许多外面的美景趣事,曹盈却知道她这病躯是没有那一日可以开怀赏景游乐的,更别说去识得什么青年才俊了,因而听不太进去。   母亲也不是没有尝试过给自己定婚事,高门大户的嫡子,文武皆能,还是经陛下许了的人选。   可人家还不是想尽各种办法推脱,甚而偷派了人求到她面前——她这样一个高身份却无用的药罐子,配给人家的嫡子几乎就是绝人家的后,何必呢?   最后还是她自己去向母亲开口求了退婚,才了结了这事端。   二十一年间,她从没有离开过平阳侯府,也很少离开自己所住的这小小院落。   因着外人拜访似会引发她的更多病症,除了大夫与侍女戴雪,她也几乎不接待访客,即便是兄长与母亲,也常只是托戴雪向自己递话。   只好在她拥有一个秘密,醒着时她只能空对着院落中随四季变化的槐树,但每每一梦便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她借着一人的眼睛看了茵茵草原上牛羊成群,荒漠边疆上金戈铁马,看着汉家儿郎势如破竹,将那些曾屡叩边镇的匈奴强盗打得节节败退。   大多数时候她的梦都是静默无声的,但很偶尔的,她也能听见声音,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兵器相接的金鸣声——但都比不过那人的话语更激动她的心。   他说:“此战大胜,我不负陛下之托。”声音如玉石碰撞般明澈,是不带一丝阴霾的欢喜,直叫她也想如他那些手下兵将一样欢呼起来。   可惜她无从得知他的姓名,也无法看到他的面容,只听人戏谑时称过他冠军侯,却不知是何解,翻阅许多书也无从得知出处,越发让她怀疑这梦的真实性。   至于主动去探知是否存在这样一位冠军侯,她是不敢的,她怕证实他并不存在,这些梦只是她病糊涂了才有的虚妄幻想。   即便他真的存在,也不是她这样一个终年缠绵病榻的女子能配得上的,他应有贤妻良缘一生和乐。   曹盈只需这么一想,便觉得心中平和,连带每日里苦涩到无法入嘴的汤药和附骨之疽般的病症都不再叫她太痛苦。   可这几日她一直都没能安眠,梦中叫人绝望的黑暗和静寂让她白日里不再贪睡,连夜里也无法入睡。   上一次看到的场景是那个人驱逐为他复诊的医师,医师脸上的忧虑也引发了她的不安——他是病了或是伤到了哪里吗,所以才至于这些日子她梦中无法见他。   这些日子里她一直苦恼的也正是这件事,几乎有些按捺不住想要找办法去寻他,叫他不许讳疾忌医,可又无从着手——她足不出户消息闭塞,难道要告诉旁人她想要寻一个梦中人物吗?   她正思量着呢,那边戴雪已说到了终章,见她听不进去也没有回应,也维持不住下去刻意作出的欢乐了。   薄雾笼上了戴雪的眼,今日在外头就已经积攒了一天的悲伤情绪再也无法克制。   她自喉咙里小小地呜咽了一声,泪珠直往地上砸,对着一贯冷淡的曹盈哭诉道:“小姐你说,冠军侯临万军不惧,怎么会就这么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边镇上,莫不是有奸人害了他?”   众人皆为冠军侯之死而悲,戴雪不敢去触发他们的情绪,怕引起一众哭嚎,因而只向不知冠军侯,又整日都安安静静缺乏情感的小姐来哭。   哭过便也好了。   她与冠军侯没有什么羁绊,不过是因着心中一个浅淡的影子逝去而来的伤怀,等这段时日过去,再无人提起冠军侯的时候,便也好了。   然而戴雪没想到的是,自家小姐会激动得扑过来,手指紧扣在她肩上,表情是有些失控的恐惧:“谁?你说是谁死了?”   戴雪无措地托住她的腰肢,让她不至失了着力点,却也被她吓得忘了再哭,只挂着泪,傻傻回应道:“是夫人的表兄霍将军啊。”   “他如何会被唤作冠军侯?”   “是陛下亲封的啊,说霍将军勇冠三军史无前例,当封冠军侯。”   戴雪看着眼前无泪的曹盈,手足无措——她家小姐眼中再也没有一丝光,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灰暗了下去,唇颤抖着好一会儿也没有说出话来,看着比她任何一次病痛发作都要痛苦。   “戴雪。”   她听见曹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呼唤自己,连忙应声道:“怎么了小姐,你是需要什么吗,我这就去为你寻。”   “帮我去找哥哥来。”   戴雪听了她的要求稍愣了一下,往日里曹盈称呼曹襄都只用生疏而礼貌的兄长:“可如今冠军侯逝世,侯爷不知是否还要忙些什么,怕是不好... ...”   “找他来。”曹盈打断了她的话,泪终于是流了下来:“我要见他。”   戴雪看着她如要泣血的样子,不敢再拒绝,连忙答应下来扶她躺好,便小跑着去寻曹襄了。   曹襄直到中午才回府,身上还有浓重的酒气。   他去见了刘彻,其他许多曾军中同战的将军也都在,模样都有些不堪,连刘彻本人都哀颓得没有束发,自然也没有心思怪罪他们。   大家强顶着讨论了一上午继续攻伐匈奴的事,到底谁也没能拿出个章程,刘彻也看出他们都没心思,便也就让他们散了。   方一回府,他便撞上了专侍候曹盈,正急得来回踱步的戴雪。   曹襄心中“咯噔”一下,原本因酒醉而昏沉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以为是曹盈出了什么事,连忙快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盈盈怎么了?”   戴雪终于等到他,感动得泪都要流出来了,把方才的事稍一说,道:“小姐的模样实在是吓住了我,侯爷你快去见见小姐吧。”   然而等曹襄匆匆赶到曹盈所住的院落,走进屋时却发现曹盈穿搭整齐,正安静地坐在桌前等他,垂眸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这让曹襄有些踟蹰,一身酒臭味让他不太敢进屋,怕又为曹盈招来病痛。   幼年时他便晓得自己这个妹妹单薄易病,几次寻她玩耍都让她陷入生死徘徊的境地,被母亲说了几次便不敢再多与她接触了。   他正犹豫要不要先去沐浴更衣再来,就见曹盈抬起了眼,轻声唤道:“哥,我有些事想问你。”   曹襄看着那双空洞的眼,明白了戴雪的感受,根本说不出推拒的话,坐在了她身边,用最柔的嗓音道:“盈盈,你问吧,哥什么都答你允你。”   “我想听听冠军侯的事,他是姓霍是吗?”   “是,他姓霍,名去病。”曹襄虽不知曹盈为什么问起,却还是认真地答了,只是心中微微一刺痛,因他这个好兄弟正是病逝的。   曹盈将这名字缓慢地反复念了几遍,滚动在她唇齿间的不像是一个名字,像是她的命。   然后她道:“哥哥与我说说他的事吧。”   曹襄便从头开始说起了他知晓的霍去病的故事,说是他们极小的时候霍去病也生活于平阳侯府,与他还是童年的玩伴,许是曹盈也见过,只是不大记得了。   说起了后来因卫皇后得宠,霍去病离开平阳侯府,与他舅舅卫青于皇宫谋事学习,成了他们这一批同龄人中最厉害的一个,也是最得刘彻宠信的一个。   说起他后来领八百人千里奔袭至匈奴后方,俘虏斩杀大量匈奴王室宗亲,一战成名得封冠军侯。   说了很多很多他的战役,也说了他因冲动杀李敢,被刘彻驱至边镇,最终亡于那里的事。   曹襄自己说起霍去病的胜利便激动了起来,连带曹盈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影,但最终他的结局两人如今都已得知,因为曹襄说完,室内便死寂了下来。   为打破这僵局救曹盈出来,曹襄只能扯着嘴角向她开玩笑道:“可惜那小子干了糊涂事被赶离了京都,要不然他未婚你未嫁,我倒想既作他妹夫,又叫他作我妹夫。”   曹盈便也笑:“哥哥说笑了,怎么可能呢。”   他已死了,不可能了。   如果有机会,她真想亲眼见见他。   三个月后,将将入夏,槐花将开未开的时候,曹盈最后的生命力被抽离,合上了眼。   然而她陷入静寂没有多久,周围便又嘈杂了起来,她昏沉着无法做出反应,直到一切再次归于沉寂,她才渐渐清醒了,只是还没能理清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   门“吱呀”一声的响,似乎是有人推门进来了。   她听见男童压着声音向另一人道:“霍去病你松手,我得了个妹妹,不亲眼看看我今晚睡不着觉!”   他说出的这个名字让曹盈心狂跳,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一时没能如愿。   “那你也该白日有人看顾时来。”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这夜里摸来若是摔到磕到了她,如何是好?”   曹盈睁开了眼。 小提示:请记录下备用网址 a j j x s w. c o m 网址为 爱久久小说网 首写拼音字母组成,以便在打不开本站的情况下手动输入网址访问。 第2章 平阳侯 看来她很喜欢你   两个男童裹着月光,就这么偷偷摸进了房间,只是霍去病仍拉着曹襄的衣袖,没让他继续往曹盈的摇床那边来。   “只远远看一眼便罢了,你手里没个轻重的,莫不是真想抱她?”   霍去病似是被曹襄硬邀来的,又或是担心曹襄真将才出生的曹盈伤了才跟来的,并不认同曹襄的做法,因而阻着曹襄不许他乱来。   “抱一抱怎么了,我连那石凳都能单手抬起,还抱不动个奶娃娃?”   曹襄按捺不住要去瞧曹盈,因而被霍去病拉着只觉烦躁,却又不敢太大声,怕招了人来把他两赶了去。   见霍去病固执不许,他只得妥协:“你松手,我就过去仔细瞧瞧她,不抱了就是了。”   霍去病不太敢信他说辞,逼出曹襄一句“她是我妹妹,我宠她且来不及,哪能伤了她”这才松了手。   他方一松手,曹襄便蹿了出去,直扑到了摇车旁,踮起脚,扒拉在摇车的边边上便往里瞧。   曹盈已哺了母乳,被整个裹在柔软的绒毯里,睁着眼却没有哭闹,看得曹襄格外新奇——他本以为曹盈是睡着了才没什么动静的。   她脸蛋莹白,虽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却因颊上没有什么肉,而显得脸盘小小的,唇也不较寻常婴儿红润,只是泛着水光的浅粉色。   那双淡棕色的眸子此刻倒映着曹襄的样子,让他激动得想要大叫。   但他到底还惦记着不想被人抓着了,明日白挨平阳公主的打,便掐着嗓子向霍去病喊:“霍去病你快过来看,我妹妹看我了!”   他伸出手,尽量放轻力道地拿食指戳了戳曹盈的脸,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触感叫他更兴奋了。   “太可爱了这也!先生管这种叫什么来着,对了对了,冰雪可爱!不对,冰雪那冷物哪比得上我妹妹,她比冰雪可爱多了!”   “你抟雪球砸先生的时候,玩得不也老开心了。”霍去病堵了他一句,又瞧了瞧外面的动静,到底是没抵住他自己对曹盈的好奇心,也摸了过来。   他较曹襄小一岁,身高不如曹襄,便是踮起脚也看不到摇床内的状况,因而只得先去搬了个小脚凳垫着脚,这样高度才超出了摇床一截。   借着柔和的月光,他得以居高看着摇床内躺着的小小婴童。   他人弗一出现,她的视线便转向了他,与他对视上时忽地朝他笑了,无邪的笑容叫霍去病也生出了些欢喜,下意识也对她笑了,赞同曹襄的话道:“确实可爱。”   自己的妹妹被肯定曹襄高兴,只是曹盈这样的区别待遇却让他心中嫉妒不甘了。   “怎的你一来她就冲你笑!盈盈你看我,看我呀,我才是你哥哥啊!”   曹襄不甘心地唤着曹盈,却还是没能唤得她的注意力,又不能拿她如何,只能自己憋起了气。   “许是你方才将她戳得难受了吧。”霍去病见她娇嫩的脸颊有半边有些发红,安慰似的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但他没能多动作,因为他的手被一双小手捏住了。   捏着他的力道不大,似乎稍一挣便能挣开,但是她柔软脆弱的样子让霍去病不敢动作,只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曹盈。   她的绒毯裹得不算紧,但也不是婴童轻易就能将手抽出的,更别说这么捏住他的手了。   曹盈确实是用尽了浑身力气才挣出手来抓住他的。   婴儿的体力不济,她更是弱质,只这么一动,熟悉的体虚之感便涌了上来,让她心肺难受,有些窒息感,只得张着小嘴喘了会儿气,但那双眼仍不愿从霍去病脸上移开。   她聪慧,一见自家兄长的幼年便意识到她是重生了,回到了二十一年前方出生的时候。   依然还是这副羸弱的身子,但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终于得以抓住这个人的手。   曹盈认真地打量着他,男童五官很精致但并不女气,与身侧同样俊秀的曹襄一比,少了一分贵族血脉里的内敛矜持,多了一分天然就有的不羁骄傲。   一笑便将两颗小虎牙给露了出来。   很好看,让曹盈移不开目光也放不了手,倒是主动以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感受他比自己略高些的体温。   霍去病与曹襄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总不能强动作真伤着了她。   “她许是将我的手当作玩具了,你去找个玩具引她注意力,她应就松手了。”还是霍去病想出了个法子,支着曹襄赶紧去寻个玩具替了他。   他两本就是偷摸着来的,待的时间不能太久。   因着无论是叫府中人发现他们两半夜没在屋中安睡,还是一会儿睡在隔壁的奶娘回来,发现他们两偷偷来撩拨曹盈,明日怕是都逃不过一顿平阳公主的教训。   然而曹襄在屋中好不容易寻来的几个布偶都没能哄得曹盈松手。   他怕真叫人抓住,慌了神,也不论曹盈这刚出生的婴儿听不听得懂他的话,便向她讲起了道理。   “盈盈你松手吧,时候不早了,我与霍去病需得回去了,你不晓得娘亲发起火来多可怕,你也不想看爱你的哥哥挨打吧。”   曹襄配合着自己说的话,手舞足蹈地形容起了平阳公主发起火的样子,试图让曹盈明白。   然而他的动作不够形象,曹盈也从未见过平阳公主发火,实在不知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状。   母亲面对她的态度总是慈爱而带着些忧心的,便是她求着退婚的那一次,母亲虽表露出了些愤怒,却也不是对她的,因而刻意压制住了。   平阳公主只是抚着她的长发说,往后不会再容人来她面前嚼舌根,她是平阳侯府的女儿,陛下的外甥女,谁若是不识好歹,她这个母亲绝不会轻纵。   之后曹盈便听戴雪说,那曾与她订过亲的世家,家主于朝堂上犯了错遭了驳斥,一家皆被驱离了京都。   远离了京都这权力中心,回到封地虽说吃穿不用担心,却也只能从此沦落成二流、三流的家族。   一个没有未来的家族,他家嫡子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好亲事。   “盈盈你是不知晓,上一次我向先生扔雪球,不留心扔中了爹爹,害得爹爹烧了两日,娘亲就亲拿柳条抽了我一顿,还罚我跪祠堂跪了两日,只有清水和干饼,我都饿瘦了一圈!”   曹襄回忆起上次跪祠堂的经历就心有余悸,不过为了维持做兄长的尊严,还是没说他被入夜后黑漆漆的祠堂吓得满脸是泪,哭喊着让平阳公主放他出去的事。   “你倒是记着罚,记着厉害,怎还皮猴似的犯事。”清润的男子声音忽地响起,曹襄猛地转头向声源处。   他头扭得太快,竟将脖子扭着了,“哎呦”一声差点坐倒在了地上,却被男子快步接着了。   原是平阳侯曹寿来了,他被曹襄撞在胸膛,闷哼了一声,因这力道退了几步,好歹是站稳了脚步,有些好笑地骂曹襄道:“毛毛躁躁的,也不知道是与谁学的,唉。”   曹襄手摁着脖子的酸痛处,眼眶中是先前被痛激出的泪,委屈地喊了声“爹”,又念着自己这是被捉着了,便小声地求情道:“你别与娘亲说嗷。”   “你知道你娘亲的厉害,便少触怒她。”曹寿有些无奈地在他鼻子上点了点,扶着他站稳了,这才行至了摇床边,见着了曹盈捏着霍去病手不放的情景。   霍去病小声地唤了声“侯爷”,也认了个错。   曹襄点点头没有与他计较:“我知晓必是那皮猴拽你来的,不是你的错,无妨。”   曹盈淡棕色的眸子终于换了注视的对象,虽然仍不愿放开霍去病的手,但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曹寿。   她对自己这个父亲其实没有什么印象。   年幼时自己常发烧,本就没有太多清醒的时候,而自己这个父亲也为了养病早便回了封国,与她相处时日不长,又离世得早,因而只在她心中留下了个浅淡如烟的影子。   曹盈只于府中散心时,听侍女们闲聊起自己这羸弱的体质怕是就是继承自她父亲的,以为父亲怕也是个常年浸染于病痛的药罐子。   然而眼前的男子虽说脸色有些苍白,也不较寻常男子健壮,但是并不见病痛缠身,至少从他的表情看不是。   她的父亲温柔地俯下了身,落了一吻在她的额头,夸她道:“盈盈醒着也不哭,真乖。”   曹寿身上是微苦的草药香,很淡很好闻,曹盈眨了眨眼,单从他的语气也能感受得到他对自己的绵绵爱意,暖了心便向他笑眯了眼。   “不公平!”旁边的曹襄见这一幕更觉得恼怒,大呼小叫道:“怎见你们两都笑,独不对我笑!”   曹寿在他发漩上按了按以作安抚,让他不要跳脚闹起来,然后向霍去病道:“看来我家盈盈很喜欢你啊,又对你笑又牵你的手。”   霍去病被曹寿说得脸上泛了些红,倒不是真把曹寿口中的喜欢当了真,只是他也觉得曹盈这刚一出生的女婴与自己有些说不清的羁绊,又被曹寿挑破这一点,有些羞。   曹寿也不过是逗他一逗,伸手将这两个孩子的手都虚笼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中,向曹盈道:“盈盈乖,且松了手,明日白日里爹爹再领两小哥哥来看你。”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足以安稳人心,特别是对已经困倦到不行的曹盈来说。   得了曹寿的许诺,知道明日仍能见到霍去病,她像是心中放开了一重束缚,终于再耐不住沉重的眼皮,松了手沉沉睡去。   她睡颜恬静,三人忍不住又稍看了一会儿,才被曹寿领着往外走去。   “爹爹是如何抓着我们的,你去我与霍去病的住处看了吗?”曹襄有些懊恼地想,是他两以枕头伪装出的样子不够像吗?   “没,我不知你两来了。”曹寿轻笑,倒也实话实说:“我自己晚间念着盈盈睡不着,便避了旁人过来瞧瞧了。”   “好哇,爹,娘亲可是最喜欢念叨你睡眠饮食的,你还偷来看盈盈,你比我与霍去病犯的错还大!”曹襄一听是这么回事,立刻又活泼了起来。   曹寿伸手掐住几乎蹦跶起来的曹襄的脸:“怎的,还想向你娘告我的状不成?小皮猴你有多少把柄被你爹我捏在手上,是不是都浑忘了?”   “不敢不敢。”曹襄一想自己的斑斑劣迹,头便摇成了拨浪鼓,一下又触到了方才脖颈的痛处,五官立刻又皱了起来。   他父子两和睦融融,霍去病没有参与进去,他跟在他两后面,思绪仍留在曹盈那里。   方才小手捏着她的感觉,那双澄澈却似盛了许多情感的眼睛,都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他认知中,婴儿都是吵闹不休的,只睡时才会稍得安宁。   一个像曹盈这样乖巧的妹妹吗?霍去病露出了笑容,那他必不会让她受旁人的委屈。 第3章 安静 你是不是在忍耐   第二日曹盈被奶娘抱着再见到霍去病时,他正与曹襄挨平阳公主的训。   父亲曹寿坐在座椅上,虽没有被平阳公主训,却也是表情讪讪有些无奈。   “能耐了啊你们,半夜里摸黑去盈盈那处,旁的没学到,倒是学会伪装了。”   平阳公主刘慧对着眼前两个垂头认错的小萝卜丁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口中说着“你们”,针对的主要还是曹襄,霍去病只是连带的。   她才因生产损了元气,此刻底气有些不足,可是却没在气势上弱下去,明艳的五官因她正动怒而更生动,只是无人敢动心思欣赏了。   平阳公主一想这三人夜里去扰曹盈便恼,曹盈一出生便被发现比寻常婴儿轻弱许多,猫儿幼崽似的未睁开眼又不哭。   她听稳婆与大夫这么说时,急得差点昏厥过去,差点不顾刚生产完的虚脱便要亲看看自己的女儿如何了。   好在稳婆见她情绪波动,赶着为曹盈净身沐浴了,便连忙将曹盈抱来让她得以亲见,这才稍见宽心。   也就是因着曹盈的脆弱,平阳公主才没有许在外等候许久曹襄来看妹妹,怕他不知轻重伤了本就虚弱的曹盈。   按她原意是想着好生为曹盈哺乳后,再让她好生睡一觉。   等到隔日,再央曹寿领着曹襄去看的——结果倒好,这猴儿鼓动着霍去病竟是自己趁夜无人看顾时去了,八成还是曹寿领的头。   若不是因着昨儿白日里她因体力耗尽一直睡着,夜里忽的醒来便没了睡意,起了意去看曹盈,她都不会知晓他们做出这样的事。   她一开始本来是思量着先去看看曹襄,之后再往曹盈那里去——如果曹襄醒着,她还想表达一下她对曹襄的关怀。   毕竟她有孕这些月,对他没法那么重视。   如今已经生下了曹盈,总不能让曹襄以为她只在乎妹妹,完全不在乎他了。   被侍女搀着行至曹襄与霍去病同住的屋子时,她见烛火皆灭,屋内又没什么动静,便也只稍开了门往里看了一眼。   光线不好,她又没太仔细看,就以为曹襄与霍去病都蒙头睡着,所以打消了再与曹襄说话的念头,抬步便离开了。   哪知道往曹盈住处还未行几步,迎面就撞上了有说有笑的曹寿曹襄父子两并霍去病。   她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时辰已晚,再不让这三人睡,天都要亮了,因而她到底是憋着一口火让他们都先去睡了,白日里再算账。   曹寿还好,他深知妻子的脾性,明白自己若是近日缺眠又要招她更大怒气,勉强是逼着自己睡了一觉补充了精神。   曹襄与霍去病却是根本没睡,此刻都蔫蔫的,又必须得顶着精神听平阳公主的训,更显颓靡。   昨夜回去后,曹襄不知母亲要如何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向霍去病念叨着后悔:“早知母亲也会往盈盈那里去,我便忍一忍白日里再去看了,这下可好,明日定是没有好果子吃。”   “我早便劝了你,你不是不听吗?”霍去病瞧着他这副惶惶的样子,有些好笑地道:“你什么罚没受过,罚也学不乖,夫人怕是都不预备罚你了。”   他天性聪慧,知晓自己到底与曹襄是不同的。   平阳公主是因得了陛下青眼而进宫的小姨卫子夫,才提拔他作了曹襄的伴读,想要加强两家的关系——本就是有目的性的。   因而平阳侯与平阳公主对他表露的态度也是关切而不过于亲近,这种情况下自然也不会罚他管教他。   霍去病当然能理解平阳公主的目的,这于两家都是有好处的。   因而他也就一直敬着平阳侯与平阳公主,从不过分逾矩,在曹襄荒唐的时候还会冷静地拦一拦。   然而曹襄与他诉说对明日的恐慌,他却不能不听着。   毕竟年幼的曹襄与他处着可没有什么目的性,单纯把他当作最好的玩伴——他总不能抛下曹襄这好兄弟,一个人去睡好觉了。   所以霍去病一边听着曹襄絮叨,一边回忆着方才曹盈对他亲近的可爱模样,思索着应去寻些什么讨曹盈欢喜的东西。   曹盈似乎对女孩子家喜爱的布偶并不敢兴趣,莫不是与自己二人相似喜欢些木剑木弓之类的东西。   可看她的样子,也不适合玩这些啊。   霍去病思索着和曹襄熬了整整一宿,直到被下人领着一起来平阳公主面前挨骂了。   虽然他不是这场批判的主要针对对象,但也分担了些平阳公主的火气。   只是他到底是没怎么听进去,还因缺少睡眠而有些头脑发胀,这才垂了头如乖巧认错。   不过此刻听见奶娘抱着曹盈过来的动静,他来了些精神。   平阳公主恰在训曹襄,并未看他,他便偷偷抬起了头,望向乖巧被奶娘抱着不哭不闹的曹盈,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便朝她露齿一笑。   “阿慧,盈盈都被抱来了,你给襄儿这哥哥留些面子,就别说他了。”曹寿伸手向曹盈,将曹盈从奶娘手上接过,柔声向平阳公主劝道。   平阳公主“哼”了一声,转身看向他,转移了火力。   她脸色不太好地向曹寿道:“你还好意思说话呢,大夫是如何与你说的,清淡饮食不许饮酒,少思少虑多多睡眠。你倒好,带着襄儿与霍去病半夜里不睡,跑去了盈盈处。”   平阳公主才生产了,如今情绪不是太稳定,说到激动处,想到未来的一种可能性,眼眶都红了:“怎么着曹寿,你是打定主意不打算好好养着身体,一早就抛了我去是不是?”   “哪能啊,我怎么会这么想,我当然是想着长久活着,陪你看着咱们的襄儿和盈盈成长啊。”   一口锅压在了曹寿背上,他还不好辩解他也只是巧遇上了两个孩子,毕竟平阳公主的重点是落在了后半句上。   他只能向平阳公主浅笑着保证道:“好啦,你别气坏了身子,我也只是昨夜有些兴奋盈盈的出生未睡着才起来走走,往后一定完全按大夫说的做。阿慧,咱们盈盈在呢,你温柔一些,别吓坏了她。”   平阳公主也不想当着孩子与下人的面真流下泪来,她的尊严不许。   因而她只咬着唇喘了几口气,将翻腾在胸的情绪压了下去,这才走到曹寿身边,柔和了表情向注视着她的曹盈道:“盈盈不怕嗷,你哥哥不乖娘才凶他的,盈盈可爱乖巧,娘不凶我家盈盈。”   她握着曹盈的小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发觉裹着绒毯的曹盈体温还不较自己,顿时又心疼了起来,向站在一侧侍候着的奶娘道:“去将大夫找来再来给盈盈看看,怎会虚成这样。”   昨儿众人的注意力到底还是在她身上,怕她生产时、生产后出现问题,因而只得出个曹盈体虚需养养的结论,便让她哺了乳安睡去了。   现下平阳公主却是怕曹盈还有什么病症,要不然怎的体温较自己这因生育耗了元气的人还要低。   大夫匆匆赶来为曹盈看诊,却是为了难。   曹盈脉象弱,本来就难以诊,此刻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病症,让他无从着手。   她小小一个婴儿又还不会说话,更是说不了她自己是哪里难受——这要他怎么得出个结论?   “夫人且先放宽心,小姐大约只是体质生来带着寒,实际并没有什么病症。”   思量了许久,大夫还是犹豫着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结论。   这让平阳公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只以为他是在糊弄自己:“什么叫大约,你诊治是全靠猜测的吗?”   她不信,大夫却是不敢担这罪名,又说不愿说是自己学艺不精,便只能佐证自己的话道:“婴童忍不得痛,若是难受必是会哭出来的,小姐如此安静,想必并没有哪里疼痛。”   平阳公主皱起眉头,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可她总觉着曹盈的样子有些不对。   重看向曹盈,她仍是那副不哭不闹也不笑的模样,只一双眼灵动,让平阳公主的忧虑更多一重:“她乖巧不哭闹,却怎么也不知笑的?”   “昨儿盈盈露过笑颜了,阿慧你不用太忧心。”曹寿怕她过于忧虑,柔声劝道:“许是她昨晚未睡好,所以今日不见开怀吧。”   至于没睡好的原因,便只能怪他们三个方才还在挨训的人了。   平阳公主记起这一茬,勉强放下一颗心,爱怜地与曹盈额头相触:“盈盈这样乖倒是乖了,可也太静了,把襄儿十分之一的活泼分她,我都不会如此担忧。”   “娘你如果这样说,往后我便带着妹妹一处玩耍了。”曹襄在一旁听着,早不复方才挨训时的颓靡,自告奋勇地就要揽下带曹盈的活。   然而平阳公主只横他一眼,便叫他怯怯地将举起的手又放了下去,小声地嘟囔道:“我是说认真的嗷,有我护着她不会叫她难受的。”   “夫人,能让我也看看小姐吗?”   霍去病忽然出声询问,平阳公主稍愣,似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下意识地就将唇抿起,作出了一副拒绝的姿态。   到底她也没将霍去病当成家人,对他和卫家的投资也只止于让曹襄与他养成自幼的情谊,却没想过把体弱年幼的女儿也算在其中。   “阿慧,盈盈很喜欢霍家小子哦,许是他过来了,盈盈开怀了便笑了。”   曹寿空着的那只手轻拉了拉她的衣袖,让她不要这么板着脸表露出这副冷冰冰的样子。   见状,一旁的曹襄也将昨夜曹盈的不公说了,证明了曹盈对霍去病的天然不同。   平阳公主露出了些动摇的神情,目光流连在曹盈无什血色的小脸上,终于是点头许了:“你过来看吧。”   霍去病走了过来,曹寿照顾着他的身高,刻意俯下身让他得以看清此刻安安静静的曹盈。   他看着她,眉头慢慢蹙起,仿佛一个猜测得以验证,他忽的问她道:“你是不是正忍着难受呢?” 第4章 如愿 抗拒不了的温柔   曹盈很疼,她见着霍去病很高兴,见着仍鲜活张扬的母亲很高兴,但是她笑不出来。   仅仅是维持此刻的安静,对于她都已经是很艰难的事了,更别说是向他们展露笑颜,她根本就做不到。   她的胸腔内似乎是有一个冰锥,不是很锋利,却伴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下地击打着她柔软脆弱的内脏,带动着骨髓也是如有群蚁咬噬,疼痛难忍。   婴儿的泪腺发达,如果不是因着对这症状的熟悉,让她知晓放轻放缓呼吸能让疼痛稍有缓解,她怕是早就耐不住了。   然而再难忍,她也不敢哭不敢闹。   理智告诉她,哭闹都没有用,她这病根本就治不好。   上辈子饮下那么多苦涩的汤药,她的病症也从未消失过,便是缓解一时疼痛也无用。   只有在存在霍去病的梦里,她才得以挣脱病痛的枷锁。   若是这辈子再让父亲与母亲知晓她病着,她怕要重蹈上辈子的覆辙,终日被限于那小小的院落中。   曹盈不想再在那里迎接自己的结局,更不想无能为力地看她的小太阳在最盛时又一次陨落。   她病弱无能,无力而苍白——然而好不容易有了重生的机会,她已亲手抓住了她的信仰,怎么能仍无所作为,旁听冠军侯的早逝?   他是她的太阳,不该是稍纵即逝的流星。   即便是这一次她也没法拯救生而有命数的自己,但她还是要尽全力去改变他的命运。   他值得寿岁绵绵,福寿恒远。   只是这么多的心理建设,让她得以抗拒疼痛折磨,却不足以让她抗拒霍去病的温柔。   男童向她伸出手,指腹轻触她的脸颊,向她说:“如果难受你就哭出来,大家都很关心你,不会取笑你。”   他的面容便开始变得模糊。   她仍然静默无声,大颗的泪珠却从她眼眶滚落,不受她的控制,滑入了霍去病的手掌中。   平阳公主未料会有这样的发展,她先前听霍去病与曹盈对话只觉得荒谬,才出生一天的婴儿怎么可能学会忍耐,又怎么可能听得懂与她的对话。   然而曹盈的表现容不得她不信,她不及深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看着自己小女儿的模样便怜爱又恼火。   恼火自然是对身旁这个学艺不精还要糊弄自己的庸医的。   平阳公主气得一脚便蹬在了大夫的膝盖上:“你方才所说的,原都是骗我的鬼话!”   大夫不见得有多疼,却是被吓得赶紧跪地认罪,直道是他医术浅薄才给出了错误的结果。   他又慌又悔,先前他所说确也是通常情况,哪里想得到会有婴儿忍痛不哭呢?   若是曹盈早因痛落泪,他便可开出些缓痛助眠的药材了,虽不一定对上曹盈的病灶,但至少能缓解她疼痛的症状,也能算交差。   不至出现他被平阳公主问罪的状况。   平阳公主现下因气恼甚至生出了杀他的心,曹寿连忙相拦:“他确实医术不行,但重罚也不至要他性命的地步,阿慧你冷静些。”   “我冷静什么冷静,我是在罪他医术不行吗?我是恨他欺瞒哄骗!”   平阳公主却没听进去曹寿的劝阻,红着眼反驳道:“他若直说他看不出,我顶多认他是个庸医,自去宫中延请祖母那里的医师相看了。可他说的是什么!他让我宽心说无事,若是我信了他,耽搁了盈盈治好,他的命能抵什么!”   曹寿见她已经恨得要自己亲取刀杀人了,言语相劝怕是无用,便向霍去病道:“盈盈轻,你能替我抱一会儿盈盈吗?”   霍去病如今也不过是两岁稚龄孩童,还未及曹寿膝盖高,但曹寿听他肯定说他能,便信任地将曹盈送至了他怀中。   见他果真轻柔又稳重地抱住了曹盈,曹寿笑着赞了他一句,便匆匆去追平阳公主去了。   仍侍候在旁边的奶娘却是望着这稍大的娃娃抱着小娃娃而惊心动魄,担心霍去病抱一会儿便失了力气将曹盈摔了,蹲下身问道:“霍小公子不如将小姐交由我来抱着?”   “不用不用,他力比我倒还大些,抱一会儿盈盈不妨事。”   平阳公主走了,曹襄便混不吝了起来,蹦跳着过来答了奶娘的话,又眼馋地向霍去病道:“你若抱累了便交予我抱,我也想抱抱盈盈。”   “你上次举了石凳又将石凳摔了,我可不敢交你。”   霍去病毫不婉转的拒绝,气得曹襄脸都红了:“我那次不是较力没比过你,才恼得摔了石凳吗!盈盈那哪能一样吗,我这哥哥便是仰着倒地给她作了软垫,也不会让她摔着!”   曹盈静静听着自家兄长与霍去病拌嘴,自她的角度恰能看见霍去病的长睫墨瞳——上一世她正是借这一双眼,才得以见识绚丽精彩的世界。   此刻那双墨瞳反射着阳光的光彩,让她看得有些痴,一时竟觉得方才还攀附在她全身的疼痛都消弭了。   霍去病似乎是注意到了她此刻正在看自己,见阳光也闪在她眼上,怕她被晒得眼晕,便稍侧了身挡了挡:“年纪小的女娃娃就该撒娇卖痴,该哭且哭,乖娃娃邀不着糖果的你知不知啊。”   明白她是应答不了的,他一弹舌,忽的又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邀不着便邀不着吧,你若要吃糖果,我便亲去为你寻来。”   “不是,霍去病你是什么意思!”曹盈感动的情绪还未升起,便听自己兄长又炸毛了:“盈盈是我妹妹,天生便该由我来宠,你怎与我抢!再说,我妹妹还能少了糖果吃?”   她一时觉着他们这样闹有些好笑,心思一转移,先前一阵阵的疼痛翻涌得也不再那么厉害,或者说不再占据她注意力全部。   兄长曹襄原来小时候竟然这么闹腾,曹盈偷偷想,明明后来也是稳重得能撑起整个侯府,人人皆要敬称一句平阳侯的人物。   她在霍去病的胸口稍动了动,霍去病低头,稍一观察询问道:“是绒毯束得紧了,不舒服吗?”   奶娘许是怕她受了凉,将绒毯裹得很紧,只露出了她一张瓷白色的小脸,至于她的手脚都没法怎么动,更别说她现在想要将手拿出来了。   先前曹盈忍痛时觉着这样很好,绑着她似的免了她因疼痛而下意识的乱动,但此刻她想着参与进两个男孩间的对话,却是不愿再这样被拘束着了。   “不舒服?”曹襄一听这话,马上就止了与霍去病的骂战,立刻就伸手要去替曹盈将绒毯解开了:“没事嗷,哥哥帮你。”   “大公子,大公子。”奶娘连忙阻挠:“小姐本就体寒,若是再受了凉着了病,这罪责我可承不了。”   曹襄也怕曹盈感寒病了,停了动作,一时有些犹豫,又不想曹盈被这样拘束着难受,又怕真叫曹盈给冷病了。   他犹疑不定,曹盈却是已有打算,不预备听奶娘的话。   久病成医,她闲时无事详阅书篇,倒也明白了些她的身体状况。   胎中带出的病弱是注定了的,或许寿岁因此有定数,疼痛也必然纠缠她一生,但是她的身子原本不至于风一吹便倒,行几步就眼前发黑难以为继的。   上一世里,大夫与医师们让她避人避风以避病症,结果越是娇养便越是病弱,越是病弱便越是娇养。   循环至最后,她连自己的亲人都见不得,一至冬日便如要渡劫,哪怕火炉被褥足不出户,她也多次感寒发烧一病不起。   只是那时她即便明白了也已经晚了,终年饮药让她身体状况已经差到无法再调养。   况且若是她再要将她自己的发现告知母亲与兄长,说不得还要引起他们的自责。   也就不必说了,便只于院落中等待着看梦中那人所见之景,倒也不错——这是她上一世的想法。   但这一世她有了不同的想法,便是为了助霍去病,她也需个至少能良于行的身子。   而如今虽说是早春时节,天气没有真正暖和起来,但是今日融融春光,稍一活动身子便会发热,只看霍去病和曹襄穿着薄衫长裤便晓得。   她比不得他们,但是如果只是伸出手来,应不至于就这么病了。   可她还没法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意见,所能依赖的不是如今满怀是她,空不出手来的霍去病,而是挠着头觉得奶娘说得有理的曹襄。   曹盈张开了口,小小地呼了一口冷空气,让她的喉咙有些难受,但是与先前的疼痛却是完全比不了的。   然后她眨了眨眼,将肺中的空气经喉咙,压缩成了一个有些跑音的字:“哥。”   这费了她很大的力气,发出的声音却很小,红梅树上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都几乎盖了这一声去。   但是曹襄方才唯一的关注对象便是她,怎么可能没听到。   只是方一听见他似乎有些不敢信,表情呆滞空白了一秒,这才变为了狂喜:“听见没听见没,盈盈刚刚喊我了!她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在喊我,哈哈哈!”   他乐得原地直接转了两圈,也就不记昨夜里曹盈独不向他笑的事了,恨不得现在在府里跑一圈,把这件事告诉遇见的每一个人。   “这两日你与她说的最多的哥这个字了吧,她不一定是在唤你,大约只是在重复这个字罢了。”霍去病看不下去他这副嚣张欣喜的模样,不冷不热地堵了他一句。   “你就是酸了,我知道,我不与你计较!她方才可是看着我喊的,我妹妹不愧是我妹妹!”   曹襄见她身子又动了动,一双眼仍看着自己,也就把先前奶娘的话全抛在了脑后,首先便要满足此刻曹盈的想法。   奶娘再要拦已经来不及了,曹盈的双手得以自由,微凉的左手虚抓住了曹襄兴奋伸来让她抓住的手指,右手则贴在了霍去病的颊上。   得以如愿,她心情开怀,慢慢吐出了一口气——往后,她也要一件件完成她自己的愿望。 第5章 鬼神 他还不该合眼   这边奶娘没有拦下曹襄为曹盈解开绒毯,那边曹寿却是终于追上了平阳公主,拦下了她的冲动。   他揽着平阳公主纤细的腰肢,将她拥入怀中,轻声细语地劝她道:“阿慧莫要恼怒,罚那庸医定是要罚的,只是也需按律法来才是,用不上你亲杀了他。”   平阳公主听了仍不愿罢休,手中攥着景帝赐予她的长刀,狠声道:“我若是执意杀了他也不会如何!以父皇赐的刀杀他,又是事出有因,便是祖母也不会说什么!”   曹寿知道此刻与她说什么道理都是没用的,便将下巴搁置于她的肩上,任她做些不太激烈挣扎,只声声唤她的昵称。   情意绵绵得叫她心软,根本再提不起劲来反抗。   平阳公主有些无奈地想,曹寿真是知晓如何才能对付她。   她憋着的气散去了不少,先前腾腾的杀意也不外显了,人冷静了下来。   可她又觉得这样放下,脸面上过不去,咬了下唇不肯应声答允了曹寿的话。   然而曹寿一觉出她脊背放松,便明白她已经不那么坚定了。   再目中含笑地去取她手里捏着的长刀,她果然已只是虚握着刀了,他握着刀柄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平阳公主便松了手,根本没多与他争抢。   将这华贵的长刀归了鞘,重新在刀架上放好,曹寿这才与平阳公主说起了道理:“若盈盈才出生就惹出了杀孽,即便是事出有因,怕也会引起太皇太后的不喜。”   平阳公主心中知晓曹寿说的没错,窦太皇太后对自己母亲王太后就一直冷淡,自己与弟弟刘彻在她那处也并不讨喜。   况且她才听说阿娇与刘彻最近闹了不痛快,气得阿娇几日未好好进食,一直盯着宫中状况的姑母刘嫖必是知道的。   怕是她此刻进宫也就是正在与祖母哭诉这件事。   自己本就因给刘彻送美人而招了阿娇母女两的厌,如果此刻叫祖母得知她为盈盈杀了人,姑母再在旁边一鼓吹,她想要去为盈盈延请祖母那里的医师就不容易了。   窦太皇太后与馆陶公主是亲母女二人,若是馆陶公主真搬出些大道理堵自己,她隔了一层的祖母也不会相帮自己。   她自己想明白了这一层,便也无需曹寿再多说别的什么害处了,算是彻底放下要杀人的念头了。   只是她依旧要嘴犟着回一句:“盈盈可是祖母的曾外孙女,祖母怎么可能不喜欢她,你且乱说吧。”   曹寿不与她争辩,只是顺着她的话道,抚着她的长发,温柔地道:“是是是,咱们的盈盈乖巧可爱,太皇太后若是见了必会宠疼着她。”   平阳公主也不过是如此一说,听曹寿哄了一句也就放了,然而念及延请窦太皇太后医师的难度,平阳公主又有些气闷多思。   她琢磨着要怎样一番说辞才能将窦太皇太后打动,却又想不太出来。   毕竟馆陶公主这几日就正在宫里陪着窦太皇太后呢,她说再多好话,怕都比不上馆陶公主一声不好。   而她又不想拖着等个馆陶公主离开,那样也太耽搁对曹盈的诊治了——她这姑母可不知要在宫里赖到什么时候。   “倒也无需你去说什么。”曹寿听了她的烦恼和顾虑,好笑地道:“平日里你的聪明劲呢,莫不是生下盈盈便傻了。”   见平阳公主眼一瞪,他不敢再逗她,道出了法子:“你只借口太后想见外孙女,将盈盈一并带入宫中,再去看望太皇太后就好了。窦太主能与你争辩,拦着你将医师带走,总不能与口不能言的盈盈计较吧。”   确是如此,平阳公主眼前一亮,她请医师离开宫中,馆陶公主可以出言阻拦说太皇太后的医师不可随意远离,但带着盈盈去那里请医师瞧瞧,馆陶公主便是有心也摘不出什么错了。   见面便是三分情,祖母若真见了曹盈也不会那么狠心。   “既是如此,那也不必耽搁了,让下人稍准备着,我下午便带着盈盈入宫。”   平阳公主风风火火地便要行动,曹寿有些不忍她未养好身子,劝道:“你昨日才伤身生下盈盈,且养几日再去不迟。”   “怎么不迟,盈盈越早瞧就能越早养好,我自己无事的。”   平阳公主并未听从,反倒向曹寿认真道:“阿彻去上林苑瞧他宫殿的工程还未归来,他不在,姑母拿阿娇的事在祖母面前无故与我挑事总是说不过去的。”   曹寿见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只好道:“那你多穿些衣服,侍女搀着你时你也行的慢些,别叫我担心。”   “我该如何我心中有数的。”平阳公主伸出手在曹寿高挺的鼻梁上一捏,板着脸道:“是你该给我遵医嘱才是,若叫我再发现你荒唐行事,曹寿你看我给不给你好脸色看。”   曹寿听她又说起这一茬,立刻就没了气势,只得连连向她作保证,平阳公主这才罢休。   然后她差人先行了一步,去宫中向王太后通报了一声。   等得了王太后的意思,又用过了中餐,平阳公主这才换上一身艳色大袖长裙,携着曹盈预备进宫。   柳眉描黛,唇浸胭脂,一抬眼便能叫见她的人心中生敬,完全不似才大耗了元气的样子。   她怀抱着的曹盈也换了宝蓝色吉祥图纹的绸缎相裹,素色小脸在这深色布料的映衬下更显得小巧可怜。   至于曹襄,因先前曹盈唤他那一声哥,他非要跟着同去,不肯与曹盈分开。   虽然平阳公主与曹寿都说先前大约只是曹盈无意的呓语,是他这作兄长过于兴奋,才误认成了对他的呼唤,但是曹襄完全听不进去。   哪怕平阳公主以处罚吓他,他也固执着要去,口中还说他许久未去见外祖母了,外祖母大约也念着他,他是时候去问安尽尽外孙的孝心了,说得颇为理所当然。   平阳公主拗不过他,又想不出什么借口再拒绝他,只得点头同意了,只是抱着曹盈,望着她昏昏沉沉睡着的样子,心中有些犹疑。   她这女儿与寻常婴儿相比,确实是有些不同。   曹盈似乎生来就能知晓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懂得如此忍耐痛苦。   然而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去肯定曹襄说的话——待今日事了了,她还需刻意教曹襄往后不许向外人如此说道。   如今鬼神之说仍盛行着,如果让心怀叵测之人晓得了曹盈的怪异,怕是要害了她这本就病弱的女儿。   她平阳公主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是该外人来欺凌相害的。   将将入宫时,平阳公主又念起了什么似的,向静候一旁的霍去病问道:“我今日入宫若得了空,应也会去见见卫子夫,你可有什么需我说与她的?”   霍去病稍稍一愣神,从前平阳公主不太可能会对他有这么一问。   卫子夫如今并未得刘彻宠爱,实际刘彻于后宫花费的心思倒不如花费在狩猎时多。   平阳公主便是信她未来会得宠,也不会将筹码全压了。   霍去病想得明白透彻,若是自己的姨母真的无法得宠,平阳公主还需抽身,这都是情理中事,这种可能性也确实存在,所以平阳公主自然对他这卫子夫外甥不会过于亲近。   可是如今这状况却是不同了。   霍去病的视线滑向曹盈,知晓是曹盈对自己的亲昵让平阳公主也转变了些态度,便浅笑着向平阳公主答道:“请夫人传达我们对姨母的思念,让她保重身子。”   平阳公主颔首,表示应承下了。   她猜霍去病能托自己向卫子夫说的大致也只有这些。   其实不必向霍去病这一问,她若真进宫见了卫子夫,闲聊时也会如此说。不过是想着曹盈既然喜欢与霍去病一处,她便不费多少工夫地卖他个好。   “夫人马车也行得慢些吧,小姐方才才睡过去,睡眠浅若颠簸着怕是会醒来。”接着方才他所说的话,霍去病又向平阳公主这样说道。   平阳公主原已预备乘上马车,听他如此一说回身相看,见他确实是真切的关心,凝视他几秒才道:“我省得。”   她上了马车,又从奶娘手中重抱回了曹盈,待曹襄也上了马车,车架便缓缓向皇宫的方向驶去了。   曹寿与霍去病站定原地,目送马车离开。   直到马车拐过街角看不见踪影了,曹寿才好脾气地揉了揉霍去病的发道:“且回神了,她们都行远了。”   霍去病对上曹寿那双仿佛看透一切包容一切的眼,便觉得有些难言的羞臊,比起与平阳公主相处倒更难些,连先前故作出的成熟都端不出了。   因而他匆匆向曹寿告别道:“大公子既然今日不习课,我便也去与舅舅帮帮忙了。”   得了曹寿的首肯,他便立刻离开了,脚步匆忙得似是要跑起来,惹得曹寿低低笑出了声。   只是他笑着笑着便咳嗽了起来,咳得厉害让他踹不上气,颊上飞红看着倒是多了几分生气。   周遭仆人都慌了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府上的医师才犯了错被押去处罚了,现在府上连一个替曹寿诊脉开药的都没有。   因而他们也只能递上绢布并温水,祈祷着侯爷快些止住这咳嗽。   好一会儿,曹寿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右手捂着闷闷发疼的胸口,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左手将那染血的绢布弃之于地,皱眉向仆人示意将绢布处理掉。   他有些无力地坐靠在仆人方才搬来的座椅上,眼前仍是一阵阵地发黑,却是迎着天光努力睁着眼,不愿就此合眼歇息。   还未到时候,天还未黑,他还不该合眼。 第6章 请医 咄咄逼人窦太主   平阳公主到达王太后宫中时,舅舅武安侯田蚡也在。   这让她有些意外,先前遣人来通报时田蚡应是不在的,否则她遣来的下人不至不向她说一声。   田蚡头发有些乱,帽子也歪歪戴着,混不吝地搬了把椅子,翘脚坐在王太后旁边,正抓着块糕点吃。   大小不一的雪色糕点粉末就这么落在他翘脚兜起的深色衣摆上,看着格外显眼,他却连掸一掸都懒。   “田蚡。”王太后见平阳公主都已经进殿了,拿手指戳了戳田蚡的背,又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在小辈面前好歹收敛些。   “姐姐,都是一家人,搞得那么正式做什么。”   田蚡不大乐意地放下了翘起的腿,捏着自己的衣摆抖了抖,又扶了帽子拿手随意梳了梳散乱在外的头发,这才向平阳公主笑道:“阿慧已用过中餐了吗?若是未饱,便吩咐着人赶紧再做些。你刚虚了身子,可不能饿着了。”   平阳公主早知道自己舅舅的性子,面上也染了笑意,道:“已用过了,多谢舅舅了。只是先前不知道舅舅也在,未准备带给你的礼物。”   田蚡摆手道:“哪用什么礼物啊,我是一听姐姐说你下午要来,再一想你那皇后嫂子和她娘如今都在,怕你对付不来,就来给你撑撑场子。总不能只她家有亲戚可撑腰,我家阿慧就没有吧。”   “你啊,还想着帮阿慧,你自己都闹得官职被薅了个干净,也不知再上进了,成天荒唐着叫什么事。”   王太后露出了些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絮絮念叨着:“彘儿每日烦闷,你这作舅舅也不知帮帮彘儿。”   田蚡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一摊手,道:“我又不是没试过,彘儿苦恼无非两端,权力和子嗣。上次闹着想要把政事绕过老太太,从此把权力都给彘儿,结果老太太不就发威将我官职全给薅了吗,我哪能还有什么法子。”   他说到这里将嘴一撇,继续说道:“至于子嗣我更是无法了,本就靠些天意,天不予,我还能帮着强夺的吗?”   田蚡这话说得实在荒唐,仿佛刘彻是天注定无后了一样,王太后听着脸都黑了下来,一副就要张口骂他的模样。   还好田蚡也立刻意识到自己一时说顺了口,说出了什么样的糊涂话,赶紧在王太后开口之前为自己打圆场:“要我说上天眷顾着咱们彘儿,必是阿娇那端出了问题,她自己下不出蛋,还不许彘儿去寻别的美人,这不是胡闹吗?”   王太后脸色稍和缓,她心中其实也是这样想的,问题必然不是出在刘彻身上,那便只有可能是阿娇的问题。   无论是她未能讨得刘彻欢心以致二人同房次数过少导致的她不能有孕,还是就是她本身无法受孕,总归都是她的毛病。   竟还吃飞醋闹腾着不许刘彻往别的女子那里去,还去将馆陶公主呼进宫中为她撑腰,搞得老太太也不予自己好脸色看,当真是不知好歹。   然而王太后想归这么想,却是不能面上认同了田蚡的话的,语气不轻不重地骂他道:“什么样的昏话你也说的出口,不下蛋这种市井言语是能在这里说的?”   田蚡便只能声声向王太后赔罪。   平阳公主不好插上话,只是笑着坐在旁边好一会儿,王太后这才恍然将她给忽视了,连忙道:“都赖田蚡话多,阿慧快抱着我的小外孙女给我看看。”   她自平阳公主接着抱了曹盈,皱起了眉,又怜爱又痛心地道:“怎么这样轻,脸色也不好,莫不是承了平阳侯的病了?”   平阳公主答不上话来,平阳侯的病和曹盈的虚弱也是她的心病,王太后这样问起,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外祖母有了妹妹便想不起我来了吗,都不抱抱我试试了?”   好在这尴尬叫曹襄打破了。   他本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瞧着王太后抱曹盈呢,见自己母亲被问得不愿答话了,便蹦跶至了王太后身边,扯了王太后的衣角讨她的注意力。   “哎呦襄儿你可别闹,我差点将盈盈都给摔了。”王太后口中这样说着却是笑颜灿灿,将曹盈重交给平阳公主抱着,俯身揉了揉曹襄的头:“咱们襄儿壮实,外祖母可抱不动你了。”   “所以还是妹妹轻的好吧。”曹襄小大人般搞怪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我都懂的伤心模样道:“不至累到了外祖母。”   “嗨,你这都与妹妹计较的吗,兄长可得有兄长的模样才行。”王太后被他哄得合不拢嘴——刘彻未让她得个孙子,这外孙也算是她的慰藉了。   稍笑了一会儿,王太后的心情也好了些,向平阳公主道:“我知晓你入宫是想要去寻老太太那里的医师,只是这事我实在帮不上你什么忙,窦太主在老太太那里远比我得脸。我与窦太主又因着彘儿和阿娇的关系,闹得不大痛快,没法帮你说上话。”   她看着正朝曹盈挤眉弄眼,试图逗她笑的田蚡,气不打一处来,伸腿在他屁股上直接踹了一脚:“你舅舅更别指望了,他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真要到了老太太面前就是个锯嘴葫芦,还是别邀他去了,老太太看到他若是想起上次的事,怕是要更气。”   “我知晓,母后无需费心,我一会儿自会想办法。”王太后所说都已在平阳公主考量中了,只是听她再这样说一番,不免让平阳公主忧心更重,眉眼间都是愁绪。   田蚡却仍晏晏而笑向平阳公主:“倒不至担心成这样,太皇太后那里的医师是顶尖的不错,但若是请不来帮忙,舅舅便重金为你在民间求些隐士高人。舅舅现在没官做,可是田多地大家底厚啊。”   这条路子平阳公主其实也已经想过了,平阳侯府家底同样殷实,倒也无需田蚡来出钱出力——只是这样寻访医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寻到,她不想耽搁对曹盈的诊治。   然而对着田蚡的好心,她还是强笑着道了谢,然后便抱着曹盈往窦太皇太后那里去了。   曹襄躬身向王太后与田蚡行礼告了别,这才迈着小短腿小跑着追上平阳公主的脚步。   窦太皇太后的宫内较王太后的还要朴素些,王太后中的装饰已经很少了,到太皇太后这里,家具用具皆是半旧的,整个宫里也没什么别的色彩,只木棕色与深浅不一的灰色。   太皇太后本人也穿着近乎黑色的长袍,袍角上还打着同色系的补丁,满头银发上只一根白玉莲花簪,与她身侧珠翠满头的馆陶公主成了鲜明对比。   她如今的视力极差,便是眯起眼尽力去看,也只能看到一个浅薄的影子。   因而听见宫女通报说平阳公主来了,她抬起头却没能立刻看向平阳公主的方向,还是被馆陶公主引领着才面向了平阳公主。   在太皇太后面前,平阳公主就没那么放松了,连带曹襄也是收了先前的淘气,规规矩矩地立着。   平阳公主将曹盈暂时交给奶娘抱着,自己恭敬地行了礼。   “行了行了。”太皇太后见她的虚影矮了下去,眉头皱了起来,道:“昨日才生产伤了身,便不需做这些虚礼了,我又不看重这个。”   “是啊,阿慧,母后从不看重这个,你还这么端着实在见外了。”馆陶公主帮腔了一句,然而话中意思实是在说平阳公主与太皇太后不亲。   平阳公主望着馆陶公主抿起唇没有辩驳,她早知道馆陶公主必然是会为难她的,便也只是恭敬向她道:“姑母说的是,但祖母不看重这个是对我们的爱护,我该尽的礼节还是需做到的。”   馆陶公主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敷衍般地道:“还是阿慧知礼懂事。”   她收了声,太皇太后便又向平阳公主问道:“已见过你母亲了吧,我听说你将女儿也带进宫了?”   “是,母亲想见见我与才出生的盈盈,我怕母亲提心,身子又恢复得不错,便带着盈盈与襄儿进宫来了。想着应也拜过祖母,见过母亲便来了”平阳公主把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讲了出来。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自然地道:“隔得远了看不太清,是叫曹盈是吧,阿慧你把我曾外孙女抱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平阳公主依言上前。   “她这是睡着吗,不哭不闹的。”太皇太后离得近了也看不太清,又未听见曹盈的哭闹声,有些疑惑地问道。   “没有,盈盈正看着祖母呢。”平阳公主脸上出现了些笑意:“盈盈生来便乖巧可人,不与我们哭闹。”   “得了吧,她怕是弱得没有哭的力气吧,我还是头一次见如此瘦弱的婴童,阿慧你可得好生照顾着,别夭折了。”   馆陶公主大咧咧地把伤人的话说了出来,平阳公主被她气得眼圈都红了,喉中没克制住发出了一个哭音,又匆匆低头咬住了唇。   “刘嫖,你说的是什么话!”连太皇太后都没忍住厉声斥她:“阿慧好生带女儿来与我见见,你就这么咒她的女儿?”   馆陶公主后知后觉自己说得过分了,她是不在乎平阳公主如何想的,却不敢惹火了太皇太后,连忙与太皇太后撒娇道:“娘,你知道我的,我向来快言快语,哪能是咒阿慧的女儿呢,只是想着让她好生照看着女儿,话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   太皇太后本板着脸的,但馆陶公主到底是她最喜爱的女儿,她心中有亲疏偏重,便也没有多骂她,只是安抚平阳公主道:“婴儿出生时弱些也不妨事的,好生请医师看过将养着便好了。”   “正要与祖母求这件事呢。”这话题顺到这里,平阳公主强抑着被馆陶公主勾起的愤恼,颤着声音道:“我平阳侯府的医师是个庸医骗子,诊不出盈盈的难受还要诓骗我。”   “竟有这等事?”太皇太后听了她的话也有些气:“那医师呢,可重重罚过了?”   “不敢惹祖母烦恼,已押去处罚了。”平阳公主知道机会到了,便央太皇太后道:“盈盈虚弱,我知祖母处的医师是最好的,往宫中一趟也想要为盈盈求一求医。”   “阿慧,你爱女心切是应当的,但母亲这里的医师还需照看母亲的身体,哪里能去你那里诊看。”馆陶公主插言阻挠,本已要应下的太皇太后便也没有立刻同意。   “所以我这不是将盈盈也带入宫中了。我不求医师往我平阳侯府,但请为盈盈看看,拿个药方也是好的。”   平阳公主将姿态摆得极低,馆陶公主被顶得有些说不上话来,只能没好气地道:“怪哉你会来看母亲,原来是早打算好了要谋求医师的啊。”   “外姑婆好生没道理。”一直旁听着的曹襄终于是忍不了她的咄咄逼人了,道:“您每每来宫中相陪外曾祖母,不也是阿娇表姑受了委屈,特意为她讨公道的吗!”   “你!”馆陶公主不意会被曹襄顶这一句,又不好与他争辩,只好转头向太皇太后道:“我明明是想念母亲才来的!阿娇常受委屈,她与我这作娘的说了,我不也就只能与娘你说说吗?”   “好了,嫖儿你也安生些,阿慧是你的小辈,你总拿话刺她做什么。”太皇太后分得清是非,但到底心还是偏的,便也只是说了馆陶公主这一句。   为安抚平阳公主,她又吩咐了宫女:“去请周先生来。”   平阳公主此刻已忍不住落泪了,虽尽力不发出声音,但太皇太后不良于视觉,听觉却是很好,知晓她在哭泣,便道:“周先生精研黄老之学养生之术,你且放宽心。”   一会儿,周先生便到了。 第7章 良医 太皇太后的提议   周先生是位年近古稀的老者,只是外表看不大出来,浅灰色的头发不干枯反倒带些色泽。   且他走起路来也稳健不需人相扶,踏着双草履不缓不快地走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向她一拜,问道:“老夫人唤我来,可是有身体不适?”   “老身无碍。知晓先生精通岐黄,想要辛苦先生为我这曾外孙女瞧瞧身子。”太皇太后没与他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道。   周先生便顺着她的话看向了曹盈,稍打量她的脸色,观了她的神情,原本轻松的表情凝重了些。   “先生可是看出什么来了?”平阳公主见他眉头皱起,心也悬起了,没忍住直接问了出声。   馆陶公主听了她的问话,本想出言相讽是个人都看得出曹盈状况不好,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太皇太后扯住了。   侧脸看去,太皇太后那一双半盲的眼正盯着她,神情严肃不许她再胡言乱语。   因而她只好收了方才幸灾乐祸,讪讪地装好心道:“周先生便直说与阿慧吧,没什么好隐瞒的,有什么病症也是藏不住的。”   这话说得仍叫人生气,但平阳公主已经不愿放心思在她身上了,只紧张地等着周先生给出一个答案。   “这位小小姐心肺皆虚,骨子也弱,再加上她出生时便携着的寒气,这三者冲突在一块儿,一旦闹起来,怕是疼痛不休、难以忍耐。”   周先生没急着给出结论,替她把了脉,又稍摸了骨,这才叹气向平阳公主说了,最后为了印证自己的医术是否有误,又问道:“她可有哭闹过?”   平阳公主听他所说的话,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却也知道周先生应该是个确有本事的。   因而她略了曹盈忍哭的那一段,向周先生道:“是,盈盈乖着不哭不闹,唯独今日上午落了泪,怕就是疼的。”   得了她的肯定,周先生眉头皱得却是更紧了,仿佛是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办,半天没有啃声,让等他下文的平阳公主又悲又急,可是又不敢扰了他思索,只泪珠一滴滴砸在地上。   过了好一阵,周先生才从思绪中脱了出来,见平阳公主伤心难耐,便安抚她道:“小小姐天生带着弱症,但也未曾再感病,公主倒是不用这么着急。”   “周先生。”太皇太后以为他是故意端着,便道:“那到底如何你便拿个法子出来吧,阿慧入宫一趟不易,你说与她,往后他也好有个章程。”   平阳公主听太后都已为自己说话了,自己也克制不住地道:“求先生予我个法子吧,便是单一张药方,为盈盈养身也是好的。”   “非是我不言,实在是小小姐这状况特殊,不适合用药疗,我也不能胡乱与你方子。”周先生无奈地解释道:“她是先天的弱症,真用药缓解了她一时的疼痛也是治标不治本,药性稍一重了就更弱了她的身子。”   “那若是好生养着,不叫她染病呢?”平阳公主听他说曹盈不适合服药,想到的便是尽可能让曹盈不染病。   “不可。”哪知道周先生听了她的提议,立刻就给否了。   见平阳公主面露茫然之色,他缓缓吸了一口气,细细解释道:“就我这些年所观的例子,向来都是强练愈强,弱养愈弱的。”   说到这里他话题一转,把他先前的忧虑说了出来:“只是以小小姐如今的年幼体弱,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让她强健,所能选的只有在小小姐的饮食上下功夫。”   要在饮食上花费精细功夫就不简单了,比不上对症下药来得快来得明显。   况且如今天下也少有人同时精于庖厨与岐黄,可以将二者结合的更是寥寥,更何况曹盈如今只是婴孩,所需注意的就更多了。   这本就是他自己揣测出的法子,旁人怕是都闻所未闻,随便选一人出来怕是倒害了曹盈。   周先生方才思索许久,也没想出还有谁能担起这样的任务。   如果让他自己去又无法做到,他如今侍奉太皇太后左右,为太皇太后饮食所用心,自然是没法常出宫至平阳侯府来看顾曹盈的。   长叹一口气,他也没有再拐弯抹角,直接将这法子的难处说与了平阳公主听。   “如今小小姐年幼,我所能想的不过是让她用些羊乳多见见阳光。但往后小小姐稍大些,需用的法子便不同了,公主也不好一趟趟地往宫中来问,怕是还需在民间寻问一个良医才可。”   平阳公主有些失望,但她也知道周先生说的确实是实话,便只好按捺下这难过,细细询问起了日常照顾曹盈还需要注意些什么。   “阿慧你有工夫琢磨这些琐事,还是赶紧想法子再去寻个能人来得好,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事儿,你这羸弱的女儿未必耽误得起。”   馆陶公主旁听了一会儿曹盈的困境竟是乐了。   她自家女儿在刘彻宫中不如意,便连带着刘慧这刘彻亲姐她也看不过眼——阿娇就向她抱怨过刘慧向刘彻送美人的事情。   刘彻到底是大汉皇帝,她便是拿捏着长辈的身份也不好直接出言教训,还得经太皇太后这一层。   然而平阳公主她却是可以轻易压下的,自然便将对刘彻的恼火迁至了平阳公主身上。   平阳公主现在担心的正是良医难觅这一桩事,偏偏馆陶公主还要来戳她的心。   她呼吸稍乱,扯住已经气恼上头的曹襄,凝视一会儿自己这个姑母,到底没有说出反驳她的话,合了眼冷冷回道:“多谢姑母提醒,我记着了。”   “若是实在寻不着,便将她送至我宫中让周先生看顾着吧。”一直未曾发话的太皇太后忽然说道:“也给我这瞎老太太添些生气。”   “娘!”馆陶公主不等平阳公主作出回应,先一步阻止道:“你年岁大了,哪里还能照顾个闹腾的小婴儿,那岂不是要累坏了你?”   若是曹盈被太皇太后在身边养亲了,比自己还得脸了那还了得?   自己到底是已经嫁出了宫的女儿,便是常能往宫中看,也不能时时盯着宫中动静——馆陶公主想到这一层,便硬是要拦的。   “即便养在我宫中,也是宫女奶娘照看着,哪里能累到我。况且我听阿慧说,她这女儿不还是个安静的性子吗。”太皇太后并不认同她说的话,耐着性子细细向她说了。   “她是安静,但就她那样子也给你宫中添不上什么生气啊!”   馆陶公主气恼地就又要拿曹盈那副活不长的样子说事,但到底看着太皇太后寒下来的脸止住了,话中却不忘埋汰刘彻:“你若是想要得些小辈的乐子,不如叫阿娇来陪着你,总归阿娇也不讨皇上的喜欢闲得很。”   “你这不是胡闹吗,阿娇如今是皇后,自然是该坐镇她皇后宫中的,哪里总能像小时候似的来我这里淘气。”   太皇太后彻底忍不住了,驳斥道:“我看你这窦太主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与小辈较嘴也就罢了,怎连个婴童也容不下?”   馆陶公主少被她如此严厉地责骂,被吓得不敢回嘴,垂头却是心中更记恨平阳母女两了。   “谢祖母厚爱我家盈盈。”平阳公主方才听了太皇太后的提议便一直在思索,虽想着让曹盈被周先生照看着,但是到底还是没答应下来:“只是盈盈才出世,我舍不得她离了我身边。”   舍不得是真的,但是实际她想得更多的是怕曹盈侍奉太皇太后身边受委屈。   曹盈只是太皇太后的曾外孙女,本就隔了许多层在血脉上没有那么亲近,又只是个白身,但凡馆陶公主故意害曹盈,差使着宫人欺辱曹盈,宫人们也是敢的。   以馆陶公主的性子,这种事是很可能发生的。   平阳公主不大敢赌这种未来。   她不在宫中总是没法亲护着女儿,若真有那一日,太皇太后大概率也还是会护着馆陶公主,她都没法为女儿讨公道。   “你怀胎十月才辛苦生下女儿,舍不得是自然的。”   太皇太后用温和的口吻道:“这对你也是桩大事,你可先与平阳侯寻医问药,若寻不着再考虑我说的事。”   平阳公主感激她的理解,真心实意地与她道了谢,这才带着曹襄与曹盈离开了她的宫中。   “娘,你难不成真想养着阿慧的女儿在身边?阿娇都没有得你这样的爱护!”馆陶公主仍有些不依不饶,见太皇太后已没有生气了,便又讨起了说法。   “你呀,若是阿娇争气些能让你依靠着,还需我费工夫为你打算吗?”太皇太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轻骂道:“你母女两真是十成十地像,都没点心思的。”   “为我打算?”馆陶公主被她说得有些懵,不知道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   “娘年岁大了,也没有几年能够继续照看你了。阿娇又讨不得皇上的喜欢,与皇上说不上话。你这么得罪与皇上亲近的姐姐,有没有想过我死后你与阿娇该如何自处?”   太皇太后直白的话让馆陶公主一下噎住了,她倒是真没有想过这一层,她被太皇太后罩着肆意惯了,哪里会想如果没了太皇太后她会如何呢?   心中生出几分惴惴,但她口上仍是不肯服输地道:“我是皇上的姑母,阿娇是他的皇后,皇上本就颇依靠着我们,又能如何得了我们?”   她一副不开窍的样子,太皇太后也有些无奈,只能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自己仔细想想吧,总归如今娘还在,能让你靠着,你还有些余地能解决与他们的矛盾。”   “唉,娘。”馆陶公主思索一会儿便不想了,习惯性地便与她卖痴道:“所以你可得好好保重身子才行,我与阿娇可全依赖着你呢。”   太皇太后捏着她的手,舒缓了表情,到底是没有再与她说这桩担忧。   然而人寿岁总有终时,她又能看顾这女儿再几年呢? 第8章 刘彻 真正憋闷的人   “所以阿姐烦恼的就是这个?”   以玉冠束发的少年郎饶有趣味地低头瞧着正与他对视的曹盈,没忍住握住了她软乎乎的小手,感觉她似乎也回握了一下自己,笑着眯起了眼。   他正是才从上林苑归返京都的刘彻。   “盈盈体弱我总是需寻个法子的,只是如周先生那样的高人到底是可遇不可求。”   “我瞧着她倒是一切皆好,讨喜得很,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刘彻发现曹盈澄澈的双眼视线并不似寻常婴童飘忽不定,反而定定与自己对视,更觉出了自己与她有缘,又生出了几分亲近感。   平阳公主叹了口气,发现刘彻流露出的些许艳羡,知晓他是至今仍无子女,看着曹盈心中起了些波澜,便问道:“阿彻可想抱一抱盈盈?”   刘彻稍显犹豫,道:“我不知如何抱,怕是会抱得她不舒服。”   “阿彻往后总是要学的。”平阳公主将曹盈暂交给奶娘,空出了手向刘彻做了个示范。   刘彻学着她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托起绵软带着奶香味的曹盈,垂眼见女婴张张嘴吐出一个小泡泡,眼弯成新月:“果然是乖巧可爱。”   听他这么说,平阳公主念起王太后的担忧,暂放下了苦恼曹盈的事,向刘彻问道:“阿彻前些日子与阿娇闹矛盾了?”   “别,阿姐,一提起那个女人我就烦。”刘彻听她说起阿娇,原本明朗的心情也阴了下来:“我哪敢与她闹矛盾,见面从不予我好脸色就罢了,我说她几句她就搬出姑母来,说我这皇位是全赖姑母才得到的。”   他沉下脸来,威严之气显现了出来,气质便与方才那个有些散漫的少年郎完全不同了。   平阳公主“嘶”了一声,她知道阿娇是个没头脑的,但没想到阿娇说话竟真丝毫不过脑子。   刘彻登上皇位确实有馆陶公主的功劳,但是阿娇把这话搬来压刘彻,仿佛刘彻就是个只能攀扯女子裙带上位的无能者。   那刘彻还能忍就怪了。   “她倒未必有什么坏心思,或许只是心直口快。”   知道阿娇说出了什么话,平阳公主只能干巴巴地劝了一句,当然没能劝动——刘彻已经认定了的人和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改的。   “娘你何必帮表姑说话,外姑婆都那样为难你了。”曹襄听着都心中来气,自己母亲在自己面前被人言语欺辱,这口气一直就堵在他胸口。   “襄儿!”曹襄说得又突然又快,平阳公主没能拦下他说,怕他继续说,连忙捂了他的嘴。   曹襄挣扎着呜呜呜说不出话了,刘彻脸上却是半丝笑影也不剩了。   他面无表情地问平阳公主:“阿姐被表姑怎么为难了?”   “倒也没什么... ...”平阳公主呐呐开口,措辞着想要将这事掩饰过去。   如今这局面,刘彻本就因与阿娇的不睦惹了馆陶公主的不满,馆陶公主后面站着太皇太后,他在祖母那头也讨不得好。   按母亲所警示自己的,这天下到底还是拿捏在太皇太后的手心中,各地藩王也没完全心服了自己这个还未满二十的弟弟。   舅舅田蚡和朝中几位大臣之前想要夺太皇太后的实权,已经惹得祖母动了一回真怒,杀了一回人了——刘彻怕是在太皇太后这里已降分了不少。   “若是真惹得太皇太后动了改换天日的念头,咱家这位半盲的老太太是真的能做到的。”   王太后就是这么说与平阳公主听的。   只是平阳公主不敢将这原话告知自己年轻气盛的弟弟,只能提点着他不要与阿娇闹得更厉害。   在这种糟糕的局面下,平阳公主自然不想因自己更激化了矛盾,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阿姐,我不想听你说。你放开襄儿,让襄儿告诉我。”   然而刘彻根本不想听她的委屈求全,只想听曹襄告知他真实情况。   平阳公主拗不过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只得松了捂着曹襄嘴的手,眼神暗示曹襄不要说得太过分。   只是这信号曹襄完全没接收到,或者说他故意当没看到,手脚并用将那日馆陶公主的言语和神态表现了出来,还添油加醋加上了不少他自己的愤慨。   刘彻静静地听他说完,才平静地“喔”了一声,向平阳公主道:“往后发生这样的事无需瞒我,我有分寸,不会胡闹。襄儿会护着母亲,也是个好的。”   然而平阳公主见他没有恼怒,心下一松,虽然也有些委屈,却还是想着先化解了刘彻这端心结:“其实大约也就是那日姑母看我不过眼,我已不在意了。”   “看阿姐不过眼?”刘彻重复了一遍平阳公主的说辞,嗤笑一声:“阿姐莫哄我,你与姑母无甚矛盾又一贯恭谨对她,她无缘无故怎会看你不过眼?”   他面上融笑,眼中却是冰冷一片:“不过是看朕不在京都,火气无处可出,就往你身上撒。真是好大的能耐啊,老的小的都要骑在朕的头上啊。”   平阳公主听他说的话,终于知道刘彻此时是动了真怒——可是他往日不是个会忍住脾气的人啊。   眼下刘彻学会了忍耐,她却觉得越发瘆的慌,连劝解的话都说不出了。   “阿姐先前不是问我与阿娇闹什么矛盾吗?”刘彻仿佛是已经不在意般地说起:“前些日子我幸美人时,阿娇得了消息带人砸开了门,还要与我床上美人厮打,我就给了她一巴掌。”   平阳公主瞳孔放大,嘴半张着,她知道阿娇行事嚣张,但是没有料到阿娇竟会荒唐到这种地步,简直是把刘彻的尊严丢在地上踩。   “结果最后还是如了阿娇的意,母后做主把那美人驱出了宫。我心中烦闷得很,这才去上林苑狩猎放松。”刘彻说到这,又扯动了一下嘴角:“我也就只能把精力花费在狩猎场了。”   后宫有阿娇这么一个疯婆子在闹腾 ,前朝有太皇太后坐镇他不能擅动。   他以为自己退让得已经够多了。   没想到到头来阿娇还敢去与馆陶公主诉说委屈,让自己的姐姐又替自己承了一段气——她委屈个什么,自己才是真正的憋闷!   深吸了一口气,刘彻忍住了翻腾于胸口几乎克制不住的怒火。   如今的他确实也没有能力宣泄出这怒气,毕竟祖母已经展现过她的能量了。   提议归政于自己的赵绾与王臧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连舅舅田蚡也被罢了官。   他这大汉皇帝到头来其实也就是被祖母捏在手心里的娃娃,连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能自己定。   那干脆往后什么事都不用问他了,他就做个泥偶人,全由着这三个女人做主就是了!   刘彻陷入这样思绪中的样子着实有些骇人,身体因怒气轻微地颤着,面上却仍云淡风轻,只一双眸子透出冰凉刺骨的恨意。   平阳公主不敢相劝,曹襄也惧得心中惊骇,觉着舅舅的模样比自己母亲怒到提刀还要可怖。   若先前让他对着这样一个刘彻讲述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他必然是不敢多言愤慨的。   曹襄直接躲到了平阳公主身后,却又担忧仍被刘彻抱着的曹盈,偷偷探了头出来,犹豫要不要向刘彻将妹妹讨要回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自己年幼的妹妹白藕似的手臂伸出来,手掌轻轻地贴在了刘彻的脸上。   曹盈方才其实没太听明白刘彻恼怒的点到底是什么。   许多事她都不知道,前世里她自有意识以来就养病于院落中,从未见过这位舅舅。   她所知晓的全是下人们传于她听的事迹,知道这位舅舅在政事上雷厉风行,军事上更是对匈奴的辉煌战果。   他们称颂她的舅舅具备高祖的血性,用人不凡,逐匈奴万里外。   因而她想象中的舅舅是个英武不凡,深具帝王气象的雄壮帝王。   但抱着她的这个少年郎英俊是英俊,却像是个处处受拘束而不平的寻常世家公子,与她的想象有些不似。   这怒气并非冲她而来,她生不出惧意,反倒是绽了笑颜,试图安抚这受牢狱枷锁之苦的雄狮。   柔弱无骨的小手温度有些凉,怀中的女娃娃安静的冲自己笑。   刘彻被她的平静所感染,看着那双眼所倒映着的自己,心口方才几乎没忍住的暴戾怒火不可思议地消散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向平阳公主道:“我如今看着盈盈,才是真羡慕姐姐,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无有后代一直是他的心中刺,但是比起身为帝王却处处受制的痛苦来说,子嗣还没有让他花过大心思。   总归他如今不过十八岁,虽然先王为他匆匆加冠了,但实际他也还未到及冠的年龄,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如今后宫中有疯婆子似的阿娇,为不沾麻烦,他也只偶尔才去幸美人——至于阿娇,他是见都不愿见的。   这种情况下,没有子嗣只是偶尔才让他感到烦恼遗憾。   直到他见了曹盈,才觉着如果他有这样一个能够教养在他身边,不怕他的孩子,或许也不会憋闷到生出恨意的程度。   他身体放松了下来,平阳公主也松了一口气,玩笑道:“襄儿从前闹起来的时候我恨不得抄棍子揍他,你往后也有的受的。”   “不是吧娘,你怎还有动棍子的念头,那婴儿像盈盈这样的乖的本就少见啊,霍去病从前婴儿时不也哭闹的吗?”曹襄眼一瞪,虽不知道自己这兄弟到底哭闹过没有,但还是要拉出来做例的。   “霍去病?”刘彻心情好起来,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便问了一句。   “是襄儿的伴读,比襄儿还小一岁,却比襄儿懂事得多。”   平阳公主答了,刘彻仍有些疑惑:“我未听说京城中哪个世家是霍姓,他是哪家的男儿?”   “并不是世家的子弟,只是他的小姨卫子夫被阿彻你看中带入宫中,我又看他聪明伶俐,便选了他作襄儿伴读。”   听她这样说,刘彻才恍惚想起他确实是从平阳侯府带了一个温婉的女子回宫。   只是他已记不太清了。   平阳公主见他陷入思索,想着既然都已经说起卫子夫,便再帮她一把,便道:“说起来阿彻你不是爱马吗,卫子夫的兄弟卫青替我养马似乎养出了些门道,还得了我夫君的赞,你不若见见?”   “平阳侯赞他?”刘彻起了几分兴趣:“我这姐夫可是个大智慧的,能得他的赞,那我且见见吧。” 第9章 骑奴 马匹差距在哪里   平阳侯府豢养的马匹不少,但多是性情温和用来套索驾车的骟马。   骟马没有什么攻击性,便是侯府中跛脚脾气差的老仆将草料砸到它眼前,用鞭子抽它,它也只会默默吃了。   因而府中担着养马职责的仆人大都愿意饲养着骟马。   然而府中还有一匹先帝赐予平阳公主的马,它是一匹脾气火爆未曾去势的烈马。   烈马与平阳公主相熟,不会伤了她,却是不愿府上这些陌生的仆人们接近的。   府上仆人稍一靠近,它便要尥蹶子。   这若是被踢中不死也得重伤,自然让仆人们会生出惧意。   刘彻也见过这匹烈马,原想着应会是个强力可压得住它的壮年男子来饲养它,没料到竟会是个个子不及马高的小少年看顾着它。   穿着灰蓝色麻布衣的少年似乎与烈马已熟稔相知,抱着草料走入马棚时,烈马只懒懒抬眼看了看他,打了个响鼻便容着他将草料喂给自己,打理自己的鬃毛。   “那就是卫青。”平阳公主见刘彻的注意力已经在卫青身上了,微笑着道:“我夫君说这他不仅在养马上颇有心得,还很有报国之志呢。”   这却说得刘彻不太相信,卫青养马有一套或许确实是有些天赋,但到底也就只是平阳侯府上一个养马的骑奴。   满朝文武尚且不能说人人怀着报国之志,他就能有了?   但他也没有直接反驳平阳公主的话,只是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平阳侯如此说,那我便瞧瞧他有什么能耐。”   平阳公主唤了卫青一声,卫青向二人看来,又很快垂眼不敢看,恭敬地行至二人跟前,低声拜道:“见过夫人,陛下。”   “朕听阿姐说,你很擅养马?”刘彻其实没起什么仔细问的心思,不过是看在平阳公主的面上稍问问打发时间。   “不敢说擅长,只是身担养马之责,所以尽力而为。”卫青仍然低眉垂首,身影稍显佝偻。   倒是个尽职尽责不说大话的人,刘彻对于这类人还是有些欣赏的。   于是他又问道:“那为何不挑个好照料的马匹照看着。我瞧着以平阳侯和阿姐对你的看重,府上人应也不敢压着你去照顾烈马。”   “夫人的马匹总需有人照顾着的,我受侯爷和夫人的恩宠,更不能避险畏难。”   刘彻听得出他的对答是出于真心,并非大话虚言,心中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一分,只是仍不太信他会有报国之心。   然而这心意本也不好证明,刘彻也没想着强相印证,便随口将一个他也不知答案的问题问了:“你既然如此知马,可明白我大汉马匹较之匈奴到底是差在了哪里,才叫我大汉骑兵对上匈奴总是不敌?”   他刚将问题说出口就觉得自己有些荒唐。   这问题哪怕拿去问军营中的将军怕也得不到个确切答案,拿来问平阳侯府一个小小骑奴,岂不是刻意为难?   果然面前的小少年沉吟一会儿也是答:“我没有见过匈奴马匹,未曾比较过,不知道马匹差距到底在哪里。”   刘彻点点头,这在他的意料中,谈不上失望。   他只是想着问也问的差不多了,卫青得平阳侯看重确有一番道理,好奇心已经得以满足了,便要终结谈话回去了。   然而卫青方才的话原来只是一个开头。   他没有抬头,不知道刘彻现在已经不再等候他的答案,就接着他先前的话说了下去。   “我只是想着,马匹皆是用草料喂着的,我大汉疆域广阔粮草富足,马匹也养得四季雄壮。而境外匈奴不曾耕种,只能逐牧草而生。牧场草料不及我大汉优良,更是冬来荒芜,马匹无法养膘。所以单以马匹饲养而论,我大汉的马匹应是优于匈奴马的。”   刘彻听了他这番与众不同的说辞陷入了沉思,止了已经准备离开的脚步。   其实这个问题他也琢磨过,询问过,但是旁人总拿马种优良来搪塞他,说什么匈奴马就是较汉马勇猛。   可是军中所配的马匹他亲见过了,大多就是匈奴马的配种后代——总不能马匹也与橘枳相似,搞什么马养匈奴则强,马养大汉则弱吧。   如今卫青说出的话倒是与他的想法合上了。   “这些话都是你自己琢磨的?”只是养马就能思索到这一层面上,刘彻信了平阳公主说他有报国心思的说法。   然而刘彻不信卫青这样小年纪的一个骑奴,单凭着他自己想就能有这样的见识——那样的话,他军中的谋士将领岂不都是酒囊饭袋?   “不全是。”卫青诚实地答道:“匈奴如何饲马的事情是侯爷告诉我的,侯爷曾向我了解我们的草料是否有什么不足。”   原来是平阳侯,这就能够解释了。   只是刘彻听了,心中却更生出了些遗憾。   他这个姐夫曹寿继承了先祖曹参在军政上的才能和敏锐,性情上也很合刘彻的性子,每每于朝上进言,寥寥数语便能直指问题核心。   唯一可惜的就是曹寿没有康健的身体,刘彻总不能强逼着他为自己效力。   “平阳侯还与你讨论了些什么?”刘彻现下已经比较认可卫青了,一个忠诚而聪明的人,让他动了些心思想要提拔他看看。   “别的就没了,侯爷不过是与我闲谈,许多事我不懂,他也就不与我说了。”   刘彻颔首又问:“那你既然有报国心思,为何不入军中效力?”   他后半句当着平阳公主的面没问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甘心只在平阳侯府做骑奴,难不成是自甘于此?   卫青的身子颤了颤,这一次没有答上来,还是平阳公主为他解的围:“他父亲郑季与母亲卫媪没有任何名分。他出生后,在郑家只被当个牲畜,几乎活不下去,这才回到了母亲所在的平阳侯府,连姓氏也改了。”   说得好听些是没有名分,说得不好听那便是私通,一个私生子是难以入汉军的。   刘彻了然卫青私生子的身份了,不但丝毫不在意,反倒是心中更起了些用他的念头——这样一个人若是被他启用,唯一可依靠的人也就只有他。   平阳公主了解刘彻,虽然刘彻没有说,但是她已经看出来刘彻正在考虑的是什么了,便道:“可惜了他这个身份,想要报国都没有门路,即便是有才能也只能空耗在我府上了。”   “卫青,你抬起头来,朕问你一句话。”刘彻不再像先前一样随意了,凝视着脸上还沾了些尘土的少年一会儿,问道:“如果有一日,朕让你去与匈奴恶贼拼杀,你可怕死?”   “陛下,我不怕!”卫青也明白刘彻的意图了,一条他从未想过的光明坦途在他面前铺开,他先前的冷静对答都有些维持不住,人也激动了起来。   刘彻看了一会儿便也笑了:“好了,那一日还早着呢,你先去上林苑替朕养着马,多想想先前朕问你的问题吧。”   定了卫青的前程,刘彻便与平阳公主重回了先前姐弟两说话的屋子,重又抱起了予他安心的曹盈,道:“就这么给卫青安排差事有些显眼,阿姐说卫青有一位姐姐在我后宫中?”   “是,卫子夫歌喉极好,人又温柔小意,去岁被阿彻你带入宫了。”平阳公主向刘彻稍形容了一下:“就是那个穿青衣的歌女,阿姐还因她得了你千金的赏呢。”   刘彻回忆一会儿,想起他似乎确实带了一个伺候自己极周到的女子回宫。   只是当时阿娇伙同着馆陶公主与他一阵闹腾,逼得他没予卫子夫位份。   之后没得到她什么音讯,刘彻入后宫也只随意找些好颜色的美人,没见到她便将她渐渐给忘了。   此刻尽管他尽力回想,也没想起她的面容,便直接掠过了过往,问道:“她如今如何了姐姐可知道?一直都是母后替我料理着,我未曾过问后宫,不知晓。”   “皇后和窦太主都不喜欢她,支着她在宫中做些苦活,只好在母后看在我的面上对她多有照拂。我前些日子带盈盈进宫时见了她一面,人消瘦了许多倒更见窈窕风韵了。”   刘彻轻轻地“嗯”了一声,半天没有再回话。   平阳公主有些忐忑,她所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   刘彻向来有主见有想法,她若是再说好话怕还要惹了刘彻的烦。   许久之后刘彻才道:“想个不那么惹眼的法子将她重新引到我身边吧,省得阿娇发疯得厉害。”   平阳公主心下稍松,办法总是可以想出来的,只要刘彻这边发话愿意,一切都好说。   “还有就是,等盈盈满周岁了,若还未寻到良医,便送她入太皇太后宫里吧。”   刘彻没等平阳公主说出拒绝的话语便道:“阿姐你也知道盈盈的身子不能久耽搁着,老太太那里到底有个现成的周先生。且我姐弟二人都在老太太那里不亲近,有个盈盈长在她身边,老太太往后应也不会对窦太主偏心太严重。”   平阳公主仍不太乐意,她还是担忧自己孱弱的女儿会被馆陶公主使人欺辱。   刘彻叹了口气又道:“你且安心,有我与母后在总不会让人轻慢了她去。何况本就是老太太主动提的让盈盈入她的宫室成长,陪侍太皇太后身边,盈盈理所应当得一个翁主的身份。”   一个货真价实的翁主,宫人们便是听了馆陶公主的令怕也不大敢了。   平阳公主将利弊在心中过了一遍,为着曹盈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10章 妹妹 卫子夫复宠   让卫子夫复宠不是桩难事,难的是如何不引起馆陶公主母女两的过度仇恨。   在平阳公主的请求下,王太后寻了个好日子,邀着馆陶公主与阿娇在她宫中吃宴。   以歌舞哄得阿娇开心后,她这才好声好气地询问阿娇在宫中的不如意,与刘彻近日关系如何。   阿娇听了立刻显得很有些不耐。   她自幼锦衣玉食深受恩宠,偏嫁给刘彻以后得每日受气。   问她有什么不如意?她处处都不如意!刘彻近日里又去了别的女人处。   王太后抚慰了她两句便道,那些女人都不足和她相较,以她的身段不该与她们计较。   阿娇眼一瞪,她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况且母亲也在,她更无需忍耐了。   然而馆陶公主被太皇太后警示过以后,也收敛了些,不太愿意为她总强出头了。   她失了母亲的完全支持,也没有从前那么嚣张了,虽不愿意,到底是闷声闷气地谢了王太后的关心。   而馆陶公主听了王太后的话也是心中一动,想起太皇太后的交代,难得地劝阿娇,多想着如何有孕诞子,不要把心力都花在对付后宫女人们身上。   这更让阿娇气得牙痒痒,刘彻见谁都不愿见她,即便强逼着他与自己见面,他也根本不愿碰她,单她一个人如何才能有孕?   只是这种事旁人就谁也插不上手了。   王太后只好又柔声劝阿娇说,她会去与刘彻相谈,当然也需往后阿娇少使些性子,才能叫刘彻回心转意,重与她夫妻和睦。   “彘儿生活中不如意积攒了火气,你不愿受他的气,彘儿总要寻一人发泄的。宫中有几个女子替你分担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王太后语重心长地向她讲:“总归彘儿不过喜欢她们一时青春好颜色,历代帝王都是如此。你已经是皇后了,只要再诞下皇子,谁也越不过你去的。”   阿娇哼哼唧唧地不好反驳,只能道:“那这后宫中的女人也太多了,我看着就眼烦,你让刘彻自己把人清一清,这些日子妖媚迷惑他的,都给我扔出宫去!”   王太后听她对刘彻指名道姓毫不客气,表情僵了一下,缓了一口气才应了下来:“阿娇说的是,宫中开支也该缩一缩了,清些人也好。”   得以如愿,阿娇这才重新绽放了笑颜。   忽的她又想起了什么事,笑容垮了下去,道:“我昨日听宫人们说平阳公主的女儿得封了翁主?”   她脸上露出了不平,道:“不是只有诸侯王的女儿可以称翁主的吗,怎的平阳的女儿就得了封,我尚且没有呢!”   “原是老太太提的让阿慧的女儿陪侍身边,太皇太后身边侍候的无名无分总不合适,才给了盈盈一个翁主的虚名。”   听了王太后的话,得知是老太太的主意,阿娇不太敢再多说了,只是以眼神问向馆陶公主,想知道是不是真是老太太说的。   馆陶公主轻轻点头,阿娇便蔫蔫地抱怨道:“哼,一个刚刚足月的孩子还想着侍候外祖母呢。罢了,我还不屑与她相较呢。”   “你是皇后,她不过是个翁主。”馆陶公主心疼她隐忍的模样,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娘替你去多找找益孕的法子去,你对皇上也温柔些。”   馆陶公主与阿娇对视着,安抚她道:“你模样这样好,又是从小与皇上长大的情分,只要有个孩子,皇上的心便会回到你这儿的。”   阿娇因她的柔情怜爱而红了眼,憋不住眼泪了,直接埋进了她怀中,颤音哭道:“娘,也就只有你会对我好了,旁人只会欺我。”   王太后无辜又成了她口中欺她的旁人,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只好捧起茶盏,借着饮茶掩饰自己的不悦,不去看这母女两,也假装听不见这些糟心的话。   絮絮又说了一会儿的话,王太后终于是送别了她们两,藏于后面隔间的平阳公主这才走了出来:“委屈母后了。”   “我有什么可委屈的,从前做个小小美人的时候我都熬过来了,如今看她们只当观戏了。”   王太后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太在意,又道:“虽没有劝得阿娇少生妒意,但是借着放人出宫满足她愿望的时候,你也可以安排让卫子夫复宠。”   “女儿省得。”平阳公主懂王太后的意思,清些碍着阿娇眼的女人走,把已沉寂一年的卫子夫重新领出来,阿娇的怒火就不会那么大了。   被遗忘了一年的不受宠旧人,在她眼中算不得什么威胁,大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蝉鸣之季,在王太后的安排下,一批宫人宫女被安排出宫。   卫子夫原不在这其中,却在王太后安排下素衣散发求见刘彻,请求归家,唤起了刘彻怜爱,得以复宠。   受幸后,她也从原本低级宫人所居的偏僻小宅中,搬入了较大的妃嫔所居宫殿。   因她复宠,卫青这个兄弟也正式得了差事,与许多世家子弟一起在上林苑建章当差。   阿娇得知后又发了火,但她正是养生备孕的时候,卫子夫的位份又低,居得离她与刘彻都远,挑不出太多刺。   她怕闹大了又惹了刘彻的厌,便只砸了宫中许多东西,罚卫子夫在她宫前跪了三日就罢了。   这件事卫子夫没有宣扬,还是又过了些时候,平阳公主带着曹盈曹襄两兄妹并霍去病一起入宫看望她时才发现的。   她屈膝侧卧于榻上不太能动弹,有些羞赧地向平阳公主道:“辛苦夫人来看我,但我起不得身,还请夫人恕罪了。”   “哪里要说什么恕不恕罪的,你如今是阿彻的妃子了,又不是我的下人。”   平阳公主坐到榻边,瞧着她应是上了药,养了好几日,仍然是青紫色一片的膝盖,“嘶”了一声。   卫子夫不很在意。   她在宫中无宠一年受的折磨不少,深知陈皇后的品性,复宠时便料想到了大约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因而受了虐待也不曾声张,免了后续阿娇的责难。   “夫人入宫一趟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她不想再提这桩事,便转移了话题。   平阳公主摇头道:“我不过是带着襄儿与盈盈看望母亲。想着你在宫中久不见外甥,便将霍去病一同携来了。霍去病,你也来看看你小姨吧。”   此刻曹盈正是霍去病抱着的。   如今夏日,她穿得单薄些,小手正抓着霍去病束发的长长绸带,朝霍去病笑。   这惹得一旁的亲哥哥曹襄撅着个嘴很是不满,却又在曹盈目光偶尔滑向他时喜笑颜开。   三个孩子原本都在外室里候着,此刻霍去病听平阳公主呼唤自己,这才抱着曹盈往内室走。   曹襄自然是眼巴巴瞧着曹盈,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霍去病逗弄着曹盈开心,又能见到久违的姨母,眉眼含笑地走入内室中,但看到卫子夫膝盖上的凄惨,这笑容就无声无息地消弭了。   卫子夫有些难为情地艰难将腿往后挪了挪。   她怕霍去病问出口更叫在场的人难堪,挪开了看霍去病的目光,问向平阳公主:“夫人怎让霍去病抱着小翁主,他年纪小若是失手怎了得。”   “盈盈喜欢他抱着,我也没什么办法。”平阳公主却是习以为常了,在平阳侯府时曹盈便常由霍去病抱着。   自知晓曹盈目前可能受着的疼痛,她就对这个女儿倍感心疼。   细细观察下她也发现曹盈每每疼起来的习惯,她总是攥起拳头,睁着眼许久不眨一下,身子也会轻微地颤着——就是不哭。   这更叫平阳公主难受,她猜得出女儿早慧,但她并不想女儿忍耐痛苦不宣泄出来,明明是婴童,该哭的时候就应哭出来啊。   但无论他们这些亲人如何说,曹盈都坚持着不流泪,有时为了掩饰痛苦还会朝他们笑。   唯独对着霍去病的时候,她会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似的放下心防和固执,哭闹玩笑皆是真实情绪,一双褐瞳只映着霍去病的身影。   经了几次这样的事,平阳公主便干脆让三个孩子玩闹全在一处了,多数时候也是由霍去病来抱着曹盈,只他与曹襄上课时,才会让奶娘抱着曹盈坐在旁边。   如今他抱孩子的动作,倒是比她这个母亲还要熟稔了。   但是卫子夫仍然觉得有些不妥,面上露出了些担忧。   平阳公主不想与她多纠缠在这一点上,便唤着霍去病走得更近一些:“你难得能进宫一趟,就不要站得那么远了,离近一些也好让你小姨看看你有没有长高。”   霍去病便行至了卫子夫的榻边,将曹盈放进了平阳公主怀里,向卫子夫问安,眼神从她青紫的膝盖滑至她生出了冻疮的手背上。   夏日冻疮已经不疼痒了,只是到底留下了痕迹,证实了卫子夫这一年在宫中的难捱。   然而霍去病并没有多问,道:“辛苦小姨了。”   卫子夫一噎,来自霍去病的安慰让她有些眼热,一会儿她才低声向他道:“不要告诉姐姐他们,我如今日子已好多许多了,过去的事就不用向他们提了。”   霍去病轻轻地“嗯”了一声,两人之间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平阳公主便哄着曹盈道:“盈盈看嗷,这是霍去病的小姨,姨这个字盈盈会说吗?”   “翁主已经会说话了吗?”卫子夫听她说话,连忙接上,自己的难看叫霍去病看到,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继续与他说话了。   “简单的词汇都会了,外祖母也会说了,我这次带她入宫就是想让她叫叫母后,让母后开心。”平阳公主很有些骄傲地说了,然后就听曹盈脆生生向卫子夫叫了一声“姨”。   平阳公主还没有什么反应,卫子夫脸却一下红了:“错了错了,怎么该当翁主这声喊。”   “你啊,不过是小孩子学话你也这么认真。”平阳公主玩笑道:“盈盈这么喜欢霍去病,两小无猜的,等两人都大些,霍去病争些气我就替他向阿彻求个官职,她也未必不能这么喊你。”   这话八分是玩笑,却是惹得霍去病也有些羞。   红晕攀上他的脸,他自己不知,只偏开了原本一直瞧着曹盈的视线。   平阳公主与卫子夫玩笑一阵便要带着孩子们离开,然而曹盈却是爬出了她的怀抱,爬至了卫子夫身边,在卫子夫茫然的眼神中,小手慢慢贴在了卫子夫的腹上。   她向平阳公主说了一个她前不久新学的词:“妹妹。” 第11章 投缘 予她荣宠的机会   上一世,曹盈因病弱,没能怎么与刘珏相处过,对自己这个表妹兼小嫂嫂的了解不算多。   然而刘珏是刘彻的第一个孩子,她的出生算是卫子夫成为传奇的最开始,曹盈听平阳公主都提到过不止一次,怎么可能不记得。   卫子夫舞姬出身,复宠承幸,一幸有孕。   然而如今叫曹盈忧虑的是,这一世卫子夫复宠得幸的时间似乎比起平阳公主与她说的早了不少。   她不敢确定卫子夫提前得幸,是否就能如上一世自己听闻的那样,怀上了刘珏。   如果没有,那岂不就是自己的过错?这样一想,曹盈就忧心忡忡。   重生以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做什么的,毕竟如今的她连口齿都不伶俐。   然而自从莫名得了一个翁主的称号,她就明白她其实已经影响了不少事的发生了。   如今卫子夫提前复宠,多半也是因为自己,她总需确认影响到底有多大。   然而眼见卫子夫与平阳公主都完全没有提起这一茬的意思,她只得自己行动起来了,主动出声向平阳公主提示。   平阳公主稍微愣了愣,顺着曹盈的手看向卫子夫平坦的小腹,这才反应过来——卫子夫承幸是有可能有孕的。   这些年刘彻一直没有子嗣的消息,她都忘了这一茬了。   有阿娇在,卫子夫的腿伤都只能自己寻些药敷,更别提找个替她把脉象,看是否有孕的医师了。   只是此刻由曹盈这才几个月大的奶娃娃提起,让她脑袋有些混沌,结巴地向卫子夫问道:“你这次承幸,应是留了的吧。”   听她问及这个问题,卫子夫脸颊顿时若桃花灿灿,尴尬地撇开了目光。   她自然懂平阳公主所说的留,是指留的刘彻的东西。   只是当着这许多孩子的面,就算明知道孩子们不会懂,她也有些羞。   因而她只咬着唇给出了一个轻不可闻的“嗯”字,又目光有些飘忽地道:“只是也就一次,宫中姐妹都不得中,我怕是也不成的。”   平阳公主目光滑至她的腰腹,瞧着曹盈正思索着同样看着卫子夫的肚子,终于清醒了过来。   她额上忽地显了些汗出来,连忙将曹盈重抱入了怀中。   她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与众不同了,可卫子夫承幸不到半个月,连医师怕都诊不出卫子夫是否有孕,曹盈却像是知晓。   平阳公主拥着她,担心曹盈是真知些鬼神之事。   这么一想她觉着周身都有些发冷——若真论下来,宫中冤魂鬼物可不少。   但她越想得深,越是将曹盈抱得更紧,似是想要护着女儿逃离这些魔障。   曹盈不知她的想法,只察觉到她的身子有些颤,便仰着脸,抓着平阳公主垂于胸前的发,轻轻拽了拽:“娘亲。”   平阳公主以为她是哪里有难过了才忍不住唤自己,连忙低头凑近了,仔细打量她。   曹盈柔软的唇便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是一个关心她的吻。   平阳公主看着曹盈纯真的笑脸,将她粉嫩的小拳头团于自己手掌中,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了下来。   稍吸了一口气,平阳公主重新看向了旁边仍有些患得患失的卫子夫。   卫子夫正将手置于她自己腹上,似乎对孩子有所期待,但又怕希望落空,并没有意识到曹盈与平阳公主的异常。   “我才教了盈盈妹妹这个词,她竟就向你说了。不过这倒也是个好征兆,说不定你腹中真有阿彻的骨肉了。我下次看你时,携个医师来给你瞧瞧吧。”   见此情景平阳公主更不能让她琢磨透,刻意引开了话题。   “不用劳烦夫人了,本就是没什么可能的事,即便请了医师瞧也只是白来一趟。”卫子夫将手放下,道,向她谢道:“我如今也就只是想着安生在宫中度日罢了。”   “说什么劳烦,承幸后本就该瞧看着,若不是皇后蛮横不好惹,我都要去为你请宫中医师了。”平阳公主收拾好了心情,便又重与她说笑了起来。   卫子夫被她哄得开怀许多,因提起孩子这一项,也记起该与久违的霍去病多亲密些了,毕竟他进宫一趟实属不易。   平阳公主将霍去病带入宫中本就是给卫子夫个人情,自然识趣懂得应该为这姨甥二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于是她便抱着曹盈站起了身,又牵起了曹襄的手与卫子夫告辞:“我先带着两个孩子去见母后了,霍去病你且与你姨母说说话,我一会儿来接你。”   霍去病点头应下,见曹盈仍眼巴巴瞧着自己有些不舍,心中稍暖,先前见小姨受欺而生的愤懑情绪也散去不少。   他双手食指在唇角上滑比了个要曹盈与自己笑的动作,得了她的笑颜,这才拍了拍曹襄的肩:“照顾好盈盈。”   曹襄简直被气得要炸毛了,自家妹妹,他不托付自己,难道自己就不好好照顾她了吗?   不过他没来得及炸,听见软糯的一声“哥哥”,他立马喜笑颜开地瞧平阳公主怀里的曹盈去了。   卫子夫见这一幕虽有些心忧霍去病不与曹襄分尊卑,但观他们相处模式也知晓霍去病在平阳侯府中应是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对平阳公主的感激之心更甚一层。   告别她与霍去病,平阳公主走在去往太后宫室的路上,笑容却渐渐消失。   曹襄一无所觉,仍是闹着要抱曹盈。   平阳公主驻了足,蹲下身,曹襄这才发现母亲原来寒着一张脸,赶紧合上了嘴,睁着眼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襄儿。”平阳公主唤了一声,他连忙应下,平阳公主便认真道:“往后你一定要照顾好盈盈。”   曹襄满头雾水,先前霍去病与自己说这个气自己也就罢了,怎么母亲还要重复一遍。   但平阳公主所说当然与霍去病不同,她如今的心事是曹盈的与众不同,说与曹襄的意思也是想着若是往后叫旁人发现了曹盈的异常,他这兄长需替曹盈担下风雨。   只是见曹襄迷惑,她也明白自己是操之过急了。   叹了一口气,她没有再做解释,如曹襄的愿,将曹盈让给他抱着了。   曹襄欢天喜地地抱过,没再深思平阳公主的话,等不及地与曹盈额头相触以示亲密。   他额前的碎发拂过曹盈眼睫,让她有些痒,惹得她一阵咯咯发笑,小手胡乱舞着,想要将他推开。   曹襄偏不,嘴中反倒说着让她别闹,怕将她摔着。   兄妹俩亲密无间,童稚天真。   平阳公主瞧着一双儿女嬉笑的样子,心中却沉重依旧。   不过如今总归有她与曹寿挡着,倒也不必过分担心。   她合上眼调整了一下心情,再站起身,她便又是那个背脊挺直,骄傲张扬的公主了。   领着他们拜了太后,哄的太后也高兴于这天伦之乐,再往卫子夫那里去,没想到竟是在卫子夫的住处遇上了刘彻。   刘彻没与卫子夫叙情,倒是和霍去病这小小的孩子一问一答地说这话。   卫子夫仍是起不得身,看着自己外甥与他言谈担心极了。   虽然两人看着颇为投缘的样子,但是她就怕霍去病不懂事说了惹刘彻生气的事儿。   她忧得几乎将下唇咬破,可又不敢贸然插话,见了走入房中的平阳公主如见了救星,连忙相唤。   “阿彻怎么来了?”平阳公主自然地向他露出笑容:“过了这几日又想起温柔的佳人了吗?”   刘彻勾起了嘴角,望向卫子夫的目光颇为满意,但也没多做停留,便看向了霍去病。   他向平阳公主道:“是啊,本听说阿姐往卫子夫这里来了,便也来看看,但没想到还有个意外之喜,这孩子我见了就觉得投缘,不到三岁的稚龄却是一等一的机灵。”   霍去病已经跳下了椅子,为平阳公主让开了位置。   听了刘彻这样说,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骄傲,他没去谦词说什么担不起,直接向刘彻道谢:“谢陛下夸赞。”   刘彻更觉得他符合自己性子,当真是如何看如何讨喜,直觉得自己若有个儿子应该就是霍去病这样的。   平阳公主乐于见他对霍去病的喜爱,玩笑道:“你若是觉得投缘,往后带在自己身边教着也不是不行。”   刘彻眼前一亮,他方才与霍去病相聊话题虽浅,却觉得出他是个好苗子,性子也与自己相合,若是能自己亲自教养着,他是很乐意的。   只是将卫子夫的外甥带在身边,显得对卫子夫荣宠过盛了,如今卫子夫的位分也配不上这样的荣宠。   刘彻露出了些犹豫的神色。   他虽然厌烦极了阿娇和馆陶公主,但是也不愿意过分触怒他们。   毕竟太皇太后就是压在他头顶的山,他搬不走山,便只能想法避免山崩地裂。   且阿娇与他闹起来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她若得知,怕是会想法把卫子夫逐出宫帷。   因而他稍一想想,虽然有些扼腕惋惜,但也作罢了,只嘱咐让平阳公主好好教着霍去病,准备指个先生去平阳侯府帮忙教着。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必了,他有了理所应当予卫子夫荣宠的机会——她怀孕了。 第12章 约定 到时候我牵着你   平阳公主带入宫中的医女向卫子夫报说是喜脉时,卫子夫的表情都空白了。   她傻傻捧着自己的小腹,不敢信地质疑道:“但我胃口未发生改变啊,是否诊错了?”   她曾见证姐姐卫少儿自怀上霍去病后就胃口大变时常呕吐的难受,因此这些日子自觉未有变化,都已放下怀胎的希望了。   哪知医女竟向她报喜脉。   “孕期表现与个人体质也有关系。娘娘确是喜脉,你身体健康,脉象稳健,便是换个医师来瞧,给出的也是这个结果。”   平阳公主带来的这个医女是个刻板冷淡的中年妇人,听卫子夫质疑自己诊脉结果,皱起了眉头表露出了些不满。   “她不是不信,她是高兴得昏了头了,你且下去吧,今日的事先别向外传。”平阳公主仔细寻来的良家医女,知道她的底细,自然是信她的诊断。   如今得了个准确答案,平阳公主没有让她在这里久留旁听的意思,示意让她先去外室候着。   医女顺从地离开,屋内就只剩下了平阳公主和卫子夫。   卫子夫如今显得有些六神无主了,这喜讯来得突然,她毫无心理准备,不像是惊喜倒像是惊吓。   平阳公主站起,取了把木质梳子,在她出神的时候,顺着她披散如瀑的墨色长发轻轻梳下。   卫子夫回过神来,发现了平阳公主的动作,哪里敢受这样的待遇,脸色发白连忙阻拦。   平阳公主没有听从,替她将柔顺的发挽作贵妇常盘的发髻,又自自己的发上抽出一枝翠石金簪替她固定住,这才笑着向她道:“这是天大的好事,你不要苦着张脸,一会儿我便携你去见阿彻。”   “但是... ...”卫子夫长睫轻颤,表露出了些畏惧——她可是知晓阿娇的嫉妒心有多强的:“我总不好与皇后相争。”   单只是自己复宠就已经被她罚了三日,如今若是叫阿娇得知自己一次承宠便有了身孕,怕是不会予她好果子吃。   “有孕这事本就是天幸,说不上争不争的,你如今得幸承孕本也是瞒不住的。”平阳公主见她忧思郁结,怕她这样坏了身子,柔声相劝。   “旁的事我或许不好护着你,但你如今是在为皇家绵延子嗣,便是阿娇再骄横,我也不会许她苛责你。”   听了平阳公主的保证,卫子夫有些动容,平阳公主便继续道:“况且你每日粗茶淡饭,自己扛得住,腹中孩儿可是扛不住的。”   这话终于叫卫子夫下了决心,她原本惊惶的神色安定了下来,唇抿成一条线,许久才认真道:“我这一身无所依凭,但求夫人垂怜,叫我在这深宫能平安生下孩儿。往后若得机会,必报夫人的恩情。”   平阳公主露出个清浅的笑容:“你且安心吧,你腹中孩儿是阿彻第一个孩儿,便是我不做什么,他也不会许有意外发生的。”   果然如平阳公主所说,当卫子夫忐忑告知刘彻这个消息时,原本对她无甚温情的刘彻竟是激动得单膝跪地,想要去听她腹中胎儿动静。   得知如今胎儿不过才一个月大,不能感知到什么,他又高兴得直接环着卫子夫的腰,抱着她转了两圈。   这样的眩晕感吓得她脸都白了,胃中也不太舒服,手推拒在他的肩上,却不太敢说出拒绝的话。   好在平阳公主制止了他其他的胡闹行为。   再报与太后时,她也是真心实意地高兴,牵着卫子夫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的身段,直说她模样性情都好,夸个不停,让卫子夫受宠若惊。   太皇太后那边得知消息时,也是激动了一阵。   她免了卫子夫的跪,又从身边调了几个懂妇科的宫女到卫子夫那里伺候,吩咐了往后予卫子夫的饮食。   思索一阵她又收敛了笑容,向卫子夫道:“便是生下孩儿,以你的身份也只是个庶出孩儿,你切不可想着越了皇后去。”   卫子夫连忙真心实意地道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太皇太后这才放了她离开。   等绕了这一大圈,叫阿娇知道这个消息时,卫子夫已经升作了美人,带着许多宫人宫女入住了新的宫室。   阿娇本在喝着碗极苦的药,正是难以下咽的时候,听了这个消息便把碗一摔,红着眼道:“怎会有这样的事情,这个卫子夫到底是个什么人?”   她的近身女侍楚服见她就要哭闹起来,怕她失了面子,驱走了伺候着的其他侍从。   回头见她果然已经流下泪来了,楚服叹了一口气,稍讲了卫子夫的来历,又安抚她道:“卫子夫算不上什么威胁,皇上对她也没什么厚待,她在宫中被冷落近一年皇上也不闻不问,不过是这次复宠得幸运气好,才怀上了孩子。”   阿娇仍是不依不饶,看着地上撒着的汤药更觉得委屈:“怎么她就运气那样好,一次就得中了。我每日里喝这样的苦药,低三下四去讨刘彻欢喜,这肚子却是没有半点动静?”   楚服知晓是没法讲理说服她了,便只得与她同仇敌忾起来,但当阿娇嚷着不许让人越了她去,不许卫子夫生下这个孩子时,她终于不得不拦了。   “娘娘,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再想,不要再说了,若是叫皇上和太后听闻,怕是往后你的生活便更难了。即便是太皇太后知道,也会教训你的。”   阿娇又气又恼,嚷得更大声了:“为什么教训我,我不是皇后吗,这宫中女人们如何,本就该我说了算。我不许那个卫子夫生,她就是不能生!”   “娘娘!”楚服回身看了一眼,见宫门仍是闭着的,没有外人听见,这才稍松了一口气,严肃地道:“娘娘不要再任性了。”   “我任性?”阿娇瞪着通红的眼,长长的指甲陷入她自己的手掌中:“我就是任性怎么了,我这坏脾气又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宫中对我的议论我也早习惯了,反正我就是个肚子又不争气又霸道的皇后,怎么样了!”   楚服知晓不让她出这口气是不行了,只得顺着她的意思道:“那娘娘也需要忍耐些日子,等太主进宫才能想法子不是吗?”   听她说起馆陶公主,阿娇仿佛终于找到了发泄怒气的渠道,连连称是,道:“那就快去请母亲入宫啊,还留着着卫子夫每日里碍我的眼吗!”   楚服无奈地道:“娘娘忘了,太主前些日子因董君的事,遭了太皇太后的训斥,这些日子怕是进不了宫了。”   阿娇一噎,道:“董君?母亲那个脸嫩的面首董偃吗?怎么叫外祖母知晓了?”   楚服不好说是因为馆陶公主纵着董偃在京城中行事过于夸张造成的,只得道:“或许是看不惯你与太主的人去向太皇太后告状了吧。娘娘知道太皇太后重规矩,因着董君的事,太皇太后发了大火,太主这一阵怕是都进不来宫里了。”   阿娇也知道楚服说的是实话,但到底不甘心,狠声道:“母亲进不得宫我自己就下不了手吗?楚服你不就懂巫医之术吗,想个法子,把卫子夫的孩子弄掉!”   她蛮横的要求容不得楚服拒绝,楚服只得寻了些药材,等到卫子夫怀胎四个月已经放松了警惕的时机,将药物投入卫子夫的饮食中。   但卫子夫只吃上几口,她身边懂妇科的宫女便发现了饮食的不对,阻止了她继续进食。   那些烈性的药物到底是害得卫子夫腹中疼了两日,但也就止于此了,她身子好吃得又少,后果并不严重。   只是身体所受影响不大,心情上却是惊惧交加了。   太皇太后指给她的宫女确实是救了她和她的孩子不错,却也瞒下了有人暗害她的事情,与前来询问的刘彻只说是饮食相冲,她又郁结于心才会导致腹痛。   这让本就怀疑是阿娇出手了的卫子夫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毕竟这宫中能让太皇太后护着的,也就只有阿娇了。   不过她也没有为难刘彻,没有让他强行调查下去,她知道自己在刘彻心中还没有那么高的地位,且太皇太后那边都已经拍板定论的事,也不能推翻重来。   她只是去向太皇太后求了让自己的姐姐卫少儿进宫陪着自己,说是有亲人在身边陪伴着,她心情也会好些。   太皇太后因阿娇这次害她,对她颇有些怜惜,见她懂事将阿娇害她的事儿主动翻篇了,自然是准了她的请求。   于是至初秋,曹盈刚学会爬,会说些简短的句子了,卫少儿就带着霍去病要入宫陪伴卫子夫去了。   曹盈很不舍得霍去病离开,可又不想阻碍了霍去病如前世一样得刘彻信赖恩宠,到底也只是流着泪,软软喊着“霍哥哥”为他送别。   霍去病看她哭得有些哽咽,便从奶娘那里接了她过来,轻声哄她:“也就分别几个月罢了,夫人不是说你满周岁也是要进宫的吗,到时候我们便又能见面了。”   见她仍有些蔫蔫的,他就勾了勾她的小指道:“周岁时盈盈就该学会走路了,那时让我牵着你逛逛皇宫好不好?”   曹盈记着上辈子母亲曾说她体弱到快两岁时才学会了自己走路,不过她还是收了泪水,勾动自己的小指与霍去病做了这个约定:“好,要去的。”   她目送着霍去病与卫少儿登上马车离开,然后向曹襄伸出了手:“哥哥,盈盈学走。”   “果然就是霍去病不在,才寻我是不是。”曹襄酸到不行,但还是主动抱住了曹盈。   收获了她一个吻以后,他也就憨憨笑起,没再做故意吃味的样子,把着曹盈的身子教起了她该如何落步行走。 第13章 二十一 那只是一场梦   霍去病不在平阳侯府上了,听先生讲课的便只剩下了曹襄。   先生是传统的道家学士,每日里授课的都是些道家的论调,说与老人家或许适宜,但对于曹襄来说就不合适了。   曹襄正是最跳脱的年纪,根本听不下去,却又不得不忍耐着。   原本他有霍去病这个难兄难弟,每日课上还可无声地用手势比划着对战,可如今独剩了他,他就全无乐趣了。   曹襄的目光在这学堂内转了一圈,瞧见了正乖巧坐在后座桌上的曹盈——那原本是霍去病的坐席。   她此刻才用了羊奶乳酪,唇边沾了一圈白,看着颇有些娇憨可人。   奶娘知她乖巧,便让她在这安坐着,先离开去将碗送回了。   曹盈确也没有乱动,只静静坐在桌上,蹬着双还不及曹襄手掌大的织锦绣鞋,双手撑在身后,似乎听课得倒比真正的学生曹襄还要认真。   见曹襄看向自己,曹盈懵懂地眨了眨眼,不知他想做什么。   曹襄闲得发慌,想得还不就是寻她玩耍。   趁先生一个转头不注意,他直接自座位上偷偷蹿起,将坐在桌上的曹盈搂着回了座位。   他动作极快,搂着曹盈的动作却很轻,生怕弄疼了她。   就算已见惯了兄长的幼稚,他这么偷摸的动作也让曹盈失笑,等他好好坐下,她便伸手在他腰间软肉上一捏。   曹襄极怕痒,曹盈小小的力道轻刚好叫他忍不住,“噗”的一声就笑了出来。   原本正沉浸于授课中的先生因他这笑声回了神,定睛一看,发现曹襄竟把曹盈这奶娃娃搂着了,顿生恼怒:“大公子怎的不好好听课!”   听他训斥,曹襄当然不承认,道:“我自然是好好听课了,是盈盈自己爬进我怀中的,我总不能放手将她摔着了吧。”   他说着在曹盈的小鼻子上轻轻一刮,算是回报她刚刚捏自己那一下。   曹盈听他说谎也没有拆穿他,只是靠在他的胸口看先生吹胡子瞪眼。   先生根本不信曹襄的说辞,当即就要曹襄说出他方才讲的到底是竹简上哪一篇,这下曹襄就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了。   眼见先生脸色越来越黑,曹襄也有些慌了,这要是先生去与平阳公主告状,如今无人与他共分罪责,平阳公主必然重罚他。   他瞧着竹简上那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它们都是他根本不认得的蚂蚁,一口口咬在他心上,是要索他性命。   曹盈见他急得鼻尖冒汗,便晃着腿,用脚跟踢了踢他的小腿,博得了他的注意力。   然后她直起背,探出了身子,小手往竹简上一行字压了压。   那行字正是“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死马且当活马医,曹襄心中悲戚地想,反正他也不知道先生到底讲什么了,既然曹盈点了这句出来,那就是这句吧。   他闭着眼便将这句话念了出来,然后等着先生对他的审判。   “大公子竟是真听了。”先生半信半疑地道:“那你解释看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曹襄嘴中发苦,这不是特意为难他吗。   虽然不知曹盈是如何指对这句话的,但他哪知道这句话是什么鬼意思。   他只是瞧着这行字,绞尽脑汁地道:“是让我们少说话?”   前半句的字面倒确实有这么个意思,曹盈心中叹气。   她明明记得自家兄长文采不凡啊,怎么小时候原来这么不学无术吗?   帮人帮到底,但她如今说话囫囵,只能说些短句,没法替曹襄作答帮曹襄解围——她所能靠的只有如今婴童的身份,她病弱的身子。   虽然前世曾日日折磨她的蚀骨疼痛来得没有那么频繁了,现下也没有叫她感受到,但是凭她这苍白脆弱的样子,只需流下泪,就能叫旁人信了她的病痛。   先生正要向曹襄追问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就见原本安静的曹盈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落,呜呜抓着曹襄的衣襟,娇声喊起了疼。   这可把曹襄给吓坏了,往日里曹盈真疼起来也没见她出声,一味地忍耐,现下是疼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喊出来。   他也顾不上再与先生废话了,惨白着张脸,抱着曹盈就要去寻父亲的帮助。   先生看着他火急火燎跑疾走而去的背影远去,又瞧了会儿仍搁置于桌案上的书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具体哪儿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比起课业,总是曹盈这侯府家的娇女儿要重要得多的。   先生说服了自己,便暂搁下了这桩事儿,自去看着书简琢磨先贤圣言了。   曹襄抱着曹盈,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替她遮着风,在游廊中一路疾行去往曹寿的书房。   今日平阳公主去了宫中不在府上,他只能寻曹寿帮忙。   曹盈本就是装的疼痛,想的是替他解围。如今困境已解了,她就没有必要再装了。   因此她轻轻推了推曹襄的胸膛:“哥哥,不疼了,不用去了。”   但是曹襄只当她是在逞强,根本没听她的话,只是道:“一会儿便见到爹爹了,爹爹会想法子的,盈盈你再忍一会儿嗷。”   曹盈劝不动他,只得安生地被他一路带往曹寿的书房。   平阳公主不在,曹寿打着看闲书的名号,实际正看着近些日子许多人向朝廷提出的意见。   这不仅仅是个人政见,其中牵扯着这些人的出身门第,大量的人际关系,都可从其中看出端倪来。   只是需要耗费的也是曹寿的心力,平阳公主不许他这么做,他明面上也答允了,可私下里还是为了整个平阳侯府在经营着。   曹襄抱着曹盈撞近书房里来,惊得曹寿以为是平阳公主发现了他的行为杀回府中来了,一下便将那捆写着许多文章的竹简揽藏在了怀里。   但竹简厚重,动作极大,曹襄没心思注意,曹盈却是看了个真切。   曹寿听曹襄说女儿又受病痛折磨,也是从立刻就抱过了曹盈,打量起了曹盈的样子。   但曹盈现下是真的没有被疼痛席卷,因先前饮下的乳酪,倒还有几分精神气,还好心情地舞着小手去揽曹寿的脖子。   曹寿享受着她的亲近,也感受得出她现下是真的没有病痛感觉,提起的心稍放下了。   见旁边的曹襄仍是忧心忡忡地焦急等着他拿主意,他便说:“盈盈现下应是无事了,你别担心了。”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我这还是头一次听盈盈喊疼呢,她必是疼得不能忍了才与我说的!”曹襄却仍是不信,执意要曹寿去寻个医师来为曹盈看。   “襄儿你也知道,寻常医师对盈盈症状是束手无策的。”曹寿劝解了他一句,也提出了他被勾起的疑惑:“方才是盈盈主动与你喊得疼?”   “对啊,我正与先生问答他那一套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句子呢,根本答不上的时候盈盈就疼起来了。”   曹寿听了这话更觉出了些奇怪,便又细问了方才发生的事,得知曹襄能答上方才先生所问句子,也是得了曹盈帮助时,愣了一会儿。   他凝视着曹盈好一会儿,这才向曹襄道:“你先回学堂吧,先生若与你计较今天你没认真听课的事儿,你怕是就有的惨了。”   “惨便惨吧,大不了挨娘一顿打,还是盈盈的事重要,爹爹你若不寻医师也快去拿个办法啊。”   曹寿在他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嘣:“还需什么办法,盈盈现下也不疼了,下药还需对症,没有症状你让你爹我拿什么办法出来。”   他这么说倒也有道理,但曹襄看着曹盈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就仍放心不下,还是曹寿又催促了两次,这才离开的。   曹襄走了,曹寿将门合上,将曹盈放在了自己先前所坐着的椅子上,自己也蹲下身子与她平视,问道:“盈盈,爹爹说话你应是能理解什么意思的吧。”   曹盈本就没有想过要隐瞒,听他问便乖巧点了头。   “懂事知忍可以说是天资异禀,但是无人教授,盈盈你应是不可能识字的。”曹寿语气温和地问道:“盈盈有什么想要告诉爹爹的吗?”   这样的疑惑自曹盈出生,就存在于他和平阳公主的心理了,如今终于得了机会问,曹寿也就问了。   但是如果曹盈不愿意说,他也不会强问出个答案,到底是自己家女儿,只是要叮嘱她往后不能再这般异于常人了。   曹盈却没有要瞒他的意思,她觉得自己的重生是一桩奇迹,但是眼前的是她的至亲父亲,她没有隐瞒的必要。   “二十一。”曹盈报出了个数字,尝试说出个稍长的句子,口舌却不太伶俐,好一会儿才向曹寿道:“我活至了二十一。”   曹寿听了这奇怪的话有些出神,为了理解过来她的话,又花了番功夫询问。   于是曹盈就尝试向他说起了她的那座槐树小院落,那段不算愉快的前生故事。   尽管还是短句拼凑,槐树,槐花,侍女,孤独,但是这次曹寿终于听得有些明白了。   曹盈口中那院落如今实际还没建成,平阳公主本是有想法这样做的,可还没有付诸行动就被宫中周先生阻了。   然而曹盈说起那座院落却仿佛真有其存在。   曹寿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女儿是她的女儿,却是已经经二十一年生活的女儿。   曾经的奇怪都得了解释,曹寿却是阻止了曹盈再透露更多事,认真向她道:“盈盈,记住了,那只是你的一场梦。” 第14章 前程 哪一派学说都好   可那不是梦。   若真说梦,曹盈觉着此世才像是梦境,让她得以触碰她梦寐不敢求的人,还能享受亲人的疼宠。   她清楚知道这一点,正想要向曹寿说明白,曹寿的食指却轻压在了她的唇上。   他摇了摇头,拒绝让她再说下去。   “盈盈,那只能是场梦。”他温和而坚定地说道:“你再不可向第二人道什么前世今生,你的异常只能是因天资聪颖。”   曹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不太明白为什么曹寿不许自己说。   她知晓重生这件事奇特,不该告与外人知晓,但是她原本是不想瞒着她的至亲的。   别人且不说,父母兄长有什么好不叫他们知晓的呢?   他们又不会害她,若能让他们提前知些未来   ,避些祸事,有什么不好的。   “今日襄儿学的那句话所蕴含义,盈盈你该是知晓的。有些话能说,有些话说出来只会招惹事端,藏于心中便好了。”   妻子到底是皇家公主出身,没有什么坏心思,但是她天生就与权没法脱了干系,作为当今皇帝亲姐,一举一动看似家事,实则国事。   但她的心机又不够沉,也没有在政治上的敏感天赋。   若真从曹盈这里先知了些事,瞻前顾后对平阳公主来说未必是件好事,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告诉她,让她完全按她的想法去做。   而曹襄又年幼,喜怒哀乐更是全写在脸上,怕是旁人一套话,曹盈的秘密便泄露出去了。   至于他自己,他其实知晓他的身子大约还能撑几年。   所以他也知道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将曹家安排得妥当些,活着时便将风雨都替家人挡了,便是不在了,他也希望他的安排能让他们过得好些。   若真论起来,他本也是不该被告知这件事的。   但凡曹盈懂些世事险恶,重生这样奇异的事儿就会永远只埋在她一人心底。   曹寿爱怜地将她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对她倍感心疼。   二十一年仍不通晓人情世故,他虽未见过她被困院中的样子,却想象得出她过得是怎样隔绝的生活。   她遭受的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曹寿看着眸中仍有星辰闪烁的曹盈,心脏抽痛却又感动。   “我,懂道学,不愿随。”曹盈却没觉出自己的可怜,也不明白父亲为何忽生出这样大的同情,只是揪住了曹寿的衣袖,想要告诉他她的想法。   百家学说中,如今大约只有道儒墨法四家仍有话语权,而若要论曹盈在四家中懂的最多的,必然就是道学了。   毕竟这道学实际上也算是曹家祖上曹参推广开来的,曹家藏书大多也都是道家学说。   曹参自作齐国丞相时就已经在推行道家黄老之术了,而在萧何临死推举他继任相国后,他同样沿用的是萧何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   若论各世家中哪一家道家思想最深,怕是为首的便是平阳侯曹家。   曹盈被困院中时,梦中可见金戈铁马,清醒时便只能读书解闷,因此纵阅了家中藏书。   日复一日地沉浸其中,她这方面的造诣虽没有从师学习,但也不可说是不深。   之所以她一直平和地接受身体一日日孱弱下去,眼见生命力被渐渐抽离,说不得也是受了道家无为的思想影响。   但是这一世,她不愿再什么也不做了。   她有想要达成的事,就要自己拼着去达成。   “盈盈喜欢哪一派学说都好,想要怎么做也都行,爹爹会帮你。”曹寿重新抱起了她,亲昵地向她许诺。   曹寿当然是道家一派的,但是他其实各家学派都懂一些,并不想逼迫子女承自己道家这一脉。   曹襄与霍去病之前能半学半玩着兵家那一套,也是因他避着平阳公主买了沙盘给两个男孩。   世家因太皇太后推崇才大多学道家学术,为官得爵也会少些阻碍——实际也就是表面功夫,真习进去的怕是寥寥。   所以平阳侯府同样请个道家的先生讲习也就行了,孩子们愿不愿意听,听不听得进去都无所谓。   若想学别的,他也愿意提供便利。   毕竟若真论讲习道家理论,这先生还真比不上他。   此刻听曹盈拒绝道家无为之道,他反而露出了微笑,温柔地道:“盈盈有愿望是好事,爹爹只是不想盈盈受伤害,所以希望盈盈的秘密不要再叫别人知晓了,平白惹来事端。”   他最怕的就是孱弱的女儿被病痛折磨得失去生的希望与动力,如今知她有愿望要实现哪里能不高兴。   曹盈仍有些懵懂不知意,但却被曹寿的态度和她对曹寿的信任说服了,点点头承诺道:“不说了。”   得了她的承诺,曹寿放下了这桩心事,握着她的小拳头开起了玩笑:“所以盈盈那么喜欢霍去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嗯。”曹盈大方地承认了,没有显露出一丝女儿家的羞怯,这叫猜测她与霍去病前世有姻缘的曹寿又有些不确定了。   曹盈也看得出他的疑惑,但这解释起来就复杂了,不是她现在能说清楚的。   好在曹寿本也不是想知道起因经过结果,不过是打趣逗逗她,便略过了这个问题道:“他在兵家一道上天赋较襄儿强,听说又得了陛下青眼。如今得以养在陛下膝下,往后前程远大着呢。”   他仿若预言的话语让曹盈惊奇,她知晓是因为她有一世经历,天纵奇才冠军侯名声之大,人尽皆知。   但什么也不知的曹寿是如何猜出的呢?   “盈盈想知道吗?”曹寿坐回了自己的座椅上,笑着向她道:“其实并不难推出这个结论。”   刘彻如今不过是少年继位,尚且有太皇太后压着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了欲要对匈奴强硬用兵的态度。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压不住刘彻几年的,等她逝去,刘彻怕是就要卸去镣铐动兵了。   且以刘彻如今表现出的性子,这动兵要打的必不是被动防守之仗,而是主动出击之战。   但是想要动兵自然需要领兵的人才。   如今军中得用的将领大都是世家出身,知晓匈奴勇悍,惜身不敢冒进,便是想要争一争军功,也不会敢逐匈奴于草原上。   刘彻强逼着他们去,他们也有世家背景这条退路,怕是宁愿撂挑子卸了职,也不愿意背着战败的罪名。   能够用的只有刘彻自己选出的人才,最好背景全空可以让刘彻完全把控指挥——就像刘彻才从他府上带走的卫青。   但选出的总比不上亲自培养出的。   若霍去病真有那份天资能达成刘彻的预期,又能赶上好时机,前程远大可就不是说说而已了。   曹寿一番话说完,收获的便是曹盈崇拜的目光,这倒叫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推对了?”   “嗯!”曹盈高兴地挥动手,想要与曹寿分享霍去病的辉煌,却是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了。   熟悉的蚀骨疼痛感再一次袭来,这次不再是她假装的了。   笑容从她脸上完全消失,她习惯性通过放轻呼吸来规避疼痛,至于泪水则是完全没有的,她根本也没有呜咽的力气。   这是先天之症,曹寿确实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她的痛苦,只能眼看她捱过这一阵。   好一会儿,疼痛慢慢消退重融入她骨血中,曹盈缓了过来累得有些虚脱,却仍想要将先前未说完的话题与曹寿续上。   “霍哥哥,冠军侯。”她的声音有些干哑失声了,曹寿笑着替她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哺她喝下。   “倒是个新奇的封号。”曹寿没太上心也没再问仔细了,再说他怕就真要知道未来事了。   他捉起曹盈的手腕,讲起了他方才思量的另一桩事:“盈盈年后就将要进宫了,这些日子尽量与我习课吧,这样你识字的事儿也勉强可解释。”   虽说刚周岁的孩子就能识字懂理仍显得惊世骇俗,但是曹寿也不想让曹盈刻意藏拙,长在太皇太后身边于她未必不是机遇。   依他观察,曹盈的愿望要实现绝不简单,怕是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靠她自己相搏。   出路大概率还是会落在当今皇上刘彻身上。   刘彻并不是个以个人喜恶就定事决断的君主,能否对他有用才是他用人的标准。   曹盈如今是讨了刘彻喜欢,但是若曹盈只装作是个什么也不知的庸常病弱孩儿,长在太皇太后身边,那怕是不久就会消失在刘彻视野。   她本就只是个病弱的女儿家,若真没什么出彩的点,等到刘彻自己的孩儿出生,曹盈的份量也就几近于无了。   “盈盈进宫后,养身之余可以凭对道家的理解讨太皇太后的喜欢,再想法儿缓和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关系。”   曹寿直接支招道:“你童言稚语不易引起太皇太后反感,大可多与她言谈亲近,至于最后的重点,还是需落在太皇太后对皇上的信任上。”   再具体的,曹寿也说不上来了。   祖孙二人的矛盾根结,就在于一个主张黄老之术守成,一个主张迎敌以战改革。   怎么让太皇太后信任刘彻,放他进行改革,其实曹寿也没个主意。   这事只能从太皇太后那边下手,而从前能说得上话的就只有馆陶公主这只知道讨太皇太后欢喜的草包,旁人包括刘彻都无计可施。   太皇太后心防极厚,朝堂无人能够叩破,但曹盈以年龄与亲近优势未尝不能一试。   曹寿见曹盈若有所思,没有再打断她的思索。   这件事若真能成功,那就帮刘彻解决一桩大麻烦了,但会如何发展,到底还是要看曹盈的。 第15章 降雪 雪原来是这样的   除夕前几日降下了雪,及至除夕这一日,已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太皇太后年岁大了,也就更喜欢与家人们相聚了,晚宴将平阳公主这样的外嫁公主一家子都邀了去。   当然也不是每个外嫁公主都有这个待遇。   平阳公主受邀到底也是因着生母王太后和丈夫平阳侯的身份。   天气寒冷,平阳公主担心将曹盈冻坏了,让她穿了厚实的里衬不算,又套上了赤色小袄,再裹了浅黄色的小斗篷,简直是里三层外三层。   这还不算完,她见曹盈俏生生的小脸被冻得发白,又给曹盈围上了兔绒围脖戴上了绒帽。   远远看去,曹盈简直就是个喜庆的小灯笼,只是不会发光。   觉着这样应该不至再冻着曹盈了,平阳公主这才与曹寿去检查一会儿晚宴的准备是否都齐全了。   于是这里边只留了曹盈与曹襄在房檐下看着飘雪,等他们完事后,一会儿马车往皇宫方向去。   曹盈的脸本就小巧,如今半张脸都被围脖遮住,帽子又大又暖和,压到了她的眉毛下,露在外的就只有一双明目。   她见过雪,京都入冬常有大雪。   但上一世的大多数时候,她得见的都只有自窗口所能看到的雪光映天白,且往往只能匆匆看上几眼,就得合上窗,避免寒风侵入她的病体。   不像现在——她伸出手,絮状的雪花便可以落在她的掌心。   曹盈垂眼仔细去瞧这雪絮,才知道原来她远见的鹅毛大雪细看其实是这样的。   几朵宛如天工雕刻出的雪花贴合在一起,成了一个小雪絮,纷纷落到地面时,便会为这大地铺上了一层雪被。   而她所接着的絮状雪花也在她手上慢慢地融化,最终化作了一小滩水迹,消失无踪,但她仍挪不开眼。   她这动作很快就叫曹襄瞧见了。   这冰水多凉啊,曹襄心里想着,便弯下腰,直接就着自己的衣袖,将她手上的冰水给擦干净了。   然后他又皱起眉头,将她手合在了自己手中,果然是冰凉的,连忙呵了些气试图传递给她些温度。   见她仍是一副无辜不懂事的模样,曹襄刻意摆出兄长的态度道:“怎也不知道冷的啊,这时候就该把手揣起来暖着,记没记住啊。”   她的睫毛颤了颤,被围脖捂了嘴,只能瓮声瓮气地解释道:“雪好看。”   “好看也不许冻着自己。”曹襄把这话说出来,又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严厉了。   他摸了摸鼻子,弥补般地向她道:“明日我给你在院子里堆个小雪人给你看,更好看,但说好嗷,只许看不许摸。”   曹盈知晓他是关心自己,但心中只觉得这样稚嫩,偏又要装成熟的兄长有意思,便故意娇声逗他道:“哥哥堆雪人,我也要摸摸。”   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了这双澄澈的棕瞳中,曹襄张了张嘴,方才要教育她的话都说不出了。   曹盈又眨巴眨巴了眼,蝶翼般的长睫便扑闪着眸光,带着些期盼与恳求。   简直,简直——太可爱了!   曹襄只好别开脸,不去看她,才能有些生硬地拒绝她道:“你身子又不比我强健,不能玩雪的。”   他偏了头不看她,又双手抱胸,摆出一副听不进去曹盈话的冷酷样子。   只是他一直往她这边飘的余光却暴露了他的在意,不过是因着曹盈个子矮,这才看不见的。   曹襄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曹盈别再与他撒娇了——他就快维持不住立场了。   “那... ...”她轻柔的声音只比雪落的声音稍微大一些。   曹襄竖着耳朵仔细听她说,心里却想着,要是她仍求自己说要玩雪,他就装作是没听见。   “哥哥一会儿抱我进宫。”她被裹得实在严实,也就只能抬抬手了,要她自己迈腿行走,怕是直接就要滚起来。   怕曹襄真的没听见自己说什么,曹盈就想着伸手撤了扯他的裤子邀得他的注意力。   然而她的手指刚触及他衣物的布料,她便被整个抱了起来。   曹襄将她团进了自己的大斗篷里,咧着嘴笑得十分高兴。   他原本就想抱着他家这可爱的小灯笼去宫里,只是没想到曹盈会主动向他提。   一会儿见了霍去病,便又有了可向他炫耀的资本。 第16章 大傩 她几乎鼓起掌来   除夕夜里,民间守岁欢度,宫中却不仅是亲人和乐地聚会用餐,更重要的是要举行大傩之礼。   这是一年难得一次的盛典,为着逐走旧气,得个新年好愿景,往往宫中人都要来参加。   至少在景帝一朝时,景帝是让后宫的妃嫔皇子公主们都是参加的。   然而到了刘彻这里,刘彻本人的意愿就不那么重要了。   由于阿娇的霸道,以及太皇太后的纵容,他后宫的其他女人向来是参与不了观礼仪式的。   刘彻少年登基到如今两个年头,除夕都只能听从这样的安排,自然是有不满的。   但是他也明白,与太皇太后在这种无伤大雅的事上起矛盾和冲突不值得,被王太后和平阳公主劝了几句,便作罢了。   反正他后宫的那些女人于他也只是消遣。   但是今年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一是他的耐性已经快扛不住阿娇的作妖了,一是怀了身孕身份不同其他女子的卫子夫。   到除夕时,卫子夫怀胎已经近六个月了,即便穿着厚裙棉袄,她小腹的隆起也很明显。   只是她身体虽然看着康健依旧,神情上却是不太好,眼下的青黑证明了她糟糕的睡眠状况。   而造成这样结果的自然就是阿娇。   母因子贵,卫子夫怀的是刘彻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孩子,打破了刘彻命中无子的谣言。   她作为这个孩子的母亲,即便位分没有再提升了,但是随着孩子月份变大,她在宫中身份也是渐高的,更是成了阿娇的眼中钉肉中刺。   然而她不敢再有什么大动作了。   上一次她让楚服下毒被发现,她就已经被太皇太后严厉警告过了,说再有下次,就逐她出皇宫。   亲手动手风险太大,阿娇也不愿意冒风险亲自动手,但是她有的是办法来整卫子夫。   馆陶公主告诉她的办法,就是拉拢较底层的宫人,他们在宫中不如意,阿娇稍施些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他们的心,让他们子啊各种小事上下手,为难卫子夫。   阿娇听了馆陶公主的建议,只向宫人们只稍一暗示对卫子夫的厌恶,再厚重赏赐那几个帮腔的或是直接对卫子夫有动作的,便激得宫中许多人为自己出力开始给卫子夫使绊子。   很快,卫子夫的吃穿用度就都出现了问题。   虽然都是些很容易就解决的小问题,但是这些事接连不断地找上门来,却是恼人得很。   卫子夫本就没什么得用的人手,这些麻烦都只能她自己费神,整个人都有些郁郁。   心情变差,身体也会弱下去,原本卫子夫没有的孕期各种不良反应也逐渐显现出来了,她每日进食都觉得无味,即便强行吃了也会呕吐不止。   若不是有卫少儿和霍去病在她身边陪伴宽慰,她怕是真的要就此抑郁了。   受了这么多磋磨,卫子夫还是没敢起报复的念头,她到底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分量的人,能不讨人嫌就不要讨人嫌。   但是即便卫子夫识大体,强忍了这些刁难,又尽力在刘彻面前维持若无其事的样子,迅速消瘦下去的身形和萎靡不振的精神还是出卖了她的脆弱。   在刘彻看来,这种强颜欢笑比起梨花带雨地哭诉更惹怜惜——因为如今的他实际也在忍耐。   刘彻对卫子夫或许没有多少爱意,然而眼看着这样娇弱的美人为自己绵延子嗣还备受磋磨,到底还是有些心疼的。   且更重要的是,这种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的无力感叫他无法忍受。   因此在发现阿娇对卫子夫的折磨后,他就带了些赌气般地常宿在卫子夫宫中。   对外给出的理由是他要亲自照顾他第一个皇嗣,堵了他们的口,理所当然地为卫子夫壮大声势。   这会让阿娇更痛恨卫子夫,但宫中见风使舵的势利宫人们却不敢再在小事上折磨她了。   宫中除夕行大傩之礼前,他也去了太皇太后那里一趟,直言可以不让其他女人参与,卫子夫却是必要参加的。   不为别的,单为她腹中孩子也是该的。   大傩礼是为着驱疫避疾,热闹起来说不定也能叫卫子夫开怀。   太皇太后思量了医师几次向她报的卫子夫身子不适,心忧这怕是与阿娇毒害她那一次有关,到底对未出生的曾孙有些愧疚,便许了。   得了她的许,刘彻又在今夜宫中的座席上用了些心思。   除夕夜是家宴,迎门正座上坐着的是太皇太后,她左手边是王太后,右手边则安排坐下了窦太主。   而刘彻的身侧,阿娇虽仍是在他左侧以示皇后尊贵,却是中间特意安排得隔了条过道,比不上他右侧的卫子夫与他拼桌亲近。   霍去病同样被携着带上了这宫宴,相比较心中惴惴不安垂头不言的卫子夫,他放松得多。   他的座次很角落,但是桌前摆着的却是显得过于丰盛的果盘点心——都是刘彻照顾他,特意吩咐给的。   只是他没什么心思在吃喝上,怀着期待,一双眼一直望向宫门,似乎是等待着谁。   雪渐大,他的眉也蹙得紧了些,心中起了些隐忧。   若娇弱的女儿家披了这满身雪进来,一会儿雪化作冰水,岂不是要将她冻着?   霍去病期待许久,宫人终于唱词,道是平阳公主到了。   他连忙看去。   先入眼的便是穿着一身厚重且雍容的长裙,披了赤色大氅的平阳公主。   曹寿落后她半步缓缓行着,将进殿时敞了斗篷,抖搂出了原本藏在他斗篷里避雪的曹襄。   见平阳公主夫妻二人都双手空空,以为曹盈是没有被带俩霍去病有些失望又有些安心。   失望的是今日见不着他期盼已久的人儿了,他原本还想着与她同过除夕的。   安心的倒也是曹盈没来。   这样大的风雪天,曹盈身子骨又弱,要是将曹盈冻病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期望落空,霍去病正要将目光从曹襄身上收回,就瞧见曹襄与自己狡黠地一笑,炫耀般地扯了他束斗篷的绳儿,有些夸张地掀开了他的斗篷。   然后霍去病便看到了被闷得有些晕乎,软软偎在曹襄胸口的小灯笼。   曹盈其实有些不太好受。   马车的颠簸本就难熬,刚下了马车,父兄二人又一层层把自己套住,冷确实是不冷了,却也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她原本瓷白的小脸此刻因缺氧都憋得有些红了,若不看她迷糊的样子,反倒能让人觉得她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   不过曹盈并不想继续维持这个样子了。   她用小手捏住围脖往下拉了拉,使得自己的下巴得以脱困,又张着小口慢慢喘了几口气,凉空气滑入她肺中,虽有些不适但也让她清醒了,回过劲来了。   曹盈的视线略过这殿内许多高身份高地位的人,终于撞上了也正关切自己的那双眼。   不是在平阳侯府,她不能太放肆地跑去他身边,便捉了曹襄系斗篷的棉质小球,动作轻微地向霍去病晃了晃,弯眼作口型向他打招呼:“霍哥哥!”   这又让曹襄有些吃味了,曹盈对霍去病的热情总是特别高。   不过一细想,他这个亲哥哥到底是可以抱着曹襄入席就座,霍去病却只能在角落里瞧着。   这寒冬腊月的,殿内越偏僻远火盆的地方就越冷,若是风雪一刮,怕是整个人都要冷得颤起来。   便是待会上了热食想着得些热量,怕也一会儿就凉了。   这么一想,自己这兄弟还是挺可怜的。   曹襄想到这便放下了对霍去病的醋意,另琢磨起了该如何帮帮他。   他考虑着待会儿趁人不注意,使些银钱,让宫人给霍去病送些热汤去,好歹暖暖手。   参与观礼的人都到了,太皇太后便吩咐下去要开始大傩了。   早已候着的百余个穿黑衣的童子听了令,便执着拨浪鼓纷纷跑出,以这鼓点声作为大傩开场的热闹。   然后四个披着熊皮,戴着奇异四目面具的武士便抓着长戈,举着盾牌追逐起了这宫中看不见的疫病灾魔。   最后在映亮半边天的火光中,辞旧迎新,大傩礼便算是尽了。   曹盈看得目不转睛,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新奇的表演。   若不是还有些冷静在,知道这是正经的驱疫之礼不是取乐的,她怕是要鼓起掌来。   大傩礼毕,便是用餐的时候了。   正座的太皇太后被馆陶公主几句话就哄得喜笑颜开,王太后在一旁坐着插不进去话,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但这种尴尬很快也就结束了,因为阿娇终于已经忍不住了。 第17章 喵 想带你去的地方   卫子夫整个人情绪怏怏的,胃口也不好,桌上琳琅食物她也用不进。   但刘彻替她布的菜,她又不好耍脾气不食,便只得抑着难受,将刘彻予的食物嚼蜡般地吃了。   刘彻原只是不想她饿坏了身子,对腹中胎儿也不利,便随便夹了些菜给她,想着好歹让她进些食物。   然而瞧见她乖巧执著,忍耐着将盘中他才夹的菜品一口口吃了,又告恩向自己,他忽的觉出了几分得趣。   心中得了劲,于是卫子夫才吃了上一口,他便又殷勤着给她夹下一口将用的,总归是不想让她停下筷子了。   卫子夫对他这样幼稚的举动很有些无奈,可又推拒不得,只能一边谢恩,一边努力咽下。   好在刘彻不至蠢笨到替她弄些油腻反胃的菜品。   她吃了清爽的蔬果,又喝了已去油腻的鸡汤,胃暖了些,精神上也有所恢复,软语向刘彻道:“妾已好多了,有劳陛下了。”   “朕不过是动动筷子,你才是辛苦为朕怀这一胎了。”   刘彻握住她的手,说了句体贴她的话,觉出了她的寒冷,便抬手揽着她的肩,将她向自己这边拢了拢。   卫子夫顺着他的力道依在了他的胸口,这种大庭广众下的亲昵让她不禁脸红,连忙垂头,不想去看旁人异样的眼光。   刘彻就喜欢她这副羞涩的样子,没忍住勾起唇,偏头在她发上落下了一吻。   这也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阿娇给彻底点炸了。   座次远近的事她忍下了,毕竟妻妾尊卑还是在的,她也不想这宴上还要讨好刘彻,坐远些也就坐远些。   刘彻替卫子夫布菜,阿娇也忍下了。   她从没有受过刘彻这种照顾,虽然嫉妒,但到底不能在明面上和胃口不好的孕妇计较。   可这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刘彻去与一个微贱出身的女人亲近,把自己撂在一边,等同就是在打她的脸。   这若是还能忍,她也就不是陈阿娇了。   怒气突破了临界点,阿娇腾地站起了身,恼怒地将一个盘子用力掷到了刘彻卫子夫身前的地上。   盘子摔了个粉碎,把卫子夫惊得脸都白了,意识到她的怒火,她连忙推着刘彻的胸口撤开了些距离。   然而她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该不该去向阿娇告罪,咬着下唇刚要起身行礼,却发现自己被刘彻抓着手不得动。   她仰起脸,一双美目无声去问刘彻的意思,却发现刘彻面沉如水地望着那碎了的盘子,方才的温情已经一点也不剩了,根本不会予她回应。   卫子夫心中微微一刺,连忙又垂了头,不敢再看也不敢再问。   阿娇摔了盘子不算没完,恼得竟是将桌案给直接踢翻了。   为了宣泄她满腔的怒气,阿娇如市井泼妇般冲至了二人眼前,用手指着他们骂道:“什么样的场合你们都不瞧瞧,真是一点也不知羞啊!”   场上静了下来,连碗筷碰撞声都没有了。   众人都噤若寒蝉地目睹着这场闹剧,忐忑地等着刘彻的反应。   刘彻的视线在阿娇身上停留一瞬,便飘向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仍端坐正位上没有表示,窦太主倒是有些焦急地呵止阿娇不要再胡闹,然而阿娇上头着,根本没听。   她执着地等着刘彻向自己认错服软。   “朕闻民间常说岁岁平安,皇后如今摔碎了这盘子,倒也是个好兆头。”   太皇太后没有表示,其实就是一种态度。   阿娇善妒且不谈,还当着这许多人对他不敬,太皇太后却没有摆出反对呵斥的意思,那他就也只能将这件事翻篇略过。   真是恶心。   这种受制不得不行事的感觉很不好,但刘彻心中的憎恶感越深,此刻就越冷静。   他平淡地借了个谐音词,将阿娇与自己撒气的事情圆了过去。   且在阿娇开口之前,他就又接上了自己的话道:“只是宫中尚简,皇后你这样毁坏食品物什却是该罚的,便罚一个月禁足吧。”   刘彻说着这话时仍是看着太皇太后的,仿佛阿娇什么样的反应都不被他放在心上,单看太皇太后是否满意这个处置。   到底是阿娇做的有错,他不愿完全放过,且看太皇太后能不能同意了。   然而他正与太皇太后试探着呢,阿娇那边的恼恨更甚一重。   被刘彻这样无视,阿娇已经什么理智也不剩了,恼得又是对他痛骂一句,就要直接冲去与刘彻撕扯。   “阿娇。”   太皇太后苍老的声音平静地唤了她一句,就将她重拉回了现实。   她可以不理会窦太主的阻拦,却不能不回应太皇太后的呼唤,因为母亲不会对她生恼,至于太皇太后,她完全不敢想惹恼太皇太后的后果。   她实际也很怵外祖母,与太皇太后说话,她满腔的怒气都化作了委屈,那些呵斥也变作了撒娇。   阿娇正想着与太皇太后诉说她所受的侮辱,求太皇太后为她做主,就听太皇太后道:“皇上的惩处很合适,禁足一个月应好生思过。”   阿娇一下懵了,虽然她不敢与太皇太后过于亲近,但是太皇太后从来都是护着自己的,怎么如今却站到刘彻那边去了。   禁足一个月她根本就无法忍受,理智回笼她连忙就要认错请求宽恕。   但是没等她开口,太皇太后就扶了额道:“哀家年老易乏,该歇歇了。大傩典礼尽了,大家也就散了各自寻欢吧。”   她杵着拐杖站起,馆陶公主连忙要扶,但是太皇太后别开了她的手,向自己一贯疼宠的女儿道:“你今日便与阿娇过吧,她明日起便该禁足了,今夜且让她开心着。”   然后太皇太后唤了一声王太后相扶。   王太后听了有些惊慌,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托起了她的手臂,扶着她蹒跚地离开了。   见状刘彻也没有再留下的意思,重展露出笑容,搀着卫子夫,与呆愣在原地的阿娇擦身而过,完全没有再与她说话的意思。   殿上的人也就陆续开始退场了。   毕竟瞧着窦太主欲言又止的模样,明显是有话与阿娇说,虽说今夜阿娇搞出了闹剧,但他们一直在这瞧着皇后出丑总也不合适。   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月亮自云层后探出,将清辉洒下,雪光月光融于一色,煞是好看。   曹寿见风雪停了,又听曹盈说了被捂着的难受,便也就替她将绒帽和围脖给摘了。   正揣着她,预备一家子要回府过除夕时,就听身后孩童追逐着喊住了他:“侯爷留步。”   曹寿转过身,看见了着一身皂色厚袍子的霍去病追了上来。   在宫中这几个月不见,霍去病抽高了不少个子,但仍然是个小小奶娃娃。   眼见他踏着双墨色棉靴,在雪上留下了一连串小脚印,曹寿弯了弯眼,哄着困倦的曹盈抬起头。   曹盈迷迷糊糊地被唤醒,扒拉着曹寿的手臂向下看,便见男孩正仰脸笑向自己,有些疑惑地确认道:“霍哥哥?”   霍去病知她与自己亲昵依旧,心下也安了,高兴地应答了她的呼唤。   然后他摸了摸后脑,有些羞涩地向曹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侯爷,我许久未见盈盈了,能让我抱抱她吗?”   曹寿已知晓霍去病在曹盈心中的地位,本就想答应,但在他答允前,曹盈就已经主动向霍去病张开了手,让他生出了些无奈。   将曹盈交霍去病抱着了,他又矮身蹲下捏了捏这两个小豆丁的脸,道:“既然许久不见思念着,你两干脆寻个温暖的地方说说话吧,这外头站着,人怕是都要冻坏了。”   霍去病眼前一亮,他在宫里居住了这些日子,还真有个想要带曹盈去看的地方,只是原以为没有机会能带她去看了。   曹寿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是同意他今夜带着曹盈共度吗?   如他猜测,曹寿又拍了拍旁边站着的,气鼓鼓妹妹被抱走的曹襄,支着曹襄与霍去病与曹盈二人一起去过除夕。   让他们玩闹一会儿,说过个半个时辰再来接他们。   曹襄听说能带他一块儿的玩,便消了气,欢喜地跟上了霍去病的脚步,去往霍去病想要展示给他们的地方。   这下连平阳公主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方才曹寿提出让霍去病带走曹盈时,她其实就已经有些不愿意了。   天寒,女儿年幼病弱,怎么就交给另一个孩子照顾了。   但是因这件事是曹寿主动提出的,她也就没说什么,想着让两个孩子寻个暖和些的地方玩闹一阵,立刻回来接就是了——怎么曹寿竟把曹襄也支去了?   霍去病一开始可并没有邀曹襄的意思。   曹寿初时不过是因着知了曹盈前世所受的苦,想着如了曹盈的愿,让她能与霍去病玩闹在一处。   再让曹襄跟着去,也只是让他们年岁小的孩子间多个照应。   不过他也怀了些自己隐秘的心思,含笑执了平阳公主的手,让她不要忧思,道:“今年雪下得好,孩子们一处玩闹,我们也可两人看看雪了,好些年都没有只我们两人看雪了。”   他话语说得情意绵绵,叫平阳公主的脸烧了起来,嗔他一句,却也小指勾了勾他的手,轻轻“嗯”下了。   夫妻二人往在这小路上闲步观雪景,霍去病则是抱着曹盈,领着曹襄往有些偏僻的路上走了一段,终是看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个因长久无人打理而荒废的戏园子。   曹襄看了有些失望,霍去病这样神秘兮兮地领着他与曹盈来看,他还以为是什么好地方呢,结果却只是个破败的戏园子。   曹盈却仍微笑抱着期待,她被霍去病抱着不知被带到了哪儿,只是揪着他的衣襟,等待他说到达。   反正霍去病无论带她去哪儿,她都是高兴的,无论如何也是她作为随行者陪着去的,不再只是个旁观者了。   霍去病慢慢走到这戏园子内的角落,将曹盈放下了,然后将这垒高的破败棉絮掀开了一角。   于是曹盈就听见了一声绵软轻微的“喵”。 第18章 残疾 阿娇怀着的恶意   这是一只小小的奶猫,看着不过几个月大。   它的背上是淡黄色柔软的绒毛,腹上却是一片雪白,尾巴也是纯白色的。   而黑暗中猫儿一对圆溜溜的眼,也灿若最纯净的翡翠玉石,看得曹盈生出了喜爱之心。   然而曹盈对于小奶猫来说很陌生,让它显出了几分警惕害怕。   它整个猫都团了起来,往后缩了缩,又可怜又可爱地向霍去病轻轻“喵”了一声,仿佛是在寻求安全感。   “乖,这就是我常向你说的盈盈,她不会伤害你的。”   霍去病含笑从身上拿出一个小油包,打开了放在地上,又向它推了推。   油包里包着的是方才宴上宫人盛给他的鱼羹,鱼肉被炖得精细喷香,小奶猫立刻就被诱惑了。   它颠着步子小跳着出来,曹盈这才发现它的左后腿不健康地弯折着,似乎是受了什么旧伤。   但什么样的人才会伤害一只才出生的小奶猫呢?   曹盈偏头去问霍去病,霍去病的笑容淡了些,道:“我是在皇后宫室附近捡到的它。其余几只小猫和母猫都死了,就它还剩口气,我便偷养起来了。”   他拿食指从猫儿的头上顺着脊椎往下轻轻抚着,没有掩饰他的厌恶,道:“至于它的来由,我向宫人们打听过这件事。听说母猫原是阿娇得来的爱宠。   但自从母猫怀上小猫后,就被动辄打骂。等它生下小猫的时候,皇后就直接下令把大小猫儿都打死了。”   唯一活下来的这只,后腿也被打折了,没了母猫的照料,若不是霍去病捡了它来,它必然也活不下来。   霍去病说到这里也就没说了,似乎是不想着让曹盈知道这宫中的肮脏事儿了。   但是曹盈脑子动得快,只根据他的话稍一推解,便晓得了他没有说的都是什么了。   猫儿失宠就是因为怀孕,阿娇积极备孕却不得有孕,大约就是她打骂母猫的原因。   而掰指头一算,母猫被打死的时间,应该就是卫子夫怀孕消息叫阿娇得知的时候。   阿娇泄愤向猫儿,很可能就只是因为无法将怒火宣泄向卫子夫。   对卫子夫阿娇暂时无能为力,于是就对猫儿痛下杀手,也足可以见她对卫子夫和孩子怀着的是怎样的杀心了。   “霍哥哥,宫中苦吗?”   曹盈对他同情又心疼,先前看见卫子夫时,她就猜出了些卫子夫过得不如意了。   只是没想到阿娇怀着的竟是如此深的恶意。   若是卫子夫这怀孕妃嫔都遭了不平待遇,那霍去病在宫中岂不是更受欺辱?   她仔细打量着霍去病,想要看出他是不是遭了苛待精神不济,或是身体上有哪里不适。   霍去病却是展颜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宽慰她道:“我倒是一切都好,常被陛下带在身边教授道理。虽没个正经名分,但是实际我与陛下的关系却如同师徒,后宫许多事都不牵涉到我。”   他摸了摸鼻子,又贴着曹盈的耳朵小声补充道:“在我看来,其实陛下是如师如父的。”   这是个有些大不敬的想法,然而霍去病确实也从未尝过父爱。   他只是个私生子,舅舅卫青吃过私生子在父家受的苦,便没有许母亲送他回父家,这才成长在了平阳侯府。   有卫子夫一层关系,他在侯府中过得可以说是顺心如意,平阳公主与平阳侯待他都不错。   然而再怎么不错,也是带了些距离感的生疏礼貌,霍去病感激归感激,到底说话前还需三思回应,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分了。   而舅舅虽然与他十分亲近,但终归也无法占据霍去病心中父亲的位置。   霍去病本已经不再奢望能体会到如山父爱了。   可是如今刘彻待他的亲昵照顾,却让他真切感受到了这种名为父爱的关心。   两人一个缺失了父亲,一个还没有儿子,又互相投缘,相处起来便互补着像亲父子了。   刘彻表现出的态度,自然也让霍去病在宫中地位水涨船高。   毕竟卫子夫的得宠九成是因她这一孕,而霍去病却是当真凭他自己就讨了刘彻喜爱培养着的。   霍去病的未来不可限量,宫人们自然也愿意向他频繁示好,各种照顾。   阿娇针对也是正主卫子夫,没分心思在他的身上。   但霍去病并没有在这种吹捧中昏了头,每天看着自家小姨受磋磨,他也明白后宫时刻都在进行着无硝烟的战争了。   “我就很不喜欢这种阴谋诡计小手段,根本不是正道。”   霍去病认真地说道:“这种争斗也根本就不该发生。同是陛下的女人,我小姨从不敢肖想得到什么,皇后到底为什么就不肯与我小姨好好相处?”   霍去病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曹盈却是知道的。   阿娇与卫子夫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存在和解的结局。   因为卫子夫就是需要博宠获得未来。   而在阿娇看来,也就是她们这样的女人抢走了刘彻本该予她的关怀宠爱,以她的性子是不能容忍的。   更别说如今还有孩子这引她嫉恨的事了。   曹盈敛眸,没有再继续思索这个问题,在霍去病的劝说下,伸出手试探性地捏了捏猫儿的耳朵尖尖。   猫儿似乎对于耳朵被触碰极其敏感,几乎原地跳了一跳,抬头用那双翡翠眼看着曹盈,又是轻柔地“喵”了一声。   曹盈不禁露出了笑容。   “我其实不太好养着它。”霍去病看出她对猫儿的喜爱,便道:“这宫中我没有能医疗它的办法,你若是带它离开,可以去寻问我舅舅它的腿该怎么办,照顾各种动物也算他的强项。”   霍去病如今宿在卫子夫的宫中,刘彻常来,他不好按自己的喜好养只猫儿。   毕竟这猫儿认真算下来实际上是属于阿娇的,哪怕阿娇已经下令处置掉了,但若真叫她发现了,不免又是一个她可以向卫子夫发难的由头   霍去病不想再为卫子夫招来麻烦了。   因而他只能替猫儿在这破戏园子搭了这么个温暖的小窝,时常为它带些食物来果腹。   这伤折了的腿,他却是束手无策的,只能看着它的腿就这么长合。   若是曹盈能带着猫儿回平阳侯府照料着,再让卫青帮忙瞧瞧看能不能将腿治好,对猫儿来说,远比在这破戏园子中住着要好。   霍去病向曹盈提出了这个提议,曹盈也因对猫儿的喜爱有些心动——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柔软可爱的小动物。   只是不知道它愿不愿意接近自己。   她学着霍去病的样子蹲下身,向猫儿伸出了手,一双眼亮晶晶地等待着它向自己走来。   曹盈身上带着的奶香味和亲和的态度让猫儿稍放松了警惕。   它歪着头观察了曹盈一会儿,似乎是在判断她是不是会伤害它,终于被她打动,大着胆子向她靠近了。   猫舌轻轻舔舐在曹盈的手掌上,这种奇妙的感觉让曹盈缩了缩肩,嘴角遏制不住地上扬。   但是她又不敢真笑出声,怕惊了猫儿,便轻咬着唇,偏头以眼神去问霍去病该怎么办。   霍去病见她僵得一动不敢动,莞尔捏了捏猫猫的后颈,重引来了它的注意力。   猫儿便换了亲近的对象,将一只前爪压在了他的手上,头也侧贴在了霍去病的靴面上,但一双翡翠眼却仍瞧着曹盈,带着些好奇地探究。   曹盈轻轻出了口气,对它更生出了些喜爱,便仰头去问曹襄:“哥哥,我可以养猫吗?”   曹襄还从来没有拒绝过她提出的事儿,虽不知道平阳侯府到底准不准养猫,但只瞧着她眼中的期盼,便立刻应答道:“当然可以啊,养着!”   他其实心也因这软乎的小家伙化成了一滩水,但是作为兄长需要维持尊严,总不能与妹妹争抢着去邀猫儿的宠吧。   于是曹襄便强遏着也去摸摸猫猫头的冲动,只抱胸站着看,感动于自己这番为人兄长的不容易,却是看自家妹妹逗猫看得目不转睛。   霍去病早看出了自己这兄弟对猫儿的觊觎心,暗自好笑。   因而与曹盈又逗弄了一阵猫儿,将与她分别时,便让曹襄一次抱了两个软绵绵的小可爱。   猫儿倒是不怕曹襄,被他抱着也没有乱动,只蹭了蹭换了个舒服的动作,便与曹盈贴贴着不动了。   “盈盈力气小,别累着了她的手,你就一并抱着吧。”霍去病拍了拍曹襄的肩,发现他整个人都紧绷着,更觉得好笑:“放松啊,两小只都轻,你总不能抱不动吧。”   这一激便激得了曹襄的好胜心,眼一横便稳稳当当走了。   霍去病目送他们离开,掸了掸身上沾上的细碎猫毛,发现先前抱着曹盈时,她配于垂髫短发上的串环玉饰似乎是掉了一个玉环在他衣上。   他笑着将自己束发的红绳解了下来,穿过这玉环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免得又不知掉去了哪里。   霍去病想着下次见曹盈时,他再将这小玉环还给她,且离曹盈进宫时间也不久了,他也该想想这宫中哪里适合带她一块儿玩耍了。   他思索着往卫子夫所居的宫室回了,而曹襄带着妹妹与猫儿未行多远也就遇上了来接他们的曹寿和平阳公主。   曹寿见他们回来还多带了只猫,再一看曹盈与猫儿的亲密,便也没有多问,只是稍看了看猫儿,夸道:“倒是只金被银床的富贵猫儿,更难得一截雪尾,盈盈若想养着便养吧。”   平阳公主稍皱起了眉头,她不介意府中养只猫,但是这样一只看着便名贵的猫绝不会是寻常的野猫。   这里又是皇宫中,有本事得只这样猫儿的八成就是阿娇,就这么将猫带回去,到底有些隐患。   “这猫儿的跛脚都这么歪着长合了,怕是不得原主人欢喜早被遗弃了。”她能想到的曹寿怎么可能没想到,牵了她的手让她不用担心:“既已被弃了便是无主,盈盈喜欢便养着吧。”   他看着女儿欢喜向他道谢,不甚在意地宽慰平阳公主道:“即便原主要找麻烦咱们也不用怕的,曹家如今虽不及鼎盛时,但也不是随意便能欺负的。”   平阳公主抬眼向他看来,他接着自己的话道:“且今夜这情形,她怕是也不能再花心思在这些小事上了。” 第19章 寻仇 小小姐肯定吗   新春第一日,卫青仍要在建章当值,不能回平阳侯府与亲人过节。   曹盈提出要抱着猫儿去见他,平阳公主见天放晴了,沉吟片刻便点头同意了。   念着天气一天更比一天冷,建章又在城郊,比城内还要寒冷,平阳公主便吩咐着仆人取了些厚实的衣物和炭石一并装在马车里,给卫青送去。   毕竟如今能照顾些卫青的,大约也就只有她平阳侯府了。   刘彻虽对卫青略有看重,但到底心思不会细腻到连这些日常所需都替卫青思索到。   而卫子夫身处后宫,在阿娇为难下,本就有诸多不便,想要给宫外递句话都难,更别提给卫青送东西了。   单只卫青当值所分的那些东西,怕是过冬会很艰难。   因此平阳公主就吩咐着一次将过冬的东西备全了。   然后让这载了许多物事的马车跟在了曹盈他们所乘马车的后面,顺路将这些保暖品给卫青送去。   她与曹寿都还要备着府中春节的许多事,无法陪同,因而只曹襄跟着曹盈去了。   曹襄方一上马车,就发现曹盈和才收养的猫儿较昨日更亲密了。   自己妹妹今天穿的一身茸茸的雪白夹袄,再抱着个茸茸的猫儿,亲昵在一块儿看着格外和谐。   且这一人一猫此刻都香香的,直让曹襄想一并全抱在怀里了。   只是马车空间到底有限,他才遏制了这样的想法。   昨儿猫猫被带回来后,曹盈就亲自给它洗了澡。   毕竟是霍去病偷养在破败戏园的猫儿,他没有什么机会清洁它。   曹盈便想着盛一盆温水,轻轻淋湿它后,再用皂角稍梳洗它有些凌乱的绒毛。   猫儿本来都是挺怕水的,曹寿与平阳公主担心着她这小豆丁会被猫儿抓伤,但又不想打击她的热情,只好有些紧张地在旁边看着。   然而大约是因为这只猫儿吃过苦头,性情极胆小,完全不敢惹恼人。   因此它虽然厌恶水,却没有挣扎扑腾着伤人的意思,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可怜巴巴地叫着。   淋浴使得它身子轻颤,小心翼翼地歪着那只伤残的后腿似乎是想避开水,两只前爪则搭在盆壁上,被温水每淋一次,便要呜咽一声。   曹盈尽量放缓了动作替它梳洗绒毛,梳洗罢又拿最柔软干燥的毛巾替它擦了水,包了起来,让它重归舒适中,这才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便欣喜地以脸颊与它轻蹭了蹭,弯眼去求曹寿与平阳公主:“我想和猫猫一块儿睡。”   两个大人见这只猫儿确实温顺不伤她,便也允了。   她拥着猫儿在自己的小床上睡了一夜,天亮时猫儿便不再对她设心防了,俨然已将她视作可信任的人。   坐在马车上时,猫儿就乖顺地窝在曹盈怀中,咕噜转着的眼则瞧向了昨儿才抱过它的曹襄。   曹襄本就看着它与曹盈心喜,见它瞧向自己,就伸手笑着勾了勾它的下巴,又撩了窗帘看了看路边的风景。   冬日暖阳下,冬雪却没有融化的迹象,压在田垄上厚厚一层,整个世界银装素裹。   瑞雪之后,今年必又是丰年,曹襄放下了帘子,心中更觉平和。   终于,马车行至了目的地上林苑。   上林苑原是在长安郊外一大片林区,为了方便狩猎居住,刘彻刚刚在这里新建起了宏伟宫室。   苑中有走兽飞禽,奇珍异兽各色,是刘彻非常喜爱的取乐之所。   而他麾下随他狩猎玩闹的羽林军也被安置在了此处。   这些组建羽林军的都是些平民子弟,出身都不算高,因而也并没有引来朝中人的重视,只当是刘彻不安于碌碌才整出来的花把式。   整便整吧,反正玩物丧志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不破坏现有平衡,打破已经存在的秩序便好了。   但是这些羽林军成员实际却与刘彻亲近非凡,更是都有报效之心,有些与那庙堂诸公相比,甚至了称得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青正是被刘彻安排着在羽林军中当值。   曹盈想找到卫青,也只能去问向羽林军,卫青的同僚们。   平阳侯府的马车终于抵达目的地,行至上林苑外,就停了下来。   看守着的羽林军骑郎头领见了所挂旗帜,迎了上来。   他接了车夫递来的名帖,向马车方向问道:“车内是平阳侯吗?”   “我父亲未来。我是平阳侯府嫡子曹襄。”   曹襄挑起马车车帘,让他看了一眼车中坐着的小小女童和猫儿。   然后他自己走出马车,放下厚重的车帘,省得冷风灌进马车内冻着曹盈。   “我们是来给羽林军内的卫青送些过冬物什的。”曹襄板起脸来说话,倒是像模像样地有一股贵气在,与他方才逗弄猫儿时的惬意全不一样。   “卫青啊,我知晓,我与他还是室友呢。”   青年收了平阳侯府的名帖,又稍看了后面马车上的东西,本已经准备让行了。   听见他们是要送东西给卫青,他便笑道:“只是不巧他人不在,你们若要送东西,送到他居住的屋子就是了,我着人领你们去。”   “他不在?”曹襄眉头蹙起,回身向马车看了一眼。   这就有些难办了,曹盈是特意抱了猫儿向卫青来求问医治的。   那岂不是让自家妹妹白跑一趟。   但是既然已经错过了,也就是没办法了,曹襄点点头没有多说话。   他正要重回到马车里,就见自家雪团子倚着车厢墙壁,一手托着猫儿,一手费力撩起了门帘一角,试图探身出来。   曹襄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是连忙帮忙,替她捉起了帘子。   寒风一吹,她颊上浅淡单薄的绯红便消失无影了,可她无心去管,只向那羽林军青年问:“是谁邀了他去?”   她的声音轻却带着些焦急,几乎飘散在寒风中。   青年稍微愣了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卫青。   曹襄没明白她所急的是什么,以为她是不想白跑这趟。   于是在青年应答前,他便宽慰她道:“盈盈没事啦,卫青今日不在,咱们明日再来也行。刚好府中今日张灯结彩得好看,咱们就先回去吧。”   “哥。”曹盈颤声问他:“你觉着谁能邀了他去?”   曹襄被她问住了,问题在脑袋中滚了一圈,终于明白她焦急的是什么了。   卫青出身自他平阳侯府,亲人不是在皇宫中就是在侯府上。   卫子夫虽然怀有身孕,但是在皇宫地位不高,行事也小心慎微。   阿娇才被禁了足,她若是就这么急急将卫青叫去皇宫,显得她是不安本分,不太可能。   而平阳侯府也没有派人邀卫青离开。   卫青正是当值的日子,他好不容易得了刘彻青眼在这里谋事,总不可能自己偷闲溜了。   那就只有可能是谁强邀了他去了。   曹襄方想到这一层,仍没等到答案的曹盈已经追问道:“若是来人身份需保密,你就只管告诉我,他们走了多久?”   青年见她体谅,有些感激地笑道:“不久。他前脚才被邀走,你们后脚就到了。”   “那劳烦你取快马,搭我兄长往平阳侯府一趟。”   曹盈的话语有些跳跃,不说旁人,曹襄都糊涂了:“盈盈,这是?”   “必是窦太主。”曹盈的粉唇有些发白,伸手捏住曹襄的袖子:“必是她来寻仇,你快去喊爹爹带人来拦!”   昨日阿娇才在殿上受了那样大的委屈,还被禁足不得出宫门,必然是要报复的。   窦太主心疼女儿,怕也不好直接替她在宫中对有孕的卫子夫出气。   如今卫青被强邀走,必然就是窦太主的寻仇手段了。   听曹盈直接喊破来人是谁派的,青年显出惊讶之色,但他更惊的是曹盈所说寻仇。   他与卫青同在羽林军中,很有些交情,若真是有人要害卫青,他不能坐视不理。   “小小姐肯定吗?”但是青年也不敢轻信了一个奶娃娃的话,无故擅离职守于他可不是轻罪名。   曹盈点头。   这城郊寒风激得她骨中虚弱麻痒的感觉复苏,但此刻更急的是救卫青性命,她只能抿唇忍耐着。   曹襄见她苍白的模样有些担忧,却在她催促的眼神中没有再体贴,只是向青年重复了先前曹盈的请求。   这青年骑郎咬咬牙,答允了下来:“我找个兄弟送小公子去。这一来一回需得些时间,我先带人去将那些人堵了!”   他似乎也颇有些威望,向守卫的男儿们一招手便将人聚拢了:“公孙敖,出了什么事?”   公孙敖道:“窦太主怕是要对卫青不利,你送这小公子去平阳侯府邀人,其余人与我去拦!”   他也明白过来曹盈的用意了。   到底是太主的邀请,他们这些位卑言轻的羽林军拦便是强拦。   想若要好生收场,必然需得个身份贵重的人,即平阳侯曹寿。   其余人一听有些群情激愤。   他们全都是平民出身,一身权依凭在刘彻身上,今日馆陶公主能捉了卫青相害,明日旁人未必不会捉了他们。   卫青好歹还有个妹妹是在宫中,能有平阳侯府的人来救,他们却是根本没有的。   这先河决不能开了!   因而一人快马疾速送曹襄往平阳侯府,其余人全都持武器追随在了公孙敖身后。   “跟上他们。”曹盈已有些忍不住疼了,背上出的冷汗染了些风更叫她难受。   可她此刻也只能忍着,她去了好歹凭个翁主身份能压一压那些人。   若能少起冲突解决这桩事是最好,毕竟太皇太后仍在,便是明知道馆陶公主犯错,怕是心也有偏向。   曹盈吩咐了车夫追着,便回了车厢中合眼一会儿,试图缓解眼前发黑的症状。   猫儿感受得到她的不适,也表现出了些焦急,喵喵着用软乎的肉垫轻拍了拍曹盈的肩。   “我没事。”曹盈睁开眼,捉了它的小爪子,勉力笑了笑试图安慰它,可她身子的颤抖却出卖了她。   猫儿喵呜了一下,没有再打扰她,团在她的胸口,安静地做一个发热源。   曹盈胸口稍暖,心也暖了些,拉扯在她脑中的那根线有所放松,疼痛也轻了。   她慢慢地呼吸着,担忧却丝毫未减。   希望还来得及。 第20章 受伤 她所想到的办法   卫青已经有些精疲力竭了。   馆陶公主派来邀他的仆从不许他骑马跟随,他就只能穿着一身盔甲快步跑着,跟在他们马匹后面。   他倒也猜出这是馆陶公主为了女儿,故意向自己发泄怒火。   但卫青思索着这样能馆陶公主消消气也是好的,总归比让怀孕的姐姐受折磨来得好些。   因而他虽追得小腿都有些抽筋了,却也仍咬着牙跟着。   他大口喘着气,吞入肺中的冰冷空气如同刀子般自他喉道一路往下刮,带起一阵血腥味,他也只能咽下。   往日里让他骄傲的盔甲此刻也成为了了沉重的负担,抵挡不住寒冷反倒叫他跑得越发艰难。   卫青跑得有些麻木了,一双眼望着马队的方向,腿机械地迈着。   身旁还有个骑着马的仆人,不时甩鞭,骂骂咧咧地催促他,让他跑得更快些,嘴中说着不能让馆陶公主等他的话。   这当然只是借口,可卫青连思考的精力都没有了,只得在他催促下继续跑着。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   卫青以为他们终于折磨够自己了,慢慢也止了步子。   站定原地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双腿都失去了知觉,若不是凭着意志力强撑,他怕是已经倒下了。   “是要休息吗?”他沙哑着声音去问身侧那个下了马的人,回应他的却是一道寒光。   卫青反射性地抬起手臂去挡,刀刃便劈砍在了他所穿的盔甲上。   只听“噌”的一声响,盔甲抵挡住了这一击,可力道却也震得他手臂发麻。   然而他没有再呆愣的时间了,这人的下一刀已经接着向他劈下了。   卫青终于明白先前他们逼迫自己奔跑的用意了,此刻他的腿已经抬不动步子逃离了,只得抽出腰间所配长刀应对。   他在羽林军中练得武艺不弱,又穿着一身盔甲,这个人无章法的劈砍没法伤害到他,若单对单,说不得他还能取胜。   可在场的又不仅仅者一人,先前在他前方的那十余人都已经下了马,各自拿了武器,嬉笑着围聚了过来。   这些人是要杀他。   积累的疲惫感让卫青连愤怒都生不出了,只是有些绝望——他没想到馆陶公主会做的这么绝。   双拳难敌四手,他的武艺再高超,迟早也会被这些人耗死。   但是他不想死。   即便此刻的他已几乎陷入死地,他也想搏一搏活下去的可能性。   卫青一边扛着四面八方攻向他的刀刃,尽量护住自己,一边转动脑筋试图找到一条生路。   向这些人跪地求饶他是做不到的,且这些听命行事的人本也不会因他的哀求就放过他。   而若全凭打斗,他自问也没有以一胜十的本事——十死无生,卫青面对的局面就是这样。   但是他眼中的火光并没有因知晓现实而黯淡下去,若这些人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他必然也要他们付出代价的。   卫青奋力与他们拼着命,可颇有些已经什么也顾不得的意味。   然而这些人却没有想一下就弄死他,戏谑地劈砍戳刺着他身上并不致命的位置,仿佛杀死他之前还要折磨他一番。   眼瞧着卫青渐渐负伤流血,他们还嘲笑起了他来。   然而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自他们先前来时方向渐渐迫近的马蹄声让他们意识到了不妙,若是再拖延下去怕是有变数,领头人当下就要解决掉卫青。   可是卫青同样听见了这援救的声音。   他的心中重燃起了希望,身体也迸发出了力量,原本已经沉重得抬不起的手臂又堪堪举起,扛住了朝他劈头盖脸落下的致命一刀。   馆陶公主府上的仆人们越急着要杀他,手上动作就越错,竟是让疲惫至极的卫青硬生生扛了下来。   而冲在最前的公孙敖终于看到了自己这兄弟身处的危险状况。   他原本还忐忑要被问罪的心情此刻全被愤怒取代,怒吼一声扬鞭疾奔。   及到卫青身侧时,公孙敖也顾不上勒马了,直接将距卫青最近的那人撞飞了出去。   他们这些羽林军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为守卫刘彻安全,到底是每日操练着的,比起馆陶公主府上这些家仆强得多。   但人数上到底还是有些差距的,战在一处也没能取得什么压倒性的优势。   今日春节,当值守卫上林苑一边入口的本就只有六个人。   一人是如今奄奄失了力气的卫青,一人送了曹襄去寻援,此刻公孙敖四人一边要护着卫青,一边要打斗,实在有些不易。   而馆陶公主府上佣人似乎也是得了死命令的,必是要杀了卫青不可,此刻虽然已有人重伤倒下,他们也不愿撤走。   曹盈的马车此时才堪堪来到地方。   她克制着身体的不适,逼迫自己站起身,让车夫将平阳侯府旗帜舞起,引得了馆陶公主手下人的注意力。   这些人为馆陶公主效力,本身也都有些权力。   他们并不觉得杀了一个几乎等同白身的卫青会如何,也敢与公孙敖等羽林军骑郎打斗。   反正有馆陶公主罩着,在这离长安还有段距离的荒郊野外,死几个人便死几个人——若是全能弄死了最好,也省得有人与他们对证。   然而平阳侯府曹家的威望,他们还是知道的。   虽然如今曹家当家人曹寿是个病秧子,但是曹家在世家中人脉极广,又是迎娶了平阳公主的,不能不让他们忌惮。   领头人略一沉吟,呼唤着其余人都与公孙敖他们拉开了些距离,也将重伤的兄弟抬到了后方,皱着眉瞧着马车的动静。   一面旗帜而已,未必就真是平阳侯府的人,说不得只是公孙敖等人吓唬自己的手段。   即便真是平阳侯府的马车,车上所乘的人是谁,也决定了对他们的威慑力。   公孙敖等人稍有了喘息之机,连忙搀扶起卫青,向马车的方向退了退。   曹盈仍在车厢中,知晓这局面维持不了多久。   单凭一面平阳侯府的旗帜不可能完全镇住这些人,她只得咬着唇自己走了出来。   小小的女童穿着富贵,怀中还抱着只猫儿,一看便是平阳侯府精心娇养着的女儿,让领头人信了这马车的来历。   可是她的出现也证明此刻在的仅只有她,一个不满周岁,软弱可欺的女童。   这样稚嫩的孩子所说的话,是不会被取信的。   只要不伤了她,将卫青带走再动手,馆陶公主吩咐给他们的任务依然可以完成。   他们又蠢蠢欲动了起来,曹盈早预料到了会引发这样的结果,连忙在他们行动前,软声让公孙敖将卫青搬上了自己马车。   她此刻就是公孙敖他们的救星,七手八脚将卫青抬上马车,又各自护卫起了马车。   确认了她是谁,馆陶公主的手下也不好对她硬来了,但是他们是得了令必杀了卫青的,不能硬来便想着哄骗了。   “小翁主。”领头人知的事儿不少,皮笑肉不笑地向曹盈道:“我们都是为窦太主行事的,窦太主点名要见卫青,还请你行个方便,让他下马车。”   曹盈此刻在寒风中半靠着车厢,内脏都抽搐着与她作对,能不昏厥过去便已很不错了,哪里还能与他应话。   因而她只得寒着张脸,眼瞧着他说话,并没有应答。   她的身份高贵,然而稚嫩娇弱的面容并不能予这些人多少压迫感。   很快,没能得到回应的仆人们就失去了耐心,向马车行了几步。   领头人又道:“小翁主应该是知道窦太主的吧,你该称太主一声外姑婆。太主是你的长辈,惹长辈不开心,可不是乖孩子应该做的。”   公孙敖因他们的迫近而紧张了起来,重新操起了武器,却没太被放在眼里。   曹盈仍然一言不发,小小的身子立于马车上,无声地阻止他们上马车抢人。   见她仍不愿将卫青交出来,领头人“呵”了一声,竟是让手下们将武器都收了起来。   他缓步接近,视线转向了公孙敖:“方才打斗起来,有死伤是再所难免。但如今我们都已收了武器,羽林军们若是再动刀戈伤人,可就得想想自己的前程了。”   这话一出,除了公孙敖外的其余三人都面露犹豫。   他们好不容易才进了羽林军任职,方才被公孙敖鼓动,激愤下可以为卫青出头,但如今脑袋冷静下来,不免都有些后悔。   馆陶公主平阳侯,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他们根本就不该掺和进这种事里来。   因而他们也都收起了武器。   公孙敖却确实与卫青交情不薄,明知道这些人要致卫青于死地,他不能坐视不理让他们带走卫青,即便同僚都动摇,他也认定了这一点。   领头人的手抓住了车沿,与曹盈不过三尺的距离,公孙敖不再犹豫,想要一刀劈下,却是被身后三位同僚抱住了:“公孙敖,咱们可别掺和了!”   他挣扎不脱,恼恨地大骂出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恶人往马车上走。   领头人未再将不言的曹盈放在眼里,抬腿稍避了她就要将躺在马车上的卫青给拉出来。   曹盈微微吸了一口气,敛下眸子,松手让猫儿跳落在地上,在他将进车厢时,伸手在他腿上一推。   她微弱的力气当然推动不了一个成年人,但她原本也不是要真的推他下马车——她所想的是自己摔下马车。   她穿得厚,本就有些重心不稳,只稍一推她自己便歪歪地摔了下去。   这就是曹盈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了。   她是平阳侯府的女儿,是大汉封的翁主,这些人不能眼睁睁放任她受伤。   反正受伤也只是疼痛,而她最熟悉的就是疼痛了。   将摔在地上前,曹盈合起了眼。   挑起帘子正要拉人出来的仆人听见一声不算重的闷响,疑惑地往声源处看去,顿时大骇。   方才还阻着自己不让进的奶娃娃如今正悄无声息地趴伏在地上。   她的头旁边有小块石头,此刻沾染了些血迹。   这可是平阳公主与平阳侯的嫡女!   他顾不得卫青了,连忙就要去下车看曹盈的情况。   然而一只羽矢自远处飞来,精准地射中他的肩膀,力道极大,几乎将他钉在了马车上,让他悲呼出声。   一身墨色大氅的曹寿骑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自城中奔来,远远就看到了这情状。   怒火将他淹没,他往日温润病公子的样子已全然不见了,勒马放下长弓,冷声呵斥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第21章 安慰 多依靠些我   曹寿没有再多花时间和这些人清算,急跳下马,一边轻咳着,一边跑至曹盈身边。   清晨还颇活泼与自己告别,亲吻自己脸颊的女儿,如今正悄无声息地趴在地上。   仿佛已经死去。   曹盈心中的恐惧放大到了无限,心重重坠下去,一时竟有些束手无措。   而小小的猫儿不知曹盈发生了什么事,拿头轻轻拱了拱曹盈的手臂,试图让它才得来的主人重抱起自己。   却得不到回应   它戚戚呜咽着喵喵叫,几乎叫曹寿心碎。   “盈盈,盈盈... ...”他直直跪到了地上,喃喃着唤她,又颤着手小心翼翼将她托起,让她面向了自己。   只见曹盈紧阖着眼,原本白瓷般的脸上,自额角至下巴半张脸尽是血迹,极其骇人。   只是不知到底是伤到了哪一处,曹寿也不敢动手擦拭,只是手背轻触她完好的半边脸——冰凉一片。   他屏住呼吸试了试曹盈的鼻息,这才微松了一口气。   曹寿几乎以为他失去了珍贵的女儿,好在她仍有清浅的呼吸。   他不敢再耽搁,这天寒地冻,曹盈又受了伤,耽搁不起。   但是平阳侯府的其余人还未到,他也不好带着受伤的稚弱女儿就这么骑马回去。   只能将她先送进马车了。   曹寿抱着曹盈站起身,起得太快,身形稍稍一晃才站稳。   方才他什么也顾不得地在寒风中奔马来此,本就是巨大消耗。   再加上因见曹盈受伤,心情剧烈起伏,两者相叠加让他的身体有些扛不住。   然而扛不住也得扛,他咬了咬舌尖保持清醒,一手抱着曹盈,一手抬起为她遮风,抬步走上了马车。   馆陶公主的仆从仍被钉于车上。   失血让他脸呈一片丧白色,却是不敢向面沉如水的平阳侯哀叫求饶。   传言中那个温润平和,几乎可以被称作软弱可欺的平阳侯,和眼前这个阴骘得如要亲手杀人的男人根本不符。   仆从嘴中泛苦,这自马上射出一箭的精准和力道也不凡。   若他多言,怕是真要被浸泡于愤恨中的曹寿给杀了。   曹寿撩起门帘,看见车厢内躺着的遍体鳞伤已失去意识的卫青,眉头皱起,稍稍冷静了下来。   结合先前曹襄向自己来告的,他们这番赶来本该是为救卫青——曹寿隐约猜到曹盈是摔下马车,多半是她自己的主意了。   车厢外那些浑人再恶,到底是馆陶公主手下,不会全不知尊卑轻重。   在看到马车上平阳侯府旗帜,知晓曹盈身份后,他们不可能真敢伤了她。   曹盈看着就脆弱,这些人怕是碰都不敢碰,可偏偏她就跌落了马车。   大约是为救卫青无奈下的苦肉计。   曹寿将自己大氅脱下,叠了一叠,铺于马车座位上,这才小心地把曹盈放下。   他此刻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无奈,如今他也算是摸清些曹盈的性子了。   这重生前被深锁院落的女儿,未被病魔和岁月折损了性子,她没有对旁人的恶意,却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持一颗真心,怀满腔智慧,又极善解人意。   这样的性情,旁人很容易对她生出喜爱之情,但是于她自己,实际却并不好,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珍惜她自己。   就像今日救卫青,她发现她自己的无力后,想着的不是放弃,竟然是行一步险棋,把她自己置于危地来实现她的目的。   曹盈还有个翁主的头衔,她摔下马车受伤不是小事。   即便这些仆从胆大包天,也不能对她的受伤视若无睹,必是要送她就医。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再去劫杀卫青了。   确是个好法子——如果完全站在无关者的角度,曹寿或许会这么说。   但是作为父亲,他希望曹盈摒弃掉所有可能会伤害到她自己的想法。   说得再自私些,他宁愿卫青真被这些馆陶公主手下劫去,也不愿见方才曹盈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情景。   曹寿爱怜又痛心地捂着她冰凉的小手,试图让她温暖起来,因而曹盈手指稍一动他便察觉到了:“盈盈?”   曹盈左半张脸全是血,左眼被血糊住根本睁不开。   因而她只得颤着长睫,睁开了右眼,低若无声地用气音唤了一声“爹爹”。   血脉中的疼痛感已经消退了,失血的无力感却还在。   然而曹盈不想曹寿太担心,就宽慰道:“爹爹,我没事,只是额上磕了个小口子,才流了些血。”   左额鬓角处火辣辣地疼着,但曹盈感觉得出,那处伤只是皮外伤。   疼且疼着,看着骇人但不会有大问题。   毕竟她是她自己推自己摔下去的,摔得并不算太重。   摔下去前,曹盈也思量过了。   比起后脑着地的危险,还是直接正面倒地可能受到的伤害小些。   只是这荒郊遍地碎石,她考量得再多,真的摔下马车也还是要受伤的。   她的左额磕在了一块小石头上,划拉了一道小口子,也让她头脑一嗡。   原本她就有些抵不住纠缠着她的疼痛,脑袋一昏沉,绷着的那根弦断了,便陷入了昏厥。   但疼痛消退,她也就醒来了。   曹寿先前脑中原本转了许多要教育她的话,当下看着她脆弱又坚强的模样,就都说不出了。   他叹了口气,情绪有些低落地向曹盈抱怨道:“盈盈就不能多依靠爹爹些吗?”   曹盈睁着的眼中透出了迷茫之色,似乎不太明白曹寿说出这句话的意思。   她只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惹了曹寿烦恼,便稍抬起手,手指捏着曹寿袖子一角,轻声道歉了。   “我的傻盈盈哦。”   曹寿也不指望她一下就开窍了,只将她的手回握住:“你年幼,越是聪慧能干,便越显出爹爹护不住你的无能了。”   曹盈张了张小嘴,想要说她并不觉得自己爹爹无能,但被曹寿止住了:“我懂的,盈盈你且休息一会儿,我带你去寻医。”   知晓只是皮外伤,曹寿也放松了些。   他下了马车,将在寒风中有些瑟瑟抖着的猫儿抱了回来,放在了曹盈身侧,瞧见曹盈这一会儿已沉沉睡去,脸上露出了点笑影。   但当他再次行出车厢时,这笑影便半点不剩了。   这些馆陶公主的仆人们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了,忐忑着不敢问也不敢离开,只齐刷刷都跪在地上。   曹寿抬手握住自己方才射出的羽矢,用力一拧。   原本受伤这人肩上勉强止了血的伤口便被再次破开,他终于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曹寿却不在意他的痛苦,手上使力,直接将箭拔了出来,又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迫他跪下了。   “伤害翁主是什么罪名你们知道吗。”曹寿地唇勾成一个残忍的弧度:“倒也不必再知道了,你们害的是我的女儿,我就可以给你们当场定个死罪。”   闻言,在场的仆从们都急眼了,他们可不想死了。   原想着杀了卫青一个小小建章骑郎,顶多不过是被关进牢狱中,没什么后顾之忧。   为馆陶公主办事,自然会被馆陶公主罩着。   在牢狱中他们也吃穿不愁,还有许多金银珠宝相送,一时被困住也无事,只等一个大赦天下便可以了。   但现下情况却变了,面对一个已经动了杀人念头的曹寿,他们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侯爷,我们无意伤害翁主。”最终还是被曹寿踢跪在地上的领头人出了声,辩解道:“我上马车也只是为了带走卫青,根本未碰到翁主……”   “那你的意思是,盈盈摔下去,完全与你无关?”曹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辩解的话。   完全无关也是不可能的,领头者实不知曹盈是如何摔下去的,是被风吹的还是被自己惊的都有可能。   但迫着她走出马车的是自己这批人,又叫曹寿亲见了曹盈的受伤,他们根本已经脱不了关系了。   他只好放弃辩解,昂起头,搬出了馆陶公主试图镇住曹寿:“侯爷,我们都是些小角色,只是到底听命窦太主行事,侯爷要杀要剐也需问过窦太主。。”   “好啊,按你的话,我算账也需去找窦太主是吧。”   曹寿几乎被气笑了,他确实不想招惹馆陶公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事儿已经找到他头上了,他没有不接招的道理。   一个外嫁了的公主,夫家不显,若不是有太皇太后的纵容,她哪里配拥有如今的权势?   如今竟然敢直接派人来上林苑,劫杀在羽林军中任事的卫青了,当真是胆大包天了。   杀人的罪实是需要偿命的,若无曹寿的插手,馆陶公主可以上下打点着免了手下们的死罪,只让他们狱中赎罪便可。   到如今曹寿参与了进来,他就要借着曹盈的伤向馆陶公主讨回公道了。   “好叫你知道。”曹寿俯身在顶嘴向他的人脸上拍了拍:“我会去向窦太主讨问这个问题。”   跪下的人以为他是态度软化了,刚要致谢就听他继续道:“既然应是寻靠山算账,那我找个窦太主也没用,。总要去问问窦老太太,我汉律到底还有没有顶点用了。”   远处,平阳侯府的亲卫们终于是到了,得了消息的平阳公主同样骑马来此,身前还坐着不放心不下非要再来的曹襄。   母子两同进了马车看曹盈状况,再出马车时,任谁都能看得出事情不会被姑息了。 第22章 公道 何必如此咄咄   回了平阳侯府,将曹盈安置下,又寻了医师来为她和卫青看伤。   平阳公主与曹襄在一旁守着,曹寿便没有再耽搁,立刻行动了起来。   按道理说,他手中对付馆陶公主最好的筹码,就是曹家的人脉。   馆陶公主和太皇太后实际真论下来不过是外戚。   势大是真的,但如今馆陶公主知法犯法,被曹襄拿捏住了把柄,他纠结一波世家子弟去施压,也能逼着太皇太后秉公办事。   然而曹寿没有先去找世家故交,而是选择先去谒见了刘彻,预备将事情来龙去脉与刘彻说了。   作为父亲,他当然是想要为曹盈讨慧公道,但是作为平阳侯的清醒也还是在的。   世家宗族们确实能帮自己一起向太皇太后施压,但若是绕过刘彻先自行这么做了,等同就是世家与皇家相持。   各个世家的势力都颇大,真拉成一条线显得气势磅礴,可以与太皇太后相抗,却也会惹刘彻不喜。   即便刘彻与馆陶公主不对付,但只要看到这架势被拉出来,难免会对世家生出忌惮,相当于是把刘彻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完全不值当。   且想要绕过这一环节也简单,只需往刘彻那里一趟。   得了刘彻的首肯,那便是理所当然地听命行事了。   刘彻本就恼恨馆陶公主和太皇太后对他的制约,如今可名正言顺地反击,不可能不愿。   甚至能出这口气,说不定还会与曹寿亲近些。   果然,刘彻本是百无聊赖地在书房与韩嫣玩着投壶,听是曹寿入宫拜见,又听了一耳朵是什么缘故,当即就将箭弃了,着人将曹寿领了进来。   听曹寿讲馆陶公主派出的人竟真的去了他的上林苑,哄骗卫青试图劫杀,刘彻登时大怒。   “她怎么敢有这样大的胆子,我羽林军中的骑郎也是她起意就能去杀的?”   愤恼过后,他似乎才想起了卫青是他从平阳侯府提携出的少年郎,且是如今怀孕卫子夫的弟弟。   这便是事出有因了,必又是因阿娇母女两的嫉妒心了,刘彻心中更添了些厌恶。   但要说为此大动干戈,去寻馆陶公主麻烦,他心中还是差股劲,因而只是琢磨如何做才能反治她一波。   “皇后倒真是霸道。”韩嫣向曹寿勾起唇角,他也被阿娇为难过几次,不吝向他卖个人情:“看卫美人不过眼,便将她无辜的亲人也牵扯进来。”   “先别叫卫子夫知道了。”刘彻吩咐道:“她如今怀有身孕,若得知卫青遭劫,因悲伤了身就不好了。”   因着卫子夫,刘彻到底又敷衍般地加问了一句:“卫青如今情形如何了?”   在他想来,既然曹寿去救援了,卫青应没什么大碍才对。   “医师看过了,虽然受了多处伤,但好在没伤到要害,并不致命也不至于残疾,修养一阵便可恢复了。”   曹寿详细说完卫青的事,又露出些郁郁的神情,沉默了。   刘彻觉出了些奇怪,便向他问道:“平阳侯是否还有什么未告知朕的?”   若只是卫青受伤,应还没有严重到要曹寿亲自向他来告,曹寿也不会为此郁闷烦恼。   且如今天寒,常日称病的曹寿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往上林苑去?   “盈盈这次去寻卫青,碰巧撞上了这件事,也受了伤。”曹寿垂眸,仍然难以掩饰痛心。   “盈盈也伤着了?”刘彻闻听这话,一拳捶在了桌案上,震得桌上的东西都抖了一抖:“她还只是个稚龄孩童啊!”   “她左额上划了个口子,流了一脸血,医师说伤得深,怕是有可能留疤。”曹寿说的是事实,却也有所掩饰:“她心善想救卫青,那些浑人知她是翁主却没放在眼中,害她摔下啦马车。”   “好啊好啊!”刘彻怒极反笑:“朕的好姑母当真是要翻了天去啊!”   侍候着的宫人们连忙劝他息怒,莫要伤到他自己,刘彻却是不理,自榻上扯了厚重的斗篷披上,道:“阿姐怕是难过极了,替朕备马,朕要去平阳侯府一趟。”   房间内,曹盈脸上的血迹已被用洁净的软布沾水擦拭干净了。   刘彻进房门,见了那铜盆中扔着的血色软布,知晓曹寿并非虚言,脸色更差,大步来看曹盈状况。   曹盈的伤上了药,才缠上了绷带。   她脸本就小,此刻被绷带缠了小半张脸更显得可怜。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她额上的口子自发鬓角拉至眉骨尽头,虽只是皮外伤,却离眼睛相差不远,极其凶险,   只是曹盈上药时仍是未哭,平阳公主见了心颤,替她将泪都流了。   此刻见刘彻亲自来了,她心中的委屈无法再压抑,也不想再压抑了,直要向刘彻跪下,与他相求一个公道。   刘彻连忙托住她,没有许她跪下。   他心中仍有些犹豫,蛰伏这许久,好不容易最近才松动自由些。   忽然又去顶撞太皇太后,他缓和关系的举措便都算是白费了。   曹盈听见他们这动静缓缓睁开眼,轻声向刘彻喊了声舅舅。   刘彻心中触动,原本的犹豫重被悲愤替代。   自己可怜可爱的外甥女都被伤成这样了,馆陶公主总是需付出代价的。   与太皇太后撕破脸便撕破脸吧。   “陛下无需担忧,盈盈是平阳侯府的女儿,她受了伤,自然该我这个父亲来为她出头。”   曹寿打断了刘彻的想法,仿佛是体谅他的处境般,提出了他的方案:“这次馆陶公主的行为触犯汉律,绝不能请恕,但她到底是陛下的姑母,陛下怕是为难。且让我去与太皇太后相谈吧。”   这既可以向馆陶公主出一口气,又不会让刘彻与太皇太后再次闹僵。   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刘彻爱怜地轻触曹盈完好的半张脸,答允了下来。   得了他的允,曹寿当即就伙同了其余几个曾受馆陶公主压迫的世家,向太皇太后上书请求严惩。   隔日,曹寿被太皇太后召见,她沉着脸问:“平阳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不过是在求一个公道。”曹寿没因她的话语而动摇,道:“总没有让罪魁祸首逍遥于汉律外的道理。”   “平阳侯拉拢其余世家一起求公道的事,陛下是否知晓?”太皇太后略有些严厉地质问曹寿,试图将曹寿求公道的行为上升至世家与皇家的对峙。   然而曹寿已先一步料到,早得了刘彻的允,因而只道:“陛下明智帮理不帮亲,我禀告后自然是站在汉律一边的。”   太皇太后一噎,这话说得毫无漏洞,她都不知该怎么反驳。   她觉着自己的衣袖似乎被扯了扯,晓得是馆陶公主在忐忑不安,心中也有些气。   昨日平阳侯曹寿上书前,馆陶公主迟迟未等到仆人们回禀,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妙,先一步进宫老实向她说了这件事。   她虽然气馆陶公主因一时之气就荒唐去上林苑要杀卫青,但是也不忍真让自己的女儿依法判处。   谋杀朝廷官员,这罪名若真压在馆陶公主身上,她连太主的名号怕是都要被褫夺。   因而她皱起眉头,先缓和了语气,劝曹寿道:“平阳侯何必如此咄咄,刘嫖确是一时糊涂行事了,但也是出于爱护女儿的一片心,平阳侯也有女儿,应能体谅。既然卫青没出什么大事,便从轻罚吧。”   曹寿几被太皇太后这话气笑。   他体谅什么,曹盈就是因馆陶公主搞出的这事才受了伤。   女儿家的容颜最重要,若是真的额上留疤,往后自己不在,护不住她了,又不寻到高门大户的好夫家爱护她,馆陶公主如何担?   太皇太后能说出这样的话,怕是多半都不知晓曹盈也留了伤吧。   曹寿想得明白。   他上奏的书简上自是什么都写了,但是太皇太后眼神不好,有馆陶公主在她身边,怕是那书简都是被馆陶公主拿捏着了。   这也是玩烂了的套路,只是对他却无法奏效。   馆陶公主以为她坐镇这里,自己便不敢将事情当面说清吗?   曹寿拱手向太皇太后,问道:“太皇太后既说出为女儿考量的话,那怎么会不知我家盈盈也因太主这次犯下的事受了伤?我为盈盈考量,才更加要求严惩。”   太皇太后稍稍一愣,微微偏头向馆陶公主的方向。   曹寿的书简是馆陶公主向她读的,只寥寥几言提了馆陶公主仆从们试图约杀卫青未遂的事,说是如今人犯全已被暂时收监平阳侯府。   至于旁的,便只有他们这些世家族长们向自己施压的话了。   若是曹盈受伤这样的大事,曹寿不可能没写,只有可能是馆陶公主特意瞒下了。   她这女儿还特意推卸责任说是世家这次为一个小小骑郎出头,必然是要借题发挥,对她母女二人不利,鼓动着她来应对曹寿。   翁主受伤和骑郎受伤孰轻孰重,馆陶公主心中不可能没有数,却耍小聪明想要略过这一篇,以至自己现下面对曹寿陷入被动。   太皇太后心中一刺,衣袖再次被拉动,她却已是不愿理会了,向曹寿问道:“曹盈这次受伤可重?”   “伤在了额上,医师说怕是可能要落疤。”   曹寿寥寥一句就让太皇太后知他怒火到底从何而来了。   不至一岁的幼童,馆陶公主这做长辈的竟也迫害,太皇太后再对这女儿偏爱,到底也生出了愤恼。   然而愤恼归愤恼,要与馆陶公主计较也是之后的事,当下却是不可能应曹寿所求严惩的。   太皇太后长叹一声,没有再摆出架子,只如同一个没能教导好孩子以至孩子犯错的母亲一般:“可怜了那孩子了,是否有我能弥补的?”   她怕曹寿拒绝,便又殷殷劝道:“罚刘嫖自然是要罚的,但比起让她受处罚,还是曹盈那边更重要吧。”   这便是要做利益交换了,以馆陶公主受轻罚来换对曹盈的弥补。   曹寿本是不准备理会的,毕竟平阳侯府能给曹盈的已经不少了,然而听太皇太后提到曹盈周岁后将被她养在身边,又陷入了沉默。   他家盈盈到底往后还是需看太皇太后脸色的。 第23章 周岁 委屈了就得说   最终曹寿还是选择了妥协。   太皇太后以对曹盈“安和”的封号和亲自教养曹盈的许诺作为交换,换了曹寿的让步。   刘氏同姓王的女儿皆可称作翁主,若真算下来,怕是数十不止。   然而这些翁主中,拥有封号的却是寥寥。   更别说是太皇太后亲自封号,亲自教养的了。   以她的名望,曹盈几乎将与皇家公主无异。   太皇太后给出的诚意,甚至超出了曹寿的预期,因而他思量片刻,不但答允,还拱手相谢:“太皇太后苦心了。”   馆陶公主听他答应下来,松了一口气。   然后恐慌刚刚散去,攀上心头的就是恼怒了。   曹寿前脚刚刚离开,她后脚就哭腔向太皇太后:“母后,我可是太主,当着你的面,平阳侯怎么敢这样逼迫我?”   太皇太后却没有安慰她,只是冷冷道:“你害了他稚龄女儿受伤,他恼恨下没有直接开口索你性命相赔就已经是看在你太主和我的份上了。”   馆陶公主心中一沉,知晓太皇太后是记着自己瞒她的事儿才这样说的。   她连忙为自己分辩道:“我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去害曹盈的啊,她与我无妨碍,我往日又与平阳侯府无冤无仇,怎么还加害她?”   “你这一趟确实不是奔她去的,但你是否有吩咐为杀卫青不顾一切?”   馆陶公主闻言噎住了,她确实有向仆人们说,只管杀了那羽林军骑郎,旁的都由她来担。   然而她所想的只是死一个骑郎的事儿。   一个未入朝廷正规编制,只算刘彻私军的骑郎,她杀了不过也就是罚些钱——刘彻还能为此真与她闹翻不可?   弄死卫子夫的弟弟,给阿娇出口气,她出些钱也是愿意的。   只是她未料到曹盈竟是恰好去往了上林苑,还搅进了这件事里。   馆陶公主不知详情,只当是自己仆人们不知曹盈身份,或是一时不慎才伤了她。   然而到底结果就是曹盈受伤,无可辩驳。   太皇太后见她不说话了,心中气更重了着,道:“我从前以为是阿娇骄纵不懂事,让你这母亲去教她,原来最荒唐的也就是你,倒成了我娇惯你了。”   馆陶公主还想为自己求情,太皇太后却是摆摆手,疲惫地道:“这次轻罚你,你且以先请的原则交万钱降罪名,去抄写百遍汉律吧,未抄写完也不要再见外人丢脸了。”   汉律厚重,被罚抄写百遍,怕是几月不得出,那时馆陶公主哪里还能有什么影响力?   她有些不甘心,却听太皇太后继续道:“往后你也就和你那姓董的小情郎玩在一块儿吧,荒唐也只荒唐你一人的,别再搅和别的事了。”   “母后!”馆陶公主明白太皇太后连董偃都不再管了,是要彻底驱自己于权力外了。   她一时又羞又怕,哀哀向太皇太后道:“那往后我月常总还是要与您请安的吧。”   太皇太后合上眼。   她本就几乎失明看不见,多半时候都是馆陶公主来作她的眼睛。   但如今她发现了,馆陶公主的眼到底不是她自己的眼睛,勉强来用,说不定看到的都是假的,反倒不如不看。   因此她狠了心,道:“你连女儿都已嫁人了,仍痴缠在我身边像什么样子。你愿意喜欢那情郎便与他安生玩着,反正陈家管不了你,我也管不了你。”   话毕,任馆陶公主再说什么她也紧闭着嘴不回应了。   馆陶公主知道自己母亲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再有所更改,因而只目中含泪哽咽拜别,求太皇太后照顾好宫中的阿娇。   太皇太后点头,仍是不语,握着拐杖的手收紧,似乎也是在克制她的情绪。   直到馆陶公主公主离开,她才颓然松开拐杖,任拐杖歪倒地上,自己只仰靠在座椅上,心中陡然生出力不从心之感。   她驱走馆陶公主,确是因为发现这个女儿不合适掺和朝政中,对她隐瞒自己生出了些怨恼。   但更多地却是为了馆陶公主的将来着想。   太皇太后眼神空洞无落处地想着,如今让女儿急流勇退应该还勉强来得及。   刘彻无论如何也还知他皇位有一份他姑母的恩情在,只要馆陶公主和阿娇少作些妖,不至落到太悲惨的下场。   而以曹家为首的世家那边,自己将曹盈养在膝下,也算予他们一份人情在,往后应也不会为难不涉政治中的女儿。   太皇太后实是在为馆陶公主的未来谋划。   只是这些话却是不必再说予馆陶公主听了。   她早便提醒过女儿收敛,既不奏效,不如由她直接做绝。   于是至早春三月,莺飞草长,溪水破冰缓缓流淌时,曹家为曹盈举办了周岁宴,就也要为曹盈入宫做准备了。   曹盈的身份如今十足的贵重,然而曹家却不愿意招摇地大办,谁也没有特意邀请。   但即便宴上只有曹家自己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轮番赏下的礼物也可见曹盈的恩宠了,更有其他世家来送礼物的车水马龙。   曹盈难得瞧见这样的热闹,平阳侯府前人来人往,祝贺声不绝。   她心中好奇,便与曹襄一起躲在柱子后,探身偷看。   “盈盈瞧见没,这些礼物都是给你的。”   曹盈如今已差不多会自己走路了,但曹襄在的时候总喜欢把她托抱着,又亲昵地哄她去看。   她便抱着曹襄的脖子,偏头去瞧。   但她瞧的并不是包装精美的礼物,而是这些来往的世家仆人。   前世这些世家的名氏都只偶尔出现在侍女们闲聊的话中,她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他们会为自己而来。   她心中有些因事情改变而生出的惊惶,又有些隐秘的欢喜。   曹盈不再看了,将脸藏入曹襄怀中,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隔日,就是曹盈进宫的日子了。   太皇太后为显出重视,一早便指了周先生随马车来接曹盈。   平阳公主极舍不得她,蹲下身爱怜地撩起她额前垂下的发,瞧了瞧曹盈才长好的伤处。   她左额上的伤伤得颇深,好在处理得及时,又用了最好的药,如今养得只剩下了极淡的浅粉痕迹。   应是不会留下疤痕了。   然而平阳公主看了仍觉得心中忿忿,馆陶公主只是被罚钱罚抄写,她总觉得这样太轻了。   曹寿却是知晓自那后馆陶公主就再也没法翻身了,太皇太后表明态度不再为她撑腰,她曾经的人脉已然都废了。   虽然馆陶公主已经抄写汉律完毕,也不知是不是寻了人帮忙,总之是被放了出来。   近日里她又在太主府里,同过往一样举办了几场贵女聚会。   但是曾经不可一世的窦太主,实际已是强弩之末。   只瞧如今她邀去聚席的不是妾室便是庶女,就能看明白这一点。   往日能去窦太主宴上的,可只有握实权的官员家中正妻或是嫡女的,言谈间便在进行着利益交换。   不像现在,当真就只是游园赏景。   完全失去权力,于曾手握权力嚣张跋扈的窦太主来说,其实就是最好的惩罚。   因而曹寿也就没有再动作打压馆陶公主,以免重激起太皇太后的爱女之心,也免得让刘彻觉得自己得理不饶人,反同情他的姑母去了。   但平阳公主要记恨馆陶公主也没有关系,曹寿没有硬化解这段仇怨的必要。   “好啦,太皇太后不是说了允你随时去看吗?”曹寿将曹盈抱起,只是温柔地安抚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却是叹气,语气中仍有些忧虑:“话虽如此,我一个外嫁身也不能总是入宫。不能时时呵护盈盈,我心中不安。”   “宫中伺候呵护盈盈的宫女们不会少的。”曹寿刮了刮盈盈的小鼻子,又道:“且我们家盈盈肯定能照顾好自己的,是不是?”   曹盈干脆地应下,平阳公主秀眉却仍蹙着。   太皇太后指来的马车也停了有一阵了,还在平阳侯府前惜别也不是个事。   曹寿便将曹盈抱上马车,听了周先生的话,替曹盈将窗帘先拉开了,透透气。   于是曹盈就抓在窗沿上向外探头,对平阳公主奶声奶气地道:“娘亲不用担心。”   平阳公主知道她懂事,可她越是懂事平阳公主就越是不放心。   平阳公主忍不住,踮脚同抓在了窗沿上,喋喋向曹盈嘱咐道:“盈盈若是在宫里受了委屈,就去与舅舅说说,或是寻外婆的庇护,千万不能把委屈藏在心里。”   她又长篇说了许多话,她说一句,曹盈便点头应一句是,小脑袋点得如小鸡啄米,煞是可爱。   原本因要与曹盈分开,而伤心到一夜没能入眠的曹襄因她的可爱,沉郁心中的难过也散了些。   他没法扒上窗沿,只好隔了些距离仰头向曹盈道:“你在宫中等等我,舅舅不是在求贤士吗,我也要想法儿去。”   “志向倒是不小,还敢说自己是贤士。”曹寿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嘴角噙笑:“那你可得加倍努力了。”   马车终于往皇宫方向去了,将将入宫时又停下来了一次。   曹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刚要隔着门帘询问车夫怎么回事,就见一个小小身影钻进了车厢中。   是霍去病。 第24章 礼物 那些不是送我的   曹盈本是抱着猫儿与周先生坐在车里的,霍去病忽地进来,他们都没料到。   然而曹盈一见了霍去病,眼中就溢出笑意,乖巧地唤了他一声“霍哥哥”。   猫儿也仍记着他,舞着小爪子“喵喵”两声。   周先生看两个孩子皆是笑盈盈,似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又向窗外看看,发现已近皇宫了,便拢了拢袖子,道:“你两说着话,我先回了。”   他方才一路与曹盈讲了许多养身之道,曹盈知晓他是个真诚待自己的好人,就又礼貌与他道别。   周先生踏布履走了,霍去病坐到了曹盈旁边。   车夫重甩鞭驾着马车向皇宫方向继续驶动,曹盈想多与霍去病待一会儿,便刻意吩咐着慢些行。   等入了宫,她就得去拜见太皇太后了。   马懒懒走着,车轱辘也一圈圈慢慢转着,曹盈只看着霍去病,心中便涨出了满足感。   将近一个月没见了,曹盈觉着霍去病似乎又长高了些,又或是因他腰背比以前板得更直了。   只是如今春寒未褪,霍去病就穿着身轻薄到透肉的布衫,看着都觉得冷,她怕他这样冻着,劝他道:“天冷,霍哥哥穿得少了。”   “我不冷。”   霍去病以手作扇,笑着向他自己又扇了扇风,解释道:“先前舅舅他们训练,我跟在后头运动了一番。穿多了就活动不开了,即便只穿这一身,我也出了身薄汗。”   他狡黠地向曹盈眨眨眼,坦言道:“母亲现下怕是以为我仍与舅舅训练着,但我听说你今日入宫,思念得厉害,就偷跑来见你了。”   卫青因上次被馆陶公主谋杀未遂,也得了刘彻对阿娇母女两出于报复性而对他给出的补偿。   金银宝物且不谈,最叫卫青高兴的就是他被从上林苑调入宫中,在刘彻身边做了亲随侍中。   作了侍中可日日与卫子夫、卫少儿两个姐姐相见,又可学到许多东西,听闻这个消息时,卫青简直是喜不自禁。   同样被提拔的还有临危仍不弃他的公孙敖。   刘彻颇欣赏公孙敖的义气和胆魄,然而更多的仍是借提拔他们与太皇太后博弈,瞧瞧如今太皇太后的态度。   但宫人们和刘彻身边的亲随们是揣度不出他这样心思的。   他们只见卫家卫子夫有孕后,卫青一飞冲天成了侍中,连带他的好友公孙敖也被提拔了,便都好意去对卫青。   卫青性格本就温和,很快就融入了刘彻亲随的圈子们,又凭着在上林苑练出的好身手,很快就带着宫中侍卫们操练起来了。   霍去病说了些与舅舅卫青训练的事儿,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他念起了他这些日子对曹盈的担忧。   他自卫青那里早就听说曹盈被馆陶公主那些仆从害得也受了伤。   然而卫青被搬上马车时,已经差不多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了,不太清楚情况,也只是公孙敖向他说的曹盈为了救他流血了。   他再将事情转述霍去病的时候,自然就更说不清伤到哪里,伤得轻重了。   越是不清楚就越引担忧。   霍去病担心到了今日,若不是母亲卫少儿怕卫子夫又受阿娇为难,压着他不许他随意离宫,他早就想回平阳侯府确认她的状况了。   结果方才一见她笑颜,他竟就全不记得了。   他有些懊恼,笑容消弭,凑近了些曹盈。   霍去病执起曹盈的手,先翻看了她的手掌。   小手仍是细腻白嫩,看不出什么。   然而觉出了曹盈的寒冷,他就干脆将曹盈的手合在自己手掌中,只一双眼忧虑地瞧着曹盈。   曹盈缩了缩脖子,不知他这么看自己是为什么,声如细蚊地问他道:“怎么了?”   明明他抱着她行走时,她都不觉得有什么,但忽得靠得这么近了这样对视着,竟叫她有些不自在。   曹盈有些懵懵地想着,大约是霍去病身上热气有些重,与她已适应的天寒相冲,才叫她不适应的吧。   “舅舅说你也伤到了,是哪一处,叫我看看。”霍去病没看出哪里不妥,就直接开口问她了。   “只是皮外伤,已经长好啦,不用看了。”曹盈不大想叫霍去病看到还留有痕迹的伤处,小声嘟囔着敷衍他。   她刻意让平阳公主梳了她的前发下来,也就是扭捏着不想叫他看见了。   “不行。”霍去病板起脸,态度强硬地说:“你得叫我看看,我才能放心得下,我都连做了几日噩梦了。”   曹盈听他这样说,心中无奈,只能应下。   她抽了抽手想要自己撩起刘海给他看看,但没抽动手,只好眨着眼告诉他,让他自己看:“就是左额有个小伤口,真的已长好了。”   霍去病小心翼翼拨开她的前发,瞧到了那处白璧微瑕。   浅粉的伤痕不算显眼,也不太难看,但是霍去病看着却觉得心中后怕——这位置太危险了,若再偏些,怕是就要伤到眼睛了。   他瞧着她澄澈的褐眸,唇抿成一条线,前些日子因舅舅卫青受伤而对阿娇母女俩生出的愤懑再次涌上心头。   然而受害者却向他劝慰道:“别生气了,我真的没什么事。”   霍去病轻轻叹了口气,他如今也没有能帮她出气的本事,生气更多是对自己的无力。   二人能亲近的时间不剩太多了,霍去病把她上次遗落的小巧玉环还给了她。   这玉环被霍去病作主体,串成了一条项链。   他还特意打磨了些好看的小石头,磨成了小巧圆滑的石珠,同样串在了上面。   “迟到的生辰礼物。”   霍去病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你缺什么,喜欢什么,在宫中不好准备,所以礼物寒碜了些。昨日各大家族为你庆生,应都去送你礼物了吧。”   曹盈眼睛亮晶晶地接过项链,没想到霍去病都没法去平阳侯府,竟仍是替她准备了生日礼物。   “那些礼物不是送给我的。”曹盈声音软糯,话却讲得透彻:“那都是给安和翁主的,不是给我的。”   霍去病稍愣了一下,没理解意思:“安和不就是你的封号吗,怎么礼物都不是给你的?”   “不是的,若我不是安和翁主,他们必是不可能送礼物来的。说到底他们其实就是看重这么一个身份而已,而不是顶着身份的我。”   曹盈说到这又有些忐忑地问霍去病:“如果我不是安和翁主,霍哥哥仍会送我礼物的吧。”   “当然!”霍去病毫不犹豫的答了是,道:“你可是我最疼爱的盈盈。”   一会儿,距太皇太后居所不远了,马车必须停下了。   曹盈和霍去病也到了分开的时候了。   霍去病抱着曹盈下了马车。   他不好再往太皇太后那里去了,就只能有些不舍地将曹盈交由奶娘牵着。   “等安置下来,我就去寻你。”曹盈见他情绪略有低落,便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向他许诺道。   霍去病见她一本正经地与自己诺言,忍不住笑出了声:“好,你知我就住在我小姨那里的。我答应你要牵着你逛皇宫的,已寻了些好看的去处,咱们一起去看看。”   曹盈与他挥别,这才在奶娘带领下,又一次见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感觉苍老了许多,或许是精神气不如以往的缘故。   她整个人都颓于座椅上,孤独又落寞,倒真像个民间普通老妇。   太皇太后也确实活了很久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两个儿子都已经不在了,又和曾经爱宠的女儿闹到不再见面的地步,硬说太皇太后没受到影响是不可能的。   这些日子她在朝政上也沉默了许多。   但她终归不是民间老妇,听见曹盈被报走入的动静,她便支着那根拐杖,直起背,重立起威仪,向门扉的方向看来。   曹盈按规矩,松开奶娘的手,向她轻轻拜下。   “既是要教养在我身边,便需认真读许多书了。”   太皇太后已经着人将书籍都已经理出来了——当然,仍是道家那套理论。   曹盈倒是并不介意重新学一遍这些道家,毕竟每次学习都能有新见解。   她只是在太皇太后提出为她寻个教识字的师傅时,轻轻摇了摇头。   “我父亲前几个月一直在教我识字,常用字我已会了。”   太皇太后有些惊讶,但还是“嗯”了一声,道:“既是如此,那直接去学理论吧,周先生替你调养身子,你有什么问题也可问他。”   她说完这话,停了几秒,唤了曹盈到身边。   抚着她柔软的发,太皇太后见她不似寻常孩童活泼,缓和了语气道:“每日看看书后就去玩耍吧,到底还是孩子,别闷坏了。”   她稍犹豫又提醒道:“尽量避着些皇后。”   “那每日里,我能过来与曾外祖母多说说话吗?”曹盈念着方才太皇太后表现出的落寞,忽地请求道。   太皇太后嘴张合了一下,宫中小辈们大多害怕她,对她避之不及。   她只当曹盈不过初见她,孩童临时起意罢了,过几天约莫就没有这样的热情了。   然而这种久违的关心还是让她心中一暖,点头露出笑容道:“当然可以。” 第25章 破局 我不是破局人   怀胎不到十个月, 卫子夫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与曹盈的生日只差了四天。   她到底是受的磋磨多了,又因着前些日子卫青被谋杀而惊吓得夜夜不能安睡, 因而早产了。   好在女婴只是稍轻了些, 未有旁的病症。   刘彻虽期望得个儿子作为继承人,但是当看到那弱弱哭泣的女婴时, 血浓于水的牵绊就让他没别的想法了。   他恨不得将世间所有宝物都拢到她身边,换她一个笑颜。   女儿便女儿吧, 至少他成为一个父亲了,民间那些可讥的流言也该消散了。   刘彻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仪了, 只如世间所有新为父亲的人一般,咧嘴笑着,微低了头, 晃了晃冠冕上的冕旒。   玉石碰撞发出清脆响声,引得了女婴的注意力, 她也就忘了哭泣, 微张着小嘴,好奇伸手来抓。   刘彻此刻看女儿,只觉得所有动作都可爱得很,几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骨血中去。   然而才生产了几乎脱力的卫子夫见这一幕仍是忧心忡忡。   她因最近发生的诸事变得有些悲观, 又没能如刘彻盼望那样生下儿子, 担心女儿无知越矩再招了刘彻的厌,便轻声唤刘彻道:“陛下... ...”   卫子夫想说帝王冠冕不可叫孩童玩耍,刘彻却误会了。   “子夫想看看女儿吗?”刘彻欣喜下对卫子夫的称呼都换了换, 从前只是生疏称她卫美人,如今亲近得已经直呼名字了。   他欢喜抱着女婴凑近卫子夫,卫子夫却更不自在了。   她生产后已经净了身子换了衣服了, 但她仍觉得身上有淡淡血腥气,不那么好闻。   刘彻这么突然靠近,让她羞红了脸,颤了颤嘴唇又不好直接说明白了,只得一边打量着自己的女儿,一边偷偷看刘彻,就怕刘彻皱眉。   刘彻的心思全被女儿动作牵动,并没有注意到卫子夫的小心翼翼,只道:“一会也要抱去给母后和老太太看看了,真可爱!”   卫子夫听他提到太皇太后,更受惊吓,颤声问道:“陛下,妾已诞下女儿,是否就要恢复每日晨起向皇后娘娘请安了?”   刘彻一听到阿娇嘴角就下撇,否决了:“你且好生坐月子。朕护着你,不会许她上你这里找麻烦。”   见他不悦,卫子夫心中忐忑也不敢再问了。   虽知道这样做必又叫阿娇记恨,但是她更不敢惹了刘彻的恼,只好强打起精神,又与刘彻说了说话。   等到刘彻因政事必要离开的时候,才被安排下的奶娘听了他的吩咐,要抱着才出生的小公主去与太后、太皇太后看看。   卫子夫这才出声拦她道:“且慢行,我同去。”   姐姐卫少儿见她面上惨白一片,稍一动弹,额上就冒出冷汗,劝道:“皇上既然许了你歇息着,你就不用去了。”   “不可。”卫子夫哪里敢让才出生的女儿就这么被奶娘抱着去见了太皇太后。   在她看来太皇太后完全就是与阿娇一边的,若她不在便为难她的女儿呢?   虽然她也怵得厉害,但是总也还是要勉力护住女儿的。   然而她实在是没法行走,被卫少儿搀着只行了几步便是小腿抽筋,几乎跪倒。   卫少儿实在不忍心,又是开口相劝,可卫子夫性子里有执拗的一面,她决定了要去就是要去的,姐妹俩一时相持不下。   霍去病未进屋中,站在屋门外听了一阵动静,思索一会儿便小跑着去寻曹盈了。   今日阳光好,曹盈被周先生领着出来,正抱着猫儿坐在被花丛簇拥中间的亭子里,看周先生与他自己弈棋,颇为得趣。   还未听见什么动静,她就心中微一动,抬起头来,果然见霍去病正向自己跑来。   他跑得有些急,穿过花丛时,发上还带了朵花儿,来到她身边时小口喘着气,一时未说出话来。   曹盈便将猫儿暂放在了石桌上,自己撑着桌子站起,站在了石凳上,自然地替他将那朵花儿给摘下,别在了猫儿耳后:“怎么了?”   “想借你的轿子给我小姨用用。”   曹盈弱质,虽被周先生安排着多行走以强健体魄,但是到底也要循序渐进,每每行远都是乘太皇太后安排给她的顶小轿子。   此刻那顶轿子正停在亭子不远处。   曹盈了然卫子夫应是生下了孩子了,也没再多问,欣然应下,展颜唤了宫人们挑了自己的轿子跟霍去病走。   两人亲密,霍去病没有多谢她,因要赶时间,只轻揉了揉曹盈的发便匆匆走了。   “小翁主与这位小公子的关系倒是真好。”   她视线久未收回,周先生见了便调笑了一句:“我还担心你对什么都淡淡的,但见你与这位小公子相处时的表现,心便放下了。”   周先生负责调养她的身子,也兼着教授她的职责,这两日与曹盈讲解了几句道家的理论。   曹盈就安安静静听着他讲,他问一句也可答上一句来,甚至还能有些她的见解。   让周先生既感叹她的聪颖乖巧,又担忧她待人接事全无热情。   曹盈敛下眸子,对于周先生所说不置可否。   她知晓道家无为,全部顺其自然行动的道理不太适用自己,然而让她立刻变得奋发向上又不太做得到。   就像她重生至今都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但若是撞上了卫青被害,她还是要筹谋相救的。   “我也不是全不争的,总是会遇到需要争的时候。”   她仰起脸望着周先生,眼弯弯,温和笑道:“所以我现在要学的是,如何争了就能赢。”   她自石桌上捏了枚先前叫周先生白子吃掉的黑子,点在了角落的一个位置上。   这不算多难的一步,但却是点睛一笔,将被白子围堵的那小片黑子全做活了:“先生自己与自己弈棋,怕是将这一处给忘了。”   不做出这两个眼来,白子若下在这处,这片黑子便都死了。   而若是下在这里,围困黑子的白子便没了活路。   想来不过是因着周先生是在自己弈棋,不会与他自己生出争斗心,于是黑白子没有争起这一处。   确如曹盈所想,周先生算出这片黑白对弈,黑子已活,白子争不过,他便没有再管,只去着眼其他地方的争斗了。   只是周先生没料到她竟懂得弈棋,总不可能是曹盈看自己下了这半个时辰便悟了吧?   曹盈自然笑着将功劳又推给了自己爹爹。   同是道门人物,周先生知晓曹寿可算天骄,只是因体弱才不显山露水。   但曹盈能学会也是一桩奇事,他啧啧舌,叹了句如今孩童天资,道:“有争斗心和欲望才是常情,五十知天命,我如今近七十了仍想着珍馐美食。你未来还长着,有些热情挺好。”   他续上了先前曹盈的那一步,白子领先了一步,便把先前僵持的黑子长龙给吞下了。   周先生暗示般地向曹盈道:“但我觉着行事还是不要全想着怎么赢才好,你赢了那一片,说不得就会输了这一片呢,相持未必不是一种智慧。”   他向曹盈指点道:“这黑子本就是劣势,在棋盘上四处谋着做活,好不容易才争了个平分秋色。角落那处我不去管也是因只寥寥几子,不能冒着失□□长龙的风险去盘活了。你瞧瞧,因你那一步救,反失去了这中央,是不是就不值当了?”   曹盈看着这棋盘好一会儿,似乎如周先生所说,黑子确是已经没了出路——或是她不精此道,才看不出出路在哪里。   然而周先生的隐喻她却是听懂了,干脆没有和他再打哑谜,直接问道:“先生是在说舅舅和曾外祖母在匈奴事上的不同态度吧?”   周先生一愣,他本不过是想要故作高深,抒发些自己的看法。   他是站在太皇太后一边的,不认同刘彻想着起兵事逐匈奴的做法。   如今大汉国力昌盛正是因为信奉黄老之道,与匈奴行和亲安抚之策,国内低税任发展,这才有了府库富足。   虽然厌恶匈奴的贪婪和凶残,但是周先生仍认为相持的状态是最好的,边境驻军防一防,能防住最好,不能防住也就只能哀叹一声,反正匈奴也不会真夺了边镇去,不过是打了就走。   若真的倾国力去去与匈奴拼个你死我活,不说最后成败,国中积累这些年的财力也耗不起,一旦是输了,那怕不是要陷入亡国之地。   这是周先生的内心看法,他不涉朝政中,但是持的看法也还是与大部分道家人相同。   只是对太皇太和刘彻的做法置评,总不好叫外人听了。   隐喻说与曹盈听,他其实根本就没想着让她听懂。   哪知道曹盈不但听懂,竟还直接说出来了。   好在随侍的宫人们都去为卫子夫挑轿子去了,再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他摸摸鼻子,苦笑道:“你倒真是个小精怪,怎么什么都听得明白,可别拿出去与外人说了。”   “先生既然向我说了,那我也需告诉先生。”   曹盈对这件事却很认真:“匈奴本就与我大汉战事不断,被动防御绝不是长久之策。我不是合适的破局人,所以害了这棋盘上的黑子。但我不是,舅舅会是,战匈奴必是会战的。”   周先生被她说得直接呆住了,但却不觉得这会是曹盈自己的看法,只想着怕不是曹寿原也是个主战派,才教了他女儿知道这些。   太皇太后到底日薄西山了,曹寿选择刘彻一道,倒也能理解。   他不愿与曹盈这孩子再争,便带了些玩笑地问她:“你说战便战,怎知道会不会胜啊?”   “会胜的。”曹盈抱了猫儿,想起曹寿嘱咐她的话,将后半截“我亲眼见过”又吞了回去,只像个有些固执坚持自己看法的孩子般等周先生的认同。   周先生便哈哈大笑,只道是承她吉言,若真有需与匈奴开战一天,大汉必要胜。   曹盈却是微微嘟起了嘴,那些她本就铭记脑海中的画面仿佛出现在她眼前。   没有谁的吉言会让胜利到来,若真将胜利归功,她想要为未来的冠军侯喝彩。 第26章 拒绝 不过抱抱孩子   周先生牵着曹盈回太皇太后所居的长乐宫时, 曹盈的小轿子已经停在了宫外。   想来是卫子夫已经往王太后那里去了一趟,就带着女儿来拜见太皇太后了。   然而当曹盈目光触及皇后的步辇时,原本的笑容顿时凝住了。   在曹盈预料, 太皇太后不至于降低身位为难卫子夫, 甚至因为卫子夫才为刘彻生下女儿,还会褒奖她。   到底也是太皇太后血脉相连的曾孙女。   然而前提是阿娇不在场。   虽然当着太皇太后的面, 阿娇不至于直接体罚卫子夫,但恫吓或是她稍有动作, 已近失明的太皇太后不一定能看见。   即便看见,念着馆陶公主的份上, 她多半也装作没看到,不会去管的。   曹盈没时间多思索了,头也不回地向周先生道了声别, 用手捏着自己略有些长的裙裾,不算太稳地向宫里抬步跑去。   周先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她如此焦急, 在她身后连连相唤, 让她别摔着了自己,曹盈却是全当了耳旁风。   好在她是没有摔倒,但只不过是跑了这几步路,她的身体就有些吃不消了。   心尖微微刺痛, 才吸进的冷空气也灌入了她的肺里, 裹挟着她本就有的病痛想要闹腾了一番。   还好这几日周先生领着她多在外行走,这疼痛反应来得并不剧烈,曹盈扶着门框缓了缓, 用力得指尖都有些发白。   一会儿,胸腔回暖,这难受终于算是平复下来了。   而她也听见了自屏风后传来, 阿娇嚣张训斥卫子夫的声音。   卫子夫此刻坐在椅子上,抱着女儿瑟瑟如鹌鹑,恨不得将她自己整个缩成一团。   她这次未来得及上妆,素面来此本来就十足得单薄,与艳妆的阿娇一对比更显素静。   况且她才因生产伤身,整个人苍白得有些透明,被罩在浅青色衣裙里,一张素静的小脸就更显得可怜可爱了。   只是可能欣赏她这种美的只有刘彻,在这长乐宫里是无人会怜爱她的。   她也不敢祈盼阿娇对她生出可怜的情绪,只盼着阿娇赶紧撒完火才好。   此刻阿娇站在她面前,她就垂着头受着阿娇的冷嘲热讽,不敢有一句回嘴。   “我道你这一胎能有多金贵,嚣张得这几个月连礼都不来向我拜。结果不过是个女儿,真是白辜负了期待!”   阿娇心中对她生下孩子是有嫉妒的也有害怕的,越近卫子夫产期,她夜间就越不能安眠。   若是叫卫子夫头胎就生下个皇子,她担忧自己的地位都受到撼动。   得知卫子夫生下的只是个女儿,还是叫她松了一口气的。   然而她心下微松,并不意味着她对卫子夫的嫉恨稍减,反倒是愈烧愈烈了。   她晓得有刘彻撑腰,卫子夫必然是不会往她那里去的,但宫中才出生的婴孩不可能不被抱着来见太皇太后,便赌一把卫子夫也会来,先一步守在了这里。   果然叫她等来了卫子夫。   只是卫子夫沉默颤抖的样子还是不能让她满意,那口火气压在嗓子眼,根本不是拿话刺卫子夫几句就能算完的。   侍候她的侍女楚服见她憋闷住了,便轻唤了她一声。   在阿娇向自己看来时,她便对阿娇使眼色,暗示向卫子夫抱着的女儿。   阿娇立刻便反应过来,卫子夫几乎可以算是在冷宫中磋磨了一年,言语上的攻击很难再伤到她。   可如今她不是多了个软肋吗?   拖着才生产的虚弱身子都要护着将女儿亲送到太皇太后这里来看,可见她有多重视。   阿娇唇角上翘,眼中是残忍的恶意。   她刻意缓和了声音,宛如关怀般地问了几句卫子夫生产的不易。   卫子夫从来只被她恶语相向,陡然听阿娇示好,心中没有半点感动,只觉得不安。   她咬着唇微微抬起头,一双雾蒙蒙的美目半睁着,困惑地自下而上去瞧阿娇。   便看到了那针对她女儿毫不掩饰的恶意。   她心中生出惊骇,只听阿娇满意道出了她的目的:“可惜我未能为陛下生下个一男半女,对这婴孩只有羡慕的份儿,卫美人不如将孩儿给我抱抱。”   卫子夫完全慌了,泪水滑出眼眶,颤抖着唇想要拒绝阿娇。   可是楚服在她开口前就拿话堵住了她:“皇后娘娘不过是想抱抱孩子,又不是抢你的,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她的说辞,卫子夫当然是不信的。   若真把女儿交到了阿娇手里,阿娇借口不慎将女儿摔了,或是刻意伤了女儿细嫩的皮肉,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她想哀声去求阿娇放过她的女儿,阿娇却看也没看她,只低眉垂眼瞧着她自己精心保养的长指甲。   这更叫卫子夫心慌,偏偏阿娇此刻故意作出低姿态,太皇太后都不会护她。   她不给阿娇抱抱女儿,反显出她生下女儿便不睬皇后的倨傲。   阿娇便又能有依据罚她了。   无路可走,卫子夫眼中的绝望却渐渐沉淀下来,没有再去求阿娇的意思了。   罚且罚吧,她受的苦也不差一桩了,断不能将女儿交出去!   阿娇见她似决定了,只当她是终于顺从要答应自己了,便笑着要去将她女儿接过。   然而卫子夫躲了她的手,冷声道:“皇后娘娘贵重,我的女儿就不劳皇后娘娘来抱了。”   阿娇见她竟然还敢顶撞自己,心中更恼,表情有些扭曲:“你不给?”   卫子夫不去理她,偏了脸,只将女儿抱得更紧了些。   阿娇脾气暴躁,方才与卫子夫装一阵友好便是极限了。   当下卫子夫不理她,她便恼得直接用手掐住了卫子夫的脸,迫卫子夫不得不看向自己。   而曹盈绕过屏风,所见的正是这场面。   “皇后娘娘!”   曹盈的呼唤唤得了阿娇的注意力。   她松了手,直起身子向曹盈看来,皱眉眯着眼打量她,思索她是谁。   楚服便小声提起她:“是安和翁主。”   阿娇咋舌,她因曹盈得封号的事儿已在她自己宫中发过一次火了。   同是公主的女儿,她就没有过这样的尊荣。   有这一重不满在,眼下曹盈要阻挠她,她也不愿与曹盈客气。   阿娇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嘲讽道:“这是打外头玩闹,终于知道回来了啊。还说是进宫与老太太学呢,长乐宫里连你的影儿都没有。”   “阿娇,是我许她去的。”太皇太后与曹盈温情相处了几日,对她感情深了些,不愿听阿娇为难曹盈:“盈盈不过唤你一声,你怎这么大的脾气。”   阿娇噎住,不好违背太皇太后的意思,狠狠瞪了一眼曹盈,便要继续处置卫子夫。   曹盈小小的身子却是不畏她的警告,挤到了她与卫子夫之间,拦了她。   卫子夫脸上因阿娇方才掐捏,留下了两道血痕,此刻被曹盈这幼童护住,心中又是感动又是伤心。   曹盈知道想要靠她自己说服阿娇不再行凶是行不通的,阿娇根本不是讲理的人。   既然太皇太后不睬卫子夫受屈,那就让阿娇把火力对准自己——太皇太后总不能再视若无睹。   “皇后娘娘这么为难卫娘娘,怕不是忘了先薄皇后无子失位的先例了。”   曹盈见阿娇要撇下自己,继续对付卫子夫,未再思考,直接戳破阿娇最惧的事情。   阿娇瞳孔一缩,犹如被火烫了一下,抓向卫子夫的手抽回了。   景帝时已有了皇后被废的例子。   废后被废了以后不过几年便病逝了,但宫闱之事,到底是不是病逝谁知道呢?   馆陶公主殷殷为她绸缪生子,就常用薄皇后被废的事警示她去讨好刘彻,延绵子嗣。   阿娇烦不胜烦,心知母亲是为自己好才忍耐下来。   她如今专为难卫子夫,便也是心忧往后自己真走了薄皇后的老路,被卫子夫害了。   此刻听曹盈说起这桩事,她顿时大怒,骂道:“才学会了说话便妖言咒我,你好大的能耐啊!”   “我只是在劝皇后娘娘爱惜身份。”   “你还说!”阿娇控制不住了,举起手就要向曹盈打下,却被楚服拦腰抱住。   她心中生出被背叛的感觉,用力去别开楚服的手。   阿娇锋利的指甲划破了楚服的肌肤,楚服却仍不愿放手,阿娇怒道:“你拦我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认同她说的话!”   “她拦你,是因为你不能打我。”曹盈面无表情地向阿娇道。   明明看上去是个任人揉捏的小面团,偏如坚石般横亘阿娇面前,惹她生恼。   火气烧红了阿娇的脸,她全不顾威仪,张牙舞爪向曹盈:“我是皇后,卫子夫我且打得,怎就不能打你了!”   曹盈不为所动,眼也不眨地道:“你教训卫娘娘是正室责妾室,打我却是后妃攻击宗室。”   “呵,伶牙俐齿!你不过是平阳那妮子生出的女儿,我打你只是长辈责小辈!”   “娘娘侍女都晓得的道理,娘娘却不知道。”   曹盈平静地叙述道:“论出身,你是陈家女儿,我是曹家女儿,陈家远不如曹家。论亲缘,我该称你一声表姨,但我行错事也该由我父亲教训我。”   她昂头毫不畏惧地道:“我劝娘娘惜身是因娘娘此刻是皇后,才可如此嚣张向我。但娘娘若是不爱惜自己,往后不再是皇后,我却还是安和翁主。”   有理有据的话仍是没打动阿娇,她向来也是不管这个的,但曹盈这番话本也不是全说与她听的。   果然,太皇太后发话了:“阿娇,曹盈说的没错。你别闹了,回你的宫里去吧。”   阿娇泄了气,泪盈眼眶,只觉得太皇太后果然如今是更疼曹盈了,竟对自己下逐客令。   她又气又悲地带着楚服风风火火走了,卫子夫松了一口气,与太皇太后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捏了捏曹盈的手也走了。   侍女们早在阿娇训卫子夫时就已经被驱走,现在这室内便只剩下了曹盈与太皇太后。   曹盈垂下眸子,向不动声色坐在椅子上的太皇太后走近几步,然后跪了下来。 第27章 贪心 她变得贪心了   太皇太后知晓她身子差, 模糊见小小的身影矮下去,以为她是摔倒了,连忙向她伸手去扶。   但她的手伸到半路, 就听曹盈诚恳向她开口道:“我方才所说全是为了激怒皇后, 求曾外祖母的原谅。”   原不是摔倒,是跪下去了。   太皇太后才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拢在了袖子中,收敛了关心的表情, 问她:“求我什么原谅?”   曹盈不想太皇太后与她心生芥蒂,贝齿轻咬下唇, 没再拐弯抹角,挑明道:“我不该自恃翁主,以宗室身份压皇后娘娘, 惹了太皇太后的恼。”   后妃管不得宗室,那太皇太后算不算是后妃呢?   她攻讦阿娇, 实际却是把太皇太后也带入进去了, 而实际自己这翁主身份也全因太皇太后得来。   只听她最后一句话未再用昵称唤自己,就可见她对自己这番话是不认可的。   曹盈心思百转,说到底太皇太后只是被自己逼得必须表态了,才驱了阿娇走。   自己到底是比不上阿娇从前常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情谊, 太皇太后肯为自己驱走阿娇已然是不易了。   若是此刻不将太皇太后的心结化解, 怕不是往后自己与她的关系都要冷淡下来。   她不愿。   太皇太后眯着眼,视线下落,发现曹盈仍是团在地上一动不动向自己告罪, 终是不忍心了。   叹了口气,她没有说原谅不原谅的,只是关心道:“你起来吧, 地上凉,别跪着了。”   曹盈却没有动作——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有错处需得反思。   赌这一把,逼得太皇太后出面调和,实是在利用了老太太对自己的爱护。   太皇太后这几日对待她不薄,她没有回报,反倒逼太皇太后在自己与阿娇之间做选择   然而若叫她重回方才的境地,为了救卫子夫,她怕是仍会走上这条路。   因而她其实并不后悔。   她只是反思自己为什么想不出个更好的法子才叫太皇太后失望。   枯枝般的手轻压在了她的发上揉了揉,打断了她的思考。   曹盈仰脸,见太皇太后支着拐杖,有些艰难地弯腰向自己,连忙双手合住她的手,自己使力站起了。   “真不知平阳侯是如何教出的你。”   太皇太后的声音宛如叹息:“你想拦了阿娇辱卫子夫,自可以如孩童般向我哭求,怎想的路子却是去惹阿娇生气。”   曹盈没有应声,其实哭求这一路她也想过了。   但她与太皇太后不过几日的情分,她不知太皇太后会否因自己几滴眼泪一句恳求,就帮自己出头。   若阿娇同样示弱,太皇太后会怎样选择?   她不说话,太皇太后却是猜出了她的想法,脸上浮现个浅淡的笑:“你是觉得这样做不成是吗?”   曹盈没有隐瞒,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聪明人总是想得多些,然而慧极必伤,许多时候无需想那么多。”她也不愿阿娇折磨起势正好的卫子夫,只是没得个阻拦的由头,不好去护卫子夫。   但凡曹盈向她求情,她便可以顺坡下了,然而曹盈想的却与她不同。   太皇太后被曹盈助着重新安坐椅子上,忧心向她道:“水满溢,月盈亏,盈盈你这名字寓意是好,但是过犹不及啊。”   感受到她真切的关怀,曹盈更为自己方才冲撞的言语而羞愧。   太皇太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知她捏着自己袖子的手收紧了些,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她笑着拥了拥曹盈:“我听说你喜欢与卫家的外甥一处玩耍,想要帮他维护卫子夫也能理解。春日灿烂,你才为卫子夫出了力,趁着天明且去向她讨个好吧。”   曹盈听太皇太后都已知晓自己与霍去病的亲近,颊上染了些红。   她确是因为霍去病才想着无论如何都需护住卫子夫的,但若换个妃子被阿娇如此欺辱,她怕也不会视若无睹。   “那... ...那祖母,我去瞧瞧就回。”曹盈先前的伶牙俐齿全不见了,含糊又小声地道。   听见小人儿与自己拜别,离去的脚步声渐远,太皇太后这才卸了力,出声唤回了长乐宫伺候的宫人。   “去取些宝饰送去给阿娇吧,安和翁主只是童言稚语,让她别上心。”   宫人应诺离开,回来时却报阿娇因怨不肯收了东西,还说既然太皇太后要护着曹盈,那就别事后再去哄她,她不吃这套了。   力不从心之感便再度淹没了太皇太后,她嘴唇张合到底是没再说出话来。   朝堂之事,她依然可以压着刘彻不得妄动,可自家家事,女儿和孙女的行径她却真的管不了了。   阿娇怕自己,才不敢当自己面胡乱行事,但对自己向她说的话,她是半句也听不进的。   以阿娇如今暴躁的性子,即便太皇太后强压下去了卫子夫,怕也会出现旁的什么人来取代阿娇。   就如今来看,刘彻选谁也不会选阿娇。   曹盈说的其实没错,她也早知道后妃一身全依凭在皇帝身上,她之所以大权在握不过是因两任皇帝均需向她尽孝道。   她先前一时气恼曹盈,正是因为曹盈一番话,把明面上将出现,她却不愿面对的未来甩到了她的面前。   罢了,子孙之福不是她可以擅谋的,若她身去,后事如何也无需她担心。   当初的薄太后没能管得了身后薄皇后被废,如今的她也做不到再为阿娇筹划自己身后她该如何。   总归馆陶公主已经脱离了朝政圈子,刘彻少见她,便能记着些这姑妈的些许好,往后自己这女儿只如寻常贵妇过着便好了。   至于阿娇,她是真的管不了了。   无宠无子,阿娇未来之忧只有她自己能够担着。   太皇太后这么想着,便歪头靠在了椅背上,松了脑中一直绷着的弦。   阳光大好,长乐宫却仿佛沉进暮色中,春鸟鸣声传不入宫中,攀附墙上的花枝藤蔓也不敢试探将花送入窗内。   而曹盈却是乘着自己的小轿子,在小轿子落地后,踏了融融春光,送自己入了满室花香中。   霍去病在卫子夫抱着女儿离开时,拥了许多花枝回来,将卫子夫这宫室内所有花瓶都插满了,那些插不下花朵便直接盛放在了这圆桌上。   本紧闭着的窗户也被他打开了。   春风阵阵带着花香与阳光同来,明媚了先前阿娇在卫子夫心中留下的阴霾,也叫后来的曹盈眼前一亮。   卫子夫将女儿放进了摇车中,正轻晃着摇车,望着桌上那丛淡紫花枝出神。   她回来后没有提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说阿娇同在太皇太后宫中,让卫少儿想要安抚她都不知怎么开口。   但卫少儿知阿娇的性子,也想象得出妹妹受了磋磨,眼下卫子夫不愿说,她便只捉了她空出的那只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暖着。   而霍去病靠在外室门边,垂头皱着眉,也有些烦恼自己的姨母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为难。   他就只能寻些助卫子夫开心的法子,到底是治标不治本。   软乎乎的娃娃便就在这时撞入了他怀里,小小呼了一声。   曹盈的眼自看到窗台上插着连翘花枝的彩瓶,眸光就一直黏在上面。   嫩黄色的花儿开得正盛,阳光下灿灿比黄金,蓬勃的生命力让她心喜得紧,一时没仔细注意路,被门槛绊了一下。   若不是霍去病反应快,向前行了一步接住了她,她怕是要摔得不轻。   霍去病的胸膛并不算柔软,她撞得脑袋嗡了一下,茫然地要向倒了,还好霍去病立稳了,拥着她没叫她倒下去。   “小笨蛋,怎么这么冒失啊。”霍去病后怕地揉乱了她的发,这才放开了她。   曹盈却没多怕,一边以手梳了梳自己的发,一边笑着问他道:“看花看得入神了,是霍哥哥摘了花来吗?”   他怀中的花香味比这室内还要浓郁许多,嗅着好闻极了,她都不愿离远了。   “摘些花讨小姨的笑。你若是喜欢连翘花,明日我带你一起去园子里,折些连翘花枝送去给你。”   霍去病向她先前看向的方向瞧了一眼,便看出曹盈心喜的是什么花了。   “好呀好呀。”曹盈迭声答应下来:“我早起些!”   “倒不用太早,更早些时候我要跟着舅舅去训练着,你若去了便只能枯坐旁边等了,不如我练完再去偷偷唤你起床?”   曹盈早对他的训练有好奇了,只是她才进宫,这几日不好向太皇太后说自己想与霍去病玩闹,才忍了一直没去看。   今日她替卫子夫出头,便是明确了自己的立场。   且太皇太后已知道了霍去病,她也就没什么可瞒的了。   因而她牵了霍去病的衣角,眼巴巴地向他问道:“在哪里训练,什么时辰?我要去看。”   霍去病本是想着让她多睡会儿才刻意拿自己训练这件事告诉她,哪知道小妮子竟还想着特意来看。   “春日清晨寒冷,没什么好看的,你就好好睡着等我去找你吧。”他体贴她身子弱,拒绝了她。   曹盈却是不依的,又向他求了一遍,他只好老实告诉了她地方,又道:“真的是又早又冷,你在屋里暖和睡会儿不好吗?”   “要看,我多穿些便好了。”曹盈连眉梢都染上了欢喜,让霍去病不忍心再推拒她了。   她知晓她是变贪心了,从前只想着往后能帮上他,可现在她却是想他的每桩事都能去亲眼见见。   两个孩童说了一会儿话,终于是叫室内的两个大人听见了动静。   卫子夫一直提着心怕阿娇再来事后算账,此刻误以为是阿娇派人来了,慌得就要站起,却因双腿无力没成功。   卫少儿压着她的肩道:“没事的没事的,这是在你自己宫里,陛下都说护你了,阿娇不会来的。”   但卫子夫依然忧心,若阿娇派人叫她去,她难道就能反抗不去吗?   无奈下,卫少儿便清了清嗓子,向在外的霍去病问道:“去病,是谁来了?”   “是盈盈,我这就带进来”霍去病与她说起话来便忘了将她领进去了,听母亲呼喊这才想着应先把曹盈带进内室说话。   曹盈见他也是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心中好笑,道:“还说我笨呢,霍哥哥也是笨蛋。”   “倒敢说起我来了,你信不信我凶起来会吓哭你啊。”他有些夸张地沉了声,却是把曹盈逗得直笑。   霍去病见状只得摸摸鼻子,明白装凶对小团子是没用了,轻柔牵起她的手,带她走进内室里。 第28章 不重 你抱着我去吧   清晨, 叶片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又起了些风,太阳被压在云层后, 只稀疏透了层冷光下来。   倒春寒, 比昨日怕是还要冷些、   奶娘在外头行了一圈,回来时捧了热乳酪, 看着曹盈一口口吃了,劝曹盈道:“外头冷得厉害, 翁主不若等太阳出来了再出门吧,时候到了我唤你起来。”   “那就晚啦。”曹盈唇上沾了一圈白, 因起早脑袋有些发沉,长睫轻颤着几乎没法完全睁开眼。   但念着今日可见霍去病训练,便强打着精神回绝了奶娘的好意。   奶娘便只好拾掇出了她要外出的着装。   已是春日里, 便是再冷,那些厚重的冬装也不好拿出来了。   为了叫曹盈不被冷着, 奶娘便在她素色的绸裙中替她加了层带绒的小袄, 看着有些鼓鼓囊囊。   见她娇嫩的小脸露在外面楚楚可怜,奶娘又去翻了绸布围巾,将她下半张小脸与脖子全给围了。   “这样是不是没那么好看了?”   曹盈坐在略高的椅子上心忧,却也晃着小腿乖乖任奶娘摆弄完, 这才捏着围巾奶声向奶娘问。   一会儿还要去和霍去病瞧连翘花呢, 霍去病训练怕是和上次一样只着单衣,她穿得这样臃肿与他一道,是不是不太合适?   “翁主好看着呢。”奶娘真心实意地笑着夸了她一句, 叫她不要再担心。   曹盈本来脸盘就小,瓷色肌肤上点漆一双灵动的眼,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 裹得再厚实,反倒显得可爱。   奶娘离远了些看还缺什么,见她手空空接触着冷空气,又去将仍睡着的猫儿给曹盈抱来了:“翁主抱着猫儿一道去吧,也能给手取取暖。”   猫儿被奶娘一番动作,闹得咕噜了一声。   然而感受到曹盈熟悉的气息,它到底是没醒,窝在曹盈怀里稍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就又沉于梦中了。   最后,奶娘替曹盈披了件薄斗篷,便让小人儿揣着猫儿出门坐上了轿子。   风确实大了些。   曹盈缩着脖子,将整张脸都埋入了围巾中,只一双眼含着期待地露在外头,顾盼流光。   不一会儿,她就能隐约看到霍去病与她说的地点了,只是入目多是着甲的禁军侍卫,练起来呼喝声不断。   她要在这些侍卫中寻到霍去病这样一个小小的男孩有些艰难,只得下了轿子,抱着猫儿在他们之间仔细找去。   霍去病如今能够跟着这些禁卫军侍卫训练,也多亏了卫青。   因上次一劫,卫青得封侍中被调回了宫中,但这侍中其实只是个官外加官,显示的是刘彻对他和卫子夫的恩宠。   卫青不愿只受这恩宠,无所作为,才自请了在未央宫禁卫军中做了一名侍卫。   凭性格和身手,他与这些出身富贵任职禁卫军中的侍卫们关系还不错,当然,关系最好的是危机下仍要去救他性命的公孙敖。   有他这一重关系在,霍去病小小年纪非要同来训练基本功,禁卫军们的侍卫也就同意了。   既然说要练自然就要练好,霍去病平日里训练都很认真,只是今天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稍偏僻的一处,一边扎着马步立着,一边想着曹盈会不会来。   心思落在了期待上,姿势就没那么标准了。   但也正因此,小小的轿辇远远行来时,他一眼便瞧见了,展露了个明媚的笑。   卫青同是看见了那轿子上坐着的小人,算是明白自己这小外甥今日训练为何不太上心了。   但他乐于见霍去病与曹盈关系好,便打消了一会儿训导他的打算,缓步走向霍去病道:“既然约了小翁主,今日你就不用练了吧,去带着她寻地方玩耍吧。”   “她就是来看我训练的。”霍去病却眯眼笑了。   曹盈来了,他心思定下来了,也就摆正了姿势。   将双拳落于腰际,小腿和腰背都挺直了,他扎出的马步倒是有模有样的。   只是卫青想不明白,这枯燥的训练有什么好看的。   他疑惑地挠挠头,到底是想不通这样寒冷的早晨,娇贵的小娃娃为何不多在温暖的房中睡一会儿。   搞不懂,卫青也就放下不去想了,招手向曹盈,呼得了她的注意力。   小人儿转得都有些晕乎了。   侍卫们倒是都含笑给她让开了路,但是也不知她到底是要找谁,就只是让她自己转着找。   曹盈本来个子就矮,在这些侍卫长腿间行走寻觅,仿佛是在森林里穿梭,根本连方向都分不清。   还好卫青出声唤了她,知她要找谁了,这些侍卫便各自让了路,叫她看见了卫青与霍去病。   她顿时洋溢出了欢喜,同样挥手向卫青,迈着小步子就要向他那边行去。   可惜她到底年岁小,穿得又有些厚重,即便为她让开坦途,她走得也实在是又艰难又慢。   卫青见状怕她一个不慎就摔倒,快步向她走来,道:“翁主,我牵着你走吧。”   曹盈轻轻摇了摇头,卫青心中升起了些失望。   不过想着也是,他出身低微,与曹盈又不相熟,她不愿也是自然的。   他只在后头跟着,护她行走就好了。   “我矮,又抱着猫儿,不好牵手,卫家舅舅抱着我去吧。”   有些闷闷的声音从围巾后头透出来,卫青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他略惊讶地低头,曹盈正巴望着他将自己抱起来,长睫扑闪不懂他为什么还不行动。   若是牵着,卫青怕不是全程都得弓腰半蹲行走,那多难啊,不如直接叫他抱自己过去。   以为是自己穿得多了看着沉才叫卫青犹豫,她便又解释道:“我不重的,霍哥哥都抱得动,卫家舅舅肯定也能抱得动。”   “我不是嫌翁主重。”卫青憋红了脸,又不知应该怎么解释,便闭上了嘴,蹲下了身。   他还未娶妻生子,便是得了外甥霍去病,他也因着霍去病是个男孩不该娇宠着,从未抱过。   此刻曹盈邀他来抱,他只得把自己想象着当张椅子,用最轻柔的力道托抱起了曹盈。   他不敢过于亲近,身体有些僵硬,让这这姿势显得有些不安全。   曹盈坐在他右手小臂上,只被他左手虚笼着,总觉得没个重心,一不小心就会翻下去,便直接一歪头,偎在了他未覆甲的肩上。   她未觉出些什么,卫青却是紧张得每迈一步都怕她磕在了自己的盔甲上,几乎是平移到了霍去病身边。   霍去病见他这个姿势行来,一直咬唇憋着笑。   等到卫青走到自己身边时,他终于是忍不住了,本想让曹盈夸夸的马步也没法扎下去了,直接歪倒在地,捧腹大笑。   被外甥嘲笑了,卫青的羞恼也发作了:“你小子怎么连舅舅也敢笑,我是不会抱,你来接啊!”   “我自然是比舅舅会抱盈盈的。但舅舅你现下都将盈盈抱来了,放下她不就是了。”   霍去病见他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笑得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的。   曹盈听了也是抓着卫青衣服的布料,轻戳了戳卫青的肩,仰头道:“卫家舅舅,我会走路的。谢你来抱,放我下去吧。”   卫青连忙应下,依然是挺着腰板,直直蹲下将她放着落了地,让霍去病看了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曹盈方才落地,又是一路被抱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见霍去病都笑得要在地上打起滚来了,困惑问卫青:“这就是每日里霍哥哥的训练?”   虽然在地上打滚确实也能活动开来,但是——是不是有点不雅?   卫青更气,凉凉向霍去病道:“你再不起来,往后你就真的每日这么训练了。”   霍去病没受他恐吓,却也到底给他面子,嬉笑着从地上爬起来。   “真没个样子。”   卫青因被霍去病这一顿笑憋着仍有些不解气,可又不知找个什么由头生气,只好道:“既然翁主都来瞧你怎么练了,你还不赶紧重扎马步!”   “诶,我这就练起来,舅舅你别恼嘛。”霍去病尝试不再取笑卫青,笑音却还是自喉中滑出。   卫青恨不得捂了耳朵不听他说,只得一脸正经地训他两句,回身归了禁卫军队伍,不愿再受他笑。   然而他心中却是琢磨着,要不要去向两位姐姐讨教到底该怎么抱孩子。   曹盈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见卫青走了,这才小声去问霍去病:“你舅舅平日里也这么凶的嘛?”   “没有没有,我舅舅他好说话得很。”霍去病不想她误解卫青,扎着马步身子未动,开口为卫青解释了,却仍调笑道:“只是今天见到你开心过头了吧。”   当着她的面,他扎马步不敢松懈。   虽然想要去瞧瞧她看自己的反应,但是若偏头去看,姿势也会变化,马步扎不标准就不好看了。   霍去病不想在曹盈面前丢脸,便忍了没有动作。   然而小人儿却是站起,行到了他身边,唤他道:“霍哥哥你停停,矮些身子。”   他余光见她将猫儿都放下了,正捏着袖子站在了自己旁边望自己。   虽不知是她想做什么,但霍去病也依言止了马步,半跪向她等她动作。   曹盈便稍踮了脚,将他方才翻滚在地上而粘在发上的半截青草摘了下来,又压了压他翘起的发,道:“好啦。”   见他颇期待自己再说些什么,她转动脑筋便如他所愿,夸他道:“霍哥哥训练的样子英气得很。”   真被她夸了,霍去病反显出了些不好意思,跳开了话题道:“我且再练一会儿,你坐坐咱们就去看连翘花,寻些开得好的折去你宫里。”   曹盈应下,然而等霍去病收拾着预备带她离开时,还未成行便撞上了另一出好戏——来领未央宫禁卫军的卫尉李广与来领长乐宫禁卫军的程不识吵起来了。 第29章 优劣 取其长补其短   李广和程不识两个卫尉都曾经抗拒匈奴, 如今又同是禁卫军的长官。   禁卫军中,李广领护卫刘彻的未央宫卫尉,程不识则领护卫太皇太后长乐宫的卫尉。   职责相近又都领兵过, 年岁也都是三十出头, 按理说他两应该比较能合得来。   然而实际上他们却根本是水火不容。   现下这闹剧就是因此闹起来的。   程不识倒未对李广发难,他只是沉默着要将禁卫军属他那一支带走离开, 李广追上来一把扯了他的袖子,阻了他离开。   李广见他道貌岸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骂道:“勿走,你这小人, 竟当我面与陛下说我坏话,你与我解释清楚!”   “放手。”   程不识扯了扯袖子没能扯动,只能皱眉向他道:“我若是小人, 就不会等到与你同拜陛下的时候才说了,直接避了你和陛下说了便罢。”   李广简直要被气笑了, 按程不识这么说, 他还需要谢谢程不识让他在陛下面前丢脸了?   “我李广祖上是名将李信,我更是凭才能入宫当这卫尉的,你怎么敢说我治军不行?”   方才刘彻考虑让他们练兵,程不识就直言李广不适合治军, 气得他当场与程不识吵起来。   刘彻不愿两位名将在他面前斗嘴不休, 便道练兵也只是未来可能的打算,将他二人先打发走了。   结果程不识当真就离开了,陆上也半点没有要与李广解释或道歉的意思。   这让李广恼得吹胡子瞪眼。   程不识却是连眼皮也不抬地敷衍道:“程某出身微末, 这么多年只会带兵,不知李卫尉身世显赫,失礼了。”   “算你识相。”听程不识这样说, 李广情绪稍有平复,攥着程不识袖子的手松了些。   程不识便顺利抽手回来,将后半面一话说出来了。   “但是单论兵事,程某还是不认李卫尉会带兵的,出身与旁人言语与程某无有影响。”   “你!”李广火冒三丈,当着这许多人面,程不识竟还要下他面子,他立刻就要与程不识动起手来。   程不识却先一步退开拉开了距离,向他道:“宫里不能斗殴,李卫尉真想和我切磋也等今日巡视完,离宫再打吧。”   见李广仍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程不识又加了一句:“李卫尉也不想咱们的争论成旁人谈资吧。”   李广闻言,环视了周围一圈。   见禁军侍卫们虽没有说话,但都齐刷刷看着他和程不识的争吵,只得咬牙认了程不识的话:“我记下了,你自己说的切磋,可别赖账了。”   程不识点头,李广只能暂放下,各自一挥手,招呼了自己的人手离开。   两名卫尉都带人离去了,未全看懂这争吵来由的曹盈这才向霍去病歪头问道:“霍哥哥知道他们为什么争吵吗?”   她全听不出个原因,霍去病却仿佛全能理解,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我自然不可能知道程卫尉具体向陛下说了什么,但还是能猜出一些的。盈盈想听吗?”   禁卫军的侍卫们都走了,这地方空旷了下来,风也刮得烈了。   霍去病见她点头表露出想听的意愿,便把她抱起了放在自己大腿上,替她将有些塌下去的围巾重新立起来,措辞应该如何讲。   觉着这样应不会叫她冻着了小脸,他才重站起身,牵起她的小手道:“两位卫尉性子不同,领兵的方式也不同,怕是今日在陛下面前因理念起冲突了。”   霍去病一边向曹盈讲,一边牵着她慢慢往花园里去。   “李卫尉待人接物有些问题,我在陛下身边时就曾见他故作敦厚。私下里却是顺他意的能得他的好,逆他意的则可能会招致他严重的报复。”   李广出身不凡,身手同样强劲,骑射胜过久在草原的匈奴。   他在文帝时就已经有了名气,被文帝亲赞,若当初他随高祖开疆拓土,必是可以封万户侯的。   虽然有些夸张的成分,但是这是出身低微,声名不显的程不识所没法比的。   极高的天资也就造就了李广傲慢而自负的心气,观他被程不识否定后,不管不顾非要程不识给个说法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   只是程不识并非会深究人私德的,不太可能会因为李广高傲的性子就在刘彻面前说李广的坏话。   听他们方才的话,应是两人在领军观念上出现了冲突。   这方面霍去病倒是特意去了解过,便全拿来说与曹盈听了。   李广所领的军队,他就是唯一的核心。   他军中士兵崇拜他的人格魅力,自然乐于为他效死,而李广也愿意让自己军中将士们开心。   每每到了需要寻营驻扎的时候,李广都是怎么方便舒适士兵休息就怎么来,繁杂的士兵和军官考核文书在他那里也是可有可无。   初入行伍的士兵们听了这种传言,自然就乐意加入李广军中,而不是要求严格的程不识军中。   更别提民间还有些将李广吹成神将的流言了。   说什么他勇略过人,即便已经身陷险境也能脱险,即便是匈奴人也佩服这样一位神武福将。   反观程不识,他古板不变通,为了安全甚至要求军队通宵达旦,士兵完全不得休憩,文书修订上更是严格要求。   因而他虽然和李广一样也是当世名将,实际却并不受士兵欢迎。   就这么常被拿来与李广相较,脾气再好,程不识怕是对李广也有些不痛快。   曹盈不通军事,只是大致听明白了两名卫尉领军时的区别。   但她分辨不出哪种更好,就捏捏霍去病的手,干脆向霍去病问道:“那霍哥哥认可哪一种?”   前世里她未听说过李广也未听说过程不识,多半就是因有冠军侯明月悬天,旁的星辰便都黯然无光了。   既然如此,她只去问霍去病更偏向哪种就好了。   “我?”霍去病还没想过由他来的话,应该如何办。   他才刚开始系统学习兵书,真说要领兵作战太遥远了。   但是曹盈既然问了,他也就开始认真考量哪种更合适了。   从前他只想过,这两种领兵方式各自有优劣长短,都不算是最优解,若强要比较,还真不好比。   旁人对李程二人的比较也不一。   刘彻就更喜欢李广这种冲杀在前,士兵皆服的勇将,推着霍去病去与李广学练。   这也是霍去病如今日日训练的原因。   让霍去病如今打好基础,底盘稳了,日后骑马拉弓不容易摇晃,对上匈奴骑射也可不落入下风。   然而霍去病的舅舅卫青最近却是在学程不识领兵的方法。   卫青如今在李广手下任职,但没有借近水楼台去向李广讨学兵法,倒是时常抽空去与程不识说话。   在卫青看来,程不识带兵的好处是胜过李广的。   他直言李广练出来的兵只有李广能带着取胜,且数量不能多,人多心散。   而程不识带出来的兵,秩序严明,即便换掉程不识,只要下任仍按他的法子做,仍可继续御敌取胜。   “说实话,程卫尉武略军谋都比不上李卫尉。”思虑一会儿,霍去病还是比较认同李广的勇武。   但卫青拿来说服他的话,他也未忘记了:“但舅舅与我说,李卫尉和匈奴互有胜负,程卫尉却从无败绩。”   “这是什么缘故?”   曹盈又有些迷糊了,既然李广比程不识强些,那为何程不识从来不败,李广倒还有落败的时候。   难不成就程不识运气好些,遇上的都是些贫弱匈奴?   她的问话还真难住霍去病了。   他年岁小,从来没见过汉军与匈奴拼杀,只靠旁人言语描述并不能推出战场全貌,自然没法通晓这其中原因。   既不知道,他也没有故意装懂,老实向曹盈道:“盈盈问住我了,我也没想明白。”   “那既然霍哥哥知道两位卫尉带兵有长处和不足,为什么不皆取精华,去糟粕呢?”   曹盈长睫颤颤,见霍去病仍在深思,便软声问他。   她是没法像霍去病那样搞明白二者的各自优劣,但却晓得《吕氏春秋》中取长补短的道理。   让李广与程不识互相学习是不太可能了,但既然霍去病想要学领兵的路子,自去学这二人各自长处,弥补短处就不就可了?   霍去病站定,仿佛曹盈一句话将他点醒了,豁然开朗。   若真让他自己琢磨,想必也能琢磨明白,只是花费的时间会有些久。   如今被曹盈点明不必专学程李二人哪一套,他便跳出那个圈悟了。   “盈盈真是个小机灵。”   霍去病蹲身夸她,曹盈却是羞赧地垂头捏着自己的衣角,被他揉了揉头更心虚。   说到底她不过是记着上一世里兄长与她说的话,将霍去病未来会选的法子告诉他,哪里担得起他这声赞。   又行了一阵,他们终于是走到了地方。   这小花园地方有些偏,园中没有什么精心呵护培养出的花,多是迎春、连翘这类自由盛开的花朵。   它们不受约束地开着,不如修剪后的花枝那么美丽,但是蓬勃的生命力感染力极强。   曹盈忍不住凑近了连翘灌木,伸手想要择一朵浅黄小花。   霍去病怕她白嫩的小手划伤了,连忙将她抱着放远了些:“花枝上有些刺,别扎着了,你等我寻一枝给你编个花环。”   他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将木刺都刮去,这才编出花环,轻压在曹盈发上。   及至中午该用午膳时,他又是抱了满怀花枝,将小人儿与花共送往了长乐宫。 第30章 阿武 被梦骇住以后   曹盈近些日子与太皇太后更亲近了些。   因着将入夏, 燥热感加深,老太太身子不太爽利,总是需人陪着的。   虽然老幼二人相处时, 太皇太后与她都不太爱说话, 往往都是太皇太后打着盹儿,她在一旁翻着书看。   偶有蝉鸣恼人, 叫太皇太后皱眉不得安眠,曹盈便会偷去寻霍去病粘杆将蝉粘了, 又为她轻摇扇驱热。   老太太本就只是需要有个人在身边陪伴,醒来时偶尔与她分担心事, 曹盈能很好扮演这个角色,她对曹盈真情实感也就多了些。   从前她身边这样的的倾听者是馆陶公主和阿娇。   可如今她们一个不许再进宫,一个又闹脾气不愿来, 曹盈便自然顶上了这个角色。   但曹盈也知晓她到底不比馆陶公主与太皇太后亲近,还是拿捏着分寸的, 太皇太后每每接见朝臣时, 曹盈都陪在她身边,但不置一词。   听太皇太后与朝臣应对,她倒是对这位实际撑起大汉这片天的老人有了些不同的看法。   太皇太后似乎并不是完全听信黄老思想那一套的。   在曹盈从前想来,太皇太后只是个溺爱女儿, 霸道不归权的昏庸老人。   毕竟前面就有出身儒家的公卿赵绾、王臧二人因提议夺权而被逼自杀狱中。   连带舅公田蚡和太皇太后自家人窦婴都至今无官可当, 皆是因她不喜儒学。   古板又有手段,平阳公主和刘彻都对她有着自年幼时就怀揣着的畏惧心。   曹盈愿意多陪伴太皇太后,也只是因那日见老人露出的寂寞神情, 一时冲动。   直到这一日午后,太皇太后坐在椅子上沉沉睡着,曹盈也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时, 忽听太皇太后惊呼着“阿武,我的阿武”。   曹盈的瞌睡都被驱走,不知晓太皇太后到底是在唤谁,只当她是被梦给骇住了,连忙起身上前:“曾外祖母,您怎么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捏住老太太胡乱挥舞的干枯手臂,却被太皇太后反将手攥住。   捏的有些紧,有些疼。   但曹盈忍着没有说,仍叫她抓着自己的手,只关切地想要呼她回神。   然而太皇太后却像是被梦障住了,即便听了曹盈的呼唤也未清醒,但是流下两行泪道:“阿武啊,娘如今只能指望你了。”   听她这么自称,曹盈才明白过来她口中的阿武应该是早就去世的梁孝王刘武。   只是她话中含义,曹盈仍是没懂,只得任她抓着自己的手哭喊了这一会儿。   好一段时间,她才平静下来,有些恍然地问道:“阿武,你还在吗?”   “曾外祖母,我是盈盈。”曹盈没有告诉她她口中阿武早已逝去,只是乖巧地向她道:“如今已是建元四年了。”   “建元年……喔,已是建元四年。”太皇太后这才如回到人世,脱离了方才的梦魇。   她放开了曹盈,依在椅背上,就着窗户的光,仿佛寻光般向窗户看去。   曹盈则是瞧着自己肿起的手腕,轻轻吹气,想要把这灼痛感吹去。   太皇太后听觉灵敏,也知自己方才大力抓着她怕是伤到她了,   曹盈不说更叫她心忧,太皇太后收了目光,关切她道:“若伤到了,我唤人替你上些药。”   她说着就要喊在外头伺候的宫人进来吩咐,曹盈却是阻她道:“不必了,只是有些红,不用上药的。”   这红肿应该一会儿就会消了,若真上药带着身伤药的味儿去见霍去病,他怕是还要为自己担心。   太皇太后也没有勉强她,只是沉默一会儿,问她:“你听到我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吗?”   “曾外祖母像是在呼唤外叔公的名字。”   太皇太后抿唇,抚着额头长叹:“我从前以为最难捱不过是慎夫人她们几个欺我眼盲羞辱我的时候,却不料如今光景更磨人。”   “您如今膝下孙儿众多,又说一不二,怎么会觉得磨人?”曹盈不解太皇太后怎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太皇太后扯动嘴角,眼角却仍是下落的悲态:“孙儿到底与我隔了几层,从不与我亲近。我的启儿和阿武又都走在了我前头,嫖儿也不能见我,生活如何不磨人?”   “曾外祖母若是想见女儿了,可以唤窦太主进宫说说话的。”曹盈听她悲叹,主动向她提议。   然而她的提议被太皇太后回绝了:“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见她离了这圈子,没有让她再回来的道理,不见也就不见了。”   她言行的矛盾更叫曹盈不懂了,但未轮到她提问,太皇太后就主动问她:“你怎么会如此提议,嫖儿可就是支使害了你差点毁容的人,你不恨她吗?”   “曾外祖母已经罚过她了,我便不恨了,只是盼太主不要再做出混事了。”   曹盈确实已将这段抛下了,毕竟她受的伤害不重,只额上那道伤,如今已没了痕迹,还是她自己定主意造成的。   因而她只向思念亲人的太皇太后道:“您若是想见窦太主就邀太主进宫见见吧,不用顾忌我。”   “我若是想见谁就能见谁,那倒是好了。”太皇太后缓缓吐出这口气:“我还真想再看看我家阿武,方才那个梦,眼见他走远我又拽不回,直叫人绝望。”   她其实方才在梦中也知不是现实,毕竟她早就盲了,即便刘武仍活着,她也不可能那样清晰地目送他背影行远。   但她只是看见刘武就已经失去思考能力了。   这段时间的孤独虽有曹盈分担,但大多还是由她自己吞下,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   曹盈不知该怎么开解她。   她对梁孝王的故事不算熟,只知道个谥号,不知从何处开始说,才能宽慰太皇太后。   她只得心中记下这桩事,想着一会儿去见霍去病时,也一道去刘彻那里去一趟,借些史籍来看刘武身平。   等了解清楚刘武,她也才好与太皇太后感同身受,共分苦楚。 第31章 书房 需去看看阿娇   曹盈与霍去病往刘彻书房来的时候, 刘彻正在看儒生博士们给他上的书简。   太皇太后厌恶这些儒生,但到底顾着刘彻的喜欢,没有把他们从宫廷中全驱走。   只是自上次太皇太后发威后, 儒生们提交上来的东西也都不敢太过激, 怕再惹了老太太的恼,枉丢了性命。   因而刘彻越看这些书简越觉得无聊, 越看也越觉得愤懑,只觉得敢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书简上全都是些引经据典, 告诉他儒家那一套陈词滥调,说些作为帝王应当有为治国的大道理。   言语中又向刘彻举例匈奴贪得无厌, 南边南越国赵佗垂死正是可趁虚而入的时候。   看得刘彻也想立刻横刀上马去大干一番,但这些书简也就只提出这些可做的事,没有说应当如何做。   只如隔靴搔痒, 越发恼人。   刘彻倒是清楚他们这么碌碌敷衍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太皇太后掌权, 即便刘彻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这些儒生乖觉得很, 知道和刘彻说了也没用,干脆就惜命不多说。   然而这只让刘彻气恼更盛,将被太皇太后压着生出的火气一并算在了这些人头上。   心中恼恨不平,他直接就要提笔去写旨意, 罢免这十来个通篇废话的博士。   这些儒家学者本就是他不拘一格提拔上来了, 要罢免其实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两个小豆丁恰这时过来,知道他正在书房内室里看东西,便乖乖坐在外室喝着茶水吃着点心。   听刘彻怒而说着要将这些人免官, 两人都有些惊。   若是将这些能向刘彻直接递书简的儒家博士都罢免了,那朝上怕是要又让道家占上风了。   这一点刘彻不可能不知道的啊。   果然,刘彻将人罢官的文书都还没写完, 就已经想通了这一层。   他又将笔给摔了,没再说要罢官的事情了。   但记着仇,刘彻仍是着宫人去申斥这些人,告诉他们往后要是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建议,就少写书简来烦他。   宫人们见他气消了些,这才报予他,说是安和翁主和卫夫人的外甥来了。   “这两个小家伙往朕书房里来做什么?”   刘彻有些疑惑,但总归他现在无事可做了,也正要缓解坏情绪,就让宫人把两个孩子领了进来。   霍去病很放松,他跟在刘彻身边的时候不少,已见过几次刘彻发火。   总归火气不是向自己的,他不用担心什么。   曹盈则也不怕他生恼,被霍去病牵着亦步亦趋进入书房,还展颜唤了他一声:“舅舅。”   他俩有模有样地知礼作揖,倒惹得刘彻发笑了:“好啦,寻我是有什么事?”   “曾外祖母方才梦魇说起了梁孝王,好一阵心悸。我不知梁孝王事迹,想自舅舅这里借些从前的工笔史书来看。”   “怎会突然梦起梁孝王?”刘彻眉头蹙起,忽地想起一个可能性,才好起来的脸色又郁沉了下去。   当初太皇太后就想着让景帝这皇位兄死弟及,几乎逼着景帝真将梁孝王立作太子。   若不是朝臣纷纷上书制止,梁孝王又先景帝一步死了,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还真不一定是谁。   如今太皇太后重提起梁孝王,莫不是又动了些不该有的念头?   “盈盈知晓近日都有谁往老太太宫里说话吗?”刘彻不抱多少希望地问道。   虽说曹盈被太皇太后时时带在身边,但一个孩子真能注意记下这些吗?   出乎刘彻的预料,曹盈每每听事都听得仔细,记得也清晰,只是她没记得有谁与太皇太后说什么刘彻坏话。   “仍是那些道家出身的朝臣喋喋儒家不好啊。”   曹盈不明白刘彻的负面情绪到底自何处而来,朝臣一般也不敢从刘彻身上着手说话,都只说刘彻是被儒家那一套蛊惑了。   思索一会儿,她又道出了一桩异常:“前日倒是有个刘姓王族女进宫来拜过了,哄的太皇太后颇为开怀,只是我不认得她是谁。”   刘彻就转头问向伺候的宫人,得知如今在京中可以来的,八成就是淮南王之女刘陵。   刘陵已来京一年多了,只是私下来拜见太皇太后应还是头一遭。   她生得美又放得开,与她接触过的朝臣爵子大多与她有了亲密的关系。   因而刘陵被京中许多贵妇恨之入骨,偏偏又不能拿她一个翁主怎么样,只得更宣扬她的恶名。   刘彻听说过一些这堂妹的事迹,但从前他不过是当堂妹天性好色,没如何搭理过。   然而如果深思她的行为,就会发现疑点。   若真是喜好男色,她在淮南王的地盘当然会更自由些,却偏偏要来京中勾搭权贵。   被她勾搭上的年岁容貌实际都不算上乘,唯一共通点也就是都手握权柄。   若说是为未来计一上佳的丈夫,那也不会与那么许多人纠葛,搞臭了名声如何能有好未来。   现下她又去接触太皇太后,难不成是真有些不可告人的阴谋?   刘彻想到这里越发觉得不对,他可是知道这些与他有亲缘关系的同姓王,实际都不太安于本分的。   刘陵是淮南王刘安的女儿,刘安与老太太又同是道学推崇者,在民间名声也很大,若真要搞些小手段,还真会威胁到刘彻。   要知道他最近冷落阿娇,在老太太看来可并不是什么讨好的举动。   馆陶公主不得进宫后,他也确实松懈了许多。   但如果老太太真动了念头想要改换天日,他被孝这一个字压着,还真没什么法子。   刘彻心中有些焦虑,但也不好与两个孩子说道,只是嘱咐宫人将一些竹简抱着送往长乐宫。   这些竹简写着的自然就是曹盈想看的梁孝王事迹。   然后他才蹲身下来,摸了摸曹盈的头:“盈盈帮舅舅稍注意些,若是那刘陵再来,有什么表现,你都与舅舅说说。”   曹盈眼中露出迷茫,到底是点了头,又补充说:“曾外祖母怕只是许久不见窦太主,心中孤苦,才梦中见了已逝的梁孝王,舅舅不用太担心。”   “我也希望如此。”刘彻听她还来安慰自己,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些笑影:“盈盈在老太太身边陪着,让老太太没那么寂寞,可是帮了舅舅大忙了。”   夸完了曹盈,他又转头向霍去病嘱咐:“近些日子我怕是会少往卫夫人那里去,许久未理睬过皇后我也需得去陪陪皇后,让你姨母不要多思。”   念着才出生不久的女儿刘玥,他到底又加了一句:“玥儿也快满月礼了,宫中必是会大办的。这些日子你也让她参与筹办到这件喜事中来吧,别忧虑过头伤了身了,我总是会护着她母女二人的。”   他不愿见阿娇,可到底阿娇是他的皇后,也仍是太皇太后的心头肉,总不能再让阿娇去向太皇太后告自己的状。   霍去病应下:“陛下决定就好,我小姨和玥儿总归是得了陛下疼惜的。”   刘彻面色缓和,卫子夫性情温良不叫他烦恼,确实让他省心不少。   两个孩子拜别刘彻,见天还未完全暗下来,曹盈便和霍去病一起先往卫子夫那里去了一趟。   卫子夫正拿了个小布偶逗弄刘玥,惹得她咿咿呀呀地摆着藕节似的手臂。   听霍去病转述了刘彻的话,她表情凝了几秒,垂了眼倒没有多少出乎意料的意思:“既然陛下这么说了,那就全凭陛下的意思吧。”   卫子夫神伤不过一会儿,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刘玥身上,重露出个带着忧伤的笑容。   “总归我也和往日无所依不同了,有玥儿在,我这心总是有个依处了。只要皇后不来害我的玥儿,宠爱我是不去争的。”   她话落顿了顿,自嘲般道:“陛下的宠爱,我也是争不来的。”   “小姨别这么悲观。”霍去病抓住她叠放在膝上的手,向她道:“你还有我与舅舅呢。我们家是比不上皇后母家显赫,但也会努力出息让小姨不再任人欺负的。”   卫子夫如今情绪本就敏感,听霍去病这样说,被他感动得立刻就流了泪。   这一幕叫卫少儿看了有些无语,平白来惹卫子夫流泪做什么。   她没好气地向霍去病道:“你看你,非得惹你小姨伤心。小小一个说倒是会说,还敢和皇后母家比了,能不能保证做到啊。”   霍去病被母亲埋怨了,挠挠头没应声。   他哪里能保证什么,保证的话必须做到的,他保证不了自己往后必能成功,只能说是努力去做罢了。   “霍哥哥可以的。”他未出声,曹盈却是见不得他被质疑,即便是卫少儿也不行。   她肯定地说道:“霍哥哥往后会成为一个大英雄,举世无双的那种。”   霍去病听她将自己夸得厉害,有些脸红,却也因她对自己的信任而欣喜,扭头向曹盈眨眨眼,谢她为自己解围。   而卫少儿虽未信她的稚嫩预言,但也高兴于他们两的关系这样好。   卫子夫止了泪水,见他们相处融融,终是发自内心地笑了,还开玩笑向霍去病:“那小姨就要看着我家去病成大英雄了。” 第32章 夜访 您不恼我吗   曹盈再回到长乐宫自己居室时, 已是长乐宫需要掌灯的时候了。   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太阳的余晖仍痴缠着天边残云。   但太皇太后眼睛不好就更厌恶黑暗,长乐宫常不至黑夜就需点亮整个宫室, 光亮倒是很适合曹盈阅读。   只是这些竹简很重, 曹盈试着抬起一卷没能成功。   叹了口气,曹盈呼了位宫人进来帮忙, 把竹简摊开在桌案上,让她能够仔细看看。   梁孝王的事迹记载得很详细。   前几篇大约写的都是他受宠于太皇太后, 几叫大汉真的重启兄死弟及的制度。   虽然是叙述的语句,但工笔史官到底掺了些个人情绪, 认为这是太皇太后对梁孝王的溺爱,不很认同。   曹盈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旧事,思路一转, 却是明白方才刘彻听闻梁孝王时,为什么情绪突兀变化了。   她这舅舅到底是皇帝, 地位又曾被威胁过, 如今被拿捏仍被拿捏在太皇太后手中,什么事都是要想深几寸。   然而曹盈脑海中仍是先前太皇太后惶恐为梦伤心的情状,落寞的老太太让她没法往政斗纠葛上联想。   因而她依然认为太皇太后只是因寂寞思子心切,才梦中如愿得见梁孝王的。   往后看, 则到了七国之乱的这一章。   七国之乱是一桩闹得天下动摇大事, 曹盈上一世读书时就有读到过。   但那本书不是官方书册,只是粗略讲了七国之乱的起因和结果,痛骂了这些逆反朝廷的诸侯王, 过程倒是没怎么写。   原来梁孝王倒是在其中出了大力的。   曹盈看着竹简上铭刻着梁孝王举梁国之力硬是扛住了七国联军的压力,捱到了胜利,心中也随文字描述有些激动。   史官写到这里也没有吝啬溢美之词, 赞了梁孝王的英勇善战,当然更多也是歌功朝廷决断。   曹盈看完这一段抬起头,想要让宫人替换竹简,却发现方才还站在自己左后方的宫人已经不在了。   她眼中透露出了些疑惑,方才那宫人还在呢。   站起身,曹盈又向周围看了看,居室内空空的,只有帷幕被风吹得鼓起的影子,却是哪里都没有那宫人的身影。   曹盈有些发愁,毕竟她确实是搬不动这些竹简的。   正思虑去外面寻他回来,又犹豫天色已晚,她没有宫灯难以寻人时,就听到了有脚步声接近。   以为是先前那宫人又回来了,她便安心重坐回了软垫上。   哪知道确是宫人回来了没错,和他一道来的倒还有杵着拐杖缓缓行来的太皇太后。   曹盈迷茫了一瞬,不太明白这入夜时候太皇太后怎么会来。   瞧向那方才替自己搬竹简的宫人,见他垂头搀着太皇太后走进来,她便明白了些。   看这宫人年纪,应是在这长乐宫任职应该很久了,识得字也知道些过往。   八成是看懂了这竹简上的内容,又知道是刘彻送来的,以为与太皇太后利害相关,便去向太皇太后告密了。   衷心向太皇太后是好,可这误解还真是乌龙,刘彻再如何也不会想到与来针对太皇太后的。   太皇太后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便先支着宫人离开了。   她开口唤了曹盈一声,曹盈便乖巧行至了她身旁。   太皇太后试探着伸出手去,触到了曹盈的发,便笑着揉了揉这蓬松的发。   她自然不会真以为一个小小的女娃娃会打什么坏主意,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曹盈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既然曹盈不会,那即便是刘彻想,也不可能支着曹盈看竹简来图谋。   太皇太后来这也只是那竹简所书是梁孝王,心中一动想要得人能说说才来的。   “盈盈下午去陛下那里了?”   太皇太后温和地问她,曹盈也就诚实说她见了太皇太后梦魇后,心中担心,就去借了些有关梁孝王的书简来看。   “正看到七国之乱那一章呢,梁孝王实在是厉害,以梁国一国之力拒七国之敌。”曹盈真心实意地赞道。   太皇太后听她称赞刘武,表情更柔和了些,似乎只一听旁人说起这个儿子,她就觉得自豪。   但是她嘴上却是嗔道:“那时候可把我吓坏了,七国的大军啊,朝廷的军队尚且不能应付,我家阿武简直是用命在扛。”   她说着又似想起了什么,骂了一句:“都怪周亚夫那匹夫,让他去救援,死活都不去,几害了我家阿武的性命!”   曹盈没有插言,战场上的事对错难以分辨,她又不懂这个,不好作评。   “你借这些书简来看时,陛下可有问些什么?”   太皇太后话锋一转,问起了下午曹盈与刘彻相见的事。   “听我说了您的午间梦魇,舅舅关心了一下您的近况。”   曹盈咬咬唇,没有说谎却也没有说明,有些心虚地将目光挪开。   太皇太后仿佛什么都知道般,听了她的答案不过是听个乐,笑着道:“果然有些聪明是天注定的,若人人都能如我家盈盈般说话,也不会起那么多争端了。”   “曾外祖母知道?”曹盈红了脸,她方才确实起了为舅舅隐瞒的心思,被太皇太后点破实在不好意思。   “我不知晓具体的,陛下的书房我不伸手去的。”太皇太后伸手将她搂了,道:“但是陛下忽地去与阿娇用晚膳,我哪里还能察觉不出呢,这不就是要讨好我吗。”   原本她对刘彻突然的示好还是有疑惑的,但是方才宫人来报她说,曹盈从刘彻那里讨了些相关自己家阿武的书,她便明白了。   太皇太后没听她吭声,猜出曹盈怕是正懊恼于方才对自己的小心思,便去哄她道:“你与陛下到底都还稚嫩,我比你们多度了这悠悠岁月,看得也会比你们远些,你没什么可羞的。”   “您不恼我吗?”   曹盈呢喃着试探她的想法,太皇太后便点点她的额头:“凭你为我去了解阿武这一桩事,我便没法对你生恼了。”   听她这样说,曹盈小小吐出一口气,刚要扬起笑,却又听她道:“阿武也是如你般自小伶俐,讨人喜欢,后头却犯了不少荒唐事。盈盈,你可也得将你的聪明用对地方才是。” 第33章 窦漪房 陛下不可以胡来   太皇太后夸过曹盈后, 就开始用言语敲打她了。   曹盈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思索,虽然是在被教育却觉得心暖。   毕竟现在老太太是在真心实意地教她处事的道理, 比方才夸赞她更叫她觉出了关爱。   这些都是太皇太后多年处事的感悟, 也是一直在封闭环境中成长的曹盈最欠缺的。   她懂得许多道理,却不通人情。   “我从前听人说智者多遭祸殃, 不知真假。但我这一糊涂人却也享福了许多年,眼见那些惊世之星一颗颗地黯淡下去, 总还是愿信些的。”   她的手指摩挲着拐杖上的木质纹路,大约是今夜谈起刘武叫她放开了些心防, 话也多了许多。   “贾谊应算是大才了,提出的谋策便是放到今日,也称得上是翘楚了。可我夫君唤他入宫只问他鬼神之事, 不过三十三岁便郁郁而终了。晁错同样明于道理,又是阿启的老师很得阿启的信任, 却是落得腰斩弃市的结局。”   太皇太后向曹盈举了两例, 道:“盈盈,从他们这两例你就应明白,有些话你即便认为是对的,但若是不合时宜, 也是不能说的。”   曹盈贝齿咬着下唇, 有些迷惑。   她晓得太皇太后教导她是为她好,可心中却没有完全认同太皇太后说的话。   犹豫一会儿,她呐呐开口问道:“我记着您话中这两位应都是儒家的人物, 您是否对他们有偏见才会觉着他们行事不合时宜?”   这两个儒家学者提出的理论实际都与黄老之学相悖,是否太皇太后单因他们一个儒家出身就不认可他们了,曹盈也不知道。   她向父亲曹寿说过不愿学道学后, 就了解了些儒家理论,这两位年代不久远的儒家先行者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们两的理论虽然她只粗看了,还没有研究透。   然而这两位儒家人物身死的是由她却是已经了解过了。   贾谊是因学生坠马忧虑而死的且放在一边不说,晁错的死实是有窦太皇太后的参与的。   文帝时,太皇太后的权力就已经很大了,单看她差点推着刘武作太子就可以明白这一点。   晁错是不被她认可的人,最终在她推动下死去就理所当然了,并不一定就是因不明实事才导致的失败。   且前阵她才杀了两个儒家门生,所有人也都知道她对黄老之学的推崇。   如今太皇太后以儒家两位先辈的失败为例讲道理与自己,是否就带上了个人情感?   “盈盈以为我是在刻意贬低他们吗。”   曹盈没有说,太皇太后从她语气却能猜出,叹了口气道:“盈盈你聪明是聪明,但有时也会显得不够智慧。此刻即便你心中觉得我有不对,也是不该与我分辩的。”   曹盈将话脱口说出后,也稍有些后悔。   若换作以往她是不敢质疑太皇太后所说的,只是今夜老人太过慈祥,才叫她给忘了。   她缩了缩脖子,垂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而太皇太后指她不对后,也没再说话。   屋中一片沉静,只有月光打下婆娑树影被风吹着摇晃,曹盈实在是捱不住这沉默了。   她偷偷摸摸去看太皇太后的神色,却见太皇太后并没有生她气的意思,脸上倒是显出了笑意。   “曾外祖母?”她踟蹰着唤了太皇太后一声,仍是忐忑于她的态度,轻拉了拉太皇太后的大袖。   “你这样没有分寸地问话和害怕,才真像个孩子。”老人听出她声音的颤抖和害怕,没有再僵着场面。   曹盈不知道她这话到底是夸自己还是责怪自己,便小声认了错。   她和蔼向她笑道:“小孩子犯错没什么的,小时犯些错也只是小错,我们这些长辈指导着你改正了,没人会怪你。若大了,你再要犯什么大错,闹得没法收场了,那才叫难呢。”   怕真打击到了曹盈,伤了她的心,太皇太后又补充说道:“虽然你不该直接与我指出,但你指出的内容,其实没什么问题。我对儒家就是有偏见,也不认可它的好。”   “但... ...”曹盈反对的话脱口而出,见太皇太后还有下文要说,念着她方才告诉自己应注意时宜说话,抿唇没有插言。   “我不懂他们讲的那些大道理,什么立规矩崇礼仪定法律,劳民伤财讨不得好,说不得还会引起纷争。我夫君崇黄老一辈子,事事昌顺,即便采纳贾谊的意见也是综合了黄老之说实施的,万民称颂。”   太皇太后对于儒家的厌恶没有向曹盈避讳:“结果到了启儿那里,被晁错蛊惑着去削藩,众藩王和学者都向我告不可未,启儿却一意孤行,非要按晁错说的做,我也就允他试一试,结果呢,七国之乱若不是靠他弟弟用命拦了那许久,朝廷都要被毁掉。”   曹盈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太皇太后说的似乎也确有一番道理,她的想法在脑中转了一圈,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   以史为鉴,且是太皇太后亲经历过的事,她只听了过程,说不出个错来。   “晁错虽说大错特错,但好歹对启儿,对朝廷是忠的,想的那削藩策也是继贾谊那一套,为朝廷考量的。藩王对朝廷虎视眈眈确是隐患,总需要除了的,只是药从来不可下猛了。启儿非要试,我也就让他试了,结果证明是我对了,他不该着急。用无数士卒的死和晁错大夫的横尸为代价,教了启儿一个乖。”   太皇太后将前事说完,便说起了对如今儒家的看法。   她厌恶极了如今这些儒学学者,甚至对启用这些人的刘彻都多不认同。   “与我前面说的两个儒家先生比,如今的皇上请来的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名不见经传,写篇荒谬的所谓惊世之言就可以入宫廷任职,文章尽是恭维皇上,顺着皇上心意来的内容,竟还想着把我这老太太给搬开。”   太皇太后越说越气:“且听他们日日提起匈奴,不知到底是想干什么,那匈奴蛮横异常,便是高祖都无可奈何,如今支着年少的皇上去应对匈奴,怕不是都是匈奴派来害我大汉的。”   她说到这,脸上也带上了些戾气,与先前慈祥全不相同。   曹盈看着她的样子,总算知道馆陶公主和阿娇的蛮横都是传承自谁的了——更是认清了太皇太后这些日子来,对自己是多有纵容的。   只是太皇太后到底明事理,对事不对人,也有那个资本去宣泄这戾气,后二者却只是单纯性格缺陷。   这戾气不是冲曹盈而来的,但还是让她骇住了,身子僵得不敢动,只任老人因心情将手扣在自己肩上。   有点疼,她小小呜了一声。   声音很小,但是还是将太皇太后从思路中惊了出来,连忙松了手。   她还从来没有向旁人这样仔细剖析过自己的想法,一般人不配来听,刘彻也没那个耐心听这长篇大论。   刘彻对她只是表面恭谨顺从,她哪里看不出来,目越盲,心就越亮堂。   “我知道,皇上也不愿意我压着他。”太皇太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说道。   曹盈一惊,虽然明知道日后仍是刘彻稳坐皇位,但是仍不可避免地慌张为刘彻辨道:“曾外祖母,您不要误会舅舅,舅舅对您是纯孝的。”   大汉以孝治天下。   若是太皇太后不满刘彻,起意废他,单凭这“孝”一个字就可以做到。   要知道,王太后的母家可没什么势力,就算田蚡做了三公,只太皇太后一句话便可免了。   朝堂上表面上全是刘彻的大臣,有资历深的可能会为刘彻说话,但是与太皇太后比起来,他们全都是后辈,话语的轻重无法相较。   政治上行不通,那便只能看力量上了。   如今可调控天下兵力的虎符,景帝在临终的时候就已经交给了太皇太后。   刘彻所拥有的,只是在上林苑那一支日常陪他狩猎玩耍的羽林军,远离长安难以调度。   且就算羽林军效忠刘彻,也不可能为此与太皇太后作对,与朝廷作对。   这也是刘彻敢怒不敢言,只能通过向阿娇示好来应对太皇太后的根本原因——他都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忍着。   “我可不知晓陛下如今是个什么想法。他日常请安确实从没有迟过,但那篇奏请避我东宫议事的书简应也是给他过目了的。”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端出了平日不显的威严:“但是他是纯孝还是假装,其实我都不在意。我只知晓我窦漪房是被两位先帝托付照顾这大汉朝的,只要我在一日,陛下就不可以胡来。”   若是刘彻强要逆着她的意思行事会怎样,她没有说,曹盈也不敢问。   她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今夜太皇太后说给她听的这一席话到底该不该告诉刘彻知道。   若是明知道太皇太后的态度还不提醒刘彻,她担心刘彻再度犯错,真的惹得太皇太后动怒废帝。   可若是说了,结果也未必好。   刘彻是会让觉得他自己被威胁了,勃然大怒更要与太皇太后作对,还是真的听进去了,从此以后收敛呢?   曹盈的拳头攥紧,无法做出决定。 第34章 花瓶 你记下没有   心中想着事儿, 曹盈在床榻辗转难眠。   太皇太后先前向她讲的话,明显是意有所指。   自己下午才从刘彻那里回来,太皇太后是知道的, 向自己说的一席话是否就有想自己传递给刘彻的意思。   她揣度着太皇太后的心意, 又权衡比较着厉害,依然彷徨不能决定, 思绪是何时断的都不知道。   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恍然间她觉着她似乎并不是盖着薄毯躺着的了,而是坐拥着厚重被子。   疑问还没从她心中生出, 她只一侧头,便看向了窗外。   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立刻骇住了她。   那曾是她世界唯一风景的老槐树, 正如每每经了寒冬洗礼般,残树枯枝立于院内。   这让曹盈想起了那个叫她心态崩溃的清早。   恐惧让她都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跳动,猛烈撞击着她自己的耳膜。   仿佛她至今为止在霍去病身边所经的一切, 才是她的幻梦一场。   她担心实际上她仍是那个等着死期到来的病弱平阳府女儿——而她的太阳在她不知晓的地方已经坠落。   在这巨大恐惧中,曹盈的耳边也恍惚传来了女子的啼哭声。   仔细去听, 正是那一日侍女戴雪来向她哭诉所说的话语。   她听到侍女提到冠军侯三个字, 终于没法再忍耐了。   想要从这可怕的处境中逃离,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挣扎。   然而这梦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无形之物紧锢着她,让她挣脱不得,还渐渐被胸口的窒息感吞没。   心情的巨大起伏, 让刺痛感自她的心尖漫开, 曹盈却是头一次庆幸起自己的病疾。   借着疼痛的力量,她终于真的从梦境中挣扎出来了,只是觉到自己左腿小腿肚一抽弹, 踩空失重感就随之而来。   她终于醒了过来。   这是她的长乐宫居室,窗帷没有拉着,但因天亮还早, 外头仍是一片黑暗,而居室内夜间点燃的火烛却快烧尽了灯油,烛火虚虚。   曹盈张着嘴喘了会儿气,躺在床上没有动,只能看着这居室的房梁出神,因为她抽搐的小腿肚此刻正酸麻的厉害,完全动不得。   但是为了彻底安心,她需得亲去看看窗外的景象才行。   曹盈实在是怕此刻她才是不清醒的。   然而长乐宫居室的床榻与窗户相距很远,又没有什么光透进来,她根本看不清外头的景象。   缓了一阵,心脏不再与她闹腾了,她便坐起了身。   也顾不得穿上袜子了,她裸足踩在了地上。   在地上脚尖四处点了点,曹盈终于是触到了她的小靴子。   她将小靴子勾了过来,胡乱给自己套上了。   然后她就这么穿着睡时单薄的睡衣往窗边走去了。   即便是快入夏了,这个点也是夜露最重的时辰,总还是透了些寒的。   曹盈却顾不得,借着旁边一点烛火微光爬上了小凳。   踩在凳子上,她终于能够看清楚外面有什么了。   她的居室就在太皇太后旁边,是侧居,室内物什一应俱全,但并没有守门人。   但太皇太后居住的长乐宫主宫室自然是白天黑夜都有人换班看守的。   曹盈远远能看到太皇太后居室门口两个黑乎乎的守卫人影和两盏提灯,那宫室也没完全暗下来。   至于她自己的这边正窗外原本是没什么好看的,只一棵葱郁大树,白日还挡些光。   这枝繁叶茂的大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品种,即便近夏了也没有开花的意思,只在风穿过时叶片发出飒飒之音。   但仅仅是辨别出这并非她曾经院落那棵老枯槐树,就已经让她的心能放下了。   且她的风景也并非一无是处,在她的窗台下,不知是被谁摆了个木质小桌几。   桌几上搁置了个不算太精致的小巧花瓶,朦胧月光下,可见稍有些萎靡的连翘花被插在花瓶中,花枝的高度刚好高出窗沿。   若是白日里自己向窗户这边看来,必然是能看见正生机盎然的连翘花的。   只是她少向窗外看,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甚至都不知道这花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出现在了这里。   但她不知道时间也知道一点——在这皇宫中,只可能有一人会将她喜爱的花送来予她。   曹盈心中微动,一只手撑在窗沿上,探了半身出去,用空闲的那一只手从花瓶中取了一枝出来。   她踩着的小凳因她这样的危险举动发出咯吱响声,有些刺耳。   曹盈因凳子不稳,身子也晃了晃,好在最后小凳没倒,没有摔着她。   有惊无险,曹盈缓缓吐了口气,没有再多做动作,只是手指捏着连翘花的花瓣轻轻摩挲。   花瓣完整无伤,应是没有在这里被久放的,霍去病到底是什么时候折了这些花枝放到这里来的?   她没想出个可能,但是只看着这花儿,她方才因梦生出的惊惶就在慢慢消退了。   凝神一会儿,她放弃了继续思考,放空自己,让脑袋里一片空白,却竟就这么在窗边发呆着,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   直到晨露将她单衣都透了层凉,风一吹,贴在她肌肤上冰冰一片,她才勉强回了神,发现天边已经透露出了光。   先前沉于痴痴中,曹盈此刻才觉这寒气惹得她喉咙发痒,没忍住咳了咳,便止不住了。   抱了簇连翘花的霍去病正向这边来呢,隐约听见了女孩的咳嗽声,眉头一皱,脚下步子迈得也大了。   永乐宫里伺候的可没有年少的小姑娘,只有她家盈盈在这里。   “你怎么这个点就起了,还穿得这样少。”   曹盈仍捂着嘴掩饰着咳呢,就听见了这问话。   她抬起头循声看去,果然霍去病正不认同地仰头看着她。   见小女孩咳得眼中闪起泪光还是没停下,他担心得更厉害了,眉毛简直纠结在了一块儿。   他把花枝暂放在了地上,又抱着那花瓶也放在了地上,自己攀着桌几站了上去,干脆利落地直接翻进了她的房里。   动作干净得完全不像个才几岁的小孩。   他握着小人儿的腰把她从凳子上抱了下来,触手的衣衫凉还带着些潮意,更叫他费解:“盈盈你是何时醒的,怎么衣服都透凉了。”   这可都快入夏了,要是这个点爬起来,早虽然早了点,但是衣衫不至于凉成这样。   曹盈终于止咳了,却一时也哑声说不出话,只一双湿漉漉的眼凝视着他,完全不肯挪开。   这样让她冷着总不是个事儿,但也不能让他来替她将衣服换了。   因而霍去病只能提出去给她将奶娘唤来。   结果他的脚步还没抬起,就发现他被曹盈抓住了袖子,小女孩声音哑却软,绵绵求他别走。   她一撒娇,霍去病就没辙了。   他只好顺着她的心意抱起她,准备将她放到床榻上,再拿毯子捂上,虽不换衣服还是会寒冷,但总归免了再着风。   替她脱去靴子时,霍去病发现他连靴子也穿反了,更是一阵无奈:“盈盈你是摸黑起床的吗。深夜一片黑的,你怎么会想着往窗边去看呢。”   白日里在窗户边看看他还能理解,晚上即便到了窗户边向外看,能看个什么啊?   曹盈仍是沉默没答,只乖巧任霍去病摆弄动作。   见他替自己将毯子掩好,她这才开口问道:“霍哥哥还有事要去做吗?”   “早起也就是和舅舅他们晨练,没什么事,你若有心事就和我说,我今日空一天也没什么。”   霍去病抱胸站在她旁边,一副想要教育她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才好的样子。   “那你是每日里都会在这个点送连翘花来的吗?”   “本来也是为了训练,多行几步路去趟院子,再顺路替你折了花摆过来。毕竟连翘的花季也快到了,趁着它开得仍然好看,多替你折些来看。”   霍去病没否认,只是找了个顺路的借口。   然而他嘴里说着是顺路,曹盈哪里能不知道这三个地方的距离呢。   霍去病为了替自己送花来,等同要在这诺大的后宫里绕了半个圈。   曹盈感动得不行,他做出这样费心的举动竟也从来没告诉过自己,就真的只是默默顺着她的喜欢。   再结合昨夜那个几乎叫她丢了半条命的梦,梦中的内容,更叫她感触了。   有没有他,对她的区别真的很大。   对比的念头一起,曹盈的泪水不自觉就滑落了。   她难得流泪,惊得霍去病以为她是因方才冷着勾起病症了,立刻要去叫人来。又被她出声阻止了:“霍哥哥,我没哪里有事,只是感激你。”   “这有什么好感激的,也就是一簇花罢了,这花所属权按理还是属于陛下的,盈盈如果要感谢,就去谢谢陛下吧。”   霍去病按捺下担忧,信了她的话,却没有接她的谢。   他被她称一声哥哥,护着她宠着她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不单是因花谢你的。”曹盈解释了一句,却没了下文。   她所谢的还有他这辈子能够陪她度过岁月,只是不知怎么说,便只能说一半。   虽然她这样没头没尾地谢,有些不对劲。   可她总不能将昨夜那个可怕又荒唐的梦说给霍去病听吧。   但她没说出口,霍去病却猜出她八成是做噩梦才夜里起的了,主动问她:“可是夜里做梦,被梦里景象吓到了?”   曹盈轻轻“嗯”了一声,没讲她到底做了什么梦,只是心悸着形容道:“非常可怕,几叫我丢了性命。”   “诶,这个可不许胡说。”霍去病听她将命不命的挂在嘴上,半哄半责地向她说:“梦中梦见什么坏事都是和现实相反的,梦醒也就没必要记了。”   稍一顿,他又强调道:“尤其不许因为个噩梦就做出你今天这样窗台那里吹风的事,记下没有。” 第35章 来人 一部献上的书   曹盈没有缠着霍去病留下来陪自己。   心中的阴霾暂时褪去了, 她也就不想耽误他训练了,只是捏着枝花说自己已好了。   虽然只是让霍去病荒废一日的训练没什么事,但是她不想因为自己拖累他。   也是怕开了这样一个头, 她往后都控制不住自己日日缠他。   然而她劝霍去病离开, 他却不太放心让她一个人待着。   毕竟曹盈不肯将梦的内容告知他,他总怕她是有什么心结了。   又反复问了她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 霍去病眼见她的奶娘都端着碗乳酪来了,这才站起身准备离开, 与奶娘打了声招呼。   奶娘有些错愕他这清早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知道两个孩子关系好,她倒也没多问, 只是笑着与他道了声好。   反而是霍去病与奶娘错身而过时,又思虑着拦下了她:“盈盈应是夜里被梦惊得起了,染露了衣服有些潮, 替她换一身吧。”   便是捂了这一会儿,衣服也不见得全干了。   不换了衣服, 湿气还得全钻她身子里去, 赶紧换了恰当。   霍去病担心那小妮子不在乎这些,再忘了换衣服整病了,便由他先嘱咐一句。   奶娘听了一惊,连忙应下。   她也晓得自己这位小主人根本受不得寒, 明白了严重性, 放下了碗,去柜子边为曹盈翻找另一套里衣。   奶娘一边翻找,一边柔声问曹盈:“翁主是做了什么噩梦?别藏在心里, 与我说说就不那么难受了。”   曹盈含糊就说是噩梦,奶娘便笑着逗了她几句。   见有人照顾曹盈了,霍去病勉强放下心。   他回过头预备与她告别, 结果发现她情状戚戚,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催着自己走的小妮子此刻正不舍地伸出手来向自己挥挥,一双眼可怜兮兮地巴望着自己。   那怎么不干脆让自己留下啊。   霍去病眼中闪过笑意,向她许诺道:“盈盈你补个觉,我下午来找你。”   她一听眼立刻亮起来了,有气无力的神色也饱满了些:“好!”   霍去病离开后,曹盈换了衣服,稍洗漱后进了些食物。   原本她就是被惊醒的,睡眠不足,躺在床榻上合了眼,不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次她睡得沉,无梦相扰,快到中午时才醒了过来。   午膳她通常要和太皇太后一起用,奶娘帮她打扮好,便送着她过去了。   曹盈还未走进内室,就听见了年轻女子的笑声。   她有些疑惑,能在长乐宫里这么肆意的人,她只知道馆陶公主和阿娇。   但听声音,这两位都不是啊。   曹盈走进屋内,午膳已经摆上桌了。   太皇太后坐在桌前,还未动筷子,没什么欢喜的表情,但既然没有责怪,就已经说明她没有很反感了。   这更叫曹盈困惑,据她对太皇太后的了解,太皇太后喜静不喜闹,不太可能会允许有人如此嚣张。   而那大笑出声的女子没能上桌,坐得有些远,也正打量着才走入内室的曹盈。   这女子的穿着贵气,初看给人一种明丽的感觉。   但看久了便觉得有些俗艳,满头金饰精美绝伦与粉蓝色搭配的衣裙也是绣工极好,可糅合在一块儿就有些不自然。   金饰通常能显皇家威严,可那身衣裙偏又轻浮,不知她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感觉。   曹盈凝视她一会儿,终于也知道她是谁了——正是昨日自己才与舅舅刘彻说起过的那个刘姓王女。   似乎是叫刘陵?   曹盈不动声色地与她点头示意。   若论起身份来,她这有封号的安和翁主自然是比单一个翁主头衔的刘陵要强些,也就不用刻意行礼相拜。   认出了女子是刘陵,但是曹盈心中的问题仍没有能解开。   上次太皇太后虽说也被刘陵哄得高兴,但刘陵一走,太皇太后脸上笑意也就消弭了,可见高兴也就是高兴一时的。   几句讨喜的话让太皇太后听个乐呵,乐呵完太皇太后怕是都不会记这样一个藩王的女儿。   更别提刘陵的那些风评了。   她的行为举止都败坏了翁主的名声,太皇太后即便真想起刘陵,大约也不会给出什么正面的评价。   要知道,就连馆陶公主都因为私德被太皇太后斥责过。   一个不修私德的翁主,太皇太后怎么可能会对她生出真心喜爱的情绪。   那刘陵今日是凭借什么,才能如此肆意还不被太后问责?   曹盈思索一会儿,视线落在了刘陵身旁放着的那许多竹简上。   按她猜测,多半就与那些竹简有关,只是竹简都绑着绳儿束着,看不到其中内容。   她不好直接去讨要查看,只得乖乖地先坐上桌,预备等着太皇太后开席,然后她再想办法了解刘陵的事。   太皇太后动了筷子,曹盈也开始用起了食膳。   惦记着要关注刘陵,她没怎么吃下,一双眼的视线一直往刘陵那里飘。   毕竟她答应了舅舅刘彻,会为他多注意这位翁主的动向的。   从她身上说不定也可以摸摸她背后淮南王的心思。   还没等曹盈想出办法将话题引到那些竹简上,刘陵竟就先一步说起了那些竹简的话题。   “太皇太后您吃着,我与您再念一段精彩的篇章?”她执了一卷竹简打开,向太皇太后问道。   “不必了。我知晓刘安是个才识渊博富于知识的人,这《淮南子》也确实涵盖了许多道学知识,只是我没有那么喜欢。”   “这是为何?”刘陵见她表现出了不喜欢,方才嚣张的模样立刻就收敛了:“您不是很喜欢道学吗?”   “道学也是要分的。我喜欢的是无为而治,可不是你与你父亲拿出来的高谈阔论一番的那些庄子思维道理。”   刘陵自己是不大明白这方面内容的,只是默默骂了一句送来给她的书简竟没有完全体察到太皇太后的心思。   那些围拢在自己父亲周围的学子们到底有没有点用,搞出部太皇太后不喜欢的书,这不是为难她吗?   刘陵免不了生出了些抱怨情绪,但面上仍需要赔笑脸。   趁着刘陵梗住的时间,太皇太后就和曹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话题。   太皇太后也不避讳着刘陵在场,当场就说起了这部刘陵献给她的《淮南子》。   这部书实质上两年前淮南王就已经献过一次了。   这一次是淮南王照顾着太皇太后的眼睛,刻意寻了人用刀刻出了一部《淮南子》收藏,辗转送过来,让刘陵献上。   任谁都能看得出的讨好。   实话说,这确实是一部不错的书,汇集了许多学派的言论,尤其推的就是道家。   只是淮南王书中所崇的道家说是道家,也就是讲些道理。   政治内核里还是管子所说。帝王需有为那一套。   不过是假借道家之名,用庄子的思想讲了些道理,并没有和太皇太后的心意合上。   而虽然较如今的许多儒家学子来说,淮南王的这一套书中学说没有那么激进。   可到底是与太皇太后想法出现矛盾了。   再想着靠一部书完全获宠,这条路也就走不通。 第36章 合适 无人向她学   太皇太后话里话外, 将淮南王这一次献媚呈书来讨好她的目的给完全撕开了。   那部《淮南子》在太皇太后口里被贬低得没什么好处也就算了,连刘陵近日广交情人的事情,太皇太后也刺了好几句。   听得刘陵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又不好就后一件事来为自己辩白——因为她确实是做了。   她只得不甘心地抓着书的事儿, 向太皇太后问道:“上次献书时,您不是还高兴大赞我父王贤明吗, 怎么这次竟就完全不认同了呢?”   书的内容她是不懂,但是她可是听说过自己父王上次献书时, 在太皇太后这里很得脸的。   怎么轮到她,这书就哪哪都不行了。   听了她的问话, 太皇太后沉默了一会儿,看样子是有些无语。   她实在是没想到方才旁敲侧击说了那许多话,刘陵竟完全没听进去。   一本汇集思想的书, 她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都只会有个度。   让她在乎的只会是献书人的目的。   就像她也不太愿意管刘陵是不是天性放荡喜欢找男人,毕竟不是她的女儿, 她懒得费口舌来说。   但是如果刘陵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单纯, 不单是个人的行为了,她也是要责的。   “上一次,我以为你父是个真正好学上进又纯孝的人。比起其他荒唐抗拒朝廷的刘姓王,他的名声要好不少, 自然该夸一夸, 立他做个榜样。”   她沉声说完这一段,下文却没有立刻接上,似乎是在思索怎样说服比较好。   刘陵有些不耐了, 便又追问道:“我父亲的名望如今仍是很好,还特意为您的眼睛着想,制了书送来, 怎的您这次就不赞了?”   作为淮南王的女儿,刘陵在京中还是很受追捧的。   不论是旁人是为她的身子还是为她的身份,与她说起话来都是客客气气的。   哪受过这种委屈?   因而情绪上来了,她也混忘了她这是在和宫中的老祖宗说话了。   不再刻意掩着声音假作温婉,她尖利的声音就从嗓中挤出来了,刺得听者耳膜都疼:“您这不就是在刻意针对我?”   曹盈忍了忍,顾着礼貌到底是没有捂住自己的耳朵,好心绵声喊了她一句:“表姨,这儿是长乐宫。”   她的声音彷如一盆冷水浇在刘陵头上。   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和太皇太后大喊大叫,她脸霎时就白了,不敢再坐着连忙跪下,措辞着想要如何告罪。   “刘陵。”太皇太后本就是在放纵她,想看看她还能闹成什么样,没想到被曹盈阻了。   听见了刘陵双膝触地的声音,太皇太后却没有就此放过她的意思。   在她说话前,太皇太后冷声止了她后面的话:“我上次夸你一句真性情,你就真当你在我面前可以放肆了?”   上次刘陵来前,还参加了一次馆陶公主的宴席,知道些馆陶公主的近况。   太皇太后嘴上说着不愿再见女儿,但能从旁人口中知道女儿过得不错,心里还是开怀的。   所以听刘陵说许多身份贵重的女子都不愿受馆陶公主邀请,独她不避流言去赴宴了,太皇太后便顺口夸了她一声“不与他人同的真性情”。   刘陵还就真的当太皇太后是认可了她的性格,这次来拜见也就更不掩饰了。   她自以为自己这次携了自己父王特意为太皇太后制的书,还能与太皇太后关系更近一层,让自己父王的宏愿多一分可能性,却没想到是彻底搞砸了。   忧心被太皇太后惩处,她整个人都颤了起来,然而太皇太后却只是让她离开。   刘陵也明白自此之后怕是都失去了再入长乐宫的机会,可她也没有办法让太皇太后改换心意,只得咬着唇从地上爬起来。   “往后你也别去嫖儿那里了,你和你父王心思不纯我懒得管,但是别想着蛊惑着我女儿与你一道。”   她向外走时,太皇太后又加了这么一句,惊得她一个踉跄。   虽然怀疑淮南王心有反意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儿,但是这话由太皇太后口中说出,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淮南王一直收揽文人学者在身边,很有些贤明的名声,又自诩是高祖之孙,出身更正,确实有想要坐上至高皇位的意思。   但是自己父王那头还只是个想法,没有什么动作,淮南王只是派出了她在京中盯着些动向。   而她在京中活动时,也确实是谋着与些权臣贵戚有了亲密关系,试探性地问过几个情人关于更迭皇帝的想法——若有疏漏那必然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   刘陵恐惧自己真的误了自己父王的大事,还牵连他一起受罚,当即就要揽下罪责。   她想说是自己动了不该有的念头,与淮南王无关,若要降罪也请罪她一人。   但是太皇太后却是直接赶着她离开了,没有说要罪罚她的事情。   刘陵一头雾水地被赶出来,站在长乐宫殿门外好一会儿,几将红唇咬出血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一时怀疑是自己的情人中有人出卖了自己,真叫太皇太后拿到了把柄,一时又觉得太皇太后只是言语震慑自己,否则不会轻轻放下。   拿不准主意,又不敢去和情人们商量,刘陵急得泪都要掉下来了,跺跺脚终于是离开了。   她预备还是先去信淮南王,向自己父王讨个办法,是不是最近还是收敛些好。   在那之前,自己那些情人,她是一个也不能见的。   刘陵走了,曹盈的午膳也用完了。   先前刘陵与太皇太后说话时,她就眼观鼻鼻观心地悄悄自己吃着饭,。   此刻见太皇太后有些余怒未消,犹豫要不要请说离开。   她支起身子,歪头向太皇太后那边看了看,见她碗中食物似乎都没有动过,抿了抿唇,先是劝了一句:“曾外祖母,饭菜都凉了,要不要让人热一热再送来给您?”   太皇太后原本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到她的问话,紧皱的眉头送了一松,道:“不必了,一会儿让人来收了吧。”   她说完又合上嘴不言了,看样子是被刘陵气饱了。   踟蹰一阵,曹盈忧她这一餐不食对身子不行,老人年岁大了,最是饿不得。   可她又不知如何劝太皇太后解气,因为其实曹盈还是没太想明白太皇太后现在是在气什么。   要说气刘陵顶撞她也不像,若真只是这件事,太皇太后大可直接罚了刘陵出气就好了。   那就是气淮南王有反心?   但这样的大事,如果太皇太后真的确定下来,不该就这么轻轻放过啊。   只是让刘陵不要再和馆陶公主交往,连斥责淮南王的行动都没有,这是生气的人会做出的吗?   曹盈想不通,但她还是想劝老人家吃饭。   于是她扶着桌子跳下凳子,走到了太皇太后身边,扯了扯太皇太后的大袖:“您气什么大可与我说说,您与我说的话,我都不告诉旁人。”   就连昨夜里太皇太后与她的对话,她也不准备告知第三人了,哪怕是话中直接牵扯的舅舅刘彻。   她想明白了,昨夜太皇太后与她长篇大论,实是对她的信任。   昨日她在窗台前受着凉,终于是想明白了太皇太后昨夜想要教她的到底是什么,也知道了虽然太皇太后没有明说,其实是向她布置下了作业。   贾谊、晁错二人皆是因不合时宜说了实话,一个外放不得重用郁郁而终,一个被人陷害腰斩于市。   如果有些话说出来没用,甚至会导致坏的结果,那即便是真话也不该说出。   就像即便她如今去告知舅舅,太皇太后只要活着就会是他头顶挪不走的阴云,也改变不了什么。   赵绾与王臧已告知过刘彻这一状况了,也告诉了刘彻只有捅穿这云,才能重见天日——结果呢?   他们两的死就是太皇太后给刘彻的警示,自己再去警示一遍根本没有必要,原本就不用她来犹豫纠结。   她需要做的其实是搞明白太皇太后与她讲这一课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将老人布置的选择题正确答案提交上去。   是否要做不合时宜的事,说不合时宜的话——是否要告知刘彻太皇太后才说与她听的话。   曹盈提交了符合太皇太后心意的答案,也将昨夜太皇太后深谈与她的话毫无保留地分析了。   太皇太后绽放了笑颜,欣喜不已。   她确实是想要教曹盈这些的。   只是曹盈太小,即便聪慧异常,太皇太后也没想着让她全明白自己说的话。   按照太皇太后原本所想,如今只要灌输向曹盈这些道理,等她长大些说不定就会明白。   当下她对曹盈的期待其实只是乖巧听话而已,可未料在她没有明说的情况下,曹盈都能想通她的深层含义。   就彷如将老死之树为了传承,不怀抱什么期待地将一颗不太可能存活的种子埋入土中,却意外见小芽儿只在一夜过后,就生机勃勃地冒出来了一样,怎么不叫她自内心生出喜悦。   “我收回昨夜说你不够智慧的话,盈盈,我本没有期待你学会。”太皇太后真心实意地夸赞她,又把她抱进怀里好一阵亲昵。   合时宜,这实是太皇太后在后宫中谋出的求生之学。   只是无人愿意来向她这半瞎的老太太学,只觉得她这一套不过是后宫争宠的小把戏。   即便孝顺如景帝也只会敷衍她说,他要修习的是治天下的大事,更别提旁的子孙后代了。   她的后代皆是龙子龙孙,潜意识便会觉得他们自己做什么都是合时宜的——实是不知即便是皇帝行事,都需要观察时机局势再行动,只以为听得了正确的道理就应该立刻去做。   百家学说对同一件事都常有不同的见解,谁都可以称自己那一套道理是对的,这事上本来就没有全然正确的事情,单只看一个词:合适。   不该削藩的时候,她没能教会景帝这一点,也没能压住景帝行事。   但是如今她却是想要教着刘彻明白不该想着放弃黄老之术,大动干戈反攻匈奴,即便教不会刘彻认清局势,她也能压着他不许动。   既然他们没法做合适的选择,她就直接逼着他们填上自己的答案——这就是太皇太后的想法。   但逼着刘彻不得不乖乖做一个提线木偶,就自然会生出隔阂,于刘彻、于太皇太后都不那么舒服。   朝臣皆言她的霸道,但是老人还是希望有人是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的。   眼见终于有了曹盈能够明白她的想法了,哪怕她还是个稚岁孩童,太皇太后也异常高兴。   她想着往后即便自己不在了,有曹盈这个与自己思路合上来的人在,至少刘彻身边不会全是些劝他动武的家伙,往日的忧愁也散了些。   然而她不知道,在理解了太皇太后的想法后,曹盈才越发不认同太皇太后现在死压着刘彻不让动的行为。   因为她重生而来,已经知道刘彻这一朝就是最合适的反击向匈奴的时机了。   即便她的小将军还没有长成,可能也还没有到大汉最适合出兵匈奴的时间。   但是如果能提前放些权给刘彻,让刘彻现在就能多收集些匈奴情报,对往后的征战也是有利的。   柔软温驯的小女孩被太皇太后抱在怀里,心中想的却和太皇太后所思不一样。   她正在琢磨,如何让太皇太后明白不合时宜的其实是老人自己,甘心放手让刘彻去行动。 第37章 蛀虫 气的是什么   曹盈离开长乐宫前, 太皇太后将淮南王有谋逆心,她却放下的缘由告诉了曹盈。   淮南王本就是太皇太后利用着逼刘彻听话的一个椽子。   因为如果不让刘彻头顶悬剑有危机感,太皇太后也没法像现在这样让刘彻乖顺被自己压着。   总需要打造一个虚拟敌人给刘彻, 又不能太过分。   至于为什么选的是淮南王, 因为淮南王相比其他刘姓王,骨子里就是个文人。   文人即便有野心, 往往也只宣泄于文字上,玩弄些不入流的手段上位, 不会想着动刀兵与朝廷争夺,最后造成无数死伤。   “看他至今的行径便可知道, 他是闹不起来的。”   太皇太后有些好笑地道:“竟想着向我表衷心、表孝心来得到皇位,真是异想天开。他又不是我家阿武,与我无甚关系, 我为什么要拿他换掉我的亲孙儿。”   淮南王自诩什么高祖之孙,想要凭着高贵的出身让太皇太后管他做皇帝, 可不就是在说笑话。   “那您气的是什么?”曹盈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这么多弯绕绕, 听得一愣一愣的。   可她听完太皇太后所说的,才更疑惑。   既然淮南王有野心这事儿都是太皇太后推着造成的,那老太太为什么刚刚那么生气。   单因为刘陵嚣张的态度吗?   “淮南王那边我是没什么好担心,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但是盈盈, 刘陵找的那些权贵情人, 许多是明知道淮南王心思,还和刘陵搅和在一起的。”   太皇太后的笑容消失了。   她其实也没料到凭淮南王这么一个不值一提的椽子,竟真能叫她发现京中藏着的这许多蛀虫。   原来竟有这么多人想着换了刘彻。   其中最叫她心寒担忧的, 就是护送着这次书简自淮南王那里来的人。   “谁?”曹盈也被她的话勾起了忧心,忙去问她,想着往后也需防一防的好。   太皇太后没有立刻说出是谁, 凝视她一会儿忽地问道:“盈盈觉着你外祖母王氏如何?”   话题转得太快,曹盈差点没跟上。   王太后虽说更喜欢她哥哥曹襄些,但那是因为她一直盼着刘彻能有个男丁,单拿出来说,她是对曹盈也很不错。   每每见面,王太后都要和她好一阵亲昵,也时常会想着送些好看的衣服来给她。   曹盈觉得外祖母是很好亲近的。   且说心里话,至少比起太皇太后来讲,王太后温和好说话些,也不需要太花心力相处。   “陛下怕是也这样想的吧。”曹盈最后一句话虽没说出口,但是太皇太后哪里能猜不出来呢。   她叹了气道:“可是王氏哪里有那么简单。若她真的毫无心机,她也当不上这个太后。”   一听说栗姬那边不愿刘荣娶阿娇,就当机立断与馆陶公主约定儿女亲家。   阿娇可是比刘彻大了差不多五岁的,她毫无犹豫地决断了,还将金屋藏娇的传言闹得天下皆知,让馆陶公主和阿娇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   这样一个女人,温和好说话怕是都是表面现象,内里性格如何,连太皇太后都揣度不出。   “我身后,怕是皇上也依然出不了头的,这个女人可不好对付。”   太皇太后感叹向曹盈:“我压着皇上,何尝又不是压着王太后。我虽然糊涂了这么些年,但相比同样不明政事的王太后来说,糊涂总比自作聪明来得好些。”   曹盈有些难接受太皇太后说的话,毕竟这和她对王太后的认知完全是两码事。   太皇太后本来也没想直接就说服她,只是转回了先前的话题,道:“这次刘陵的事叫我生恼,也是因淮南王谋逆的事很可能与王太后所代表的一方有关。”   她可以打压着刘彻,如果真的有必要废帝重立,她也会选一个合适的人选。   但是她不允许王太后那边有人有同样的想法。   王太后他们这些人才是该为刘彻从开始站边到最后的势力,现在就有了反意和淮南王合谋,怎么能不叫太皇太后恼怒。   但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曹盈更觉得荒谬了。   王太后都已经是太后了,原本也是刘彻的亲生母亲,难不成还想着要反刘彻,去得淮南王的供奉?   “倒不是王太后本人糊涂了。”太皇太后以手作梳,梳过曹盈垂下的发,道:“是她那个兄弟。我听说,田蚡与刘陵厮混在一处十分亲密,这次更是不远千里亲自去将书运来,顺道拜见了淮南王。”   “外舅公也不太可能吧……”   曹盈与田蚡见面少,但还是勉强记得那个一张圆脸有点矮的外舅公是什么个形象。   或许私德有亏,但在皇位这样的大事面前,田蚡不该犯浑啊,   可偏偏太皇太后说得很有把握,曹盈都被说得信服了三分。   但田蚡放着好好一个国舅不做,为了讨好一个女人就想着去谋逆——这种事也很荒唐啊。   “谁知他是如何想的。”太皇太后鼻中出气嗤了一声,道:“要印证也简单,今日我驱走了刘陵。明日田蚡怕就要惶恐入宫来问缘由了。你且看着吧。”   收尾的话结束了,太皇太后也没有再和曹盈说下去的意思。   她借口要午睡去了,便离开了。   临走时,她嘱咐着宫人将这次淮南王献上的书简送去给曹盈,只说如果学道理,《淮南子》这本书还是很不错的。   曹盈坐在凳子上,想了好一会儿。   直到伺候的宫人来报她说,霍去病已经来找她了,说是有一个惊喜要报给她听。   记起霍去病与她的约定出游,她这才从思绪中脱出,放下心事,安心去和霍去病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二人同去卫子夫那里逗了逗正醒着的刘玥,然后霍去病有些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要给她的惊喜也在卫子夫这里。   可没等曹盈来猜猜看准备的惊喜是什么,“惊喜”就自己跳了出来。   曹襄本来和霍去病商量好了,为了让曹盈喜出望外,特意在放在室内的水果筐里等了许久。   但他久没有听见曹盈的声音,眼下一听了就心痒难耐。   他立刻也顾不得和霍去病商量的是个惊喜了,像个小老虎一样嗷呜一声,从筐里跳了出来:“盈盈,我兑现承诺,进宫来陪你了!” 第38章 编发 看你的本事   久没见到妹妹, 曹襄跳出来后,直接一个猛虎下山的姿势捉了曹盈,将她揉进了怀里。   兴奋过了头, 又久没有抱过她了, 他动作上没个轻重,直接叫曹盈撞在了她胸口上。   原本孩童的胸口也没什么, 可偏偏他今日还戴了个玉锁。   曹盈磕在了那锁上,发也被他揉得有些乱, 别着的两个珠翠发饰都被他弄掉了一个。   霍去病俯身去将嵌珠滴翠的蝴蝶状玉饰捡起,捏在手里本准备一会儿替她夹上, 可见小妮子没立刻回应曹襄的热情,预感有些不好。   他眉头蹙起,道:“行了啊, 你搂得那么用力,怕不是伤到盈盈了。”   曹襄“啊”了一声, 也意识到曹盈被自己抱着没点回应不正常, 连忙将曹盈放下。   果然,自己妹妹额上磕红了一块,眼中也因生理上的疼痛盈了些泪水,半眯着眼似乎有些晕乎。   曹盈晃神下视线都没与曹襄对焦, 却还是含了笑, 劝慰他道:“没事没事,我见到哥哥也高兴。”   她方才额头撞到了曹襄脖子上挂着的平安锁,脑袋瓜现在都还有些嗡嗡, 话说起来也含糊。   曹襄见状心疼不已,心下更是恼恨,自己竟然刚见面就伤到了心心念念的妹妹。   于是曹盈还没有哭, 痛悔下他倒呜呜呜地哀嚎起来了,虽然没有泪水流下,但却是边嚎边要将那平安锁给摔了。   那哪里能让他给摔了。   这玉锁是平阳公主特意寻人为他定制的,为的是锁他命格保他平安,不论真假总算是个寓意。   寻常的时候,平阳公主怕他玩闹弄丢弄坏了,甚至都不许曹襄戴着。   也就是今日他要进宫来,又要在宫中待好-段时间了,平阳公主才嘱咐着让他戴上了。   可曹襄本来就不喜欢这种玩意儿,也不太信什么锁命格的事儿,拴在脖子上都嫌重,见妹妹因这锁磕红了额头,闹着就扯下了玉锁要掷了。   曹盈蹦跳着拦他不许他扔,这才阻了一阵。   霍去病去外间取了些药膏,刚回来就见曹襄搁这儿闹呢,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快把玉放下,别闹盈盈了。”   “母亲也要为我制玉呢,你若是摔坏了你的玉,怎么再跟我凑一对。”曹襄听了霍去病的话动作稍止,曹盈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曹襄念着玉往后是要凑一对,勉强肯罢休了。   将玉锁往袖子里一揣,他蔫蔫地蹲下,垂头向曹盈道歉:“盈盈,你别这么体谅我,打骂我莽撞我心理还好受些。”   曹盈从霍去病那里接了自己的小发饰,轻拍了拍曹襄的头,引得了他的注意力,抬头看向自己。   她解开了被曹襄弄得已松松垮垮的发绳,将发绳与发饰一并放在他的掌心:“想道歉的话,就帮我把散发扎一扎。”   她半边发都垂了下来,一会儿出去疯疯的总不像样,既然兄长想赔礼,就负责将她散下的头发扎好吧。   曹襄又是感动又是头疼,扎头发这事儿他还真不会,别一会儿扯着曹盈头发了,又叫她疼了。   还是坐得稍远些的卫少儿看着他烦恼好笑,取了个木梳,走过来比划着教他应该如何绑个简单的小辫,又说了好几句不难才叫他稍稍安心。   于是曹盈被抱着坐在了小凳上。   霍去病站在他面前轻轻将药膏涂在她红肿的伤处,细细抹均匀,又吹了吹凉。   而曹襄站在她身后,在卫少儿的指挥下,用最柔的力道梳着她的发,手指不太灵巧地梳过她的发,只觉得曹盈的头发比水流过自己指尖还难控制,慌出了一头的汗。   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算是编完了。   这是他初次编发,编出来的辫子歪歪斜斜,和美观一点也不搭边。   特别是与曹盈没散过的那个小发辫左右一对比,看得他自己都脸红。   曹盈却不在意,对着铜镜含笑将未散过的编发向下压了压,显得两边不那么不平衡了,便别上了发饰。   她脚尖触地正立在地面上,又拉了拉曹襄的衣摆叫他俯身向自己。   曹襄弯了腰凝视着她的眼,忐忑等她意见,于是就等来了颊上的一个吻和道谢:“谢谢哥哥。”   未被嫌弃,曹襄小小松了一口气,愧疚心也差不多放下了,向她展露笑容,道:“盈盈你是不知晓,我这些日子为了进宫有多用功!”   他似乎藏了一肚子话要向曹盈与霍去病说,如今见到二人终于是可以倾诉出来了。   曹襄从他被逼着在学堂里刻苦开始说,日日要独自去听他本不感兴趣的道学课,放了课还要按曹寿的安排去做兵棋推演。   然后又说到曹寿怕他光读书做推演,会成个只会夸夸其词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就又请了个武学师傅日日训他。   “真的是太苦了!清早天还未亮,我就得起了。初时我还以为学武是会向我传授些可以制敌方寸间的真功夫,可等那武学师傅真的来教我了,就过上了隔日扎马步的生活。”   曹襄说到这里怕曹盈不知晓什么叫扎马步,当即就要摆出架势来让曹盈瞧瞧:“就这么扎马步。你看看,有什么用啊,不就是硬磨我的性子吗!练到最后也就是让我练这个,我怀疑他根本就不会!”   “这种姿势可以训练平衡性的。”   曹盈终于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底盘练稳了,往后无论是学马术还是骑射都是有优势的。哥哥你年岁小,又拉不了弓上不了马舞不动刀兵,可不是就只能学这个。”   曹襄愕然,他说这些话本来带了隐晦想要向他们炫耀的心思。   毕竟吃了那许多苦后,他终于是被认可着可以暂放下学业来见两个亲昵的家人了。   虽然是赶时间赶出来的认可,他也根本没学到什么,但是勉强算下来,他算是出师了不是。   ——可是为什么他的妹妹看着倒比他还更懂这其中的道理?   他的心情垮了下来,原本挺得板直的背也塌了。   霍去病好笑地拍了拍他微弓起的背:“可不能想着事儿就练错姿势啊。”   曹襄打量了一会儿霍去病较离开平阳侯府前更挺直的身形,又看了看正轻咬着唇憋笑的曹盈,试探性地问道:“难不成... ...霍去病在宫里也练这个?”   “确实。”曹盈想保持公允,但照顾着曹襄的自尊心还是道:“霍哥哥是自愿每日练的,哥哥你隔日练,能练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只是立久了小腿会有些颤而已,若曹襄真的每日习课还得抽时间来仔细练扎马步,这样确实已经很不错了。   “等等,他每日在宫里练这个,舅舅还让我进了宫与霍去病一起进学——意思岂不是说我往后也得每日扎马步?”   曹襄只觉得脑袋炸开,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他还以为他进宫真的就是可以与曹盈、霍去病二人玩闹在一处呢,原来还有这样一重磨难等着他。   曹盈不知道刘彻与曹襄说的原话是什么,犹豫一下只道:“应该是不用的吧,霍哥哥是全凭自愿才跟着禁卫军练的,哥哥你要是不愿意早上起晚些,再和霍哥哥去舅舅那里上学应也可以。”   “不了。”这个提议确实很诱人,但曹襄一深思就否决了。   若是真的每日霍去病练着的时候他睡懒觉,他必然是要被霍去病远远甩在后面的,那他可接受不了。   因而他沉了一口气,咬着牙根瓮声瓮气地道:“我和舅舅说好了,霍去病学什么我就学什么。既然他跟着禁卫军天天扎马步,那我也每日去。”   “风雨无阻?”   每日里逼自己去训练可不是简单的事,坚持一天两天还行,能不能数年如一日地坚持下来啊?   曹盈怕曹襄只是赌一时的气才答应下来的,便又问了一遍他的心意。   毕竟若曹襄真向舅舅刘彻去说了要跟着禁卫军学习,中途又受不了苦想要不干了,那他们的舅舅再溺爱曹襄,怕是也要发火的。   她可不想看自家哥哥灰溜溜被赶出宫。   “我说出的话不会收回的,说到就做到。”曹襄心中直冒苦水,嘴上却仍硬气。   担心自己生出懒心退下阵来,他又沉重地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我如果没能起来,你就想办法叫醒我。”   霍去病拍了拍他的手背,很靠谱地向他保证:“你放心,如果你起不来,我动用些非常手段也是能逼得你起来的。”   曹襄眼一瞪,两个人太清楚彼此了,实际都是一肚子坏水。   既然霍去病说连非常手段都会用,那怕不是兜头浇凉水给他弄醒没法睡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也不必什么非常手段... ...”曹襄有点怂了,可余光瞥见曹盈正仔细听着二人说话,就又把怂的心思给抛了:“你什么手段都用不上的!我必起得来!”   他想想自己先前进宫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真的熬出头了,如今却是这般光景,心中的委屈情绪实在有点克制不住,又蹲下身要去抱曹盈求安慰。   只是这次他刻意将动作放得又轻又缓,几乎是虚虚抱住的,可见方才的教训他仍是记在心上。   曹盈就自己环住了他的腰,小手拍了拍他的背,道:“哥哥练得厉害了日后就可以保护我啦,为了我哥哥也得好好练哦。”   得了个目标,曹襄动力足了些,还没说出什么感动的话,霍去病就又激了他一句:“没事,盈盈,他就算练出来不行,往后我也能保护你的。”   这下曹襄彻底炸毛了:“不是,霍去病,你如今有亲表妹了,你别来跟我抢盈盈了!”   霍去病不与他争兄妹关系的话题,只是就着他蹲下的姿势拍了拍他的头:“抢我必是会抢的,能不能不被抢走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第39章 外舅公 最后一次帮你   隔日曹盈清早就起了, 原是想去看看自家兄长第一日训练的。   可是奶娘在哺她奶酪时向她道:“怕是不太行,天还未亮的时候,太后宫里的宫女就来找了我一趟, 说是太后要寻你过去。”   “外祖母?”王太后传她过去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可这清早就邀了去也显得太急了吧。   曹盈仍惦记着想要去看看兄长的训练,便问道“是让我立刻就去吗?”   若能晚些去, 她就看完了霍去病与曹襄的训练再过去。   “说是等翁主醒了就立即请去。”奶娘其实也觉着奇怪,自家小主子年纪这样小, 能有事儿会急着找她。   不过主子间的事儿她也不好过问,只是将先前传话宫女透露的信息也说了。   “早间宫女来向我说时提了一句, 好似是昨儿夜里就想要唤翁主过去了。不过太后挂念着翁主身子弱,不好搅了翁主好梦,这才拖到了早间。”   这更叫曹盈困惑了, 太后这么急着寻她会是什么事儿?   她脑中忽地响起昨日太皇太后才向她说的话,心重重坠了下去。   能叫自己这外祖母动容的, 不是相关舅舅刘彻, 怕就是相关舅公田蚡了。   难不成真的如太皇太后所说,自己舅舅田蚡真的和有逆反心的淮南王有不轨图谋之心?   当她走进太后宫里,果然见到了萎靡不振的舅舅时,心中不好的预感终于是成了真   田蚡手里捏着已经被揉得一团软的帽子, 眼下是重重的乌青, 正双腿叉开坐在太后旁边的座椅上,又困倦又愁苦。   明明前些日子日他还意气风发地来看望过自己。   那时他还神秘兮兮地偷塞了些碎金在自己屉子里,教导她说是在宫里吩咐人做事儿, 多次叮嘱都不如一块碎金好用。   虽然话说得曹盈不是很认可,但对于他的关心,她还是很感动的。   怎么如今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太后也正喋喋说他:“真是不知说你什么好!府里美妾还不够多吗, 非去与那刘陵和淮南王扯关系!他们能是什么好人吗!”   田蚡只垂头叹气受着骂,背脊弯成一个痛悔的弧度。   听见通报说是曹盈到了,他这才带着些希冀看过来,声音沙哑地唤她过去。   曹盈一时想着太皇太后警示自己的话,一时又心痛自己这外舅公颓靡的样子,终于还是轻吐出口气走向了他。   “盈盈啊,听说老太太训斥刘陵时你也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淮南王真有反心?老太太捏着证据了?”   田蚡措辞一会儿没开口,王太后已忍不了直接唤着曹盈问道。   曹盈咬咬唇,没有将太皇太后剖析给自己的心迹说出来,违心道:“我也不知晓内情,只是昨日表姨和曾外祖母争吵起来了,曾外祖母就发了火。”   “争吵起来?刘陵还敢与老太太顶嘴?”王太后惊住,一个小小的翁主竟敢与太皇太后斗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脑子。   “曾外祖母斥责了表姨和淮南王这次以《淮南子》邀宠的行为,觉着他们心思不纯。表姨不服争辩就更惹恼了曾外祖母,这才不许表姨再求见她。”   曹盈仰头看了看低迷的田蚡,到底还是帮着掩饰道:“外舅公这次替他们送来书简,怕也被迁怒了。”   “只是这样吗?”王太后认真听完,望向田蚡:“你就为了这件事才昨夜大半夜急急来找我?”   若只是顾及情分帮忙送了书,她觉着并不严重。   甚至太皇太后斥责旁的觊觎皇权的人,她还觉得高兴。   田蚡张张嘴,似乎仍有话想说,但犹豫一下还是没说,只沉默地点头。   太后看出田蚡有隐瞒,但也只觉得大约就是田蚡和那刘陵之间私情的事情,不需太重视。   她本以为是田蚡与刘陵一起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结果不过是帮着送了书简罢了。   淮南王有谋逆心思,到底也和她这个弟弟没关系。   因而她表情和语气都缓和了下来,嗔了田蚡一句:“你喜好美色也去寻个良家女子,看看,找个拖累你的净惹麻烦上身。”   事情翻篇过去了,太后放下心,打了个哈欠,说是担心了一夜人乏了,要去再补个回笼觉。   田蚡仍是心事重重地紧皱着眉,曹盈跟着他的脚步,迈步离开了太后宫中,喊住他:“外舅公。”   听见她的呼唤,田蚡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道:“盈盈,怎么了?”   “您若是做错了什么事,就早些主动向曾外祖母和舅舅认错弥补吧。”曹盈忧心地向他提出建议。   她不觉得如今的田蚡与淮南王会是一丘之貉,也不觉得刘陵凭借美色,就能蛊惑着田蚡忘我到去为淮南王奔波。   然而刘陵一出了事,他就急急赶进宫来打听缘由,大概也是真的与事相关。   那么唯一的推断就是他有什么把柄被那淮南王父女给捏住了,逼得他不得不顺意行事。   田蚡失神一会儿,回过神来,就蹲下身平视着曹盈,道:“谢谢盈盈了,但外舅公若说了,那就叫认罪,不叫认错了。况且,也不是什么错误都可以弥补的。”   他仍是想瞒。   为了将曾经犯下的错误深深埋了,就算他需得再犯下一系列错也是没办法的事。   比起现在就为犯下的错付出代价,他宁愿拖着,期望着永远不必付出代价。   曹盈张张口仍想劝,但也知既然田蚡已经决意要瞒到底了,根本是听不进她的稚言。   但一错再错怎么可能走上正确的道路。   曹盈慢慢合上了嘴,松开了自己捏着他袖子的手,退开两步,眼神流露出哀伤和不认同。   “外舅公,我不会告诉旁人您的想法,但是我也不会再帮您了,这是最后一次。”   曹盈垂下眼,试图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平静道:“淮南王的事完全被曾外祖母掌握着。您若是想瞒住过往,又不能明面上拒绝表姨的提议,那就暗里将她得罪太皇太后的事宣扬出去,不许她有出路。”   太皇太后罚刘陵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因为太皇太后仍想着拿淮南王作筏子,拿刘陵看清朝臣的心意。   可是于田蚡而言,刘陵能接触的人多,泄露他过往的可能性就越大。   借着这次太皇太后斥责刘陵,让她出不了头也不能泄火到田蚡头上应该是最好的办法。   太皇太后也只会当是宫里人谁走漏了消息,而刘陵在失去京都中其他依靠对象后,也会把她捏着的田蚡把柄看得更重,不会轻泄。   只是这主意出得让曹盈痛苦,良心上颇受谴责。   因为她牺牲的是太皇太后的谋划,是对自己倾心教导者信任的辜负。   她说完这席话就直接转身离开了,没有再回头与田蚡告别一句。   田蚡仍是愣愣蹲在原地,不知是惊愕于太皇太后对局势的掌握,还是惊愕于曹盈给他出的这个主意。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和渐行远的小人儿往后再也不会有往日亲密了。   他僵蹲在那里很久,直到小腿都麻了,他直接坐倒在了地上,表情仍是空洞一片。   曹盈郁郁回了自己居住的宫室,未进门就听到自家兄长正与霍去病争执。   两人都等着曹盈到来,又都有想要在曹盈面前比比的心思,自然是拿出了十二分精力在训练上的。   谁知道曹盈竟然没来。   这实在奇怪,训练完他们不顾身体上的疲惫,直接就往曹盈这里来了。   结果曹盈也不在。   奶娘说是太后叫了曹盈去,他们也不好往太后宫里去找人,只得安心等着她。   结果就因为方才训练时不同的见解争了起来。   曹襄敬佩李广的英雄事迹,向霍去病一直在念叨他终于见到真人的激动。   霍去病听着头疼,又因没等到曹盈来心情有些不好,便拿话堵了他:“李卫尉要是没经常陷入败局险境,根本也不会有那么多英勇事迹。对于领兵将领来说,只有胜利才能称是光荣。”   曹襄被噎住了,虽然觉得霍去病说的话也有点道理,但是他心中也窝着对曹盈的担忧,又是一直倾慕的李广将军被说,便和霍去病争了起来。   “哪里能有一直取胜的,就连程卫尉也顶多称得上是不败。他那些不败建立的都是在他一味防守上的,要我看,男儿热血如李卫尉那样冒险取胜,也比为了不败而消极来得好!”   “两害相权取其轻?”霍去病可不与曹襄客气说话,两人的关系有什么需争的向来是争到底,争个明白的。   在他看来,李广与程不识领兵方法各有优劣,他会认同优的那面,但不会因为这优点就忽略掉他们两的不足,非给一个人认可。   以一个不完美的人当理想对象,只会阻了他自己成长的道路。   可曹襄只觉得他是故意和自己对着干,立刻绞尽脑汁来夸李广,也就和霍去病争到了现在。   仿佛一定要争出个对错才肯罢休。   然而这争执的结果很快就变得不重要了,因为曹盈回来了,表情沉郁。 第40章 归家 不要因后悔而自伤   霍去病反应快, 先一步迎了上来。   曹盈只不发一言地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胸口,仿佛是在逃避什么。   霍去病与曹襄面面相觑, 稍有些尴尬。   两人练完就赶着过来了, 都没有洗澡换衣服,先前衣服可是都汗湿了啊。   虽说他们两个奶娃娃即便出了汗, 汗味也不重,但小人儿就这么抱着自己, 味道肯定还是明显的。   “盈盈,怎么了?”   霍去病轻声哄她, 埋在他胸前的小脑袋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向。   这就根本无从下手了。   不过曹盈不想说的话,他也没有想要非逼她说的意思, 只想着先让她情绪恢复了,再看她有没有说清楚的意思。   曹襄却没想这么体贴, 见曹盈不肯说, 当即自己就跳脚要去太后宫里问清楚怎么回事。   他不觉得会是他们的外祖母让曹盈情绪低落,只以为曹盈是在旁人那里受了委屈,太后还不知道。   那当然就得由他这个哥哥查出是发生了什么事,再给曹盈出气。   可他刚表达出这个意思, 霍去病就直接抱着曹盈偏身堵了门:“你安生待着, 少去添乱了。”   霍去病想得就比曹襄更深些了。   既然是清早太后寻曹盈去的,那给曹盈难受的即便不是太后,也必然是当着太后面引起或与太后相关的。   曹盈不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 如果她这当事人不想说,多半事情就是她认为根本解决不了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已经解决问题了, 只是她苦恼于她给出的答案不完全正确。   无论是哪一种,他们跑去问太后缘由,都解决不了问题,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他思路清晰,想的确实与真相相差不远了,只是这番心迹没说出来,没有剖析给曹襄听。   就这么一句话拦路不许,曹襄只以为霍去病是上纲上线地针对他。   是不是因他自己没问出来,就也不许自己打听?   但他火气还没涌上胸膛就消弭了,因为曹盈软乎的声音压抑地传来:“哥哥,别去了,没人欺负我。”   她抽了抽鼻子,终于是没有再将脸藏起来,露出了她红红的眼眶:“我就是做错事了,为做错了的自己感到难过。”   这下曹襄也慌神了。   他原地转了两个圈儿,最后在霍去病的眼神示意下,去端了个木凳过来,让妹妹能够先坐下歇歇。   等难过这劲儿过去了,曹盈愿意说出原委了,他们才能想着该如何帮忙。   可她这一伤心就是好多天,心结一直没有解开,让她饮食睡眠都受到了影响,原本已经好转不少的身体状况也又开始恶化。   连周先生都束手无措。   这不是个事儿,眼见妹妹一点点消瘦下去曹襄急蒙圈了,在霍去病提醒下赶紧去求助自己爹爹曹寿。   曹寿那边反应很快。   当日清晨收到消息,曹寿上午就往宫里来了一趟。   他拜见了太皇太后,请将曹盈接回去小住几日。   太皇太后也心疼曹盈不知因何而起的消极情绪。   她已尝试去问过太后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太后那边惶恐下也摸不着头脑,没法给出她一个结论。   不知症结自然就治不了。   太皇太后本来也不擅长劝慰人,听曹寿说要邀着曹盈归家住一阵化解愁绪,关心中自然是答应了下来。   平阳侯府的马车便载着父女二人又向平阳侯府来路驶去。   曹盈坐在爹爹的怀里,未预料会惊动爹爹来接自己,想着该怎么和曹寿讲才能不叫爹爹太担心自己。   其实她也晓得她一直这样下去不好,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   往后她要是总需因各种状况违背自己的意愿做出决定该怎么办?   这种想法其实早就存在过,只是因她这次去帮田蚡而被不断放大。   宽大的手掌覆住了她的一双眼,打断了她的思路。   曹寿语气温和地向她道:“没什么需向我解释的,爹爹只是带你回家跟你娘聚聚,旁的事情都不重要。”   他凑近曹盈的耳边,声音轻柔:“咱们只是归家而已,放轻松睡一会儿吧。”   “归家”这个词给曹盈的安心感比任何催眠曲都来得要好。   伴随着曹寿与她轻声讲起平阳公主为了备她回去准备了多少东西,曹盈终于重新踏入她的安逸梦乡。   长睫未再扑闪,曹寿晓得她终于是睡着了,便也停下了叙述,原本噙笑的脸上终于浮现了忧愁。   曹盈到底是被困在怎样的心事里?   马车终于驶到了平阳侯府前,平阳公主风风火火就要来瞧她女儿到底受了什么苛责。   曹寿抱着曹盈缓步走下马车,无声地向她摇摇头,示意曹盈睡着,就不要问了。   因为这些日子吃睡不佳,曹盈现在的模样很憔悴,平阳公主看着心脏抽疼。   但她也不敢真的将安眠的曹盈吵醒,只能退开一步,想着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总归是邀了曹盈这些日子都在家中住着,她有什么想不通的,这些日子可以慢慢说开了。   曹盈醒来时,天边已是薄薄的暮色,曹寿着人搬了简易的桌椅,正坐在不远处看着书简。   她撑着床铺坐起,看着爹爹凝神研读的宁静模样,一直困扰她的思绪仿佛都被暂时抛开了。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曹寿抬眼向她看来,展颜笑道:“盈盈睡饱了吗?”   曹盈点头,久未有过的安眠让她神清气爽,熟悉的环境也让她放下所有心防。   她手轻轻抚着先前垫在自己身下的长衣,那是属于平阳公主的外褂,还带着平阳公主常用的熏香香气。   难怪她梦中能如此安心。   曹寿走过来,替她将小衣一件件穿好,又抱着她坐下,让她踩在了自己膝上。   于是曹盈就能看到方才曹寿凝神读着的是哪一篇——是道家经典《道德经》里传播很广的那一章“上善若水”。   这章实在太过基础了,曹盈有些不敢信方才曹寿是在仔细看这篇。   她仰脸探询向曹寿,曹寿含笑道:“我方才一直想着,要怎么讲解才能让你接受这一章的内容。”   曹盈知道爹爹必是为她好,才想着与她讲习道理的。   可是《道德经》这一章正是她最厌恶的。   水利万物而不争,而她已经恨透了不争这个想法。   “盈盈似乎对这个不争有些误解,至少在爹爹看来,只是看处什么样的境地争与不争。”   曹寿看出她的排斥,向她解释道:“爹爹崇道家,可要是真的什么也不争,也没法娶到你娘亲。”   “那爹爹到底是想让我争是不争?”曹盈被他说得糊涂了。   “爹爹说过不干涉你的想法,只是希望你学水的一点。无论面对危局如何选择了,都不要纠结于已决定的事。就像水无论是选择东流至海还是击石成瀑,都不会想着逆流,重作选择一样。”   曹寿不知曹盈困惑的原委,但曹襄向他传信时给他的信息就是曹盈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他相信他的女儿做出选择时必然有她的理由,如果原本就没有完全正确的答案,他希望她决定一个选择后不要后悔。   至少不要因后悔而伤害到她自己。   “盈盈只需要告诉爹爹,如果你回到选择的当时,会不会换一种选择就好了。”   曹盈摇摇头,她顾及着与外舅公田蚡的情分,总是要帮他一把的。   田蚡能让刘陵威胁着行事的把柄,怕不是足以致命,这才不肯主动认罪从轻处置。   这样衡量轻重,刘陵只是太皇太后手上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即便失去影响也不大。   只是她这么做实是在当帮凶,无论什么缘由都是行错了事的。   “既然你不会更改决定,那就更没有必要后悔了。”曹寿捏了捏她的脸,她颊上已没有多少肉了,让他一阵心疼。   曹盈抿着唇,没有因为曹寿的一番话就直接解开心结,但好歹心理稍微好受了些。   她抱着曹寿的脖子蹭了蹭,道:“爹爹说得有道理,但是让我再想想吧。”   如果仍要面对人情与对错的抉择,她会如何选,她需想清楚。   曹寿知道应该再多给她些时间,便摸摸她的发,重将她放到了床榻上,让她一人独处思考。   他走出门,就见平阳公主正在在门外,倚着门框鼓着嘴,见曹寿走出来眼神闪烁着不去看他,粉面含春。   “阿慧听了多久了?”曹寿难得见她带羞,哪里肯就此放她逃了。   “刚来,什么也没听到。”平阳公主的谎言太容易看穿,还故意掩饰道:“盈盈若是醒了,我就进去与她说说话。”   “让盈盈自己想想吧。”曹寿牵了她的手,嘴角弧度更大了些:“干脆与我说说话。”   “与你有什么好说的,我还与你生着气呢,你别忘了,以为说句情话我就能饶了你了。”   曹寿前几日彻夜理文书,叫平阳公主抓了个正着。   若不是曹盈这事儿出来,她怕是这个月都不愿睬曹寿。   “所以还是听见了是吧。”曹寿让她正对自己,向她深情表白道:“阿慧,为你我是需争的,如今更有两个孩子需我去争,我总需些争的本钱。”   “你还争什么争,有什么是我不能出头去的。”平阳公主根本听不进,甩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走了。   曹寿露出些落寞的神情,但只一瞬他就整理好了情绪,重笑着去追妻子的脚步了。 第41章 戴雪 帮她主持公道   曹盈在家里住着的第六天, 她记忆中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玩伴兼侍女戴雪终于是来到了平阳侯府。   戴雪很少说起她的身世,只说是过往不想回首,曹盈就没有认真打听, 不想揭她伤疤——曾经的她也没有追根究底的心思。   重生后她因为习惯了戴雪的陪伴, 曾在府里试图寻找过她,却没有找到。   原来她是被自己的爹爹亲自采买进侯府的, 怪不得她没能找到。   曾经的她也不知道戴雪名字的由来,只晓得这名字是爹爹给她取的。   但如今初见她就已经明白了这名字的来由。   灰白色絮状的灰尘沾在戴雪乱糟糟的发上, 远看去仿佛真的是在这夏日里戴了一层雪。   此刻她站在盛装华丽的平阳公主面前,被平阳公主打量着, 自卑得根本不敢抬头看。   她缩着脖子,一双眼紧盯着自己露出了脚趾的破布鞋鞋尖,甚至不敢大喘气。   看她的模样, 似乎是恨不得就这么将自己缩进泥土中埋起来,却又揣着些希望等将来的审判。   平阳公主对着莫名被曹寿带回来的女孩很有些不解, 若不是了解曹寿对自己爱重, 甚至要怀疑是不是曹寿私生女了。   她手里捏着戴雪的卖身契,不解地向曹寿问道:“怎么忽然就买了个身份都不清楚的小女孩回来,签的还是死契。”   侯府里现有的下人签下的都是可以随时自己赎身的工作活契,平阳公主和曹寿对待他们, 向来交了赎身钱, 去留随意。   只是平阳侯府的待遇好,主子们脾气也好,几乎没人会选择赎身离开, 即便是与其他府上的人成婚凑对了,也不愿离了平阳侯府。   因此侯府里是常年不缺人的,更别说曹寿买个年纪这样小的女孩子回来, 根本也做不了活。   更叫平阳公主奇怪的是,采买仆人的事情原本也不该由曹寿来做,往往都是府上的大管家去寻知根知底的良家问是否要来做工。   怎么样也不会轮到让曹寿去买人。   曹寿摸摸鼻子,他本来也没预备着去买个人回来。   他只是出门一趟准备与相熟的曾经同僚商量些事,正巧在府门外不远处撞上了个恶婆娘抽打小女孩。   两根指头粗的树枝,打在女孩身上砰砰作响,她却只是忍着泪护着头,不敢躲也不敢反抗,甚至连痛呼都被压在喉咙里。   曹寿如今有了女儿,看不得这小小的女孩被打得满身淤伤,就吩咐着手下把两个人分开来。   知晓阻拦自己的是贵人,那恶婆娘连忙将树枝给扔了,讪笑着拉着女孩让开道路。   曹寿本来以为这两人应该是起了矛盾母女,见这妇人稍冷静下来也没有要多管这桩家事的意思。   他只是路过她们身边时,安抚了女孩一句往后要听母亲的话,又嘱咐妇人以后教育孩子不要用动手的方式,就要错身离开去办正事。   哪知道小女孩听了他宽慰,方才挨打时都忍着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哭着向曹寿说这根本不是她的母亲,求曹寿救她走。   妇人听了立刻就急了,恼火下竟是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但寻常母亲这种情况下怎么还会打自己女儿呢?曹寿信了女孩的话,皱着眉着人将这妇人压住,唤了女孩来说话。   妇人大喊大叫着着他们就是母女,只是女孩不听话与她怄气,痛骂着女孩威胁她不许乱说话。   女孩却仿佛已做了决定,把曹寿当作救星,说自己是被人牙子卖到妇人这里的。   曹寿早就知道知道有人牙子这种行当的人存在的。   但是这其实是个很少有人管的灰色区域。   除了因家人犯罪而被罚没为奴的人外,那些被卖的人到底是被生活所迫自己卖身做活的,还是被人牙子拐了卖了的,太难分辨了。   而想要躲过汉律限制,采买这种被拐骗者也很简单,一个名义也就够了。   只需如这恶妇一般,假借个母女的名义再与街坊稍一串通,对簿公堂时就很难证明了。   像那烟花柳地中的许多女子就都是被人牙子拐了卖去的,明面上不合汉律,可即便报了官,往往也难以脱身。   老鸨只需寻几个相熟的扮作这些可怜女儿家的亲戚,说是正经签契买来的,大多数时候就可以脱罪带人回去。   只是曹寿未遇上且罢,既然撞上了这种事,就需得管一管。   女孩向他说了情况,他还要从妇人这里稍印证,而他想要逼问一个恶妇说出实话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平阳侯府的仆从听从他的命令,扭着妇人手腕稍一用力,她就呀呀直叫着吐了话,说女孩是她从个陌生人牙子那里三串铜板买来的。   她只需称女孩是自己的女儿,年岁小的时候就一口饭吊着她的命,逼着她做活,等稍大些再卖去别人家做妾,不但能回本,甚至还能赚些银钱。   曹寿懒得与她多说话,这种人即便交了官也罚不了什么,因而只挥挥手让人赶走妇人。   见女孩巴巴望着自己,他便想着好人做到底,俯身询问女孩身是否知道家在何方。   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应该也能知晓自己家大致在哪里了。   他费些功夫着人将她送回家乡,也算是将善事做得有始有终。   结果听了曹寿的问话,小女孩却是哭得更厉害了,她确实知道她家在哪里,可是她如今一家人都不剩下了,只剩她一个活下来,还被人牙子哄骗着一路卖到了这里。   一家子都没了?曹寿悚然一惊——这可就是桩大案了,官府再怠惰也需过问凶手的。   曹寿放下去见同僚的想法,想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为她主持公道。   他以为凭自己这个平阳侯,怎么样也是能说得上话,帮她一帮的,可得知真相后,他却发现他是无能为力的。   因为毁了女孩整个家的是来犯的匈奴。   她家中的男子因为反抗都被杀了,而有生育能力的女子都被掠走了,只剩女孩运气好,躲在灶台下逃过一劫。   人牙子来到这被毁灭的村子里一趟想要捡捡漏,就顺道将迷茫游离在村子里的女孩捡走了,卖给了妇人。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曹寿早就听闻过边城发生这种情况,死里逃生的人往往连抚恤都没有,他也叹息过这些人往后生活毁了。   但叹息过后也拿不出办法来帮他们,毕竟他们能做的就是防御,防得住就是岁月静好,防不住就是这些边城居民家破人亡。   可听说是一回事,真的见到遭遇匈奴来犯的小小苦主,感受又不一样了。   曹寿内心复杂,而女孩为了得到曹寿的帮助,也鼓起勇气,颤抖着声音将她最恐惧的回忆说了出来,试图获得曹寿的帮助。   她甚至对这些毁灭自己生活和家庭的匈奴人连恨意都生不出,视这些匈奴人的侵犯是不可抵抗的天灾,提不起恨意,只是惧怕得一提起就瑟瑟发抖。   女孩说躲在黑暗的灶台下时,她什么也看不见,因而听觉被无限放大。   刀刃刺入人身体的声音,家具被撞翻倒地的声音,那些哭喊求救声盖住了她的心跳,让她怀疑是不是她已经死掉了,所以才只能在这黑暗中颤颤。   当一切重归于寂静,她从灶台下爬出来,才发现外面也是一片黑——原来天已经黑了,而天地间仿佛只剩了她一个人。   她害怕极了这种独自一人的绝望无助感。   因着这恐惧,她明明在人牙子和妇人那里都有无数逃走的机会,可为了不落入又只有她一个人在的境地,她也没有选择逃。   如果不是曹寿的出现,她宁愿每日里继续被恶妇毒打,等着一个毫无光亮的未来。   可谁不会盼着拯救呢?她心里还是有一小团火的。   曹寿看着女孩重燃希冀的双眼,内心触动,但是再也说不出帮她主持公道的话。   他只是叹了口气蹲下身,问她愿不愿意来平阳侯府签契做工,等契满了或者她想走了,离开就好了。   女孩不清楚签契做工是什么,只呐呐开口问他往后会不会再挨打。   得到否定答复后,她立刻就笑着答应了下来,听说契约活死契签的是工作长度,就非与大管家签下在平阳侯府终生做活的死契。   大管家知道府上没有过这种情况,只能报与平阳公主去问,这才有了平阳公主来问曹寿的一幕。   曹寿听妻子询问,就牵着平阳公主走到稍旁边的地方,小声将女孩的身世说了。   平阳公主颇有洁癖,初时还有些抵触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不愿将她留在府里,可听完曹寿说的话,看向女孩的目光中就只有同情了。   “小小年纪竟然就受了这么多苦。咱们倒不是不能再多养一个人,只是留她在侯府里也不合适,咱们府里来往人身份你是知道的,不如送回封国,寻个合适的老人真当母女吧。”   平阳公主倒是一片好心,平阳侯封国的住处安逸没有什么要做的活,许多都是服务平阳侯许多年的老人,指个给女孩重组家庭比做奴要好很多。   但是女孩并不情愿。   她没有安居之所,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可信任的曹寿了,可以被保证着往后都能留在这里,哪里会放开这救命绳索呢。   然而她面对贵气得逼人的平阳公主,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只吞吞吐吐地道:“求您一直留着我吧。”   声音太小,谁也没听到,眼看曹寿那边都同意了平阳公主的提议,女孩急得都要跪下磕头求了。   “娘。”坐在不远处看着的曹盈在她磕头前,唤了平阳公主:“留下她吧。” 第42章 比试 不必收拾箭靶   母亲给的提案对于年纪小小的女孩来说似乎确实好些。   可是曹盈私心里又有些不想和曾经亲密的侍女分开的意思, 便开口相留。   但这样一来她又觉着自己是自私了,脸上有些红。   见女孩跪下,她就走到女孩的身边, 好声好气地伸出手, 向才刚刚获得名姓的女孩道:“你先起来吧,别跪在地上了。父亲是为你取名戴雪了是吗?”   戴雪望着曹盈向自己伸出的白嫩小手, 又看了看自己满是污迹和伤痕的手,哪里敢握。   咬唇看着曹盈呆愣了一会儿, 她这才自己爬起身来,有些羞怯地道:“是, 只是那名字我也不晓得如何写。求小姐将我留下吧,我什么活都愿意学着干的。”   先前契书上的名字都是曹寿握着她的手一笔笔写下的。   面对着年龄比自己小,却温柔知礼的曹盈, 窘迫感几乎将她淹没,她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   这就是她不可及的贵人吗?   她难过地想着, 卑微的她确实是配不上在她们身边待着的。   因而她也就不再开口相求了, 只垂头等待一个答复。   “盈盈想将她留下?”平阳公主还是很尊重女儿的意见的。   她看出曹盈对戴雪的喜爱,皱眉将难处说了:“你如今在太皇太后那里陪着,不能带着她入宫,留她下来也是不能陪在你身边的。”   皇宫可不是平阳侯府, 谁说想进都能进的。   曹盈也意识到今世已与前世不同, 她是没法将戴雪带在身边的,只得求助向自己爹爹。   “既然和盈盈投缘,就让她留在侯府里吧, 盈盈总是要回侯府住着的。”曹寿猜到了些内情,便帮着曹盈相劝。   “倒也不是不能留。”平阳公主觉出了些父女俩间的古怪,不过也懒得深究, 将契书交到大管家手上。   她望着戴雪脏兮兮的样子到底看不过眼,便又嘱咐道:“先吩咐下去,替她洗个澡换身衣服吧,身上的伤也找医师瞧着上些药。”   曹盈听母亲同意了,欢喜地牵住戴雪的衣角,又向平阳公主求道:“娘,就安排着让她在我屋子旁边住着吧,我回来时想见着她。”   本就是顾着曹盈喜欢才留下的人,平阳公主没有不答允的理由,反正曹盈屋子旁边的空屋也不少。   她只是考量着需得找个老实可靠的人来教教戴雪礼仪,到底这里也是平阳侯府,若是真撞上了旁人出来差错,那丢的就是平阳侯的脸面了。   戴雪恍惚着被同意留下,笑容都迟了些才绽放。   她想要表达自己的感谢,却词穷得只能向曹盈连说了几声谢谢。   重见了曾陪自己度过漫长黑暗时光的侍女,曹盈的心情好了许多。   这几日里爹娘带着她在京都里逛了许久,忙起来倒也让她没了胡思乱想的时间,渐渐走出来了。   她仍担心会遇到两难的选择题,也仍担心自己帮助外舅公的选择会造成不好的结果——可人总不能因为过去或是未来而恐惧得不向前走吧。   得知自己这侍女遭遇后,她更是想开了许多。   再怎么样,她也没经历过戴雪的苦难。   戴雪仍然期盼着,努力着想要为她自己争一个光明前程,自己怎么就落寞下去了呢?   她好歹重生一次,总不会是为了在这里停滞不前的吧。   于是隔日,曹盈便回宫里去了。   父女对她都多有不舍,但知晓她是有主意的,便没多说什么。   只是嘱咐着往后她若是再有想不开的事,一定不要闷在心里,曹盈有些感动地应下。   回宫途中,曹盈很有些忐忑,她郁郁那些日子里,曹襄和霍去病无论如何哄她高兴,她都冷淡着,这次回去,他们是否会与自己生疏?   结果还没到宫里,她便被得了消息的两个男孩给劫在半路。   他们倒没有直接闯进来,怕她心情仍差着,又触了她不高兴,便只是拦下了马车,想问问她的情况。   霍去病扣了扣马车的车壁,轻轻呼了她一声:“盈盈?”   曹盈没立刻应,曹襄便急性子地想要掀开车帘瞧瞧。   但娇俏的小姑娘在他动手直接就自己拉开了车帘一边,有些歉意地向他们赔礼:“我前几日心中有事儿没想通,就……”   她赔礼的话都没说完,就被曹襄直接团抱在了怀里,下半截话直接被吞了回去。   曹襄心里实在是苦涩,努力那么久好不容易进宫,结果隔日就被曹盈冷遇,又和妹妹分开了。   偏偏这苦楚还说不出,曹盈难受着的时候他也没心思来想这个,如今见她终于好了,情绪才总算得以宣泄出来了。   不过即便激动下他也仍记得上次弄伤妹妹的教训。   抱曹盈的动作看着猛,实际却没用多少力气,只是与曹盈贴贴亲热。   只是这夏日里抱着实在有些热了,曹盈被他捂着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只得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呜呜让他放开自己。   曹寿这才放手仔细打量她。   精神气好了不少,只是脸颊上的肉还是没长回来,微微陷着看上去十分可怜。   曹盈不愿被他这么同情,便转移话题问道:“我不在这几日,宫里有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那你可确实是错过好戏了,不过我可以直接讲给你听。”   曹襄兴致勃勃就要向曹盈讲,倒是霍去病冷静着先催着曹襄进了车厢。   长时间停在宫门口,一会儿被瞧见了总是不好的,且他们也需得赶时间回去。   进了车厢内,曹襄便讲起了这几天禁卫军统领李广与程不识比拼的事情。   他们上次就约定了要斗一斗,不过两个卫尉之间的比斗不知怎么叫刘彻知道了,便非要插一脚来主持热闹,这才拖延了这些天。   第一日比的是文的,别看是两个武将,但说起兵法战略来还是需条理清晰的。   只是李广说着说着便不自觉吹嘘起他在战场上的经历了,虽然跑题了,但是听李广这故事主人公讲些战场上故事还是别有一番感受的。   至少曹襄是听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直接成了那故事中几进几出匈奴军队的人物,对李广的崇拜之情更上一层楼。   霍去病抿着唇,等他说完,然后才道:“但若按陛下说的那样比拼谋略,李卫尉确是根本没讲出什么的。”   李广大约也没什么可讲的治军方法,霍去病早就琢磨过这件事了,李广单凭他一人的个人魅力扬名天下,即便想要传授他人经验,也做不太到。   相比起来,程不识话不多,倒是分成几点讲了他自己治军严明的好处。   士兵们文化不高,但在被明确告知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后,会遭到怎样处罚后,再去触犯条例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   而他要对士兵们奖罚时都有例可循,就不会让他们事后心中生出不平,便是受罚也有心理准备。   迎敌匈奴时,他手下的士兵也会非常服从他的命令,不会为了博军功就贸然追击敌人,也不会一落入下风就贸然散了。   寥寥三点比不上李广的故事来得引人入胜,最后一点更是带了些消极迎敌的意思在,即便刘彻听了都皱眉。   但是霍去病却是听进去了,细思之后,更认可了程不识的带兵方式,觉着第一场根本就是李广输了。   “你就胡说吧,程卫尉那算个什么谋略,不过是循规蹈矩。便是换个人来照他这么做,和他的成绩也会差不多吧。”   曹襄听他又提起李广不如程不识,立刻就要把上次的争吵续上。   但当着曹盈的面,霍去病可不想与他吵起来,闭上了嘴不说话,还伸手掩住了曹盈的耳朵,省得她听曹襄的歪理邪说。   曹襄眉飞色舞地将他对第一场文试的看法发表完,转头就见这两个听众一个没认真听,另一个干脆被捂着耳朵了没听见。   听他的话终于告一段落,霍去病便也放下了捂着曹盈耳朵的手,道:“其实也就错过那一场没什么可惜的,今日比得这一场应才是精彩。”   曹襄听了这才想起他见妹妹激动下是忘了什么了,连忙掀开帘子探身出去向车夫道:“快些走,我们赶着去演武场呢。”   “两位卫尉今日的比试已经开始了吗?”曹盈得知这件事心中有些愧疚,   这可是难得见到的状况,结果两个对此极有兴趣的小男孩却为了接自己而错过了。   “没事,大约也才开了个头。”霍去病食指轻点在她的眉心:“别总皱眉烦恼了,即便为了接你真错过比试也没什么。若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会主动向两位卫尉问的。”   一对一的解答,不比这么听完看完两个人的展示来得更有用?   “可若是真错过了见李卫尉表演骑射,那就太可惜了。”曹襄叹了口气。见曹盈看向自己又摆手道:“不看也无所谓,爹爹的骑射功夫其实也很好,我叫爹爹教我也是一样的。”   这当然是兄长的刻意安慰,曹盈听得出来。   李卫尉的骑射功夫之好已经是出名了的,他能多次死里逃生,凭借的也正是这手上的功夫。   演武场就在皇宫外围的一处空地上,他们来得并不算太晚,程不识已经射完了,八枝箭里七箭击中了目标,更有两枝射中了靶心。   而李广刚刚搭箭上弦,似乎还没有开始他的表演,也不知在等待什么。   不一会儿程不识的成绩统计完了,该轮到他了。   然而他没有去对他自己的靶子,而是站在了程不识方才射箭的位置上。   宫人以为他是要用这个箭靶,便准备将程不识的箭先收了。   谁知李广却朗声道:“不必收拾箭靶了,都避开些。”   宫人们散开,李广一箭射出,破开了那靶心上程不识先前射中的箭。 第43章 症结 步兵与骑兵   李广这是明显的挑衅行为。   然而这一箭射出也确实证明了他的实力。   要做到破开前一支箭, 需要的不止是命中准心的准度,射出的力度也需拿捏得正好,才有可能恰好破开程不识的箭后还能定在靶子上。   他的这番炫技引得观斗的刘彻都兴奋得鼓掌相贺。   程不识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辨不出喜怒。   即便撞上李广看过来的视线, 他也没有回避锋芒的意思。   他甚至还轻摇了摇头,露出一副也不过如此的表情。   毕竟两人骑射都是骑在缓行的马上, 即便李广侮辱性地破开了他射的那一箭,也不过是炫耀技巧罢了。   若是同上战场, 两人都能命中靶心,便都等同都是命中了敌人要害, 皆是成功杀敌。   那有没有华丽的技巧又有什么分别?   程不识的态度惹怒了李广。   为着让他心服,李广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便逼着马儿在这场中狂奔了起来。   寻常人若是坐在这样疾驰的马身上, 怕是连弓都握不稳,李广却寒着脸引弓又是一箭射出。   他自诩是李信后人, 为着祖先名号, 这一手弓术练得炉火垂青,百发百中不是吹嘘的。   因而即便是在这样迅速的颠簸中,他也仍是稳稳射中了靶心。   只是到底马匹跑起来了就难以把控了,虽仍是命中靶心, 但是箭射得角度稍稍偏了些, 没能像先前那样炫技破了之前射出的一箭。!   这还不算完,他是一次从箭囊抽出的两支箭,一箭才射出他看也没看便又将另一支箭搭上弓, 直接回身向后射了出去。   同样命中了目标。   “李卫尉竟然连连珠箭也练出来了。”这下连霍去病都忍不住赞叹了。   这可就不单纯是骑射技术了。   想要射出连珠箭,天赋与努力二者缺一不可。   且若是真学会这一招去应对敌人,就不是什么好看的花把式了, 对匈奴来说是真的能以一敌多的绝学。   连珠箭都学会了,也怪不得那么多匈奴人试图杀死或抓捕李广都没有成功。   霍去病都忍不住发出赞叹,那本就崇拜李广的曹襄就更不用说了。   他自从下马车看到李广射箭,欢呼叫好就没停过,手都拍红了。   此刻被提醒发现霍去病终于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顿时更加欢喜了,哥俩好般揽住霍去病的肩膀道:“如今你是知晓李卫尉的厉害了吧。”   “我也没说过他个人能力不强。”霍去病顺着曹襄的话点到为止说了一句,便重看向了场上——剩下的话也不需他来说了。   果然,李广跳下马向程不识邀赞,程不识便冷声向他道:“李卫尉若是在我麾下冲锋陷阵,我必是认可你的。可你若做统帅,却只能算是二流。”   李广被他气得几乎仰面倒了,盛怒下也不顾是当着刘彻的面了,直接就去揪了程不识的领子道:“二流?那你说说如今天下谁称得上是一流名将,你程不识吗?”   “如今天下暂还没有称得上是一流的,但我勉强可说是摸到了门槛。”程不识抬眼看了李广一眼,用陈述的语气道:“李卫尉却是远甚。”   李广气血翻涌,一拳就向他砸过去,被程不识抬手拦住。   两人有来有回地互揍了几拳后,终于是被宫人们给拉扯开了。   “李卫尉,你下了程卫尉的面子,人家便说你几句也没什么,性子别那么冲嘛。”刘彻对两员将领都爱重,便说了句打圆场的话。   “陛下,这也不是程不识这小人第一次当您面贬损我了,他就是想靠着贬低我来抬高他自己的身价!”   李广啐了一口唾沫,表现出一副不屑与这种人共同处事的态度。   这话说出,刘彻也皱起了眉。   按李广的意思,就是程不识妒忌贤良,刻意打压同僚让他自己官途亨昌——这罪名可不轻。   “程卫尉,你怎么说?”   刘彻问程不识的意见,程不识这才开口道:“我都不愿和李卫尉计较他的信口开河了。我们武将与文臣不同,向来也不是靠言辞升官获爵的,能不能出头,单看一个要素,军功。我有什么必要为自己去打击李卫尉?”   他说的在理,刘彻先前被李广从心中勾出的对程不识的怀疑散去了。   但刘彻仍有疑惑,道:“既然你不是刻意打压他,为什么评他领兵只算是二流的。普天下难道还能有比李卫尉更神武的人?”   “李卫尉自然是神武无匹,然而但见他至今与匈奴的战绩不是大胜就是大败,损兵严重,顶多算是二流。”   程不识脸上还留着方才被李广打出的淤伤,一说话就拉疼嘴角,看着有些滑稽,却是一句话就成功说服了刘彻。   会不会带兵很好判断,胜利和军队实力就是判断依据。   而程不识说的这一点,李广虽然恼怒着却也只能咬着牙受了。   “那程卫尉之所以说你自己摸到一流的门槛,就是因为你常年不败了?”刘彻听他仿佛颇有依凭,便问他的判断凭据。   “不全是。”程不识见李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倒也没有揪着李广常败这一点来打击李广。   他只是道:“是因为在我看来,如今陛下既然没法与匈奴真的开战,那么保存实力才是第一要务。李卫尉英雄传说是不少,可他传说的代价却是士兵的生命。不能存兵,李卫尉就只能算二流。”   与李广冲杀匈奴,听起来确实让人热血沸腾,可如今冲杀不过是无谓的牺牲。   大汉的步兵凭脚力是追不上匈奴骑兵步子的。   而即便是大汉的骑兵们上了马去追击,多数时候也敌不过匈奴人精湛的骑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百步穿杨的李广的。   匈奴骑兵射得中汉军士兵,他们却根本无法射中匈奴。   即便先前有优势,这仗追着匈奴打,明面上算赢了,但是往往大汉这边损失得更多。   许多士兵是在追击时倒下的,程不识听了都心酸:“要我看,李卫尉往后还是不要无谓地追击逃兵,这样胜了也胜得好看些。”   “那按程卫尉的意思,即便有优势也不该追击是不是?”李广终于是忍耐不下了。   他与程不识根本的观念就不同,此刻即便强撇开了私人情绪,单论战场上的认知也是要起争执的。   “那匈奴小儿们屡屡破我边防掳我百姓,都如你这般作缩头乌龟,是不容易败。但是呢,取胜了的情况下匈奴人还不是志得意满地跑了?那废墟和哭喊声程卫尉是否未见过,怎就甘将人放走!”   李广挣开扯着他的宫人们,指着程不识骂道:“你说我不能存兵,那你还记不记得我等领兵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评我是二流,我看你连末流都算不上!”   他不等什么回应了,也不与程不识争输赢了,最后一点冷静用来拱手向刘彻拜别,便气冲冲离开了。   这一回他是彻底认清他与程不识道不同,不可相为谋了。   被程不识否认观念比程不识故意害他,更让他觉得难以接受。   程不识也是眉头紧皱,沉默一会儿同样与刘彻拜别离开,似乎心中梗了事难言。   刘彻也没料到本是玩笑似的喊两个卫尉比试会闹出现下的尴尬局面,问向跟随他而来的卫青与韩嫣:“这算是个什么事啊,你俩怎么看?”   韩嫣扯动嘴角,向刘彻道:“我观着程卫尉虽是名将,但较李卫尉来说确实少了些锐气。听说他也是道家拥趸,和太皇太后一样只想着防御,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卫青听了韩嫣的话有些哑然。   韩嫣这番话表面上没什么,实际上却是直接将程不识划去太皇太后的阵营。   而刘彻最厌的可就是被太皇太后掌握控制。   果然刘彻听了眼中就出现不耐,语气也冷了下来:“程卫尉正值盛年竟就只想着保身守城,确实没法在我手上得用。”   他说完又向卫青问道:“韩嫣说了,你呢?”   卫青这些日子在程不识那里学了不少领兵的道理,虽也没有完全认同程不识的观念,但还是知恩想为程不识说些话的。   “陛下,程卫尉方才说的非是保身,他想着的是存兵。陛下既然想着有逐匈奴的一日,那像程卫尉这样保存军队实力,对陛下也是好事。”   卫青垂头恭敬地向刘彻告知了自己的想法。   韩嫣偏袒李广,怕是因二人同是名家之后,很有些想为李广站边的意思。   然而在卫青看来,两位卫尉还是李广的问题更大些:“李卫尉一腔为国为民着想的心确实是好,但同在军伍中,我相信程卫尉是同样有心为国的。取胜状况下还保存不了军队实力,作为将军确实失败。”   “所以呢,他们两的根本分歧你看清了?”刘彻的眉头松了些,等着卫青给出一个具体结论。   卫青抿唇沉默一会儿,道:“两位其实没有分歧,只是在我们汉军没法正面胜过匈奴军的情况下,有了不同的选择。”   两个卫尉在都知不可追的情况下,一个按捺住了,忍辱收兵没法取得更大胜利也不会再损耗兵力。   另一个按捺不住去追,有时会落入敌人圈套,有时也确实能追上取得大胜利。但代价太大,下一次匈奴该来还会来。   他们的胜利实际上都不算胜利,目的都是为了驱走匈奴止损。   在损失已经造成了的情况下,选择的只是要不要狠心多报复匈奴。   如果真要说真正的胜利,那必然是两军正面刀兵相交,才能打得一方怯而不敢再战。   不会像现在这样,匈奴人反正抢了就跑,这次抢的少了,那就下次再抢多些。   汉军只能每日防着,防不住了就追在后头报复着,没完没了。   但正面交战,汉军赢不了。   汉军擅长的步兵作战在匈奴铁骑面前无力脆弱,骑兵又远不如。   他抬起头面向刘彻:“这也是上次陛下在侯府时问我的症结所在,为何我汉军马不如匈奴马。认真说起来,应是为何我汉军骑兵不如匈奴骑兵。”   这话题就已经跳出了两个卫尉的争吵上了,刘彻听了也动容问道:“你想清楚了?”   “我想着的是,如何才能将我步兵的优势发挥到骑兵上。” 第44章 韩嫣 陛下以为如何   卫青这些日子都是跟着程不识在学如何治军。   程不识倒也没有藏私, 向他坦言了如今汉军的难处,甚至领他去看了如今的汉家军队,真正为他拉开了视野。   程不识告诉卫青, 秦朝时凭借长城之依, 小股匈奴是很难攻进来的。   从前即便长城真的被打开了口子,匈奴人攻进城镇中来了, 守军只要奋力拖延一会儿,烽火就能招来援军, 将这些来犯的匈奴士兵全部吞下。   然而秦末大乱时,楚汉相争, 匈奴那边也异军突起了一位冒顿单于。   他杀父继位,铁腕将原本各自为战的匈奴部落给统合了起来,更是雄才大略毁灭了原本强大的东胡。   其他的游牧民族类似月氏、娄烦, 不是被匈奴吞并就是被迫远逃,草原几乎叫冒顿单于统一了。   也正是他制造出了白登之围, 迫得大汉不得不和匈奴和亲。   自冒顿单于之后, 汉家就得凭着女儿和亲去维系和平——且这和平单看匈奴愿不愿意保持。   “如今继位的匈奴单于称作军臣单于,也是一位雄主。”   程不识说起军臣单于时虽称他是雄主,但是却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憎恶:“他撕毁了和咱们的和亲之策,刚一即位就南下进犯我大汉, 一路差点打到文帝陛下的甘泉宫。之后还是送了许多财物和一位公主过去, 才勉强安抚住。”   他说到这里,先前的愤恨化作了无力和不甘,道:“正是我等领兵之将的无能, 才让匈奴嚣张至此,百姓受苦,陛下受辱。”   “既然程卫尉心有不甘, 为什么临敌有报辱机会时,却不愿主动出击?”   虽然认可了程不识的人品,卫青不信他是怯战怯败才保守的,但是他还是需要了解清楚原因。   程不识默然一会儿,苦笑着告诉了卫青:“因为一旦战斗开始,大汉步兵就是没有办法胜过匈奴人的骑兵,顶多也只能不败。”   若是抵抗的汉军弱到能被一冲就散,匈奴人就会弯刀来回冲锋于步兵队伍中,收割那些四散而逃士兵的性命。   而像是程不识统领下的汉军,匈奴人不愿意招惹。   “我治下的汉军训练有素,严令训练出来的步兵阵型一旦摆出来,根本不是匈奴骑兵能够冲散的。即便在骑兵冲击下出现伤亡,只要士气在,就不会就此溃败散去,甚至还能反绞杀冲杀进来的骑兵。”   程不识沉着脸说了自己这边的优势,卫青有些不解:“既然冲不散,那不刚好回击吗?”   “我倒是也想,可回击的前提是这些骑兵冲杀进来。但是他们惯常欺软怕硬,一旦发现步兵冲不散,就回马逃跑了。”   匈奴人精得很,根本不与他的士兵缠斗。   一旦发现对敌的是程不识这种训练有素的军队,他们就会选择直接逃离,在逃跑途中还会回身射箭。   “他们原本的目的就是劫掠,不想着与我汉军拼命。我们即便想战,也留不下他们,贸然追击,我汉军的骑兵又不如他们,强去追反倒会折损了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骑兵。”   骑兵精贵得很,不说培养出一个能在马上骑射的士兵有多难,单说马匹,每折损一匹马都是莫大的损失。   这一点卫青是知道的,他自己就曾长时间养马,知道马匹饲料其实就是人吃的粮食。   再加上专门配备给骑兵的优良装备,培养出一个骑兵的花费怕是都可以培养出几十个步兵了。   但是没有办法,即便汉军的骑兵敌不过匈奴骑兵,该培养还是得培养。   因为若是没有骑兵在一旁干扰匈奴兵骑射,步兵队伍对于匈奴来说实际就是移动的靶子。   “那能不能把马匹就单纯当作是代步追上匈奴兵的工具,不再着重培养骑兵骑射,而是培养可以如步兵般冲锋的骑兵?”   卫青向程不识提出了一个模糊的构想,程不识觉得有些不现实:“你是说如匈奴人一般在马上使弯刀吗?这样若是追上了,倒也可以拼杀起来,但我们的士卒不擅长弯刀,在马上又不如匈奴人稳,仍是处于下风,我觉得不妥。”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卫青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没法向程不识完全形容出来。   他只是觉得像现在这样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是行不通的,毕竟汉军中不是人人都有李广百步穿杨,可直接射杀匈奴神箭手的本事。   汉军的长处是纪律性和阵型,没法在骑兵上发挥出来实在是可惜。   程不识见他苦恼,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他。   虽然他不认同卫青这个想法,但是能开拓思路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说不定就能有什么制敌奇策出现在这些灵光一现里。   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如今正得宠,他又在军事上颇有见识,程不识觉得往后卫青应是会得刘彻重用的。   这样一颗未来新星,他能帮自然是该多帮着些的。   “我提醒你一件事。”程不识念起卫青如今是刘彻的近侍,忽的说道:“你最好与那韩嫣远些,他不是什么好人。”   卫青本在仔细琢磨自己方才起的这想法是否有出路,听到程不识忽的讲起另一个话题,愣了一下。   但是到底他对这位倾囊相授向自己的将领很有尊重,便认真听他所说。   他口中的韩嫣,与卫青如今同是刘彻的近侍。   相比其他出身富贵的子弟,韩嫣性格可亲,想法也多,又是伴读刘彻长大的人,自然最得刘彻的喜爱。   要是认真论下来,他对卫青也还算不错的,没因卫青是个出身奴隶依靠姐姐上位的人就打压他。   虽然与卫青说话时有些高高在上的疏离感,但是卫青觉得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卫青甚至有想法,觉着既然同是近侍,应与韩嫣相处更融洽些。   不料程不识忽的提起叫他远着韩嫣。   卫青面露不解,向程不识求问:“程卫尉是对韩嫣有什么偏见吗?还是其中有什么缘故?”   “韩嫣称韩王孙,是因他是韩王信的后代,韩王信曾投靠匈奴,被斩阵前。”程不识先讲了韩嫣的出身。   程不识最开始得知韩嫣祖上投靠匈奴时,就已经对韩嫣有了不喜。   毕竟他曾经日日与匈奴为敌,想不出怎么会有领兵的人会投奔向匈奴。   但卫青觉得若他是因为韩嫣的出身就看不上韩嫣,这就有些迁怒了。   都是前几代人的事情了,那时的时局真相他们又都不清楚,不至于因此对韩嫣也生出不满。   到底韩家也是回归了大汉,才有了如今韩嫣得用,那也就不必再去计较什么韩王信投靠匈奴的事情了。   “我让你远着他,当然不是因着他祖上的事情。我是觉得以他的张扬迟早会出事,不想他祸及你身上。”程不识说这番话还是因为对卫青起了惜才的心。   见卫青仍有些迷惑不知所措,他干脆也就摊开了说道:“他喜好奢靡,常常以金丸作弹弓弹丸,闹得长安城几乎无人不知,常有孩童随他身后捡拾金丸。”   程不识稍一顿道:“你是知道太皇太后最崇节俭的,这样一个人在陛下身边,便是太皇太后也常问着要驱走,若不是陛下念着自幼的情分一再相护,他怕是早就已经被驱出长安了。”   卫青听他说完有些瞠目,金丸随手弃了,这种事他都想象不太出。   “我不清楚后宫事宜,但也知当今皇后是长在太皇太后身边的。你的身份在太皇太后那里本就尴尬,若是再与韩嫣搅合在一块儿更坏了印象,日后他若犯事,怕是也会连累了你和卫夫人。”   卫青自他说了韩嫣张扬的事迹,就已经打消了再与韩嫣结交的心思,此刻听他关切更是感动:“多谢程卫尉了。”   旁的不说,他最不想的就是自己的行为会连累到姐姐卫子夫。   若是与韩嫣结交有可能让步步维艰的姐姐更难过,他自然是不会再坚持与韩嫣加深交情的。   不过程不识与他提起这一遭,他也算明白为什么每每刘彻说起两位卫尉,韩嫣总要不着痕迹地贬低程不识了。   依程卫尉直来直去的性子,既然看不上韩嫣,那即便是当面怕也不会给韩嫣什么好脸色。   韩嫣这人又眼高于顶,有刘彻护着就从没有受过委屈,被程不识慢待后,心中记恨生出些报复心也是很有可能的。   就如当下程不识才与李广比试完,刘彻问向韩嫣的意见,他便故意给程不识划阵营一样。   卫青没有想着在刘彻这里为程不识说好话,只是将话题重新拉回了刘彻提出的问题上。   他与程不识讨论时那个模糊的想法在这几天已经变得具体了很多,只是仍是停留在理论上个,没有实践过。   既然刚巧撞上了刘彻问起,他便想着能得一个去实验看看的机会。   “我想着的是,让我们的骑兵身着重甲骑于马上,以此减少被箭矢命中就丧命的可能。且凭着重甲的支撑,骑兵在马上也更好维持平衡。”   如今的骑兵为了在马上骑射,大都只是身着轻甲,这种情况下与匈奴兵互射伤亡自然也很大。   “卫青,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若是着重甲,在马上连弓都是拉不开的。”韩嫣听得出方才卫青话中对程不识的袒护,自然对卫青也生出了些不满,立刻便反驳了他。   卫青恭谨道:“我知晓重甲不适合引弓作战,陛下,我想着的是干脆从此不再以骑兵骑射。”   “不用弓箭你想用什么,学匈奴人用弯刀?”韩嫣又一次打断了卫青的话。   刘彻却是被卫青新奇的想法勾出了兴致,手向下压了压示意韩嫣不要再插话,让卫青说完。   “不必用弯刀,咱们汉军擅长的是长武器,战斗中向来一寸长一寸强,到骑兵这里应当也适用。”卫青形容道:“若是让我们的骑兵手持长武器,骑于马上去追击匈奴骑兵,陛下以为是否行得通?” 第45章 新战术 你尽管去试   卫青提出的这个想法属实新奇, 刘彻沉思一会儿没有立刻回应。   想要这么改变战术可不是个小动作,战甲需要重新设计打造,士兵们也需要学习如何在马上使用长柄武器。   且提出这个想法的还是最近才开始接触军事, 从前只养马奴仆的卫青。   按理说这种想法, 刘彻听听笑笑也就算了,但是听完后他偏偏真有些心动。   他早就心恨为什么汉军的优势为什么无法在骑兵上体现出来了。   如今卫青提的这个想法倒是很合他的心意, 他汉军最强的不正是纪律性,一直抓着骑射这种短处去练也胜不过日日需骑射的匈奴人, 为什么不换个思路呢。   只是真要付诸实践,怕又要引得太皇太后侧目了, 老太太可不喜欢自己扑在军事上。   卫青也知晓冒然说出想法很难得到允许,心情忐忑地等刘彻的回复。   韩嫣恰这时还添了把火,道卫青只是异想天开:“匈奴人那么擅长马上作战, 若是你说的这种战术真比骑射要好,他们怎么就没想着换?”   果然听了韩嫣的插言, 刘彻原本就不定的心思又有些偏移了。   “你想着上进是好, 可那些新奇的想法并不是一定都能得了好的。”韩嫣颇有些志得意满地教育卫青。   卫青口舌不算伶俐,不知该如何与韩嫣相辩。   可他深思熟虑这些日子,一遍遍推算汉军与匈奴采用这种方式作战的可能性,最后能向刘彻提出, 实际上想法已经比较成熟了。   这个战术剩下的都需要在实践中来完善了, 不再是他自己推演就能成功的了。   “陛下,我这个想法已经深思过了,并不是如韩王孙所说的突发奇想博人眼球。”卫青深深拜下:“您能否给我一个机会陈说这个方案的优点。”   “你说吧。”   要立刻付诸军中实验, 刘彻还有些犹豫,但若只是听听看是否可行,他还是很愿意的。   “就我来看, 咱们大汉相对于匈奴的优势有三。”   卫青知道这次机会来之不易,若是没能成功说服刘彻,怕是往后都不再能够实现,便提起了全部心神向刘彻陈述。   “其一就是在咱们汉军士卒的装备上。”   匈奴游牧草原,只能通过走私商人获得铁器,用来制作武器尚不足够,更别说是制作成甲胄了,实际他们也没有打造甲胄的技术。   那些劣质弯刀若不是真的到了近身战时,匈奴人自己都不愿意用。   而匈奴兵身着皮草,几乎就等于是完全没有防御。   如果不是步兵实在追赶不上,寥寥不成气候的骑兵在马上又难以射中人,匈奴兵根本没法如现在这般猖狂。   到底还是没有让他们知道厉害。   汉军一直想着练骑兵的骑射以制匈奴骑兵,为了方便骑射甚至牺牲了甲胄的防御,在卫青看来是很不值当的。   要知道,汉军骑兵每培养一个花费,便是百余个匈奴人也抵不上,结果却因防护低下而莫名折损,哪里能不让人心痛。   因此卫青认为,让骑兵身着重甲,最大程度保护骑兵性命是很有必要的。   “其二是因为士卒在马上使长武器,实际是比骑射要简单许多的,陛下,我可以向您演示一下。”   卫青怕刘彻不信,说完不等回复,立刻便走向了演武场。   他右手取了把长戟,翻身骑在了马上,左手抓着缰绳,脚跟踢了踢马腹,便于这演武场内疾驰了起来。   如果是骑兵骑射时,是需要两只手都离开缰绳的,讲究的是不止是射箭的准确,还有射箭一番动作的迅速。   否则很容易就会失去平衡栽倒下去,白白误了性命。   因此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骑兵,要求的是马术、射箭二者俱全俱优才行的。   而如果是像卫青这样手持长戟作战,无论如何还有一只手是能抓在马缰绳上的,这样只要是会些马术的人都能够成为骑兵。   这便能很大程度上减少培养骑兵的花费了,折损起来也不会那么心痛。   刘彻看着眼都亮了些,似乎是想象出了那些匈奴兵被长戟骑兵追逐时的场面。   卫青顶着夏日烈阳在场内奔了一圈,下马时整个人都要汗湿了。   但他却顾不得,立刻就要和刘彻讲第三点。   “其三就是咱们大汉的国力了。”卫青有些没缓过来,走回来时腿都有些发软,一边喘着气一边向刘彻讲述,嗓子都哑然得要失声了。   刘彻听他描述听得入神,便自然而然地从身旁小桌几上取了壶,倒了杯水递给卫青让他能够润润唇喉说话。   这一趟,卫青都有些脱水了,思路仍在要讲述的事上,饮尽了这杯水才意识到竟是刘彻向他亲自倒水的,发懵下不知是否要告罪说不敬。   刘彻却以为是他仍口渴着,急着听他讲完,作势就要再替他倒一杯,被卫青赶忙拦下:“陛下,我已不渴了。”   “那就继续说吧。”   在刘彻催促下,卫青便也就想着将告罪的事延后了,先向他说完第三点。   大汉经吕后统治下,虽说皇权更迭多有波折,但是百姓却是因沿用萧何、曹参之策而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朝廷官员体系松散,税负又极低,到文帝这里甚至将农业税都取消了。   种地不需要交税,百姓自然欢喜得更加勤奋。   又经景帝一朝基本沿用之前文帝之策,代代积累下来,实际如今刘彻治下的大汉府仓充盈,有了可以发起一战的底气。   且在这安居下百姓会更痛恨常来掠夺的匈奴人。   从前难以活下去,一无所有只有命最珍贵,因此只能为着保命而忍辱,便是牺牲妻女也是不得不为。   但是如今百姓差不多是皆有家业了,好不容易积攒下的财富却是会一朝被来掠夺的匈奴夺去,这种激愤下,他们是敢于去和匈奴拼命的。   农耕这些年,大汉的人口已经增长到了一个很可观的数字。   而匈奴那边,因着牧场有限,所能圈养的牛羊也就有限,食物不充足,自然人口没法成递增。   这其中还有很多孱弱的妇女和幼童。   且匈奴部族在广袤草原上是各自为据点的。   虽然到战时会在单于指挥下统一攻向大汉,但是平时为了放牧,他们是逐水草而生的。   这种情况下,一旦哪个部族遭了草原上常有的天灾,便是消息传出都是很难的,最后往往无声无息就会毁灭。   所以即便在冒顿单于时草原势力就已经很壮大了,但是发展到军臣单于这里,实力的总和也没能再增长,甚至有可能倒退了。   毕竟如今草原上的其他游牧民族已经没有那么服气军臣单于了。   采用卫青如今突骑的战术去与匈奴骑兵相博,只要近身了,便是正面迎敌相撞上了,也至少可以一对一相换。   汉军的骑射骑兵是珍贵,但若是只需培养他们会上马冲锋去与匈奴骑兵作换,却是很值当的。   虽说性命相抵真论下来是很残忍的事,但是从大局上来看,却是在用小损失去磨损草原匈奴的实力。   大汉耗得起,而匈奴耗不起。   卫青讲完了,吐出一口气,只能等刘彻给出一个答复了。   他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三点优势环环相扣,如何保住骑兵、在保不了的情况下怎样简易培养出更多骑兵、以及是否值当——他都已经考虑过了。   如果刘彻仍不愿意予他实战相试的机会,那他也就只能放弃了。   “兵符在太皇太后那里,你要改换骑兵战术,朕作不了主。”刘彻有些为难地开口,卫青的心凉了一半,却也知道刘彻说得是实话。   且听刘彻语气是认可了自己的战术的。   那便只有等待日后陛下可以统领军队时再交给自己一试了——卫青有些失望地想着。   “但是朕手下有一支羽林军。”刘彻话锋一转,忽的又给了卫青希望:“羽林军已经被太皇太后微词过几次了,你也本就是羽林军出身,朕如今将他们托付给你去试你的战术。”   卫青也意识到了刘彻是给与了多少信任,压力也一下就大了起来。   刘彻见状便又安抚他道:“你尽管去试,既然你说服了朕得了朕的同意,那即便是失败了,也只管算在朕的身上。” 第46章 能臣 需注意的一点   “陛下, 这是否有不妥?”   韩嫣真没想到事情走向会变成这样,赶忙出声阻止。   他本以为这种涉及改变军中根本的事情,刘彻是不可能同意的, 所以才真的没有插话。   此时他的质疑倒不全是为着针对卫青, 而是真切有对这件事的担忧。   实在是他觉得卫青这样一个从没有参军历战的人,贸然给出一个概念, 刘彻就要让他去搞出这么大的动作,真的是冲动了。   这可不是儿戏, 即便是交付让羽林军去练,消息传开仍是需刘彻来承担压力   因为负责这件事的是凭姐姐有孕诞女才得宠的卫青, 很容易就被猜疑是刘彻的偏宠。   韩嫣是陪伴刘彻成长起来的伴读,会有自己的心思,但是更多却也为刘彻着想。   哪怕提出意见的是程不识, 他也不会多言让刘彻收回成命。   毕竟程不识在军中有威望在,有这个资本提出要改换战术, 成功了是他的功劳, 如果失败了也应当由他自己承担后果。   但全没有资历的卫青是不行的,若是失败了,决定选择卫青的刘彻才需担大部分责任。   趁着此刻刘彻还没有正式吩咐下去,还来得及劝他反悔。   “韩嫣, 朕已决定了的事, 你就不用劝了。”刘彻却没有听他的陈词,摆手示意让他别再说了。   让卫青去实现想法可能有怎样的后果,刘彻自己能不清楚吗?   “老将确实可靠, 但是想要打破常规就需要像卫青这样思维活泛的小将了。”刘彻拍了拍卫青的肩膀,又吩咐人过来拟完了诏交给了卫青。   卫青感动地奉诏离开,韩嫣仍有些不认同地想要措辞相劝。   刘彻却是抬眼, 警示了他一句,道:“韩嫣,朕能判断什么人该放在什么位置上。你真心一片朕知晓了,就不要说多余的话惹朕生恼了。”   仅这一句话就将距离感拉开了,韩嫣终于也没有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   他没有什么才能,到底只是因着份真心和多年情谊才得宠刘彻跟前的,偶尔发表想法可以诱导刘彻,但是在已经决断了的事情上,他是不配撤回的。   因而虽然仍抱着忧心,但是韩嫣也不敢再多说惹刘彻的厌了。   这当口下,刘彻既然已经同意了,自己还去一遍遍地说不能成,等同往他头上浇冷水。   韩嫣蔫蔫低下头似乎是在反思,刘彻也没再安抚他。   他只是凝神望着卫青离去的背影,琢磨着卫青方才向自己提出的三点内容。   不过是跟着程不识学了这几个月,竟然就能有这样的见识和想法,确实是块很值得雕琢的璞玉。   即便是这次卫青提出的战术失败了,刘彻都愿意为他担下后果。   万军易得,一将难求,趁着如今可以试错,即便是证实卫青是错的,也是培养卫青的一环。   只要最后能培养出一员良将,就很值当了。   真正能够为他所用的人才还是少了,刘彻的视线滑到了韩嫣身上,衷心和才能他需要的是二者兼得。   韩嫣的衷心他是认可了,但因他做不成能臣,在他身边就只能作佞幸。   他已知晓朝上多有对韩嫣的议论了,因着多年友谊替韩嫣都挡下了,只是他会护短也是有限的,在正事上,韩嫣还是不配多说的。   也是时候敲打他看看了。   这边刘彻与韩嫣君臣二人的事暂告一段落,那边卫青领旨后兴冲冲向外走就被三个小豆丁围上了。   “翁主终于回宫了,身子养好些了吗?”卫青瞧见曹盈,便笑着蹲下身与她打招呼问了问她的身体状况。   他不清楚内情,只以为曹盈是弱质下病得只能回平阳侯府养病了。   曹盈也没有就这件事深谈,只颔首含糊道:“已好很多了。”   然后她就问起了高兴的缘由:“卫家舅舅如此开心是想出什么新主意,得了舅舅的赏吗?”   他们方才忽然见卫青下场演武场内执长戟纵马都有些疑惑,不知他这番举动的意义是什么。   卫青也明白自己此刻笑容灿烂得怕是都要胜过这骄阳了,得刘彻恩赏也没有必要瞒着这三个孩子,提前与他们分享喜悦也挺好的。   见霍去病和曹襄都想看看那诏命上写的是什么,索性就让他们看了刘彻对自己的任命。   “陛下直接任命您做了可总领羽林军便宜行事的建章监?”霍去病看清旨意都有些惊,这可不是像侍中这样的虚职,也远胜过了在宫中作禁卫军侍卫。   虽然羽林军是刘彻的私军,认真算下来不是朝廷的编制,但是实际也算是不弱的武装力量了,更别说刘彻还让卫青可以便宜行事了。   这权柄可就大了。   “是啊,陛下托付极重,所以我绝对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卫青同样感叹,他本以为刘彻顶多从宫中支几个禁卫军侍卫来与他陪练的。   “舅舅想要试的就是方才在演武场里那样骑乘于马上,执戟冲锋的战术吗?”霍去病只问了一句,便转移了话题。   卫青方才演示的新颖战术才是霍去病更感兴趣的。   他方才见卫青纵马,只稍一想象万军这样冲锋,便觉得热血沸腾:“看着比骑射的杀伤力更强,舅舅既然要练,不如带我同去看看?”   “这突骑战术所需筹划的东西还有很多,你现在来看也看不出什么,不如先在宫中将骑射的底子打好。”卫青摇摇头,没有同意。   “也好。”霍去病细思下也明白卫青说的有道理,一项新的战术便是有思路去实验,前期准备和遇到的困难也会有很多。   “等您练出个规模来了,我再去建章宫里看看。”   他如今年岁小,正是该多学多练的时候,即便跟卫青去了建章宫也帮不上忙学不上东西,只能看个热闹。   卫青见他一点就通,没有非闹着跟来,重绽放了笑容摸了摸他的头,嘱咐道:“我不在宫中当差,咱们家的男儿可就只有你在这里了,两个姐姐只有你能来担着照顾了。遇上什么事儿你可都得护好了。”   这也就是他离开禁卫军唯一的不好了,原本有他在禁卫军中,无论是发生什么事都能够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即便阿娇耍手段要害卫子夫,也能被他及时发现。   如今被调去羽林军中练兵了,确实是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他自己的理想抱负,却也让卫子夫的处境没有那么安全了。   他只能托付让霍去病这小小的男儿去仔细瞧着了。   霍去病被卫青的殷殷嘱咐给逗乐了:“舅舅你怎么与我说这个,就算你不说,小姨和我娘我能不护着吗?”   他是年岁小,可是刘彻几乎将他当作儿子看待,亲自带在身边教育,宫里的人还是有眼力见,轻易不会与他起矛盾的。   毕竟他日日都可以与刘彻说上话。   见卫青仍不安心,他倒像是个小大人似的拍了拍卫青的肩:“舅舅你宽心吧,我护不住了就去寻陛下帮忙,陛下不念着与姨母的感情,还能不念着玥儿?”   曹盈同是向卫青道:“你放心吧,我娘与卫娘娘关系好,也很关注宫中这边的。若真有事,我也会去寻我爹我娘来帮忙的。”   她说着又偷偷扯了扯曹襄的袖子,让正绞尽脑汁琢磨着突骑战术是有什么好处的曹襄回了神。   他方才想着事儿没怎么认真听,愣愣看向曹盈:“盈盈?”   “咱们都会帮着卫娘娘,是不是呀哥哥?”   “啊... ...啊,是!”曹襄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了,拍着胸脯向卫青保证:“你放心去练新战术吧,宫里我替你看着,我还能帮着向外祖母告状呢!”   他大声作下了保证,又踟蹰着问向卫青:“我先偷偷与你打听看看,你说的这个突骑战术到底是个什么道理,真的优于骑射吗?”   “突骑这种战术具体的还是需要试过才知道,但骑射也是很重要的。”卫青见曹襄已经对骑射有些兴致缺缺,想要投向自己这个新战术来了,连忙劝他。   “啊?”曹襄又发懵了:“如果不是优于骑射,为什么还要想着练?”   “你是傻的吧。”霍去病见状敲了敲他的脑壳:“远程上自然还是弓箭占优,这突骑战术必然还是要拉近距离起效的。若能在远时以弓箭取匈奴性命,近时则用突骑,那不是更好?”   曹襄觉得有道理,可还是犟着反驳:“两个都要学,那些士卒能行吗?”   “他们能不能行我不知道,但是你要做将领肯定是要行的。”   曹襄辩不过了,瘪瘪嘴,倒也放下了将骑射这项给弃了的心思。   “你还看出什么了?”卫青听了霍去病的话,竟多得了些灵感,惊喜问他。   霍去病竟然一眼就看出他只随便示范了一次的骑兵冲锋战术的内核,不能不让卫青侧目。   虽说卫青从无到有的想出一个战术是更加艰难的一件事,但是霍去病只是看看就能看出关窍同样也不简单。   “旁的还不知晓,只是舅舅你需注意一点。”霍去病指了指卫青方才持长戟的被磨得红了一片的手掌:“步兵双手持长戟才能长久拿着,骑兵单手虽说可以拿,也有可空出手控马的优势在。但如果冲锋途中这长戟脱手了,那可就完全失去战斗力了。” 第47章 免职 卫青不可免   刘彻派卫青在羽林军中练军的事儿, 很快就传到了阿娇耳朵里。   她本以为卫子夫不过是凭着肚子争气才得宠一时,反正也只生下个女儿,等她再为刘彻生下嫡子, 事态便能好转。   因而这段时间她虽然恼恨卫子夫依旧, 却已经因着抱着这希望,无暇与卫子夫多计较, 只每日里与馆陶公主传递消息寻找易孕的法子。   金钱流水般地花出去,刘彻也因着太皇太后施加的压力常往她宫中宿着。   可偏偏她这肚子就是毫无动静。   为着生育的事儿她心中已经够烦躁了, 哪晓得刘彻在她沉寂这段日子,竟然开始抬举卫子夫的母家了。   竟将一个马奴出身的卫青派去作统军将领, 即便领着的只是些守林子的散兵,到底也是可积攒名望的。   这凭的是什么,不就是卫子夫鼓吹的枕边风!   她这个皇后的兄长尚且不得重用呢。   想起前些日子两个哥哥旁敲侧击问向自己, 可否为他们谋个有实权的官职做,阿娇就难以克制出悲楚。   她在刘彻面前根本说不上话, 两人相处时刘彻的不耐都写在了脸上。   楚服见她气闷地都开始捶起她自己的大腿了, 心疼不已,柔声劝她道:“娘娘别因气伤着自己了。”   “那我还能怎么办!”阿娇眼眶发红,泪盈于眼,几乎要哭出来。   可是她又不想叫旁人看见自己这落泪丑态, 便扑倒床铺上, 拥着那被子闷闷地呜呜出声。   “娘娘要是心中实在苦着,不若就去向太皇太后告这件事。”   楚服也想不太出办法来帮阿娇出气,只得将阿娇的靠山搬出:“太皇太后还是很在意您的, 这段时间不时还来问您的状况。”   使些阴损招数怕是不行,如今宫中都知晓卫子夫的得宠,不太可能会愿意听令去损害卫子夫。   到底还是得由太皇太后来发话。   阿娇也知晓刘彻愿意往自己来到底是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 可她又拉不下脸去向太皇太后再软语撒娇。   且即便真去撒娇哭闹这件事,太皇太后怕也不会顺着她来。   长乐宫里如今可是有一个伶牙俐齿,还比自己更得太皇太后宠的曹盈。   她可是听说平阳侯府那妮子几乎日日与卫子夫的外甥厮混在一块儿了。   明明与自己才是血亲,应更亲密的!   阿娇浑忘了自己与母亲曾对平阳公主的苛责,用力揪着被褥,心恨难忍。   “娘娘,这次咱们又不是无理由地去向太皇太后闹。”楚服蹲身轻语道:“我听说那卫青如今在羽林军中大换战术,闹着要把步兵的用法用在骑兵上,就连李广李卫尉都不赞同。您只揪着这点说卫子夫妖言让兄弟乱政就好了。”   “能成吗?”阿娇对这种事儿一窍不通,泪眼朦胧地问向楚服。   见她点头,阿娇终于重提起了些心气,便吩咐着给自己将哭花了的妆容补了,就要往太皇太后那里去。   她盛装来到长乐宫时,曹盈正被太皇太后拥着讲些过往的故事。   人老了就更加爱回忆过往,曹盈也就安静着当一个好的听众。   阿娇进来见了这一幕,想起往日里只有自己才可被太皇太后这样亲密抱着,又起了嫉妒的心思。   还是被楚服牵着袖子拉了拉,才勉强克制住情绪,向太皇太后告安。   太皇太后听是她来了,很有些激动。   曹盈也知晓她对阿娇是非常在乎的,在她向自己说的故事里,不少就是阿娇的童年往事。   像是阿娇与景帝诸多儿女打闹于宫中,明明是个女儿家偏偏能带头领着皇子公主嬉闹,闯了不少祸,又因景帝对她的爱护而都不了了之。   “到底是那时候就娇纵坏了脾气,如今也改不了了。”太皇太后似乎也有些后悔,可念着那些孩子们玩闹在一处的快乐时光,又道:“但那时他们玩得多开心啊。”   太皇太后还向曹盈感叹:“原本是想将阿娇配与我那大孙儿刘荣的,他们两的年龄才是匹配的,又玩得来,可惜刘荣的母亲栗姬不争气。”   曹盈问起这刘荣是怎么回事时,太皇太后又不愿意深谈了,只是抚着她的发道:“阿娇也是可怜的,若是往后我不在了,希望你能劝着皇帝多念着些他们的旧日情谊。”   太皇太后本以为阿娇是不会再来她这长乐宫问她安的了,都已经悲戚下说出这样的话了。   曹盈也晓得她多思念阿娇,便自觉地跳离了太皇太后的怀抱,行至了旁边的矮凳坐下。   只见太皇太后招手想要关切阿娇几句,可阿娇却仍抱着上次被曹盈顶撞而记着的仇,此刻又因着见了曹盈更坏了心情,根本不愿意和太皇太后好生来聊。   她只是竹筒倒豆子般冷冷将楚服才告诉自己的事儿给说了,然后就等着太皇太后给自己一个反馈。   楚服暗叫不好,原本都与阿娇商谈好要让她装弱哭一哭,再来说事情的,结果阿娇完全没按她们说好的来。   甚至侧重点全放在了对刘彻提拔卫青的不满上,都没有讲仔细卫青在羽林军中如今大肆改换兵法的事儿。   果然太皇太后听完阿娇的冷语,方才展露出的惊喜都僵在了脸上。   好一会儿太皇太后才道:“羽林军不就是皇帝在上林苑里招募的些散兵游将,我早先救问过了,都是皇帝自己出钱养着的,闹腾些也就闹腾些吧。”   她想要教阿娇还是别因着这种事儿再与刘彻起矛盾。   到底他们是夫妻,那卫子夫不过是个妾室。   如今刘彻安排着卫青得个职位回上林苑说不定还是好事,远了刘彻身边也就失了更亲密一步的机会。   “外祖母您不是最讨厌刘彻扑在军队上搞各种名堂吗?”   阿娇根本没听进她的话,见太皇太后不与自己站在一边,就有些难忍地道:“怎么卫青去那羽林军闹腾你就不管了!难不成如今连您也要去宠着卫子夫那一家子了!我还是不是您外孙女了!”   她这话说得实在冷硬,太皇太后听完一口气没喘上来,有些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曹盈连忙站起身,搬着小凳踩着为她顺气。   阿娇见状也有些悔意,咬着下唇没有将更尖利的话说出来。   “你若是实在不喜欢,那我吩咐着去取缔卫青的任命也不是不行。”   太皇太后到底念着对阿娇的疼爱,虽然心中对她多有失望,但是仍还是愿意顺她意思来。   阿娇的笑容便重漾在了脸上,以为自己是重胜了一局。   “曾外祖母,您不能这样做的。”曹盈听她要将卫青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又消去,忙忙开口阻道。   “安和翁主。”阿娇酸气称呼她的封号:“怎么如今你的本事大到连外祖母想做什么都能管了?”   仗着这一次占了上风,她又讽了曹盈好些话。   说她成日里和卫子夫的外甥厮混根本没点翁主的样子,她兄长曹襄不好好上书房念书,非去与侍卫们练什么体魄,根本没有世家子弟的贵气之类的。   她嚣张起来说这话,曹盈甚至都插不上话来反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太皇太后吩咐去免了卫青的职。   但是曹盈做不了什么,不代表太皇太后就真的能顺利免职卫青。   不一会儿被吩咐着去传令的人就回来了,有些为难地道:“太皇太后,羽林军那边说不受咱们长乐宫的旨意,只听陛下的。”   阿娇顿时又气白了脸,跳脚着就要让叫刘彻来。   但她还没能指人去刘彻那里,刘彻自己就已经来了长乐宫,只扫了一眼阿娇,便直接向太皇太后告道:“祖母,卫青不可免。” 第48章 交心 否定也需个缘由   刘彻很少逆着太皇太后的心意行事。   在见识过太皇太后雷霆手段解决掉他在朝上的人手后, 他的态度就变得很谨慎了。   能忍过去的他都尽量忍过去。   然而在军事上他不能再让步了。   虎符兵权不在他手上,但那羽林军应该如何练不该由太皇太后来管。   “祖母,羽林军的事儿我早就与您报过了。羽林军的人只是我从民间招揽来, 陪着我游猎护卫安全的卫士。”   他斟酌一会儿到底没有用强硬的说法, 只与太皇太后讲道理:“卫青有才能,我这才安排他去领着羽林军, 不知有什么不妥。”   但是太皇太后还没有给出答复,一旁的阿娇就已经气得叫嚣向刘彻:“哪里都不妥!什么有才能, 一个书都没念过几本的马奴,能有什么才能!不过是你听信卫子夫的枕边风, 才去捧她弟弟的吧!”   刘彻原本因着这些日子阿娇的安分,对她的态度稍好些了。   哪晓得原来她还是本性难移,一听到点相关卫子夫的流言, 竟还来太皇太后这里告状。   “朕还没有昏庸到听几句甜言蜜语就会去提拔人做官。”   阿娇这话根本不是在针对卫子夫了,而是在针对他来的了。   刘彻一双剑眉拧起, 终于忍不下了, 表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朕与祖母说正事,皇后也不必旁听了,回你自己宫里去吧。”   每每与阿娇说起话来,他就会拿捏起了身份。   距离感一起, 两人根本不像是夫妻, 倒像是敌人。   曹盈听见太皇太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不堪重负的意思。   也只有应对馆陶公主和阿娇的事情,才会让她这么无力。   “阿娇, 你先回吧。”终于她还是决定先支走阿娇,毕竟刘彻都来了要与自己仔细谈了。   但顾着阿娇的情绪,太皇太后仍是仍安抚她道:“我问清楚后, 再给你个交代。”   阿娇还要再闹,但她的侍女楚服却是个明白人。   她知晓阿娇多待在这里,只会更坏了她在刘彻心中的印象。   如今阿娇可翻身的点只在一个孩子,可不能当着刘彻再耍性子了,因而她连忙挽住阿娇半强迫性地扶着她与刘彻和太皇太后拜别了。   眼见阿娇走了,刘彻的心情这才稍好了些。   他的口气平缓了下来,向太皇太后拱手相问:“您忽然提起要管羽林军的事儿,就是皇后挑唆的吧。”   “她到底是你的皇后,是你的表姐。”太皇太后没有直面这个问题,只是规劝他道:“念着些往日的情谊,你也不该太落她面子。”   刘彻嗤笑一声。   什么往日情谊?幼时一起玩耍的浅薄情分,早在阿娇日日无理取闹里被消磨殆尽了。   馆陶公主和阿娇常向他说的什么助他成皇的言语,更是惹他生厌。   但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他说不出实话,只是道:“我至今还未苛待过她。您放心,念着血脉情,往后她不过于闹腾,我应也不至于苛责她。”   这也算半个许诺了,只要阿娇不来触他的霉头,他还真的懒管她的。   太皇太后知晓刘彻不是个会轻易反悔的人,到底她也想明白这一对帝后是不可能恩爱的了,有刘彻这一诺也算不错了。   看明白这一点,她便翻过了这一章,询问起了方才阿娇闹的点:“既然你没有故意不给她脸,怎么会又突然提拔那个卫子夫的弟弟?”   明知道阿娇如今最膈应的就是卫子夫,忽然有这样的举动可不是就惹阿娇生气了。   “我提拔卫青是因为卫青的才干,和他是不是卫子夫的弟弟没有关系,方才我就已经告诉您了。”刘彻耐心地又将这说法讲了一遍。   可惜太皇太后并不信:“他能有什么才干。方才阿娇与我说了,卫青连兵法都没系统学过,什么步兵骑兵都混用一处,能是有才干吗?”   听了太皇太后的质疑,刘彻都不知该怎么和她解释。   太皇太后对兵法全然不知晓,自己即便将卫青说与自己的理由全部复述向老太太,怕是她也听不懂。   偏偏她还执意想要问清楚——刘彻没有再说话,气氛一下凝滞了下来。   刘彻想着的是反正他不可能免了卫青职位的,太皇太后这里解释不通也就解释不通吧,他只扛住也就是了。   然而他摆出的拒绝态度却是太皇太后最不愿接受的。   太皇太后等了一会儿,刘彻的什么回应也没等到,脸色变差了,手抓在自己椅子的扶手上微微颤着。   既然刘彻不与她说,她也不想听刘彻的废话,直接罢免了事。   “曾外祖母,方才皇后娘娘也是什么都不知的情况下就与您胡乱说了。我亲见过的,卫青舅舅如今是在革新战术,并不是在胡闹。”软糯的声音响起,曹盈终于是插得上话了。   这些日子与太皇太后相处,她也算摸清了些太皇太后的性子。   太皇太后吃软不吃硬,也听得进道理,但是若是强灌输道理给她,她就会很排斥。   而如果像刘彻这样觉得解释不通,干脆就沉默不解释,那她就会觉得更烦躁——明明她是可以交流,偏偏用无声来对抗她。   她一个半瞎的老婆子最恨的就是这种无声。   曹盈柔声软语向她,太皇太后的态度才温和好转了些。   她抓在扶手上的手松了,嗔着曹盈道:“卫青哪里能担你喊一声舅舅,往后可得改了。”   听她故作嗔怒,曹盈吐了吐舌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只道往后会注意不再叫岔了。   她到底是往日里叫惯了,情急下就没注意着。   然后她在太皇太后再开口前,忙向刘彻说道:“舅舅,曾外祖母又不如你了解卫青,只是担心你用错了人,你就好好与她说说吧。”   把这件事由太皇太后强硬免职刘彻信任的人才,转换成担心他用人不当,对于刘彻来说应该也好接受些。   果然刘彻听太皇太后肯定曹盈的说法,仔细问他卫青到底优秀在哪里,也没有再对抗着不肯说。   若是能靠对话就解决掉矛盾,他也不想和太皇太后过分闹僵。   “前些日子卫青向我献计,说想要将步兵的优势发挥到骑兵上。从此让骑兵不再于专注落后于匈奴的短处,而是直接训练骑兵冲锋来针对匈奴人的骑射。”   太皇太后听完就想斥说是痴人说梦。   自汉朝开国来,那么多军事人才都没能做到的事儿,卫青接触几天军事就能想出来了?   但曹盈柔软的小手捏了捏她的手背,猫儿似的轻轻唤了她一声。   哀求她好生言语的意思虽没有明说出来,但太皇太后哪里能不明白呢。   她的心软和下来,没有直接斥责刘彻偏信这套不靠谱,只柔声问道:“那皇帝有把握真的能成吗?”   刘彻稍愣一会儿没立刻应答。   若太皇太后硬压着他不许做,他也能赌着一口气与太皇太后杠着说一定能成。   然而太皇太后这样好声好气问询,他反而不好再犟着了。   “祖母既然向我这样问,那我也不瞒着。”刘彻轻吸了一口气,交心与太皇太后道:“能不能成我心中确实没有底,但他提出的几点优势说服了我,我就想让他在羽林军里试一试。”   他话刚说出口就开始后悔了。   向老太太自认自己都没有把握,岂不是老太太直接就有话柄可以去免了卫青的职。   刘彻正懊悔于自己说错了话,太皇太后却是笑了:“既然你有分寸,那就让他练着吧。总归羽林军也只是你自己的私军,你安排着来。若练出些名堂了再去和程不识、李广讨论看看吧。”   代表兵权的虎符捏在她手里,但是领军时得用的还属李广与程不识。   她不懂军事,就让这两人去仔细研探卫青的战术是不是真能对匈奴骑兵有效,果真有效就着安排到军中扩散开来学。   刘彻望向太皇太后,瞠目不敢置信于她好说话的态度。   太皇太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继续道:“匈奴总是犯边老婆子还是知道的。如果真能改革出个新法子对付来犯的贼人,也能让边民少受些苦。”   她不是不知晓匈奴的凶恶,大汉子民受的苦,一直不许刘彻动兵,实在是她不敢冒风险让刘彻去赌。   如果卫青真的能研究出个新战术来,让这些侵犯大汉的贼人再战不过,她也乐于见到。   至于阿娇那边,她再想办法安抚就是了。   祖孙二人难得好好说了一席话,又在卫青的事儿上达成了一致,曹盈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勉强放下了。   然而言笑不过一会儿,刘彻就又动了心思,试探性地向太皇太后说道:“祖母,若这法子真的是制匈奴的好法子,那为何还要一味地防守,直接去驱逐诛杀那些蛮横的匈奴人不好吗?”   先前还浮动于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因他这一句话就烟消云散了:“皇帝的意思是想要主动出击匈奴?”   刘彻已经听出了她反对的意思,然而他话都已经说出来了,现在退回去,往后再要说就难了。   因此他点头应了:“是,祖母,我想要让我大汉军队与匈奴人在草原上正面交战。”   “近日里又有人挑唆你讨论类似的话题了吗。”太皇太后平静地问他,但这平静后藏着怎样的雷霆霹雳谁也不知道。   刘彻对她也有所畏惧,但咬咬牙仍是道:“非是旁人议论,就只是我想一战罢了。”   “原是皇帝自己的主意。”太皇太后微低了头,似乎是在斟酌决断什么。   曹盈心觉不好,以国运做赌去与匈奴拼杀,实是踩到了太皇太后的底线。   那夜里她与自己说的话犹在耳边回响,但她又是明知日后刘彻可以大胜匈奴的人。   曹盈早想过该如何来说服太皇太后,只是一直都没能想出好办法,更没想到会在还没想出主意的时候,就突兀目睹了这祖孙二人在她担忧的事儿上起矛盾。   她心神迅速转着,试图在太皇太后将话说出前赶紧想出能说服太皇太后的话,然而这实在困难。   想出的每句话在她脑海中转了一圈后,推断出的都是一个并不好的结果,而在她这么急急想着的时候,身体都有些不堪这样的负担了。   “皇帝,你若是执意... ...”太皇太后凉薄的判语没能说完,娇软的小人儿便出声央求打断了她:“曾外祖母,您要否定舅舅也给出个缘由吧。舅舅不是小孩子了,直接说不许,他怎么能听得进去。”   太皇太后本想着让刘彻这些日子干脆抱病歇着去,避了朝臣,好好想清楚该怎么做。   但既然话没说完就被曹盈打断,她倒也没有执意让刘彻深思的想法。   自己说开了,倒也没有什么不可的。   “好,那皇帝你听清了。我不许你与匈奴主动出战,是因为咱们就是没那个本事胜了草原上的匈奴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败下去,败了大汉这么多年的积累。” 第49章 辩论 早有排练的辩论   祖孙两到底意见还是没能统一起来。   但好歹有曹盈转圜其中, 不至于到最坏的结果,至少太皇太后没有想着再将刘彻软禁了。   刘彻离开长乐宫后,回了书房一趟, 下了几道旨意给臣子, 然后直接领着内侍们往上林苑去了。   说是这一个月他都不会回宫中来。   事儿闹得颇大,连卫子夫都忧心忡忡, 还好曹盈午间用膳后就往她这里来了。   “卫娘娘不用太担心,这次太皇太后让步了不少, 只是要舅舅花时间招人在她跟前辩一辩,若辩成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儿。”   曹盈虽然也悬着心, 但是不忍心卫子夫听了再深思费神,勉力笑着安慰她。   “这是要辩什么呀,与羽林军相关吗?”卫子夫担忧的不止是刘彻, 更有弟弟卫青。   阿娇刻意放了她今日向太皇太后告卫青状的消息给卫子夫,当然也达成了目的, 惊得卫子夫心如擂鼓至现在。   “小姨你别急啊, 陛下说了会护住舅舅,肯定就能做到的。”   霍去病见她几将唇都咬破了,将正呢喃伸手向母亲的刘玥抱给了卫子夫:“你看,玥玥都在担心小姨你呢。”   卫子夫抱着绵软的女儿, 见她嘟着嘴吹了个泡泡, 心意稍解,眉眼终于舒开。   霍去病自己则去坐到了曹盈身边,捏住了她的小手。   她的笑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 他还是看得出的:“盈盈也是,有事儿也不要藏在心里。”   曹盈轻轻“嗯”了一声。   只他坐在自己旁边,她便安心了下来, 萦绕在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也捋顺了。   先前刘彻与太皇太后确实是争执了起来,刘彻不解打不赢正该寻找能打赢的办法,太皇太后固执不许到底是什么原因。   太皇太后给出的答案是“止损”。   发动战事消耗的花费,太皇太后哪怕不清楚明细也知道是个天文数字。   与之相比,若是只需向匈奴送些财物,以一位女子和亲就能换来和平,看上去就要划算得多。   所以只要以守军尽力抵御匈奴就够了,以小损失为代价,总比倾国力出击要好。   大汉好不容易通过这些年的发展积攒起了国力,怎么能拿去作赌?   曹盈将这些话复述出来,卫子夫还有些迷茫不知其意,霍去病却如刘彻般表露出恼怒:“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明明是大汉遭了劫掠,却选择让报国男儿一腔热血全部空付,赔去财物还要牺牲女儿家,这到底是如何想的。   从前是没有一战的实力,如今已有了实力,却还忍受欺辱,但凡有血性的人都是忍不了的!   “舅舅也是这样说的。”曹盈先前想得太多,对身体负荷得重。   现下就算没再胡思乱想,太阳穴也是沉闷得疼,没忍住拿拳头敲了敲,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霍去病捉了她的拳握在掌中,没许她继续敲她自己的小脑袋。   他忍了方才被激出的怒火,将她抱坐在自己膝上,以指腹替她轻柔按压太阳穴:“可别敲傻了。”   很舒服,可是曹盈有些不大习惯。   她难受的时候不少,但往往都是自己忍过来的,被这样照顾着的感觉会让她起依赖心的——那不就给霍去病添麻烦了?   曹盈想着便要从他怀里脱开身。   霍去病担心自己的指甲划伤了她,放开了手,却也没许她跑脱了,摁住她不许乱动了,问她:“我揉得重了吗?要放轻些?”   “没有,力道刚好。”曹盈被他这么一问红了脸,又不好将自己那点小心思说出来,只得不再挣扎乖乖坐着让他替自己轻轻揉着。   卫子夫看着他们闹了这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问道:“这和亲又是什么,我从前没听说过。”   曹盈刚要开口解释,瞥见她怀中的刘玥,又不太敢说了。   和亲一般都是选取一位宗室不得宠的庶出女封作公主送去给匈奴联姻,以这脆弱的姻亲关系维系着所谓的和平。   然而听方才刘彻恼恨下向太皇太后说的话,却是让曹盈知道景帝一朝原来是真的和亲去了一位公主的。   一位货真价实的汉室公主。   有这样的先例在,曹盈哪里还敢再说给卫子夫听,让她更增忧心呢。   虽说她是知晓日后刘彻是能将匈奴打退的,可面对如今的局面也仍提心。   匈奴人总是贪得无厌的,靠等靠忍是没有办法解决麻烦的。   偏太皇太后还在刘彻面前提起和亲这件事来,更让刘彻觉得窝囊。   刘彻是与那位去和亲的姐姐不熟悉,但如今他也有了女儿。   只一想到按太皇太后的想法来,往后需牺牲的可能就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他就一点耐心也没有了。   被和亲这个点点爆了,刘彻争执下甚至说出了即便太皇太后目下可以拦他,等再过些年,身后也是无法阻他的话。   曹盈听得心惊肉跳,甚至连弥补的话都说不出。   但太皇太后反而因刘彻难得吐露心声没有发火,只是让他去准备一个月,一个月后带着人来与她辩。   若是能真的说服她大汉有取胜匈奴的可能性,她就许刘彻从此放开手脚备战。   曹盈略过和亲那一篇,只糊弄卫子夫和亲是让草原可汗做汉朝女婿,然后将刘彻气冲冲离开的缘由说了。   “所以若舅舅能成功说服曾外祖母的话,以后行事方便了,卫家舅舅前途也能好些呢。”   “原是这样。”卫子夫被她的话哄信了,安下心来道:“我听说陛下自登基起就发布了求贤令,招募了不少能言之士,想来是能说服太皇太后的。”   曹盈便也应和她的说法,倒是霍去病沉默了下来。   与卫子夫又说了会儿话,又用了些晚膳,曹盈就预备回去了,霍去病说送她回去,她也就没乘自己的小轿子回去,而是由霍去病陪着慢慢往回走。   白日里烧得人身上发疼的太阳已经滑至地平线下,但夏蝉仍是知知叫着没有停休,若不是霍去病在,曹盈怕是听得都要燥起来。   夜里也仍热着,他没有牵着她的手,错她半步跟在她身后,月亮又悬在他们身后,曹盈的每一步就都刚好踩在他的影子上。   “如果陛下没能说服成功太皇太后,会怎么样?”他陪着她走了一阵,终于是站定,将问题问出来了。   他习兵事不是白学的,出兵就意味着要动摇国本,无论最后是输是赢,都是巨大损耗。   而国本就是太皇太后最看重的东西,想要靠说服就让太皇太后改换心意,简直难如登天。   且曹盈没有说,如果说服失败了会怎样。   果然,听了他问题的曹盈也止了步子,转过身抿着唇面对他,好一会儿没答上话来。   然后她慢慢低下了头,避开了霍去病看着自己的目光。   她是知晓的,所以她才这么忧心。   刘彻方一走,太皇太后就轻声叹气说,要是改变不了人心中的想法,那就需改换人了。   太皇太后说这句话的声音极轻,如果不是曹盈离得近又正注意听着,甚至都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这场对话如果没有她参与其中,祖孙二人两个强势的性子是不会达成这个建议的,所以前世必是没有的。   曹盈现在心忧的就是由于她的插手,未来也会不同。   “盈盈。”男孩儿蹲下身仰脸向她,看见了她因忧虑恐惧而潮湿的眼。   泪珠悬在她的颤颤的长睫上将落不落,看上去十足的可怜。   霍去病叹了口气,伸出手抚上她的脸,以食指蘸去她的泪水道:“你在担心害怕什么啊,那是陛下啊,陛下才不会出事儿呢。”   刘彻在他心中形象伟岸,他并不觉得刘彻会被打倒——特别是在已经慌乱无措的曹盈面前,他更要表现得镇静才行。   终于她也被他的情绪感染,慢慢平静了下来,嗫嚅着道:“我也信舅舅的。”   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一个月后刘彻没有寻那些能言会道的儒家学士到太皇太后面前分辩是否可战,而是将主战派的王恢和主和派的韩安国带到了太皇太后面前。   王恢是边吏出身,见惯了边境百姓的困苦,任大行令后日日以亲历亲见之事向旁人告边民之苦,即便太皇太后都听他说过几次。   但到底念着他是经过那灾难的人,太皇太后没多追究他,仍让他当着大行令。   刘彻派王恢这个主战过来当说客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怎么将主和派的韩安国也一道带来了?   韩安国原本可是梁孝王刘武国内的刘武的内史,难不成刘彻是想着借刘武的面子在太皇太后面前讨些好吗。   太皇太后不解刘彻的意思,刘彻就明白相告:“祖母不是想要听辩述吗,一人的陈辩能有什么意思,当然需得两人辩论起来才能分得清可不可。”   他倒是没有单偏听信主战派的言论,太皇太后愕然一会儿,点了头。   于是刘彻便坐下,让王恢与韩安国分站两边,道:“当着祖母的面,你们两一方主战,一方主和,现下朕要仔细询问,你们哪方可胜,就都在这辩词中了。”   两人皆称是,刘彻便问道:“如今的状况,咱们大汉出钱又出女儿和亲,但是却没能换来和平,朕想着干脆动武将匈奴收拾了,你们以为如何?”   这就是两派根本的议题了,想都不用想,王恢抢先一步发言道:“从前战国时代,代国国力微弱照样可以战胜匈奴,如今咱们的大汉国力强盛,自然是可以打的。”   韩安国半睁着眼等着王恢陈词完,这才拱手道:“匈奴贼人屡屡犯边确实可恶,但是陛下不能因着愤怒就贸然决定动兵。高祖刘邦白登之围足足七天,归国后仍是定下和亲之略,到底还是和亲有道理。”   刘彻被一梗,只觉得韩安国难缠。   他这边喊来的王恢可是已提前对过问题的。   他前些日子特意下旨命那些儒生们讨论过,该如何讲才最清晰有效地表现出与匈奴一战的必要,收集了答案才让王恢来的。   叫来韩安国则是因韩安国得太皇太后的信任,也是代表老太太的立场,只有把他辩输了才能叫老太太心服。   但韩安国这个出了名的辩士果然是名副其实。   “那按照你的意思,咱们应该继续和亲的政策?”刘彻只得顺着韩安国的问话问下去。   “自然,和亲之策已传承五代,这才有了我大汉日渐强盛的和平之景,陛下还是不要轻易更改吧。”   韩安国话音未落,王恢便反驳他道:“和平?韩大人口中的和平怕是只你家宅和平吧,那匈奴人年年犯边什么时候和平过?和亲了还要攻击我们大汉,还和亲做什么?”   这一次总算王恢在言谈上占了上风,刘彻脸上露出了些笑影,但还是保持公正的形象,向王恢道:“王恢,韩安国可是老臣了,说事儿就说事儿,不要攻击他。”   王恢便按照刘彻的意思,向韩安国致歉,韩安国合着眼点点头。   “那便还是韩安国你来先答朕的问题吧。”刘彻明白过来这先后发言在攻讦上的优劣问题,便先邀了韩安国作答:“依你看,我们去攻打匈奴能不能有好处?”   “没有。”韩安国简单直白地直接否定了,一会儿抬眼见刘彻显露出的怒态这才给出解释:“匈奴的地盘即便我们出兵占了也没有办法进行耕种,为着废地劳民伤财实在没有半点好处。”   “韩大人大谬!”这个问题王恢已背过书,批起韩安国来也顺当:“若能得胜叫匈奴害怕,从此我大汉边民再不受欺辱,远方的那些异族异国也会知我大汉威名,臣服于我大汉,怎么能说没有好处呢!”   韩安国向太皇太后望了望,见她老人家也没有什么异议,就承认了王恢的这个说法。   刘彻颇为满意,既然得了打匈奴有好处的结论,那就该问应怎么打了,只是这两位都不是专研兵法的,他便没有问应怎么打,道:“那你们两认为,匈奴好不好打呢?”   “不好打。”韩安国虽明白了刘彻主战的心思,但仍不与他站在一边,直接道:“那匈奴回到草原上,就如同鸟儿飞向天空,我们大汉派兵去找都找不到,如何打?”   这一点确实就是如今汉军弱势的命脉,刘彻只得看向王恢,让他给出一个答复。   王恢皱着眉踟蹰一会儿,到底冷硬了态度道:“若按韩大人的说法,为何那秦将蒙恬就能主动出击匈奴获得大胜,咱们大汉是哪里不如秦了吗?”   这根本不是能类比的话,如今的匈奴又不是从前秦朝时那么游散不团结了。   偏韩安国也不能就这一点来辩驳,一旦他辩驳,就是在唱衰大汉,他只得摇摇头不与王恢争辩这一题。   刘彻同样不满意王恢以这种说服去堵韩安国,对韩安国这样反对自己的臣子,他虽然头疼,但是还是爱重的。   因而刘彻又替王恢补充了一句:“困难是困难,但困难总是可解决的,咱们只一起想办法也就是了,韩安国,你以为朕说的对否?”   “陛下自然是对的。”   得了他肯定的答复,刘彻便看向了太皇太后:“祖母,我已问完了,他们也辩完了,您如何看?” 第50章 试试 先攻向南方的战争   太皇太后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只是让两个辩者先离开,一应旁听的臣子仆从们也都听令离开了。   原本漾在刘彻脸上的笑容也消散了——他本以为这一番辩论不说说服太皇太后, 至少能说动她。   结果观这情形, 太皇太后似乎半点都没有动摇。   曹盈的心也是重重坠下去,踟蹰着想要为刘彻求情, 但是太皇太后还没下定论,她又不知该从何处劝解才好。   她的舅舅也不是会让步的人。   因着上次有她转圜其中, 她也算是半个当事人,所以这祖孙二人也没有让曹盈避开不听的意思。   等外人都走了, 太皇太后才道:“皇帝,你坐到我身边来吧。”   她柔和了口吻唤刘彻过来,正思忖应如何应付的刘彻眯起眼来, 更加不解其意,却也乖顺地走了过来。   他原本是要择一张离得比较近的椅子坐下听太皇太后说的, 但曹盈跳下了自己的椅子, 替他让出了位置。   那张椅子紧靠着太皇太后放着,几乎可以说是亲密无间。   刘彻稍一犹豫没有立刻坐去那里,小小的女孩便以手牵了他的衣角,向那个方向轻扯。   他拗不过, 只得顺了曹盈的意思坐在了太皇太后的身边, 而曹盈则捡了另一处较近的地方坐下。   先前坐得远时刘彻没有发觉,现下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刘彻才发现自己的祖母原来整个人都已因年老而缩了不少, 蜷在椅上竟是连自己的肩膀都没有到。   那身深色的宽大大袍子将她如今的虚弱全给掩盖住了,这才让人对她生惧。   而那拐杖象征的威严,也让刘彻也忘了这杖子是为了让太皇太后能拄着行走。   原来他殷殷想着对付的祖母其实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在这深宫中唯一还相伴着可以说说知心话的只有曹盈了。   想到这里,原本决心冷硬态度抗争到底的刘彻心软了些,态度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他摆出了仔细听她意见的模样,道:“祖母,你有话就说吧,我听着呢。”   太皇太后打下的腹稿本是要陈说她与刘彻理念仍是不合,最后一次尝试与刘彻统一意见的。   若再无法将刘彻说服,那就只能由她出面将刘彻手上权柄收回,教他个乖了。   可听自己的孙儿好声好气地问询,她张张口,说出的话就变成了疑问句:“皇帝以为我不知晓击匈奴的必要性吗?”   她说着便让曹盈将这段时间在学的书简是什么,告诉了刘彻。   “是贾谊所写的《治安策》。”   曹盈有些羞地将太皇太后指自己去读的书名说了出来,她这些日子心神不宁的,其实没太学进去。   因而她只尽力回忆着,吞吞吐吐地道:“书简中似乎确有提到大汉的隐患其中一条便是匈奴。”   贾谊确实是个不世出的英才,虽然没能施展抱负,但是所呈交的《治安策》中也书写了汉朝的弊病。   文帝时就有的弊病,到如今也没有得到完全的解决。   “那祖母明知道匈奴是咱们必须解决的问题,为何还要拦我不许出击匈奴。”   既然是好好的对话,刘彻也就拿出了请教的姿态仔细向太皇太后问询理由,他毕竟登基不久,许多问题上的敏感性或许确实不如太皇太后。   而他手下的那一批人虽有才能,但是没能站在这么高的位置上,看问题怕也不全面。   “我这老婆子唯一懂的就是政治,你告诉我大汉在战场上是可战胜敌人的,我不明白但是可以认可,但是皇帝,你需要知道一点。”   太皇太后将原本捏着拐杖的手松了,将拐杖放置一旁,手虚虚向刘彻这边晃了晃,似乎是想握住刘彻的手。   刘彻听得正认真,主动握住了祖母那皮肉松弛几乎只剩骨头的手:“您说。”   “你想要兴起兵事,就必须大汉上下所有机构都运作起来,然而如今的大汉上下根本就没有负担得起一场庞大战争的办法。”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太皇太后也就不再与刘彻拐弯抹角道:“一场奔着击溃击垮匈奴的战争会持续多长时间,皇帝你能保证吗?你当然可以凭着父祖的余荫调用府库中的粮食财富,但是时间长了,府库中空了,你该如何?”   大汉发展至今是受益于极低的赋税,它使得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城镇兴旺人口攀升得也快。   但是一旦到了战争时候,这样低的赋税就不再是优势了。   那么到时候为着得到足以支撑战争的军费,必然就需得提高赋税,或是由皇帝从其他地方来谋取钱财了。   刘彻的聪明才智或许能够支撑他谋够一时的军费,但接下来该如何呢。   是要将苛重的负担压向百姓,还是磨刀霍霍向朝臣侯爵搅得政坛不安?   “我如今是压着你,但也只有我能压着你。外来无论是谁针对你来的所有风雨,我全能替你应付了。但是皇帝,我也没法帮你应付多久了,国中多时未经真正主动出击的战事,你只纸上谈兵与我也没有用处,若真动兵戈必然是会受苦的。”   经历三朝磋磨,她如今坐镇长乐宫内,即便不露面也是皇权的象征。   那些牛鬼蛇神如刘安之人,即便心怀叵测想要谋取皇位,想的也只会是讨好她谋她欢喜进而登位。   但是如果她死了,刘彻这个匆忙加冠登基的少年皇帝,凭着王太后那一帮子人,是不是还能镇得住?   和平时候还好,一旦发起战争,那么所有的矛盾就会被激化。   虽说死后之事她没法再管,但是她也不想刘彻带着这她眼见壮大的帝国走向衰败毁灭的路上。   太皇太后这番话出自肺腑,刘彻也有些动容。   这一次她不再逼着刘彻放弃,只把刘彻将会面对的困难向刘彻摊开来了,让刘彻自己去做选择,倒让刘彻真切思考起了是不是自己的想法出了问题。   曹盈知晓这一次太皇太后已经退至了底线,甚至将所有牌都已经翻明了亮在了刘彻面前,自己没法再多做些什么,便只得紧张地等着舅舅刘彻回应。   她明白刘彻最后一定仍会选择征战匈奴,可太皇太后列举出来的这些危害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矛盾下她也不晓得是该盼着刘彻这一次顺太皇太后的意,还是反对着仍要战争了,只能得当刘彻的答案。   而太皇太后已经将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同样等着刘彻给出决定。   “您说的风险我已全知晓了,动员全国的战役咱们汉军是久未经过了,怕确实生疏了。”刘彻深思后,终于承认了太皇太后的话。   七国之乱之所以捱过去,绝大部分功劳也是因为梁孝王坚守。   朝廷的军队面对七国乱军尚且不能保证胜利,面对外敌时即便有了优良的战术,是否就能取胜?   这一次刘彻选定要面对的敌人,可是自秦末以来就再未经过一败的匈奴人。   太皇太后见他明白过来,内心稍有宽慰,然而刘彻的话却没说完。   “但越是如此,我们就越不能怠战怯战。咱们一代代地去求和,放任着国中实力退步,那些贪心的匈奴人就会靠吸着咱们的血成长起来,迟早有一天会不再满足于咱们给出的条件。”   刘彻握住太皇太后有意撤开的手,向她告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日,他们不再只要财富和女人,还要讨要土地甚至整个大汉国。祖母,怎么办?”   老人垂下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这样恐怖的未来,她也曾经想象过,但是她不敢想深了,只安慰自己匈奴人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也就昏昏碌碌着可以继续下一日了。   毕竟与刘彻口中这个听起来过于遥远,而像是与自己已经没什么关系的未来相比,她更担心的是眼下刘彻做赌输尽一切,将文景两帝攒下的家底全给赔了。   “奶奶,您就听我一次的,我不是在胡闹!”刘彻察觉地出太皇太后此刻的心绪复杂,但是越是清楚状况,他就越是明白他是没法退让的了。   长远来看,赌国运去战有可能会输,但要是按照太皇太后说的等下去,那是必然会输的。   “你试一试吧。”许久,室内才响起了太皇太后疲惫的声音:“先不要把匈奴当作对敌的对象,着眼向南方的闽越南越。彘儿,我替你压着,你且去试试这样调动大量兵马的仗应该如何来打。”   军事上的征兵统将,粮草调运和外交上的磋商,如果真打起仗来,哪一样都不能丢了。   汉军输不起北方的匈奴,但是实力上还是可以向现在南方的闽越国和南越国上动一动刀子的。   如果证实刘彻所持的确实是一把可迎向匈奴的利刃,太皇太后也就不再拦他了,让他积极备战向匈奴。   刘彻喜不自禁,太皇太后这边松口,剩下的事儿他就可以安排着人去办了。   这些日子他在上林苑看卫青练军大为满意,卫青成功向他证实了新战术的可行性,更让他对卫青心中认可。   然而平日的练习可以让战术上有所进步,但是战略上能否获得成效,就必须要在战争才能有所体现了。   既然已经没有了唯一的压力源,剩下刘彻要做的就是获得一个机会了,获得一个大汉军队可以插手进闽越和南越之间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在他自己的安排下,很快也就到手了——南越国被闽越国攻击,南越国以藩属国之名向汉朝发来求救的讯号。   刘彻当然应下。   一场先攻向南方的真正战争,也就要开始了。 第51章 大司农 战胜匈奴的根本   这一次南越国与闽越国的争端, 刘彻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闽越国日渐壮大,已经有了不再顺服于大汉国的意思,更是收留了曾经参与叛乱的七国中吴王刘濞的太子, 不臣之心已流于表面。   只是他们也还不敢来主动招惹强大的汉国, 即便想要扩张,想的也只是捏捏周边其他属百越国的软柿子。   因邻国东瓯国国王曾经诱杀吴王刘濞献与大汉, 身在闽越国的吴太子是劝说闽越王先向东瓯国发难的。   闽越王被他说服得有所动心,但是在刘彻派人上下活动下, 这种情况又出现了变化。   被汉国收买的亲信告知闽越王,东瓯国弱小, 一旦被攻击,必然是会向大汉国求援的。   到时闽越王需面对的就是大汉国的军队了。   不如着眼于南越,南越国与闽越国同样国力强, 是大汉国的心腹之患,大汉国很可能就不会管。   且如今原本的南越王赵佗刚刚死去, 新王赵昧刚刚继位, 到底还不能统合国中的力量,南越国正是最弱势的时候。   如果此刻闽越国攻向南越国,正好可以趁虚而入,谋一大笔好处。   闽越王听了大以为然, 当即就下令调兵往南越国方向去。   南越王初登基确实毫无主见, 一听说闽越王的动向就慌了神,急得团团转。   这时汉国安插在南越国内的间人只稍稍游说,便说服了南越王向汉国求援。   南越国到底名义上也是汉国的藩属国, 向主国求援是理所当然可以的事儿。   南越王的求援信一到,刘彻立刻应下。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令卫青参与其中,而是让王恢和韩安国分别领军。   毕竟这一场兴师动众的秀是做给太皇太后看的, 选择的应该也都是太皇太后可以信重的老人。   只是这一次,刘彻特意将卫青才训练出的突骑部队也配配到了军中,也想看看这支骑兵在实战中是否能起到奇效。   准备时间没有花费太久,但也不算短,曹盈两岁生辰过了,雪融化水了,浩荡的汉军这才南下集结。   战事将起,刘彻本以为自此他见的最多的会是与他讨论军事的将军,怎料从此之后出入他这里最频繁的成了大农令。   大农令掌管全国财政,大汉经济的命脉可以说就捏在他手里。   当刘彻决定南征闽越时,跳脚最厉害让刘彻三思的也是他。   可惜这次连太皇太后为同意了,他即便再多的不满和忧虑也只能无奈应下,去筹措军粮军饷。   然而等到大军真的开拨,大农令又没完没了地来拜见刘彻了。   一见了面,他就反复和刘彻念叨着什么出兵时机不对,农民全被征去服兵役,今年春耕秋收怕是有大麻烦的事儿。   还说些军队开支大,让刘彻吓一下闽越就了事的话。   然而刘彻南征闽越的真正目的是备战北讨匈奴,闽越确实是软脚虾可以一下子就吓退,那匈奴人能是吗?   刘彻不胜其扰,头疼得不得了。   最后他甚至只能选择避去了太皇太后那里,让大司农没法再见到他。   太皇太后哪里能不知道他窝囊避来自己这里是为了什么,好笑地容了他几次,倒也没有戳破,保住他的面子。   直到大司农已经没法忍耐,必须要见着刘彻一面,叩拜长乐宫宫门时,太皇太后才问刘彻:“大司农也是为国本民生着想,皇帝不去见见他吗?”   若大司农不是一心着想这些倒还好了,刘彻有的是理由可以将他罢免。   然而他确实是位称职的臣子,将大汉国收支算得清楚明白,每每与刘彻诉苦时也是拿了数据才与刘彻谈的。   刘彻不应声,太皇太后就捏了捏曹盈的小手:“盈盈,你去外头将大司农唤进来吧。他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日日冷风里往宫中罚站,别病着了。”   曹盈轻轻“嗯”了一声,又看向刘彻。   刘彻紧皱着眉头似乎仍是不想见大司农的面,可又找不出理由不见。   因此他只得气恼地重重呼出一口气:“见就见吧,无非也就是与朕倒苦水的那些话,朕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皇帝还想着北讨匈奴,若到了那时,大司农怕是才要住在这皇宫里,与你整日愁眉相对了。”太皇太后听他抱怨,就含笑说了他一句。   “唉,那他整日与我诉苦能有什么用处。”刘彻是真没想到,出征面对第一个难题不是在敌人,而且自己家的臣子。   曹盈见他们已决定邀大司农进来,也就迈着轻巧的步子出了门。   大司农胡子花白,被风吹得蒙住了半边脸,他却不舍得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来理理胡子——这倒春寒实在是冷得过分。   “大司农爷爷。”曹盈围了个小围脖,说话闷闷的,垂头敛眸缩着肩膀的大司农没有听见。   曹盈就将围脖给摘下了,声音清脆地又唤了他一声。   这次他终于是听见了,睁开眼睛看见了雪团子似的小人儿,咧开嘴笑道:“是安和翁主啊。”   曹盈见他脸都被冻得发青了,就将自己的围脖举起递给他:“您脸色差,捂捂脸跟我进去吧,曾外祖母和舅舅要见您了。”   大司农先前没过脑子就接下了还带着些热气的围脖,听了她的话稍愣了一会儿。   “谢谢小翁主的好意了。”大司农有些艰难地蹲下身,将围脖重新给她围好:“我身子骨硬朗着呢,冻一冻没事儿的,你可别冻坏了。”   他拿手稍微梳了梳自己乱成一团的胡子,跟着曹盈进了室内。   身子回温,他的脸色也总算好了一些。   与太皇太后和刘彻都拜过以后,他这才向刘彻说起了正事:“陛下,大军南下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您知道咱们花费了多少吗?”   刘彻摆摆手道:“你还是别来和我报数字了,就算每日里来报给我知道了也没有用,这仗是必然要打的。”   “陛下……”   大司农还想再次陈说利害,却是太皇太后打断了他的话:“好了,我也知晓你劝谏皇帝是为咱们大汉国的一片衷心,但皇帝有大志向,总需些成本来实现的。可是府库中钱财已不够了?”   她发了话,大司农只能应声说:“够还是够的,您放心,咱们家底还是厚的。”   但再厚的家底,按照刘彻在军队上这么花钱挥霍着,也必然是不够的。   思及朝廷府库锐减的数字,大司农到底还是道:“但我职责所在,还是需向您二位说一说的。这财政无非是开源节流两端。陛下要出征,节流必然是不成了,我再怎么糊涂,也不敢在军队上省钱。”   没法劝刘彻退兵省钱,他也只能换了一个着力点,道:“那至少换一个时候大兴兵事啊,春耕秋收,都是汉国重要的季节。尤其是春耕,若是农民来不及将麦粟种下去,怎么能有秋日里的收获?”   若是秋收季节,还能想着让朝廷收税时派人顺道出力去将粮食收获了,如今春耕之季,种子来不及种下去,这一年可不就都白费了?   太皇太后听了大司农说的这一点,倒也有些认同。   本就是刘彻搅乱的危局,自然是他想什么时候挑拨动兵都可以的,怎么就选中了这早春时节?   “祖母,你有所不知,这实是为了之后往北边去作打算,往后我若要北讨匈奴,计划的也必然是这样一个时候。”   他需得通过这一次南下来看看,在这样一个季节动兵,到底会损失多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还有讲究的吗?”太皇太后没明白刘彻的意思,这早春时候气候也不太适宜军队啊,怎么就非得选这样一个时候。   “还多亏了卫青与朕分析,这晚冬早春时候实是匈奴最羸弱的时候。”刘彻原本没计划说出来,不过即便说了也无妨,这本来就是一个阳谋。   “祖母应该发现了,匈奴犯边,总是会选择咱们的入秋时候,您知道缘由吗?”   “当然是想趁着咱们的百姓才收了粮食,家中富裕了,抢一波大的跑脱,赚得更多些。”太皇太后不太想讨论关于这些恶匪的话题,皱着眉说道。   “不尽然。”刘彻见坐在椅子上的曹盈正仔细听着,便逗弄似的问她:“盈盈知道还有什么原因吗?”   “我前些日子归家时倒是听我府上侍女提起了,说是冬末春初时候,去边镇的也都是奔着友好交易去的匈奴人,是否是因为他们冬日里不好过,已经沦到需交易才能过日子的地步了。”   “平阳侯府的侍女?”刘彻不意会听来这样一个答案,曹盈便向他稍讲了些关于戴雪的坎坷。   也正是那些曾于冬日里友好交易的匈奴人,让他们那个小村落失去了警惕心,最终才被铁蹄踏破,只剩戴雪一人生还。   刘彻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道:“好好待那个小姑娘吧。”   这样的日子在汉国内不会少发生了,即便他是皇帝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能指望着能将匈奴打怕了,往后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儿了。   但对于曹盈的说法,刘彻还是摇头表示:“与他们交易物资关系不那么大,实是与匈奴最根本的战斗力骑兵有关。”   他这边正陈说着,暂时没了训练任务的卫青也正与霍去病和曹襄讲起如何才能在面对匈奴时取得最大优势。   卫青只从马厩里捏起一把草料,向两个孩童说道:“这些草料。正是日后我们可以战胜匈奴人的根本。” 第52章 草料 陷入沉思之后   听了卫青的话, 曹襄以为这草料是有什么玄机,疑惑地也去抓了一把草料。   皇宫里的草料与他们平阳侯府的没什么区别,都是麦秆与杂草掺和在一起饲养马匹。   若非说有不同, 也就是皇宫中饲马, 在马匹不愿食上述两种草料时,偶尔也会喂马匹些可供人食的谷粒或是加入些烂熟的蔬果, 算是很奢侈了。   但曹襄不明白这是什么可以克制匈奴的办法。   难不成马匹吃了皇宫里的草料,就能忽然变成神驹一举克敌了?   他摇摇头将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脑袋, 将草料重扔回了马匹的食栏中。   没能立刻想出答案,曹襄就有些不大乐意想了。   他直起背, 一边拍了拍手,试图拍干净手掌上沾着的草屑,一边向卫青问道:“你讲明白些。我没懂, 这如何就是战胜匈奴的根本了?”   卫青见状嘴角上提,就要向曹襄解答, 却被霍去病抬手拦住:“舅舅, 你先别说,让我想一想。”   他还是希望能靠他自己来理清思路。   毕竟都已经得到卫青的一个提示了,再去急急得知答案,即便明白了理由, 他也得不到太多提升了。   “行, 那你就再自己想想。”卫青倒是很欣慰于霍去病偏好靠他自己思考的想法。   不过既然曹襄想知道,他也没想卖关子,就向曹襄说道:“大公子要是想知道, 咱们走远些,我先讲与你听。”   然而曹襄也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最爱争斗的对象还就是霍去病。   见霍去病要执着靠他自己想出答案, 曹襄便也放弃了直接听卫青讲解的想法,向卫青道:“我也自己先试试想想吧,说不定就自己想出来了呢。”   他重又去抓了一把草料。仔细看着。   这皇宫中的草料确实与他平阳侯府的无甚不同,那就换个思路。   既然是制胜匈奴的根本,是否就是他们汉国与匈奴饲马的粮草有所不同了。   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匈奴游牧四方,确实与汉国有太多的不一样。   他们不习耕种,草原上也没有适宜耕种的地方,因而骑兵所骑的马匹和牛羊们只能靠食牧草而生。   逐水草而生就是匈奴人的生存状态,哪里牧草肥沃,匈奴部落就会迁移到哪里。   然而每每到了秋冬季节,无论是哪里的牧草都要开始荒芜下去了。   且怕是一直到初夏季节都长不出能用来饲养马匹牛羊牲畜的牧草。   这个道理不那么难,之所以匈奴人喜欢挑汉国秋收后来劫掠,这也是原因之一。   因为他们的草原在即将到来的冬日,很快就要没有产出了,只能在汉国搜刮一波过冬的物资。   而在漫长的冬日时光里,即便是爱马胜过生命的匈奴人怕是对于马匹掉膘没有办法,甚至可能需要眼睁睁看着爱马因饥饿或是寒冷死去。   毕竟他们人要是饿起来,可以宰杀牛羊之类的牲畜来食用。   但是马匹没了牧草可食,也就只能用些曾在春夏收集来的干草勉强果腹了。   饿死的、因食粮不足扛不住寒冻死的马匹怕是都不在少数,对于完全依凭骑兵作为战力的匈奴人来说,必然是不小的打击。   这样算下来,匈奴人的战力在这个时间段应该也就是最弱的了,汉军如果真的要去出击匈奴,在这个时间去,当然也就是最好的。   曹襄仔细推算下来,竟是凭他自己硬推出了结果。   他心中都为自己骄傲,见霍去病还没答更是喜不自禁,连忙抢先霍去病一步,向卫青问了他的想法是否正确。   卫青颔首,对于他给出的答案表示了认同。   曹襄便如孔雀开屏了似的,得意洋洋去看霍去病,想说这一次是他的胜利了,比霍去病更先一步想出了答案。   然而霍去病却只是在一开始曹襄说的时候,稍听了一耳朵曹襄的解答。   然后他就没再认真聆听了,重又陷入到他自己的思绪中去了。   仿佛曹襄想出的这个答案,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曹襄心中憋着气,但见霍去病仍沉思着,也就忍着没有打断他的思路。   照他想着,霍去病肯定是晚了自己一步想出来,才故作出沉思的模样好让他自己面上好看些。   卫青都已经认可自己的答案了,一会儿且听听霍去病为了他自己的面子,还能讲出什么样的花样。   至于卫青,其实也是颇期待自己这外甥能给出什么样的解答。   要知道上次霍去病跟自己提起长武器单手执着容易脱手后,他果然就在羽林军训练突骑战术的实战中发现了这样的缺陷。   突骑骑兵冲杀时如果撞上了目标,确实是有很大的杀伤力。   但是相对的,骑兵自己也很容易因为这样大的力量武器被击飞出去,甚至于连在马上的平衡也没法继续保持了,骑兵整个人都会跌下去。   毕竟他们也只是单手执缰绳的,如果自己也受到了强反冲击力,就很难在马上继续操控自己的身体了。   以卫青对骑兵的天赋和敏锐感知,倒是很快就想出了相应的解决办法。   简单粗暴,但是实用。   卫青直接吩咐着骑兵将长武器用粗绳绑在了手臂上,再就这么夹在腋下。   这样一来,骑兵就可以空出来双手,都用来控制马匹了。   而被紧绑在手臂上的长柄武器相较于被执于手上,或许不再适合用来灵活地搏杀,然而对于这么简单的冲杀来说就再合适不过了。   甚至在实战中,卫青还发现骑兵可以更换一个更合适的姿势。   骑兵们可以干脆就用手臂绑着长武器的姿势,就这么趴伏在马上,抱着马的脖颈不松手。   这样一来,一方面不容易被甩下去,更进一步降低了骑兵骑马的难度。   另一方面,这样的姿势也不那么容易被匈奴人的弓箭射中,造成杀伤了,简直是一举两得。   这可以说突骑战术一个极大的改良,但是最早看出战术缺陷的却不是卫青而是霍去病。   且霍去病仅仅只是在看过一次自己模拟,就提出了问题,这就让卫青对自己这个外甥更是惊奇。   这一次同样。   他不认为单单一个挑选季节出征上的小难题,在自己给出提示后还能将霍去病难倒。   见他陷入深思,卫青便猜出来他必然是想得更深了,甚至有可能想到了自己都没想到的点。   于是他颇为期待地等着霍去病来回答。   良久,霍去病才从他自己给自己设的困境中走了出来,似乎已经心中有底,只是要与卫青对对正确答案。   “曹襄先前说的,我就不再重复一遍了。”霍去病措辞着要将他方才的想法全讲出来:“我是觉得这个季节去讨匈奴,也可以最大化突骑骑兵的优势。”   卫青的突骑骑兵差不多训成以后,霍去病当然是抓住机会,跟着刘彻去上林苑看了几次训练的。   “当时其实我就觉着舅舅你那么训练骑兵,是有一个问题的。”   霍去病道:“舅舅你定的让骑兵冲锋的目标,是类似于箭靶的标靶。但就我来看,骑射在马上可以与射靶类似,突骑就与撞靶完全不同了。”   骑射时,可以通过对弓箭力道的掌握来发挥实力,即便隔得很远是个动靶,区别也不是很大。   然而突骑战术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汉国的骑兵都追赶不上逃跑的匈奴骑兵,那这突骑战术就完全没有办法发挥作用。   霍去病当时就看出来了,但是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解决这件事,他就也没有提出来扫刘彻的兴致。   但现下想明白深冬初秋时,匈奴马匹皆掉膘的事儿,他就明白卫青就拿撞靶练突骑骑兵,其实也是没有关系的。   其他时候,优良的匈奴马确实不是汉国马匹能够追上的。   但是饥饿一冬,连肉都还没长回去的马匹,即便拥有再好的血统,也是不可能比得过精心饲养的汉国马匹速度的。   真到了战场上,突骑的骑兵只会是这些才经寒冬考验的匈奴人又一大天灾。   听霍去病说完,卫青很是欣慰。   这一次刘彻动用新训练出的突骑骑兵去南下征伐闽越,打的主意也就是看看在这个季节,被喂饱食的汉马到底能发挥出怎样的实力。   这样一来,等到准备对敌匈奴时,心中也好有个底。   “但是舅舅,我也有一个问题刚刚想了很久才得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想看看你的答案。”霍去病讲自己想法讲完了,也想把方才困扰着他的问题问向卫青。   “你说。”   “匈奴放牧的草原上没有牧草了,咱们的马匹到时候去了草原上,又该以什么为食呢?”   兵马与粮草是息息相关的,如今南下的大军可以借用调动周边郡国存粮,用来对付闽越国军队。   然而到了要应对抱怨匈奴的时候,却是很难才能被供给粮草的。   即便是刘彻愿意花费大价钱专门拉出来一条商道,真去草原参与战争的汉军也是很难再被找到的。   军队很容易就会迷失在草原上,试图给军队送粮草的粮队不也是如此吗? 第53章 糕点 要吃栗子糕吗   大司农与刘彻说得起劲, 又开始长篇大论讲起了国库的状况,越说声音越大。   不止刘彻听着烦,曹盈也听得晕晕乎乎, 耳朵嗡嗡的响。   但是她又不好当着大司农的面将耳朵给捂住, 就只得琢磨着应如何逃了。   她小吐出一口气,拽了拽太皇太后地袖子, 软语求道:“曾外祖母,我想出去走走。”   太皇太后怜爱她, 此刻也并不必她在这里陪着,就着人去唤曹盈的奶娘来带着曹盈出去转转。   曹盈展露出笑颜, 等着奶娘时,见大司农说话稍告一段落,就又怀着些听不进他话的歉疚心殷殷捧了杯水。   她将那小水杯举过头顶, 递予他,道:“您喝口水润润喉咙, 一会儿慢些、轻些说吧。舅舅总是需细细考虑您说的话, 才能给您回应的。”   大司农见小女娃单是举着这小水杯都有些晃,连忙接过那杯盏,将水饮下。   清水润过喉咙,有些凉但不算冰, 让他面上也缓和了方才与刘彻争执的激动。   他先是谢了曹盈的关切, 然后又向刘彻告罪道:“老臣方才说得忘我了,情绪上来冒犯陛下了,还请陛下见谅。”   刘彻烦他归烦, 但是也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他只是摁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无可奈何地道:“朕知道你尽忠职守,干脆你今日就当着祖母的面一次说完吧。有什么需商量的地方咱们全商量了, 省得你往后还要日日往宫中来见朕。”   最好大司农今天一天就把经济上的事儿给他全烦完了,日后让他好生想着怎么才能在军事上一展宏图。   一会儿,曹盈的奶娘也领着人抬了曹盈的轿子来了。   曹盈也就没再留在这里听着他们说了,一一作别后离开了长乐宫。   结果她乘着的轿子还未到地方,就远远可以看见一大两小的背影,他们正围着马厩专注讨论着什么。   能让这三人这么专注的,必然是在说军事上的正事。   曹盈是嘱咐了奶娘带了一篮子糕点来看望他们的,现下见了这场面不敢打扰了他们的讨论。   但是她又不想就这么走了,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一会儿。   奶娘问她要怎么办,她坐在轿子上嘟着嘴又等了等,见他们不像一时就能说完的样子,终于还是下了轿子。   她让侍从和奶娘都在这里稍等候一会儿,放轻步子向他们走了过去。   那边霍去病与卫青其实是因想法不同而争执起来了。   但这舅甥两个人即便意见不同争执起来,互相之间也没有半点火气。   卫青本来就是个极其温和的人,细细与霍去病讲述在他看来关于粮草问题应如何解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咱们南征靠着的是南方各郡国的供给,如果向北远讨匈奴,没了可供给的郡国,必然是要先修建粮道,将国中粮草准备下,再由粮道运输的。”   但是霍去病对军事很认真,并不会因为是舅舅卫青在教他,就完全认同了这说法。   他就事论事点明了这个方案中他觉得不合理的地方:“所以我才说,在草原上行动,即便是咱们军队都有可能迷失方向,再拉出漫长的粮道让运粮队跟着,不就是等着匈奴人来劫掠吗?”   这倒确实是存在隐患。   到时候粮食怕不是直接送到匈奴人手上,还让匈奴人知道了汉军的动向。   “那在你看来该如何?”卫青听出霍去病意见不同是有自己的看法,倒也不吝向他问询。   他自己是想不出什么两全办法的。   霍去病仰脸向自家舅舅,明朗一笑:“匈奴人不是整个部族带着大批牛羊迁徙吗。既然在草原上建咱们的粮道不靠谱,自然应该找到匈奴人,打败他们后都吃用他们的。他们不是爱掠夺我们了,且让他们也尝尝被掠夺的滋味。”   “这怎么行得通。”卫青眉头蹙起,没料到霍去病思考这么久会给出一个荒唐的答案。   他倒不是有什么菩萨心肠觉得掠夺了匈奴会让匈奴人活不下去。   毕竟在这种战争中若对敌人仁慈了就是对自己人残忍,每有一个匈奴部族毁灭,他们遇到的阻力就会少一分。   卫青只是觉得霍去病这个做法等同是豪赌,赢面还很小。   “你难道想要带着没有粮草保障的大军在草原上窜来窜去,毫无方向地寻找匈奴部族吗?”   携带有步兵部队和战车部队的大军推进的速度其实是很慢的。   在卫青想来只有靠着粮道,靠着大汉强盛的国力稳扎稳打,倾全国之力与匈奴人拼杀才有可能战胜和驱逐匈奴人的。   如果按照霍去病的想法去做,即便他们能成功找到匈奴部族获取牛羊,那些牛羊也未必就能供应全军。   到时候军队没有因战斗厮杀而减员,怕是要因饥饿而闹出乱子了。   “战争里没有一个举措能够保证一定取胜的吧,我这个想法虽然不完善,但舅舅你想着完全依靠粮道怕也不行。”   霍去病倒也认同卫青批自己的话,方才匆忙考虑许多地方还能周全想到——但他还是觉得就地取食匈奴比起粮道来说更加合理。   舅甥两一来一回地互相驳斥对方,搞得一旁的曹襄人都听傻了。   他明知道他们是在争执,却没有劝解的心思,一时觉着是卫青对,一时又觉着是霍去病对。   结果卫青和霍去病没能争执出个对错结果,曹襄弓着的腰倒是要断了。   他退后两步,试图退出这两人搞得他满头问号的讨论圈,又直起身子苦着脸捶了捶他自己的腰。   “哥哥要吃栗子糕吗?”   比糕点更加松软的声音响起,曹襄立刻就展眉舒缓了表情。   他扭头看向曹盈,看着精致地小人惊喜唤道:“盈盈!”   曹盈“唔”着应了一声,将最后一口栗子糕吞下刚想说话,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曹襄欣喜下直接将她给举起了抱着转了。   奶娘才给她披上的红色小斗篷落到了地上,方才坐着的小凳也被曹襄动作下给弄翻了。   前些日子过年节,曹襄是被送回了平阳侯府过节了的。   曹盈因着冬日身子骨弱质难捱,就听了周先生的话没有回去。   平阳公主久没见曹襄,自然多留了他在府上多些日子,这一次是兄妹两分别了小半个月见的第一面,曹襄兴奋倒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就这样被曹襄举着转,曹盈实在是有些难受,偏胸口像是梗了什么,说不出话让他放开自己。   而她推拒的力气几等于无,根本没让兴奋中的曹襄明白过来。   此刻她既觉着眼晕,又觉着风吹得身上发凉,就连方才觉着爽口的栗子糕都反胃了。   若是曹襄再不将她放下,她怕是都要被逼昏过去了。   好在霍去病与卫青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   见曹襄胡闹的对象竟然是曹盈,顿时面上一寒。   他方才与舅舅讨论军事被否认时都不曾动摇的笑容散去了。   过冬时曹襄不在,不知道曹盈又闹了几次骨疼。   好不容易因着开春天气回暖,曹盈才好些能出来行走了,若让她再受了寒怕不是疼痛又要反复。   他大步走上前来,压住了仍傻哈哈乐着的曹襄,喝止他道:“你别转了,快把盈盈放下来。”   卫青也见过曹盈发病时的可怜模样了,同样担忧地迎了上来。   他自然地将曹盈从懵住的曹襄手上抱过,帮她顺了顺气,见她神情虽然有些难受,却并没有受病痛磋磨的痛苦,这才稍放下心来。   卫青托抱着她,让她踩实了地,温柔地道:“翁主你先靠着我一会儿,若是能站稳了再与我说一声,我就放开你。”   曹盈被放下了,脸色总算是好了些。   先前想要呕吐的感觉渐渐消了下去,但仍是全身发软使不上力,需要靠着卫青才能站稳。   至于说话,她一时是说不出的。   现在她呼入的冷空气都在试图唤醒她骨髓中沉睡着的痛楚。   霍去病紧皱着眉,以手背轻触了触她没有半点血色的脸颊。   一片冰凉。   明明曹盈这次出门穿的是厚重的冬装,却没能给她保住一丝温度。   完全与霍去病相反。   霍去病倒像是天生就是个火命,即便在这料峭春寒中穿得单薄,手心也是热的。   因而他见曹盈寒冷,便双手合住她的雪腮,试图让曹盈能温暖些。   曹襄手足无措地原地站了一会儿。   他只知道自己又闯祸害了曹盈,却不知道该怎么补救才好,只得将曹盈先前落在地上的小斗篷拾起,巴望着曹盈看她的脸色。   “这是怎么了,翁主的病又发了吗?”   奶娘不过离开一会儿,去较近的宫室取了些温水来给曹盈,省得栗子糕吃腻着了。   哪知道回来曹盈就半点活力也没有了,甚至站都站不住了。   曹盈稍缓过来,倒也没有怪自家哥哥的意思,只是被奶娘服侍着将温水给喝了,身子回暖了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周先生对她的调养还是很有作用的,这一次她到底扛住了没倒下去。   见曹襄自责又落寞地站得远远的,她就主动向兄长招了招手:“你还没答我呢,要吃栗子糕吗?”   她一边说一边还让卫青和霍去病都尝尝,说她是觉着这次做出来的栗子糕口味正好,看看合不合他们的口味。   曹襄只觉得眼眶发热,终于走过来蹲下身,咬了一口曹盈递给自己的栗子糕:“很好吃。” 第54章 信任 他们是在反我   大汉国这次南征闽越一途极其顺利, 捷报频频传回长安城,仅仅三个月就已经攻下闽越十数城池。   闽越王早在战争伊始就已经将原本计划攻向南越国的兵力全部调回了国中回防,然而在大汉军队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尤其是那些重甲突骑骑兵。   闽越国的盔甲本就只是树藤编织的藤甲, 防护力低下, 防一防箭矢倒是优越,可在冲击力巨大的长柄突进武器面前, 根本毫无作用。   以至于他们只见了那到黑云般压来的骑兵就如面天上神兵降下,只得四处逃窜。   而他们一逃窜, 骑兵们更是如入无人之境受到反冲击力小了很多,可以随意收割性命了。   大约在入秋前就能逼得闽越国完全投降了。   然而这捷报搁置上刘彻的桌案却不足以让他完全展露笑颜, 因为宫中也有一个悲报——太皇太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一直压在他肩上的山终于有了要被移开的迹象了,他却觉得宛如窒息。   习惯了忤逆老太太的做法,原来太皇太后一定程度上其实就是他行为的标杆, 一旦失去了她,他怕是连目标都要迷失一阵。   可他偏偏又不想承认这一点。   只是嘴上不承认, 他往长乐宫来的次数也较之前不知多了多少了。   在这深夏时节, 暑气一阵阵顺着人的腿往心口攀,蝉鸣也仍恼人得紧,可偏偏太皇太后的身上却一直热乎不起来。   她的精神上也远远不如以往了。   夜晚难以入眠,到了白日里却又沉沉, 一日里昏昏失神的时候, 总比完全清醒的时候要多些。   即便是醒来了,曹盈一不在她身边,无人与她说话了, 她的一双眼就会追着些微的光亮看向窗外。   不知道到底是在看什么,像是只被时光消磨着生命力。   即便是白日里被融融阳光笼罩着,她也仿佛是被压在了沉沉的暮色里。   曹盈日日盼着她的情况能好转些, 却只见她的情况恶化,只能忧心忡忡地去询问周先生。   “太皇太后的身体是否是有什么病症了,以至于她如今每天怏怏无神,周先生,您快想想办法。”   周先生却是蹲下身,摸了摸曹盈的发,向她微笑,一双眼中盛满伤感地向她道:“太皇太后身子康健,如今也未受病魔磋磨。”   “但是曾外祖母如今的状况就是一日日地虚弱下去啊,不是病症是什么,您想不出什么办法解决吗?”   曹盈希冀着医术高超的周先生至少能开出副药,让太皇太后的身子好些,周先生却只摇头。   “傻孩子,这世间没有一味药材可以解了时间的毒的。”   周先生见她懵懂未能全明白的样子,手虚虚在空中画了一个圆,道:“人这一生就如一个圆,老夫人所走过的这个圆已经比许多人的都大了,但终归还是要走回原点的。”   原是这两段终于要结上了吗?   曹盈听懂了他的形容,也明白了周先生的意思,但懂了后心中更是堵得慌。   她一双手紧紧压在自己的心口上,慌乱地又追问周先生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吗?”   “人无法阻止太阳西沉,也不应该阻止。”周先生叹了一口气,嘱咐她道:“翁主多陪陪太皇太后吧,这最后一程有你陪着,太皇太后也能舒心不少。”   知道周先生确实是无计可施,曹盈只能心中含悲地转身回了长乐宫。   太皇太后又在循着光出神了。   她的眼睛不行,视线没有焦点地空空落在了虚无中,即便是听见了曹盈回来的声音,也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膝上传来了些重量感,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孩童抱住她,小脑袋依着她的膝,她的灵魂仿佛才沉回尘世中:“盈盈,怎么了?”   “我害怕。”曹盈含糊其辞地向太皇太后呜咽道。   曹盈不愿说清自己恐惧的到底是什么——或许她自己也不大清楚她恐惧的是什么。   眼看着疼爱自己的老人渐渐行远她挽留不下的感觉,甚至比上一世她眼看着自己日日衰败下去更令她难受。   太皇太后感受得出她的悲伤,虽脑子迟缓了已想不太出她悲伤的缘由,但是还是缓慢又坚定地道:“我在呢,盈盈我在这里呢,别害怕。”   她在这长乐宫一日,就会庇护着自己这小小的曾外孙女一日。   曹盈的眼更热了,眼眶承不住泪水终于让晶莹的泪珠坠到了太皇太后衣裙上,浸润出一个小小的水晕。   刘彻预备走进长乐宫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幕,原本正要跨过门槛的脚也悬停半空,一会儿才落下,到底是没走进来。   他往太皇太后这里来原本是怀着腔火气的。   簇拥着太皇太后的那一拨大臣近日里得知了太皇太后年岁大了难以再过多询问政事后,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越发猖狂。   那些人又老话重提,与他念叨起什么出兵即便是胜了也是与国不利,说不定太皇太后虚弱下去的原因也是因南方造起杀孽了。   真的是为了阻挠他动兵事,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   如果像韩安国那样与他分析缘由他还能听一听,可这些人仗着资历与人脉就与他这么胡说八道,刘彻哪里能忍耐。   但是想要罢免这么一拨人,动作又属实太大了。   如今南边还在征战呢,总不好朝廷内部闹出乱子难以收场。   刘彻这才一路寻到他们最大的依凭太皇太后这里,想要让太皇太后出面管一管他们。   然而座椅上那个枯树般的老人尚且未与他对过一个眼神,他的火气就如被冷水兜头浇灭了。   太皇太后这些日子根本就没有理过朝政,那些与自己作对的人也不是因她的授命才反对自己的。   他一腔怒火而来,根本就是奔错了对象。   太皇太后实质上才是支持着自己往南方一战的人,如今朝堂上的人之所以敢窜出来是因着自己失去了最大依凭才对。   刘彻已经犹豫着要离开再寻方法解决问题了,已经回神过来的太皇太后却虚虚望向他这一边,问道:“是谁来了?”   曹盈红着眼替她看去,望见踟蹰在殿门外的刘彻,喃语向太皇太后:“曾外祖母,是舅舅来看你了。”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刘彻也不好仍停留在门外不入了:“祖母,您今日感觉如何了?”   “啊... ...”太皇太后应了他一声,想了一会儿才答道:“今日好些了。”   她这样糊涂的状况可不像是变好些了。   刘彻的心也坠了下去,抛开朝堂上的糟心事,坐到了她的身边去。   他将她的手握于掌中合住,关切道:“周先生是如何说您状况的,可让您进药补补了?”   刘彻不提还好,一提起周先生就让曹盈想起方才周先生与自己的一席话,好不容易止住的泪仿佛又要涌出了。   她听不太下去他们谈话了,也不想在他们面前落泪惹伤心,匆匆告了声别,掩了面小跑着离了长乐宫。   刘彻有些懵,不知自己的话是怎么惹了曹盈伤心。   他向太皇太后疑惑地问道:“盈盈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她了吗,我见她眼眶都红了。”   太皇太后用力合了合眼,从混沌中勉强挣脱出来。   她捏了捏刘彻的手,嘱咐他道:“皇帝,盈盈这翁主全凭我才来的,若我身后无你照拂,她怕是承不住这尊号,你可得注意不能让旁人欺辱她。”   破格让曹盈成为有封号的翁主,是给她的尊荣,却也是给她的考验。   不少人都嫉恨于曹盈所享的优待,不过是因着太皇太后的威仪才忍下的。   如果太皇太后不在了,曹盈回了平阳侯府住着,怕是朝上就会有人质疑她的身世不配翁主来请命褫夺她的封号。   毕竟曹盈身后就是新兴的王太后外戚这一支,借着曹盈的缘故来打击王太后这一支外戚确实是个法子。   太皇太后对王太后没什么好感,也觉着需有人抗衡了外戚一支才能让朝政安稳,但是她不想见自己疼爱的小曾外孙女被搅合进去。   曹盈的父亲曹寿确实可以替她顶住压力,但是曹寿也不像是个寿岁悠长的,到底不能一直替曹盈遮风挡雨。   还是需靠刘彻这个舅舅。   这是太皇太后早就琢磨过的事儿了,只是如今她实在脑袋不太能转得动了,虽然嘱咐了刘彻,却不能再向他剖析清楚。   刘彻奇怪她提起这桩事儿的缘由。   对于朝堂上后宫中的争斗,他从未亲历过,只站在高处看去许多也就不能了解,所以当下他只觉得太皇太后托他照料曹盈有些莫名其妙。   他自己可爱的小外甥女,他能不好好看顾着吗?   “皇帝需记得,最重要予人的是信任。”太皇太后仍不大放心刘彻敷衍般地答话,努力向刘彻道:“你不需多宠盈盈,却需全然信她,旁人就害不到她。”   刘彻悟出了些,但是他的信任完全予人其实也没那么容易。   但是当下被太皇太后嘱咐照顾曹盈,他到底还是承诺下了。   太皇太后神色松缓了些,也没再攥着他的手,侧头一会儿道:“皇帝寻我这里来,应是朝上出了难事。”   刘彻“嗯”了一声,但已经不准备拿那些混账说的话来搅扰太皇太后了。   “将反对你的人都唤到我长乐宫里来。”太皇太后却是合了眼道:“我还没死呢,我许了的事儿他们逆着来,就是在反我。让我来问问。” 第55章 问 通知一个决定而已   几家老臣在朝上时敢于对刘彻大呼小叫着吹胡子瞪眼, 但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就如几只鹌鹑般,瑟瑟不敢出声。   太皇太后不急着质问他们,用手撑着头合起了眼如在小憩, 更是让躬身的老臣们不知如何是好。   互相对了眼神推诿了好一阵, 最后还是推了太皇太后本家窦家如今的管事人出来,想让他借着亲缘关系去向太皇太后攀攀情。   被推出来的窦姓老臣瞪向自己这些往日称着志同道合的同僚, 憋了一肚子气又不好发作。   猛吸了一口气,他揣起谄媚得有些假的笑容, 向太皇太后唤道:“姑姑,您还醒着吗?”   虽然他口称姑姑, 但是实际他们也只是姓氏相同,并不亲近。   窦太皇太后原先出身低,父亲经过秦末大乱后就隐居垂钓, 以至于家中清贫,而这种状况在她父亲不幸坠河身亡后就更加恶化了。   若非窦太皇太后以良家女身份入宫后巧合被遣往代郡又被当时的文帝刘恒看上, 窦家人根本是出不了头的。   太皇太后成为皇后之后, 提携着母家窦家成了大世家,但是这些亲故真论下来她都不相熟。   因此闻听自家族人唤自己,太皇太后也没有动作,甚至都没有睁开眼, 只是以鼻音“嗯”了一声。   这就是醒着也不想搭理他们的意思了。   气氛更加尴尬焦灼了, 但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这些老臣连小声商讨办法都不敢,只各自用夸张的肢体语言交流着。   不但交流不清, 而且越交流越气。   曹盈就愕然看着这些自己爷爷辈的大臣们手舞足蹈着比划,有些不忍心这些一把年纪的白胡子老臣这么辛苦着。   她晓得太皇太后是要给这些人一个下马威的意思,眼见意思已经传递到了, 小手便捏着了太皇太后的宽袖,绵声道:“曾外祖母,您吩咐唤的人都到齐了。”   听是曹盈的声音,太皇太后这才掀了眼皮。   她的一双眼对不上无法聚焦一处,只是循声向曹盈看来,被曹盈引导着看向了又一次噤若寒蝉的臣子们。   “都到齐了啊,到齐了好啊,来的都有谁都说说吧。”   苍老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连逻辑似乎都出现了混乱——明明就是她将人一个个唤来的。   殿上老臣们面面相觑一会儿,都以为她是老糊涂了,但也不敢忤逆,便乖顺地将名讳全报了。   “确实是全到齐了。”太皇太后砸吧了一下嘴,举重若轻地吩咐道:“叫你们来,是想予你们个好。我老了,你们也老了,各自回老家养老吧。”   这一句话就在这些白胡子老臣中炸开了锅,个个如遭雷劈。   什么回家养老,这就是要将他们全薅掉官职还要将他们发配着离开长安!   他们本来心中惴惴不安都想着应如何解释这几日他们不经太皇太后的许就逼迫刘彻的事,却没想到太皇太后连让他们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当下他们也顾不得对太皇太后敬畏了,都想要陈说自己依然想要效力朝廷的一片诚心,希望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吵得我头疼。”太皇太后轻飘飘的一句批,就又止住了他们的分辩。   但他们到底不甘心被一句话就夺去所有权利,虽各自忍耐着,但是不像是能忍耐多久的样子。   太皇太后本也没想着让他们就将话憋着,放下撑着头的手,将身子稍摆正了道:“先前不是让我的侄儿来叫醒我吗,这下也让他来说吧。”   于是这为众人争取的重担便又交付在了先前那窦姓族人的手上。   事关自己的利益,他也不敢敷衍,拱手向太皇太后道:“姑姑,我们各自也都担着一个世家的责任,如今又都还没到年岁大到头脑不清楚的地步,怎么敢离京过安逸养老的生活。”   “头脑清楚啊。”太皇太后迟缓地点头,肯定了他们的说法:“所以逆反我、逆反朝廷的举动,也是你们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没有严厉的指责和控诉,却吓得这窦家老者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他恐惧下哑着嗓叫了出来,甚至失了几个音:“您误会了,可无人敢逆反您和朝廷!”   这罪名实在是太重了,几乎可叫一个家族都被牵连,先前还脸上忿忿不平的老臣们全都惊慌地跪下,连声道不敢。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太皇太后手虚虚在椅扶手旁边摸了摸,曹盈立刻意会了她的意思,将她手边的拐杖递向了她。   然而眼见太皇太后挣扎着想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又提着心小声劝道:“您要不就坐着说话吧,没有必要站起的。”   如今光是站立对于她的曾外祖母来说都是一个考验了。   反正这些人都怕极了太皇太后,何必再劳她费劲站起。   太皇太后听了她的话唇角上翘,连带着眼尾也出现许多盛了笑意的皱纹,却没有听从,仍是一只手支着那拐杖,一只手撑着扶手迫她自己站起了。   曹盈见她固执实在是劝不住,连忙跳下了自己坐着的椅子。   她抱住了太皇太后颤颤的大腿,好歹是凭着微弱的力量做了太皇太后第二根拐杖,撑住了太皇太后没有再跌坐回去。   佝偻着的老太太被罩在宽大的深色袍子里,看起来颓唐又无力,但她仍是这汉帝国说一不二的主人翁。   随着拐杖点地的声音靠近,臣子们的头近乎完全缩在了脖颈下。   原本就是夏日热得很,蝉鸣燥燥又惹人烦恼,再加上这心中的压力,几乎见他们压垮。   尤其是窦家的族人,他离太皇太后最近,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冒出顺着脸廓滑了一圈便砸在了地上,几如雨水落地之声。   “我已说过了。”太皇太后拄着拐杖,又依着些曹盈的帮持走到了他们面前:“若你们是糊涂了的决定,就回去养老。若不是,我就要论罪了。”   她原本叫他们来就不是要和他们商量,只是通知这个决定而已。   “姑姑。”窦姓老人近乎哀求地颤声向她道:“我们也只是担忧陛下年轻冒进犯了错,借着一点阅历才向陛下提出意见。陛下到底是没有接受的,您的处罚是否太重了?”   “你倒是会说,倚老卖老逼迫皇帝向你们低头,也能被你美化成这样的说辞。”太皇太后没有丝毫心软,冷声道:“我如何处罚你们,你们都是不配来问的。”   只能够接受。   殿上鸦雀无声只剩太皇太后对他们最后的恩典:“三天内将各自的事情都交付了,我不想再过问了。”   三天实在是太急了,即便是愤怒下要将他们驱离也不该只给这样短的时间。   曹盈却是明白太皇太后是因为担忧她自己所剩下的时日不长,才急急将这些可能违逆刘彻的人全部赶出长安城免除后患。   跪下的大臣们皆嘴中泛苦,但对着老太太也不敢起反抗的心思,只得叩谢这恩典,以沉重的步伐离开了长乐宫。   唯独还剩下了窦家的老者挣扎许久终于放弃,向太皇太后询问:“您才是窦家真正的掌权人,如今我得离开长安了,应将窦家交到谁的手上,您说吧。”   太皇太后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道:“去将魏其侯找回来吧,明日让他到我宫里来一趟,我有些话与他说。”   魏其侯窦婴也是窦家唯一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了,只是因提了夺权太皇太后才被罢免了,一直赋闲家中。   太皇太后曾经很不喜欢自己这个侄儿腹里儒家的那一套,但是既然刘彻喜欢,为了窦家她也该将窦婴重新找回来了。   毕竟她也就要死了。   窦家老者长出了一口气,听到太皇太后托付的是窦婴总归是稍放松了些。   他到底当了一阵窦家的管事人,对整个家族需负起责任来。   要他在三天时间里就从窦家里找出个除窦婴之外的有才者来担起自己的担子,他确实是做不到。   太皇太后愿意让窦婴重执起窦家,好歹让他对窦家的未来放心了些。   “都听您的,我这就去寻窦婴。”   他从地上爬起来,见太皇太后行得艰难,曹盈扶得也吃力,到底是上前搭了把手,将老太太托着坐回了位置。   这窦家族人也不知道该再与这位姑姑多说什么,只道了声让太皇太后保重身体,就转身离开了,背影同样落寞。   太皇太后坐回位置上,却是张着口仰面一会儿,胸脯距离的起伏着,似乎呼吸上有些困难了。   她这副样子实在是吓人得很,曹盈急了,知道不是自己能想出办法解决的,连忙向外呼人去找周先生来。   好在周先生的医术高明,替太皇太后下针疏通郁结的心脉又吩咐着熬煮了温补的药物喂太皇太后喝下去,状况终于是安稳了下来。   “老太太年纪大了。”周先生向闻讯而来的刘彻道:“费心血想事情就是在耗费所剩无几的时日,若是可能的话,还是让老太太少再多劳心费神吧。”   刘彻没有应下,因为他知道不可能。   越是接近寿岁的尽头,太皇太后所需想的事情就越多,即便自己不许,她也不会听,自己的祖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周先生说出话后也意识到在皇家提这样要求实在是可笑。   他摇了摇头,只得道:“那往后还是让老太太多卧床养着吧,我只是个医者,若这样的状况多了我也是救不回的。” 第56章 传承 嘱咐窦婴的事   窦婴来到了太皇太后的床榻边。   他清晨天还未亮就候在了长乐宫外, 一直微弓着身子在长乐宫外等着太皇太后的传唤。   曹盈起来时见到了他,询问他是否进去等,被他摇摇头给否了:“翁主先入室坐着吧, 我在外面等姑姑醒来就好了, 这也是对我的考验。”   “曾外祖母如今才没有心思考验人呢。”曹盈听了他拒绝自己的理由,不想太皇太后再被误解, 道:“你们总是把她想得太恶了。”   窦婴之所以被褫夺官职,不就是因为他们将太皇太后当成了拦路的石头, 非要将太皇太后踢开吗。   曹盈设身处地去想,如果当时刘彻和这些儒家臣子们愿意好好与太皇太后交流着来, 即便有馆陶公主和一众道家臣子拱火,也不至于走到完全决裂的一步。   至少太皇太后应是不会将人下狱后密旨处死的。   而当下太皇太后将走至寿岁尽头了,更是不可能再给他们什么考验的。   但是窦婴只是面上稍一犹疑, 就摇了摇头道:“还是不了,若是姑姑醒来传唤我了, 翁主再来告知我一声吧。”   他们这些臣子由内心对太皇太后的抗拒和敬畏不是凭着曹盈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   见曹盈气恼得鼓起了嘴, 窦婴表情柔和下来。   他温和地向她说:“翁主心思单纯是好事,但处于我的位置不能不把情况想得坏些。你先进屋里歇歇吧。”   心思单纯证明未受过磨难。   窦婴看着仰面向自己仍不太服气的小小女孩,心融化成春水,这样的纯真在宫中实在难得。   曹盈知他不愿了, 只得转身进了屋子。   一会儿工夫, 她又艰难地抱了把纸伞出来,撞在了窦婴身上。   “你这是?”窦婴不想纸伞给她压得累着,就自她怀里将伞给执在了掌中。   “曾外祖母如今身子虚, 晚上入眠得也晚,若要等她自然醒来怕是还要一两个时辰。”   曹盈向他说了大约还得等多久,又指了指还未全然亮起的天空道:“一会儿日头攀上来, 这一处怕是就晒得不行,你不进屋就撑着纸伞遮遮阳吧。”   长乐宫这个方位正是面阳的,窦婴非要站在殿外等着,怕是要被烈阳折磨。   曹盈耐心地向他解释完,到底还记着方才窦婴不可信自己的仇。   因此话讲完后也没再与他多关切了,又重迈着小步子跑回了屋子里。   窦婴失笑,原本自昨天就惴惴不安的心也有了落处——有曹盈在太皇太后身边转圜着,他一会儿的处境大约也不会太艰难。   果然如曹盈所说,一会儿日上三竿了,窦婴就被晒得难以扛住了。   热气烘着他身上出了许多汗,以至于衣服都黏在了身上,更让他难受。   那烈日阳光更是四炫目得让人眼瞳发痛,好在是有曹盈给他送来的这把伞挡去了不少暑气和热浪,否则他怕是都要中暑了。   他在殿外苦苦撑着,终于撑到了小人儿重新出来:“你进来吧,曾外祖母醒来了。”   窦婴这才跟着曹盈进了长乐宫殿内,却没有在外室看到太皇太后的身影,有些疑惑地向仍在前给他领路的曹盈问道:“翁主不是说姑姑醒来了吗?”   曹盈已经快绕过屏风了,听了他的问话,透过屏风见他已经驻足外室了,便又绕了回来:“曾外祖母如今长坐着都不大行,周先生嘱咐多躺在床上养着,你跟我进内室来吧。”   窦婴原本溢于脸上的笑意散去,终于意识到太皇太后身子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他原本想着这一次应还是太皇太后对自己能不能重回朝廷的考验,所以才极力表达自己的诚意。   这种怀疑一直持续到他看到床上只合衣躺着的太皇太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姑姑不是拖延着考验自己,是真的身子不行了。   老人瘦得只剩皮与骨,稀疏的白色头发就那么散着,更显得没有精神。   她感受到窦婴携进室内的热气,向房门的方向偏脸:“窦婴来了?”   窦婴连忙迎了上去,单膝跪于床榻边,将她颤颤伸出的手合住道:“是,姑姑,我是窦婴。”   “窦大人在殿外候了许久,我还未来时他就已等在殿外了。”曹盈也不想窦婴一片苦心付诸东流,就主动向太皇太后提起了窦婴的辛苦。   不过她还是觉得窦婴这样做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小声抱怨道:“唤他早些进来也不来,现在都热得有些脱形了。”   太皇太后都不用思考,本能地就晓得窦婴这番举动是在向自己表现乖顺。   然而如今的她看重的实际是他的能力。   因此对于窦婴的辛苦,她只浅淡地说了一声辛苦,问道:“窦家的事宜,应已经开始移交给你了吧。”   “是。”窦婴还是揣着谨慎应道:“堂哥一回去就寻我交代了您的吩咐,昨儿也将您的意思传达给家族里几位管事的人了。”   他从太皇太后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自己的回答是否让她满意,便试探性地问道:“不知道您特意寻我来是有什么还要嘱咐我做的吗?”   “确有几件事。”太皇太后记性不大好了,说完停了一会儿没能立刻接上她自己的话,窦婴也不敢催就默默等着。   好在昨夜里太皇太后精神稍好的时候将惦记的事儿都与曹盈稍说了说,曹盈便主动向太皇太后提词道:“曾外祖母,您昨儿说要将窦家隐下去。”   “喔,是这一茬。”太皇太后经她提醒这才想起:“窦婴,我死之后你就让家族里的老人将窦家本家迁回封地,家里的小辈也都不要再留在长安了。”   窦婴面露困惑,不知道太皇太后这样的吩咐是有什么深意,犹疑地道:“我当然会按您说的照做,但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太皇太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窦婴啊窦婴,你倒是真的只有领兵处政的能力,旁的全一窍不通。”   这也是她必须嘱咐着窦婴将窦家迁离长安这政治中心的缘故,窦婴根本就保不住窦家,窦家如果仍在长安,没了她的庇护,任何人都难以保全。   窦家以外戚起家,拥有的权势全是建在她的脊梁上的,一旦她泰山崩,窦家怕是就要成为陪葬品。   王太后和田蚡在她眼里可都不是简单就能应付的人物,两人都怀着强烈的政治野心。   只是因为她、因为窦家横亘在前才一直未能成就他们的野心。   一旦她死去,曾经在这两人心中结下梁子的窦家怕也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有远迁才有可能被放过。   太皇太后迟缓地将这些话讲了出来,窦婴陷入了深思。   一会儿他才道:“那我是否同样要离开长安,避开太后与武安侯的锋芒?”   “这就是我要嘱咐你的第二件事。”   太皇太后冷漠地告诉窦婴:“你不能走,就算陛下无法启用你,田蚡和王太后都为难你,你也不能走。”   窦婴又不懂了。   按太皇太后所说,往后刘彻即便有想要用他的心思都难以成功,既然仕途无望,他为什么还要留在长安?   “窦婴,你是个有能力有声望的人,门下门客又很多,只要有你在长安一日,田蚡他们就要忌惮着你,不敢一手遮天。”   这是对窦婴的夸赞,可他听完却是身上发寒。   他明白过来一旦处于那样处境,他需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窦家远迁,他又成了阻碍太后与田蚡的障碍,新仇旧恨全会算在他一人的身上,到时候他怕是性命都堪忧。   “你怕了?”太皇太后感受到他情绪的剧烈波动,也能理解,却是不可能因此就放他走的:“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我不会改主意的。”   除了窦婴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勉力抗衡之后的外戚王家了,到时候刘彻会因孝道被压着。   窦婴长吸了一口气,坦言:“姑姑,我是怕了,但我不是怕死,也不是怕失去权势。”   他曾被景帝任命成大将军统兵在外,应对声势浩大的七国之乱,将生死抛在脑后这才有了魏其侯的爵位。   面对太皇太后要逼着景帝将梁王立作继承人,他也敢于冒着触怒她的风险上奏不可,惹了她的厌恶。   但是这些他都是觉得有必要的,即便为此真的失去性命和地位,他也觉得值得。   可明知道未来可能只因生活在长安就惹怒王太后和武安侯,可能还要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当成一个逆臣,他实在是怕了。   “我知道,你是怕失去清白。”太皇太后一言就点破他的心思。   他曾做过的事情都让他赢得了赞名,太皇太后也知道自己这个侄儿是个爱惜名声的人。   有才华的人大都是这样。   “但是窦婴,我需要你与盈盈传承我的意志,绝不能让人钳制皇帝乱了咱们的大汉国。”   窦婴愕然听她忽地提起曹盈,便扭头去看坐在旁边的小人,不明白年纪这样小的曹盈能起到怎样的作用。   更令他惊讶的还在后头,他听太皇太后吩咐自己道:“往后你有什么不平事都不要直接与皇帝伸冤,先与盈盈讲,经她去告知皇帝。而她若寻你相助,你就带着窦家所有人手助她。”   她话说得突然,曹盈也懵了,而太皇太后还在最后向窦婴道:“窦婴,盈盈就是你在长安唯一有可能被保全的可能。” 第57章 搬离 还好不是太晚   曹盈送着仍是一头雾水的窦婴离开。   及至他将跨出殿门, 曹盈才唤他止步,向他道:“窦大人,你若是得空就再去外姑婆那里一趟吧。”   窦婴转身蹲下, 本只当她不过是孩童稚语不欲上心, 但忽地念起方才太皇太后嘱咐自己的事儿,便询问道:“小翁主可是有话让我带去给太主?”   “倒也没有什么刻意想让你带的话。”   曹盈粉唇抿了抿露出了些为难, 错开窦婴的视线,道:“大约过些日子舅舅就会邀着外姑婆进宫的。曾外祖母如今日子已很难度了, 望你去外姑婆那里一趟,嘱咐她进宫后也不要胡言胡行惹来麻烦。”   窦婴了然如今太皇太后寿岁将尽, 怕是对于亲情更加渴望,对于曾经狠心逐出前朝后宫的女儿怕也是思念有加。   然而以太皇太后的倔强,即便思念怕也不会主动提起重邀馆陶公主回宫。   那馆陶公主再入宫中的指望便落在了刘彻身上。   但是刘彻对于自己这个姑姑的感观一直都不太好, 即便如今对太皇太后有感情了,也不太可能去自己惹麻烦, 主动找馆陶公主回来, 顶多想着他自己多抽些时间陪伴太皇太后。   除非有人斡旋其间。   窦婴凝视着眼前等他答复的小女孩一会儿,模糊间明白为什么太皇太后说自己唯一可被保全的机会就在曹盈身上了。   她是平阳公主的女儿,算在外戚那一支,真论下来应是身处王太后的阵营。   但是曹盈从不在意她自己应属于哪一支该为谁说话, 明明看着软弱得可以随意拿捏手中, 却偏拥有她自己坚定的立场。   “小翁主当真一点也不记恨太主曾经的行径?”窦婴为确认自己心中想法,向曹盈问道。   “我不喜欢外姑婆。”曹盈诚实地告诉他:“但是我很爱曾外祖母,我不想她最后怀着遗憾离开, 所以舅舅那边我会去说。”   她微仰着头,阳光落在她身上似是给她镀上了一层光,她自己还不觉。   “我知道了, 太主那边我会去传达意思。”   窦婴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先前对太皇太后所说的怀疑,向曹盈道:“往后翁主若是遇见什么需托我去做的,尽管递信与我,我都会帮你去办的。”   即便日后他可能再得不到刘彻的重用,但凭借窦家留存的底蕴和他的威名,许多事儿也比曹盈自己去想法儿去办要简单得多的。   曹盈自然是有可以依靠的父亲曹寿帮忙,平阳侯府也能替她解决大多数烦心事儿。   但是窦家相对于平阳侯府这样开国就有的老世家也有自己的优势,窦婴门下什么样的门客都有,无论曹盈是有什么主意,大约都能达成。   曹盈的眼扑闪了几下,不意窦婴忽地会向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长睫翼般漾出她眸中的不安,她犹豫地推拒:“但是我怕是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你若要寻帮忙,大约还是得去寻我爹爹的。”   她只当先前太皇太后一席话和此刻窦婴向他表的衷心都只是为她平阳侯府的势力而来的,其实不大愿意接受后让自家爹爹欠下人情。   “无妨,翁主记着有我这一条路子可走就行了。”窦婴也没有要逼迫她立刻同意的意思,只是道:“我门下还有几位墨家门人善于机巧,为翁主制些玩具总是可以的。”   他讲到这里也觉出这个提议的好了,小女孩一见便知是常浸于书本中的文静,失了些孩童的烂漫肆意。   红霞漫上曹盈的脸,她前世里虽然知世事甚少,但是也是长到二十余岁心智成熟了,怎么能再玩孩童的玩具。   可她又不能将真相解释给窦婴听,只得红着脸扭捏向窦婴道不必,说她不爱玩具。   窦婴只当是她对曾经的那些玩具都看不上眼才导致的,因而只哈哈笑着说一定会嘱咐门客制出能讨她喜欢的玩具,便提步离开了。   曹盈粉拳捏着压在身两侧,一会儿才重回室内去陪伴着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仍醒着,手中抓着个陈旧的小荷包靠左在床榻上。   荷包上的绣线都已经散开来了,不知曾经绣的是怎样的纹样。   曹盈不知这几乎辨不清原色荷包到底是谁赠与太皇太后的,但却看得出太皇太后追忆的神情。   她所追忆的是曹盈不曾接触的过去,能与太皇太后分担过往回忆悲欢的如今只剩下了馆陶公主。   曹盈在门边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原本对是否要说服刘彻邀馆陶公主入宫的最后一丝迟疑消失了。   当日她就往刘彻那里去了一趟,向刘彻陈说即便邀了馆陶公主回宫,也不会让馆陶公主的权势再如以往。   “她只能立在曾外祖母的身上,才能给予舅舅你压力。”而如今连太皇太后都不再压迫着刘彻,馆陶公主更不可能成为刘彻的阻碍。   但是刘彻记着馆陶公主与阿娇曾恶意恶心他的行为,即便晓得曹盈说的是事实,也不大乐意亲去将自己这个姑姑给叫回来。   因而他只皱着眉头不答话,即不说可也不说不可。   “舅舅。”曹盈又哀求他:“曾外祖母想念他的女儿了,你不论外姑婆如何,也该想想曾外祖母啊,只是母亲将死时让母女相聚诉情罢了。”   太皇太后近日对刘彻多有指点,真正独自理政后多受桎梏的感觉也让刘彻明白对他这皇帝的镣铐许多并不是出于太皇太后的意思。   以往心中的芥蒂已消散了十之七八,亲情重新站了上风,刘彻终于动容,想着总不能让太皇太后压抑着思念直到死去。   隔日一早,刘彻的一道旨意便下到了馆陶公主的府上,指定让馆陶公主入宫为太皇太后侍疾。   馆陶公主恭谨而沉默地将旨意自上使手中接下,甚至嘱咐着府中下人递了银钱酬谢上使来一趟的辛苦,再没有曾经的那种嚣张跋扈。   这些日子遭到的冷遇已将她的锋芒几乎磨尽。   馆陶公主认清了自己在没有太皇太后庇佑后到底处于怎样的地位,最后拿回权势的希望便是帮着阿娇寻些易孕的方子助她生下嫡长子。   然而一次次的失望让阿娇变得越来越暴躁,也让馆陶公主不再抱什么期望。   认清现实后,她都已经开始着人劝阿娇不要再与宫中嫔妃作对,安分做一个不争不抢与人为善的皇后了。   可到底有没有说服阿娇,阿娇再幡然醒悟有没有用,全都已经是未知数了。   只是如今她也无法再管阿娇了,太皇太后有能力替她安排好一切,她这个做母亲的却难再为阿娇筹谋。   在窦婴昨日与她进行一番深谈后,馆陶公主已经知晓自己这一次重回宫中能做的事只有侍疾一件。   节外生枝会招了刘彻的厌,也会让太皇太后不开心。   馆陶公主听进去了。   其实即便没听进去,她大约也是再不敢胡闹的,因为她已经没有胡闹的资本了。   看着上使离开,她将写着旨意的绸缎展开了。   她的视线凝在旨意上面侍疾两个字,眼眶忽地就红了——这哪里是要她去为母亲侍疾,这分明是唤她去宫中陪母亲最后一程,为母亲送终。   她悲伤的情绪没有外泄多久,在眼泪流出前,这戚戚就被她强行控制住了。   府上的下人听了她的吩咐,替她从木箱中翻出了她最华丽的衣裳,替她换上。   馆陶公主知晓她换回了旧日华裳,母亲怕是也看不清。   但她还是想着尽量穿得艳丽些,以一片艳色出现在母亲面前,说不定也能哄得她开怀些。   然后她就乘上了昨日就已经吩咐备下的马车,匆匆往宫中去了。   馆陶公主踏入长乐宫时,太皇太后仍沉睡着,呼吸极浅近乎于无,而曹盈正坐在一旁的木凳上守着她。   听见内室外动静,曹盈顺着声音看来,正与馆陶公主望向她的视线撞上。   曹盈轻勾唇向馆陶公主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绣鞋点落地上,招了招手,无声地唤馆陶公主与自己在稍远处说话,不要搅了太皇太后的安眠。   馆陶公主对曹盈情绪有些复杂。   害她受伤的愧疚,知她替自己得机会返宫的感激,以及曾经对曹盈和平阳公主的一些嫉恨心情,不明不白地搅合在一起。   被这情绪裹挟着,她跟着曹盈走出,即便是想要拿出友好的态度,最后也只是生硬地问道:“安和翁主与我有什么话要说吗?”   好在曹盈不在意她这失败的友好,只是嘱咐她道:“你注意着些曾外祖母的状况,仔细她若是睡着时一时失了气息也不要急,及时叫醒她就好。”   怕馆陶公主莽撞将太皇太后惊醒,她又详细向馆陶公主道:“唤她的声音最好由小而大,不要厉声喝她。若是她仍不得醒,就赶紧唤周先生看。你知道周先生的吧,就是那位... ...”   “我知道。”馆陶公主急性子地将曹盈的话给打断了,张着口一会儿才觉得这样似乎不大好,又垂头向曹盈歉道:“多谢你指教了。”   到底是几十年跋扈过来的,馆陶公主即便是在道歉也让人觉着被刺,只好在曹盈本就对她不抱什么好感,也无所谓她对自己的态度。   该嘱咐的都已经嘱咐完了,曹盈又告知馆陶公主自己会将自己的居所让给她住着,说是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你不再居住这里了吗?”馆陶公主有些错愕,如果曹盈仍要回来住,是不会让她搬离换她来住的,虽没有更近的屋子,但相近的也不止曹盈那一间。   “我搬去外祖母那里同住着。”曹盈郁郁笑道:“与舅舅商量好了,在离宫回府前,我都暂住在外祖母那里,若要往曾外祖母这里来,就乘轿子来。”   她进宫来本就是为了在太皇太后身边养着,如果太皇太后离世,她也就该回家了。   而那时间也不会太久了。   馆陶公主明白过来,合上嘴没有再说话。   空间和时间都留给了她与母亲两个人,她不该让母亲再有半分遗憾。   还好,不是太晚。 第58章 小将 带我去见见他   王太后其实与曹盈关系并不算太亲密。   太后她更喜欢的是进宫后就一直和她住着的外孙曹襄。   这一方面是因为曹盈始一进宫就去了太皇太后的长乐宫养着, 不常来走动。   另一方面也实在是她馋一个孙子了。   阿娇和刘彻妃子们的肚子都不争气,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抱孙子的愿望,便只能将这情感全托付在曹襄这外孙身上。   而亲孙女她已经有一个刘玥了, 所以对外孙女也就不那么看重了。   因而曹盈搬来时她也未仔细地安排, 只是嘱咐了宫中侍从替曹盈安排好,与她亲自安排曹襄住处时的上心成鲜明对比。   宫中惯是看碟下菜的人, 眼见太皇太后沉寂下去,应是属于太后的时代了, 对曾得宠太皇太后眼前的曹盈态度也敷衍了许多。   这替曹盈的新安排下的居所虽也在太后的宫宇范围内,但是位置不但偏而且远, 距离太后所居的正殿和曹襄的居所距离都不近。   不止是位置,屋内的布置也显得过于朴素简单。   宫人们只是将必不可少的家具和用品都布置了,旁的装饰性的家具全都没有, 看着都不像是活人能住着的地方。   霍去病牵着曹盈的手走进去,看到光秃秃的墙面和摆设放得有些歪斜的桌几都是眼皮直跳, 更别提原本高兴与曹盈住近了的曹襄了。   他一腔欢喜如遭冰冻。   仔细看去, 这居所唯一可坐的地方竟然只有床榻。   还是随从的宫人眼瞧三位小主子都站着,意识到不对,赶忙去搬了三个小凳回来。   只是匆忙找来的陈旧凳子沾了尘又不太稳,三个孩子都不大乐意坐下。   曹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越看越气, 憋了一肚子火,直说要讨个说法,去问太后替曹盈重新安排住处。   他行动力强, 有了这个打算,说完话就要付诸行动,根本不等曹盈阻他与他讲道理。   好在霍去病在, 见他要跑,直接用空着的那只手伸手抓住了他系衣的腰带,硬是把他给拦了回来。   “匆忙下搬来,有这样的地方就很好了。”   曹盈得了机会与曹襄说,连忙安抚他道:“哥哥,咱们这是在宫里呢,可不比在自己家。太后宫里大约也没有更好的住处了,你别冲动了。”   妹妹不介意,但曹襄仍有些不平。   霍去病担心她久站不行,便干脆将曹盈抱起,提议道:“我也觉得这儿不大好,盈盈不如搬去我小姨那里住着。她宫里还空了好些房间,虽也没怎么布置,但我可以将我房中装饰悉数给你移去。”   听霍去病这样提议,曹盈还真有些心动——因为她搬去卫子夫那里确实是有可行性的。   总归太后当她是可有可无的,本身对卫子夫也没有恶感,并不会介意外孙女换地方搬去卫子夫那里住着。   刘彻那边更是因着刘玥的缘故,与卫子夫亲近有加,一个月入后宫大半都宿在卫子夫那里。   如果曹盈提出搬过去住,刘彻应也不会反对。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真搬去卫子夫那里,再要找霍去病也方便。   好处多多,然而也可能有麻烦,曹盈垂下眸子思考着。   卫子夫本就是平阳公主荐入宫中的,自己再搬去卫子夫那里住就显得过于亲密了。   平阳公主本就与前朝许多大臣有联系,虽是得了刘彻允许的,但是如果有心人故意挑拨平阳公主在前朝后宫的作用,怕也会让刘彻生出抵触情绪。   自己这个舅舅被太皇太后压久了,可是最怕再被女人分去权力了。   曹盈心里斟酌了一下得失怕惹出麻烦,还是预备回绝霍去病的提议了。   反正她与霍去病同在宫中,无论是住在哪里,要寻霍去病都简单。   且对屋子里简单的布置,她也不那么排斥,前世至今,她本也不爱这些与她无用的外物。   然而她才张口欲拒绝,否决的话就被曹襄给抢先一步说了。   “不行,我才是兄长,盈盈和我还有外祖母住才是当然的,怎能搬去你们那里!”   曹襄可不愿意将妹妹让出去,霍去病能做到的他当然也能。   担心曹盈被撺掇着答应下来,曹襄让曹盈稍待,直接唤着宫人们与自己走一趟,先将自己屋中的布置挪来给曹盈,省的妹妹被霍去病诱惑着拐跑了。   这一次没了霍去病帮忙拦,曹盈的呼唤根本没能将兄长留下来。   她鼓起两腮露出苦恼的神情,霍去病看着心中一阵好笑。   他将她放下,轻戳了戳她的脸颊,柔声向她道:“曹襄屋子里也没必要那么多布置,取些填补在你这儿不挺好的吗?”   太后为着布置曹襄的住处,将府库都打开取出了不少珍奇的玩意儿,曹襄对这些又不感兴趣,让他搬来布置在曹盈这还好些。   “没必要闹这么大动静的,我也只是暂住一阵,简陋些就简陋些。”   曹盈吐出口气,反正曹襄都已经去了,她再说不要也晚了,干脆便绕开这个话题,问道:“这些日子我都陪在曾外祖母身边,不知什么消息,霍哥哥知道咱们南征的战事如何了吗?”   “啊,挺顺利的。”霍去病只当她是在担忧战事顺利与否,便只是告知她顺利让她安心。   曹盈眨了眨眼“喔”了一声,没等到下文。   她抿着粉嫩的唇,沉默着与霍去病对视一会儿,见他真不准备说下去了,终于忍不住道:“霍哥哥仔细与我说说战况如何了吧。”   霍去病有些意外,一般的女儿家对于战事都是不太感兴趣的。   战场上的事儿只说起来就与她们安稳的生活相距遥远,听起来既深奥又无趣,因而大多数时候,她们只需要知道大汉在胜就足够了。   霍去病向来以为曹盈对此也是不感兴趣的,所以也很少当着曹盈的面和曹襄谈兵法战事相关的话题。   怎料曹盈竟然会主动问起。   “盈盈真的想听我详细说?我开始讲以后,你就不能再中途喊停了。”   霍去病又认真地确认了一遍曹盈是不是真的想听。   在别的事情上,他都可以退让好生商量着。   唯独对用兵之道,他极其用心,也就容不得旁人用随便的态度对待。   如果曹盈只是一时兴起想听听,半道可能就听不下去了,那还是不要让他详细分析了。   他担心自己一会儿说得上头了,控制不住情绪和她撂脸子,毕竟他和舅舅卫青都常为军事上不同意见争执起来。   “我当然想听。”曹盈理所应当地答道,战场上的拼杀本就是她最鲜活的梦,此刻由她曾经梦的主角来讲,她怎么可能不高兴。   “好。”霍去病牵着曹盈走至床榻边,让她坐着听自己的讲述。   大行令王恢和都尉韩安国兵分两路往闽越出兵,没有费多少工夫就已经攻下了很多城池,正面战场上由于装备和兵种的优势也没有折损多少人。   “但是军中死伤者还是不少。”霍去病沉下脸来认真讲述的模样,与微笑时的他宛如两个人。   明明仍是个年幼孩童,但只指点起兵事来,那沉着的模样已胜过许多成人。   曹盈移不开凝视着他的视线,只觉得霍去病整个人都在发光,问道:“不属实说战场上未折损多少吗,怎么还会有许多死伤?”   “南方气候湿热,又多草木蚊虫,障地沼泽,许多士兵都是因水土不服或是毒虫叮咬倒下去的。”霍去病面上含悲。   如果是正面战场拼杀而死,还可以称得上是为国战死,可得一大笔抚恤金,,战功也会惠及家人。   但是许多这样倒在路途中的士兵,当真是可惜了,若提前对气候和环境预备下药物,也不至于死伤那么多。   “匈奴北地与南方那边还是有不同的吧。”曹盈想事情时便习惯以食指指节压在唇上,道:“舅舅这次是为讨匈奴积攒经验,是否也应该借这件事的教训先去调查北地与我们这儿有什么不适应。”   “盈盈聪明,这件事韩安国韩大人也向陛下来说了。”霍去病面露惊喜之色。   原本他只想着曹盈能认真听完自己说的就不错了,哪想到还能与她互动着交谈:“不过这一点也不用担心,陛下早有征匈奴的意图,因此也早派出人手去了解匈奴草原那边的情况了。”   霍去病与刘彻亲近,也了解更多情况,知晓刘彻曾使一拨人持汉节偷偷前往草原寻找大月氏国。   如果能联系上大月氏国约定共击匈奴,对匈奴成东西方向合围之势,那拥有的优势就很大了。   “大月氏?”曹盈听着这个奇怪的国名却觉得有些耳熟,像是不知在哪里听过一样,只得尽力溯回自己的记忆,试图寻找熟悉感的出处。   霍去病见她陷入思考,接着说道:“不过这一支汉使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找我看,既然想了解匈奴的情况,自然还是得去问熟悉草原地况天气的匈奴人。”   曹盈仍是没想起来,不过听他提起这一茬倒是露出了笑容:“霍哥哥是想要往后军中也启用匈奴人吧。”   “是,若有他们在我军中任事寻觅匈奴敌帐,我直接轻装骑兵就食匈奴的愿望也有实现的可能。”   启用匈奴人,这是一个大多数老将都不会选择的办法,因为对匈奴人的仇恨。   甚至连未曾与匈奴生出仇怨的卫青都犹豫不敢信任这些异族人,军中一旦出现反叛可不是小事。   但是霍去病也没指望得到旁人的认同。   他有他自己在兵事上的固执和只觉,只要他自己认为可以一试的事情,他就会去试。   如今也不过是拿来与曹盈说说,即便曹盈同样不认可这样的想法,他也不可能改变的。   但曹盈不但认可了他,还向他道:“如果你往后真的找到了可以信赖的匈奴小将,也带我去见见他。”   在梦中,她就曾见霍去病军中有异族血统的小将领着许多匈奴人为汉军领路杀敌。   那个向霍去病指着曾经同族欣喜道敌军尽摧的匈奴少年,她前世借霍去病的眼就常见,这一世还真想自己去亲见见。   曹盈面露向往之色,霍去病倒有些疑惑和憋气了——怎么这妮子看起来倒比自己还期待些。 第59章 灵感 闽越国求和   汉军南征的结果有些出人意料, 胜倒是胜了,只是并非全靠汉军征伐才取得的胜利。   刘彻原本预计这场胜利怎么样也需得拖到明年开春后才能见得分晓,毕竟入冬后大军推动的速度都会慢下来。   但秋意刚刚渗入衣衫, 闵南国的求和书便被使者送来了长安, 又被韩嫣呈到了他的桌上。   消息传来时,刘彻正听着卫青与自己析解, 接下来汉军两个部队应选择怎样路线适宜攻下闵南国。   忽然听闻这个消息,他面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这就胜了?”   卫青将要在沙盘上把代表汉军的棋子往前移呢, 听说闽越国求和,也露出了疑惑。   按推算的进度, 如今虽说攻下了近一半城池,但闵南国还是保有国力的,也控制着些关隘, 如果他们仍想着顽抗,应也是能拖延一阵的。   “那闽南王前段时间不是还叫嚣着不怕汉军, 要与朕用命、用整个国家拼个输赢的吗?”   刘彻“啧”了一声, 似乎是对这提前来到的胜利有些不满意。   这一次征伐的目的一方面是能让太皇太后信任自己,一方面也是测试汉国上下能否发动战争,哪里有缺陷就弥补哪里。   在这段时间对闽越国的征伐中,他也确实是发现了不少问题, 从征兵到军粮调度上许多都需要进行官员任命甚至制度条约上的变动。   他甚至觉得比起攻下的城池, 通过南征发现的问题还要更有价值一些。   如今胜是胜了,在太皇太后那里有个交代了,也可以收兵回师修养一阵了, 但是许多没来得及发现的问题就需要在之后面对匈奴人时再调整了。   “闽南王倒确实是不想投降,前阵儿回讯还说将自己个的私库也充作了军用,还想着鼓动百越地区其他小国一起抗汉。”   韩嫣抱胸笑着说道:“可惜了, 他想拿命和咱们大汉拼,于是在那之前就丢掉了性命,首级都已经被送入京了。”   刘彻眉毛挑起:“是王恢的主意还是韩安国的主意?”   他只当是两位主将不想战事拖延才想法儿将决定死战的南越王给干掉了,但是韩嫣却摇头将两人都否了:“谋杀敌王虽然会让南越动荡一阵,却也会惹得举国哀兵怒兵,两位将军都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儿。”   “不是咱们的人杀的,那是怎么死的?”刘彻的话刚问出口来,他自己就已经想出了答案:“他们南越国反对迎战的那一批人干的吗?”   “陛下英明。”韩嫣赞了刘彻一声,道:“闽越王的弟弟和一干宗族的人合谋杀掉了原先的闽越王,也就是日前不久的事儿。刚将人杀了未及安抚国中,就赶忙向两位将军传信请停战。两位将军不敢定夺,便将求和书着人急递回京了。”   闽越国是求和了不错,但是不是还要继续打下去,就完全凭刘彻的一念了。   如果连决议战到底的闽越王都被杀死的情况下,刘彻仍执意进行战争,那闽越国的臣民未免灭国之危,必然也会为国死战到底。   悍然不畏死的士兵们,怕是也要让汉军付出不轻的代价。   刘彻想要征伐,但是闽越国到底不是他真正想要针对的对象,因而虽然眼神流连于方才和卫青筹算的沙盘,先前的热血还未完全凉下来,但也有了适可而止的念头。   “罢了,将求和书给朕看看,若闽越国有自知之明,朕也不会穷追不放。”   自韩嫣手上接过求和书,刘彻粗略地先扫了一眼。   闽越国为了求得大汉的谅解,这次求和书上不但同意将汉军攻下的城池全部割给大汉,奉上许多供奉并约定臣服后每年献上贡品,还请求刘彻来指定一位闽越的王。   表现出来的态度等同完全将闽越国未来的命运交付在了刘彻的手中,刘彻看着都有些愕然:“还未商谈,他们就给出了这么好的条件?”   “是。”韩嫣应了声是,道:“战场上的情况太一边倒了,他们自己谋杀了原先的闽越王,也急着得到大汉的谅解,好处理国中局势。”   他稍分析了一下,补充道:“不过这怕也已经是他们的底线了,再想要求什么就难了。”   刘彻倒是颇喜欢这种不拖沓的方式,心中剩下的一点继续战斗的想法也消弭了:“既然他们这么识趣,那就也安排下人手派去与他们签定合约吧。”   韩嫣听了吩咐,刚要离开又被刘彻唤住:“对了,这好消息你也去报给太皇太后听听,汉军大胜的消息许是也能让老人家开怀不少。”   听到刘彻是要让自己去告知太皇太后,韩嫣面露尴尬之色。   之前因太皇太后桎梏着刘彻,立场也是太皇太后对立的。   他作为刘彻的近侍,自然果断与刘彻统一战线,对于许多与太皇太后更亲近的大臣们都生出了龃龉。   太皇太后知晓他这么一个人,对他也不可能有什么正面印象,不过是因着他未涉及政坛根本,所以也就懒得管他。   从前韩嫣只当站在刘彻一边就好了,哪晓得这祖孙两还有和解的一天。   得罪过太皇太后,他的立场也就越发显得尴尬,如今行走于宫中时都要绕行长乐宫。   怎么敢还去向太皇太后通知消息。   刘彻见韩嫣驻足不行,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韩嫣张了张口,想说自己去报胜利不合适,可是迎上刘彻询问的眼神,他又说不出口来了。   刘彻让他去报喜,未必不是对他好,他拒绝等于辜负刘彻的一番好意。   心中斟酌一番,他还是道了一声无事,便预备着往太皇太后那里去了。   南边那边的事儿差不多告一段落,刘彻也不由露出欣喜之色,这一次靠征闽越国取信了太皇太后,他再要想着征匈奴也就简单了。   “来来来,卫青,你将这沙盘清一清,别再推算闽越国的事儿了,与朕推一推如何去战匈奴。”刘彻呼着卫青析算匈奴,卫青却没有立刻动作。   “陛下。”卫青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诚实道:“咱们对草原的地形还没有那么了解,若是推算也只是建立在假想的地形上来算的。”   对于百越国,因为前朝就已经有过征伐,又是与大汉毗邻的国家,大汉对于地形方面还是很了解的。   可是对于游牧草原的匈奴来说,想要通过沙盘演算就是难题了,他们连沙盘上的布局都做不出来。   刘彻有些失望,但也没有怪罪卫青的意思。   为草原制图这件事他倒是也已经计划过且吩咐过去办了,但是进展一直都不大,确实也是一个他们已讨论过的难题了。   “还是需想出一个解决办法。”刘彻因闽越王之死有了些灵感,兴冲冲向卫青问道:“你以为我们擒贼先擒王,如果能将他们匈奴可汗干掉,会不会也让匈奴那边大乱?”   卫青因刘彻的话陷入沉思,如果真的能杀死如今得到匈奴可汗军臣单于,在未定下继承人的情况下确是有可能让草原各部乱起来的。   只是,他们去草原上连正面作战都很难做到,要如何才能取了军臣单于的性命?   “既然在草原上我们找不到他们,干脆就想个法子设陷阱,将他们引入咱们国中。”刘彻狡黠地笑道,似乎已经有了个设想:“等王恢和韩安国返国,再养军一阵,咱们就可以计划着试一试了。”   卫青听了刘彻突然提起的这个计划,心中有些不安,但是又说不出不好,便只能沉默着看刘彻因自己的灵感而欣喜。   在大汉国内擒杀匈奴可汗,真的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吗? 第60章 喜 天命在卫子夫   未及冬日, 与闵南国议和的事情便已全部谈妥了。   大军将要凯旋,全国上下都在庆祝胜利。   刘彻也为王恢和韩安国设下大宴相庆。   这一仗的收获不单是将原本不安分的闽越国直接打得翻不了身了。   原本多受闽越国欺辱,这一次也差点成为闽越国攻伐对象的东瓯国在见识过汉军强大后, 直接递来了国书, 请求献上东瓯国全国,举国内迁。   他们担忧的是之后闽越国恢复元气不敢惹大汉国, 便要再拿东瓯国开刀,干脆先一步并入大汉国内, 让闽越国不敢来扰。   刘彻当然应下,直接让东瓯国四万人迁入庐江郡, 从此成为汉民受大汉庇护,原本东瓯国的地盘则并入了会稽郡。   不靠征战就将整个东瓯国收下,这也让刘彻尝到了甜头, 彻底明白为什么《孙子兵法》中要说上兵伐谋了。   扬大汉国威就可以让小国归附,这一次打的还只是自大的闽越国, 若等他击败匈奴, 那些曾在匈奴铁蹄下瑟瑟的小国们岂不是要万国相臣于大汉?   果然自己想着征战就是没有错的!   刘彻受闽越国和东瓯国胜果的激励,唤来自己的乘架要亲去见太皇太后告知老太太这些个捷报。   顺便也将他预备引匈奴单于入国的想法先与太皇太后说一说,听听老太太的意见。   他刚刚步入长乐宫外室,就看到曹盈整个人正跪俯在桌子上, 双手撑着桌面, 聚精会神地看一册竹简。   她如今虽然已经搬出了长乐宫,但是还是常往长乐宫来看望太皇太后的状况,安心后便会重将空间留给馆陶公主母女二人, 自己往外室学书。   刘彻含笑走到她的身边,低头问道:“盈盈,你这是看的是什么书啊, 这么认真?”   曹盈听到有人唤自己应了一声,抬起头来,因方才看书过于投入,还懵了一会儿才作答:“看的是曾外祖母交给我看得《淮南子》。”   虽然淮南王有些图谋,但是书确实不错,将许多从前只口耳相传的经典篇章都收录在了书中,   “淮南王就该多编些书才是。”她肯定了淮南王编书的能力,又有些惋惜他真正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她摇头晃脑的模样看得刘彻失笑出声,忍不住将她抱起揉了揉:“朕也觉得朕的这些个闲得无事的皇叔最好全部都去编书打发时间。”   “曾外祖母醒着呢,她今日精神不错,舅舅要见她吗。”曹盈的发髻都被刘彻揉的有些散了,连忙捏住刘彻的袖子阻止他。   “喜报全递回京了,朕预备向祖母说说,讨她开心。”刘彻却不愿放她下去,听太皇太后醒着,就一边说一边抱着她往里走,嘴里还抱怨着:“盈盈怎也不长胖的,玥儿都快比你重了。”   “舅舅还说呢,你一日日往玥儿妹妹那里送东西去喂,一天吃个五六餐都吃成小胖墩了,卫娘娘担心将妹妹撑坏了,都偷着流眼泪呢。”   曹盈拿手指点点刘彻的肩膀,将卫子夫担忧的话撒娇般嗔给了他听。   刘彻是对女儿疼爱才送去的东西,卫子夫自己来拒绝就显得不识趣了,所以一直都没敢说。   曹盈就没这个顾忌了,她得刘彻的宠,即便是顶撞刘彻的真话她都能说。   刘彻回忆起自家女儿鼓起来几乎看不到眼睛的脸蛋和每次卫子夫欲言又止的神情,“啧”了一声,为自己辩解一句:“玥儿胖些也可爱啊,朕送去的不都也是她爱吃的?”   稍一停顿,他还是为卫子夫考虑了些,道:“不过既然子夫担忧着,往后朕就少送食物去吧。看到珍奇些的小玩意再送给玥儿玩。”   往日里他是一念起女儿,就要着人往刘玥那里送一次吃食的。   糕点瓜果不一而足,原想着是看刘玥喜欢吃什么就挑什么吃。   哪知道卫子夫那么听话,自己只要送去一次,她就喂刘玥吃一次。   还好他每次安排的量都是孩童能吃下的量,要不还真要将刘玥给撑坏了。   刘彻觉着这样的卫子夫有些傻,不过对卫子夫的好感倒是更多了一些。   美貌、温驯而乖顺,他对自己的女人就是这三个要求了,傻一些他也好控制些。   内室里,馆陶公主正和太皇太后说着话。   她与母亲谈起两个弟弟还在的时候,他们姐弟三人承欢于太皇太后膝下的欢乐,也勾起了太皇太后对于美好的追忆。   这情景下倒是母女融洽,看着其乐融融,总归几近眼盲的太皇太后是看不清笼罩在馆陶公主眉间忧色的。   “姑姑这是在烦恼什么?”但是刘彻进来后是一眼就看到馆陶公主的心忧了,没有避讳,直接就开口向馆陶公主问。   如今太皇太后站在他这一边了,从前觉得面目可憎的馆陶公主被卸去了那些权势,又安分了这些时日,倒是确实让刘彻重新回忆了几分好。   童年时自己这位姑姑对自己还是颇为疼爱的。   多次为自己在父亲面前美言,说不得父亲对自己的疼宠确实有她的夸耀因素在其间。   虽然她这个态度是因为当时的王美人将自己和阿娇定下的娃娃亲,但是刘彻也不是完全不记好的人。   如果馆陶公主依据着这丁点恩情就想要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他自然忍不了,会对她生厌的。   但看着这个失了势的憔悴中年女人忧心忡忡,他还是愿表露出些关心的。   毕竟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姑姑。   馆陶公主没想到刘彻会进来,没能提前一步将脸上的忧虑收起,听到刘彻的关切也没敢立刻将心事说出来。   她如今许多事儿都看开了,能让她烦恼的实际也就是阿娇频繁向她传来的消息了。   在太皇太后不许她再进宫之后,阿娇再要向她传消息都需要过一次出入宫的手续,繁琐又麻烦。   因而每次只有重大或者实在解决不了的麻烦,阿娇才会吩咐楚服传与她听。   阿娇倒也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无所不能的窦太主了,多半时候也就是向馆陶公主拿些财物满足她庞大的开销。   馆陶公主失势归失势,但病死的骆驼比马大,从前积攒下的财富根本就花不完,倒也不吝于送去给阿娇用。   然而在馆陶公主进宫后,出入宫递消息的麻烦也就不存在了。   阿娇再有什么委屈的事儿就会直接找人唤了馆陶公主过去诉说了。   馆陶公主对于阿娇的遭遇偏又无法可解,便也只能搂着阿娇的肩,日日听阿娇哭泣委屈。   她唯一能教阿娇的的,也就是让阿娇往后不要再闹出事端来惹刘彻的厌。   如果可以,阿娇还是需为她自己挣出个孩子来。   即便不是个可以日后继承基业的嫡子,一个女儿也可以让她往后在宫中不再那么孤独寂寞。   刘彻看在孩子的份上,许是也会多去她那里走动,见面三分情,说不定以后夫妻关系就能好转。   阿娇的态度倒是也稍有软化,将母亲的话听进去了,但是孩子这个事情她实在是无法可解——刘彻都不再往她这里来了,她凭自己一个人如何能拥有孩子?   馆陶公主听了阿娇的哭诉,心中五味杂陈,如果是别的事情她还能试试旁敲侧击太皇太后求得帮助,但是刘彻从心底里就不喜欢阿娇,她完全没有办法。   她觉着这世上最难的就是失意女子去唤男人回头,越是失意,男人也就越看不上,恶性循环完全无解。   阿娇听完她的分析后,又是心中一阵绝望,原先预备着控制的坏脾气再次暴露了出来。   她自暴自弃地向馆陶公主道:“既然这样,我还去挽回他做什么。反正改变我自己也没有用,刘彻喜欢的温婉那一套,我本来也就学不来!”   “皇帝喜欢那一套,你为着讨他喜欢,总是需学学的。”馆陶公主见她一副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再与刘彻纠葛着的模样着急地道。   “娘,你逼我也没有用,反正我在刘彻心里眼里的形象都已经确定了。”   强要她去模仿,也是不可能超越卫子夫的。   作为公主之女,她向来就肆意寻欢,骨子里就没有卫子夫为奴子的那种谦卑,就算要装也装不出来。   况且她有她自己的高傲,不可能真的将自己放低至尘埃中换刘彻一秒垂怜。   馆陶公主忧心于阿娇这种态度,但了解女儿执拗的她也没法再说出什么劝说的话了,只是将这忧虑都藏在了心里,这才表露在了面上。   甚至她有时都会想,如果阿娇没有被她强配给性格同样强势的刘彻是不是会好一些——只是这种念头她是不敢宣之于口的,只是午夜梦回当初会想要阻止与王美人的约定。   当下被刘彻询问烦恼的是什么,她也不敢同原先张扬般指出刘彻应该多与阿娇相处,只是隐晦地道:“阿娇前几日与我诉说了对陛下的想念,如果陛下有空,不如也去看望看望她?”   原来是想要让自己去见阿娇。   刘彻本能的反应就是排斥,不过当着太皇太后的面,他也就是支吾敷衍着说近日忙得不可开交,等闲下来了就去见见阿娇。   这当然只是应付馆陶公主的说辞,白日里忙归忙,但是他如今夜夜都宿在卫子夫那里可没见有要忙的事儿,如果当真想要见见阿娇,夜里去阿娇那里一趟不就好了?   但这也算勉强得到了一个承诺,馆陶公主稍稍安心,也察觉到太皇太后听到这个答复后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只是这脆弱的安心感也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宫人们就来向刘彻报信了。   刘彻见他是卫子夫宫中的,又跑得满头大汗,还以为是卫子夫和刘玥那里出了什么事儿了,连忙询问。   结果宫人将脸上的汗一抹,喜向刘彻道:“恭喜陛下,方才医师诊脉,卫美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刘彻腾地站起,也顾不上再将曹盈放下了,抱着曹盈就直接往外冲了。   馆陶公主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挽留一下刘彻,让他不要忘了他方才的话,却听见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向自己道:“嫖儿,算了吧,既然天命在卫子夫,那也就只能委屈阿娇了。” 第61章 赐宅 卫青的尴尬   卫子夫遣了宫人递信向刘彻, 但是因着刘彻往太皇太后那里去了,一时半会儿没能找到,让她等候的时间有些长。   等待时候, 她青葱般的手指便轻抚在了腹上。   今日她所着的衣裙上绣了些花锦图纹, 她就以指腹摩挲着绣线的纹理。   原来自己平坦的小腹中已孕育着又一个小小生命了。   卫子夫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她竟然又怀上了一胎。   因着刘彻虽说常夜宿在她宫中, 但是想着她才孕一女怕是身子还未完全养好难以诞育下一胎,所以大多数时候也只合衣睡着。   且刘彻天性就爱美人又随性不羁, 兴致起来了,去别的宫宇临幸其他俏丽美人的次数也不少。   结果旁人那里仍是没消息, 只卫子夫上个月被刘彻情难自禁了一次,就又中了彩。   只是不知晓这一胎怀的是男是女。   卫子夫是知晓刘彻对一个男孩有多渴望的。   国中普通人家男子大约在十五六岁成婚后,便能有子延续香火, 刘彻提前加冠登基,如今将满十九了却只刘玥一个独女。   即便女儿的出生打破了他不能生育的流言, 但世人还是瞩目刘彻是否能拥有一个儿子的。   自己再次怀胎, 怕是刘彻又会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卫子夫担心自己又会让刘彻失望了。   姐姐卫少儿在旁边倒是一脸喜色,很为她高兴。   毕竟无论这一胎是男是女,都能让卫子夫在后宫中的地位再度提升。   卫子夫会因子而贵重,原先为人奴子每日连性命都堪忧的卫家人也因她的缘故都已脱了奴籍的身份。   她在刘彻心中的地位攀得越高了, 便能给卫家越大的帮助。   只是这话卫少儿是不敢再讲与卫子夫听了, 因她已遭卫子夫驳斥过一次了。   卫子夫脾性软,几乎没见她与谁红过脸。   但是听到姐姐絮絮说过卫青因她育女而被刘彻看重后,卫子夫就冷着脸不许卫少儿再传说这个说法了。   不但显得卫青是个只凭姐姐余荫的无能之辈, 还显得刘彻是个无能偏信宠妃母家的昏庸君主。   卫少儿不懂卫子夫讲的这些,不过为着哄妹妹高兴,她还是果断应下往后不会胡乱说道了。   然而内心深处她还是认为, 没有卫子夫的受宠,也就不会有卫青如今的登天坦途。   即便卫青是凭真本事在这条路上走得顺当的,但如果没有卫子夫的铺路,卫青连走上这条路的资格都没有。   卫子夫自己不愿居功,其实亲人们还是感激她的。   刘彻就在卫子夫仍怀隐忧的时候,抱着曹盈风风火火闯进门来,欣喜向卫子夫询问:“子夫,医师又诊出你有孕了?当真吗?”   被他抱着,脸贴在他胸口的曹盈只觉得一阵嗡嗡耳鸣,双手拍了拍刘彻的肩:“舅舅,到地方了,快放我下去。”   刘彻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狂喜下忘将曹盈给放下了,竟将她一路抱到了卫子夫所居的宫室。   曹盈终于踩实地面,被霍去病含笑招呼着坐到了他身边去:“怎么将你也抱着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将曹盈松松垮垮的发托了托,另一只手用发带将她的小揪揪束紧了些。   “方才舅舅去向曾外祖母报这次胜利的战果,我本在外室看书呢,见了我便抱着进去说了。”   “陛下喜爱你,很好啊。”   曹盈保持着脑袋不动,让他替自己将发重新理好,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却是一踢一踢的,鼓起腮来道:“我也喜欢舅舅,但是那一章节还未看完,惦记得心痒。”   霍去病眼中盈满笑意:“暂坐着休息一会儿,等等我送你回去。”   刘彻抱着她乘步辇急来,曹盈自己的轿子必然是没跟来的,他等会儿带着她慢慢走回去也挺好的。   他伸手从旁边桌几盘子里捻起小块糍粑塞进曹盈的嘴里:“我今日闲着帮着娘去厨房做的,你尝尝甜度合不合你的口味。”   如白玉般的甜糯糍粑在白糖里滚了一圈,还撒上了些白芝麻,喷香又不粘牙,方一入口就叫曹盈展颜露出了笑容:“正合适。”   “这个做起来简单,你喜欢我以后再做了送去给你。”触了她的脸觉着有些凉,他又起身替曹盈倒了杯大麦茶暖胃。   曹盈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一双杏眼偷看向刘彻与卫子夫那边的动静。   卫少儿已经将空间为这二人让出来了,刘彻欣喜得不能自抑,执了卫子夫的手就要贴脸去她腹上,让卫子夫立刻就红了脸。   她扫视室内一圈,姐姐正有些揶揄地笑望着她更叫她害臊,还好两个孩子正自得其乐着互相喂着食,便也只是象征性地推了推刘彻,道:“才一个月,陛下什么也听不到的。”   微弱的力气在刘彻的兴奋面前当然几乎等于没有,他揽住她的腰肢贴上来,她便只能微微别开脸将姐姐的目光忽视掉。   好一会儿刘彻才放开她,抚着她柔顺的发道:“子夫,朕都不知该怎么奖你才好了。”   两次惊喜都是她予的,刘彻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嘉奖她了,已登上夫人之位的卫子夫委实是升无可升了。   金银首饰之类的又太俗了,卫子夫平日也不喜这些,日日只戴着根青玉簪子便有芙蓉出水的脱俗曼妙之感。   “替陛下繁衍后嗣是妾应当做的。”   卫子夫见他苦恼,轻言劝他道:“陛下不必再赏了。妾听弟弟卫青说这次征战光是调运的粮草便是国库一笔巨大开销。大军凯旋,陛下也需赏赐他们,就又是一大开支。妾在宫中一切皆好,陛下不必再劳神了。”   “你还有这样的见识?”是否是真心话,刘彻还是听得出来的。   卫子夫恭谨的性格他从前就已经知晓,只是不知道卫子夫竟然还能想到家国之事上。   即便是有卫青提醒她想到这一层,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刘彻的惊诧让卫子夫心中惴惴,担心自己拒绝他的好意也是违了他的意。   她紧张地用手揪住自己膝上布料,贝齿微咬着下唇,错开与刘彻的目光,不知该如何弥补才好。   然后她就听见刘彻大笑出声,直接将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亲了一口她的颊道:“好,既然子夫也为咱们大汉国将士们担忧,那庆功宴上,朕便携子夫一同出席,也上城墙看看咱们大汉君威。”   庆功宴是为了酬劳有功之臣,满殿尽是外臣,后宫妃嫔怎么能够出席?   且与皇帝共阅军的女人只能是皇后,卫子夫说到底也还是死妾室,即便二次有孕也配不上这殊荣。   卫子夫想要婉拒,刘彻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继续道:“子夫不要朕的赏赐,卫青那头朕却是要琢磨琢磨应如何奖的。”   “陛下,卫青未上战场且没有立下战功,怎么能无故领赏呢。”   卫子夫听刘彻讲话题引到了卫青身上,便忘了自己的事儿,担心卫青因刘彻这一赏而遭他人侧目,连忙相拦。   “怎么会没有功劳。”刘彻笑着安抚她的不安:“卫青训练出来的突骑兵被王恢与韩安国二人大加赞赏,即便是太皇太后也知晓他的功绩,朕嘉赏他无人能置喙。”   听刘彻这样说,卫子夫勉强安下心,但还是劝刘彻道:“那也请陛下也不要过分赞他了,妾的弟弟年少,我担忧他因一时功劳而骄傲自大。”   刘彻失笑出声,卫青的性子还真不像是能骄傲自大起来的:“你这作姐姐的怎么还不信他了。那子夫你来说吧,你觉得朕该赏他些什么。”   卫子夫抿唇苦恼地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有什么合适,况且她本来也不敢随意提。   还是不让她想了,想坏了她的身子,对她腹中孩子也不好。   刘彻有些无奈地放下了她,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转身见曹盈正偷看自己二人,便打趣般问曹盈:“盈盈觉着舅舅该怎么嘉赏卫青?”   曹盈眨了眨眼,以为他是真的想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就以手托腮,转动小脑袋瓜想了想道:“我记着卫家舅舅如今在京里还没有个可安身的居所,舅舅不如赐间宅邸给他。”   卫青从前在平阳侯府住着,后来被刘彻带出来,也就是和羽林军或者禁卫军的同伴们住在一块。   如今他不再属于禁卫军了,不能居于宫中,又不好觍颜重回平阳侯府,便只能在间有些偏僻的客栈中租了个小房间,每日天未亮就往宫中来。   刘彻听曹盈提到这件事,这才意识到卫青如今的尴尬处境。   整个卫家都在平阳公主的恩典下脱了奴籍,但是卫家人实际还没有那个能力在长安城里置办下产业。   就连卫青和卫子夫的母亲卫媪都还住在平阳侯府的下人房中,每日只是不用再做劳累的工作了。   “是朕忽视了。”   卫子夫都已经是夫人的贵重了,卫家却连一处宅邸都没有真的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刘彻倒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赏给卫子夫的东西,她不敢拿去变卖。   而宫中开销大,她的俸禄还需应付宫中事宜,拿不出钱去给卫青买房买地。   “那就赐卫青一座宅邸吧。”刘彻将摇车中的刘玥抱了起来:“总不能让玥儿的舅舅流离失所吧。” 第62章 酒楼 朕已知道了   汉军归京。   为扬军威, 也为了讨刘彻的欢喜,王恢和韩安国还特意挑了支千人精锐部队自长街入京,受百姓相庆, 再于宫门前面圣受奖。   然而刘彻是个爱热闹的, 根本没法安坐着等着两位统帅领军来见自己。   因此他方一得知两人的安排,就让韩嫣安排着他偷偷私服出宫。   他要亲见长安百姓们拍手庆贺汉军凯旋的景象。   霍去病和曹襄都意动想要去看, 刘彻心情开怀,便大手一挥全都许了, 还顺带把曹盈也捎上了,只扮作个带儿女和外甥看热闹的富贵公子哥。   韩嫣为他订下了长街旁一间酒楼的二层包间。   自窗户看下去, 一会儿就可以清晰望见经长街而过的汉家儿郎们。   此刻街道两边已经聚了许多人,衣着富贵者不在少数。   毕竟这次许多世家也指出了非继承人的男丁参与出征,作为军官攒下军功, 之后即便无法继承家业,也可凭着军功自己找条出路。   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都在这次受奖队伍中。   总归比起那些原是耕种田地泥腿子的士兵们, 他们的精神气和样貌都好很多, 更能体现汉军的威武。   楼下忽地骚动了起来,一直攀在窗边的曹襄也兴奋喊道:“看见了看见了,可以看见了!”   霍去病走上前去,轻拍了一巴掌他的脑瓜子, 笑骂道:“行了行了, 别蹦跳着嚷嚷了,陛下也要来看了。”   只是他的语气同样克制不住得有些兴奋,一双眼望向城门际那黑压压一片重甲战马骑兵更是一阵激动。   自己舅舅卫青训练出的突骑骑兵竟被安排在了最前, 可见这次突骑部队立下的功劳有多大了。   刘彻抱着曹盈行至另一扇窗前,嘴角上扬着看去,一阵自豪之感便油然而生:“我大汉有这样一支军队, 如何就不能克他匈奴人了!”   队伍渐近,酒楼下的百姓们也是沸腾了起来。   甲胄威武,战袍被风鼓得猎猎作响,男儿们都被激发出热情有了参军的念头,而女儿家不禁将一些花枝向士兵们抛去,看能否成就一段姻缘。   刘彻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只站在这楼上看满足不了了。   心思一起,他便要抱着曹盈出门去楼下,近距离与民同乐军事。   韩嫣听了面上失色,连忙阻拦他,道:“陛下,下面的人太多了。您去与他们挤若是伤到了,可就是我的大罪了,反正之后都要在宫外阅军,就不要与百姓们挤在一起了。”   但已经起了兴致的刘彻不是他一句话就能拦住的,皱起眉,用命令的语气让他让开路:“韩嫣,不要惹朕恼怒。”   韩嫣稍一犹豫,到底是挪动步子将门让开了。   刘彻重新展颜露出笑容,将刻意装出来的严肃卸下,又捏了捏曹盈柔软的脸蛋,问道:“盈盈肯定也想近距离看看的吧。”   曹盈“唔”了一声,长睫扑闪了几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她其实更想看自家小将军班师回朝的壮景。   戴雪曾向她描述过,但她一直想象不出全貌。   念起这件事,又见刘彻没有唤两个男孩一道的意思,她便攀着刘彻的肩,向霍去病唤了一声:“霍哥哥。”   霍去病和曹襄都全神贯注沉浸在楼下盛况中,曹盈软绵绵的这一声唤又极轻,伴着楼下欢呼声中根本就听不清。   按理说,霍去病当是没有听见的,但是他却似心弦被触动般回身向曹盈看来。   见刘彻抱着曹盈一副要离开房间的模样,他疑惑地开口向刘彻问道:“陛下要走了吗?”   他边说边拍了拍曹襄的肩膀,将他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中拽了回来。   “下去看看,你们同来吗?”刘彻向两个男孩招呼一声,霍去病与曹襄便都从踏脚凳上跳下来跟在了他身边。   酒楼的一层不能清晰看到外面的场景,所以原本就食大厅中的食客们纷纷跑了出去,就连酒楼的掌柜和小二都已不见踪影了。   但角落里却还坐着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男子,坐着的桌上放了四个盛满酒液的酒盏,分别位于四边。   他面容悲戚,一杯杯饮尽杯中酒,仿佛与外头的喝彩声处于完全两个世界。   然而刘彻见了他后却没法挪开目光了,放弃了立刻往外头去看热闹。   因为搁置在这人所坐长椅上的残破头盔正是汉军此行南征装备给士兵的头盔。   刘彻曾亲自掌眼设计出的花纹,所以记得清楚。   难不成这人也是此次南征的士卒?   那大军凯旋,他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犹豫一会儿,刘彻没再往外去,而是走向这中年男子,抱着曹盈坐到了他正对面的那张长椅上,措辞着想问。   中年男子对有人闯入自己的小空间本能地反感,醉醺醺地就想要将人赶走。   不过抬眼对上女孩儿一双盈着水光的褐瞳,他便又软和了心思,没有驱走刘彻,而是道:“今日人多,你带着女儿就暂坐着吧,只桌上这些酒请不要动,那是敬我三位兄弟的。”   酒楼里这些浑浊低质的酒刘彻还真看不上眼,他只是因奇怪这看着属于汉军的男人到底在悲伤什么,才来探究的。   “壮士可是这次南征军中的将士?”刘彻不与他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男人皱起眉头,对这个话题有些排斥,只是胡乱点点头:“才从闽越那鬼地方回来。”   “此次难道不是大胜,否则你为何在这黯然神伤?”   “确是大胜。”男人凝视刘彻片刻,勾了勾嘴角:“但是你这样京中的安逸富家公子怕是不知战场惨烈吧,即便局势一边倒,我们也是会死人的。”   他指了指这桌上另三杯酒,哀声道:“我同乡三人都折在了那异乡之地,有一位临死的时候还托付让我见到陛下时,求向陛下寻人去替他家垦田种地,直到女儿能出嫁。因他家只他一个男丁,剩下的老母病妻幼女,将那丁点抚慰银用完后,也就只能变卖田地活命一阵了。”   男人嘴角翘了翘,配合眉间愁苦苦笑着自嘲道:“但我哪里有那个本事去见到陛下的面呢,我如今不过是个残废,根本就选不上面见陛下的队伍。且即便能选上,大约也是说不上话的。”   他拉了拉自己虚虚的裤腿,原来他小腿下面一截自膝盖已经被截去了:“南地的毒虫真是可怕得很。”   刘彻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搁置着一根支撑身体用的拐杖。   原是在战场上残疾了。   战场上必是有伤亡的,刘彻不是什么天真的人,这一点在指派军队征战时就已经想到过了。   他所能做的,就是特意吩咐了对那些战争所造成的伤者死者都予以抚恤。   所以虽然对这男人及同伴的遭遇有些同情,但是他也不会因此就想着要止战之类的。   毕竟并不是他想不再征战,北边匈奴就会停止侵扰脚步的。   然而通过男人的话,刘彻却是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我记着这一次征兵时,朝廷颁布的征兵文书应该说了不征家中独子的,你那同乡家里没有旁的可以照料家人的父亲兄弟吗?”   刘彻还没有不通人性到将自己国中百姓逼到那种地步,早在征兵一开始就已吩咐过,如果男子是家中唯一的劳动力,那这样的人就不强征入军中。   又怎么会出现眼前男人同乡的那种情况?   “你想的太好了。”中年男人咕噜咕噜将杯中浑浊的酒液喝了,道:“朝廷倒确实是为我们着想,可每个家庭是什么情况,向来只有常往村子里来的小吏知道。从前收田租的时候就是,有时田地分明已经转卖出去了,却还要缴纳那份田地的租子。若不是租子低咬咬牙能扛下,我们乡里人早闹起来了。”   他吐出一口气,颓唐道:“但是征兵的事却不是忍一忍就能过去的,有钱人家不想儿子被指去战场上,就会拿出钱来免战,那些小吏收了钱便会去另外的人家找补,反正朝廷也不知道每户到底有多少人。”   这些零碎却事关生计的百姓家大事,在刘彻这里连被提一提都不配,所以刘彻竟是完全不知道。   大汉朝官员体系松散,长安城的朝廷官员还好说,如果仔细算到各郡国的底层官吏去,那确实有许多错漏。   总归只要呈报上来的数字是一个能够满足上层的数字,底层的混乱是不会有人注意的,就连刘彻也从来没想过那些不吃朝廷俸禄的小吏是拥有多大的权力。   刘彻敏锐察觉到了这其中藏着有多大的隐患。   如今只是一场小小的对闽越国的征战,就不知在这种错漏调查下毁了多少家庭的生计。   等到刘彻想要对匈奴来一场旷日持久的倾国大战时,这种错漏也就会被无限放大,到时候前线不知能不能取胜,后方怕就要乱起来了。   百姓才是大汉朝的根本。   先前荡漾在胸中因胜利而起的喜悦情都消失了,刘彻重站起身欲离开。   中年男人见他要走,也没有挽留的意思,只是又自己给他自己斟了一杯酒。   “对了。”刘彻忽地念起方才男人向自己提的事儿,转身道:“你那同乡的事儿朕已知道了,之后会指人来你这问详细情况的,你与他说便好了。”   言罢他没再多说,带着韩嫣与孩子们回宫中去了。 第63章 鼓舞 喂你口甜吧   王恢与韩安国领着军队到了宫门口, 却没能见上刘彻。   说好了是在宫门外受奖,他们也不敢擅自闯进宫中去问,便只能带着仍怀着激动的将官士兵们安静等待着。   刘彻的车架自侧门入宫, 将常服换掉, 穿上了上朝时所着的玄色大袖长袍,又戴上了有些沉重的帝王冠冕, 乘上架辇出了宫门。   这次孩子们就不好再随着他去了,且方才听那中年男子一番话, 倒也让他们各自都动起了心思想办法。   而刘彻却是将先前被那中年男子勾出的忧虑暂时抛开了。   毕竟那些候在城门口的将士们都未大汉立下了赫赫战功,博来了这一次胜利吗, 一腔热血正是滚烫的时候,他此刻提征兵的祸端等于是凉他们的心。   一码归一码,刘彻不至于将对朝廷官吏系统担忧的负面情绪感染到自己军队中士卒的身上。   他专属的架辇极显眼, 巨大的擎盖绣着繁复的图纹,更是有荫庇万民之意。   将士们只远远望见了, 就克制不住兴奋之情了, 甚至有人激动得浑身发颤,几乎昏倒过去,靠着同伴的臂膀才得以站稳。   整支千人队伍都躁动了起来,王恢怕惹了刘彻的不喜, 回身喊了几声安静都没起到作用, 也只能无奈作罢。   而队伍中的士卒们一开始还都只是杂乱而小声地发出惊呼,及至刘彻的乘架落地,这声音便统一了起来, 化作了山呼“陛下万岁,大汉万年”之声。   刘彻怎么可能不喜被臣民推崇的感觉?   为着让人人都能瞧见刘彻真颜,这宫门外还临时搭了个木质高台。刘彻走下乘架, 走上这高台,扫视了一遍这些披甲将士们,满腔热血再度被激发了出来。   稍享受了一会儿这样被崇慕的感觉,他将大袖一挥,便轻松止住了众人的呼声。   大家都噤声凝望着刘彻,等待着他发话。   刘彻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朕已见过大汉赫赫军威了!无论你们曾经是谁,得胜而归,就尽是我大汉的英雄!凡立下军功的,论功行赏朕绝不吝啬!官爵、田地、金银,都不以出身论!”   在场的人大部分原本都是一辈子无缘面圣的,单只见到刘彻他们很多人就已经觉得无憾了,再加上听了这番鼓舞人心的话语,竟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征伐一为国家,二为功赏,刘彻愿将他们这两个心愿都圆了,将士们便纷纷都表示愿为刘彻效死。   刘彻却是笑着道:“朕可不要你们都死了,朕欲剑指匈奴,正是为了大汉百姓皆生活和乐,不会为性命所忧!你们不要想着效死,而是该想着如何活着从朕这里讨了赏去!”   他向身后捧着金银候着的宫人们招手,又自己走下高台,亲手将这奖赏赐予了王恢与韩安国,道了声辛苦。   这下两位老臣即便心知这是刘彻收拢人心的手段,也感动的不能自已了。   收拢人心如何?在一位有御下手段又慷慨能用人的帝王手下作臣子,难道不是一桩乐事吗?   “朕还有一桩喜事要道与韩安国你听。”刘彻见韩安国托着那盛满马蹄金的沉甸甸托盘有些吃力,便安排着人来帮他一把手,   然后刘彻笑着向他道:“原本的大司农年事过高,这一次南征又耗费太多心血,向朕请辞归乡静养了。朕览朝廷诸公,觉着唯有韩卿知军事又有能力做这个大司农。”   大司农是朝廷九卿之一,这一次对韩安国的擢升可不寻常。   韩安国本人听了都是如惊雷在头上炸开般惊喜,老泪纵横,欣喜地向刘彻拜下去。   他所率的士卒们也同样沸腾了,刘彻当着他们的面向他们证明了授官不是虚言,更让他们有了拼搏的动力。   只是实际上刘彻任命韩安国作大司农,也并非全因这一次他在南征中的功劳。   否则与他功劳相差不多的王恢也就不会只有财物赏赐了。   为韩安国升职,一是因为如今朝廷上确实是空出来了一个大司农的职位,二也是照顾太皇太后那边的势力,为他们选一个之后能立在高位,让他们安心的人。   太皇太后这一次为了给他立威,贬斥走了许多她那一方的老人,刘彻投桃报李就将能在手中得用的韩安国提升上来。   也算作是对太皇太后一派的安抚。   王恢是刘彻这一派的,早被打过招呼,因此虽然羡慕,但也知晓其中缘故,不会起嫉妒心。   之后也就是寻常的论功行赏了,在场的将官们先一步得到了赏赐,也对未来的战功多了些期许。   再由他们去向战友们转述一遍这场景,便又可激励许多人。   刘彻算是达成了这一次在宫外赏军的目的,便又稍鼓励了这些将士们几句,转身回了宫中。   然而对于这些士卒们的赏赐在刘彻这里告一段落,却还有一场针对王恢与韩安国的大宴于晚间举行。   这就不是普通士卒能够参与的了,邀请的多是朝上当政的大臣,或是如平阳侯这样老派世家代表。   曹盈自然是非常期待的,她已经许久没见父母了。   为了这次相见,她被刘彻方一带回了宫,就邀着霍去病与曹襄在宫中花园内快步走,运动了一会儿。   这样的活动活泛了血液,她的俏面上也飞起了些红,看着健康了不少。   只是实际上这种健康之色也维持不了多久,这么快速运动,曹盈也不能适应,明日起来怕是全身都要酸痛得不行。   “倒是不必临时来刻意整这么一出。”   曹襄看着霍去病蹲着以绢擦去曹盈额上薄汗,有些无奈又心疼地道:“爹爹和娘亲又不会责你没能养好身子,只会心疼你。”   自胎中带出来的病症哪里能够完全根治,周先生早就已经下过定论了。   即便是精心调养,寻常时候看着无碍了,遇到气候变化或是季节交替,病痛就会再一次苏醒。   曹寿和平阳公主都知晓曹盈是极遵医嘱的性格。   因此即便见曹盈面色惨白,也不会觉得是她照顾她自己不够,只会对她更多关切。   那何必再辛劳她装出一副健康的模样去应对爹娘。   “我就是不想爹爹和娘亲心疼我啊。这么久没见,又是在这样一个大喜的庆功宴上,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才好。”   曹盈努力将自己的呼吸捋顺,但是一句话还是停顿了好几次才终于说完。   “别太强迫自己。”霍去病抚着她的背部替她顺气,轻声道:“你若强迫自己看起来健康内里虚,夫人和侯爷是勉强安心了,我与曹襄却是放不下一颗心的。”   这话说得曹盈就有些心虚了。   她下巴缩了缩,发现两人原来都不赞同自己,抿唇思考一会儿,双手食指点在了一块儿又分开,不安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任性了。”   只考虑到了这次宴上要见到爹娘,于是就逼着他们两来跟自己一起造假,其实却是一不小心忽略掉了他们的感受。   辜负他们的关心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曹盈愧疚得说不出话来了。   “不是在责怪你。”霍去病听她致歉,心中更生出了些无力感,却又不知道该怎么与曹盈说清楚了。   他说出刚才那句话的根本目的又不是想让曹盈来考虑自己二人的感受,小妮子什么时候能更在乎在乎她自己啊。   终于他也只是叹息一声,把身上带着的油纸包打开,将一小块芝麻糍粑喂进曹盈嘴里:“算了算了,不与你讲道理了,喂你口甜吧。”   傻些就傻些吧,总归自己和曹襄都会护着她长大的,他们来多为她着想也是一样的。   远处天色渐暗,四处宫灯因这次大宴而提前点燃,如众多星辰未及夜色便先于这宫中闪耀。   三个孩子听见遥遥大钟之声,知道是众宾客将要入席就宴了,便也没再久留,从容地往举行大宴的宫殿方向去了。 第64章 提议 去做一出戏   这次与宴者的座次, 宫中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王恢与韩安国两位有功大将被分别安排在了刘彻左右正座上,其余人则按照官爵高低依次排了下去。   当然,照顾着刘彻的私心, 卫青明明官爵都低, 却没有被安排得没有太偏僻。   只是到底也比不上家室底蕴极厚,就在王恢旁边安置下的平阳侯位置。   因此三个孩子只得暂时分开了。   曹盈与曹襄走向替平阳侯安排下的坐席, 那里曹寿与平阳公主正欣喜地等待着他们。   曹寿向曹盈伸开手作出一副要抱她的模样:“盈盈来,让爹爹仔细看看你。”   娇俏的小女孩便乖巧投入了父亲的怀抱, 仰脸向曹寿:“我都好,爹爹你呢?”   他身上的药味似乎比从前更浓了些, 苦涩的药味混着浅淡的熏香并不难闻,却勾起了曹盈的担忧。   “我能有什么事儿... ...”曹寿的大手将女儿的小拳头团在掌中揉了揉,笑着宽慰她, 却被平阳公主打断了。   “你还好意思说呢,前几日我才抓到你起夜看文书。我就疑惑你是如何虚弱下去的, 闹得医师都给你加重药量了, 原都是你自己作的。”   平阳公主没从曹寿那儿抢到抱着女儿,却发现曹襄的衣袍不知在哪儿被钩破了线,没好气地给了这个猴儿一脑瓜崩。   转头又听见曹寿理所当然地向曹盈说谎,念起自己夜里抓住曹寿在书房中掌灯熬夜, 平阳公主便更气了:“往后我都不会再睡那么沉了!”   曹寿脸上划过无奈和尴尬的神色, 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向两侧看看,发现还无人注意到自己被妻子训斥, 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他低声歉道:“阿慧,当着孩子面呢。这也不是是家里,别拆我台了吧, 咱们回家慢慢说。”   平阳公主也晓得这场合不对,只是“哼”了一声,摆出一副回去再来算账的模样。   不过曹寿暂时算是在她这逃过一劫了。   他低头刚想继续逗弄女儿,就见娇娇女儿也严肃着张脸,小嘴撅着气呼呼地道:“爹爹原来这么不爱护自己。”   这下曹寿就答不上话了,眨眨眼有些出神,只觉得这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心肝都像是要向自己讨债。   暖心归暖心,但是闹得曹寿羞耻得脸上都要烧起来了——特别是他发现王恢已含笑向自己这边看热闹了。   偏才遭了平阳公主训的曹襄见父亲惹了母亲和妹妹的怒,还要过来添一把柴。   他背手身后,装作一个小大人般,摇头晃脑向他叹气道:“爹爹,你医嘱都不遵,真是连盈盈都不如了。唉,多照顾自己吧。”   曹寿听他教育自己又气又好笑,骂道:“混小子,合着你就怕你娘亲,不怕我。自己闯了那许多祸,还敢来调侃我。”   一家人虽因着曹寿不看顾好他自己而恼了一阵,但说着说着便又嬉笑和谐了。   而霍去病自进入殿内就安静地在卫青身侧坐下了,遥遥打量着其他大臣。   刘彻还未到,殿内诸公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围拢着王恢与韩安国讨论着这一场大胜。   王恢与韩安国都是有分寸的老臣了,知晓刘彻心理其实真正想用的还是年轻人的,所以完全不吝于将卫青的功劳给引了出来。   卫青确实有功,经他们夸夸,也算是向刘彻表态示好。   众人悟过来,卫青本就有一位为刘彻绵延后嗣的姐姐,自己又有实力,正是应结交的对象。   平时卫青忙于军略不参与宴会,也唯有今日这样的大宴才能将他逮来了。   可不该错失机会。   于是就有许多人端着盛满酒水的杯盏去恭祝卫青这将崛起的新贵,试图与他交好。   卫青应对军事的时候游刃有余,但是对于这些恭维祝贺的言辞还应付不太来了,只得干巴巴地也说了几句祝福语附和对方。   然后别人向他敬一杯酒,他就闷下一杯酒作道谢。   宫中酒液入口回甘,为着不让朝臣醉倒发起疯来,酒劲都不大,但是也禁不住他这么一口口地往下闷。   不一会儿他的颊上便呈酡红色了,神情也迟钝了下来,可又不好放下杯盏说不再喝了。   先前那些高位大臣敬给他的酒,他都喝下了,现在突然说不喝了,后面来祝他的人怎么想?   当他狂妄自大?   霍去病有心帮自家舅舅,果断站起身替他向众人拱手回绝道:“诸位叔伯,我舅舅酒量差,多谢你们的心意了。”   见他们脸色变差,霍去病又补充道:“非是拒你们的好意,只是一会儿陛下若向舅舅问起事来,舅舅混沌答不上,怕陛下生恼还要牵连各位。”   这番话由卫青来说不太合适,显得他过于托大,如同显摆他在刘彻心中地位。   但霍去病年纪小,并不会因此就惹来众人的猜疑恶感。   围拢而来的大臣们被霍去病说服,虽然心中有些依依难舍,但也只分别向卫青告知了自己的名字,说下次过府拜访,便离开了。   卫青望着人群散去松了一口气,笑向霍去病道:“还是你聪慧,一会儿我就去向姐姐夸你。”   三言两语竟然就能将人和气地说走。   如果换了卫青自己来,即便强逼着自己开口,怕也是很难从容应对这些常年玩弄心计口舌的同僚的。   “多亏了陛下教得好。”霍去病跟着刘彻可学了不少帝王的厚黑学,还是能稍微揣摩朝臣们心思的。   且他本就是刘彻的学生,被刘彻教着对刘彻的感情都只是敬,丝毫不会畏惧这些年岁大他几轮的官员,与他们平等说话也就没有心理负担。   宴上又邻席之间叽叽喳喳讨论了一会儿,终于听宫人唱名道是刘彻的乘驾已经快到了。   殿内便一瞬之间彻底安静了下来,都等着这场大宴真正的主人出现。   刘彻便在这样的气氛中挽着盛装华服的卫子夫出场了。   卫子夫这一次打扮得属实华贵,三根精心雕琢的花蔓缠枝簪挽起了她乌黑的发,一件透亮的玉质小扇点缀在发中,还别了两颗鲜红如鸽子血的宝石着色。   今日她也没有穿往日素色的衣裙了,应是刘彻赐下了件深蓝缎面外袍,上绣大片锦簇芙蓉花。   刘彻善识美人,配的这一套服饰让卫子夫穿了让她的气质与往日完全不同了,就连卫青看了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卫子夫,更勿论旁人了。   甚至有错将她当作是皇后阿娇的,冲动下差点拜倒道贺,还好身旁有人瞧出了不对,给他拉住了。   在场并非所有人都见过阿娇,但是阿娇的性格娇纵跋扈却是京中皆知之事。   眼前华服美人富贵归富贵,却是垂首不敢向众人看来,错后刘彻半步乖顺得很。   怎么可能是阿娇。   只是这样的场合,能与刘彻携手入场的除了阿娇外还能有谁呢?   也只有如今刘彻最宠爱的卫子夫了。   猜出了她的身份,四下又小声地议论起来了。   凯旋大宴上刘彻带宠妃出席实在不合规矩,但又没人敢提出来坏了刘彻的心情,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子夫就座刘彻身侧。   “诸位。”刘彻手向下压了压,将细微的嘈杂议论声彻底止住了。   他不为带卫子夫来这件事多做解释,只是举起手中杯盏向王恢和韩安国先敬了一杯:“此次朕要谢两位将军。”   王恢与韩安国连忙站起身以杯盏回敬。   君臣互得了一阵,其他臣子也趁机对他们好一阵吹捧,刘彻终于说起他这次大宴真正的目的了:“南征既胜,朕想要一鼓作气再继续对付匈奴。”   先前的恭贺声一下就全消失了,谁也没想到刘彻竟然还想打,对付的对象竟还直接就是百战无败的匈奴人。   这下在场一些原本就不赞同出征匈奴的人就坐不住了。   即便需要坏了刘彻的心情,他们也不得不提出这件事的不现实了。   刚刚升任大司农的韩安国自然是最先出头的。   他撑着地面站起,诚恳道:“陛下,这次南征虽说大胜,但是到底是远征,将士们疲累不堪。且容易调用的往年余粮也调用的七七八八了,再要想打一场硬仗,以粮道输送粮食,怕是困难。”   到时候还需他来统算军粮,韩安国嘴中发苦,忽觉得这个时候领大司农这差事对自己并不是一桩好事。   毕竟刘彻是出了名的难以说服,在征匈奴这件事上他们已经辩过了。   如今也指不上太皇太后来出头压他了,只能自己想办法多谋些时间来预备着了。   他正打着腹稿,琢磨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刘彻将时间延后时,刘彻却道:“韩安国说的在理。”   韩安国忧虑的表情僵在了脸上——这是认同他,愿意不征匈奴了?   这样也太容易了吧。   “朕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琢磨,如何做才能让我汉军在草原上也发挥出极强实力,一直没有头绪,于是就换了个思路。”刘彻勾起嘴角,笑向韩安国道:“韩卿以为,我们将战场定在咱们汉国中,可否战胜匈奴人?”   如果不必去草原上战斗,也就不存在迷路、运粮等多重危险了。   韩安国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地灵光一闪,问道:“陛下是想要将匈奴人引入咱们地盘上来关门打狗?”   刘彻还未回他,一旁的王恢就已经称是了,喜向刘彻道:“陛下如果是这样想的,臣那里还确有人选可以完成这样一个计划。”   “哦?”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刘彻问道:“王恢,你仔细说说。”   该如何做,其实刘彻也没有完全的章程,还是需经过和臣子们的讨论的。   王恢因自己与刘彻想到一处去了,颇有些自得地道:“朕于马邑城有一好友名聂壹,是马邑关隘的县尉。他熟知匈奴事,认识不少匈奴人,也有报国之心,如果陛下想要将匈奴人引诱入国中对付,不如就吩咐他去演一出戏。”   “马邑城?”刘彻微有些动心,他原本其实没有想要劳军立刻对付匈奴人的意思。   毕竟这个计划还没有讨论过,他也想着让国中士卒修养一阵再行作战,怎么样也是需到来年开春的。   但是没想到王恢立刻就给出了人选,还向他说道:“以臣之见,这件事不应再拖延了。再有两个月便该入冬了,匈奴人于这个时候都是要犯边劫掠的。如果让我那好友以马邑关隘为诱饵,很有可能就让那匈奴单于动心。”   “那推迟到明年秋末,也不是不行。”韩安国见刘彻被说得有些动摇了,连忙插言道:“如果只是要一个合适的季节,怎么能比得上让士卒们卸甲耕种来得重要呢?”   为着南讨闽越国的事,已经错失了很多时间让人去收获食粮了,再不让士卒们归家收获,今年大汉国的收成怕不是只有往年的零头了。   听了他的话,王恢立刻反驳道:“韩大人,无人收获自然可以由咱们朝廷出钱雇佣人去帮助。但这个时机我们却是绝对不能错失的。”   “什么时机?今年秋末与明年秋末,还能有什么不同吗?”韩安国眉头紧皱,仍是不愿连续兴起两场兵事。   “这你就不懂了。”王恢狡黠一笑,道:“那匈奴人也知道咱们才南征过,想要再度开战需要付出的代价极大。所以咱们做戏引诱他们来,他们是不太可能怀疑这是陷阱的。若等到明年,再想做戏引诱匈奴单于到咱们大汉国来,难度就会高很多了。”   韩安国被堵得回不上来话了。   确实,想要用这一计就需要保证那马邑城县尉真的能将匈奴单于引进来,才不至于让大汉数十万大军奔了个空。   刘彻见他们两的争端似乎决出了胜负,心中颇为满意。   余光瞥见卫青正思考着,便呼了他一声:“卫青,你看王恢这次的提议怎么样?”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便又投注在了卫青身上。   卫青因先前闷下的几杯酒,面上有些发红,撑着地面站起时也晕了一下身子歪了歪,这才站了起来。   刘彻忍不住笑道:“你慢些起,朕又不急要听你答。”   卫青的脸上便更红了些,拱手告道:“两位大人说得其实都有道理,单看陛下的选择了。”   这答案颇有些和稀泥,刘彻不太满意,但眉头还没皱起就发现卫青的话其实还没说完。   “臣方才是在想王大人提到的马邑关隘地形。那里山脉众多,没有大片平坦开阔的地带,这种破碎的地形对于匈奴的骑兵来说是极其不利的。如果陛下想要通过埋伏来擒杀匈奴单于,那马邑城确实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这种条理清晰的军事分析取悦了刘彻,也让其他人完全没有反驳的点。   刘彻哈哈大笑出声,没有再问韩安国的意思,直接道:“既然如此,那就按照王恢所说,筹备起在马邑城对匈奴单于的擒杀方案。”   命令已经下达,在场的大臣们再怎么不愿,也不能当场提出反对了。   即便是韩安国,也只能够想想看一会儿人散了后,能不能再走走太皇太后的路子来让刘彻收回成命了。   刘彻见群臣应诺称是,又执了卫子夫的手,笑向她道:“子夫,你这个弟弟属实得朕的心意啊。”   卫子夫却仍提心吊胆明明英才众多,刘彻却让年少卫青的瞩目,会让旁人对卫青起嫉妒相害的心思。   且卫青才十四岁,如果刘彻一个冲动让卫青去领兵统将了,其他人怕是没法心服,因此她柔声劝道:“陛下,卫青年少,还不适宜去正面战场。”   “朕知道。”刘彻本来也没想在这一次埋伏战中用到卫青,毕竟第一次对匈奴人动手,他贸然启用新人,怕是会面对极大的阻力。   至少太皇太后那边就无法安心。   他畅想道:“这一次如果能擒杀了匈奴可汗,那大汉就能修养着看草原乱象了。等卫青到差不多加冠的年岁,朕就将兵权给卫青,让他去草原上征讨匈奴。”   卫子夫这才安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第65章 死罪 如何处置看他态度   入冬前的最后一月, 三十万汉军被派遣往马邑城附近。   这一次的主将刘彻点的仍是韩安国,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让主动请缨去战的卫尉李广带着禁卫军南军也加入了队伍中。   骑兵、步兵、战车、屯田兵, 四种兵种全部出动, 誓要在军臣单于步入圈套后将他杀死。   然而曹盈很有些不安。   上一世她从未听闻有匈奴单于被汉军杀死——这可是桩大事。   她的侍女戴雪与匈奴有血仇,如果当真有这么一桩事且成功了, 戴雪不可能不把喜报讲与自己听。   曹盈闷闷不乐地想着这一次行动是否存在错漏,以至于失败, 却因不通军事而想不明白,只觉得虚得慌。   想不出问题所在, 她就只能期望着是自己忘了上一世伏杀的成功,或是那时戴雪并没有讲给她听。   霍去病和曹襄正看着卫青通过沙盘讲解这一次各将军分布各地领兵设伏的道理。   讲了老长一段,卫青说得口干舌燥, 自去给自己倒一杯水来。   霍去病一抬头,也觉着脖子有些酸, 摁着稍转了转头, 便瞥见曹盈表情忧虑地撑着下巴,正望着窗外天光出神。   “怎么了?”霍去病走到她旁边,出声唤她回神:“有什么心事吗?”   曹盈贝齿轻咬下唇,犹豫了一瞬, 问道:“霍哥哥, 这一次设伏擒杀匈奴人的单于,真的能够成功吗?”   如果他说可以,她就信。   霍去病愕然曹盈竟是烦恼前线战事, 本想直接安抚她说是汉军必胜的,但发现她眼神中的认真和期盼,就不愿敷衍她了。   她是确实想知道战事如何, 并不是为了得到慰藉。   “我不知道。”霍去病坐到她身旁,温和地笑着向她道:“我未在前线战场,不知道大军会遭遇怎样的状况,也猜不出几位将军会有怎样的应对。盈盈,即便推演千遍,沙盘上的变化也比不上真正战场上的突发情况。只是通过推演,尽可能选择一条最有可能胜利的道路。”   “喔。”这个道理曹盈其实明白,她只是因回想前世而郁郁不安而已。   霍去病见她仍未展笑颜,便自向她笑道:“其实也不用那么担心,这一次能不能伏杀了那军臣单于其实都无所谓,想要驱走匈奴,总归是要去草原正面作战的。如果这次能成功,也只是一定程度削弱他们力量。若失败了,也可见匈奴人是如何狡猾的。”   毕竟从前双方从未有过如此阵仗的作战,无论汉军站得胜败,都是有用处的。   “那就需得等匈奴的军臣单于入套了。”曹盈听他开解,放下了心事。   “确实,筹备得再完全,也需看那马邑城聂壹做戏能不能骗得了军臣单于。”   霍去病有些无奈,这件事就得全看聂壹的演技了。   如果没能骗上套,那这次汉军三十万人马等于就是白跑一趟。   好在好消息很快就传回了长安,聂壹那边得手了。   他以马邑城县尉之名经几名匈奴贵族见到了匈奴单于,真情实感告向军臣单于说城中县令和县丞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聂壹狠声道他与这二人无法共存,愿以这两人的性命和整座马邑城作为他投奔匈奴的投名状。   马邑县城是一座有两千多户人家的大县城,军臣单于原本就正头疼要选择哪一处掠夺才可以既抢得够又抢得快呢,聂壹这个提议立刻就让他动了心。   他派出使者先跟着聂壹回马邑城,看看聂壹是不是真如他所说会杀了马邑城县令和县丞。   使者还未入城就已经看到了聂壹以死囚冒充的两位官员人头,便大喜去回报匈奴单于。   而这桩事情的成功也被急信传回了长安,让刘彻看看能高兴。   刘彻自然大喜过望,他其实与霍去病所想差别不大,并没有太期待真的能够伏杀成功军臣单于,只是想这一次汉军能与匈奴部队打出锐气来。   即便无法让匈奴伤筋动骨,撕咬块肉下来,也可作很好的战利品了。   这样一来,往后再说打匈奴,朝上也就不会有人跳脚说些打不过的烦心话了。   然而入冬的第二日,刘彻就知道了个让他心寒胜冰的消息。   汉军不说胜不胜了,甚至连匈奴人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韩安国与李广等人伏击在马邑县附近都没有见到匈奴人的部队。   王恢倒是看到了匈奴人奔逃离开,但是所率的三万人原本是埋伏在山阴县附近预备断匈奴后路的,望着浩浩荡荡的十万人大军没有敢冲上去。   刘彻恼得将桌子都掀翻了:“意思是匈奴人明明已经按预想的过了武州塞,却不知什么原因半路折返逃了?”   来向他报消息的韩嫣早知道他会震怒,退后几步躲开了那些杂乱碎在了地上的物什告道:“是,如今还不晓得到底是怎么走漏风声的,已派探子去了解了。”   刘彻怒气未平,愤怒地在圈子里来回走了两圈仍是忍不下这口气:“没见到匈奴人的几位将军就算了,那王恢明明看到了匈奴人逃窜怎么也不冲上去!他平日里叫嚣和匈奴人打仗叫嚣得最厉害,怎么临到关头了,他自己还退缩了!”   卫青听他恨不得要杀了王恢的口气,到底是上前两步为王恢说了句话:“上次传信说军臣单于是带着十万人前来劫掠的,咱们只给王将军安排了三万人,原想着的是让王将军收拾逃窜的零散游兵的,确实没想到十万大军会完整逃离。这次王将军虽说未出击,但大约也是为着保存实力。”   “王恢想着保存实力,但是朕需要他保存实力吗,朕宁愿他带着三万人全折在那里!”刘彻怒气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盛:“如果真想保存实力,朕还动什么兵!干脆就浑噩地装作没有匈奴这回事,每日里平安享乐就是了!”   刘彻现在是真动了要杀王恢的心思了,没能通过与匈奴交战来证明汉军与匈奴死战到底的决心,那就只能杀了王恢这样不敢战之将来证明了。   于是将至腊月时,王恢与上次征闽越一样带着大军回到了长安,只是这一次迎接他的不是欢呼不是赞语,而是冰冷的镣铐。   其余几位将军都被唤入了宫中,独他一人被下了大狱。   伏杀军臣单于不成功让他活着逃了回去,这样的计谋当然也激怒了他,未免马邑因匈奴人疯狂的报复而城破,汉军又在马邑城附近逗留了一阵。   拖延到现在,匈奴马匹已经难以入侵了,他们才返回了长安。   刘彻已经不复初听闻计谋失败时的愤怒了,当韩安国与李广等人跪倒请赐罪时,他也没有责问他们,而是亲手将他们一个个扶起。   “朕已经知道事情来由了,你们既然都没能见到匈奴军队,自然没法与他作战,朕不怪罪你们。”   大汉的探子已经探知到缘由了,因为军臣单于方一返回草原就开始大肆宣传汉国的阴谋诡计几乎害了他的性命。   他称他受上天眷顾,在发现原野牛羊之类的牲畜连牧者都没有后,就意识到了不对,便去附近抓了一个亭尉逼问情况。   大汉国三十万大军部署,瞒得过匈奴人,却是根本就瞒不过附近的居民。   亭尉怕死,便将他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军臣单于。   军臣单于是个聪明人,稍一思索就知道上了当,也顾不上变换阵型了,直接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奔逃回了草原。   韩安国叹了口气,道:“多谢陛下恕罪,到底是我们考虑不周的缘故。”   如果事先安排细致,也不至于让军臣单于发现破绽。   他躬身相拜道:“不过经这一次,倒也让臣发现匈奴人并没有那么无敌。陛下如果还有意征匈奴,希望再给臣一次机会,让臣能复这次劳碌大军之仇。”   这就是意外之喜了,刘彻没料到一贯主和厌战的韩安国竟然会主动提出要去对敌匈奴。   原本自得知消息就寒冰一片的心因韩安国态度的转变稍融化水:“韩卿所说当真?”   “是,前些日子,太皇太后也向臣传了信。”韩安国拢起袖子,暗示刘彻其实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更让刘彻欣喜。   “好好好。”刘彻连道三声好,都有立刻去向太皇太后致谢的念头了。   这一次兴兵动众毫无战果,其实让过中国对征战匈奴的态度又一次呈悲观了,刘彻这段时间以来承担了不小的压力。   如今有太皇太后发话,许多声音就会被压下去。   刘彻又与韩安国和李广等人絮絮说了一会儿话,发现他们这一次征战未果都是心有未甘,到底是稍稍宽慰。   不甘好啊,不甘才会有动力下一次再战。   将要拜别离开这里时,韩安国又犹豫着向刘彻问道:“不知道陛下预备如何处置王恢?”   “看他的态度。”刘彻寒声道,没有完全讲清楚是要王恢摆出一副什么样的态度。   韩安国叹了一口气,到底是顾及曾经的战友情,将刘彻的话传给了身处大狱的王恢。   王恢内心忐忑,寻家人奔告求救一直未成,便只好将他的态度表明。   他认为以他带大军却毫无作为的罪,死罪都不过分,但希望刘彻念及他也是为保全军队实力才做出的决定,允他继续为国效力。   刘彻拿到了他递上的文书,看着“保全”这个词好一会儿,然后将文书掷到了地上:“既然他是这个态度,那他的死罪也没有什么好宽恕的了!”   直到如今,王恢竟然还以为他的举动是在保全汉军,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用他一死换全天下知道自己对匈奴的态度吧! 第66章 狱中 翁主也以为我该死   王恢将被处死罪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毕竟几个月前他还是整个大汉国的英雄, 如今却是连以钱赎命都做不到。   他到底在长安城中经营了这么多年,虽因与太皇太后不睦走不了太皇太后的路子,却是通过田蚡联系上了王太后, 求王太后替自己再求情。   然而刘彻往王太后那里去了一趟, 听王太后絮叨了好一会儿王恢罪不至死后,竟是与王太后争执了起来。   “母后以为朕判决有误, 便告诉朕,怯战者如何就罪不至死了?”   王太后听他恼火, 心中便有退意了,她本身立场就不坚定, 不过是听弟弟田蚡说了几句如今民间的传言,就想来劝刘彻宽仁。   “我听说你只给了王恢三万人,匈奴大军却是整整三十万人, 你总不能让王恢带着咱们大汉士卒白白送死吧。”   犹豫了一会儿,王太后到底又劝他道:“王恢他一直都顺着你的意思为你做事, 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已被许多人传是寡恩薄情了。”   刘彻怒极反笑:“母后的意思, 王恢怯战,违逆朕的意思,朕还不当罚他了?众人议论,朕就必须照顾他们的意思行事了?”   他愤怒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王恢实际就是他这一边的人。   如果换做是韩安国, 他都不会气得非要致人死地, 毕竟他们从前算不是君臣交心。   大汉一直都有先请的条例,可以以钱财赎买性命,若是韩安国, 刘彻大概就许他以钱赎命了,毕竟如他们这样等级的官员家底厚,都是拿得出钱来赎命的。   但是刘彻却不准王恢以先请来论。   因他能接受自己阵营的人战败, 不能接受他们怯战、不敢战。   王太后见刘彻已动了真怒,怕伤了母子之间的和气,便不再提让刘彻饶过王恢的事儿,只将话题引向卫子夫怀着的这一胎是否安稳上。   刘彻对卫子夫这一胎很有些期待,且他本来也不想继续和母亲讨论王恢的话题,便顺着王太后的意思,与她谈论了一会儿卫子夫的安胎事宜。   两人商定不许后宫中任何人去打扰卫子夫,尤其是阿娇。   然而刚谈了没多久,刘彻就听人通传说太皇太后唤他过去。   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可不同,传他过去不会是因着道听途说了几句话。   刘彻当即就站起身,欲离开往太皇太后那里去。   谈话被打断,王太后有些吃味地抱怨道:“老太太如今都活不长了了,怎还总找你,真是没事找事。”   刘彻没想到一贯在祖母面前温良恭谨的母亲私下竟然还会这么议论祖母。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脚步顿住回身看来,疑惑唤了她一声:“您说什么?”   王太后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话,有些后悔。   但是她又撂不下面子承认错误,便只是皱眉错开了刘彻的目光,道:“本来就是,老太太也是时候让开位置了,我也等了好些年了。”   刘彻心中泛起寒意。   听王太后话中意思,太皇太后让开位置后也不是由他来决断的事情的,而是让王太后坐上实际统治大汉的宝座。   原来他一直以为善解人意,理解自己的母亲,也会是压在自己头上的一座大山。   王太后被这如刃芒的目光刺痛,终于清醒过来。   她连忙重将往日温和的笑容挂起,起身伸手去挽刘彻的手臂,想要说她并不是要与刘彻争权。   刘彻却不敢再跟她亲密了,睁大着眼退开两步,没叫她抓着自己。   留下一句“明日再来问安”,他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忽让他觉得陌生的宫殿和母亲。   王太后“诶诶”地喊了两声,想要为她方才说的话作出解释,却完全没能阻住刘彻的脚步。   后悔与气恼两种情绪交杂着充斥她心中,她有些气馁地坐回了位置上。   然而只一会儿她就将这些负面情绪抛开了——总归自己是刘彻的母亲,刘彻再怎么样也不会对她不孝的。   刘彻则是憋闷郁结于胸,对未来不好的设想浮现于他脑海中,让他没法安下心来。   太皇太后要压着他,好歹有她老人家的道理,如果这个人换了王太后,那八成不知从自己舅舅那听说了什么,都要扔给自己接住了。   怀着这种隐忧,他面色阴沉地步入长乐宫内室。   馆陶公主不在,反而是曹盈正忧虑地坐在太皇太后床榻旁的小凳上。   刘彻注意到,太皇太后正昏沉睡着——不是说是她唤自己来的吗?   他怕大声将太皇太后吵醒,便以气音轻唤了一声“盈盈”。   曹盈转头看见是他,轻手轻脚跳下小凳走到他身边,指了指外室。   确定谈论不会将太皇太后吵醒了,曹盈才向刘彻道:“先前曾外祖母醒了一阵,问了问您处置王恢的结果,与我说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   “祖母也不认同?”刘彻皱起眉,听曹盈的描述像是太皇太后也不认可处死王恢,这让他心中有些不舒服。   但撇开他自己对王恢的失望和拿王恢立威的目的,实际他也没有必要非杀死王恢不可。   太皇太后不认同,他倒也能理解,只是仍不想收回成命。   确切的旨意虽然还没有下达,但是如今全京都知他要杀王恢,他忽的改命算什么。   “曾外祖母说,为了舅舅你的志向,王恢是应当死的。”曹盈听刘彻误解了意思,摇了摇头道:“但是她并不认可你让王恢死的方式。”   死的方式?   刘彻不明白了,他只是需王恢之死做一个标志。   王恢这样的高等官员未触犯极刑之罪,之后也不过是毒酒、匕首择一让他去选。   还能有什么死的方式?   曹盈张张口刚想解释,室内就传来对她苍老的呼唤:“盈盈,皇帝来了吗?”   “是,我这就带舅舅进来。”曹盈应了一声,既然太皇太后已经醒了,那就让她亲自来和刘彻说吧,总比让自己转述效果好些。   太皇太后仍是先前仰躺着的姿势,无神的眼睁着没个焦点,听见他们脚步声渐近才侧脸道:“皇帝来了,先坐下吧。”   刘彻念着方才曹盈转述自己话,坐在她的床榻边,握住了她伸向虚空无目的的手——她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朕方才听盈盈说,您在王恢的事儿上有些不同的意见。”刘彻知她虚弱,思绪也慢,没再说些没用的寒暄关心,直接开门见山便谈她唤自己来的目的。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口齿有些不清晰地道:“王恢有才,皇上想让他死在狱中,太不值当。”   刘彻当然知道王恢是个有才能的人,否则他从一开始就不会用王恢。   让他作为一个标志去死,刘彻也曾犹豫过,但后来见他执迷不悟不知他自己错在何处,便狠下心了。   “那您的意思呢?”   “将军就该死在战场上。”太皇太后只说话都很耗费力气了:“他非叛将,既然一直想战匈奴,又因怯战匈奴而获罪,那就让他死战在匈奴手中。”   “祖母的意思,是让我派王恢去前沿将功赎罪,用生命证明他非畏战?”   这样做倒也可行,总归刘彻想要的只是一个标志,只是让他就这么改换命令出尔反尔,刘彻不太情愿。   显得跟他说话完全不算数一样。   先前被王太后触动的敏感神经让他对太皇太后此刻提出的方案,并没有太想执行的意愿。   “皇帝不愿意下令,就让老婆子我着人去办。”   太皇太后费力地用另一只枯瘦的手拍了拍刘彻的手背:“朝中犹豫不愿战者,许多都曾为我而谋。我派王恢死战,也能动摇他们的立场。”   刘彻稍稍展眉,如果有这样的好处,按太皇太后所说,他还是乐意的。   “好。那祖母也应派个能代表您,又足够明智能与王恢说清楚事由的人,您有人选了吗?”   他问话刚说完,眉心便跳了跳,这样一个人好似除了馆陶公主外再无其他了,难不成太皇太后也是想着借这次赦王恢的事儿,让馆陶公主重回朝政中?   这个念头陡一冒出就激出了刘彻的反感,可他方才应下,又不好立刻予以否认,便只打算着等太皇太后说出馆陶公主后,再找个借口拒绝。   “让盈盈去吧。”   这不仅出乎刘彻的预料,连曹盈本人也愣住了,这担子可不轻,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挑起。   心中慌乱地道:“我?我不行的吧。”   “盈盈你可以的,也唯有你可以。”苍老的声音没有安抚的意味,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莫名叫人安心。   刘彻望着自己这小外甥女稍一思索,也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了。   除了馆陶公主外,确实只有教养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曹盈能够代表她出面了。   他稍松了口气,表情也柔和了下来:“既然如此,朕派人跟着盈盈带您的旨意走一趟吧。”   王恢被关的地下监牢待遇不差,刘彻虽说要杀他,但是没有苛待他的意思。   然而地下比地面还是要冷许多,也潮湿得多。   曹盈已多加了一件厚衣,却还是觉着冷意往自己衣缝中钻,空气中是岩石水气夹着稻草的古怪味道,没那么难闻,但还是让她打了个喷嚏。   她将露在外的小手又往袖子里缩了缩,这才被人领着往王恢的牢室走。   王恢穿着麻布衣裳正颓然坐在稻草上,靠着冰冷的石壁,望着牢室高高的那一扇小窗,神情有些呆滞,但是心中仍存着一丝希冀。   听见大锁被挑动的声音,他回过神来,见是穿着宫中服饰的宫人来了,紧张又期待地站起身:“确切旨意已经到了吗?”   宫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只是垂首走进来让开了门。   王恢这才看到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红色斗篷,白绒毛围了一圈脖子的小女孩只露了半张脸出来,与周围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王恢觉着她有点眼熟,眯着眼一会儿终于记起他与韩安国辩论时曾在太皇太后宫里见过曹盈:“安和翁主?那这旨意是... ...”   “是曾外祖母下给你的。”曹盈嘴被蒙在围脖里,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句,觉着这样说话不大好,便将围脖往下拉了拉,对宫人道:“你把旨意给我,先在外面等我吧。”   厚厚的绸布对于曹盈有些重,但是她没有立刻递给王恢,而是看着面色灰暗一片的王恢道:“王大人,旨意是曾外祖母给你的,但是舅舅本就已定下了你的死罪,外祖母都没劝下他,这旨意也是要送你去死的。”   王恢最后的希望破灭,却仿佛在意料之中地苦笑道:“陛下是这样的,他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他重新坐倒在旁边的稻草上,一点精神气也没有了,却道:“但我仍觉得自己没有错,即便重来我也不想带着我那三万人去冲杀匈奴逃兵,那只是白白牺牲。既然注定没法如计划伏杀匈奴单于了,那就该积攒力量等之后对匈奴的反攻。”   “对你带着的军队来说,你的决定没错。”曹盈静静等他说完,道:“但是对整个大汉攻匈奴的大计来说,你这样做该死。”   王恢恍惚一下,望着小窗的视线重投向曹盈:“翁主也以为我该死?”   曹盈被冻得打了个颤,维持着自己表情道:“这一次咱们大汉五十万大军倾巢出动,国中瞩目,毕竟要战的是国中从不敢战的匈奴。结果让匈奴人毫发无损逃脱,咱们大军灰溜溜回国。”   她呼入了许多冷空气,肺有些疼,便将绸布抱紧了些,捂在自己的腹上:“旁的将军还好,你作为主战派的代表,征胜闽越的胜将,却见了匈奴就畏战不敢战,是不是让国中对匈奴的畏惧更深?不让你死以证舅舅的决心,还能有反攻的一日吗?”   这是王恢从来不曾设想过的,他到底只是一个将军,只有作为将军的视野,不知上位者会如何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想象不出大局会因自己作为有什么变化。   所以被定下死路后,他其实一直都是不服的。   当下被曹盈戳穿一切,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死,刘彻可能面对的局面对刘彻有多不利——信重的大将畏战被放过,如何还有人敢信他决意?   “原是如此... ...”王恢吐出一口浊气,多日郁结于胸的不服与伤心因理解而散去。   至少让他知道他自己死的价值了。   “匕首为兵应杀人,还是劳请陛下赐我毒酒吧。”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所沾的草屑,走过来接旨。   曹盈仍将旨意抱着没有给他,王恢疑惑问道:“怎么了?”   “非是这两种死法。”曹盈仰脸看着他道:“这实际也是给你的任命。命你为武州塞城尉,管理所属城旦,非死不得返京。”   武州塞常需正面迎击匈奴,也是这一次王恢埋伏地的附近。   王恢接过旨意看了几遍,不敢置信地问道:“当真是太皇太后救我?”   于他而言,即便是背着罪名被赦免也不如获任命去往前线将功赎罪——即便是需他余下年岁一直都以命抵御匈奴。   毕竟他获赦后,刘彻也不可能再救他。   “曾外祖母说,将军当死于战场上,望你不要让舅舅失望第二次了。” 第67章 年节 她说的生辰送礼   这个冬天有些难熬。   两场大的军事调度让秋收受到了很大影响, 最后赋税的数字也不会好看。   这件事刘彻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当韩安国真的将报告提交上来时,他还是眼皮直跳。   “国库收入不抵往年五分之一?”   这数字低得实在过分, 已经超出了刘彻可接受的范围。   “是, 给伤亡士卒的抚慰花了很多,奖赏也已发下去。再加上这次秋收不如过往, 今年国库的收入只有这些。”   韩安国恭谨地赞了一句刘彻的先见之明,道:“这还多亏了您早吩咐让人帮忙秋日收获, 否则今年怕是入不敷出。”   刘彻抿着唇凝视着那个数字好一会儿,慢慢舒了一口气:“辛苦韩卿了。”   韩安国稍一犹豫, 又问道:“陛下如果为这件事忧虑,是否考虑调整税率?”   开源节流,如今因着要备战是难节流了, 想要开源最简单的就是提高田地赋税——只是就需苦一苦百姓了。   “还不至于到那一步。”刘彻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朕来想筹钱的法子,还不至要去盘剥百姓。”   临韩安国要走出门了, 他又道了一句:“快到年节了, 韩卿年岁大了,可得多注意保暖。”   韩安国听出他声音中的忧虑,知晓他必是又忧心起了长乐宫的事儿。   但他被关心到底心中一暖,又转身谢了恩, 这才离去了。   书房只剩刘彻一人, 他行至窗边,眯眼望着天边那胜不过寒气却仍固执悬于天空的日轮。   周遭厚云沉沉,怕是不日就要坠下大雪。   刘彻心情不佳, 长乐宫的小小院落中,太皇太后却是难得的有了精神。   她让人搬了张躺椅放在外头,被馆陶公主搀着躺下, 沐浴她看不见的阳光。   阳光正好,但风也有些大。   曹盈不舍得与老人分开,同样跟到了院落中。   她双手合着小袄,穿得也厚重,然而被这深冬的寒风一吹还是打了个喷嚏。   “天冷,曾外祖母要不还是回屋去吧。”沾了寒气,她说起话来都带了鼻音,糯糯绵绵的。   老人却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道:“冷着好啊,冷得人都清醒了。”   她念叨了这一句,忽又转了话题:“将过年了,盈盈的生辰也快到了吧。”   曹盈生于早春,差不多年节刚过就是她的生辰,她稍算了算答道:“还有一个多月呢。”   “想着能给我家盈盈备件礼物。”太皇太后慢悠悠地道:“只是还有一个多月啊,有些久啊。”   她话中意思明显,就是怕她撑不到曹盈的生辰,让原本沉默压抑情绪立在旁边的馆陶公主一下就红了眼,恼着道:“娘,您这不是好很多了吗,怎么又说些不吉利的话,咱过年冲些喜气,您就能好起来了。”   太皇太后只笑笑,低低道:“风就要停了。”   今年年节,曹盈因不再住在太皇太后身边,要被送着和哥哥一起回平阳侯府过。   忧她冬日起了病症,太皇太后直接将周先生也支着陪她回去了。   她说周先生从前一直在宫中悠哉着,怕是许多人也看不惯眼,干脆趁着过年去平阳侯府熟悉熟悉人,往后就在平阳侯府上养老。   周先生沉默地侧耳听完她碎碎抱怨自己的长篇大论,被她驱着跟曹盈离开时才懒懒告别道:“老夫人,那我走了。”   他见曹盈仍伏在太皇太后膝上不愿走,便笑着唤了她一句。   曹盈依依不舍地又嘱咐了她几句饮食睡眠,这才在周先生催促下三步一回头地走了——周先生却是一次都没回头。   因想着只是暂回家中和爹娘过节,她也没携太多东西,只怀揣着猫儿与周先生同在一个车厢坐着。   就如同她初次往太皇太后这儿来的时候一样,只是猫儿与她都成长了不少。   猫儿自腿养好后就活泼了不少,曹盈见它喵喵叫着舞着小爪子想要动一动,便将它放下,让它在车厢内蹦跳着与一个小球玩起来。   看它活力满满的样子,她心情总算是明朗了些,展颜稍舒心。   又等了一会儿,曹襄终于是带着霍去病跑了过来。   两个男孩闹腾,刚一进车厢就把原本还带着些忧伤的气氛给打破了。   曹襄喜向曹盈道:“盈盈,我方才说服霍去病的娘亲了,这次他和咱们一起回去过节!”   “啊?”这就出乎曹盈的预料了,按她一开始所想,如今卫家姐弟们俱在宫中,霍去病应是也不可能离宫的。   怕他为难,她也就没去邀他,没想到竟被自家兄长将人拉来了。   “我娘这次年节要出宫跟着舅舅去看看他才完工的府邸,还有许多家具装饰要购置,就顾不上我了。陛下和小姨、玥儿一起过,我也不掺和了。”   霍去病将喵呜往他身上扑的猫儿抱住揉了揉,向曹盈笑道:“咱们一道过年。”   顾着打闹作一团的三个孩子,马车向平阳侯府缓缓驶去,花了些时间才到平阳侯府门前。   曹盈挑起门帘,见平阳侯府已喜气挂起灯笼贴上对联,入目尽是艳色。   而自家爹娘似乎也等了一段时候了,见了自己期待全化作喜悦。   这次曹寿没再与平阳公主争抢来抱她,只给两个男孩搭了把手让他们跳下马车,又亲自搀了一把周先生,谢他这段时间对曹盈的照顾。   周先生原想说这都是他应做的,可手触到曹寿腕上,习惯性地摸了摸脉,话便说不出了。   他又凝视了曹寿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又意有所指地道:“侯爷,盈盈的病症原来是延自你的,你这脉象可不大对劲。”   曹寿知道他医术高明,但没想到他只稍一把脉就发现了他内里的虚弱,连忙回顾去看妻子和孩子们。   发现平阳公主已抱着曹盈走远听不见自己这边的对话了,两个男孩也追逐上了妻子的脚步应没注意到,他这才重露出笑容。   拍了拍周先生树皮般的手,如玉般的公子挺立如松,浅笑道:“周先生确实厉害,但我心中早就有数了,只盈盈的身体仍要你看护着。”   他话中婉拒周先生再为他的病费心,周先生也就只能松了手。   曹寿没再多作出解释,盈笑去追妻子与孩子们,周先生望着他的背影只摇了摇头,到底也缓步跟上了。   平阳公主记着曹盈颇喜甜,早早就布置了一桌的糕点等她。   曹盈方一落座,她就又细细问了女儿的近况。   她原是想要表示对曹盈的关心,哪知道曹盈老实将她前些日子帮着太皇太后去地牢向王恢宣旨的事儿给说了。   这将平阳公主骇住了:“那监牢寒恶之地,怎的指你一个小女孩去?”   “是冷了些,不过旁的就没什么了。”曹盈见她被惊得面上发白,小声解释了一句:“舅舅也说只有我合适去。”   原是刘彻发话了。   平阳公主不好再说自己这个弟弟的不好,只愁苦地又将曹盈揉进怀中:“真是苦了我家盈盈了。”   曹寿正捻起个点心送入嘴中,听她这一句,笑道:“不见得就是坏事,至少证明咱们盈盈在太皇太后和陛下心中地位重啊。”   他狡黠地向曹盈眨了眨眼,曹盈被他提醒这才回忆起她初初入宫时确也想要计划谋太皇太后的信任,往后也好助霍去病。   只是这念头在她日常与太皇太后相处间,她自己都给忘了。   真情实感与曾外祖母相处,顺其自然地就获得了她的信任与喜爱。   想来如果她当初真的是刻意去谋算,曾外祖母什么都看得透,大约也不可能对她这么好。   曹盈愣愣出神地想着,平阳公主表情却冷了下来:“我可不想你们父女两每天里多思费神。盈盈你别听你爹说,他就成天气我,还要带坏你。”   这她好像没法答应母亲... ...曹盈心虚下不敢答好也不敢答不好,就直接将块糕点直接塞了满嘴,“唔唔”两声敷衍着过去了。   平阳公主没想多,毕竟曹盈一直听话又乖巧。   曹寿没忍住偷笑女儿这么糊弄的行为,又被平阳公主逮了个正着。   她只当是自己说的话他不上心,回忆起他的所作所为,立时又气着了。   曹盈便一边咀嚼着糕点,一边看着自家爹爹哄娘亲,笑弯了眼。   年节里,曹襄不知怎么瞒过平阳公主祸祸来了一堆竹子,说是要点着了给曹盈听个响儿才算真正的过年了。   其实除夕时已放过爆竹了,但是平阳公主怕曹盈离得近了被炸开的竹子伤着,也不愿这大声响伤着她的耳朵,就只让她远远在室内听着。   声音小得不如叩门声。   “这爆竹自然是要点着了听惊天的爆炸声才有乐子,这年节都快过去了,再不听爆竹响今年就没机会了。”   曹襄逼着苦着脸的下人给他找来了点燃爆竹的长枝,然后让霍去病拥着曹盈往后退开了些,咧着嘴将爆竹给点着了。   他动作快,曹盈还来不及问他如果爆竹声将平阳公主引来了会不会教训他,噼里啪啦的响声就在侯府上炸开了。   霍去病先一步体贴地以双手盖在了她的耳朵上,让她既能听着响又不觉着轰声太大。   那些已被晒干的竹子炸开来的场景有些刺激,让曹盈移不开视线,只看着就觉得欢喜。   但她的担忧很快就得到了印证,平阳公主很快就循着爆竹的声音来了。   曹襄吓得立刻蹿走了,曹盈却茫然看着面上含悲的平阳公主行到她面前。   霍去病松开了手,曹盈在一片噼里啪啦的响声中听见母亲对自己说:“盈盈,太皇太后昨夜里去了。”   爆炸声太响,曹盈没能听清母亲之后的话,只看到母亲嘴巴开合几下,她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温热的液体自眼眶中滑出。   自己的生辰还没到,那个说要给自己生辰送礼的老人怎么就走了。   强烈的悲伤情绪在她胸腔内动荡,带得她喉咙发疼一阵作呕,却什么也呕不出。   她觉得自己面上也开始发烫,耳边声音渐嘈杂渐模糊,便晕晕倒了下去。   年节也过去了。 第68章 决口 难办在田蚡   元光三年春, 黄河决口水分东南流,曹盈刚满六岁。   到了夏日时,黄河水患这件事仍然没有好, 甚至愈发严重, 决口之水淹没了十六个郡县。   如今的曹盈已不再于宫中居住了,对这件事知道的不多。   原先长乐宫所有的全部财物几乎都被送去给了馆陶公主, 而王太后已经入主长乐宫中,成为了新的女主人。   名义上是被太皇太后教养的曹盈, 又不得王太后欢心,地位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不过太皇太后最后一道懿旨中说她惦念着曹盈, 愿时时常见她,便嘱咐着在宫中宗庙旁辟了间小屋子。   刘彻还记着曾经他向太皇太后的承诺,且对曹盈有真心喜爱在。   因此即便明知道从前无有这样的先例, 也还是按懿旨所说为曹盈筑了小屋子。   这样一来,若曹盈想, 随时都可以用祭拜的理由入宫, 也不用再为难寻住处。   象征性远远大过实用性。   毕竟她若真想寻地方住,卫子夫或是王太后那里舒适的地方更多,她只借住一晚也简单。   曹盈悲戚地想着,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实际上晓得自己是有意问政的, 但却也顺着自己的意思, 全了自己的愿望。   当作给自己的最后一份生辰礼。   这让曹盈心中羞愧,又因着感伤太皇太后仙逝大病一场伤了根基,重新需得被调养, 并没有总往宫中去。   三年来,大部分消息都是出宫看望她的霍去病和母亲来给她说的。   只是两人来告与她听的也不会是坏消息,往往都只是拿些趣事儿喜事儿哄她高兴。   她也不好辜负他们的心意, 虽然更想知道如今朝上有什么变化,但是也认真听两人与自己说笑嘻嘻。   好在戴雪听了她的话,会将一些不那么令人欢喜的消息报给她听,也让曹盈摸着了不少事。   譬如卫子夫生下的第二胎女儿后再次有孕,结果竟是于不久前又生下第三女,让宫中稍有失望,民间也再兴流言之类的。   刘彻是否能有后代这件事已经是无需担心的了,只是如今有一个说法:若当今皇帝后代尽是女儿家,难不成往后大统也交女儿承啊?   这明显不怀好意的流言激怒了刘彻,下令在京中严查了好一阵。   “小姐你是不知道,前阵查得严的时候,即便是咱们侯府上都有几个平日里碎嘴的姐姐被唤了去,被吓了一通,回来后抖得跟鹌鹑似的。”   戴雪颇有些心有余悸,因她也是个话多的,和这些常闲聊的侍女们来往密切。   如果不是因着她年纪小,又是被安排服侍曹盈的,怕是她也要被逮了去问话。   “有这么严重吗?”这一节曹盈没有什么印象,她倒确实记着前世里卫子夫似乎是生下了三个女儿后,才让自己多了个表弟的。   也就是说,等卫子夫再度怀孕,应就能诞下麟儿了吧。   “老严重了!陛下这回似乎动了真怒的,一些大臣家中因确有管不住嘴的仆从,或是为了表忠,查的人还没来,就打死了十好几个呢。”   戴雪压低声音,见周遭无人,又神秘兮兮向曹盈道:“我听说尤其是宰相府上,就为了表示对陛下的衷心,打杀了三个仆佣。”   曹盈早听母亲说是自家外舅公田蚡已经当上了宰相,许多儒家门客欲仰仗他,都投奔到了他的门下。   如今这天下若说谁最得势,那必然人人都会答是田蚡了。   因为他有王太后的支持,如今官员任命基本全捏在了他的手里,自然人人都有求于他。   只是曹盈并没有完全信了戴雪对田蚡的这番说辞,靠打杀仆人根本就表不了忠,只会显出心虚。   她的外舅公不应是这种糊涂人——除非他杀的人是必须得死的。   曹盈想到如今仍借宿在田蚡家中的表姐刘陵,曹盈对自己这个猜测又多了几分肯定。   太皇太后已逝,刘陵仍不肯离开长安,便说明淮南王刘安那边仍然惦念着有日能承大统。   自己虽然已经给外舅公支招削弱刘陵的影响力了,但她这位表姐刘陵看着可不像是个安分的人。   怕不是太皇太后逝去后,她就失了恐惧心,如今又想着借刘彻连生三女的事来发挥,搅乱朝政。   曹盈越想越觉着这样才说得通田蚡为何先一步将三个奴仆打死,因事情确就是这三人传的。   甚而她都觉得那些跟风打杀仆从的,怕不是也是听信了田蚡的话,让田蚡混在其中能不那么明显。   曹盈习惯性地按着自己的想法推着,忽惊觉自己是在以最坏的看法去想自家外舅公,连忙自己打住了。   她并不认为已走到顶点的田蚡会想不开来反刘彻,她只是忧心田蚡如今怎的还需为刘陵圆场。   他到底是怎样的把柄被刘陵给捏住了?   曹盈正思索着呢,平阳公主就已经欢喜入室来看她了。   她身形都还没完全进入室中,就已经乐着向曹盈道:“盈盈,舅舅说你如今身子弱下去,怕是需得好生补补,着人送了不少补品来呢。”   平阳侯府自然是不缺那几份补品的。   只是这到底是田蚡对曹盈的心意,是长者之赐。   女儿能得长辈疼爱也难得,平阳公主原是惦念着从前田蚡对曹盈的疼爱,特意来一趟说来叫曹盈高兴的。   可她话音落下,就见原本安安静静微笑听自己说的女儿已皱起了眉头:“舅舅怎么还来为我烦恼,不是说因着春讯,黄河水猛涨决口,如今多地遭难了吗?”   治水这件事被刘彻交代给了两位能臣去办,平阳公主和霍去病都没告诉自己。   还是自家爹爹曹寿偷偷摸过来向自己说的,说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难办就难办在了田蚡身上。   具体的缘由,曹寿没有和曹盈讲明白。   也不知是否有要试一试曹盈的意思在。   但是能让自己爹爹都认为难办的事情怕是不多了,外舅公涉及其中,再加上有个刘陵搞事儿,外舅公怎么还有闲空来为自己劳心?   平阳公主听了却面露茫然:“黄河决口与你外舅公有什么关系,阿彻是交代汲黯与那郑当时去治水的。”   “外舅公完全不负责?”   见平阳公主点头,曹盈不明白了,那既然外舅公都不负责这件事,为什么自家爹爹还要说难点就在外舅公身上。   “是你爹又偷来与你胡诌了吧。”平阳公主最怕这父女二人多思,观曹盈在思绪中渐沉,轻捏了捏她的小脸:“哪里用你来想那么多的。”   母亲不许自己多想,曹盈也就放空了思路。   到底所知的事情还是太少了,想要硬推也推不出,还是明日里入宫一趟打听清楚外舅公在其中到底扮演怎样的角色吧。   听曹盈说想入宫了,平阳公主没再阻,笑道:“也好,你都许久没往宫里去了,玥儿记着你这个姐姐,都与我提了好几次想念你了。”   忆起刘玥那机灵的模样,曹盈也生出了思念:“我本来也预备去卫夫人那里的,当然会去见她。”   “呵,原是本来就想去的啊。”平阳公主扬起笑容:“那必就不是为了玥儿去的了。怎么了,几天没见你的小霍哥哥了?”   四天。   曹盈记着,但故意调笑自己的娘亲说,只脸红红的,又撇开了视线,更惹得平阳公主笑出声:“好啦,你们俩两小无猜也挺好的,霍去病总比你自己亲哥哥稳重些能照顾你。”   曹襄欢欢喜喜走进来,刚巧听见这么一句,顿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般叫了一声:“娘!”   怎的趁他不在就和妹妹说他的坏话!   平阳公主视线滑到他身上,他顿时又怂着不敢凶了,小声道:“我也照顾妹妹的。”   “你别光用说的,拿出点样子来。”平阳公主堵了他一句,想起最近教他功课的先生夸了他的进步,倒也不吝赞他一句:“不过近来确实表现不错。”   曹襄原本耷拉的精神便又好了。   见哥哥情绪完全被娘亲调动着来,曹盈弯眼成月——自家兄长小时真是太可爱了。 第69章 姐姐 当姐姐的好处   曹盈入宫时, 刘彻还在与大臣商议朝事,不好打扰。   犹豫一会儿后,曹盈没有直接去卫子夫那里, 而是吩咐着宫人抬着小轿往王太后的长乐宫去。   王太后搬入长乐宫后将整座殿宇都翻修了, 就连带着历史沉淀感的青黑色屋瓦都置换成了红瓦,墙也全部重新刷过了。   仿佛旧日痕迹已不剩下一星半点。   曹盈在长乐宫前仰头驻足出神, 直到被宫人小声提醒说是太后已传问她为何不进宫了,才回神“喔”了一声, 步入宫内。   刚进来她就被晃了眼。   田蚡前些日子向王太后献了一座鎏金嵌珠孔雀塑像,被王太后放置在了进门口的地方, 人方一进门就会正面撞见。   真实富贵得到了浮夸的地步。   王太后见曹盈讶异得都说不出话了,露出满意的神情。   她将这奢华得夸张的塑像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正是为了让进长乐宫的人都惊异此地不同往昔。   让所有人的认识到她王娡如今才是这长乐宫的主人。   曹盈的表现很好地满足了她的想法。   王太后展露出了笑颜, 向曹盈招招手道:“盈盈过来让我瞧瞧你。你许久都没进宫了吧,我这儿可变化了不少。”   曹盈心情有些复杂, 将视线从那塑像上收回, 吐出一口气,这才勉强勾起笑容向王太后走去。   这个她曾经日日到访的地方于她满是陌生感,让她没法全然放松,。   王太后将她抱坐在自己膝上, 捏着她纤细宛如没有骨头的手腕皱起了眉头:“怎么连一点肉都没有, 不是说一直在家中调养吗,还是没见好?”   “毕竟是天生不足,多亏周先生调养, 如今已很好了。”曹盈听出她真心的关心,先前的心防算是暂时放下了。   见王太后气色红润倒像是年轻了不少,曹盈又浅笑道:“外祖母身体康健就好, 母亲记挂着您,让我帮着也向您致好。”   “阿慧心念着我,我当然知道。”   王太后捏着珊瑚珠串,垂头埋怨道:“她可比彘儿孝顺多了。彘儿也不知怎的,胳臂肘总往外拐,总是觉得他舅舅做事不妥当,连见我都推三阻四。你让阿慧若是得空见到他,也说说他。”   这话曹盈可不敢接,自己母亲最是知道分寸,又熟知刘彻的性情,从来不敢拿出姐姐的身份教训刘彻。   曹盈心中暗暗揣度着王太后话中内容,想着怕是近日里田蚡来向王太后告状了,大约那看着就惊人的塑像也是。   要知道王太后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又懒倦不大乐意自己去谋划分析事儿的,若是相关前朝事儿,多半就是田蚡来告的。   “我听说这一阵儿黄河决口淹了许多地方,许是舅舅也为这件事烦恼着,所以才抽不出空来看望您。”   曹盈柔声为刘彻解释,又暗暗将话题引向治水,想看看王太后对这件事儿知道多少。   王太后哼了一声,勉强算是接受了曹盈的说法:“事儿多也不至于连见我一面的时间也抽不出啊,不过确实是政事重要,罢了罢了。”   她表情略舒缓,用不在意地口气讲起了黄河决口的事:“水患这事儿我早先听田蚡讲了,不是已经派人去治了很久了吗?要是这批人不得力治不好,就另换一批去。”   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而多半也不知晓这件事到底牵涉田蚡了什么。   曹盈明白没法儿从王太后这了解到更多相关水患的事儿了,只得顺着王太后的意思与她闲话后宫的嫔妃。   “彘儿后宫中的美人当真是不少,许多的容貌我看了都生羡慕喜爱,先帝都不如他有福。可惜美则美矣,没一个中用的,连给刘彻生个儿子都做不到。”   王太后悻悻道:“我从前还当是阿娇的缘故,如今阿娇倒是安生了,却仍是没见这些个嫔妃得消息。”   念起常往自己宫中问安的刘玥,她到底是又补充了一句:“也就是还能指望卫子夫看看了。”   王太后一起头开始说,便有些没完没了的意思,竟将刘彻新得的美人一一点评了,似是除了这些八卦事她已没什么别的兴趣了。   想来也是,她已走上巅峰,再也无人拦她前路。   然而曹盈静静听她说着,倒是觉出了王太后的寂寞。   与她同时代的人女人几乎见不到了,唯一一个仍在长安城可见的,就是往日的盟友馆陶公主,可惜后来她们也几近反目,王太后也不大乐意唤她来。   于是她连个合适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这些事儿总不好唤了刘彻的妃子们当面说,刘彻更是不可能闲来听她念叨,说与下人听又太掉份。   从前田蚡无所事事的时候倒是常来她宫中晃悠着与她玩笑哄她开心。   可如今田蚡得势了,整日里宅子中都是去寻他办事的人,也就很少才往王太后宫里来了。   除非是碰上要寻王太后出面解决的大事来邀她相助。   好不容易碰到自己,她积攒在心中那些八卦事儿便全给倾吐出来了。   曹盈有些无奈地等着王太后倾诉完执茶盏润唇,判断了一下时间,刘彻应也见完朝臣了,便轻拍了拍王太后的膝:“外祖母,我去见见舅舅了。”   王太后有些意犹未尽,不过听她想走也没有要留她的意思:“行,你去吧,见了彘儿跟他说说,得了空还是往我这边走走,我又不是吃他的老虎,不就是念叨他两句吗。”   曹盈从她膝上下来,听她这样说,暗想刘彻怕是见了老虎还要带着人追上去狩猎,但碰上王太后的念叨就全无办法只能烦恼了。   坐上轿子,曹盈正要往刘彻那里去,就碰上了欣喜往长乐宫来寻她的刘玥:“盈姐姐!”   才一看到曹盈,她就拍着轿辇让落地,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一副要直接跳下小轿的样子,吓得照顾她的奶娘赶紧让宫人们停下。   “殿下,你这自己跑去还没有乘轿子快啊。”奶娘劝她的话她根本都没过耳,刚踩实了地面,甚至都没站稳,就笑容灿烂地直接跑跳着奔向曹盈。   曹盈见这妮子跑得歪歪斜斜只觉惊心,连忙也下了轿子迎上来,被刘玥一把抱住——明明比自己小一岁,怎么刘玥倒似比自己高了?   再仔细一看,刘玥较自己上次见她不止是高了,也白胖了不少。   她脸颊上的肉如同发起来的馒头般鼓起,当真和年画上的娃娃一模一样了。   “玥儿这段时间怎么胖了这么多。”曹盈疑惑地问道。   倒不是胖有什么不好,只是上个月刘玥跑来见她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胖。   “还说呢,上次表哥不是说我没他高,就不准我抱你吗?”   上次刘玥去平阳侯府寻曹盈玩闹,但曹盈与她在院中玩了一会儿秋千就昏沉欲睡了,小妮子觉着自己有力想要自己带曹盈回房间,被曹襄给截胡了。   刘玥气呼呼地说道:“回来我问娘亲如何才能长高,娘就让我多吃。结果高没长多高,全长肉了。”   “高也是高了不少的。”曹盈退后一步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发现刘玥当真比自己要高出一小节了。   刘玥误以为曹盈退后是嫌弃自己胖了,当即就瘪了嘴委屈向曹盈道:“盈姐姐不喜欢我胖吗,那我这段时间少吃些。”   因对军事全无兴趣,刘玥不太能和自家表哥霍去病以及曹襄熟络起来,还是凭曹盈牵线其中的。   她对曹盈天生就有亲近感,极度在意曹盈的看法,当下以为曹盈不喜自己胖,脑子里便计划了十几种减肥的法子。   “我怎么会嫌弃你,胖些好呀,我想胖些都做不到呢。”曹盈连忙让她不要刻意减少食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能饿着。   想了想,她又道:“不过倒也没有必要因为我哥哥的一句话就吃太多,撑坏了也没好处的。”   “可表哥使坏,不是要与我比身高才行的吗?”刘玥点头应下曹盈的话,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行,她要是不多吃,怎么才能超过曹襄的身高?   “上次情况特殊些。”曹盈想起了刘玥到底说的是什么事儿,觉着曹襄也是因担忧自己两个小女孩摔在一处才给出的理由,倒没有帮腔说曹襄的坏话。   她只是笑着道:“平日里咱们两亲密的时候可多着呢,你没必要对他的话太上心的。”   刘玥却仍有些不服输,觉着自己似乎是输了曹襄一样,道:“那我就真不能与他较身高了是吗?”   见刘玥仍耿耿于怀身高的问题,曹盈有些好笑地道:“男孩大多原就是会比女孩长得高的,而且哥哥比你大多三岁呢。他不过与你玩笑比身高,你哪里能追上他长高的速度。”   “那也不一定。”刘玥双手环胸似乎是在打什么主意:“我听说女孩有一阵是可以比男孩高的。”   曹盈不清楚刘玥说的是什么,只伸手摸了摸刘玥的发旋以作安抚,又道:“我好些日子没见菁儿妹妹和朦儿妹妹了,她们两都好吗?”   “她们两是爱哭鬼,我不与她们两玩,我与盈姐姐一处。”   然后刘玥又拿出一副姐姐的姿态装成熟摇头道:“真是辛苦母亲了啊,有时候夜里都要起来看看她们。”   曹盈没戳穿刘玥从前夜半哭声最响亮的事儿,只是含笑又问:“那你做姐姐的不更得多为了卫娘娘照顾她们两吗,你多照顾她们,以后她们两不就最崇慕你了?”   “也是。”刘玥听了,忽觉出了和妹妹们玩的好处,不过她也还是舍不下曹盈,便又勾住曹盈的手:“不过今天我还是要和盈姐姐一道,明天再去和她们好好玩。”   “那玥儿和我一起去见舅舅吧。”   “好。” 第70章 家事 受灾的人很苦吗   刘彻面色阴沉地往自己的书房走, 韩嫣跟在他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入了屋子,他泄气般地坐到了椅子上。   “十六个郡,整整十六个郡。”   刘彻的手指无节奏地敲击在桌面上, 透露出了他此刻烦躁的情绪:“汲黯和郑当时有没有传新消息回来?”   “未有信使归京。”   韩嫣不敢说他们是毫无进展才不敢递信, 只能绕着弯子说:“许是他们仍在忙碌着救水患,脱不开身来传消息。”   刘彻哪里能不明白这说辞的含义, 嗤笑一声:“他们这些能臣是真能啊。叫嚷着要民夫筑工程,朕给了。要钱粮安抚灾民, 朕也给了。说是要时间宽容,朕就从春等到了夏。”   他的语气平和, 但越平和蕴含的愤怒就越深:“结果呢,十六个郡至今仍浸于大水中,朕的百姓仍流离失所不得安生。”   韩嫣不敢应声了, 这话其实也不是说给他听的,因而他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敛目。   正经政事上还轮不到他来发表意见。   而刘彻话语意犹未尽中到底要如何处罚这两个大臣, 他也不敢探究。   这些相关国政的大事, 不知到底牵扯了多少人,他为了保身也不该发言。   况且治水的事儿他也不懂。   方才刘彻和朝臣们已经讨论很久了,自己现在只需要等待刘彻的决断传令就行了。   他不说话,刘彻倒也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直接处罚汲黯和郑当时。   这两个大臣的能耐刘彻还是清楚的。   且汲黯也算是他的牢室, 性情认真从不怠工。   刘彻冷静下来思索一番, 便猜出其中怕是还有隐情——毕竟不传消息回来也是一种态度。   若是治水那边仍有困难,应也会递消息来与自己讨要帮助。   这样一直不联系,莫不是他们觉得真正的困难是在朝中?   “方才讨论的时候, 你觉出什么不对劲了吗?”将各种可能性在脑中过了一遍,刘彻又沉声问韩嫣的意思。   韩嫣略思索一番张口欲言,忽地又似想起了什么, 生生将话吞了回去。   “原来你也看出来了。”看了韩嫣的反应,刘彻便明白过来了。   方才那么多大臣中能让韩嫣也止声的,只有看着大公无私为两位大臣说情的田蚡。   汲黯和郑当时都不算是田蚡一党,自己这舅舅也算不得什么大公无私的人,为什么偏向自己来说什么水患治不好也并非两位大臣的错,只是天灾无情的缘故。   天灾无情难道就意味着人可以无为吗?   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儒家出身的舅舅又得了道家思想的精髓了。   “陛下。”韩嫣不敢点名道姓说是田蚡,但是也怕自己一言不发让刘彻认为自己无用,便提醒道:“黄河以北的鄃县就是田相的采邑。”   这次黄河决口在南边,也是南边十六个郡受困苦,对于田蚡的采邑来说是没有半点困扰的。   甚至因为黄河向西南泄洪,他今年可自由取用水灌溉,收成较往年可能还要好一些。   而如果以人力强将黄河堵上,南边河床筑得太高了,水便有向北泄的危险,甚至为了让水能导出,或许还需要刻意向这洪水向北引。   到时候受灾的就会是田蚡的土地。   虽然那样做与南方被淹相比不至于害了人的性命,但是却会让一年收成不存,对田蚡是巨大的损失。   曹盈领着刘玥进入书房时,恰听见这一句。   她立刻就明悟过来为何父亲向自己说这次治水关键在田蚡身上了。   准确来说应是田蚡那一党人物。   他们象征的是刘彻的母家势力,曾经都是帮助刘彻抗衡窦太皇太后的中流砥柱,田蚡为了给刘彻争权甚至将官都给丢了。   这一次若想要治水,便等同向田蚡那一党释放信号,刘彻对他们也是可能动他们利益的。   当下田蚡举荐安排的官员无数,刘彻如果真的这么做了,怕是朝廷立刻就要闹得动荡不安。   更别提可能还会被王太后按上不孝的罪名。   刘彻想得明白,王太后与窦太皇太后不一样,她脾气上来了什么大局不大局的根本就不顾。   如果闹得国内不安,他还怎么想着北伐的事?   这个道理曹盈粗粗一想都能想的明白,刘彻更是再清楚不过了。   北伐匈奴是他毕生所愿,这关头上他不可能与田蚡、王太后闹翻。   只是在另一端他是大汉的皇帝,也不愿真的置受灾子民于不顾。   正烦恼时瞥见两个娇俏的小女孩走进来,他就暂将烦心事儿都搁置一边了,向她们张开手:“盈盈进宫一趟,玥儿竟就知道来看望父皇了,真不容易。”   曹盈自然不会与刘玥去抢刘彻的怀抱。   她看着刘玥扑进刘彻怀里好一阵亲昵,微笑着乖巧坐在了对侧的椅子上,没有着急说话。   韩嫣见状也没有要久留在这儿打扰的意思,犹豫着向刘彻告了一句他该走了,便离开了。   刘彻望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淡,但被刘玥拽了拽领子就又重绽了笑颜。   女儿奶声奶气地问他是不是在生气,他就捏了捏女儿的小胖脸道:“不,只是想起今天你的舅公要开大宴,延请了不少人,我身边的近侍也赶着去,只有我去不得。”   众人皆祝田蚡得势的场合,他是最不适合去的,贺也不是斥也不是。   刘玥便露出了她全懂的表情,两只手合抱着刘彻的手掌道:“父皇不用羡慕的,舅公不请你,你可以去母亲那里,我和妹妹们请你!”   被曹盈说了一句她就上了心,再要说什么便连带着妹妹一起说,把刘彻逗得哈哈大笑:“好啊,既然你们这些小美人要请我,那今日午膳和晚膳我就去你们那里用。”   刘玥听自己被夸是小美人了,立刻如小孔雀般挺了挺小胸脯,露出了骄傲的表情。   刘彻又逗弄了她几句,看向了曹盈,柔声问道:“盈盈身子有没有好些?你不如从前进宫频繁,我看玥儿和去病都惦记你得紧。”   “我是觉着已恢复七八成了,周先生也说我可自由走动了,只是我娘总想着让我慢养精养。”曹盈有些无奈。   母亲当然是为自己着想,但也过分患得患失了,受了自己昏倒那一吓,如果不是周先生和父亲都劝着她,她怕是都不许自己出屋子受风。   一如前世那样。   “我看着你也只是单薄了些,气色还不错。”刘彻听了点点头,又笑着去捏了捏刘玥手感极好的小脸蛋道:“这你就该和玥儿学了,多吃些长些肉,皇姐也就不会那么担心了。”   刘彻话说的简单,然而曹盈的体质后天难补,吃肉都需熬烂才能勉强消化。   她没和刘彻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谈话引至了她这次进宫的目的上:“舅舅,我听说现在水灾闹得严重,没能得到很好治理?”   “嗯。”刘彻不觉得曹盈能提出什么好主意,只是敷衍道:“受灾的灾民不少,不过也在救济了。”   “父皇,受灾的人很苦吗?”刘玥对水灾没有概念,双手撑在刘彻的膝上疑惑问道。   刘彻笑容变得苦涩,向刘玥形容道:“他们的家,他们亲人的生命都被大水带走了,现在每天都在期盼着朝廷,期盼着我去救他们。”   “那父皇怎么不去?”   刘玥话脱口而出,曹盈见刘彻面露为难之色不知如何作答,解围道:“玥儿,救灾花费非常大的,舅舅当然想救他们,但是如今还在想办法。”   这里的花费指的当然不只是钱款,还有刘彻正在权衡朝堂上与大臣们心计斗争的得失。   刘玥却只当是因为没有钱。   咬咬牙,她犹豫又心痛地向刘彻道:“如果要花很多很多钱才能救他们,父皇可以把给玥儿的那些珍宝都卖掉,他们都比我可怜。”   很贴心的举动,刘玥非常宝贝那些珍宝,能提出这样的提议属实不易。   但是刘彻没有答应这种善意,他只是摸了摸刘玥的小脑袋告诉她,还不至于要去售卖她的东西。   “外舅公风头太盛,舅舅不愿意直接打压,为什么不考虑用从前制衡外舅公的人?”   曹盈思索一会儿也想明白了刘彻纠结的点,直接将如今长安的窦家被太皇太后留给她这件事告诉了刘彻。   她本来也没有想要隐瞒自己与窦家的关联,犹豫着道:“舅舅如果不好去向魏其侯说,我可以帮着说说。”   “老太太让窦婴被你指挥着做事?”刘彻诧异不已。   实话说他确实动过念头用窦婴去对付田蚡。   虽说他在王太后劝说下并没有任用窦婴,但是从前田蚡就是窦婴门客,窦婴的威望又重。   如果用窦婴,至少田蚡不会那么放肆。   但这样一来窦婴就成了仇恨的靶子,怕是难以善终。   太皇太后窦家到底于他有恩,窦婴又是个世上难得的能臣,不到不得已,刘彻还不想害了他。   然而如果经曹盈这一道去用窦婴,效果又会有所不同。   毕竟曹盈代表的其实是平阳公主、平阳侯。   王太后为弟弟着想,却也疼爱女儿,如果这样闹到她面前,最后也顶多是家中矛盾,不会上升到他打击田蚡权力的程度。   家事矛盾,其他大臣也不会插手其中。   刘彻有些动心,但到底要怎么做还需他先见过窦婴再说——老太太那边到底是如何处理曹盈和窦婴关系的,他想听听窦婴的说法。   他的神色缓和下来,将一头雾水的刘玥放下,道:“盈盈你许久没进宫,去校场看看去病吧,他如今在校场上可是厉害得很。”   曹盈知道他需要考虑的时间,点点头,牵着刘玥离开了。 第71章 赛马 他就是李敢   校场上, 两个小小少年正骑着特意挑选出的小马驹练习马术。   两人骑术皆精,无论是直线,转弯甚至障碍跳跃, 都颇为不凡。   而两人你追我赶间, 这骑术看着也很有些不分上下的意思。   其中一人正是霍去病。   曹盈先前听刘彻说他在校场练着,便先去膳房讨了些冰凉的银耳羹来, 当下果然派上了用场。   毕竟如今这天气虽不算太热,但运动起来就是另说了, 不想法儿降温怕是就要中暑。   但看这两人汗如雨洒,曹盈略一思索就又让宫人把冰碗取了出来回暖些。   毕竟才这样激烈运动完就直接饮下冰饮, 似乎对身体极不好——这还是周先生教她的。   见他们一时半会没有停下的意思,曹盈也没强去停下他们的逐较,只在宫人引导下与刘玥在一阴凉处暂候着。   然而她看两人这样比较看着得趣, 刘玥却只觉得无聊。   刘珏撅着嘴向曹盈撒娇道:“他们一会儿玩得一身汗过来,我可不喜欢。要不咱们等霍哥哥结束训练, 洗个澡后再来找他?”   “我挺爱看他们这样比较的。玥儿如果不适应, 要不你先回去,我一会儿与霍哥哥一同寻你?”   刘玥爱娇喜洁 ,不大乐意往这样被马蹄激得尘土飞扬的校场来。   可她又舍不下与难得进宫的曹盈分开,到底还是与曹盈坐远了些等待着:“算了, 看看也就看看, 我还未怎么看过呢,看个新鲜。”   她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昏昏欲睡,曹盈却因霍去病与那陌生小少年逐较而激动不已。   曹盈将自己代入其中, 甚至因感受到两人的决胜心而脸颊飞红。   她不禁站起身走近了两步,想要看得更仔细。   当然,论远近亲疏, 她还是想看霍去病胜的。   甚至她看得都想为霍去病喊好鼓劲了,但又怕这时候叫他让他分神,反而害他输了。   于是她就将这种兴奋情绪埋在心中,自己憋红了脸蛋。   “盈姐姐你站那边多累啊,过来坐吧。”刘玥昏沉间见曹盈又向校场那边走了几步,连忙出声唤她回来。   太阳光都晒在她半边身子上了,就让她一直晒着,一会儿将人晒晕了可怎么整?   刘珏苦恼地想着,自家盈姐姐还是不会照顾自己,以后还是自己多想着怎么照顾她的好。   曹盈听了她这声唤,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往座椅的位置走,边走边回头,就怕漏过什么精彩瞬间。   果然在又一次急转弯时,那陌生少年犯了错误,控马不稳让马儿乱了脚步。   歪斜了一下后,凭着精良的马术他到底没跌下去,又拽着缰绳让马儿重正常跑了起来。   然而这一会儿,就已经足以让霍去病甩开他了。   两人似乎原本就约定了如何判定胜负,相差距离达到了,霍去病自己便勒马停下了。   见霍去病下马了,曹盈便站起欲过去了。   不过想想那与霍去病赛马的小少年她不识得,一会儿过去了不知怎么称呼怕是尴尬,便又向刘玥问了一句:“玥儿知晓那个人是谁吗?”   刘玥顺着她所指看去,道:“似乎是叫李敢。”   具体的她听过介绍,但没去仔细记到底是什么身世,只记得他似乎是哪个武将家的孩子。   曹盈想知道,她就又帮着去问服侍自己的宫人:“那李敢是什么身份,你们有了解的吗?”   “他是李广李卫尉家的幼子,主动来请入宫练马术战法,陛下赞赏他这种态度,就同意了。”   宫人给出了提醒,刘玥仍没有概念,只是随便“喔”了一声。   但她没能得到曹盈的回应,就有些奇怪了,她扬起笑向曹盈看去。   然后就看到方才脸色还红润如健康者的曹盈面上失色惨白一片,表情空洞神情也有些恍惚。   “李敢?他就是李敢?” 第72章 惊艳 像只小鸽子   李敢这个名字, 曹盈不敢忘。   前世里兄长说起的所有事迹她都没有忘,尤其是霍去病杀李敢这一桩。   那是将星陨落的□□。   然而当时曹襄并没有讲明白为什么霍去病要杀了李敢,许是这桩事他也不愿回忆, 而心中哀戚绝望的曹盈也没有问清楚。   现在突兀间又听到这个名字, 当时知将星已陨的负面情绪便全部被勾起。   命运原来仍按照原先的轨迹进行着。   这样的想法骇得曹盈不能动弹,只身子微微颤抖着。   她想要改变小将军的未来, 但是她真的能够做到吗,会不会她所做都只是徒劳?   刘玥以为曹盈这是又一次病发了, 也被吓到了,连忙催着宫人去寻医师来。   她自己则握着曹盈冰凉的手, 声声唤她:“盈姐姐,盈姐姐你回神啊,你别吓我。”   这边的动静不小, 校场上的霍去病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动乱。   虽然宫人们围了一圈,他看不清楚到底是谁出了什么事, 但是却看到了那停在不远处专配给曹盈用的小轿。   他原本因胜利而洋溢在脸上的笑容浅了些, 快步走了过来。   李敢本来还要就方才的赛马发表些言论,行至霍去病面前刚张了张嘴,就见霍去病神色凝重地丢下他走了。   这让他面上有些难看,但也没有理由指责霍去病不听自己说。   撇了撇嘴, 他怀着些好奇追在了霍去病身后, 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曹盈只觉得脑袋里一阵嗡嗡声,巨大的恐惧几将她吞没,耳边一时是戴雪向自己说冠军侯逝去, 一会儿是曹襄告诉她霍去病因杀李敢而失去刘彻的信任。   让她都分不清她到底是身处何地。   然而在一片嘈杂中,她却听见了少年熟悉而明朗的声音:“盈盈。”   周遭如幻如真的声音一下就都消失了,只听得见他忧虑又耐心地试图唤自己回神。   她循声看去, 模糊的视线中自己心念的小小少年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霍哥哥?”   刘玥为霍去病让开位置,他得到曹盈回应松了一口气,捏住曹盈试探性伸过来的小手:“我在呢。”   “我头疼得厉害,你抱抱我好吗?”曹盈声音微弱地哀求道,试图证明她如今所处的才是现实。   听了她的请求,霍去病神情稍有些犹豫。   他一身衣衫都被汗浸透,还沾了些土尘并没那么干净。   平日里母亲和几个表妹都不许自己这么脏兮兮地靠近,又怎么能将眼前雪瓷般的小姑娘拥入怀中?   “不可以吗... ...”曹盈有些失望,声音落寞但也没有强求改变他的意愿。   神智渐回笼后,她脑袋的阵痛也有所好转,霍去病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没有不可以。”霍去病不愿见她露出难过的表情,叹了口气,蹲下身虚虚抱住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不嫌弃我这一身汗就行。”   小少年身上的汗味其实并不重,曹盈回抱住他,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便觉得安心下来了。   是有不同的,这一世和前世。   前世她甚至未曾真正触碰过他,现在却能被他拥抱在怀里。   所以一切都还是来得及改变的。   她自己就是最大的变数,只要够努力,未来的一切都是可以被改变的。   一会儿,宫人便带着医师们到了。   曹盈有些抗拒,自己搁了这么久终于得到母亲同意进宫来,若是再被母亲知道自己在宫里差点昏倒,怕是真的要被圈在院子里静养了。   她抱着霍去病不肯松手,轻咬着下唇有些警惕地看着那些医师,长睫扑闪着道:“我已经好了,辛苦你们一趟,不用看了。”   “盈盈。”霍去病无奈地劝她道:“你让医师给你瞧一瞧,你先前真把我吓坏了。”   上一次她也是就那么突然悄无声息地晕倒在他怀里,一连高烧了五六天。   周先生事后都说她当时情况危险。   如果不是她自己意志力较强再加上之前一直就在用心养着身子,怕是可能人可能在昏沉睡梦间再也醒不过来。   霍去病只要一回想就后怕不已,哪里肯让她躲着不给医师看。   曹盈仍挣扎着小腿乱踢,不愿让医师过来,霍去病就站起身摁住她的肩,让她好好坐在椅子上,认真地道:“盈盈,你别闹了。”   见她委屈地瘪嘴,他缓和了口气:“就只是看看,你也让我安安心好不好?”   “我真的没事了... ...”曹盈小声地为自己说了句话,倒没有再拒绝,只提着心怕医师真的诊说自己又需要静养,连忙带了些恐吓地向为她把脉的医师说:“你不要夸大其词哦,我现在没觉得难受了。”   她这软绵绵的恐吓只让医师失笑,根本没有被吓到。   不过医师这一笑倒也证明曹盈现在情况并不太差了:“小翁主方才应该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心情震荡下带得脆弱的心脉有些承受不住。不过此刻她心情已平复,没有什么大碍。”   霍去病又追问了一句是否需要现在去休息或是吃药,医师只说不要再让她心情大起大落,旁的暂都不需要。   他收了药囊离开,霍去病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奇怪地问曹盈:“你方才被什么吓着了?”   霍去病一边说一边从这个角度以曹盈的视角看去,能够看到的正是校场。   方才不也就是自己与李敢赛马,有什么能惊吓到曹盈的?   “是因为我方才要落马了?”李敢本来是旁听着的,听到这一段忽地闪过这样的念头问出了声。   他从前没见过曹盈,只听说宫中有这样一位受宠的小翁主,刚刚也只是百无聊赖在旁边随便听着。   忽然意识到可能与自己有关联,他这才提起兴致认真向曹盈看来。   这一看,他便被惊艳到了。   柳眉杏眼水色唇,先前情绪翻涌下眼角的红还没完全褪去,又穿着纯白荷叶边小裙,看着无辜又可怜——就像李敢自己偷偷养着的小鸽子。   同龄的小女孩李敢见的大多是如刘玥一样胖嘟嘟的可爱类型,他还从没有见过如曹盈这样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   特别是她还很有同情心。   自己方才不过是差点惊跌下马,她就因自己而吓得差点昏厥过去。   李敢这样想着又觉得颇为感动,不自觉向曹盈走近了些想要向她道谢,说是自己根本没事。   半途中他就被霍去病给截住了:“你也一身汗呢,别凑那么近。”   他仍是奇怪曹盈惊吓的原因。   虽然他知晓曹盈心思细腻,但是她从前又不是未往校场来过,怎么会因为李敢差点落马就吓成刚刚那样。   如果说要摔的是她的兄长曹襄,还勉强能说得过去,李敢与她又不相熟:“盈盈真是因为李敢才受惊了的?”   曹盈没法讲出真相,听霍去病这么问就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承认,只是又向旁边缩了缩,避开了李敢欣喜要牵自己的手。   “你别太自来熟了。”霍去病护着曹盈往旁边避了避,因李敢刻意接近曹盈的举动皱起眉来,心中有些不舒服。   刘玥见状肯定是站自己表兄的,不客气地向李敢道:“你方寸差点吓着盈姐姐,就别再凑过来了。”   李敢只得站定有些莫名其妙地道:“我只是想让她看看我没有受伤,让她不要再担心啊。”   曹盈见他因为自己被针对,心中不忍。   毕竟方才她实际是自己吓得自己,偏要李敢来背上这个黑锅,他就有些可怜了。   “我知道你没事了。”她躲在霍去病身后出声道:“所以你不用过来给我看了。”   李敢也不是傻子,听得出她语气中的疏离感。   他只得呐呐地应下,略微失望地退开了些,意识到自己方才对初见的女孩确实过分亲近了,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了歉。   曹盈没应声。   她不知李敢性情,也不想与他相熟,因为她深知她家小将军的性情。   霍去病不是个嗜好杀人的人,虽然他在战场上战功赫赫,但向来都只是杀敌。   李敢这样的将门之子之所以会被霍去病不顾前程地杀死,一定是因为他做下了于霍去病而言不可饶恕的事情。   曹盈想要阻止霍去病杀李敢这样的事情发生,也只是为了她家小将军。   她先前就想好了,如果这一世里李敢仍做下会激得霍去病起杀心的事情,曹盈会寻别的办法让李敢付出代价。   而不是让霍去病为报复牺牲他自己。   只是曹盈想不太明白,这个骑术不凡可与霍去病相较的男孩明明此刻因稍有冒犯自己都会致歉,到底会做下什么事儿逼得霍去病杀人。   李敢没再继续纠缠着要和曹盈交好,与霍去病说起了方才赛马时他自己的感悟,霍去病就神情缓和了下来,认真讨论起来了。   他就着自己平日训练的感悟指出了李敢骑术的几个错误,李敢有些不服气,他的骑术可是父亲李广亲授的。   两个少年争执了一会儿,这才发现两人的矛盾是因为他们所设想的不是一种情况。   霍去病想的是如卫青那样突骑时应如何控马,重点落在了马匹的冲击力上。   而李敢得李广的传授,当然想的是传统的骑射,重点就是保持在马上的灵活性。   矛盾的原因找到了,这矛盾自然也就化解了,两人倒是还起了认可对方的心思,都展露出了笑容。   这让曹盈更是内心复杂,如果前世里李敢也是这样性格,霍去病应能与他关系不错,怎么会导致最后那桩悲剧呢?   她想不明白也没法想明白,只得默默记下了这桩事。 第73章 底牌 实是催命符   刘彻的速度很快, 曹盈那日在书房里只与他谈了那一会儿,不出三日他便已经安排好了让窦婴去对付田蚡的事情。   因为说服窦婴冒风险为自己做事,对于刘彻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知道窦婴仍记挂着朝政, 而窦婴果然也一如他所想, 明知得罪田蚡可能走上死路,仍然应了下来。   只是在行动前, 他还要往平阳侯府来这一趟,听从太皇太后曾给他的吩咐和方才刘彻给他的暗示, 见见曹盈。   然而他递了拜帖后,却没能直接见到曹盈, 而是被平阳公主半路截胡,邀进了待客室。   辈分若是认真论下来,平阳公主还应该称窦婴一声表叔。   但是两人相见的时候默契地都只以平阳公主、魏其侯这样生疏的爵位互相称呼着。   “魏其侯这是刚从阿彻那里得了吩咐吧。怎么一出宫就直奔我平阳侯府了, 阿彻的吩咐与我平阳侯府有关吗?”平阳公主颇为警惕地试探道。   先前窦婴拜会时说要见曹盈,她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此刻言谈间她也就避了再牵连谈起曹盈, 只把事情扩大到整个平阳侯府, 想要让窦婴先忌惮些。   然而这样粗糙的小手段窦婴一眼就看穿了,唇角上提忍不住露出笑容。   哪里是他牵扯曹盈,明明是曹盈将他重拉回了政局中。   虽然这也是合了他自己的愿望。   窦婴笑着向平阳公主道:“陛下未曾提及平阳侯府,只是我有些事想要告知小翁主一声。”   平阳公主瞠目惊讶道:“盈盈才不到七岁, 你若寻帮助自可与我来说, 怎地偏要去告与盈盈?”   窦婴张口刚想解释,本被勒令养病不许乱走动的曹寿已行至了待客室中,插入了两人的对话:“阿慧, 听说是魏其侯来了?”   窦婴循声看去,立刻就被惊住了——曹寿如今可说是瘦骨嶙峋。   他原本就是一个清隽如竹的世家公子,近日来消瘦得厉害, 几瘦脱形了,眼窝深陷可见两颊颧骨,看着甚至有些可怖。   窦婴久未知他消息,没想到他竟已病成这个样子,脱口问出:“平阳侯怎病重到如此地步了?”   他原先只知道曹寿体弱,但没听说他染上重症啊。   但是曹寿这个样子又不是仅体弱就可以解释的,看着距鬼门关也仅一步之遥了。   窦婴这一问话直接就踩到了平阳公主最大的恐惧上。   她不顾仪态地站起身,指着窦婴斥责道:“魏其侯好大的胆子,医师都未诊他患病,你如何敢说他病重!”   她斥完窦婴又寒着脸向曹寿道:“说了让你静养静养,是谁不听我吩咐又向你传消息去了!你是非气死我不可是吗!”   平阳公主气势汹汹的质问中甚至真带了杀意,欲将扰曹寿静养的仆从找出杀死,逼得周遭的仆从都战栗不敢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阿慧。”曹寿行至她身边柔声劝她:“关系到咱们盈盈的事,我这个做父亲的总是需要出面的,你别恼了。”   “你不出面我也能处理了!”平阳公主并不睬他的劝说,只是厉声吩咐着下人们将曹寿扶着离开,不要再劳心费力。   下人听了她的吩咐走上前来,却是犹豫着看着曹寿,没有立刻将他扶走的意思,只是隔了几步望着曹寿问他的意思:“侯爷?”   “不必了,你们都离开吧。”曹寿违逆了妻子的意思,下人们却都听他的吩咐,当真就这样全部散去了。   毕竟这平阳侯府真正的主人,其实是曹寿,而不是强势的平阳公主。   “曹寿!”平阳公主没料到曹寿竟完全不听自己的话,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儿般气红了眼眶。   曹寿有些不忍地抬起手来,欲握住她的手腕再行劝说。   但是他明白平阳公主并不会听从自己的劝,合了合眼,他还是冷硬了心思向平阳公主道:“阿慧,这件事确实需得我来与魏其侯谈,你不要任性了,先去休息等我吧。”   他口气冷淡得近乎冷酷,话中意思也是不留情面地要让平阳公主离开。   平阳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夫君。   自两人相识后,曹寿都没有这样向自己这样说过话,她也从来没有见过曹寿这一面。   这样自矜而傲慢的命令让平阳公主觉得心中刺痛,勉强靠着公主的自尊没有让泪水涌出。   她气极反笑,站起身远离了这让自己觉得陌生的人几步,笑道:“好,好啊,既然你要我走,那我乖乖听命就是了。往后我也都不会再管你了!”   曹寿望着她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仿佛整个人都卸了力气,拳头握紧又松开,好一会儿才回神过来看向窦婴:“让魏其侯见笑了。”   窦婴连忙摆手:“哪里,侯爷与公主原本伉俪情深,我来这一趟竟惹出了你二人的矛盾,实是我的罪过。”   “无妨,本也不是你惹出来的。”曹寿淡淡地说道,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了:“直接说你的来意吧。”   窦婴稍一犹豫,两人交情不深他本来是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的。   但是想到曹盈那娇弱的模样,他到底又多加了一句:“平阳侯还是多顾念着自己的身体才是,小翁主还小呢。”   还需要父亲的保护和呵护。   窦婴话中未尽之意中已是在担忧曹寿会就这么英年逝去了,曹寿却只笑了笑道:“多谢魏其侯提醒,我已将可安排的事都已经安排下了。”   他俨然是一副已将身后事都算计好了的自信模样,窦婴不好再劝。   窦婴叹气一声,如曹寿所愿谈起了自己这一次的来意:“平阳侯还是唤小翁主出来吧,我确有事要先询问她。”   “不过是因为陛下如今烦恼田相的事,所以拎了你出来想要对付田相吧。”   见窦婴仍遮遮掩掩的,曹寿没有再多废话:“盈盈没有瞒我,长安窦家如今听她吩咐的事我已知了,也是我暗示她水患之难在田相的。今日你自陛下那里匆匆来寻盈盈,怕是陛下已决断由你来对付田相,你想通过盈盈借我与阿慧的力吧。”   曹寿见窦婴瞳孔微缩,已可见骨的手腕微转,将手中茶盏把玩掌中:“魏其侯很吃惊我知道得多?”   窦婴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他确实不精通于朝堂心计,但他所知的朝臣可都没有平阳侯这样精准的推算。   明明曹寿才是不涉朝政也不经常与朝臣交往走动的那一个,然而此刻窦婴却觉得一阵身体发凉,仿佛自己的每一步都已被曹寿算计进去了。   “你不说话也没关系,我知太皇太后的算计。你按老太太原先的布置听从盈盈的意愿,便是以盈盈穿针引线经我世家,经阿慧外戚的势力共同发力,即便想要对付的是田相,也未必就不可为。”   他说着自己便笑了起来,叹道:“老太太还是精明啊,怕是早料到她身后王太后不是个重大局的,田相必要乱政。于是她早早安排下你与盈盈绑在一条船上。这样你再闹着去对付田相,我也得为了盈盈去联络世家施压,阿慧也会去与王太后诉苦说情。”   窦婴越听越心惊,这就是他知太皇太后安排返家后与几位心腹门客商量后讨论出的好处。   但当时门客们也不过是想着他出事如果会牵连到曹盈,曹寿和平阳公主不可能不护着,大约也会一道将他护下。   不如曹寿自己想得深远。   曹寿这样一个事事皆谋的人属实可怕。   窦婴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往门的方向退后了几步,似乎是想要远离些曹寿。   但是念起自己已经答允刘彻要为朝政对付田蚡,不能失了曹盈这一环,他按耐下对曹寿生出的惧意,问道:“所以侯爷的意思,是不想要小翁主参与进来是吗?”   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做父亲的大约都是不愿意女儿涉险的。   窦婴将自己置换到曹寿的位置上,怕也会将试图拉女儿入险境的人驱走——他只是想要确定这条路是否已是死路。   毕竟平阳公主相拦他可以再行想办法,曹寿来拦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盈盈自己想要走上这条路。”   窦婴已做好心理准备了,曹寿的话却是峰回路转,没有那么尖锐了。   仿佛只提起女儿的想法就让他心中充满温情。   “那... ...”窦婴被曹寿弄糊涂了,既然曹寿同意,为什么又来向自己再三问询:“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被曹寿一而再再而三点破想法,窦婴已经将姿态放得极低了,而这正是曹寿想要的效果。   “我想要确定盈盈走的这条路是否是坦途,所以想要魏其侯向我拿出诚意。”曹寿将自己的猜测抛了出来:“魏其侯那里应该还有一张足以引发朝政动乱的底牌吧。”   否则也不敢在还没有确定自己和妻子态度前,就匆匆答允刘彻。   也不可能就因为太皇太后一句话,真的将一身都赌在曹盈的身上。   窦婴被他一句话激得又向后退了几步,曹寿就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我真的服了。”窦婴苦笑了一下,转身走至门边先探身出去看了看周遭是否有人,见无人后他将门关上了:“我真是不知该不该庆幸侯爷你体弱不涉足政坛中。”   “天生有不足,便会在他处补足,没有什么幸不幸的。”曹寿淡淡地道。   窦婴叹了口气,将椅子拉至曹寿的正对面,坐了下来:“罢了,这是一桩隐秘,侯爷万不可向旁人透露,否则你我身家性命可能都要不保。”   “底牌原也就是非死不可翻开的,魏其侯大可以放心,我也只是想要看看盈盈未来到底会面对什么。”   窦婴凝视了曹寿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先帝因与我君臣之情,临去前曾留给我一道旨意作免死之证,让我好生看顾陛下。”   曹寿“嗯”了一声,等着窦婴的下文。   毕竟这道旨意如果只是给窦婴保命用的,他早就可以拿出来了。   越早拿出来证明是真实的,往后真的触了罪才能够越快发挥效用——除非上面有不能为人所知的内容。   窦婴摇了摇头,终于是将这道密旨的可怕处说了出来:“先帝在旨意上面还书了一句,主少幼可以王美人殉。”   这里的王美人指的就是当今的王太后王娡,如果窦婴真的将这道旨意交出,等同就是以先帝的名义去讨王太后的性命。   王太后当然不可能就这样甘愿就死,到时候非将朝廷搅成一滩浑水不可。   窦婴又考虑到原本就有太皇太后压着,王太后根本翻不出浪花,就一直没将旨意拿出来,只是自己藏着预备日后当真遇必死之事再拿出来。   曹寿听完他所说,眼失神了一会儿才陡然站起:“魏其侯真是好生糊涂!你当这旨意是你日后的保命之物,大谬!它只会成为催你去面阎王的催命符!” 第74章 误解 他谋划的深远   窦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平阳侯府, 到底是没有见上曹盈一面。   曹盈被母亲从睡梦中唤醒,见她换上着一身盛装却面带疲惫,迷糊地问道:“娘, 怎么了?你这是要出门吗?”   “我预备去公主府住一阵。”平阳公主勉力勾唇向曹盈笑道:“盈盈这段时间要乖乖地听周先生的话, 情绪不要太起伏,一定要把身子养得健健康康的才好。”   她说着又撤开了目光, 声音缥缈地说:“千万不要学你爹。”   平阳公主是当今长公主,在长安城自然是拥有自己公主府邸的。   只是她与曹寿感情好, 公主府虽然也有专人打理着,但是她从来都不去住。   这到底是起了多大的矛盾, 才逼得她不得不出走公主府?   曹盈立刻就惊醒了过来,连忙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起得太快以至于她眼前一阵发黑,曹盈却忍着晕拽住了平阳公主的袖子:“娘, 是爹惹你生气了吗,还是我和哥哥惹你不高兴了?你别走行不行... ...”   女儿娇声软语地哀求终于让平阳公主最后一点心防溃败下来。   泪自她眼角滑落, 她不想叫曹盈看见就搂住了女儿, 说话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尽力维持着平静:“我也舍不得你和襄儿,但是盈盈,我的自尊同样重要。”   既然曹寿要她走,那她就不会留在这里。   曹盈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都不知道应该从何安慰起, 只得小手轻拍着平阳公主的背,无意识地安抚道:“那,那娘也好好照顾自己。”   她视线流连间发现门边飘起一小截的衣角, 衣上所绣翠竹正是平阳公主亲工。   只是衣服的主人却是驻足门外,没有进来。   曹盈想着如果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还是赶紧当面说开的好, 连忙告诉平阳公主:“娘,爹来了。”   平阳公主听了身子一僵,放开了曹盈。   她用手背胡乱将泪水拭去,将妆容都擦得糊了一片,抿唇整理了一下心情这才转过身去。   曹寿同样听到了曹盈的话。   他原本正在门外犹豫到底要不要进来的,这下被曹盈喊破,也就不用犹豫了。   见妻子被泪水模糊了的面妆,他更是心痛,张口就欲认错,却被平阳公主先一步打断:“曹寿,我受够听你悔悟了。”   她不与曹寿对视,只是垂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道:“我们早就谈过了,我也从来也不求你多给我什么,只希望你自己照顾好你自己的身子,咱们一家好好过着。结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自己的诺言。”   平阳公主怕听了曹寿的劝说又不自觉地心软,冷声道:“我已经不知道你话中到底有多少谎言了,你也不要留我了,咱们分开各自冷静吧。”   曹寿原本打了许多腹稿来劝说妻子,他有把握肯定能留下她,但是他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好”。   平阳公主早已忍受不了这样的对峙,听他同意一时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匆忙地跑离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一次也没有回头。   曹寿收回目光,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这才坐到了曹盈的床榻边向她道:“盈盈,方才魏其侯... ...”   “爹爹,你现在不是应该去哄娘亲吗?”   曹盈觉得这样的曹寿真的很奇怪,他向来就把妻子和孩子们放在第一位,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让平阳公主离开,又来向自己讲政事。   “你娘在气头上,我哄也没用的。”曹寿有些无奈地向曹盈解释。   曹盈却更觉得奇怪。   这完全就不是曹寿不挽留的理由,若换做从前,曹寿早就该追上去。   她盘膝坐好,严肃了表情认真向曹寿问道:“爹爹,我从来不隐瞒你事情,你也老实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信任从来就是双向的,如果曹寿不肯将真实告诉曹盈,之后曹盈怕是也不会再信任他。   曹盈默默地等待着曹寿给出一个答复,澄澈的眼看得曹寿心颤。   “盈盈,大约秋后我就该回封国去了,都已经安排下了,这时候阿慧与我分开来习惯一下,倒也不错。”曹寿声音低沉又微弱,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返回封国远离长安政坛,当然更利于习惯于多思的曹寿养病。   这个提议平阳公主早就已经向曹寿说过,只是他一直都拖延着没有答应。   按理说,如果曹寿告知平阳公主这件事,许是还能让她高兴起来——怎么他还故意隐瞒着不肯说。   曹盈的心重重坠下去,只觉得自己父亲怕是隐瞒了更加重要的事情。   甚至是可能让平阳公主恨他的事情。   这个念头突兀地出现在曹盈的心中显得莫名,但是她却很快就在记忆中找到了印证。   前世里自己是对父亲只有模糊的印象,然而如果以平阳公主与曹寿如今的情深来看,她不可能不在自己面前与自己多回忆父亲的。   但是平阳公主在自己面前甚至一次都没有说起过曹寿,自己获知的那些片段信息还都来自府上的下人们。   太不正常了,仿佛是连平阳公主都想刻意忘记曹寿一样。   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隐因。   见曹寿已经想要避开这个话题借口离开了,曹盈连忙用小手捏住他的衣袖:“爹,你是不是做过什么会让娘亲恨你的事情?”   想了想她的记忆可能还包括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又补充道:“或者是将要做?”   曹寿起身到一半被她拉住,听了她的话整个人都定格住了,涩声问道:“她会恨我?”   他知晓曹盈已经经历一世,此刻听她问话便推出了些未来情形。   曹盈见他已经有所触动,便将自己推测的原因告知了曹寿:“娘后来甚至都不愿意提起你。”   这对于曹寿是不小的打击,他有些颓然地重坐了下来,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好一会儿,他却轻勾起唇道:“那样倒也挺好的,盈盈你说的后来,应是在我死后吧。”   曹盈张了张嘴,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怕是会刺痛父亲的心,抿了抿唇道:“爹,你和娘之间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如果真的有误会早些解开比较好。”   她不想见平阳公主真的在他死后还要记恨他。   “没有误会,盈盈。”曹寿刚刚的彷徨和恍惚都消失了,浅笑着道:“如果我死之后她愿意忘了我,去寻她自己的幸福,那有什么不好的。”   即便是以恨他做代价。   “盈盈咱们不要再谈未来了,如果注定未来阿慧就是要恨我,我也改变不了。”曹寿说这番话其实也艰难,不大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可以!”曹盈却没有被他绕进去,她固执地不肯放开曹寿的袖子:“你明明已经想到会让娘恨你的缘由了,你凭什么认定那样做就是对她好,你又没有问过她!”   “因为... ...”曹寿的笑容终于消失在了脸上,颤声道:“因为我如果现在将所有事都告诉她,她现在就会开始恨我。盈盈,我很害怕看到她对我目含恨意。”   曹盈被他的话堵住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松开手,道:“那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你知道我是不会恨你的。至少你告诉了我,我日后好向娘亲有一个交代。”   许久,她终于得到了一个“好”字。   “盈盈,你的病体是承自我的,我小时与你状况几乎无异,甚至更严重。”   曹寿声如叹息:“我原本看襄儿无碍,以为这病症应只纠缠我一人的,没料到还会让你痛苦。”   他的手顺着曹盈的发抚下,道:“我真的很抱歉。”   曹盈听了却是心中疑惑。   如果真如曹寿所说他病弱更甚自己,如何他还能纵马骑射,虽称病弱但是实际却很少有患病倒下的时候。   “因为药。”曹寿将答案给了她,慈和地向她道:“那不是什么好药,我已将药方毁去了,盈盈你不要探知。”   他没仔细讲明这副药的药理,只是告诉曹盈这是他年幼时自一个江湖术士那里得到的药,服下后可以康健如常人。   只是有成瘾性,且对身体是摧毁性的,即便外在看不出来,内里其实已经是空虚一片。   实际就是在燃烧剩下的生命换成一时的精力。   “曹家嫡系四代单传至我,我必须担下曹家所有的责任。所以当那术士问我是要绵和续命但是弱而无力的药,还是烈性成瘾、寿岁难久但可健如常人的药时。”   曹寿停顿了一下,这些日子因病症折磨而无神的眼中绽出了些光彩:“我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他其实很感激那个江湖术士,因为药真的有效,让他能够跨马持弓,以智安定整个曹家。   借术士之药,他自七岁起,当了二十三年以智闻名的平阳侯,有这三十年其实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对不起你娘亲,她一直为我寻医问药,实际根本就没有用处。我也不可能真正的静养,因为我的时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走到尽头,只能抓紧每分每秒为你们谋划着往后的生活。”   曹寿将一直隐秘藏于心中的过往讲了出来,心中也好受了不少。   知道他服这副药的人很少,大多已经逝去,那游方术士更是不知何处。   他通常也只是自己调制药剂服用,不会让旁人从药材中察觉出不对。   虽然精艺的医师们会觉得他脉象奇特,但是往往也会被他言语糊弄过去。   曹盈因初闻这不可思议的消息呆愣当场。   她实在没想到她的爹爹长久以来原来都是出于这样的状态,再联系他先前所说的话:“那你这一次想着返回封国,远离长安是.... ...”   “我感觉得出,盈盈,我寿岁不长了。”既然已经将大部分的事情都告诉了曹盈,他也就不隐瞒了:“我若是死在你娘跟前,她不知会怎么伤心。不如返封国称养病,这样分开一段时间后传回死讯,你娘也不会太难受。”   他垂眼,平静地将他对日后的安排道出了一部分:“你娘还年轻,不该为我守寡。我也会秘密上奏陛下,让陛下再为她在世家里挑一个好人家出嫁。”   平阳公主身份高,又不愿将权柄放下,能配上她的人必须也从世家大族里挑,只是二嫁艰难,想要有一个好人选实是不易。   曹寿至今还没觉得有谁能够配得上她。   “只能看陛下如何为阿慧挑选了。”曹寿低声道。   “爹,你真是,真是... ...”曹盈气愤难耐,声音都不复往日绵软:“天下第一的糊涂蛋、胆小鬼!”   什么远离娘亲死去就不会让娘亲太伤心,这是人说的话吗!   平阳公主事后知道自己不得见曹寿最后一面都是曹寿的安排,怎么可能不恨他!   “还说你们之间没有误解,我看所有误解就都是你刻意制造出来的!”   曹盈气得眼眶都红了:“你用了奇怪的药为什么不告诉娘亲,你以为你自己吞下这些苦果就很对得起她吗,你根本就只是在感动你自己!”   平阳公主曾经一次次恼他不顾身体,原来都只是笑话。   更别说他还自以为真的能将后事都安排好,可以减少对平阳公主的伤害。   “你自以为为她考量着,却根本都没有问过她的意愿!”曹盈是真正为母亲伤心了。   曹寿选择用寿岁换精力,她不认为有错,但是平阳公主与他是夫妻,他凭什么觉得平阳公主会接受不了,就一厢情愿隐瞒这么多年。   “爹,你必须告诉娘亲。”曹盈努力控制住情绪,她才答应了平阳公主不情绪大起大伏,不能再自己违背承诺了:“现在,立刻!” 第75章 用处 它不该由你毁掉   曹寿没有因女儿一席话就改变观念应下来。   他一直都持着自我牺牲的观念, 想要凭着自己谋划全了平阳公主的未来。   即便被曹盈评说是一厢情愿,他也没法立刻就改换思路。   但是被女儿一阵训后,曹寿在思路混乱中倒也有问过自己, 到底是不是他自己想的错了。   完全按自己想的来, 妻子她就真的能获得幸福吗?   曹盈见父亲已有在思考,没有继续逼他。   她只是慢慢地靠自己将小衣穿好, 预备一会儿乘马车去一趟窦婴宅子,问问清楚他寻自己的来意。   毕竟父亲的状态不像是还能理智与自己分析问题了, 而强逼着他去向母亲说明也不太能做到。   到底还得是他自己想通了才行。   马车到了地方,窦婴的门房帮着去通传了消息。   可一会儿回来时, 他却苦着脸说房内完全没应声,不知窦婴到底能不能见曹盈。   门房歉意又觉着奇怪地躬身向小姑娘说道:“先前出门时侯爷还意气风发的,不知怎的回来时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如今应就是在房内, 只是不应声,我也不好撞门进去。”   曹盈点点头, 暗自揣摩着大约就是自己父亲一席话将窦婴给说懵了。   刚刚曹寿向她提到了一些类似于窦婴执了先帝密旨, 但其实只是会害了他自己性命之物的话。   曹寿刻意含糊其次没有讲清楚这一节,不知是因方才被曹盈责问了心思不在,还是故意不想让曹盈知道明白。   曹盈还是想着父亲能多费心心思去考量母亲的想法,也就没细问, 反正更仔细的她能自己去寻问窦婴。   “我能进去问问吗?”她想了一会儿向门房提出请求。   现在再回去问父亲来回也太久了, 还是先试试能不能见到窦婴的面问窦婴吧。   门房原本想说没有这个规矩,必是要先得了窦婴的许才能被邀入宅的。   但是看着娇俏而纤弱的小姑娘立在眼前,这夏日里脸上也没能染上红, 他又不忍心她白白跑这一趟。   “侯爷倒是有吩咐过小翁主不同旁人,我领你去他门前再问问吧。”他与曹盈说起话来都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就怕自己声音大了将她给吓着。   曹盈颔首, 跟在他的后头走进了魏其侯府。   窦家的底蕴到底是不如曹家,自窦太皇太后才始赐下的魏其侯府看着倒也宽阔敞亮,但是许多细节处都未经雕琢,比如那屋檐上就空空荡荡没有座兽。   而整座宅邸实际上也显得空落,完全没有昔日里传言魏其侯门客众多的热闹景象。   曹盈好奇地张望了一番,倒是瞧见了院落中许多房间,只是这白日里也合窗闭门看着不像是有住人。   她有些疑惑地问道:“从前不是说魏其侯手下门客过百吗,他们白日里都不在府上住着吗?”   门房脚步乱了些,笑容也僵住了,但到底知道曹盈只是童言无忌的疑问,不是刻意地讥讽,便叹了口气道:“门客大多是投奔主人名望来的,从前侯爷得势声名大,自然门客多,但是如今侯爷不比往昔,势利之徒自然也就都走了。”   他就着先前曹盈的话题道:“小翁主如果想要看门客的热闹,大约得去田相那里看了。许多从前聚拢在侯爷身边的门客都已经拜到了田相的门下。”   听他的语气就知晓他对田蚡多有不满,曹盈眨眨眼表现出了些兴致,他就又补充说道:“小翁主是不知道,田相从前也算是我们侯爷的门客,他如今记着这一段,觉着耻辱,不时还来针对我们侯爷。”   “外舅公都做了什么事情?”曹盈疑惑相问,门房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小翁主与田蚡也是血脉相连的亲戚,尴尬地不好再说田蚡的坏话。   “我只是想要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与我说说吧。”   曹盈却是真心想知道田蚡在外人面前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便又柔声问了一句。   毕竟在她面前时,田蚡总体还是个慈爱可亲的老人。   因她曾经给出相关刘陵的提醒,田蚡对她还颇有主动亲近之意,在她病中还送了不少补品来。   受了礼后到底她也记下了这份好意。   所以刘彻因水灾想要对付田蚡时,她想的也是让会听自己话的窦婴来做,至少比让刘彻派出酷吏针对田蚡来得好。   而她听说的田蚡嚣张跋扈,也都只是听说而已,没人给她讲过具体的事例,她没有具体概念。   门房踟蹰一会儿,到底还是如了曹盈的愿,讲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   “侯爷手下本来有个叫籍福的门客,如今投奔了田相去。田相得势后极爱敛财置办钱财,看中了我们侯爷在城南的一片土地,竟就直接派了籍福来索要,这不就是仗势欺人吗?遭我们侯爷拒绝后,他还怨恨说他从前恭谨对侯爷,侯爷如今却不肯给地,简直是莫名其妙。”   田蚡爱扩建宅邸这件事,曹盈是知道的。   因为连平阳公主都曾经来向自己抱怨这位舅舅的不知轻重,说是田蚡连朝廷官署的土地都想从刘彻那里拿去建宅子,惹得刘彻发了一次大火。   毕竟田蚡实际是穷苦出身,对于这样的富贵权势极其看重,所以会在长安里不顾脸面的抢夺土地,大约也确实会因为采邑收成的事儿不许治水。   曹盈正思索着,一抬头才发现已经被领着走到了窦婴的门前。   门房上前叩了叩门,大声问道:“侯爷,侯爷你是醒着的吗?我已经将安和翁主领到你门外了,你见是不见啊?”   他又连连呼唤了好几声,屋内终于传来了应答:“什么事啊?”   门房就又将他领着曹盈来了的事说了一遍。   屋中一阵桌椅挪动的声音,好一会儿窦婴才灰头土脸地从屋内出来了,神色上也是颓然:“小翁主怎的来了?”   “我听父亲说你方才去府上寻我了,但是我还睡着没醒,没能见到你。”曹盈解释了一句,问道:“你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窦婴摇摇头颓然地道:“我去平阳侯府一趟实际只是为了表态了,原本是想要告知你陛下预备启用我几位学生的消息,商量应如何做才能让田相明白治水的严重性,不以一己之私阻碍工程,但... ...”   但是他连底牌都被迫交给曹寿看了,直接被曹寿斥责底牌根本无用,立刻就心情堵得没了心思再想,也就回来了。   “你与我父亲说的事,我也稍稍了解了一点。”曹盈没有明说那道密旨的事,只是让窦婴意会着入室内去谈。   窦婴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让门房离开,邀着曹盈进入房间中。   房中中桌椅歪歪放着,似乎是刚刚才随便复原位置的,曹盈动动脑便知道这里不是藏着密室就是藏着暗格了。   一些隐秘的东西都需藏在这种地方,平阳侯府也有,曹盈略一想就猜到了方才窦婴应就是去取了那道密旨来看了。   “我父亲没与我说清内容,你那道密旨上到底是写了什么?”   “平阳侯没与你说清吗?”   窦婴苦笑了一下明白过来:“原本也是不适合叫人知道的内容,平阳侯许是不想你真的牵扯进来被针对,所以不告诉你的。小翁主也就别问了,我已经预备听从你父亲的建议,将密旨毁掉了。”   屋内的炭盆已经备下了,看来窦婴是真的想要将这曾经被他视作保命之物的密旨毁掉。   “既然是先帝赐下的,你怎么能随意就毁去?”   她表现出了强烈的不认同,窦婴叹了口气,道:“既然翁主非知道不可,那你自己看看吧,反正将烧掉了,看看也无妨。”   陈旧的黄绸布交到了曹盈的手上,曹盈看着绸布上所书,越看越心慌,尤其是看到那一句“主少幼可以王美人殉”时,整个呆住了。   王太后偶尔与她讲起故事时,也曾与她回忆与先帝的一些□□。   虽然也有自吹的意思在,但是曹盈听得出这其中确有藏着真情在的,怎的先帝竟会无情留旨以她为殉?   “翁主看过便将旨意交给我吧。”窦婴已将炭盆点燃了,预备将旨意烧掉。   曹寿方才已与他分析过利害,这道旨意如果他是在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拿出来,说不定还真的能逼着王太后就此殉葬。   然而如今已是王太后和田蚡当政。   窦婴再将旨意拿出来公众,自以为可以保命,可结果多半会被斥责是假造圣旨。   毕竟如今保管皇宫存份的人也是田蚡的人了。   他们只需将皇宫中对应的存份给毁掉,就查不到圣旨的出处了。   那窦婴就会担上假造圣旨的罪名,被判一个斩立决。   即便原本不是死罪,拿出旨意后也必是死路一条了。   窦婴被曹寿一番推算惊出了一身汗,回府后再三思索下终于决定要将这份密旨给毁掉了。   然而曹盈没有将这陈旧黄绸布交给他,还露出了笑容——她想出了一个法子。   小姑娘将绸布重新卷好,道:“这份密旨是有用的,不该毁于你手。魏其侯,你不能将它公布,却可以将它秘密交给舅舅,由舅舅来当着外祖母毁掉。”   这样一来,既可以警告王太后和田蚡不可跋扈,又可以表达刘彻的立场,同时还是窦婴卖去的一份人情。   窦婴明白了过来,这可比他几个学生在朝堂上闹事要显得有用得多,在连性命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田蚡大约也不会再去计较那采邑收成的问题了。   他凝视了曹盈一会儿,道:“往后我再要往平阳侯府请教时,希望小翁主还是空出时间来见一见我。”   这一回,他再不当曹盈只是一个穿针引线的象征了。 第76章 白发 怎么连头发都白了   元光三年秋, 刘彻所征六万民夫往黄河西南筑堤。   趁着水患因气候稍缓的枯水之季,经整整一季,总算是让黄河流向恢复如初。   汲黯和郑当时怕治水之事因朝中变故再起波折, 请示过刘彻之后, 干脆在年节前加紧了工事进度,将黄河沿岸整体驻高, 以免再发水患。   刘彻没有吝啬花钱和人力,又没了朝上阻碍, 民夫们很快就将工事完成,水患再起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受灾地区的民怨暂平。   剩下的安定工作就可以慢慢进行了。   而长安城中,窦婴因主动向刘彻献上那份密旨,得到了王太后感激之情。   虽然王太后在看到密旨内容的那一刻, 气得几乎要将长乐宫的屋檐给掀了。   具体的内情,曹盈不是非常清楚, 她也只是听刘玥稍微形容了一下后来发生的事。   刘玥说她有一日去向王太后请安, 刚行到门前,就听到里面一阵噼里啪啦的砸东西声,闹得她没敢进去。   “真不知祖母是怎么了,那些碎片扔出来时我看了看, 不少应都是祖父赠她的。祖母当初向我讲这些东西来历的时候我可馋了, 她若不想要了何必砸了呢。”   刘玥唉声叹气伤感那些做工精美的装饰品和首饰,一副不想要还不如给她的模样,曹盈就试探地问了问:“那你知道外祖母是生什么的气吗?”   “我本来是想问的来着。”刘玥秀气的眉毛皱起, 嘟了嘟嘴道:“但是父皇从里面出来了,让我不要去再惹祖母生气了,我就没问了。”   她说着就牵起了曹盈的手, 道:“盈姐姐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让人去打听的。”   “不用了,我也只是提一句,没那么好奇,舅舅既然说不要问,你也不要向旁人提这件事了。”   见刘玥面上浮现了些疑惑,曹盈就点了点她的小脑袋道:“外祖母这次砸的可都是外祖父赐的东西,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怕是会有不少人闲话。”   将御赐之物毁坏可是大罪,但触罪者又是太后,真要传出去了到底是个话柄。   刘玥恍然大悟,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小嘴,圆溜溜的眼瞪大,表示她不会再向别人说了。   而曹盈也通过她这一番话确定了刘彻应该是如自己所想,将密旨给王太后看过之后摧毁了。   那份密旨的地位确实极其尴尬。   太皇太后可以借着这道密旨杀了自己的儿媳,刘彻却根本不可能因一份旨意就杀了自己母亲。   毕竟大汉以孝治天下。   刘彻要是真的这么杀了王太后,各地的诸侯王便有了可以攻讦他的说辞。   且对于母亲,刘彻到底还是存了孺慕之情的。   所以曹寿才会劝着窦婴赶紧将这烫手的山芋给扔了。   只是在刘彻已经想要压一压田蚡气势的时候,这份密旨不利用起来到底也是可惜了。   按曹盈所想,由刘彻将这份密旨和存于宫中的留档当着王太后的面一起毁掉,能让王太后在收惊吓之后安心下来。   但在这种惊吓之后,她怕是也会疑神疑鬼好一阵。   她不是太皇太后想得不会太深,未免性命再受威胁怕只会让自家弟弟田蚡收敛一些以免与人结仇。   毕竟窦婴那里有一份密旨,保不准就会再有人拿到先帝的密旨。   果然当刘彻考虑征辟窦婴任职为少府时,她和田蚡都没有再阻拦。   少府之职位列九卿,如果换做田蚡最跋扈嚣张时,断然是不可能将这样一个高位交给刘彻来安排人手。   但是在王太后警告过他让他不要太嚣张之后,他没敢再多置评,只是阴阳怪气了一阵窦婴。   窦婴曾经当过丞相,如今担这个少府其实还是低了。   然而这个职位实是主管皇室财物的,窦婴担着少府能够常与刘彻相见,出入皇宫也自由。   这样一来,他再想向刘彻汇报消息也简单得多,甚至比他当丞相时候还要好一些,都不需再递折子通传。   认清能够在刘彻身边近身侍候的好处,窦婴也没了怨言。   田蚡收敛了,刘彻总算是能够获得些自由,选拔任命他自己想要用的人了。   他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军队,但是也不仅仅是军队。   太皇太后死前将虎符交给了他,天下的兵权如今已被他完全捏在了手里,他随时可以发兵了,反而没有从前的急迫了。   如今他所急的事已经不是仗能不能打起来了,而是怎么样才能让国库支持对匈奴的长久作战。   简单来说,就是钱粮。   韩安国已经向他报了治水掏走的一大笔国库的积蓄,刘彻终于意识到这样一直入不敷出是不行的了。   他还想着打仗呢,到时候国库连粮草都拿不出来,他还怎么打?   刘彻召集谋臣们将许多计划撰写下了,但还是让朝臣们过一个好年,计划在下一年年初时就要开始翻天覆地地改革。   而曹盈也总算是在这灾祸频频的一年结束前,说服了曹寿。   他没有按他自己的原定计划编织谎言回封国去,而是鼓起勇气,在年节前几天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公主府。   平阳公主仍是不愿见他。   这一次来之前,他提前遣人来诉说了孩子们对她的想念,说是要送一双儿女们过来见见她。   结果平阳公主久当真就只吩咐着让侍从们将曹盈与曹襄带了进去,把曹寿晾在了府门外不许进。   曹寿没有坚持非入公主府不可,也没有和侍从辩驳,只是拍了拍两个孩子的头,笑着让他们两先进去。   他自己就仿佛接受惩罚般地笼着手在公主府外站着等待着。   曹盈回头看去,父亲站在雪地里,面色倒比雪还要白些,而白的也不只是他的脸。   在这小半年里,平阳公主几乎没有关心过自己和哥哥曹襄。   曹盈听说她从前汲汲经营的政事,她也没有再费心。   哪怕是有朝臣拜到她门前她也拒之不见,可以说是完全地闭门谢客。   看得出来,她是想着将这些身外事全撇干净,她就能轻松下来。   但是结果证明她并不能做到。   曹盈被兄长兄长牵着,由公主府上的侍从领着往她居住的地方去,发现这里冷冷清清的,满溢着寂寥的情绪,便明白母亲这小半年过得也不好。   两个孩子被领到了母亲的房门前,侍从乖巧地退去。   他们迈过门槛,就见平阳公主穿着身珠白色素面厚长裙,正怏怏倚窗向外看着,视线所及空无一物。   居住在公主府的每日一里,她都是恍惚着醒来又沉默着睡去,差不多精神上也已经到极限了,这才同意了见一双儿女。   “娘!”曹襄好不容易见到了她,心情有些激动,克制不住呼唤了她一声。   然而记起这半年来,平阳公主连自己与妹妹都不见的事儿,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激动,咬牙板起了脸,将下文吞入了腹中。   顺道他还伸手将想要去抱抱平阳公主的曹盈给拉住了:“盈盈,你等等。”   儿子这样冷漠的态度让平阳公主脸上才漾开的笑容僵住了。   她感情上有些受伤,收回原本想要抱住两人的手,踟蹰又小心地向曹襄确认:“襄儿,你见了我不开心吗?”   “不是不开心。”曹襄小声嘟囔一声没有伤母亲的心到底,但他还是板着脸攥着曹盈的手,没让她往平阳公主那边去。   “哥哥,你在别扭什么啊”曹盈有些无奈地问他。   今日曹襄为着能见平阳公主起了个大早,比曹寿与曹盈都要早,据侍从说,他天还没亮就已经预备着等着了。   怎么现在真的见到母亲了,他倒还不乐意了。   “娘抛下咱们两不管这么久,盈盈你都不气的吗。”曹襄气呼呼地道。   他原本以为平阳公主只不过是生一时之气,即使是搬出去了,也会和从前一样很快就回来一家团聚。   结果小半年里平阳公主都没有回来,自己和妹妹几次想要去亲见她,都被她用各种说辞给拒绝了。   曹襄委屈地道:“就算是爹做错了事,娘也不该生气到你我都不见的地步吧。”   平阳公主没有应声,从前她在儿子面前总是很强势的,曹襄也不敢和她顶嘴,但是现在曹襄抱怨的这一句话,她确实接不上。   这小半年里,她不敢见曹襄和曹盈。   她怕见了他们就会忍不住与他们聊起曹寿的身体,担心自己一时心软就又想着原谅曹寿了。   “襄儿,盈盈,你们能原谅娘亲吗?”她颤抖的声音中已经带了些哀求的意味,曹襄抿起唇很是动摇,曹盈就趁机掐了一把他腹间软肉让他放开了自己。   她抱住了母亲,仰头道:“我和哥哥本来也不怨你,只是久没见你很想你。不过娘亲,爹爹还在外面等着呢,外头冷,你真的不唤他进来吗?”   平阳公主嘴角下撇,重望向窗外那一片雪。   在这样的雪天里曹寿竟然还出门,若换做她在平阳侯府的时候不知要怎么与他闹。   可她已经誓言过不再管曹寿了,她不想自己毁诺。   曹盈看出她想要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又软语道:“娘,爹爹这一次预备这一次好好和你说实话了,你再给爹一个机会吧。”   “什么实话?”平阳公主听得茫然,曹盈却没给出解释。   天又下起了雪,公主府的侍从报来说曹寿仍然站在雪地里等着,平阳公主终于还是忍不下心,吩咐着将曹寿领进来了:“他难道还能给我编出什么新花样吗?”   打定主意不再听信曹寿的安抚之词,但是这些决心在看到曹寿的那一刻又完全崩溃了:“曹寿,你怎么连头发都白了!” 第77章 承爵 没有再回头   “不是什么大事。”曹寿神态淡然一如从前, 仿佛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一头白发也不过是因雪落发上罢了。   平阳公主只觉得这小半年困在自己公主府中修身养性原都是白费工夫。   只看着曹寿这一副不在乎他自己的模样,就能激得她火冒三丈。   “阿慧, 你听我说一件事。”   曹寿向来不惧她的怒火, 口气温和而轻松地向她道:“我有一件事一直隐瞒着你,原本想着不让你知道才好, 但不让你知道真相似乎又不公平。”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微笑了起来:“希望你能听我说完。”   平阳公主从他讲述的口吻中听出了不祥的意味, 原本拔高的怒火如遭冰封,警觉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曹寿的目光落在了孩子们身上, 想让他们暂时回避,为自己和妻子的交谈留出空间来。   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面对可能的一切后果,但仍是不愿让曹盈与曹襄见二人见到父母之间发生矛盾。   曹盈能够体谅, 向父亲点点头。   她走到哥哥旁边,主动牵起了一头雾水的曹襄, 向他道:“哥哥, 咱们先出去吧。”   但曹襄也听出了曹寿言语中的不妙,不太想就这么离开:“父亲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们的?”   曹盈摇了摇兄长的手,博得他的注意力,认真地向他道:“哥, 爹和娘说事, 咱们先避一避吧。”   她说完这句,又用极小的声音向曹襄道:“我知晓爹爹要和娘亲说什么,咱们出去说。”   父亲年幼时的选择, 她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错,只是觉得曹寿不该向自己这些亲近的家人们隐瞒。   尤其是对他身体极其关心、四处为他奔忙的母亲。   只是父亲不愿意说,曹盈也就一直等待着父亲表态, 这段时间来没有告诉其他人这件事,哪怕是同样忧心的兄长。   曹襄稍一犹豫望向曹寿,看他向自己点头,这才皱着眉被曹盈带着出了房门。   门外不比屋中暖和,风一刮起就显得凛冽,而曹盈软和的声音混在这风雪声中也显得残酷了不少。   这并不是什么让人知道了就能舒心的真相。   曹襄沉默着听完了妹妹的讲述,尤其是曹寿命不久矣的事情,让他瞳孔放大,失神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垂下头,手握成拳声音沉闷地道:“如果换我身处在爹爹那样的选择中,我想必也会和爹爹做出一样的选择。”   病弱着碌碌百年或是健康着灿烂十年,曹襄将自己代入曹寿的处境,大约也会选择用燃烧生命的方式换取功业。   否则他都无法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不过他还是警惕地向曹盈道:“盈盈你可不许这样,我可没想着让你来挑起什么担子,爹娘必也是这么想的。你得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活很久很久,一直幸福着,听到没有。”   对于父亲曹寿将逝去这件事,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在曹寿一夜白发后,父子二人之间就已经有过谈话了。   曹寿没有向他说明一切的原委,但是嘱咐他往后需肩负平阳侯府的荣耀,延续曹家的名望,更重要的是需要照顾好母亲和妹妹。   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他是曹家的男子汉,往后需要为妹妹担起外面的一切风雨。   而母亲也需要他孝顺看顾,不可让别人欺负了。   曹襄没有问为什么父亲不自己去保护好母亲。   他还不至于过分天真,听不出父亲话语中的深意,因此只是认真向父亲承诺了下来。   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愈发恼怒平阳公主一走了之。   明明父亲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母亲怎么还不珍惜这难得的家人生活时光。   “娘亲从前不知晓这件事,只当是爹爹不珍惜身体才虚弱下去的,许是也想通过离开逼着爹爹往后重视自己吧。”   曹盈看出哥哥生出的怨怼情绪,为平阳公主说了一句话。   如果平阳公主知道曹寿的生命是在不可逆地倒计时着,一定不会选择离开曹寿的身边。   只是曹寿一直隐瞒着她。   兄妹二人就望着被寒风裹着片片雪花翻飞眼前,听见了房内传来女人细细的呜咽声和含糊不清的话语。   终于室内平静了下来,曹寿从屋里走了出来,神情有些复杂却又如将重担卸下般带了些轻松。   他走出来时还将门又合上了,防止外头的冷风灌进去。   曹盈心中咯噔一下,以为是平阳公主听完后无法接受,曹寿却道:“你母亲说让她冷静一下,收拾收拾东西,今天就跟咱们回家。”   他俯下身将曹盈抱了起来。   女儿非常轻,但是对如今虚弱的他仍然是不小的负担。   可他仍然坚持抱着,眼弯成月向兄妹两道:“咱们一家一起去采购年货。”   这个年过的不同以往。   平阳公主没有强再要求曹寿不许这不许那,只看着曹寿抱着曹盈行在雪地上,曹襄将爆竹点燃。   温馨又和睦,看着如美好的画卷。   爆竹炸开在眼前带起片片星花,曹寿转过头来张口轻唤了她一声,她便抬步走入了这画卷中。   今年她推了赴宫宴的邀约。   刘彻派人来问了一句,她只淡漠地答了一句平阳侯情况不大好了,刘彻那边如有明悟,也就没再来追问这件事。   曹寿叹气向妻子道,这样一来她就更远离曾执着追求的政坛了。   无论是什么身份,如果一直不与朝臣不与皇帝联络,都会渐渐被淡忘。   平阳公主不甚在意地告诉他,她曾经汲汲于政只是因为她想要向曹寿证明,他不需要那么拼命,自己也能为他守好平阳侯府。   她是希望他能将心思更放在他自己的身体上。   但是眼下知道曹寿身体的真实情况后,她对朝事已是意兴阑珊:“反正已半年不曾管那些烦心事,再多空些时间也无碍。”   按照她往常的性格,说到这里的时候大约就会打住了。   但是想想如今这样美好的日子已是过一日少一日,她到底又有些生硬地道:“我还是想多陪陪襄儿、盈盈... ...和你。”   这类似情话的语句说得她自己脸颊与眼眶一同发热。   曹寿将曹盈交给曹襄带着,走到妻子的身边拥住了她,叹息般地说道:“阿慧你别哭,你不知我有多庆幸能够遇见你,多庆幸我将一切都告诉你后你能原谅我。”   “曹寿,我很想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咱们一起共白头,但你已做出的选择我也改变不了结果。”   平阳公主将头轻压在他的肩膀上,低落地道:“我能做的只有与你一起负担起这个结果。”   在绚烂又热闹的背景下,夫妻二人的拥抱却看得人眼涩。   曹盈将视线收回,吸了吸鼻子,曹襄连忙回声关切她是不是觉着冷了。   听她用软糯的声音否认后,曹襄的目光在父母身上停了一会儿又故作不在意地移开,向曹盈道:“盈盈你放心,哥哥以后都会照顾好你的。”   他承诺过的事情,他就一定会做到。   年节后,冰化春水,刘彻原本就要颁布的政策也试探着朝臣的反应一条条地公开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   曹寿的身体也按他自己预想地衰败了下去,虽然外里仍只见瘦弱不见病症,但是内里其实已被掏空。   他开始日夜咳嗽不止,十分痛苦。   不过他还是服了稍缓痛苦的药物,陪曹盈过了七岁生辰的宴会。   曹寿将小姑娘抱坐在自己膝上,又把来为她庆生的霍去病唤到了身边。   “你们两的情谊深,原也不需要我嘱咐什么。”   曹寿因常日的咳嗽,声音不复过往温润,但口气依然温和:“但往后平阳侯府无我支撑,襄儿独当一面也会艰难,照顾盈盈怕是无暇。他承我侯位,如何困难都需他自己去担,只是盈盈我想要托付你多照看。”   他用几乎平辈对话的方式来请求霍去病这件事,霍去病望着这个他尊重有加的男人,也认真向他许诺:“侯爷放心,我当曹襄是兄弟,有难我会与他同担。盈盈更无需您再来嘱咐了,我早已誓会护她了。”   “爹爹,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曹盈的手攀住他的肩,不想他再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她偎在他的胸口,用只有自己和曹寿能听清的声音道:“你放心,我也会照顾好娘亲、哥哥和霍哥哥的。”   相比母亲平阳公主,她如今在朝局中的地位甚至更甚。   毕竟各方都信她,听得进她说的话,虽然没有完全的决策权,但是影响力极大。   她试图再一次让父亲明白她并不是一个完全无力的七岁小女孩。   曹寿却只浅笑着捏了捏女儿的小脸,低声回应:“如果可以,爹爹宁愿你永远是爹爹天真的小女儿。”   可惜他无法一直护着女儿在身后,便只能看着女儿走到前面去:“但你会一直是爹爹的骄傲。”   他将曹盈放下,让她与同龄的霍去病几人去过好这个生辰宴,去享受这一次的热闹。   曹盈被霍去病牵着离开,回头望见父亲坐在一片阴影中,脚步乱了乱差点跌倒。   还好霍去病将她及时扶住了,关切地问她是否有崴到脚。   脚腕处一阵阵酸麻,大约是崴到了。   但是曹盈没有承认,她怕再激起曹寿的担心,便糊弄着说是不妨事,维持正常的走路姿势与霍去病离开了这里。   没有再回头。   元光四年春三月,平阳侯曹寿逝,曹襄继承平阳侯爵位,年未及十岁。   而大汉朝正迭生出新事物,让人来不及悲伤就得追上新潮流。   跟不上刘彻步伐的老臣们逐渐退出时代的舞台,刘彻亲手打造的亲信班子则都走到了台前。   这是属于他的时代。 第78章 儒家 两位儒家大才   刘彻想要为军队筹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好在如今他想要大刀阔斧地改革也没有什么阻碍。   曹盈年纪小,能接触这方面的事情不太多。   好在如今任职少府的窦婴常向她来告,说是刘彻从儒生中提拔了一个叫做桑弘羊的心算人才, 似乎是想要先在田地和人口上下功夫。   “只是我完全没想明白, 既然陛下是想着为国库筹钱,为什么又要听那个儒生的, 花大笔钱去干什么普查人口统计田地的无用事。”   窦婴擅长军事,光是当这个少府负责皇室私库就已经弄得他头昏脑涨, 更别说是涉及国家财政的大事了。   “舅舅会用人,行事果决说明桑弘羊的说法确实很触动他内心。”曹盈单单听窦婴的描述也没法完全明白这样做法的好处。   她犹豫一会儿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人口与土地都统算清晰后, 大约也不会再有那么多流民。”   想到这一层,她又念起了汉朝实行的授田制,隐约间有了明悟。   只是想法仍隔着层窗户纸, 她没法凭着想就捅破:“大约我得找个机会去寻问桑弘羊本人才行。他是怎样的背景,经什么途径被提拔上来的?”   “他出身商户, 在先帝时就有闻名, 后来入宫当了陛下身边的侍中,伴读在陛下身边长大。但是陛下之前为历练他,一直将他指派在郑当时身边,翁主怕是不得见。这次郑当时治水有功, 回来后就又向陛下举荐了他为官。”   窦婴知晓曹盈每次都会问仔细了, 因此来之前也去特意了解了一番。   曹盈轻颔首,商户出身有些低,但是刘彻从来就不会以出身来用人。   桑弘羊既然有那一段侍中伴读的经历, 大约是很得刘彻的信任。   既然能被刘彻遣去历练,不像韩嫣一样就留陪在身边,最后还能得郑当时的举荐, 肯定能力也不错。   “那舅舅给他授官了吗?”   窦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他倒是恢复了侍中的身份,但是这身份本也算不上官职,因如今朝廷不曾空缺什么职位,所以陛下只让他做了五经博士的一员。”   这些年来刘彻对儒家学说的爱重已经广为天下知。   道家和其他学说凭着底蕴信众依然在朝廷有一席之地,然而不得刘彻的重视也只会渐渐走向落寞。   五经博士就是刘彻特意为传播儒家而设立的。   其他诸子百家虽然也仍有人任博士,但是在数量上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与儒家相较。   只不过成为五经博士之后能不能得到刘彻的任用还是需看个人的本事和机遇。   “但在察举制外,让学子们能够多一个途径谋官,之后那些贫寒出身有志于仕途的学子们再要选择学说,大约都会偏向于选择儒家。”   曹盈觉出了五经博士背后的好处,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一项是哪位儒家前辈提出的吗?”   这事窦婴倒确实不大清楚。   他大概地回忆了一下刘彻设立五经博士时信重的都是谁,提出了自己的猜想:“非是董仲舒就是主父偃了。这二人皆被称作儒家当世大才,也很得陛下的青眼。”   “我听说过董仲舒,似乎就是他提出了所谓天人感应、三纲五常这一套说法,让舅舅很满意,与身边人表彰了许久。”   曹盈的眉微微皱起:“但是之后似乎就没再听说过他的相关消息了。”   这种严格制定礼仪、规则的说法正和了刘彻的心意,按理说董仲舒如今应该被刘彻重用了才对。   怎么她就完全不记得朝上有他这么一个熟悉的大臣?   她手指点在脸颊上,苦恼着回忆的模样才看得出孩子的俏皮稚嫩,也让窦婴没再那么严肃。   他没忍住摸了摸她松松盘在头上的小发髻,又捏了捏道:“翁主记性上佳,但还是少费些脑的好,小平阳侯如今可越发不待见我了。”   每次他一来就要与曹盈好一阵讨论政事,最是费心费脑。   曹襄原先还颇欢迎他带着妹妹走出父亲逝去的阴影,但是发现他来得频率越来越高,近日已开始想法儿将他拦着不许进了。   未免曹盈真得过于费神,窦婴便直接告诉了她:“董仲舒这个人迂腐,真以为天人感应这一套讨了陛下的欢心就可以完全按照这一套来了。之前皇室祭祖之地起了大火,他在病中还巴巴地写了折子说这是上天愤怒陛下的行为。这可不是故意去触陛下的逆鳞吗?”   窦婴一边说一边摇头。   刘彻欣赏天人感应这一套学说,但不代表他真的就愿意旁人把一些灾害发生的原因往他头上栽赃。   曹盈也对董仲舒这样的行为惊得合不拢嘴:“不说对舅舅如何,即便是通些人情世故的,也应该知道人皆喜报喜而不喜报忧的吧。”   学问确实做得可以,但是这脑子怕不是也研究坏了。   如果按照刘彻的性子,脾气上来真有可能就这么将他给砍了。   曹盈便带了些试探地向窦婴问:“那这个董仲舒如今如何了?”   “他本得陛下青眼去做了一阵江都易王的国相,主行仁政,政绩不错。但是在写了折子又被主父偃偷交给陛下后,就被下了大狱差点丢了性命。”   窦婴一边说,一边因提起主父偃的这一行为而感到了些不适:“不过好在陛下冷静下来记起了他曾经的才华,只是罢免了他的国相,留了他的性命。如今应是不知去哪儿传授弟子课业去了吧,这也是他的老本行了。”   这实在就有些可惜了,但曹盈更注意到的是方才窦婴口中所说的主父偃告发行为。   她原本还想着既然董仲舒已经犯事被支走了,她就去结识这位主父偃看看的。   怎么如今看来,一个迂腐,一个不正道?   偷偷将看到的同僚折子呈递给刘彻的行为怎么说都算不上光明正大。   虽然这封折子对于刘彻来说本来也不适合存在,但是如果由董仲舒自己去交,私下里与刘彻商谈这件事,大约也不会闹得这么严重。   偏偏是主父偃去偷交的,即便刘彻心中怒火没有那么大,也必须作出发怒的模样给主父偃看,才能让大臣们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灾害并不能往他头上硬按。   否则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到头来都得他来承担这个责任,那他不得被烦死?   曹盈便又打消了主动去接触主父偃的想法。   窦婴见状也是稍松了一口气。。   他所说的其实都是实话,但是也怀着自己的小心思,不大愿意让曹盈在朝中另有结识可信任托付的人。   毕竟自己这一身如今也可算是依凭于她了,朝事上他还想着她来多为自己分解呢。   不过看着曹盈一副信任自己的模样,他又心中生出了些愧疚,向曹盈道:“朝事说的差不多了,翁主,前些日子你嘱咐着让我想办法为你寻些工匠来的事,我已经办妥了,你是要吩咐着他们制做什么吗?”   “粗略有一个想法。”曹盈拿手比划了一下:“就是前些日子我去看霍哥哥训练的时候,总觉得他就那么凭着自身腰劲维持着上身平衡,又须得在马上做出各种动作的样子实在危险。”   她一边说一边小声地嘟囔了道:“虽然他骑在马上的样子是很俊,但是我总提心吊胆他会摔下来。”   “原来翁主是在为霍去病担忧。”窦婴精于兵事,也看过霍去病训练,放松了下来道:“我去看过他们三个小少年训练了,个个的马术都训练得很不错。”   他这里说的就是霍去病、曹襄与李敢三人了。   李敢是个自来熟,因着对曹盈的模糊好感,来接触了曹襄好几次。   曹襄又对李广多怀有敬佩之心,因此做了引导将李敢引进了自己这个小团体中,如今处得倒还都不错。   同龄孩童中,三人的骑术可算是拔尖了。   窦婴原本以为这样的话已经足够安抚曹盈了,哪知曹盈还是摇头道:“我不止是为霍哥哥或是哥哥担忧。我是想着之后骑兵无论如何都是需在马上的,总不可能个个都拥有他们那样精良的骑术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窦婴无奈地望着曹盈,倒是明白曹盈是一片好心想要提出想法,但是实际上以突击战术来说,相较之前的骑射战术,士兵们成为骑兵的难度已经大大降低了。   “这个我明白。”曹盈一双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她可以说是完整见识过突骑战法的诞生发展了,不需要窦婴来再讲解一遍。   她只是比划了一下马匹,又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段道:“我是想着既然坐在马上的时候上身不好稳住,能不能做个辅助的道具,通过稳住下身的方式让稳定上身不那么难。”   窦婴愣愣地听着她的形容,却无法在脑海中构建一个这样辅助道具的形象。   曹盈其实也没有完全设计出来,她只是将她几日里的小研究说了出来:“我发现要维持平衡,两只脚都需得有着力点。可是在马上的时候,我两只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连可以踩的地方都没有。”   窦婴边听边点头,忽又觉出了不对:“翁主你什么时候骑上个马了?”   一不小心将自己的秘密行为讲了出来,曹盈顿时羞红了脸,声如蚊蝇般地道:“就是昨天我身子觉着不错,偷偷去马厩那边试了试骑马。毕竟我不知道骑马感受的话,我是不可能设计出东西来的。”   见窦婴脸上写着后怕与不认同,她又连忙解释道:“我有让戴雪替我牵着马的,是温驯的小马驹,你可千万不要往外说。”   如果叫霍去病和曹襄知道了,怕是对自己又得好一阵念叨不可。   窦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好,我不往外说,但是希望翁主往后还是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曹盈连忙应下,而那一批工匠也被窦婴答应安排着准备来和曹盈见面了。   她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向窦婴道了谢。   窦婴离开她的房间撞上曹襄,曹襄刚张了张口想要让窦婴往后还是少来走动,就被窦婴拍了拍肩膀:“小平阳侯啊,你可多对翁主长点心吧。”   曹襄顿时一头雾水,窦婴却不做解释地走了。   曹盈送别窦婴,迎上曹襄困惑的眼神,有些心虚地向曹襄笑了笑,更让曹襄懵住——妹妹背着他是不是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第79章 木马 我将赠百金   曹盈偷偷骑马的事情很快就暴露了。   因为她肌肤细嫩, 又为避着旁人没做什么防护隔离,大腿小腿都因骑马时的颠簸而摩擦着红肿起来了。   无奈之下,她只能偷偷去求了周先生弄了些外伤药膏。   和戴雪忙活了一阵将药膏涂抹在了伤处, 又穿上了曳地长裙遮挡, 试图不叫外人发现她受得伤。   她装着一脸平静,果然窦婴与曹襄都没能发现。   但是来看望她的霍去病却是一闻就闻出她身上药味不似是她平时服用的调养类食膳。   倒像是外伤类药物的味道。   他跟着卫青训练了一段时间, 队伍中常有人受伤就用这类药,因此他对这种药味颇为熟悉。   曹盈含糊地向他解释说是与侍女玩闹时受了小擦伤。   然而霍去病对她比任何人都熟悉, 知晓她每每撒谎就会挪开视线,然后不自觉磨她自己的小牙。   再看她今天竟然特意穿上了平日里嫌弃不方便的长裙, 便知晓伤应该是伤到腿上了。   他倒也没有硬逼她给自己看看伤,只是双手环胸,沉默着看着曹盈。   一会儿曹盈自己就扛不住这压力了, 小声道:“就是腿上有点擦伤,上了点药嘛, 周先生都说会很快好的。”   她眼睛亮晶晶地试图讨霍去病的可怜, 但越是这样霍去病就越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如果是小伤,她根本就不会这么拖延着。   且她身上浓重的药味根本藏不住,都需要劳周先生来看了,怎么可能只是小擦伤。   霍去病, 曹盈只得咬着下唇拉起了自己的裙摆。   于是霍去病就看到了她自脚踝处一直蔓延而上, 直到大腿裙子隐没处的红肿擦伤。   她皮肤白嫩,因而这红肿也显得格外可怖,淡绿色的药膏敷在上面让伤势看着更重。   霍去病对这样的伤不算陌生, 他自己一开始骑马姿势不对的时候也是全伤在了腿内侧。   但是他没想到有一天曹盈会这么伤着。   他沉下脸来,问道:“是曹襄带你去骑马了?他没让你注意着穿上厚实的衬裤吗?”   曹盈心虚地将裙子给放了下来,缩了缩脖子没有应声。   但是眼见霍去病露出一副就要去找曹襄算账的模样, 她不好再让哥哥替自己替自己担罪责,连忙承认自己的错误。   她伸出手去,轻轻扯住霍去病的袖子留下了他,羞赧地道:“哥哥根本都不知晓我去骑马了,不怪他,我是带着侍女自己去的。”   霍去病的怒火冷凝片刻,然后陡然拔高:“你自己去骑的马?”   “还有侍女,我一个人上不去马。”曹盈见他神情更沉,声音越来越小地补充道:“骑得也只是匹温驯的小母马。”   霍去病却是一阵后怕的情绪涌上心头,声音中已带了隐怒:“你知道如果从马上摔下来有多危险吗?”   初学者从来没有一个人骑马的道理,往往都需要一个熟悉骑马的人教才行。   即便是霍去病一开始学的时候,也是卫青和平阳侯在旁边随时警惕着。   因为再有天赋的初学者,也不知道马匹会在什么时候就受惊狂奔起来。   这种突发情况下,马上的人是很难做出反应的。   如果没有一个熟手及时发现情况帮助拉住缰绳,骑在马上的人不但会摔下马去,甚至可能被马匹踩成重伤。   这些年坠马而死者实际不在少数,许多甚至都不是不习马术的人。   霍去病只稍稍想象一下那样场景中是曹盈受伤流血甚至死亡,就几乎叫恐惧吞没。   这恐惧立刻引发了新一重的怒火。   曹盈没料到他会这么愤怒,缩到了床的角落,将懒倦偎在床上的大白猫抱在了怀里,埋头在它柔软的毛毛里,只露出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霍去病。   她一向都不觉得骑马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因为在前世里,她总是借着霍去病纵马疾驰的视角去看整个世界,见识到了她从未见过的瑰丽风景。   所以一起了念头想要找到在马上平衡的方法,她就立刻行动了起来,邀了戴雪一起偷偷去马厩那边试马。   她模仿着霍去病和曹襄曾经上马的样子,让戴雪扶着自己跨上了马,让马慢悠悠跑了两圈。   即使身体还不熟悉骑马的感觉,但是重新拥有那种视角,仿佛小将军近在咫尺的感受还是让她拥有了不错的心情。   隐瞒腿上擦伤是不想让两位哥哥担心,哪知道单是骑马这件事就会激得霍去病发这么大的火。   猫儿被她一番动作鼓捣醒了,碧玉眼溜溜转了转,发现是两位小主人在,立时又失去了醒来动作的念头,重合了眼继续睡了。   “你别这么生气。”曹盈将声音放柔放缓,试探性地道:“我其实事先有从书上了解过怎么骑马的,不是完全一无所知地去骑的。”   霍去病却听不进她这样的解释,从书本上了解再多骑马的事儿,到实践时都没什么用处。   更何况她连穿个厚衬裤避免磨伤了腿都不知道,还能知道什么?   可即便处于极度愤怒中,霍去病仍然克制着没有选择将情绪宣泄向娇娇可怜想要求原谅的小姑娘。   他只是沉默着试图将怒气沉淀下去。   “我日后... ...都不骑马了。”曹盈耸着肩嗫嚅着再次请求霍去病不要生气:“霍哥哥你说说话,你不说话我害怕。”   眼见自己愤怒威慑曹盈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霍去病合着眼做了几次深呼吸,总算将翻涌胸膛的情绪压了下去。   然后他尽量平和地向曹盈道:“盈盈如果想要学骑马,可以寻个阳光不那么烈的日子,我和舅舅来教你。”   他并不打算完全断了曹盈表现出的兴趣,毕竟兴趣这种事,如果真的拦着不让,说不定还会激起逆反心。   霍去病只是想要保证她的安全,因此他语重心长地道:“但是你需得将护具都穿戴全了,往后也只能在有我们看护的时候骑马,记着没有。”   曹盈张了张口想要说自己并不是真的因为起了骑马的兴致才去试骑的,不过想到自己计划要做的用具如今连个影子都没有,她又将话吞了回去。   还是等差不多拿出成品的时候再来向霍去病说这件事吧。   要不然给出无谓的希望却实现不了,就会让霍去病失望了。   况且她还真的挺想要学会骑马的——如果骑马不会让她的腿这么疼的话。   休养了几日,曹盈腿上的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在这几日里,她又被知道真相的曹襄来训了一顿。   甚至连为曹寿服丧,不怎么露面的平阳公主都出了祠堂亲自看了她腿上的伤。   不过母亲看她一副蔫蔫的样子,也没再多训她,只是吩咐着为她赶制一套骑服出来,又摸了摸她的头就要回祠堂中。   曹盈望着一身素服消瘦不少、不复往日神气的母亲,到底没忍住唤住了她:“娘亲,爹爹已经离开了,你总需要快些走进新生活的。”   这是曹寿临终时嘱咐自己的事情,一定要让平阳公主走出他逝去的阴影。   平阳公主停下脚步点点头,平静地向曹盈道:“我知道,我答应了他,只能为他伤心一年。一年后,我都会好起来的。”   曹盈没能再劝,只得看着母亲步伐平稳地离开。   伤差不多好了,曹盈也就预备出门了。   她要去的地方自然就是窦婴的魏其侯府,窦婴已递信来说是相关的工匠们都已入住魏其侯府了。   曹盈不想拖延这件事,因此刚一能如常行走就出了门。   窦婴忙于朝事并不在府上。   但是曹盈如今往魏其侯府和回家实际也没什么区别了,因窦婴早就已嘱咐下对待她应和对待窦婴这个主人一样了。   管家将居住在府上各处的工匠们聚集在一个院落中,将她围成了一个圈,又将听她吩咐新制出来的木马模型推了出来,然后就候在了旁边。   这木马模型完全按照真马的大小雕琢出来,甚至也能够让人真的骑上去,是曹盈怕这些手艺工匠没接触过马匹才特意吩咐制出来的。   只是当这些工匠们与自己大眼瞪小眼等着指令的时候,曹盈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了,只是模糊地形容道:“我是想要一种辅助用具,让马上骑者能够在马上也能稳定住身形的。”   工匠们面面相觑,本来见到雇主是这样一个小姑娘时,他们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大约是制些讨她欢心的精巧玩具了。   怎的一说起就是要辅助骑马,她看着又不是喜马的男孩。   不过这种疑问他们不敢向曹盈提出,只是守着规矩问道:“翁主具体想要的是什么?”   “就是... ...”曹盈想了一会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走到木马前,就着踏脚的墩儿跨在了马上,晃了晃萝卜似的小腿道:“你们看,我脚都不知往哪踩。”   原是想要玩这种木马啊。   工匠们误会了,其中一位就露出笑容道:“这个简单,在翁主脚踏的地方各钉入两个小铁板让翁主踩着就行了。”   他极有行动力,话刚说完就抄了工具叮叮当当地将铁板钉了上去。   曹盈来不及说清自己不是想要玩木马,而是想要配给真正的马匹,只能耐心等他工作完。   一会儿工夫工匠也就完工了,曹盈踩着那两个铁板忽觉得有些奇妙,似乎这样当真就能维持在马上的平衡了。   甚至她将自己代入骑着真正的马匹上,若是能踩着这样两个小铁板,只需要大腿再夹紧马腹,甚至双手都可脱离缰绳。   因为她这样踩着铁板,是能够在木马上站立起来的。   然而欣喜的情绪刚刚一起,她就发现了这个法子不可行——木马上的腹上能够钉铁板,真正的马腹上钉两个铁板,岂不是马连命都要丢了。   马匹精贵,哪里是能够这样操作的。   曹盈有些泄气,不过还是将自己方才的想法说给了工匠们听,然后道:“这铁板的想法儿不错,你们能想出个什么办法让真马上也有这样的踏脚物吗?”   这就难了,工匠们苦恼地讨论了好一会儿也没给出主意,都道是无能。   曹盈倒也没指望自己才来第一天就有结果,只是让戴雪扶着自己下了木马,道:“你们可以用这木马想想,如何在不往木马身体内加东西的方式,做出两个可以踏脚的道具。”   她微笑着向这些穿着朴素的工匠们道:“谁要是能拿出主意,我将赠百金。” 第80章 墨家 解决烦心事   事实证明, 钱财是激发工匠们斗志最好的方式。   曹盈出发前向兄长提起自己是想要让工匠们设计不存在的东西。   兄长没多问,直接让府上下人进库房领了百金,跟着一道来了。   他语重心长地向曹盈解释说, 光靠说的好处根本不足以让工匠们热情, 可一旦工匠们真看到这么多阳光下闪耀的金子,至少情绪上就会沸腾了。   能不能解决困难两说, 但是至少有了攻克困难的决心。   “盈盈,就我这些日子的经验, 侯爷的身份都不如金银好使。”   曹襄没多问曹盈想要设计的是什么东西,反正做什么事儿也比她做些危险事伤害到她自己要好得多。   曹盈信了他这番话, 但是她对财物没有概念。   听曹襄说百金之数其实只够购置一匹良驹,她还思索着要是不太够,就动用她自己的小金库。   依她如今的身家, 如果真的能解决掉马上不稳的难题,她至少能出两百金的价格。   因此向工匠们说完“赐百金”的话后, 她就心中惴惴地观察着看要不要再追加些赏赐。   但很显然, 她想得太多了。   百金之数对于这些从前忙活一整天,但是只能想着日利润有几荚钱的工匠们来说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悬赏了。   尤其是这灿灿的黄金就直接被放在了他们眼前,并不是空画大饼。   黄金刚刚呈上来,他们就顾不上对翁主的恭谨了。   一个个都围拢上来, 七嘴八舌地向曹盈询问她具体都有哪些要求, 他们去想办法。   曹盈有些懵,没想到悬赏会这么好使。   还好她来之前差不多已经打下了需求的腹稿,就将要求一一说了。   这种道具不能对骑兵和马匹造成伤害, 使用的材料应尽量少且易获得,能够在维持下身稳定的情况下让上身依然可灵活动作。   详尽而困难的要求没有让工匠们生出退意。   毕竟那百金的诱惑实在太大,他们将曹盈提出的要求一一牢记在心, 便散去研究那木马,试图获得灵感了。   先前提出在木马身上钉入铁板的青年工匠若有所思地又走到曹盈身边来确认了一遍:“翁主是想要一个能够设计在骑着在马上也可以踏脚保持平稳的道具是吧?”   曹盈向他点了点头,道:“是,因我觉着只靠腰肢和腿部力量在马上保持平稳确实不是人人皆可的。”   青年颔首应下,望向金子的目光中是完全不掩饰的渴望。   但他的这种渴望看着似乎又和旁人希望获得一笔横财的情况不大一样。   他转身告辞离去,曹盈注意到了他不算合身的衣服上粗糙的补丁,轻点点头没有直接问。   不过她到底是对这个脑子转得极快的青年稍上心了,唤了窦婴的管家来询问相关青年的事宜。   “他啊,我知道,他叫宗泽,是墨家子弟。”   管家对他印象似乎颇为深刻,这次招揽来了十几个工匠中,特意记下了他的名字。   “他来的时候被一群穿着破旧的饥饿孩子簇拥着,刚巧被侯爷撞上了。侯爷原是要为了孩子,赠他些银钱的,结果他和那群孩子都不肯受,说他们不是乞丐。最后还是以先支取他工钱的说法,才让他接了钱。”   “墨家?”曹盈眨了眨眼,没想到竟真能见到墨家的人物。   她只从书本上了解过关于这一学派的相关信息。   墨家的人基本上都是出身社会底层的人物,规矩严苛,能够学出来的人大多本事不凡。   但是他们提倡的兼爱、无亲疏之别的观点与刘彻的主张并不相合。   而在墨家的规矩中又有条例规定,如果墨家的主张无法被君主认可推行,那他们就需弃官而去,不可贪恋权势。   所以如今朝上虽然除儒家外的各家学说都已经不再盛行,但仍存学说中真的无一人在朝做博士的,应也只剩下墨家这一支了。   这样说来,曹盈也就明白宗泽方才为什么对自己悬赏之金生出渴望心了。   一个无法让君王、宗亲贵族喜好的学说想要存续下去,成员又自尊心强不受怜悯,不愿做违法事,当然会对能从正当途径得到的黄金生出渴望。   曹盈期待着宗泽能够做出成果来,不过眼下她也没再多表现出对宗泽的关心。   因为她还需抓紧时间往皇宫里去一趟。   卫子夫那边再度传来了有孕的消息,她需代表守在祠堂不欲出的平阳公主去看望。   这些年来卫子夫怀孕的频率极高,几乎是生育后刚养好身子便又传出了有孕的消息。   这一方面是刘彻对她宠爱所致,一方面也是他自己的福运。   但是在连续生下三个女儿后,这一次有孕让她自己又是激动又是忐忑。   王太后喜将她唤了过去,问了一句如今孩子是几个月。   得知已有孕四个月后,虽然王太后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但还是没忍住抱怨道:“可别又是女儿了。你若再生个女儿,怕不是命中注定就没法生下儿子。”   这话给卫子夫的心上又蒙了一层阴影,如今为刘彻生下儿子已经成为了她的执念和心结。   曹盈走进来时,就看到她正忍着恶心将补身子的膳食吃下去。   这种忧心已经影响到她的身子了,为了不叫腹中胎儿受损,她只能听从医师的嘱咐每日进补着。   “是盈盈来了啊。”瞧见娇俏可人的小姑娘走进屋子,卫子夫终于展露了笑颜:“玥儿去寻陛下去了,你若是来找她玩耍的,怕是得等一会儿了。”   她低下头去,发现抱着自己大腿的二女儿正偷偷看着曹盈,失笑道:“菁儿,你不是也想念盈盈表姐的吗,怎么她来了你也不与她问好?”   二公主刘菁是个内向胆小的性格,听了母亲的话后,她才红着脸睁着圆溜溜的眼挪步子走到曹盈面前。   然后她怯生生地抬起头问道:“表姐... ...菁儿很想表姐,不知道表姐有没有想菁儿?”   刘菁手指搅着自己的衣服,轻轻抿着唇,怕曹盈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平日里刘玥在的时候,总是会将曹盈拉去偷偷说话。   刘菁比不上她们两情谊深厚,又不如刘玥伶俐,所以只常沉默又艳羡地跟在两个姐姐身后。   虽然同样很喜欢气质温和的曹盈,但是她一直都不敢向曹盈表露出这样的想法。   因为刘玥的性格中有霸道的一面,刘菁怕姐姐误会她是要和姐姐抢曹盈。   曹盈蹲下身来,和这个小不点平视着,见她羞得将目光挪开,便伸手牵住了她的小胖手:“我这么久没见菁儿,当然想念啊。”   小不点听了立刻就笑咧开了嘴,然后磕磕绊绊地向曹盈道:“表姐帮菁儿劝劝娘亲不要偷偷哭,菁儿帮不上忙,但是不想娘亲难受。”   曹盈听了有些意外,刘玥都未曾来向自己说卫子夫哭泣的事儿。   卫子夫同样意外。   她在别人面前一直都不敢流露出情绪,就连在刘玥面前,因怕刘玥心直口快地拿去向刘彻告状,她都一直压抑着忧虑不曾表露。   只是不知道自己偷偷抹眼泪的事,怎么会叫刘菁看到了。   不过她仔细想了想,确实也有可能。   刘菁不比刘玥的张扬,自己哭泣时如果她静悄悄进来,可能真的发现不了。   “姐姐说表姐特别厉害,表姐能让娘亲不要再难过了吗?”刘菁口吻天真地请求着,惹得卫子夫与曹盈都十分感动。   曹盈牵着刘菁走到卫子夫身边坐下,问道:“卫娘娘在宫中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怕卫子夫直接婉拒帮忙,曹盈又补充道:“我不会直接去让舅舅插手的,只是想了解你有什么心事,看我能不能想法儿解决了。”   卫子夫犹豫一会儿,注意到刘菁担忧望来的眼神,到底还是透了口风:“只是一些细碎言语有些烦心。不过还是因我自身情绪不大能控制住情绪,盈盈不必费心了。”   “你与我客气什么啊。你与霍哥哥这些年不知有多照顾我,我娘亲也嘱咐我一定要为你解决烦恼。”   卫子夫谢了曹盈和平阳公主的好意,可仍是不愿将事情挑明。   曹盈心中叹气,猜出八成还是因宫中揣测她仍不能生下男婴的流言。   卫子夫这些年有孕又不诞子的事情不知惹了多少嫉恨。   不过宫中寻常的美人还是不太可能对如今刘彻心尖上的卫子夫纷传流言的。   大约还是最恨卫子夫的阿娇使出的伎俩,否则这流言没个主使者在后动作着,应是传一阵就会停止的。   阿娇在太皇太后死后地位一落千丈。   馆陶公主也狠心不再相助,让她的性格被刺激得发生了很大改变。   如果说从前她是烈烈噬人的火焰,如今的她就是暗暗刺人的冰锥。   而阿娇针对的对象也不再是所有可能与她争抢刘彻的女人了,她如今只一心想要对付卫子夫。   在她看来,她失去一切就是自从卫子夫进宫开始的,认为卫子夫就是害自己落寞的罪魁祸首。   被仇恨心灼灼,她的手段上也比从前进步不少。   至少不会是简单粗暴来害卫子夫的孩子,给人留下话柄的方式了。   毕竟她已经无人庇护。   世间最可畏是人言,阿娇如今懂得利用流言伤害卫子夫,确实有效。   王太后之所以会对卫子夫说出可能注定生女的话,多半也就和阿娇属意传下的话相关。   伤人于无形间,卫子夫如果提出,怕还会被人说是矫揉做作。   而想要终止流言又实在困难,要不然就等到卫子夫这一次生产流言自动消弭,要不然就得去解决这流言的源头。   曹盈略思虑了一番,打定了主意,又安抚了卫子夫几句就要离开她这里了。   卫子夫看出了些不对,连忙问曹盈是要去做什么。   “没什么。”曹盈含笑向卫子夫道:“我去解决您的烦心事。” 第81章 警告 不值得同情   曹盈手上握着阿娇的把柄, 而这把柄正来自于窦婴。   窦婴从前常往太皇太后那里去,对于有血缘之亲的小辈阿娇也颇为疼爱。   如今阿娇失了庇护,他又肩起了少府之责, 免不了对她关注一二, 也为阿娇行些方便的事。   然而这一关注,他就发现了问题。   窦婴发现竟似有男人来往于阿娇的内室间。   担心是自己过于捕风捉影, 窦婴一开始的时候没敢声张,只是自己略做了打探。   终于是叫他知道了真相。   “阿娇倒是没有和男人偷情。”窦婴声音沉重地告诉曹盈这件事, 因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如果当真阿娇敢于在深宫藏男人,即便再疼爱阿娇, 他也不敢隐瞒下这件事。   因为那样说不定就会祸乱皇室的血统。   之所以他没有向上回报,是因为那个穿着男装的并不是男人,而是个身段袅娜的女子。   “翁主应也见过她。就是陪着阿娇一起长大的侍女楚服, 阿娇让她换上了男装。我去问的时候,阿娇也不避讳向我说, 她就是深宫寂寞, 既见不得陛下,干脆就与楚服假称夫妻。”   将阿娇配给刘彻这件事主要是馆陶公主的主意,但是他与太皇太后也在幕后推动着,毕竟他们当初都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刘彻顺从。   如果认真论下来, 阿娇如今悲惨不得丈夫爱重的处境, 不止是她自己的性格问题,也有他们的错处。   因这愧疚心,明知道即便不是真的男子居于阿娇宫中也是不妥的, 窦婴也沉默没有告知刘彻和王太后。   告知曹盈,或许窦婴心中也有希望经曹盈去缓和这件事的想法。   毕竟纸包不住火,阿娇又不收敛着来, 她与楚服的事情迟早都会泄露出去。   阿娇让侍女假扮成自己的丈夫,对于真正的丈夫刘彻来说同样是羞辱。   对于窦婴这样隐晦的想法,曹盈当面就点破了。   她告知窦婴,她不会想办法周旋:“我与皇后的关系不好,且皇后娘娘多次害疼爱我的卫娘娘,我也不可能帮她。”   曹盈说得合情合理,窦婴也没再强迫,毕竟与如今性格越发恶劣的阿娇相比,他与曹盈的情分其实更深。   他如今的身家性命得以保全,再度走上仕途都有曹盈的功劳,这份恩情窦婴是记着的。   当下曹盈得知了阿娇在幕后对卫子夫使绊子,便要拿捏着这把柄去见阿娇。   阿娇的宫室门可罗雀,宫中的人惯来捧高踩低,即便是皇后,不讨刘彻的喜欢,他们也冷淡对待。   可以说如今阿娇的体面全靠着馆陶公主经常送来与她的钱财维持着,这一次散播卫子夫的谣言想来也是花费了不少的。   替她看守宫门的宫人都只懒倦地半阖这眼倚着墙,还是等曹盈走到他眼前,他才发现的:“安和翁主?”   认出是如今得宠又有势的安和翁主,他立刻就堆起了笑道:“翁主是想要见皇后娘娘吗?”   曹盈颔首让他帮忙通传一声,他便一溜烟快步走进了阿娇的宫室中。   这让曹盈不可避免地还是对阿娇生出了些怜悯心。   这午睡的点,她原还想着若是阿娇还睡着,自己在外略等等也是应该的。   没想到阿娇自己宫里的宫人都已经不去顾阿娇是否在休息了。   好一会儿,头饰松乱、衣裳也未全穿好的楚服带着这神情上已经蔫蔫的宫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曹盈的眼皮跳了跳,楚服这样的打扮一眼就能看得出是才换了衣服出来的。   难不成平日里阿娇都是不避宫中下人就让楚服扮作男人的吗?   她的视线滑至追随楚服出来的宫人身上,见他对楚服的神色中带着忿忿与不屑,便猜出了端倪。   曹盈一时有些无语,她都不知道该说是阿娇的心机不够深,还是说她的胆子太大了。   阿娇自己宫中的下人对她不够衷心就罢了,她自己与侍女苟且做些会触怒刘彻的事情,竟也不多遮掩着。   告知了窦婴,还叫她自己宫中的下人全都知道。   “安和翁主从前进宫可向来不来问候我家娘娘,怎的如今竟想着来了?”   楚服到底是在阿娇身边侍候多年了,即便如今阿娇失势,她也仍维持着趾高气扬,话语中也是在刺向曹盈。   “无事的时候,我就不来让皇后娘娘心情不好了。”   曹盈微微仰起头,望着楚服匆匆扑了一层粉的脸,不算客气地道:“我来了,怕是就要惹得皇后娘娘心情不佳了。”   楚服本来考虑着曹盈自卫子夫那里来,是想要转圜着求自己这边不要再针对卫子夫了。   这才想着先给曹盈一个下马威。   哪知道曹盈完全没有摆出低姿态来哀求,淡淡的两句话反倒将她自己气得够呛。   “翁主是不是太得意了些?”楚服磨着后槽牙勉强平静地质问曹盈:“你一个小辈还敢来惹我家娘娘生气?”   已经失势了的皇后阿娇不能与曹盈正面抗衡,她便想用阿娇的辈分强压曹盈。   然而曹盈并不吃这一套。   她又不真是一个被吓一吓就会哭的小孩子,阿娇与她的血缘远,且她早与阿娇论过尊卑,哪能被楚服给唬住。   “你堵门是不想让我进去吗?”曹盈没再绕着楚服的话题来讨论,只是问楚服让不让开:“还是说皇后娘娘让你堵门不许我进去?”   “我家娘娘午休时间你也来叨扰,我便是不让你进去又如何了?”楚服仍勉强维持着硬气。   “不如何,如果不能和皇后娘娘讨论一下你们两之间的亲密关系,我就只能去向舅舅问了。”曹盈口气淡漠地说道:“我好奇。”   楚服的呼吸一窒,气势也弱了下去:“我与我家娘娘能有什么亲密关系,不过是我家娘娘与我情分深些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心中带恨地思索起是宫中的谁出卖了自己与阿娇,一时想谁都觉得可疑。   “所以我是来讨论的。”   曹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来意,楚服咬着唇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让开了门:“我家娘娘已经被这不长眼的狗奴给吵醒了,翁主既然想要来说事,就进来说吧。”   楚服还是有些怕的。   自己与自家娘娘扮夫妻的事情,要是真被曹盈告到刘彻那里去,别的不说,自己肯定是要丢掉性命的。   她念起平日里自己与阿娇从不避着旁人地亲密说话,心中陡然生出了巨大的恐惧感。   自己与阿娇扮夫妻的事到底还是只有阿娇宫室里的人知道的。   这些人都是馆陶公主曾经安排下的,懒倦不做事有可能,但是未料到还会出背主向外告密的。   阿娇正面无表情地趴在床上,未换衣服起身,头发也未挽起,只手指压在一颗玉质圆珠上正把玩着。   曹盈自然地寻了张椅子坐下,并不急着向阿娇说明来意。   楚服倒是因恐惧心急急地向阿娇耳语了许多话,似是将方才曹盈恐吓她的话都添油加醋告诉了阿娇。   阿娇皱起眉,双臂撑在床上坐起身来:“你不常进宫来都知道了,是我那表舅告诉你的?”   她其实也不是个笨人,想了想曹盈可能获知信息的源头,就想到了窦婴身上去。   未等到曹盈回答,楚服就已经惊讶问道了:“连窦大人都知道了?”   阿娇嘴角下撇,不太喜欢楚服这样一惊一乍的样子。   她午睡被惊此刻头都有些昏,便以食指摁压在她自己的太阳穴上,不甚在意地道:“你穿男装的时候被表舅瞧见了。他来向我问,我就直接说了。”   “娘娘啊娘娘!”楚服一想到这件事连少府窦婴都知晓了,甚至已不能再算后宫丑事了就一阵慌乱:“你怎么就老实说了呢!”   如果没有阿娇地老实交代,楚服这边还能狡辩是自己喜欢上了男装之类的话——但阿娇自己都向窦婴承认了的话,根本就不留狡辩余地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阿娇让楚服不要大惊小怪,道:“世间哪里会有夫妻明明相距咫尺,却一年到头都不见面的?刘彻既然不愿意见我,我又出不得宫去,寻你来作我的丈夫又如何了。”   民间夫妻不和,尚且还有和离的可能,她这个皇后却是不可能再寻一个如意郎君了。   想到这一层,曹盈到底又对她生出了些许同情。   只不过这同情在她向阿娇请求不要再为难卫子夫后,就消失了。   “卫子夫那灾星,我恨不得她死,如今不过是让人传几句话膈应膈应她,你竟就找到我殿上来。”   一提起卫子夫,阿娇先前的平静就维持不住了,连带着表情都有些扭曲。   她已将这些年遭受的诸多苦难全都算在了卫子夫的身上。   虽然卫子夫没有真的对她做出过什么事,但是在阿娇心中已是要和卫子夫不死不休了。   曹盈想要和她讲道理也说不通。   且曹盈也看出来阿娇如今根本就是不管不顾刘彻会不会厌恶、愤怒她了。   因此她只得利用阿娇对楚服的情谊,警告道:“皇后娘娘不在乎舅舅对你发火,也不想从此身边连一个可信的人也没有了吧。”   阿娇听了她的话语,看向面露哀求之色的侍女楚服,沉默了一会儿。   她如今真的只有楚服这一个可以同仇敌忾说说心里话的人了。   “罢了。”阿娇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我不花钱去传话也好,替我自己省些钱玩闹。反正那卫子夫也就只有生女儿的命,这次之后也就该失宠了。”   一个失宠的妃子,她还不是随便拿捏?   曹盈见她一副执迷不悟、死不悔改的模样垂了眸子。   依自己前世的记忆,舅舅刘彻得子应该也就是今年,卫子夫这一胎就会是刘彻的第一个儿子。   阿娇如此恨卫子夫,还是需得防着她知晓卫子夫诞子后的疯狂才行。   疯子很可怜,但是一个会害人的疯子不值得同情。 第82章 分四路 如果匈奴军联合   事情在阿娇阴沉记恨的目光中告一段落。   流言一止, 又有外向的刘玥在王太后身边撒娇卖痴,王太后到底还是在意卫子夫这一胎,就又特意唤了卫子夫去细语安慰了。   这样一来, 虽然卫子夫心中仍有隐忧, 但没了外界的压迫,在孩子们的陪伴关心下, 忧虑也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而且另外一件事的发生很快吸引了卫子夫全部注意力,甚至让她顾不得她自己有孕的身子, 需向刘彻相告。   卫青将带兵迎击匈奴了。   元光四年秋末,记着当年差点被伏杀之仇的军臣单于借复仇之名兴大军南下。   这一次匈奴兴兵的目的主要是想要劫掠过冬的粮食, 同时也是想着好好威吓一次大汉国,讨要补偿。   毕竟自从上一次伏杀后,双方的关系就急速恶化, 刘彻不再向匈奴求和赠金银粮食,也拒绝再和亲。。   因此匈奴人决定通过一次惨烈的战争让大汉国学乖, 让刘彻这个年少轻狂的皇帝从此不敢再猖狂对付匈奴。   刘彻正缺一个发兵的契机, 匈奴军这次挥师来犯给了他这个反击的机会。   朝上,已拿定主意的刘彻宣布了自己将发兵匈奴证大汉国威的事情。   韩安国带头替刘彻主战派发声称:“匈奴人一再犯我大汉,我汉军如今兵强马壮怎能再受欺辱?”   国内的政事虽然仍是被宰相田蚡掠走了一部分,但是田蚡视野小, 只盯着他自己的田产利益。   他对于战事并不理解, 总归刘彻愿意注意国外匈奴大敌,他在国中揽财权也容易些。   反正管国家财政的大司农韩安国都乐意为军资担忧了。   于是田蚡就讨刘彻的欢喜,欣然同意了刘彻这一次的反击匈奴之战, 还拉着他安插在朝中的臣子们一同应和。   其余人的反对声也就寥寥几乎不可闻。   刘彻如今手握着兵符,即便有反对的声音他也可以就当作听不见。   然而在一片赞同声中,刘彻没有冒进。   上一次在太皇太后监管下的那一场伏击失败, 汉军兴师动众一无所获,却是让他收获了耐心与谨慎。   所以在这次军事反击安排中,刘彻一共也只调用了四万之数的骑兵。   由四名将领各自带领着一万人的骑兵队伍,准备试验新战术。   吸取上次国内设伏失败的教训,刘彻预备将战线向匈奴那边推。   毕竟当今的形式真的要打起来,其实对大汉很不易,因为北边秦长城其实都已经被匈奴人占了去了。   长城周边的地带被划作成了交市,匈奴人为了获得大汉的盐铁资源,勉强在这一地带维持着和平景象。   刘彻预备利用这一点,让四万人数的骑兵试探性地攻击在交市周边的匈奴人,看看将战线推出大汉国,汉军是否仍然能战。   “试探”也可以说是刘彻这一次的主要目的了。   除试探匈奴和推战线的新战术外,他也想要试探自己身边的这个将领班子是不是得用。   四名将领中除了李广是在军中广有威望的之外,其余三人公孙贺、公孙敖和卫青都是刘彻的近身侍臣,至今未立寸功,却肩挑起了这样重的胆子。   这不免让朝上都起了议论,议论下来的结果就发现除李广之外的三位将领,实际都和卫子夫有些牵连。   卫青是卫子夫最疼爱的弟弟且不用说。   公孙敖曾经救了卫青的性命,继而得刘彻青眼,卫子夫对他感激下,当然多加照拂。   而公孙贺也在之前被刘彻赐婚娶了她的二姐卫孺,卫子夫需称他一句姐夫。   与卫家沾亲带故,于是就可以踏上登天之途。   在得知了刘彻的军事安排后,又听到这些议论后,卫子夫格外惶恐。   因为刘彻这样大的恩典对她已可以说是负担了。   当然,惶恐外也还是带了些隐晦的喜悦,毕竟这说到底是恩典。   入夜后,她偎在刘彻怀中试探问道:“陛下对妾已经是盛宠,怎么竟连这次出征的军中也用的尽是妾亲近之人?”   “子夫亲缘者尽是有能得用之人,难道不好吗?”   刘彻长臂虚虚揽着她,与她隔开了一些距离,怕压着了她如今已很凸显出来的肚子。   “妾惶恐朝臣们要生妒,更心惧他们担不起这重任会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卫子夫心思细腻,话语出口前先在脑中转了几圈才吐露出来,生怕会有惹刘彻生恶的地方。   她也不知晓她渴望获得的是什么。   刘彻给了这些人上升的途径,她希望这途径当真能够通往正道。   然而她内心的忐忑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安抚。   刘彻没有给她什么保证,只是淡淡地道:“不试试,朕也不知他们的本事,证明他们有本事,朕才能继续用他们。”   卫子夫心中一颤,仰脸看去,刘彻一脸平静,方才的话说得理所当然。   这让她原本搭在刘彻肩上的手不禁弹起,似是不敢再这样与刘彻亲密接触着。   有本事的会被继续任用着,若是证实没有本事,那当然是摈弃不用了。   战场上无功便是有过,刘彻并不会因为她就对自己的那些亲故们有所宽容。   虽不至于因无战功而降罪,但如果他决定不再起用,就等同是剥夺了这些将领的未来。   刘彻因为她忽然的动作垂眼看她,疑惑问道:“子夫怎么了?”   “没有。”卫子夫意识到原来是她自己妄念。   以为刘彻当真是因为自己才用的这些人,其实刘彻根本都没有想过这一层。   她忽觉得有些可笑。   果然是这些年在宫中过得太好,差点让她失去了对自己的认知。   真论下来,自己这样盛宠也只是因为这些年唯有自己能怀孕生育罢了,宫中可不乏让刘彻侧目的其他美人。   卫子夫将先前外露的一点真心重新埋好。   在刘彻困惑而担心的目光中,她扬起一贯温和的微笑:“只是方才孩子动了动,陛下不用担忧。”   根本就不是这些人因她而被用,而是刘彻借她的名义在用人罢了。   卫子夫的心冷了下来,明白没有什么值得喜悦的,还是需考量着让亲故们在战场上多看顾好他们自己,博得战功才是。   四位将领带着人马从京师出发,分作四路北上,这也算是第一次主动正面出击匈奴人了,在长安城中引发了不小的波澜。   自他们的队伍离开,对这一次战事未来的讨论就没有停止过。   就连还没有将平阳侯府事宜全部接下的曹襄也禁不住诱惑,将挑子暂时撂下,与霍去病、李敢聚在一块儿讨论这一次的兵事。   三个小少年围在沙盘边,以四面小旗象征着这次派出的四支队伍。   四支万人队伍是一起向北推进的,自西向东列开分别是公孙贺、李广、公孙敖和卫青,每两支队伍之间相距仅一天就能到达的距离。   按照一开始商定好的计划,这一次他们是各自驱逐活动在长城以南的匈奴人,如果遇到了匈奴军队,不远的距离也利于救援。   “西边是阴山匈奴本部,东边是燕山匈奴左贤王部的活动区域。”   曹襄将沙盘上的沙推作小山状,又画下一条沟壑作长城的示意,笑着道:“具体地形未知,就看四位将军能不能撞上匈奴军队立下战功了。”   “一万人的骑兵部队,如果当真遇上匈奴本部或是左贤王部的军队,怕是难以敌过。”霍去病看着沙盘,没有如曹襄那么乐观。   毕竟这一次是匈奴人先一步集结了军队预备来攻大汉。   刘彻只派出一万人试探,或许也是想着即便救援不及时也能减少损失。   但是这样一来一旦真的撞上匈奴人的正面部队,胜算几乎就是零。   汉军的突骑队伍再强再有克制作用,如果匈奴军队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也难以发挥作用,甚至都没法冲。   李敢却嗤笑一声,他受李广的教育,是正统的骑射部队拥戴者。   这些日子来,他听了不少对于突骑部队的吹捧,心中还是有些堵的。   眼下见霍去病都皱眉不敢称有胜算,他就乐着道:“所以说这种情况下还是骑射部队优势大,当真遇见匈奴大军也可以一边撤退一边回击,也让匈奴人吃吃我们吃过的苦头。”   霍去病的视线落在李敢身上,有些不敢置信:“你当真觉得遇见匈奴大军,轻装的骑射部队优势大?”   重装突骑部队就算没法敌过匈奴军队,在突围撤离的时候至少凭着甲胄能够减少不少损失。   匈奴人敢于一边骑马一边射箭回击是因为他们本身就骑射工夫了得,汉军又没有这个优势,逃离时就等于是活动的靶子,怎么还敢想着回击的?   李敢被霍去病的分析堵得说不出话,但即便觉出了霍去病说的有些道理,他也仍对自己父亲抱有信心。   要知道李广这一次为了证实老牌骑射部队仍能比突骑部队发挥更大的作用,一万骑兵差不多都是他自己带出来的骑射骑兵。   “我父亲战场经验比另外三位将领不知多了多少,更别提我们只是在这里纸上谈兵了,他决定用骑射部队肯定就没有问题。”   霍去病凝视他片刻,没有与他再争论。   “那霍哥哥是觉着这一次四位将军还是不要遇上匈奴军队吗?”曹盈望着沙盘看不太懂,只能通过他们的讨论提出自己的疑惑。   李敢在霍去病答之前就咧着嘴抢答了:“当然得遇上,匈奴本部和左贤王部也不过各万人,咱们可以互相联络救援,怎么就不能战一战?如果真不遇上,就凭着驱赶附近的匈奴人怎么获得战功?在战场上寸功未立可比战死沙场更窝囊!”   曹盈不太适应他对自己的热情,又向霍去病那边挪了几步,等他发表意见。   “李敢这话说得还是有点道理的。”霍去病对事不对人,这一次出击无论如何也是需获得些战果才能让刘彻满意的:“只是我担忧一件事。”   他将代表匈奴本部的小旗和匈奴左贤王部的小旗拢在一处:“如果匈奴人那边得到消息两部联合起来合围汉军,别说立战功了,撞上他们的队伍怕不是要全军覆没。”   两部联合那可就是近十万的骑兵部队,即便汉军这边可以两相救援也难以敌过。   李敢心中一跳,东西两边代表匈奴的小旗被拢在了中间,正面对上的就是他的父亲和公孙敖的部队。   真如霍去病所说,那面对匈奴联合军的部队必是没有胜机的,甚至连逃的成功率都很小。   不过那片区域地盘广阔,也不一定能遇上吧。   李敢心中忐忑,只能祈祷着匈奴人不要想着联军,或是联军了也不要发现汉军。   然而很不幸,霍去病的预想成了现实。 第83章 逃 唯一剩下的想法   这一次汉军出击并非秘密, 统筹兵力向匈奴的事情也没有刻意隐瞒,甚至为壮汉军军势还刻意进行了宣传。   因此匈奴军队那边得到消息也很快。   只不过经了不知多少辗转才让他们获知的消息,他们也不敢确定真假, 只隐约知晓这一次汉军是主动向他们推进, 派出的人数马不是特别多。   那也就不需要再琢磨什么应对的方法了,干脆合兵一处, 遇见汉军清剿掉就好了。   事实证明,他们这种应对方法极其有效。   汉军分四路拉网式推进, 想着可以互相支援避免被各个击破,然而匈奴军队合军却是逮谁吃谁, 连派人求支援的机会都不留。   李广军队就不幸头一个撞上了匈奴人庞大的主力军队。   不过面对黑压压一片的匈奴骑兵,李将军并没有因畏惧而逃跑。   趁着两军还有一定距离,未及匈奴人有所动作, 李广就搭箭上弓,百步外, 一箭将匈奴人中穿得颇为不凡的一位射下马去。   引得匈奴军中骚动了一阵。   不过这样精湛的弓术和那面写着李字的大旗也让匈奴人瞬间明白过来——领军的人是李广。   这又立刻让他们兴奋了起来。   匈奴的军臣可汗早就听闻了李广的事迹和名声, 放出话来如果能生擒了李广回大营,赏赐的牛马比杀百人还要多。   为了这许诺的匈奴骑兵慢慢围拢了上来。   李广招呼着手下的骑兵们不要就此恐慌,又是几箭射出。   他无一箭落空,每出一箭就收割一个匈奴骑兵的性命。   这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汉军的士气, 他手下士卒齐呼他神武, 将恐惧心压下同样持弓向匈奴人射去。   匈奴骑兵们没有用弓箭反击,为了活捉李广,他们只是持着短刀急速向李广的军队这边冲来。   于是在迫近李广骑兵部队之前, 匈奴不断有人中箭发出惨叫摔下马去,又被后方追逐上的马匹踩塔而丧命。   只是相对于匈奴人以十万计的骑兵来说,被李广军队射杀的死伤根本就不值一提。   且当他们真的围拢上来对李广军队肆意砍杀时, 原先被李广笼络起来的军心就溃败了下去。   一开始这些骑射士兵还试图用长弓抵挡搏斗,但随着不知是队伍中谁的一声悲呼“他们人太多了,咱们快逃吧”,这斗志就彻底泯灭了。   李广望着这如蝗虫般涌上,根本看不到边际的敌人,又四顾周边亲兵都已经动摇着想要逃离了,终于心中叹息一声,大喊道:“撤退!”   旗兵连忙挥动旗帜向士兵们发出指挥撤退的命令,然而因为先前匈奴人的一阵冲杀,已有不少汉军士卒奔逃,阵型已经彻底乱了。   李广猜得出先前匈奴人不放箭的目的就是在自己,冷着脸不顾亲兵们的劝说要留下来断后。   周遭都是自己所熟知者的哀嚎惨叫,李广勉强稳住心神与亲兵们配合着且战且退,但也只能眼见自己的部下们一个个丧命匈奴人刀下。   他自己的箭矢已经全部用尽了,只能弃了最依赖的长弓,拔出长刀与匈奴人格斗。   只是在马上长刀难以被灵活运用,发挥不出长度上的优势,还让李广身形不稳下被瞅准机会的匈奴人用短刀砍了好几刀。   不过为着生擒,他们没有往李广的要害处砍。   但伤口越来越多,大量失血也让李广抵抗的力气渐渐流失,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最后看到的便是匈奴人狰狞的笑容。   李广被擒。   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巨大的网里,网的两段系在两名匈奴骑兵的马身上。   这是一支只有十余人的骑兵队伍,大约是以为他已经重伤难以动弹了,所以只调了一支小队出来。   而他就这么被兜着不知要被带到哪里去了——总之是不可能将他送回大汉国内了。   李广咬咬舌根让自己清醒了一些,却不敢叫这些匈奴兵发现自己已经醒来。   试探性地动了动他的手臂,李广发现由于受伤流血,此刻他整个身体都沉重得难以控制。   他握拳又松开,重复了这个动作几遍,勉强是将控制力重新拿了回来。   然后他在瞅准这些骑兵上一个长坡的颠簸时候,装作是被这颠簸从网上摔落,一路顺着长坡滚了下去。   长坡下是一片荒草丛,草长得几乎没过人的小腿。   原本兜着网的两个匈奴兵都惊住了,连忙看向其他同伴。   “赶紧的,还不快去把那个李将军带回来!”其他人不愿意担责任,怕身受重伤的李广又经了这波折死掉了,便催促着这两个士兵去。   而他们就都趁着这时间闲聊休息休息。   两个匈奴兵望着已经滚到坡脚荒草丛中,没有任何动静的李广,只得下了马往坡下走,暗暗祈祷李广别真的没气了。   李广确实被折磨得够呛。   方才滚下来的时候,细碎的砂砾重新将他才长合了的伤口磨裂了,且滚落的眩晕感也在消磨着他的意志。   不过他心理记挂着他一定得逃回大汉国,便将这些不适全部都扼制住了,只装作仍是昏迷中的样子一动不动。   他在等待机会。   听两个匈奴兵的脚步声,李广就知道他们已经离他很近了,借着脸上尘土与血污的遮掩,李广将眼睁开了一条缝。   两个匈奴兵都只穿着普通的布艺,弓和箭都放在了马上没有带着,唯一的武器就是别在他们腰间的短刀。   他们粗粗看了李广一下,没敢试李广到底是死是活,只想着先将李广带回去再说,便弯下腰来想要将李广抬着回去。   李广等着的就是这个时机,他调动了全部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夺了一人的匕首。   在这个人反应过来之前,李广就已经用他的匕首划开了他的脖颈,甚至都没有让他发出呼声。   另一人受惊正要呼喊,就已经被李广手肘猛地击在了面上,疼痛还没有完全传递至他的脑袋,他就已经和同伴有了相同的命运。   李广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没有再耽搁时间,直接弓着腰逃离。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等剩下的骑兵发现状况,很快就会骑马追来。   且他对于这里的地形也完全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哪个方向是回到故国的方向。   但是他仍然不愿放弃逃离,李广选定了与先前匈奴兵前行相反的方向就将心中的所有担忧的扫了出去,只憋着一口气跑着。   跑出了一段后,危机到来了,匈奴兵比他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毕竟他们是骑着马在寻找李广的,一发现自己两个同伴被杀,立刻就分头来抓他了。   往李广这个方向来的只有两个骑兵,如果换作从前李广正常有弓箭的时候,他根本就不会担心。   然而此刻他满身是伤,勉强维持逃离的力气就已经很不错了。   且他也没有最熟悉的弓箭,只有一把刚刚从匈奴人那里抢来的短刀。   如果不是匈奴人仍抱着想要生擒他的愿望,此刻早就可以将他射杀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李广奔跑的脚步却越来越慢,他咬着牙不愿停下,却完全无法与马匹来比速度。   在这样极度紧张的状况中,李广又不慎跌倒了,这让他完全陷入了绝境。   因为他连爬起的力气都不剩下了,只能就这么屈辱地脸趴在地。   然而就是这时候异变突生,李广听到身后一声惊叫,马匹长嘶声中夹杂着咒骂声。   先前追逐自己的马蹄声竟是远离了。   李广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搞清楚状况,费力地想要翻身看看怎么回事。   “李将军。”他听见了熟悉的汉家口音,是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   这几乎将李广激出泪来。   三四个人将李广扶了起来,李广这才发现原来接应自己的也只是一支残兵,一共也就只有八个人。   方才唤他的人满脸疲惫,脸上沾着血迹——正是公孙敖。   终于见到了自己人,李广有些激动,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孙将军为何要将另一人放走,他如果去通风报信我们就危险了。”   公孙敖手上的弓箭还没有放下,迎着李广的目光苦笑了一下。   他将已经空无一物的箭囊展示给李广看:“我方才也只剩下最后一支箭,还好还有最后一支,否则都不知道该怎么救你。”   他们确实有八个人,但是弓矢已几乎用尽,真要迎敌那两个匈奴兵怕都是不行。   无奈之下,公孙敖这才借着己方在暗处的优势,以最后一支箭射杀了一人,惊走了另外一人。   “我一接到你那边传讯说遇上敌情就带着麾下军队往你那边赶。”   公孙敖面带痛色地道:“结果没想到刚与匈奴人照面就发现根本无法敌过,撤退时勉强将命保住,我手下的兄弟们却几乎全折在了匈奴人手上。”   李广明悟公孙敖应该是撞上了刚刚解决自己部队的匈奴联军,一时只觉得自己与公孙敖就是一对难兄难弟。   “这样全军覆没,回去必然是要让陛下失望了,怕是罪名也不会轻。”公孙敖垂着眼情绪极低落。   “哪怕是死罪,咱们也得回去告知陛下战事的结果。”李广同样颓然,来时怀着的雄心壮志已经全部成了泡影,但他仍是需要归国的:“国中还有很多人等着我们呢。”   公孙敖记起家中妻女,终于又提起了劲:“那咱们快些离开,那匈奴兵如果报了信带更多人来了,可不是咱们能应对的。”   两位出发时还怀揣着建功立业梦想的将军此刻唯一剩下的想法就是顺利回国向刘彻禀情了。   那剩下的另外两位如今怎样了呢? 第84章 我信你 只有卫青没回来   公孙贺的运气不错, 一开始他所选的方向正是匈奴单于本部。   害怕直接撞上匈奴本部的精英骑兵们,公孙贺格外小心谨慎。   他比不上其他人拥有的军事才能,也不敢奢望建多大的军功, 只能凭着谨慎完成刘彻这一次的试探任务。   因此他每每向前推进, 将要遇见可能藏有敌人的地形,都要先派出探子探查情况。   这种缓慢推进的速度让李广派来求援的使者都没能找到他, 他也幸运地没有撞上匈奴的大军,一路行至了长城边。   没有损失, 但是也没有建功,他这一路过来甚至连一个匈奴人都没有遇到。   刘彻让他们清剿至长城路上的匈奴兵, 却没有说到达长城之后应该如何做。   公孙贺拍了拍长城看着就厚实的土墙,一时有些感慨。   他从前就听说过汉军可以凭长城之坚抵御草原凶恶的敌人,但是他们却将长城的控制权都丢失了。   然而长城到底还是起了一定阻挡作用。   匈奴人大多还是在长城外的草原上生活游牧, 如果公孙贺此刻领兵往长城外继续试探,怕是就不会如先前那么幸运了。   面对手下们的询问, 公孙贺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选择做超出命令的举动, 只是一挥手道:“陛下的指令已经完成,咱们班师回国。”   原本提着一颗心的士兵们听了这指令,瞬间脸上便出现了放松的神色。   公孙贺却不敢就这么放心,警示他们道:“回去的路上仍可能遇上匈奴的军队, 好不容易将要安全归国了, 你们可不能就这么放松功亏一篑了!”   听了他的训导,汉军士兵们立刻又都攥紧了武器重将阵型摆好了,如来时一样谨慎地撤离了这片草原。   未料到他这样缓慢的速度竟然是最早归国的。   刘彻听了他的回复稍有些失望, 不过公孙贺倒也留了心将这一路所经的地形都刻意记下了,哪里有水源哪里适宜作战,都标注在了地图上。   因而刘彻没有对他多加驳斥, 刘彻本身也明白公孙贺谨慎的性格,没有对他抱有太高的期待。   刘彻只是安抚了公孙贺几句,称汉军必要驱匈奴的,下次他仍有机会可建军功。   这样的安抚让心中忐忑被问责的公孙贺颇为感动,热泪盈眶向刘彻拜谢。   目送公孙贺离开,刘彻却是内心拿了主意,往后不会再让公孙贺作主军大将。   毕竟公孙贺事事都踌躇不敢为,在战场上是致命的,战场上的时机总是稍纵即逝。   因此主军大将必须是一个敢为、抓得住时机的人。   公孙贺在刘彻心上的名单被这么标注了,可以说已经是算刘彻这一次的失意事了,刘彻未料到的是,接下来他还会面对两个噩耗。   李广和公孙敖归国了。   他们这一次可以说是全军覆没,如果不是公孙敖剩下的几人中有一名就是向导,怕是都回不来。   尤其是李广,他是他那一支中唯一回来的人,伤势没来得及处理,只是粗糙地涂抹了草药药膏,回到长安的这一日还发着热。   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法立刻就去寻医师看伤,必须面见刘彻交代这一次事由的起因后果。   刘彻在书房里接见了他们。   初听闻他们这一次全军覆没的消息,刘彻恨不得当场就把李广与公孙敖杀了,毕竟这样大的损失在汉律中也是需判死刑的。   但是现在看到了李广和公孙敖皆是血尘满身,只随意用湿布擦了脸地跪在那里,刘彻到底心中有些不忍,愤怒的情绪暂时平息了。   他忿忿地将粗略书写两位将军这次遭遇的折子摔在了地上,根本都不愿意打开,自暴自弃地坐到了他们正面:“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地上凉得很,韩嫣看得眼皮一跳,怕他这么冻坏了身子,连忙要劝他起来。   刘彻心情糟糕得很,听不进他的话,还赶着他让他走。   韩嫣不敢违逆,只得离开。   于是书房里就只剩了两位将军与刘彻。   李广此刻从口腔到胃里都是火辣辣的疼痛,这一路归程对他实在不算轻松,身体受了多处伤不得处理也就算了,吃喝也都极差。   如果不是意志力支撑着,他现在早就该昏过去了。   刘彻看他张了张口都发不出声音,嘴角下撇,到底不忍地道:“李将军伤这样重就不用说了,公孙敖,你来说。”   公孙敖心情沉重地将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然后道:“陛下,实在不是我与李将军不想奋力杀敌,只是人数差太大,我们无能为力啊。”   刘彻心里清楚公孙敖所说的是事实,但是初次出击匈奴就给出他这么一份答卷,他又接受不了。   许久,他长叹了一口气,沉重地道:“你们应该知道这样大的损失,按律是死罪吧。”   终于说到了这一桩事,两位将军的心重重坠了下去,但不敢出言为自己辩驳,只得等着刘彻的决议。   “律不可改,但你二人都有功名官爵在身,就按照先请的原则,以钱赎命吧。”刘彻不舍真的判这两员大将死罪,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李广与公孙敖这才松垮了肩。   想要赎命,必然就需交出一大笔钱财,李广家底厚实自然是拿得出这笔钱。   公孙敖成名不久怕是没法一次拿出这么多钱,但是回来路上李广就已经向他许诺了,只要刘彻允他二人先请,这钱就由李家来出。   毕竟这一次李广的性命如果没有公孙敖,怕是都保不住,能够逃回大汉也多亏了公孙敖。   也该轮到由李广来救公孙敖的性命了。   定下对他二人的处置,刘彻就站起来了,头疼地扶着额,让两名将军离开去处置伤口和病情。   两人应诺将离开书房了,刘彻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唤住了他们。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问道:“卫青那边是否有向你们传递过什么讯息?”   “不曾听闻。”两人这才知道原来卫青竟然还没能回来。   公孙敖与卫青交情深,当下就是一惊:“按理说,我与李将军归国速度已经极慢了。这都将入冬了,卫青那一支还未有消息吗?”   刘彻没有应答,但是沉默其实也就是一种回复。   李广与公孙敖这一路可以说是用腿走回来的,卫青如果按计划探到长城下没遇到情况跟,早就该回来了。   最坏的结果就是,卫青那边与他们同样撞上了匈奴大军,来不及递消息,连卫青本人都已经折在了匈奴人的手上。   稍好些的结果,大约就是他被匈奴人抓去了——那大约过段时间还有可能从匈奴人那里将人赎回来。   除这两种之外,他们想不太出还有什么可能了。   “子夫将要生产了,这时候不要拿这种还没有答案的事去坏她的心情。”抿着唇思索了一会儿,刘彻向二人嘱咐道。   “那如果卫娘娘向我们问起,我们该如何说?”   公孙敖忧虑卫青的处境,也明白自己这一回到长安,必会被卫子夫唤去询问是否有卫青的消息。   不能告知卫子夫这些可能,那应该如何说,卫子夫可不是个可以被轻易糊弄过去的蠢女人。   他为难地向刘彻要一个答案。   刘彻更觉得头疼,三名近身侍从中他最看重的就是卫青,偏偏也就是卫青至今没回来也没有消息,他自己也焦躁不安着。   但是当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卫子夫知道些没头尾的消息胡乱猜测,她将要生产可不能出任何一点意外。   “就不要和她说。她如果寻你们去问,你们就称伤重,没法见她。这些天你们也不要见外人了,干脆就称抱病出不了门。”   刘彻烦恼了一会儿想不出怎样才能让卫子夫安心,便让二人使出一个“拖”字诀。   至少也得等到卫子夫平安生产。   那个时候大约卫青的消息也就可以确认了。   然而卫子夫等不来答案,甚至等不到可以询问的人,心中想得也就更多了。   她挺着大肚子行动艰难,却还是被忧虑折磨着忍不住在室内来回走着:“三位将军都已经回来了,怎么就只有我们家卫青没有回来?”   卫少儿同样担心自己下落不明的弟弟,但是更担心眼前将临盆也不知看顾自己的卫子夫。   她走到卫子夫身边要扶她坐下:“咱们家卫青向来就稳重,肯定是不会有事的。你如今身子重,还是坐下歇一歇吧。”   卫子夫却红了眼眶,虽然顺着卫少儿的力道坐下了却仍然不安,声音中带上了哭腔:“战场上刀枪剑戟都不长眼,那飞来的流矢更是无法预料,卫青再稳重又有什么用处?”   卫少儿答不上话来了,只得抚慰她现在还是她腹中的孩子重要,担心也没有用处,还是需先照顾好她自己才是。   她一边说,一边又拉了霍去病过来:“你比娘懂战场上的那些事情,快来劝劝你小姨。”   霍去病到底对自己的舅舅怀着信心。   他想着以卫青的才能,即便真遇上匈奴大军,凭着重骑兵也不至于一人没逃回来,便觉得卫青大约是在战场上发现了别的机遇,这才耽搁着没有返国。   只是他也只能猜到这一层了,被母亲推着出来安慰卫子夫,要讲这些相关军事的话,卫子夫又听不太懂。   他只得苦恼地说了些类似“舅舅大约抓住了机遇”“战场上的事不好说”的语句,根本无法取信卫子夫让她安心。   于是他就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一直不曾担忧只浅笑坐在旁边的曹盈,想让曹盈帮着来劝一劝。   曹盈弯了弯眼,走到了卫子夫的身边,用陈述的语句告诉卫子夫:“卫娘娘,卫家舅舅不会出事的,这一次会是他建功业走上辉煌的第一步。”   在卫子夫提出质疑之前,曹盈就轻抚上了她凸起的小腹,笑道:“我知道的,就像我知道你这一胎必是我一个表弟一样。”   她说得很确信,卫少儿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欣喜觉得曹盈话术厉害,反正都是还不确定的事,安抚卫子夫最重要。   卫子夫却瞳孔微微放大,忽地念起自己怀第一胎时,还喃喃学语不太会说话的曹盈就曾向甚至不知有孕的自己道,她腹中有她一个妹妹。   抿着唇凝视着曹盈的笑容一会儿,卫子夫的手覆在了曹盈的手上,平静了下来:“我信你,盈盈,我信你说的话。”   她不去深思曹盈身上的奇异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欲告知旁人,只是握着少女柔若无骨的手,期待着她话中的一切成为真实。   正月里,大雪,卫子夫诞子,天下皆喜。   卫青也回来了。 第85章 龙城 年号从此称元朔   婴啼声响起, 在未央宫坐立不安的刘彻继三个女儿后,终于拥有了第一个儿子。   而卫青也就在刘彻长子出生后第六天归来了。   刘彻听到卫青回来的消息时,正抱着儿子, 欣喜与卫子夫商议着要为长子定下名字。   听闻是卫青回来了, 原本还卧于床上的卫子夫立刻就坐了起来,欣喜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她连忙向来传讯的宫人问道:“卫青回来了, 他人怎么没有进宫来,可是受到什么伤了?”   刘彻有些无奈, 先他一步去问话其实也算是越矩的了。   他还是难得见卫子夫作出不合规矩的举动。   不过他不欲和卫子夫计较,只温情地看着怀中的儿子, 道:“子夫为朕诞下麟儿,无论卫青遭遇了多大的失败,朕都不欲计较了, 他人能回来就很好了。”   在他想来,卫青应是好不容易从匈奴骑兵手上辗转逃回了国。   当着卫子夫和儿子的面, 他也不想再去多责问什么了。   反正前头已经有两个全军覆没、只能用钱财赎买性命的将军了。   朝上纷起不想再与匈奴抗争的流言已烦了刘彻好一阵了, 但刘彻全都不理睬。   债多不压身,即便卫青这一次大败而归,也已经在刘彻预料中了。   没损失这样一员才思活泛的大将,没让自己的长子失去舅舅, 就已经很不错了。   因此刘彻只是淡淡地道:“让他不必自责, 直接来见朕吧。”   宫人却没动作,仍是低着头,似有些纠结不知该不该这么去传话唤人来。   刘彻皱起眉头来, 以为是卫青这次伤得残疾了宫人才不敢领来见卫子夫的,便试探性地问道:“有什么不妥,你好好说。”   如果当真是会刺激到卫子夫的话, 就转圜些暗示给自己听。   宫人知他是误会了,赶紧摇头,有些不确认地道:“陛下,卫将军报说他这一次征匈奴是大胜,战果极丰。”   只是这段时间一直流言传说都是征匈奴不可为,四路队伍都惨淡得很,对于这个消息宫人也不敢确认真假。   这才吞吞吐吐没有直说。   “大胜?”刘彻闻言怔怔出神了好一会儿,然后正了神色道:“传卫青往朕的书房去谈,朕早知道,他这一战到底如何可称大胜!”   他神情中隐现兴奋,卫青可不是个会夸大其词的人,既然他敢自称是大胜,那必然就是一场足鼓舞全长安的胜利。   他将长子递交给卫子夫抱着,胸中因听闻卫青消息而起的蓬勃激情甚至盖过了长子诞生让他染上的温情,迫不及待就想要去见卫青。   卫子夫接过熟睡中的婴童,也没有再越矩说要立刻见弟弟的话。   既然弟弟都报说是大胜了,想必他自己应该也没有什么事儿。   她都已经在忧虑中等了这么久了,不在乎多再等这么片刻功夫,柔声道:“陛下去吧,妾照看着孩子。”   刘彻点点头,不再耽搁,乘轿辇往书房里的方向去了。   而传令的宫人也连忙去通知还候在宫门口的卫青。   卫青在外雨露风霜几个月,黑了些却也壮了些,腰杆挺得笔直,一看就是未曾受苦的模样,刘彻见了更信他此次带回的是捷报了。   “陛下,臣未负所托。”但卫青张口依然如从前一样斟字酌句的谨慎,让想知道具体的刘彻有些等不及。   他如同年幼孩童讨要已知糖果般催促道:“如何的大胜,卫青你别兜圈子了,快告诉朕!”   卫青没料到刘彻会这么兴奋,愕然了一会儿后将一件看着颇为古怪的物什放在了刘彻的桌案上:“臣一路未曾受阻,就带着将士们越过了长城,收割了不少战果。”   他讲得一笔带过,显得十分简单,但实际上做出越过长城的决定实是在赌命。   但卫青也不是完全凭运气在豪赌,他一路行在匈奴左贤王的地盘上,却未曾遭遇任何骑兵队伍,稍推敲便和霍去病想到了一处去。   猜出了匈奴人应选择了联军。   再加上他未收到公孙敖的求救,卫青就判断应是李广或公孙贺那边遇上了匈奴大军。   总归距离他这里是很远的,且卫青根据一路所遇状况,判断匈奴联军大军应该是倾巢而出的。   也就是说当下匈奴人的后方实际空虚无比,正是他可以趁虚而入的时机。   留给卫青考虑的时间不多,卫青也没有多加考虑,他是这支万人军队的话事人,就需要迅速拿定主意。   刘彻临行时嘱咐他们试探匈奴人虚实,也盼望他们打出汉军的气势,卫青总不能白白辜负了刘彻的知遇之恩。   既然状况是适宜去赌的,那他就赌赌看。   问过出身匈奴的向导,周边是匈奴圣地龙城所在后,卫青定下了目标。   “草原上想要突袭最看重的就是机动性,总归臣已经决意要赌了,干脆就赌到底,让负粮的辎重队伍全部原地待命,只让骑兵带着少许干粮往向导所说的龙城奔赴。”   卫青一边说一边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确实是赌得重了些,不过这也是我那外甥给我的灵感。”   霍去病当初支招让卫青就食匈奴,还被卫青批作是不靠谱,结果到头来卫青还先用了这一招。   “在路上的时候,我们先将龙城周边属左贤王麾下许多部落的残余战力清剿了,就地屠杀了牛羊,携易携带的乳、肉制品在身,然后就继续往龙城赶了。”   这些部落中青壮都不在,证实了卫青一开始的判断。   剩下在部落中的大多只是老幼病残者,即便他们要拿着武器反抗,在装备精良的汉家突骑兵面前,也完全不是一合之敌。   未曾反抗的匈奴人,卫青也没有刻意屠杀。   倒不是因为什么善良,在战场是从来也就不存在怜悯心,同情敌人的蠢事卫青还干不出来——单纯只是因为耽搁时间。   人杀多了武器也会钝,既然这些人已经不再反抗了,卫青就不会嗜杀屠了整个部落,因为杀他们还不如去屠宰牛羊当干粮。   至于失去了储备粮食的这个匈奴部落是否能够撑过严寒苦春,就不在卫青的考虑范围中了。   甚至卫青还希望他们就此泯灭在草原的气候灾难中。   因为这些受左贤王庇护,青壮尽数对付汉军的部落,实际也就是攀附在大汉血脉上的水蛭。   “当然,这些战绩实际只是寥寥,不必上台面告知陛下的。但臣依凭着收获,也终于是赶在了匈奴人递情报向龙城守卫之前,兵临城下了。”   匈奴习惯了游牧草原上的自由,虽然因为圣地龙城不可迁移,筑城墙保护了,但是匈奴人不擅利用城墙之坚。   短短两天时间,龙城的防护就被卫青攻破,汉军踏足了从前只有匈奴贵族可以进入的圣城祭坛。   “这物什就是臣自他们祭坛上拿走的。”   刘彻将那外表很光滑,如同玉石般巴掌大小的物什抓在了手心,看到上面铭刻着许多奇怪的字符。   “听说匈奴人祭天问祖就是通过这个东西来进行的。臣问过匈奴向导了,这东西原是羔羊头骨,需百摔不碎才会被匈奴祭司选中临行雕刻铭字。臣将它拿走时,那年近七十的老祭司还挣扎着要与臣抢夺。”   卫青将他了解过的信息一一复述给了刘彻,有些羞赧地道:“只是臣怎么看这也就是块骨头,再好看也改变不了本质。”   见刘彻仍是沉默着没作出评价,卫青也有些心虚了,觉着自己这一次口称大胜是不是狂妄了些,便又补充了几句想要弥补。   “臣将咱们汉军大旗直接插在了龙城祭坛上,代他们进行了祭天。虽说只是攻破龙城没法占领,但是勉强也算挫了匈奴人的锐气了。”   详细的军功统算还没出来,之后会由军中专职者提交给刘彻,卫青声称大胜急着进宫,实际也是想要看看久违的姐姐和新出生的小外甥。   现在一直没等到刘彻的回复,他心里就没底了,担心自己真的夸大了战绩会惹刘彻不喜。   旁的倒没有什么,这一次随自己苦战的将士们所受封赏可不能因自己一时冲动而减少啊!   卫青在心中暗暗祈祷着。   刘彻收紧了手掌,用力到那骨石都发出咔咔响声,他这才回神过来。   “好,好,好!”刘彻连赞了卫青三声好,方才听卫青讲述的不可思议褪去后,狂喜之情终于喷涌而出:“果然是大胜!”   他原本只期待着将军们能取得些战果回来,证明匈奴人并非不可战胜的。   在三位将军皆传来坏消息后,他期待的就更低了,只希望卫青能保全队伍保全自身回来。   哪知道卫青竟然给了他这样大的一个惊喜!   匈奴圣地龙城都飘扬大汉的旗帜了,这对匈奴人的军心、人心都是巨大的打击。   昭示了如今的大汉实力强横,已经不是过往那个匈奴人想着团结一下就能击垮的旧日邻居了。   他们的团结心原本就很弱,受了这一次打击,之后怕是内部就要开始动荡。   匈奴人的趋利避害性也会让他们中的一部分考虑之后不再与大汉抗争为敌,而且避开战事去远地游牧。   刘彻只粗略想了一下便觉出了卫青这一场龙城大捷会有怎样的好处,大笑着拍着卫青的肩膀:“龙城大捷,朕要让世人铭记这一仗!”   他说着就吩咐韩嫣去唤史官他们过来,竟是要为这场大胜更改年号。   元朔元年,刘彻二十九岁,终于喜得长子,而汉军对匈奴人的大举征伐,也正式拉开序幕。   卫青自十四岁被刘彻赏识带离平阳侯府,整整十年,因龙城之胜一举得封关内侯,在长安风头无两。   这一年,霍去病十二岁,已是可提弓上马之龄,便趁着母亲卫少儿告说欲离宫照料外祖母的时机,同样禀称欲避嫌居于宫外卫青之所。   刘彻应所请,霍去病终于真正得入军中。 第86章 矛盾 牵连你们了   有人得意自然就会有人失意。   若是四位将军都没什么功绩还好, 不会刻意提起谁,只是会讨论这一次征战到底应不应该。   可偏偏名不见经传的卫青闯下了惊天的功绩,另三人立刻就被拎出来被指指点点了。   公孙敖与公孙贺倒还好。   他们和卫青关系密切, 听了将自己与卫青相较的言谈, 笑一笑也就过去了,甚至会参与其中一道夸奖卫青的决策果断。   李广就很不是滋味了。   他是这一次出征四位中资历最老、名声最大的, 却也是输得最惨的。   当频繁听到有人来向他说卫青天纵奇才,是当世英将时, 他心绪极其复杂。   尤其是当他听到众人皆赞卫青这个关内侯实至名归的时候,难免对卫青起了嫉恨之心。   他纵横沙场这么多年, 虽然屡屡获得战功,但是都只是逐赶匈奴的功劳。   战功都不算特别大,以至于至今未能得封侯位。   李广一直被教导封侯才能光宗耀祖, 才能传承让后辈铭记。   因此封侯几乎成为了他的执念了。   也正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才冲锋陷阵, 不顾自身安危一次次的赌博。   他知道如程不识那样是永远无法立下足以被封侯的功绩的。   原本李广是指望能够抓住这一次主动出击匈奴的机会, 趁着刘彻欲立个榜样的时候谋求封侯。   结果不但未能建功立业,反倒为着两人的赎命钱让家中元气大伤。   这时候还有许多武官同僚在他面前讲卫青封侯的事情。   虽然未必就是针对自己来的,只是表示他们对卫青的艳羡,但实际上却直戳在了他的痛处上。   再他又一次听见军营中武官说起卫青的事迹时, 李广驻足, 走到了他面前。   那名武官职衔不高,眼见盛名在外的李广走到自己面前,不免紧张了起来, 结巴着问道:“李将军,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想听听你对卫青这次龙城之战的看法。”李广寒着脸, 吓得武官更觉得不妙——他可不敢得罪了李广。   “我哪懂那么多啊,只是觉得羡慕。”他急得汗都流了下来,勉强维持着笑容道:“也觉着李将军您这次实在是运气不佳,可惜了。”   李广抿着唇,阴鸷地凝视他,周身气压低得几乎凝成实质。   好一会儿他才挪开目光,没有回应吓破了胆的武官所说的话,只径直去取了自己的马匹。   然后他向来询问的同僚面无表情地说了声他突感不适,就这么白日离开了军营。   卫青正在不远的靶场教霍去病射箭的技巧,忽听见了许多人在议论,转头见他们已围成了圈不知在干什么,便皱着眉带着外甥走了过来。   这时候正该他们训练,怎么一个个都聊起天来了。   于是他就看见一个面容有些稚嫩的武官失神地瘫坐在地上,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甚至身下都湿了一片。   “怎么了这是?”卫青对于与自己一道训练的士官还是很关心的,奇怪地问周边先他一步围拢过来的同僚们。   “不清楚,就看到李将军和他说了会儿话。”   被他询问的青年简略地答了他的话,扭头发现是卫青,立刻咧嘴露出了笑容,很是激动地道:“原来是关内侯!方才发生什么了,谁知道啊,关内侯来问了!”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又到了卫青这里。   平日里他们虽然也能见上卫青的面,但是找不到由头来与卫青说话拉近感情。   现下见卫青想了解缘由,立刻就有人走过来道:“方才隐约听到李将军和他谈论起您,然后李将军就怒气冲冲骑马走了。”   “走了?”卫青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军营的大门。   今天正轮到他与李广轮值教导军官们,怎么李广就白日里这么走了。   负责记录的文官也还站在门口发愣,见卫青走近就请卫青帮忙拿主意:“李广将军称他是身体不适,但是... ...”   但是李广完全没有半点身体不适的模样,纵马飞驰的模样让文官不知该不该这么记录。   且李广也是军营中主将,许多文书都是需他来批复回答的,他这么一走,文官都不知该怎么办。   卫青心思微转,紧抿着唇思考一会儿,倒也明白过来李广大约是在生气些什么。   到底还是自己引发的。   “既然李将军说身子不适离开,你就这么记录吧。”   卫青好声好气地向文官道:“总归今日也只是日常训练,没有太多事儿,如遇到需李将军批复的文书,可以暂压到明日。压不下的就转到我这里,我帮着先批复了。”   他说出这话的意思自然就是记录后有什么责任都由他担下,文官自然心中感动连声谢他。   卫青摆了摆手道不用,又走到已回过神却仍坐在地上的武官身边,帮了把手将他扶了起来。   在他道谢前,卫青正经警告他:“日后不得再于军营中议论上官的事了。认真论下你也可算是扰乱军心了,还好李将军不与你计较,你应记得这恩情。”   扰乱军心在战时指扰乱军队的自信心,现下在军营中也可算是扰乱士官们训练的意志。   当然,这是卫青夸大后的说法。   只不过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已经具备可信度了,武官一阵后怕,连声说之后会去李广府上赔礼致谢。   卫青点点头,就又带着霍去病重往靶场去了。   “舅舅,你何必为李将军善后积恩?”霍去病已见了几次李广向卫青撂脸子,虽然与李敢关系还不错,但还是不很看得上这位脾气大的李将军。   “与人为善总是没错的。”   卫青知道霍去病是在为自己鸣不平,浅浅一笑道:“况且这一次我能建下战功,也确实有运气因素。李将军所率之部替我拦了匈奴部不少时候,我能全首尾回来应谢他。”   “但如果是舅舅对上匈奴联军的话,也不会如李将军全军覆没,至少能保全队伍回来不是?”   卫青微笑着没答这种要与李广相较的话,也没有要让霍去病改改性子的意思。   反正霍去病拿得住分寸,这种话也只会私下与自己来说。   像方才霍去病就没有多出一言。   自己出身奴籍,做骑奴多年的小心谨慎已经没法改了。   低微的出身和糟糕的经历让他明白即便是在朝堂上,姿态放低些,与人相处时也不易招来祸端,不会让姐姐被自己牵累。   但是他的外甥霍去病不一样。   霍去病长在刘彻的身边,严格来说可算是刘彻的学生了,他的性子肆意些也有刘彻护着,没有关系。   外甥在军事上天赋更胜自己,许多奇思妙想自己无法应用也得承认它们的利处,应有些锋芒才能更好发挥这份将才。   因此卫青转了话题道:“我之前观你与李将军的小儿子关系不错,怎的这段时间没见你们一处玩闹?”   “本来也就只是因为曹襄才与李敢熟稔起来的,他天资不错。但是最近曹襄忙得脱不开身,我去寻盈盈的时候,李敢还非要跟去。”霍去病眉头皱起,道:“盈盈怵他,不知他哪里来的热情,我都觉得烦。”   卫青听着他们小孩子之间的纠葛觉着好笑得紧:“所以你就与他关系决裂了?不至于吧。”   “是他没有来找我,甚至都没来军营,我没主动去问缘由。”霍去病心中天平放得正,李敢与曹盈谁在他心中重,根本都不用说。   李敢不来寻他一起,他刚好多与曹盈说说话——李敢在的时候,曹盈都不大乐意说话。   “他这几日都没来?”   卫青没注意,听霍去病说起才意识到这靶场上是少了个小少年的身影:“难不成是病了?你们有些情谊,也该去李将军府上问问。”   “他比猴儿都壮实,还能突然就病了?”   霍去病嗤笑一声,将他猜测的缘由说了出来:“大约还是因为李将军与你的矛盾,才压着李敢不许来与我多交往的吧。我去他府上,怕是更惹麻烦。”   卫青捏着箭矢的手顿在了半空中,没有将箭搭上长弓,似是没有想到他们大人间的一点矛盾还能影响到少年之间的友谊。   不过细想下来他又觉得霍去病说得在理,如果真是李敢出了别的什么意外,李广应也不会有心思再来计较一点流言。   “还是舅舅做得不够好,牵连你们了。”卫青叹了一口气,向霍去病道歉。   方才霍去病摆出冷漠态度,大约也是不欲让自己自责。   否则真的不喜李敢,他根本都不可能带着他与曹盈见面。   想通这一层,卫青的愧疚心愈发重了。   “得了得了,舅舅你有什么好觉得对不起我的,换个人都不可能比你做得更好了。”霍去病不很在意地自己拉满弓弦,根本都上心这件事,只专注这一箭能否射中靶子。   箭矢急速划破空气,直直中了靶心,霍去病这才笑道:“就是你得花点时间和心思去想下堂课教我点什么了。”   卫青惊艳于霍去病的天赋,可这惊艳感又被霍去病俏皮的言语淡化,食指点了点小外甥的脑袋:“你啊,再这么下去舅舅真是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放心。”霍去病仰脸向卫青笑道:“舅舅你的光芒,我也盖不住。”   这边舅甥二人和乐融融,另一边李广李敢父子却不太融洽。   李敢确实是被李广压着不许去军营训练的,甚至更严重,因为他闹着非要去,直接被关在了自己屋子里。   趁着李广不在家里,他的母亲才将他放了出来。   于是李广一回来就听见了儿子抱怨自己的话:“爹与那卫青有什么矛盾,与我和霍去病的朋友相处有什么关系,从前我也没因霍去病身世不如我们就瞧不起他啊。”   “但现在我们不如人家了,就会被人猜测是我们要巴结人家!”李广寒着脸走进屋内来,不客气地道:“你现在在霍去病身边,都会被人当作是霍去病的跟班!还有安和翁主,她就与霍去病亲密,都不愿见你,你巴巴去见她有什么用!”   初听李广的声音,李敢被吓了一跳,可是听到后头却是怒上心头:“旁人无稽的流言与我们有什么相干的!还有盈盈,她这几次都愿与我说说话了,怎么能说没用。”   李广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听了儿子顶撞自己的话,还未放下的马鞭便直接甩在了地上,作势都要抽在李敢的身上,惊得李敢一下子蹿进了母亲的怀抱中。   夫人责怪的眼神递与自己,李广这才忿忿将鞭子扔了,坐在了椅子上苦恼又痛苦地抱着头不说话。   压下了大的,李氏夫人又向小的道:“你也别怨你爹,他向来疼你你是知道的,实在是这次受的挫折大了,他心中堵得难受。”   “我没怨他。”李敢嘟囔了一句,撇撇嘴觉得不够,松开了抱着母亲的手。   他大着胆走到李广面前:“爹,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我心中的最大的英雄,旁人都惧的匈奴人独你不惧,可我不知你如今是在担忧害怕什么,有什么能比战场上的匈奴敌人更可怕吗?”   李广目光阴沉地看着他,几乎将他后头的话给吓回去,不过他仍是坚持着将话说完了:“反正这几日的你都不像你了,现在的你就像一个胆小鬼!”   他怕说了这句话,让李广反应过来真的被鞭子抽,话音刚落就一溜烟跑了:“我继续关自己禁闭去了!”   李广却是没起要打他的心思,只是有些颓唐地拍着自己的膝盖:“匈奴人有什么可怕的,我怕的是我自己毫无建树!”   “总归还有下次的,你不要太着急。”李氏夫人走到丈夫身边,拥住他的头:“下一次你肯定有机会建功立业的。”   李广受她宽慰,精神稍有松懈,但依然不安地道:“下一次陛下未必愿意用我。”   “你对自己自信些,你从前的那些功绩都不是假的,陛下肯定也记着的。”李氏夫人柔声道:“你好好表现着,若再征匈奴你才更有可能被陛下任命不是?”   “是。”李广终于还是认可了夫人的话,长叹了一口气道:“敢儿说的也没错,是我这几日魔怔了,你去与他说吧,明日他要去军营就去吧。”   见丈夫终于冷静下来,李氏夫人这才露出笑容。 第87章 马具 我不能帮忙   李敢照常往军营中来了, 霍去病也没追问他这几天之所以不来的原因,让原本忐忑不知该怎么说的李敢松了一口气。   训练结束,他也如往常一样跟在霍去病身后预备往平阳侯府去。   霍去病看着自然跟着自己坐上马车的李敢, 沉默一会儿后问他:“你想好怎么向盈盈解释你这几天没去的原因了吗?”   “啊?”李敢愣了一下, 随即咧开嘴笑问道:“盈盈问我为什么没去了?”   “差不多吧。”霍去病敷衍地说道:“总之你自己编个好借口吧。”   曹盈倒是没有细问,只是流露出了些疑惑。   但是他怕曹盈一会儿问起, 李敢编不出理由僵在那儿答不上话,让曹盈又费心去思索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毕竟这些天来李敢日日都强往平阳侯府去, 曹盈也差不多习惯了。   前一日还依依不舍告别说第二日再见,后一日就不见踪影, 曹盈不免还是要起些担忧的。   忽地,李敢嘿嘿傻笑的笑容垮了下来。   他琢磨了一会儿霍去病话中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知道我没来的原因?”   要不怎么上来就直接让他编借口。   霍去病看他宛如看一个傻子。   他向后微倒, 靠在了车厢壁上,抱胸无奈道:“你和李将军听到的流言我全听了一遍, 有什么猜不出的。”   见李敢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霍去病稍顿缓和了一些语气,道:“总之我舅舅并没有看低李将军的意思,昨儿我舅舅还说要谢李将军拖延住了匈奴大军,为他建功争取到了时间。他的功劳实际也有李将军的一份。”   听了这话, 李敢的眼亮了亮。   他直接扑到了霍去病身边坐着, 欣喜问道:“关内侯当真这么说?”   虽然嘴上安慰父亲说一次失败根本不打紧,但是李敢其实也对这一次父亲的战败耿耿于怀。   现下流言初起不显,他还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听多了未必不上心,到底也是个心结。   如果不及时解开了,怕是会绕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流言更胜刀戈。   念起曹盈曾向自己这样形容过语言的力量, 霍去病又顾念着与李敢的友谊,耐着性子道:“李将军资格老,我舅舅自然对他也十分尊敬。”   然而他的性子并不会一直说好话宽慰李敢。   将卫青的态度表明了,他才向李敢道:“不过我与你还是需较量的,你如今骑术已不如我了,我又趁你不在这几日将弓射之术学精了。你若再不抓紧,可得被我远远甩在后头了。”   李敢“嘿”地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很有些懊恼:“你就学会了?”   但是在这懊恼情绪中,他也将这些日子听来的说他是跟班的话彻底抛在了脑后——什么跟班不跟班的,他与霍去病本就是带竞争的友谊关系。   二人说话间,马车已驶到了平阳侯府。   他们对平阳侯府十分熟悉,根本都不用仆人来领着走了,直接轻车熟路便往曹盈的屋子去了。   只是曹盈却不在自己的屋子里,连带她常带在身边的侍女戴雪也不在。   只有一只肥大的猫儿卧在她的床榻上,合着眼,猫尾却在慢悠悠地晃着。   霍去病有些好笑地走了过去,轻捉了猫儿的尾巴。   熟悉的气息没有激起猫儿的警惕,它只是懒懒睁开眼,向霍去病“喵”了一声。   “你真是越发懒倦了,如今连出屋子晒太阳都不愿意了。”霍去病松开它的尾巴,握了握它肉乎乎的爪子:“我抱你去找盈盈好不好?”   猫儿通人性,听了他的话倒也没拒绝的意思,只是动作缓慢地爬起了身,让霍去病抱在了怀里便又窝着不动了。   然后霍去病才问了在盈盈住处侍候的其他下人:“你们知道盈盈去哪里了吗?”   昨日来的时候没听她说今天有计划出去,应还是在府上的。   一个侍女听了他的问题,犹豫地上前道:“先前来了位穿着旧布衣衫的先生找小姐,随身还带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小姐听通报后与他说了些话就高兴去寻侯爷了。再之后就不晓得了,反正是还没回来。”   霍去病与李敢便只能去曹襄的书房,问曹襄的行踪。   曹襄这些日子为了接手平阳侯府属下各项产业忙得不可开交。   闲下来的时候,他还需学习许多从前他觉得繁复无用的世家礼节,与他们相见的时间都难以抽出。   曹盈是知道哥哥有多忙的,这些事她帮不太上忙便只能尽量不去拿自己的事打扰他。   今日她会主动去寻曹襄实在稀奇,也不知那个上门来的先生是与她说了什么。   曹襄同样不在书房里,霍去病问过书房的侍从后,便知晓曹盈一行是往马厩去了。   这让霍去病回忆起了上次曹盈偷偷骑马的事儿,不禁心头一跳——莫不是又有谁撺掇着曹盈去骑马?   小姑娘的皮肤嫩比朝瑰,那次之后霍去病曾请舅舅牵马让她骑着在场地上走了两圈。   但即便穿了厚实的防护,粗糙的马皮也还是将她的皮肤磨得发红。   偏曹盈对骑马还是兴趣不减,即便腿疼着,望着马匹的眼神中仍透着希冀。   也不知她怎么对于骑马有那么大的兴趣。   霍去病加快了脚步往马厩去看,就怕曹襄看护不周让小姑娘不慎摔着了。   结果他人还没到就遥遥听到了马蹄哒哒之声以及曹襄的大笑声:“盈盈,当真可以踩着保持平衡,这物什用来辅助骑马确实很好!”   接下来就是小姑娘有些急恼劝他的声音:“哥哥你慢些,再能保持平衡也不能松开缰绳的!”   他与李敢经长廊绕过阻碍视线的墙,便看到曹襄不知在腰上挂了个什么东西。   此刻他的双脚踩在两个铁环里,双手则都没有控着缰绳,而是兴奋地举起,似乎是想要试试到底能不能真的解脱双手骑马。   但这动作看着实在是危险至极,邀了他来试验新马具的曹盈生怕他跌下马来,焦急地跟在他身后追了几步就气喘得不行,正歪歪被戴雪扶着唤他停下。   霍去病便将猫儿暂时让李敢抱着,大约算了一下马将跑到的地方,小跑着拽住了曹襄所骑之马的缰绳。   曹襄确实有些忘乎所以了,没有抓着缰绳的情况下还马速颇快,霍去病都又跟着跑了一小段才成功让马匹停了下来。   发现是霍去病来了,曹襄更为高兴,骑在马上向霍去病道:“盈盈这个创意真是绝了,你看穿上这辅助的马具后,竟是能靠脚踏铁环解脱双手!”   霍去病寒着张脸:“再能解脱双手也不能像你方才那样向后仰倒骑马!你怕是将咱们习马术的第一课都给忘了!”   马速起来之后人本来就容易向后倒,因此才需要尽量弓腰伏下甚至抱住马的脖子,否则稍不慎就会摔落马下。   摔下马难道是什么好玩的事吗?   面对霍去病的怒气,曹襄终于清醒了过来,又扭头去看正被戴雪搀着走来面上紧张还没散去的曹盈。   笑容完全散去,他低声道:“抱歉,方才骑马上头了,便什么都浑忘了,让你们担心了。”   现下侯府所有责任都压在了他的肩头,他忙得根本片刻不得休憩,神经一直都扯着。   好不容易有了纵马的机会,方才马匹风驰电掣之间,一直团在他脑中的烦恼仿佛全部都被抛下了,他也就什么也不顾了。   曹盈终于走到了他身边,仰头忧虑地望着正反思的兄长:“哥哥你若是太累了,就暂将事儿都压下推后吧。”   她去找曹襄来试验这新马具也是想要寻个由头让曹襄可以抽时间放松一下。   可现在看来一时的放松对于曹襄来说根本就不足够了,重压已经压得他脑中那根弦绷到最紧了,至少需要什么也不问地休息几天才能恢复状态。   “我哪能说撂挑子就撂挑子。”曹襄向妹妹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抬起手让霍去病能够看清楚自己腰上绑的到底是什么:“盈盈简直是个天才,你看这缚在腰背上的马具,穿上后我都可以双手空出来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李敢抱着懒倦的大猫走了过来,也是一阵啧啧称奇,似乎觉出了这种用具如果用在战场上,对于骑兵有极大的增强作用。   霍去病看了一会儿却是看出了不对:“你穿着这个,上马不容易吧。”   “啊,确实。”曹襄打了个哈哈,他踩在踏凳上还让侍从们扶了一把才成功坐上马来:“但是上马后可以解放双手诶,这不盖过了缺点吗?”   “那你让我看看你怎么下来。”霍去病退后两步让曹襄演示一下。   曹襄刚想说“下来有什么难的”,然后提了提腿就傻了眼。   这马具绑缚在腰背上确实可以稳定住下半身,让他不必再手持缰绳,但是也意味着他想根本没法自己上下马。   最后还是侍从们抱着他的腿几乎给他束着举了下来,又替他将马具卸掉,他才能自由活动了。   “在马上的稳定性是很重要,但是上下马的自由性也同样重要,咱们在战场上又不是一直就在马上,穿上这种马具根本活动不开,即便真的下了马也需浪费大量时间繁复地脱穿,得不偿失。”   霍去病摇了摇头,并不是很看好这种马具在战场上的前景。   “不过倒是可以用在平日里世家贵族们骑练马术,也是一种防护。”念及这是曹盈提议造出来的,霍去病便没再说它在战场上的不实用性,而是转而笑着夸了夸曹盈:“推销卖给他们,他们为了族中子弟的性命安全,大约都会乐意买的。”   应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然而曹盈一开始想着制造这种马具,本就是想要助力战场上的骑兵,听了霍去病分析后,立刻生出了丧气感,问向已经跟过来的宗泽:“先生有什么改良的办法吗?”   作为发明者,宗泽确实已经有了思路如何改良,但是听霍去病他们是想要应用在战场上,他立刻就摇头道:“我们墨家不制造与战相关的用具,翁主你们若是想要将这马具应用战场上,我不能帮忙。” 第88章 工具 马鞍与马镫   自从知晓宗泽出身墨家, 曹盈就特意去了解过这个如今已渐渐落寞的学派。   因为她有预感这个认真的墨家子弟,当真能给自己惊喜。   曹盈从前就隐约听说过他们的学说中有“非攻”这一条。   然而她未了解清楚他们学说中这一条的具体含义,担心自己想要为战争制马具的用途让宗泽知道后, 会拒绝继续马具的设计和制作。   总需根据他们的理论找出解决方法, 让宗泽自己情愿设计完善才行。   至于隐瞒宗泽制马具的原因,曹盈考虑过, 但是思索一番还是否了。   如果辅助用的马具做成了也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天大的功劳, 舅舅定是会愿意赐赏下来的。   君恩厚重,不受同样是有罪, 曹盈可不想害了宗泽。   好在墨家的学说并不是真的如“非攻”的字面含义反对一切战争,剖析其中含义实际是在反对大国对小国的侵略战争。   春秋战国时代时常会发生因各种争端引发的战争,所苦者尽是百姓, 尤其是被征之国的百姓。   墨家这种“非攻”思想自然应百姓们心中对和平的渴求而生,符合了当时人们的期盼, 也吸引了大批信众。   但是在当下, 大汉已经是一个统一的大国,又自开国来和平了这么久,在官方墨家几乎绝迹的情况下,民间的墨家门徒也在不断减少。   在文字书本贵重的情况下, 这些多以手艺为生的墨家门徒想要传承下去依靠的也就是言语了了。   因此他们牢记的大多就是几条墨家真言, 奉为圭臬。   即便是如宗泽这样如今的墨家中流砥柱,也并不能完全知晓墨家条例所蕴真意。   此刻听了宗泽的拒绝,曹盈便唤了戴雪去将她早就誊写好的竹简拿了过来。   竹简上不仅详尽誊抄了有记录的墨家条例, 还有曹盈自己修习时的一些感悟。   宗泽是识字的。   他原本是皱着眉在考虑自己这一次到底算不算违例,应回去请怎样的惩罚,忽地被曹盈递了竹简, 还颇有些疑惑。   原本他只当是曹盈想法儿说服自己罗列的清单,但是接了竹简粗粗浏览了一遍内容后,他却是越来越心惊。   顺着看下来,他的精神完全投入到了那一列列娟秀的小字中,如饥似渴。   曹盈静静等他看完,却不料宗泽竟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不想脱出文字的世界中国,她便只得出声唤他:“我所书的是否有什么错处?”   她到底只是从书本上看到的许多从前记录,也不知晓墨家内部对条例是否有修改过,因此问话时还很有些心虚。   就怕随时间发展,墨家内部已经不按从前那一套行事了,自己不但白忙活一场,还难以说服宗泽继续改进马具。   “没有错处!”宗泽抑制着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但是声音的颤颤还是透露了他此刻的不平静。   于他于墨家而言,这卷竹简的价值都要远胜过曹盈曾许诺的百金。   从前口耳相传的条例存在的许多矛盾点都在竹简书写内容中得到了解答,直让他觉得茅塞顿开,恨不得立刻就捧着竹简去与其余墨家子弟宣讲。   不过他仍然记着曹盈试图说服自己所求的是什么事。   按理说,曹盈将这总结了许多墨家道理的竹简交给自己是天大的恩情。   可是即便按照书简中所说的“非攻”乃是否决侵略性的战争,征匈奴是抵御外敌,保护百姓,但又怎么能证明自己研发马具后,这种装备在之后不会被应用在侵略性质的战争中?   如果自己明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存在还制造马具,虽然明面上是没有违逆墨家的学说,但是心里头还是过不去那一关的。   沉默许久,他没有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而是将这种对未来的猜疑讲了出来,希望曹盈能给自己一个保证,他所研发出的马具并不会被应用在侵略性战争中。   即便曹盈的承诺完全无用,至少让他心中有些底气。   宗泽的意思,曹盈当然明白。   但她抿着唇考虑了一会儿还是道:“这件事我保证不了,因为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根本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这让宗泽的心又重重坠了下去,一面是曹盈施以的恩情,一面又是他不愿违逆的心意,他两相为难。   “这有什么好让纠结的?”   霍去病听那些繁复的墨家说辞听不大进去,可是听了宗泽的忧虑只觉得可笑:“你墨家难道就全是些逆来顺受,遇敌也不知反抗的门人?”   “自然不是。”宗泽沉下脸来,就着方才曹盈所书写的文字道:“我墨家虽然主张不许杀人,但是我们的宗旨向来就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除害并不算在杀人之列。”   他念起自己瘦弱得甚至怕不如眼前的小少年有力,看起来就没有能够除害的本事,怕被霍去病借此攻讦墨家只是说说便罢。   因此宗泽赶紧补充道:“我是兴利那一派的,以手艺制些利于各项生活活动的匠派,但是我墨家内部自然也有除害的侠派。”   只是这些年律法渐完善严明,已经不许民间滥用私刑来处置人了。   墨家的侠派虽然在民间仍能拥有极大的名望,但是一旦被官吏逮住,便是要以杀人罪、伤人罪论处的。   可不管杀伤的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话宗泽知道,但是他自然不会主动露了短处,只将自己的话圆上就是了。   可霍去病问先前那句话的意思,本来也就不是为了问出墨家中的匠、侠二派。   “好,你是手艺人,那我且问问你,如果你行于巷道,忽见恶徒欺凌一孩童几乎致死,周遭无人,你所有的只你随身所携的工具匣,你是否会上前制止恶行?”   “自然,我墨家最崇是义,路见这样的不平事,即便我没有缚鸡之力也要上前搏一搏!”宗泽答得义正言辞,一看就可知是出自他内心的想法。   “既然你想要阻止,你要如何做?”   如何做?宗泽稍稍一愣。   无他人的巷道情况又危急,没法向旁人求救,他这样的瘦弱体型想要靠惊吓自然是惊不走恶徒的,那么能做的便只能借工具匣来与那恶徒搏一搏了不是?   “自然是尝试以工具匣将恶徒砸晕过去。”   霍去病获得了满意的答案,又道:“好,那你也知凭你自己的工具匣是可以制住人的,那如果是人得了你那工具欲做恶行,你是不是也该想这匣子不该存在?”   宗泽几乎被霍去病绕晕过去,曹盈却听懂了霍去病的意思:“霍哥哥的意思是,工具不分善恶。只要工具有利于当时,就有存在的价值。会不会有人借工具行恶,根本不该你这制作者忧虑的。”   “没错。”霍去病肯定了曹盈的说法,又举了个例子道:“农夫借镰刀收割麦谷,土匪借镰刀收割性命,那镰刀是否就根本不该被制作出来?”   “但利器的研制确也让世上因利器而死伤者增了不少... ...”宗泽再开口反驳时,语气已不再如先前那般确定。   “确实,但如果没有利器,这些人许是就会被恶人用道路旁搬的石头砸死。反正要杀一个人的方法多得很,你那匣子可以杀人,路旁随处可见的石头也可以。就像你说的,墨家内部有行侠一派,他们除恶所依凭的难道就不是可害人的利器了?”   见宗泽已经露出极端动摇的神情,曹盈又配合着霍去病道:“至少我的舅舅,当今的陛下利用骑兵是想要将肆虐大汉边境的匈奴人驱走,让他们知晓我们大汉不是软弱可欺的。我们的汉军每每出征也是秉持大义,不是以强凛弱,你总该知道的吧。”   宗泽被说服了。   既然可杀人的利器都有存在的必要性,那么他制作可以增强汉军骑兵作战能力的马具自然也是有必要的。   他同样是一个不堪匈奴之扰的热血者,墨家对于这些侵犯家园的强盗当然也是仇恨的。   实际上,墨家许多能武者都已经投军与匈奴战了。   只是宗泽与他们非是同类,既不能上前线对敌,便只能在长安想办法利用手艺让墨家下一代的孩子们能吃穿好些。   现下有了机会能为征匈奴这样的义举出力,他怎么能不抓住?   宗泽被这样的想法鼓动,立刻就走到了曹襄的身边,接过侍从手上那已经汗津津的铁环带道:“方才我听了你们的对话,无非就是嫌这铁环带缚在你们的身上会让你们行动不便,只能在马上发挥优势,离了马就没有战斗力。”   霍去病点点头,这也是他觉得得不偿失的主要原因。   且骑兵最重要的是机动性,如果为了增强一点在马上的平稳性就在长途奔袭中花费大量时间穿卸铁环带,同样不值当。   “那好办得很。”宗泽持着那铁环带径直就走向了马匹,动作麻利地想要把铁环带绑在马身上,却没料到马尥蹶子差点踢着他。   还好霍去病及时拉住马的缰绳将马给安抚住了,他看向狼狈退了几步的宗泽道:“你是想要将这马具固定在马的身上?”   如果这马具的利处全部与马有关,那自然就该想办法让马具适配在马身上啊。   宗泽理所当然地点头,补充道:“翁主前些日子与我说骑马时被粗糙的马匹磨得腿疼,穿厚裤子又不方便,我就想办法制了厚毯子,利用皮革可以固定在马上,加上这铁环也不过是多一个步骤罢了。”   他稍稍比划了一下道:“我回去改一改这铁环带的长度,看看怎么把它们并做一物,这应该不难,也就这几日的功夫吧。”   宗泽说到做到,又在小半月内连续将这马具进行改良,当马具被呈到刘彻的桌案上时,终于获得了他们的命名。   马背上的称马鞍,脚踏的铁环称马镫。   自此,汉军骑兵的战力得到了飞跃性的提升。 第89章 巫蛊 不像是阿娇做的   马鞍与马镫这两样被武将们赞不绝口的马具, 也让刘彻喜不自禁。   曹盈未过度居功,而是自然而然地将墨家匠人们引到了刘彻的面前。   刘彻敏锐的政治和军事嗅觉让他意识到了匠人们的价值,发现他们不仅可以制出克敌装备, 还可以在农耕上大有作为。   因此在唤了宗泽深谈后, 长安便划出了一片地块用来给他们研制开发各种工具,更是毫不吝啬地悬重金下旨, 求召天下名匠。   这间匠人署被划归在了大司农韩安国名下管着,倒又引得对这方面陌生的韩安国亲自来了一趟平阳侯府, 请教匠人署的用途。   对于这位文武皆能的老臣,曹盈还是很尊重的。   她亲自将韩安国引到候客厅中, 然后让侍女摆上了适宜肠胃的茶水糕点,这才温声问道:“韩大人是来询问匠人署相关的事吧?”   韩安国曾是太皇太后一派,从前向太皇太后汇报时经常会见到曹盈。   可以说, 他是眼看着她如何从一个不及自己小腿高的雪团子长成如今精致可爱又透着优雅的少女的。   “是。”他捧着杯盏饮了一口,入口稍苦又回甘的清茶温度恰好, 让他不禁展露笑容:“翁主向陛下呈的马具我也已看过了, 可惜我如今身子骨已不再适合上马,否则还真想试一试可在马上坐直解放双手的感觉。”   他一双眼中盈着长辈对孩子满满的柔情,道:“翁主如今已能帮上陛下的忙了,想来老太太若是能知, 应也会欣慰的。”   听他提起太皇太后, 曹盈的笑凝滞了。   她垂下头了,一双水眸染上了浓浓的悲伤:“曾外祖母教了我那么多,我却未能见上她的最后一面, 当是称我不孝。”   “老太太是特意支你回去的。”韩安国见惹了曹盈伤心,连忙将他所知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迎着曹盈茫然又疑惑的眼神苦笑道:“老太太知你身子弱,怕你真的直面她离去会吃不消, 想着有亲人陪伴在你身边的时候,你知讯会好一些。”   结果即便亲人环绕,在年节大喜的背景下,曹盈还是因悲极昏迷,一养三年才勉强恢复。   韩安国看着曹盈贝齿轻咬下唇似乎是在扼制悲伤,更觉得愧疚,懊悔自己不该提起太皇太后惹她伤心,无措地道:“老太太还吩咐着让我多照看你,翁主如有什么需帮忙的也只管来寻我帮助。”   太皇太后知曹盈聪慧,但是也怕皇帝薄情让她年幼被欺,便吩咐了亲近的臣子们尽量都多看顾着她。   窦家本家的窦婴被她直接指了听曹盈的命令,而像是韩安国这样本身较独立的老臣也听了她的嘱咐随时帮助曹盈。   只是作为大司农的韩安国事务多而繁杂,并没有常来曹盈这边走动。   如今因曹盈在马具上的贡献来一趟,他才发现即便原先的平阳侯曹寿逝去,失去父亲的曹盈也并没有从此孤苦无依。   甚至这个年仅十岁的小翁主看着弱如扶柳,却已经在凭她自身在为大汉繁盛出力了。   知晓太皇太后临终还有这样的举动,曹盈又伤怀了一阵。   不过到底一直揪心于未能告别被曾外祖母怨望的心结得以解开,她还是控制住了情绪,与韩安国讲述了墨家匠人们的情况,告知了他一些墨家的禁忌。   “他们不吃官僚那一套。”曹盈知晓官场根深蒂固的潜规则,上级与下级之间的利益关系许多时候需要金银来维持:“既然他们如今直属于韩大人管辖着,还请为匠人署清出一片净土,也好让他们能安心设计制造用具来建设大汉。”   金银相授拉近关系也算是植根人性中的贪婪了,在官场中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很难以根除。   特别是如今的状况是上行下效,有自己的宰相外舅公田蚡在上头行这一套,下面的人自然有样学样的来。   曹盈对这种状况无计可施,但想着先向韩安国报备一声,也可免了许多明面上这些耿直墨家人可能面对的麻烦。   然后曹盈又就着自己曾誊抄过的竹简内容,提了另几条墨家匠人们痛恨的事。   韩安国一边点头一边听着,直到曹盈都说完饮茶润喉才道:“我都会吩咐下去注意的,只不过墨家这些条例实在严苛苦身,他们自己当真能够做到吗?”   “不是他们能不能做到。”曹盈吞下茶水,仰脸向韩安国道:“是能够做到的才可称是墨家门徒,不能受这苦楚的都算不得入了墨家。”   “若他们真的完全按这些条例来,确实有些过于理想了。”韩安国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大约也只有这些理想的人才能有足够的想象力来创造吧。”   他来平阳侯府这一趟为的也就是知晓墨家一批人有什么需要顾忌的。   毕竟这些墨家匠人如今正得宠于刘彻眼前,他不想因无知惹恼了这些匠人惹来刘彻的怒火。   曹盈方将韩安国送走,窦婴就急急来到了平阳侯府。   他与韩安国错身而过时,甚至都没来得及与韩安国招呼一声,让已手抬起一半的韩安国有些尴尬,不过看他如此焦急也没阻拦他询问。   念起窦婴如今作为少府所急的大约都是皇家内部之事,韩安国更是绝了打听的心思,只是沉默着登上回自己府上的马车。   一切都在按照刘彻希望的方向进行,但是他的后宫中仍有一个让他如鲠在喉的皇后阿娇。   虽然大多数后宫的事都没有流传出来,但是阿娇不安于沉寂的事韩安国还是知道的。   因为已势大不如前的馆陶公主时长还要往王太后那里为女儿说情。   如今刘彻已经有了皇长子,一个无子又不肯安分惹他生厌的皇后,大约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   韩安国没有再继续深思下去,也没有想要帮助阿娇的意思。   他只是合上了眼,将头靠在了车壁上,忆起了太皇太后最后与自己交代的话:“盈盈心思纯善又聪慧,未来可大有所为,若你能助她便尽力助她。至于我那女儿与外孙女,若非到了危及性命的关头,你就不要掺和进去了。”   应还不至于到需要他插手的地步。   窦婴神色匆匆直往候客厅来,焦急行来衣服一不小心被钉子挂住,他也顾不得解了,直接一扯将衣服都撕出了一条口子。   曹盈正让侍女们收拾好托盘茶点,见他急匆匆赶来,困惑道:“你这是怎么了?”   “宫中出大事了!”窦婴焦急地向曹盈道,甚至不顾着下人们还没有离开就要将消息吐出。   曹盈连忙抬手示意让他先不要说,让收拾中的侍女们都先走开,这才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坐下来慢慢讲。”   窦婴的脸色极差,好不容易憋着等无人旁听了,根本顾不上坐下,直接向曹盈道:“我曾经告知过翁主,皇后将侍女扮男子。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已被陛下得知了。陛下怒极,直接将那侍女下狱了!”   曹盈眨了眨眼,虽说有一些意外,但是细想却又觉得并没有什么可吃惊的。   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刘彻,但是上次去警告阿娇时就已经发现阿娇宫内人对她不那么衷心,偏又人人都知阿娇行径。   这件事暴露本来也就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虽然确实是一桩丑事,但是到底不是真正的通奸,舅舅再气应也会顾忌着将事情压下吧。顶多就是杀了那个扮男子让他蒙羞的侍女。”   在曹盈想来,王太后是个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性格,又因已处高位无所顾忌了,倒是颇喜欢等着馆陶公主来向她去告饶。   能让她真切体会到她与馆陶公主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倒也让她与馆陶公主的关系好了不少。   这种情况下,若阿娇以侍女扮丈夫的事情曝光,大约王太后也会在馆陶公主求情下去转圜。   有她斡旋其中,大约也就是言语斥责阿娇一顿教训她下次不敢,再杀了祸首楚服。   不值得窦婴急成这副模样冲来。   “不止!”曹盈分析的话说到一半就被窦婴打断:“那侍女被陛下下狱后,稍加审讯下竟然吐露说皇后曾经以巫蛊之术谋害宫中嫔妃,不许他人有孕!”   曹盈这下也被惊得站了起来:“你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   如果窦婴口中的话是真的,那这件事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如果阿娇真的曾以巫蛊之术咒言子嗣,王太后都会恨极这一点,更别说曾为子嗣烦恼,忍了多年流言的刘彻了。   但是以阿娇直来直去的性子,当真会玩弄这样的手段吗?   曹盈方追问出口,脑海中就出现了这样的疑惑,说阿娇直接下药药掉嫔妃的孩子,她或许会信。   但是以根本不知生效的巫蛊之术诅咒,实在不像是阿娇会做出来的事情。   且稍一思索便更觉出了奇怪,楚服既然已经被以扮男子的事情下了狱,无非就是面对死局与极力狡辩这两条路。   她与阿娇的感情极深,怎么可能又在狱中攀咬出阿娇的其他事情?   然而窦婴却不能想明白这些弯绕,只急求曹盈给出一个办法:“如今这件事陛下已让我不要再管了,竟是直接寻了酷吏去严审侍女,翁主可能拿出一个主意?”   “你想让我拿什么主意。”曹盈冷静地与窦婴对视着,众多疑点汇聚在一起确实奇怪,但是牵涉的也只有阿娇。   既然窦婴已经被刘彻先一步摘出来了,曹盈找不出理由再费心帮助了。   “你难道是想要让我去救皇后吗?不说我愿不愿意,皇后侍女吐露出来的话我再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改变吧。”   “可是那明显不像是阿娇会做出的事情啊!”窦婴对阿娇的了解也不浅,当即就否决了。   “舅舅信了。”   曹盈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指出了这件事的本质,一下就让窦婴清醒了过来。   无论事情真假,刘彻应都是信了的,否则也不会调来酷吏审讯。   那些人惯来无也能审成有,即便是铁骨男儿在严刑下也坚持不住,一个身娇体弱的侍女又怎么可能坚持下去?   窦婴颓然地醒悟是不可能有办法再救阿娇的了,曹盈看向窗外暖阳。   果然,她前世听侍女们议论当朝皇后是歌女出身的卫子夫,这件事并不会有错——阿娇注定是要被废了。 第90章 秘辛 很公平的道理   清早, 薄雾笼罩。   刘彻早早起了已经上朝听政去了,心神不宁在床上睁着眼躺了一宿的卫子夫爬起了身。   一夜无眠让她不禁有些眼晕,还未完全养好的身子也略显沉重。   但她还是忽略了这些不适, 唤来了侍女稍做了洗漱, 穿上了朴素不打眼的布裙。   她先去看了看还在睡梦中的孩子们,替踢开被子的刘玥掩了掩被角。   然后她按照已经做好了的打算, 让贴身侍女为自己披上宫女的斗篷,预备出门。   “娘娘, 您何苦在这未见朝阳的时候出门。您这因生产才损了身子不好好休息留下病根了可怎么办,有什么事儿吩咐我去做不就行了?”   侍女一边替她系着斗篷, 一边小声地抱怨着,卫子夫却只蹙眉无声地拒绝她的提议。   见她坚持,侍女只能再退一步, 提出至少给她唤来轿辇。   但仍是被卫子夫给否定了:“我打扮成这样,就是不想叫人认出, 怎么能唤轿辇来。”   侍女没了办法, 便只能目送她的背影行入薄雾中,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卫子夫的身体确实还虚弱着,走走停停让她这一程显得格外蛮长。   当阳光彻底撕开薄雾时,她终于行至了目的地——阿娇居住的殿宇。   守在外头的侍卫只管不许让阿娇出来, 并不重视宫女穿着又缩着脖子看不清面容的卫子夫。   随便扫了一眼, 见她不像是能身藏利器的样子,便打开门让她进去了。   反正如今阿娇的处境已经极差了。   侍卫们想着既然阿娇曾经恶毒诅咒其他妃子,那她们想报复也是应当之事, 对于往阿娇宫中的各宫侍女都行方便。   只要不是真的让阿娇留下什么外伤就行了。   实际上这些日子,曾受阿娇欺辱的嫔妃常故意在大早上指侍女往阿娇这里来闹醒她,先前他们才送走了一位, 不在乎再进去一位。   阿娇衣裳半敞着坐在窗边,一张脸不着妆容便显露出了年龄的痕迹。   心中常年存在的怨恨本就已经让她面容显得刻薄,而这些日子被报复以致的失眠也让她面色惨白,眼睑下一片乌青。   听见门被推开,有人进来的动静,她也只是眼珠子转了转方向,见是个打扮身形不那么熟悉的宫女,就又收回了视线。   “想要闹醒我,也记得起得早些,派你这时刻才来,也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个蠢货。”   她开口说话的声音也粗糙沙哑,一听就是长久未曾饮水润喉了。   但是说话的内容却依然毫不留情面。   卫子夫稍一犹豫,自桌上已经凉透的茶壶中倒了一盏隔夜茶水,走到阿娇身边递给了她。   这样出乎阿娇预料的举动,让阿娇对这个身姿窈窕的女人多了几分关注,也就越看越觉得眼熟。   她用已经如金属般锈了不知多少的脑袋回忆了一下这种熟悉感,终于在卫子夫抬眼那一瞬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光,知道了自己面前的到底是谁。   原本懒倦的情绪无法完全褪去,但是愤恨已经成了激发她抓住卫子夫手腕的力量:“你竟有胆到我面前来!”   失去了贴身侍女,她的指甲在这些日子也就一直未经修剪,此刻用力下,指甲几陷进了卫子夫的肉里。   “皇后娘娘,您先饮些水再说话吧。”   卫子夫因疼痛感皱起了眉头,但没有甩开阿娇的手,只是稳了稳杯盏,避免盏中水泼洒出来。   她没有挣扎反抗的动作,冷静的情绪稍感染了阿娇,使她在被愤恨完全吞没前恢复了理智——现在的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报复卫子夫的本钱。   哪怕是自己想要不管不顾赔上自己这条命来掐死卫子夫,只需卫子夫大声呼一声,外头的侍卫就会进来阻拦。   何况阿娇并不觉得卫子夫的性命真的就能与自己对等。   在她看来,卫子夫也不过就是个运气好些,肚子争气才步步攀升的奴籍贱妇。   她夺了卫子夫的杯盏,重力推了一把卫子夫,让她连续退了几步,几乎摔倒。   看着卫子夫狼狈扶着桌子才保持住平衡的样子,阿娇桀桀笑了两声,将苦涩难入口的茶水给喝了。   再开口,她的声音也比先前好了不少:“你倒比别的蠢货多些胆量,竟是敢亲自到我跟前来,是认准了我不敢对你怎样是吗?”   转念间,她又有了更恶意的揣测:“还是说你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炫耀心,非得亲自来向我炫耀,看我落寞?”   “不是的。”相较阿娇的歇斯底里,卫子夫虽呈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但也竭力维持住了冷静:“是我知道了一些秘辛,无法平静,必须告知你。”   她脱下了兜帽,一双美目中带了些紧张与请求,希望阿娇能够听自己将秘辛吐露。   “好啊。”阿娇因卫子夫神色中的哀求生出了些快意:“你且说出来让我乐呵乐呵。”   卫子夫的手攥着斗篷的布料,似乎心中也还存在挣扎。   终于,她合了合眼道:“陛下不久前与我说,他期盼让皇长子的身份更加尊贵,然后只隔日你这里便事发了。”   皇长子的身份想要再往上便是成为嫡出。   卫子夫初听这个消息几以为刘彻是想要将刘据养到阿娇的名下去,但是稍思考就能知道以刘彻对阿娇的厌恶,根本不可能这么做。   直接改换刘据的身份做不到,那么就需想办法让自己这个生母的身份得到提高了。   在那之前,必须把占据皇后之位的阿娇拉下来。   卫子夫承认当得知自己有可能成为刘彻正妻,成为大汉国母时,是有过惊喜与快意的,因为她也曾恼恨过阿娇几次三番的针对自己。   但是当她隔日听闻阿娇的侍女被捉下狱中,接着就引发的一系列事情已没法让她安睡。   因为她明白,这就是刘彻将阿娇拉下马去的手段——为了让自己成为皇后,为了让他们的刘据成为嫡长子。   这样的想法沉沉压在卫子夫心上,让她接连做了几日的噩梦。   她未曾亲见过酷吏审讯,但是当她打听过那些光听名字就骇人的刑罚后,就梦见曾刁难自己的楚服浑身是血的向自己尖声咆哮。   卫子夫清楚她无法改变刘彻的计划,也无意拒绝刘彻将给与他们的孩子更好的未来。   但是被自己良心折磨下,她还是来到了阿娇的寝宫,将真相向阿娇吐露。   阿娇听完她的讲述,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会蠢到真以为是楚服熬不住刑才陷害我?”   她的声音越发锋利,话中矛头却已指向了另外一人:“我一早就清楚是刘彻要害我!我就长在这深宫中,什么样的阴谋手段我没有见过!别忘了,刘彻从前也就是跟在我屁股后面追着喊姐姐的稚儿!”   阿娇怨毒的情绪惊住了卫子夫,从前卫子夫只当阿娇是头脑简单才用最直接的方式害人。   然而现在见阿娇清醒,她才恍惚明白无论阿娇只不过是习惯了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并非她完全不懂阴谋诡计。   阿娇见自己不过一番话就将卫子夫骇住,眼中恶意更加浓厚。   她确实曾经天真过,以为将刘彻身边的女子都驱走,自己的丈夫就会爱自己。   可刘彻的薄情早就让她抛弃了妄想,之后的所有作为也不过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让自己过得舒坦。   那自然就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刘彻愿意如何看她便如何看她——反正她也不在意他的看法了,何必再费心思想着瞒。   她如今会走到满盘皆输的地步,也不过就是因为她失去了曾经最大的倚仗。   没了太皇太后的呵护,她本就注定会走上这条路。   但是老太太年寿不久,根本就是无法扭转的。   在已知这一点的情况下,阿娇做出了与母亲馆陶公主截然不同的选择。   母亲选择沉寂淡化被遗忘也就不会被针对报复,她不一样,她存在一日就是要让刘彻恶心一日,直到已不能存在于这宫里。   此刻见卫子夫巴巴地冒充宫女大早上来告知自己所谓的秘辛,阿娇只觉得好笑:“果然,你们这些围拢在刘彻身边的女人也就只有脸能看一看,实际都是一顶一的蠢货,你以为刘彻想要立你做皇后就是真的爱你?他不过是看你是最好摆布的木头偶人!”   卫子夫的唇颤抖着没有立刻接上话,但是在阿娇已抒发完感慨预备驱走她时,却听见这向来温驯的女子道:“我知道陛下不是真的爱我。”   她抬起眼,先前的恍惚忐忑都归于沉寂,用陈述的语气道:“我入宫后本也不敢抱着让陛下爱我的心思,不过是想着尽力为自己,为家人争点什么。”   平阳府上初被刘彻选中时她怀着的少女痴妄,已被宫中一年冷遇消磨成无,之后所念便是尽力讨刘彻的欢喜,做一个能让刘彻稍加青眼的亲密者。   “皇后娘娘说得没错,我是奴籍出身,远比不上您血统高贵。祖辈为奴,我与其他兄弟姐妹便尽是奴籍。即便我的弟弟是一个极有才华的人,若是无法出头,也顶多会被主人家称赞一声养马养得不错。”   她平静地说道:“当平阳公主与我们这些歌姬说起,我们有机会被陛下看上时,我终于看到了出路。因此我每日几乎不眠不休地练习歌舞,节食控制体型,终于被陛下看上。这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我努力的结果。”   卫子夫扯了扯嘴角,自讽道:“当然,后天再艰辛的努力也是比不上您先天就拥有的优势,所以我进宫后也差点老死宫中,您却是不付出什么就从公主之女直接升作皇后。”   “你以为我乐意当这个皇后?”阿娇不甘心被卫子夫的气势压迫:“这根本就不是我从前想要的未来!”   “皇后娘娘。”卫子夫与阿娇之间只隔了几米远,却如同搁着一条鸿沟:“您出身尊贵,自然也就需担上这尊贵出身的责任,这是很公平的道理,您抱怨也是没有用的。”   卫子夫又退开了几步,先前的忐忑似也完全消失。   她心中的话差不多都与阿娇道尽,倒是让她心上没有那么沉重的负担了。   “您不知晓我多羡慕您能够如此肆意,但是我不能够,我的现在是我好不容易才拼出来的。即便在您看来我只是被陛下随意摆布着,但能够被这样对待,我就已需要感恩陛下了。”   如果她依然为奴,弟弟卫青也无法获得机会成为现在的关内侯,每日需忧虑就是会不会遭了主人家的打骂苛待。   甚至连性命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去。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退至了门边,重戴上了兜帽:“感激您听我说完,我的孩子们该醒了,我也该回去了。”   卫子夫推门离开,皇后宫室的门在她背后合上,也将阿娇接下来的话语关在了她的背后。   她急急往自己的寝宫行,直到身体有些撑不住必须停一停歇一歇,这才靠着宫墙略站了一会儿。   宫中植柳,如今正飘絮,卫子夫伸出手去虚虚握住一团,似抓住自己曾经飘零不可知的命运。   然后她松开手,任柳絮继续随风飞舞不知往何处去,重又抬步往自己的寝宫行去。 第91章 受寒 不许讳疾忌医   卫子夫到底还是受了凉, 又是接连几日失眠的情况下,回去不久就病倒了。   这消息很快就传出宫外。   虽然听消息说只是体虚引发的一点发热,但是她身子本来就没完全恢复, 一点点的病症都可能留下后遗症。   “舅舅很担心小姨, 但是他现在几乎日日都要在军营中值守看着,让骑兵们熟悉新马具的使用根本走不开。”   霍去病苦恼地向曹盈道:“我又是主动向陛下说了希望出宫的, 再借探病的事回宫似乎不大好。”   “确实,这些日子, 宫里因着皇后的事都是酷吏在行走调查。你年岁不大,到底也是男子, 还是不要掺和进麻烦中。”   曹盈声音和缓地宽慰霍去病道:“我每日闲着无事,却总未去宫中行走,也是时候往宫中一趟了。刚好带些补品替你们去宫里看看卫娘娘, 不打紧的。”   霍去病勾起唇,摸了摸曹盈的小脑袋:“本也就是想着劳你走一趟的, 我可不与你客气。”   两人的关系再道什么辛苦就显得生分了。   霍去病自然地伸出手, 将曹盈滑落到颊边的一缕发拨至了她的耳后。   收回手时,他的手触及到了她软嫩透着些凉意的脸颊,心跳不正常地漏了一拍。   一种陌生的情愫忽地涌上心头,让他生出了些慌乱不又知怎么回事, 连忙将手抽了回来。   “怎么了?”曹盈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小少年嚯地站起, 眼神也不知落在了什么空处,甚至脸上飞了些红色,关切道:“你莫不是也是受凉病着了?”   “没有。”霍去病怕她生出不必要的担心, 也不太好意思将方才自己不知何因的慌乱讲出来,便只道:“我日日训练着,哪能病了。”   “身体康健也不代表就真的百病不侵了。”   曹盈不认同地凝视着他, 观出他神色透出的紧张,以为他是硬扛着,劝道:“现在的天气是容易受寒,你如果真的身体哪儿觉着不适了就说出来,赶紧寻医师看看,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她说到这里忽地又想起了自己前世梦中见他最后的场景便是他拒绝医师诊治,立时也是一窒,声音不如先前软和:“可不许养出什么讳疾忌医的坏习惯!”   为了证明自己的认真,她同是下了塌走到了霍去病跟前,捏住了他的衣袖:“这件事你一定需得答应我。”   “好。”霍去病已将先前的心悸感压下了,虽然不晓得曹盈突然这么执着让自己许诺是因为什么,不过他向来都愿意听她的话。   不过他还是为自己辩解道:“但我这次是真没病,真的,盈盈你信我,就不用劳烦大夫来看了。”   曹盈便抿起水色的唇,只静静看着他。   “好好好,去唤大夫给我看看。”霍去病见那双澄澈棕瞳中清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眸光流转间透露出她的关切,根本就招架不住,只得做出投降状:“看一看也好让你放心。”   “这才对嘛。”曹盈这才弯了弯眼重牵了霍去病的手坐在榻上,嘱咐侍女去请周先生来为霍去病瞧瞧。   霍去病自然是不可能受凉了的,周先生甚至说他气血盛看着倒有些上火。   问了他日常饮食大多是荤食无素后,周先生就嘱咐他多进些瓜果消火,尤其是苦瓜,最适合清凉降火了。   霍去病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每日运动量大,自然是该多吃肉才有力气训练,军营中人人都是这样。   偏周先生也没说要禁他的荤食,只是说他补充些素的。   可他向来就吃不得苦,让他去吃苦瓜可不是故意败他的胃口?   周先生也没有要多规劝他的意思,只是将建议给了出来就悠哉悠哉走了,根本连让他辩解的机会都不留。   “盈盈。”霍去病头疼地道:“你知道我不喜欢苦味的,换一种瓜果也好。”   “你方才才答应我不讳疾忌医,怎的又不听大夫的话了?”   曹盈却不听他的请求,坚持道:“大不了我日日到你饮食的点,就去给你送甜点去中和苦味。医嘱是必须要遵的!”   让她每天都来往军营与平阳侯府,岂不是要将她累倒下?   霍去病连忙拒了她的提议,保证道:“也只是不喜欢而已,我答应你的话肯定会做到的。我今日回去后就去嘱咐让军营中多一道苦瓜菜式,日日吃荤确实不好。”   他心中暗暗想着,至少也得让李敢与自己一起吃苦瓜才行,总不能只他自己一人受这苦楚。   曹盈这才重新露出微笑,留霍去病用午膳时还特意让厨房制了三道以苦瓜为主材的菜式,想着先让霍去病试试哪一道比较合他胃口。   实际上哪一道都不合霍去病的口味。   但是看着曹盈面不改色地小口嚼着苦瓜,霍去病还是用强大的自制力也吃了一小盘,吃到后来竟还觉出了几分苦瓜的甘甜。   发现自己能与苦瓜和解,霍去病果断挑了自己方才入口最苦的一道菜式要了菜谱,预备明天就让摆上军营的餐桌迫李敢同甘共苦。   至于次日李敢训练一整个上午,饿得前胸贴后背,上了餐桌直接夹了一大筷子苦瓜塞入口中,绿了脸几乎吐出来的事,就是后话了。   午膳后,曹盈送别了霍去病,就乘马车入宫中了。   卫子夫宫室内的窗都被侍女关上了,许是怕冷风再涌入室内再叫卫子夫受了凉。   但是曹盈病久了对养病颇有经验,知晓越是病着就越需要通风换气。   因此她未急着去看卫子夫的状况,而是将两边的窗各自都敞开了一道缝隙,将窗架支好。   确保大风进不来,又能让新鲜空气替换掉室内混沌的空气,她这才往内室走。   卫子夫醒着,正靠枕坐卧着,温情地注视这趴伏在自己床边的女儿刘玥。   刘玥因她这突然一病急得不行,坚持抱着枕头守在母亲的身边守了整整一夜。   卫子夫本是发热昏迷着的,不知晓这件事,宫中其他人又都拦不下刘玥,便只能真的让她在卫子夫身边守了一夜。   见状曹盈特意放轻了脚步,避免将沉沉睡着的刘玥惊醒。   近乎无声地走到卫子夫身边,她用气音询问道:“卫娘娘,你可好些了。”   卫子夫声音哑着张开口发出的也只是气音:“好许多了,约莫明天就能起身了”   她自然清楚曹盈入宫看望也是代表弟弟和小外甥来的,歉意道:“劳你辛苦来看望了,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受寒,让他们也不用担心。”   “卫娘娘在室内待着怎么会受寒?”曹盈心中有疑惑便直接问了出来。   卫子夫宫中的侍女们经了卫子夫几次生产,难道能不知道她虚弱时最受不得冷风吗?   “不怪她们。”卫子夫为侍女们说了句话,含糊其辞地道:“是我自己坚持出了趟门,染了风。”   那就更奇怪了,以卫子夫的性子,如今后宫中正乱着,她合该避事躲着连人都不见,又怎么会主动出门?   疑问在曹盈的脑子中转了几圈,不过见卫子夫一副不想叫旁人得知的模样,她到底没有深思下去。   她温声劝道:“卫娘娘不为自己,也该为了玥妹妹他们珍重身子才好。”   “我晓得的。”卫子夫重望向熟睡中的女儿,目光更加温情却也透露着坚定:“我这做母亲的,总该护着他们,为他们遮挡风雨。”   见她神智清醒,面上只是有些不健康的潮红色,曹盈将担忧她的一颗心暂放下了。   又关切了卫子夫几句,留下了补品,曹盈便没有再打搅卫子夫休息的意思,预备离开了。   然而她方才告辞,卫子夫就欲言又止地捉了她纤细的手腕。   卫子夫犹豫一会儿,问道:“盈盈,你以为皇后这次的事查到最后,她到底会被如何处置?”   “我不知晓。”曹盈诚实向卫子夫道:“但皇后之位她是不可能保住了。”   她确实不清楚阿娇在失去皇后之位后有怎样的结局,因为前世里她获知消息的方式也只有戴雪和府上其他人的八卦。   对于皇后被废掉之后发生的事,他们即便知晓也不会敢如何议论,曹盈自然也就无从得知。   卫子夫有些失望,不过转而也意识到是自己魔怔了。   虽然她觉出了曹盈有些未卜先知的本事,但是娇弱的小姑娘也不可能是无所不知的。   曹盈也隐约明白卫子夫这一趟出门染病,很大可能是前往皇后阿娇那里了。   她不知未来,无法回答卫子夫的问题,但是却也还是宽慰卫子夫道:“有馆陶公主在,皇后再如何也不会失去性命的,卫娘娘不用为皇后担心。”   废除皇后和杀死皇后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困难。   以巫蛊之术咒言其他嫔妃子嗣,当然可以被刘彻当成废除皇后的理由,但并不足够支撑刘彻杀死自己的宗亲表姐。   且根据曹盈的揣测,这次巫蛊之祸兴起得奇怪,既不像是阿娇所为,就更有可能是刘彻为废除阿娇而采取的行动了。   这种情况下,刘彻应该也不至于做绝了。   卫子夫听了曹盈的说辞,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阿娇曾经三番五次地害她甚至想要杀了她,但是她并不想背负起夺去阿娇性命的债。   在与阿娇谈话后,她也认清这位曾经嚣张跋扈的皇后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人。   只是再可怜,也轮不到她这样在阿娇眼中连性命都廉价的人来同情。   她的路还需要继续走下去。 第92章 再嫁 事关她的未来   对楚服的审讯很快有了结果。   被刘彻吩咐刑讯的酷吏根据楚服供述的供词, 在阿娇的宫室内搜出了证明阿娇曾行巫蛊之术的物品。   证据确凿,不容辩驳,而阿娇根本也不想申辩。   她瞧着那些她根本都没见过的巫蛊木偶, 笑得肆意, 走到酷吏身边微仰起头:“做得不错啊,搜宫查物这戏码叫我看了场热闹。”   刘彻同样在场。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曾与自己同床异梦的结发妻子, 眼神晦暗,隐带了些无情的怜悯。   这眼神几乎刺伤阿娇, 她恼恨地向刘彻行了几步却被拦在了半道上。   她冷笑地扯动嘴角,嘲讽刘彻道:“都走到如今这一步了, 你还这么假惺惺地表同情做什么!明明如今你要废我还是要杀我,也不过是一道命令的事,偏还要来恶心我这么一遭!”   刘彻没有回应她, 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用嘶哑的嗓音宣泄完剩下的怒火,这才道:“朕不会杀你。”   他表情淡漠, 明明看着阿娇, 眼中却似无一人:“你所作所为都不配皇后之位,但也就只是无知撒泼罢了。巫蛊之罪已由你的侍女担下,朕废了你也只会将你迁居长门宫,一应待遇都不会苛待你。”   这样的惩罚相较阿娇在宫中玩弄巫蛊之术来说, 显得过于轻了, 负责这件事的酷吏都有些吃惊。   但是刘彻说出的话是不容他置喙的,他只是心中有些不安,阻拦阿娇的手臂都颤了颤。   长门宫是馆陶公主才献上来的宫宇, 并不属皇宫内,顶多算个行宫。   就这么安排阿娇远离皇宫,能避免阿娇再更进一步地触怒刘彻。   而长门宫中的侍从也是馆陶公主安排的, 可以确保阿娇的生活无虞。   “安排我去长门宫住着... ...”阿娇忽地低笑出声,像是明悟了什么。   她的笑声由小渐大:“我晓得了,你是在向世家宗亲让步!刘彻,原你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的!”   无论是刻意诬陷她行巫蛊咒术还是如今高举轻放的处置,都意味着刘彻想要废她必须寻合理的理由,获得其他势力的认可。   “你将自己看得太重了。”阿娇的话说中了真相的一部分,让刘彻轻皱起了眉头。   不过看着她如同疯癫般地笑得喘起来,他没有将话完整地讲下去。   他确实需向宗亲世家让步,但是仅仅只是为了避免麻烦而已,毕竟他要做的不仅是将阿娇拉下去,还需要抬卫子夫作皇后。   如果只是前者,单一个巫蛊的罪名其实都足够置阿娇于死地了。   堂邑侯陈午虽说也有侯位,但是他的身家薄,与其他世家的关系经营得也不好,借用世家的力量来保住女儿阿娇的皇后之位根本不是他能做到的。   即便馆陶公主上下活动,也顶多是留阿娇性命。   然而刘彻想要选一个只是奴隶出身的女人作皇后,却会勾起整个世家团体的反对。   卫青被封作关内侯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闹过一次了,但是卫青是有确实的军功的,他们想反对都找不到反对的点。   最后他们接受卫青被封关内侯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被这样封侯的武将一身也全凭军功。   之后若胜了才能保持侯位,若是败了便是侯位不保。   哪里能有人一直常胜不败,特别是未来刘彻肯定依然是要主动出击的匈奴人的。   再加上卫青低调与人为善,作为关内侯也就没受太大的排挤。   皇后不一样,皇后即便不是出身世家也该是个出身良家的女子。   卫子夫的优势也仅仅就是她刚刚诞下的皇长子,弟弟卫青拥有的名望只在军方那边根本没什么用处。   但是既然已经证实刘彻是可以生子的,那么之后刘彻自然也就可以拥有更多的儿子。   仅凭一个刚刚出生的皇长子所具备的优势,根本不足以支撑卫子夫登临皇后之位。   刘彻才因为在军事、经济上的一些作为与世家闹僵了,并不想再在立后这件事上完全激怒世家这个群体。   所以他还是让步了一些,免得馆陶公主为女儿复仇去激起这些人反对自己的情绪。   而他为了立卫子夫为皇后,将要做出的事也远不止是轻罚阿娇——还需一个人做出些牺牲。   刘彻将要如何处置阿娇的事吩咐完,就离开了阿娇的宫室,径直出了宫。   他骑马去的方向是平阳侯府。   平阳公主早间就获了他要与自己见面的消息,正一身素衣候在侯府门口。   从前迎接刘彻的时候,她总是落后曹寿半步站着,如今她却只能自己合衣等着,一双儿女都站在了她的身后。   望着刘彻渐近的身影,她面上浮现出了点笑意,苍白的脸上蕴了些红:“阿彻。”   刘彻跳下马来,看清她身形瘦削,眉头便皱在了一起,不认同地道:“阿姐怎的瘦成这样了,莫不是真的一直在为曹寿守着?”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单只是关切,平阳公主听出了其中真切的责问,忽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原本才浮出在她心中的浅薄喜意消弭了,她一双手虽仍托着刘彻的手臂,但人已往后退了一步。   刘彻也意识到自己因方才与阿娇的争端态度不太好了。   他软和了口吻道:“我是担心你的身体,你与曹寿情深我知晓,但是也需为自己多着想才是。”   然而平阳公主更觉得刘彻说这话不对劲了。   况且从前刘彻来总是会先讲些来意,偏这次什么也没讲,见了面两句话便又提起自己的伤心事。   自己这个弟弟可不是个低情商的傻瓜。   除非他这次的来意就与自己的现状有关,必须先铺垫这两句。   平阳公主已起了警惕心,但还是勉力向刘彻笑道:“咱们进府中去说吧,立在这府前道路上说话总不像话。”   她先一步转身在前引路,步伐有些快。   刘彻抿了抿唇预备跟在其后,瞧见软乎成一团曹盈柔和了表情,抱了她起来一道走,一边走一边微笑问道:“盈盈有没有想舅舅啊?”   他原本就喜爱曹盈的冰雪聪慧,曹盈不久前又交了两样马具,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当下对她自然格外疼宠着。   “自然是想的。”曹盈乖顺地抱住他的脖子,让他能够省些力气。   然后她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试探性地问道:“舅舅这次来找娘亲是要说重要的事吗?”   平阳公主能够听出来的问题,曹盈自然也能听出来。   刘彻张了张口,没有立刻回答曹盈的问题。   沉默了这一会儿,他才给出了个敷衍的答案:“我想着不能让你们娘亲一直这么颓废着,就来与她谈谈,事关她的未来确也是重要的事。”   曹盈的心微微一跳,有了些猜测。   但是既然刘彻不愿意说破,她也就不说破,甚至体贴道:“那舅舅要和娘亲谈心的话,我和哥哥就不进去旁听了。”   刘彻这才重新展露笑颜道:“盈盈总能体贴舅舅的心意。”   平阳公主先一步进了候客厅,将侍从们全部屏退了。   刘彻放下了曹盈,拍了拍曹盈的小脑袋就平静地走了进去。   曹襄本来也是想要跟进去的,但是还没入内就被妹妹拉住了衣袖:“盈盈?”   “哥哥还是不要进去吧。”曹盈脸上的笑容也不复存在,心中很有些复杂:“舅舅大约是想要和娘亲谈论她的未来。”   “什么未来?”曹襄仍是愣愣没有反应过来。   若说是谈论自己未来将做什么他还能把握些思路,自己母亲还有什么好计划的未来。   她如今长公主之尊,若能恢复心情,每日里自悠闲享乐就好了。   曹盈垂下眸子,声音轻若无声:“爹爹都已经走了快三年了,舅舅怕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曹盈仍是不能将事情串起来,只不安又犹豫地问道:“来做什么?”   “哥哥,玥儿还小,舅舅没有女儿可嫁世家维系皇室与世家的联系。”   曹盈只能将事情完全点明:“近日来舅舅不还因放出消息说想要立卫娘娘作皇后,引得世家一阵抗议吗?”   “舅舅想将娘亲嫁人?凭什么!我平阳侯府又不是养不起娘亲了。”   曹襄几乎跳了起来,这些日子受教育好不容易装出来的稳重都消失了,当即就想要推门进去说不许。   “公主改嫁原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曹盈连忙拖住了兄长:“而且舅舅即便有这个念头也不可能强逼着娘亲嫁的,还得看娘亲的意思。”   如果平阳公主不愿意,刘彻大概率会选择换一个法子。   只是都比不过平阳公主再嫁世家贵子来得好。   毕竟卫子夫也可以说就是平阳公主送入宫去的,平阳公主本身就算是卫子夫后盾了。   如果曹寿仍然在,凭他的影响力就可压下一大片对卫子夫的反对声。   可如今曹寿已经不在了,维系皇室与世家的关系变弱,刘彻想要再嫁平阳公主其他世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爹爹肯定也希望娘亲能够过得好的,如果娘亲愿意再嫁的话,当然还是舅舅赐婚最有保障。”   曹盈凝视着兄长,一双手也没有松开:“现下我们进去,只会让娘亲觉得尴尬。”   曹襄念起母亲自父亲去世后就一直郁郁的模样,犹豫了一会儿。   终于他还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要往里闯的意思:“等等吧,如果娘亲想要再嫁,我也不会不同意。但要是娘亲不想再嫁,即便舅舅想要强迫也不行!”   他蹲身将妹妹抱在了怀里:“我答应了爹爹会守护好你和娘亲的,说到就一定就会做到。”   曹盈回抱住已不知肩负了多少负担的兄长,轻轻道:“我也会帮哥哥的。” 第93章 嘱托 打破现下的状态   平阳公主进了待客厅内, 没有如从前那样殷勤询问刘彻来意,而是先拾了椅子坐下。   坐定后,她才抬眼看向刘彻, 维持着平静向刘彻问道:“阿彻是想要我帮你什么?”   得消息听说刘彻要来时, 她还喜当刘彻是顾念着姐弟情,终于想到来看望她了。   可现下稍冷静细思, 便觉得是自己久不在朝上,未涉及多方勾心斗角, 所以整个人都变得天真了。   刘彻正处在欲废阿娇抬卫子夫的关头上,即便惦念她也顶多着人来问候一句, 根本不可能脱身亲来。   除非他是有希望自己要去做的事情,必须亲口来和自己说。   想到这里,平阳公主心中顿时生出了倦意。   自从曹寿去世, 她就失去了再继续在朝上与各方拼的动力。   即便知道儿子曹襄为了当好平阳侯颇为艰难,她也难鼓起劲去帮助儿子, 又怎么愿意再参与进刘彻的谋划中。   可她也清楚, 刘彻是自己的弟弟,更是皇帝,如今他往平阳侯府上是作为弟弟好生来与自己商量。   若自己一口回绝,让刘彻面上过不去心中不满, 她怕是就需得去执行皇帝的命令了。   平阳公主越想越觉得心凉。   脑中有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 刘彻还不至于那么无情,自己不该想他想得太坏,可是再开口时, 她已不自觉生疏了称呼:“陛下有什么事直说就好了,如果我是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阿姐。”刘彻眉头蹙起, 抱怨道:“你怎与我这么冷淡了。”   他来平阳侯府一趟确实是想要借平阳公主再嫁联姻,然而这也不光是出于政治考虑,还有对姐姐一直郁闷的担心。   平阳公主听了神色不动,只等待刘彻继续前言,看得刘彻也心堵。   他只得声音有些冷硬地将世家与皇室纽带断了的现状讲给了她听,道:“我是想着阿姐如今还年轻,一直寂寞也不该,才欲为阿姐再择良婿。”   平阳公主默默听完刘彻说的事,倒也明白从他话中内容过来他如今的艰难了。   可自己的弟弟把主意都打到自己头上来了,到底还是让她难受。   “阿彻,你想让我去为你作出牺牲是吗?”   平阳公主双手叠放在膝上,一双眼也凝视着自己仍是光滑如玉,还未见皱纹的手背道。   未料到她会把话说得这么重,刘彻连忙否认道:“自然不是,公主再嫁原本就是可为的事,我若为阿姐择婿定然也会择一个各方面都优秀的人,怎么能是让阿姐牺牲。”   “公主的婚姻是一场豪赌。”平阳公主与刘彻对视道:“我及笄选婿不安时,父皇是这样和我说的,好在上一次我赌胜了。”   即便选婿时已考量过身世才华,但一个人的性情是否合适做自己夫婿,却只有嫁娘清楚。   且大多数时候,考量的也是适不适合做联姻的对象。   就像现在刘彻需要个联姻关系,便琢磨到了自己头上来:“你既已想过人选,便与我说说,他们可有一人能够比拟曹寿。”   刘彻张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他心中想的几个人选,已是他尽力能选出来的合适者了。   但是其中还真没有一个人能比拟曹寿的,平阳公主非拿曹寿作比等同给他出难题。   这世上可与曹寿才智、身份对等的原也没几个人。   合适让已年近四十的平阳公主再嫁的人本来就少,如果拿去比曹襄完全不可能。   更别说观平阳公主的情态,她要论的是曹寿与她的深情。   “阿姐如果真不愿意,我就换个法子。”刘彻见平阳公主抵触得激烈,叹了口气,没多纠缠地松了口。   她不愿意做这个纽带,刘彻虽说为难,但是也没有真强迫她同意的想法。   他本来想着的是平阳公主如果愿意再嫁走出来是桩好事,可两全其美。   平阳公主不同意,他将卫子夫立为皇后的事会难办不少,但是也不过是在别的地方想想如何让步不那么亏罢了。   如果违逆着平阳公主的意思让她再嫁,王太后那边怕也要闹起来。   再闹得平阳公主与他姐弟失心,少了个他可以放下心防说话的人,实没有必要。   “只是让你再嫁的事原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阿姐如果现下不愿也没关系,什么时候见了心仪者来说与我听,我都愿意赐婚的。”   这次事不成功归不成功,但看着平阳公主比从前消瘦不少的身形,刘彻到底还是柔声补充道。   稍想了想,他又犹豫着提起了另一人对自己的嘱托:“曹寿生前也和我来商量过让你再嫁的事,你即便现下不考虑这件事,也该细想未来当如何。”   “曹寿?”如果刘彻非要强迫,大约会激起已失意良久的平阳公主强烈的抵触心。   可当刘彻想要放弃这次劝说,提起曹寿时,平阳公主的心思被勾动了。   她忍不住问道:“曹寿生前就与你商量让我再嫁?”   平阳公主不敢信深爱自己的曹寿会想着让自己再嫁他人,但是联想到曹寿的性子,她又觉得确实有可能是曹寿做出的事。   如今已很少能有人与她聊起曹寿的事情。   一双儿女都体贴,见了她也不劳她费神做事,只说些近日乐事让她开心,更是绝口不提逝去的父亲,怕更触她伤心,。   听刘彻说起曹寿生前的安排,平阳公主心中微微一刺,却又忍不住想要知晓相关更多。   她主动唤住了已经预备重新计划卫子夫成为皇后事宜的刘彻,试探性地问道:“曹寿... ...他是如何和你商量的?”   “他知天不假年,也知阿姐倔强,怕他走后,阿姐一直走不出来,就嘱托我为阿姐考量世家里是否还有合适人选,让姐姐动心思时能再嫁了。”   刘彻见平阳公主脸上出现恍惚的表情,心中不忍放任她继续每日哀哀,也就没有急着回宫,重新坐了下来。   略回忆了曹寿的殷殷嘱托,刘彻用较轻松的口吻,道起了往事:“我那时瞧他也未见重病,还笑他说既然想你日后好,就多看顾他自己的身子为你们未来打算。结果他却没应我,只提了几点为你择婿的要求。”   平阳公主“嗯”了一声,刘彻不清楚其中缘由,她明白但并不愿讲述的,因此只略过这一桩,侧耳倾听着刘彻接下来的话。   曹寿嘱咐若为平阳公主选婿,必得出自世家大族才能配她身份。   但这个人不可以是一族中的掌权者,曹寿担忧掌权者会为了家族利用平阳公主的身份,危害到她。   且在他看来,这个人最好家世背景都不要超过平阳侯府,一旦出事,曹襄能够凭借侯府随时为母亲撑腰。   再考量到平阳公主再嫁还是会为正室的,未来也未必不会有别的孩子,曹寿就指出未曾婚配者优于断弦续取者,已经有子嗣的则再次之。   “曹寿说你心善但是性子烈,难当好后母,还会受流言中伤,他不希望你嫁去这样的人家受苦。”   刘彻将话说完,见平阳公主愣愣出神,眼圈已开始发红,心中颇感叹曹寿命短断了这大好的姻缘。   于是他更放柔了声音,将曹寿最后的嘱托道出:“你如果不愿再嫁,他也希望你多出门与贵妇贵女们行走说话,别总憋着难受不说。”   “我答应了他,只难过一年。”平阳公主勉力阻止泪落,身子微微颤抖着却透露了她此刻多不平静:“但是我没能做到。”   如果她能够振作起来,也不会让儿子独自扛起偌大一个侯府。   她这个母亲做得并不称职。   刘彻见平阳公主已有所触动,便预备将空间留给她让她自己冷静思考。   临出门时,他再一次被平阳公主唤住:“阿彻,你安排你考量的那几人与我见一面吧,我想试试。”   “阿姐当真?”刘彻回头确认平阳公主并非冲动。   她却只惨然掩面:“靠我自己果然是难走出来的,既然曹寿以为再婚能让我好起来,我就去试试吧。”   刘彻露出笑容,他原本都已经放弃劝说了,他本也不擅此道,没料到只提一提曹寿,平阳公主就会改变主意。   担心平阳公主再反悔叫事情出了变故,他当即就答允明日遣那几个候选人往平阳侯府来,让平阳公主自己掌眼挑一位。   平阳公主颓然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单手支着头没有送别刘彻。   听见门打开再合上的声音,她知晓刘彻这是走了。   思及明日还要去见几位可能成为她丈夫的人,她只觉得太阳穴都宛如有小锤在一下下锤着她。   “娘亲。”门再次被推开,曹盈被沉默的曹襄牵着走进了房间里:“你还好吗?”   “我没事。”平阳公主声音轻微,抬起头对两个孩子勾起微笑:“只是想要打破现下的状态,有些困难。”   “如果娘你不想再嫁,就直接告诉我。”曹襄眉头皱着,知道自己话语需承担怎样的责任,但还是道:“舅舅只是想要让世家这边不反对他,我可以去联系,不必母亲勉强自己。”   父亲可以轻松做到的事情,让他去完成就无比艰难了,毕竟父亲的那些人脉关系并不是他能完全掌握的。   各位受嘱托的叔伯到底对他是否如表面那般友善,曹襄也不敢确定,为着侯府和母亲妹妹,他只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襄儿确实懂事了。”平阳公主看着从前最爱惹自己生气的儿子,内心一阵复杂,脑子却清晰了不少。   曹寿逝后,仍留在原地阴影中的只剩下了自己,也是时候尝试走出去了。   “娘有分寸的。”平阳公主将两个孩子一并抱入怀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94章 火坑 一起去拦娘亲   刘彻原是想要将四个候选人直接安排着在平阳侯府与平阳公主见面的。   然而平阳公主拒绝让他们来到这个曹寿与她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 将见面地点改到了她自己的公主府。   她的公主府便为着这场宴会久违的热闹了起来。   虽然平阳公主本人的脸上没有因这场宴会流出一丝一毫的欢喜。   曹盈放心不下她现在的状态,但是又怕自己去了,会叫母亲尴尬, 犹豫许久要不要去公主府后, 到底没有去请求平阳公主带自己一道。   只是没去,她也没法安心下来, 霍去病训练完与李敢如平常一样来看望她时,她的状态也没能恢复。   不过她还是勉强露出了笑容, 掩饰般地亲手去沏茶,思绪却又落到了今日平阳公主的相亲宴上。   也不知晓舅舅为母亲挑选的那四个所谓候选人的性情到底如何。   思绪飞远, 她也没注意自己倒着的茶水已溢出了杯子。   如果不是霍去病进门就意识她状态有些不对,就站在她不远处发现了她的失神,还烫着的茶水就会溅到她的衣裙上。   他大步跨到曹盈身侧, 一只手扶正了水壶,另一只手环抱着她退开了几步, 远离了已流到桌面上的茶水, 这才担心地问道:“盈盈,你怎么了?”   李敢也停下控诉军营伙食一日不如一日的事情了,收敛了笑容同样向曹盈看来。   见曹盈沉默不言,他心忧是自己在场曹盈才不肯说的, 犹豫着道:“要是不适合我听, 那我今日就先回了。”   他后入这个小团体,倒也明白自己应该有的定位。   原本他也就是和曹襄关系好,如今曹襄无空往来, 他能与曹盈、霍去病处得不错也是因他有自知之明。   “不是你的缘故。”曹盈见他露出失落的神情,整理了下心情没有让他这么郁闷着离开:“是我自己不安,又不知晓如何开口讲才好。”   公主再嫁确实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是平阳公主再嫁后却是需离开侯府的。   前世曹盈对这一点感受不深,因为本来就很少能与母亲见上面。   但是她仍记得前世母亲与自己见面时,很少会露出真心的笑颜,也不愿意聊她自己的近况如何。   让曹盈也不清楚她的再嫁的对象到底是好是坏。   而平阳侯府也从来不谈论她母亲到底嫁的是哪一位,这样敏感的话题从来没有人敢来和她说。   她从没打听过,眼下连平阳公主可能选择谁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帮得上忙。   曹盈神情低落地将平阳公主今日在公主府见几个再嫁候选人的事给说了,也没指望他们能给自己出主意,只是想着说出来或许会轻松些。   “那盈盈你怎么没有一起去看看?”霍去病不认同她在加家中提心吊胆的做法。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夫人再嫁是大事,必要选一个好人才行。盈盈你既然放心不下,当然就应该同去看看。”   他理所当然地道:“如果我娘想要再嫁,我也定然会帮她选一个好人的。”   曹盈恍惚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卫少儿确实有再嫁的可能性。   毕竟卫少儿与那小吏霍仲孺虽说生下了霍去病,但是霍仲孺与她只是私通,他在平阳县另有家室,根本不可能来娶卫少儿。   卫少儿如今在情感上的状态也不像还留恋霍仲孺的样子,又已脱了奴籍,如果遇上更合适的,大约确实会选择再嫁。   “我爱我娘自然希望她幸福,如果她想要再寻个人共度一生,我为她高兴有什么奇怪的吗?”   “那... ...那要是我去了之后,觉得四个都不适合我娘呢?”曹盈所忧的正是这个。   她预料到如果自己不干预,事情大概率就会如前世那样发展。   虽不清楚母亲选择后到底过得如何,但是总归她知道母亲过得并不幸福。   然而刘彻给出了四个选择,平阳公主也同意了要四选一,曹盈怕自己去了之后行将事儿搅黄,会让母亲下不了台。   “那就四个都拒绝了。”   霍去病将曹盈有些乱了的额前碎发理了理,道:“仍是拿我娘作例,我盼着她再嫁是能变得更幸福。如果她再嫁会变得更加不幸,那还有什么再嫁的必要?你如今的情况同样,夫人如果面对的是四个火坑,你还让夫人选个比较中意、没那么惨的跳吗?”   他的话语将蒙蔽在曹盈面前的迷雾驱散了。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霍去病方才说的话:“若是会变得更不幸,那就不该嫁?”   霍去病见她眼神变得清明,脸上露出了笑容:“困难的事儿绊不住你,怎么简单的道理你倒是绕不出来了?”   曹盈垂头为自己先前的纠结有些脸红,她自己想得多了,竟就难住了自己。   她现在剩下的最后的一点彷徨便是将候选人都拒绝后,会在刘彻那里不好交代了。   但这点彷徨并不足以支撑她看着母亲继续走上她已知不好的老路,顶多只是让她有些不安。   “我知道陛下这么做的用意,但是夫人与陛下是姐弟,陛下会想着用夫人做最优解,并不意味着会眼看着夫人拿未来做出牺牲的。”   霍去病看出她忧虑的事,好声好气地安抚道:“你好好与陛下说你的想法,我们还可以走别的路。”   废后再立后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霍去病当然明白这档口安排平阳公主再嫁的用意。   但是在这场风波中,一贯心性不稳的卫子夫竟是少见的没有露出半点动摇,只是仍作为夫人,安静地待在后宫里带着孩子们。   她明白,皇后那个位置,如果刘彻想给她,那就一定会给她。   刘彻已经亲手安排陷害他自己的表姐为她让位了,皇后之位也不可能一直空着。   既然刘彻心意已定,那顶多就是被世家暂阻碍一时,不过是时间问题,考验她的耐心。   而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霍去病同样认为不需要平阳公主为这件事牺牲幸福。   如果是卫子夫的身份还不够,那就让他与卫青去战场上挣出战功来让喋喋不许的世家闭嘴。   一门新贵的关内侯不足以作皇后的背景,那若是他再闯下战功同样封侯,一门双侯,总足够让他的小姨登上高位了吧。   “你倒是真能夸口。”李敢本来一边听一边觉得有道理地点着头,听到霍去病说到未来闯出侯位,终于坐不住没法认同了。   他父亲拼了这么多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都没能拼出一个侯位来。   到霍去病口中,为了给卫子夫长脸倒是可以随便挣一个出来了。   “目标总是需要定的,怎么,你不想闯出个侯位来?”霍去病挑眉,不太在意李敢的看法。   李敢听霍去病这么问,愣住了。   他还真的不敢想凭着自己能有封侯的成就,毕竟他崇慕如神明的父亲都郁郁未成。   “封侯的难度太高了。”李敢有些泄气地道:“这一次关内侯能封侯,当真是五分凭着他的决断,五分凭着天意眷顾,以后不太可能再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匈奴圣地龙城被汉军攻略插上汉旗,连祭品圣物都被卫青掠走,这在很大程度上中伤了军臣单于的声望。   不少匈奴王族带着麾下的部族已经不再完全听军臣单于的号令,军臣单于本人听说都已经被气到吐血昏迷,已是时日无多的了。   这种情况下,匈奴不太可能再组织得起如这一次一样十万浩浩荡荡的大军了。   散兵游骑骚扰边境的力度弱了很多,甚至凭着土墙,守军都能坚持扛到援军到来了。   对于边境的大汉子民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许多人都已经开始称颂刘彻的英武。   但是对于汉军的武将们来说却没有那么值得高兴。   军功可以换作财富,但是如李广这样并不缺财富只缺尊位的人来说,犯边的匈奴人减少,他们所能取得的军功也会相应减少。   如刘彻这样的雄主,一点点的累军功完全比不上一举所能获得的军功。   往后封侯的难度怕也会提高不少。   “这算是什么问题。”霍去病当李敢会说出什么建设性的话,一直等到他说完才开怀笑露出了两颗虎牙:。   “咱们边境上的匈奴人少,那戈壁草原上可尽是匈奴人。既然需呈一次军功才能封侯,那我便取得足够的军功再回来交给陛下就行了。”   李敢瞠目:“你想着深入匈奴人的腹地也就罢了,还不足够军功不回,你凭的什么啊?”   霍去病哈哈笑道:“这次我舅舅的事迹给了我些灵感,不过现在说也是白说,许多事都需战场上的随机应变,到时候我再去试试我的想法。如今要做的,是先让盈盈去将事处置妥当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明日军营与我说。”   李敢“啊”了一声,发现自己一与霍去病聊起军事便忘了前事,一时羞愧难当。   “刚好。”曹盈在他们说话的工夫,已经将书写给刘彻的信笺写好了:“我将我的想法都已写完,先去公主府一趟拦下我娘亲,然后我就进宫递信。”   曹盈与他们作别,想要去唤自己的马车往公主府去,可才出府门就发现了兄长曹襄的乘驾。   曹盈打扮正式急匆匆地出来,就落后她一步出了候府,看见曹盈愣了一下。   “哥哥也要去阻止娘亲吗?”曹盈一眼就看出曹襄与自己的目的相同。   否则这时辰他正该忙着,根本不会唤马车出门。   曹襄眼前一亮,他本以为曹盈会如昨日一样劝自己不阻挠母亲再嫁,哪知她原也不愿平阳公主这么匆忙选再嫁对象。   “你昨天与我说让娘亲再嫁的想法我认同,但这么急急忙忙连对方性情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让母亲盲嫁,我可坐不住。”   曹襄弯腰在曹盈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走吧盈盈。咱们一起去拦娘亲。” 第95章 自由 惟愿婚后自由   平阳公主府上, 四位刘彻选出的候选人正竭力向平阳公主示好。   他们渴盼能够与皇室联姻才来到这里,此刻自然不遗余力地争取平阳公主的好感。   看得出来,刘彻选人时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四名人选中有武官也有文官, 有开朗健谈的也有憨厚少言的。   只是平阳公主都怏怏看不太上,疲倦感一阵阵席上心头, 直让她想将眼前这四个人全部撇下逃走。   如果不是昨日已经答应会试一试的话。   她坐在折椅上,冷漠地看着两个文官装模作样地吟诗对赋, 唯一的武官正被剩下那位还未领官职的世家族子缠着说话。   刘彻先一步将四人情况都稍讲给平阳公主听了,三位有官职的都是丧妻无子欲续娶的, 年龄与平阳公主相仿。   剩下那个还没领官职的夏侯颇之所以会被刘彻挑来,主要是因着他至今还未娶过妻。   听说他是汝阴侯的嫡子,曾经倒是有过婚约对象, 只是他自己提出不合适将婚约给断了。   于是他就这么一直耽误到了现在二十六岁,还没能获个一官半职。   偏偏耽误这么久了, 夏侯颇眼光还高, 汝阴侯为他谋得世家贵女,他一个都没看上。   于是这一次汝阴侯把握住机会就将他领到了刘彻的面前,想着让儿子尚公主,之后继侯位也更名正言顺。   他自己竟然松口愿意来了。   “夏侯颇年岁是较阿姐小得多了, 共同话题可能难找些。可我瞧着他机灵, 又一直没有坏名声,想着许是能让阿姐开怀,于是也就算在了这一次的候选人中。”   刘彻觉着相比其他城府较深的臣子, 大约还是夏侯颇这样的会更加适合平阳公主一些。   且夏侯颇未曾婚配过,较其他三人也会少很多事端,如果要论身份也无妨, 之后他来予夏侯颇一个官职就好。   总不能亏待了为自己付出的姐姐。   “看不上他自己的婚约对象,又怎么会巴巴想来娶我?”   平阳公主听了刘彻的讲述并没有意动,还更因他话中描述的合适而觉得不安,年纪小些并不代表城府就会浅了。   但是她到底没有在刘彻面前将话说死,只是道:“见过再说吧。”   不过在见到四位候选者之前,她就已经对夏侯颇目的有所揣测了。   眼下见到了夏侯颇,平阳公主对他的困惑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进一步了。   如果面貌丑陋不善言辞,至今未娶妻还说得过去。   夏侯颇相貌堂堂,又善言辞,连那不欲多言的武官都被他哄得开口与他说笑了。   如果他愿意将这口舌用在哄女子上,有什么样的同龄女子是他成功拿下不了的?   这样易与人相处的性子,即便年岁二十六无官职,但是有已经注定要继汝阴侯的侯位,找一个适龄的贵女婚配也不那么困难。   又怎么会来谋娶自己?   自己年纪已大,不宜子嗣,其余人同样年纪,大约都是抱着用无子的代价尚公主来的,唯独这夏侯颇年华正好,根本不该来这里。   怕是他另有些不可告与人知的秘密。   她向侍女询问了些夏侯颇与武将对话的细节,试图佐证她自己的猜测。   哪知晓已经得了刘彻吩咐的侍女会错了意,以为她是对夏侯起了好奇心,忙不迭地将人领到了她面前来。   “殿下。”夏侯颇笑眼弯弯地平阳公主问安。   温和的语气配上他俊秀的容貌,让人生不出恶感。   哪怕平阳公主并不想与他交谈,也只能“嗯”地应了一声没有完全不搭理他。   平阳公主这样冷淡的反应并没有让她与夏侯颇的谈话冷场。   夏侯颇就着侍女才搬来的凳子坐下,微笑地以双掌撑着下巴,真诚地问道:“殿下似乎对这一次的宴会并不热衷,是对我们不满意吗?”   顾着礼仪,平阳公主回答道:“各位都是陛下青眼看中的,我没有什么不满意。”   她只是单纯不感兴趣,甚至后悔昨天应下,想要结束与夏侯颇的对话。   “我不知道另三位想要娶殿下所谋的是什么,我想娶殿下单纯只是想要拥有一位妻子。”   见平阳公主提不起劲,夏侯颇没有再客套,直截了当地道出了心里话。   “我记着,你曾经应有婚约未婚妻,若是想要一位妻子,何必悔婚?”他的这种坦然让平阳公主没有驱逐他离开。   “不止是那位婚约者,之后我父亲也多次为我谋求其他贵女,也都被我拒了。”   夏侯颇自揭己短道:“我这人受不得拘束,总怕娶回家的妻子对我约束太多,如殿下这样冷淡不爱搭理我的,正是我娶妻的良选。”   平阳公主愕然,甚至连皱眉都忘记了。   夏侯颇这番话语实在荒唐,但是语气却很真诚,听着不像是为了尚公主而编造出的谎言。   “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所以也不需殿下来助我什么,惟愿婚后殿下能予我自由,相对的,我也会予殿下自由,不会干涉殿下的事。殿下以为如何?”   他刻意放缓了语气,以示自己是深思熟虑说出的话。   而他许诺的自由,也真的让平阳公主有些意动。   如果能在再嫁后拥有自由,即便再婚后与夏侯颇感情不深,不会变得更好,应也不会变得更糟吧。   曹盈与曹襄来到时,正听他向平阳公主说到这一段,也看出了平阳公主的犹豫。   一口气立刻就堵在了曹盈的胸口——难不成上一世母亲就是被这样一个人哄骗走了?   什么相互的自由,如果是为了自由,那眼下平阳公主不嫁的时候最自由,凭什么嫁过去担着让他自由行事招致的风险。   婚姻本就是一种责任的约束,赋予双方能互相管束的权力。   这人巧言令色试图用母亲本来就有的自由来迷惑母亲,实际上母亲如果嫁过去,不但什么也无法从他那里得到,还不能对他置词管束。   无论他做的事有多荒唐,因为一开始就已经谈好予他自由,平阳公主都只能吞下苦果视若未见。   倒是他,仍是如婚前一般,想做什么可做什么,还能获得尚公主的好处。   自由的限度从来就是看一个人的底限在哪里,平阳公主若是再嫁即便万般不乐意也会尽一个妻子的关心。   而这个叫夏侯颇的,现在就开始谋划婚后自由,天晓得他以后是不是纳妾爬灰五毒俱全——还都能冠自由之名。   曹盈越琢磨越恼怒,又抬眼看向另外三个被挑出的候选人。   那两个穿着文官服饰的候选人,不知因为什么竟是真的争执了起来,眼下根本都忘了他们是来谋妻的。   而那个武官憨厚得过了头,眼瞧着夏侯颇被叫来说话,就抹着鼻子乖乖地离得远了,完全没有过来的意思,心思全放在了准备的吃食上。   这三人坏可能不坏,但是这么不主动,怎么可能被母亲青眼。   如果自己与兄长不来,母亲怕不是真的要被这个善于言辞居心不良的家伙哄着嫁自由了。   “娘亲。”曹盈一阵后怕,赶紧走上前执了平阳公主手,将平阳公主预备应下夏侯颇试一试的心思打断了。   “盈盈,襄儿。”平阳公主立时说不出答允的话,将方才一点心动又咽下了。   见曹盈因快步行走,额上浮了一层虚汗,面上有些发白,平阳公主连忙捏了绢帕替她擦干,又搂着她问道:“你们两怎么来了?”   虽然叫儿女看见自己与他人商量再婚有些尴尬,但是方才夏侯颇为她营造出的那种必须立刻决定的氛围被打破后,倒让她松了一口气。   “怕娘亲让坏男人哄走了。”曹盈也不绕弯,不等平阳公主细思她的话就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平阳公主便撇了再问的心思连忙替她顺气。   “安和翁主,平阳侯。”夏侯颇身份不及两个孩子,只得站起身先拱手行礼。   曹襄心眼坏,见他站起身,立刻就拱到了他的凳子上坐下,让他没了坐的地方,只能傻愣愣站着,完全融入不到他们中了。   曹盈不想母亲再花注意力在这个奇怪的男人身上,便故意做出一副晕晕的模样,让平阳公主无空搭理夏侯颇。   而曹襄就默默注视着夏侯颇,试图用眼神逼他离开。   完全不受人理睬了,夏侯颇的处境属实尴尬,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能让他知难而退。   仿佛真的拿定主意想要将平阳公主娶走。   这更让曹盈觉得他别有用心,打定主意绝不能让母亲嫁给他。   她被母亲拥在怀里轻轻拍着背,便贴着母亲的耳朵道:“娘亲,你别忙着嫁了,就算要再嫁,也不急这一时。”   平阳公主替她顺气的手稍稍一顿,道:“你爹都想着让我再嫁,早嫁晚嫁都是嫁,我倒不如这档口帮阿彻这个忙。”   “爹爹是想你再嫁能更舒心,又不是逼着你把再嫁当目的。”曹盈怕平阳公主魔怔住,真被跟前这个夏侯颇哄走,连忙出声道。   这下她的声音未刻意压着,便叫夏侯颇听着了。   他又有了可聊的话题,便一如先前挑起与平阳公主的谈话般道:“翁主这是不喜欢我?”   “是,所以你能走了吗?”   曹盈不想和他争辩,越是这种擅长社交言谈的,越不能绕圈子。   多说多错,直接赶就行了。   夏侯颇没预料到曹盈会这么不客气,毕竟她看着软乎一团,比起紧盯着自己的曹襄好对付得多。   “走大约是不能走的,我也是领了陛下的命令才应约来公主府的,不敢这么违令离开。”   夏侯颇脸色难看了些,不敢直接顶撞,便搬出刘彻来压曹盈,堵她的口。   这就惹了平阳公主的厌了,她向来最护着女儿,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曹盈,哪里能看有人在她眼前欺负曹盈。   原本她也就只是心动夏侯颇口中的自由,不是夏侯颇本人。   见女儿不喜欢他,平阳公主当即便道:“阿彻让你们来是给我挑的,我女儿都不喜欢你,你指望我能选你?”   夏侯颇意识到不妙,连忙哂笑道:“我对殿下一片真心,翁主如果不喜欢我哪儿,我改就是了。”   “你哪儿都没法让人喜欢,够了吗?现在闭上你的嘴,离开。”   曹襄也恼了他的纠缠,用暗示不能驱走他,就直接站起身毫不留情地赶了。   这下夏侯颇再不甘愿,也只得合上口走远了,他紧皱着眉头三步一回头,似乎是计划破灭很是不甘。   “剩下三人也是呆头鹅,娘亲总不能委屈自己吧。”曹盈攀着平阳公主的脖颈劝道:“我先前与霍去病也说了,知晓了卫娘娘的态度,她不用你牺牲的。”   “娘亲,若是真的世家那边阻碍卫娘娘上位才迫舅舅逼你匆忙再嫁,我可以想法儿在世家这边解决问题的。”曹襄也是跟着劝说。   他琢磨了整整一晚如今可用的有哪些人脉,可在别处牺牲些什么获取支持。   当即为取信母亲,便顺畅全讲了一遍。   “是啊,我也可以寻魏其侯帮忙的,外舅公那边我也能寻支持。”   曹盈将信笺拿出:“我都在信里写好缘由说是我觉得不可以了,一会儿我去与舅舅说就好了。”   平阳公主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一时又是感动又是难过。   原来她颓唐的日子里,孩子们都已经成长到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地步了。   “哪里那么麻烦。”平阳公主破涕而笑:“我自去与阿彻说这四人我都看不上就是了。”   混沌的脑子清醒不少,平阳公主伸出空着的手将曹襄牵住:“咱们回家吧。” 第96章 认可 框定在后宫里   曹盈还是自己往宫里去了一趟。   由平阳公主去说, 显得是她心气过高了。   毕竟刘彻这一次也是诚心选了四个不同类型的人来给她挑选,算是尽心了。   在平阳公主已经答应一试的情况下,才隔日就反悔说挑不中, 虽不至于让刘彻发怒, 但许还是会惹了刘彻的烦恼。   还是由自己先按自己先前的思路,从别的门道想想法子。   乘着轿子进了宫, 她没有径直去见刘彻,而是先往太后宫里去了一趟。   将近晚膳的时间, 卫子夫带着刘据和刘珏同样在太后宫里。   因着生下皇长子,她如今正是太后眼前一等一的得意人。   但她还是如过往一般不敢傲慢, 恭谨地立于不远处,浅笑着凝视王太后含饴弄孙,注视刘据的目光盈满温柔。   听宫人通传说是曹盈到了, 原坐在太后身旁就静不太住的刘玥立刻就跳了起来,连蹦带跳地去将曹盈迎了进来。   宫中全是她的妹妹弟弟, 唯独对曹盈的时候她才可作妹妹卖痴撒娇, 许久未见,终于能与她说说话,自然欢喜得不能自抑。   曹盈被她牵着走入殿内,见王太后心情不错, 心里也有些底了。   她笑吟吟地顺着刘玥的力道走到王太后身边。   刘玥晓事, 知道她特意来王太后宫中一趟肯定是有事要先说的,也没有痴缠着她要先说话,而是将自己先前的座位让给了曹盈。   至于她自己, 一溜烟跑回了卫子夫的身边,依着卫子夫的大腿,不许卫子夫继续站着累坏了。   王太后见状, 便也关切着让这一对母女都坐下:“我这宫内又不是少了椅子,要说话且都坐下说吧。”   曹盈坐在王太后身边,凝视着正乖巧吐着泡泡的刘据,笑道:“据儿弟弟真是与外祖母亲近,被您抱着不哭也不闹的。”   王太后正是高兴的时候,听了曹盈的话,颇自豪地道:“我的亲孙儿,亲近我是理所当然。”   她扭过头仔细打量了一下曹盈,发现她竟是披着件让她觉着十分眼熟的串珠旧披风。   这披风还是从前她赠予平阳公主的,原先青翠的颜色也已黯淡,不过有那些缀珠点缀下,它名贵依旧。   然而名贵归名贵,由曹盈披着入宫来仍是显得不适宜。   因此王太后半是开玩笑地问道:“平阳侯府莫不是真的落寞下去了,怎的还要你这货真价实的翁主来用阿慧的旧物什?”   “哥哥的辛劳我不能分忧,也总该节用些减轻他的负担。”曹盈提起曹襄如今的难处,表情黯然了些:“侯府名下倒是有许多铺子,但是哥哥年少管不太过来,如今经营的入账也不如过往了,还是省着些好。”   王太后同样唏嘘,虽然如今已经有了亲孙子,但是对于外孙她还是记挂着的。   她叹了口气道:“可惜阿慧未走出悲伤,帮衬不上,真是苦了襄儿了。”   “哥哥从不曾抱怨这个,这些事也就只是操劳些,总是会好起来的。最难的还是母亲,她仍被困着,我们担忧着有人趁母亲如今情缘不稳趁虚而入,哄骗她。”   曹盈就等着王太后自己提到平阳公主呢。   由她主动说起,会显得她这一趟是特意来告状的。   但如果是王太后问起,就是母亲对女儿的关切了,曹盈满足王太后的这种关切是理所当然。   “昨日舅舅好意安排了母亲与人相亲,想让母亲走出困境,特意挑了四位在公主府与母亲宴,只是那四位对母亲都没有什么真心。尤其是其中一位,似另有所图,言语诱导母亲答允再嫁。”   她温言将昨日的情形稍稍讲述了一下,倒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尤其强调了夏侯颇那一套所谓要求婚后自由的言论。   平阳公主与曹寿恩爱这么多年,不懂这些婚姻感情中的弯绕,可是王太后在宫中这么多年,经无数肮脏事,怎么可能听不出潜藏着的是怎样的可能。   “这是哪家的混球!”王太后忍不住骂道:“什么只要求婚后的自由,他日后想要纳妾养姬难道都可自由自在的了?”   她这一声骂将她怀抱着的刘据给吓着了,呜呜地晃着小手挣扎抱怨不满。   王太后立马就转怒为笑,以脸轻轻贴了贴孙儿以示安抚。   将刘据重新哄笑了,她这才又抬头向曹盈道:“阿慧又不急嫁,四个既都不合适,那就都不要。”   王太后一边说一边抱怨道:“彘儿怎地也这么糊涂了,掺和着帮阿慧乱选什么夫婿,他不是每天都忙得很吗,有那个空怎么不多想想据儿的事。”   想刘据的事情,自然就是如何将刘据从仅长子的身份变作又嫡又长的身份。   如今卫子夫的体贴温驯让王太后看得越来越顺眼,自然也愿意这样一个不碍自己眼的女子作皇后。   省得从世家里再选出来一个身家背景厚实的女人,没事就会来顶撞自己。   曹盈没想到王太后会立刻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她原本还想过渡几段话,避免太刻意。   但是王太后都已经提起了,自己如果再避而不谈,一会儿也就不好说出口了。   因此她只得带了些暗示地告知王太后:“舅舅考虑让母亲再嫁也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据儿的事情。”   王太后有些懵,她是精于后宫事,但是前朝的那些利益牵扯她从来也不懂,当下就问出了声:“这能有什么干系?”   在她看来,女儿二嫁的事情只关系到女儿的未来幸福问题。   反正平阳公主如今已经有一双懂事的儿女了。   如果她愿意再嫁,寻一个合适的人再嫁也可以,如果不愿意,那就在平阳侯府养着也没有关系。   由刘彻匆忙间安排四个不那么合适的候选人,本来就是一件让她感到费解的事情,怎么现在在曹盈的口中又和刘据联系上了。   回应她的是曹盈一时的沉默。   其中的缘由,曹盈当然是一清二楚。   可是让她直接拿出来告诉王太后,就不那么合适了。   不说自己讲完后,王太后到底能不能听懂这二者的关系,单是卫子夫在场的情况下,自己讲母亲可能要为她之后作皇后而牺牲就不合适。   但是她不说,卫子夫未必就不明白了。   她听了曹盈的话,只是恍然一会儿,立刻就将让平阳公主再嫁的事与刘彻近些日子与自己抱怨世家阻拦的情况联系了起来。   卫子夫也清楚自己成为皇后的劣势在哪里,平阳公主也可算作就是她自己的身家背景,刘彻安排平阳公主另嫁世家,很大可能就是想要抬高自己的身份。   因此她面上流露出了犹豫之色。   她自然是想要成为皇后的,虽然还不完全清楚这件事中的关窍,但是她至少知道平阳公主再嫁是与自己有好处了。   而曹盈的态度也很明显,就是想要借助王太后的力量,阻止平阳公主再嫁给不合适的人——只是她一时难以讲出道理。   按理说,卫子夫自己是局中人,不为这件事推波助澜,用置身事外的态度观望着是最合适的。   然而卫子夫思量着平阳公主予自己的恩情,便不忍看王太后因曹盈的沉默渐对这件事失去兴趣,平阳公主真的只能二嫁给些混球了。   卫子夫搂着刘玥,与她耳语了几句话。   于是在王太后重将心思放在逗弄刘据之前,刘玥就蹦跳着奔至了王太后身边。   她欣喜将答案告诉王太后:“我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父皇肯定是想着能让姑姑能更好管着那些朝上大臣不说话!”   这是卫子夫刚才告诉她的话。   王太后也不是个完完全全得到傻子,听刘玥傻乎乎话里提到朝上大臣,便大约明白女儿这次二嫁其实是利益交换了。   再联系曹盈先前的话,那事情就非常清楚了。   她沉下脸来,一副立刻就要痛骂出口的模样,曹盈连忙在她痛斥之前道:“舅舅也是无奈下才匆忙安排人选的,为母亲选夫这件事更多还是出自舅舅的好心。”   这是实话,王太后也听得出来,勉强控制住情绪,将方才预备说的刘彻不是给撇去了,只道:“据儿的事情要紧,阿慧的未来同样要紧,这两件事不能关联起来!”   曹盈悄悄松了一口气,她费尽心思琢磨着说话等着的也就是王太后这句话。   这句话由谁来说都不如由王太后来说合适,毕竟平阳公主的婚配只有王太后可凭母亲的身份做主。   既然连王太后都觉得不合适,那么刘彻也就不会在这匆忙间强迫平阳公主二嫁。   剩下如何聚拢力量让卫子夫成为皇后的事,曹盈就已经全部书写在书信里了。   其实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如果将立后这件事抬到前朝让人议论看卫子夫行不行,那么世家是很有发言权的,他们可以从各种角度来辩驳说卫子夫的不合适。   但是如果是由王太后出面,只将这件事框定是在后宫范围内的呢?   反正如今阿娇已经被废了,国中无后不可长久,王太后如果告知朝臣们她唯一认可的儿媳人选就是卫子夫,还有谁敢真说她不该这么认吗——没有。   王太后在外一直也不是个好交流的形象,想法儿说服她并不是个好主意。   且她发话在先,真要有人想要反驳她,首先也需考量着会不会打了田蚡的脸。   这一下牵扯的就更多了,他们忌惮的也就更多了。   在这种忌惮下,自己兄长再和自己已去信了的魏其侯打打配合,作为卫子夫成为皇后的背景,未必就不能成。   曹盈计划得完善,信笺递交后也让刘彻满意了。   入夜后,他依然往卫子夫宫室这里来。   看过刘据之后,他揽着卫子夫的肩,与她合衣卧于床上,这才轻描淡写地问道:“子夫支着玥儿去帮盈盈的忙,莫不是真对皇后这个位置不那么看重?”   卫子夫心跳如擂,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该说看重还是不看重的好。   这两个选择似乎都没法让刘彻满意。   好在刘彻也没有必须追问清楚的意思,只是哈哈笑说今日方知晓卫子夫原也是个聪明的。   然后他就合上了眼。   一会儿,他呼吸便均匀如入眠。   卫子夫被他吓了一吓,对枕边人的恐惧心更胜一筹,瑟缩着也合上了眼,却是一夜无眠。 第97章 自卑 不作无用的负担   由王太后出面, 卫子夫成为皇后的事果然没遇上太大阻力。   卫子夫为人低调,成为继后的礼仪也就没有大办,让臣子们失了再一次阻挠的机会。   且很快朝臣们的目光就被迫从卫子夫身上挪开了——因为一直默默在经济上发力的刘彻终于在朝上公布了三项他要做的大事。   刘玥出宫来向曹盈讲述时, 藏不住笑地道:“盈姐姐你是不晓得, 他们在朝上议论时原还对母后为后这件事隐晦暗示,个个自诩为父皇好, 却又不敢公然指摘祖母的不对。”   “前朝后宫之间的联系,本来就是不能摆到明面上让臣子们来说可不可以的。”   这在曹盈的预料之内, 因此她只是眉眼弯了弯,等着刘玥后面的话。   朝臣可以讨论国母的废立, 但如果王太后将事情放到台面上个来,执意定义这是皇帝家事,他们也不敢和王太后争执。   一个孝字都能压得刘彻不敢与王太后争吵, 更何况身份更低的臣子们。   “但他们不甘心还是不甘心的,要不也不会母后都已经成皇后了, 还没事喋喋不休。”   刘玥从小桌碟子里拾了块栗子酥塞进嘴里, 一边嚼着一边软声说道:“不过父皇没有与他们吵。听说父皇只是轻飘飘丢了三件事出来,他们就全变了脸色,再不说母后的不是,都争论起了这三件事的弊端, 让父皇收回成命。”   曹盈集中了注意力, 听刘玥复述到底是哪三件。   她所耳闻的事主要就是刘彻有意将爵位明码出售,而类似偷窃受贿之类的罪过,也可以通过缴纳钱财免除。   这件事闹起了轩然大波, 就连曹襄回来后都紧皱着眉,虽没有直接出声抱怨,但观神态就知是不认可的。   想想也是, 让普通人可以钱赎罪勉强还能够让人理解接受,毕竟早就有类似李广这样战败后都能用钱赎命的例子在。   但是将爵位出售这一点,让受父祖荫庇有爵位在身的人,或是如李广这样终身为谋封爵的人不能接受。   “这是父皇最先抛出来的提议。母后说父皇既然最先提这个,许是就根本没想用这个,只是把他们最难接受的讲了,降低他们的预期,后面的也好说了。”   刘玥知晓内容,但并不知所蕴的意义,只得复述卫子夫与她说的话。   见曹盈听得认真,她便歪了歪脑袋,回想还有什么相关售爵的事情能说。   “我听守殿的宫人传,父皇与群臣解释说他即便要售爵也就只是售个名义上的爵位。有这种爵位的人顶多就是为官会简单些,无伤大雅。”   这话刘彻应该是确实是说了,但是朝上诸公不可能就真的信了。   曹盈也不信。   即便只是个虚爵,但只要开了售爵的先河,以后就有可能原本属于世家侯爵们的各项特权都能明码出售。   曹盈修整完美的樱色手指甲有节奏地轻敲在桌案上,她自己则出神地想着刘彻提出售爵的用意。   卫子夫说刘彻大概率是要将售爵作为引子引出另两条策略,曹盈是认可的。   但是既然刘彻都已经将售爵如何售的细节想明白了,也说明刘彻是真的有所动心的。   这件事在未来就未必成不了真。   如果刘彻真的将官爵以钱财论价,商人富贾皆有机会成为“侯爷”,那现下存在的侯爷如何自处?   相关朝臣们的利益,尤其是世族们的利益,也怪不得引发一片反对声。   曹盈敲击的节奏顿了一顿,忽地觉着刘彻首先提出这一条,也有可能是在反击他立卫子夫为后时,世家大族们对他的掣肘。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失笑,以她舅舅记仇的性子似乎还真有可能这么干。   总归大家伙都反对着,这件事在眼下应该是成不了真,曹盈便将这件搁置了,问道:“那另外两项呢?”   刘玥瘪瘪嘴小声抱怨了一句:“盈姐姐怎么尽对这些无聊的事情感兴趣。”   不过她也就只是抱怨一声,解释道:“另外两项听着太复杂,我没记下来。母后说盈姐姐如果想知道详细的话,可以直接去问大司农韩安国。”   全国财政上的事确实问韩安国比较合适。   曹盈颔首,没再追问刘玥。   她伸手用帕子将刘玥嘴角的酥饼屑擦了擦,微笑着道:“倒不是感兴趣,就是觉着我身子弱,许多你们能做成的事都做不成,只能动动脑子,看能不能帮上大家的忙,尽量不作无用的负担。”   刘玥听了曹盈的话后呆了一会儿,然后勃然大怒,骂道:“这是谁跟盈姐姐说的浑话,看我不撕烂了他的嘴!”   “没有谁说,是我自己觉着。”曹盈不知她怒从何处来,连忙轻声安抚她让她不要激动。   这确是曹盈一直抱着的想法,如今的平阳侯府上还没有谁敢来说她的闲话。   顶多是前世里的一些流言,让她对自己生出了这样的认知。   而重生到这一世后,情况其实也没变太多。   她确实是比前世康健了不少,但其实也就只是托周先生的福,能如常人般行走交流罢了。   周先生看顾着她的身子,也有嘱咐她还是少见生人,少往人群密集的地方去比较好。   但是为着满足她自己的愿望,她还是经常来往宫中与窦婴的府邸,让她时不时就又得被疼痛纠缠。   自己做出的决定自然需要自己承担后顾。   许多时候,隐晦袭来的疼痛她只要能忍下的都会忍下。   毕竟一旦犯病倒下,就会劳亲友照顾自己,还让他们担心。   她唯一能够报答亲友们的,也就是用自己无用的时间看看能不能琢磨出些办法帮助到他们。   要不然她现在甚至都不如自己前世那样,深锁院落内至少不会轻易给大家添麻烦。   “无缘无故的,你怎么可能这样想!”   刘玥却根本不信曹盈的说辞,执着曹盈的手认真道:“一定是有人在你身边说你坏话,叫你听着了。盈姐姐,这种人你不能护着,告诉我,我要好好教训他!”   在她看来,她的盈姐姐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温柔的人了。   就连曹盈病态的脸色在她看来都是美的。   甚至她被卫子夫管教着不该过分淘气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若是也有曹盈那样的病就好了。   但再转念一想自己染个风都难受得流鼻涕流眼泪的,她又不敢想着染病了,只更觉得天生病着却仍有所为的曹盈厉害。   怎么有人敢说曹盈是负担!   曹盈错愕地看着刘玥脸上此刻因愤怒而流露出的暴戾表情。   她这才发现,自己这位公主表妹有卫子夫那种亲善的气质,但是身上流着刘彻的血,刘玥自然也拥有刘彻的那种杀伐气。   从曹盈这里得不到答案,刘玥就直接呼了戴雪过来:“你日日陪着盈姐姐,知不知道是谁乱说话了!”   戴雪平日偶尔也会插话与她二人说笑,还从没见过刘玥这样恼得要杀人的模样。   她被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地回复道:“府上... ...府上应不敢有人这么说的。”   平阳公主和曹寿都极护着曹盈,曹盈一贯又都友善对待府中下人,怎么会有人用恶意的言辞来说曹盈呢。   “玥儿。”曹盈见她还要发作,连忙抱住了她:“当真没有人胡说,你若真要揪凶,就当是我自己胡思乱想的,怪我吧。”   见确实没法得出个结果,刘玥只得暂时熄了火。   然而她也没有就此将这件事略过,挣了挣,脱出了曹盈的怀抱。   她摁着曹盈的肩,严肃道:“我是不知晓盈姐姐是如何生出这种想法的,但盈姐姐不说我就不追问了。我唯一要强调的就是这种想法绝对得从你脑海中抹除了!”   比自己小一岁的表妹从来只跟自己撒娇卖痴,忽地这么带着怒地认真对话,曹盈十分不习惯。   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脖子,眼神中也透了怯,几不敢认刘玥:“玥儿?”   刘玥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口气太凶了,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然后她才缓和了口吻道:“母后信重你,父皇也愿听你的意见,你怎么可能是负担?”   她柔和了眉目,似乎是恢复了往日对曹盈跳脱但又带怀着温柔的态度。   曹盈这才将方才悬着的心放下:“我也只是想到这里,随口说出,往后不说了就是。”   刘玥张了张口,但是记着自己才发火吓着了柔弱的表姐,到底没再斥这样也不可。   随口说出的话才是最可怕的。   那说明曹盈对自己这种错误的认知根本就已经根深蒂固了她还不以为意。   一时间,刘玥望着曹盈的目光中带着心疼又带着愤其不争的无奈。   她忿忿地重新捏了块栗子糕塞进嘴里,堵着自己还想继续教训曹盈的嘴。   来这一趟竟然发现曹盈身上存在这么大的问题,还是得赶紧想法子解决了才行。   在她看来,这可比曹盈关心的那三件事问题大得多。   至于能解决这件事的人,刘玥稍一思索就想了出来。   曹襄傻愣愣的不善口舌,最近又忙得不可开交,怕是无法儿来劝曹盈脱出这种想法。   平阳公主比自己的性子还冲,真要是告诉了平阳公主,她怕不是得将这座侯府翻过来查到底是谁说浑话了。   果然还是得去偷偷向霍去病告状,自己的盈姐姐也只有他能治得住。   刘玥拿定了主意,但也没将砝码全赌在霍去病那边,又道:“过几日有个小宴会,盈姐姐与我同去吧,许多都是与咱们年龄相仿的小姑娘。”   曹盈不想凑这种没必要的热闹,对宴会也没什么兴趣,当即就想拒绝。   然而刘玥并不同意曹盈的回绝,她就是想要让她家盈姐姐看看,同龄的小姑娘许多都还不如她呢,不许她再没有自信。   要知道,就连自己都常被夸聪颖,比自己胜了不知多少的曹盈无稽的自卑在她看来简直是世间最大的错误。 第98章 武功爵 我付真心她们也不敢接   韩安国的府上因刘彻才发布的三条提案门庭若市, 他不堪其扰,干脆称病闭门谢客,曹盈也无法约见到他,   不过他府上管家见到曹盈遣来的下人时, 似早有准备般将一卷竹简交到了下人的手上,让他转交给曹盈。   铺开竹简, 果然是韩安国考虑到自己会去寻他,就亲自书写了提案内容。   曹盈顺着看下来, 发现韩安国写得颇为仔细,但也有不少未明处。   应是因为他性格中的谨慎让他不敢添更多注解。   他并非是计划的制定者, 刘彻还没讲解的部分,如果他率先给出自己理解最后却错了,可能会导致他与刘彻之间的矛盾, 也会误导曹盈。   首先写着的那条就是刘玥已向自己说了的卖官鬻爵之策。   原来刘彻在朝上已经将售爵的名头都说出来了,定这个可以用金钱获得的爵位为“武功爵”。   可见刘彻虽然未必有现下就实施的决心, 但是其实已经考虑得颇为完善了。   当然, 群臣诟病这一条例也大批了这个名号。   他们纷纷攻讦“武功爵”既与武毫不相干,也无立有寸功,只与铜臭相关,根本就配不上这个名字。   然而曹盈却觉得刘彻取名向来都有他的道理, 即便是想以这一条作引子铺垫下两条, 或是单纯恶心一下世家贵族们,应也不会取个完全不搭边的名字。   只是片刻间曹盈也想不出个合理的解释,便只能接着看下去。   剩下两条没像卖官鬻爵那样引发太大的争论, 却让曹盈的心中更受震动。   一条是要收回民间铸币权且重新定义币值,另一条则是要将盐铁的经营权完全收归朝廷所营。   这两条是要让那些原本拥有铜山铸币权,可以让不理中央的封地诸侯王们失了经济来源。   还要通过盐铁官营完全断了那些民间营盐铁而暴富的富商巨贾们的财路。   这两方可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富归富,要从他们身上刮膏冒的风险也不小。   即便诸侯王们因景帝七王之乱的胜利而衰弱下去,无法再大举兴兵对抗刘彻的条例,但这几乎断生计的条例一出,怕不是真得激起几位的反心。   特别是一同公布的还有盐铁官营之策。   盐铁商人们用钱财豢养的私兵们在得知生计被断后,大约也会成为反对刘彻的力量。   统合他们全部财力以及诸侯王们的声望,想要撼动整个大汉国还真不是痴人说梦。   曹盈只推算一下这两条条例正式公布后可能导致的结果,就是一阵胆寒。   而这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实际最终全部都落在了一个“钱”字上。   三条结合来看,足可见刘彻如今为了谋钱已经不在乎得罪任何势力了。   思及这里,她忽地明白“武功爵”所蕴的含义了。   刘彻所言武功,是这些人可以通过献钱的方式,为他北征匈奴的武略纳功,继而进爵。   如果卖官鬻爵真的可以推行,那些富商巨贾也可另有个选择自愿献钱被朝廷招安成为侯爵。   钱虽少了,地位却高了不少。   商人只要不被逼到绝路上,大多数时候还是会选择和气生财的。   曹盈勉强将心中生出的忐忑都压下,自己劝自己上一世没见闹出什么乱子,这才把恐怖的设想驱出了自己的脑海,掂量起这三条条例的可行性了。   这三条条例的实行的难易度实际是递减的。   “武功爵”的出现因涉及在京世家朝臣们的切身利益,是断然不可能再短时间内推行成功的,也是曹盈觉得后患最大,非至绝境不该开的先河。   而铸币权虽说是直接关系到流通货币的根本之策,但这原本就是该收归朝廷的权力。   只不过是因着自吕氏之乱后朝廷不太重视铸币权,试了几次收回没能成功,就没再尝试,一直容着民间铸币。   各地诸侯王铸出来的钱币重量不等,却以同一面值流通于市上,本就导致市场上是一片乱象。   而诸侯王们不加约束地制造货币,其实也让流通的货币总额已远超商品之价。   如果不是前几朝皆以休养生息之策,将多出来的货币都收纳入国库内,怕是市场早就已经因为过量流通的货币而崩溃了。   当下刘彻说要管束,面对的阻力虽大,但是至少在名义上是说得过去的。   至于盐铁官营,虽说从前从来没有实行过这样的条例,自大汉开国也一直鼓励百姓们以大海、矿山等资源谋生,但是百姓到底只是百姓。   即便行商货贾们积累了大量财富,但是他们在刘彻面前又说不上话,贿赂朝臣来说也还是得刘彻点头才行。   刘彻铁了心不准他们做这种营生,他们也无法叛国逃窜,只能改营生另谋财路。   曹盈正仔细琢磨着自己是否还有什么未考虑到的地方时,戴雪放轻脚步行到了她身边。   候了一会儿仍没见曹盈回神,戴雪只得出声将她从思绪中唤了回来:“小姐,公主殿下的车架已经在府外候着接你了。”   “玥儿?”曹盈陡然头疼起来了,记起了前几日她邀约自己的事。   方才看着国策时,她还只是觉得环环相扣有些费解,但是一想着要被刘玥带到一群陌生的小姑娘身边去,她就浑身不自在。   她都不知该和那些小姑娘说些什么。   “你就说我今天身子不爽利,让她自己去玩得开心些就好了。”曹盈手揪着自己的衣裙,纠结地让戴雪去给出了一个谎言。   “公主料到了你会称病。”戴雪笼着手望着自家小姐露出无助的表情,顿了一下才把话续上:“公主说如果你病了,她今儿就陪着你养病,也不去宴会了。”   “做什么非将我拉去宴会上,那些人我又不识得。”曹盈泄气地抱怨道,噘着嘴作出一副懊恼的表情:“我是真的不想去。”   “公主殿下也是一片好心。”戴雪难得见到曹盈耍小孩子脾气闹,压不下嘴角上翘的弧度:“你也没试过与同龄姑娘们相处,若是这次觉得不适,下次便拿已去过推拒吧。”   那还不是需自己这次先去一趟。   曹盈仍不开怀,但也晓得自己没有再拒绝的理由了,只得垂着头自暴自弃地琢磨一会儿应该如何寻话题。   这京中时兴的玩意儿她似乎一样都不曾了解过,总不成她去和她们讨论国策吧。   戴雪在她考虑的时候已经替她将与宴的服饰挑好了。   曹盈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又瘦,若是穿浅淡色调的衣服就显得她整个人特别单薄。   这次宴会又不是什么特别正式的宴会,姑娘们嘤嘤笑笑,如果挑太正色的衣裙又过于正统。   自家小姐本来就不擅长和同龄的小姑娘搭话,还是穿得合群些好。   最后戴雪找了件鹅蛋黄缀流苏的长裙,将不情不愿的曹盈送出了府门。   刘玥正斜歪在马车上单手支着头,候着她。   虽然这次一定要逼曹盈参加宴会,让她对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但是刘玥也不愿真惹得曹盈这么不开心。   见曹盈面沉如水地掀了车帘,静静坐在离自己最远的位置上,刘玥连忙翻身坐起。   她露出笑脸迎了上来,声音甜蜜地唤她:“盈姐姐,你今儿穿的可真好看。”   曹盈被她逼着出来,心里想着一会儿该如何和那些陌生的小姑娘们交谈,脑子里乱得很,也不想搭理她这种刻意的讨好,干脆合了眼不看她。   刘玥毫不气馁,轻轻挽着她的手臂摇了摇,继续哄着她道:“咱们这都准备去宴上玩儿了,你还闭目思索什么呢?”   她刻意拿捏着嗓音压出了哭腔,接着刚才的话道:“还是你气得都不愿意看我了?”   曹盈晓得她必是假哭的,但是也经不住她这么撒娇,只得睁开眼无奈地道:“我出也出来了,总得想想一会儿该如何与她们说话才不尴尬吧。”   “这有什么好想的?”刘玥露出吃惊的表情。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曹盈:“我是公主,你是翁主,宴上咱们俩最大,她们哄着咱们且来不及呢。你若听事听得得趣就点评两句,若觉得人不错就招来认识认识,有什么需你来考量着做的?”   “这样不太好吧。”曹盈还没设想过宴会上可这般肆意,稍一想象就觉得傲慢得过了头:“玥儿你这样与她们交流,如何能找到真心相待的朋友?”   “她们奔我公主名号来的,原就是为了图个与公主交好的名声。既是她们有求于我,地位又低于我,那自然成不了朋友只能当玩伴,玩伴我要什么真心,有趣就够了。”   刘玥说得理所当然,看着曹盈的目光中竟是透着怜爱:“盈姐姐,在人际这方面,你当真是天真得过头了。地位悬殊,即便我愿交付真心,她们也不敢接啊。”   曹盈轻启了唇,却没能吐出反驳她的话。   许是宫中就是这么教育刘玥的,作为公主她确实天生居于高处,可以拿捏着尊贵对待旁人。   只是这样的相处方式,让曹盈对宴会的期待值又跌了不少。   她期待过与同龄人愉快地交流,只不过那时她因病体被锁院中无法成行。   如今病弱似乎不再是她与同龄人交流的障碍了,尊卑地位又横亘中间,哪里还能有什么愉快地交流呢?   好在她本就已经习惯了孤独,去一趟就当不辜负刘玥的好意吧。 第99章 樊笼 并非所有东西都可替代……   曹盈未在自己家中磨蹭得让刘玥等待太久, 所以她们到得并不迟,比刘玥开始定下的宴会时间还早些。   然而其他被邀约来与宴的世家贵女们来得更早,以至于曹盈与刘玥仍是最后到的。   二人被仆人引着经长长的游廊行入后院。   这处宅邸是刘彻赐给刘玥专门赏乐宴会用的, 周遭自然都是布置精致的造景。   艳丽争芳的花植都是特意移植来的, 连各自摆放的位置都是针对视觉上的美感设计过的。   而枝头叽喳的鸟雀也都是府中养鸟人□□出来的,声色婉转又与人亲近。   刘玥只举起手模仿了一下鸟鸣声, 便有小巧的黄鹂落在她指尖。   “真乖。”刘玥拿手指梳了梳她的绒羽,便又听了它动听的鸣声。   她侧脸笑向曹盈道:“盈姐姐也该多来我这儿玩玩, 你瞧瞧,这么听话的鸟儿你从前没见过吧。”   曹盈瞧着这只美丽又听话的雀儿, 微微拧起了眉头。   这只黄鹂鸟因是被养鸟人精心养着的,与曹盈从前见过的黄鹂鸟有很大的不同。   它的羽毛颜色颇为鲜艳,整个身子更是一尘不染, 翅羽花纹极美。   甚至它的身上都没有一点鸟类自带的泥土腥气,反而是带着花露的芳香。   几如匠人制出的绝伦假物。   如果不是它歪着脑袋, 绿豆似的小眼咕噜咕噜动着, 曹盈大约真的要将它当作是假鸟了。   周遭鸟语花香,只是这鸟语花香却完全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处处透着虚假感,这让曹盈觉着有些不适。   与其说这里布置得像是世外仙境, 倒不如说像是一个更大、更足以迷惑其中住客的樊笼。   因此她没有回刘玥的话, 而是偏了视线,没再看那只黄鹂鸟。   见状,刘玥也晓得她并不感兴趣了。   刘玥只得动了动手指让雀鸟离开, 重去挽她的手:“不喜欢也没事,一会儿瞧瞧有没有言谈与你投缘的。”   曹盈轻轻吐出一口气,虽心中不再抱有期待, 但是为着刘玥的这份心意,还是勉强笑着应了。   她们方一到,仆人就扯开嗓子唱了名。   原本热闹的后院立刻静了下来。   陌生少女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到自己与刘玥身上。   十几人皆是面上带笑,眼神中却并无太多喜意,更多的是好奇探究之色。   在这种注视下,曹盈没忍住瑟缩着退了一步,又被刘玥挽着拉了回来。   “这就是我曾与你们说起的安和翁主。”刘玥含笑将曹盈介绍给她们。   在场少女都听家中父兄说起过曹盈的一些事迹,晓得她得宠御前,立时更多出了些热情。   一会儿,她们中地位最高,服饰最是华美的一位就走了出来,熟稔地与刘玥招呼道:“殿下与翁主的关系看着很不错啊。”   “那是自然。”刘玥很是自傲地道:“我与盈姐姐是自幼一起长大至今的情分。”   然后刘玥又为曹盈介绍了说话的这位:“盈姐姐,这位是舞阳侯嫡系一脉的樊韵。”   闻言是舞阳侯一系,曹盈仔细打量了樊韵。   舞阳侯一脉传承的事迹实在过于精彩,曹盈不通晓其他世家,也通过下人们的八卦完全知道舞阳侯的事迹了。   最初汉高祖所封的舞阳侯是赫赫有名的樊哙大将军,享有封国。   只不过这样一位出身沛县的开国之将与吕后的关系同样深厚。   他娶的就是吕后的妹妹,他的家族自然与吕氏家族牵扯极深。   因此在吕后死后,吕氏家族被清算,当时继舞阳侯位的樊哙之子同样被杀,舞阳侯的封国也被除为县。   之后还是文帝厚道,念起樊哙是功臣宿将,不忍他的后代作为白身庶人艰难为生,便立了樊哙的另一个儿子作舞阳侯。   表明文帝针对吕后残存势力的行为已经打住,也算是对世家的安抚。   然而舞阳侯一系的坎坷并没有就此终结,继侯位的樊哙之子被家中舍人爆出没有生育能力,让自己夫人与自己的弟弟生下儿子。   所以他的儿子其实是不配嗣侯位的。   于是景帝时,舞阳侯的侯位再次被褫夺,侯国也又一次被取消。   还是刘彻继位后,又选了樊家嫡系再次封侯,舞阳侯一脉这才重新恢复世家身份。   他们这一脉承侯实际上已经名不正言不顺了,这是景帝已经给出的定论。   能够再次得舞阳侯尊荣,完全是凭着刘彻的仁慈,或者说他们对刘彻还有利用价值。   因此,他们想要维持住世家的身份,就必须让自身对刘彻还有用,否则这个舞阳侯侯位随时有可能再度丢失。   出于这个原因,舞阳侯一系虽说名义上也算开国至今的老牌世家,但并不如其他世家那样自持身份,不敢为自己利益与刘彻作对。   相反,每每世家与刘彻有冲突了,舞阳侯一系都会毫不犹豫选择与刘彻站在一边。   他们家嫡系的女儿也被直接派出来与刘玥亲近处感情。   要知道,世家嫡系的姑娘日后大约都会成一家主母,所需学的东西极多,根本是无空出门玩闹的。   在场的这十余人,也就只有樊韵这样一位是出身嫡系的,其余皆是家中庶出一脉。   也怪不得樊韵能成为她们中地位最崇的那一个。   嫡女能获得的家中资源可不是庶出一脉能比的,地位也完全不同。   即便舞阳侯一家曾经两度落寞,但如今他们识时务得宠刘彻跟前,家中还是很有些权势。   樊韵说话的底气都比其他女儿家要足不少,和刘玥的关系也更亲近些。   曹盈脑中的想法转了一圈,面上却未透露出太多,毕竟若是提及这段不光彩的过往,就太让樊韵难堪了。   她只是微微颔首,向樊韵致意表露了友好。   樊韵聪慧,猜出一直懒倦的刘玥突然组织起宴会怕就是为了把曹盈介绍给自己这些人。   因而即便曹盈冷淡,她也主动继续话题,微笑着道:“翁主不常出来走动,我们从前都只得闻名无缘得见。今儿一见才晓得殿下对您念念不忘是有因由的。”   曹盈听得出她说话的方式藏有技巧。   若是过分地夸赞,容易引发人的恶感。   而像是樊韵这样引些流言又刻意不点明的说话方式,容易让对话进行下去也显得自然得多。   果然,曹盈还没接茬,刘玥就已经忍不住道:“好你个樊韵,我都不知我与盈姐姐亲近能有什么原因,你且说出个因由来,若是不叫我满意我可要罚你。”   “翁主您瞧瞧殿下平日里对我们多厉害,怕也就是对您时才乖巧听话吧。”樊韵没被刘玥恐吓道,还打趣了她一句。   然后她才道:“说个原因还不简单?殿下喜爱翁主当然是因为翁主貌美心善又多智,人情练达不世故。”   看得出两人关系好,她也不吝赞美之词,立刻哄得刘玥喜笑颜开:“你这张巧嘴确实讨我喜欢,我家盈姐姐自然是处处都好的。”   话说到这里,曹盈也不好继续沉默着了,只得略自持地道:“樊小姐谬赞了,我没有那么多好处。”   只匆匆对过眼神,樊韵就看出曹盈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也是真的不愿受过多称赞。   于是她也没再将话题引向曹盈,只三言两语将近来京中的趣事八卦讲给刘玥听,就将她注意力全引去了。   然后她颇神秘地又向刘玥耳语了几句,让刘玥惊喜出声道:“当真,你们真找着了?”   樊韵点头,刘玥立刻就要让她领着自己去,但思及曹盈又露出犹豫的表情。   “咱们只离开一会儿,若是殿下你满意,很快不就回来了。翁主看着喜静,让她赏赏府中景色不也挺好的。”   樊韵温言相劝,曹盈也点头道:“玥儿你自去吧,我方才乘车有些晕乎,坐着歇一会儿也挺好的。”   刘玥又关切了几句,这才迫不及待地跟着樊韵离开了。   因着先前樊韵一句“翁主喜静”,也没有人再过来打扰曹盈的清净,终于叫她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见刘玥仍不见回,曹盈也自顾自瞧着培植的繁花,先前闲话的少女们便又说开了,言笑晏晏间相比先前见刘玥时的笑容更多了真实。   曹盈离她们一段距离远远瞧着,见她们鲜活灿烂丽比繁花,也流露出了笑意。   她并非对这些奔刘玥身份来的姑娘们有偏见,这是她们出身决定的事。   家族让她们做棋子,她们便只能乖巧来哄刘玥开心。   曹盈不欲和她们为难,但是也不想为难自己与她们虚情假意,便只能保持着距离。   既然已知身份不对等不可能交互真心,那也就不要再互相耗费心力折磨了。   她平和的心境没有能维持太久,因为一会儿刘玥就回来了。   她怀中还抱着个看着刚刚脱奶的幼猫,背上是淡黄的绒毛,腹上与尾皆是雪白。   几乎让曹盈以为是自己的猫儿穿越时空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   但是曹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她的猫儿一个月前正是在自己怀里失了生息。   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猫儿的寿岁短,它越发惫懒正是因着它走向寿岁的尽头,曹盈早有心理准备。   当曹盈发现它开始经常消失避着人不见时,她就晓得她与猫儿的缘分快要尽了。   好在主宠二人感情深,它又通人性如识人语,在曹盈几次寻到它请求与它共度接下来的日子后,它没再往外避。   猫儿是曹盈与霍去病共同掩埋的,当初正是他们两发现收养的它,如今又一起送走了它,宛如一个轮回。   曹盈难过得几日没说话,每每坐在床榻边就会习惯性伸手去摸猫儿又摸个空。   不过这种悲伤她没有和太多人分享,因为大家事儿都多,她自己也不能一直被悲伤绊着不前行。   但是她没料到,刘玥发现自己的猫儿不在后,竟是会特意寻一只看着几乎别无二致的猫儿回来。   她满脸欣喜抱着奶猫过来,神色中还透着些得意,似是觉得自己一定给了曹盈一个大惊喜。   有惊无喜。   曹盈心知她应是一片好意想让自己不再伤心,可自己心颤发疼让她没法再顾及刘玥的感受,逃也似的快步奔离了这里。   刘玥不明所以,立刻就想要追,却被樊韵拉住:“殿下,这猫儿是你要赠翁主的?”   “是啊,盈姐姐养了许多年的猫儿前些日子死了,我见她难过就想着找只一模一样的,盈姐姐怎么见了就逃了?”   刘玥是当真困惑,想不出曹盈逃离的原因。   樊韵却是明白曹盈的感受,神情一下就复杂了,可又不好对刘玥直言,只得婉转地回道:“殿下,这世上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用替代品替代的。”   刘玥仍是不明要去寻曹盈问清,一贯顺她意思的樊韵这次却阻止了他:“殿下,您若想日后与翁主感情依旧,最好还是不要现下去见她。”   刘玥见她神色不似作伪,虽然拧起了眉头有些不悦,但是还是作罢了。 第100章 军营 听着像是她来了   曹盈匆匆离开, 及至逃出刘玥府邸大门时,才发现自己一时间竟没法回去。   因为自己来的时候,乘的是刘玥的马车。   微微倚着墙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曹盈试图将自己从方才激动的情绪中抽离。   但虽然平静了下来, 她一时间也不想面对刘玥,只想着该如何离开才好。   她每每出行都是马车送着, 即便此刻想要徒步回府,也并不识得回去的道路。   好在整座府邸的人都晓得曹盈身份尊崇, 也知她与刘玥亲近。   怕她出了意外,在她奔离时, 仆人就一路追着她了。   见她止步停在了门外愣愣出神,仆人立刻就明白了她的迷茫之处。   他连忙含笑迎了上来,道:“翁主是预备着要回去吗, 我这就去备马车来。”   公主与翁主是出现了些分歧不错,但是送客的礼仪还是需尽到的。   如何离开的问题解决了, 然而曹盈其实此刻也并不想回家。   因为她的猫儿就被霍去病帮着葬在了她自己院落的树下。   霍去病这样做, 原是想着为曹盈留个念想。   让她觉着猫儿只是经生死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依然陪伴在她身边。   但现下曹盈才见了只外表几乎一模一样的奶猫,还几乎错认,就觉得心中隔应得很, 甚至对猫儿怀中些愧疚了。   这种感情折磨着她, 让她一时不太敢回自己家中去。   思量一会儿自己还有哪里能去,曹盈才发现她可以去的地方还真的不多。   她常来往的几个地方无非就是宫中与窦婴的府邸。   但是她每每前去这些地方皆是有事情需解决,他们也并不是能听自己抒怀讲心事的人。   犹豫了一会儿, 她瞧了瞧天色,告诉赶着马车行至自己身前的马夫:“不回平阳侯府了,去城郊军营。”   这个时间点, 霍去病与李敢应该才用过午膳,正在进行午后的训练。   他们训练的场地,她大约是进不去的,但在军营外等等他们,能早些见到霍去病也是好的。   她登上了马车,仆人没有多问缘由,便驱车将她送到了军营外。   他当然不敢将曹盈独自丢在这郊外之所,见曹盈下了马车,便将马拴在了树边,又默默跟在了曹盈的身后。   军营中武官们操练时震耳的呐喊声可以惊退敌手,曹盈听着却只觉这安心。   她没有靠得太近,其实靠近了也看不见军营内的情况,整个军营都用上端削得颇为尖锐的长木围住了。   想要看到军营内部武官们的操练情况,就只有从入口进入军营内。   因此她只远远眺望着,等待着霍去病他们训练结束。   然而曹盈这边不欲进入,就难住了守军营的两个值守武官。   他们一早就看到了驶向军营的马车,原以为是朝廷哪个官员来视察情况,已准备好了盘问马车来的目的,索要刘彻或是其余长官的手令才能放行。   但是马车并没有径直往他们这边来,反而是停在了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马车上下来的也只是个看着娇娇弱弱似是风一吹就能刮走的小姑娘,隔得远看不清面容,但是看服饰就晓得应是哪家的贵女。   这就稀奇了,小姑娘们除了在迎凯旋之军时,向来对他们这些看着就粗鲁的兵士避之不及,怎会往军营这边来?   装作没看见晾着也不太行,又不敢擅自前去询问缘由,两个武官互相推脱了一阵,终于决定由其中一人去问长官应如何做。   至于寻哪一位根本都不需要多犹豫,当然是找最好说话的卫青。   卫青听了他们的形容,也不好就这么放任一个未知身份的贵女小姑娘在军营外候着。   特别是当他听说曹盈只带了一个瘦弱的仆从时,就更不能不理睬了。   这郊外虽然没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匪盗或是虎狼豺豹,但还是有不少带了凶性的狸獐,若刚好冲撞伤到了人又一种祸端。   因而他让武官先回去,拍了拍霍去病的脑袋就要同去看看情况。   霍去病却是因着来报武官对曹盈的形容心中微动,放下兵书同要跟着去。   他虽然不知道曹盈今天穿着,但是却听刘玥说了她今日要邀约曹盈的事情,因此对武官口称“穿着鹅黄绸裙”有了些猜测。   卫青见他跟来有些意外:“你不是还说我应该少管这些杂事吗?”   “我觉着你应少管闲事是因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事事都答应,旁人会觉得你太好说话。”   霍去病不太认同卫青对谁都过于友善:“回头他们有事都寻你,把这些杂事都压在你身上,你正事反而抽不出空来做了。”   卫青勾起唇来笑道:“我当然晓得事情轻重缓急,不过是想着能帮上别人些忙就帮着总没有坏处,毕竟他们也不容易。”   他说着又问霍去病:“既然你觉着这种事儿繁杂,怎么倒主动跟来了?”   “听着像是盈盈来了。”霍去病给出了不太确定的答案。   “翁主?”卫青有些不敢置信:“你将翁主约来军营这里了?”   “哪能啊,盈盈体弱,郊外原就较城内蚊虫多,更别提还有些会伤人的野物,我哪能将她约来这里。”霍去病否了:“只是听着像是。”   卫青也觉得以自家外甥对曹盈细心,不可能约曹盈来。   忆起刘彻曾与自己说过的话,卫青道:“说起来陛下因翁主献上的马具,还曾想过让翁主进军营看看能不能有别的新想法,不过顾念着翁主年纪小没与翁主说。如果真是翁主来了,领她进军营看看你觉着行吗?”   他怕曹盈会被军中操练的场面吓得,还是先问问霍去病的意见。   “盈盈向来就对军中事很感兴趣,如果真能领她进来她肯定是愿意的。”   霍去病立刻就应了卫青的话,但话也有转折:“但舅舅你还是别与她说陛下这个想法,我可不想盈盈总往军营这边来,不安全。”   卫青见霍去病这一副满腔担忧的模样颇为得趣。   也就只有相关到曹盈的事情,他才能看见霍去病面露忧色。   自己考校他如何战略布局的时候,即便一开始能将他困住,也没法见他忧虑。   舅甥二人出了门,果然是望见了曹盈。   霍去病见曹盈因郊外相较城内低不少的温度拢了拢衣服,皱着眉加快了脚步,越过了卫青走向了她。   卫青见状干脆就停了下来,面上含笑不去打扰他两说话。   曹盈等了一阵正望着自己的鞋尖发着呆,忽听刘玥府上的下人唤了自己一句,抬头便看到霍去病正向自己走来。   “你今日训练这么早就结束了?”曹盈估摸着时间应还需等一个多时辰的,没料到霍去病竟这么早就出来了。   “没有,但听说是你来了,舅舅就说领你进军营里去看看。”霍去病不太认同地道:“虽说已是暮春了,但春寒还未全消,你怎么穿这么点就往郊外来了。”   他嘴上抱怨归抱怨,手上已经将自己外衣解下,披在了曹盈的身上:“从前还说让我照顾我自己身子,我看你也没太在意你自己。”   曹盈这才明白霍去病嘴角下撇是在气的什么,可又不想当着外人将方才自己在刘玥府上的伤心说出来,因此只垂了眸子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   霍去病也不是真的责怪她,意识到她怕是在刘玥的府邸上因什么事伤心了,就没再触她的情绪。   他只是主动牵了她的手,向还候在旁边的驾马下人道:“你是玥儿府邸上的人吧,一会儿我会送盈盈回平阳侯府的,你回去回玥儿的话,让她不用担心了。”   仆人点头应了,便转身重去驾马车离开了。   曹盈的手被霍去病攥在手心里,被他牵着往卫青的方向走。   一边走,她一边小声问霍去病:“你知道我今天去玥儿的府邸了?”   “她向我说了会邀约你去。她还说你半点没有自信,想着让你见见旁的同龄人,晓得你有多厉害。”霍去病没有隐瞒地将刘玥告诉自己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没有不自信,只是对自己认知比较明确。”曹盈仍不觉得自己想法有错。   霍去病见刘玥原本信誓旦旦今天肯定能成的事原是半点没效果,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我本来早就想和你说了,只是总有李敢在不好说,等我送你回府后好好与你说。”   曹盈抿唇到底没再为自己分辩,只是又垂下了眸子,面上郁郁。   卫青见两个小人手牵手过来却没多欢喜,也收敛了笑容,关切地问道:“翁主这是怎么了,是身子不适吗?”   “没有,只是方才稍有些冷,现下已好了,谢谢卫家舅舅关心。”曹盈不想将自己的负面情绪感染给卫青,勉强散去眉间阴霾答道。   卫青看得出她并不是真的开怀了,但贴心地没有追问其中缘由,只是蹲下身柔声道:“去病今日要习的课业已学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就让他领着你在军营中看看吧。”   他带了些灰的眸子中满溢着温柔,将曹盈烦躁的情绪理顺了不少,终于露出了微笑:“好,其实我早就想看看大家是怎么训练的了。”   “大家还在熟悉翁主发明的马具呢,都赞不绝口,翁主也可看看大家如今马术上的精进。”   卫青将曹盈的思绪引着放在了武官们的训练上,果然见曹盈露出了期待。   他也就没再多说,向外甥使了个眼神让他好好照顾着曹盈别再让她伤心了,就在前为他们引路了。   霍去病心中叹气,他确实也不想让曹盈难过,但是曹盈对自己的认知明显有问题,他也不能完全不管。   不过方才已说了等回了平阳侯府再与她谈,他也就暂放下了这桩事,一心想着现下应如何哄曹盈开怀了。 第101章 描摹 她窥见那一丝微光   来访军营的外人本来就很少, 更何况来的是曹盈这样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   一时间,军营中众多武官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不过他们也不敢真的直勾勾盯着。   怕吓着曹盈,他们都只是趁着动作的间隙偷偷摸摸望向曹盈, 又在曹盈视线扫过他们的时候将目光险险错开。   许是霍去病在身旁, 曹盈在这种视线瞩目下并没有觉着心慌,反而饶有兴味地一个个瞧了过去。   军营中的训练对于任何人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这一张张或青涩年轻或岁月沧桑的面容上都带着疲惫的痕迹。   但是挥洒汗水于他们而言也不是一桩苦事。   他们愿意聚在此处经严苛的训练,也都是想着在不久后的征匈奴之战中取得功业。   怀着这样的希望, 他们眼中都光彩熠熠,神情极富感染力。   让原先笼罩在曹盈心头的阴云也散开了。   “这是安和翁主。”卫青面上含笑介绍了曹盈:“新配备在咱们军营的马具一开始就是出自她的想法。”   听了这话, 原本只是对曹盈有些好奇的武官们情绪沸腾了。   “从前听说是位翁主构想时,我就已经惊奇未历军中的女子能有这般巧思了,没料到竟是这样小的一个小姑娘。”   其中一位比划了一下, 觉得曹盈的身高大概才高到自己的腰,更是咋舌称奇。   他们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目光已经紧紧锁在了曹盈身上, 只勉强克制住了行动,没有蜂拥围上来。   虽然他们确实想要凑近仔细看看曹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军营中的条例是不许拥堵一处的。   平日虽不严管,可又当着卫青的面, 他们不敢犯, 也怕真将曹盈吓着了。   可他们几乎实质性的热情到底还是让曹盈有些不适应。   她退后半步,隐在了霍去病的身后,躲开过于炽热的视线。   然后她有些不敢信地小声向霍去病问道:“他们听到是我怎么反应这么大, 那两种马具用处真的很大?”   “新马具应用后,骑兵们战力提升很大,他们听说构思来自与他们完全不同世界的翁主, 自然怀着十分好奇。”   霍去病不吝对曹盈的称赞,打了个比方道:“如果说从前咱们的重骑兵对匈奴骑兵的胜算是七成的话,那配备上新马具的重骑兵就有九成胜算了。”   除非真的兵力悬殊到对方可以用数量优势碾压,否则使用突骑战术的重骑兵对上弓射的匈奴骑兵应是可以稳胜的。   他念起刘玥告诉自己曹盈没有自信的事,话稍顿了顿。   觉着这是个机会让她认识到她自己的成就,他将她从自己身后重牵至了身侧:“大家在战场上生还保全自身的几率也大了很多,自然是对你怀感激的。”   “我原只是想着让你与□□后再骑马的时候能在马上更稳些,还真没这么大的愿景,受不得他们的感激。”   曹盈觉着自己明明未有替士卒们考量的那一层,却受了他们的谢,很有无功受禄的罪恶感。   “况且马具是墨家的匠人设计制作的,我也只是给了个空中楼阁般的想法,连原要给墨家的一百金最后也由舅舅出了。我当真一点付出也没有,哪里能受谢。”   曹盈扭捏地又想撤回霍去病的身后,却被霍去病牵着手不许躲。   “无论从前你如何想的,他们如今都是想谢你的。”   霍去病晓得劝说怕也没法改变她的想法了,知她执拗听不进就只得柔和了口吻哄道:“一会儿还需看他们训练,你总不能一直躲我身后看吧。”   这倒是确实,曹盈一直想看士卒们排兵布阵训练起来的样子,若躲着就真看不见了。   长久怀着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她心中的羞怯。   她也没细琢磨一会儿看训练和现下被大家感激有什么必然联系,只听了霍去病的话,视线有些飘地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中,脸一点点红了起来。   好在这种尴尬也没有持续太久。   训练不能久耽搁着,卫青吩咐让手下的这些武官重开始他们的训练,他们便各自回了自己训练的场地,收敛了心神继续先前的练习。   曹盈悄悄呼出一口气,听见卫青唤了自己一声,便仰脸向他看去。   卫青声音轻柔地向她告别道:“我还有些事务需处理,不能陪着你们了。让去病带着你再军营里逛逛,一会儿我把事儿处理完,就带着你们一起回去吧。”   “好。”曹盈觉着卫青过于客气了,虚虚环抱了一下卫青的腿:“你放心,我和霍哥哥会照顾好自己。”   看着绵软一团的小人儿,卫青的心几化作一汪春水,表情也更柔和了,抚了抚曹盈的发旋道:“好,处理完事儿我就来找你们。”   卫青离去,军营也恢复了俨然有序训练的模样,霍去病问道:“盈盈想先看哪种训练?”   “重骑突击!”曹盈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霍去病精于带重骑突击,每次观他带领骑兵突骑冲杀匈奴人,也是最让曹盈激情澎湃的时刻。   只是今生她还未曾真正见过许多重骑兵一起突刺的模样,现在得了可亲眼看看的机会,自然要把握住。   霍去病见她兴奋得几乎忘我的模样也藏不住自己的笑意。   他不知晓曹盈兴奋的真正原因,只当她是想要见识新式马具配备后重骑兵的样子。   但只要见她开怀,他就也不禁露出笑容:“好,我带你去看。”   重骑兵们训练的场所在军营的更后方,因为他们本就是卫青研究出的新兵种,所以训练的场合也是新开辟出来的一大块空地。   马匹奔腾起来,后蹄会激起大片尘土。   十几匹马匹奔腾起来,弥漫空中便是弄弄烟尘,几乎叫人看不清场上到底如何。   霍去病没有真的带曹盈进入训练场中,而是寻了个离得较近的高处让她望着。   一是怕她叫烟土尘气呛着,另一也是怕马发起性子来将她冲撞到。   居高临下虽也会被烟尘挡些视线,但是还是勉强看得清重骑兵们单臂绑着长戈,俯身贴近马匹,将扎起的稻草人当作敌寇来回冲杀。   “未配备马具时,这样冲杀常有骑兵反将自己冲下马去的。马匹疾驰中这样摔下免不了伤胳膊断腿,即便军营配备了医师,也还是残了几位。如今这种情况就很少出现了。”   曹盈听他解说,知晓马具在实操中确实可免了不少伤残,心浮暖意,看得也更专注了。   骑兵冲杀时的呐喊声叠在她脑海中,让她眼前似是浮现了那金戈铁马的壮阔场面,情不自禁地探手出去想要触碰。   霍去病见她几乎将整个身子都探出栏外,连忙见她拦抱了回来。   高处探身实在危险,还好他一直都瞧着她。   心有余悸下,他口气有些严厉地道:“还和舅舅说会照顾好你自己,一下没注意你,你怕是就要栽下去了。”   曹盈已经不太怕他这种故意装出来的严厉了,咬唇眨眨眼卖个委屈就叫霍去病又没了办法。   他维持不住板着脸的严肃神情,只好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今日在玥儿府上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吗?”   霍去病知道必是有的,否则曹盈也不会冲动下跑到军营这边来,连家都不愿回。   如果自己不主动来问,怕不是曹盈又要自己等着伤口自己好了。   但是怕再伤了曹盈的心,他没有直接询问是什么事,若现下她还不愿说,他就之后去问刘玥。   “嗯。”曹盈的笑淡了,微微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没有隐瞒:“玥儿好心,寻了只与我那猫儿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奶猫赠我,我有些接受不了,一时未遏制住情绪就跑了。”   她此刻说起来轻描淡写,霍去病却知晓她的性子极其克制,如果当时不是真的心神震荡,断然不可能有逃走的举动。   斟酌了一下用词,他搜刮脑内所有的宽慰之词,可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才好。   涉及到死亡,任谁都会词穷。   自己替她埋葬猫儿时,她也就只是坐在不远处无声地抱膝看着,现下怕也准备独自将悲伤重饮下。   终于他也只是将她团起的拳头握在了自己的手掌中,拉着她拥在怀里,轻声道:“我在呢,要是难过的话,哭出来也没事的。”   “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哭。”曹盈的脸上是清浅的笑意,说不上多开心,但是也说不上多伤心。   她现在是真的没有想要流泪的感觉。   “先前闷在玥儿府里的时候,确实心里难受,但现在瞧着大家伙都正努力着,也就没什么难过的感觉了。”   她仰起脸来,见霍去病反倒为自己担忧得皱起眉头来,笑容更大了些,回拥住他:“好啦,没什么好为我担心的。”   霍去病仔细瞧她不像是逞强,这才松了心弦,没有再提这件事,转而又向她讲起了军法战略。   曹盈其实也听不大懂,但是她就是乐意听小少年用清朗的嗓音描摹战场图景,看着他眉飞色舞形容如何克敌制胜。   就轻易荡清了她胸中的郁郁。   过去会将现在的她拉入需沉湎的悲伤中,但是她眼前这个人象征的是广阔的未来,她只窥见一丝微光就能迫自己脱身泥沼中。 第102章 保证 知弱而图强   及至卫青传话过来, 说事已处理完,将要离开军营的时候,曹盈才发现她今天竟未在军营中看到李敢。   这几日她与霍去病见面时, 似乎也一直没见到李敢陪同着来。   原本她没觉出有什么不对的。   毕竟李敢与自己并没有那么亲近, 有旁的什么事要做,来不了平阳侯府, 也无需事先告诉自己。   但没料到在军营中竟也没见到他——李敢可不像是会无缘无故缺席军营中训练的。   霍去病听了曹盈的疑问,回答道:“他前几天不知怎的, 忽地去向陛下讨了个送使者往淮南王封国的差使,暂离了京。”   卫青与他们同在车厢, 正饶有兴味地听两个小人儿对话。   见霍去病也不知晓缘由,卫青就插言将他从李广那得知的信息说了出来。   “我听李将军说最近他夫人在帮李敢相看,李敢闹腾着不愿。这次他离京许就是不想这么早订亲, 寻个理由逃了吧。”   李敢与曹襄同岁,如今也差不多十四了。   李家虽然没有侯爵之位, 但传承至今也是个大世家了。   世家底蕴的传统都是需提前几年相看好一个姑娘家订下亲事的。   李敢既然已经十四, 也差不多到该定心订一门亲事的时候了。   但他自己是不愿去与许多素未谋面的小姑娘相识的。   他只一想到要从那些看着尽相同的莺莺燕燕中挑一个出来作未来的妻子就头大。   为了避一避挑选未婚妻的麻烦,他就主动去刘彻那里领了差事。   这缘由有些丢脸,他并不想叫霍去病和曹盈知道,因此也就什么也不愿说。   霍去病恍然一下, 明白过来了其中关窍, 笑着道:“我还说那小子扭捏不肯与我说原因是怎么回事呢,原是要订亲了啊。”   “十四岁... ...我兄长今年也十四岁了,应该也要订亲了吧。”听他们说起成亲这一茬, 曹盈的思绪飞远,眉头不自禁蹙起了。   她不知晓上一世曹襄与刘玥成亲的细节,但这一世她并没觉得这两人感情有多好。   两人年龄差了五岁, 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真聊起来也话不投机。   曹襄在一步步地逼着他自己成长,变得成熟稳重,行事做派都需有世族之风,将克制铭入骨子里。   刘玥却正享受着刘彻的疼爱,行事肆无忌惮。   可以说现在这两个人完全性格相悖。   虽没到相看两厌的地步,但是也就只有自己在的场合,他们两偶尔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   听刘玥说,他们平日如果遇见,顶多只是点头问好互相问个安。   未有半点别的情愫。   这让曹盈不禁担忧是否因自己的重生,这一对上辈子恩爱的夫妻这一世不会走到一起。   但让她强行去将他们凑对,她又做不到。   曹盈陷入自己的思绪正思索着,那边卫青也揶揄了霍去病好几句。   他道是如今他们家世也不再平凡,许是再过两年,霍去病也要寻一位贵女婚配了。   霍去病心弦微动,不自觉看向曹盈,曹盈却正自顾忧着兄长的事情,没注意去听他们两的对话。   一时间,他的心情有些古怪。   既觉着没将曹盈搅进这种话题中应当松一口气,可又期待曹盈真的听见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可不要你们来做主我的事,舅舅你都是自己寻的妻子,可别想和母亲替我选个不喜欢的人来。”   霍去病将复杂的思绪打包丢出了脑海,嘟囔了一句。   既然是卫青提起的这个话题,他就重新将话题绕到了卫青的身上,省的这个结在自己身上打死。   卫青在当值建章上林苑的时候就结识了一位姑娘,身份不高只是个平民。   他受重伤时也是这个姑娘照顾着他,两人性格相合,日久生情结成了恋人。   之后卫青一步步平步青云,许多小世家透露出了结亲的念头,他也没有移情他人,一一推拒后仍是娶了那个平民姑娘。   那时卫青还没有成为关内侯,两人婚礼只是小办,向刘彻报告了一声,邀了双方亲族也就成了婚。   卫青本人低调,他的妻子更是个寡言害羞的性子,很少离开府邸,日日都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忙着针线活。   霍去病居住在卫青的府邸上,都很少能见到自己这位羞怯的小舅母,更别说旁人了。   听了霍去病的话,卫青脸上也不自觉染了些红晕,道“我当然不会强迫你如何。我的意思是你得陛下的恩宠,大约年龄到了,陛下也会替你挑选妻子的,到时候你可不能太任性了。”   当着曹盈的面,卫青只是隐晦地这么点了一句,算是提醒。   卫青晓得眼前着两个孩子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   然而再深的感情,也需得过了刘彻的眼认可才行。   在不知道刘彻的想法前,卫青即便觉得他们般配,也会提前让霍去病有个心理准备,日后若事与愿违也不会过分伤心。   青梅竹马未必会成为深情伉俪。   毕竟他们今夕不同过往,作为外戚一族,依凭的就是刘彻的恩宠,婚嫁当然也就不可能全由自己做主了。   “舅舅自己不也是任性挑了自己的恋人成婚?”霍去病有些不服气地反驳了。   “我不与世家结亲一是我不想,二也是陛下不想。”   卫青试图说服霍去病,但见霍去病只挑眉不认同,最后也没再固执,点到为止地想要将话题打住了。   霍去病却觉得就此将讨论停住,如鲠在喉。   他与卫青万事都谨慎三思的想法不同,性子也是不说出来,堵在心里就难受。   于是他就依着自己的性子,一板一眼地道:“总之我现在只想着去实现我与陛下共同伐寇的愿望,什么婚嫁联姻的事可别往我身上栽。如果舅舅觉得需过了陛下那关,那这件事我自去与陛下先说了。”   他就是有特权可以邀了刘彻同意自己的想法,卫青从未有过这种特权,只得微笑着摇摇头,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马车许是碾过了一块石头,颠簸了一下,曹盈歪歪撞在了霍去病的肩膀上,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她只听到霍去病最后是想要告刘彻什么话,却没听到他到底相与刘彻说些什么,眼神有些迷茫地扫过舅甥二人。   观霍去病面上犹有不悦之色,她踟蹰着问道:“你们是被什么难题困住了吗,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没,只是稍闲话了一阵。”霍去病不太想又将曹盈引入这个话题,就搪塞了过去。   忽地他想起真正的难题其实存在曹盈身上,严肃了神情,牵过曹盈的手道:“一会儿送你回了府,我还要仔细与你说说与你相关的事,你可别想向对玥儿那样糊弄我。”   曹盈却不敢和他谈。   她对着霍去病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就将实话全兜出了。   因而她担心自己与霍去病说着说着就露了口风,将今生还不该知的事儿都透了出来,她重生的秘密就只得交代。   如今的曹盈已晓得重生这件事对于旁人来说是多么值的惊骇的一件事。   虽说她认定以她和霍去病的关系,即便告诉霍去病,他不会害她,可是她担心霍去病会因此对她心生隔阂。   如果他不肯信这荒谬的事情呢?如果他为了试一试真假,非逆着来,更改了未来呢?   需担忧的太多,因此她只瘪着嘴皱着眉,将视线挪开,不肯答应霍去病的话。   卫青难得见他们两之间出现矛盾,被勾起了些好奇心:“翁主哪能有什么问题,搞得你这么认真。”   曹盈本就慌着不想被霍去病训导,连忙如抓着救命稻草般顺着卫青的问话道:“是啊,我能有什么问题啊,霍哥哥你就是过分担心了。”   “先前与你说好了的。你既然不愿意回去谈,那咱们在马车上当着舅舅的面说也一样。”   霍去病却不听她的狡辩之词,冷静地将立场偏向曹盈的卫青拉向了自己这一边:“盈盈轻视她自己,想着为我们谋事是因着她觉得自己没用,你觉着能这么放任她这么自卑吗?”   卫青收敛了笑容,仔细凝视着曹盈:“那确实不行,翁主怎么会有这样的看法?”   “也没有霍哥哥说的那么严重,我没有自卑。”   曹盈听霍去病越说越离谱,连忙为自己分辩:“我只是认清了自己就是天生病弱,所以... ...所以这叫知耻而后勇,知弱而图强。”   曹盈读的书多,扯起谎来套用古先贤的话,自然富大道理。   卫青老实,被简单地糊弄了过去,真当她真心是想奋发向上,天平又向她倾斜,想着让霍去病不必再苛责她。   “翁主既然自己愿积极面对,去病你也没必要非将翁主的心事全揭开吧。”   霍去病却熟知她的每一个小动作,知晓她是心慌扯谎,更清楚她话里的漏洞。   即便她现在是伸手探向阳光,心中实际也投有一片她不肯叫人看的阴影。   他没有再逼问,而是确认般地询问道:“你真的不肯告诉我?”   曹盈本想继续用谎言说自己没有隐瞒什么,但抬起眼就发现此刻霍去病的神情已透出了几分受伤——他以为他们两人之间不该存在什么秘密的。   于是她就又将谎言咽了回去,垂了头不忍再看霍去病的神情:“我是有一件事藏着,现在还不能说出来。”   她担心霍去病与自己怄气,不肯理自己,又声音轻微地补充道:“如果到了可以说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你。”   “真不能说就算了。”   出乎她预料的是,霍去病并没有多纠结问她所隐瞒的是什么:“但你得答应我,你自己不许被影响得情绪沉沦下去。”   他虽然一时觉着曹盈心中藏了不能与自己分享的事有些难接受,但他关心更多的其实是曹盈会不会因此自伤。   这当然是曹盈能够许诺的,她原本就不会让自己沉湎于那段回忆中。   轻吐出一口气,她立刻就作出了保证。   “你如果真是你说的什么知弱而图强,我就不训你了。”霍去病其实也没全信她的保证,但总归曹盈态度摆出来了,自己也陪在她身边。   要真是有她自怨自艾的时候,他再套她的话其实也没那么难。 第103章 护送 额上都有些发烫   李敢护送使者往淮南王封国去, 倒也并不只是为了逃避订亲的事,也是想着能在刘彻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毕竟使者这一次被刘彻派往淮南王封国,是要宣读铸币权收归国中、盐铁官营这两条政策的。   对于淮南王和他地界上的那些豪强来说, 一旦按朝廷的意思推行这两项, 等同是要剜肉放血。   而且还是永久性的。   虽然他们还没有胆子敢正面与朝廷相抗,但定然还是会想各种法子拖延政策推行的时间。   最合适的办法, 当然就是让使者在路途上因不可测的原因出现意外。   这样一来,他们就可当全不知这件事, 继续按从前的规章牟利。   刘彻虽有理想,但并不天真, 当然想得明白他们心中打的算盘。   因而他预备给去宣读政策的使者配备一位显赫出身的人护送着,助使者平安且顺利地完成使命。   李敢出身不凡,凭着他父亲李广的名声和他自己的武力, 就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且他能在诸臣未见反应的档口主动请缨,也更叫刘彻对他有几分侧目。   至少说明这些在自己眼皮底下长成的少年们, 无论家世如何, 心都是向着自己的。   因而刘彻在他出发前,对他好一番称赞,赞他未来应是个比他父亲更出色的将才。   赞得李敢走起路来都如行在云端,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他这副乐得找不着北, 一直仰头望天感叹美好的模样, 看着着实蠢了些。   属下的人不敢嘲笑他,却并非所有人都不敢说。   刘彻这次遣往淮南王封国的使者是桑弘羊,他市井商贾出身, 骨子里就带了些顽气,见李敢这模样,便起了逗一逗李敢的心思。   近夏, 正是行到一天最炎热的时候。   一上午的兼程奔波,队伍里的人面上都流露出了疲色,只李敢仍神情熠熠行在前方,完全没注意到旁人的劳累。   桑弘羊便出声叫住了李广。   他克制住自己的笑意,故装出严肃的表情,向李敢问道:“李小将军知道咱们这一路是要往哪里去吗?”   李敢被他唤回神思,对他的问题觉着莫名其妙,但也认真地答道:“自然是送你去淮南王封国宣读陛下的两条政策。”   “辛苦你还记得啊。”桑弘羊指了指天,再压不住笑意:“李小将军一直望着天上看,我还当我们这一路的方向是错了,该往通天路走呢。”   不等李敢反应过来恼怒,他就又接着自己的话道:“若不是赶赴天路那般迫不及待,咱们停下来歇歇应也无碍吧。”   李敢的怒气便又因他一句话打住了。   他自己年少精力充沛,还未觉出累,不过环视队伍里的其他人都已经累得佝偻,一双眼期待看向自己,他就只能顺着桑弘羊的意思应了休整。   也是时候用些食物了。   不过到底被嘲笑的是自己,李敢的威严扫地,心情就不那么美丽了。   念着确实是自己得意忘形了,他没想与桑弘羊再分辨,只捡了个远离桑弘羊的位置坐下,吃着干粮,不想与他再进行交流。   桑弘羊本已坐定拿出了干粮,瞧见刻意远离自己的李敢便又来了劲,主动凑了过去,搭讪道:“李小将军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吧,还专配了仆人一道。”   他一边说一边啧啧了两声,让李敢的心情更差了。   这次确实是他首次离京担差事。   母亲对自己这个小儿子诸多担忧,于是就从府里选了位习马术的老仆跟着,负责他的衣食起居。   李敢觉着根本用不上,还有损自己的形象,但又没有理由拒绝母亲的好意,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现在又被桑弘羊揭了短,李敢真的已经快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他收紧了拳头,在心中又默念了三遍“这是陛下的近侍”,这才胸口堵着一口气,勉强平静地问道:“桑大人有事?”   桑弘羊觉出了他口气中的威胁,晓得李敢的意思是“有事说事,没事找事把他逼急了,他就让自己出事”。   估摸着自己也快踩到李敢忍耐的底线了,桑弘羊不敢再赌李敢在少年心性下会不会真对自己挥拳头,便笑着拿干粮堵住了自己的嘴。   接下来的路程,桑弘羊不时就要去触李敢的耐性。   逼得李敢忍无可忍,当着众人的面揪住了这个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文雅青年衣领,拳头几乎已贴在了桑弘羊的面上。   不过猛吸一口气,念起刘彻对自己的殷殷赞许,他不想首次外派就落下暴揍使者的名声,又颤抖着手臂将拳头给放下了。   再度启程之后,桑弘羊就别想再拿言语点燃李敢了。   只要他一接近李敢,李敢就会用非常大的声音背诵起兵法章程。   他的声音大到完全压过桑弘羊,且桑弘羊不走,他就背完一遍又重头继续背,非叫桑弘羊说的话一个字都涉不入脑海才行。   桑弘羊对李敢这种反击方式颇感好笑,但也没别的法子了,没再去逗李敢。   只这一趟下来,全队的人都晓得使者与护卫的关系不好了。   安全抵达淮南王封国,李敢估摸着以淮南王的胆子,应该不敢明目张胆在他自己的地盘让桑弘羊出事留下把柄。   于是他就带着队伍将桑弘羊丢在了淮南王王府前,自去选了个离王府很远的客栈住着,誓要拒绝桑弘羊的打扰。   桑弘羊被这么干脆撇下倒也没有生气,只望着李敢一骑绝尘的背影低低笑出了声,笑得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可转过身面对王府来迎自己的三个淮南王谋臣时,他却是满面泪水呜呜哭泣。   哭得叫人肝肠寸断,泪水都糊在了他自己的衣领上,一点清朗的形象也没有了,叫预备试探朝廷施策坚定态度的谋臣们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他们面面相觑,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反叫桑弘羊哭得更厉害了。   而桑弘羊一边哭一边说出的话更是含糊不清,根本不知是什么意思。   谋臣们只能从桑弘羊唇齿中吐露的几个辨得清的“王爷”判断出他应是想要去见淮南王。   反正已无法再问出话来了,三个谋臣只得应了桑弘羊的话,领着他去见淮南王。   使者一行入城时,就有守城将疾驰报与淮南王听。   淮南王悬心于刘彻提出的两条方略,但也不愿在姿态上低了使者一等。   因此他故作姿态,只穿着常服,搂着稚幼的孙儿逗玩,摆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等着自己的谋臣领使者来见。   这样一来,无论是使者假意讨好自己或是摆冷脸下命令,他都可以先装着是心在孙儿身上,不明使者的意思,然后再从容应对。   可是出乎淮南王预料的是,桑弘羊没有摆出这两种态度,刚一入门就拜倒在地大哭不止,声音如雷,吓得自己怀中孙儿也是哭闹了起来。   一大一小的哭声交相呼应,闹得淮南王太阳穴直跳。   他不心疼桑弘羊的嗓子,自己亲孙子的嗓子还是要心疼的,只得将孙儿交了奶娘带下去。   与自己的谋臣们对了个眼神,谋臣们却也都耸肩摇头表示完全不晓得桑弘羊这是在伤心什么。   淮南王不想失了主动,又默默等了一会儿,想看桑弘羊到底什么时候会哭完。   哪晓得桑弘羊一副自己不问话他就不罢休的样子,匍匐跪在地上几乎要哭昏过去。   淮南王见他都已翻了几次白眼了,终于忍不住问道:“使者你担着圣恩往孤的封国宣旨,怎会如此伤心啊?”   “王爷啊王爷,我委屈啊!”听淮南王已经问话了,桑弘羊终于扯着嗓子说人话了:“我并非肩担圣恩,而是小人进谗欺瞒陛下让我来害您啊!”   他声音嘶哑难听,说的话却正踩在了淮南王的心坎上。   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心忧刘彻两条政策的颁布会断了自己的财路,还搅得自己整个封国不得安生。   且其他的藩王都还没有使者宣旨,第一位使者就往自己的地盘上来,也不知晓刘彻的真意到底是什么。   他的谋臣们给他好一番分析,得出的结论却全是悲观的。   到了要拿法子应对的时候,又是一片叹息。   一派婉转说如今朝廷势大还是顺着刘彻的意思来好,一派激进想着直接将使者干掉推说是路途上匪盗干的,看能不能拖着拖着将事情拖没了。   敌朝廷是敌不过的,要么顺着来,要么就只能拿使者开刀。   淮南王是偏向后者的。   他怀着期待想说不定使者没了之后,自己再拖着不执行,就能伙同其他藩王一起闹着将政策闹没呢。   反正这当下,许多人都等着看第一个接旨的自己是如何应对的,总不能直接软了骨头。   淮南王心中算盘其实已经打好,接见使者也就是想尽可能多地套出情报来,哪晓得桑弘羊见了自己就哭且不论,竟然还一副完全对自己交心的模样。   他心中颇为震惊,但并没有对桑弘羊多出几分信任,只试探性地问道:“使者这话如何说起,他们让你如何来害孤?”   “王爷不知道,陛下这一次颁方略时就已经决议一定推行了,但也晓得会面对多大的阻碍,所以听了小人的话,预备拿王爷开刀,出兵王爷的封国,借此警示其他藩王不敢轻举妄动!”   桑弘羊的话如倒豆子般全部倾倒了出来,让淮南王整个人都听懵了。   他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结巴地问道:“孤... ...孤又不准备与朝廷作对,自然会完全按陛下的意思执行,如何能拿孤开刀?”   “王爷啊!”桑弘羊泪眼朦胧,已有些自暴自弃地哭道:“你准备按陛下的意思执行方略也是未来的事啊,陛下手身边小人环绕,不久他们就可拿了把柄出兵你这里,坏了陛下与王爷的亲缘之谊啊!”   听到自己有把柄被拿捏,淮南王坐立不安,连忙亲手去将还跪坐在地上的桑弘羊亲手扶起:“使者你是姓桑是吧,你仔细与孤说说,可不能让陛下叫小人蒙蔽了!”   桑弘羊似是没想到淮南王会亲自来扶,感动得满脸涨红:“我全都告诉您!”   淮南王托着他的手臂,承了他半个身子的重量有些吃力,但是为了听仔细,还是点头依着这个姿势认真听。   “王爷的翁主在京原是想要维系与陛下的亲谊的,可偏就有人闲话说翁主长袖善舞是因为王爷要和陛下臣子图谋不轨,竟将陛下说动了,选了王爷做开刀的对象。”   桑弘羊讲了起因,打了个哭嗝,让内心忐忑的淮南王也随之弹了一下。   “他们谗言将我选派到王爷这里来,就是因为陛下的近侍中我是身份最低的,又是这次政策提议者郑当时郑大人的手下,可以蒙骗王爷。”   桑弘羊说到这儿似是压抑不住心中委屈,泪又一次淌了下来。   “我一直被外派各地,明明只会些算数本事,体力甚至不如寻常人,却得劳心劳力,甚至治水都要我去。好不容易回了陛下身边,没过多久好日子,他们竟就想我死,将我的死嫁祸给王爷!”   淮南王的心脏又是猛地一跳,一时不知道桑弘羊是说真话还是在试探自己会不会真的以意外杀他。   他只得也装样子道:“我怎么会敢杀朝廷的使者!且有几十人的队伍护送,领头的还是李广李大将军的幼子,根本也不会有人敢出手杀你。”   李广的名声极大,就算是按淮南王原本的计划也只是想法儿找机会将李敢给诱开,借机杀了桑弘羊。   桑弘羊听了他的话却反应特别激烈,声音嘶哑地想要挣脱淮南王的手,喊道:“王爷你错了!”   他这一动弹就踉跄了一下,直接栽在了淮南王身上,将淮南王压倒在了地上,痛呼一声。   桑弘羊消瘦,但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子,体重在那里。   而淮南王都已年过半百,被这么一撞,只觉得胸腹疼痛不已。   他的脾气其实很不好,但是眼下有求桑弘羊得知刘彻的打算,只能忍了疼和怒,摆手对连连致歉的桑弘羊表示没关系。   桑弘羊红着眼极为感激,被谋臣们扶着站起身,将完整的计划和盘托出:“这一趟要杀我的正是李将军的幼子李敢,他受陛下的秘旨,就要在归程将我杀死,然后伪装成是王爷干的,朝廷再以这个理由出兵,警示其余藩王!”   淮南王大受震撼,完全不敢信,偏桑弘羊一副真情实意的模样又不似作假。   他只得问道:“既然是李敢受的秘旨,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桑弘羊瘪着嘴悲叹道:“李敢毕竟年幼,知道我是将死之人,来时就对我诸多不敬。他避着我,我笑颜去讨好他,他甚至不耐烦几乎对我大打出手,我自然奇怪他的态度,就偷听到了他和他府上家奴讨论如何杀我的话伪造现场。”   见淮南王依然不太愿意相信,桑弘羊灰心垂下眸子道:“王爷不信我的话也是自然,我与王爷毕竟今日只是初见。”   淮南王倒也不直说自己不相信,只是道:“你这一连串说的话实在叫我无措,唉,使者要不暂歇在府上,我至少能保证你在我府上的安全。”   桑弘羊却是一副被怀疑真心恨不得当场死去的模样:“那李敢恨不得我就这么死在王爷府上最好,都不用他动手了,要不他能住去离王府最远的客栈去?”   怀着最后的希望,桑弘羊掏心掏肺地道:“王爷如果不信,自然可以去问我们这次队伍中的许多人,他们都看到了李敢是如何对待我的。李敢这趟本也没准备完成保护的职责,只是杀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这才出游般携了老奴,王爷也尽可去看。”   即便他不说,淮南王也自会去查的,只是他说了,也让淮南王对他的话更信了一分:“使者为孤与陛下的亲谊告知孤这些,孤都不知如何谢你的好。”   桑弘羊听了他的谢,连忙摆手不敢受,道:“我其实也并不全是为了王爷,主要也是我自己不想死,只要回了京都完成使命,我就能求郑大人保住我的命,还能证实王爷不欲和朝廷相抗。总不能我丢了命,王爷也污了名声,被欺上封国来。”   他将话都说完,似乎是将压在心上的巨石放下,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向淮南王一作揖,跟着王府的仆从往给自己安排的住处歇息。   淮南王气喘吁吁地坐回自己位置,抚着还隐隐发疼的胸口,面沉如水,问三个谋臣:“你们觉得这个姓桑的小子说的是真是假?”   “虽话语和动作中有许多夸张的做作,但他结合他最后为着保命的言论倒也合情合理。”其中一位谋臣分析道:“当务之急应去多买通几个这次使者队伍中的人,核实这次来路上是否有使者所言情状。”   “那就快去!”   谋臣领命离去,剩下两人围到了淮南王身边。   一位问道:“王爷,如果使者所说是真,你预备怎么办?原本安排下的杀手是否还要行动?”   “行动?”淮南王掀了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扇在了他的脸上:“你是想我死吗!咱们的杀手行动,李敢都不用脏手了!如果不是你跟了我这十余年,我都要怀疑你是刘彻那混球派来的奸细了!”   谋臣被他这一巴掌扇得摔坐在地,脑袋一阵嗡嗡作响,几昏厥过去。   另一位见淮南王盛怒,不敢发声,却也惹了淮南王的怒火:“我养你们是当饭桶的吗?谋臣谋臣,到了该谋的时候,你个问我怎么办,一个完全说不出话!你们真是废物!”   挨了骂,剩下的这位只得硬着头皮道:“如果真如使者所说,那我们就必须保证他安全回京了。”   “废话!刚刚那姓桑的小子自己都说了,我是问你该怎么做!”   谋臣梗了一下,努力思索一会儿才道:“既然是李敢想要谋杀使者陷害我们不听令,那我们就该抓紧时间让使者颁了命令,再避李敢的耳目,另派队伍送使者回京证王爷的清白。”   这方案终于让淮南王满意了些,仰靠在椅背上一阵后怕:“刘彻这害我的谋划抓住我的心理真是可怕,所幸他百密一疏遣了个年幼的李敢被使者知晓隐秘,否则说不得我这王位与性命真的都得丢了。”   “但命令颁布后,咱们的收入怕是从此便少了一大来源,封国上本已安抚好的富商豪强怕又会闹起来。”谋臣忐忑地道。   “少了铸币的钱,我也还有大片土地来源,钱比不上命要紧。至于那些不愿听令的人,你带着咱们的兵,以违抗朝廷旨意的罪名,该压的压,该杀的杀,剿来的钱入我王府库中,说不得也能赚一大笔。”   淮南王扶额叹息一声,只觉得今日所费脑力太多,额上都有些发烫了。 第104章 受赏 配合无间演了一出戏   李敢带人住在客栈里, 倒也没准备完全不管桑弘羊。   只是他这一路被桑弘羊为难得心中膈应,再要直接去问询桑弘羊的情况,就显得是他自己贱地去讨好他了。   不如再等等。   按他所料, 淮南王怀不臣之心, 桑弘羊又无什么大背景,不可能让淮南王给面子, 这一次朝廷想要顺当推行计划是难上加难。   倒是自己凭着父亲的余荫应能得些礼遇,说不定可以帮上桑弘羊的忙。   怀着一点等桑弘羊来求自己的小心思, 李敢一直赌气没遣人去淮南王府探听桑弘羊的近况。   这在淮南王看来就是真的完全不管桑弘羊的死活了。   买通的几个人都已经向自己报了路途上李敢险些对桑弘羊大打出手的情状。   虽隔得远这几个人并不清楚上司间起的到底是什么矛盾,但是李敢对桑弘羊的厌恶之情从来也没藏过。   再加上桑弘羊对谁都是一副笑面盈盈的模样, 李敢因着骨子里的贵气傲慢许多,形容时自然也就成了桑弘羊被李敢为难。   这让淮南王心中对桑弘羊所说阴谋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   毕竟桑弘羊可能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李敢却不顾是个才十四的少年郎。   李敢背靠李家, 在京都可以说是养尊处优成长起来,没那么深的心机, 总不能是故意做戏的。   再度接见桑弘羊时, 他垂头拱手相谢,甚至开始口称先生:“多亏了先生识破毒计,否则这一次孤当真要被朝廷里的小人暗害了。”   桑弘羊暗笑李敢果然是个喜欢较真的性格,明明什么也不知偏巧妙配合了自己。   但是面上他却仍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那些小人妄图构陷王爷, 多亏王爷福源深, 才叫我发现端倪。”   淮南王如今越瞧桑弘羊越觉得他合自己心意,一对比自己所养的谋臣,更觉出还是桑弘羊的能力强。   甚至情绪冲动下, 他直接向桑弘羊道:“如果先生返京仍被针对,可以自请来孤封国任职,孤一定好生待先生。”   桑弘羊一梗, 装出来的痛心都停滞在了脸上,没想到自己做戏竟然真能让淮南王认可自己,一时失语。   不过他到底心理素质强,立刻就把这种吃惊呆愣装成了受宠若惊。   他知晓直接拒绝怕是会让淮南王觉出奇怪,因此故意装出神情有所动摇地向淮南王说出难处。   “我当然愿意为王爷效力,只是怕旁人认为是我与王爷有所勾结,连带这一次王爷衷心向朝廷也被认为是做假戏。”   淮南王心理咯噔一下,确实如他所说,刘彻这次的计划只是百密一疏被自己抓住了机会。   这种摆不上台面的计划只要不被明面拆破,即便刘彻怀疑是走漏消息导致计划失败,也没有说辞问罪。   且桑弘羊为了他自己的性命回去后一定是会守口如瓶,不承认与自己合谋。   但是如果自己再讨了他来,说不准朝廷那边又要纷言自己从前的行径不忠,这一次也只是伪作忠良。   那他岂不是割了肉还讨不了好?   他用强硬的态度将朝廷的政策以最快的速度在自己封国推广开,失了许多来钱的途径,作为推广计划的第一个封国总需些朝廷的嘉奖吧。   一个桑弘羊可抵不上被嘉奖为表率的分量。   淮南王稍加权衡自己便有了结论,便顺着桑弘羊的推辞又夸了他几句,没再提讨他来的事。   桑弘羊越听越想发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与淮南王继续宾尽主欢,互相虚与委蛇了一阵。   原本计划推进没个十天半个月是无法见成效的,桑弘羊的职责也是要督工。   但淮南王怕夜长梦多,李敢会找上门来,急切安排了人手送桑弘羊回京。   桑弘羊没有可拒绝的理由,也不大想拒绝。   他只是摸了摸鼻子,难得对被自己利用到现在的李敢起了些愧疚心,想象着到时候李敢找不着自己人,揣着担忧颓唐回京的样子,良心有点痛。   不过他的良心比较麻木,痛一会儿就将李敢的事抛在了脑后,只想着自己这次完美完成任务会被刘彻赞许,便心中愉悦。   趁着夜色,他被淮南王所派护卫护着,兼程返京。   他离开淮南王府的第六天,李敢终于坐不住了。   担心自己要保护的使者出现意外,他放下面子主动来寻桑弘羊了。   但是心中恼恨他参与阴谋害自己的淮南王并不想见他,将他晾在自己府外大半个时辰。   晾得他耐心告竭想要直接砸门进去了,淮南王才怀着嘲讽的心思接见了他。   李敢刚想问桑弘羊在哪儿,淮南王对着他就是劈头盖脸一顿冷嘲热讽,几将李敢砸懵了。   懵过之后就是愤怒了。   他以为桑弘羊是真被淮南王如何了,当即也顾不得与桑弘羊的私怨,直接出鞘了腰际别着的长剑要淮南王交人。   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他现在身在淮南王的地盘。   剑方出鞘,早有准备的持戈王府护卫们便围拢了上来,将他和几个亲随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敢倒没有什么畏惧的感觉,他很容易情绪化,一旦上头了便连死都不怕。   况且只一回想自己肩圣明,是代表刘彻,更是无所畏惧。   当即他就挥剑挑开了落在自己眼前的长戈,怒道:“王爷胆大妄为,竟扣押陛下遣派的使者,还要与我刀戈相向,难不成是想要造反!”   淮南王眼皮狠狠地跳了跳,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造反”两个字,对李敢的恨意也拔高到了顶点。   在他看来,李敢就是已经计划失败了,又想要换个方式将造反的罪名栽在自己头上。   淮南王也不想与李敢废话什么了,只痛骂道:“孤看虎父无犬子这句话也不能全算数,李大将军光明磊落,偏有你这么个败坏家门的阴险小儿!”   然后他不等李敢反应,就着人将他捉了丢出了府:“你尽回京去报吧,孤倒要看看你能拿出什么证据说孤谋反!”   李敢大怒下都要和淮南王拼出见血才肯罢休了,被自己母亲指派的老奴牢牢抱住说还需回京禀陛下,这才冷静了些。   在淮南王冰冷的目光和一众护卫的警惕中,他不甘心地将剑收了起来,撂下一句“你等着”的狠话,便气冲冲离了王府。   看情况也知道桑弘羊他是带不走了,只能赶紧赶回长安报了刘彻,才有可能把桑弘羊从淮南王手上救出来。   大恩怨面前,李敢也顾不得曾经和桑弘羊的小摩擦了,只想着保住使者的性命,证实淮南王的违逆罪行。   为此他披星戴月地赶回京城,几乎不眠不休,整个人都黑瘦了一圈,面如菜色。   望见长安宏伟城墙时,李敢的心这才算是落在实处了。   但是当他真的走到城门时,这段时日一直堆积在心中,越垒越高的愤怒却如山洪般全泄了。   望着一个自己以为最不可能出现在京城的人,他表情都空白了:“桑弘羊,你怎么在这儿?”   这几日李敢夜夜噩梦桑弘羊在淮南王府受苛待甚至已经被杀死了,结果眼前这个人看着清雅依旧,笑脸仍让人觉得欠揍,眼瞧着还白胖了些。   不过这一次桑弘羊没有再说话激他,而是弓腰温言道:“辛苦李小将军这一路了,这次使命完成得很成功,陛下正在宫中等着你呢。”   李敢试图问出在淮南王封国到底发生了什么和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是桑弘羊做太多解释,只是说都多亏了刘彻的谋划,他只是执行者。   李敢也不完全是个傻子,听他说起刘彻便晓得估计有需保密的内容,不便在这人来人往处多说。   于是他合上了嘴,叫老奴带着人回府去,自己则跟在了桑弘羊身后往宫中去见刘彻。   这一次桑弘羊说起话来就不再刺得他肺疼了。   反而感觉得出他颇通人心,甚至叫对他心有偏见的李敢都如沐春风。   李敢都怀疑是不是有人找了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将桑弘羊替换了,否则一个人的性格前后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入宫后刘彻自然对李敢好一番褒奖,称这一次桑弘羊能够顺利完成使命平安归来,有李敢很大一份功劳。   “但陛下,我其实什么也没做。”李敢听得脸红,稍回忆一下自己所作所为,似乎只是闯了一次淮南王府又被灰溜溜赶了出来,便不敢居功。   “你这便谦虚了。”刘彻笑容更大了些:“桑弘羊都与我说了,你与他配合无间演了一出戏,这才叫淮南王完全遵旨意而为。”   李敢更摸不着头脑了。   刚想继续推脱,却又被桑弘羊打断了:“还说呢,多亏李小将军演技精湛,那淮南王老狐狸似的原是不信我的,去李小将军那里探听一趟,这才完全相信了。”   他自来熟地压下李敢的头让他受赏,李敢也不好在刘彻面前再三推脱了,便只能得了钱财封赏。   出了刘彻的书房,李敢追上桑弘羊的脚步,想要将事情问个明白。   桑弘羊见他执着,便也没完全瞒他还向他道了个歉:“小将军只需知晓我故意激怒你都是计划一环,至于计划本身,已经完成就该封存,小将军还是别再问了的好。”   李敢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但桑弘羊却让他自己去悟,他便只能这么混沌带着赏赐回了家,倒是又被父母一顿夸。   将他预备说的疑惑又给堵了回去。   细思还能向谁倾吐这些困惑,李敢冲澡换了身衣服,便往平阳侯府去了。 第105章 兄妹 不要探听太多   李敢出外这一个多月实在憋屈。   去的路上被桑弘羊针对, 在淮南王封国受了淮南王一肚子气,兼程赶回了京虽受了褒奖,但却觉得自己身处一场大戏中莫名做了丑角。   最关键他连这个角色是什么时候、怎么样交给自己的都想不明白。   受到身体与精神双重折磨, 神情自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登门拜访曹盈时, 平阳侯府的守卫几乎没认出从前经常来的他,还是辨认了服饰才确定这个黑瘦如焦柴的人是李敢, 让开了道路。   李敢便循着记忆往曹盈的住处去。   近来京中未有大事发生,天儿又渐炎热, 曹盈没怎么外出,此刻正在府上。   只是久未歇息下来的曹襄今日也同在她的住处, 似有桩压在心上的的难事斟酌将说。   他握着茶盏,凝视沉在盏底的点点茶沫和自己被水面扭曲了的倒影,垂眸沉默着。   曹盈也不催促他说, 奉了茶与糕点后就自执了竹简看,让兄长可以在安静中度过一小段难得的休憩时光。   按她所想, 兄长能来寻自己帮忙, 应是确无路可走了,他承了那么多压力,自己不该再迫他开口。   只等他自己说就是。   “母亲昨日唤我过去了一趟,谈了有关我的事。”   意识到盏中茶都凉了, 时间不可白白荒废, 曹襄终于是猛吸出一口气,将茶盏搁置,把自己的苦恼倾吐了出来。   “什么事?”见他已愿意与自己交流了, 本就在偷偷观他神情的曹盈将竹简合上,作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我的婚事。”曹襄拧紧了眉头眉,虽讲明有关的是婚事, 却不太好意思说平阳公主为他挑的人选到底是谁。   与此同时,意识到要和比自己还小的妹妹一起烦恼婚事有些丢脸,曹襄脸上露出了些赧红,甚至有了就此打住不说的想法。   可如今能听他一诉苦恼的也只有曹盈了,再度陷入沉默的曹襄又犹豫了起来。   “母亲想让你与玥儿订亲?”他未说,曹盈却是脱口问出。   这使得曹襄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你已知道了?”   “唔,半是推断出的。”曹盈不好说自己是如何未卜先知的,只得错开眼神,撒了个小谎掩饰了过去:“咱们家和卫娘娘家关系好。”   曹襄却叹了口气认可了曹盈的说法,道:“许是确有卫娘娘的因素在,但更多应是舅舅的意愿。”   他也不是从前那个混不懂事的小子了,晓得母亲敢提出订亲刘玥,必是已与舅舅商议过了的。   甚至结合上次舅舅想要为卫娘娘加强后台的事,说不定这事还有可能是舅舅主动提出来的。   母亲口称与自己商议,问自己的意见,但如果真的是舅舅有意让自己与刘玥结亲,这事可能根本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那哥哥是不想娶玥儿吗?”见他面色沉郁,曹盈柔声问道:“或是你已有合心意的女子?”   “我每天忙得连见你与娘亲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多出个心上人。”   曹襄先否了曹盈后一个问题,然后顿了一下才道:“至于玥儿,我与她不那么相熟,说不上她的好,也说不上她的不好。我只觉得性格可能不那么合拍,忧心如果真的成婚,从前一点兄妹情分也全成怨愤。”   如果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成婚对象,只要是个明事理的,曹襄或许为着家族也就直接听平阳公主和刘彻的安排了。   如果能恩爱自然最好,即便不能,至少婚后也可相敬如宾、客客气气地过日子。   但是曹襄是知道刘玥性格的,甚至也凑巧听到过刘玥对婚姻的看法。   她是刘彻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天生就有嚣张的资本,合该对自己的婚配也有发言权和高要求。   虽受卫子夫的教导,她不至过分到要求自己的丈夫低至尘埃里去,但是夫妻相爱这一条是她要求的底线。   曹襄听到的那一次,也就是她自言她就是一团火,要么成为爱人所执明炬,共行前路,要么就与怨偶共焚为烬,同陷黑暗之中。   那时作为表兄的曹襄还颇为欣赏刘玥的直率和骨气,但眼下即将升任为婚约者的曹襄却只觉得忐忑。   自己真的能达到刘玥的要求吗?   曹盈看得出兄长的忐忑并不是出于他对刘玥的不认同,犹豫一会儿道:“既然哥哥你忧心,不如直接与玥儿见面说明白。”   “我与她见面有什么用处,她年龄小又经事不多,如果因不愿和舅舅闹起来,怕不是还需受罚,那不如我来承罪责。”   曹襄没理解曹盈的意思,拒绝了。   “玥儿倒也不是个完全不知事的,哥哥别小瞧她了。”   曹盈柔声为刘玥说了句话:“就算她真的不愿意,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刘玥聪明,只是受宫中教育与自己等人不同,不需操心人情世故,所以许多时候看着让人觉得是孩子气的直率。   其实也就是所持理念不一样,成长宫中,刘玥不可能不明白她父皇底线在哪里的,不至于去落刘彻的脸。   只是此刻曹盈不知这一世到底因自己重生有了多大的不同,也就不敢断定曹襄和刘玥日后会相爱。   因此她只能向曹襄道:“即便要拒了这婚约,也不当是你单方面去拒,总需你与玥儿见面商量,再与母亲、舅舅说的。”   做父母的,即便考虑了诸多因素觉着两个小辈合适在一起,但如果他们真的强烈反对,应也会重新考量的。   曹襄仍犹豫没法定夺。   曹盈便以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如今还没有完全定下的时候,你与玥儿如果要拒绝,娘亲和舅舅也容易同意。等舅舅下了旨意,那就真的没有半点斡旋余地了。”   细思之后,曹襄也不得不承认曹盈说的没错,只得又托妹妹邀刘玥来府上一趟详谈。   “好,我一会儿去遣人去邀,就定在明日吧。”越早商量好,就能越早拿定主意。   勉强算是拿了主意,曹襄愁苦稍散,一直绷直的背放松了些,向后一靠靠在了椅背上,像是舒了一口气又像是完全脱力了。   曹盈见他劳累的模样颇心疼,便站起身替他捏了捏肩,只觉得他肩胛几乎硬成一块,她根本就使不上力捏不动。   “我知道族中的事不是我出面能解决的,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哥哥一定要告诉我。”曹盈只得改捏为捶,试图舒缓他的疲惫。   “还好,如今事都步上正轨,按部就班地按爹爹生前的安排走,也只是让我苦一苦,我现在也算撑过来了。”   曹襄为着苦恼的婚事将今天的事宜都已提前部署下去了。   眼下不急着离开,他就和妹妹说了会儿话,关切她近日身体如何。   曹盈正怜兄长辛劳,哪可能再拿自己的事让他更添忧心,且她不过是季节交替引发的疼痛反复,也没必要说,便只道是一切都好。   “我有周先生和戴雪照顾着,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哥哥你,如今脸颊上一点肉都没有了,眼下也青着,是否都不曾好好进食入睡?”   曹襄瘦了不少,现在脸部轮廓分明,少了从前孩童的可爱,更显出少年的清俊感。   他眉眼都继了平阳公主的富贵艳丽,瘦下来后富贵气一减,气质上倒是与曹寿越来越像了。   配上这几年养出的族长威严,出了门也是能叫同龄男儿皆弱三分的贵公子。   如非他没时间也没精力放在爱情上,许是凭着这副模样就博些少女芳心。   只曹盈作为妹妹,看着只恼他瘦的多了。   曹襄已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一套了,但见自己映在妹妹秋水瞳中的身影就一阵心虚,连善意让她安心的谎言都说不出。   他只得蹩脚地为自己解释说忙起来偶尔会忘了进食的时辰。   至于如今每日睡眠不足三个时辰的事,他就完全不敢叫妹妹知道了,只祈祷着妹妹不要追问下去。   可曹盈一听就知道他有所隐瞒,秀眉蹙起就要再问。   好在是有人来打断了兄妹俩的谈话,让曹襄脱出了被盘问的境地。   李敢风风火火闯进来,因口干舌燥,轻车熟路地拿了方才曹襄未动过的茶水,一口便饮尽了。   然后他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让未第一时间认出他的兄妹俩都看愣住了。   曹襄确实久未见他,愣后也没辨出他是谁,刚要开口问,就听妹妹试探性唤了句:“李敢?”   他有些不敢信,虽知道李敢在军营操练风吹日晒会黑会瘦,但眼前人变化也太大了吧。   “你这是去烧了几个月炭吧?”   曹襄与李敢关系不错,从五官辨认出是自己的好友,便没忍住损了他一句。   “你才去烧炭了呢,几个月没见你的影儿了,见了也没句好话,你快闭上嘴吧!”李敢一肚子火,憋不住就又怼了回去。   “哥哥,李敢是去忙舅舅交代的活儿了。”曹盈告知了曹襄情况,又奇怪地问李敢道:“怎么火气这么大,这次任务不顺?”   “顺倒是顺得很,我刚去宫里领了赏。”   对着曹盈,李敢就又柔和了口吻:“只是气没少受,还弄得我现在都不明白那姓桑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懂了,这是来求我妹妹帮你析解了。”曹襄听没出大事只是李敢受了苦有些幸灾乐祸,兴致勃勃听着。   李敢翻了个白眼,但被曹襄说中了心思也没法反驳,便只能捏着鼻子将这一次任务的实情夹杂着抱怨一并说了出来。   “我去的时候对那姓桑的真的是百般忍让他不肯罢休,如今回来他倒是主动道歉了,我却觉得仍不对劲,他这是怕我爹找他算账?”   这是李敢唯一有可能想出来的原因,但又不那么说得通。   曹盈原本听着桑弘羊那些磨人的举动也有点忍不住笑,但等听完在淮南王封国发生的莫名其妙事迹和回来后桑弘羊及刘彻的态度,这点笑意就消失了。   “这件事你还是听桑弘羊的,不要去探听太多。” 第106章 推断 都得听我的   见曹盈严肃了神情, 仿佛通过自己一番话就已知道了什么,李敢连忙询问:“盈盈,你若猜出了什么就快告诉我吧, 我都快为这事儿烦死了。”   曹盈原不想说出自己的推断, 因她稍一思考便觉得这事儿水深,不是自己这些小辈该涉入的。   但是李敢不愿白跑一趟, 不依不饶地求问,连兄长曹襄也怀着好奇向自己看来, 她只得开了口。   “这事儿大约是舅舅与淮南王甚至其余诸王的博弈,桑弘羊去时激怒你也只是为了布局让你处在合适的位置, 并不是真要跟你过不去。”   曹盈解释了桑弘羊的作为,就想打住了。   可李敢和曹襄二人都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期待着她的下文。   她一时失言, 只得又劝李敢道:“你现在既然已经卸任受赏了,就不再是棋子的身份了, 最好不要再搅进这浑水去。”   “我只是想知晓缘由, 不会傻到插手陛下的事。”   李敢坚持要知道自己受苦的根源,反过头来向曹盈保证道:“你向我说清楚了,我才晓得界限到底在哪儿,不会越界了不是。”   曹盈叹了口气, 无奈地表示:“我不是局中人, 又没参与设局,哪里能知道缘由,不过是根据结果倒推得出一点猜测, 有几分对错都不敢保证。”   怕辜负了信赖,她先一步声明她所言只是自己都不确定的猜测,两人却都表示不介意, 只等她来说。   曹盈便只能先讲了她推断的过程,让他们自己判断是否合理。   其实很简单,她已知舅舅刘彻与淮南王最是关系不睦。   毕竟淮南王曾有谋反之心,太皇太后是早就知晓的。   她临去的时候,为了大汉国稳定,不可能不告知刘彻让他提防着。   偏刘彻选择第一个宣旨的封国就是淮南王的地盘。   明面上来看,推行政策的难度必然是最高的。   又知两条政策都是刘彻想要谋取军费的国策,为了北伐顺利,刘彻肯定是要推行的,不可能容着别人拖延。   按一般逻辑推断,刘彻应该就是在等淮南王表态与朝廷对着干。   然后他就可以用这个借口征讨淮南王这个不执行国策的刺头,拿淮南王作反例,迫其余诸王不得不跟着朝廷的步调来。   但看如今的情形,很明显刘彻用了一个更聪明的方法——让淮南王顶在前面执行国策。   再要迫其他王爷执行国策的时候,也可以有个正面例子,让这些王爷们有怨恨先冲淮南王这个叛徒去。   “我是不知道桑弘羊具体做了什么,但大约就是利用你设了个骗局,哄着淮南王行策,还让淮南王赶着将他送回来向朝廷表忠心。”   曹盈将分析说完,又在心底默默算了一笔账,没有继续讲给李敢和曹襄听。   桑弘羊这一趟,没有任何损失地达成刘彻想要推行政策的目标,就等同是帮刘彻省下了征讨淮南王的花费。   毕竟如果选择动用武力,倒也可以强行压下王爷们的不满,但内战实际耗费的都是大汉的实力。   而且用计成功之后,很大程度上还免了淮南王再起谋逆心带来的威胁。   淮南王甚至不顾自己利益,当了为朝廷效力行策的先锋,还让其他王爷的利益都受到损伤。   往后他即便想明白了,再要想拉拢其余诸王一起谋逆,也不会有人信他,只会当他做了朝廷的狗,来试探他们那些人的心思。   一箭双雕,怪不得独独挑中了淮南王。   想必刘彻已经烦透如今仍在长安不愿安分的刘陵,这才借机制裁淮南王了。   曹盈出神地想着,以刘彻的性子,怕是会借着对付淮南王的东风,连带刘陵一起对付走。   刘陵仍住在丞相田蚡的宅邸中,观她上蹿下跳不顾田蚡脸面的样子,她拿捏的田蚡把柄大约仍是有效的。   这样一来,如今在政坛已很少发话,只空占个丞相位置做富家翁的田蚡怕是得被迫帮助刘陵,与刘彻对上了。   “安宁的日子怕是也不长久了,这段时日,咱们最好什么也别探听。”   曹盈忧心忡忡地小声抱怨道,又多嘱咐了一句。   可再抬起头来望向李敢和兄长,她才发现两人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我说的哪里有错吗?”   曹盈原本的淡定消失了,无措地整理自己方才说的话,试图找出让他们觉着奇怪的点。   “没哪儿错,每一条因果衔接都很合理。”李敢仍处于懵着的状态没回话,还是曹襄先回神道:“只是盈盈你这推导能力实在是... ...”   他琢磨一会儿也没琢磨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只得扬起笑容安抚曹盈的疑惑:“没有,我们是想夸你呢。”   曹襄伸出手去扯了扯李敢的袖子,将他从呆滞的状态中拉了出来。   李敢瞧着曹盈,仍是哑然了片刻才说出话来:“啊,是,盈盈说的我服气得很,这事儿我不会再打听了。”   意识到自己搅进的是怎样的漩涡中,他一时有些后怕地咋舌:“谋臣们实在可怕,我日后要离他们远些。”   他忽地念起桑弘羊只是平民出身的谋臣,便又问道:“只是如你所说应是桑弘羊为淮南王设了局,然骗局到底也只是骗局,如果被拆穿,那桑弘羊岂不是需面对淮南王的报复?”   “这我就不清楚了。”曹盈坦然承认自己推不出,只能猜测道:“要么他有自信这个局凭淮南王破不了,要么就是他能获得的利益远大于风险吧。”   晓得桑弘羊要担的风险远甚于自己,李敢对桑弘羊最后一点怨愤也消散了。   同是为刘彻谋事,既然人家不是故意针对自己,那他也没必要太小肚鸡肠。   愤怒从身体里抽离,浓浓的疲倦感就席卷上来。   他打了个哈欠,怕直接瞌睡到困倦在这里,便匆匆与兄妹二人告辞归家补眠去了。   兄妹二人又闲话片刻,曹盈遣去邀约刘玥的仆从就回来复信了。   她应下了与曹襄的见面,但也希望曹盈一同前去她的宅邸相见。   曹襄稍稍一愣,定亲是只局限在他与刘玥之间的事。   他不明白邀曹盈同去,是不是隐含想要拒绝婚事的意思,便又追问道:“玥儿那边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表态?”   递信邀约已说明了是要谈曹襄与刘玥的事了,虽未直言是婚事,但这档口刘玥应明白能商量的这一桩。   “殿下没什么表态,只是淡淡应了又吩咐邀翁主。”仆从的答复并没能让曹襄安下心来,反而忐忑更甚,只能瞧着曹盈指望她能琢磨透刘玥的心思。   自己哪能猜得透刘玥的心思,但看着兄长紧张,曹盈又忍不住翘起嘴角道:“唤我一起去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我在旁边还能为你们打打圆场不是?”   她也有些好奇刘玥的态度到底是怎样的。   实话说她还是希望他们能走到一起,毕竟她知晓这两人婚后能相处的多融洽。   不过明日相见她也不会刻意诱导他们同意婚约,只瞧着刘玥的态度就好。   曹襄被妹妹安抚了几句,这才勉强按捺下自己的担忧离开了。   结果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戴雪就将曹盈唤醒了。   曹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着她的服侍洗漱完意识才算回笼:“怎这么早就叫我起来了,今儿约玥儿见面也是下午啊。”   “啊?”戴雪不知他们具体的安排,歉意道:“我先前看侯爷在咱们院外等着,问了句听他说是今儿你们有聚,还以为你们要赶早去呢。要不小姐你再睡会儿?”   “起都已起了,就不去睡了。”曹盈听说曹襄竟这么早就在外候着了,愕然之后笑出了声。   原来自家兄长经这几年的历练,也没长进多少,还是遇事儿就容易慌乱的性子。   “你去将早膳端上来,我去寻哥哥进来。这么早就来,他怕是也没吃呢。”吩咐了戴雪将几碟小菜和白粥端上桌,曹盈走出了门。   曹襄果然正背靠着自己的院门,眉毛拧成个八字仰望着天空发呆。   也不知道他是在出神想什么,连自己走近他都没发觉。   曹盈环胸,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家兄长今天穿得这一套新装。   这一身是母亲给他量体裁身定制出的衣袍,绸缎上绣着花团锦簇却不显喧宾夺主,很衬曹襄显得明艳的眉眼。   这一身曹襄一直嫌这套过于花哨,不肯穿出门。   今日倒是愿穿着去见刘玥了。   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能发现自己的接近,曹盈只得出声道:“你这是辗转了一宿没睡吧,注意力这么涣散。”   曹襄听了声,迟钝地看向妹妹,将一直忐忑等着的事儿问出了口:“已经到出发的时辰了吗?”   “还早着呢,咱们午膳后才走,你怕是早膳都没用过吧。”   曹盈见他这副呆滞的模样,摇了摇头道:“用完早膳后,干脆在我屋里小睡片刻养养你的精气神。”   曹襄“不”字的音刚吐出个开头,就被妹妹绵软的小手牵住:“今儿的事儿容不得你拒绝,都得听我的。” 第107章 来信 隐秘的军事委任   曹襄被哄着在榻上眯了一会儿, 原只是想顺曹盈的意,合眼装睡。   但曹盈屋中夜间点的宁神香香气未散,清淡的药草香萦绕鼻间, 曹襄又是一夜没有好眠, 只休憩这小会儿工夫竟就酣然入眠了。   及至他醒来,发现外头天光大亮, 已是正午时分了。   到底是乱了作息,曹襄歪歪撑着榻坐起来, 只觉得头都比往日沉了,摁压了好几下自己的太阳穴才缓解了这股难受劲。   不过好梦一场, 较之清晨时的迟钝,他此刻思路清晰了不少。   一旁坐着的曹盈察觉到他的动作,偏头打量了他一下。   见他面上因饱睡浮了些红, 曹盈这才满意地露出笑容:“睡了这一上午你应也不饿,腹中太饱也不好, 喝口水润润嗓子再理理衣服头发, 咱们就出发吧。”   “好。”真到了要见刘玥的时候,曹襄心中的不安反而消弭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刘玥给他什么样的答复,他其实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没有刘玥的回答, 如今计划什么都太早了, 这样一想,曹襄便难得怀着轻松的心情出了门。   至少这一趟他不需要和长辈们虚与委蛇耗费心力。   乘马车到了刘玥的宅邸,兄妹两被早候着的侍从领往刘玥所在之处。   刘玥偏爱明艳的颜色, 今日却穿了身不太合她性格的月白色长裙。   月白色的布料在阳光下折射着光彩,煞是美丽,远远就可瞧见。   只是长裙的主人心情就没那么美丽了。   她倚着栏杆向池塘中的鱼儿们投食, 神情恍惚地想着事儿,似有一魄被抽离身体,整个人都提不上劲。   听是通报兄妹两来了,她没立刻回头相迎,仍是将全身托付给栏杆,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来了啊。”   她将原本一点点掷向鱼儿们的鱼食,直接一把全部扬入池塘中。   这样的举动顿时引来池塘中几乎所有鱼的聚集,甚至几条腾跃出水,看着颇为可观。   曹襄观她的态度就知道她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定亲是不太认同的,心脏空停了一下,隐隐有些失落感。   按理说他一直不曾对刘玥怀有男女之间的慕艾之情,不应有这种失落感,他也不好意思在两个妹妹面前表现出来。   反应过来,他连忙拿手用力在自己脸颊上拍了拍,让自己平复了心情。   但是他刚勉强维持住心情,就被曹盈轻扯了扯衣袖:“哥哥如果有什么想法,记得也要说出来。”   她怕曹襄不拿自己的话当一回事,便严肃了神情认真道:“别让你以后后悔。”   刘玥坐在了兄妹两对座,但即便距离已是近在咫尺,她也未与曹襄对视,只捻着自己的一缕发摩挲着,等待曹襄开口。   “我今天来是想要问问玥儿你... ...”曹襄停顿一下,搜刮脑海中有什么词句能比较含蓄描述两人的关系,避免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可他辞藻向来也不算丰富,只得挠挠头,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愿不愿意让盈盈称你嫂嫂?”   刘玥被他这样带了些讨好的表现逗笑了。   她本来就只是因为突然而来的婚约安排而颓丧。   心情差的原因是婚约本身,而不是曹襄这个婚约者   更何况曹盈也在,她至少需照顾些曹盈的立场。   因此刘玥也没有继续给曹襄撂脸子,亲手沏了一杯茶,推到曹襄的面前:“昨日盈盈遣人来告知我之前,母后就已经向我说过这件事了。”   没等曹襄询问,刘玥就将曹襄最想知道的答案先一步说了:“我答应了。”   曹襄愣住了,他以为刘玥即便不拒绝应也会拖延,没想到刘玥竟是直接应下了。   他傻傻地直接问道:“你怎么就答应了?”   “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只能答应了。”   刘玥故作平淡地解释道:“母后说了我们两成婚的诸多好处,我听着觉得确实有道理。”   从政治上来讲,二人成婚,卫子夫的皇后地位会更加稳固。   从私人上来说,平阳公主与卫子夫的关系也会更亲密。   更重要的是,卫子夫可以说是看着曹襄长大的,知道他的性情绝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女儿。   刘玥自己思量后也觉得自己赌运气似的去世家公子中选一个未婚夫,人家未必忍受得了自己的霸道,倒不如就嫁知根知底的曹襄。   她从未对曹襄有过青睐,但至少也不讨厌他。   只是即便明白这桩婚事会有诸多好处,刘玥也依然郁闷自己的未来就这样被框死。   不开心还是不开心的。   刘玥从思维中脱出,见曹襄面上仍是不可思议的呆滞,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的表情有了变化,皱着眉头问曹襄来意:“难道你来这一趟,其实是因为你不想娶我?”   曹襄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让他说他想要娶刘玥,他实在说不出口。   两人没什么感情基础,也没怎么相处过,顶多只是表哥表妹的相熟。   从前还有玩乐心的时候,他甚至带着恶作剧的心思激怒过她,哪里想得到会有谈婚嫁的一天。   按照未婚夫妻去相处,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曹襄自己琢磨着,忘记了反馈刘玥的问话,直让刘玥以为曹襄真有要拒绝的意思,脸色一下就苍白了。   她为了说服自己和他订亲,已经做了好一番心理斗争了,最后还是因着众多外因勉强有了决策。   本就不是出于本心的决定,眼下看曹襄竟然还在犹豫,刘玥顿时被悲愤羞恼吞没,站起身就想要逃离。   “玥儿。”曹盈见自家兄长依然是一副不开窍的纠结模样,连忙出声唤住刘玥。   曹盈坐到了刘玥的身边去,柔声劝道:“玥儿你别恼,我哥哥要是不愿意,今天也就不会小心着来问你的意思了,他只是榆木脑袋不会说话。”   她一边说一边拿鞋尖踢了踢曹襄的小腿,让他回应。   曹襄已在心中为自己列了作为未婚夫应该做的纲章提要,甚至想着回去还得做一份备忘录,忽地小腿一疼,抬起头才发现刘玥已经红了眼睛。   他心中咯噔一下,却不清楚刘玥是在伤心什么,连忙求援般地看向曹盈。   “玥儿是问哥哥你的意思,这婚约你是不是打算拒绝?”曹盈就知道兄长根本没听见,只得帮着再问了一遍。   她暗暗祈祷着自家兄长这次说话一定要维持住情商,不要说出什么惹刘玥伤心的话。   “既然玥儿都愿意接受婚约,我当然也乐意接受,我只是在考虑应如何培养感情才好。”   曹襄没犹豫地给出了答案,让曹盈松了一口气,刘玥的悲伤情绪也退潮了,受了他的致歉。   只是气氛好了,他们俩相处却越发不自然了。   不肯对视也就算了,哪怕是视线稍有交互,都会尴尬地移开,明明当着面,偏有什么想说的话还要经曹盈传一句。   曹盈倒是乐意当这个传话筒,只是刘玥习惯了有话说话,越发受不了这种折磨。   因此她直截了当地向曹襄问道:“既然你说要培养感情,那明天我邀你去游湖,你去不去?”   想起被自己搁置了两天的家族事宜,曹襄其实是想拒绝的。   毕竟游湖这种活动对他毫无诱惑力可言。   但他想归这么想,在刘玥提出邀约的时候,他就已经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这让刘玥的心情更好了些,只是也彻底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和曹襄的对话,便有些刻意地转而与曹盈说起了话。   “盈姐姐,母后前几日接到了卫青舅舅寄回来的信,说他和去病哥哥在北边一切顺利,许是立秋前就能回来了。”   突兀听刘玥唤自己转移话题,曹盈稍愣了一下。   不过一听到霍去病的消息,她立刻就弯了眼:“顺利就好,我原本还提心着呢。”   曹盈不知道这一次卫青与霍去病这对舅甥具体前往北方的任务内容。   因为卫青这一趟是受刘彻隐秘的军事委任,霍去病随行,即便知晓明确内容,也不好透露给曹盈知道。   但刘彻委任的任务目的无非也就是征伐匈奴。   距离上一次四路骑兵讨伐匈奴已过去了两年多,汉军已休养得差不多了。   而匈奴军队虽经上次一役有所忌惮,但是他们想要度过冬季活下来,就依然需要劫掠大汉边镇,仍是让刘彻痛恨不已的敌人。   且据匈奴那边传来的消息,因上一次卫青龙城之战威望受创的军臣单于怕是时日无多。   雄狮老病而死前必然会选择反扑,如果他的威望不能有所恢复,怕是想要将单于之位传给自己的继承人也会困难。   遣卫青去北边,应该就是让他摸清北边的情况,预备下一场战役吧。   结合刘彻现在在国内大刀阔斧变革政策筹钱的举动,下一场战役应该不会像是上一次的那种试探了。   毕竟如今的大汉有国力彻底清剿这些来犯之徒,就应该趁早驱逐这些敌寇,让边境恢复太平。   曹盈不曾怀疑过自己舅舅对驱逐匈奴的决心,只是上了战场就需要动刀戈杀人。   奋勇杀敌听上去让人热血沸腾,但是敌人也是人,军中初战的将士许多都是因第一次见血的恍惚而受创。   她的小将军如今不过十二岁,射靶击木人都做得很优秀,不代表对着血肉之敌依然能痛下杀手。   刘彻这一次遣卫青携霍去病一同前往北方,怕是也有意让霍去病参与下一次的战役。   这样一想,曹盈又希望下一战来得再慢些。   让霍去病再成长一段时间。 第108章 翕侯 对大汉的忠诚   北域, 边城。   说是边镇城池,但是实际上定居在这里的百姓已经很少了,集结在这里的多是冷面的披甲之士或是做着发财梦的游商。   对于霍去病来说, 他在这里所见的是与他从前所见全然不同的景象。   只是勾起的不是什么正面的情绪。   这个边镇中大多数建筑破败, 外墙几乎都是烟熏出的焦黑色,许多甚至连墙体都不完整, 门扉窗扇都丢失了,但依然住着人。   霍去病生在长安城, 又长于皇宫中,见惯了富贵繁华的景象, 虽一路行来渐见周遭萧索,但也未料到边城会荒颓成这样。   在这里待了几天他,他倒是也见到了几个长久居于此处的汉国百姓。   这些人穿着粗布麻衣, 大多神情麻木地忙碌着生活,对周遭一切都视若无睹。   即便持武器的士兵们接近, 向他们宣讲刘彻驱逐匈奴的大策, 他们也不愿抬眼看看,只沉默垂头听着。   没有一点霍去病想象中对驱逐匈奴的热情。   这让他有些费解,皱着眉头询问舅舅:“这些边城百姓难道对来犯的匈奴人没有恨意的吗,怎听我们要出击匈奴也没有反应?”   “这座城池的城墙不坚, 近年来多次被匈奴人攻破, 百姓自然对匈奴人深恶痛绝。只是仇恨这东西,如果一直不得报,也就只会沉眠在他们心里了。”   卫青对边镇了解得多, 解答了霍去病的疑惑。   这座城池一次次被匈奴铁蹄踏作废墟,虽然因着官府出面让城镇又一次次被从废墟上建设起来,但是这里百姓的心已经一片荒芜了。   如果没有办法报仇, 那就只能尽力不去想起仇恨,并不是一个太难懂的道理。   至于这里居民不愿搭理宣讲的士兵,大约也是因为失望太多,因此不敢再怀希望和信任了。   卫青理解这里百姓的想法,便伸手在外甥的头顶轻拍了拍。   然后他用无奈地口吻道:“始皇帝修筑长城拒匈奴在长城外,可如今就连长城以南的地域都是匈奴人盘踞。没了长城屏障,这里守军守不住倒也无法怪罪... ...但到底是我们汉军失职,未能护好百姓。”   霍去病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那就将失地都夺回来,让百姓再无外敌相扰。”   他昂头看向自己的舅舅,认真道:“这不就是陛下让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吗?”   “是。”卫青没想到霍去病还回来激励自己,柔和了表情,露出了微笑。   舅甥二人未在城镇上久待,因为他们这一行实际目的其实是在城外匈奴人游牧的营帐。   只不过并不是秉持讨伐的目的去的。   盛夏之时,牧草正是长得繁盛的季节,边镇城外就是非常适宜放牧的地带。   但因为这里毗邻大汉国边城,与大汉为敌的匈奴人是不敢真的放牧到这一带来的。   但凡事也有例外,毕竟不是所有匈奴人都会和大汉为敌。   霍去病下马踏足这一片土地时,远远望去就可从无垠绿海中见到被放牧着的大群牛羊和马匹。   放牧者视力极好,原是懒懒骑在马上打着哈欠的牧人眺望一发现汉军人马,立刻就打起了精神,连忙以脚跟踢了踢马腹,纵马向卫青这一行来。   马匹行至卫青面前,他拽紧缰绳停了马,然后落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是卫青卫将军吧,我王已经在大帐里等着了。”   卫青却是皱起眉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穿着一身牧装的匈奴牧人,声音低沉带了些危险地问道:“你王?”   牧人表情空白了几秒,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给了自己一巴掌,打了个哈哈道:“从前叫惯了,卫将军莫怪,是我们的翕侯赵大人在候着您。”   他讨好地又鞠了几个躬,道了几声恕罪,卫青才冷着脸放过了他,让他先去大帐通知一声,自己安排了人马歇下就去。   霍去病难得见到好脾气的舅舅恼火发怒,但当着许多人的面也不好插话询问。   直到跟随卫青拴马时,他才问了出来:“舅舅怎么因个牧人说的话就生气了,从前校场里士兵有错你都不怪罪的。”   卫青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霍去病印象里还真没见他与谁红过脸。   “倒也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那牧人用称呼试探底线,我就需将态度摆出来让他去回报。”卫青一边将缰绳拴好,一边回答道。   “什么底线?”霍去病仍有些困惑。   卫青毕竟还没与他说清来这一趟的用意,他连这一次要见的是谁都还不清楚,也就没听出来先前卫青气恼的真正原因。   只是看情况应是要见支与大汉较友善的匈奴军队。   卫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上浮现出歉意,向霍去病做了说明。   “这些天忙昏了头,竟忘了告诉你。这一次咱们奉命要见的是匈奴的降将赵信,与他联络恰当时机共击敌军的事。”   想了想卫青又补充道:“这个赵信从前是匈奴的一个小王,战败后率部投降,被陛下封作了翕侯。”   “陛下将匈奴降将封侯了?”霍去病听了翕侯这个称号有些难以置信。   他知道有不少匈奴人都被刘彻招安了,也认同以匈奴人作军中向导避免在草原上迷路的做法。   然而大汉开国高祖便言非刘氏不得封王,即便斩获军功无数,也最多博个可以传代的侯爵爵位。   李广一直寤寐相求封侯,至今未能得到爵位,卫青立下龙城军功也不过是个没有封国食邑的关内侯。   可见封侯难度之高。   凭什么一个匈奴降将战败归顺就可封侯了?   同为汉军武将,霍去病脸上不免出现了些不平色。   他虽然没有要质疑刘彻任命的意思,但还是为那些奋勇博军功的汉军将士不甘。   “他这个侯位与咱们挣军功获封的侯爵不一样。”   卫青知道自家外甥是误会了,只得拆解道:“翕侯不算在咱们大汉二十等封爵爵位内,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官职。这个赵信从前好歹是在匈奴那里称王的,给个侯的名号也说得过去。”   他一边说一边点明了刘彻的难度:“陛下如果真给个正经官职,就得经朝堂上好一番争论,倒不如用为扬国威褒以侯位的名义,赠个侯爵名义当作官职。”   卫青解释完了这个赵信的来历,就又重绕回了先前霍去病问自己的问题。   “至于我说的底线,就是赵信必须认清他自己的身份。方才那人看似是个穿着牧袍放牧的普通牧人,但是既然能去亲见赵信,必然是赵信的亲信所伪。”   赵信的身份卫青都已经解释得很明白了,霍去病也就不用舅舅再继续讲述他恼火的缘由了。   其实很简单,赵信作为匈奴降将这样敏感的身份,最重要的就是他会不会再度反叛回匈奴。   如果对他自己的认知仍是匈奴那个所谓的王,那卫青就需要考量向刘彻报说赵信仍有叛逆心,不能信任。   至于之后的战役中,能不能再用这些匈奴降将降兵,也需要重新考虑了。   “舅舅多虑了,这些匈奴人本来也不可能一心一意向着咱们。”霍去病出声打断了卫青的思虑:“真要说这个赵信和我们的关系,不过是一场交易。”   卫青明白霍去病的意思。   汉军击匈奴是为了保家卫国,让亲朋免受外敌掳掠之危。   或许会真有一些匈奴人怀真心降汉归化于大汉,但是如赵信这样率一族之众来降的,不过是看上了大汉所能给与的牧场和安逸。   “如舅舅所说,这赵信既然早已降汉,在我汉国土地上放牧,如果真怀着卫我大汉国土臣民的心思,那不远的边镇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击破。”   没有刘彻下达的命令,赵信麾下的将士确实没有义务救援被攻破的城池。   但是他们这种完全袖手旁观的态度也的确透露了他们的真心。   换做周遭任何一支汉军,即便没有刘彻下令,也会前来救援被屠戮的城池百姓。   因为他们是大汉的军队,军队中都是大汉的兵。   卫青的脸色越渐凝重,唇也抿成了一条线,许久才松了眉头问霍去病:“那你是认为我们不能将他们当作战友信赖,不该在之后的战役中用他们?”   “恰相反。”霍去病摇了摇头道:“既然我们和他们的关系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那就该人尽其用。他们不愿尽救援城池的责任,那在陛下命令征伐匈奴时,就该尽义务,效死冲锋在最前。”   卫青一时失语。   正面大战时,首批冲锋的骑兵必然是死伤最多的,因为匈奴骑兵那时的弓矢最充足密集。   赵信麾下的兵可不是自己手下那种重骑兵,而是与敌方相同的骑射手。   他们没有抵御箭矢的重甲,怕是死伤人数要更多。   如果让卫青身在军队最高统帅的位置去思考,必然不会采取这种战术,因为从大局来看,这样会让己方消耗得更多。   “但是如果他们并不是咱们自己人,那就是保存了更多咱们自己的实力。”霍去病再次说破了卫青所想。   卫青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现在这样认定还是早了些,一会儿见到赵信,再仔细试探他的想法吧。”   但凡赵信对大汉有一分真正的忠诚,卫青都愿意重新考量以他们冲锋的想法。   可如果他们真的对大汉没有一丝归属感,那如霍去病所说那样去驱使他们就是最好的办法。 第109章 幸运 名为回家的求救   赵信坐在营帐上首, 正左手单手支颚,面无表情地看着舞姬歌舞。   他右手所持的酒盏此时已空了。   酒壶就在他手边,他却因心情糟糕, 连为自己斟酒都不愿动手。   这些歌舞他早就已经看腻, 之所以安排这一出不过是为了迎接卫青的到来。   自从归降大汉,他过得就一直颇为安逸。   丰饶的草场让他的部族拥有了足够多的牛羊。   即便入冬草场荒芜, 他也可以用马匹向大汉朝廷交换到过冬的粮食。   甚至都不需要太好的良驹,仅凭着身为匈奴人的压迫力, 他就能得到超过马匹价值的过冬粮草。   但是这种情况在卫青取得龙城之胜后出现了变化。   赵信是个聪明人,当意识到作为匈奴人带给汉人的恐惧渐渐消失后, 他没有再继续做这种过分的买卖,而是选择了公平交易。   即便是占不到便宜了,赵信的部族生活得依然很好。   只不过对于给自己惹来麻烦的卫青, 他是丝毫没有好感的。   比较他虽然已从匈奴众中叛出,但因根深蒂固的信仰, 仍怀着对龙城圣地的敬仰。   卫青击败龙城守军, 破坏了他心中的龙城圣地,他虽然因如今的身份不好对卫青如何,但要在他这儿排一个对汉人厌恶程度的榜,那卫青无疑就会是榜首。   “这个卫将军不是很擅长急行军吗, 一路能杀到龙城去, 怎么到我这里就磨磨蹭蹭的!”   坏心情消磨着耐性,赵信的耐心终于还是告竭了。   怒气涌上心头,他将杯盏往地上猛地掷去, 力气大到将这金属酒爵都摔得变形了。   这举动也吓坏了离得最近、正随节拍舞蹈的舞姬。   她小小地叫了一声,步子也再跟不上节奏,被身后也吓得失神了的姐妹撞在了腰上, 一下子便摔倒在地了。   队形完全乱了。   所有舞姬都停下了舞蹈,原本奏乐的乐师们也放下了乐器。   他们不敢去看赵信的脸色,只将怜悯的目光投向被吓了一跳又崴伤了脚踝的舞姬。   她仍然坐在地上,脚踝很快肿得隆起一个大包,让她没法轻易动弹,只能紧咬着下唇,希望痛楚能够减缓。   但是周遭的静寂营造出了一种很恐怖的氛围,将她从惊吓和痛苦中拉回了更残酷的现实——赵信的怒气对象成了她。   这个念头方一出现在她的脑海,就激得她全身汗毛倒竖。   她知道赵信的手段有多残暴。   极度绝望下,她甚至起了自欺欺人的念头,想着自己应该还没有倒霉到连主人家生气的无妄之灾都会落在自己身上。   然而事实是她至今为止的人生确实写满不幸,偶有一点幸运也像是口中苦到极点时饮了一滴雨水,便错以为甘霖当真是仙露。   她出生在北部边陲村落,在尚不能完整记忆的年龄,村子就被小股匈奴骑兵攻破。   家里的亲人不是被杀就是同被掳去又分散,她本人则因年龄太小,被丢去给了个身负残疾的匈奴人当奴隶。   繁重的劳作则没有因为她的年龄稍有减少,毕竟她的身份只是个奴隶。   在食物富足的时候,偶尔她能吃个半饱,而到了食物匮乏的时候,则需要她全凭意志力去熬。   甚至在饿了几天没进食,头昏眼花的情况下,她依然需要完成分配给她的劳作。   因为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她的另一重身份就是主人的储备粮。   她必须证明她仍然有作为食物以外的价值。   等到她长成一个少女,也就差不多到了她可以被利用生儿育女的时候了。   好在她的命运出现了转机,她的主人病死了。   女主人一直未能有儿女,终于在丈夫离世的悲伤气氛下,对于自己看着长大的奴隶有了一分怜悯,问她想不想回家。   她的记忆里没有家,她连自己的来历都是从死去的主人怒骂自己是汉人废物时知道的。   在她思考家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女主人又耐着性子问她想不想回国。   借着这一丁点耐性,她鼓足勇气问女主人国是什么。   女主人看她的眼神更多了一丝怜悯,告诉她:“国就是和你一样的人聚在一起的地方。”   她怀着希冀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便被以一包盐的价钱卖给了来自汉国的奴隶商人。   原本她就只是个五官周正的长相,终年的劳作更是让她皮肤粗糙发黑,按理只能被当作劳力卖去做劳力,或是随便卖给个想买个便宜老婆的男人。   但女主人替她撒了个谎,说她有舞蹈天赋。   她从来没有跳过舞。   如果说有的话,那应该也就是被主人鞭打时躲闪得灵敏一些,或是冬日里饿极了,踩着随时可能碎冰为水的冰面去抓不知什么原因溜出巢穴的野鼠野兔。   女主人撒谎的原因或许是想将她的价值提高一点,可以多获得一点盐,不过她很感激这个谎言让奴隶商人真的找人教她学了一点舞步。   机会失去就不会再回来,她凭着坚韧,真的学会了一支简单的舞,被认可成了可以当作舞姬卖掉的奴隶。   吃得饱饭又不必在烈日下熏烤劳作,她也白净了一些,看着倒真有几分舞姬的模样了。   只是她不会说汉人的语言,辗转几次虽然没有被卖回到匈奴地盘去,但是也是在赵信这样的匈奴降将手底下瑟瑟。   在这里,汉人舞姬比起匈奴舞姬命更贱,她曾经亲见同为汉人的舞姬惹怒赵信后,被赵信鞭打几十至垂死,又被剥光衣服丢在雪地上。   不知道最后到底是流血过多还是寒冷致死的,因为根本也没人收尸。   见识过赵信的残暴,她行事更加小心,练舞更加勤勉,试图得到命运的优待。   但是她的努力并没有能够改变什么,因受惊未能控制住自己,赵信的无名火宣泄的对象成了她。   身处绝望中,她怀揣着最后一点期待,抬眼看了赵信一眼,便几乎吓得晕厥过去。   赵信已经拿起他的弓矢站起来,冷酷地说:“脚伤了的舞姬就是废物,把她绑到靶子上去。”   求生欲战胜了恐惧心和疼痛感,她被激得翻身跪倒,一边磕头一边说:“大人,我还能跳,我还能跳!”   但赵信本来计较的也就不是她能不能跳的事,只是想要宣泄火气罢了。   因此他将她的话全当作了耳旁风,让自己的侍卫继续执行命令。   只是这时他派出去望风的亲信回来了:“大人,卫青的人马已经到了,栓了马应该就要过来了。”   赵信闻言知道是没时间让自己去射靶了。便只能皱紧眉头重坐回自己的座椅上等候。   他知晓卫青这一趟必是携刘彻的意思,让自己在以后的战争中充当战力。   得了大汉的便利和封赏,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一想到参与战争会弱化自己的实力,他就一阵烦躁。   赵信清楚地知道一点,无论是在匈奴还是在大汉,他能让人侧目的都是他所携部族的实力。   他培养出战士不容易,现在却将要被损耗,怎么可能让他心甘情愿。   想象着自己变得弱小的未来,赵信的脸更是阴沉。   只是没有解决方法,他也就只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阴鸷的视线扫过舞姬和乐师们:“我有让你们停下来吗?接着奏乐,接着跳!”   崴伤了脚踝的舞姬闻言如听了宽恕,竟是强撑着站了起来,重新加入了舞蹈。   然而动作的压迫让她失去知觉的脚越发沉重难以拖动,她急得额冒冷汗,只觉得赵信的杀意似乎又一次朝自己奔来了。   通报声再次拯救了她。   大帐的幕帘被完全拉起,她正艰难地转起一个圈。   阳光耀目,让她晃了眼,逆着光她看不清两人的长相,却觉得眼睛有些涩。   她不配信仰匈奴人的神明,但却曾经偷听过他们关于神的故事,那能够将人从绝望中拯救出来的——微笑着的神明。   积压在心头的压力似乎全要化作泪水涌出眼眶,但理智压制住了这种冲动。   赵信不再关注她,但她需要继续重复着自己的舞步,不能再有失误了。   卫青因方才与霍去病的对话,心里其实有底了。   用赵信的兵力必然是要用的,否则当真是在大汉的土地上白养他们了。   问题只在于要怎么用,而这就完全取决于赵信的表现了,卫青实际不用再考量选择。   譬如现在,自己向赵信提出刘彻征伐匈奴的主张,赵信如果主动表示参战的念头,至少说明他是有报国之心的。   只不过也如先前霍去病所说,赵信根本没有向着大汉的意思,所思保全的完全是他自己的部众。   即便卫青提出“陛下有意让赵大人一同为国伐敌”,赵信也是推脱“手下久未涉沙场,如今只是牧人恐无战斗力”。   彻底看清赵信的面目,可当着面卫青也不好在赵信的地盘和他撕破脸皮,只能等着回京直接拿刘彻的旨意让赵信出征。   至于之后如何部署,如果刘彻让自己来统帅,他就直接将赵信人马划在先锋一列,如果刘彻让别人去统帅,他就与这位同僚知会安排着。   拿定了主意,卫青也没再与赵信纠缠让他出征的事情,倒是让赵信误以为真的凭这三言两语的推脱就说服了卫青,不必损耗实力了。   喜悦下,他立刻吩咐上好酒好肉,又让乐师舞姬们为欢迎卫青跳得更热烈些。   卫青原本对乐曲舞蹈都没兴趣,毕竟自己的姐姐卫子夫就可说是大汉最优的舞姬出身。   但到底是耳濡目染,他只匆匆扫了一眼,他就察觉出了其中一个舞姬拖着一条腿跳,动作僵硬,怕是腿伤着了。   赵信当然也发现先前受伤地舞姬现在多突兀,嘴一撇就让侍卫将她从行列中扯出来,别坏了自己观舞的兴致。   舞姬却以为这是要杀自己了,今日已几度陷入绝望,终于被重压压垮,不管不顾地奔到了卫青桌前,喊着她从奴隶商人那里学到的唯一一个汉词求救。   那个词是回家。 第110章 脾性 你也别来改我的性子   一个陌生女人忽地以汉话大喊着“回家”朝自己这边奔来, 卫青的第一反应是怀疑是否赵信有意安排了这一出来测自己的态度。   非是他多疑,实在是一番对话后,卫青已经认定赵信俨然是要在这里称王称霸不肯做事的态度。   此刻他对赵信的感观极差, 自然认为赵信是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的。   但发现一瘸一拐奔来的那个女人, 正是自己先前发现伤了腿的,卫青又犹豫了一下, 没有拔出腰上别着的剑。   即便赵信真动了要反大汉刺杀自己的心思,应也不会挑一个开始就引起自己注意的女人。   卫青没有动手, 赵信却是脸色很差。   他倒不是怕卫青会误会自己的用意,他只是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衅, 连一个舞姬都能不听自己的命令了。   见女人仍在挣扎不肯就范,他怒骂侍卫道:“一群废物,你们都是死人吗, 拉不动就用拖的,把她拖出去!”   舞姬被逼急了, 口中一连串求救的匈奴语便向卫青倾吐了出来。   可卫青并不通匈奴话, 只能通过女人的神情和这架势,明白她这是在向自己求救了。   明明看着五官外貌应是个汉国血统的女人,可偏偏不会说汉话。   卫青对她的来历有了猜测,推断她不是幼年就被掳掠去匈奴那里的, 便是出生在匈奴地盘的汉人。   但无论如何, 她在赵信这里的身份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奴隶舞姬。   自己没有立场救她。   卫青也曾身为家奴,晓得作为奴隶是连性命都只在主人家或高位者的一念之间。   他曾为此每日惶恐, 因此在他登上高位后也就没有再用过奴隶,家中侍从都只是用钱雇佣来的。   然而他一个人不用奴隶其实并没有能够改变什么,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豢奴制由来已久, 他凭借着姐姐卫子夫得刘彻青眼才脱离底层阶级,但是即便是如今的他也没有那个本事去改变所有奴隶的命运。   卫青没有尝试过将其他奴隶解决出来,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却让他动了帮一把的心思。   不为别的,单为她是受匈奴掳掠之苦的汉人,她回到了大汉的土地上,就不该再被匈奴人杀死。   拿定了主意要救人,他与霍去病对了个眼神。   霍去病最通他的心意,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先一步叫停了侍卫们对舞姬的强行拖拽。   然后他笑盈盈地站起身,拱手向赵信道:“我还是首次见汉人女子跳匈奴舞,颇为新奇,赵大人如果嫌弃她无用,能否将她赠我?”   这话由卫青来说不合适,像是凭高位强行索取,赵信原就对他无甚好感,当然不会赠与。   可是霍去病如今身形虽已抽高,但凭年龄仍可强算作是个孩童,童言无忌地任性些讨要,赵信也不好计较。   即便他要拒绝霍去病,顾忌着面子也不好直接说不给,需动些脑子想个借口。   在赵信答复之前,卫青就先一步堵住了赵信的话路,假意质问道:“去病莫要胡闹,你讨要个舞姬回去有什么用处?”   霍去病便如普通少年郎被训斥般装出了羞赧,不好意思地道:“我出发时答允了盈盈,要给她带个她从未见过的特产回去。食物长久携带着会坏掉,做工粗糙的服饰又容易叫她受伤,我这才动了心思向赵大人讨要舞姬。”   “安和翁主如果知道你这么强要赵大人的东西,怕也不会高兴。”   卫青隐晦地又点出了霍去病话中的一处漏洞,强讨要到底不是什么好行为。   意识到了自己说漏的地方,霍去病又满怀诚意地向赵信补充道:“我晓得这舞姬原肯定也是赵大人花钱购入的的,如果您愿意卖给我,我也是愿意支付让您满意的价钱。”   至此,赵信所有说得过去拒绝的理由都已经没有了。   赵信本人虽然因为事情的发展走向觉得心里有点堵,但是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这样一个低贱的舞姬于他而言,原本也就算不上什么,霍去病诚心讨要,他想不出理由拒绝,便也只能答允。   只是他也抹不开面子真的和小辈做买卖,便只得咽下一口气,说是赠给他,让他转赠安和翁主。   舞姬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东西,既然已经谈妥了,赵信就干脆让人推搡着将她送去卫青手下那边,继续试探卫青关于刘彻对于自己这一支军队的态度。   卫青怎么可能会被他的话术绕进去,温和地讲了刘彻对他们的重视,又点出他们至今为止受了多少大汉的恩惠。   至于赵信想要知道的,在之后对匈奴战役中对他这一支的安排,卫青就完全不提了。   赵信得不到他的保证,也就只能往好的方面想,忍着对卫青的厌恨之心,作出好客的模样,请卫青之后多在刘彻面前为他好言。   推杯换盏之后,他又记着霍去病先前的话,想要卖卫青一个人情,嘱咐手下去库里挑了几件上好的毛皮,让霍去病一同赠与曹盈。   拿人手短,赵信以为这样一来,至少卫青回京汇报时得顾忌这一点。   卫青倒也没有当着许多人的面驳他面子,微笑着将东西收了,没有直接和赵信起冲突。   赵信看他自然手下的举动,勉强安下心来,虽仍心怀鬼胎,到底是笑着送走了卫青一行。   离了赵信的领地,卫青脸上伪装出来的笑才消失。   因道路平坦且不赶时间,他就一边轻拽着缰绳,一边思索着这一趟的成果。   北行这一趟,刘彻遣他来的目的基本都已经达到了。   勘探了如今大半北境的城池防御,确定了原先的城墙无法让汉军发挥优势,彻底摈弃了打防御反击战的想法。   同时他还和和大部分守军取得了联系,许多城池守军其实并不是由官府募来的兵,而是自愿捍卫家乡的青壮。   这种情况有利也有弊。   利处在于实力抗击匈奴的力量较纸面上汉军的兵力要多许多。   而弊端则是这多出来的力量大约也没法为汉军所用。   非军中之士,将官无权调动,且他们原本也就是出于保卫家乡的目的才作了守军。   卫青既已将据城拒敌的方案给否了,他们也就不太可能选择参与到军队中远征匈奴。   实际上对于汉军也没有增益。   “舅舅这是将自己绕进去了。”霍去病见他马行得越来越慢,晓得他思绪怕是飞远了,含笑拍了拍自己马的脖子,追上卫青与他并行。   虽然卫青没有讲明他思索的到底是什么,不过这一路情况霍去病是与卫青共看的,大致也猜的出卫青纠结的是什么事。   “舅舅你是在考虑如何将那些守军用到恰当处吗?”   霍去病的问题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卫青知道他脑子转得快,也想要听听他的想法:“毕竟在那些守军中见到了几个有天赋的好手,没法用他们在咱们队伍中总觉得不甘。”   “这事强迫不得。”霍去病未登过卫青一样的高处,没有他周全全局尽量多集结力量的考量,倒也少了许多顾虑。   “不说强征守军的法子陛下会不会同意,即便陛下同意了,守军们也都参与到我们军中了,他们未经过如我们一般的训练,许多只是粗使刀兵,怕是跟不上指挥命令的。”   卫青稍稍一愣,他只念着见到的那几个人才,倒是忘了守军来源杂,良莠不齐还是差的多,如果没法服从作战指挥,反而会乱了己方阵脚。   他苦笑了一下,承认了霍去病的说法。   只是这样一来,守军不可用,如赵信这样的匈奴降将所率部众也不与大汉归心一处,大汉军队实际的力量反倒是弱于理论了。   “这趟回去,我会去和陛下说你提出关于赵信一部的战中用途。”以卫青对刘彻的了解,刘彻十有八九会同意。   毕竟刘彻的性情极度唯我,只要说开赵信对大汉不归服的态度,实际只是雇佣来的外人,那可能刘彻自己都会下令将赵信的兵支在前线。   也好少死些大汉的兵。   “但事情挑明之后,他们大约会更与咱们离心。”卫青语气有些沉重地道““如果战事顺利还好,赵信一脉为了军功会勇往直前,一旦战事不顺了,他们怕是会四散而逃。”   逃去草原便壮大了草原匈奴的军事实力,逃回汉土便又成了据草场不出力的蠹虫。   “他们要做草原贼也没什么,反正咱们肯定是要把草原清剿干净的,把他们一并算进去就是了。”霍去病只哼了一声,颇不以为意。   “你小子。”卫青对外甥这种乐观的态度失语片刻,叹了口气道:“我晓得你天资高又未受过挫折,但凡事也得多想想可能的失败啊。”   “舅舅你喜欢事事周全,把失败都整理出来降低风险,但是我不一样。”   霍去病听了舅舅的说教,竟反过头来向卫青道:“我这性子只想最优解,什么可能的失败根本不用考虑,我选择的法子一定通往成功。”   他在这一点上,倒是与刘彻像了个十成十。   卫青见他没听不进去自己的话,还想继续劝说几句,霍去病赶紧道:“这就是脾性问题,我不想让舅舅与我一样,舅舅也别来改我的性子。”   怕卫青继续说教,他就又将话题绕回了先前的军事讨论:“至于舅舅你先前担忧匈奴逃兵逃回来继续占草场的事,我觉着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刚好可以让守军们发挥本事。”   卫青的注意力果然被霍去病的话转移了:“这与守军有什么干系?” 第111章 舆图 就快要是立秋了   将将要入秋的时候, 卫青一行终于是回京了。   受刘彻的吩咐,他们走的时候是遮掩了真实目的,低调前往边境的。   因此这一次回来, 卫青自然也没有拉开阵仗, 就仿佛只是带着外甥远行踏青回来了一样。   抵达城门递上身份证明后,卫青拜托城门卫遣人先行往皇宫通报一声, 好让刘彻能空出时间接见他。   他自己则还要回府稍洗漱安顿,换身正经官服, 再整理自己已经得出的结论,总结出一份文字资料。   等刘彻传见了自己, 他就能通过这份资料对自己这一行的收获有个概念,再行问话。   至于霍去病,刘彻让他这次同去的目的更多是为了让他离京长长见识, 汇报的事就与他无关了。   因而他入京不久,就和舅舅道别分开, 往平阳侯府来了。   他确实答应了曹盈要给她带礼物, 但当然不是从赵信那里救的女人或是赵信贿赂卫青的那些皮毛珠宝。   皮毛珠宝倒是简单,卫青没有贪念,收了也只是与赵信权宜之策。   既然回京了,直接在一会儿见到刘彻的时候带上, 交了刘彻就是, 也算是佐证赵信居心堵自己的嘴。   而那个女人,卫青本来就只是临时起意救的人,原想着给她些钱将她留在边镇生活也就是了。   毕竟边镇的人与匈奴人打交道的多, 许多也懂匈奴语,大约能让她适应学会汉话生活下去。   但是卫青却在托付她时,从熟悉匈奴语的人那里翻译出了她为报恩而讲出的情报。   当匈奴外敌来袭的时候, 如赵信这样的匈奴降将不但不会来救,甚至会考虑伪装成敌寇也来抢一波。   他们也确实行动过几次,攫取了不小的利益。   听说这件事的卫青出离地愤怒,恨不得立刻掉头回去杀了赵信。   仅是对边城视若无睹的冷漠,那还只能说赵信自私,但他竟然纵着手下一起行劫掠之事,那就是可恨了。   但他到底还是维持住了冷静,因为他虽然觉得自己救下的女人不像是说了谎,可她也没有证据证明她自己的话。   唯有她这么一个人证,卫青也就只能把她一同带回了京城,等向刘彻汇报事情时,许是还要她来作证。   撇去财物和这个女人不谈,霍去病要送曹盈的礼物其实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从价值来上来说,则是可说是一文不值,也可说是价值连城。   因为他是要准备当着曹盈的面,根据他这一路步履所行,完整绘出一张舆图赠她。   自秦亡之后,汉几代未曾花大工夫丈量过土地,毕竟从前那会儿因着战争后地广人稀,基本汉民能耕种多少土地便算拥有多少土地。   前几代依黄老一派与民休养生息的法子,绘制舆图这样的大工程自然不会去做,用的甚至仍是秦时的舆图。   反正山川河流这些自然造物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顶多是道路村落有了不同。   但是如今因执政的刘彻喜好的是集权一套,占有欲极强,为着土地规划及多方面政治军事原因,他自然是耗费财力人力重制了舆图。   然而他派人制出的舆图也不那么完美,因为大汉的实力疆土较秦时其实缩水了许多,最具代表性的当然就是长城以南那片区域。   虽然仍算是大汉的土地,但是因匈奴的原因,制图者根本无法亲往亲见,当然也就依秦时舆图只能将地块模糊画出,道路什么的就完全不曾绘了。   刘彻这个完美主义者对于舆图上这些模糊的区域很是愤懑,但又无可奈何,只能想着未来驱走匈奴再行打算。   说回曹盈的礼物,这实际上也是曹盈自己向霍去病提出来的请求。   她的身体和身份注定是不太可能踏足那些地方的。   于是怀着隐秘的怀念,以及至少在纸面上跟随霍去病脚步的希望,她在被询问要什么礼物时,试探性地提出了这个请求。   霍去病难得见她有了渴盼之物,哪里会不应,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算安抚她的不安,爽快答允了。   为做好这件事,霍去病在出发前,还专门寻师傅去学习了如何精准抓住绘制舆图的关键点。   完全的新手来绘制舆图当然不是简单的事情,但好在霍去病可以说是看着舆图长大的,将“看”变成“绘”也就不那么难了。   只是路途中很难静下心将他脑中记下的东西变成图画,还是需归京再行绘制。   现在也终于到了他表现的时候。   霍去病入平阳侯府,一直都是不需要通报的,因为府上上下都认得他。   这次他也就是微笑着稍打了招呼,便准备去见曹盈。   哪晓得看门的一个侍卫见了他眼前一亮,蹦哒着风似的蹿进了府里,一边跑还一边喊:“快告诉小姐,霍少爷来了!”   侍卫称自己是霍少爷倒也没错,只不过霍去病实在无法理解他激动的原因。   这一思索,他步子倒停住了。   剩下那个侍卫年纪大沉稳不少,看出他的疑惑,语带笑意地道:“叶子黄了落了,就快要立秋了。”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更让霍去病摸不着头脑了:“啊,是,再两日应就立秋了,怎么了?”   “这句话是小姐这小半个月一直念叨着的。”   侍卫终于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府里人都晓得她是惦记着你们说是立秋前回,结果一直没音讯。”   卫青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上次传信回来说是立秋前回,那就是有把握在秋日来临前归来。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原本葱郁的树叶都枯萎落下了,仍是没有他们归来的消息。   曹盈嘴上不说担心,可她脸上藏不住心里的担忧。   毕竟她对他们这次行动内容全不知晓,只知道他们带的人不多要去的是危险的北境,生怕他们是出了什么意外。   这十几日她入宫都比从前频繁不少,就为了看看卫子夫那里能不能有什么消息。   府里上下八卦传的不少,一来二去就都晓得能叫她担心又想不出办法的就是霍去病,便有了侍卫急去告消息的一幕。   霍去病听他说完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莫名觉得脸上有点烧,便把眼神错开了:“这样啊,那……那我这就去见盈盈让她放心。”   他忙不迭地就要跨过门槛,却因急迫未看路,险些被门槛拌倒。   还好他平衡性好,伸手略扶了一下门框便站稳了,也未伤着,便又重抬步往曹盈的住处走。   但只是他与人对话几句的工夫,曹盈就已经听了侍卫喊话的消息匆匆赶过来了。   她原本怀揣着的担忧在望到霍去病的那一刻终于是烟消云散,站定原地小小吐出一口气,这才又迎了上来。   霍去病的心也软化成一团,连忙伸出手托住了她的手臂,让她能依着自己的力气站稳。   见她因着一路小跑还没缓过劲来,他语气中带了些心疼地道:“哪里需要你这么急着跑过来,我都到你府上了,一会儿不就来见你了。”   仔细打量了霍去病一番,见他确实不曾因这一趟受什么磋磨,她这才与他视线相交,微有些喘地嗔道:“还不是你们说着立秋前回,结果却一直没消息了。”   抑制不住的笑意从齿间溢出,霍去病打趣道:“是啊,叶子都黄了落了,都是我们的错。”   这下轮到曹盈不自在了。   她原本就因小跑而通红的脸蛋似乎更红了些,抿嘴憋着气,有些不知作何反应。   理智上其实她也晓得,离立秋还有几天呢。   卫青既然估算是立秋前,那哪怕是立秋前一天也不算迟了,自己的担心根本就是在杞人忧天。   且他们这次去的地盘也仍是汉土,即便真撞上些许匈奴兵,依卫青和霍去病的本事,带的人少也根本不会出什么事。   可心中担忧的事儿并不会因为理性分析过了就消弭,不自觉她就会说出来。   只是没想到是霍去病一回来竟然就知道了自己这些日子念叨的话。   略一转念,她就明白肯定是自己府上人将自己给卖了。   一时间她又是羞又是恼,可又无处发泄,只得自己生闷气。   因为这话确是她自己说的。   霍去病将先前侍卫告诉自己的话刚脱口而出,就觉着心里别扭,有些后悔。   不过这情绪还未完全表现出来,他就发现曹盈比自己反应还大,就又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别扭的必要了。   怕曹盈一直闷着生气会气坏了她自己,他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霍去病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转移了话题:“好了,我这一路见识不少,可都攒着要跟你说呢。”   “嗯,那就先去我屋里坐下吧。”曹盈也没一直被自己的想法绊着。   她本就对霍去病的这次旅途颇多好奇:“我让戴雪已经去备茶水糕点了,你稍坐一会儿慢慢说。”   霍去病被她领着往她的住处行去,一边走一边问:“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如何了?”   他可是风尘仆仆归了京,连卫青府邸都没去,就两手空空直接来平阳侯府的。   “反正你也不会赖你说的话。”曹盈声音渐小:“况且你能平安回来其实我就很欢喜了,礼物不礼物的也不那么重要。”   “放心。”霍去病耳力好,没有漏听她后面的话,眉目更柔和了些,语气也放得更柔:“我许诺你的事肯定都会办好的。” 第112章 关系 只是角度不同罢了   久别重逢, 霍去病问了些曹盈的近况,便尽量用不那么沉重的口吻来叙述他自己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了。   但即便他已刻意缓和来讲,只平铺直叙地将北境场景铺开, 曹盈就可以窥见居住在那里的人每日是生活在如何的绝望中了。   她不敢置信, 甚至想象不出那到底是怎样的生活状态,视线不自觉落在了自己的侍女戴雪身上。   戴雪从前可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但是除却她最初祈求留在平阳侯府时, 就再没有提及她自己从前的处境半句。   甚至就她乐观的态度和积极勤奋的做法来说,已远胜过许多府上出生京都有自由身的仆人。   这样性格的人怎么会是长于那种环境呢?   原本就在旁听二人谈话的戴雪将茶水替两个小主人满上, 注意到了自家小姐欲言又止的表情,笑了笑。   她晓得自家小姐是想要询问自己从前是否真的生活在那种地狱中, 但又怕触及到自己的痛处,犹豫不好开口。   然而如今的她其实并不介意回忆起过往。   毕竟她已远离苦海,即便是想起苦痛也不会再有切肤感受。   不想让曹盈苦恼, 戴雪主动向曹盈笑着道:“霍少爷说的确没有错,出生居住在北域度日, 比起生活, 用生存这个词其实更恰当。”   她没怎么读过书,言辞匮乏,说到这就不知怎么继续下去了。   略想了一会儿,戴雪才向曹盈形容道:“至于麻木的态度, 大约就是因为大家活得都很难很苦, 所以为了轻松一些,谁也不去思考,即便想事也都是想着今天能不能吃上的事。”   “不过……”戴雪话说到这里内容有了转折, 笑容也更多了温情。   “这态度多半也就是对着不熟悉的外人,若是邻里乡亲说起话来,还都是很亲热的。”   这种对外麻木的态度实际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因为说服了自己不对将来抱着多少希望,所以即便是不幸比明日更先到来,也能不那么痛苦地接受。   戴雪没将这话说出来,却被自己的描述带得有些沉浸,短暂地陷入了她已经模糊了的回忆中。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不太好意思对自己的话做了个总结:“总之,我现在是一切都好了,陛下既然有意肃清北境扰民的匈奴,未来大伙应也不会再生活在那种水深火热中。”   自家小姐擅思有谋,但是戴雪并不认为她能在战事上有所作为。   相对而言,戴雪更希望曹盈能更在乎她自己的身子:“小姐别愁坏了自己的身子。”   她重扬起笑容,若无其事地向曹盈告道:“先前让厨房备下的糕点应该已经蒸好了,小姐与霍少爷聊一会儿,我去将糕点端来。”   稍显慌乱的步伐透露出戴雪的内心,实际并不如她表现出的平静。   曹盈的视线追着她离开,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语气有些低落地自责道:“是我对戴雪的关心少了。”   她这才意识到,因为过于习惯戴雪的存在,自己竟然从来没有主动去了解过贴身侍女的过往。   为了让她不再沉浸于这个想法中,霍去病执了她的手,续上自己先前的话题,重新讲起了自己与舅舅的这一趟收获。   这种话题的转移显得颇生硬,但是对于曹盈来说却很有效,因她对于她未知的事物总会不自觉投以更多关注。   “经面见过赵信,舅舅就下了决定以匈奴军为先锋,但又担忧他们那一脉匈奴兵战败会逃回咱们国中。他们原就不属汉军编制,心思更是难料,一旦逃回国很可能行不轨事。犹豫到底该怎么界定对他们的处罚。”   霍去病一说起自己擅长的军事领域,态度上也轻松了不少。   “大战中就算是就地处死逃兵也没什么错处,但匈奴人不同咱们汉军将士,如果真的一开始就选择不容他们性命,他们做逃兵后怕是会直接选择与大汉为敌,仍是咱们边境的百姓受苦。”   曹盈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卫青的担忧。   汉军当然也会出现逃兵,但作为汉人,即便得知逃兵必死,为着亲朋家人也顶多抱着侥幸心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然而匈奴兵不一样,霍去病已经看得很透彻了,他们的性质就只是雇佣兵,还是并不守信的那种。   所以他们不会为大汉死战,在已知战逃必死的情况下,选择与大汉为敌根本不是需要犹豫的事情。   况且通过他们救下的舞姬所说,即便是之前,他们也时长会伪装来掠夺边城,对他们根本就用不着客气。   “我已向舅舅说了,战时自然该有战时的规矩,为了将这可能为祸的火苗彻底掐灭,战时试图进出城池的匈奴面孔,不用验证是否有通关文牒,就地格杀就是。守军们从前自发卫城一直未得军功,若有了这些功绩,也可得些赏。一会儿舅舅应就会将这一条报给陛下。”   曹盈手轻颤了下,瞳孔也微微放大:“这样做倒是可以简单有效杜绝匈奴逃兵混入边城,但不经验证是否为贼就动手杀人……怕是会有不少无辜者丧命吧?”   边城的匈奴牧民不少,一些不与大汉为敌的匈奴部落也已经率众迁入城中居住,如果实行这条例,岂不是这些人也很有可能无辜被杀。   “盈盈。”霍去病声如叹息般唤了她一声:“在战争面前,从来就不该去仔细讨论刀锋所指是否无辜,只需思量出这一刀是否有利。”   霍去病其实不想和曹盈讨论这么沉重的话题。   他娇嫩可人的小姑娘生来尊贵,长于锦缎堆中,秉性善良是她足可称道的美德,何必纠她的天真迫她面对残酷呢?   “咱们还是聊点别的吧,我知你好奇北边的风土人情,我去将舆图先为你绘下吧。”   霍去病想要将讨论就此打住,却被曹盈牵住了手:“你与我说完吧,我不通战术,但我想知道我是错在了哪里。”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霍去病与她对视一会儿明白她是固执要听了,只得叹了口气道:“其实也不是你想错了,只是角度不同罢了。”   既然决定要讲,霍去病就准备将这个话题彻底挑开:“盈盈你从本心考虑,认为生命可贵,无辜者不当死,这当然说不上是有错,但盈盈,那些匈奴人当真无辜吗?”   霍去病的问话并不是真的想要曹盈给自己一个答案,因此在她开口前,他就顺着自己的话讲下去了。   “当然,能迁入边城内居住的匈奴人,应也有这一生不曾行恶的存在,一些妇孺可能还与城中居民相处的不错。但从我的角度看,不说她们的丈夫兄弟,至少她们的父祖一辈必然曾经参与对大汉的掠夺,否则她们的部族不可能存活至今。”   曹盈咬着下唇没说出反驳的话,但是霍去病看得出她并不认同将父祖辈的罪名冠给后辈的看法。   “这么空讲确实难以将我角度的看法共享给你,那盈盈,我问你,你是如何看待我舅舅上一次受陛下命龙城大胜的?”   理论上的东西难以达成共识,霍去病便直接以事例来问曹盈。   曹盈却被他问的愣住了,因为这根本都算不上是个问题。   “卫将军神勇闯入龙城,让匈奴对咱们有所忌惮,边境危情也暂缓,是当之无愧的功臣。”   霍去病扯动嘴角,笑容却没多少温度:“但是匈奴人可是直接对他咒骂说他是带去毁灭的恶魔。舅舅将匈奴部族的牛羊口粮都带走,便等于让那些匈奴老弱面对死亡,盈盈,这样看你不觉得舅舅的行为残忍吗?”   曹盈张张口就想要否认,但是与霍去病的眼神撞上,忽然也失声了。   是啊,如果按自己之前那一套理论,卫青的行为无疑是残忍的,他的行径被匈奴人骂说是恶魔也是理所当然。   “看来盈盈你已经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霍去病表情柔和了些:“从盈盈你那种个人的角度出发,至少该为部落中的人留下一条活路,因他们中有许多一生未离草原,从不曾来害我大汉。”   “但是他们也属于大汉的敌人。”曹盈有些艰难的给出了结论,脸色也有些发白:“我明白了,霍哥哥你想在边城施策,也是从大汉和匈奴为敌这个角度来看的吧。”   “是,而且这种为敌的关系是不可能因谁的意愿就改变的。”   霍去病干脆揭露了与匈奴战争的本质:“匈奴人为了生存需要掠夺大汉,遭受掠夺的大汉就需要捍卫自己的生存而毁灭匈奴。我们与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存在真正和平的关系,除非双方的力量差距已经到根本不配为敌的地步。”   他抬起手,轻柔地覆在了曹盈的双眼上:“所以盈盈,你不需要代入他们的角度来看待事情是否残忍,你只需要从我们的角度看事情发展会不会顺利就够了。”   曹盈没有回应,似乎是在认真咀嚼霍去病讲给自己的话。   在霍去病准备放下手重提舆图之事时,她才反手握住了霍去病的手腕:“既然关键是落在了我们和他们的区分上,那事先还是需要对那些归降大汉的人有所安排的。”   怕霍去病误会自己仍是不认同他的说法,曹盈抢在他之前作出了解释。   “那些匈奴降军的真心我不知道,我不通军事,你的安排我当然不会置喙。但是那些归入汉籍的匈奴牧民,单因他们的血统就于战时剥夺他们的生命,我认为不那么妥当。这种做法一开先河,等同是彻底断绝之后匈奴民众投降入汉的路子,从此他们就只会与大汉死战,这于大汉不利。”   她的语气由开始的犹疑逐渐坚定,说到最后她已很有底气了:“霍哥哥,从政治的角度出发,我认为这一条还需要改正。”   “怎么改?”   曹盈却没有答霍去病的话,也没有要自己琢磨的意思,终于是露出了个笑容:“那就不需要我来想了,反正卫将军不是已经去报与舅舅了嘛。”   如果问题最后是落在了政治上,那政治能力远胜自己的刘彻必然会作出修正,自然也就不需要自己来担心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这些沉重的事都暂放下,向霍去病道:“接下来咱们就说说舆图的事儿。” 第113章 对答 凭什么刻意打压   刘彻静静地听完了卫青的讲述, 脸上没有透露出喜恶。   哪怕是听到赵信手下的骑兵曾经伪装掳掠边镇,他也只是眼皮跳了跳,并没有表现出愤怒。   卫青以为他是因未见证据才没有相信, 便补充道:“臣已经将人证带回了长安, 她所说的细节完善,臣以为是可信的。”   “朕不是不信。”   刘彻双手交叠, 支着下颚,神色略显冰冷:“你向来谨慎, 既然那个女人的话能取信你,朕也不必见她了。”   他的视线重落回了卫青呈奏上来的书简上:“实际匈奴降将纵着手下私底下搞这些小动作, 朕早先已经听说过类似消息了。他们本就非良善之辈,朕也未期待过他们向善。”   卫青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原本应该做一个沉默的倾听者, 等着刘彻给出指令去行事。   然而他听到刘彻以不以为意的口吻说起赵信手下掳掠边镇,咬唇思索一会儿, 到底还是没忍住, 神情上也就体现了出来。   “怎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是。”既然刘彻问了,卫青也就有了提问的权利。   虽仍有忐忑,但他还是鼓起勇气, 拱手向刘彻问道:“陛下既然早有耳闻, 怎也不斥他们停止这种做法或是搜集证据问他们的罪?”   “朕遣人斥他们,他们难道就会从此改过自新吗?”刘彻没有计较卫青对自己做法的质疑。   只是既然卫青问了,他就要和卫青讲明白:“至于搜集证据什么的, 有没有证据根本不重要,有证据他们也不会认罪,顶多推出一个替罪羊, 不过是白费功夫。朕如果想废了他们,直接发兵去取他们性命就好了。”   见卫青似乎品出了一丝自己的意思,刘彻也就不仔细自己解释了,而是把思考的空间留给卫青。   卫青皱起眉,不甚熟练地琢磨起刘彻的心思。   刘彻既然明知道一切却不废赵信,那必然是因为赵信对他还有用处。   实际刘彻招降赵信这样的匈奴兵,用他们的战力不过是附加品,更多是为了将“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一战术发挥出来。   而做到这一战术的代价,仅仅只是一片可让匈奴人放牧的草场罢了。   匈奴军队本就是许多小部落为生存而聚拢在一起的力量,之所以不投靠大汉,更多也是因为异族不信任的原因。   然而自从龙城被汉军捣入,匈奴势力内部就在动荡了。   对他们自己必胜的心已经不存,自然就会考量着投降入汉。   而如赵信这样的降将所率部落在大汉能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就是匈奴人最好的参考了。   想到这一层,卫青大约也明白刘彻对他们的容忍并非出自刘彻的本意,只是心理上的博弈战术。   毕竟想要彻底打败匈奴,光从军事上消灭确实是很难做到的,即便能,也需大损汉国的元气。   因为面对没有退路的灭族之祸,匈奴人必然会与大汉死战。   但是一旦给他们一条退路,让他们知道归服生活不会变差反而会变好,事情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只是卫青仍有些不甘心,草场或是功名什么的,予匈奴人交换他们的归降也就算了,让他身为汉将完全无视他们私底下对汉民犯罪实在是做不到。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刘彻自为自沏了一杯茶,眼也不抬地道:“乖顺的匈奴人也就罢了,如赵信这种小人朕也看不过去。明面上的问罪不合适,你如今预备将他们拉去大战最前的做法就很好。”   为大汉出战是招降匈奴人时就已经谈好了的条件,战场上有什么安排变动也只是统帅的意思,死人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即便赵信一支全灭在了战场上,也只能让人以为是他那一支战力不行,或是赵信本人指挥不佳,与大汉无任何干系。   “提出这一项的不是臣,是去病。”卫青不与自家外甥抢功,听刘彻认可了这种做法,便自然地将功劳还给了霍去病。   刘彻略有动容,脸上出现了些笑影,再向卫青看来,声音中透出了些自豪:“朕还奇怪你竟能想出这种主意,原是去病那小子耍的招儿,朕倒是真没白教他那几年。”   “陛下可别当面再夸他了,他如今性子傲得很,您如果再嘉奖他,他怕不是真要忘形了。”卫青却有些忧心刘彻对霍去病的这种态度会让霍去病忘乎所以,连忙劝道。   只是刘彻并不认为霍去病的张扬有什么不好:“有功自然当赏,去病既然有本事傲视他人,凭什么就刻意打压他?”   刘彻这副护犊子的模样让卫青没了办法,晓得劝不动刘彻又说不过霍去病,只得收了让霍去病改改性子的心思。   “不过他到底年纪小,提出的方案也不那么成熟。”刘彻再看卫青书写的方案,态度上也有了变化。   不是对臣下提出方案的不满,而像是对子侄辈交上来的功课出了小错误的遗憾。   又扫视了一遍书简,刘彻还是不吝对霍去病的欣赏:“但是凭他的阅历,能想到用守军处置败逃的匈奴人已经很不错了,所缺的只是个对付匈奴人的名目罢了。这倒是已经出军事范畴了,也无怪那小子没细琢磨了。”   他一边说,倒是一边为霍去病找了借口。   啧啧两声,刘彻的心情彻底放松了下来:“这事简单,临战前颁手令,就说经查有匈奴人欲于战时伪身份通关为害我大汉,禁一切匈奴人出入城,违者格杀。”   他略停顿思考了一下,然后道:“至于那些匈奴牧民,给他们一条路,让他们为避战事,全部迁入国中地带居住,朕重新为他们规划草场。”   具体的安排就不用再说给卫青听了,剩下的应该就是交给大司农去做的事情了。   草场规划出来自然不能是完全送给牧民的,归汉为汉民,就该一步步往汉民靠,向朝廷纳税就是其中一条。   耕者以粮纳税,牧者自然就该以所牧之物纳税。   就刘彻而言,他其实更想让匈奴人缴马匹上来充实军队。   只是这些都需要仔细和大司农商量之后再决断了,反正迁入国中,就等于完全拿捏住了他们,不苛待异族就已经是仁慈了。   眼下面对卫青,他要说的就是:“这样一来,会出现在边城附近的匈奴人面孔,非是逃兵就是不遵朕令无法归汉的人。”   他轻描淡写地道:“这样的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第114章 已知 陛下如何知道的   刘彻不是一个会让时间空耗的人。   果然, 卫青归京才歇了两天,刘彻就在朝上宣布兵马休养的时间够长了,入秋第一茬粮食收获后, 他就要兴兵攻往匈奴。   这次并非上次那种试探性的小打小闹, 依刘彻所想,这一次至少要举三万骑兵之力, 攫取一场大胜。   旨意始一宣布,朝堂上便沸腾了起来。   武将们自然欣喜战事将起, 因他们的价值也只有在战时能够体现出来。   博取军功就是他们唯一上升的途径。   文臣们却格外头疼。   因为刘彻口中休养时间够长其实完全只是他自己迫不及待想要发兵了。   实际据上次大汉分兵三路人马试探匈奴到如今,也还不到一年。   正月里卫青归来, 如今不过经两季,刘彻就又想支着他再度出战了。   卫青本人当然是没意见,但是文臣们眼见粮仓的储备都没能补上来, 。   想着一旦战事起,国内事务便会将垒堆如山, 需他们劳碌奔忙还讨不着好就一阵心累。   然而于朝上的时候, 没有谁敢说出反对的言论去毁刘彻的兴致。   毕竟刘彻现今对朝堂的掌控已不同往昔。   真要是说出自己办不好刘彻吩咐的事,怕是立刻就会被褫夺官职,换上愿意、能干的人顶自己的位置。   眼看连大司农韩安国都只是皱着眉应下了筹措安排之事,他们所能指望的就只有如今常称病不来朝的丞相田蚡了。   文臣们暗暗期盼着田蚡即便不能作为丞相阻止陛下, 至少作为刘彻的舅舅能劝劝刘彻, 将战事推迟些时候。   怎么着也得拖到明年春季后,保证了今年的收获和明年的播种。   于是罢朝后,已躲了许久清静的田蚡府上便难得的又是门庭若市。   这些人借着攀旧情与田蚡见上了面, 对田蚡好一番称赞后,又是忧心忡忡地讲了对刘彻将兴兵的担忧。   田蚡沉默听着,心中却是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打算。   只顾着点脸面, 耐着性子与三波同僚打了太极,这才好不容易送走了人。   然后他当着自家下人的面,就直接将他们骂得体无完肤了。   刘彻朝上才宣布了要征伐的旨意,这些所谓的“忠臣”就全跑来自己府上借着为国的名号诉苦,他哪里能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不过是这些同僚都不敢当出头椽子,所以才恭维自己,想重新把自己拱到前面去阻止刘彻。   可田蚡做久了清闲的富家翁,根本无意去和刘彻作对。   他是曾经被财富权力遮眼,在刘彻继位之初荒唐地把持了一阵朝政。   但今非昔比,他也不是个傻子,现在的他哪里还能够去左右刘彻的决策。   不说他,连他的妹妹,当今的太后也管不了刘彻做事,只能安心在后宫含饴弄孙。   这种情况下,宁可在朝臣间留下被他们唾骂的话柄,也得把自己从漩涡里摘出来。   反正他如今年事已高,又是位极人臣,根本就不在乎所谓的名声了。   田蚡打定了主意,至于他想出的法子,就是要从此将病称到底。   不但病到不能上朝,甚至病到连客都见不了,彻底绝了同僚们坑害自己的路子。   只可惜,他的这种决心并没有能维持多久,因为一直借住在他宅邸中的刘陵打着慰问的名义找上了他。   这档口刘陵找上自己绝不是什么好事,田蚡当即就想要找借口避开谈话。   刘陵听了他婉拒见面的话,当即就挥开阻拦自己进屋的仆从,撞进屋子里,青着脸质问田蚡:“田大人难不成是想着一直避我不见?”   田蚡内心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他并不能直接和刘陵这么说。   眼见刘陵这般无礼对待自己,他缩在宽袖中的拳握紧了,脸上却是赔笑道:“哪里,只是刚刚一次性见了许多人,怕精力不济没法好好接待翁主。”   “你别跟我扯这有的没的,我问你,皇上是不是又想着北征匈奴了?”   刘陵不吃他这一套讨好,见田蚡还想着别开话题抽科打诨,声音有些尖利地道:“田蚡,你是不是忘了曾经和我父王说过的话!你再这么推脱应付我,我就把你说过的话传扬出去!”   田蚡整个人僵住了,表情立刻垮了下来:“你是不是疯了!”   刘陵冷笑着道:“我没疯,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我与我父王讨不着好,你也别想好好过!”   田蚡气得浑身发抖,食指指着刘陵似乎恨不得将她当场掐死,最后却还是整个人如脱力了般妥协问道:“你想怎么样?”   “别的不谈,这次你得去阻止皇上秋中的北伐匈奴。”刘陵冷眼觑着田蚡,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打匈奴与你和淮南王又没有妨碍,你管这个做什么?”   田蚡只觉得刘陵莫名其妙,如果她是想借自己做跳板笼络其他朝臣他还能理解,打击匈奴这事能和她有什么干系?   刘陵觉得他是在刻意装糊涂,冷笑一声,道:“田大人既然曾经和我父谋事,又怎么会明知故问?他刘彻集结兵力壮大声望,是对我们没有妨碍的吗?”   “我何曾与你父谋事!”田蚡听她这样说顿时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跳起来就要去捂刘陵的嘴。   “我既说有,自然就是可以证明这一点的。”刘陵退开一步不和田蚡纠缠,只等着田蚡做出选择:“田大人,所以你怎么选?”   田蚡与她对峙片刻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不甘心地垂下头道:“我可以去劝彘儿,但他会不会听我的我就不能保证了。”   他当真不觉得自己能够改变刘彻的决定,可刘陵却认为这只是他的推脱之词,   她不以为意地将一缕发缠在自己的手指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他不听,田大人你就想办法让他听嘛,就像我让田大人听我的话这样。”   田蚡被堵得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偏思绪仍被刘陵拉扯着不得放松,硬是没法真的失去意识,只得无力地摆摆手,就要走出门去。   刘陵没看懂他的意思,见他要离开,便又跟了几步问明白:“田大人,你这是预备去哪儿?”   “如你所愿,去宫里。”田蚡声音虚弱地回应了她,呼来仆从备下马车,以看望王太后的名字往宫里去了。   被刘陵威胁着去阻挠刘彻北征匈奴,他当真觉得无力。   田蚡所能想到唯一可行的路子便只有先说服王太后,再让王太后这个作母亲的出面,试试能不能成功。   刚通过宫门的核查,他正在琢磨着以怎样名义才能说服王太后,马车便二次停下了。   田蚡对宫中路径极熟悉,晓得行驶这一会儿怕是连宫中内城都还没到,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毕竟能来拦自己这丞相座驾的,只有可能是受了皇命。   果然,一会儿就有宫人挑开他的车帘,恭顺地向他道:“田大人,陛下听说你来了,想要见你。”   田蚡一时无言,只得走下马车,忐忑地坐上轿辇,被抬着去见刘彻了。   刘彻正在书房里浏览朝臣们汇报上来的信息。   垒放在他书案上已看过的竹简甚至高过了他去,足可见他也是个勤政的皇帝。   听见通传的动静,刘彻抬起头向田蚡看来。   见他紧绷着一张脸似是正处于极度紧张中,刘彻不自觉向上扯了扯嘴角:“舅舅看着似乎不大愿意见我。”   “哪里。”田蚡尽量缓和自己的情绪,哂笑道:“是许久没见到陛下了,一时觉得变化有些大就没回过神来。”   “喔。”刘彻对田蚡的解释不置可否,只是做了个手势让宫人们都离开。   书房里只剩下刘彻与田蚡。   没了旁人注视,田蚡本该松一口气的。   但是想到自己这次进宫是受刘陵所迫来坏刘彻的计划,他又一阵心虚不敢接触刘彻的目光,窒息感倒是越发重了。   “这几年舅舅进宫都少,母后都道寂寞难与你相见,更别说是我了,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刘彻让田蚡坐了下来,自己则坐到了与田蚡相对的位置上:“所以这次来,应也不是真看望母后,是有要紧的事吧。”   他三言两语就将田蚡看望姐姐的借口挑破了,更叫田蚡难堪。   但身为刘彻的长辈,田蚡还是安定了心思,诚实向刘彻道:“确实是有些话想要说与陛下听,但又担心僭越,于是就想着让太后娘娘参谋看看。”   “能让你忙不迭来告与我听的,大约也就是因为我宣布不久后征匈奴吧。”刘彻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一个个朝上嗯嗯啊啊地把事儿应下来了,转头就又想推你来阻我吗?”   他一边说一边将这次拜访田蚡的朝臣名字一个个念出来,让田蚡惊出一身冷汗:“陛下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   “只是一处安排罢了。”刘彻没有过多解释他消息的来源,接下来的话却让心中惶惶的田蚡如直面恐惧。   “朕还知道田大人原是想将这些人全都打发走躲清闲的,可惜是撞进去了个刘陵让你改变主意了。”   刘彻说话的音调甚至都没有多少起伏,将最后一句话问了出来:“怎么,她又拿舅舅当初和淮南王共谋朕的身后事当作把柄了?”   田蚡的眼神一片空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陛下……陛下如何知道的?” 第115章 把柄 压了四年的证据   刘彻初登基那会儿就已经对刘陵心有恶感。   只是以他的身份, 还真不好去认真对付刘陵。   毕竟刘陵与朝臣勾结时,对外的说辞都是郎情妾意、你情我愿。   可明白人都不会信这一套。   哪怕是真与她缠绵的朝臣,看重的也不是她的皮相, 而是她淮南王之女的身份。   当然, 她美艳的外表和玲珑的个性也确实提供了一定的助力。   但随着岁月推移,淮南王早已不是传闻中那个皇位候选, 刘陵也已红颜老去,不再能搅动风云。   偏田蚡仍不离不弃将她养在府邸中, 对她的要求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就说不过去了。   说不过去就代表还有未知的原因。   而世间事说来说去, 无非是以利相诱,以势相逼,以情相动, 以柄相胁。   前三者刘彻都已排除,剩下的第四点必然就是真相——刘陵拿捏着田蚡的把柄。   不过因着刘陵深居在田蚡宅邸, 刘彻没有花费大心力去调查, 以免坏了和舅舅的一点情分。   毕竟自家舅舅颇知情识趣地没再挡自己的道儿,刘彻没有必要过于深究田蚡到底是什么把柄被拿捏了。   然而纸包不住火,他终归还是知道了。   在长子刘据出生不久后,曹盈就将事由告诉了他, 证据也一并到了他的手上。   “盈盈... ...盈盈又是如何知晓的?”   刘彻未立刻问罪, 田蚡倒是也回过味来,晓得刘彻并不是要与自己算账了。   毕竟刘彻早已拿捏了证据,如果想要对付自己, 早就可以动手了。   “刘陵那蠢笨女人当初邀淮南王与你谋事的时候,身边竟然一堆奉茶侍候的仆从,知情者众, 哪里守得住消息。”   刘彻嗤笑一声,毫不掩饰对刘陵并淮南王愚笨的嘲讽。   合伙谋逆这样的大事竟然都能叫外人在场。   旁听了的聪明人明白知晓这样的隐秘是足够让自己被灭口的,在失去性命之前先行逃走,寻可靠之人藏匿起来了。   当时不惧田蚡、愿意收留这个知情人的就是魏其侯窦婴的手下灌夫。   “窦婴虽然与你不合,但到底没有结死仇,所以他就把人和证据都带去给盈盈了,让盈盈决定如何做。”刘彻说起曹盈忽地生出了几分无奈。   窦婴这个做法倒是聪明,由他来告诉刘彻,实质就是状告田蚡谋逆,刘彻一旦彻查,必然会得罪王太后。   但如果明明知情却不报上去,一旦事发了追究起来,发现他也是知情人,说不定还要将他也算在谋逆参与者中。   于是他将这件事整个托付给曹盈,到底是国事还是家事,就看曹盈的话术和刘彻的想法。   只不过窦婴实际在成为少府后,即元光三年,就已经将证据交给了曹盈。   那时他因密旨之事已经全然信任了曹盈,自然将另一份隐秘也就一同交予曹盈处理了。   曹盈知晓后震惊了一阵,稍加思索竟是将事儿一压压了四年。   一直拖到刘据出生后,她才与刘彻约了时间,将田蚡被刘陵胁迫做事的缘由全告知刘彻。   因为他算准了只有这时候说出来,刘彻的怒气是最低的——而她也确实算对了。   即便在讲述时曹盈已经极尽所能更改修辞,也改变不了田蚡曾经和淮南王图谋刘彻身后事的事实。   田蚡为了讨好淮南王,甚至信口胡说淮南王在刘彻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凭贤明和血统高贵,最适宜登上皇位。   这话几乎全踩在了刘彻的痛点上,自然引发了他的雷霆之怒。   尤其是田蚡话中所蕴含义是指刘彻将来也不会有继承人,甚至他本人都可能比淮南王这个老人要早逝。   几乎可以说是在诅咒了。   好在如今的刘彻把控住了这个帝国,继承人刘据也出生了,刘彻本人的身子更是健康得很。   田蚡所说的事,没有一件有发展出来的趋向。   所以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在极怒下令人立刻将田蚡揪来,而是听进去了曹盈的对自己说的话,将这件事同样压了下来。   “盈盈倒是清楚朕的脾性,若换做是据儿出生前,朕怕是不顾母后的脸面也要杀你。”   刘彻俯视着田蚡,眼微微眯起,当真是透露出了几分压抑的杀气。   这杀意稍纵即逝,却仍是吓得田蚡跪倒在地,瑟瑟告饶。   他当时被刘陵的言语并美色迷昏了头,竟然听信了,去与有夺帝之心的淮南王共谋。   当然,即便是已经晕三倒四。亲疏之分他还是知晓的。   淮南王妄图成皇,他可并不帮他图谋夺走自家外甥的皇位。   那时的他也只不过是因为朝局被太皇太后把控,臣子间都在风传这位老太太对刘彻的不满和对淮南王的赞许,   所以他才琢磨着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也是想着为妹妹和外甥留一条路。   一旦太皇太后真的将刘彻废掉,有他和下一任帝王保持良好的关系,他们一家子不至下场太惨。   如果刘彻没有被废,他也不可能倒向其他人,和淮南王说的这番话自然不算数。   然而结果证明只是他天真了。   收到淮南王的财物馈赠,他就被拖上淮南王那艘随时会沉的船。   那些信件往来更是让他没有辩驳的余地。   甚至他还因为对方拿捏的把柄,不得不帮着刘陵行事。   最后还是被刘彻发现了。   “那陛下如今预备论罪臣下?”他匍匐于地上身子颤抖,声音透着极度的不安,却又像是终于落到了实处。   苍苍白发乱从他的帽下散出,让原本还态度冷硬的刘彻神情稍松缓。   他记起年幼时自己曾趴在这个人的肩头,抓着他的发骑大马,那时带了些痞气的青年发乌如墨,未有半缕雪色。   在他还懵懂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舅舅这个词在他生活中占据的时间都远大过他的父皇。   食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刘彻没有再以势威逼这个曾与自己异常亲昵的老人,而是将他早已决定了的判决说了出来:“朕不予你惩处,宽恕你。”   田蚡原本正等着刘彻给一个罪名处罚,哪晓得刘彻竟说出这样的话,让他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刘彻的方向。   他曾日夜担忧自己与淮南王的勾当被刘彻所知的后果,此刻听了刘彻的话,心中滋味一时难以言明。   既有长年负累一朝放下的轻松,又觉得被刘彻这么轻巧放过,实在是不真切。   自己这个外甥情感单薄,只对被他认定的自己人会有些温情,而自己与淮南王图谋,等同是主动背叛,怎么可能还有好下场?   田蚡想不明白,也就干脆不想了,只接受这份如梦幻般的处置当作是刘彻对亲情的让步就好了。   虽然这理由他自己都不信。   他苦笑地捏着自己的帽子思索了那一会儿,合上眼,再度拜倒在地,感激这完全没有实感的宽恕。   然后他真心实意地向刘彻告道:“我与淮南王所求的从来就不同,陛下愿宽恕臣,臣绝不会辜负。”   “朕知道。”刘彻哼了一声,未留情面地剖析了田蚡的话:“舅舅你是墙头草欲两边倒,淮南王是有贼心没有贼胆。”   提到淮南王,刘彻脸上便不自禁露出了厌烦之色。   多少年过去了,自己那个堂叔还没有放弃图谋自己帝位的想法,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斤两如何。   如果真有那个本事和谋划,至少还能让自己稍提劲觉着忌惮。   偏他只是一直想法儿给他使绊子,用的还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如嗡嗡苍蝇,平白让人生恼,还是需找个时机解决掉才行。   刘彻想到这一截,干脆把话说开,将田蚡这次进宫的来意堵了回去。   “总之刘陵可胁迫你的事,朕已知已恕了,你别想着再来妨碍朕了。”   田蚡听了这警告的话语,惶恐心竟是散去了不少,正颜相告:“墙头草也是有觉悟的,淮南王那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臣连一眼也不敢再看的。”   他想到了先前刘彻对自己事事皆知的情况,倒觉得这样也很好,事事都被刘彻约束着,至少不会再被秋后算账。   没有惩罚只是监视,对于自己这样确有参与谋逆行为的人来说,已经是非常大的恩赐了。   他乖觉地没有提,刘彻也满意了些。   实际不止是田蚡的宅邸中,京中不少朝臣的府邸,都有安排下的暗线。   只是其余人的关注度没田蚡这么高罢了。   “还有刘陵,也是时候将她从京里驱走了。”刘彻不想再被苍蝇烦恼,便拿定主意要将她赶走。   田蚡连忙表态他的欢喜,桎梏他这么多年的镣铐终于要被拆除了,他自然万般情愿。   刘彻便定定注视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考量他说的话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   看得田蚡都开始心中发虚的时候,他才挪开了目光勉强认可了田蚡的态度,恢复了两人间的称呼。   “我去掌眼给她挑个夫郎,婚配扔回淮南王封国。她在舅舅府上住的久,舅舅就为她准备一份嫁妆吧。”   他说完又嗤笑一声补充道:“这嫁妆可得丰厚些,淮南王这次领头实行新策,我为他嫁女自然也得对得起他这份辛劳。” 第116章 购粮 添作十万购粮配军   清早, 曹盈收到了一份礼物。   田蚡府上的管家指挥着仆从抬着个黑色的檀木箱子来到平阳侯府。   箱子里放着的是田蚡名下所有长安铺子的店契和地契。   管家将这些契约从箱子里一卷卷拿出放于桌案上,然后低眉敛目站到了一旁,让曹盈能走过来仔细看看这些契约。   曹盈才起床, 脑子还有些混沌, 瞧着这堆叠垒起的竹简更是茫然。   她行近抬手将最上方的一卷竹简解开,粗粗看了一遍, 便发现这铺面是坐落于长安最繁华地带。   其余对店面的描述她没有细看,因她不太了解店铺经营。   但且不说经营这些铺子能带来的的收益, 单是这些地皮的价值就已经很高了。   田蚡拿出的铺面价值高未出曹盈的预料。   因自己这位外舅公好敛财,攫取权柄也是为了积攒更多的财富, 这店面应就是之前他权盛时凭权势拿到手的。   论下来他作为外戚掌权至今,不过十余载的工夫,积攒的财富已胜过许多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 这一箱店契地契大约也就是他财富的十之一二。   然而自己这位外舅公虽非守财奴,却也只有逢年节赠礼会给曹盈这样亲密的小辈送些女儿家喜爱的物什, 或是对她身体有好处的滋补药物。   非年非节的, 这些店契地契又太过贵重了,曹盈琢磨一会儿仍是想不通田蚡怎忽地就赠来这样一份大礼。   “老爷这几日需为淮南王的翁主预备嫁妆,脱不开身,嘱咐我先一步将这份礼物赠予安和翁主, 他之后若得空会再来看望您。”   见曹盈已看过契约了, 管家出声略解释了一番。   然后他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卷转让书,向曹盈道:“这份转让书老爷已经签署过了,您签署名字后, 这些铺子就全部归入您名下了。”   曹盈立刻就抓住了管家方才话中的重点,隐约意识到田蚡赠礼的原因:“刘陵将出嫁了,是舅舅的意思吗?”   田蚡让刘陵住在自己的宅邸里, 是因为刘陵的要挟,也是想着将她拘在自己眼皮底下怕她乱说话。   如今让她离开,说明她拿捏的把柄对于田蚡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刘彻已知他曾与淮南王联络了。   “是,陛下感念这一次淮南王以身作则为朝敬忠,不忍刘陵翁主久在长安与他父女分离,特赐婚让翁主归国尽孝。”   管家一板一眼地回答了曹盈的问题,曹盈稍加斟酌,猜到大约是刘陵又撺掇着田蚡与刘彻执政进行对抗。   于是刘彻干脆就将田蚡所畏惧的事情揭露,让刘陵没法儿再用田蚡与淮南王共谋的事儿要挟田蚡。   田蚡忽来赠礼,想必就是刘彻已告诉了田蚡,他是从自己这里了解到缘由的。   想到这里,曹盈稍松了一口气。   看如今刘彻要送走刘陵的走向,他应当是如上次与自己商议的那样,决定将田蚡的事儿翻篇了。   毕竟刘彻想要在军政上大展身手,由田蚡做这个丞相最合适不过。   她当初得知前因后果后,确也有想过干脆当作不知。   甚至她也犹豫过,是否要帮这位待自己不错的外舅公将证据掩藏,毕竟这话一旦泄露叫刘彻知晓了,田蚡怕是要有灭顶之灾。   但这想法不过一瞬就被她自己给否了。   事情的关键在于田蚡确有错处,自己即便藏了证据,也改变不了田蚡被淮南王父女要挟的处境。   除非田蚡敢于直面刘彻得知此事的怒火。   田蚡不敢,所以他只能事事受制。   曹盈却认为让刘彻知道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且有一定把握平和地解决问题。   她一直等待到刘据出生,田蚡那番荒唐言论的可能性完全落空,这才前往皇宫。   这个时间说,刘彻的怒火因卫青大胜和刘据出生这双喜临门而降到了最低。   虽然他仍觉得心寒,痛骂了田蚡,但是冷静下来倒是也明白自己的舅舅不可能真的加入淮南王的阵营去反对自己。   顶多也就是从前在低谷时耍小聪明,试图结交淮南王,说了不该说的话。   因此他听完了曹盈的分析。   刘彻当然可以废了田蚡的丞相之位,甚至不顾王太后的脸面,以参与谋逆杀了田蚡也不是不行。   但是丞相这个位置是不能空置的。   处置了田蚡,刘彻就需另选一个资历深厚、家世昌盛到可叫朝野信服的人来担这个职务。   这种人好不容易当上丞相,自然会有他想要做的事情,为了他的家族,为了他自身,未必会与刘彻同心。   说不定还会处处被掣肘——倒不如继续用着田蚡。   总归田蚡作为王太后的亲弟,荒唐到夺人土地都无人敢出声,无所作为也不过是被人道一声庸常。   拿捏着他的旧事,由他担任丞相,刘彻自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事。   曹盈的这番话成功说服了刘彻。   不过他记仇,即便已决定不处置田蚡,也没有立刻传田蚡来说,仍叫他被刘陵胁迫着惶惶不可终日。   现下刘彻向田蚡说明一切,大约就是刘陵行事触及他底线了,干脆将人逼离长安。   只是这处理方式,当真是要打落淮南王父女的牙齿,还逼着人家往肚子里咽。   用孝道将刘陵赶走,简单粗暴,但却也有效。   曹盈收了心神,没再细思后续的可能,总归淮南王父女不太可能再翻起多大的浪了。   她的视线重落在这垒如小山的契约上,一时有些胸闷。   自己外舅公这份赠礼或许有感激自己的因素在,但是更多应还是出于不安作出的赎罪姿态。   只是直接向刘彻献上这些财富,很容易就叫旁人发觉他是行错了事,于是便赠与自己了。   虽然所属他的长安铺子全部易主成了自己动静也不小,但是旁人是猜不出缘由的。   曹盈轻呼出一口气,思绪在脑中转了一圈,到底还是决定帮这个忙。   她在转让书上签了名,然后询问管家道:“这些店铺账面上可用的银子还有多少?”   田蚡遣来的管家自然是专负责这些店铺事宜的,因此只略回忆盘算了一会儿就给出了答案:“今年的收益应已超过了十万两之数,不过除却维持店铺运营的银两的话,能提出来的大约不到八万两。”   “那就将能能提出来的银两都提出来。”曹盈转脸看向戴雪,问道:“我自己的私库应能拿出两万两银子吧?”   她私库中多是珍宝珠饰,但曹寿遗赠给她的田产地产被曹襄经营着收益也不少。   只是她自己不太关心这些,所以不清楚。   “当然,小姐你开销小,我上次去瞧,账面上银子都逾四万两了。”戴雪眨眨眼,不知曹盈是预备做什么。   “好,那凑凑添作十万两。舅舅想着今秋就要出征,据上次出征间隔太短,粮草怕是难题。外舅公既然将这些铺面赠我,刚好可拿这十万两银子去寻粮商购置粮食,配给军中。”   她一拍手就决定了这十万两银子的用途,见管家瞠目不言,又犹豫一下问道:“我不太清楚购入粮食的流程,如果可以,你能负责购粮的事宜吗?”   管家没想到曹盈刚拿了这些契约,没想着别的,开口就是要将十万两花费在军队上——其中还有两成是她自己原本的存银。   等于说她受了田蚡的赠礼不但财富未增,反而少了不少。   他原本平静的表情终于破裂,向曹盈确定道:“翁主真的想要将十万两都去购入粮食?”   “啊,你也可以去问问外舅公的意见,毕竟这店铺原都是属于他的,他要是不愿意的话,我拿自己的存银买也行的。”   曹盈理解错了管家的犹疑,怕自己的想法得不到田蚡的认同,便又补上了这一句。   “铺子已移交给您,自然不用再问我家老爷意见。”管家神情有些复杂地道:“只是您真的要将十万两全部购置粮食赠给军队吗?这又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会没有好处,士兵们不用担心军需补给,士气都会提升不少。他们前线用命拼胜利,总不能让他们再忧虑后方供给不济吧。”   曹盈眨眨眼,觉得管家问的都不算是个问题。   她初听闻今年入秋要北征时,就已经有了要去购粮的想法。   只是刘彻开口就是三万骑兵北征,她担心自己的身家不够支持那么多粮食,还预备着和自家兄长商议能不能将自己私库里用不上的珍宝摆件都变卖了。   现下田蚡将长安的铺子都赠给自己,倒是不用劳兄长再费心了。   “我明白了。”曹盈都这样说了,管家也没再继续探究,只是深深看了曹盈一眼道:“我与许多粮食商人相熟,您将这事儿放心交代给我吧。”   听他愿担起这件事,曹盈脸上浮现出笑容:“我想着外舅公应也会支持我这种能向舅舅表忠心的做法,你与他说一声,他应会同意让你去的。”   田蚡眼下最想要的大约就是刘彻的好感了,自己这做法应很合他的心意。   管家点点头,便带着来时带着的人回田蚡的府邸报告去了。   见外人已经走了,戴雪才露出肉疼的表情向曹盈道:“小姐,两万两可不是小数目。你这是几年省吃俭用才存下了四万两,就这么将一半划走,你也太大方了些。”   “我哪里有省吃俭用,我日子过得好着呢。”   曹盈见她为自己苦恼嘟起了嘴,起了些玩心,伸手捏住了她腮上的软肉:“况且银两花出去就该让自己开心,那些华裳宝饰不也是动辄就是百千两银子?我对那种东西没兴趣,能为战事都添一分胜机,我才开心呢。”   “是是是。”戴雪痛恨匈奴人,其实心里也支持曹盈为军购粮。   见曹盈没有半点后悔的意思,她便也散了眉间愁云,顺着曹盈提起的战事问道:“那这次秋季出征,霍少爷会一同去吗?”   “不知道。”听她提起这一桩,曹盈瘪起了嘴,露出担忧的神情。   刘彻突然宣布北征,她就忧心起了这件事。   按说霍去病才十二,年纪还远不能随军征战,但是他本人定是不想错过这次战事,怕是会去磨着刘彻同意让他去。   “去不去都好,反正他肯定是闲不下来的。”   曹盈忧虑只维持一会儿便重又开怀:“今儿既然起得早,我一会儿便入宫一趟,昨儿卫娘娘就传讯问我怎好几日未入宫了。”   “还说呢。”戴雪听了,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霍少爷没回来的时候小姐你日日都去宫里等消息,皇后娘娘都习惯了。你这一不去,可不就来问是不是出事儿了。”   曹盈被她这么一笑话,没忍住闹红了脸。   她粉嫩的拳头捶在了戴雪的肩上,却无甚力气:“你越发伶牙了,可不准往外传,上次就是你长舌说我看落叶,闹得整个府里的人都取笑我!”   因着病弱,曹盈的肌肤白得几乎透明,此刻心中热浪翻起的这点羞恼堆于颊上,倒是如上好的胭脂更修饰了她少女仍透着青涩的面容,流露出自然的媚气,让戴雪看着都呆了一下。   “我不向府上其他人说。”戴雪板正了面孔,将手放在曹盈的肩上许诺,倒是让曹盈奇怪她怎么忽地认真起来了。   然而不等她将疑惑问出,戴雪就继续道:“可不能让随便谁都能瞧见小姐你这么好看的模样,我就单去和霍少爷说吧。”   曹盈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戴雪的意思,戴雪也不等她反应过来,一溜烟就跑了:“我去给小姐准备一会儿进宫的物什。”   曹盈站定原地望着她跑离的背影消失,这才想明白自己又叫戴雪给取笑了。   她脸蒸得更红,只得拿自己的双手轻拍击在自己颊上叫自己清醒,嗔道:“可恶,她真性情竟这么恶劣,我还不如不来了解。” 第117章 表妹 往后要常来叨扰   即便成为了大汉的皇后, 卫子夫仍是不习惯于奢华。   她搬入阿娇曾居住的宫室生活,也未大动阿娇曾经的布置,只是将坐卧用具换了一套, 旁的装饰摆件没再更换。   如今的她已经将全部心神投注在自己的孩子们身上, 沉浸在幸福中她性子越发柔和,一双秋水美目都满溢着温情, 让人见而亲近。   曹盈是巳时末进的宫。   因她今日未提前通知说她要来,刘玥也就没在宫室内等她, 不知是跑去哪里寻开心去了。   卫子夫原本正蹙着眉,单手支颚翻看着后宫配给开支的册子, 不时提笔批注。   听通报说是安和翁主来了,卫子夫立刻展眉露出笑容:“快邀她进来。”   曹盈走进殿内,抬眼便瞧见卫子夫坐在榻上向自己招手。   她顺从地走上前去, 坐到了卫子夫的身边。   见旁边小几上摊开放着竹册和墨笔,曹盈粗粗扫了一眼, 发现册上墨痕未干, 笑容微一滞:“我打扰卫娘娘忙碌了吗?”   “没有,只是看看这一旬日里后宫开支的账册,不急迫的。”   卫子夫一边说,一边叫下人撤了小几上的物什, 去厨房取了碟新制的奶糕和茶水。   她仔细瞧了曹盈的神态, 见并未有虚弱之色,这才神色松缓:“季节交替,温度会来回变化, 玥儿前儿都咳嗽了几声,盈盈如果身上有难受,千万别一味忍着。”   知她是误会了自己这些日子没来的原因, 曹盈心中生了些愧。   可要说她自己说前阵几乎日日来是出于对霍去病的担心又说不出口。   因而她侧开目光,不好意思地道:“近来病痛并没有发作,只是我怕来得太频繁,会过分打扰卫娘娘。”   这倒也是老实话。   曹盈不常往宫中来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想着如果没有正事,来得太勤会惹了厌烦。   “哪里的话,我如今能有什么可忙碌的,也就是盼着你们这些孩子都健健康康长大,为你们操心些。”   卫子夫说着又想起曹盈实际常为正事忙碌,便又补充道:“当然,优先还是你自己要做的事儿、自己的身子。我听玥儿说你不喜欢与京中其他同龄女孩宴会,那与你几个表妹多相处说说话放松心情也是好的。”   她话说得真情,叫曹盈很是感动,笑着道:“卫娘娘若这样说,那我往后便要常来你宫中叨扰了。”   曹盈与卫子夫说说笑笑,原在内室瞧着弟弟妹妹睡颜的刘菁听了动静就抱着自己的布偶缓步走了出来:“母后,是谁来了?”   “是你盈姐姐来了。”卫子夫望着颠步跑过来的女儿,有些无奈:“慢些跑,可别摔着了。”   刘菁也不过是跑了一小段就停住了。   她仍是羞怯的性格,跑到了曹盈跟前兴奋劲消退了,并不敢主动去牵或抱曹盈,就红着脸巴望着曹盈,蝶翼似的长睫忽闪忽闪,似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搂着自己布偶的手略缩紧,思索了一会儿的刘菁脸红扑扑地呐呐问好道:“盈姐姐这几日没来,朦儿妹妹都说想你了。”   明明嘴上说的是妹妹刘朦想念曹盈,但她神情却说的是自己对曹盈的惦念。   曹盈伸手拉了她一把,让她能够坐到自己身侧,笑着道:“朦儿都说想我了,那菁儿有没有想我?”   这下刘菁羞得连看也不敢看曹盈了。   但她雪团子似的小手却是偷偷牵住了曹盈的衣角,声如蚊吟地道:“也……也想了。”   曹盈出门前才被戴雪取笑了,但是此刻确实品味出几分逗弄人的趣味。   不过她适可而止,轻咳了声,没有再哄得刘菁粉颊彻底蒸熟。   她抬手将刘菁因低头而垂落的发捋到了她耳后,柔声道:“前儿菁儿说喜欢听我讲的那个《山海图册》上乘黄的故事,可惜我从前看的图册也是不全的,怕说的有误,就着人去收集全版的了,应该这几日就能寻着给你送来。”   “我也只是喜欢听盈姐姐讲故事和乘黄长寿的寓意。”刘菁这句话说得又含糊又小声,曹盈坐在她面前都没能听太清。   观她神态不那么欢喜,曹盈有些困惑:“菁儿如果不喜欢这种异兽图册,我也可以寻别的书册给你的。”   “没有没有,你送我礼物我都开心的,《山海图册》就很好了。”刘菁连忙否认,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手指绞在一块儿,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了真心话:“那盈姐姐送了图册给我,会不会就不再进宫来给我讲故事啊?”   曹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忍住在她发旋上揉了揉。   “我方才才和卫娘娘说好,要常进宫来与你们见面玩耍,自然要给你讲故事的。图册不过是份赠你的礼物,让你闲暇时能自己看看书。”   刘菁欣喜地抱住了曹盈的手臂,确认道:“真的嘛,盈姐姐真的会常往宫里来吗?”   “你如果想念我,当然也可以来平阳侯府找我。”   曹盈笑眯了眼,刘玥如刘菁这么大的时候三天两头就会往宫外跑来找自己,刘菁倒是乖觉,至今还没有离开过皇宫。   “是啊,菁儿你如果想要出宫,也可以让你玥姐姐带你一道出去。”   卫子夫同样希望刘菁能主动多与人接触,去宫外看看不同的风景——只是刘菁自己不大愿意。   她也想不明白自己几个女儿明明接受的是一样的教育,为什么脾性会差这么多。   大女儿成天在外头疯玩让她提心,二女儿过于内向也让她觉着忧虑,至于三女儿,更是成天让她头疼。   “不了,盈姐姐空闲时能进宫就好了,我平时陪着母后和弟弟妹妹就好了。”刘菁咬唇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卫子夫皱着眉还想要劝刘菁几句,就听了声娇娇嫩嫩的唤。   “母后,姐姐... ...”   陪着弟弟一道睡着的刘朦也因快近中餐时间醒了过来,被奶娘抱着,揉着眼睛行了出来。   她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奶声奶气地撒娇道:“今天中午吃什么呀,我都好几天没有吃到奶羹了。”   刘朦素来爱娇喜甜,但自从她喊过一次牙疼以后,卫子夫就不准奶娘和宫女拿甜的零嘴让她吃,连正餐都少有会坏牙齿的餐点。   “你盈姐姐来了,嘱咐厨房制了羊奶羹,一会儿让你吃一小碗。”   刘朦听了这话,原本的迷糊劲一下子全飞走了。   她圆溜溜的眼睁开,视线扫了一圈,发现了坐在榻上的曹盈,立刻就挣扎着伸了手:“盈姐姐,要抱。”   “你别累着你盈姐姐了,多大了还要抱,内室出来不过几步路,真是养娇了你了。”   刘朦听了卫子夫的训却不以为意,粉嘟嘟的唇一撅竟是做了个鬼脸:“父皇说了我是她可爱的公主,不用走路受累,就是可以娇贵,母后板脸吓我也没用!”   不过她也没再强求着让曹盈过来抱她,而是让奶娘将她放在榻上,直接钻到了曹盈的怀里去:“盈姐姐身上香香。”   “小懒蛋,日上三竿都不起床,是不是肚子瘪了才醒来的啊?”曹盈捏了捏她的鼻尖,对她也是无可奈何。   “可不止我懒,弟弟比我更懒,现在都还没醒呢。”刘朦哼了一声,又去拽刘菁的袖子:“菁姐姐喂我吃奶糕。”   她眼尖得很,方才视线一扫就已发现了小几上的奶糕。   刘菁听话得很,跪坐起身就捻了奶糕要喂给刘朦吃,却被曹盈半路阻了,喂进了她自己的口中:“菁儿你自己吃些,朦儿她牙不行,你可别事事都听她的。”   “唔。”刘菁小口小口嚼着奶糕,见自己妹妹一下子红了眼眶有些犹豫,但还是缓慢地点了头:“朦儿牙疼时哭得厉害,是不该让她吃。”   “可我现在牙不疼!”刘朦说流泪就流泪,只一句话的工夫,就满面是泪了:“一块奶糕都不给我吃,你们都坏,我要向父皇告状。”   “那你去找舅舅告状的话,我可就不抱着你了。”   曹盈并不惧她的泪水,知她不是真的难过,只是拿眼泪当武器,甚至含笑张开手臂,让她可以离开自己的怀里。   刘朦却不走,仍是赖在曹盈的怀里假哭。   “呜呜呜,最坏的就是盈姐姐。你几天不来找我,来了就偷偷和母后、菁姐姐说话都不叫我,我出来见你了你还欺负我。”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说得对,竟是把自己真的给说伤心了,一下下打起了哭嗝:“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拿你没办法。”   发展到最后,刘朦嚎啕大哭:“盈姐姐都只喜欢姐姐们,不喜欢我的。”   没想到刘朦会真的哭出来,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曹盈的预料。   她看着将眼泪全蹭到自己衣襟上当报复的刘朦,自省是不是真的对刘朦过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旁边还有刘菁结结巴巴地承认错误:“是我看朦儿你睡得熟就没有叫你,不关盈姐姐的事儿,朦儿你别哭了... ...”   卫子夫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叹了口气。   她亲自捻了块奶糕,喂进了刘朦的嘴里:“奶糕可喂你吃了,你再哭下去,把你盈姐姐吓跑了,以后当真不来看你了。”   奶甜味充斥味蕾,刘朦的泪水停了下来,却因卫子夫话里的内容警惕地抓住曹盈袖子的布料:“不许盈姐姐不来!”   刘朦这副收放自如的样子真是让曹盈见识了。   她单从霍去病那里知道这个小表妹会用眼泪卖娇,还没真的见过,不免有些愕然。   没立刻得到曹盈的答案,刘朦警惕心更重。   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与曹盈平视,眼仍是红肿,面上却是带了些讨好的笑:“我知道盈姐姐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曹盈张张口,还没应下来,就听殿门那边传来了刘玥明朗的声音:“母后,我回来了,去病表哥我也带着回来了,中午加双筷子。” 第118章 开窍 吹吹风散散热   陪着几个表妹用了中餐, 曹盈又在霍去病的陪同下去瞧了一眼仍沉沉睡着的刘据。   婴童夜间醒了一次乳母哺了乳,于是直到这正午,也仍没有因饥饿醒来。   只如同一只幼猫, 团在金丝楠木摇车里, 清浅地呼吸着。   卫子夫心里对自己的儿女并没有区别对待,但作为刘彻唯一的皇子, 刘据获得的待遇都将远胜过他的三位姐姐。   当下只是因着他还是婴童,没有显露出来, 可从刘彻对他乳母上的安排就可以看出来了。   公主们皆只有一位乳母,挑选的条件也就是出身良善、身体健康, 独刘玥这长女的乳母,让刘彻曾经掌眼看过。   刘据则是配了三个乳母,且还要求她们识字懂文, 三人都能为刘据启蒙授课,是刘彻亲自挑选出来的。   当然, 眼下未及周岁的刘据还用不上启蒙, 刘彻给儿子安排三个乳母也只是更好地看顾他。   见刘据一时半刻还没有醒来的迹象,曹盈也无意将他从好梦中唤醒。   因而她只是带了些遗憾和表妹们道别,与霍去病乘上了离宫的马车,思量着怎么开口询问霍去病。   霍去病自用膳起就一直沉默不言, 曹盈早就觉出了他情绪上的不对。   但顾及着他的面子, 她没当着卫子夫和表妹们的面问,一直到上了马车,这才开了口。   “你今日怎么也赶巧进宫来了, 军营那边出什么事儿了吗?”曹盈坐在霍去病身边,微仰头疑惑地问道。   霍去病可不是会无故翘掉军营那边训练的人,尤其当下军营预备北征事情安排得紧密, 他怎么会离开。   “不是赶巧,军营那边也无事,只是这些日子我都被拘在宫里,也没能去看望你。”   “被拘着,舅舅吗?”曹盈眨眨眼,露出意外的神情。   这几天霍去病没来,她只当他这几天是事务繁忙,忙得脱不开身,也就没去打扰他。   怎么会是被拘着了呢?   “嗯。”说起自己在宫中的原因,霍去病也有些不甘心。:“我请求陛下想要这次北征随军,陛下没同意,说是军中规定年龄未及十六不可临阵,不能独为我一人破例。”   他倒也晓得自己年龄小,不太可能被同意随军,不过是一试,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就是他没预料到的。   “然后陛下又听舅舅说我在军营将该学的本事都已学了,就干脆让我别再日日往军营中去,唤我入宫多学兵法。”   霍去病说到这里,单手掩面长叹了一口气,说话声音里也带了些郁气。   “那些教授我兵法的谋士们若真有本事也就罢了,但实际怕是连血都没有见过,自以为研习了几本兵书就已通晓战场上的胜负了,可怕是连纸上谈兵的本事都没有。”   他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道:“我看他们皆是老先生,又道是资历深厚,所以忍着听了几日,可是今日还是没忍住和他们争论起来,吵得厉害,宫人们就将陛下请来了。”   曹盈恍然,怪不得刘玥没在宫室内好好待着。   自己这位表妹早对宫中一切都失了新鲜感,怕是晓得霍去病在宫中跟一帮学究习兵法迟早闹出事儿,她才跑去等这个热闹去了。   只是刘彻不许霍去病现在就上战场可能是出于对他安全的考虑和对规则的维护,但是忽然给霍去病安排讲师就显得奇怪了。   自己的舅舅瞧着霍去病长大,见证了他的成长,最该知道他的本事,不是再研习前人兵法就能再有提升的。   即便想要让霍去病更进一步,要安排讲师也不该安排些只会高谈阔论的人给他啊。   她以食指指节顶着唇,出神地思考着刘彻这么做是不是有可能有别的含义,长睫颤颤竟是连眨眼都忘了。   霍去病却不想她为这件事太费心。   他从北边回来后,两人都没能好好相处几日,他又被拘进宫里习课了,好不容易又有了说话的机会,哪里能让烦心事儿再扰了   霍去病吐出一口气露出笑颜,自然地抬手捏了捏曹盈纤细的手腕,唤回她的注意力。   “好了,今日也是我冲动了,虽我不认可他们,但到底是先生,能争吵起来就是我没理。不过陛下到底是没罚我,还准我这段时间都不必往宫中听他们继续授课,要烦恼也是之后的事了。”   曹盈思索下觉着依刘彻的性子,这件事的重点应还是落在了那几个被刘彻安排来授课的讲师身上,本想开口询问都是些什么人。   但见霍去病不想再讲这件事,便也就翻篇说起了自己先前与刘菁、刘朦两个妮子闲话时的场面。   “我与你说过朦儿她喜欢装哭吧,你当时还不信我,今日总算是让你长见识了。”   霍去病瞧她对刘朦变脸之快心有余悸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从前她在我面前可是格外乖巧的,不哭不闹乖乖听我讲故事,我还以为她和菁儿是一个性子。”   曹盈格外会看人,怎料会在自己这个小表妹身上看差了,见霍去病笑得合不拢嘴,咬咬唇有点羞愤。   于是她没好气地呵斥让他不准笑。   可她话说得软绵绵的,甩出来的眼刀也根本剐不疼人,倒让霍去病更生出几分逗弄她的快乐。   不过他还是止住了笑声,只未尽的笑意仍然滞于唇边没有散去。   因为曹盈气恼起来眼角红红的模样,让霍去病感觉是被轻轻捶了一拳。   但立刻他就意识到曹盈根本没动手。   是他的心被小小砸了一下。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迫自己从这种情绪中逃离。   为了转移自己的视线,他甚至有些刻意地去掀马车的窗帘,向外看去。   马车已行至闹市区,放缓了速度。   这条道路霍去病陪着曹盈乘马车出宫已行过无数遍了,道路两旁的铺面霍去病全都叫得上名字。   而今天的街道上也只是日复一日百姓们采买,商贩们叫卖的热闹,与他没什么关系的热闹。   霍去病却久久没收回视线。   久到曹盈已散去了羞愤的心情,又在自己那边的窗向外探看了一阵。   未见什么新奇,曹盈就怀着好奇来问他是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就是觉着有些热,吹吹风。”霍去病声音有些飘忽。   于是少女为了瞧他是在看怎样的景象,双手撑在了他的膝上,小半个身子都探到了他这边窗边,视线流连在外仍是不明白让他专注的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样一个没什么可信度的答案,她更是疑惑。   秋风已起,空气甚至带着薄薄的凉意,即便马车未完全通风,也不可能让人觉着热。   肯定是为了敷衍自己才说出来的话。   于是她就转回脸来,预备向霍去病问出真话。   是他仍然记挂着今天与先生争吵觉着心中不爽利,还是觉着自己方才斥他不许笑的话让他当了真。   前者她可以想办法帮忙解决,如果是后者,她就认真解释道歉。   然而撞入她眼眸的是少年醺了红的脸,以及他唇边仍缠绵着的笑意。   看得曹盈失神手臂软了一下,没了支撑点整个人都歪倒了下来,却又在快跌撞进霍去病怀里时,被他扶住,没让自己被他的胸膛撞疼了额头。   霍去病虚虚拢着娇小的翁主,她身上清淡的草药香气稍带了些苦,却更让人觉着绵长。   是他很熟悉的香气,现在却又让他很不自在。   他心里想着自己应该将她扶好坐回自己身边,手上却犹豫着没有立刻动作起来,而是有些僵硬地维持住了这个动作。   因为曹盈也没有动,不知是在想什么。   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马车也适时地颠簸了一下。   他心下怔松没能再次扶住她,曹盈到底还是偎进了他的怀里。   她仍然停留在先前触目少年脸红的印象里,现在终于被少年擂鼓般的心跳声给惊醒过来。   于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虽然秋天是到了,但好像是有些热,霍去病说吹吹风散散热或许是真的。   车厢内的安静一直维系到了马车抵达平阳侯府。   来接曹盈的戴雪在马车旁等了一会儿,也没见自家小姐下车,奇怪地向马车内问了一声:“小姐?”   曹盈听到她这声喊才如梦初醒,没有抬头再看霍去病的脸色,而是脱离他的怀抱,急急地与他告了声别,就逃了出去。   霍去病听着她被戴雪扶着跳下马车的动静,听见戴雪奇怪地问:“小姐你脸上怎么被压了个红印啊,方才在马车上睡着了吗?”   又听见戴雪呼唤她道:“小姐你跑什么啊!不是,我不问了,也没有人追你,你别跑那么快,一会儿要心悸难受的!”   于是虽然没有看见,他仍然想象地出方才被他笼在怀里的少女因羞涨红脸,提着裙摆逃跑,试图将所有询问都甩在身后的场面。   戴雪愕然地看着自家小姐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中,正要抬步追赶,就听身后马车上又有人跳下来:“霍少爷,你也在啊,我家小姐... ...”   她话没有说完,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眼睛亮了些:“她开窍了是不是,哈哈哈,终于开窍了!”   霍去病没全明白戴雪的意思,但也失去了继续询问的机会。   因为侍女已经一溜烟跑了,试图追上了先前曹盈的脚步,只抛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霍少爷请回吧,小姐今天肯定闷屋里不肯见人了,我能照顾好她!” 第119章 讲师 当好我汉军中的兵   霍去病憋着闷气被刘玥带走不久, 先前向他授课的先生们立刻就抓住机会,围拢刘彻来说霍去病的不是了。   刘彻漠然地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述这几天霍去病听课时的意兴阑珊,以及方才与他们争吵时的气焰嚣张。   一直等到他们讲完这几天的全部经过, 又暗暗踩了霍去病几句年轻气盛过于猖狂、小门户出身不尊师长, 仍然没有发言。   这让在场的讲师们没法摸清他的想法,只能停止了对霍去病的指责, 等待刘彻表态。   见他们终于安静等自己的评判了,刘彻这才开口问了一个问题:“所以你们方才的争吵是你们赢了, 还是他赢了?”   “陛下,臣等只是在遵陛下的旨意依兵书教授霍去病, 再结合实例向他分析,刚才的争吵完全是霍去病挑起的。”   “朕是在问... ...”刘彻听了这句只是推卸责任,完全与自己问题无关的回答, 又冷漠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们赢了,还是他赢了?”   他这种表现已经让一位敏锐的讲师意识到了不对。   他合上了嘴向后退了一步, 悄悄与其他讲师拉开距离, 也避开了刘彻这个问题。   刘彻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就重又回到了积极回答自己问题的人身上。   “当然是我们赢了!我刚才就是以兵书中各种理论点他的错处,霍去病那小子却只是在胡搅蛮缠扯些有的没的!”   开口的这个讲师在众人里是最年轻的, 尚未至不惑之年, 仍很有些野心想要博得更多权力。   见自己成功吸引了刘彻的目光,他激动得几乎全身都在颤抖,立刻就想要自报自己的姓名, 给刘彻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刘彻却并不想听他卖弄自己的废话。   听他说争吵是讲师们赢了,其中尤以他的功劳显著,刘彻便问他道:“既然你说是你们赢了, 意思就是你们已经成功说服霍去病了?”   刘彻提出的这个问题,这名讲师却是不敢立刻应下了。   因为霍去病脾性倔得很。   即便是刘彻到了以后,面对刘彻的询问,他仍然敢向刘彻说他根本不服他们这些讲师,也不后悔今天的争吵。   自己如果答是,就是明目张胆地欺君了。   但是他也不想弱了自己的气势。   因此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他就回答道:“方才的争辩实还没有争完,但从霍去病的争辩之词就可听得出他是强弩之末。陛下如果一定要我们决出胜负来,等霍去病再来习课,我们可以继续争论,陛下也可以来听。”   刘彻扯动嘴角,原本压抑在心里的情绪泄出了一些:“就凭你这样的人,还想着继续浪费霍去病的时间,浪费朕的时间?”   他天生禀威,不是人人成为他负面情绪直接宣泄的对象都能承受得住的。   果然原本回答他问题的讲师就身子一阵身子发寒,方才的兴奋消弭。   刘彻的话如刀枪剑戟加身迫他屈服,他受不住,立刻跪倒在了地上。   他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是哪里出现了错误,“你这样的人”具体又指的是什么。   但是被这种威势逼着,他哪里还能说出为自己辩解的话。   刘彻的视线更加冷然,却克制着自己没有继续训斥他,而是向已都意识到不妙的讲师们道:“还有谁有本事来答朕的话吗?”   众人皆瑟瑟不敢应,思绪已放空,只等待刘彻的指示,哪里还能与刘彻应答。   独先前最敏锐的一人还能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神智。   在刘彻准备处置他们之前,他硬着头皮向刘彻问道:“陛下是对我们有哪里不满意吗?”   刘彻重看向他,没有给出他答复,只是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不带多少温度的笑容:“还是有一个不那么废物的嘛。”   “废物”这个词显然刺痛了在场的这些讲师们。   虽然他们仍然垂头不敢直接反驳刘彻,但是颤动的肩和衣袖布料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声音都透露了他们的愤怒。   他们都是被世家或权臣请往长安的人才,自认为满腔才华,终于遇上了一位能够赏识自身的英主,恨不得立刻有所成就。   结果先是被刘彻扔去做了个没事只能整理典籍的博士,后又是被刘彻拉来指导桀骜不驯的霍去病。   心中自然是有火气的。   只是他们心中的火气远远比不上刘彻,他们的不服气也成功让刘彻积攒的怒火爆发。   “一个个的,自称是什么兵家中人,结果不过是识字、懂得兵书上理论的释义,竟就敢对朕将军的胜利喋喋不休,你们配吗!”   先前霍去病之所以会跟这些讲师们争吵起来,正是因为他们举实例分析,举的正是卫青龙城之役。   因着对霍去病这段时间习课态度的不满,他们当然不可能对卫青的胜利有什么褒赞之词,只将卫青的这一次取胜批了个体无完肤。   说他在进攻途中没有能与其余三位将军保持好联络,以至于不能及时救援李广、公孙敖,是对同僚将军的不负责。   说他决定越过长城的行径是不遵一开始刘彻的指令,是为了他一人的功勋拿整支军队做赌,让军队被歼的风险被放大数倍。   这两条好歹还是军队行进中确应该注意的点,霍去病听了就按捺着性子向他们解释。   什么对同僚将军不负责,只是因舆图不全,又是分四路在苍茫草原上各自探索,卫青与其他将军很难全程都保持联络。   且李广、公孙敖这两支是撞上匈奴的大军,几乎一击就溃,他们没有求援的时间,那种情况下也不应该支援。   以及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判断出是同僚遭受集中攻击,卫青当时选择越过长城是最明智的选择。   毕竟匈奴人数劣势在那里,既然于前线集结了联军让李广、公孙敖遭受巨大损失,就说明后方空虚。   确实有赌的成分在,但是赌赢的可能远远大于输的概率。   至于说是为了一人的功勋让军队冒险根本就是在胡扯。   期待博得军功是每一个将士的愿望,这本来也就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军中的任何一人也都明白他们上了战场之后面对的是怎样的风险。   卫青是因这一役之胜成为了关内侯没错,但是他取胜后更是第一时间就着人细细算了军中每一人取得的战功,没有让军中任何一人寒心。   霍去病有理有据地与他们解释,但是这些讲师是真的想要与他讨论吗?   当然不是。   他们只是想要通过批判卫青,证明他们的正确性,折了霍去病的傲骨,让霍去病改变对他们轻蔑的态度。   当霍去病发觉自己对舅舅行为的解释根本没有办法让讲师们触动,反而引出了类似“对匈奴妇孺妇人之仁”、“贪功冒进不知收敛”的话时,他最后一丁点耐心消失了。   对方根本听不进自己的话,那霍去病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了。   无论这些讲师再评价卫青什么,他就是一句话:“陛下任命我舅舅作将军,陛下封赏我舅舅作关内侯,你们既然那么能,怎么就只能冲我喋喋不休?”   这就踩到了众位讲师的痛点上,矛盾进一步升级。   如果不是宫人们见势不妙去请了刘彻来,又有偷偷在旁边瞧热闹的刘玥突然出现将霍去病拽住,怕不是霍去病都要和这些人动起手来。   而事情的前因经过后果,刘彻在来处理矛盾的路上就已经听过了。   他打从一开始就看不上这些所谓的兵家中人——他甚至就不觉得兵家应该有传人。   只有能够打胜仗的将军才配说懂军事。   这些常胜将军中中有人文武双全,便留下著作流传后世,成了所谓的兵家著作。   这些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确实可以让以后行军打仗的将军有所触动,但是光凭着研习这些文字,难道就能完全懂得行军之事了吗?   他们即便懂了那些阴谋阳谋,也没有统率军队的魄力,没有担整支军队性命决策的果决,就这样的人也配自称是兵家中人?   刘彻对此不屑一顾,也完全看得明白他们来到长安揣着的心思。   不过是因着自己当初因卫青识马赏识他的事儿被当作美谈传扬出去,所以这些人便个个都以为可以凭着口舌得到自己的赏识,取得与卫青一样的地位。   在他们想来,卫青不过是一个马奴出身,能够走到现在,也只是因为他幸运有一个美貌的姐姐,又侥幸在四路人马中独独取胜回来了。   他们的出身、学识都胜过卫青,他们自然也可以。   然而这都是他们想当然的想法,单是卫青能培养出重骑兵这一条就已胜过他们万倍。   刘彻顾念着他自己求贤的名声和如今征匈奴,正是应该尚武的时候,才把他们与儒家那些五经博士一起扔去管典籍。   好歹让他们识字的本事发挥出来。   如今将霍去病交付给他们教导,也不是真的想他们能教霍去病点什么。   他仅仅是觉着霍去病这小子才十二岁就想着上战场,属实是过于猖狂。   干脆就听卫青的意见,磨磨他的性子,便让这些讲师发挥点养他们的用处,讲点兵书了事。   也是省得霍去病太闲了。   但是刘彻可以觉得霍去病气盛需收敛些,却是容不得这些兵家的废物们批判霍去病猖狂。   霍去病是他教导出来的,也是他纵着霍去病有傲的资本,怎么就轮到这些个废物评头论足了?   尤其他们争吵的点还是卫青,几让刘彻气笑了。   为他挣得胜利,让匈奴各部都受惊的关内侯,落到这些讲师的口中却成了处处错处。   所以他们其实是对卫青得到的封赏不满,对他们不能得到用处不满。   只是对自己不满。   得出这个结论以后,刘彻就已经在心中对他们定了死刑。   不过残杀学士到底不是个好名声,于是他柔和了声音,对仍跪着的各位讲师道:“既然是兵家出生,那就到这次征匈奴的前线去,尽情发挥你们的才能,当好我汉军中的兵吧。” 第120章 委任 寻一个持刀人   金秋十月丰收季, 军中演练不辍,刘彻对军中将领的委任也终于确认下来了。   毫无疑问,他任命了最信任的卫青作车骑将军, 统领汉军三万人马。   但是他曾经倚重的另三位将军就没有那么好的安排了——他们甚至没有被委任出战。   实际论下来, 上一次战败后,李广和公孙敖缴纳赎金免死罪, 一应职衔都被褫夺,如今的身份确也只是庶民。   公孙敖出身卑微, 既已成了败军之将,干脆也就赋闲家中, 教养儿女,也躲了旁人对自己的明嘲暗讽。   这一次没能获得委任,他虽然觉得有些遗憾, 但是也松了一口气。   毕竟作为将军,肩负的责任也是至重。   自己本来也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只是因曾与卫青的深厚情谊入了刘彻的眼, 败过一次应也知教训了。   想通之后,他就提了酒翁,亲自登门去祝贺自己的好兄弟卫青获封,预祝他此战大胜。   公孙贺那边态度也差不多。   他无功无过, 未受封赏也未受惩处, 战事结束后,就重作回了九卿之一的太仆。   太仆掌管皇家的马匹、车辆,也兼管七个郡的马场, 权力大又能与刘彻亲近,自然没有什么让公孙贺不满意的。   他名望盛,尤其怕行差错步毁了自己这么多年积攒下的功绩, 不出征也就意味着不用担战败的风险,正合他心意。   且作为卫青的姐夫,一荣俱荣,他也乐见妻弟卫青领军出征。   于是初闻这道旨意,他就立刻动用自己太仆的权力,联络知交更尽心地为卫青筹措此次出征的马匹。   可是李广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他一心一意等着在这一场战役中洗刷自己战败的耻辱,现在终于盼到了一场大仗,刘彻却不欲让他出征,他哪里能情愿。   使者刚宣布这个消息,正要在军营中将旨意颁布给卫青,他就“腾”地站了起来。   李广面上是没有压抑的怒火和憋屈,直截了当地向使者问道:“陛下真不欲令我统军北伐?”   他满眼通红,暴跳如雷的模样如同是想要冲过来揪住自己的衣领,将使者都吓得退了两步。   但是意识到自己明明是来宣旨,却当着许多人面被李广吓退,使者脸色也变得很差。   他顶着李广的压迫,声音有些尖利地攻击道:“李将军,我仍愿称你一句李将军是看在你过往的名望。你上一次战败,如今能在军营中掌权理事就已经是陛下格外开恩了,这次愿不愿意用你都是陛下的考量,轮不到你来质疑旨意。”   他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羞辱了,周遭围观者都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广被这话气得五脏如被火燎,但是这众目睽睽下,他不敢真的与刘彻遣来的使者争论——争论大约也无法争胜。   毕竟使者话中所言内容难听归难听,却是句句都是事实。   他只得咬紧牙根,维系住了自己最后一点理智,没有再作出胡搅蛮缠的丑态。   但是要他完全平静地接受这样的安排也不可能,他也不再与来使废话,转身径直去牵自己的马,要奔皇宫中面见刘彻,为自己请命北伐。   哪怕无法当军中统帅,只作骑射手的一员总是可以的吧!   “李将军!”卫青知道他的脾气暴,担忧他以这怒气冲冲的状态去找刘彻,会触怒了刘彻,连忙伸出手,试图挽留住他。   然而李广回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神里充斥着的是彻骨的恨意:“卫将军也想要羞辱我吗!”   卫青完全没有这样想,张口就要否认。   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才被刘彻任命成了车骑将军,眼下无论说什么,落入李广的耳朵里怕是都带了居高临下的意味。   哪怕只是同平常一样称呼他为李将军,也会刺痛他的自尊心。   卫青只得紧抿着唇,垂眼放弃了阻拦他的想法。   李广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   只是他此刻悲愤之情已盖过了其他所有情绪,往日与卫青的同僚情分根本不足对抗他心中泛起的酸意。   他收回目光,愤然地跨坐上马,一扬马鞭便纵马离了军营。   马蹄激起一阵尘土黄雾,让原就对他怨气未消的宣旨使者咳嗽了几声,没好气地抱怨道:“李广怎敢如此放肆。”   卫青眉头拧起,环顾四周向自己投来崇慕目光的将士们,犹豫一瞬,向使者道:“使者既然已经宣旨完毕,不如入我帐内说话。”   “卫将军有请,我自然乐意。”卫青相邀,使者眼亮了亮。   他们这些担宣旨差事的最晓得卫青如今的炙手可热,他为了今日在卫青面前的宣旨留下印象也是废了些工夫。   卫青点点头,走在前面将他领入了自己的营帐内。   避开了其他人的目光,卫青这才向使者问道:“陛下当真不欲让李将军这次随军出征?”   在卫青想来,李广的骑射功夫和凝聚力都能起强军之效,即便刘彻记着上次李广的败绩不任命他作主帅,也不该将他排除在随军将领外。   方才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直接问缘由,这才将使者领入帐内细问。   使者却以为他是担心李广还有与他争权的可能。   于是他笑呵呵地向卫青道:“卫将军,陛下爱重皇后娘娘,也信重您,您尽可以放心。陛下说了,他既然决意将三万大军交付你指挥,自然就不会再将李广安在军中乱了军心。”   乱军心?   卫青眉头拧得更紧,想不明白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既想不明白,卫青也不会质疑刘彻的决定。   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卫青提起了方才使者对李广的态度,道:“李将军是我汉军抗击匈奴的老将了,军中将士都敬重他,使者谈论起他时,也还是称他作将军吧。”   他性子温和,即便因为使者对同僚的轻蔑有些生厌,说起话来也是七分规劝。   使者却因先前李广对卫青仇恨的一眼,认为两人关系恶劣,以为这是在暗示自己对李广落井下石。   他在宫中待得久了,对这一套最为熟悉,又怀着讨好卫青的心思,当下就想好好表现一番。   因而他嘴角上翘,露出一个笑容,轻车熟路地恭维卫青道:“如今可只有卫将军你作为车骑将军是正经的将军。李广至今无所成就,又年纪大了,怕是过不了几年就连马也上不了,根本不可能赶上您的。”   卫青被他这竹筒倒豆子的一段话堵住,想说自己并没有要贬低李广的意思,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他这一沉默,使者便以为自己是猜对了。   为更好地讨好卫青,他又大咧咧地补充道:“李广那个脾性本就惹人烦厌,如今又没法打胜仗了,自然没法再入陛下的眼。即便这一阵让他在军营中掌权理事,也不过是李广求到了陛下面前,陛下顾念他那点可怜的尊严没有拒绝罢了。败军之将实际与丧家之犬也相差无几了。”   听了他这样的形容,哪怕卫青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脸上也染了怒气。   “战场上胜败都是常事,李将军戎马半生,连敌人都敬他威名,你怎么敢用丧家犬这样的词与他关联,你当我汉军将士都是什么!”   他到底是征战沙场杀敌取胜的将军,平时不刻意显露威严,此刻杀气却是裹挟在了怒气里袭向使者。   使者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压迫,额上冒出大颗冷汗,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以为... ...卫将军与李将军的关系不好。”   他在朝堂上见惯了文臣间互相攻讦,哪里想得到武将间即便心有龃龉,也会为对方说话。   “关系好不好,李将军与我也都是战场上共同以命抗敌的汉军一员,你辱他与辱我并没有区别,我不想再有下次听到你轻蔑李将军。”   卫青冷声警告了他这一句,见他颤颤应下,便没有再和他这种小角色继续计较,让他自行离去。   使者也不敢再多言,怕再触怒了卫青,便低着头离开了他的营帐。   卫青望着自己桌案上堆叠垒成小山般的书简,叹了口气,合上眼缓缓仰靠在了自己的座椅上。   他熟悉刘彻的性子,既然刘彻已经决定要将李广排除在这次北伐的队伍外,那即便今日李广寻去请战也不会有用处。   只是三万兵力着实不是小数目,卫青自己又需作为统帅,坐镇后方随时对军队下达指令,兵力都需细致部署交代给麾下将领带着。   按照他原本的考量,如果李广这次参与北伐,至少该与自己各领一半军力分攻匈奴。   于是他虽考量过了三万人这次北伐的行军路线,但在兵力配置方面,也只思索了一万五千人该如何规划给自己的属下。   可现在没了李广的参与,他就得重新考量这多出来的一万五千人该如何分配了。   一支军队战斗力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兵力,但是对于领兵的将领而言,并非是带的兵越多越好。   如果所带军队规模超过了这个将领所能统帅的上限,那只会带去混乱。   若要作比,千人队伍如一短匕,面对同等数量的对手,一名合格的将领能够利用这把短匕割开敌寇的喉咙。   但大多数将领能使用的也就只是这把短匕。   如果交付万人队伍给他们,让他们面对万数之敌,那就如同让他们一下子操控十数把短匕,非但不能杀敌,甚至有可能在遇敌之前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只有真正有能力的将领,懂得融短匕为长刀,才能大开大合地杀伤敌人。   卫青现下就需要通过回忆自己麾下将领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才能,找出这样一个能够操控长刀的人。   良久,他终于有了决策,唤了帐外守卫的兵士,道:“寻李息来我的帐中议事。” 第121章 掳掠 大约就是钝刀割肉   如卫青所料, 李广至下午时分,就失魂落魄地重回到了军营。   看他这副神态就知道,他请求随军是被刘彻驳回了。   只是也不知刘彻是如何与他说的, 他虽然神色里透着失望, 但是也恢复了冷静。   否则也不会回到军营中来,来到卫青的面前。   卫青不知晓他是要与自己说什么, 便让李息先行离开,为自己和李广留下单独对话的空间。   这样一来, 即便李广仍要与他争吵,也不会叫外人知道了。   只要不在这临战前, 损害他人眼中自己这最高将领的威严,卫青并不介意让李广宣泄出他的情绪。   毕竟将自己代入李广的处境,连战场都不能踏足, 此刻怕也是心如火烧。   出乎卫青所料的,李广是来为先前的迁怒来向他诚心致歉的。   “我因己私让卫将军在众人面前难堪了。”他一边说着, 就一边要拜下去。   这一躬身对他来说极不容易, 因为他一直自诩是卫青的前辈。   即便战败萎靡了一阵,他也依然认为卫青更多凭的是运势,并没有能越到自己前面去。   此刻他愿意放下骄傲,向后辈鞠躬致歉, 其实是由于刘彻方才告知他的真相。   然而卫青反应快, 在他拜下去之前就已托住了他的手臂,没有真的受他这一拜。   他不清楚李广态度变化的缘由,只以为李广是为他先前的冲动致歉, 因此开口劝解道:“不至如此,我知李将军只是一腔热血想要效力军中,不需向我致歉。”   李广闻言却是更加愧疚, 卫青对待他一直都是这般谦逊的态度,一直刺痛他的其实是他自己的自尊。   “陛下已向我说了,我此番战败之所以还能在军营掌兵,皆是卫将军进言之功。”   他面有惭色,抱拳就要再拜:“卫将军莫要再言,你对我有恩,我却对你多次刁难,实在是对不住。”   “我向陛下进言也并非是为李将军,只是想着将军你在治军上经验足,想邀将军与我分忧,因此说不上对你有恩。”   卫青仍是不肯受他拜,只将话题绕开,斟酌措辞确认道:“将军这回当真不能与我们一道北伐吗?”   李广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终于还是站直了身子长叹一口气道:“这一次除了卫将军你,不会再有别的指挥官。三万人马是陛下对你的信任,也是陛下对你的考验。我只要在军中就会有属我一部的拥趸,即便什么也不做也会影响你的判断,所以这一次陛下不会许我出征。”   卫青眼神微凝,原来先前使者所言李广乱军心,是这个意思。   李广将自己获知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心下倒是松了些。   他今日一趟往宫里,确认了刘彻并非从此都要弃他不用,便也就恢复了理智。   李广走至卫青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三万人的性命托付给你一个人,这担子可不轻,卫将军这次需格外上心了。”   “我知晓。”卫青明悟刘彻对自己的期许虽觉得压力更重,但是知晓这件事于他本身的安排却没有什么需的变动。   他露出一个笑容,向李广道:“我会带着胜利回来的。”   十月中,军队集结完毕,一应粮草俱备,卫青率三万大军出征。   他规划的行军路线是要从雁门出,长驱攻入草原腹地。   军队出发后,行军规划也公布了出来,立刻就引得朝议纷纷,认为卫青这是吃了上次胜利的甜头,为着功劳要行险了。   因为粮草虽供应充足,但是到底距离远了就难再供给上。   卫青这种长驱直入的打发等同时断了他自己的退路,哪怕只是一时作战不利,三万人都有可能迷失在那篇陌生之地,被各个击破。   整整三万人马,要是全折在草原上,对于大汉来说也是足以伤根本的损失。   朝臣们将各种悲惨的局面讲给刘彻听,然后提议刘彻趁着大军未深入草原还联系得上,立刻下旨让卫青更改计划。   刘彻却只充耳不闻。   被念得烦了,他就直接道:“朕已将三万人全权委任给卫青,将在外军令既可不受,那朕也不劳力费事了,等着卫青捷报就是。”   他这么直截了当地将朝堂上的议论全给堵了回来,朝臣们敢怒不敢言,就只能把事儿都算到了卫青头上。   如果卫青这次出征不顺,他们立刻就能将卫青的罪过罗列出来,踩得卫青再也翻不了身。   廷臣如何心怀鬼胎,刘彻根本就不在意。   朝议一结束,刘彻就迫不及待就换了常服,寻霍去病来帮自己布列沙盘了。   他看着沙盘上渐成型的布置,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按卫青的规划,咱们大军现在大约取得怎样的功绩了?”   霍去病有些无奈,他盘算着大军此刻怕是刚到长城脚下。   自己舅舅既然规划是要远距作战,就不可能去浪费时间抓那些分散在长城内的匈奴游兵。   卫青应该会尽力赶路,赶在汉军的消息传到匈奴王庭前,让汉军进入草原地带。   进入草原后,匈奴各部族顾忌着保护自己部族的营帐,也就不太可能再集结来攻汉军了。   重骑兵的优势可以被最大程度发挥。   不过霍去病也不想打击刘彻的兴奋。   因此只是顺着刘彻的心意敷衍地说:“舅舅总归不会叫陛下失望的。”   刘彻双手撑在沙盘沿上,看了一会儿,就拿先前朝上臣子们担心的事儿问霍去病道:“你觉得这回你舅舅的选择是不是行险了些?”   霍去病猜的出刘彻这点疑虑肯定是因朝臣们产生的,干脆就没否认。   他顺着点头道:“当然是行险,越往草原深处行,军粮供给就越跟不上,且按舅舅的原计划,他原本就准备在进入草原后,主动断了补给,甚至弃置辎重。”   刘彻眼皮一跳。   他再不通军事,也知道那样做的风险有多大:“当真?”   即便他愿意全然信任卫青,听霍去病说了以后也还是觉得有点不安。   偏霍去病本人说完后不以为意,仍自顾自地将代表各种地标的棋子布置在沙盘上。   把棋子布置完,霍去病再抬起头,就瞧见了刘彻脸上的忧虑:“怎么,陛下也开始担心这一点了吗?”   “我还是愿相信他的。”刘彻到底将这担忧又抛到了脑后。   他现在就是卫青能一往无前的底气,可不能卫青还没回来,自己这边先泄了气。   霍去病见他重坚定了想法,朗然笑出了声:“陛下,在战场上作为进攻方选择行险有什么好奇怪的,风险越大回报越大,这不也是陛下选择舅舅作主帅的原因吗?”   刘彻略微展眉,这样说确也有道理。   如果想要将风险降到最低,他根本也不该想着出击匈奴,守城的损耗肯定比进攻要少。   不过他也立刻反应过来,霍去病先前的话是在刻意激起自己的忧心。   刘彻好气又好笑地在霍去病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坏小子,明明认可你舅舅的做法,偏要和我危言耸听是吧。”   霍去病狡黠地向刘彻眨眨眼:“陛下英明神武,我可没想着能糊弄你,我说的都是实话,舅舅确实打算进入草原后放弃后备粮草的。”   “直接说转折吧,我可不会再被你轻易哄了。”刘彻没再上当,环胸等待霍去病接下来的话。   霍去病嘿嘿一笑,道:“当然,舅舅那不是准备冒无谓的风险,只不过是认识到了草原上有充分的补给,认为不需后备粮草了,他这一次出征,比起斩获更重掳掠,如果真的遇上人数众多的匈奴联军,他会选择规避。”   上次战役中,卫青就已经尝过就食匈奴的甜头。   那些被匈奴人放牧于草原上的牛羊就是很好的粮食。   这些可以缀在军队后的牲畜被驱赶着的速度不慢,被宰割烹饪以后也能提供充足的能量支持大军继续深入。   但是刘彻依然不懂卫青为什么要主动放弃提供给他们的粮草:“比起想法儿去匈奴人那里掳牛羊,直接食用粮米不是更有保障吗?”   “因为舅舅这一次驱三万人深入草原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将所见部族的牛羊皆掳走。”   霍去病以手臂支着下颚道:“能当军粮吃了最好,如果吃不完,也要想法儿带回咱们大汉。”   刘彻听了这话神情有些怪异,吃不完还要带回来,这难道是想着从匈奴人那里为自己创收吗?   “这其中有什么缘故?总不能是卫青想从这方面为我省钱吧。如果真是这个原因大可不必,盈盈才捐了粮米,这事儿也不需他这个将军担心。”   “舅舅是想着通过这种办法削弱匈奴人。”霍去病解释道:“那些失了牛羊的部落,要么去掳掠其他部族的牛羊,要么就只能消逝在即将到来的冬季。”   有汉军搅和,对于匈奴人来说,食物总量就更少了,壮年人还有可能度过严冬,老幼却是不可能的。   卫青这样的做法等同从匈奴这大树根部着力,将还未成长完的芽儿都掐死。   没了新鲜血液注入,放这一代壮年老去,匈奴人总体战斗力就将不可避免地降低,一点点虚弱下去。   “如果要形容的话,大约就是钝刀割肉,可能没让匈奴骑兵损失多少,但是把可能成为匈奴骑兵的人消灭了,就是断了匈奴人的根。” 第122章 守诺 用计的负罪感   匈奴的军臣单于得知汉军动向时, 卫青所率三万军队已经击败十余个分散草原上的部落。   他们完全未料到,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汉军竟然又一次主动出击了。   三万汉军之数本就惊人, 又有卫青统帅, 凝聚力极强,没有任何一个部族能够单独抵御。   在未有预料的情况下, 联军一时根本就组建不起来。   且卫青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完全剿灭敌人的想法,只是要求攻下的匈奴部族交出牛羊。   这样的行动目的虽让匈奴人心恨, 却也失去了死战到底的决心。   毕竟没了牛羊,他们还可以想方设法用钱财、用人情向别的部族购置过冬物资。   如果强硬抵抗, 立刻就会没了性命。   被这种想法驱使着,即便许多匈奴人意识到了卫青是刻意让他们无法度过漫长的冬日,也依然选择了苟且一时, 获得偷生的机会。   这种情况下,卫青一路顺畅, 攻破十几个部族受到的阻力都不大, 军队甚至没有出现多少伤亡。   闻听这个消息的时候,军臣单于被气得眼前发黑,手掌狠狠拍击在桌案上:“十几个部族啊,那么多的草原勇士竟然没能给汉军造成损失, 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他怒火中烧, 目眦欲裂的样子很有些骇人,但是能与他同帐议事的也都是匈奴王,并没有因为他表现出的愤怒就惊惧。   甚至军臣单于的弟弟, 左谷蠡王伊稚邪还凉凉地开口讽刺道:“现在的匈奴部族已散成了一滩散沙,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反观汉军那边倒是兵强马壮。无法对汉军造成伤害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见军臣单于因为自己说的话脸色愈发难看, 还皮笑肉不笑地道:“兄长应该记得为什么会有眼下的状况吧。”   当然是因为上次龙城被破。   从前聚拢军臣单于手下的部落都已经不再完全信服军臣单于的威名。   他们甚至觉得,汉军强盛远胜过往,与其等着军臣单于号召攻汉夺粮,不如攻击与自己有草场矛盾的相邻部族来得简单有效。   冲突一起就没完没了,军臣可汗又威名不如以往,根本管不住了。   这一年里草原上简直是一片乱象,即便汉军不攻来,今年能度过寒冬的部族怕也不如过往。   军臣单于被弟弟戳中最痛处,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完了风凉话就不能想想主意吗,你好歹也是左谷蠡王,难道要容着那三万汉军在草原上肆意?”   伊稚邪冷眼觑着军臣单于因无能导致的怒火,没立刻反驳。   等他说完,伊稚邪才道:“那兄长是想现在就集结兵力,与汉军大战,让这个寒冬彻底泯灭我匈奴的命数吗?”   即便是军臣单于真有这个意思,已将匈奴单于之位视若己物的伊稚邪也是要想法阻拦的。   军臣单于哽住了。   他也并非昏庸之人,明白即便现在匆忙组军,想要胜过汉军三万人怕是也需付出巨大的代价。   本身就有卫青掠夺粮食,一旦真的开战,粮食损耗更大,甚至可能导致大多数匈奴部族无法度过即将到来的冬季。   他们大伤元气,再没有反攻的机会,那才真的顺了汉国那边的意。   军臣单于心中的怒火如被冷水被浇灭,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合眼道:“那就后撤吧,通知还能联系上的各部族,往远离汉国的草原深处撤,熬过今年冬季,待明年,他们的大单于会带他们将如今的灾难降临至汉国的头上。”   在场的诸位匈奴王听了他的决议没有立刻服从,小声议论之后就都偷偷去看伊稚邪,等着他表态。   伊稚邪唇抿成一条线,凝视着军臣单于好一会儿,仿佛是在考量这头已经老弱的狮子是否还有反扑自己的力量。   军臣单于也没有再说话,明白他当前外忧是汉军,内患就是自己这个弟弟。   于是军臣单于只冷然与伊稚邪对视着,等他拿出一个态度来。   “那就顺咱们大可汗的意。”伊稚邪终于还是左腿后撤一步,半跪了下来。   他敷衍地说出了向军臣单于献上忠诚的话,又不带多少期许地道:“愿明年,大可汗真的能为我们带来财富与丰饶。”   军臣单于望着在自己面前跪倒一片的匈奴王们,心下一片凉意。   这个冬季对于头一次被掠夺的匈奴各部来说都会很艰难,但对于他这个单于来说,更艰难的事情怕还在后头。   在场的匈奴王觉得自己已老病,与自己都已不同心,这次凭着余威勉强镇住了他们,却不可能再有下次。   如果明年他未能取得足以让他威名再度响亮整片草原的功绩,怕是丢掉的不止是王位,还有性命。   军臣单于觉得心头沉沉,连带脑袋也昏沉了起来,干脆离开了营帐想要清醒一下。   他仰头望着已被秋凉消磨了大多暖意的太阳,抬手握住自己腰间的弯刀,想要对抗天幕上被大风波卷袭来的厚重雨云,却只觉得无力。   现在的他,真的还能够对抗天意吗?   另一边,在草原上纵深很远的卫青发现汉军已经接连几天都没能再找到新的匈奴部族了。   汉军在上一个部族俘虏带路的那个青年被推搡着带到了卫青面前。   他惨白着脸向卫青告饶道:“那赫部原本是会在这一带水草放牧的,那赫部与我们部族有仇,我没有必要说谎的。”   他的部族被汉军攻破了,放牧的牛羊自然也被汉军带走了。   但是卫青与会说汉话的他做了一个交易。   只要他能带领汉军找到一个匈奴部族,就归还他十头牛羊,让他的家庭能够度过寒冬。   青年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带领着汉军找到了这段日子与自己部族为水草结仇有了摩擦的部族。   一开始他确实是为了卫青许诺的牛羊,但是当看着另两个部族也遭遇与自己部族同样命运的同时,他心中还起了些快意。   为争夺水草,他们这些部族之间本就是不可能是朋友关系,也仅仅是在掠夺汉国时有可能团结起来罢了。   他自己部族的位置,也是被另一个匈奴人当作买卖,卖给了汉军。   只是他没想到,在汉军攻破两个部族后,他就带着汉军接连扑空了两次,看守他的汉军士兵眼神都已透出寒意,怀疑他是故意带着汉军迷路。   可是他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   青年瞳孔收缩,为了证实自己的诚实,跌跌撞撞扑向溪流方向,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终于,他在溪边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他跪坐在地一把抓起,欣喜举起,向卫青喊道:“我没有说谎,这牛粪都是湿润的,那赫部就算离开了,肯定也还在这附近。”   卫青没有搭理他表露出的欣喜,而是转脸去问他这一行带着的匈奴向导:“你觉得他们有可能是无故撤走的吗?”   汉军带着的匈奴向导自然和半路俘获做交易的匈奴青年不一样,卫青对向导也更为信重。   毕竟他们的亲人已生活在汉国内,名义上已是汉人,愿为汉军效力,也能从军功中分一杯羹。   匈奴向导没有下马,望着仍显得葱郁的草地,缓缓摇头道:“确有匈奴部族在此放牧的迹象,但是这一片水草仍算丰饶,在秋末季节,部族是无故撤走的可能性极低。”   他思虑一会儿又补充道:“上一个没找的部族那边水草情况也是一样,如果上一个是凑巧避过汉军,这一个也不太可能了。”   卫青明白他言下之意,这两个部族只有可能是接到了匈奴单于的命令才离开的。   这倒也在他的预料之内。   自己带着三万骑兵在草原上已经纵横小半个月,匈奴王庭那边要是再没有发现才是奇怪了。   但是匈奴人选择撤退保存实力这一点,卫青倒是有点可惜。   他是没有想正面与匈奴联军对抗,但还是想要利用自己三万骑兵的机动性与匈奴人打打匈奴人曾经最擅长的追逐战。   只不过这一次会是汉军撤退途中尽可能多的对匈奴人造成损耗。   然而匈奴人却没有组建联军的想法,卫青也只能放弃这个设想。   那么还要不要追踪这个撤离不久的部族踪迹呢?   卫青考虑了一会儿,李息就已抓着那匈奴青年来到了他面前:“卫将军,这小子看着不像是说谎,咱们还要不要追?”   他少年时就从军了,经景帝一朝,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用崇慕的语气向如今才刚刚二十一的卫青讨教显得有些违和。   但是李息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从军时间虽久,却因为出身不显又一直没能取得大功绩,所以也没有多大的名气。   这一次卫青却选中了自己作这一次出征仅此他的将军,甚至直接托付了万人骑兵,让李息极其感动,直愿付性命报答卫青。   且这一路卫青表现出的决策力也让李息完全信服了。   “不追了,在他们已经有防备的情况下,我们有可能中了埋伏。”卫青思虑一会儿做了决定。   即便追到了也仅是多掳掠些牛羊回来,与他所带的三万骑兵性命相比,根本不足配。   李息也没有质疑卫青的想法,应了下来又举了举他拎在手上的那个匈奴青年:“那他怎么处理了?”   他带了些坏心地道:“也算是个匈奴战力了,说不定也曾干过入侵咱们边镇的勾当,这一趟咱们只取得了千数的战功,不如再添一个?”   那匈奴青年连忙为自己求饶,说他这辈子都没有伤害过汉人,又说他家中有老母弱子,希望能被放一条生路。   “一开始说好了的。”卫青淡漠地道:“既然他带着我们找到了两个部族,那就让他带着二十头牛羊走吧。”   青年没想到绝处逢生,连忙告谢卫青是个守诺的人,泪流满面地被不太友善的士兵去领那二十头牛羊。   李息“啧”了一声,看向卫青的眼神中有点复杂:“卫将军不是计划要用寒冬毁灭他们这些人,才订下这次攻打计划吗?”   “我其实不喜欢对付没有战斗力的人。”卫青望着一边哭嚎一边走的匈奴青年:“但是敌人就是敌人,对他们仁慈就是对我们自己残忍,所以我会选择弱化匈奴最简单的办法。”   “那将军怎么又饶他,让他带牛羊走了?”   李息将话问出口又觉得自己似乎没必要问,大约就是卫青的一点仁慈,让这个帮了汉军的人能一家子活下去。   卫青却摇摇头道:“只是守诺罢了,他活不下去,那个匈奴部族也注定毁灭。”   二十头牛羊确实足够一个小家庭活过寒冬,但对于一个部族来说却远远不够,偏一个家庭离开部族也无法单独存活。   青年带着牛羊回到已完全没有粮食的部族内,面对的绝对不会是友善,为着食物,什么样丑恶的展开都有可能出现。   有这二十头牛羊倒还不如没有。   如果没有,整个匈奴部族或许会团结起来想办法求生度过冬天,但是有之后,他们只会想着如何争斗夺取这点食物,青壮最有可能折在这种争斗中。   所以那些匈奴人唾骂自己是恶魔倒也没错。   为了毁灭他们,自己不吝用各种计谋,这种用计的负罪感倒是比亲手造下的杀业更沉重一些。   李息见自己的问话似乎引得卫青有点难过,心中有愧,连忙道:“那将军咱们这就预备班师回朝吧,这样大的功绩,陛下肯定高兴!对了,咱们来时匆忙,回去时路过边镇,我能请个假吗?我想给我的小女儿买点特产什么的,我瞧着有挺多奇奇怪怪的乳制品,我家那小丫头就喜欢奶味的东西,一吃就笑... ...”   他絮絮叨叨地念起了还能买些什么,倒是将卫青从那一点难过中勾了出来。   卫青看着原本稳重带军的李息现在露出表露出的欣喜,也被感染了。   是了,他们得胜回朝,就可看见许多笑脸了,也正是为了那些笑脸,他现下做的什么都是值的。 第123章 匹配 让他们心服口服   卫青得胜归朝, 自然应该得嘉奖。   但是由于这一仗太过顺畅,没受到匈奴人什么阻力,三万骑兵取得的功绩又仅是斩获千数, 所以朝臣们呼声不能封赏过头。   单以军功斩获来算, 卫青作为统帅,未能亲手斩获, 赏些银子也就罢了。   刘彻晓得这些以公平作借口的臣子实际是担心卫青作为皇后外戚,又凭军功攀得太高, 会动摇现有的朝局平衡。   若是追究深了,他们其实是仍对发起匈奴作战心有意见, 也即是对自己有不满。   刘彻从来不对朝臣客气,这心思一起,当即就训斥道:“你们如果能将这些心思都用在外敌身上, 而不是自己人身上,朕也不吝对你们多加封赏!”   可他这种尖锐的态度也更进一步激化了君臣间的矛盾。   如此短的时间二次发起对匈奴人的战争, 本就让许多臣子劳心劳力没讨着好, 哪里能看卫青这刘彻眼前的红人领过高的封赏。   眼看君臣对立都不肯让步,这一次朝事前已得过指点的卫青主动出列,站出来试图化解这场矛盾。   他原就不很在意能得到的封赏,因此先是谢了刘彻的厚爱, 称这一次出征能胜, 应归功刘彻所选时机上佳,让匈奴未能组军抵抗。   见刘彻面色稍缓,怒气减退, 他又施施然为手下都按规定以斩获请了功,得了刘彻的认可。   至于他自己,他承认这次首次领三万人骑兵出征过于谨慎, 未能取得相匹配的功绩,确不能居伟功,因而不敢再领封赐。   铺陈完了这些话,朝臣们也明白了他的识趣。   放下了再针对他的心思,他们倒也不愿做得过分,只言这一仗确对匈奴造成了损失,让卫青以实际军功得封也是应该。   刘彻虽然仍心厌朝臣想要左右自己的心思,但是瞧着卫青这当事人都愿承这委屈,有了可下的台阶,便没有再与朝臣撕破脸,只下旨以金银赐了卫青。   朝后,刘彻就传了卫青进书房私谈。   卫青班师回朝后,就已经一五一十将这次出征的过程向刘彻讲述了。   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战果确实不丰,但是实际对匈奴人能造成损耗刘彻是明白的。   因此他才想要不完全按规矩来,多封赏卫青一些。   群臣抗议在刘彻料想之中,他只是没想到卫青竟然能有心思在朝上做出那样的应答——不像是他自己能想出来的妥帖应答。   听刘彻问起,卫青也毫不隐瞒:“陛下知道我不擅这种朝事,回来后见到了主父偃,他这段时间在朝中,预见了今日的事,我便请教了解决的法子。”   主父偃是个有才学的真小人,他自己从来不掩饰,因此与朝臣关系都很恶劣,几乎不具什么朋友。   早年间他穷困潦倒,是个学纵横家出身玩弄权术的人,后来转学儒术,也被很多儒生看不起,让他流连诸侯国没能获一席之地。   独卫青在听闻了他的才名,多次将他推荐给刘彻,让他能够来到刘彻的面前得到刘彻的破格任用。   所以主父偃对卫青怀了些感恩心,愿与卫青友善。   卫青的性情温和,也不在意他不经意间会说出的刺人之语,倒是真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于是他才在卫青回朝后,将卫青可能面对的尴尬局面分析了一遍,并告知了卫青脱困的法子。   “主父偃啊,他能为你筹谋,倒也难得。”   刘彻见卫青诚实向自己诉说,便没有介意卫青今日在朝上认同臣子们看法的事。   他先前其实是有几分不爽利的,畅快的心情没能以封赏表现出去,甚至因此对卫青都有了一点不快。   所以才怀疑起了卫青说出那番话的缘由。   “方才的话也不全是主父偃教我说的。”刘彻的不快极浅淡,独两人相处卫青仍沉浸于胜利喜悦中,完全未察觉。   他露出个笑容道:“我是想着朝臣既觉我这次所取得的功劳不匹配高封赏,便罢了,毕竟明面上确实只有那千人斩获。下次我再去为陛下取得更高的功绩,让他们心服口服就是了。”   这话若叫旁人说来必是豪情万丈,但是卫青却只是以往日温和的口吻陈述出来,没有那么激励人心,却透露出足够的自信。   这下刘彻心中先前被朝臣勾出的恼火也消弭了,欣喜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卫青的肩膀:“你有这样的心思是最好不过的!就用结果去堵他们的嘴最痛快!”   他畅快地大笑了几声,就嘱咐让卫青去卫子夫那里让卫子夫看看,说卫子夫这段时间一直担心他这个弟弟。   卫青听了,原本溢在脸上的笑容却是稍稍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儿。   迟钝了一下才,他才听了吩咐往卫子夫的住处去。   卫子夫料想到了弟弟下朝后应该就会来自己这里,提前吩咐厨房制了满满一桌子菜,都是卫青偏好的菜式。   只不过卫青往刘彻书房去说了会儿话,便稍耽误了时间,让等不及的卫子夫遣了这段时间居宫中的霍去病来迎。   舅甥两半路撞上面,相视一笑便并肩往目的地去。   霍去病晓得自家舅舅这次必是已达成了目的,就没问他这一次具体取得的战果,自顾说起了这段时间几位表妹与表弟的趣事儿。   他两一路走一路聊,行至卫子夫所居的宫室外,宫人方一唱名,一个柔软的小女孩便从宫室里跳了出来,撞进了卫青的怀里。   正是三公主刘朦。   刘朦抬起亮晶晶的眼向卫青甜甜道:“舅舅,我好想你啊!”   长公主刘玥念着自己已经快十岁了,应该稳重些,听他们来了,就牵着内向的刘菁慢了一步行出来。   刚走出来,正看到刘朦向卫青讨要甜食的一幕,她没好气地道:“刚学会走就跑起来了,你也是真不怕摔着。”   然后她正经向正准备将奶糖交给刘朦的卫青道:“舅舅,朦儿牙坏了吃不得甜,你可别对她心软了。”   刘朦“呜”了一声,仿佛是计谋被戳破,立刻便红了眼圈。   她抓着卫青的衣摆轻扯了扯,撒娇道:“舅舅答应了我给我买奶糖的,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这下卫青有些手足无措了,只得将刘朦先抱了起来,安慰让她别哭。   “朦儿这小妮子的眼泪舅舅可别信。”   霍去病知晓自己这个最小的表妹真性情如何,戏谑地向卫青道:“你若是已买了奶糖,就将糖交给姨母吧,要不小妮子一天就能将糖全吃了。”   “可恶,表哥是坏人。”刘朦被气着了,含泪的眼瞪向霍去病。   然而她却无力地发现,自己的眼泪真的对霍去病一点感染力也没有,只得又软绵绵地道:“我要向盈姐姐告状。”   霍去病神情一滞,然后耸了耸肩:“盈盈可不会信你说我坏话,你尽说吧。”   刘朦彻底没了办法,只得安分收了眼泪,被卫青抱进屋内。   卫子夫正圈着儿子,让他不要在榻上乱爬撞伤了自己,听到脚步声,欣喜望向卫青的方向。   见他较出征前似乎瘦了些,她心下慌了慌,连忙问道:“阿弟可是伤到了哪里?”   “没有。”卫青将刘朦也放到了榻上,伸出手握住卫子夫的手,道:“这一趟非常顺利,三万骑兵都没有什么伤亡,阿姐不用担心。”   怕卫子夫以为自己是在说谎,他又为自己瘦下来作了解释:“只是这两个月三餐都是不曾细脍的牛羊肉食,实在消磨胃口,就少吃了些,大约因此才瘦了。”   霍去病听了这说法,奇道:“牛羊肉怎会消磨胃口?”   自己这个舅舅向来对饮食要求不高,竟然还会对肉食觉得挑嘴?   “你以为在战场上吃到的牛羊肉是宫里细制的膳食嘛。”卫青想到一开始就食匈奴这个想法是霍去病提出的,心中便起了调笑的意味。   霍去病还真是从小吃美食惯了,尤其偏好肉食。   一开始他提出就食匈奴,也是想着比起携带清水干粮来吃,不如宰杀草原上的牛羊慰肠胃。   此刻听舅舅说起这一茬,他才意识到,出征后能用的肉食怕是和他料想的肉食相差极远,脸稍黑了些。   卫青难得见他吃瘪,便故意向他形容道:“军中伙夫不善处置肉食,往往都是将那血淋淋的肉串了直接用火烤熟,粗撒点盐就算作一餐了。若是烤熟便算运气可入口,但如果没烤熟或是烤过头了... ...”   他揉了揉自家外甥的头:“连我都只能勉力咽下,更别说换作是你了。”   卫青刻意逗逗自己这个总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的外审,霍去病却是严肃了神情,默默地把这件事当做了一个需要认真解决的问题。   不过他们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   热热闹闹地说了些卫青不在长安的日子里发生过的事儿,霍去病就瞧着两个长辈的神情,将三个表妹都哄离开了。   连刘据都被奶娘给抱着离开,独卫子夫与卫青姐弟二人对坐室内可以说说体己话了,卫青这才开口道:“阿姐,我这次回来,主父偃来与我说了一席话。”   卫子夫听出弟弟话里情绪有些低落,便没有开口,只默默等着卫青说完。   “前朝与我相关的事儿,他已替我想了解决法子,我也已得了陛下的认同。”卫青话稍顿,与卫子夫对视道:“但是后宫相关你的事儿,我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听是相关自己卫子夫神情也没什么变化,仍是面上浅笑问道:“他是如何说的?” 第124章 恩爱 水满溢月满亏   主父偃这个人, 将近知天命之年,性情却越发恶劣。   他嘴皮子又厉害,许多朝臣都被他嘴唇上下一碰就给骂了整张族谱。   但若说他有什么好处, 大约就是深知人性, 对认定的朋友也能付真心对待。   只是他认定的朋友还真不算多,卫青难得算一个。   所以卫青班师回朝后, 他就顾念着朋友情谊,往卫青府邸来了一趟, 想着提醒卫青一声。   不客气地吩咐厨房制了自己喜吃的膳食,主父偃一边夹了菜塞入自己口中, 一边开门见山向卫青道:“这一次陛下对你若有高封赏,你必不能受。”   “我不介意那些封赏,陛下不封就不封吧。”   卫青将他偏好的菜式往他面前推了推, 主父偃却没动筷子了,只以看白痴的目光看向卫青。   “陛下当然会想要封你, 要不你以为我巴巴跑到你这里来做什么, 我说的是你不能受。”   主父偃见卫青仍是没明悟,烦闷地拿筷子敲了敲碗沿。   伴着清脆的碰撞声,主父偃开始认真思量到底要不要将话和卫青掰扯明白。   把事儿讲清楚所需担的风险,可比只是提醒一句大得多, 哪怕他心里把卫青当子侄辈看着, 也得考量利害。   他敲碗的行为颇为粗鄙,很容易就会让人联想起街边乞讨的乞丐,也是让朝臣们攻讦他低俗的缘由。   但卫青出身低, 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见他不再说话,便自顾为自己夹菜用食了。   “有什么要说的、要想的吃完再琢磨吧, 一会儿菜凉了你又需抱怨了。”   “我现在就要向你抱怨。”主父偃瞧他这副对自己话浑没上心的样子,将筷子撂了,终于是拿定了主意。   只是也需屏退了其他人,将风险降到最低才行。   主父偃没好气地向侍候在室内的两个侍女挥挥手,让她们都离开。   侍女见他拿出仿佛他才是这宅邸主人的姿态,呆愣了一下,又去看卫青的态度。   卫青虽不知他要说什么,但他对主父偃一直怀了些敬意,就顺着他的意思,让侍女们暂不用侍候着了。   主父偃便将该如何做都向卫青讲了。   中心主旨就是卫青一定要与刘彻站在一边,但是不能让这一次的君臣矛盾在他的身上爆发。   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卫青不能将他这次功劳作人情给任何一个臣子,只能归功刘彻,再同意以军功论封赏,摆出低姿态。   “总之你是陛下提拔的,就只能做一个孤臣,孤臣陛下才能放心用着,但也不能让朝臣们过于痛恨你。”   主父偃絮絮叨叨讲完,也不知卫青到底听懂没有,便掀眼皮看向卫青。   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主父偃不耐烦的心更重,问道:“哪里让你觉得为难,直接说出来,我不想猜。”   “如你所说,陛下会觉出不快,也会觉察出我是受了指教。”   卫青拧着眉,并非觉得是主父偃提出的法子哪里不妥,只是忧虑道:“那我直接告诉陛下是你教的,陛下岂不是要迁怒到你身上?”   没想到卫青竟是担心到自己身上来了,主父偃神色稍动。   他动著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有些含糊不清地道:“我与你是朋友,陛下早知了。我今日来你这里一趟也未瞒人,你不说陛下也会知道,还不如你主动告诉陛下。”   卫青没能听清他嚼碎在唇齿间的话是什么,想要询问却是被恶狠狠堵了回来:“吃完再说!”   他用了些饭菜,尤觉得不过瘾,便支使着卫青再去开坛酒,算作对自己的报道。   卫青拗不过他,只得起身去搬了酒,将酒翁启了,又亲手给他倒了一碗酒。   主父偃并不满足只这一碗,饮尽后就一碗接一碗地给自己倒。   任谁这么灌怕是都得醉,主父偃当然也成了个醉鬼,说起话来声音也忽大忽小。   细听他说什么,也就是叱骂朝上的儒生是伪君子,说卫青是个蠢货之类的。   卫青也不好跟个醉鬼计较,无奈地想着说事儿也需等他清醒再说,便预备给他安排马车送回去。   主父偃却一把揪住了卫青的衣领,大着舌头向卫青道:“说完了你的事,现在该说皇后娘娘的事了。”   卫青能容着他醉后随便说自己,却不能让他言语辱了卫子夫,皱眉就要立刻将他扒拉下去送走。   但是这醉鬼倒是不依不饶起来了,大声叫嚣着:“这事儿重要着呢,你必须听我说!”   “重要的事儿你还喝醉了和我说?”   卫青不信,也觉得自己不该和喝醉的人讲道理,摇摇头就动手拎起这满身酒气的小老儿,呼了声府邸下人去预备马车。   但是主父偃却忽地抬起眼来看着卫青,眼底一片清醒,道:“就是酒醉了才能和你说。”   卫青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这到底是喝醉了还是没喝醉,不自觉就松了手。   主父偃双脚触地,就又脚步飘忽、晃晃悠悠地走到饭桌旁边坐下。   方一坐下,他又对卫青骂骂咧咧道:“臭小子你不会装糊涂,可不就是逼我只能醉酒说胡话。”   不等卫青出声,他就自降了音量,颤着手为自己倒酒,道:“你瞧着我这酒碗,它就是你姐姐。她现在有至高的皇后之位、有三位公主一位皇子、有陛下对她的宠爱,还有你这个步步高升的母家兄弟。”   伴随着主父偃的话语,酒翁倾倒的酒液已经溢满了那只酒碗。   多出来的酒液全部流了出来,甚至淌过桌面,浸湿了主父偃的衣衫。   他任着冰凉的感觉透过衣衫布料感染自己,仍没动作躲闪,只是偏脸看向卫青,打了个酒嗝道:“酒碗盛不下这么多酒,你姐姐也担不住这么多好,水满溢月满亏,人若是圆满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懂吗?”   卫青没懂,但他觉得心上沉沉似是被压上了东西:“那你是想要让我叮嘱姐姐小心旁人去害她吗?”   然而他没能得到回应。   主父偃将胡话说完,便仿佛是熬不住酒醉,一栽头倒在了桌子上,“嘭”的一声响,听着都疼。   见他直接将脸浸在了桌上的酒水里,卫青只得暂放弃思量他说的话,先动手将他送上了让他归家的马车。   不过卫青到底还是对主父偃说的话上了心。   趁着姐弟两相处时,他将主父偃那番“水满溢月满亏”的道理讲给了卫子夫听。   说完他又担心卫子夫胡思乱想,道:“我只是觉着主父偃的这些话有些道理才来说给阿姐听。人心不可不防,免不了就有人羡恨阿姐如今的好日子要害你,但有陛下护着阿姐,想来也不用太忧心。”   “世上的好确不能都叫我一人占去了。”   卫子夫脸上未见担忧,一双美目甚至闪了些笑意:“我往日听主父偃风评极差,还担心他害了你,没想到他确是个心思活泛又愿真心待你的人。”   卫青预见了卫子夫可能的各种情绪,心里铺垫了许多宽慰她的话,却没想到卫子夫会是这样的态度,犹豫地问道:“阿姐是觉得他说的没有道理?”   “不,只是类似的话我已听陛下说过了,所以不再被触动。”   卫子夫见自家弟弟表露出了不安的情绪,主动安抚他道:“陛下当然是为我和孩子们考量,已想出了解决的法子。”   “真的?”卫青听是刘彻主动解决问题,又见卫子夫点头,便直接将悬起的心放下。   他没再追问刘彻是如何解决的,只开怀道:“那就好,陛下既然已想到了这个问题,自然不会再让阿姐被困扰。”   放下了心事,卫青与卫子夫又闲话了一会儿,便看了看天色,拜别要离开了:“怕是快到要用膳食的时间了,陛下应也要来了,我就先离开了。”   卫子夫站起身,亲自将他送出了门,笑别了弟弟。   但当再看不到卫青身影时,她的笑便弱了下来,半垂下眼,长睫透光打在脸上的阴影修饰了她的落寞。   她没告诉弟弟,刘彻今日不会来和自己用膳的。   今天卫青和她说的话,她确已听过类似的。   只是刘彻说得不如卫青这样处处委婉怕伤了自己的心。   那时他的声音倒可以说是温柔,也如过往一样与卫子夫相拥锦被中。   然而说出话的内容却可谈得上是冷酷了。   他平静地告知她,往后他不会再留宿这里,若要来与孩子们用膳,会先一步差使宫人来通知。   卫子夫脸上的情热未褪,就如落冰窟之中,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儿。   刘彻却告诉她,她没有行差任何一步。   这么做是为了他们的孩子,为了未来不可限量的卫青和霍去病。   卫家升得太快了,前朝卫青大放光彩,后宫又有卫子夫独占春色,已引起了许多人的反感。   刘彻还想要继续任用卫青和霍去病,所以他选择来通知卫子夫自己的决定。   不过这到底有些残忍,刘彻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又向一动不动偎在自己怀里的卫子夫问道:“你同意吗?”   同意不同意,他都会这样做。   但卫子夫还是有些感动刘彻愿多问一句自己的意见,真心道:“陛下想得周全,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陛下确也该多去看看后宫中其他妹妹了。”   两人间本来就没有多少爱意,帝后恩爱更多只是因孩子们才营造出的场面,卫子夫早知道这一点了。   但没有爱也有恩,刘彻如今也是在为自己的亲人考虑着。   卫子夫抑着心中酸涩,藕臂虚虚回抱了一下刘彻,就放开了手。   自己拥有的确已经足够多了,如果让她来选择放弃什么,大约也会选择放弃刘彻的恩宠。   只是其中细致的原委,她绝不能叫卫青知晓生出愧疚。   好在卫青也不会知晓。   卫子夫重噙了笑,将那浸了悲的回忆重在心中埋好,向侍候的宫人道:“去瞧瞧几个孩子都跑哪儿去了,快到用膳的时候了。” 第125章 热闹 忍耐一冬的恨意   元朔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 入冬后不久就降下了大雪。   铺于地上的雪因气温过低一直不曾化开。   等到平阳公主欲携儿女往宫中参加除夕家宴时,积雪已可没过脚踝,而空中的雪也未停。   好在往皇宫的道路因着朝臣们每日需上朝, 已被清扫过了, 否则怕是马车都无法乘坐。   等马车备好,平阳公主又蹲下身向曹盈确认道:“盈盈身子真的没有哪里不适吧?如果难受一定要说出来, 家宴不强求你出门的。”   今冬的寒意太甚,曹盈的身子虽然已经调养得很不错了, 仍是没受住。   入冬后不久,她就感风寒病倒了, 将整个侯府上的人都吓着了。   还是已经老眼昏花的周先生被请了来,给她把了脉,含笑说只是普通风寒, 并没勾起她自母胎中带出的病症,才安了人心。   但即便只是常人无需用药的小风寒, 曹盈也仍是在用药的情况下被折磨了小半个月才渐好起来。   咳嗽了那小半个月, 哪怕是现下风寒差不多好了,曹盈说话的声音也仍未完全养好,音低的字便喑哑地吐不出了。   然而怕平阳公主再为自己担忧,曹盈便勉力开口道:“没什么不舒服, 倒是外头空气清新, 还有些爽利。”   平阳公主仍不放心,又嘱咐着为曹盈取些保暖的物什来。   将她裹得只剩一双眼露在外头了,这才勉强满意。   曹盈有些无奈地任母亲动作。   自己久未染病了, 这一次病倒发作得就严重了些,让家里人都如临大敌。   但据她自己的感觉,风寒也就是让她脑袋昏沉些, 即便咳嗽也只是喉咙痛痒带得肺被磨得有些疼。   相比这些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症状,平阳公主将她拘在屋子里养病、不许外人来访的举动才让她心中恐惧被勾动。   所以病疾稍缓,她就借口屋内焚炭太闷,让戴雪扶着自己在院子里走走。   适应外面的温度,也好叫自己摆脱被拘着的烦恼。   眼下好不容易赶上了除夕家宴了,曹盈怎么可能再因着已差不多好了的风寒躲在家中不去呢。   “可别勉强了,你要热闹也不必强求这雪夜往宫里去的。”   曹襄伸手触了触她葱白的手指,发觉妹妹手一片冰凉,连忙将她袖子又卷了卷,把她的袖子直接卷成了麻花,半点冷风都进不去了。   他倒是知道曹盈不欲寂寞待着的心思。   平阳公主吩咐守门的侍卫不许外客造访曹盈扰她休养,曹襄就带着李敢、霍去病两个兄弟翻了自家的墙摸进了妹妹的小院。   因周先生确有说曹盈染病的日子里身体格外虚弱,最好别见外人,三个少年就与曹盈隔着纸窗说了会儿话。   室外的温度低,说到后头他们三牙齿都打了颤,却仍控制着不想叫曹盈发觉。   然而打喷嚏就不是能控制的了。   曹盈脑袋昏沉归昏沉,可听李敢打了个喷嚏也意识到外头是一片冰天雪地,不能叫他们冻坏了。   她心中感动他们特意来与自己说话,但是更不想他们同自己一样病着了,就与他们约定等病好再见面,没让曹襄再领他们来见自己。   现下曹襄劝她,也是想隐晦提醒她,他能领人来,不必曹盈自己出门。   曹盈却仍摇头,坚持要去参加家宴:“真的已经好很多了,除夕本就是去疫的节日,许是我去观礼了,明年也就不再病了呢。”   这说法终于是说动了平阳公主,让曹襄扶着她登上了往宫中与宴的马车。   兄妹两同乘一架马车,平阳公主则另有一架马车。   除夕夜里,家家都在庆祝,因而虽是夜里,周遭却并不黑暗。   那些燃于各家各户中的灯火光照在了雪地上,倒是让这雪也晕了层温暖的光。   曹盈没能多看,曹襄就怕她被冷风吹得头疼,将厚厚的窗帷给放下了:“我知道你病没好全呢,可不许再冻着了。”   “哥哥如何晓得了,可不许告诉娘亲。”曹盈还以为自己应是瞒过去了,毕竟她方才已演得很真了。   其实她喉里确还有些痒,只是在忍耐着罢了。   “上马车前,戴雪偷向我说你昨夜梦里还咳嗽了好几声,让我照顾好你。”   曹襄没好气地道:“若不是看你一心想要进宫瞧,我都不能让你上马车。”   “那我能偷偷咳嗽几声吗?”曹盈见他心软了,就得寸进尺地提出要求。   若是一直忍着,怕是一会儿下了马车便要忍不住,叫平阳公主给抓住了。   曹襄还能拿自己妹妹怎么办呢,只得点头,忧虑地瞧着她。   还好曹盈只是轻咳嗽清了清喉咙的痒意,没再表现出别的病症,否则他怕是也要嘱咐车夫调转回府。   抵达皇宫时,夜宴还没有正式开始。   曹盈才被兄长搀着下了马车,就远远瞧见了领着三个表妹的霍去病。   刘玥和刘朦正互掷雪球。   刘玥顾忌着妹妹小,便只团个小小的雪团朝刘朦扔,也没太用力,只在刘朦衣服上印了个湿印。   刘朦却是玩得极其投入,但她人小手小,团起的最大雪球也没比刘玥团的大多少,还总不能扔中,又气又想接着玩。   而刘菁看似乖巧陪霍去病候着,一双眼却还是粘在自家姐妹的这场打雪仗上,似有些羡慕想要参与又不想弄湿了衣服,没有过去。   霍去病没看这场没胜负疑虑的雪仗,反正安全还有旁边的宫人们照看着。   他这段时日和表妹们相处,实在已心累了,宁可在脑内演算与匈奴作战,也不想被她们三祸祸着一块玩闹。   分心二用,于是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平阳公主这一行的到来。   当然也就望见了被裹得格外严实几乎辨不出身份的曹盈。   但能走在平阳公主与曹襄身边的少女,也就只有曹盈了。   霍去病原就担心曹盈感风寒,因不得亲见她的状况,更是平添忧思,眼下见她能来除夕夜宴这才放下心来。   可惜他们两也没能说上多少话,只刚互问了好,那边夜宴的场所便有宫人唱着开席声了。   且当着平阳公主的面,霍去病总觉得许多从前自然能说出的关切说不太出口。   所以他也只是走到了曹盈身边,陪她一起往目的地走。   倒是平阳公主视线在他与曹盈之间转了转,露出了个笑。   曹盈被她瞧得不自在,连忙低低喊了声“娘亲”。   平阳公主不想让女儿气闷,便收回了目光转回身去,只是仍低低笑着。   转头望见刘玥,平阳公主又招呼着她来到身边。   这回她就不再只是态度上揣摩了,直接问了问刘玥与曹襄的相处状况,将这对已订了婚的少男少女闹红了脸。   为了避平阳公主接下来的问,刘玥就掩饰般地挤到了曹盈与霍去病中间,与曹盈说起了话。   两人都被平阳公主激出了些羞,说起话来没个停,倒是让两位兄长只能落后几步为她们留出空间。   而刘菁也牵起了感觉被抛弃而含泪的刘朦,默默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但这状况也没什么不好。   刘玥与曹盈商量起一会儿用过宴,应该去哪里寻欢乐,让被拘了许久的曹盈也认真考虑了起来。   而曹襄一直忙碌着家事,心中念着的却仍是北征匈奴的国事。   能从霍去病口中获悉状况,当然比别的途径了解更详尽。   得知这场胜仗卫青一路攻势的顺利,曹襄心中慨然:“可惜我至少需后年才能亲自见识汉军杀伐了,被囿于族内之事当真比不上杀敌的痛快,”   霍去病也烦恼因年龄小上不得战场,与曹襄同病相怜了一阵,忽地意识到比自己大两岁的曹襄还是能比自己更早杀敌,便又收了与曹襄的同情心。   但是他也不吝告诉曹襄:“今冬这样冷并不是全无好处的,寒冷将带走更多匈奴人的性命。等到明年开春,他们的垂死一搏的力度就会轻很多。”   “如何就能确定他们定然会搏那一次?”曹襄听他说的确信,便多问了句缘由。   “因为军臣单于快死了。”   霍去病原也想细致和曹襄解释的,但听军事听得头疼的刘玥回过脸来打断了他俩:“除夕夜,咱们就别谈会死人的事儿了,一会儿还有锣鼓的热闹,你们赶不赶去看?”   她一壁问着,一壁又嘟囔道:“你们不去才好,我们女孩子家一道去嬉笑最快活。”   曹襄与她相处大多数时候都是让着她的。   但像刘玥这么故意挑事儿,他也会与刘玥斗斗嘴:“你可别为我家盈盈擅自做主了,从前盈盈喜欢的热闹,可都是我们哥几个整出来的,不信你问盈盈今年愿跟哪边。”   刘玥却不上他的当,不去试曹盈的心思,只道:“从前是从前,今年总归是聚在一块儿了,你们若有什么本事,也别吝添彩嘛,菁儿和朦儿还等着看呢,两位表哥。”   曹襄说不过,只得道:“点爆竹声音大,你们可别被吓坏了才好。”   刘玥只向曹襄做了个鬼脸,气得曹襄决定今年爆竹一定要挑那种巨声的,好叫刘玥知个教训。   可惜他没能如愿,宴后放爆竹,只有最小的刘朦被吓哭了。   她难得真心实意地哭闹,哭声撕心裂肺,惹得宫人们纷纷来哄,一阵人仰马翻,当真是热闹起来了。   而这一年也在这种热闹中走到了终点。   元朔二年方一开春,匈奴就裹挟着忍耐一冬的恨意,席卷了大汉的边镇,将刘彻的怒火激发到了极点。 第126章 分忧 出钱粮不合规矩   匈奴这一次行动实在猖獗。   他们组织了万人, 自上谷和渔阳侵入汉地,俨然拿出了一副搏命的架势,竟真的攻破了驻扎有守军的辽西, 杀死了被俘不降的辽西太守。   霍去病神色凝重地向曹盈说道:“这一次匈奴来势汹汹, 辽西城破后,他们不但劫掠了财物粮食, 还一并掳走了两千我大汉子民,造成的损失巨大。”   曹盈目中水光波动, 轻咬朱唇声如叹息:“辽西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破城,匈奴摆出攻势应只是半个月前吧。”   两千这个被粗略估算出来的数字, 其下不知隐藏了多少苦痛。   “确只是半个月,且之前陛下就已吩咐边镇加强防卫以应匈奴军的报复。”   霍去病对军情了解更多,因而愤恼更甚:“但辽西太守只以常例判断初春匈奴攻势不强, 未及时向周遭守军求援,直到匈奴万余铁骑兵临城下, 才知一切晚了。”   初春时节正是匈奴马匹最疲弱的时候, 往年这时节一般少有侵边之事。   因此虽已被警示过加强防卫,但边镇守军上下都未太上心。   这才导致了今日的恶果。   “那舅舅预备如何应对这次匈奴的报复?”曹盈颇有些忧心忡忡。   匈奴这次报复之举是想要重勾起大汉对他们的恐惧心,但怕是激起的只会是刘彻的战意。   果然这段时间在刘彻身旁听事的霍去病就道:“陛下自然是要打回去的。”   见她担忧,霍去病略放柔了自己的声音:“总归咱们汉军是不可能惧了匈奴人的。”   曹盈却没法放心。   她知晓汉军强悍, 有卫青统帅去战匈奴不会吃亏, 可是接连征战本身对于大汉的负担属实不小。   府库中是有汉朝几代积攒下的钱粮,但战争消耗巨大,朝内已隐约有了不认同的声音, 只不过是迫于刘彻的权威不敢言声。   且上一次刘彻为了筹钱粮,将铸币权和盐铁经营权攫在了手心中,得罪了大多数诸侯王。   一旦刘彻真的将怒火全部投注外敌, 国内那些虎视眈眈的诸侯王们怕是也要翻起浪来。   然而曹盈明白,这些事肯定不独自己能料想到,刘彻身边诸多能人,必然也预料到了未来可能面临的局面。   是否就会劝刘彻暂咽下这口气,先缓了征战,采取守势,让国内暂休养生息?   实际暂缓脚步、与匈奴人讲和这样的观点也确实得了朝中不少人支持。   但无论朝臣是以匈奴这次报复来警示刘彻,还是拿国内未全安定来劝说刘彻,都改变不了刘彻的心意。   他就是要打得匈奴彻底屈服,再也不敢想着犯边。   所以辽西城破一事后,军营中操练更紧密了。   霍去病也没再居于宫内听事,而是被刘彻指派回到了卫青的身边,忙碌得几乎半月都不能与曹盈见上一面。   曹盈也难空闲去看望霍去病。   她如今名下有田蚡让渡的那许多铺面,总不好一股脑直接都丢给自家兄长去管理了。   于是除了入宫外的时间,她都在向曹襄学习如何看账。   她生性聪慧,从前没接触过,可学得却极快。   只几天工夫她就理出了田蚡那些铺子的许多糊涂账,罚走了几个贪墨抽成的管事,让账面上的进项多了两成。   也让曹襄扼腕,哀叹应该早教会她,为自己管理分忧。   当然这只是曹襄的玩笑话,他才舍不得让曹盈耗费心神来理这些烂账,否则从前曹盈主动提帮他忙的时候,他就已经应下了。   他只是看曹盈起了兴致才教她一教,并不需曹盈精研商贾之事。   实际这些曾经属于田蚡的铺子,如今执掌整个平阳侯府的曹襄也没太放在眼中。   等到妹妹不会再被手下人轻易糊弄了,曹襄便从自己手下抽调了几个得力的管事,安排着去帮曹盈去管理店铺。   曹盈也总算是在这帮着曹襄看账的过程中明白了平阳侯府的“家大业大”并不是一句虚言。   她库房中攒下的那些家底于侯府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即便加上田蚡所赠,也不及十分之一。   曹襄还老神在在地向曹盈道:“我听说了盈盈你上一次疏财购粮的事,但不知道你库房中如今到底多少银两,若是不够花用了就来我这里支。”   他心里揣了向妹妹表现一番的心思,可曹盈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只道:“我日常又没什么开销,不需要支用。”   那些银两存进她的府库也只有被放着的份儿,还不如让曹襄调用着为平阳侯府置产。   她说完,又想起自家兄长一贯关心军事,便道:“若是咱们府内余银多,兄长不如为汉军尽些心,也购些粮食解军粮之忧?”   曹盈原以为曹襄思考一会儿会同意的,毕竟平阳侯府确是富贵。   但曹襄却是摇摇头道:“这事儿我不能做。”   曹盈眨眨眼还没表露出疑惑,又听曹襄补充道:“盈盈你也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你若要花销可以随意来我这支取,但是只能用于你自身的事,不能用于汉军。”   这就完全出乎曹盈的预料了,明明曹襄都愿担性命的风险往前线去亲杀匈奴,怎就不肯出些财富呢?   曹襄难得见妹妹露出这样不理解的懵懂表情,便曲指在她额上轻弹了一下,笑道:“盈盈,汉军是属于大汉,属于陛下的兵,咱们出钱粮养兵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国库紧张,咱们出钱不就是为舅舅分忧吗?”曹盈有问题就问,倒将曹襄问住了。   曹襄哽住了。   这规矩从不成文,要曹襄细说还真说不出。   他只得顺着曹盈的问题道:“那这一次的钱粮咱们侯府出了,下一次呢?其他世家是否要学我们一样出钱粮?”   曹盈捂着自己的前额,愣愣没答上话来。   曹襄说的问题确实存在,用兵征战向来没有让世家出资的道理,平阳侯府总不好做世家大族中那个异类。   就像诸侯王所养的私兵也不可能用在战场杀敌一样。   “你上一次献粮未引起太多反馈,是因为大家都知晓那实际是外舅公行错了事,通过你的手向舅舅表态。这种行为是赎罪,性质上和真的供钱献粮是不同的。”   曹襄坐稳平阳侯的位置,眼界也和从前有很大不同,心思也不较从前单纯。   见曹盈额上被自己先前轻轻一弹竟留了个红印儿,曹襄生了些愧。   伸手替她揉了揉,曹襄柔声劝道:“你若想赠玥儿她们些宝物倒是无妨,但咱们不能无缘无故去分陛下的忧。”   曹盈乖巧地“喔”了一声,叫曹襄心中愧疚更甚,觉着自己将些曹盈不必知晓的黑暗讲给她听了,琢磨着赶紧挑开这个话题在别处找补。   然而曹盈本人却并没有要反对这项所谓规则的意思,也没觉得落寞难过。   她平静地接受了曹襄说的这个规矩,然后按照曹襄的逻辑、刘彻的性格继续推算着。   当下国库还负担没那么重,刘彻应还不会如何。   但如果真到了没军饷可发的时候,他哪怕为着圣名,也不会选择提高耕者赋税来为国库增值。   毕竟文景两朝赋税极低,在民间广有美名,刘彻可不愿意将自己与苛税联系在一起。   “舅舅如果真得急需用钱了,一定找有钱的拿,咱们家的底蕴舅舅肯定也了解,哥哥得想着那一天,到时候主动解囊,别惹了舅舅的恼。”   富户里自家也算一户,曹盈思虑着自己既然已经想到了这种妄灾,总得提醒兄长一声。   “什么?”这下轮到曹襄不明白了,他愣愣听完曹盈的描述,还是没能搞懂,问道:“哪一天?”   “我也说不上具体什么时候,只如哥哥所说,舅舅为了军饷,应会找个缘故直接从世家大户拿。”   曹盈思索一会儿,向曹襄讲了故事作比方。   七王之乱时景帝为筹措银两抗敌,让后妃把珠饰拿出来拍卖,让世族们以高价竞价购买,终于是凑足了军费。   “既然世家有规矩不会无缘无故提供钱粮,那皇帝应也会有办法合情合理地从世家拿到钱粮,就像外祖父竞卖珠饰。”   曹盈微仰头,认真向兄长道:“但舅舅脾气大约不如外祖父好,比起售卖后妃的珠宝,许是冠个罪名,让世族们以钱赎命来得简单。”   毕竟若连妻女的饰品都拿出去卖了,也太过凄惨了些。   曹盈以平淡的口气揣测着刘彻的想法,并没想刻意吓唬自家兄长。   但是曹襄却因她描述的未来打了个颤——如果国库真的不足支撑征战,刘彻确实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   “离那一天还远着呢。”曹襄心情沉了下去,只得用这种话把心中曹盈勾起的恐怖阴影暂时驱离了。   “如果没走到穷途末路,舅舅应也不会做得太绝。”曹盈却点头肯定了曹襄的这种自我安慰。   即便刘彻看不上世族,觉得世族是掣肘,他也不会轻易打破势力间的平衡,因为那样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见兄长脸色回暖,曹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的意思是,咱们能帮的时候还是想法儿多帮帮舅舅,无论怎么说,咱们与别的世勋贵族也不一样,我们和舅舅是亲人啊。”   最后还是绕回了让自己给刘彻帮忙这一项上,曹襄叹了口气:“直接献钱粮肯定是不行的,我琢磨琢磨吧。” 第127章 病发 这种心情叫作不甘心   因没了霍去病向自己透露军情, 度了冬日在家中休养的曹盈是在大军开拔离京时才获知消息的。   这一次汉军集结了六万人,在李广的带领下,欲攻匈奴。   而此时据匈奴攻破辽西的消息抵京, 也仅仅只过去了十二天。   “舅舅让李广作统帅领军, 还没派重骑兵军队?”曹盈睁大眼睛,觉着很不可思议。   去送行了军队的戴雪却肯定道:“确是李广将军领军, 他名望高,这次领军去, 许多百姓都呼了他的名字。军队那边我所见除步兵外,确也都是负轻甲的骑射手。”   刘彻现在最信重的明明是卫青, 上一次甚至都没有让李广随军,怎么会在这一次让李广作统帅呢?   曹盈对这种状况的疑问无法得到解答,因为接下来的几日里, 她仍然没能见上霍去病。   就连入宫后去问了卫子夫,卫子夫也不清楚自己这弟甥二人到底去了哪里。   反而是李敢在来见她时, 告知了她, 霍去病与卫青这些日子不在军营内,大约是刘彻对他们两另有安排。   见曹盈面露忧虑,李敢便让她放宽心道:“营中的重骑兵也被带离了,许是陛下让卫将军和霍去病去处理国中别的事了。”   想到这次军中仍以自己父亲为主, 李敢心中不禁浮起了些自豪之情想要向曹盈叙说, 但是曹盈却仍惦记着霍去病的去处,不仔细听他说的话。   当下除了匈奴外敌,国中根本没什么特别要紧需军队出面解决的事情。   诸侯王玩的都是阴私诡计, 此刻还不需军队去镇压。   而南边那些小国这几年那边更是安分得很,根本翻不起什么浪来。   即便有,这安排也错了。   重骑兵克制的是骑射手, 是匈奴人,刘彻怎么会将卫青安排到除对付匈奴以外的地方去。   除非这一次除李广大张旗鼓率军队攻匈奴外,还有卫青不动声色地率重骑去攻匈奴了。   若是这样,一同消失的霍去病难不成也跟随上了战场?   他才过了十三岁的生辰,身量未足,哪里就能去应对那些匈奴敌寇了!   曹盈被自己的猜测吓着了,原本还融了些红润的脸顿时煞白一片,叫原本还吹嘘自己父亲这一次为战如何准备了的李敢住了嘴,关切道:“盈盈,你怎么了?”   “你说,霍哥哥会不会是跟着卫将军去战场杀匈奴了?”曹盈希冀着从李敢处得个否认的答案。   李敢倒也如她的心意,立刻就道不可能:“若论卫将军从别的方向去攻匈奴倒是有可能,但霍去病怎么可能也是跟着一起去了。我都需明年才能跟随父亲出征,那小子比我还小两岁,如何就能上得了战场?”   “去岁卫将军攻匈奴的时候,霍哥哥就已经向舅舅请了一次想要跟随了,舅舅没同意,将他拘在宫里学了些时候。”即便李敢否定了,曹盈仍不能放下心来。   如果不是隐秘的军事安排,霍去病怎么可能不告而别,连卫子夫都不晓得他去向。   “你的意思是,这一次他可能也请跟随了,陛下还同意了?”李敢张口就想说军中没这个规矩,但又说不太出了。   刘彻什么时候死认过规矩?   只要向他证明这规矩打破后有好处,他根本都不会犹豫。   就像他将卫青从马奴扶持成大汉的将军,将卫子夫从舞姬扶持成大汉的皇后。   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即便再有能力,在无眼的战场上也是悬命去搏。   曹盈心乱如麻,只得以右手按压在自己的心口。   可那本就植根她心里的无力感还是不受她控制地抽芽生长茂盛,将她的心脏整个抓住。   这一世,她是与霍去病相伴成长了,但也失去了在梦中再用他的视野看世界的能力。   所以即便霍去病是在战场上伤着了或是遇见什么了,她也无从知晓,只能默默等待着他的消息——不知好坏的消息。   如同上一世她再也无梦可做的日子。   一直沉眠于她心底却曾吞没她的恐惧在这种情况下被再度激发。   即便曹盈自己尽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这么想,情绪依然翻涌着带起了晕眩感,让她原本轻搭在桌沿的手不自觉收紧。   感受到稍显锐利的桌角顶着手掌心带出的钝钝痛感,她才勉强从繁杂的思绪中找到可维系自己想法的一根弦。   不同了,她已重生了一世,她的小将军不会出事的。   只是即便一遍遍向自己不安宁的心说不要自己吓自己,也并不足让她此刻全身的战栗停下来。   感受到熟悉又久违的痛感,曹盈苦笑了一下,向正无措试图和她对话的李敢道:“我好像... ...发病了,替我喊一下戴雪。”   李敢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病发的模样。   那张总淡然浅笑的脸被痛苦纠缠着几乎完全失了颜色,唯一一点红是她用力咬破了唇才晕开的血色。   李敢整个人懵了,好在遵着曹盈说的话行动起来并不慢。   他跳下桌榻大步奔出门,迎面就撞上了替他们端茶点来的戴雪,连忙按住她的肩膀向她道:“盈盈说她病发了,你快想想办法,是要用药吗还是什么?”   戴雪被他一番动作,原本端着的东西全部都摔在了地上。   但闻言她没别的好想的了,立刻凛然了神色,也没回话,匆匆提着裙摆就跑离,预备去请周先生来。   李敢傻傻在院落里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应该看顾着曹盈的情况,又转身进了屋内。   曹盈整个人都尽力缩着,合上眼伏倒在了桌上,不知是不是晕过去了。   她的唇上被她破开了第二个伤口,秀眉紧皱,额上的冷汗将颊旁的发黏住,看上去十足的狼狈,叫李敢忍不住心疼。   他初认识曹盈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位翁主身子骨虚,自母胎里带了病症。   但是相熟后曹盈一直表现出来的坚强形象让他误会了这一点,只以为曹盈是比旁人稍瘦弱些,遇天气变化容易感病。   没想到曹盈会被这病症折磨得几昏迷过去,脆弱得看上去仿佛一碰就碎。   他不敢碰也不敢说话,只能焦急地等待着戴雪回来。   还好周先生一会儿就到了,他年岁渐大医术却没有退步。   他诊过脉后又坐到了榻旁,轻声呼唤起了曹盈。   曹盈只是疼得不欲动弹,并没有真的被疼痛折磨昏迷,听了周先生的唤,便勉力睁开了眼。   “还醒着就好。”周先生也松了一口气,如果曹盈真的昏过去,免不了就要用些烈性的药材了。   烈性药材可以缓解曹盈的痛苦,却有一定毒性,曹盈如今的身子骨好不容易养得好些,能不用那种药最好还是不要用。   周先生说出了几位良性药材的名,让戴雪去熬煮一锅鸡汤,便与曹盈絮絮说起了道家的道理来,让她不至于失去意识。   曹盈自己也清楚自己是情绪波动过大引起的病症,就顺着周先生所说尽力放空自己听着。   倒也忍得身体上的痛苦褪了不少,断断续续说得出话来了:“您说的这些,我都会背了。”   “都会背了,怎么还能坏了心境?”   周先生其实早觉察出了曹盈因恐惧而执着着什么事儿,但是曹盈不愿分享给他听,他也就不曾仔细问过。   “胡思乱想,吓着了自己。”曹盈思绪还是有些迟钝,停了一会儿视线移到站在不远处的李敢身上,不太好意思地道:“也吓着李敢哥哥了。”   李敢摆了摆手却没能和曹盈说得上话,因为听了消息的平阳公主和曹襄都已到来了。   他一个外人,又与曹盈这次病发有些干系,不好再久待,便只能告辞离去。   失魂落魄地回到李府,李夫人正因遍寻不到他皱眉呢。   见他进门,免不了念叨道:“说好了今天要与几家小姐相看着,你竟跑得没影了,都十五的人了,亲事一直定不下来... ...”   但见儿子一副失落的模样,她还是停下了责问,关切道:“怎么了,遇上什么事儿了?”   “与盈盈说着话的时候,盈盈自幼的病发了,看起来很痛苦。”李敢回想起曹盈的状况抿起了唇。   “安和翁主啊,请大夫了没,不严重吧?”   “这次应没有什么事儿。”   李夫人与曹盈不那么熟悉,听她无事便没再问,又说起了要为李敢定亲的事。   见李敢完全听不进去,不免抱怨道:“你总往安和翁主那里跑总不是那么回事儿,总不会你是想和安和翁主结姻吧?”   李敢皱着眉没立刻应声,李夫人就当他真有这样的心思。   她连忙扯了他的袖子道:“安和翁主的亲事咱们攀不上,即便攀得上也不该攀。她体弱,不适合日后生养,又是翁主身份,你即便为子嗣纳妾都难。”   听母亲说得离谱,李敢只得开口否认道:“我只把盈盈当自家妹妹看,没那么多的心思。”   李夫人这才轻吐出口气,嗔了他句与自家妹子都不比与曹盈亲,又与李敢说起到底哪家小姐与他相配才好。   不堪其扰的李敢只得撇了母亲,回房将自己关在了里头。   他也不知自己心乱是因为什么,许是因为想着比自己年幼的霍去病此刻可能身处战场,许是想着方才曹盈病发时的惨状,许是想着曹盈先前表现出的对霍去病情谊。   但李敢知晓自己现在的心情是叫作不甘心。 第128章 合击 计划的纰漏出在哪里   被曹盈惦记着的霍去病此刻确已身处苍茫草原上。   卫青领着的三万重骑队伍, 比李广的六万军队出发得还要早几天,只是特意没叫旁人发觉。   因他这一行是要与李广配合着采取“迂回侧击”的战术。   李广从长安出发,预备以大军正面攻入匈奴盘踞的河南地。   卫青领的这一支重骑兵则是凭机动性自代郡绕行, 通过攻占高阙要塞, 切断盘踞河南地一带匈奴人的后路,让他们无法联系到匈奴王庭求援。   黄河以南土地肥沃, 距离长安也不很遥远,因此盘踞此处的匈奴人一直都是大汉的心头之患。   但是在此放牧的匈奴白羊王和楼烦王熟悉地形, 部族勇士又多,想要解决掉他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才采取了“迂回侧击”的战术, 对此处匈奴敌人采取包夹的策略。   霍去病伴着卫青站在高阙要塞的城墙上,笑呵呵地瞧着汉军士兵打扫战场:“重骑兵对匈奴骑射手的威力竟比我想象中还强。”   那些匈奴骑射手见一波箭雨后未能伤着负重甲的汉军骑兵毫分,便想要一边逃回要塞一边用骑射的本事对付汉军。   然而这时节, 一冬未能饱腹的匈奴马还未长膘,脚程远不如汉军的马匹, 轻易就叫汉军骑兵追上。   因匈奴人本就是在逃, 汉军重骑以长戟追杀他们受到的反冲击力倒是小了很多,又脚踩着马镫,没有一人失平衡翻下马去。   “你可别想我放你入重骑队伍冲锋。”卫青听出霍去病言语中的兴奋,皱眉提醒他道:“陛下只说你可作为参谋在我身边待着。”   “我晓得, 舅舅你就放心吧, 我又不是愣头青,没有合身的重甲,怎么可能加入重骑队伍呢。”   卫青却没法对他放下心来, 军中向来也就没有让个十三岁小少年上战场的道理。   偏霍去病在刘彻面前秀了他那一手骑射本事,又对这一次军情进行了准确的分析,讨了刘彻的欢心, 硬是跟着自己的队伍来了。   原本跟来也就跟来了,霍去病一路没喊过苦也不会给自己添乱,但是到了对敌的时候卫青就发现这小子根本不甘心在后头看着。   “你还想让我放心?先前我带重骑兵冲锋的时候,让你在后头好生待着,你竟上马射箭,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   卫青越说越气,霍去病身量不足自然没有合适他的盔甲,因此几可说是完全没有防护。   哪怕是让霍去病在后面躲着都有可能被匈奴流矢伤着。   他倒好,竟还主动上马与匈奴人拉近距离,引弓射杀逃窜的敌人。   “我那两箭可都中了。”霍去病本以为去冲锋杀敌的卫青不可能注意到自己的举动才对,没料到卫青原来知道。   他只得讪笑了两声,试图错开这个话题:“这高阙要塞应该还是秦时蒙恬修筑的吧,匈奴人一直没有维护城墙,竟还有防护力。”   卫青瞧他这副不在意的模样,长叹了一声:“沙场上因一时不慎丢了性命的不知凡几,去病,我知你自傲自己的本事,你也确实有本事,但越是这样你越得珍惜你自己的性命,否则你一身本事都只会是白费。”   舅舅端正了神情严肃和自己说话,霍去病也只得应了下来,无奈地许诺道:“好,之后我不会再做超出参谋范围外的事了。”   他向来说到做到,卫青这才宽了心。   卫青伸出手,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没好气地道:“你年幼上战场,我才这么护着你管着你。你且在后头好好看好好学着,等到你十六岁了,再想要冲杀还是射杀匈奴人,都随你愿意。”   霍去病听了却犹有不满,一弹舌道:“那可还得三年啊。”   “不许讨价还价。”   舅甥二人这边攻下高阙要塞极其顺利,就等着李广传来消息,合围白杨网和楼烦王。   然而到了预期要攻击的时间,没见到李广军派来使者,也没见到被李广驱使逃离的匈奴人。   卫青斟酌着又等了一日,仍然未有消息,终于是坐不住了。   他留下一万人马驻守高阙要塞,避免在自己带人离开后有匈奴人越过此地去联络匈奴王庭。   然后卫青就带领两万重骑往长安的方向南下,主动去与李广汇合。   但是出乎他预料的是,他一路南下,首先看到的竟然是没有统帅的千人汉军步兵在与小股匈奴骑兵在作战。   这些汉军到底是经过训练又有精良装备的军队,看着也未经败绩,士气未损,虽然没有统帅指挥,但是也没落下风。   可他们只是步兵,面对骑兵采取防守性的收缩战术,是会降低损失,但也很难对匈奴人造成大杀伤。   反而是会被机动性极强的匈奴人在这草原上溜着打,损耗也会越来越大,也就越发容易溃散。   好在卫青发现了他们。   卫青打出旗帜,带着重骑立刻就清剿了那小股匈奴骑兵。   然后他就从这些欣喜的汉军士兵口中得知了一个他难以置信的消息——李广战胜了白羊王一部之后选择了继续追击,然后就一去未归了。   汉军中的骑射手因骑乘着马匹,跟上了李广追击的脚步,他们这些步兵却是没能跟上。   在失了统帅的情况下,他们还渐渐分作了许多支千人队伍。   没有长官的命令,这些汉军士兵也不敢就此返国,怕担上逃兵的罪名。   他们只能选择继续在河南地对抗匈奴,试图寻找到李广和大部队。   但是他们寻了几日也没能找到李广,还撞上了那百余人的匈奴骑兵队伍,差点就又要各自奔散了。   卫青得知这个消息,只能将他们统合好继续南下,将自己的旗帜打出来,也走上了一边杀匈奴一边寻找李广的道路。   一路杀至陇西,卫青陆续统合的汉军部队已有将近五万人,倒是也达成了一开始合围的目的,势如破竹。   白羊王和楼烦王的部众被他生擒了几千人,牛羊缴获更是达到恐怖的百万之数,却仍然没有找到李广。   考虑到整片河南地域的匈奴战力应已经被自己摧毁了,卫青没有选择再率军回头继续寻找李广。   那样只会徒劳增加军事开支,给大汉的国库增添负担。   卫青吩咐让熟知此地地形的向导继续寻找李广那三万人的踪迹,然后派了信使返京说明情况并询问下一步举措,他则暂时驻扎在陇西修整。   到去信的第三天,长安的回信还没有到,李广的部队却是被向导找到,领到了陇西。   这支部队的人数没有锐减,士气却已经很低了,连李广本人都是一副颓靡不堪的模样。   卫青实在想不通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了这种情况,毕竟这一次的战术就是他规划的。   高阙要塞被自己先一步攻占,白羊王和楼烦王没有办法去找匈奴王庭求援。   单凭着这两部的部众,即便是自己不率兵南下和李广汇合,李广凭借着六万人也可以从容应对。   他实在不明白这个计划的纰漏出在了哪里。   然而卫青也不好直接去问满面风霜、愧疚不言的李广,只得按捺着疑惑让老将军好生休息。   李广离开前再三叹息,看着卫青欲言又止,到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来,只是拜谢了卫青遣人寻找自己的举动。   又等了两日,刘彻派遣的使者到达了陇西。   他先是恭贺了卫青取得的功绩,又惊喜于已找到失踪的李广那一部,便告知他们让他们即刻返回长安,刘彻已为他们凯旋预备了大宴。   可使者这一番恭喜之言击破了李广最后的尊严。   老将军慨然泪下道:“这一仗的功劳完全属于卫将军。我因自负追击白羊王,竟是迷途不能出。此处地形诡异,山峰相似,若非卫将军遣向导来寻我,不知何时我才能寻到出路。”   卫青在这两天和霍去病已细细盘算过各种可能,但无论如何都没能料到李广竟是迷路了。   虽然这一带因被匈奴人占领没有细致舆图,但是李广军中应也有配备有匈奴向导,不至于迷路。   李广听卫青提到匈奴人向导,面上愧色更重:“我一直不曾相信匈奴向导,即便是陛下安排的。所以我只让他们好吃好喝在后方待着,不叫他们知道军事动向,也不问他们行军方向。”   在他选择追击逃窜匈奴人的时候,这些向导自然也就不可能被他带上。   李广带着跟随自己追击的三万余人最后确实是追上了白羊王那一部的逃离者,也顺利地将他们全部变为了斩获。   但是当获得军功的喜悦消退之后,他们就发现了残酷的现实——他们迷失了方向。   初时李广所率的汉军还能遇见遍布于此地的匈奴人,乐于在自己的军功上再添一笔,但是到后来,他们就什么也遇不上了。   在茫然跟随李广指挥行进却发现他们绕回了前一日的定居点时,这支三万人的队伍终于明白他们的李将军并不识得回到计划点的路。   迷失在草原的那些天,他们粮食和饮水都不缺,却几乎陷入绝望,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怀疑他们一生怕是都出不去了。   如果不是李广的威名让他们仍存一丝希望,怕是军中都要发生兵哗。   他说完已是泪流满面,卫青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只得有些干巴巴地道:“无论如何,这一次出征的目的达成了,李将军也是功臣。”   李广却只摇头,并不敢应卫青口中的功劳。   但无论他应是不应,将军们也该返回长安了,行赏行罚都得由刘彻来决定。 第129章 打架 算不算胜你一回   返京之后, 本就是破例跟去的霍去病自然不可能有明面上的封赏,而对卫青这一役的封赏暂时也还没定下来。   且他们归京之后的日子却并不好过,知晓内情后的卫子夫先是念叨了他们半日。   然后已嫁了陈掌为妻的卫少儿也得知儿子不见的这些日子是跟着卫青上了战场了, 将霍去病和卫青一并唤去, 好一阵哭骂。   她揪着弟弟的衣襟胡闹着,又让自己的丈夫拿出父亲的姿态去教训霍去病。   陈掌却并没有那样大的胆子, 他脾性与卫青相仿,甚至温和中还带了些怯懦。   虽是名臣之后, 但陈掌并非嫡系子嗣,没有承爵的资格, 本也没有显贵的可能。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奇妙,他因为早先和卫少儿的私情,与卫少儿结成了夫妻, 成了卫子夫母家的一员。   刘彻欲抬举卫子夫,自然也就将陈掌提携成了詹事, 专负责卫子夫和刘据的家事。   陈掌是个明白人, 常行走于宫中,知晓妻弟和继子都远不是自己可以教训的。   因而听了妻子的话后,他面上露出无奈的神情,领了霍去病去旁边, 温吞地问道:“匈奴人凶悍, 去病可有伤着?”   霍去病同情地看了一眼正被自家娘亲训斥的舅舅,摇头道:“不曾,舅舅将我照顾得很好。您与母亲近日可安好?”   对于这继父, 霍去病还是颇为尊重的,只是二人的关系不可能真的如父子般的亲密。   因而霍去病客气地与他寒暄了几句卫少儿的近况,便趁着卫少儿还拉着卫青嘱咐, 偷偷溜走了。   等卫少儿终于预备调转火力向儿子时,才发现老实丈夫就站在自己身后,儿子已经没影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但到底放下了对亲人的担心,没法再维持住凶悍,让卫青坐下用了杯茶,细问起了这一仗卫青取得的战果。   被母亲骂作皮猴的霍去病自然是往平阳侯府来了。   卫青这次领军为了偷袭匈奴后方,不能告知任何人他们离开的目的,霍去病要随军去又怕曹盈问起不愿向她撒谎,这才不告而别。   这一趟往侯府来,自然想着的也是为不告而别赔声罪。   但他还没能进侯府门,就被一直在平阳侯府外候他的李敢给抓住了。   李敢已从父亲口中确认了这一次霍去病上了战场,也得知了父亲这一仗虽也有建功,但因着迷途引起的混乱,功过相抵,最后至多得些金银。   且若非这一仗的结果让刘彻舒心,又有卫青在刘彻面前转圜,立了军令状才拿到正面进攻权的李广未完成设定的目标,连金银都得不到不说,还要被惩罚。   念起在家中颓然饮酒的父亲,李敢的心情也更灰暗了些,强打起精神向霍去病道:“盈盈早就猜到你是上战场去了,急得发了次病,差点当着我面就昏过去。”   霍去病本来就觉得他阻自己进侯府,非要在侯府外说话莫名其妙。   听说曹盈病倒了,他立刻抬步要去看望曹盈,却又被李敢扯住衣袖。   他只得回过脸去,眼神有些不善地看着李敢,声音中透着急迫:“你有什么话非得要拦我在这里说不可吗?”   李敢其实也说不清知道霍去病与卫青抵京后,自己为什么要先一步等在平阳侯府外头阻止霍去病看望曹盈。   但是他这些日子经常会回想起曹盈在自己面前病症发作的可怜模样,心中酸涩之意翻涌越来越重。   于是李敢等在了这里,拦住了霍去病。   他抬起眼,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两岁,前程却远比自己敞亮的少年郎,仿佛自言自语地道:“你说,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完全胜过你呢?”   从小到大,他们比试过无数次,最后落于下风的那个人一直都是自己。   即便如骑射这种李敢所熟知的项目,一开始他是能够凭父亲的教导胜霍去病几回,但后来也会被霍去病反超过去。   一直以来,李敢都是输得心服口服,毕竟人生来就是会有不同,霍去病就是个天才,自己较同龄人也强许多,没有必要非与霍去病相较。   可原来他还是会不甘心的。   曾经落败的一幕幕他以为他已经淡忘,但只要一回想,又恍如眼前才发生的事。   就像这些天他一遍遍说服自己,如果是自己上战场,曹盈也会为自己担忧,但其实内心有一个声音也会告诉他,那也绝比不上她为霍去病忧心的程度深。   至少她绝不会因此忧思发病。   明明他与曹盈也是自幼相识,自认关心她也不差霍去病,凭什么又一次落败了。   是不是就注定,自己的父亲没法胜过霍去病的舅舅,自己也永远没法胜过霍去病?   “什么?”霍去病没听清他方才说的话,不想被他纠缠在这里久待,急于去亲眼看看曹盈的情况,就又追问了他一句。   鬼使神差地,李敢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你觉得,我如果求娶盈盈作了妻子,算不算是胜了你一回?”   他没能等到霍去病的回复。   霍去病直接一拳击在了他的面上,将他击倒在了地上,声音危险地道:“李敢,你再敢拿盈盈的婚事开玩笑试试?”   李敢不意霍去病会突然动手,背部猛地撞击在地面上,带起肺腑一阵如或被火燎的疼痛感,将他原本压抑在胸腔的怒火也激发了出来。   他翻身站了起来,察觉到口腔中弥漫着恼人的血味,就吐出一口血沫,冷冷道:“我没有在开玩笑。”   霍去病被他气笑了:“还在说这种疯话,那就打到你清醒为止。”   两人谁也没有留手的意思,打起来拳拳到肉,呼起来的风声叫旁人听着都疼,偏两个人仿佛都不知道痛一样,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霍去病的身手较李敢是好不少,但是他到底是比李敢小了两岁,在体量上不如李敢,一时根本分不出胜负来。   但他们这闹起来的动静早叫平阳侯府的两个守卫注意到了。   先前李敢候在门外不进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心中怀了疑问。   一会儿见霍去病来了又被李敢拉去,便都在偷看少年们那边的情况。   可守卫们也没料到这两个平日关系很不错的少年才说了几句话就打起来了,而且还是那种互相把对方往死里揍的打法。   霍去病和李敢的身份都远比他们高,他们也不敢擅自就去劝架将人拉开,只得一人看着情况,另一人急去找人来阻止。   家中小姐柔弱,守卫不想叫她见了这朋友相残的场面,便直去通知今日正巧在府上未出门的曹襄。   曹襄听他说完不太敢信,跟着出了府门见这两人真的打起来了,连忙上前拉架:“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还能打起来啊。不是,你们要打也别在我府门前打起来啊,一会儿若是叫盈盈... ...”   他话没说完,也不知道是谁的腿绊了他一下,叫他失了平衡摔倒,下巴磕在了地上,好在是没叫他咬着舌头,但下巴也是青紫一片了。   这下曹襄的火气也被激出来了,他从来不是个愿意吃亏的性子。   继承家业后,他为着作为侯爷的体面,一直不曾和人动过手,但也没将身手落下,当下就想干脆将这两人都打趴了,也就和平了。   守卫想不明白自家侯爷本是为着拉架来的,怎么也会搅进去,只得又跑去请唯一能阻止他们的曹盈来。   曹盈因上次病症发作,这段时间身体疼痛有些反复,本是在静养的。   但得知这个消息,她也不可能坐得住了,连忙叫戴雪搀着自己出了府门。   按说三人如果听见曹盈劝架,应该都会停下手来,但是他们三打红了眼,根本就听不见曹盈的话。   曹盈秀眉紧蹙,不知他们到底为什么打起来,想要离得近些再劝,却被戴雪拦着不让再近。   毕竟是这三人混乱中要是伤着了自家小姐那可就麻烦了。   “我看你近了说怕也没用,要不干脆就等他们打出个结果来。”戴雪还是以自家小姐的安全为重。   曹盈虽然焦急又气愤,但也明白自己靠近大约确没有用处,想了想主意,就转身向守卫道:“去府里打一桶井水来。”   带着刺骨春寒的冰冷井水打来了,曹盈见他们三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只得合了合眼:“泼。”   井水兜头将三人浇了个透心凉,也终于让他们被激发的热血凉了下来。   “冷静了吗?”   三个都挂了彩的少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曹盈,理智回笼。   瞧见她面上的愠怒,曹襄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撇清关系:“我可是来劝架的,只是这两个小子把我纠缠进去了,盈盈你别生我的气。”   他赔笑着走到曹盈身边,仿佛先前拿拳头直往另两人脸上招呼的人不是他一样。   至于打架的两个正主,霍去病和李敢却都没有辩解,只瞧着曹盈不说话。   曹盈心中有气,可是也不忍心让他们穿着这一身湿衣服站在外头冻着。   她只得软了口气向曹襄道:“哥哥,让他们去你那寻两套合适的衣服。等你们都换了衣服再去我那说话。”   然后她就带着戴雪往府中的药房去,预备讨些外伤药来。   毕竟了解他们打架的缘由重要,却也得将他们身上看着就可怖的青紫伤痕处理好才行。 第130章 喜欢 如果是霍去病问呢   霍去病和李敢的伤大多是在身上, 需脱了衣服才能上药,自然不可能让曹盈来帮忙,只拿了伤药就自己料理去了。   曹襄因是后来参与进去的, 两人又都并没有要针对他的意思, 所以严重的伤只有下巴磕着的那片青紫,便觍颜让曹盈为自己上药了。   曹盈拿食指并中指裹了层淡淡的药膏, 轻轻涂匀在曹襄的下巴上,一边涂还一边柔声问:“疼不疼啊?”   他下巴上的伤已经过了最疼的阶段, 曹盈的手又轻,比他自己上药还要小心, 就像根羽毛从下巴拂过留下清凉感,怎么可能再觉得疼呢。   不过到底是受了疼,曹襄当然不会错失博妹妹同情的机会。   因而他虽心中浮现喜意, 但还是道了声疼,甚至立刻就想挤出几滴泪来控诉那两个将他卷进斗争中的混球。   曹盈便皱着眉又放轻了涂抹的力道, 小声抱怨道:“哥哥也是, 明明是去阻止他们打架的,倒加入进去了。”   “那我总不能白挨了打吧。”曹襄一不留神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被曹盈一瞪立刻收了声,重端起可怜的表情, 哄得曹盈又心软了。   “先前你们换衣裳的时候, 霍哥哥和李敢哥哥有说他们是起了什么矛盾吗?”   “没注意听,像是争执起了李敢定亲的事儿,换着衣裳都又差点动起了拳头。”   曹襄见曹盈脸一下又白了, 连忙补充道:“这次我可是劝住了,没真打起来。”   说是劝,实际他是威胁这两人如果在平阳侯府上打起来, 就不许他们以后再入侯府了。   不过有效就行了。   “李敢哥哥家不是一直在替他琢磨预备定亲的事儿了吗,霍哥哥比我还早知道,怎么会忽地因这件事动起手来?”   曹盈没法将这两件事关联起来,眉蹙得也更紧了。   “是啊,李敢那小子定亲关霍去病什么事。”曹襄顺着曹盈的话说了,但眼神滑落到自己正仔细替自己上药的妹妹身上,忽然就想到了一种联系。   不是李敢本人的问题,那就是李敢定亲对象的问题——那小子不会是把主意打到自己妹妹身上了吧!   曹襄脸一下就青了,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大,立时也有了揍李敢一顿的想法。   他妹妹可才十一岁,李敢那混球怎么敢动念头。   “怎么了?”曹盈见曹襄忽地磨起了牙,以为兄长不止伤着了下巴还伤着了牙床,立刻紧张了起来:“是牙疼吗,那可不止是涂些外伤药就能解决的,我去找医师来。”   “没有没有。”曹襄连忙否定,心中却在琢磨怎么才能让曹盈不再探究这件事:“我看你也不要管他们两了,说不定他们就是一时技痒切磋一下呢。”   “你方才不是才说他们是因为李敢哥哥的亲事打起来的嘛。”曹襄改口得太快,反而让曹盈觉着不对劲了:“你知道他们矛盾的原因了?”   曹襄打了个哈哈,道:“我可不知道,只是觉得少年郎打打架都是寻常事,若让你一个女孩子调解,他们许是会难堪。”   这倒是说得过去的一个理由,但曹盈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但我已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管,明明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曹襄拗不过,只得让两个已换了衣服的朋友来到曹盈面前,暗暗想着李敢都挨了一顿揍了,应当不会再当着曹盈的面乱说话了吧。   哪知道脸上已青一块紫一块的李敢见了曹盈的面竟是直接问道:“盈盈,我心悦于你,你是否有意成为我的妻子?”   曹襄暗骂了一声,立刻就要去捂他的嘴,但已经晚了。   霍去病倒是听李敢开口就意识到了不对,先曹襄一步给了李敢一肘子,想要打断他说话。   然而李敢只是闷哼一声,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   于是听完李敢询问的曹盈就必须要面对这个问题,给李敢一个答案了。   其实在场没有人认为曹盈会答应下来,包括李敢本人。   他其实明白自己对曹盈这些年的情意还够不上“爱”这个字,连“喜欢”这个词他都说不出口,只能取用了更低一层的“心悦”。   谈到嫁娶更是无稽,虽然李敢觉得曹盈是一个很合适的妻子人选,但是李夫人早就已经将否决了这一点。   李敢其实也心知肚明李夫人说的话有道理。   他对曹盈没有那么执着,曹盈心中的那个人不是他,两人也不合适,但凡他仍存理智,都不应该再说出要与曹盈婚嫁的话。   可是在冲动下他还是说了。   因为他明白,今天以后,已经听了自己言语的霍去病大约就会联合曹襄,让曹盈远离自己。   自己就和父亲一样永远都会是一个输家,父亲永远比不上卫青,自己永远也比不上霍去病。   所以至少他要比包括霍去病在内的所有人,先一步说出心意,得到曹盈的答案。   然后他就望进了曹盈那一双澄澈的眼。   在得知父亲这一次明明身为主力,却几乎搞砸一切,还需卫青求情之后,李敢其实就一直处于极低迷甚至带了点疯的状态中。   井水没有能让他从这种癫狂中脱出,但是这一双仿佛将他看透的眸子却叫他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了。   他怎么就把问题抛给了曹盈?她明明与他痛苦的事情并没有任何干系。   但李敢此时心中浮现的悔意于曹盈必须要给出答复的状况不会有所改变。   拒绝别人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尤其是要拒绝一个朋友的求爱。   大多数人即便不愿意,也不会直截了当地拒绝,只会想出一堆理由搪塞,或是将回答的时间拖延。   曹盈却只是因为李敢突兀提出与自己定亲觉得意外,愣了一会儿。   然后她垂下了眸子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种话,但既然你问了,那么就是要我给出答复了。”   曹襄担忧她为拒绝而自责,连忙道:“盈盈,李敢自己昏了头才问出这种浑话,你没必要勉强自己回答的,不说你,我都不认他来做我这个妹夫。”   但是曹盈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缓缓摇头,向李敢道:“辜负了你的情意我很抱歉,但我没有那个意愿。”   她完全不拖泥带水的坚决态度让也担心自己的问题伤着她的李敢松了一口气,但也感觉被刺痛。   李敢苦笑道:“是了,我也觉着自己配不上你,家世的差距就是一条鸿沟,改变不了的。”   他生出了几分认命的想法,倒也勉强可以说得上是释然。   曹盈却有些讶异地道:“我拒绝你,当然考虑的不是家世之类的。且你如何会生出改变不了家世的想法,你不是一直想着和李广将军一样以军功晋爵吗?”   李敢想着现在的曹盈怕是还不知道这一仗的内情,所以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一时有些悲然。   自己父亲上一次战败就已经让刘彻的信任所剩无几,这一次再度失利,怕是往后都不会再有上战场获军功的机会。   而他一直以父亲为榜样,连父亲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只是这些要揭露自家伤疤的事,李敢可说不出来。   为了避开后面的问题,他只得就着曹盈说的前一句话问道:“既不是因为家世,盈盈又为什么拒绝我?”   “我不喜欢你。”曹盈怕叫李敢误会了意思,又道:“当然,我说的是那种婚约者之间应该有的喜欢,你做朋友还是很好的。但是就因为做朋友做久了,我一直也没能喜欢上你,所以我知道我未来更不可能爱上你。”   李敢被她这副一本正经解释的模样逗乐了,连带萦绕于心的悲情都散去不少:“盈盈你懂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吗?”   “不懂,但是你先前说问我想不想成为你的妻子,我没有一点触动,所以我知道没有。”   曹盈瞧着李敢的神情,补充道:“而且我看你被拒绝也并没有想继续的心思,大约也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是你遇见了什么心烦事,想要发泄心情吗?”   “是。”又叫曹盈戳破了心事,李敢彻底失了继续纠结婚嫁闹剧的心情。   他低低笑了一声仍未直言,只粗略解释道:“这一役我父亲那边不顺当,我心情不大好才忽地说出这种话,抱歉。”   这就说得通了。   曹盈点点头,见他不想说,也没有立刻探究,说了几句宽慰他的话。   李敢知她近日仍未养好身子,羞愧自己将事闹到她身上,不好再多待,便要告辞。   但是临走时又被霍去病扯住了衣袖,让自己在府外等着他。   李敢不知道霍去病这是还要揍自己一顿还是要痛骂自己,但是他自知有愧又一时心灰,便应了下来,先一步离去等在了先前就候着霍去病的位置。   等他走了,霍去病便关切起了曹盈病发的事情。   曹盈支吾着不愿说出诱使病发的真实原因是因为想起了他前世的不幸,担忧英年早逝的诅咒一旦说出来就有可能变成真的,便只能搪塞他说是因为猜出他偷偷跟上战场,一时没控制住忧心。   霍去病觉出了她有些隐瞒,但从李敢口中也知了猜出自己去战场至少是直接诱使她病发的原因。   他叹息一声,认真道:“盈盈,你需信我。许多事我不如你看的明白,但唯独军事我绝不逊任何人,所以上了战场我不会行差一步,你尽可免了那些忧心。”   曹襄翻了个白眼,想说霍去病虽有天资,这话说得也过于自负了。   但是他话没能说出口,曹盈就已经点头道:“我信,我知道你肯定能纵横沙城,取得无匹的功绩。这次确是我忧心过头了,往后不会了。”   曹襄瞠目听着两人的对话,只觉得自己完全插入不了,只能旁听了一会儿霍去病说他在战场上都未受伤,下了战场却因李敢挂了彩之类的闲话。   等到霍去病终于走了,他才终于能够坐到妹妹身边重与她说上话。   曹盈见他双手关节处也有些红肿,便继续为他上着药。   瞧着妹妹温柔的侧脸,曹襄忍不住道:“盈盈,我真没想到你竟能那么果决地拒绝李敢。”   “我不喜欢他,自然要和他说清楚,否则硬拖下去岂不是连朋友都没法做。”曹盈说得理所当然,反而觉得因此敬佩的曹襄才奇怪。   曹襄想说那么直接显得有点无情,但又觉得自己妹妹说的话才有道理。   但无论如何说,能让曹盈这样拒绝的人,肯定是比不上自己这个亲兄长对于曹盈重要的。   曹襄确定了李敢的地位肯定是比自己要低了,便又兴致勃勃地问道:“那如果今天问你的人是霍去病呢?”   替他抹匀药膏的手顿住了,曹盈人也沉默了。   曹襄意识到自己怕是说错话了,连忙动脑筋想要找补。   但一会儿曹盈便重又动作了起来:“他不会来问我,他肯定是说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人,怎么可能忽地想起定亲的事。”   这话还是上一世兄长告诉自己的,没想到现在却由自己来告诉兄长了。   曹襄虽没听过霍去病真说这话,但觉着确是霍去病的性子能说出的。   然而如果霍去病真的问了呢,如果灭了匈奴,他决定成家,走到了你面前呢?   曹襄没敢继续问,但其实他不问,曹盈自己也想得到。   她只是觉得那样想会搅得她心有些乱,所以不太愿意想——但其实她已经想到了,否则她也不会觉得心乱。   如果是霍去病,大约,还是舍不得说出拒绝的话吧。   不过很快,她就将这种想法强驱出了自己的脑海,觉着自己不该自作多情想那么多。   她只尽力帮霍去病,不让他重蹈前世的覆辙就好了。   这边曹襄看着莫名红了脸的妹妹发呆,那边霍去病已找着了李敢。   他不会像曹盈一样体察李敢的难堪,直接问道:“你是因为李广将军这次没了封爵希望才心烦的?”   李敢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是挨揍还是挨骂,他都会选择受着,因此听了霍去病的问话,也诚实地点头。   霍去病果然骂了他一句“蠢货”。   但接下来他却没有再辱李敢的意思,而是向李敢分析道:“这次不行,下次再试就好了。李将军这次对敌我知晓,正面指挥没有问题,只不过是贪功冒进,没有向导又在不熟悉的地形追击敌人才导致了失利,知道了教训,下次不犯就是了。”   李敢涩然道:“怕是难有下次了,父亲这回立了军令状未能达成,陛下大约不会再信重他领大军了。”   霍去病皱着眉道:“以李广将军的威望,日后起战事,只要他请入军中,陛下怎么也不会完全弃用他。兵力少些,未必就不能闯下足封爵的功劳。”   见李敢仍是那副提不起劲的模样,霍去病没好气地揪住他的衣襟,迫他看向自己:“即便是你父亲真上不了战场,也轮不到你在这里颓唐。他如果不能封爵,你们家是否能得爵位,可不是就只能看你这蠢货的了?”   李敢未能第一时间明白霍去病的意思,目露迷茫之色,霍去病却是冷哼一声道:“我日后肯定会超越我舅舅,你跟在我身后征战,也未必不能博个爵位。”   卫青这一役后,必然是要晋个有食邑的侯爵的,李敢没料到霍去病的目标竟是要超过卫青去,有些怀疑地道:“你真能超越你舅舅。”   “我当然能。”霍去病松了手,对李敢的怒火还是未全消了,便又道:“不像你这个蠢货,从来不敢想超越你父亲,当然永远不可能超越。”   他退后一步,最后警告了李敢一句:“我可不管你有什么烦心事,今日揍你我也不后悔,你若将主意再打到盈盈头上去,我仍是会揍你的。” 第131章 膝枕 到底是什么时候   卫青这次以功绩被刘彻封为长平侯, 享三千八百户的食邑,甚至追随他作战的几位将领也有封爵,诸臣不再能多言。   或者说, 他们的注意力已没法再放在卫青身上, 因为与封赏一同宣布的还有刘彻的一个决定。   他要大兴土木,于卫青才攻陷的河南地平地建起一座城, 设立郡县,将那里圈作汉地, 让长安再也不用直面北方的威胁。   只是建城池不比建宫殿,反对者众。   后者虽然也要耗费国帑民财, 但是到底也就是将国库里的银子花出去而已。   朝臣们也看开了,刘彻如何计划国库银两的用处根本不是他们能置喙的。   用在军队上还是用在建设上,都一样。   可是建立城池那不仅是要修城墙建筑, 还需要迁徙大量人口在那里生活,否则即便建立起来了城池, 也只是一座空城, 根本没有办法发展。   然而想要迁徙人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自身拥有地产的农民不可能愿意远离故土前往一片还未有人开发过的土地。   如果愿分土地,那些没有田的佃户倒是可能愿意搏一搏前往新地域。   可他们某种程度上说其实是属于地主的劳动力,地方上的诸侯豪强根本不会乐意让他们离开。   奴隶那就更不用说了,本身就是属于主人的财产, 怎么可能让刘彻拿走。   这些利害关系很多就与朝臣们牵扯着, 害怕自身利益受到损害,立刻就反对起了刘彻的这个建城想法。   当然,口头上还得是为国为民, 让刘彻顾忌着诸侯王们和地方豪强的意愿。   言谈间只道诸侯王皆是刘彻的亲属,需刘彻顾念骨肉亲情。   而没了地方豪强,大汉无法兴旺如常, 也需刘彻三思后行。   “你们提出的问题,确是朕需考虑的。”出乎朝臣的预料,刘彻很轻易就认同了他们说的话。   只不过很快他就话锋一转:“诸侯王都是我大汉的忠臣,许多与朕有着亲缘关系,朕知晓,他们会乐意为大汉国事分忧。朕也愿意投桃报李,为他们的家事出一份力。”   他嘴角上提,露出一个叫人心慌的笑容道:“朕自登基以来,见识了许多家子孙为一个世袭侯王的名号起争端,兄弟阋墙父子相残,实在让朕痛心。   所以为了避免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朕决定往后实行推恩令,只要是侯王的子嗣,除嫡长子继承王位外,其余儿子,无论嫡庶皆可从他们的父亲那里继承次一等的爵位和土地。   另外,未免兄弟间因地位差距再产生矛盾,新得爵位的列侯皆直属各郡管理,不必受王国管辖,这样也就不会起矛盾了。”   刘彻这番话掷地有声,话毕又将主父偃唤出列,道:“推恩令本就是你提出来的,具体的就由你着人拟旨去办。”   朝臣们被刘彻提出的新策惊住一时连呼吸都忘了,只有主父偃志得意满地受命谢恩,如鹤立鸡群一般。   然而臣子今天受到的惊吓明显不算完的。   将对诸侯王们的处理说完,刘彻又似无意般多问了一句:“朕的寿陵修得如何了?”   听闻已在动工了,刘彻又叹了声气道:“朕的陵寝风水倒是好,只可惜周遭荒芜啊,既然那些豪强兴旺地方,便都迁往寿陵周遭吧,让朕百年后也可见大汉郡县繁荣。”   将自己早已决意要做的事情都公布了,刘彻便悠然等着朝臣们给出态度了。   “陛下,这样做怕是会有不解陛下用心的人抵制啊。”好一会儿,终于有了拐着弯儿的反对声响起了。   刘彻也不在意,依然微笑着道:“朕会遣使节将朕的用意说明白。他们能体会最好,如果实在体会不了又执意违逆,朕还有可平匈奴的十万汉军,这么说,你们懂了吗?”   猛虎亮出利齿,没有人再敢说不懂了。   朝臣们也终于意识到,卫青这一次得胜归朝,意味着的不止是往后大汉对匈奴此后再无畏惧,还意味着刘彻手握一支可平国内一切动乱又完全效忠他的铁军。   所以往后刘彻行策,仅需思虑一个名义上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执行时会遭遇怎样的艰难完全不需他再忌惮。   因为无论多大的艰难都会被军队荡平。   元朔二年,大汉只是于河南地单方面碾压了匈奴的白羊王和楼烦王,之后的整整一年时间都在忙于国内事务。   建城,迁徙人口,对付诸侯豪强,哪一件都不是易事,虽然在刘彻强硬的态度下一定能完成,但是仍是闹出了不少乱子。   刘彻暂时熄了再攻匈奴的想法,一边处理不服从命令的违逆者,一边与自己的心腹讨论如何才能谋取更多的钱粮,为之后攻匈奴作准备。   然而汉军这一年未再攻匈奴,草原上的匈奴骑射手却是死伤无数。   富饶的河南地丢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军臣可汗最后一点威名被碾作尘土,在悲愤下因病离世。   单于太子的于单原本应该按继承顺序继承单于之位,然而他的声望远不如左谷蠡王伊稚邪。   伊稚邪自立为单于,匈奴内部便因为这叔侄二人的单于之争闹起了内乱,根本无心再犯大汉边境。   至年末,这场争斗终于分出了胜负,伊稚邪虽非正统却成了让所有匈奴人服从的单于。   于单不甘心被夺了自己位置的伊稚邪驱使,又完全没了翻身的机会,因着大汉一直善待匈奴降将的传言,一怒之下竟然领着残兵败将投奔了大汉。   曹盈也就在长安见到了这位做单于时间仅仅几个月的于单。   为他投降的事,刘彻摆下了大宴,倒是让自入汉境就如惊弓之鸟的于单受宠若惊,在宴上一直向刘彻敬酒,谢刘彻的看重。   曹盈小口饮着自己杯中蜜水,偷偷望着于单的眼神中透了些怜悯之色。   这个被刘彻新封了涉安侯的匈奴人怕是以为刘彻是准备利用他继承单于的正统性,转头去对付新任的伊稚邪单于。   或许换了其他的帝王,确实会选择将这个看起来就怯懦不堪重用的匈奴人立作傀儡,让匈奴人自己去斗起来。   于单是甘愿做这个傀儡的,他只要拿到属于自己的单于位置,甚至不吝于就此向大汉称臣以换取好处。   反正现今早已战力不如往昔的匈奴骑射手已经敌不过汉军了,称臣原比和大汉对抗更能让于单接受。   只是很可惜,刘彻没有要让匈奴内斗的意思,相比扶持一个败者去让匈奴内乱坐山观虎斗,刘彻可乐意派遣自己的汉军将匈奴人全部消灭。   之所以宴请归降的于单,不是因为刘彻想要用他,而是因为刘彻想要让曾经反对自己征战的朝臣们都看看,自己的决策没有错。   这才有如今匈奴单于的正统继承人匍匐于自己眼前强颜欢笑的一幕。   “虽然知道不该质疑陛下的用意,但是只要一想想往后咱们汉家土地上会有一个封国是属于匈奴人的,心中总不是滋味。”霍去病坐在曹盈身边,皱着眉略有不满地道。   “你什么时候坐到我身边来了?”曹盈旁边的位置原本坐着的是兄长曹襄,怎知只是看涉安侯向刘彻献媚的一会儿工夫,身边人就换了。   霍去病眼疾手快将她因惊触倒的杯子扶正,见她因惊喜微红了脸还不肯承认,便故意打趣道:“怎么,你不想我坐你旁边啊,那我可走了?”   “你坐都坐下了,且坐安稳吧。大家都安坐着,你走来走去也太招眼了。”   曹盈扯了他的袍角不许他走,结果却发现他根本只是说说而已,完全没有要站起挪步的意思,还看着自己笑,又有些恼地松了手。   问题是自家兄长去哪儿了?   她不敢声张,只左右瞧了瞧,仍没发现兄长的身影,只得先放下惦记,小声问霍去病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人分开有差不多三个月了。   霍去病和李敢等人被刘彻吩咐着各领了千人的队伍去全国各地“帮助”豪强富户迁居茂陵。   这事如果交代卫青去做就显得大材小用,遣霍去病这样年纪的少年郎就差不多,刚好可以试试他们的本事。   “刚到长安没多久。听说正宴请着位匈奴单于,我便也来看看热闹了。   ”霍去病又仔细打量了起身向刘彻再敬一杯的于单,摇摇头失望地道:“哪里都比不上陛下,怪不得匈奴人一击就溃。”   “他是军臣单于的儿子,现任单于是他的叔叔,他如今可算不得单于了,只是个败者罢了。”曹盈见他不太了解,便细细讲给他听。   霍去病却没太注意她说的什么,反正于单在他眼里现在连敌人都配不上了。   他只是看着小姑娘小口一张一合,仔细放小声音向自己说话,就觉着自己这一路往长安赶,受的辛劳都是值得的。   “... ...大约他这个涉安侯也做不长久。”曹盈本来是想要宽慰先前霍去病不满的事情。   结果话说到尾声,她才意识到他大约根本都没仔细听自己说话,只是撑着脑袋出神看自己,便羞愤地闭上了嘴,也瞧起了他。   他这些日子在外奔波肯定还是累的,即便是笑着也没法完全掩盖面上的疲色。   曹盈看着霍去病眼下淡淡的乌青,原本的一点恼意全化作了心疼:“你要是累了的话,不如偷偷眯一会儿。这宴席一时半会儿肯定结束不了,宴罢你怕是还要去向舅舅汇报情况。”   其实霍去病是真的困倦了,为了赶回京,他两天里也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可他也不想回京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床睡下,而是想要见见自己一直思念的小姑娘。   此刻见到了,那点执念达成了,若是给他一张床榻让他粘了,他怕是立刻就能睡着。   然而面前没有床榻,只有摆满瓜果餐具的一张硬木长桌,单看着就能打消人的睡意。   所以他还是觉得忍过去算了。   反正也忍了很长时间了,等和刘彻讲完那些豪强的处置情况,他再回去多睡一会儿就是了。   曹盈却是看出了他犯难的点,抿唇思索一会儿,拖着坐垫向后退了退,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拍了拍:“要不你枕在我膝上?”   她想着母亲曾经在自家花园里让父亲安睡于膝上的画面,觉着这样应也不会让霍去病睡得太难受。   霍去病顺着她的动作,眼神落在她那双轻搭在膝的素手上,忽地以手捂住嘴,偏脸咳了咳。   曹盈只以为他是受累又饮了风,便道:“你不愿意吗?可这里也找不着别的软和可让你枕的东西了。”   小姑娘顾盼了一阵,脸上露出失落的神色,霍去病不忍见她失望自责,便牵了她的手,压着嗓音道:“枕在你膝上... ...也不是不行。”   于是等到曹襄净手归来,便发现霍去病占了自己的坐席,还安睡在了自己妹妹的膝上。   他双手攥成拳,愤怒之情几乎喷涌出喉。   可在那之前,曹盈却听到了动静,发现是兄长回来了。   怕他搅了霍去病的睡眠,她便以食指压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眨眨眼,神态已透出了恳求。   曹襄哑了火,他又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办宴的宫室,在奇怪他才净手怎么又回来了的宫人目光中,一拳捶在了树上,骂道:“可恶,盈盈到底是什么时候被那小子哄走的!” 第132章 机会 并不违自己的心意   霍去病这一次执行刘彻交代的任务, 可以说顺,也可以说不顺。   说顺利是因为豢养再多私兵的豪强世族在见到纪律严明的汉军后,也不敢起为敌的心思, 不会正面对抗让他们迁去寿陵的旨意。   但是居家迁徙也就意味着必须掘出他们在原本地界的根基。   那是他们可以豪横的资本。   去往陌生的地界虽不意味着一切都需开始, 可失了根基也会被大大削弱。   到时候寿陵聚集的更是各地豪强之士,不一定就能占上风, 他们怎么可能甘愿呢?   于是这些豪强世家中的能人就开始各展神通了,让领兵的霍去病颇有些不堪其扰。   那些仍然不肯与过去切割, 抱着刘彻可能会收回成命希望,拖延着不走的人还好。   霍去病定了期限, 到了时候他们不挪窝就让军队帮他们挪——叫霍去病头疼的是一些已经认清必须迁离事实的家族。   这些人为了在新地方取得优势,便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   他们想着霍去病是当朝皇后的外甥,又能以区区十三岁之龄就担刘彻交代的差事, 未来必然不可限量。   于是他们就刻意摆出友好的姿态,想要趁着霍去病帮他们迁离的这段时间, 使出各种方法与他拉近关系。   然而霍去病成长在宫中, 金银之物根本没法诱惑他。   见财不起作用,便有人把念头打到了色这上头。   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位霍小少爷又还未成家,若真能和他攀上亲缘, 便是真迁去了寿陵也是值的。   在霍去病被这些家族族长约去商谈迁徙事宜, 却“意外”认识了第三位打扮娇俏的小姐时,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也不蠢,立刻就把这位羞怯唤自己的小姐与那些在自己面前格外脆弱、一不下心就会崴伤脚迎面撞上自己的少女联系上了。   原来都是安排好了的, 他根本就不该善心扶一扶挡一挡。   还好他每次都拿捏住了分寸,顶多是扶着人家姑娘的肩膀让立正了就走了,没有更亲密的举动, 否则这些人不定怎么编排出事儿来。   霍去病沉下脸来,那边家主还一无所觉地让少女为他这外客奉上一杯热茶。   于是在少女打翻茶就要摔进自己怀里的前一刻,他站起身去接了那茶盏,让她扑了个空,摔在了自己原本坐着的椅子上。   “若是手滑就不要替人端茶,脚软就不要在外行走。”被算计了这么多遭,霍去病再好地脾气也顶不住了。   冷声向摔疼了的少女说完这两句,他又走近坐在上首的计划主谋,道:“迁徙的事有什么好与我谈的,要么你们好生收拾了搬走,要么我就让士兵来替你们搬,我没那么多时间精力与你们玩闹。”   霍去病松开手,原本被他捏在手里的茶盏便摔碎在了地上,还显得有些烫的茶水就这么溅在了这位中年家主的袍角上。   他愣愣听着眼前这个还未完全脱稚气的少年郎警告道:“我不与你们玩笑,如果你们再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我就当你们是想害我性命,直接押解了你们入狱了。”   霍去病虽然一直没对这些豪强怀着什么好感,但是也没将他们当成过敌人,因而总叫旁人以为他是性情温和好说话那一类的翩翩贵族少年。   但实际上他自小便知兵事,又已跟着卫青上过战场,见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浸润骨子里的其实是将领的肃杀气质。   不是与人斗狠的暴戾,却能轻易引动人的恐惧心。   原想着勾引他的那位小姐望着未克制着杀意的他都不敢喊疼了,只浑身瑟瑟。   为一整个家族当家做主的中年人也被他骇住了,忙不迭地点头应承下来。   霍去病仍未觉着满意,看着这些意图算计自己的人便觉得生厌,但好歹还是记着刘彻交代自己的任务,抑了心中恶感,离开了这处宅院。   再有要请他去商谈事宜的,当然也就请不到了。   可即便是霍去病不亲身前往赴会,他行在路上还是会有各种“巧合偶遇”,让他恼怒防范的同时,也让他思念起了久未见面的曹盈。   也只有他的小姑娘才能让他完全放下心防。   好在年末前,这些原本瓜分天下各处土地的豪强富户都成功被迁至了刚开始建设的寿陵所在地茂陵。   茂陵成为了拥有二十七万人口的繁华县城,原先各地被豪强们瓜分的土地也被官府再分配。   霍去病也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回长安复命了。   只是这大半年奔波劳累着,还需忧心各种针对自己来的阴谋诡计,他便是睡梦中也难安宁。   曹盈看着枕在自己膝上少年的睡颜,发现他明明已睡着,眉宇间却还压着沉沉的郁色,明了他这一趟必是格外辛苦。   可她也没法做什么,只能一壁以双手覆成桥,挡了会刺激他睡眠的光线,一壁轻声道:“霍哥哥,你已回长安了,到家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她反复说了几遍,才发现自己这样似乎有点傻,睡着的人又听不见自己说话。   但也不知是她身上淡淡的药香有安眠之效,还是霍去病当真在梦里也听见了她的声音,总归一会儿后她就发现膝上少年已舒了眉目安然睡着了。   至宴罢,刘彻先一步离开,宾客们也渐渐起身散去,曹盈才轻推了推他的肩膀:“霍哥哥,该起了。”   霍去病苏醒,虽未完全解了乏,但精神上较先前还是清爽不少,便坐起了身稍舒展了肩臂,预备送了曹盈出殿就去面见刘彻。   可他一套动作做完,才发现小姑娘仍是坐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羞赧模样。   发现自己看她,她才试探性说:“霍哥哥你要不先去见舅舅,我再坐一会儿。”   “怎么了?”霍去病见她正拿手攥成拳小幅度捶着自己的小腿,明白了过来。   他蹲下身以手背触了一下她的小腿腿腹,发现是一片冰凉,问道:“腿麻得很难受吗?”   曹盈声如蚊吟地“嗯”了一声,她现下小腿几乎麻得失去知觉了,根本不可能支着她站起来。   不过想一想她方才怕扰了霍去病的睡眠,一直动也未动,此刻被压迫着的小腿酸麻难忍才是正常事。   “你先去舅舅那儿和舅舅说事吧。我坐一会儿,哥哥没等到我出殿肯定会来寻我的。”   捶击一会儿未见效,曹盈只能选择放弃,决定让霍去病先去忙正事,她则等着曹襄来接她。   霍去病却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等着。   宫人们正忙忙收拾着东西,看着颇为混乱,若是磕碰着了她可怎么好。   他凝视着有些丧气的小姑娘,叹了口气,伸手自曹盈的膝窝将她托起抱在了怀里。   曹盈不意他突然动作,先是因为小腿的酸麻感涌上“嘶”了一声,然后意识到自己竟是当着这许多宫人的面被霍去病抱起来了,脸一下就烧红了。   他们可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能这么亲密。   听着她不好意思让自己将她放下去,霍去病沉默着抱她走了一阵,到底不想她自己再乱晃着腿叫酸麻感重折磨上,便道:“其实先前我睡在你膝上时,他们应都看见了,那样也很亲密。”   曹盈不动了,只瞳孔略有点放大。   一会儿霍去病才发现她揪着自己的衣襟,淅淅索索将脸给转了藏在了他怀里,仿佛这样做丢脸的就不是她了一样。   霍去病有点想笑,不过他还是将笑声抑在了胸膛,没叫笑声溢出喉。   刚出了殿门,霍去病就看到了正往自己这边来的曹襄。   曹襄见曹盈被抱着,也无心计较方才霍去病占自己位置还睡在妹妹膝上的事儿了,紧张地问道:“盈盈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腿麻了。”霍去病略解释了一句,然后小心将曹盈放下,问道:“现在好些可以走了吗?”   曹盈其实腿还软着,但是她可不愿意再被抱着了,于是就应了说已好了,咬牙搀着兄长走了几步,渐渐倒也不那么难受了。   霍去病见状便也只得藏了笑意,与他们告别,离开去见刘彻了。   曹襄仔细搀着妹妹走了一会儿,忽地意识到自己与曹盈才是亲兄妹,曹盈腿难受,自己直接抱她或是背她回马车就是了,根本不需让曹盈辛苦走着。   然而他将建议说了,却被妹妹无情地拒绝了:“不行,我今日脸都快丢光了,不能再丢脸了。”   曹襄不好再向脸皮薄的妹妹讲道理,只得叹息一声,慢慢扶着她往自家的马车那边走。   至于霍去病那边,他向刘彻讲完了二十七万人已在茂陵安顿的结果,便说起了先前宴上见于单的感受:“那匈奴可汗远不及陛下,怎陛下愿予他封国?”   若是旁人来试探自己的心思,刘彻怕是会恼怒,但他视霍去病如自家子侄,甚至就是另一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因此听霍去病说了这话,刘彻只笑道:“你小子,心思放政治上可远不如盈盈了。放心,朕愿予他,他也没命继承。”   说着,刘彻又玩笑般地提起霍去病这一遭碰到的那些麻烦事:“朕可听说了,那些个世家豪强都巴望着把女儿配你,搞出了一堆花样。偏你不开窍,全给推了不说,还恐吓他们。”   “可不是嘛,陛下往后可别再给我指这种任务了,您都不许我这年龄往战场上杀敌,那些人倒想着算计我娶妻了,我可还想着杀匈奴为陛下建功呢。”   刘彻被他逗乐了,道:“男儿先娶妻成家再建功立业没什么不好的,你舅舅不也是成了家有了惦念再上战场吗?那些心思坏的你看不上眼,朕也觉着与你不配,但指个好的与你先订上亲其实也不错。”   “不行。”霍去病思索一会儿,仍是摇头道:“我和舅舅不一样,我往后是想着作利刃去战场杀人的。若有家室需挂念的多了,怕是心肠软和就冒不得险了。”   “那你不愿娶妻,朕可就只能把盈盈指婚旁人了。”听他说得坚定,刘彻便轻飘飘抛出了这句话。   霍去病果然愣住了,对这样的话排斥感极深,一会儿才道:“陛下,盈盈可才十一岁。”   “朕的玥儿才九岁,朕就将她订了亲,更别说入春后盈盈就将满十二了。”   刘彻知晓两个孩子间的情意,故意道:“世家女儿十二岁定下亲事寻常得很,朕的阿姐托朕帮忙相看人选了,朕头一个问的就是你,机会可就放在你眼前了。”   平阳公主最属意的自然是霍去病。   毕竟自家女儿体弱,怕寻了夫家不能好好照顾,只有从小关心曹盈到大的霍去病最能叫她放心。   “我愿娶她。”霍去病只一想刘彻指婚后,自家小姑娘就要去配一个陌生人了,失了再思虑的时间,到底是被刘彻逼得将话脱口而出。   话出口他就发现,这并不违自己的心意。   但他略一顿又继续道:“可我未有功业根本不配娶她,贸然定下婚事怕也非她所愿,还请陛下暂缓对她的定亲。”   “那难道你一直未建功业,朕就要让盈盈一直不定亲不嫁人吗?”刘彻其实很欣赏霍去病的志气,但是他起了兴致,当然就要问到底。   “不会,盈盈及笄前,我定会拼下个爵位回来,那时候我会亲去问她是否愿意。”   霍去病也听出了刘彻是在故意逗弄自己,便含笑告道:“当然,需陛下给我建功机会才行。”   “啧。”刘彻一弹舌,摇了摇头道:“让你轻松与盈盈定亲的机会你不要,偏要去选与匈奴人拼杀。”   他不再抑制对霍去病回答的满意:“这样的机会,朕当然是你要多少就给你多少。不过朕已知你志高,更盼你能做到才好。”   “必然不负陛下之托。” 第133章 情爱 不对劲的是谁   刘彻与霍去病谈论的事, 曹盈这个当事人不知道,但是平阳公主和卫子夫却都知道了。   因为刘彻怀着炫耀自家学生的心思,将霍去病的话全讲给了她们听。   平阳公主得知霍去病已表明愿娶曹盈的心思, 又有建功的负责任态度, 还愿尊重曹盈的意愿,自然一万个满意。   她甚至将亲子叫去训话, 让他多向霍去病学着些——只是因亲事到底没定下来,所以未言明。   曹襄因她的话一头雾水, 只觉现在不止亲妹妹偏心,连亲娘也偏心, 愤然和霍去病约着在宫里的演武场比了一场。   霍去病向来不在比试中让人,长久安逸做侯爷的曹襄自然没比过,因而怒火未消倒加上了悲意。   他面带土尘一脸落寞的狼狈模样竟是收获了围观的未婚妻的一点同情。   看他控弦的姿势有点怪, 明白他是突然剧烈运动身体拉伤了,刘玥便着人送了盒药膏去, 让曹襄心情总算好转了。   只是他不知道, 刘玥转脸就向也在看的曹盈问道:“你兄长是不是一直都在家懒着未运动啊,盈姐姐你怎么也不管管他?”   曹盈眨眨眼,想说兄长管着平阳侯府的事也很忙,不能说是懒。   但刘玥却自己想通了, 抢在她之前道:“我明白, 盈姐姐你这么柔弱,肯定管不住他!好歹是我的未婚夫,我来管!”   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如寻找到新的玩具一般。   曹盈微蹙了眉,想起母亲也经常嘱咐让曹襄与刘玥培养感情,到底未说出劝阻的话。   她心怀歉意地下了场, 与霍去病和曹襄都道了辛苦。   因霍去病看着自己的融情目光心跳乱了两拍,她又掩饰性地挪了步子到曹襄身边,红着脸关切了兄长的伤势。   被妹妹关心,曹襄落败的悲愤彻底消融了。   他甚至豪情起来,又和霍去病约了下次比试,被刘玥叫了声好。   然后曹襄就顾念着没处理完的家中事务先一步离开了。   刘玥已决定要亲自督促他了,便也追逐在他身后往平阳侯府去了。   连带着收拾演武场的宫人们都一一退去,又留下了霍去病和曹盈两人相处。   “你怎么都不惊喜我获胜,只安慰你哥哥去了?你以前都会为我鼓掌的。”霍去病已确定了自己的心意,自然要为自己争取。   在不远的未来,他要亲自来向他的小姑娘提亲。   他当然不会强迫她应下他自己的心意,可是他也不想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要是和李敢一样得到一个“我不喜欢你”的答复,他想象不出自己那时会多难过。   所以他需要利用自己的一切优势来讨她的喜欢——比如在这比武场上,已无人能够胜过他。   霍去病伸出手,牵住曹盈的藏在袖子里的手。   见她低头垂眼不看自己,他就自己蹲下了身,微仰起头看着曹盈:“盈盈,怎么了?”   少年才运动过,身上的热意顺着手掌就传给了曹盈,让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蒸熟了。   明明是深冬,最是她该觉着体虚发寒的时候,她却难得不觉得冷,反而觉着自己怕是要出汗了。   不仅是被霍去病捏着的手热,连带脸也热,心也热,全身都在发热,甚至一时头重脚轻。   像极了她发烧时的状况,可她头脑却清楚得很,明白地告诉她,她根本没染风寒,只是因为眼前人才无法保持冷静。   曹盈第一时间选择挪开视线不去看,试图平静下来。   偏霍去病蹲下身望着她,让她没了逃避的空间,她只得就着这发烧般的状态,小声又诚实地回答道:“我知道你不会输,所以不惊喜。”   从前李敢和曹襄还能够凭着年龄的差距偶尔赢霍去病几场,但是如今他们的身量优势已不复存在,怎么可能再胜过霍去病。   胜负一开始就没有悬念——即便如此,曹盈看着霍去病取胜时意气风发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想要为他喝彩。   只是她一想前几天许多宫人们都看到霍去病睡在自己膝上,自己又被霍去病抱着离开的场面,就觉着羞,没敢再当着人喊,也没敢鼓掌。   霍去病听她信任自己取胜是很开心的,但他要的可不止是信任而已。   所以他又引导性地问道:“那我取胜,你不觉着惊喜,也不觉着欢喜吗?”   少年的眼眸仿佛因不被认同浸了些悲色,曹盈不舍得他伤心的想法立刻就压过了羞,急急道:“我当然是欢喜你取胜的... ...”   她需要为自己不鼓掌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又不愿意将自己的心情完全揭明,便只能编了个借口道:“不鼓掌是因为我手冷,我很为你高兴的。”   少年眼中那点悲色便重化开成了柔情,霍去病道:“手冷确不该伸出袖子,那现在手还冷吗?”   他信了她的话,又拿空着的手去握了她的另一只手,一并攥在掌心:“若是下次觉着冷,也不必非这寒天不避风来看的,反正你也知我肯定会胜的。”   曹盈这才知说谎的后果原来会这么严重,先前还勉强能被她抑住的热气裹着羞一起,几乎叫她控制不住将心事说出来。   她想告诉霍去病,她知道他很关心自己,比她的亲兄长还要细心地关切她,但是他们年龄渐长,他不能再这么亲密地关心她了——因为那样做,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愿望膨胀。   不止想要他有光明长远的未来,还想要他的未来里也有自己。   然而曹盈还是没能把这样拒绝的话说出来,因为她心乱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她纵着自己的贪心回握住了霍去病的手,认真地道:“我要来看的,你每一次取胜,我都要看。”   “好。”霍去病也不再扼制自己的笑意,露出一个足能叫人惊艳的笑容:“我会把所有的胜利都带到你眼前让你看的。”   曹盈很不幸就是这个笑容的受害者,只觉这脑袋“嗡”了一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就就着这个傻乎乎被霍去病双手牵着的姿势,一路领到了卫子夫居住的宫宇避寒。   霍去病倒是还想留下和曹盈相处着说话,只可惜他如今能空下的时间不多,能答允曹襄比试一场,也只是想着小姑娘肯定会来看。   实际他明日就要启程往河南地去一趟,今天剩下的时间他需收拾了随身的物什,补足了睡眠。   河南地新起的那座城被刘彻命名为朔方。   刘彻不吝人力财力,很快就将朔方城建成了,城内应有的设施已都有了。   且在霍去病迁豪强往寿陵的时间里,内地的十万人也已经陆续被迁至了朔方城定居。   然后刘彻就计划将被攻下的整片河南地参照秦时的称呼,规划为朔方郡和五原郡,从此以后让这两郡永存于大汉的版图中。   城池的建设当然是与霍去病无关的,但是那片地域有非常多曾经蒙恬修筑的要塞和防御工事,经年良久,匈奴又不经维护,已丧失了很大的防护力。   刘彻预备依黄河之险,将朔方地带当作拱卫长安的屏障,自然就想要将这些防卫反击匈奴非常有利的要塞和防御工事修复。   单单派出工匠肯定是没法完成修复工作的,还需要一个知军事能提得出防御要求的人监工才行。   将军们各自还要领兵训练,备战与匈奴的下一仗,于是这差事就落到了霍去病的身上。   比起和一堆世家搅合在一次躲阴谋诡计,霍去病当然是更乐意去看要塞防卫被建成的。   且往朔方一趟,能亲身熟悉草原地形对于他也有莫大的好处。   毕竟朔方既已被刘彻认定是前线,往后再有反击匈奴作战的时候,必然也是以朔方为起点开始的。   上一趟霍去病跟着卫青作战去那里时,就已经学了不少在草原上辨明方向的本事。   这一趟他自然也不会挥霍了时间,要试试他能不能将匈奴人在草原荒漠上找到水源的本事也学会了。   他的许多本事都是生来就具备的天赋和从兵书上领悟来的道理,但是辨方向寻水源这样的技能却是他不具备,必须身处在草原环境下才有可能学会的。   虽然随军带着匈奴向导也可以不至迷失方向、寻不到水源,但是战事一起就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如果他这日后的统兵之将能学会这些本事,也可最大程度减小意外带来的损失。   他可是和刘彻放下了话,要在曹盈及笄前就创下足封爵的功绩,要去亲问小姑娘的意愿——不能食言了。   霍去病告辞离开后,曹盈坐了一会儿,理智终于回笼,发现卫子夫正看着自己。   她觉着自己现在一看霍去病就脸红心热的毛病大约还是出在了自己身上,因为她现在觉着卫子夫看待自己的目光较从前也不同。   从前卫子夫看着她时虽也是喜爱与欣赏,但是从来没有这种由衷的亲昵感,叫曹盈觉着很不自在。   当周边人都让你觉得不对劲,那大约不对劲的人就是你。   曹盈自己思索起了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卫子夫看着的目光则越渐柔和。   卫子夫自己不曾一尝爱情的滋味,也不可能有机会体会了,便将期待都放在了小辈身上。   眼下知道霍去病已表明想要娶曹盈的意愿,曹盈也从不掩饰对霍去病的好感,怎么能不叫她满意呢?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不相疑,世间情爱的美好大约就全映在了他们的身上。 第134章 生辰 历时十三年   入春不久, 霍去病竟是从朔方那边赶回来陪曹盈过了生辰。   曹盈十分惊喜,但又心忧他监工的差事未结束就回长安来会被刘彻怪罪。   “我自然是已经得到陛下的同意,才启程回来的。”   朔方一带需修复的工程众多, 霍去病其实也就是负责一个规划工作, 真正建设起来与他倒没什么关系了。   霍去病算准了工人开始动工修复,工程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既然自己没有什么需再担的差事, 他便差人回长安回禀了建设情况,又向刘彻请回长安待一个月。   理由他写了一连串, 像是要亲自和刘彻禀明修复状况,担忧母亲思念之类的。   但是刘彻知道他计划着正月回来也有一个重要因素, 就是他信简最后一条——曹盈将过十二岁生辰了。   他老老实实地写了,认真把这一条也当作理由,刘彻被逗得不行, 便因他的诚实恩准了他归长安。   霍去病见曹盈还为自己蹙着眉,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蛋, 略欣慰地道:“还好, 这冬日过了,盈盈脸上还有些肉。”   冬季对于曹盈来说最是难熬,易倦怠又没胃口。   往往过冬后,曹盈便瘦得一点肉也没有了, 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刮走。   不过这个冬日许是心情的原因, 曹盈嗜睡厌食的状况都有所缓解。   往宫中去的时候,已把她当自家人的卫子夫更是频频留她用膳、为她布菜。   曹盈在自己家中时偶尔还会耍耍小性子称饱不吃,但总不好推脱卫子夫的好意, 便耐着性子细嚼都吃了,竟是将胃口也养得大了些。   此刻听霍去病说起,曹盈就将卫子夫这段时间对于自己过于亲密的事情说了。   她形容道:“卫娘娘如今像是已将我当亲女儿看了, 倒让我觉着受宠若惊了。”   霍去病知自己向刘彻表了心意,大约不会瞒两家的长辈,便也就立刻明白了缘由,含笑问道:“你觉着不习惯吗?”   “倒也不是。”曹盈初时觉着奇怪,后面倒也适应了——如果真没法习惯,她也不会仍常往宫中去了。   “我就是有点想不通缘由,因为就连我娘也变得怪怪的,说你去北边为国谋事,怕是你娘会担忧,竟带着我去你娘那里走动了两回让她安心。”   第一次去的时候闹得卫少儿和陈掌都忐忑地出门相迎,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   不过也不知平阳公主与卫少儿偷偷说了什么,竟哄得卫少儿放下了忐忑心。   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卫少儿虽紧张,但也能顺着平阳公主的话与她说说笑笑了。   霍去病看着曹盈的目光越渐柔和。   曹盈又说了些琐事,才觉察到自己与他久未相见,却一直在说自己这边发生的事。   她有些愧疚自己表现欲太强了,都没问霍去病的情况。   便渐止了话,想要作一个倾听者听听霍去病在朔方的见闻。   霍去病体察她的心思,见她确实想听,便说起了那座平地建起的朔方城。   边镇本该是苦寒之地,但是这座完全新建的城池象征着刘彻的功绩,又需承抵御匈奴的任务,刘彻自然不可能许朔方城只是一座小破的城池。   所以虽然繁华不可能比得上京都长安,但是该有的设施一个也没有少。   且更重要的是,整座朔方城都仿佛洋溢着希望。   迁居过去的十万众皆是原本无属地之人,大部分都是未有罪行的奴隶或是已走投无路的佃户。   抵达朔方城后,他们不但依刘彻的承诺拥有了良民的身份,还拥有了属于他们的一片待开垦田地,未来一下就明亮了起来,怎么可能让他们不欣喜呢?   “因而他们居朔方仅小半年工夫,那里已是田垄阡陌人来人往,甚至时常举行买卖集会,倒又引了许多行商往那里去,更显得繁荣。”   霍去病略描述了自己见到的热闹场面,就发现自家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透露出不掩饰的欢喜。   他忍不住道:“等驱了匈奴,确保边镇彻底安宁,我就带你去那里,让你能够踏足那片已属大汉的土地。”   曹盈因为身体和身份的原因,两世都没有离开过长安,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长安城外建成的上林苑。   陡然听见霍去病这样许诺,她一下就愣住了。   她微张了口,想说她从来没想象过自己能够行去那么远的地方,母亲和兄长大约也不会许她去与长安气候截然不同的地域。   说不出口的还有她大约前世在梦中,是通过他的眼见识过那座兴旺起来的城池的。   虽然时隔太久,她对朔方城的印象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概念轮廓,但能再听他亲口描述,她便又能将整座城于心中重新勾勒出来。   所以即便不能去,也没有关系。   然而少年郎没有要听她这些理由的意思。   霍去病将她不安交握起的双手直接覆住,浅笑问她:“你想亲去朔方城看看吗?”   她想。   曹盈脑海中充斥的繁杂理由都被这两个字代替了。   那曾经让她觉着能梦中借他的眼看见都是奢望的场景,她怎么可能会不想去亲眼看看。   广袤无垠的天空下,那片仿佛同样没有边际的茂盛草原,拔地而起的城池铭刻着大汉的印记,轻易就能引得她心潮澎湃。   她只是一直不能去而已。   但是现在霍去病问的她是想不想亲去,说的是他会带她去。   她根本也没有理由怀疑他的承诺,他总是能够实现他说出的话。   所以曹盈向霍去病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   泪珠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眶中摔了出来,砸在了地上。   可她汹涌的情绪不甘心只以泪水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又化作了言语:“我想去看的,真的可以吗?”   霍去病先是被她流泪惊着了,但很快发现她只是因为高兴才落泪,没有因此勾起病痛。   他舒了一口气,重露出笑容,却是郑重向曹盈道:“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定照顾好自己,将自己养得更健康些。北边风大,我可不想你被风从我身边卷走。”   曹盈应承了下来。   她说到做到,在问过周先生,知道她如今的身体调养得已可以正常用些精细脍炙的肉食后,即便不喜欢肉带着的腥气,也会说服自己克服心理障碍吃下去。   所以陪伴她快一个月又将往朔方去的霍去病也渐放下了对她的担忧,预备出发了。   然而在霍去病离开长安城之前,长安又发现了一件大事。   长安城门卫来报,有两个形容落魄的人着匈奴服饰,持十年前流通、年号更替后早已不复再用的通关文书,自陈归国,请入长安。   若仅是如此,他们这一路往长安来,怕是早在刚入关时就已被拦下了。   但是当先一人却是手持汉节,虽汉节上的节旄已只余寥寥,但仍能辨得出那确实是一柄汉节。   证明他的身份确实是大汉的使节。   宫人来报这件事的时候,曹盈与霍去病都在卫子夫的宫室里。   刘彻正逗弄着刘据,忽听闻这个消息都是一愣:“朕从未遣使节往匈奴去。”   他秉持着对匈奴强硬征讨的态度,自然不会遣去使节商谈什么事。   实际这许多年来,自窦太皇太后归政于他,他一直专注于鼓励国中汉军强盛,且见了成效,自然不可能再用联络他国的手段来对付匈奴。   “听护送他们一路回来的几个边镇守军道,领头那位自言名讳是张骞,旁的就一直不愿说,还防备着他人偷走汉节不肯放下,所以一直不受好意洗漱换衣物。”   “张骞?”宫人回报中的这个名字终于驱散了刘彻脑海中的迷雾。   他想起来了。   在刘彻初继位还不曾把握军权的时候,听闻遥远的地域有一国名为大月氏,与匈奴有世仇,便起了心思。   因此他遣使节联络大月氏,想要借由与大月氏联合,来说服窦太皇太后对匈奴采取攻势。   只是当时北域完全被匈奴人把控,大月氏又只是一个遥远的只剩传言的国度,刘彻又无实权,当然无法以军队护送使节往大月氏去。   所以刘彻只是贴出告示,征募有为国之心的能人出使大月氏。   来应证为使节的张骞就是宫廷中的一位侍从官,至于旁人大都只是民间为谋出路博一搏未来的投机者。   刘彻对张骞的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看着颇为庸常的青年人。   听旁人说他为人宽厚守信,刘彻便勉强满意地将象征大汉的汉节交到了他的手上,又从自己私库中取了些银两购置水粮,便将他们送走了。   说是说汉使,但实际上只是刘彻自己的私人行动,那时由窦太皇太后把持朝政,连欢送他们的仪式都没有。   “当真是张骞?”刘彻不太敢信,他以为这支因自己年少时一念送走的使者团早就应该覆灭了,哪想得到时隔十余年,张骞竟然归来了:“朕记着... ...送他们离汉那年,是建元二年。”   他登基的第二年。   而如今,已是元朔三年。   这让刘彻心思一时很是复杂,不太敢相信,又想确认这个奇迹真的发生了,便言道要去亲自确认那真的是张骞。   “陛下,那两人一直未洗漱,实不堪入目。”   宫人提醒刘彻,刘彻却不在乎:“若真是张骞,无论形容如何,朕都必要现下一见。”   曹盈沉默着听完这番对话,忽地仰脸向霍去病确认道:“霍哥哥,我是建元三年生的,若那真的是张骞,他是建元二年出发... ...”   霍去点点头,肯定了她的话:“历时十三年,终于归汉。” 第135章 算缗 何时能再战   十三年的时光足以发生很多事。   若对大汉来说, 汉人曾不敢对敌的匈奴已大不如前,大约再历几战就要落魄到不堪为敌了。   若对曹盈来说,她重生一世, 也不过是历十二年。   她实在想象不出使节飘零在外十三年, 据说还是被匈奴人拘去,是以怎样的坚韧才返国的。   曹盈与霍去病相视一眼, 都起了敬意。   且不止她与霍去病,连带三位小公主都对出使塞外十三年的张骞起了好奇。   哪怕是还不知道出使含义的刘朦见姐姐们都讶异于十三这个数字, 也懵懂觉得这个数字应确实很大,能被称十三的人了不起。   她按先生教的, 扳着手指头数十三。   结果将双手手指数尽也没能数出这个数,她便张着手掌向最疼爱她的刘菁叫道:“姐姐,姐姐, 分我个三,我只有十。”   刘菁最迁就她, 便真的摆出个三的手势给她。   刘朦立刻就牵着了她这三根手指, 得寸进尺道:“我也要去看那个叫十三的人,姐姐带我去。”   三个略大的孩子已决定一起去看看这位使节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行出了卫子夫的宫室。   刘菁原是想留下陪母亲的,但刘朦闹着非要去看不可。   卫子夫便向刘菁道:“去看看吧, 能为大汉持节十三年不忘的可称英雄, 你们身为汉室公主,见见也是应该的。”   刘菁便听了母亲的话,牵着妹妹的手, 同去了刘彻召见张骞的大殿。   这里是刘彻每每上朝接待众臣的殿宇,进出的都是王侯重臣,自然衣着庄重。   但是现在立于殿中的两人却是蓬头垢面, 衣衫破落,便是长安城的乞儿都要较他们体面。   见到刘彻,他们情绪十分激动,却还是扼制住了,以五体投地的大礼拜向刘彻。   交付使命的对象就在眼前,张骞终于松开了手,放倒了汉节。   他周边一直没有能交谈的汉人,连带口音都已变得古怪,但好在还是能让人听懂:“骞不辱陛下所托,已赴大月氏而还,我大汉威名已扬名西域。”   使团去时有百余人,如今却只剩下了张骞和匈奴向导甘夫,足可谓惨烈。   而张骞去时还是个方二十五岁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却已三十八岁。   因在匈奴地域经风吹雨打,便是宫人以湿布擦去他脸上污痕,看着也像是近五十岁的人。   张骞被宫人扶起,然后告向刘彻道,使团行至原以为是大月氏所在的河西走廊时,就发现大月氏已被匈奴人赶去东边,且接下来很不幸地被匈奴所擒。   “我被领到了军臣单于面前,那时咱们还未与他们撕破脸,他得知我是要往大月氏,倒也没杀我,只是将我扣下了。我便在匈奴之地居了十年之久。”   张骞未细描述他在这十年间都遭遇了什么,而是继续道:“然后我终于等到了逃离的机会。听说咱们大汉出了一位骁将直击龙城,匈奴人都惶恐,对我的看管也松懈了,我便带着甘夫与妻儿,并几位还活着的使团成员逃离,继续往西行去寻大月氏的踪迹。”   只是这一路艰难,其他还活着的使团成员都因各种原因死去,还好甘夫是个善骑射又忠实的勇士,护着张骞和她的妻儿勉强抵达了大宛。   “我展示了汉节,在大宛王与康居王的协助下,终于抵达了大月氏。但陛下,月氏人已安逸于他们现有的国土,不敢再与匈奴为敌,我再三说服不可,便只得踏上了归程。”   然而回程途中,张骞一行再一次不幸被匈奴人逮住,若非这个部族恰是张骞妻子所熟识的部族,张骞怕是就要在那里丢了性命。   又被关了一年后,军臣单于死,匈奴叔侄为单于之位争斗起来,终于分出了胜负。   于单败北,草原的许多势力分崩离析,张骞再一次从混乱中抓住了机会,又一次带着甘夫与妻儿上了路,终于归了国。   “大月氏不愿与我汉结盟抗匈奴,我便以我这十余年所见闻踏足的地势全部绘下。”   张骞从怀中掏出一张珍重叠好的老旧羊皮,其上是他绘制的舆图。   宫人将这羊皮奉给刘彻看,张骞便粗略说起了   他从未学过应如何绘制舆图,但是还是凭着这十三年的磋磨,将自大汉往西域诸国周遭的山峦湖泊全部绘制了出来。   刘彻执了这羊图不能不为之动容。   这份舆图实在详细,西域诸国皆被标注图上,路线也已被细细绘了出来。   有几个国家刘彻都不曾听闻过,竟是让他陡然生出了惊喜之感。   原来在大汉与匈奴所据地区之外,还有广袤地带,那里人的风土人情与大汉完全不同。   这远比大月氏愿联合的消息价值高,毕竟如今的汉军已不需与月氏包夹匈奴才能取得优势。   然而张骞带给刘彻的惊喜还不止这份舆图。   张骞其实还是有些心虚这一次大月氏未答允联汉,便又道:“我还自抵达的几个国家了解到,在更远的地方还有乌孙国、安息国、天竺国等地方,只是未亲抵,所以不能标注。且如大宛等地已知我大汉之名的国度,都已殷殷期盼我汉使再往。”   他其实也不确定他这一趟到底算不算完成了刘彻托付他的职责,将成果皆讲出,便垂头等待着刘彻评定。   无论什么都好,至少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张骞将手掌贴在大殿冰凉的砖地上,竟是觉着一阵心热,几落下泪来。   “朕很满意。”   刘彻从惊喜的心情中平复下来,不吝对他这一趟成果的满意。   他走下座不顾张骞与甘夫浑身脏乱,亲自将他们两位扶起:“你们做的已超出朕能想象的程度,辛苦了。”   刘彻这一句辛苦卸下了两人最后的心防。   他们也不顾自己是身在何处了,明明两人都是看着颇彪勇的人,竟是一起嚎啕大哭了起来。   跟在哥哥姐姐身后偷看的刘朦见这一幕,又觉得这个让大家都觉得了不起的十三绝随从原来是可怜到要到自家父皇面前哭泣的人。   她听了张骞说的许多话,总结出来的只有两个人受了匈奴的苦。   再一看,自家父皇只是稍有动容,都没有要为两人主持公道的意思。   哥哥姐姐们也都未有要动身安抚人的意思。   她便起了雄心,昂头松开了握着刘菁的手,撇下其他偷看的人,进了殿去。   刘彻其实早注意到了小辈们都躲着看呢,只是没想到大的几个还沉浸于张骞的话中未有说话,跑出来的竟是自己的小女儿。   小妮子习惯了让人抱让人牵,此刻自己走想走出豪气来,看着只显得过分可爱。   刘彻见她虽走得歪歪斜斜,但也不见得会摔着,便没有要去接她的意思,只看着她预备做什么。   张骞与甘夫也注意到了这个小妮子走来。   观她穿着与刘彻的表情便知道她应是位公主殿下,两人连忙止了泪,怕将她吓着了。   刘朦行近了才发觉这两个狼狈的人不只是外表,连带身上的味道也很难闻。   她立刻皱起眉,几乎想要捏住鼻子躲开他们。   但是见自己父王未有这样的举动,甚至离那两人更近些,又回想起母后称他们是英雄,不该不尊重英雄,她便忍耐住了。   可她也不愿再靠近了。   于是刘朦憋着口气急急道:“你们这些年不在大汉才不知道,匈奴已被我舅舅打败两回了,还有我表哥,也将上战场,不会再叫匈奴欺负你们了!所以不用哭了!”   刘菁的话说得实在幼稚,偏又让张骞与甘夫感受到了些真切的感动。   连带刘彻也正视了这个滑头妮子难得的正义感:“你是来给他们抱不平的?”   “是啊,匈奴人太坏了,父皇什么时候再让舅舅去打他们?”   她天真稚语,却正戳中了刘彻的心事——国库不丰,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支撑下一仗的花费了。   毕竟打仗不只是出战时粮草兵甲的花费。   刘彻叹了一口气,让张骞与甘夫都先去洗漱休息,便将小女儿抱了起来,重坐了回去。   战死于战役中的人,需要从国库中支取银两补贴他们的家人。   取得战功的士兵,刘彻也不能吝啬发放给他们的奖赏,甚至为鼓励士气,还会多发。   卫青打下河南地这一仗,刘彻几乎就支取了整整一年大汉的税收奖赏军中。   河南地那边新起的朔方城,正在修复的防御工事和要塞,以及迁居人口的花用,哪一项都不是小数目。   再加上刘彻已经开始动工修寿陵了,寿陵也是不可能省了花费的。   虽然有了盐铁官营权和铸币权后,如今大汉的年收较之往年已经有了提高,但是也经不住刘彻这么花啊。   在专管钱粮的韩安国都舍下老脸哭到自己面前后,刘彻终于不得不承认,想要与匈奴打下一仗,他就需要为国库再补进款项。   只是花钱容易赚钱难,更何况刘彻还是要一举赚大钱。   尽管刘彻已经暂定了要从家中富足的世家豪商下手,可一时间还是没想出有什么好手段能够这样做。   “朕倒是也想,可还需些时候积蓄钱粮才行。”他无奈地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反正也没有外臣在,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担忧。   曹盈听到他说这一句,忽想起兄长曹襄已拿定的主意,便没再停留在殿外,走入殿内向刘彻道:“舅舅,为国纳忠这样的事,享大汉太平的豪富们自然也需出力。平阳侯府下也有经商者,我兄长已计侯府经商总资产,千钱为一缗,算缗后愿将这份资产的十分之一献国库。” 第136章 毒计 朕自己去拿   平阳侯府到底还是属世家阵营的, 即便曹襄听进了曹盈的话,也不可能用涉及世家根本的食邑税收或是田产地产支持刘彻。   更不可以将平阳侯府与军队扯上关系。   最后知刘彻为丰国库已有意向豪商下手,又被曹盈上次献店铺收益的行径启发, 曹襄便作为家主作了决议, 以算缗的名义献经商所获之财于国库。   毕竟经商对于平阳侯府来说虽然是一项不算小的入项,但原本铺面就是自负盈亏, 并不是每个世家都能在其上赚大钱。   往往就是让族中子弟有个去处做事,赚赚花用而已。   分去经商收入的十分之一, 对于世家来说即便会动了元气也不会伤及筋骨。   当下乘胜追击匈奴才是要紧事,曹襄作出榜样来, 也是想着能叫世家们纷纷贡献些钱财。   刘彻听曹盈说完颇觉安慰。   这笔钱对于寻常人自然是完全想不到的财富,可对于刘彻所需的钱财来说却只是杯水车薪。   然而刘彻想法谋财和曹襄主动解囊的含义是完全不同的。   欣慰感涌上,国库不丰给刘彻带来的忧虑散去不少。   刘彻略感慨地想着到底曹襄这外甥兼未来女婿是自家人, 才会这般体察自己的心思。   他露出个笑容,唤了曹盈到自己跟前来:“算缗之法其实桑弘羊也向我提过了, 只是暂还未完善, 以十计一入国库倒也公道。既你兄长愿为国尽忠,我之后也会嘉奖于他。”   除却以总资产缴纳财产税外,桑弘羊还提出了运输税和交易税。   只是定得高了容易抑商过头打击市场,定得低了又无法满足丰国库的目的, 所以桑弘羊还需要了解行情, 给出一个适合的税率。   然而仅两个月后,刘彻就催促着桑弘羊将算缗的行文公布了。   因为边境来报,匈奴新任的伊稚邪可汗记恨大汉收留逃走的于单, 竟是在十余天内连续侵扰了大汉三座城市。   这当然只是一个扰汉的理由。   毕竟来投奔大汉的新任涉安侯于单已在赶赴他在汉境的封国途中,因病逝去了。   他未有子嗣,这个刚刚封给他的封国自然就被撤销重新归属中央了。   伊稚邪这样做只不过是想要让草原上的人看看, 他这个新任的可汗可以给草原带去新气象。   然而他到底顾忌着汉军,没有敢去攻被大汉夺取的朔方一带。   伊稚邪打听到了几个防守较弱的城池,以铁骑攻破后只让人随意劫掠一番,便在增援的守军赶到前匆匆离去了。   这种一沾即走的打发没对边镇造成多大的损失,却引发了刘彻巨大的怒火,因他现在确实缺少军费回击,只能让边镇被动防御着。   偏伊稚邪真当大汉是对他这种打法束手无策,在元朔三年里屡次叩边,让刘彻的怒火一再积累。   终于,在入冬大汉国第一次算缗入账时,刘彻的怒火彻底爆发了。   “今年算缗令一共只收益了四十亿钱?”   曹盈听说刘彻在朝上直接砸了桑弘羊的奏疏,便料到了今年算缗令的成效大约不太好。   但是从韩安国传信中得知确切数字时,她还是惊住了。   四十亿钱算是一个大数目了,毕竟之前大汉一年的收益也就只有七十亿钱。   然而这四十亿所计的数字除开运输税、交易税这种之后每年都能收入的税收外,还有独今年能纳入的财产税。   集天下富商之财,更有宗亲世族拥有的部分财富,计之十分之一,只有不到四十亿钱,这怎么可能呢?   要知道,之前曹襄献钱的时候,自平阳侯府中献上的就已经有足七千万钱了。   导致这种结果的缘由也并不难猜。   无非是富商们隐匿财富,不肯依他们确切拥有的钱款来缴纳财富税,而王侯贵族们则抵制这种会削弱自身的纳税行为。   一会儿,去参加长安世族族长聚会的曹襄也回来了,脸色同样很不好,坐下后就闭着眼摁压着太阳穴,试图缓解压力。   曹盈知道他这一趟前去为着的正是今年算缗结果引发刘彻怒火的事情,便行至他身边,为他倒了一杯茶去心火:“怎么,他们仍不愿遵舅舅的算缗令?”   “是。”曹襄面有疲色,应了一声便将茶盏接了饮了些。   然后他叹息了一声:“个个都言说他们经商的本金是食邑收上来的款项,即便赚了利,也是他们应得之利,私产便是私产,不能上缴国库。”   曹襄苦笑道:“我今日遭的白眼和风凉话可不少,因他们都觉着算缗令就是因我首先献财导致的,只觉得我是个背叛者。若非咱们平阳侯府势大不好欺压,又有娘亲的身份摆在那里,怕是今天他们都要排挤着我走人了。”   见兄长吃了苦头,曹盈歉疚道:“是我不好,原是想让哥哥你做个榜样的,竟料差了让你做了靶子。”   “榜样和靶子倒也没什么差别,总之我是不后悔的。”   曹襄不舍得她难过,便放平了心态,在她发顶揉了揉:“盈盈你就安心吧,我又不是初继侯位的时候了,如今那群老不羞拿我可没什么办法,他们既不许我发言,我就在安心品茗,回来与盈盈你说说话。”   曹盈也不想兄长再为自己担心,便也松了蹙起的眉问道:“可我想不通,世家从不敢正面对抗舅舅,让他们分些经商得的钱财也不算太过分的事,怎么他们这次竟这般顽固?”   “还不是因为各地的诸侯王因舅舅年初一道推恩令闹得家宅不宁又无从报复,这次便抓准了机会,鼓吹说自己与低贱的行商走卒不同,不该如普通商贾一般缴纳财产税。”   这些诸侯王身边倒也并非没有能人,抓住身份这一点,称诸侯王行商所获之财早都已经用在了日常花用中。   若是刘彻向他们强征财产税,那么实际就是无端掠夺诸侯王的财产。   他们继祖上王侯之位,这位置并家产也都是先帝们赐予的,刘彻如果强要这么做,他们少不得就要去宗庙里哭一哭诸位先帝了。   曹盈听这说法听得瞠目,但又不得不承认,诸侯王们拿出这样的方法应对刘彻颁布的算缗令,还真的无空可钻。   “眼看诸侯王们这种说法行得通,在长安的世家大族当然也就依这一法行事了,毕竟他们的侯位也都是先帝们赐予。所以这次按算缗令缴纳财产税的世族极少。”   听完曹襄的解释,曹盈抿唇思索了好一会儿,又道:“那四十亿钱也还是太少了,不是说民间许多豪富家产逾亿吗?”   她听说过这些人发家之道,哄骗良民借高利贷继而夺去他们的田产,囤积百姓的生活必需品等到市场上完全无货可售的价高时,他们再一次出售。   这样积攒财富的速度极其之快,更别提之前刘彻未颁布盐铁官营权和铸币权时,他们能给赚取多少财富了。   明明已经凭借钱财营造出可超过当地官府的威势来了,怎么到了要求他们缴纳财产税的时候,就无法从他们身上拿到应得的税款了?   曹襄听曹盈用一种天真的口吻说起她不那么了解的民间商事,垂下眼眸认真道:“确实,这些年豪富之家勾结诸侯王积攒下的钱财绝对已超过千亿之数。   但盈盈,咱们大汉自立朝以来,多年行黄老无为之策,官府不理田产买卖,不论交易额度,收税完全都只按他们报上的来。   所以就算明知道那些富商瞒报了财富,交少了钱款,无缘无故地也不能去查实他们家产到底多少,也就无法依算缗令收税。”   “所以就这么算了吗?”曹盈觉着很是不甘心。   仅四十亿钱可远远不够刘彻在接下来几年中再发起对匈奴的大战。   汉军明明已经找到了克制匈奴人的办法,有卫青和霍去病在,胜利更是几乎已握于掌心。   但偏偏只是因为钱粮的事情无法与匈奴开战,只能眼睁睁看着匈奴人一次比一次猖獗地搅扰边镇。   难道就要等到匈奴人恢复元气,大汉才能重新积攒起财富去与他们开战吗,那岂不是要将从前卫青根除匈奴部落取得的优势尽丢失了吗?   “盈盈你都觉得无法儿,我当然也想不出能有什么解决办法。”   曹襄眼见曹盈几乎把她自己套进死循环中,连忙又道:“不过舅舅可不是会吃哑巴亏的人,他身边的能人又不少,不可能让国库一直不丰的。”   若是有正途解决算缗令的办法,曹盈大约已能想出来了,但很可惜没有。   不过刘彻也不是非得要走正经途径的人,大多数时候,他也不喜欢用道理来说法别人。   在发现他正经考虑如何用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丰盈国库,结果大家回馈他的不是抗拒不交就是瞒报少交时,刘彻便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召集了替他谋划出正经算缗令的桑弘羊,又叫来了为自己掌谋心刑罚的张汤,沉声告知了他们自己的决定。   “既然朕让他们自己给他们不给,那眼下朕就要去自己拿了。商贾、世族、藩王,朕要一个个清算过去,该怎么办,你们拿主意出来吧。”   桑弘羊似是早已料到算缗令的结果不可能让刘彻满意,所以算缗令出台不久,就已经与张汤商量好了后续事宜。   因而刘彻话音刚落,他就立刻给出了方案:“陛下,世族和藩王暂时不好拿捏,但是商贾却是好对付得很,算缗令既然不行,那就行告缗令吧,倒可多为国库存些财富。”   张汤点头称是,将告缗令的内容向刘彻作出了解释:“桑大人与我商议的是官府若能查出藏匿财产的商贾,即判没收此人全部资产,戍边一年。但我觉着由官府查出来怕是难,所以又替桑大人补了一条。凡有人能告违法商贾,查实后,违法商贾的所有资产,半数归告发者,半数归国库。”   张汤补充的是一条毒计,但一定有效。   而刘彻现在需要的也就是有效,所以自告缗令公布,一场灭顶之灾便降临在了大汉几乎全域富商的头上。   刘彻原本只是想要他们财产的十分之一,可惜他们不给,所以刘彻直接拿走了他们的全部。   元朔四年末,几乎天下半数富商之财充入国库,刘彻便又有了对敌之资。 第137章 出征 三个少年的送别   元朔五年春, 被冻起的溪流尚未完全破冰化水,刘彻已经迫不及待要对匈奴采取行动了。   霍去病的年龄实际还差些日子才能到十六,但是他身量已成, 与卫青可并肩而立, 刘彻便也允了让他这一次往前线杀敌。   刘彻看重他的能力,也不愿他在军中受委屈, 便封了他作票姚校尉,让他可名正言顺领自己的一支人马。   曹襄这一次同样加入了统帅的队伍中。   他自幼兴趣便在兵事上, 因着要做好平阳侯,庇护母亲和妹妹, 这才扼制了自己对从军的渴望。   只有汉军捷报传来时,才能重激起他血脉中的激情。   富贵侯爷他做得很称职,但他心中一直记挂着的其实去想要成为一名将领, 未片刻忘记自己幼时杀匈奴的愿望。   眼见比自己小的霍去病都要往战场上去了,他终于还是未向母亲请准就去刘彻那里为自己邀来了轻骑校尉的职位。   直到临出发时, 他才破釜沉舟般跪在了平阳公主面前, 求母亲应允自己往前线杀敌。   平阳公主再三犹豫,已经失了丈夫,平阳侯府也无需再获军功扬威,她实在不愿再担可能失去儿子的风险。   当下儿子还没有出发, 她还可以作为母亲, 作为长公主将他拦下来。   但是注视着儿子恳切的目光,明白了他的执着,平阳公主最后在女儿的安抚下, 终于还是点了头。   只是她艰难点头后,她也说不出刀兵无眼,让曹襄在战场上看顾好他自己的话。   她直接站起身撞进了摆有曹寿牌位的祠堂, 将她自己关在了里面。   好不叫她自己反悔了又阻止曹襄,也托曹寿庇护他们的孩子在战场上平安无恙。   曹盈蹲下身稍扶了仍跪在原地的兄长一把。   怕他因母亲的举动心乱在战场上会失误,她轻声许诺道:“哥哥你不用担心我们,在你回来之前我会照顾好娘和整个侯府的。”   “还需照顾好你自己,你也别为我和那两个小子忧心坏了身子。”曹襄目光柔和地嘱咐着妹妹。   稍一顿,他念及这两年常来督促自己骑射冲锋的小未婚妻,又开口道:“玥儿那边也是……你让她也别为我们提心。”   曹盈点头应下,便听前门守卫说霍校尉已到了,要与她告别,再与曹襄一同去军中报道。   兄妹俩便一齐出了府门。   霍去病正牵着刘彻赐他的纯色黑马等在府门外不远,望见小姑娘行出来,一双墨瞳便似融了光般亮了起来。   曹襄已从他口中获知,他这一趟回来就要向曹盈亲口问是否愿与他定亲,也知曹盈心中有他。   此刻虽作为兄长还有些吃味,但到底不会不长眼色打断两人告别。   因而他装作才记起要去牵马的样子,转身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俩。   曹盈没料到兄长忽扔下自己离开了,站定原地一会儿,到底是想要认真与霍去病道别的心思战胜了因心中情思而浮出的羞怯。   她深吸了一口气,主动走到了霍去病的跟前。   霍去病实在长得高了,而她虽养得康健了些,个子却还是不怎么长,如今略踮起脚才能有霍去病的肩膀高。   所以仅是说话都需她仰脸说才可以。   不过霍去病没叫她辛苦了脖子,他略弯腰矮了身子,只抬手便触及了她柔软又温暖的发旋:“我准备要上战场了哦。”   “你肯定能胜的。”现实与曹盈记忆中兄长曾与自己讲起的战役已有出入,不过这句话她仍说的斩钉截铁。   因为眼前的人可是霍去病。   “是,而且这一次我要胜得非常漂亮才行。”霍去病望着已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眼中是藏不住的绵绵情意:“盈盈,等我回来我会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什么?”曹盈几被他的眼神融化,连思维都变得有点迟钝。   “等我带着胜利回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将要与曹盈分别去完成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了,霍去病也有些克制自己的激动。   他微红了脸,到底还是将一个可能有点过分的要求问了出来:“盈盈,现在我能吻你一下吗,只是额头。”   少女的长睫不知是因风还是因他的话语颤了颤,最后缓缓落下遮住了她那双被惊动的眼,沉默地同意了。   她也觉着霍去病有点过分——露出微红着脸小心询问的模样,让她怎么狠得下心拒绝。   不是有点过分,她对自己砰砰跳着的心说,实在是太过分了。   于是一个比之羽毛还要轻的吻便落在了她的额上,不带任何狎昵的意味,仿佛只是通过这一次轻触向曹盈许下承诺。   两人分开,曹盈睁开了眼,却说不出话。   霍去病也不再勉强她与自己亲口道别,缓缓直起了身子:“等我回来。”   等到曹襄牵着马出来,两个少年郎已骑马行出很远,再看不见,曹盈才恢复了发声的能力。   大约是春风将她“我等你回来”的轻声送入霍去病耳边。   亦或者是他早知曹盈会如何答复自己,所以才叫他的笑容一时灿烂比过了春光。   曹襄不愿看他这副耀目的模样,便趁着他现在心情舒缓,纵马越过了他,先一步去往李府了。   较之他们两人的状态,李敢这边可谓愁云惨淡。   父亲李广因上次领兵受挫,几乎日日买醉浮生,无颜向刘彻请入军中,妻子也根本劝不住他。   虽然李敢在知刘彻预备攻匈奴的时候清醒了几天,抱着自己最趁手的长弓入睡,断了几日的酒。   但是也正是这几日的清醒,让他又一次回想起了自己的错误,明白自己就是一个失败者。   于是重又坠入醉酒的泥潭中。   李敢没有和母亲一样劝过父亲停盏,因为他明白父亲心中的苦闷无从抒发,一想便会痛苦难忍,所以需要用酒完全让自己失去思考的能力。   父亲不愿面对痛苦,李敢反而说服母亲不要再强断父亲的酒,醉倒了便也好了。   此刻他将出征,便跪拜在了父亲面前。   他也知道面前这个已半白头发的醉汉大约不能给予自己任何回应。   所以他没有陈说什么话,只是向自己曾视为信仰的父亲磕了三个头。   然后李敢离开了屋子,出门嘱咐母亲照顾好家中。   而在他身后已合上门的幽暗屋子内,老将军放下了手中捏着的铜制酒盏,眯起眼睛似乎想要循声看清什么,弄清状况。   可是混沌一片的脑子已摧毁了他的思索能力。   满身酒气的将军和自己僵持了一小会儿,就又循着这些年月养成的习惯,重为自己斟酒饮下了。   李敢未曾上战场立过功,名声不显。   父亲李广两次上战场又都没能取得好结果,名门之后这个称号也不再有什么意义。   所以李敢这一次未能有任何封号职位。   若说他在这一战中与寻常汉军士卒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因着霍去病曾许诺要带他建功,所以直接将他选入了自己的队伍中。   李敢牵马出了府,霍去病和曹襄已经在府门外骑马候着他。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又将积郁在胸口的浊气全部吐了出来,便仿佛与身后暮色的府邸切割开来了。   李敢跨马坐好,与两人微一点头,三个少年便默契地一同往长安城外集兵处去了。   刘彻积攒够了钱粮,这一次当然是将汉军十万兵马倾囊攻向匈奴。   至于刘彻将汉军托付的对象,自然也就是从未让他失望过的卫青。   如公孙贺、公孙敖这样虽有失败,但本身具备一定军事才能和声望的人,这一次也同样被任用于军中。   不知是否熟知军事,但是熟知匈奴人一切的张骞都被安排在了卫青的麾下。   当然,他本来也就并不需要临阵杀敌,只需要利用自己身处匈奴十年获知的信息,尽力辅助卫青。   而像是赵信这样的匈奴降将,这次也被同样用在了攻匈奴人的队伍中。   不过因着之前的商议,刘彻特意安排了赵信的部下作为先攻部队,后方也都已经预备好应对这些不安稳因素可能的背叛。   十万汉军以车骑将军卫青为首,整个汉域的战力都被动用到了这一役中,足可以见刘彻这次的决心。   不再是试探性的攻击,也不需再通过战术夺取匈奴人占据的区域。   刘彻拉出这样的架势就是要清清楚楚地用汉军对敌遭遇到的一切匈奴人,哪怕是被伊稚邪在这两年间重新组织起来的匈奴主力军队。   元朔五年春,卫青率领十万汉军自高阙出发向北推进。   匈奴人才历寒冬寒冷与饥饿的摧残,正享受劫后余生的春日时光,等待牧草渐渐生长,牛羊可以重新变得肥硕。   而他们的马匹也可以用牧草养肥,重新载着无畏的匈奴勇士去已沉寂两年的邻居汉国那里攫取好处。   怀揣着无限对未来渴望的匈奴人还不知晓,在几天后,将会有数目庞大、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汉军踏足他们以为安全的领域。   在他们领教过名为寒冬的天灾之后,刘彻将会用军队再一次降灾给他们。   这一次不止有已被他们风传为魔鬼化身的卫青的到来,还有让他们在接下来的时光里都无法遗忘的真正灾难的化身,首次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十六岁这一年,霍去病以将领的身份踏足战场,胜利自此始。 第138章 夜袭 只需要八百人   十万汉军铁骑具备的机动性优势完全发挥了出来, 一路纵深往匈奴腹地杀去,根本就没有能阻挡他们脚步的部族。   被汉军的马匹追逐,甚至连一开始就逃走告密的人都很少能逃脱。   但是到底是十万大军, 不比当初三千人的时候可以就食匈奴, 卫青即便想要发挥骑兵的速度优势,也不能与后方补给辎重的部队脱节了。   这一拖累, 在霍去病看来,速度就显得慢了。   所以这夜卫青与其他几位将军商定好次日的行军计划, 刚回到自己休息的营帐,就发现外甥霍去病正候着自己的到来。   “舅舅, 你当初说我十六上战场后,如何对匈奴采取行动都凭我愿意的话,这话还算数吗?”   卫青听了霍去病的询问, 心中浮起了些不好的预感,觉着这小子怕是又要采取出乎自己预料的举动了。   不过他确实曾经答应过霍去病, 霍去病又确已长大。   卫青并没有要为着安全就将外甥强拘在身边护着的想法, 所以虽皱起了眉头,但还是点了头。   “那就太好了。舅舅你分我一支骑兵队伍,让我领着自去杀敌去。”   见卫青痛快应承,并不需自己再费力说服, 霍去病立刻就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过分灿烂, 卫青忍了忍,还是出声提醒道:“陛下既任命你作票姚校尉,给你一支队伍让你带着也不是不行。但我身为主帅, 不能因为你是我的外甥就偏袒你,给你太多兵力。”   不说别的,如果分兵分出去得多了战力也会大不如。   一旦匈奴单于得知情况率主力前来迎击, 战局怕就会僵持,于远涉草原的汉军是极大的不利。   卫青知道刘彻这两年为着出军之资殚精竭虑,也不想给他的陛下再添负担了。   因而和匈奴人打成拉锯战就成了卫青最不愿见到的场面。   话虽如此,外甥想要自己领兵去立功,卫青也不会完全不顾及。   他正思量着最多能支多少兵力给霍去病才能让自己这边不受太大影响,霍去病就开口道:“我只需要八百人,应不至于叫舅舅为难吧。”   “八百人能成什么事儿?”   卫青就是派一支先行侦察兵探查前方情况,也会遣两千人去探。   霍去病提出的只需八百人的数字实在远低于卫青的预期。   然而霍去病却不理卫青的惊诧,自信道:“人多了需求的粮食储备也就多了,反倒影响我这一行的行军速度。我就是觉着舅舅你这行军太慢才想着自己去拼杀的,舅舅你且看着吧。”   卫青原是想要让外甥再仔细考虑清楚的,觉着霍去病只领着八百人去,怕是不久之后就会落寞而还。   不过他转念一想,觉着霍去病是年少没吃过败绩才养出了这几近子夫的性子。   认为刚好可以趁这一回让霍去病受受挫,收收在战场上过分嚣张的态度,因而卫青也收了话,没有再劝。   他点了点头,道:“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那明日你自去点八百人去吧。”   霍去病满意地离开。   次日,汉军按照卫青的部署有条不紊地往计划的方向去,霍去病则点选出了他早已看中的八百人,选了一条与汉军大军不同的道路纵骑兵而去。   曹襄作为轻骑校尉,与霍去病平级,自然不可能跟着霍去病这一行同去。   但望着霍去病与李敢这一支远去,他还是不免起了忧心。   霍去病前几日跟他说了计划八百人疾驰,往草原更深处杀去的想法,他没劝住。   本想着卫青肯定会阻拦住的,哪料到最后霍去病当真只领着八百人离开了。   他可不想这小子在战场上出什么意外,回去后看妹妹伤心。   曹襄以脚跟轻踢了踢马腹,控马行至卫青身边道:“卫将军,不如你也配我一支队伍,我去追上霍去病,好歹能与他有个照应。”   卫青却是摇头拒绝了曹襄。   他解释道:“此刻再分兵就与咱们计划有妨碍了,你且放心吧,那小子自负归自负,若是认清状况觉着打不过了,自然也会退回来。他的本事,从容撤退还是能保证的。”   卫青说的话也有道理,曹襄心中叹息一声,不好再出言改变卫青的决定,只得回到了自己本来的位置。   汉军继续依计划前进,在抓到俘虏,卫青确认汉军前进的方向就是匈奴右贤王一部诸多匈奴王部族的驻地时,更是增添了信心。   然而作为敌手的右贤王一部却是认为他们驻扎于草原的深处,不可能会有汉军跋涉千里来到,还在庆祝他们春日的到来。   将近夜时,匈奴起春宴,焚火炙肉,饮酒寻欢,一直庆贺到夜色深垂,欢贺之声才停,他们才酒足饭饱地回了各自的帐篷歇息。   然而静寂只持续了一会儿工夫,冲杀声伴着马蹄声便重又响起。   周遭的黑暗也疏忽之间就被火把照得明如白昼,自白日就埋伏在周遭的汉军抓住了右贤王一部防备最弱的时候,包围了他们所有人。   匈奴勇士们被从醉意中惊喜,却在慌乱中连弯刀都已经拿不稳,又怎么可能对敌准备充足的汉军呢?   独护卫右贤王本人的几百精兵护卫在此刻还勉强能与汉军拼杀一二,然而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却不是阻止汉军攻略的脚步,而是带着右贤王杀出包围圈。   因而他们也不顾忌什么了,直接冲进了右贤王的王帐,将正昏昏与爱妾睡着的右贤王唤醒。   为了让他清醒过来,护卫首领咬牙两巴掌招呼在了他的面颊上,终于是让右贤王恢复了神智,阴狠着眼神瞪向自己忠诚的手下。   但是听来报说是大批汉军来袭,又听到如潮的喊杀声并惨叫声,他便大惊失色,完全失了再训斥处罚手下的心思。   他跳下床,急急踩了靴子:“咱们快快往北边突围,那些汉军不可能继续往北深入了,只要能突围咱们便逃出生天了!”   汉军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地盘吓破了他的胆,哪里还能想着反抗,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细软财物他是顾不得收拾了,但还是勉强因着一点情意将也正昏睡着的爱妾着手下扛在了肩上,趁着此刻的混乱就想要逃跑。   不得不说,夜色还是给了他很好的掩护,汉军便是打着火把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就找到右贤王的王帐。   被他当作护卫的精兵也确都是有本事的人,竟是真的被他抓住机会,从一个包围较薄弱的点逃了出去。   当然,这样一来也就暴露了他的踪迹。   曹襄离得最近,领着骑兵正冲杀着,听有人来报说是包围圈破了一个口子逃出去了几百人,立刻就意识到必然是右贤王领着人才能杀出去。   因而他也不再在这阵地里取已必然归汉军所有的军功了,当即就领着自己麾下千人骑兵往来人指点的方向去追匈奴右贤王去了。   曹襄带着人这一追就追了几百里,追至了天明。   到底匈奴右贤王本人护卫队的马匹便是历冬也不会挨了饿,他们对草原的地形又更熟悉。   一门心思想着玩命逃跑,曹襄想要追上也是困难。   不过曹襄所率的骑兵也都不是废物,还是在追赶过程中缓慢拉近了距离,冲锋在前的曹襄已可看见他们逃窜的身影渐要入山岭树林中。   再要追逐的话,遭遇其他匈奴部族人的可能性就大了,这一趟汉军骑兵携带的口粮怕也是难支撑让他们返归大部队。   曹襄并没有因长时间的高强度运动就热血过头,他心知肚明这样做的风险。   所以抱着最后一试,不行便折返的心思,他引弓瞄准了被众多匈奴骑兵护卫其中的右贤王。   这群匈奴人的阵型已在逃窜中混乱了,想要瞄准右贤王本人并不是一桩难事。   然而射程上却已超过了曹襄平日里练习骑射的距离——与霍去病和李敢相比,他的骑射功夫本来也不是那么出色,又荒废了几年,这两年才重拾了。   不过好在,他这一箭还是中了。   因为曹襄没有冒险去瞄准右贤王未戴头盔的后脑,而是瞄准的他的后背。   这一箭险险射中了右贤王的肩膀,让他痛呼一声,立刻被自己流出的血激出凶性,恼怒地回头想要看看袭击自己的凶手是谁。   这一看他才发现,追击自己的汉军人数竟然不是很多,大约也就比自己率领的勇士多上个百余人。   他一时间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竟是向护卫自己的勇士大喊道停。   护送他的人到底不敢违逆了王的命令,便只能纷纷勒马驻足,依从右贤王的命令拿起弓矢。   于是在这山岭树林外,右贤王便要带领着手下百人勇士反过来击溃汉军,报复他们夜袭之仇了。   这当然也合了曹襄的心意。   他虽是轻骑校尉,但因身份不同常人,手下的骑兵穿着的是也并非一般轻骑弓手的轻甲,而是防护性更强也具备一定灵敏性的中型甲。   且手下人虽不比重骑人人臂缚长戟,却也人人都配了弓箭与手戟,手戟可比匈奴人善使的弯刀长许多。   他这一支灵敏比不上轻骑,战力比不上重骑,可综合能力却胜过了轻骑与重骑,采取战术也可变通。   曹襄本人的冲锋本事强过了骑射的功夫,当下采取冲锋也更合适,因而他放下了弓矢,向属下一招呼,便直冲杀了过去。 第139章 归来 无人能盖过他的光彩   只是被汉军冲杀了三回合, 右贤王那边就已因冲击伤害或是坠马被踩踏,死伤了许多人,几乎完全丧失了再战之意。   然而此刻再想要逃也是晚了, 曹襄包围圈收得紧, 从哪里也无从突破。   只是右贤王知晓,寻常匈奴士兵被擒许是还能成为奴隶被饶一命, 自己一旦被汉军所擒,便是九死一生。   因而他拽着马的缰绳左右顾盼, 想要找到机会继续逃窜。   哪怕只有他一人逃走了也行。   发觉这位匈奴王还有要逃窜的念头,曹襄嗤笑一声, 一箭射杀了右贤王本人的坐骑,让他彻底失了逃离的手段。   之后便是粗略打扫了战场,计了这一战他们一行杀敌之数, 又将生擒者皆押解缚住,便循来路往卫青大部队那边去了。   带了许多俘虏, 回去的速度较来时不免慢了些, 不过曹襄还是于当日黄昏前,与卫青汇合了。   卫青这边也是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天的时间清理战场。   最后统算下来,汉军这边几乎没有什么损耗,却是凭着夜袭俘虏了十余个匈奴的小王, 一万五千多匈奴男女, 更有以千万计的牛羊。   再加上曹襄带回来的右贤王本人,汉军对匈奴的这次出战可谓收获巨大。   然而巨大的收获也就意味着大约应结束这场战役了,毕竟还需将俘虏和得到的牛羊送回国。   卫青未犹豫多久, 便拿定了主意不再冒险带着这万人俘虏前进,而是返回定襄修整。   他这一边告一段落,剩下要做的就是等待霍去病了。   往定襄去的路上, 曹襄还颇遗憾地与卫青道:“可惜了,如果霍去病也参与了这一役,凭他的本事和舅舅对他的喜爱,想必也能被封个侯爵吧。”   那样的话,霍去病也算实现了和刘彻定下的诺言,回去了也不会让自家妹妹失望。   只可惜他偏偏选择自己领着八百人队伍不知往哪里征战去了。   曹襄一时又觉着有点恨铁不成钢,又觉着松了一口气。   “反正他也才十六岁,即便这次失败,若能记下教训,对他也是有益处的。”卫青倒未有什么别的想法。   然而在定襄安顿了一阵,连刘彻那边都已知了他们这一趟取得的战果,霍去病仍是未见回来,便是卫青也不免愁上眉梢。   他认为霍去病的本事不会被一般的匈奴部族绊住手脚。   但是想着霍去病带着的仅八百人,若是与匈奴万人的部队遇上,也无法相抗,卫青又觉着心中一阵发虚。   因为惦记着自己这个外甥,即便刘彻为嘉奖自己,派遣的特使执印信往军中正式封自己作了大将军,又将他的食邑加至六千户,也未让他完全开怀。   特使不知他忧心什么事,见他神思不属地皱着眉,以为他仍是不满足。   所以他宣完旨意,便开口劝卫青道:“大将军,陛下对您可是盛恩啊。得知你这次战功,陛下还将您三个儿子都封作了列侯,便是您的幼子才刚刚满月,也已是咱们大汉食邑一千三百户的发干侯了,这是前所未有的荣宠啊。”   卫青回过神来,连忙抬手接了旨意,解释道:“特使误会了,陛下对我恩宠深厚,我感激肺腑,只是我那外甥至今未有音讯,我担忧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霍小将军?”特使听了陡然一惊。   他这一趟来宣旨前,还听刘彻饶有兴味地揣测霍去病在这次战果中分去了多少功劳,让自己宣完旨意多问一句——原来霍去病竟都不在卫青身边吗?   卫青叹息一声,便将霍去病早早就向自己请带走八百人,从大部队中脱离自去征战的事情讲了出来。   “我实在难放心下他,可否让其他将军先带着军队与俘获归国,我在此等候接应他?”   特使想说这不是他能做主的事情,毕竟刘彻旨意中写的清楚,让卫青率军归长安。   然而曹襄一旁帮腔,他又知霍去病在刘彻心中地位极重,所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   犹豫一阵后,他只得道:“陛下定下的归国期限还有些时日,许是霍小将军这段时间就能回来呢,大将军和平阳侯也不用太担心。”   卫青也知自己提出的要求会让使者为难,因而没有再坚持。   他的视线重落于指示并不明确的舆图上,拧着眉揣测霍去病到底是去往了何方,才会至今未归。   特使明白他心焦,没有再打扰,只得默默离开赶回长安复命,将霍去病至今未回归大部队的消息告知了刘彻。   他回禀消息时,曹盈就在刘彻的身边。   刘彻本来是怀着叫曹盈知晓霍去病功劳一同高兴的心思,才特意叫了她在身边听复命的。   然而听说霍去病领八百人不知所踪,他惊讶担心之余又不免失悔。   怎还不确认情况就让曹盈平白忧心了。   其实特使讲到霍去病下落不明时,曹盈的脸就白了,身形也晃了晃。   但是因这段时间一直养生,她仅是目眩了一阵,勉强还是支撑住了,没有真的倒下。   等到听说霍去病是仅带着八百人走的,她怦怦乱跳的心倒又安定了些。   她听上一世兄长提起过,她的小将军曾凭着八百人就取下惊天的功劳——这一世许也是如此呢。   因而刘彻关切让她不要过于忧心时,她却是察觉到了刘彻的忐忑,反过来安抚刘彻道:“霍哥哥定然不会辜负舅舅你的期望的,许是他这一趟去的远了,所以返回时花的时间也较卫将军更多些吧。”   刘彻见她不像是强撑着的样子,倒也松了一口气,开玩笑道:“依那小子的性子说不定还真和你说的一样。他若得了机会,怕是匈奴的王庭也要去冲杀一阵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下令让特使再去一趟定襄。   告诉卫青,自己同意卫青的请求,让卫青能够在那里等待霍去病的归来。   然而他这道旨意其实是多余的,因为特使还没有携着旨意到达定襄,霍去病就已经带着麾下的骑兵们归来了。   他是带着八百人去的,回来的时候虽然连他自己都不免挂了些彩,但是实际却未死一人。   八百人个个都全头全尾。   只是他这一趟也未如卫青一般,赶着那许多牛羊俘虏回来,看着就有些惨了。   但卫青听完霍去病的汇报却松了一口气。   他也不指望外甥带八百个人能取得什么战功了,人都回来了就好了。   至少也不会受什么惩处。   因而霍去病的话刚一停,他就站了起来,想要关切霍去病都伤到了哪里。   哪知道霍去病其实只是换了口气,就笑着接着道:“接下来就该说说我这一趟的成果了。李敢,把咱们抓回来的两个人带进来给舅舅看看。”   本就候在帐外的李敢便将两个被绳子紧缚的匈奴人推搡了进来。   卫青不明白霍去病让自己见两个匈奴俘虏是想做什么。   然后他就听霍去病介绍道:“舅舅,左边这一位呢是匈奴单于的叔父罗姑比,右边那一位则是匈奴的国相。”   卫青的只觉得自己的头嗡了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又向霍去病确认道:“你说他们是谁?”   “左边的是单于叔父,右边的是单于用着的国相。”   霍去病瞧了瞧这两人,觉着自己应没将他们两记差了。   然后他又开口补充道:“原本还有个什么籍若侯,要被现在的匈奴单于叫祖父的。可惜他老人家见了我们非得带人上马反抗,还冲在最前。我一不留神,下手重了,然后他就伤重没了,带不回来,只能割了头颅。”   卫青听着外甥的形容,几乎可以说是跌坐在了椅子上。   他凝视着自家外甥好一会儿,才颤声问道:“你这一趟,到底是杀去了哪里?”   他心底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但是他不敢信。   可霍去病押着的两个人又提醒他,大约那个猜测就是真的。   “匈奴王庭啊,除了那儿,我还能从哪里捉了这两人到你面前。”   霍去病用理所当然的语气确认了卫青的猜测,又问了李敢一句:“咱们这一趟斩杀了多少人来着,我记着应是差不多两千人吧?”   这一趟回来后,李敢脸上的阴鸷已全部消弭。   此刻听了霍去病的问题,他便笑着答道:“是两千零二十八人,包括匈奴祖父等一系列匈奴贵族。我已明确记在书简上了,卫将军要看可以先看看。”   “对。”霍去病点点头道:“我可不要那么多俘虏,所以尽斩杀了,省的日后又犯我边城。牛羊不好吃也不好带,凑足了干粮我也就没管,最后只抓了这两个人回来给舅舅你看看。”   卫青合了合眼平稳了心绪,念起自己这些日子对他的日夜担忧,到底还是没忍住追问道:“你怎么能、怎么敢杀去匈奴王庭的?”   “舅舅知我前两年一直都在朔方一带,摸清了匈奴人逐水草而居的特性,所以能轻松找出他们的踪迹。我清扫了几个部族,未遇到多大的抵抗,稍一观察便发现他们成年者少,更是无多少骑兵,于是猜出匈奴伊稚邪单于必是已听说了舅舅你那边的动静,率大军赶去了。他们后方王庭必也是最空虚的时候,我当然要去占这个便宜。”   霍去病兴致勃勃地说完,又向卫青讨教道:“依我这次的战功,舅舅你觉着陛下应是能给我封个侯的吧?”   卫青说不出话来——霍去病的封侯是必然的。   自己率十万人之众,也不过是斩获不到两万人,俘获一位匈奴右贤王和十几个匈奴小王。   霍去病倒好,仅带着八百人竟就去匈奴王庭杀了个来回,创下了两千余人的斩获功绩,这一役已无人能盖过他的光彩。   自己原还想着让这小子吃个亏长记性的,结果他却是锐气更足。   卫青想到这儿又释然了,事实已证明了自己的外甥就是天生的将才,无需将棱角打磨圆润变得沉稳。   既然他天资就是一把尖刀,何必非逼他作重锤? 第140章 冠军侯 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一役战果的补充被特使呈递到了刘彻的桌案上, 而卫青的大军也已经踏上了归程。   刘彻将霍去病的斩掳文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连道了三声好。   他此刻的心情不只是得知汉军战果又添一笔的高兴,更有为自己的学生、甚至可说义子而生出的自豪情绪。   卫青取胜只能证明他是个有识人之明, 又用人得当的帝王。   君臣相得的佳话算不得太新鲜, 古来有之。   然而霍去病是自己亲自教养在眼前的少年,首度出战就创下这样功冠全军的功绩, 这荣耀有一部分是要算在自己头上的。   刘彻一时兴奋难当,几红了眼眶, 立刻就琢磨起了应该封赏霍去病个怎样封号的侯爵才好。   侯爵的封号多用的是他们食邑封地的名字,或是古来有之的称呼。   然而刘彻听了个遍仍觉得不满意, 认为这些封号没有一个配不上霍去病取得的功绩。   直到他听闻封号也可与此人取得的功绩有关,忽地灵光乍现,喜道:“既是如此, 霍去病这回功冠全军,朕便封他作冠军侯!”   这封号实在过分猖狂了, 十六岁少年只一战便得冠军之名, 压在其他所有将军的头上,岂不是要叫那些资历深的老将都不痛快?   卫子夫从不问刘彻的决议,听闻刘彻有意用冠军之名也是心中惴惴。   及至霍去病将抵长安的前一天,她还是忍不住来到刘彻面前, 劝他另取个封号予霍去病。   她担忧日后霍去病再出战, 无法取得这么亮眼的功绩,会有人质疑他的封号,会伤着他。   刘彻完全没听进去, 但卫子夫因殷殷关切霍去病才来劝说自己,他也不好直接回绝。   于是他侧脸问在自己不远处坐着的曹盈:“盈盈觉着冠军侯这个称呼适合去病吗?”   卫子夫本以为曹盈向来谦逊,应也会怀着与自己同样的心思劝说刘彻。   可是小姑娘听了刘彻的问话却是目若星辰闪烁, 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再合适不过了!霍哥哥这次取得的功绩合该有冠军之名,日后他也绝不会堕了这个名号!”   曹盈话毕才注意到卫子夫面上的忧色,又斟酌着用词劝慰道:“卫娘娘你别忧心,霍哥哥本就是舅舅教出来的学生,原就和其他将军不同。你看他这次不就以十六岁之龄、惊世之功证明了这一点?军中战功比资历更重要,既冠军之称与他匹配,其他将军也不会针对他的。”   她这一番话实在贴合刘彻的心意,正戳在刘彻的爽点上。   刘彻越看曹盈越觉着欣喜,只觉这两人一个在自己身边思为自己解忧分愁,一个在战场上取得不世之功为自己面上添光,真是再般配不过了。   当下将她与霍去病赐婚成一对的想法几遏制不住。   不过他已答允了让霍去病亲自来问曹盈的意见,便只能压下了这想法,只向曹盈招了招手让她走到自己身边。   少女五官承了七分母亲的明丽大方,只那三分锐气逼人的气质被她病骨消磨,没了第一眼的惊艳感,却是越看越觉着耐看。   刘彻心中不禁有些感叹。   曹盈周岁时即被送入宫养在窦太皇太后膝下,也可说就是成长在自己眼前,原来在他不曾注意的时候就已经将到可以出嫁的年龄了。   当真是时光飞逝。   淡淡的伤感很快就被知自己钟爱的两个小辈将携手的欢乐取代,刘彻开口道:“这一趟霍去病回来,我许了他不必首先进宫见我回报情况。”   闻听刘彻给与霍去病的特许,曹盈眼神透出了些茫然之色。   得胜的将军们回到长安后按常理都是需立刻进宫的,刘彻特许霍去病不必这样做,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他一定会首先去见你,因他想要询问你一件事。”刘彻看着自己外甥女的目光越渐柔和,问道:“去病应也提前与你打了招呼吧?”   “是,他说他回来后会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我。”   曹盈回忆霍去病出征与自己告别那天说的话,不经意回想起了那个落在自己额上的吻,便又生出了些羞意。   她偷偷别开了自己的目光,却因俏脸微红泄露了心思。   刘彻也不说破她和霍去病的情绪,只怕到时候曹盈因羞说不出话就让霍去病误会被拒绝了,因而和蔼笑道:“他这次征战功劳苦劳皆有,听说还受了伤,你可不能再让他伤心了。”   曹盈仍是不知刘彻这是和自己打什么哑谜,只因刘彻话中的霍去病受伤提了心,细问道:“伤得可还重吗,已寻了医师问看吗?”   刘彻关心霍去病自然是知道霍去病不过是受了皮外伤,但是他故意装作不知道,摆出忧心的模样:“这些琐事书简上未曾写,我也不过听使者提一句,还需你自己去询问才行。”   曹盈当夜就失眠了,心中一直惦记着霍去病的伤势如何了,至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又做了个噩梦。   这一个梦与她上一世做的最后一个梦很类似,只是这次她是旁观者的视角。   她梦见她的小将军这次取胜其实伤得很重。   可他为了赶回长安来,不肯叫医师来诊治。   即便是医师来了,也被他无情地驱走,于是伤势便恶化得越来越严重。   她只能如一个游魂般地在他身边劝说他要好好看伤,可他却听不见她说的话,也看不到她。   最后伤势恶化控制不住了,他终于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这次医师可以不顾他的意愿剪开他的衣服了,却发现已不是可以挽救的情况,只得叹息一声,留着他在这里变得苍白。   然后曹盈的周遭也开始升起白雾,翻涌着想要吞没已失了反抗能力的霍去病。   她无力抵抗,也接触不到他,于是就只能躺在了他身边,一起面对被吞噬的命运。   遥遥的,她似乎听到侍女戴雪在唤自己,却听不真切到底说的是什么内容。   曹盈也不大愿意听真切,觉着大约戴雪又要说出“冠军侯逝了”这样的话惹自己伤心了。   然而她到底还是醒来听见了。   原来只是戴雪清晨行至自己的屋子唤自己起床。   那白雾其实也只是因外头天光破晓而透窗入室的白光。   然而曹盈却仿佛还障在刚才那场噩梦中。   她不肯看自己身边,只是伸出手去探了探。   空无一人。   她这才放下心又偏脸去看了看,确认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戴雪却担心她是被梦魇住了,道:“小姐你这是梦见什么了,竟是梦里也能伤心成这样流泪了。”   曹盈还不知自己哭了,抬起手,以手背触在自己面上一片冰凉,这才发觉。   戴雪看着她这副出神的懵懂模样更是担忧,也不再问曹盈的梦的内容,只是絮絮说道:“今儿大约大将军他们就要班师回长安了,小姐八成见不上他们的面,若是不舒服也就不必再起身了,多歇一歇吧。”   “不行,舅舅说霍哥哥回来后会来见我的。我可不能躺在床上让他忧心,我需出门迎他,仔细瞧瞧他的伤势如何了才行。”   她话说得又慢又糯,不像是说给戴雪听的,而像是说给自己安排任务的。   戴雪叹息一声,按着她的肩让她重又躺了下去:“那也不需要你现在就起身,府上昨日有人往去看了情况,知侯爷大约需午晌才能到长安,霍少爷肯定时间也差不多,你现在起早了些。”   曹盈仍是摇头要起来,戴雪便又道:“你现在精神可是很差的,我方才唤醒你只是看你梦中流泪,你现在再不补补精神劲儿,一会儿苍白着脸去见霍少爷,才要叫他伤心呢。等快到午晌的时候,我来叫你起身。”   她这番话终于说动了曹盈。   曹盈仍怀着些愁绪,但许是昨晚那个噩梦已将她累坏了,这次她没有再梦见什么,而是睡了个安神的觉。   一觉睡到了戴雪来唤醒她的时候。   戴雪面露兴奋之色,见她醒来就道:“卫将军他们已至长安城外了,长安城百姓现下都去他们要经的道路两侧迎他们了,小姐也起身预备着吧。”   百姓簇拥欢迎是好事,但是聚的百姓多了,未避马匹伤着人,士兵们行的速度也会慢许多。   曹盈当然不可能往那样人多的场合去,她自己的身子还是清楚的。   于是心中略估算了一番见到霍去病的时辰大约还需个把时辰,她便起身洗漱换了衣裳,预备剩下的时间用来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将噩梦带给自己的负面情绪全部驱离,尽力冷静下来。   哪知道戴雪才将她的发编好,前门的守卫就急急到曹盈门前告道:“小姐,霍校尉已到咱们府前了!”   曹盈听了一点冷静也不剩下了,连忙提了裙子就急往府门外跑。   戴雪慢了她一步反应过来,放下了梳子就要追,却完全没能赶得上。   霍去病原是骑在马上的,正在一遍遍过着腹稿,琢磨着应如何向曹盈表白心思才能让他的小姑娘应许。   忽听了笃笃的错落脚步声,他立刻心悟是曹盈来了。   他因有刘彻的特许,没去受百姓夹道的欢迎,而是从偏路过来,正因他急于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霍去病跳下马,向着府门走了几步,便将匆匆跑来的曹盈拥了个满怀。   熟悉的药香让他先前反复打腹稿不满意的心安宁了下来,笑道:“我又不会逃了,就在这里等你,你做什么非要跑来,累不累啊。”   曹盈说不上话来,她身子康健不少,便是跑这一小段也不会再觉着难受。   但是确实跑得急了,她有点喘不上气来,需得歇歇才能再说话。   霍去病也不急,就这么看着怀里红了脸的小姑娘。   终于曹盈喘匀了气,第一句便是告诉他喜讯:“霍哥哥,舅舅预备封你作冠军侯,功冠全军的那个冠军侯,你好厉害!”   霍去病欢喜,但他接下来还有需他提心的问题,所以这欢喜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他只是微笑着道:“盈盈还记着我曾说有一个想要问你的问题吗。”   “嗯。”曹盈凝视着霍去病,心中却是想着应如何说才能让他给自己看看他的伤势。   “那我问了... ...”霍去病浸在她柔情的目光中,一不小心将先前琢磨的话都忘了。   轻咳了咳,他只得依了自己的心意,直接问道:“我想娶你为妻,盈盈你愿意嫁给我吗?”   曹盈瞪大了眼,瞳孔却是一阵收缩,以为是自己听岔了话:“你说什么?”   需要再重复一遍告白的话其实有点艰难,不过霍去病已正视了自己的心意,又做了无数遍心理准备,所以又问了一遍。   这下曹盈不再怀疑是自己听岔了,她以为自己是还在梦里没有醒来了。   霍去病见小姑娘迷糊得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清了,原本紧张等待答复的心却是松了松,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不是梦,盈盈,我是真的想要娶你作妻子。”   心意一经开口,便如洪水奔涌再止不住,他直视着曹盈的眼道:“我想要把我见过的风景都分享给你,想要我日后的人生一直都有你再身边,盈盈,我大约说不出什么太好听的情话,但是我现在捧到你面前的是一片真心。”   曹盈抬起手,用双手合握住霍去病的手腕,声音飘忽地问道:“你真的已经想好了吗,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真的,都是真的。”霍去病再次让她确认了真实,便只等她一个答复了。   “我愿意。”曹盈前面的话还说得有些飘忽,后面却似落了地:“我想要亲见你见过的风景,我也想往后和你携手至生命尽头。”   她将心里的话说完似乎才从幻梦中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羞意这才涌上染红了她的脸颊。   但曹盈也来不及再补救什么话将羞意摁下去了,因为被狂喜吞没的霍去病直接环着她的腰抱她原地转了几圈。   她的脚不再能触地,便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颈。   明明被这种动作觉着有点目眩,但奇异的欢心感却压过了其他所有情绪,所以曹盈也明白了。   她早就认定了这个人,她答允嫁给霍去病也完全出于自己的本心。   所以羞怯便退却,只留她自己靠在霍去病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便觉着安宁。   一会儿,霍去病终于从狂喜中脱出,意识到她的小姑娘体弱怕是被自己这么抱着转会难受,连忙停了下来。   曹盈再次着地,不免有点脚软,还好霍去病一直都扶着她,也无需她靠自己的力气站稳。   她仰起头,向笑容灿烂的小将军道:“我也有一个请求。”   “什么?”   “你把衣服脱了。”   于是小将军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第141章 记住 现下可承不了欢   霍去病红着俊脸和曹盈推脱了一会儿说不合适, 嗫嚅着道:“这……咱们连定亲后续都没商量好,不太好吧。”   直到小姑娘连眼圈都有点红了看着自己,才意识到大约是自己想差了。   果然曹盈就软声揪着他的衣襟质问道:“你这次的伤是不是很重, 所以都不肯给我看看。”   “不是。”霍去病哭笑不得, 不知该不该松这一口气。   一时间他又唾弃自己思想龌龊了,又烦恼小姑娘还什么也不懂。   最后他叹息了一声, 含笑哄她道:“伤得不重,现在已差不多好全了, 你要看,给你看看也无妨。但我总不能这么青天白日在外头脱了衣服吧, 咱们回你屋里去。”   霍去病说得有理,曹盈先是顺从地点了头,牵着霍去病的袖子往府中走。   走了一段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让霍去病脱衣服似乎——不大好?   “怎么了?”   霍去病见她忽地顿住了脚步, 以为她还有什么话忘了说。   他略前倾身子,瞧了一眼她的表情, 发现她似乎有点羞愤地咬着她自己的唇。   霍去病立刻悟了小姑娘原来不是不懂, 只是迟钝了些,现在才明白过来。   未免再惹她恼,他就装作若无其事没有发现一般,立直了身子。   只是这回, 他连眼角眉梢都揉入了笑意。   “没有。”曹盈闷闷答了一声。   到底她还是想要仔细看看霍去病的伤如何, 就又抬步领着霍去病往自己的屋子行,只是脚步较先前又快了不少。   仿佛想要将自己干的蠢事都甩在身后。   支着戴雪去将周先生请来,霍去病进了内室, 曹盈则动手为霍去病沏茶,解了他的口渴。   等沏好了茶,端着茶盘绕过屏风, 曹盈就看见背对着自己的少年已将上衣解了一半,随意地系在腰间。   他宽肩窄腰,穿衣时看着并不壮的身材原来肌肉分明,充满了力量的美感,也怪不得可以轻松单手举起铁胎大弓了。   不过更引曹盈注意的是霍去病左臂肘处一道狭长的疤痕。   淡粉色的新肉已长出,看着并不那么吓人,但她还是一阵心疼。   茶盘倾了些,茶盏盖稍一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叫霍去病立刻就转身看向了她。   还好她只是一晃神,就重又将茶盘端稳了。   但霍去病转过身来,她也就看见了他左肩窝至脖颈的一道伤痕。   这位置可远比手肘凶险得多,大约伤得也比手肘处的伤晚些、深些,所以此刻血痂也未脱落。   霍去病见她为自己伤心得几乎垂泪,心下无奈:“你瞧瞧,不给你看你着急,给你看了你又伤心。”   勉强控制了流泪的冲动,曹盈吸了吸鼻子,将茶盏让霍去病执了,见他饮下,才以软糯的哭腔问他:“这都是怎么伤着的?”   “全身重甲的甲片在关节处是有间隙的,盈盈你见过肯定知道。”霍去病见她执着想要知道,便只得说给她听。   “匈奴人也不全是废物,箭矢冲我面门射来,我右手长戟正迎敌,就只能抬左手挡了挡,那箭簇便自我甲胄于肘处的间隙划拉了这一道。”   重骑兵对敌骑射手有巨大的优势,但在战斗中也免不了因飞矢受些伤害。   毕竟为了辨明方向,重骑兵们虽然戴头盔,却未覆有面甲,需得自己想法儿护住会受致命伤的面门。   大多数的汉军重骑兵都选择控制马速,以全身贴近马匹,尽可能面朝下微仰头辨方向。   这样做简单,也可避免大多数伤害,弊端是只能凭着运气杀死来到自己身边的敌人。   因而如霍去病这样艺高人胆大的,便会坐直了身子,以右手长戟格挡开飞向自己的箭矢,自控制冲刺的方向,大开大合地冲杀敌寇。   当然,也就是这样才有了他面对飞矢,一时空闲不出右手,想要矮身也晚了,只能以左臂格挡受伤的结果。   “至于肩颈这一处伤... ...”霍去病见曹盈凝视着那血痂,觉得有点尴尬。   因为左臂肘那伤还可以说是战斗中不得已受的,肩颈这处伤确是因他自己大意了。   造成这伤势的就是匈奴单于的那位祖父辈籍若侯。   那白发老人与霍去病冲杀,被霍去病长戟刺中了肺腑,摔下了马去,衣衫全被染红,一动不动,看着凄惨得已是个没了声息的死人。   战役结束打扫战场时,霍去病得知他的身份颇觉着可惜,就亲去瞧了一眼,预备割了他的头颅带回去,也能叫刘彻开心开心。   哪知道这一直瘫软在地、彷如死去的老人其实只是装死,霍去病方一蹲下,他就抓了腰间短刀突然暴起向霍去病袭来。   霍去病以为战役结束,已摘了头盔免去负担。   籍若侯为取他性命,这一刀自然是要刺入他没了防护的咽喉。   电光火石间,霍去病却极冷静,做出了最佳选择,右膝往下一跪,便让自己失去平衡偏倒了。   于是籍若侯准备良久才等到最佳时机的这一刀便只划在了霍去病的肩窝处,没能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没能再有下一招攻击动作,因为受了伤的霍去病已抽短匕直接插入了心口。   这位装了许久死人的老人立时便毙了性命,真正成了亡者。   “吃了个亏,后头就招呼弟兄们都学会先补刀再看情况了。”   霍去病说得兴起,沉浸了进去,忘了这是在跟曹盈讲述,所以还一本正经讲起了经验总结,笑着点头——然后就被坠落自己手背上的眼泪灼了一下心。   “你怎么受了伤还觉着高兴的,我听着都害怕。”   曹盈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了,语气委屈极了:“你让我照顾好我自己,结果竟就是这么照顾你自己的吗?”   “可是盈盈,战场上本就是拼性命去取胜利的... ...”   霍去病想要为自己解释一下,但话未说完,心就叫这泪眼软化了。   明白看了自己伤势的曹盈眼下是不可能听得进道理的,他只得赔了不是:“好好好,这回是我错了,我往后一定端正态度,再不敢大意了,尽可能避免受伤了让你担心。”   “我担不担心都不妨事,你不能出事。”小姑娘得了他的应承,便渐停了泪水。   一会儿,她情绪稍平静,又声音低落地补充道:“我知道战场情况不定,许多胜利也需去险中求来。你是领兵的将军,免不了要冒着风险去争战果。但你也不要这般不在意你受伤的事... ...”   她略停顿思索一会儿,想了想该如何说服霍去病,然后才犹豫地道:“你都说好要娶我了,我可不想当寡妇。”   寡妇这个词实在距曹盈太遥远,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需要拿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等说出了口,她才抿起唇,觉着这个词大约还是不恰当。   霍去病本也是认真听取曹盈的意见的,没想到听到她这一句寡妇。   先前营造出的那种悲伤氛围完全消失了,霍去病没忍住笑出了声,道:“咱们都还没定亲呢,你就已想得那么远了吗?”   自己觉着不恰当和被霍去病点明不合适明显不一样,曹盈气闷,反问一句:“我不该想得那么远吗?”   “应当应当。”霍去病连应两声,这才开口问道:“那我现在可以将衣衫穿上了吗?”   曹盈脸上浸了些红,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是看着少年半裸着的上身,连忙匆匆将视线落到了自己的鞋面上。   但她口上还是拒绝道:“不行,得等周先生来给你看看。”   她话音刚落,门口便有笃笃地敲门声,周先生苍老的声音传来:“翁主,你与霍校尉说完话了吗?”   门根本就没合上啊。   曹盈的表情茫然两秒,这才想起自己一早就支了戴雪去请周先生,他们早就该到了。   自己光记着与霍去病说话,竟将他们给忘了。   怕是他们听里面说话声,于是到了也一直等在门外,自己与霍去病的话就尽叫他们听去了。   曹盈惊住了,她刚刚可是连“不想当寡妇”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啊!   霍去病倒是早注意到他们来了,还瞧见戴雪在曹盈身后偷偷搬了张椅子出去让周先生坐着。   只是见曹盈谈兴未尽,他就没与她说。   不过他可不想小姑娘彻底烧起来。   于是霍去病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不是还想着让周先生给我看伤吗,不叫他进来了吗?”   为霍去病担忧的心到底还是盖过了她自己的羞怯。   她轻咳了一下,便放大了声音故意掩耳盗铃地道:“是... ...我就是等你们时和霍哥哥说些玩笑话,周先生你到了就赶紧进来吧。”   周先生老神在在地走进来,似乎两个小辈方才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见一样,只让霍去病坐下,眯着眼细看起了霍去病身上的两处伤。   戴雪年纪小憋不住笑,一直拿眼觑曹盈。   曹盈注意到了,但是她装没注意到,就一心等着周先生看诊的结果。   看完了伤,周先生又试了霍去病的脉,然后点头道:“未见伤口感染的迹象,应是无事。”   霍去病刚想让曹盈也宽心了,周先生就又接上了自己的话:“但霍校尉既然是在战场上受得伤,想必也就只是匆匆弄了些止血药就不管了吧。”   这下霍去病便尬住了,因为他确实是止了血便让伤口自己长合了。   “受伤一旦破皮出血了,第一个步骤应是清创。尤其战场刀兵不干净,听说敌人还会刻意以浸了污物的脏箭害人。你若只是单止血,怕是伤口还得化脓恶化,不少人都是这么丢了胳膊丢了腿的吧。”   周先生不轻不重地讲完上述的话,倒是让霍去病严肃了神情。   “是,许多士卒并非直接被砍断了手脚,但最后都因一个伤口就残疾了,原是因为未有首先清理创口的原因吗?”   不过很快他又发觉,即便他知道了原因,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军中医师能给士兵们止血就已很不错,大约并不能以药草清理创口。   可不是每个医师都能有周先生的造诣。   且他们是去征战,也不可能带那样多的草药往战场上去,草原上也无处寻。   “没有药草还没有酒的吗?”周先生听了不悦地哼了一声:“便是拿烈酒随意浇了伤口,也比你们直接裹布止血来得好。若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运气不错又有本身底子在,就现在的处理方法,受了伤还想从战场上全身而退?”   霍去病难得被训斥,但周先生的话有道理,他辩驳不了——更别说旁边还有曹盈听一句就帮腔问一句他有没有记下。   小姑娘这种捧场的行为取悦了周先生,于是他又接着问道:“方才试了你的脉,你脾胃最近是不是都不大好?”   霍去病苦笑了一下:“周先生,这可不是我想就能改的,那些难入口的牛羊肉我也不愿吃,但我既想远赴敌地,就必须用。”   周先生也听说了他这一趟直杀去匈奴王庭的功绩,表情稍柔和道:“我知道,养胃的食谱我一会儿给你写了,你年少,好养。”   然而未及霍去病觉着逃过一劫,周先生就又道:“但也有需你注意的,那些牛羊肉口感如何我不管,你是否完全炙烤熟了?还有饮用的水,是活水否,烧开了吗?”   没有。   但霍去病不敢真的这么直接答了,因为曹盈正盯着自己,问自己有没有记下。   可沉默其实也是一种回答,周先生叹息一声道:“我知道战场上多种不便利,但为着日后长久,霍校尉在饮食方面还是需想想法子。那些需宰杀的畜生不比咱们田垄间长出的粮食,处置不当就会污水源,污个人。”   说着简单做着难,可霍去病还是只能应承去想办法,否则今日曹盈都不会放过了他。   好在周先生说过伤口处置和饮食注意后,就让他穿上了衣服,也没有再替他把脉的意思,站起了身就要离开了。   将行出门时,周先生又想起了一桩事,回身向他道:“对了,霍校尉,我知你与翁主刚定情正是情浓时,你又气血旺盛,但是翁主她身子骨不佳,较同龄女儿家都长得慢些,现下可承不了欢。所以还是需你自己克制些,或是将精力想别的办法宣泄了,勿将翁主伤了。”   曹盈一直未细听周先生到底在教育霍去病什么,毕竟战场上许多事她听了也不懂,只让霍去病自己记下就是了。   因而周先生话音刚落,她就被他绕进去,又问了一句霍去病是否记下了。   可转头她就品味出周先生到底说了什么,立刻炸了毛,气急向周先生喊道:“周先生你说什么呢!”   但这一次霍去病却没再觉着为难,而是将想要蹦跳着出去找周先生算账的曹盈拉住,柔和道:“这个我确是记住了。” 第142章 定亲 是不是非他不可   刘彻要以冠军侯封霍去病的事一经传开, 到底还是引来朝上哗然声一片。   仅仅一场战役而已,皇后母家卫家的声望竟是攀上了另一个高峰,这让许多老世家都接受不了。   卫青也就罢了, 没有人能够阻住他的脚步。   一步步成为如今的大将军, 世家大族们早料到了这一日,虽仍觉着卫青晋升速度太快, 但也捏着鼻子接受了。   可霍去病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年,将将能入军伍往前线的年纪, 以一役封侯也就算了,得的封号算是什么——功冠全军, 压所有人一头吗?   十六岁,配吗?   当他们于朝上向刘彻提出这样的质疑时,刘彻点头告诉他们配, 而且只有霍去病配。   然后他还很平易近人地在朝上笑向面带不满的世家族长们道:“他带着八百人往匈奴王庭取两千人的性命,你们如果觉着功冠全军还不合适, 可以从你们自己家族里选个子弟, 或是你们亲去上阵,证明这一点。   朕也不欺负你们,霍去病带去的是八百人,你们有胆量提出来, 朕给你们八千人。那匈奴国相和匈奴叔父已被霍去病捉了, 朕也不要求你们再多捉匈奴贵族了,只需无损割两千匈奴骑兵的人头带回来给朕看,朕就亲自再夺了霍去病的封号, 你们以为如何?”   不如何,没人敢应,草原那边因连王庭都遭了冒犯, 如今已将警惕拉到了最高,谁也不敢带着八千人就往草原上去送死。   于是霍去病冠军侯的封号便彻底落实了下去。   当然,这一次除卫霍舅甥二人,这一次跟从卫青的许多将领如公孙敖、公孙贺、李息皆以战功封侯。   同去的张骞也为辨方向出了力,刘彻本就是感动于他十三年归汉的功劳与苦劳,便借着这次军功封赏的机会予了他一个博望侯的侯爵之位。   跟随霍去病杀去匈奴王庭的李敢也凭着斩获得以封侯。   虽然并不是有封国的列侯,仅是一个有号的关内侯,但是卫青在他这个年纪曾担的就是关内侯。   他的未来还长,继续晋升的机会还有的是。   李敢本人得知对自己的封赏时,愣了许久未接旨——自己父亲争了大半辈子,至今未取得的成就,自己竟然只凭一役就获得了?   直到使者言语唤他回神,他才起身将这绸布双手捧住。   过于激动下,他无法发出声音,只颤抖着将刘彻的题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又哭又笑地拜谢了皇恩。   霍去病向李敢实现了他曾经说过的话,李敢跟在他身后,当真为自己博了个爵位。   李敢捏着这绸布不敢松手,怕只一松手,这旨意就会叫风给刮走了。   抑了心中的激动心情,他向喜极而泣的母亲告了声罪,没有先去看仍沉浸酒醉中的父亲李广,而是径直要往平阳侯府去见曹盈与霍去病。   道谢。   霍去病早已从曹盈口中知道了刘彻欲给自己的封号,他的封爵旨意也比李敢更早下达到了手上,此刻正旁听两位母亲商定自己与曹盈的婚事。   其实他不很在意这个冠军之名,只实现建功业来向曹盈心意的承诺便可了。   一个名号带给他的激动远比不上他亲手杀敌时的兴奋,也远比不上他听曹盈答允自己求爱时的欢喜。   不过看曹盈非常喜欢这个名号,他便也觉着这个名号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自己年少、配不配之类的问题,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他与刘彻的脑回路如出一辙,早放了话谁不服就与他约见比武场单比,能胜得过他,他就将名号相让。   军中有能之士都因他这一趟勇谋闯匈奴王庭而心服,自然不会来挑战,只皆怀着看笑话的心思想要看是否会有丑角蹦出来。   被他们当做丑角候选的世家子弟大都本事平平,长辈在刘彻那里吃瘪的事他们已听说了,便连提出一比的胆量都没有了。   怕这边刚给霍去病下了战书,那边刘彻就要给他们下调令。   因而即便霍去病已嚣张作出了宣言,也未激起任何波澜,只能略失望地放弃了活动筋骨的想法,转头就由母亲带着,欣喜地与平阳公主商议起了和曹盈的婚期。   平阳公主越看他越觉着满意。   毕竟整个大汉国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十六岁就凭自己本事封侯的人了。   他又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平阳公主熟知他的性情和对曹盈的情谊,放心能将女儿托付给他。   然而曹盈到底还未及笄,身子骨又不比寻常健康的女子,依周先生说的话,最好还是养到十六岁再出嫁。   考虑到这个因素,最后平阳公主也只是和卫少儿约定了儿女亲家,定下了小辈要结亲的关系,预备等曹盈满了十六岁,再谋成亲的良时。   商量完了这些,两位母亲就又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起了回头迎亲时应布置多少抬彩礼,婚堂应如何布置的琐事。   两边皆是当朝极富之家,考量的自然不是花费,而是如何风光又能让小辈也欢心。   因而她们不时就要问起曹盈的意见,让原就极不自在、已拖着木凳坐到角落去的曹盈如个蒸熟蜷缩起的虾。   光脸红,说不出话。   霍去病一直在她身边站着瞧她,先前看她挪凳挪得费劲还给她搭了把手。   见她实在害羞不愿听,就干脆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到两位母亲面前:“娘,你与长公主商议着,我带盈盈出去透透气。”   卫少儿不好直接逗曹盈,便笑向他道:“都已约定亲事了,怎么还叫长公主呢,是不是该预备着叫岳母了?”   “盈盈可还没被我迎进门呢,现在就改口,回头婚上可就没有敬茶称岳母的仪式感了。”   霍去病也没忍住笑,察觉被自己握着的小手羞恼地在自己掌心挠了挠,这才端正了态度劝道:“盈盈脸皮薄,娘你可别再当她面开这种玩笑了。你尽与长公主说着,我带盈盈先离开了。”   卫少儿和平阳公主才答允,曹盈立刻就牵着霍去病逃也似的跑离了。   当然,对于曹盈来说是跑,对于霍去病不过是稍加快脚步便能轻松跟上。   眼见已穿了游廊到了花园,不可能再听见两位母亲的哄笑声了,霍去病这才拉住了曹盈:“好啦,可别再跑了,小心一会儿心悸。”   曹盈一边小口匀着自己的呼吸,一边为自己辩解道:“我许久没犯心悸了,跑这一小会儿无事的。”   霍去病听出她那股羞恼劲还没全散了。   所以他没应声,怕再激起她的情绪,只目含柔情地看着她。   曹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偏心里又不服气怎么商讨婚事只有自己觉着羞,就凭着这股恼劲反看了回去。   于是在这暮春时节盛开各色花朵,画一般图景的花园里,除花与风之外,便独这一对样貌极佳的少男少女相视了,似他们也是这画中人物一般。   一会儿,这场面终于叫寻踪来通知他们有访客的戴雪打破了。   曹盈的心悸差点都被霍去病看得发作了,听了戴雪的声音,连忙移开目光去问戴雪是谁来了。   听说是李敢来寻霍去病,曹盈面露了疑色:“今日不是舅舅对他们这些功臣封赏的日子吗,他不与家人们庆祝,怎么有空来找你?”   霍去病倒是猜出了些内情。   这一趟攻匈奴王庭,李敢就是自己的副将。   既然自己的功绩可以说是功冠全军,作为副将的李敢能斩获百人,得个侯爵之位就是情理中事。   只不过刘彻到底已因自己这一次封自己的事与世家起了矛盾,大约也不会往高了封李敢,一个以军功论的关内侯便是了。   毕竟他的父亲两度受挫买醉家中的事已传得几乎人人都知了,若因李敢跟随自己立功就给他封个列侯,许多人怕是都要不认可他。   以李敢敏感的个性,大约受不住那么多流言蜚语。   为不折他,一个关内侯尽够了。   至于他接旨就往平阳侯府来寻自己,无非也就是得爵激动想要和自己道谢罢了。   果然一会儿戴雪领着李敢到了,李敢与霍去病开口说了自己得封关内侯的事,拱手就要拜谢。   霍去病却抬手阻止了他拜下去,平淡道:“不必拜我,在战场上我可没因你是朋友就偏袒用你,任你作副将是因你的骑射功夫可掩护我冲锋。你有功,陛下赏你,你要拜就拜陛下去。”   李敢眼光波动一阵,终于还是回归平静,笑道:“我特意来一趟谢你,你这态度也过于冷淡了。”   “大可不必,你要谢我,另约个时间咱们抓上曹襄一道去喝酒庆祝,你买单就是了。”霍去病比划了一下自己和曹盈,道:“你现在来这儿找我,就是打扰,你知道吗?”   曹盈原本安安静静听着,正为李敢高兴着,怎料到霍去病忽地又将话题引到自己和他身上,咬着牙一跺脚,伸手在霍去病腰上拧了一把。   疼是一点不疼,就是有点痒,不过霍去病还是顺着曹盈的意思闭嘴没再谈。   于是曹盈终于能出声恭喜李敢了:“我也听说了,你光是凭弓箭就遥在百步射杀了六十余人,能得关内侯之封实至名归。”   这下霍去病不免起了点醋意。   想着自己回来曹盈就夸了一句好厉害,却是连李敢射杀多少人都知道,他便在曹盈身后握了她的腰肢,将她直接托抱了起来。   “好呀,盈盈你出息了啊,连李敢的战果都了解得这么清楚,你说说,我这一仗是如何的战绩。”   曹盈能了解李敢战果那么清楚,当然是因为相关霍去病的战绩全都背了下来。   但是当着朋友的面被这么突然抱起来,她还就不肯说了,只红着脸压着霍去病的肩膀让他将自己放下。   李敢看着他们两在自己面前闹腾的模样,想起方才侍女领路时说到今日是曹盈与霍去病商定议亲的事,忍不住有些羡慕之意。   果然曹盈的心上人就是霍去病。   眼下是最后一个能询问的机会了,李敢因着曾对曹盈怀着的一点思慕问道:“盈盈,你愿嫁的对象是非霍去病不可吗?”   这下霍去病看李敢的眼神就趋危险了,他可没忘了眼前这家伙抢了自己第一个向曹盈表白的次序。   竟然还当着自己的面来问自己的未婚妻是不是愿嫁自己——这不是讨打吗?   不过在霍去病真动拳头前,曹盈却是拍了拍他的胸口,让他放她下去,预备作答。   她认真的模样让霍去病只能让步,放她着了地,怀着点紧张等待她的答复。   “其实我原一直没想到我有一日会和人成婚。”柔和的嗓音用叙述的方式说出这样一句话,让霍去病更提了心——这不会是因为自己闹得太过想要反悔了吧?   反悔也不成!   但他思绪还没有转到应怎么办上去,曹盈就继续了自己的话道:“但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因为我一直不敢想象霍哥哥有一日会愿意来娶我。我认定了的人是他,除他之外谁也不可以,所以你问我是不是非他不可,是的,非他不可。”   曹盈一开始怀了要气一气霍去病的心思,报复他刚刚忽然将自己抱起来。   但是说到后头她就代入了真情实感。   曹盈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缠绵病榻的时候,是梦中见他征伐,才让她灰暗的世界重拥有了色彩。   这一世更是。   重生后她一直想要帮助他,实际上他根本也无需自己的帮助就能取得傲视其他所有人的功绩。   反倒是自己在他的陪伴下,身子一点点康健了起来,拥有了比上一世更深厚的亲情和从未尝过滋味的友情。   甚至还有他给与的爱情。   其实这一世并不是自己拯救他,而是他拯救自己,他是医好自己一切病症的良药。   曹盈被自己的想法感动,喉咙都有些哽咽之感,便只能暂停了话。   霍去病也没让她再说出话来,他忽然大力将她揉入了怀里,却又顾虑着没让她撞疼了。   曹盈懵了一会儿,被他闷在胸口,声音也闷闷的:“怎、怎么了?”   少年叹息一声,嗓音低沉甚至带了点沙哑感:“你知道自己身子骨弱,都需晚一年成亲了,就别说这些会激得我热血沸腾的话了,挺痛苦的。”   小姑娘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弯绕,差点原地跳起来,连带声音都有点尖了:“你!你拿话欺负我是不是!”   霍去病正忍着呢,可不想再和她闹起来了,便主动放低了态度讨饶道:“好,我不说了,就静静抱你一会儿好不好?”   曹盈犹豫一会儿,果然没再动。   李敢听曹盈说完就已放下了最后一点心事,见状没有再出声打扰,连告辞的话也没说,便将空间又还了他们独处,自回家中去了。   连曹盈都有勇气完全吐露心意,积蓄自己内心中对父亲的话,也应当说给父亲听了。   回归李府时,李敢望见母亲正笑着安排张灯结彩来庆祝,没有凑近打扰,而是往父亲的居处行。   越行得近了,酒气便越重。   实际若不是李夫人日日来这里收拾打扫,李广的居处怕是已是臭气熏天了。   李敢却未对这种情况表露任何情绪,在院中石井打了一桶水,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李广屋子的门。   还未到午膳时间,李广起得晚,但已饮了酒,此刻正瘫软桌上。   亲眼看见自己曾视若神明的父亲如今烂醉如泥,李敢到底不能完全不被触动。   但他还是抑了这情感,无情地将一桶冷水直直淋在了父亲的头上。   李广打了个寒颤,睁开了眼,晕晕乎乎地辨认了一下眼前人:“儿、儿子?”   “嗯。”李敢见他还未完全清醒,又转身去将封窗上的黑纸都撕了下来,终于让这间久违阳光的房间透亮了。   刺骨的井水和刺眼的阳光终于刺激得李广暂时摆脱了混沌,费力地撑着桌子坐直了:“怎么了你这是?”   “我出征归来了。”李敢声音很平,没有先前听封侯的激动:“现在已经是关内侯了。”   李广反应了一会儿,笑容才延后出现在了脸上:“好啊,我儿子封侯了... ...这一仗,是卫青将军领军吧?”   “是。”李敢听出父亲含糊的话语中还是颇为有些自傲,咬唇握紧了拳头,才将话继续了下去。   “我见识了卫将军领军的本事,确实比父亲你强,他这一役后已被陛下封了大将军。我这一趟跟着霍去病去匈奴王庭杀了一回,霍去病的决断力和对军队把控力也比父亲你强,他被陛下封了冠军侯,连只是副将的我也得了关内侯的封赏。”   李广垂下了头,似是醉意重新涌上,难以再维持对话,声音已几听不见:“卫青和霍......霍... ...当然比我强,他们封侯了,我没有... ...儿子,你也比我强。”   “我没有比你强!”李敢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揪着李广的衣领迫他看向自己:“我这一役取得的战功全靠的是骑射,你听见没有,是你教我的骑射!我只学了你八分的本事,我已是关内侯了!”   李广像是突然被儿子给吼得懵住了,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   李敢合了合眼,然后仰起脸,不叫泪水完全流下,让自己的情绪重新恢复平静。   “卫青和霍去病都是一流统军的将军,父亲你只能算是二流,甚至三流。你的性格太不适合掌兵了,你做不到将军的周全大局。”   李敢话说得艰难,但他还是说了下去:“而且咱们骑射手已经不再是军中主力了,已不是父亲你抱着我在马上学骑射的年代了,重装铁骑可以轻松碾压轻骑兵,现在军中新兵习骑射术的人很少了。父亲,时代已经不同了。”   李广浑浊的眼里似乎闪过了泪光,本能地排斥再听儿子说下去,但是李敢没将话说完也不肯放开他:“父亲,你到底还想不想上战场,还想不想杀匈奴,还想不想觅封侯!”   趁他动作稍停顿的一会儿,李敢将最后的话说了出来:“重骑有效,但没了箭矢掩护,受的损伤也会重。骑射虽不及冲锋,但仍必不可少。父亲你还有机会的,你将那些你不擅长的东西全撇了,不要再掌兵了,就凭你的骑射本事,你也可以封侯的。”   李敢将别在腰间的绸布举向父亲,如同要证明自己的话:“你看我,我都已是关内侯了!”   回应他的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接着才是李广声音低哑的质问:“你想要让我做个卑贱的裨将,完全听命行事?”   李敢听父亲这样形容副将,眼中闪过受伤,不过他还是点头道:“不错,我希望父亲你重拾了骑射本事,以副将的身份听从指挥,建立功业。”   李广没有要应允下来的意思,李敢有些失望。   但他还是怀着最后一点自己这番话能打动父亲的希冀道:“明日我要往军营继续习骑射,我在府门外等父亲你。”   揣在他心里的话已全部倾尽,李敢离开了这里。   李广仍正坐着,像是在想方才儿子和自己说的话,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在想。   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想要去抓放在矮桌旁的酒瓮,但伸到半途又停了下来。   室内沉寂一会儿,他自己对着空气呵呵一声:“我儿子已封侯了,了不起啊。”   醉意再度上涌,他一脚将还剩不少酒液的酒翁踢翻,直接就着一身湿衣服又睡在了桌上。   次日清晨,李敢骑着马没有能等到父亲。   不过李夫人满面喜色地来见了他,说李广已起身在自己院中练起了跑步,还要自己往后不必把酒瓮送去他那里,只道烈酒消磨身体,他现在腹上赘肉,手臂无力,都已经拉不开弓了。   李敢略微怔神,但很快就明悟了父亲话中含义是要花些时间振作,便扬起笑容与母亲告了别,自往军营去了。 第143章 酎金 一点也不记恨他   入夏前, 这一役的封赏全部都批了下来,因这场大胜,刘彻的好心情也维持了几个月。   不过他心情好的代价就是对士兵们的封赏全部下达, 原本充盈的国库又干瘪了下去。   虽然还没有到见底的地步, 但是想要在短时间内再开启下一场战役怕是不足够了。   众人皆提心刘彻怕是又要为筹钱拿出什么政策条例,但朝上却一直风平浪静。   仿佛刘彻因这一仗得了满足感, 已不欲再连续征战一样。   这样的推断和刘彻的性子不太相合,连曹盈都怀着疑问去问了一次是否决定暂休养生息。   刘彻只是揉了揉曹盈的脑袋, 勾起略显得一个凉薄的笑容:“我这次封爵封的多了些,国内钱粮也不太够了, 得暂着眼国内的事了。”   曹盈眨了眨眼,没觉出这段话有什么问题,可总觉得有些不祥的意味。   然而她如今沉浸在和霍去病的恋情中, 又知晓舅舅不会伤害他们这些家人,便没有再仔细深究。   到八月, 曹盈终于明白刘彻是想要干什么了。   每年的八月, 都是刘彻携诸侯王、列侯们往宗庙祭高祖的时候。   曹襄已经参加了几次,便带了些炫耀的情绪向霍去病道:“祭典上的酎酒可是一年才能尝一次的美味,旁的地方全都没有。”   “那咱们助祭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霍去病原是想问清需准备下什么,哪晓得曹襄回味起美酒来就没完没了了, 只得好笑地打断了他的追忆。   “既是祭祖, 自然需得按咱们封国人口献酎金。分量、成色、大小和数量上都有规定。”   曹襄略思索一会儿想了起来,但并不那么在意:“不过舅舅往年也没严查过,只是过个场罢了。”   然而即便不严查, 曹襄与霍去病也不会耍滑头,在这上面落了刘彻的面子。   这次一干凭军功被刘彻封侯的侯爵,更是因着怕首次参与祭祖大典就行差惹了刘彻的厌恶, 认真问了酎金的需求准备下了。   真到了祭祖这天,刘彻领着诸人拜祭过后,便吩咐着都安坐下摆上了酎酒。   他则位居上首,预备受诸侯王与列侯的酎金了。   这一步骤往年都过得很快,往往就是宫人唱了王侯名和所献酎金便算完了,然而今年就完全不同了。   献酎金的过程刚开始,便有宫人取了计量的工具行来,品评酎金成色的人也被领到。   一种不安的情绪开始于在场的诸侯王与列侯之间传递,先前其乐融融的氛围完全被取代。   坐于上首的刘彻却仿佛没有发觉他们的骚动,平和地道:“上一次算缗令的颁布,在场许多人都不愿接受,觉着祖宗之赐非朕可夺,朕认可了,更觉悟了。朕这大汉国也是承了高祖的基业,如今这酎金既是祭高祖的,朕自该慎之又慎。”   他话说得很明显,就是要报复上一次诸侯王与许多世界侯爵联手对抗自己。   然而名义上确实说得过去。   虽然许多人已经脸色惨白,但是并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只能心中暗暗祈祷着,等刘彻继续说要如何罚。   刘彻接下来的话破了他们仅剩下的侥幸。   “朕若是对不起祖辈,许多人便要来祖庙哭,可若是你们对不起祖辈了,朕就不会哭了。列侯们除封国,诸侯王到底与朕有些亲缘关系,朕顾及他们还需养老,便只削县吧。”   他略停顿了一会儿,扫视了一圈座下许多人已全无饮酒的兴致,便又笑着劝了酒:“这酎酒可是花了整整八个月酿制出来的,诸位还是尽饮了吧。”   毕竟许多人也已经没有机会再尝酎酒的滋味了。   只是一个上午,长安中的世家就大换血了。   因为酎金到底合不合格,全凭刘彻一念之间。   那些曾多次对抗自己的世家侯爵们,他自然将他们全判了不敬祖的罪名。   曹盈虽已有些预感,但真知这次被除国削县的达数十人,还是忍不住惊于刘彻的魄力:“那些诸侯王和列侯们就这么乖乖地接受了?”   “舅舅拿不敬祖立了酎金律,在宗庙里当然不敢有人反抗,否则罪名怕是要更进一步,直接被押解入狱。”曹襄想起那些失爵的曾经相识,便一阵咋舌。   封国可是他们这些王侯的立根之本。   一个世家若是失了封国,即便家中还有人在朝为官,也已经没了说话的底气。   自家舅舅当初只是想要动一动他们皮毛生意上的利益,让他们拿出些钱粮来,个个都不情愿,如今被清算了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吧。   曹襄想起自己被针对的一阵,到底还是不能和他们共情,生出了些幸灾乐祸的快意:“往后不需面对那些狡猾的老不羞了,我这侯爷可就轻松许多了。”   曹盈却没兄长那么乐观:“但到底这些王侯都是曾于封国养了私兵的,这样直接一次性褫夺这样多人的封国,于不少人而言怕是与丢了性命没差吧,一旦闹起来... ...”   她的担忧未能讲完,霍去病以食指点在了唇上,笑着止了接下来的话。   “我和舅舅还在呢。虽说才远征了匈奴,骑兵们需休养才能再出征,但对付国内一些祸乱,原也用不上骑兵,那些诸侯王便是豢养了私兵,能比得上中央精心培养的吗。”   这几度出征,都是由卫青率机动性强的骑兵去,一时间确不能再出击反叛者,误了日后攻匈奴的事。   然而大汉当初立国凭借的可是步兵,一直也没将练步兵的工夫荒废了。   他们也只不过是在草原上面对骑射手没有发挥空间。   失了许多取军功的机会,军中步兵正是眼红骑兵们纷纷晋封的时候,若真有人想不开叛乱需他们去,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霍去病开口解释了几句,曹盈便将担忧驱了。   不过她还未见过霍去病领步兵的模样,一时倒还真起了点期待。   可她再一深思,又觉着列侯们出师无名,诸侯王们还因推恩令窝里斗呢,怕也抽不出手。   真需要镇压,可能也无需由霍去病从中央率兵去,地方就能解决了。   刘彻没直接夺还有些武力的叔伯辈们整个封国,只是削县,大约也是早料到了这一层。   又怀了一点小遗憾。   “不打也好,我也不大愿意杀咱们国人。戮匈奴是卫国,伤国人就单只是为了摧毁对方王侯的一点贪心,没什么意思。”   霍去病以单手支着下颚,听了她的推论也没有觉着失望。   他用空闲下的一只手将曹盈的发在食指上缠了缠,笑眯起了眼:“若一直无战事,剩下的半年我除了训练外,空闲下的时间便都能与你一起出去赏热闹了。”   听霍去病语气中不掩饰的期待,曹盈略有点意外。   她想说他们从小到大许多年节都是一起过的,但话未脱口又明白了不同。   两人的关系已不同了,大约共出门过节时,也会有点不同... ...的吧。   见小姑娘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了,霍去病便又躲了曹襄偷偷向她道:“其实我还想带你往平阳县去一趟。”   平阳县自然是平阳侯府的封邑,曹盈早有听闻过,只是想不太出霍去病欲将自己带去那里做什么。   “前儿母亲与我说了我生父的事儿。”他避曹襄说话,也就只是想避他知道自己欲带曹盈离开长安,解答别的霍去病便也不作悄悄话的模样了。   “从前只知道我是继了他的霍姓,其余我娘不愿说,我就也没问。不过我娘现在过得好,又看我订了亲,就起意想让我去见见我生父,说是在平阳县任事的小吏霍仲孺。”   他向曹盈眨眨眼,意思是想带她往平阳县,也是想要让她在生父面前过眼。   曹盈听了恍然一阵,眼前少年郎比骄阳耀目,竟叫人浑忘了他竟只是私生子。   曹襄坐得远些,悄悄话不曾听见,听霍去病不避讳地就要去平阳县看生父,有点为他抱不平:“你倒是一点也不记恨他啊,他当初没管你和你娘,你如今还要去见他。”   “我娘都不记恨了,我有什么好恨的。我又没受过他的苦,从小到大受的各方宠爱倒是多得很。”   霍去病耸耸肩,露出了个狡黠的笑容,半开玩笑道:“其实还怀着点炫耀的心思,怎么着也是个冠军侯了,可不得去生父面前让他看看我娘辛苦养大我的利处。”   他到底和卫青不一样,卫青曾回到过生父身边,受了许多无法忍下的欺辱,最后几乎活不下去了才逃回平阳侯府。   所以卫青连生父的姓氏都弃了用母姓,得封侯后也再也没有去看望过生父一家。   霍去病虽也是私生子,可幼时便作了曹襄的伴读,因着姨母卫子夫入宫,在平阳侯府几可算是半个少爷。   后来又有了曹盈对他偏爱有加,更得了曹寿与平阳公主的真心疼宠。   虽说曹寿不可能予他父爱,但是霍去病却从刘彻那里确实收到了如师如父的教导,倒也并不觉着人生少了一段体悟。   曹襄点点头,不知道他还想要拐自家妹妹一起去,有点为他感动。   于是拍着他的肩膀道平阳县是自己的地盘,他想要去随时都可以去,通关文书自己给他写。   这感动一直持续到过完中秋,刘彻给霍去病批了个较长期的休沐,曹盈留了封信说与霍去病往平阳县看看。   曹襄担心得要命,长安到平阳县路程遥远,若是曹盈不适宜气候病着了可怎么好?   然后他就得知霍去病原来还是走了明路,这一趟平阳公主、周先生许多人都陪着一起回了平阳县看看。   不告诉自己的原因,是因为单要留自己一个在长安。   这下他倒是不担心了,但生起了闷气。   曹襄忿忿去酒馆骂了霍去病好几天,最后被来寻他的刘玥又揪着耳朵送回了府醒醉,与刘玥的感情倒也深了。   一个多月后,霍去病和曹盈一行终于是从平阳县回来了,只是随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看着只十岁左右的怯懦少年。   名霍光。 第144章 志向 确实需我更努力些   平阳县一行, 顾及着水土气候的变化可能让曹盈觉着不适,马车行得不快。   因霍去病这次被许的休沐时间长,他们并不赶时间。   路途见到美景时, 平阳公主还会停车让两个小辈下了马车走走看看, 倒是悠闲得很。   其实霍去病与旁人共事,最厌的就是这种慢悠悠地行事态度。   比起骑马来, 他也总觉着马车车厢里烦闷,往往单独出行可乘马车也还是会选择骑马。   唯独和曹盈时不一样。   他愿意在车厢这个稍显小的空间里坐着与她聊天。   若是他的小姑娘觉着乏了, 靠着他的肩小睡一会儿,他也能只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就看一下午。   明明马车走走停停, 行得很慢了,他也犹觉着与曹盈相处的时间短,一会儿便到了平阳县。   平阳县是个大县, 耕田极多,产的粮米自然也多。   又因几代平阳侯都用心经营, 没有什么违法欺压的事儿, 所以发展得很好,县内人人安居有业。   当然,再经营得好,也是比不过长安繁华的。   只是这边水多, 空气都润人, 曹盈头一次来也没觉着有什么不适,反而觉着颇清爽。   他们刚临城外,这边早已得了主人家将来情报的平阳县侯府仆从, 就抬着几台轿撵迎了上来,让他们换乘了去歇下。   但曹盈好奇此处建筑人文,求了母亲一声, 便没乘轿撵,欲和霍去病在县内先四处瞧瞧。   平阳公主不是第一次来了,只是过往每次回来都有曹寿相陪。   如今独她一个,就没有什么闲逛的心思了,便决定先带其他人乘了轿撵回侯府,嘱咐让两个仆从跟上了曹盈的脚步,省的有人欺这一对小情侣年少。   其实担忧安全完全不必要。   曹盈是天真不错,但霍去病从不让她离了自己的视线。   他警惕性也很高,便是真有扒手之类的看他们衣着富贵动了歪心思,他也能在这种人接触到曹盈之前就解决了。   不过跟来的这两个仆从也不是全无用处。   曹盈在街边看到许多长安没有的小玩意小饰品,颇觉着新奇。   霍去病见她喜欢,干脆就都买下,让仆从们拿着,先一步带着回府了。   只是如小吃一类的,曹盈却是不能尝的。   毕竟这街边小商家制的食品不够精细也不够干净,她若是因一时贪吃引发病症,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她不能吃,霍去病却是能品了告诉她滋味的。   挑了家品相不错的路边食摊坐下,便有一笼蒸得像是小吃甜糕的糯米糕被端到了两人眼前。   霍去病原也以为这应是甜口,但咬了一口,竟是咸香的菜糕。   想想也是,即便是这种街边小摊,提供的应也是能让百姓路过坐下用得正餐,而不是甜品。   不过这街边小食制得倒也不错,怪不得生意好。   糯米下裹了切成沫的菜叶与菌丁,再饮一口带着淡淡麦香的温水,倒是香得很。   讲给曹盈听了,小姑娘有点想象不出到底是怎样的口味。   不过看霍去病颇喜欢,她便决定一会儿看能不能问了做法,等回了长安也着人学着做。   一会儿功夫,少年便将一碟六个菜糕给吃完了。   霍去病的胃口本来算大的,于战场上一只整羊腿都只能吃个半饱,没想到这会儿吃六个菜糕就已经有了饱的感觉了,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们这一对璧人原就好看招眼,摊位的老板一直都注意着他们。   瞧着他一个小少年竟吃了六个,老板笑着道:“莫吃得太快撑坏了,我们这儿成年的庄稼汉一顿吃四个也够饱了,你这吃六个下去怕是要走不动道的。”   听曹盈来问制法,他也没藏着,直说这是县上人都会的。   然后他又偷偷教了曹盈几个将菜糕蒸软的秘诀,轻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玩笑道:“小夫郎这般能吃,可也得多经些营生,别让家里漂亮的小娘子饿着跑了。”   他误以为两人是富商之家了,霍去病也没解释,倒是曹盈红着脸想要说两人还没成婚。   不过对着外人,她又说不太出来,扭捏地垂下了眼。   霍去病便牵起她的手,一本正经地与都看过来的食客们点头道:“那确实需我更努力些,可不能让漂亮的小娘子放弃了我。”   于是食摊上许多人便哄笑说原来他还是个怕娘子的,将曹盈原就说不出来的话更堵住了,只得避了他们的目光,投入霍去病的怀里不去看。   然后她就听霍去病轻笑一声,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怎么能说是怕呢,明明是爱。”   曹盈脸蒸得更红了,没好气地道:“你怎么尽学旁人的油嘴滑舌。”   又闲逛了一阵,霍去病怕未在外面用餐的曹盈饿着,便领着她回府去了。   厨房已经备下了事物,曹盈去用餐,他则从平阳公主那里知道了自己生父霍仲孺的住处。   也知道霍仲孺当初离开卫少儿,回平阳县不久就娶妻生子了。   “到底霍仲孺只是供职在这儿的小吏,不是正经儿的官,所以算不得富贵。虽然家中薄田几顷衣食不愁,但是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至今都未能请夫子开蒙。”   平阳公主与霍去病略说了霍仲孺的情况,并不想自己插手解决这件事:“你想怎么做?”   “看看吧,看看我生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当初离开我娘的时候,不知我娘有孕大约也不知我。既然我娘不记恨他了,若他人不错,我接济一把也行,到底我是承了他的血脉,受了他的恩。”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生父,霍去病没抱太多的期待,只淡淡的好奇,所以即便到了平阳县也没有着急去见面。   平阳公主认可了他的态度,点点头,将霍仲孺居住的地址告诉了霍去病:“我已经使人往他工作的地方喊他回家了,听说他的妻子和儿子也都在,你去了应都能见到了。”   等曹盈用过餐,两人便往霍仲孺的居所去了。   这是县城较偏僻的一片住房区,矮房看着都挺破旧的。   霍仲孺作为县衙的小吏,较邻居们稍好,除了房屋外,还额外拥有一个小院,可以养些鸡鸭改善生活。   此刻他正一头雾水地与妻子、儿子等在院内。   见妻儿皆茫然无措,他就开口安抚他们道:“听说是平阳公主殿下回咱们平阳县了,才支我回了家等着,应该没什么事。”   “长公主殿下有事应也会召咱们去,怎么可能特意往咱们这里来。”   他的妻子仍一手牵着儿子,一手局促不安地揪着自己衣裙,小心翼翼地问丈夫:“可是你近日工作上行差了事?”   “应该没有吧。”霍仲孺皱起了眉。   自己本事不大,不过处理些文案,偶尔受命调节百姓的纠纷,即便真行错了事儿也不可能让才回平阳县的平阳公主过问啊。   就在这时,他们的院门被叩响了。   霍仲孺夫妇面面相觑,犹豫着没有立刻去开门,倒是才九岁的霍光抑着不安道:“爹,娘,既然要来的人已经到了,儿去开门。”   他低首打开了门,首先映入眼的就是织锦精致的罗裙裙摆和一双玉底的缎面绣花鞋,少女婉转动听的声音响起:“霍哥哥,这就是你的弟弟吗?”   “大约是吧。”清朗的少年声回应了她。   霍光愣愣抬起头,这才发现来的像是一双少年夫妻。   少女眉目如画,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落后她一步站着的那位少年面容俊朗,同样穿着富贵,但却莫名让他觉着有一种熟悉感。   曹盈仔细看了看这个面上沾了些土灰的男孩,又仰脸对比了一下霍去病,得出了结论:“眉眼和霍哥哥似乎有几分相像。”   霍去病更多承的是母亲卫少儿的容貌,所以若不是认真考量了他与霍光的相通处,怕是根本想不到他们二人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那边霍仲孺夫妻也听了动静走了上来,霍仲孺看见霍去病愣住了,似乎极意外,小心问道:“卫少儿... ...是你什么人?”   “卫少儿是我娘。”霍去病略顿,到底还是没能叫出一声父亲来,介绍自己道:“我是霍去病... ...陛下才封的冠军侯。”   单一个姓氏就已经点明了他的身份,霍仲孺晃神。   他在县衙中其实听闻过少年将军冠军侯的传奇,但是怎么样也不敢想那会是自己的血脉。   霍仲孺如同梦游般将霍去病迎进了自家的小院,愣愣地看霍去病向自己拜了一拜,又介绍了与他定亲了的安和翁主曹盈。   直到霍去病问起自己这些年的近况,他才如梦初醒般道:“愧不能受将军的礼,将军实是天力所为,我这些年只寻常与家人过着,不敢求富贵。”   霍仲孺让呆愣着的霍光来喊了一声“兄长”,自己却不敢居父亲的角色。   他只是个普通的县衙小吏,胆子不大也不敢贪心,即便知了自己的儿子已是冠军侯,也不敢为自己邀功——自己从未付出过什么,甚至都不知他的存在,怎么能要求回报。   不过霍仲孺心中还是生出了点自豪的情愫,轻声道:“将军逐匈奴取战功... ...很好。”   霍去病也品出了自己生父是如何的品性,露出了个笑容,又化了些两人间的生疏感。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到底我是承了您的生恩,帮衬一把也是应该的。这院落实在破败,我便为您在平阳县置办些田宅仆从吧。”   然后霍去病又看向了正望着自己出神的霍光:“到底担了你一声兄长了,你可有什么愿望?”   霍光仍因这位突然自都城长安来到自己家中的兄长出神。   孩童间玩闹时常会说起皇城长安,畅想皇帝陛下所住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是否有一个非常大的院子和可钓上鱼来的池塘。   自己父亲曾往长安去过,自己也因而在孩童间颇被敬服。   但没想到自己还有一位兄长,竟是长安的侯爷,陛下亲封的冠军侯,一听就很了不起。   听霍去病要与自己对话,霍光都未听清问题,就未抑住心中想法,向霍去病问道:“长安真的是个非常好的地方吗,陛下是如何样子的?”   曹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向霍去病道:“你的志向大,你弟弟的志向也不小啊,尚未开蒙就想着往舅舅身边去了。”   “也不是不行。”霍去病不觉着志向大是件坏事,以双手撑于膝上矮身仔细看了他,思考一会儿道:“陛下从不论人出身高低,你若能被栽培成才,大约也能得陛下的用。”   霍光原想解释自己只是一时好奇问问,但没想到霍去病竟真的能答允下来,去与自家父母商讨带自己往长安栽培的事。   他全身僵住了,既惧怕远家千里往长安去,就觉着这于自己应该是天大的机缘不该拒绝。   一只素白的手在他略显凌乱的发上轻拍了拍,宽慰他道:“你放心吧,霍哥哥很会照顾人的,你往长安去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霍光看了看兄长与未来嫂嫂,心便又奇怪地安定了下来,无声地点了点头。 第145章 天灾 单纯出于恐惧心   霍去病已有了刘彻赐给他的宅邸, 在他出外这一个多月已经修建好了,空闲的房间极多。   因而霍光抵长安后,就立刻有了自己的住处。   单只是他自己的一个小院, 就比他从前与父母三人的住处大得多。   霍去病对这个乖巧的弟弟很满意, 只可惜霍光对军事并不感兴趣,让他没了教学生的快乐。   不过他听男孩小心翼翼说他想识字学书以后, 也只是略有点失望,还是立刻就在长安找了名望盛的先生来府上教。   然而到底霍去病的府邸是新赐下来的, 虽然有了书房,但是藏书寥寥, 让求知欲旺盛的霍光课后只能反复看先生给他的千字文。   曹盈来看望了他几次,发现了这一点。   她猜出男孩大约是不想再给自军营归来颇疲倦的霍去病添麻烦,所以才不提这件事。   因而曹盈含笑道:“平阳侯府书库很全的。我兄长又不愿看, 你若需书看,直去我府上支借就好了。”   “嫂嫂也不看那些书的吗?”   曹盈因他唤的这一声嫂嫂吸了口凉气, 从前霍光都只乖乖喊姐姐的, 怎么忽改口了。   “昨儿兄长回来,说哥哥与姐姐是不能在一起的,他与你已经在一起了,所以我应称你作嫂嫂。”   霍光仔细地解释完, 又小心地问道:“不对吗?”   曹盈脸通红, 这算是什么歪理,这不是给刚开蒙的孩子乱灌输知识吗?   她有点气,但又知道不能对着无辜的霍光发火。   所以她只能按捺了这一点恼怒, 向求解的霍光道:“我和你哥哥还没成亲,暂时也不算在一起,还是就叫姐姐吧。”   霍光“喔”了一声, 又道:“那姐姐与兄长什么时候成亲,我也好记着改口。”   曹盈哽住了,好一会儿才声音很小地道:“总得等我明年及笄后,甚至后年,反正不是现在……”   她潮红着脸低下了头,觉着自己给才开蒙的小孩子讲这个挺有负罪感的,   于是她匆匆答了霍光先前的问话:“我府上的书你尽借去也没关系,那些书我都看过,内容我基本也都记下了。只是我不推荐你囫囵吞枣地看,循序渐进地阅读对你更有好处。”   霍光看着她逃也般离开的背影,没再抑制笑容——自己这位嫂嫂果然如兄长所说,是将聪慧与天真完全融于一身。   聪慧得能记下书库所有藏书的内容,却又天真地将自己的话都听信了。   他是才开蒙,但也已九岁了,只比曹盈小五岁罢了。   不过因着营养不良看着更小些,又不是天生的蠢货,哪里能连姐姐与嫂嫂的分别都搞不清。   他只是怕兄长近日常要居于军营中,很少与曹盈相见,两人的情分会淡化。   所以他才想法儿在曹盈面前多提霍去病,好不叫她忘了兄长。   轻而易举就成功了。   只不过长安城里如曹盈一样的人,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自己仍需小心翼翼地行事。   毕竟自己能来到长安只是因为和兄长的一点血缘牵绊。   霍去病临时起意将他带到了这座繁华的都城,他已舍不得再离开,所以更需要时刻注意不能行错招惹麻烦。   要知道盯着自己兄长的人很多,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大约也不会少,不能叫人抓住了把柄对付自己和兄长。   还需要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否则天才将军霍去病带回个愚不可及的弟弟,怕对兄长的名誉也有损。   霍光想到这里,便提笔默写起了已熟读于心的千字文,预备明日就往平阳侯府借书来看。   他这边好学不倦,霍去病那边则是得了刘彻一个承诺,明年伊始就许他领兵往河西攻去。   这一次无法再动员全国的骑兵力量,只能给霍去病一万骑兵。   卫青也需坐镇国内,防范着那些被刘彻除国削县的王侯们趁乱闹出动静来。   所以压力全都要压在霍去病一人的肩膀上。   刘彻虽然信赖他,仍然有点心虚担忧,所以问道:“你有什么我可以达成的请求,可以现在提出来了。”   霍去病原本想着一万骑兵完全够自己发挥了,并不需要刘彻再支援什么了。   不过视线一转,落到刘彻书桌上的那碗熬的极浓香的羊肉汤,就想起了自己上次征战时吃的那些不堪的食物以及周先生的叮嘱。   所以他开口向刘彻道:“陛下给我配两个厨子吧,那些牛羊肉我可不会炙烤,上次征战吃带血腥肉几呕吐了。还有好些的烈酒,无论是用来清洗伤口还是庆祝胜利激励士气都好用。”   这两个要求对于刘彻来说根本没一点难度,民间没什么人会精烩牛羊,他的厨师里可不乏擅长的。   选两个好的厨师送去,满足霍去病的口腹之欲,让这小子精神饱满地为自己争来胜利,刘彻愿意得很。   至于烈酒那就更简单了。   军中本来也会携带些酒水,只不过因着精酿烈酒是用粮食酿造,颇为昂贵,所以往往带的都只是略有点刺激口感的粗酿酒。   然而刘彻这次夺了不少人的爵位,查抄了许多人的家产,从这些人那得来的烈酒可不少。   这些酒虽比不上宫廷宴上的,但也都是足可称道的好酒,霍去病既然有需求,刚好就全予了他配军好了。   刘彻爽快地应允了下来,见霍去病脸上尤有一点遗憾之色,就又问询他是否还有难处。   “没有了。”霍去病摇摇头道:“只是算算时间,怕是去了再回刚好错过盈盈的及笄礼,稍有点遗憾。”   不过他在正经大事上也不含糊,知道冬末春初一阵是最适合征讨匈奴的时候,也没再多提这件事,与刘彻计划起了此行到底应该如何讨匈奴才好。   征讨河西这个目标是霍去病提出来的。   河西一带是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占据的地区,他们势力不小,手下的匈奴勇士也不少,大汉为了防范他们,调了许多士卒往河西一带边城戍守。   如果真的能驱逐这两个匈奴王出河西,不但能够对匈奴造成巨大的打击,大汉有天险可依,也能大幅度减轻承受的徭役负担。   刘彻听了霍去病的分析连连点头,不过他自己心里也另有个模糊的想法。   如果霍去病真的能够将河西打下来,他想要派遣张骞再往西域诸国一趟。   大汉把控河西一带,那张骞路上就不会再有匈奴人阻挠,刘彻也可更多更快地获知那些遥远国度的信息。   元朔六年冬末春初,霍去病被刘彻任命为骠骑将军,率领万人骑兵从陇西出击。   这一役再没有大部队吸引火力,霍去病也没有再刻意隐藏汉军的身影。   然而他周旋于已有准备的河西五国之间却是每战每胜,将所有遇见的匈奴敌人都屠尽,以至于让遭遇霍去病的部落都失去了恢复元气的可能。   渐渐,匈奴人对霍去病所率人马的形容已变成了“天灾”,将他直接与寒冬摧毁整支部族的风雪等同,毕竟二者造成的结果是一样的。   这名号很快就在匈奴人之间传开了。   当霍去病面对伊稚邪单于儿子所率的人马,听对方大声用匈奴语斥骂自己,屡屡出现一个熟悉的词汇时,到底没压住好奇。   因而他招来了自己部队里懂匈奴语的向导来,询问那个词汇的解释。   向导看他的眼神有点复杂,然后告诉他:“将军,那个词的含义是天灾,寒冬的风雪,神明惩罚众人的化身。”   “挺有意思的啊。”霍去病饶有兴味地道:“拿这种词来称呼我,到底是称赞我还是辱骂我啊。”   匈奴向导低下了头没有再回应,心中却有了答案,并不是称赞,也不能算是辱骂。   只是单纯出于恐惧心,命名了他们觉得不可抵抗的事物,从前单指的是寒冬风雪,如今却又有了一个指代的对象。   他不算是战力,于是当霍去病命令冲锋时,他便退到了队伍的后方。   向导耳边是隆隆的马蹄声,眼前是阴云般压向敌军的大汉骑兵部队,心中忽然生出了庆幸的感觉——还好、还好自己并不是天灾针对的对象,而是属于同一阵营的战友。   那由单于之子率领的骑射手阵型很快就被冲散。   在面对死亡无情的压迫时,即便匈奴的儿子仍然持续大喊让麾下骑兵不要乱,也阻止不了麾下人放下弓矢转身寻求逃生。   于是重复的剧本开始上演了,一旦追逐战开始,那么逃窜的匈奴兵就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们打不过,逃不脱,选择对敌还是逃跑的区别无非是致命伤落在身前还是背后。   令人牙酸的戟入血肉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也摧毁了单于之子的斗志。   他的马匹远好于麾下骑兵的马匹,抓住机会,他还是能够逃脱的。   这个想法浮现脑海中的那一刻,他立刻调转马头预备逃离。   然而一支箭矢射毙了他的马匹,也摧毁了他的希望。   他前扑着地,摔碎了几颗牙,知道自己是逃生无路,陷入了绝望。   而他先前辱骂的对象也放下了长弓,悠然地骑马行到了他身边,用带点惋惜的语气道:“可惜了,我还挺喜欢你命名我的那个词,但大约你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六天的时间,霍去病率兵行了一千多里,终于在这皋兰山下将单于之子率领的部队清缴干净了。   战后统算斩获,竟发现他们这次出征歼敌数几乎达九千人。   万人部队能取得这样的功绩,统军将军足可以骄傲了,但可惜统军的是霍去病,他取得过更惊人的歼敌比。   不过还是有让他比较惊喜的事情,单于之子的部队正运送一座金人。   这座差不多六尺高的金人原是匈奴人用来祭天的,如今却祭给了霍去病这天灾,倒也说得过去。   霍去病也朗然笑出了声:“虽说只抓到个单于儿子有点可惜,但是带着这个礼物献给陛下,应也能让陛下欢心了。” 第146章 及笄 盈盈你期待吗   刘彻见了那尊金人果然喜爱。   虽然匈奴人雕得颇为粗糙, 与大汉国工匠的雕刻工艺根本无法相比,但刘彻对于这类战利品向来爱不释手,果然对霍去病好一番夸奖。   因这一战胜果, 霍去病也被多加封了两千户的食邑。   他在刘彻书房内汇报完情况, 又略商讨了下一役大约定在什么时候。   毕竟他这一趟虽说功绩非凡,到底没能抓着河西一带的浑邪王与休屠王, 没能将河西一带彻底划为汉地,还需再次攻伐才行。   暂定下了个模糊的时间, 霍去病就往平阳侯府去见他的小姑娘去了。   曹盈知他是往宫中报情况去了,正等在府门外, 听了马蹄声,便向他的方向看来。   霍去病这一趟征讨匈奴确实与她的十五岁生辰冲突了。   听说定了亲女子十五便会行及笄礼,所以他就以为他也会错失了曹盈的及笄礼。   但他没想到回来时, 自家小姑娘柔软的发上仍只是简单的配饰,并没有配钗, 思绪一转, 语气带上了点惊喜,询问道:“盈盈你的及笄礼未和生辰礼一起举办吗吗?”   “定了亲的女子十五岁左右行礼就可了,并不是非得于生辰一并举行。若女子一直未定亲,及笄礼甚至会推迟至二十岁。”   曹盈稍愣一会儿, 明白他大约是道听途说以为十五便该行及笄礼了, 便按照《礼记》上的内容作出了解释。   及笄的意思其实也就是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   见霍去病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欣喜,她颊上润了些红,轻咳了两下, 放轻声音道:“我的未婚夫不在长安不能观礼,我自然要推迟些时候。”   她及笄礼需用的物什在霍去病往河西征战的时候都已经预备下了。   平阳公主也与卫子夫约定好,由卫子夫来为曹盈加笄, 需邀请的宾客也都已预先通知过了。   既然霍去病已经回到长安,大约曹盈的及笄礼也就会在这几天举办了。   而且长辈们觉着霍去病时常要受命征伐,怕再拖延下去,为征讨匈奴会需他常年驻外,误了两人的亲事,已决定下一次霍去病出征归来便谋划着让两人成婚。   反正曹盈已过了十五之龄,近来身子养得又一直不错,便是出嫁与夫郎同房,也不至承受不住。   当然,两位母亲没有将后续的缘由向曹盈细讲,只是略提了对他们婚事的安排。   曹盈原没觉出什么。   她想着今春霍去病才往河西出兵了一趟,大约年底才有可能再度征战,等他征战归来,怕也得是明年的事了。   那时候自己约莫也是十六,和他们一开始商讨的时间差不多。   不过怕霍去病不知,她就赧红着脸又将平阳公主和卫少儿的计划和霍去病讲了。   “我娘和长公主真的这样说?”霍去病本就欣喜,听完又生出喜出望外的感觉。   见小姑娘怔愣着不明白自己这喜到底从何处来,他便开口道:“巧了嘛不是,我方才才与陛下商量完,今夏初就要再征河西。”   “今夏?”曹盈实没想到霍去病这么快就要再往战场上。   略一深思——那岂不是说,至多他夏末回来时,二人便要成婚了?   是不是太快了啊!   曹盈心脏一缩,僵住当场,甚至立刻就想要反悔向霍去病说,要不还是推迟些等到明年。   然而霍去病却已经向她许诺道:“原就是要取场大胜回来的,既又给了我成婚的动力,我可得胜得漂漂亮亮的,讨我的新娘欢心才是。”   曹盈便又说不出要推迟的话损霍去病的信心了,到底还是被他欢喜的情绪感染,回握住了霍去病的手,低低应道:“那我等着你回来。”   果然霍去病抵京不几天,曹盈的及笄礼便下发了书函,邀了宾客往平阳府来。   原本及笄礼的主人应由父亲担任的,可惜曹寿早逝,并不能来主持,便依长兄如父的规矩,让曹襄来担主人的职责应宾客。   平阳公主让曹盈向亡父的牌位敬了两柱香,便送着她入浴焚香,干了发后换上一身色泽纯丽的采衣行出来。   这是一身缁布朱边的衣裙,蕴含晨昏之意,也象征着曹盈天真浪漫的童年时代。   平阳公主心中感慨万千,挽起女儿一缕柔顺的发,温声道:“若是你父亲能见到你及笄时的美丽模样,怕是要骄傲地去向所有人告。”   母亲的话让曹盈眼前蒸起薄薄湿气,唇翕动几下却不知如何宽慰才好。   平阳公主连忙驱散这种悲伤的情绪道:“行及笄礼可是喜事,怪娘不好,娘的盈盈将出嫁了,正该欢笑才是。”   她没再耽搁,让戴雪领着曹盈往东房安坐下,自己则行出让乐队奏起音乐来。   东房内,担赞者的刘玥正候着曹盈呢,见她来到便笑着道:“盈姐姐,为了你这次及笄礼,我如今替人篦发的本事可是学了个全,明年我及笄礼时,你可也得为我担赞者梳发才好。”   “当然。”曹盈也露出了个笑容,打趣她道:“你及笄礼后,怕是也要和我哥哥成婚了。”   “可不是嘛。”刘玥没有半点羞涩的意思,还与曹盈讨论道:“你说,你嫁给我表兄,我该唤你一声表嫂,但之后我又要嫁给你兄长,得称你作妹妹了,这可不是乱成一团了。”   曹盈还未想过称谓的问题,正要思索出一个主意,就见刘玥已坐到自己身边来道:“所以我的意思是,咱们不按他们的算,我往后也就都称你作盈姐姐。”   她觉着自己是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笑眯了眼狡黠道:“说不得还能糊弄得那两人按咱们的算,让曹襄来叫你表嫂,那就有意思了。”   刘玥说得开心,曹盈却不大敢细谈论这些,总觉着放不开,红着脸犹疑道:“玥儿你不觉着难为情吗?”   “有什么难为情的,我相关的知识可尽学了。大约有人就是成婚当晚会难受些,毕竟新婚夫妇都没有实践经验,应用理论知识怕是难,再往后可尽是寻欢事... ...”   刘玥见曹盈面露茫然之色,似是完全不解自己的话,蹙起眉犹豫一会儿问道:“姑姑还没有着人来教你这些吗?”   “教我什么?”曹盈眨了眨眼,不知刘玥意指的是什么。   刘玥却已完全懂了,以平阳公主强势的性情,怕是根本就没想过让曹盈去学习为妻的许多隐秘知识,只想着往后让曹盈的夫郎教着就好。   约莫这也就是她当初出嫁时的状态。   曹盈又没有其他同龄的女儿家好友,赞者都只能请自己来当,当然也就不能从朋友那里了解到。   刘玥忽然觉出了自己的责任感,将手覆在曹盈的手背上,道:“明日我就去我那里取些图册,带来给盈姐姐你看。”   “什么图册?”曹盈见她拿出一副颇为神秘的态度,就又多问了一句。   刘玥便凑近了曹盈的耳边,婉转了声音道:“绘春情的图册,教盈姐姐你应如何舒服的。”   曹盈仍觉着懵懂,却不知是因刘玥说得话,还是因她温热的气息感染而慢慢脸红了起来。   担心刘玥继续说些搅乱自己心事的话,曹盈连忙端正了态度,推了推她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说,我今日可正经行及笄礼呢。”   “好。”刘玥看着曹盈这模样,也终于觉出了自家表兄哄她脸红时的心情,笑道:“明日我们再谈那些不正经的事儿。”   又待了一会儿,戴雪来到门外轻敲了敲门,说曹襄已致辞完毕了。   作为赞者的刘玥便走了出去,盥洗过手后就就位在西阶了。   曹盈晚她一些行出,在众人的目睹下行到了场中,面南方向已落座了的宾客们作揖行了礼。   来到她及笄礼上的宾客皆是家室不凡又与平阳侯府有些交情的人。   坐于主宾席的自然就是刘彻。   他先是颇欣慰地看着自家女儿,想着刘玥已是能担人赞者的大姑娘了,及曹盈行出来作揖,目光越渐柔和,心中更生出感慨。   曹盈行完揖礼,便面西正坐于席上,刘玥含笑捧起她柔顺的长发,以木梳轻轻自发根梳至发尾,然后将木梳放在了席子南边。   之后为曹盈加笄的工作便是该由卫子夫来完成了。   她低低向坐于身侧的刘彻道了声别,便起身依步骤为曹盈初加了笄,略正了正笄后,曹盈便起身再度往东房去了。   刘玥从捧着素衣襦裙的有司手上取了衣物,跟上了曹盈。   及曹盈换好这身襦裙再度行出,便重来到场中,先是略抬起手向宾客们展示了这身衣裙,然后转向母亲平阳公主的方向。   母亲的身旁放着一张空置的椅子,曹盈略抿了抿唇,然后深深拜了下去。   这一拜是感谢父母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然后曹盈面东坐下,卫子夫净手后又接了有司奉上的发钗,咏颂完祝词,刘玥上前取下曹盈发上的发笄,由卫子夫为曹盈簪上发钗。   这步骤结束后,曹盈便再度在刘玥的帮助下入东房更衣了,这次她换上的是一身与发钗相匹配的曲裾深衣。   之前浅色的襦裙代表的是纯真的豆蔻年华,而这一身明丽艳色的曲裾则代表的是花季。   曹盈向众宾客深拜,这第二拜是感恩长辈们对她的爱护。   卫子夫也将第二段祝词道出,由刘玥取下她先前簪上发钗,换上钗冠。   这是曹盈及笄礼的第三套头面了,也是最后一套了,她在东房换上匹配这套头面的大袖礼服。   礼服极庄重,穿着这套礼服的曹盈再出东房,所拜的就是代表大汉疆域的舆图了,表达报国传承的决心。   三拜之礼都结束,之后的步骤就简单了,让原本凛然的曹盈略松了口气。   她的字也终于定了下来,取得是柔嘉二字,柔和善美,皆是祝福之意,也合曹盈的性情。   及笄礼成,宾客散去,曹盈也终于可以歇下了。   “我还是头次见盈盈穿着这样正式,方才宾客也都被你惊艳了。”   作为未婚夫的霍去病并没有就此离去。   他坐在了曹盈身侧的椅子上凝视着她,不愿移开目光。   将“柔嘉”二字反复咀嚼了几遍,霍去病笑道:“字也非常好听,但其实我还是喜欢唤你作盈盈,更亲昵,你觉着呢?”   “都好。”曹盈想着及笄礼成,自己就是正式可出嫁的女儿了,心中一阵乱。   霍去病见她垂眼不敢看自己的慌张模样,笑意更重,但还是放轻了声音道:“下一次再见你着礼服,想来应就是咱们婚典上了,盈盈你期待吗?”   他未等答复,就自问自答道:“我是很期待的。”   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觉着这个答案有点羞于说出口,不过还是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缓慢但认真地道:“我也很期待。” 第147章 春情 荒唐的一场梦   次日刘玥就依约带着图册来寻曹盈了。   她向戴雪讨要了茶水点心, 便让他们全都离开了,自己咬着块软糕去解侍女背来的包袱。   “这些可是我好不容易搜集来的。”刘玥因嘴里嚼着东西,话说得有些含糊不清:“我母后都不晓得, 也就独与盈姐姐你分享了。”   刘玥眯起眼在许多卷好的缣帛中找了找, 终于找着自己记忆中的那一卷:“知道盈姐姐你害羞,咱们就从最基础的看起。”   她将那一卷缣帛铺开了前面一小段, 向坐得稍远的曹盈招招手:“盈姐姐你过来看啊。”   曹盈见她将旁人都驱走了,又嘴角噙着的坏笑唤自己, 觉出了些不对。   但仅是看看图,她又想不出会有什么不对, 便犹疑着行到了刘玥身边。   顺着刘玥手指所指,她看见缣帛上绘着的是一对男女拥吻。   女子的衣衫已褪到了手肘处,露出了雪白的肌肤与粉色的系带里衣。   而那男子则一手揽着她的腰肢, 一手绊在她脖颈后,食指与拇指相合拉扯着女子里衣的系带。   画师绘制的动作实在过于生动, 让人立刻都能想得到女子系带被解开后会是怎样的景象。   曹盈看过不少人物画, 但还未见过这样举止不端的,一时瞳孔都有点放大。   不及细看,她立刻挪开了目光看向刘玥,颤声问道:“这、这就是你说的春情图?”   “是啊, 这才是最开始的拥吻啊。”   刘玥觉出了几分好笑。   她虽然预料到了曹盈大约没法一下接受全部, 但是没想到这才只是第一幅就已引得曹盈抗拒了。   想自己当初可是脸不红心不跳地看完了这一卷,还空出来了时间细看画上两人的容貌,琢磨他们姿势费不费力之类的。   刘玥轻咳了一下, 觉着是不可能让曹盈与自己的心态一致了,便只能考虑着说些话劝得曹盈愿意来学。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忧虑的模样向曹盈道:“盈姐姐, 你可都是已及笄,快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连画上人物的拥吻都不敢看啊。那如果往后我去病表哥要拥吻你,你怎么办啊?”   曹盈没与人讨论过这种话题,回答起来也有点磕绊了:“那、那就吻啊。”   “你怕是连亲吻时需得呼吸换气都不知道吧。”   刘玥本来只是夸张地说一句,结果见曹盈竟若有所思地记下了,不禁惊讶道:“你真不知道啊?”   “如今是知道了。”曹盈为缓解尴尬,只得自小几上取了茶盏,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刘玥连连摇头:“盈姐姐,你这样不行,很不行。你知道你成亲后与我去病表哥同房会发生什么吗?”   “我娘倒是提点了我几句,不是全然不知。”   曹盈想着自己竟与比自己小的表妹说这种事,脸上还是慢慢烧得红了起来:“说我顺着霍哥哥来就好了,如果难受一定得和霍哥哥讲,难受极了还得寻医师。”   “那你要是全然不动作,我表哥岂不是跟撩拨一根木头一样,多可怜啊。”   刘玥瞠目结舌地听了曹盈的结论,不自禁就将话脱口而出了。   反应过来将曹盈形容成木头着实有点伤人,她连忙就要为自己的话圆场。   没想到曹盈未见难过,反倒是略有点触动,犹豫地问道:“那样霍哥哥也会难受吗?”   刘玥终于见她有了意动的迹象,连忙抓住机会点头肯定道:“当然,盈姐姐你想想,到时候只能我表哥他一味地主动讨好你,你都不知作何反应,他是不是会觉着有点失落、难过?”   曹盈思索一会儿,抿起唇,缓慢地点了点头,确认道:“所以我需要看这些图册来学习应该如何做?”   终于将她引导得愿意继续看下去了,刘玥连忙点头应是。   “可... ...”曹盈做着思想斗争,面上也流露出了为难之色。   她的视线几次触及桌面上的缣帛,又在接触那身影几乎交叠的两个人时迅速收回。   “盈姐姐你如果觉着我在的时候你看不习惯,那你就一个人看一个人学,有碰到不明白的再问我。”   刘玥体谅曹盈的心情,先一步做出了让步,想着让曹盈独自看,大约也就不会这么羞了。   她将已经铺开的缣帛重新卷好,塞进曹盈的手里:“旁的复杂难学的就不为难盈姐姐你看了,只这一卷真的是最基础好学的,盈姐姐你一定需看,你大婚当夜可就得应用。”   曹盈见她殷殷嘱咐不似作伪,又惦记着她先前的形容,到底还是艰难地应了下来。   她收下了一卷,刘玥又有点可惜地看着自己包袱里其他发挥不了作用的图册。   来这一趟到底不虚,刘玥叹了口气,明白许多乐趣是不可能和曹盈分享了,便只能叹气将它们重拾了回去。   她拾掇完与曹盈又闲话了些别的事,便又让候在外头的侍女们进来背起几乎不减重量的包裹离开了。   曹盈送别她出门,回到内室就见戴雪执起那卷好了的缣帛向自己问道:“小姐,这算是图册吗,需要我替你收进书库里吗?”   缣帛卷得好好的,戴雪自然看不见里面是绘制的什么。   但是曹盈望着那缣帛侧面写着的三个大字“春宫记”,再一想春情到底是个什么意味,几乎惊恐地喊出来。   想象一下将这东西收进书库,怕是兄长母亲许多人都可看到了,她连忙否认道:“不、不用收进书库,是玥儿才送来给我的,我还没有看呢。”   自家小姐一张芙蓉面此刻已成了火烧云。   戴雪先前被刘玥坏笑着吩咐暂离开,其实就已经摸出了些门道。   此刻她虽不识字,不知这缣帛侧面三个字是个什么意思,但是这图册上绘的到底是什么了她也猜出了个八成了。   不过她可不敢再激起曹盈的情绪,怕她激动得直接昏过去。   因而戴雪抑着笑意,故装作不知将那缣帛放下道:“既是公主殿下的赠物,那小姐可得好好收着,好好看好好学啊。”   曹盈连忙点头,将那缣帛收了起来。   眼瞧着戴雪将茶具与摆放糕点的托盘都收走,她才又觉出了一点不对——自己只说没有看,戴雪怎么又知道自己是要对着图上学了?   曹盈也不敢问,只得捏着手中这柔软的缣帛一下靠躺在了榻上,细思了好一会儿。   见戴雪仍没有回来的迹象,她这才又偷偷将缣帛打开了一点,露出了自己先前所看那张图女子露在外的白皙的肩臂。   她受了点惊,又将缣帛猛合上了。   但回想着方才刘玥嘱咐自己的话,她到底坐起了身,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缣帛重新展开了一小段,完整看到了自己先前所见到的画面。   曹盈沉下心,将烦躁的情绪都驱走,当真拿出研究的态度,考量起这画面上男女的动作到底有什么意义,旁边标注的文字写的又是什么了。   然后她就发觉,这文字竟然是撰写了一个小故事,讲的是一富户小姐与情郎相约见面,然后情郎偷偷寻到小姐房中的故事。   期间戴雪曾回来一趟,向室内探头看了一眼,发现曹盈正皱眉认真研究图绘内容,便没进屋内打搅她。   让曹盈好生地研究了一整个下午。   然后晚上曹盈就做了个梦,梦里她像是来到了画上一样的陌生居室内。   她茫然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单薄纱衣,心中陡然生出了不安,怕真有个什么情郎闯了进来,立刻看向了门的位置。   门果然开了。   但那画上小姐的情郎明明只是个略显清秀的书生模样人,可曹盈梦中入室的却是霍去病。   这下曹盈倒是没有不安了,但却发现自己原来说不出话来,其实也不怎么能动作,只能由着霍去病动作。   他一双眼中映着她的倒影,矮了身子,略带薄茧的手擦过她的脸颊,触了她的耳廓,插入了她的发中,带的她整个人一阵战栗。   然后... ...然后该发生什么,哦,对了,小姐主动邀吻。   她分不清这到底现实还是梦境,但却记着自己研究了一下午的那个小故事,于是展臂环住霍去病的脖子,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接下来大约应该是伸舌头。   曹盈懵懂地循着现实中的记忆在梦境中这样做着,却听见小将军的声音提醒自己,亲吻时还需呼吸换气。   这不对啊,自己正与他接吻,他如何能说得出话来?   曹盈觉出了一些奇怪,可却没有继续思考下去的精力了。   因为故事中的情郎与小姐一番激吻后,便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放低于桌案,将她的纱衣褪了一半,露出了她的刺绣兜衣。   曹盈便觉察到那只原本穿插于自己发间的手挪开向下,直到自己的腰际。   而他原本空闲的那只手则勾住了纱衣的锦边,轻拉着向下,让左臂半边纱织布料都堆积在了自己的手肘处。   曹盈心颤得更厉害,裸露于空气的肩也轻微抖着——再接下来是什么来着,情郎欲解小姐的兜衣系带,好像就暂没有了?   当她想起这一故事的暂停点时,原本如真如幻的身边环境便都开始消失了,独眼前她的小将军还在。   她懵懂觉出了自己方才的经历大约不那么真实,但还是忍不住看向眼前人,见他露出的是个餍足的笑容,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自己刚才的拥吻应该没有做错。   天明她醒来,终于明白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像是那句不可能说出的话,也是刘玥提醒自己的,不是霍去病说出的。   她拥着被子冷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到底是做了怎样荒唐的一场梦,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连忙又卷着被子兜住了头,不叫这梦的内容泄露。 第148章 成婚 现在当叫夫君了   霍去病觉着自家小姑娘近些日子变得有点奇怪。   临近再度出征, 他需得训练士兵,还需与将领们相处磨合,能来看望她的时间不多。   难得能够见上面, 曹盈打量他的神色总藏着古怪, 说起话来也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霍去病起了疑问想不明白,也不藏着掖着, 直言询问曹盈可是因自己难得能来看望她,才因此不高兴了。   曹盈连忙摆手否认道:“没有, 我知道霍哥哥你是忙着军国大事,怎么会觉着不高兴, 我就是... ...就是... ...”   她嗫嚅着吞吞吐吐了好一阵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霍去病心忧她是遇见了什么难事才不肯说,就作势要起身去问问她的贴身侍女戴雪。   曹盈晓得戴雪已知自己最近在学什么了,哪里肯让他去问。   她连忙伸出手, 用手指勾住了他的腰带,反射性地说出了自己最近看的故事中台词:“好不容易得见, 我想你多陪陪我。”   再一想这台词后头男女交缠的画面, 她又如同被烫着般将手一下缩了回来。   只是舍不得与他分开的心意到底是真,曹盈便拿着自己那双含情目痴望着他,盼他别去深问了:“我当真没事,就是近来多学了些东西, 有点不适应。”   霍去病本来也就是略作试探, 要不曹盈那小力气根本就不足阻他离开。   听她软糯声音撒娇般让自己别走,他心已软化成一团,便没了再追问的心思, 安抚她道:“若是不爱学的东西就无需学了,等到这次我征战归来,应就能多陪陪你了。”   曹盈点头应了, 想了一会儿又含糊地说道:“学还是需学的,到时候还需我应用呢。”   两人又絮絮说了会儿心里话,霍去病望了眼窗外天色,叹了口气没有留于平阳侯府用餐,而是又赶着往军营去了。   他这一趟是要与公孙敖各率万人配合着一起攻往河西,到底不能全然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所以除却看望曹盈与母亲的时间外,连自己的府邸都不曾回,日日需住军营中。   曹盈知他辛苦,将他一直送出府门,见他跨上马与自己告别行远,这才转身又回了府。   独坐在室内一会儿,她到底又自自己床铺枕头下取了那卷缣帛,深吸了口气,翻至了最后的篇章细看了起来。   虽然看着图绘和文字越发脸红心热,几乎忍不住弃置,但是曹盈一想刘玥劝服自己的那些话和霍去病如今的辛苦,便又坚定了心思细细记下了。   及至定下出征的那一日,曹盈送别霍去病时,已能鼓起勇气向他说道:“我已准备好与你成婚了,你一定好好取了胜利回来娶我。”   不等她好不容易铺垫好的勇气消失,她又示意霍去病矮下身来。   霍去病被她突然的表白弄得有点懵,未及思考就已依言弯下腰凑近了她。   曹盈原是想与他来个离别吻的,但临到了这关键时候又怂了,到底只是犹犹豫豫将唇印在了他的脸颊上:“我会想你的。”   小姑娘不敢再停留,将话都说完就急急脱身逃离了。   霍去病回过神来,下意识向她的方向追了几步,但一会儿也就止了步子立于原地站了一会儿,低低笑出了声:“你都说出这种情话了,我怎么会让你失望呢。”   元朔六年夏,霍去病和公孙敖依不同的路线往河西地带进军。   然而到了约定会和的日子,霍去病在指定的地点却并没有等来公孙敖的部队。   他没有再拖延等下去,毕竟春季自己来攻以后匈奴就已经有了防备,自己领军到达的消息已经开始渐渐传扬。   严阵以待的匈奴军阵势不容易冲散,自己想要最大程度发挥重骑冲锋的优势,就需要趁他们现下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前去攻破。   拿定了主意,他便带着自己的三万人,孤军深入河西匈奴聚集之地。   迷失方向的公孙敖在迟到了六天后终于到达原本约定的地点,未见霍去病军队,他并不敢独自攻入河西,无奈下旨能选择返最近城池驻扎下。   他遣出先行部队前往打听霍去病的消息,看情况是否要去接应救助他。   然而公孙敖等来的只是霍去病要送往长安的一封封胜报。   他略惊羡了一阵后,也松了一口气。   如果霍去病得的是败绩,迷途未及时会和的自己便需担巨大的责任。   但霍去病取得的是胜利,建下的是战功,自己虽然没有参与分不得功劳,但是刘彻在欢喜下也就不会深追究自己的责任了。   公孙敖执盏为自己倾倒一杯酒,有点无奈地遥遥向长安的方向举杯笑道:“卫青啊卫青,你与你这外甥当真天生就是让人羡慕的英才啊。”   约莫小半个月后,霍去病率兵抵达了公孙敖所在的城池。   因公孙敖未到,他与匈奴兵力悬殊,这一役中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折损了六千人。   然而这折损与他的斩获相比,就完全不值提了。   他领着三万人进攻,在匈奴五王已得消息聚众来围剿他的情况下,最终取得了歼敌三万余的恐怖成绩。   包括匈奴五王、五王母,甚至浑邪王阏氏在内的五十九名匈奴王族都被他俘获,另外还有六十三个匈奴军的高级将领被他抓住。   虽然浑邪王和休屠王率部逃得深没叫霍去病撵上,但是河西一带可抵抗汉军的力量经这一役基本都已肃清了,对匈奴人的总体力量更是巨大的打击。   不过霍去病没有过多炫耀的心思,在城池中暂歇了一日让士卒们恢复元气,便要归京了。   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该去迎娶自己的新娘了。   夏中,一场早预备下的婚礼于长安举行了。   繁琐的程序后,娇艳欲滴的新娘就要被接入已装扮好了的婚房暂待。   但是曹盈临离开时到底还是轻捏着霍去病的袖子,小声地嘱咐了一句道:“一会儿你可别喝得太醉了,那我就该不知怎么办了。”   霍去病未全解她的含义,但还是莞尔应下,喝酒欢庆是应该,但今日他更盼的是与佳人度良宵,哪里能分不清轻重。   他抑制住心中翻涌的激动与欢喜,将曹盈柔软的手握于掌中轻捏了捏:“我只与他们敬几杯,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曹盈贝齿轻咬着唇,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浅浅扑了一层胭脂的脸颊上被羞涩晕上更重的红,就像已完全成熟了的果实,看着极为诱人,叫原本就凝视着她的霍去病几想就这么撇下那些宾客,直接追随她入房中。   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   他已经等候了很久很久,与宾客敬酒也是为了让这场婚典完美,不急在这一时。   曹盈在戴雪的引领下步入了房中好生坐下,然后戴雪行出了屋子关上门。   合上的门将外头的喧闹一并隔绝,曹盈在这片安静中总算得出了结论,方才那些复杂的步骤已走完,再度过今夜,她就与她的小将军是夫妻了。   宛如梦一场,但又确实是现实,让曹盈禁不住地嘴角上提,沉醉其中。   不过她还是记着这段时间自己一直的努力,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平静起来,回忆起步骤。   等霍去病一会儿进来,自己应该迎上去吻住他,然后就需要缓缓褪去两人的衣物... ...   她想到后面激得她自己都气血上涌的画面,觉着一时有些口燥,忽又想起昨夜母亲嘱咐自己最好先饮一杯花蜜酒——说能让她更好地放开自己?   曹盈不知其中缘由,但还是相信母亲的话,走到桌边,倒了一小杯带着花香的酒。   酒液清澈如月色,让有点犹豫喝酒的曹盈觉着大约应也不那么难接受,便小口饮下了。   入口是淡淡的甘甜,竟是格外好喝,让曹盈没忍住又斟了第二杯饮下。   曹盈刚刚放下酒杯,门就被推开了,身上混杂了些酒气的霍去病走了进来。   他方才对敬酒者摆出一副来者不拒的模样,一杯杯饮下露出微醉的模样,倒是让宾客们都不太好意思灌他了。   毕竟新郎官若是新婚夜真醉倒的话,这对才成亲的小夫妻也太可怜了。   只有知他真实酒量的曹襄怀着点妹妹被抢走的气愤,想着多灌了他几杯,但还没能付诸行动就被刘玥给拉扯走了。   霍去病在军中饮用的是烈酒,婚宴上这几杯酒于他和饮水无异。   一进屋了,他方才作出的醉态便撤去,眼中是一片清明,微笑着看向正坐在桌边捏着银质酒杯紧张看着自己的曹盈,就要走过去。   曹盈略出了会儿神,见他要走来,忽然念起应该是自己迎上前去,连忙道:“等等,你站在那,我过来。”   霍去病挑起眉,不知道自己的小新娘要做什么,但还是没有动作,看着曹盈莲步轻移,走向了自己。   曹盈行至他跟前,仰起脸估量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差,觉着自己踮起脚怕是也没法吻在他的唇上,只得放弃了主动献吻的想法,有点羞涩地向他道:“吻我,这里。”   她青葱般的食指触在自己润着酒液水光的唇上,眼中是一派天真,整个人却浸出了一种浑然天成的媚色,让观者克制不住。   霍去病也无需克制。   他未用言语回应,只曲臂揽住了曹盈的腰肢,将她拥向自己。   双唇相触,曹盈原本觉着之后的一切发展都应在按照自己的步骤走才对。   但是她才试探性伸出舌头就被霍去病裹挟着陷入了他如潮般的热情中。   少女的体温原就较血气方刚的少年低一些,在这场纠缠中,温度的差异让她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能明确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她瞪大了眼,几乎无法呼吸,这种窒息感也让她原本搭在霍去病肩上的手不自禁收拢。   霍去病也意识到了他的小姑娘无法适应这样的热情,却又因贪恋她唇齿间的花蜜甜香一时无法自拔,那点点甘甜混合着她身上的清苦药气成了最让他沉醉的醇酒。   不过凭着极强的自制力,他还是结束了与曹盈的舌吻,让已晕晕乎乎只能半张着小口呼吸的小姑娘又落了地。   他凝视着她面上的潮红色,没忍住笑道:“盈盈都不知道接吻时应呼吸,就敢让我吻你啊。”   “我知道,就是刚才忘了。”曹盈有点点气自己临到实践的关头却丢了丑。   为着不让这段时间的努力付诸东流,她只得有点羞愤地道:“你稍微配合我一点,我准备了很久的。”   长久积攒下来的爱意胜过了此刻翻涌上来的欲望,霍去病点点头,决定由着她来主导接下来的事——直到她坚持不下去。   曹盈觉着脑袋有点混沌,也不知是因为先前多饮了杯酒还是因为方才接吻的缺氧。   清醒一时回不来,她只得低下头一边轻念着“接下来要给你脱衣服”,一边伸出手去解霍去病的衣衫。   她并不熟悉男子衣服应当如何穿脱,还好有霍去病帮着她一起动作,终于是让她成功将他的外衫给脱了下来。   然而即便是得了帮助,新郎礼服也实在难脱,她整个人身上都蒸出了层薄汗,倒叫她的醉意更重了。   霍去病看着自己微醺的新娘一手捏着自己织金的腰带,一手轻点在自己的胸膛上抱怨道:“你的衣服真的好难脱啊。”   夏日除却了礼服外衫,里头便是贴身的中衣了,根本无法隔绝了她的接触。   他觉着脑子里代表着理智的那根脆弱的弦被她撩拨得已快断了,偏这个小醉猫还一无所觉地摆出苦恼的模样思索接下来应如何做。   “哦,对了,你脱了之后就应该是我脱了,等等,我先把头饰去了。”她一边说着就一边要去取下自己发上的许多簪钗。   霍去病怕她这么胡乱取发饰会让头发缠起绊疼了她,只得哄着她让自己来:“我替你取吧,你背身又看不见。”   “不行。”曹盈迷迷糊糊地就将刘玥给卖了:“玥儿说如果我不动作的话,你会很难受,很可怜。”   霍去病失笑,也算是明白之前曹盈的不对劲怕就是听了刘玥那小妮子的话去学这些事了:“可你现在不让我帮你,我才觉着难受。”   小新娘迟钝了一会儿才向他确认道:“真的吗?”   “是啊,玥儿不知我,你还不知我吗,我想要实现什么都喜欢靠自己来。”   霍去病伸出手抚上了她略有点发烫的脸颊,又触到了她未缀珠饰的柔软耳珠,眼神也晦暗了些。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和她讲道理:“而且你替我脱了衣服,我再来替你脱不是才公平吗?”   “好像是。”曹盈微蹙着眉,脑袋转不过弯来,既然觉着霍去病说的有点道理,就未再坚持。   她由着他将自己的发饰一一去处,原本乌云堆雪般盘起的发也如瀑般散了下来。   少了珠饰的贵气,倒让她柔和的气质更显了出来,正是他最爱的模样。   小新娘觉察出发饰已尽去了,就又懵懂地抬起了手臂,让自己的夫郎能更好地将自己的衣服去除。   但霍去病并没有立刻将她的衣衫尽褪去,而是将她扶到床榻边坐下,蹲下身预备先给她脱去鞋袜。   成婚礼上新娘需着的是双由五彩丝线穿成的木屐,霍去病替她去了鞋后又自她裙摆处伸手至脚踝处欲将罗袜去除了。   新娘的礼服裙内原本应还有胫衣的,然而霍去病手接触到的却并非是胫衣的布料,而是她细腻光润的腿腹。   霍去病愣愣看去,曹盈被撩起的裙下果然空空没有胫衣。   两条修长纤细的腿如今唯一着的就是雪白的罗袜,一双小脚正踩在自己的膝上有点不安地轻勾起。   “盈盈你的胫衣呢?”他不觉着自己的小新娘来这厢坐着的一会儿工夫就会将胫衣去了——难不成她先前与自己举办婚典时罗裙下都是光裸着的两条腿?   “天气热,没穿。”微醺的小新娘当然不会说谎,甚至都不觉着羞涩了:“反正旁人又不会掀了我的裙子,你掀了就会将胫衣脱了,干脆就不穿了。”   曹盈这话霍去病说不上有什么不对,但他知道自己胸膛那团火烧得更旺盛了:“看来你是学了不少啊,知道我是要将你的衣服全去了。”   “是啊,我学了好久呢。”曹盈说到这,语气又带上了点委屈:“结果、结果现在好像又都忘了。”   “没关系,我会让你一点点都想起来的。”   霍去病觉着自己的耐性支撑不住了,他让曹盈于床上躺下,听她以软糯的嗓音问道:“我躺着你也能将衣物脱了吗?我可以站起来让你好脱一点的。”   “不需你站起来。”   不比曹盈对男子服饰一知半解,霍去病可是特意去了解过女子服饰的。   他如同拆除自己最喜欢的礼物包装,细致而缓慢地将她穿着的红黑色的礼服脱下,让自己的小新娘将柔软的内在展示在了自己面前。   小新娘躺在了自己庄重的婚服上,瓷白的肌肤与红黑色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却还不知自己的诱惑力,迷糊着想要坐起来看一看自己的衣服到底被霍去病脱去了哪里。   然而霍去病却不敢叫她坐起来。   她里衣的系带已被自己解开了,如今的里衣只是铺在她身上的装饰品罢了,哪里能让她动一动。   他合了合眼,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剩下的里衣脱了扔开,压上了床,让曹盈完全被笼罩在了自己的气息中。   强烈的压迫感逼得曹盈酒都醒了几分,蹙起眉眯着眼确认他的身份:“霍哥哥?”   “盈盈,现在当叫夫君了。”他深吸了口气,俯下身落了吻在她的锁骨,又忍不住用虎牙细磨了磨她的肌肤,留下了个较明显的红印。   曹盈被他磨得痒,缩起脖子笑个不停,顺着他的意思改了称呼:“夫君你、你别闹,痒着呢。”   霍去病眼中浮现出无奈,自己不让她完全放松下来,一会儿她怕是要疼得直哭了。   曹盈听了却摇头,半是清醒半是酣醉地道:“你知道的,我一点不怕疼。”   “可我怕你疼了。”霍去病又落了一个吻在她颤颤的长睫上:“而且不想见你哭。”   小新娘“喔”了一声,只得听从着任他动作,却觉得他手与唇根本不是在接触自己,而是在自己身上放火。   一会儿她整个人就都像是陷入了火灾中,呜呜地道:“你别摸也别亲了,我难受。”   霍去病见她身下布料已有一块颜色深过其他,沾了潮意,知她应是已准备好了,便终于不再克制着自己的欲望,然后又早有预备般将曹盈将吐出的痛呼尽吞入自己腹中。   曹盈最后还是哭了。   若是完全清醒的时候她大约确实能忍得住,可迷醉状态下她的情绪过于真实不作掩饰。   她原本扣在霍去病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指甲留下了三道明显的红痕。   霍去病却仿佛未有所觉般舔舐掉她颊上的泪,仿佛正餐刚刚开始,附在她耳边道:“盈盈,时候还早着呢,你可别就受不住了。”   曹盈说不出话来。   她觉着自己此刻就是被海浪翻卷着的一叶扁舟,完全身不由己,能祈祷着不摔得粉身碎骨就已经很好了,根本没有再与大海讨价还价的心思。   花烛才燃了一小截,外头天色才刚刚暗至无光,夜还很长。   直到破晓时分,窗外已有晨鸟叽喳,餍足了的小将军才放过昏睡过去的小新娘。   他随意穿了衣服出外要了热水,拒绝了侍女跟来服侍,殷勤着自己为她擦干净了身子,换上了备用的里衣。   明明他自己也是一夜未睡,此刻却是半点没有倦意,便只于妻子身边躺下,支着头望着她的睡颜出神。   曹盈昏昏睡着未有做梦,但是即使睡着也有点不踏实,感觉身子哪里都不爽利,却又不像是从前那种蚀骨的疼痛,而是一阵阵的酸麻使不上力。   不过因为身边熟悉的气息透着让她安心的感觉,她还是很快宁静地睡熟了。 第149章 欺负 马车上能做什么   曹盈确是累得狠了, 直到日上三竿,才因觉出了饿,醒了过来。   睁开眼见了那锦绣却显陌生的床顶, 她迷茫了一阵, 然后记忆才回笼,想起了自己盛大的婚典, 以及昨夜激烈的痴缠。   刚一觉出味来,还来不及害羞, 她便发觉自己全身骨头都像是经拆散过又拼接起了一般,不很使得上力来。   偏罪魁祸首已锻炼完身体又洗浴过, 估摸着时间已差不多,便进门欲唤她起身。   见她已醒了,霍去病便笑着道:“盈盈你醒了才好, 餐点都已备齐了,刚好可起来了。”   曹盈也想起来, 但是她身子酸软得难动弹。   又因着缘由是昨夜的荒唐事, 不好宣之于口,她便只能以一双眼含了些羞恼瞪向他。   霍去病看了这情状哪里还能不明白,可看她这模样又实在可爱,便笑得眯起了眼, 故意拿话逗她道:“娘子这是起不来身吗?”   听他忽地又拿“娘子”这称呼称自己, 曹盈脸上蒸了热意,整个人却透出了些虚。   昨夜虽是醉迷糊了,但是两人纠缠的细节她此刻却是全都记得。   她也才摸清他性子里原来还有点顽劣的玩心, 只是不曾向她表露出来。   床榻间他改换“娘子”这个称呼,就总会体贴地拿话细问她的感受,问她是不是还能承受得住。   但等听了自己哭求他说不行的时候, 他就又觉出她还没至极限,并不听信自己的求饶。   那还问自己做什么!   直到后面曹盈真的是没了力气呜咽答不上来了,他才真的信了她是累,体贴了她的辛苦。   不过说实话,他倒确实拿捏住了分寸,否则曹盈今日也不会只觉着身上惫懒了,大约也就和进行体能极限的运动后造成的肌肉酸软感触差不多,但也没超出她的承受范围。   所以曹盈气归气,还真没什么能怨他的,最后只能气自己体力不争气了。   霍去病见好就收,不等曹盈恼起来真犟着要全凭她自己力气坐起了,已走到床榻边,轻松将身上衣服有点松乱的小姑娘抱在了怀里。   自松松敞开的衣襟可窥见她细腻的皮肤和细密斑驳的痕迹。   霍去病便调整了下抱着她的姿势,空出只手来将她的领子合了合,温声道:“好了别气了,昨夜里是我没把控住,我以后一定注意。”   见他还敢提起昨夜,曹盈雪腮便气得鼓起,双手无力地在他肩上一捶:“你还敢说?”   “不说了不说了。”   霍去病珍重地低下头,以额贴在了曹盈的额上,声音带着满足:“你不知我只一想你已成了我的妻子,日后早晨醒来就能与你相见有多高兴。”   “惹了我生气又拿情话哄我,你到底是哪里学来的。”曹盈小声嘟囔着抱怨了一句。   但她到底还是轻易就心软的心肠,原本搭在他肩上的手还是环抱住了他的肩颈:“算了,不跟你计较了。”   笑意润了霍去病的眉眼,这种知识哪里还需要他刻意去学的,若强要解释怕又得落在天赋上了。   不过他没有说,只是托抱着曹盈帮她洗漱过换上了衣裙,这才坐到了桌边。   虽已有些晚,但曹盈用的到底是早餐,需得清淡些。   因而戴雪备下的是清粥与几碟曹盈心喜的菜式。   不过想着让这对新婚夫妇多点独处的空间,她摆了碟便溜走了。   曹盈有点不习惯由霍去病半是服侍地来帮助自己,执拗地要自己动著去夹小菜,却是手臂颤颤,难完成夹取的动作。   霍去病便拿夫妻间不用客气、她累着也是自己造成之类的理由说服了她让自己喂她。   虽然这也惹得她面如芙蓉色,但曹盈想着一会儿还需去见长辈不能耽搁太久,到底还是乖顺就着他的手用完了这一餐。   不过吃完饭身上得了些力气,曹盈就不大愿意再被霍去病抱着走了,怕叫旁人看见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咱们是正经的夫妻又不是偷情,亲热些长辈们见了才欢喜呢。”   终于将期慕的小姑娘娶到了家中,霍去病当然想要时时都将软乎乎的妻子拥在怀里。   若不是知道曹盈必定不许,他现下都想抱着曹盈到曹襄与李敢面前走一圈,明确一下所有权。   再让这两个明明比自己大,但还孤着的人都羡慕上。   然而曹盈脸皮薄,两人独处时亲密些也就算了,想到这是要去见长辈,便坚定一定要自己走着去的决定——总不能让长辈们都知道自己走不动道吧。   霍去病就只能暂同意了她的说法,退而求其次道:“至少由我抱着你乘上马车吧,总归我府里如今仆从不多,不容易叫外人撞见,等到了地方再由你自己走着。”   他们如今自然是住在霍去病获赐的宅邸里,霍去病从前多数时候都不在这里居住,所以没安排太多仆从,只一位管家与几位洒扫的侍女。   现下他们当然是不可能往夫人居住的后院来的。   曹盈思索一会儿,又感受了下迈步便显得虚的大腿,最终还是点头了。   霍去病便心满意足地抱着曹盈行出了府,只是将出府门时,却又听身后传来了少年犹疑的问话:“兄长,你这是就要出门了吗?”   曹盈体型实在是小,被霍去病圈在臂弯里,从身后根本就看不见,霍光因而才奇怪兄长成婚隔日便要独自出门。   但是略一晃神,他就看到了风吹起一截锦裙裙角,明白曹盈大约是在霍去病怀里了。   因此他便又笑道:“原来是要抱着嫂嫂一同出去,兄长与嫂嫂果然恩爱。”   “是,已说好了,先带盈盈去看望长公主让她安心,再往我娘那里去一趟。”   见他都已知道了,霍去病便直接转过了身,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个弟弟,发觉他这段时间在长安吃住得好,不但白胖了些,精神也更焕发了。   曹盈却不敢露面给霍光瞧见,更是因霍光叫破她与霍去病恩爱心中起了羞意,连忙将脸藏在了他怀里,倒让霍去病神情浮现了几分无奈。   他之前能关心弟弟的时间不多,但是也听霍光的授课先生赞了他的上进,现下既已在府邸里遇见了,便又与霍光开了句玩笑道:“你勤读书,日后兄长也为你谋娶一位良妻。”   “你怎就与小孩子说这种话了!”   曹盈本是羞于说话的,但听霍去病与霍光越说越离谱,一阵心惊,连忙仰了脸阻止他。   “也是给他点好好读书的动力不是?”霍去病见霍光听了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便没觉着自己说的有错。   但未免娇妻生气,他还是就此打住了,与霍光道了声别,就抱着曹盈乘上了已候在府外的马车上。   密闭的空间里又只有两人独处了。   马车行动,确定不可能再有外人瞧着,曹盈这才算安下心,慢慢靠在了软枕上放松了自己。   霍去病便执了她原本随意搭于小腹的左手,捏着她的手腕一点点向上替她轻揉着:“这样会不会让你觉着好受一点?”   曹盈一双美目舒服得微微眯起,又因着未睡够生出了点困意,“唔”了一声,乖乖点了头:“感觉没那么酸了。”   因只是日常去看望母亲,所以她今日换的是身柔软舒适的衣裙,长袖轻易就能被褪至手肘往上。   肌肤初雪似的白,上头又错落间有点点红印,如白雪红梅煞是好看。   偏她还没一点警惕心地被霍去病完全拿捏着又渐揽到了怀里去,蝶翼似的长睫扑闪着就要被邀入梦境中。   这种情况下,霍去病觉着自己不对新婚的妻子做点什么才不对劲。   今日曹盈的衣裙都是霍去病换的。   他也知晓曹盈因不常出门,夏日着了长裙就全没有穿胫衣的习惯了,内里只着她自己改过的短薄丝质亵裤,长度仅大腿一半不到。   她总是有新奇的点子,许多世俗的常识在她看来都不算常规。   霍去病一直都没觉着有什么不好,甚至觉得很好。   就像当下,他哄着问了曹盈手酸缓解了,腿是否还酸着时,很快就也得了肯定的答案。   他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撩起她的长裙,直接接触到她那两条纤长的腿,一手捏着了她的腿腕,一手轻摁压在了她的小腿腿腹上。   不属于自己的热度自自己小腿传来,虽缓解了肌肉的酸软感,但还是将曹盈从原本迷糊将睡的状态中激醒了过来。   回忆起昨晚的那些激情场面,她惊恐地扭脸仰看向霍去病,几乎叫了出来:“你、你在做什么,这可是马车上!”   “替你揉揉腿啊,你一会儿不是还预备自己走去见你娘和我娘吗?”霍去病挑起眉,还故作疑惑地询问曹盈:“你以为我能在马车上做什么?”   她以为,她以为... ...   曹盈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似乎确是听了霍去病问她是否还腿酸,还应下了。   她生出了些羞愧的心情,觉着是自己想多了,就小声地撒谎道:“没以为什么,就、就你说得对,你揉吧。”   这下霍去病是得了曹盈清醒下的许可了,在她垂下头反思自己怎么现在思想都奇奇怪怪的时候,一路自小腿摁压到了腰际。   曹盈觉出了不对劲,可看看霍去病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觉着大约都是自己错觉,他只是为自己好才替自己按摩的。   因此她只得捂着嘴将感受都忍了,忍得眼眶都有点发红也只是唔唔着不出声阻止他继续。   于是到最后,她失了最后拒绝的机会,身体软成一团没了拒绝的力气,只能由着霍去病的动作,一边哭泣着一边偏头忿忿地咬在了霍去病的颈侧。   她觉着这人根本就是个骗子,霍去病却等着完事儿了收了手,又哄她说:“盈盈,我只是问你以为我能做什么,可没答应你说什么也不做啊。”   道理和好处全给他占了去。   等马车停下,曹盈看着自己放下后也皱得拧巴的长裙,沉默了一会儿,觉着要是这么行去,她怕是就得面对许多异样的眼光了。   又感受了一下因霍去病这番胡闹而完全无力的双腿,到底没那个胆量就这么空落落地走去。   因此她只得答允了一开始霍去病的提议,由他抱着去看望了平阳公主和卫少儿。   长辈们果然只是高兴他们夫妻两感情深厚,还赞了霍去病对妻子的爱护,只有曹盈窝在霍去病的怀里委屈得有点想哭——这哪里是爱护,这明明是才欺负了她。 第150章 差事 许久难见到你   因刘彻暂没有再兴兵攻伐的打算, 所以霍去病与曹盈情意绵绵地过了好一段闲暇日子。   但因为将入秋的时候一个消息自河西地区传回大汉,这平静的日子便又被打破了。   是个好消息。   被霍去病打得落荒而逃的浑邪王与休屠王递来了降书,想要归降大汉。   河西是霍去病的主场, 对这两个匈奴王霍去病也是最了解的, 因而刘彻就唤了霍去病去问,将两个匈奴王的降书的译本递给了他看。   “他们在降书上言说是几度战败惹得伊稚邪大怒, 怕有性命之忧,因此请求率部附汉以得庇护, 你对付过他们,如何看待?”刘彻单手支着头询问道。   这两个匈奴王的投降, 刘彻是颇动心的。   对于他来说,需要付出的只是一个空有虚名的王侯之位,再寻地将他们分别安置了, 为自己豢养马匹牛羊牲畜。   之前就已经有了赵信这样的降将例子。   只不过赵信那部族的人马已经在之前的战役中大幅度折损了,赵信本人见势不妙又转投了匈奴。   因提前防范了他叛逃, 未叫他知晓什么大汉根本的军情, 也未授他过多的权柄,所以大汉未受什么损益。   反倒是有理由从容地将他仍留于汉地的部族解散了。   激烈反抗的匈奴人被当场格杀,从前他们曾视作奴隶的汉人则尽得自由。   又据这些汉人的指认,将剩余匈奴人各自论了下场, 寻常的便如归附的边民一样作了大汉子民, 罪孽深重的则罚为奴的有,杀死的也有。   总归相比耗费大笔军费,派兵前去已显得空落的河西地带跟他们玩你躲我藏, 收降匈奴二王明显是笔很值当的买卖。   甚至相较拥有实力需防范的赵信来说,这两个已元气大损的匈奴王后续的安置工作还要更好解决些。   前提是他们真心归降,不是耍花招。   霍去病将译本细看了一遍, 不禁笑道:“旁的且不论,他们哪里变出来的十万人可来降?”   自己上两次去差不多就将河西匈奴战力屠尽了,许多部落都被彻底剿灭,最后统算下来也就大约四五万人的样子。   按照匈奴那边战力人数与部族总人数的关系,他们说破了天也就顶多剩下个四五万的老弱病残。   怎么忽然又凭白翻了倍写了个十万,吓唬谁呢?   刘彻略拧起眉,问道:“那你是觉得他们投降的心不诚?”   “没有,若他们特意将人数往小了说,还有可能是想趁我们收降的时候打埋伏。但是这么夸大自己的资本,明显就是已定了心思想要投降,又不安我们看轻他们的实力,会行借口收降实则剿灭的事。”   霍去病狡黠地向刘彻笑了笑:“只不过这收降的事情怕只有我去才能办妥了,陛下肯定也知道吧。”   刘彻完全舒展了眉目,没忍住也笑了出来,嘴上却是骂道:“你小子真是越发猖狂了,揣测了我的心意还敢直接道与我听,也就看我不忍罚你罢了。”   话虽如此,他也听出了霍去病确有想要讨了这差事前去的意图。   刘彻倒也明白霍去病是办成这件事最合适的人选。   因为霍去病在河西的两场战役已将威名彻底传扬开来了,只是刘彻因忧虑霍去病的安全仍有些犹豫,暂没有做决定。   毕竟这次是前去收降的,不能让霍去病带太多人马了。   那样做不但花费多,而且神经绷紧的匈奴人怕是立时就要以为大汉是去围剿的,便又需打一场不必要的仗。   然而少量人马前去,又需提心匈奴人出尔反尔想要用将汉军吞掉了,那前去的将领与士卒就都危险了。   “与敌人周旋哪里有不担风险的,便是真不可避免发生意外,旁人处理意外的能力可都不如我。”   霍去病当然也看得出刘彻犹疑的原因是什么,却不以为意,反而笑着劝慰刘彻安心。   刘彻见他坚持,到底还是点了头,但也忍不住问道:“旁人若是成了亲,怕是恨不得几年不上战场与妻子温存,怎你与盈盈成亲才几个月,倒主动来我这讨差事了?”   听刘彻说起曹盈,霍去病先前面上那点自傲便消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我是舍不得与她分别,但精力过剩,见了她总有点把持不住。偏心里又怜她体弱承受不了,便越发觉着难耐,还是往匈奴人那里去宣泄这火气吧。”   刘彻听了愣了愣,他还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烦恼,心思起来了就找个合心意地宠幸,理解不了何为忍耐。   因而他也说不出什么开解的话,只岔开了这个话题,与霍去病商谈起了这次派他前去收降的细节。   刘彻本来是欲给他三千骑兵的,但是霍去病觉着三千人太多显得心虚,会让匈奴人误以为自称十万人真将大汉吓住。   所以他只欲点五百人往。   看霍去病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刘彻便也同意了。   未免节外生枝,刘彻决定派霍去病明日便点兵往边城去,在边城几日仔细判断匈奴情况,若对方心有不诚反悔之意,就让他自领边城守军应付。   谈妥后霍去病便归了宅邸。   刚进后院院落,他就望见自己的夫人正侧躺在一张摇椅上,侍女戴雪将小块切好了的蜜桃喂入她口中,润得她的小嘴似也渡了层蜜。   他含笑走了过来,瞧着懒懒只让戴雪服侍的曹盈道:“盈盈怎么如今竟越发懒了,连切好了的桃都不能自己吃了。”   是因为谁!   曹盈本来微垂着眸休憩的,因而未能第一时间发现他靠近。   听了声音,她一双眼便立刻睁圆了,忿忿道:“我不能自己吃,还不都是因为你。”   霍去病便看向她那双无力搭在椅扶手上的柔荑。   曹盈双手交叠放着,葱白的手指却有点不自然的曲着,只淡粉色的指甲融了今日正好的阳光才多了活力。   霍去病挑眉想起昨夜里烛火下,这双手泛了红却又于夏末季可怜兮兮沾了雪水的模样,面上的笑意便更浓了。   他从戴雪手上接了盛着小块儿蜜桃的托盘,戴雪也自然地起身将曹盈旁边的位置让给了他离开了。   “我以为盈盈知道答应帮我以后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的,怎么竟迟钝到现在才来与我算账,唉。”   霍去病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以竹签叉了一块儿蜜桃喂到了曹盈嘴边。   曹盈委屈地将蜜桃含入口中。   她是被他装可怜哄着答应了拿手帮一帮他,单手握不住便直接用了双手。   但曹盈只以为帮一帮就是帮一会儿,哪晓得最后她手上都完全失了力气了,他还不肯结束。   这才有了今日双手都不能再动的结果。   “拖延得久还不是因为盈盈你不得其法,使不上巧力啊。”霍去病见她颊上已浸了薄红,便又在她生恼前将方才刘彻委命自己收降的事给讲了。   曹盈就完全失了再与他置气的心思,不可置信地道:“他们号称十万人,舅舅却只给你五百人去收降,这怎么可以呢?”   “他们号十万人又不是真有十万人,至多也就只有五万人吧。”霍去病伸手将她落在眼睑上的一缕长发理好,又道:“而且五百人是我自己向陛下提出来的。”   “可是拿五百人去让五万人归降也不现实啊。”曹盈仍是不安:“即便是一人管一百只兔子都难,更何况要管的是人。”   “你看我什么时候有过不成功的,别太忧虑了。”   霍去病轻捏了下她因担忧鼓起的雪腮,滑腻又带了些凉的手感极好。   “是倒也是,可我还是觉得担心,而且这事儿实在太突然了,且今日刚说了明日就需你走,是不是也太着急了。”   曹盈动不得手,便只能猫儿般以面蹭了蹭他的手,嘱咐道:“那些匈奴人说话总不算数,你可得小心再小心。”   “好。”霍去病知那些河西匈奴人的底细,未有多少担忧,不过还是决定利用这次去收降为自己谋点好处。   他垂下眼,语气已染了点悲:“只是这一去就得与盈盈你分开了,唉。”   仿佛主动谋来差事的人不是他一样。   曹盈却不知道其中关窍,听了他的话心便又化成一潭春水,软声道:“我也舍不得你。”   气氛刚好,霍去病便吻上了他入院时便觊觎上的红唇,品着那混着爱人气息的蜜桃清甜。   曹盈想着两人明日就需分别了,也没别的心思了,甚至不顾羞涩,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霍去病气息微乱,一吻方结束,便用沉郁着欲色的眼凝视着她:“盈盈,我记着我已经忍着好几天没碰你了。”   听他提起这一茬,曹盈才又复有点慌乱:“可我昨夜不是才帮过你了吗。”   “那感觉可不一样。”霍去病未直接动作,只是道:“我明日一早可就需离开了,许久难见到你。”   曹盈本还想着理由,觉得这青天白日不适合,但听他提起分别,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她咬了咬唇,支支吾吾地道:“那、那我们回房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犹豫地就要坐起身来再站起。   但霍去病得了她的答允了,就自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省得她再小步往房间挪荒废了时间。   房门闭合,只间歇几声不成句的吟哦从窗户泄出。   如今时节虽已不再燥热得人浑身难受,但是稍一活动还是会激出一身的薄汗。   曹盈倒是没觉着疼,她全身都被照顾得很好,但正是因为着太好,所以便被快意逼出了泪水。   两人的泪水与汗水相混,直到外面夕阳已沉入地平线红了满天,同样红着脸的曹盈才终于停止了战栗。   只是也累得再不想动弹,由着霍去病处置后事了。 第151章 收降 降汉者不杀   写下降书的浑邪王确是一片真心想要投降大汉。   他的部众两度被霍去病率汉军攻破, 让匈奴战力损失数万,伊稚邪单于自然怒不可赦。   浑邪王也知道单于对自己必然已经动了杀心。   然后他又在提心的档口接到单于的命令,欲召他回王庭, 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回去的下场。   为保全性命, 他便与难兄难弟一同逃跑的休屠王图谋归降大汉,这才有写下降书送至长安的事。   且如霍去病所料, 他们两部当然也不可能有十万的部众,加起来也仅仅只剩四万多些的人。   其中大部分还都是不具备战斗力的妇女和儿童。   配备有马匹、弓箭和弯刀的匈奴骑射手, 仅仅百余人,是两个匈奴王的亲身护卫队。   然而当他们得知前来收降的汉军仅仅五百人时, 还没有面对必死之局的休屠王忽然又动起了歪脑筋。   自己与浑邪王不同,损失并没有那么大,单于大约也不会论自己的死罪, 若能拿下汉将,说不定还能得单于的嘉奖。   他抬手就想要召了自己的亲卫队首领来, 却被看出端倪的浑邪王阻拦:“来收降的汉军已经到了, 你想要做什么?”   “他们仅五百人,咱们却有将近五万人,就算每人拿块石头扔也是能将他们全砸死的吧。”   “你疯了吧,是, 咱们是可以想法儿埋伏解决了这五百人, 但之后呢,汉军怕是要拿出几百倍的人马来屠尽你我!”浑邪王低声咆哮着,仍不肯放他离开。   “那投降就一定能活下去了吗?”   休屠王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 反向浑邪王劝道:“你想想当初降了汉的于单,几个月就没了,怎么知道咱们归降后是不是会落得一样的结局呢?”   浑邪王未立刻回话, 只是神色冷凝地盯着他。   休屠王便继续道:“听说这次领人来的就是上两次率兵毁灭我们的天灾,如果我们能擒了他,你说不定也能获得单于的原谅”   他以为自己这些话能够说动浑邪王,却见浑邪王仍然只摇头。   于是他也失去了耐性,想要甩开浑邪王钳制自己的手:“你这胆小鬼,既你不敢,就由我来,你就等着单于问你的死罪吧!”   一柄嵌了各式珠宝的冰冷弯刀自他后背没入,又从心口扎出。   休屠王痛呼一声,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这柄弯刀的主人浑邪王。   但是他来不及再说什么,因为浑邪王又将刀拔出,干净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   尸体沉重地倒了下去,浑邪王就着他的衣衫擦干净了刀刃上的血迹。   然而原本候在营帐外听两位匈奴王争吵的休屠王部从却也听到了动静觉出了不妙,不顾阻拦闯进营帐来,便看到了自己主子的尸体。   他反应极快,作为休屠王的心腹也知道休屠王一直摇摆是否投降,大约已不愿再降才招致杀身之祸。   而自己既然目睹,怕是也会被浑邪王干掉。   于是他不等浑邪王有所动作,脱兔般逃窜了出去,一边逃一边喊道:“王被杀了,王被杀了,勿降勿降!”   这喊声如同火星落进了一整锅的油里,完全炸开了锅,   原本就忐忑不安未来命运的匈奴人都乱了起来,不管是浑邪王的属从还是休屠王的属从。   因为他们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位王被杀了,也不知道王是被谁杀了。   于是这混乱的时刻,为了捍卫自己和家人生命,他们都拿出了自己的武器,警惕周围所有人。   尤其是与他们相距不远前来收降的汉军。   霍去病骑于马上,遥望着百米处已经离斗争仅差一步的匈奴人聚集地。   将近五万人都用狼似的目光警惕着他们,确实是颇新奇的感受。   然而他带的五百个骑兵只是随意选的,此时就已经许多人都在这种压力下流露出了惧色。   其中一人没忍住行马至霍去病身边,向他道:“这情状匈奴人怕是自己就要打起来,将军,咱们要不先暂退开吧。”   霍去病侧脸扬起眉打量了一下他,又回身望了自己的部从们,   见他们几乎都表现出了欲退之色,他便露出个笑容来:“好啊,你们退吧。”   然后霍去病不等部从们欢喜地退走,便一扬鞭,策马驰向匈奴人驻地,拔箭直接射落匈奴人的旗帜,朗声问道:“休屠王,浑邪王,你二人欲再起战事否?”   他一身战甲乃是特意定制,背负的赤缨长戟于阳光下反射冰冷的银光,让曾传扬过他名号的匈奴人们识破了他的身份,低低念道:“是天灾,天灾来了。”   霍去病明明是单枪匹马来到,但是仅一个名号就已经让许多人失去了战意。   他便又扬声,以这些日子闲在家时学了的匈奴话不甚熟练地道:“降汉者不杀,降汉者,跪!”   被他的压迫力所摄,许多人信了他话中的不杀,于是依从着跪了下来。   跪一个便会跪一片,当原本警觉立着的匈奴人们如秋收的庄稼一片片跪倒时,景象无疑很壮观。   而听了霍去病先前话的浑邪王也已经收拾好被休屠王溅了满面的鲜血。   他行出大帐,面不改色地踏过被霍去病射落的旗帜,行至了霍去病身前,单膝跪下以示忠诚。   他会说汉话,便以古怪的腔调道:“我率部归顺之心甚诚,将军勿恼。”   浑邪王的出现明显让他的部从们都安下了心来,但原本属休屠王一部的部从们却更紧张了。   浑邪王既活着,那被杀的岂不是就是他们的休屠王?   先前撒播言论的那位休屠王手下见已无法激起所有人的混乱,便也改变了策略。   他大声喊道:“浑邪王与汉将勾结杀了我王,休屠王部之人,随我复仇,杀了汉将!”   以复仇之名,他倒也得到了回应,只是实在寥寥。   大多休屠王的部从在已知降汉不死的情况下,都不愿为已死了的王豁出性命。   甚至连休屠王的妻子孩子都沉默着没有动。   但还是有被激起的复仇者开始了他们的报复,选择的当然是直向霍去病与浑邪王的方向来。   霍去病没有慌,也没有立刻迎击,因为他还要证实浑邪王说的话:“既选择降汉,现在就是你向我证明诚意的时候。”   他从箭囊再取一支箭,引弓瞄准,便取了当先一人的性命:“该怎么做,还需要我教你吗?”   浑邪王不是蠢货,他认清了匈奴已敌不过汉国,所以无论休屠王如何诉说,他都坚定投汉。   即便汉国也可能要了他的性命,但他还是有可能活下来的——不降汉却注定是死路了。   作为降汉者,这些杀向汉将的人便尽是敌人。   因而他拔出弯刀,向自己的部从们喊道:“不降汉者格杀,降者皆随我杀去!”   霍去病先前那一箭杀了人,喷射出的鲜血最能激起人的血性,于是浑邪王话落,许多人就站起去迎击反叛不降者了。   他们开始了搏杀,霍去病也收了弓箭,执了背负的长戟,冲杀叛乱者中。   这场叛乱很快便宣告结束了,浑邪王部从自然在王的带领下降汉。   而休屠王部虽然失去了他们的王,但最后众人也将才十一岁的休屠王太子推举了出来说话。   休屠王的太子并不会说汉话,被领到霍去病身前,也不敢要求霍去病与他用匈奴语交流。   因此他只稍抿了抿唇,双膝跪地,然后整个人匍匐,行了一个大礼,表明了态度。   霍去病觉出了他的机灵,又细看了看他,便点头算是接受了休屠王部的归降。   于是他便招呼了一声让自己手下的骑兵都过来,又让这些匈奴人都收拾了东西,便让骑兵们如同赶羊一般,将这些投降者往边城赶去。   具体怎么安置这些人,还需要等他回长安回禀后由刘彻拿主意,而已完全失了居住者的河西一带也可以完全归入汉地,这都是需仔细安排的。   只是赶着这些步行的匈奴人走实在是慢,较他们自边城来这里时的寥寥几天,回去竟花去了小半个月。   等到这些匈奴人暂时都在边城附近划了区域住下,霍去病再带骑兵与几个重要者回长安,便已经入秋了。   刘彻知晓他收降经过后自然对他赞不绝口,曹盈听了他一人去面那将近五万之敌却是直抹眼泪,任霍去病怎么哄都没能哄好。   不过哭完之后清醒过来,她倒也没怨霍去病以身犯险,毕竟战场之上处处需行险,因而只仔细看了霍去病是否有受了伤。   霍去病便任她脱了衣服检查,最后又反过来检查自己不在长安这些日子,她是否养得丰盈些了。   又经半月,刘彻下旨将投降来的浑邪王封了个万户侯,投降来的匈奴人则分别安置在五个郡中,以免聚集一处会再闹起叛乱。   至于河西一带,刘彻有意按照朔方那样将河西规划起来,便将部分边城驻军先调入河西驻扎,陆续又派遣工匠移民开始了对河西的建设。   而因完全失了河西地区,匈奴那边便传唱起了一首悲歌,最后竟是传到了长安。   曹盈询问已差不多通晓匈奴语的霍去病这悲歌含义,霍去病便就着调子将它译作了汉话:“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翻译唱完,他就又看向正梳妆的夫人,道:“我汉国嫁妇皆有好颜色便好,让我瞧瞧盈盈今日面上是否有好颜色。”   闹一闹,曹盈就真的连薄胭脂也不用上扑了,颊上酡红吸引人得很,小将军便直接一亲芳泽,得了机会又享受起了无战事无差事的惬意。 第152章 庇护 为将者才需安疆   河西一带的建设需得持续一段时间, 刘彻忙于在那里设下凉州四郡。   见霍去病闲得天天与曹盈腻歪着无事做,只来往于兵营家宅之间,刘彻便指了他来教刘据强身。   曹盈颇觉着新奇, 她还从未见过霍去病教人, 因而便也求了刘彻能在旁看着。   刘据已满了五岁,性格却是与二公主刘菁最像, 承了卫子夫温和内敛的性情。   他乖巧聪慧,虽算不上天才, 但读书识字起来都极认真,所以学出来的效果也不错。   刘彻自然对他也颇满意, 只是觉着他不够活泼,这才叫了霍去病来教他外向些。   霍去病却有些烦恼。   他见这位太子表弟还不如曹盈多,瞧着这还不及自己膝盖高的小豆丁半张着口欣喜仰望着自己, 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在军中教授士卒武艺的时候,好歹都是成人, 身量相差不多。   让自己教刘据强身该如何教, 难道教他用萝卜似的小胳膊去拉弓吗?   怕不是将弓拉开了也射不出去箭,反要将他自己给射出去。   他思索一会儿,偏脸看向一旁坐在长廊坐楣上的曹盈,发现她正眼睛亮晶晶地期待着, 终于吐出口气拿定了主意。   霍去病蹲下身来, 向小表弟道:“你就在这院内绕着慢跑两圈吧。”   刘据黑葡萄似的眼里透出了些疑惑,他以为霍去病该教他些更难的东西才是:“只是跑步我就能变得和表哥你一样厉害吗?”   当然不行。   霍去病没撒谎哄他,摇了摇头。   刘据面上便显露出了些失落:“那我该如何才能变得和表哥、舅舅一样厉害?”   他听了许多关于卫青和霍去病的故事, 对他们仰慕至极,激动起来时恨不得与他们一道能持刀杀敌,谁知霍去病来教他却只让他跑步, 实在有些失望。   “据儿不需学我与舅舅,我与舅舅习的都是安疆之法,为将者才需安疆。”   霍去病听刘据也想要成为众人口中的英雄,露出了一个笑容,解释道:“人的精力有限,据儿是太子,往后是需为皇的,应当将精力多放在读书上,学陛下定国之计。”   刘据的眼一下就亮了起来,刘彻是他最崇慕的人,因而这番话轻易就将他给说服了:“表哥说得有理,父皇是最大的英雄,我应学他!”   见已将他说通了,霍去病终于放下心来。   他伸出手在小表弟的头上揉了揉:“身体是你学习的本钱,现在你就通过跑步强健体魄吧,等你稍大些,我再教你如何骑射用剑,让你能够自保。”   “骑射与剑术不都是用来杀伤敌人的吗,我只需学来自保?”刘据应承了下来,又觉得有点奇怪。   霍去病觉着这简直是个问题精,终于忍不住在他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有我与舅舅在,哪里会轮到要你去杀伤敌人,你只需当个技能学着让陛下看个乐子就行了。”   刘据似懂非懂地“喔”了一声,大约也意识表哥已烦于细解答问题了,便迈着小短腿兜着院子跑了起来。   霍去病便收拾着站了起来,预备坐到了曹盈的身边观望。   两木柱间的坐楣并不长,霍去病凑过来坐下,他与曹盈便几乎肩贴着肩了,并不太舒适。   于是他便展臂将曹盈的肩揽着,让她的小脑袋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咱们可是在宫里呢,你别胡闹。”   曹盈略挣扎了一下,见他只是与自己静坐着看刘据慢跑,便又乖顺地靠着了。   相比先前无个依靠时,能靠着他倒也舒适不少,但曹盈仍觉着有点不满。   “你倒是取巧,舅舅未明确你授课内容,你就什么真本事也不拿出来,只叫他慢跑。”她拿小粉拳在他膝盖上轻轻一捶:“天下还有你这么偷懒的表哥吗?”   她本来以为霍去病会真的教着刘据拿了小弓箭去射靶的。   霍去病将她手腕拿捏住了,为自己辩解道:“我可未偷懒,我方才和据儿说的话都是真心话,要是真需得据儿学杀敌本事去对付人了,我这个表哥才是真真偷懒了。他只需安稳做个贤明的太子,任是什么明枪暗箭,都有我与舅舅替他拦下。若有人想要对付他,我必然也不会许的。”   虽然他面上仍不正经地笑着,但是这番话却是说得真心实意,甚至还带着些许诺的意思。   他天生就有对他人的保护欲,报复心又强,所以自小时候得知匈奴犯边扰民,汉国百姓失财失命,便欲将匈奴贼尽屠尽还边民太平。   这种保护欲对亲人当然就更强了。   曹盈愣愣出神了一会儿,忽然就明白上一世里他为什么会在卫青受伤后杀了李敢。   不是曹襄向自己讲述的头脑不清醒,只是霍去病的性格向来就如此,绝不允许有人伤害自己亲人后再全身而退。   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以什么理由。   还好这一世他与李敢情谊深笃,许多事已变了,李敢不可能再来伤害卫青招惹他了。   然而曹盈还是因为想起这桩事脸上没了笑影。   “盈盈,你怎么脸色忽地发白了。”霍去病本正与小妻子打趣着,却不知是哪句话惹着了她,一垂首就见她正蹙眉思索着,神色都不大好了。   曹盈被他倏忽出声拉回了注意力,从一直屏息思考的状态中脱离了,整个人稍放松了下来,面色便得以回暖。   她不愿提及那对自己来说灰暗得几乎绝望的上一世,便随意扯了个谎道:“许是今日穿得略少了些吧。”   已至秋中,气温还不至于说是寒冷,但若是秋风瑟瑟刮起,到底会裹挟着凉意透进衣服里来。   只是曹盈不比常人,戴雪知她怕冷已替她填了夹棉的内袄。   所以她这个谎并不大高明。   然而她神情恢复得快,霍去病也没从自己话中寻出什么可能触她难过的地方,便信了她的说辞:“那以后出门来还是多披件斗篷吧。”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当作毯子盖在了曹盈身上,又将她更拢向自己,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温度多传递些给她。   曹盈原本想要推拒的,但见霍去病认真的神态,便没说拒绝的话。   她以手牵了他的手掌,在他略一晃神间,主动与他十指相扣。   “你既答允了要替据儿拦下所有明枪暗箭就需得说到做到,首先你自己便不能倒下,否则据儿就需得自己直面所有恶意了。”   不等霍去病回复,她就又接着自己的话道:“还有你答应阴雨天需替我撑伞的,你若不在了,那往后我便无伞可庇,只得叫风雨淋湿全身了。”   霍去病听她前半段话还想着说自己不会倒下之类的。   可听她后半段却不免失笑道:“盈盈,我又不能时时都陪着你,若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下起雨来,你难道真就连伞也不撑了?”   曹盈后知后觉自己这个譬喻并不恰当,却小嘴一瘪不与他说笑,仍执拗讨他的保证。   “总之我与据儿,还有许多人都需你的庇护,所以你需得将自己看得极重,知不知道?”   “我记下了。”   霍去病的眼中浮现了些无奈,但为着叫曹盈放心还是认真许诺了。   他也不知自己的小妻子怎么总怀着这样奇怪的担忧来试探,仿佛自己会突兀死去一般。   战场上的伤势不及时处理确是容易留下各种隐患,自己的舅舅卫青如今至季节交替温度变换时,早年的暗伤就会隐隐作痛。   但是自己在这方面已非常注意了。   当然,战场上行险策是必不可免,可他已做到尽量不受伤,受伤了就立刻忍着痛用烈酒处理避免炎症。   入口的生腥食水都遵周先生的嘱咐烹熟煮开,他甚至也盯着手下人都这样做,避免真有人吃出病来,闹得李敢都曾来笑自己娇贵婆妈。   霍去病觉着军中怕是无人会细致过自己了。   偏曹盈时不时还让他寻医师听诊问脉,都让霍去病怀疑是否自己在床榻上的表现还不足向妻子证明自己的体力与康健了。   然而每每无法餍足的又都是他自己,真是让他闹不明白。   曹盈见他未有敷衍,便勉强将事情翻篇过去,却又琢磨要不要再安排医师来为霍去病看看了。   霍去病吸了口凉气,将她整个托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认真与她咬耳朵道:“你再这么一次次安排医师来给我瞧,外头人就要怀疑你夫君我是不是房事方面有诊不出来的隐疾了。”   曹盈本来就因他的突然动作吓了一下,温热的吐息喷在她的颈窝,话里内容更惹得她脸红心热:“怎么会有这样的闲话... ...”   “因为他们也寻不到我旁的什么缺点了,陛下赐我两个厨子带着都要被他们反对。”   霍去病见她的耳都熏上了红,便带了点生气地衔了红玉般的耳珠,用一点虎牙牙尖细细厮磨着:“要是真有这样的误会传出去,可就得夫人你去想办法给我澄清了,毕竟我也无别的法子向他们证明。”   “那就不再总请医师了。”曹盈被他的话吓住,气势一下就弱了,又被这细致的折磨惹得浑身发热,连忙颤声讨饶道:“你先松口,一会儿要叫据儿看见了。”   霍去病略掀眼,瞧见那小小的身影却是兜着这大院将要跑回来了,到底放开了这已润得晶莹的红玉珠:“等回去后,我就向你证明我如今的健康。” 第153章 白羊币 说他骄奢享乐   整个秋季过去, 曾毗邻河西一带,常受匈奴人侵扰的边城都未再受侵略之苦。   匈奴伊稚邪可汗恼怒却无可奈何,他空有复仇之心, 但无力率骑兵跨越祁连山与焉支山来攻汉。   因为那样做即便他们能够成功小抢一把, 也难以逃脱聚拢来汉军的追击围堵。   不但如此,他们还需防备汉军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聚集步兵, 突然跨越山脉来攻打他们,因而只得又向西北后撤, 避免被打得措手不及。   刘彻得了情报,略作沉吟便挥笔批示减少明年百姓所需负担的徭役。   有山脉天险可依, 边城的士卒就可以不必再驻守那么许多了。   另一方面,他也招来了博望侯张骞,既然河西已经被大汉掌握, 刘彻就与他探讨了再度出使西域的事宜。   这次出使的目的不再是获取征匈奴的目的,而是向西域各国宣扬大汉国威, 试图将这些连国家制度都不完善的西域小国收服作大汉的外臣。   同时尽可能多的了解那些遥远国度的相关信息, 刘彻对于他们的文化以及许多食物、手工制物都颇多兴趣。   当然,因为想的并不是去征服的,为表示友好,刘彻预备让张骞携带大量金银财帛及牛羊牲畜一道, 与西域诸国交换他们的特产。   这便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了, 不过刘彻没有要吝啬的意思,因为他已经有了主意如何从自己那些叔伯辈的诸侯王处再捞钱。   将要新年的时候,曹盈正被霍去病扶着腰, 踩着凳子往窗户上沿贴喜庆的红纸,就听刘玥人未至笑先到:“盈姐姐,今日宫里那样大的热闹, 你怎么都没去看啊?”   曹盈这些日子无什么事干,府上人人都忙于筹备年节,独她贴个红纸都是向霍去病讨来的活计。   听刘玥说宫中有什么自己错失的热闹了,曹盈便扭头要看她。   结果一不小心脚就踩到了凳子的边缘。   她未能保持住平衡,便直接踩空了,还将凳子给弄倒了,沉沉一声响听着颇有点吓人。   好在霍去病原就是半抱着她的腰托举着的,凳子倒了也未让她摔下来。   霍去病将有点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放着落了地:“劝了你这些红纸我来贴就好了,你还说不需我帮忙,若我不在,你这下岂不是要摔狠了?”   “下次不会了。”曹盈吐了吐粉舌,试图蒙混过关,就要去听刘玥说是怎样的热闹。   霍去病对她无法儿,明知道她是在糊弄自己,也只得伸手捏捏她的脸作惩戒,容她去牵着刘玥往屋子里走。   快要年节了,军营里的训练也都暂时停了下来,因着这些日子将有许多诸侯王遣使者来拜谒刘彻,所以霍去病也未再往宫中盯着刘据勤练。   倒是也空闲了下来。   因而他也跟着她们两走进了内室,坐在曹盈身边听刘玥讲述起了热闹。   “盈姐姐你应该去过上林苑吧。”刘玥却揣着点神秘感,没有开门见山地讲,而是道:“父皇从前在那里养了很多白鹿的。”   曹盈微微一愣,她确实曾去过上林苑,但也就是在多年前去过一次,那时父亲曹寿还活着,她用自己的受伤救下了卫青的性命。   但是她从来没进入过上林苑,只知道刘彻为射猎放养了些动物,具体有什么她却是不知道的:“白鹿?”   “是呢,一种通体雪白颇为温顺的鹿。父皇原本是喜爱它珍稀又寓意祥瑞的,哪知道这鹿在上林苑里没了天敌,繁衍得又快,如今竟成了靡费粮食喂养的灾物,父皇听说都头疼了一阵。”   刘玥一边讲述,一边又表露出了点小得意,看得出来,刘彻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而且正和如今宫中的热闹相关。   “前儿张汤来和父皇神神秘秘商量了如何处置这批白鹿,便宰了不少,我听说后本来以为顶多也就是鹿茸之类的稍稀罕些能值些银钱,但盈姐姐,就我这么巴掌大的鹿皮,竟是能值上四十万钱了。”   刘玥说到最后终于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曹盈却不明白:“四十万?怎么会有人愿意出四十万买块鹿皮?”   “他们是不愿啊,但是不愿意也没用啊。”   原来张汤向刘彻提出的法子是专以白鹿皮制成一种针对诸侯王的货币,称作白鹿币。   自从刘彻实行推广推恩令之后,诸侯王家宅之中就没了安宁,想要求取仲裁便只能求到刘彻这里来。   嫡子不成器的便有庶子为了多承地来告发兄长,觉着父亲偏心窝藏私产的也会有众多儿子纷纷来告,甚而连告父兄谋反的都有。   这几年每逢年节诸侯们朝贡,这些事就格外的多,霍去病也正是为了不撞上那些纷至沓来的使者,避开这些麻烦事才停了往宫中去。   而这回白鹿币的诞生也正是为了从这些告状人那儿多谋些钱财。   从前使者们想要见上刘彻都需献上一块白璧,现下刘彻就规定了,无论是来朝贡的还是来告状的,想要见上自己不仅需要一块白璧,还需以白鹿皮将白璧呈现到自己面前。   这才一尺长的白鹿皮也不需诸侯使者们费力去寻,他这里就有卖,明码标价四十万钱,交了钱便能到一旁的宫人那里拿货。   如果不愿意购买,告状的还好,只是这一回没法伸冤白跑一趟罢了,那些纳贡的可就得遭殃了,不及时向皇帝缴纳贡品,往小了说是对皇帝不敬,往大了说那就是有反心了。   刘彻当然是很乐意他们得个罪名,让自己能够将诸侯王的封国封邑都收回来的。   所以今日里使者们虽然都被刘彻可以说是流氓的行径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到底也都用四十万钱购了一小块呈白璧的白鹿币。   最憋屈的是,他们购买后,这鹿皮还是会交给刘彻,即便往后刘彻不想宰杀白鹿了,他也多的是白鹿皮可用。   “盈姐姐你今日没来,没看到那些使者青绿色的脸色,对无可奈何只能忍下掏腰包的模样真是将我逗乐了。”   刘玥以食指将自己嘴角下拉模仿他们,做了个鬼脸般的表情。   然后她继续道:“那些个告状的,父皇原没想着指望会有多少人购白鹿币的,但恰相反,他们掏钱倒比来进宫的使者更痛快呢。”   曹盈眨眨眼,从先前的不可置信中回转过来,便分析道:“他们既然好不容易辗转上长安来告状,若是无功而返了,必然是要被他们所状告者清算的,所以才宁愿破财也要将所告的事说完吧。”   听刘玥说着计划是张汤提出的,曹盈也回忆起了与张汤相关的传言,便问道:“我原先听说他是个酷吏,名声不大好的,原竟是个这样有才能的人吗?”   刘玥点点头道:“酷吏是真的,听说不少残酷的刑罚都是他发明的,但我见过他几面,并不觉得佞邪,给人的印象倒更近严正。不止是这一次白鹿币的主意,上次告缗令便有他的功劳。   且也正是他刑罚极严,才能从那些咬死了会有人来搭救的犯罪者口中问出真话来,反正在那些犯官看来,张汤几乎与恶鬼无异,就父皇而言,张汤却是极其得用的。”   刘玥听了曹盈的形容不以为然,讲了自己对张汤的看法,又道:“那些朝臣官员的传言盈姐姐还是不要信的好,不说张汤了,就说我去病表哥,不也有说他骄奢享乐的吗?”   霍去病正伸手将个干枣喂进曹盈的嘴里,忽听得战火被引到自己身上,一挑眉:“那听着我倒与这个张汤同病相怜了?”   “也不完全相同吧,朝臣们对张汤是憎恶,对表哥你是嫉恨。不过你们大约也不在乎这些可笑的流言吧。”   霍去病耸耸肩,无所谓地道:“他们爱说尽去说,我可没工夫一个个将他们的嘴给堵上,总归胜利我带回来了,陛下对我满意就可以了。”   他说完又偷在曹盈面上啄了一下:“盈盈也觉着我做得都对。”   曹盈被他偷了个香,面上有点红,但因嘴里的枣还没吞下去,一时也说不出让他莫在旁人面前这么亲密的话,只得推了推他的肩。   刘玥在这儿可没人服侍,瞧着他们两亲密倒生出了点羡慕。   她自从盘子里拿了个枣含在嘴里,囫囵着道:“真论下来,那些个爱嚼舌根的不也觉着父皇好大喜功不顾民生,常劝着停战停战吗,不必上心。”   刘彻真的要是不顾民生,也不需为着军费一而再再而三地于王公贵胄身上动刀子了,盘剥小民之财要简单得多。   但也正因为刘彻将主意都打到了这些富贵者身上,才让他的名声变得不大好了。   因而刘玥从来不听信流言蜚语,只当个乐子记下都是哪些人传说的便可了,日后得了空她再来想法儿清算。   刘玥面上仍是一片漫不经心的笑,却略垂下眼,掩饰住了目中冷光——她可不是什么善良温和的人,这些个污名自己亲人的狂徒,有一个算一个,她皆会报复回去的。   “枣子略甜了些,晒得也太干了,玥儿你饮口茶。霍哥哥你也别光顾着喂我,我照顾得好我自己。”曹盈殷勤着为刘玥与霍去病都倒了杯茶。   刘玥便又将恶念全驱出了脑海,向曹盈笑道:“说起来我可快及笄了,盈姐姐学会如何梳发了吗?”   “学是学了,但没全学会。”曹盈也没想到自己竟手笨得连梳头都没立刻学会,羞赧地道:“不过你及笄前我肯定会学会的。”   霍去病没忍住笑道:“你可快些学会吧,上次将我头发梳起就解不开了。”   刘玥惊奇地看向霍去病:“表哥,你不会让盈姐姐替你梳女子的发髻吧?”   “她总需个练手的对象吧,反正梳起也只有盈盈能看见,女子发髻就女子发髻。”   霍去病不在意,曹盈却瘪了瘪嘴道:“其实我是想要试着帮戴雪梳发练手的,霍哥哥发太硬了难梳理,可他还不许我换个对象练。”   “我让你随意梳发,你倒还不乐意了啊。”霍去病伸手在她俏鼻上一刮,见她仍不肯屈服,便在她腰际软肉又捏了捏,便哄得她立刻笑软在了自己的怀里说不敢了。   刘玥羡意更重,更期待起了自己与曹襄的婚事。   但很快她又叹了口气道:“唉,也不知我日后成亲能不能和曹襄有你们这般的亲密,他似乎对我总是不主动,年节送礼都只让下人送的。”   曹盈听起刘玥怀疑起曹襄的情意,连忙又坐正了:“我哥哥那些礼物可都是亲手给你挑的,还特意来问了我你的喜好。”   “没事,我也不过这么一说。”刘玥见曹盈急急解释,洒然一笑:“反正成亲后我总会将他教成我喜欢的模样的。”   曹盈这才觉出自己是白担心了,上一世没自己参与,兄长与嫂子婚后也和睦得很,便又放下忧心,听刘玥说起了小弟弟刘据课上发生的趣事。 第154章 重任 我不需你让   霍去病未能闲太久, 年节刚过,刘彻就欲支使着他去与步兵、战车部队磨合去了。   他一开始听使者交代这差事感觉摸不着头脑。   毕竟针对匈奴有效的还属重骑,他一直也习惯于率重骑兵和骑射手出征。   然而往宫里听刘彻讲了具体吩咐后, 他回来就高兴得将来迎他的曹盈抱着原地转了好几圈:“盈盈, 陛下下定决心要总攻匈奴,也欲委任由我担主力了!”   他这几度出征所携的人马最多不过只有三万。   虽然战绩不凡, 但对于总攻匈奴这件事,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 论调更多还是卫青稳重适宜作为主帅。   他们认为霍去病到底年少轻狂了些,又几度行险, 不该将主攻权交给他。   霍去病觉着这些人就是对自己怀偏见,战场上论的是本事又不是年龄。   自己明明已经证明了能力,难道为了得这些人的承认, 还必须虚度几年光阴,攒所谓的资历吗?   不过他到底认可自己舅舅的能力。   因而霍去病虽觉着不能亲逐单于部队有点遗憾, 但想着如果是由舅舅去担主攻的责任, 倒也没太多不甘心。   然而让他喜出望外的是刘彻仍是决定将这重任托付给他   且刘彻还强调这是他与卫青商议过的结果,卫青主动提出自己是征单于战役中最合适率主力的人选。   “明儿才是军营开训的日子,今日舅舅想必也在家中歇着,咱们去他家宅见见他。”霍去病过于兴奋, 一时有些控制不住想要亲见卫青与他讨论总攻匈奴的事。   曹盈略低头看了看自己所穿的衣裙, 是身素雅的竹月青色厚绸缎裙,前去卫青府邸拜见也没什么不适宜的,便颔首向正欣喜的夫郎笑道:“好。”   卫青的宅邸也是刘彻所赐, 但装饰得极低调。   他不豢养门客,也不太与朝臣往来,所以明明是炙手可热的大将军, 家宅倒是极清净,无什么宾客,几可以说是门可罗雀。   现下是白日,卫青的府门自然是敞着的,但却连守门的侍卫都没有,独一个老仆搬了凳子坐在门口打瞌睡。   霍去病扶着曹盈下了马车,然后挽着她走上前去,在老仆睡眼朦胧中问道:“陈伯,我舅舅在家里吗?”   他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住在卫青这里的,所以府上的仆从他几乎都认得。   老仆似乎耳朵有点背,没听清霍去病的话所以没回应,但睁眼看见他格外高兴:“霍少爷,您是回来看老爷的吗,三位小少爷可也都想念你呢!”   他一边说一边扬声向府门内喊道:“霍少爷携妻子回来府里了,快去通报声老爷。”   霍去病连忙让他不必激动:“府里道路我都熟,不必这么着急,我也就是带着盈盈回来看望舅舅和几个表弟,说说话而已,没什么急事。”   老仆“诶”了一声应下,想了想觉着说得对,便未在前方引路,只让霍去病自己去寻卫青了。   但他那声呼还是将卫青的三个儿子引来了:“表兄!”   霍去病便蹲下张开手手,将刚刚脱出大哥卫伉怀抱踉跄着向自己扑来的小表弟卫登给抱了起来:“沉了不少啊。”   “是长个了!”卫登攀在他肩头,又挥着小胖手向曹盈打招呼:“表嫂好!”   曹盈便弯了弯眼也向这小胖墩露出了个笑,又受了两个稍大些、沉稳不少的孩子拱手行礼,在他两发上摸了摸:“你们也好。”   三个孩子面容稚嫩,哪怕最大的卫伉虚岁也才只十岁,却都已经是有封邑的列侯了。   一家父子四人尽封侯,朝中也无第二家有这样的殊荣了。   但受卫青的教导,他们并不因此倨傲,反而向往如父亲与表兄霍去病一样,自己再成一番功业。   霍去病一手托抱着卫登,一手牵着曹盈,说说笑笑间便走入了卫青居住的院子。   卫青正坐在院内,单手执着兵书在看,书简上厉兵秣马,让他也是神情肃然如刀锋。   听了孩子们欢笑的动静,他抬起头向院门看来,见是霍去病与曹盈来到,眉眼都柔和了许多:“去病,盈盈,你们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又无兵事,原就是一直闲着的。”霍去病走到卫青身边,放下抱着的小胖墩。直接道明了来意。   “今晨陛下唤我入宫说明了主攻将由我领主力,舅舅你辅攻,还说是舅舅你提议的,真的吗?”   卫青执茶盏饮了一口热茶。   这一壶参茶还是妻子才泡了放在石几上的,所以冒着肉眼可见的白气。   他略显得苍白的唇被热气润上血色,反问霍去病道:“你觉着你能担起这个责任吗?”   “当然。”霍去病毫不犹豫地答了,道:“但我未料到舅舅你会主动荐我,我还以为舅舅你一直都不大满意我行险呢。”   霍去病一点不客气地执了旁边空着的杯子,为曹盈也倒了杯茶让她捧在手里暖着手心。   “我是不大满意,但只是身为亲人,不愿你每每行动都选最危险的那种。”   卫青放下茶盏,把正攀着自己小腿想爬到自己身上坐的卫登扒拉着让站正了。   “然而陛下既然想要以一场总攻将匈奴尽数解决了,那么你比我适合。你在战场上的应变比我更灵活,杀敌之心也比我坚定得多。”   自己所执的观念是缴获重于杀敌,是让匈奴慢慢衰落到无法与大汉相敌的长远之策。   可是刘彻明显更想要以一役取得灭匈奴的胜利,达成以战去战的效果,这便和卫青的理念相悖了。   这两种策略说不上哪种更好。   卫青的法子大约更稳妥些,而刘彻想的是要将麻烦于他这一代彻底解决了,省得留给后代,一旦闹出岔子就会将自己的努力都付诸一炬。   自己的理念与刘彻的命令相悖,到了战场上他就有可能因为这种矛盾难以做出正确的决断。   且卫青并没有完全的自信一定能够凭细致的筹谋取得从万军中杀匈奴单于的战果——但是霍去病有。   这份自信对于统帅来说也是关键的,既然刘彻已经有了情感偏向让霍去病去,那么卫青也愿意顺从刘彻的选择。   当然,主动推荐霍去病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因为卫青认可了自己外甥的军事才能以及天佑的运势。   虽然霍去病屡屡行险,但是他总能险中取胜,运气和决断二者都不可或缺。   既然刘彻已经决定冒险倾全国之力来赌匈奴人未来的命运,那还是由锐意进取屡战屡胜的霍去病来完成这场赌局合适。   然而即便心中已非常认可霍去病了,卫青也未将这些赞许霍去病的话说给他听。   他反而冷然向已扬眉露出笑容的霍去病道:“你不要高兴的这样早,作为统帅可不仅需得领兵作战,还得安排好步兵来保障作战不断了军需补给。你从前一往无前惯了,总攻可考量你的大局观了... ... ”   霍去病却笑容不减,拍了拍卫青的肩,打断了舅舅训导自己的话。   “舅舅你不要说得跟你要撂挑子不干了一样嘛,我可以听陛下的命令去与步兵、战车部队磨合,但是总不能让我真领这些不熟练的部队作战吧。而且明明舅舅你比我更擅长筹谋这些,可得替我将难做的事分担了。”   卫青一噎,勉强维持着表情反驳霍去病道:“我已向陛下荐你做主帅了,你怎么还想将事又摊给我做?”   “这不也是主帅应该规划的寻合适的人来做事吗?”霍去病耸了耸肩,反而理所当然地道:“那匈奴单于现今失了右贤王一部也还有左贤王一部的辅佐,大约回头咱们攻他们时,也需对付两部分攻来的部队,我只能应付单于,左贤王还需舅舅你担待着。”   卫青有点说不出话来了,最终听霍去病指着自己所执兵书点明自己根本也未放下出征的念头时,便连冷肃的表情也维持不住了。   他无可奈何地失笑道:“罢了,你只做你擅长的事去吧,军中人事我确比你熟练,我在一日就且替你担待着一日吧。”   霍去病这才满意地笑道:“对嘛,正面战场咱们总是不会输的,陛下想择我做对单于主帅,还不就是因为我抓的俘虏、杀的敌人比舅舅你多,总得让我发挥追击的优势才好。”   卫青听了略微一愣,他还从未想到刘彻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偏向让霍去病作主帅去攻单于部的。   他以为刘彻应当是希望将接下来的舞台全部都交给霍去病的。   毕竟这两度征河西也无有自己的参与,到主攻一役中,刘彻让自己担辅攻的责任,也是可不夺霍去病的光彩。   这是卫青与卫子夫共同的看法,因为刘彻一直都更偏向于取用年轻一代,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中。   自己已经走到了大将军的位置,再也没有更高的位置能去,将舞台让给自己的外甥,卫青总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霍去病听了他的想法却一弹舌:“舅舅你想太多了,我不需你让,陛下对你的信重也无需怀疑,你看这次不也是陛下寻你去讨论到底该由谁主攻的吗?我只会向他讨差事,你才会讲道理说服他,所以即便日后驱了匈奴,大约也是舅舅你驻陛下身边掌军权,我常往边疆巡视。”   职能不冲突,二者都必不可少。   卫青摇摇头,却未说出反对的语句,反倒莞尔,连带原本沉静的眼也又亮如墨玉。 第155章 机缘 漠北远而汉将征   远征匈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因为如今的匈奴人已经退至了漠北地带。   漠南与河西尽归汉家所有,刘彻也尽力在发展这些土地肥沃但人烟稀少的地方。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支撑大军日常行军供应的粮草供给仍需中原调度。   因而军队越是要行得远, 粮草调度的负担也就越是重。   为汉军效力一阵重又降了匈奴的赵信虽然不知汉国具体隐秘, 但这个简单的道理还是知道的。   他自言知汉事,如今在匈奴王庭颇为得用, 甚而娶了伊稚邪单于的姐姐,因而由他向单于提出远撤漠北, 颇受单于重视认同。   匈奴人想要等待汉军远涉大漠来攻,再趁汉军疲惫饥饿时将汉军置于死地。   单于听信了, 忍痛离开了富饶的土地前往贫瘠的漠北,然而汉军就没有立刻追随他们的脚步。   元朔六年,在霍去病的主导下, 汉军拿下了河西区域,单于失去了土地、声望甚至还是失去了一个儿子。   伊稚邪单于没有立刻进行报复, 因为他虽然怒火中烧, 但是也知晓如今的匈奴元气大损,需要休养生息一阵,才能再有力对抗汉军。   刘彻已决议要发起对他们的总攻,便更要厉兵秣马, 让汉家士卒好好休整一番。   双方相安无事了大半年, 刘彻狩猎得了一只一角兽。   它头顶有一只角,身下却有五只蹄子,是只象征天下一统的祥瑞之兽, 刘彻因而又改年号为元狩。   “但是连我也没能瞧见那只所谓的瑞兽,只是从随从父皇狩猎的宫人口中问得了形容,总觉着有些不真实。”   刘玥双手托腮, 因未能亲见那只奇特瑞兽而失望地向曹盈嘟了嘟嘴,却见曹盈正专注看着书简,似乎都未将自己的话听进去。   于是她便将抱怨的话全拋了,凑近了去瞧曹盈在看的书简写的是什么。   她将小脑袋都压在了曹盈的肩上,终于是让曹盈回了神:“啊,玥儿,怎么了?”   “没什么,就闲与你说了些改年号的缘故,你这是在看的什么?”   “是份刚拿到的抄本,记着的是舅舅身边扈从司马迁自张骞口中问得的西域状况,写得很是有趣,我就看入迷了。”   张骞已经携带大量钱财货品二度出塞了,整个长安最近都是对于他此行出使的讨论。   曹盈同样好奇那遥远的国度到底会有怎样的精彩,便借着自己的身份,直接向刘彻询问看看是否有自己还未获知的信息了。   刘彻在张骞回归后,倒是又单独拿出时间细问了张骞有关西域国度的事,但是刘彻记是记得,但并不擅描述这些。   然而碰巧的是,作为郎中的司马迁在他身边,见刘彻难向曹盈讲清楚,便拜说自己已向张骞讨教过,记下了十余篇文章,大约可以满足曹盈的好奇心。   司马迁忽然主动荐自己,让刘彻有点吃惊。   这个偶尔侍候在自己身边的侍中相貌普通,不擅阿谀奉承,沉默寡言得很。   而且他的出身也不算高,家中父祖担的都是太史令的职责,专管天文历法和皇家所藏书籍,职能不很重要。   司马迁能成为偶尔在刘彻身边侍候的郎中,还是多亏了他自己好学勤勉。   他从师董仲舒学了书,又游历许多地方考察风土人情,这才在致仕时显得出类拔萃,一举成了郎中。   然而郎中众多,在随侍刘彻的身边人中,司马迁又算不得出彩的,刘彻对他也就没什么印象,不常留他在身边侍候。   如果不是这次曹盈碰巧问着相关张骞西域行得事,司马迁大约今日轮值完,又需许多日子才会再往刘彻身边普通地侍候笔墨。   不过在他献上那详尽记载西域风土人情的几卷书简后,情况就不同了。   刘彻从前无什么工夫去看游记之类的杂书,也没有兴趣,但听司马迁欲将书简交给曹盈,便抱着过过眼、查查错的心思将书简先看了一遍。   然后他就看着司马迁记述的故事,不觉入了迷。   司马迁实在擅长记载描述,由他转述一遍的西域风情,比张骞亲自诉来得更加生动形象。   毕竟当着刘彻的面与刘彻描述,那些闲听来的八卦张骞自然是不会讲的,他只会将自己确定的收获展示给刘彻。   但是与司马迁夸耀见闻时,张骞便能随意将所见所闻全部讲出来了,无论是饮食用具还是建筑图景。   最后由司马迁以文字统合在一起,便能轻易在读者的脑海里构造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异国风情图。   刘彻越看越动容,敏锐地觉出了这种类型的记载对于汉国的必要性。   之前张骞描述相关的记载,只寥寥几个国家名词与那份羊皮舆图。   且他那趟出使大月氏的使命并没有算圆满完成,所以论到底功劳也算不得多,只能说是不忘使命归国,苦劳至高。   以至于刘彻想要封赏张骞都只能送他上战场,让他乘上卫青胜利的风帆,以军功的名字为他封侯。   然而从司马迁的记载来看,通过张骞的一趟出使竟是能够获知那些西域小国具体国情与文化。   如果将这些信息流传下去,叫自己的后人们都知晓了,那张骞的功劳大约也就只比开疆拓土之功次一等了。   刘彻想到这里,便更认为这份书简价值极高,熄灭了让司马迁将原书简直接交给曹盈的心思。   他让司马迁以原稿抄录一份交给曹盈去看,至于原稿,则需留于宫中书库作为重要记载。   司马迁未料到自己所书的书简竟然会受到如此重视。   他自己出身太史世家,知道能留存皇宫书库的可都是圣贤们的著作——如今竟将有自己一席之地。   他不禁泪流满面拜谢皇恩,倒是让正想如何封赏他的刘彻愣了愣。   不过有功还是当赏,刘彻便还是问了司马迁他想要什么。   司马迁犹豫一阵叩拜道:“我父亲言我祖辈可追溯到周朝的太史,更是一直心念太史应记贤君能臣的事迹,应而我想请陛下准许我父子修史为书。”   请准修书?   刘彻初惊讶过后,随即就意识到了这样做的好处。   自己欲创下古今无人能匹的功绩,总是需人认真记述下来,流传后代叫人瞻仰的。   若能有一部书,将古今帝王将相都立传对比,那自己的功绩不就更显露出来了吗?   刘彻想到这里有点按捺不住高兴了,当下就准了司马迁所请,还特准司马迁为当世人立传时,可以以旨意去当面询问了解。   司马迁自然愈加感动,许诺一定持太史的职能公正立传,将所闻故事一一记下。   “大约他也将感激分了我一点,所以明明昨日我才往宫里听他说要抄录书册给我,今日一早他竟就全部抄完送过来了。”   曹盈将小几下放着的五六卷书简全部搬放到了桌上,有点无奈地笑道:“我哪儿有什么可被感激的,竟让他通宵将这些东西尽抄录了,可别把自己身体熬坏了,修史也是需费神的苦差事啊。”   认真论下来,应是自己谢司马迁满足她的好奇心才对,谁想竟完全颠倒了。   刘玥却不以为然地道:“如果不是盈姐姐,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机缘得恩准撰写史书,忽然就能偿家族共同所愿了,司马迁感激你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她将话说完,又重复了“机缘”二字,更觉着对了:“我母后就常说机缘二字玄妙,我平阳姑姑就是她与舅舅的机缘,大约盈姐姐你今日就做了这司马迁的机缘吧。”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曹盈知道刘玥总是喜欢这样浮夸地夸奖自己,没怎么上心地问起了刘玥先前所说:“你说改年号后头还藏着缘故?”   刘玥便又顺着曹盈的话头,将一角兽的传闻和自己的遗憾又讲了一遍:“宫人们说父皇捕获那瑞兽后,就选择将它放归山野,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唉,那么奇特的瑞兽,怎也不带回来养着啊,上林苑反正也没泛滥的白鹿了。”   曹盈听她叙述,噙着笑未直接告诉她大约这瑞兽只是个编出来的由头。   毕竟所谓的一角兽形象听起来实在不靠谱,出现的时机也过于巧妙。   刘彻才定了要总攻匈奴的计划方略,这元狩二字的狩明显应是说要北狩匈奴彻底消灭敌寇的。   忽然刘彻去狩猎一趟竟就狩了瑞兽回来,大约也就是不想将这计划凸现得太过明显,所以就寻了个可以与世人交代的理由解释吧。   但见刘玥畅想那瑞兽是何等奇异的模样,曹盈便打消了与她诉说真相的想法,让她沉浸于想象中明显能让她更加开心。   “舅舅大约就是养白鹿后觉着珍稀也是瑞兽难能可贵的一点,所以才不愿人为喂养那一角兽的吧。”   曹盈这样的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刘玥叹了口气,并不想自己畅想的瑞兽未来也落得宰杀割皮的下场,便放下了这点遗憾。   然而到底元狩的含义还是狩猎匈奴的,这一点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因为匈奴在休整了大半年后,于元狩元年秋进犯了大汉的右北平和定襄,并留下了明确的信息。   匈奴单于与左贤王将分作两支陈兵于漠北,期待与汉军进行一战。   漠北远,汉敢征否?   这是在刻意激怒自己,刘彻向自己心说,所以他没有太愤怒,匈奴人只不过是失去河西以后,狗急跳墙了而已。   但是对于匈奴明晃晃地约战,刘彻同样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大汉敢战,漠北远,汉将征。   元狩二年初春,一切都已准备好了,十四万骑兵,十四万战马,辅以十万步兵调度供应军需粮草,由霍去病与卫青统帅,分作东西征匈奴。   这一年,霍去病十九岁。 第156章 选择 用掷铜钱决定吧   汉军的兵力、马匹以及后备粮道都已经训练完毕集结起来了。   聚集预备总攻的日子只剩下一旬日, 最后需刘彻做的就是一个选择题了。   按照一开始的规划霍去病与卫青将分作东西路往漠北攻入。   那作为主力的霍去病到底选择东路还是西路进发才能证明迎击上匈奴单于的军队呢?   原本根据汉军对匈奴人在漠北地区军力部署的调查,应该是单于陈兵在西,左贤王陈兵在东的。   那么就该是霍去病从定襄出, 取西路攻单于, 卫青从代郡出,取东路攻左贤王的。   然而近日漠北忽地又有消息传回, 称匈奴伊稚邪单于获知大汉有远征之心,选择将辎重转移, 向东奔去,与左贤王调换了位置。   这消息传回来让刘彻略有犯难。   他不知是匈奴人特意以虚假消息混淆视听, 还是当真欲堂堂正正约定地方一较高下了。   作出正确选择对于这场总攻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刘彻欲将绝大部分骑兵都交于霍去病去虏杀匈奴单于的。   卫青则仍以缴获断匈奴粮为主要目的。   所以如果到头来是卫青撞上匈奴单于,怕是刘彻擒贼擒王的愿望就难以实现了。   然而很不幸的是这道选择题根本没有什么可供分析的依据, 完全只能凭直觉来猜。   因为漠北远,匈奴单于到底有没有往东走实在无法探查出个确切结果。   既然无从分析, 刘彻略纠结一会儿, 干脆就将选择交给了格外幸运的霍去病来做。   霍去病得了这选择权,便在自宅书房里看着舆图打量起到底东西哪条路合适了。   曹盈立在他身后,心情完全不如他一般轻松。   她知晓上一世霍去病如何选择了这次总攻的方向,也知道他选择后得到的是怎样结果。   因为在上一世她生命的最后几个月, 她在极度绝望里了解了相关霍去病的一切。   兄长曹襄在漠北的总攻战役里跟随卫青上了战场, 所以也对这场战役描述得格外精细。   他在讲述时告知曹盈,单于东行是单于特意放出的是虚假消息。   然而最终刘彻却相信了,将原本定下的规划推翻, 调换了卫青与霍去病的进攻路线。   于是曹襄随卫将军自定襄出,就出乎预料地遇见了匈奴单于陈兵在西的主力。   最后虽然因为卫青的军事才干和汉军士族的英勇,凭借战车列阵几乎战损与斩获相当地取得了对单于主力的胜利, 但却很不幸让单于逃出了生天。   当然,还有更加不幸的事情。   正是在这一场战役中,李广老将军欲最后搏一把封侯,拜刘彻请领军出征,结果却于荒漠中迷路。   他与另一位将军没来得及和卫青汇合,也是到底卫青行战艰难的原因,所以不但无功更有大过。   且在李广因彻底失却封侯希望而绝望时,又闻卫青来询问迷途的曲折缘故。   这只是很正常地流程调查,卫青还刻意送出美酒以示自己并无他意,但李广仍然觉得受到了羞辱。   极其的悲愤下,李广选择了自杀——之后便有了李敢归咎卫青刺伤卫青,又反被霍去病射杀的事情。   曹盈对旁的事情,记忆可能会随时光模糊,但她不可能遗忘让她的小将军被驱离长安的缘由。   那也是让霍去病最终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   然而曹盈又确切地体会到了这一世与上一世的有许多不同,不敢以她的听闻断定这一世事情的走向还会如上一世一般。   毕竟不但这场对中欧决战的时间提前了两年,就连李广都没有请令为主将。   听李敢说,李广在与卫青长谈后,将卫青被分得的五千骑兵指挥权拿到了手上,作了卫青的副将。   这一次李广仍然要做最后一搏,但已有了儿子李敢作为关内侯,即便这一仗军功仍不足封侯,他也不可能陷入绝望中。   他如今与卫青也互许作知己,不可能再有逼迫自杀的事发生。   因此后续曹盈获知的所有事情都不可能发生。   那么是否这一次匈奴伊稚邪单于放出的也并不是虚假消息呢。   也许在被汉军几次进攻以至于大规模折兵损地后,他是真的想要孤注一掷地与跨越大漠后状态最差的汉军正面作战,以一场大胜洗刷他曾经受到的屈辱呢?   那自己要是依据“经验”就给出判断。岂不是反而害了霍去病吗。   她陷入了迷茫与矛盾中,霍去病却是在看了舆图半晌后,一拍案果断道:“我决定了,就从东攻!”   他的选择倒是与上一世里一样。   曹盈张了张口,右手伸出想要捏住霍去病的袖子,改变他的主意。   但是手伸到半途却又顿住,她沉默一会儿到底没说话。   原来自己重生后也并不能帮上小将军。   明明她还想着借重生的优势让他把握住未来的,结果单是自己重生,就已经让未来满是不确定性了。   少女神情露出了些可怜的颓然,秀气的眉毛紧蹙成了个八字,原本水色的唇也因她此刻用力咬着而透出盈透的血色。   霍去病却不知她是在彷徨犹豫什么,只见她情绪灰暗下去,连忙执了她虚无所依的手:“盈盈,你这是怎么了?”   他见她咬唇极紧,立刻也皱起了眉,以空着的左手食指轻按压在她的下唇上:“快松口,唇都要被你咬破了。”   曹盈后知后觉松了口,下唇上齿印却仍如要渗出血一般。   只是她自己不得见,也没如何感觉,因此只垂眸低落地道:“我帮不上忙,我本来以为我是可以帮你的。”   她原本紧绷着的心情因小将军的关切而倾泻了出来,曹盈反握住霍去病的手仍觉着自己无力。   霍去病神色稍滞,没立刻回应曹盈所说——因为他仍没听明白曹盈所纠结的到底是什么。   见她抬眼后,视线一直流连舆图上定襄与代郡两地,便试探性问道:“盈盈你难道是在难过不能帮我决断出击方向?”   曹盈沉重地点了点头,却被霍去病空闲的手揉在了脑袋上。   他舒了一口气,失笑道:“这有什么好叫你难过的,你真是吓坏我了。要不我给你拿枚铜钱,你掷了以后看,正面就从东攻,背面就从西攻。”   这法子也太过儿戏了,但霍去病却并非开玩笑。   他当真从钱袋里摸了枚铜钱,塞在曹盈的手心,唇角上翘:“来吧,盈盈你掷了我就去报与陛下听了。”   这铜钱小小一枚,落在曹盈手心里都没什么重量,却几乎可说承载几十万汉军这次总攻匈奴的命运。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敢信霍去病竟要让她用掷铜钱的方式来决定,脑袋都空白了几秒,未全想明白便被他哄着将铜钱给掷了。   曹盈并不太会玩铜钱,所以铜钱落在桌上发出清脆响声,却只是直着转了几圈速度就慢了下来,晃晃悠悠地不知道要向哪边倒。   她凝神看着,然后就见它倒了。   是正面。   “诶,东攻好啊,东边山脉听说有两座高山,我若擒了那匈奴单于,正好就可以抓了他祭礼天地。”   霍去病先前决定东攻也正是出自这个原因。   反正东西总归得选出一个来,既然没法确定匈奴单于到底在哪边,就干脆挑个地理位置好的。   “这么草率的吗?”   曹盈瞧了会儿那铜钱,又抬起头看正乐呵着的霍去病,还想着让他再仔细考虑一下。   “盈盈你的手气,再加上我的偏好,合起来说明天意都要我自东边攻,怎么就草率了。再说,陛下将选择权交予我,也就证明有限额情报确无法判断单于方位,选哪边都一样。”   霍去病捏了捏她雪腮上的软肉,叫她不要再苦闷:“反正能撞上匈奴单于最好,遇不上我也能将他们左贤王一部覆灭,再有舅舅那边配合,总也能将他们打溃的。”   汉国愈强盛,匈奴愈衰弱,即便这次运气不佳将单于放跑了,也还可以有下一次的远征,根本就不需任何心理负担。   曹盈到底被他乐观的态度感染了,将闷在胸口的浊气缓缓吐了出来,露出个清浅的笑容:“你说的是。”   大汉当然是有这个资本再行征伐的。   这一世刘彻在经济方面下得功夫深,府库刚一显得空刘彻就会想法子将它重填满,所以军费虽巨,到底不需压迫于民。   而战事持续的时间也较她前世短了,所以百姓们还未如何受征战频繁,徭役愈重的苦楚。   反而因为西北边城少了侵染匪蔻,刘彻免了大批徭役,受了不少称颂。   当真是和她上一世听闻的不同了。   见她重展露纯净的笑颜,霍去病才安下心来,将她拉得离自己近了些。   小姑娘神情恢复了,但形状姣美的唇上那个深深的齿印却还没有彻底消去,如同白璧微瑕十足让人心疼。   他严正了神情,不像先前决定东西路线一般含笑了,而是认真地道:“盈盈,你想事就咬唇的习惯必须改掉,这朱唇所有权可是归我的,哪能让你随意伤成这样。”   先前正经讨论军情国事的氛围便完全消失了。   杏颊染了霞光,初春的头一枝花绽于闺房,旬日的时光短暂,依恋的人将要分别,便将浓情与不舍交缠,让人更生出凯旋早归的殷殷期盼。   这场规模最大,行程最远的漠北总攻战正式开始,霍去病如曹盈取东道自代郡领兵出征。   前世霍去病东行不得遇单于,今世命运在曹盈那里拐了一个小弯,便叫轨迹完全不同了。   东边候着霍去病的正是欲决战的伊稚邪单于。 第157章 胜 纵深追击是我所长   荒漠广阔, 若非大汉国力强盛,以十万步兵保障粮道通顺,日常消耗巨大的骑兵断然不可能成功跨越行军如此之远。   以国家为底气, 霍去病和卫青都成功征服了崎岖难行的荒漠地带。   风扬起黄沙, 给周遭景色都蒙上一层朦胧,然而霍去病却在影影绰绰间, 清晰寻到了匈奴单于的踪迹,见到了列阵肃然已待的匈奴主力大军。   双方相距不远, 互相警惕着,情状上到底是远行跋涉而来的汉军要看着狼狈许多, 虽见得敌军面露兴奋,但也无法掩饰住面上的疲色。   反观匈奴人那边,即便得知汉军将袭来日日绷紧神经, 总归是以逸待劳。   伊稚邪单于这段时间也未再吝啬自己的储备财富,将麾下兵马喂得十分强壮, 正是状态最好的时候。   让与霍去病汇合进发到此处的右北平郡太守见状心中咯噔一下。   他觉着此时大约不是进攻最好的时机, 甚至有可能遭到敌人的反攻。   因而行马至霍去病身边,斟酌问道:“霍将军,既已寻到匈奴单于驻扎地,是否暂退几十里安营稍歇, 让咱们士卒修养一阵?”   霍去病望着伊稚邪的旗帜飘扬, 克制不住地嘴角上抬,上下犬齿相接,双眼也微微眯起, 甚而一双瞳孔也如兽类追猎者一般放大,情绪正是最高涨的时刻。   倏忽听了同僚想要撤退,他心中不禁浮出了略带倨傲感的厌恶, 未作修饰的心里话直接自口中倾吐:“蠢货,此时士气最高,正该乘势攻去,如何竟说出暂退的荒唐话。”   郡太守路博德多年来镇守右北平郡劳苦功高,很受敬重,以这样的语气对话明显不合适。   李敢在旁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将军,路大人也是一片好心。”   霍去病情绪稍平稳,思想也回转过来,诚心道了歉,却仍坚持自己的看法:“咱们远赴来此为的就是征匈奴,一路势如破竹无可阻挡,现下见了敌人就退却岂不是自损士气,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是统帅,路博德虽仍觉着暂退稳妥,但也不能悖逆霍去病的意思,便颔首应承了霍去病的吩咐,让骑兵结方阵组成冲击攻势。   见骑兵以极快的速度集结列阵,路博德不得不承认霍去病说的对,一路期许攻打的匈奴单于军就在眼前,情绪陡然炸开,此刻大约会是汉军攻势最猛的时刻。   然而若是集结攻匈奴一波不得成功甚至反而受损,疲惫与挫败感大约就会反噬得汉军战力下降至最低,难有再起之力。   但在霍去病的指挥冲锋下,这个结果的前提都没有办法实现。   匈奴人的箭矢如雨般遮天盖日,却只是砸落在汉军重骑的盔甲上,发出叮当的碰撞声,未能造成多少杀伤,也完全不能阻挡汉军冲杀的脚步。   即便在几度战役后,他们已经完全知晓轻骑弓手无法对重骑兵造成多大的伤害,也别无选择,只能尽量维持阵型应对汉军骑兵的冲锋。   因为他们没有汉国的铜铁资源,也没有盔甲武器相应的开采、冶炼和制造技术,甚至就连他们已见识过厉害的马镫也是无法模仿的。   他们所能应用的就只是这百余年来将汉军步兵部队压制得死死的骑射。   风水轮流转,这些游牧侵略者的骑射技术曾经让无数守土汉军将士濒临绝望,铁蹄踏过城乡,过去属于那里的闲适与繁华都成了昔日泡影。   送去的财宝满足不了他们的贪婪,秉持和亲之念远万里嫁去的宗亲贵女也无法教化凶蛮之徒爱好和平。   《商君书》云,以战去战,虽战可也,既然屈膝换不来怜悯,那么就用铁与血的战争来叫他们知道疼知道怕,然后彻底覆灭他们。   让他们成为一个象征旧日伤痛的印记,只配存活于史册书本与遥远不可及触的传说里。   自汉高祖受困于白登之围,汉家百姓就只能生活在随时可能被匈奴攻破的恐惧阴影下,吕后叱咤朝堂拿捏诸臣也只能卑微应答单于的羞辱。   文景盛世,也仅仅是盼望着匈奴不要大举南下,年年来犯时少抢取些财物,朝廷节俭又有百姓辛劳,这才艰难攒下了家底。   看似一片祥和的休养生息下,实际是近乎麻木不仁地选择忍让。   忍一忍,让一让,再苦一苦边城的百姓,生活便这么过去了。   垂衣拱手无为而治,难道真的是因为文帝景帝不想作为吗,治下百姓的痛楚屈辱他们难道就真的无从得知吗?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无能为力,所以用“不需做”的名号来代替“做不到”。   然而他们的忍让也不是毫无价值的,堆积满满的仓廪成就了怀雄心壮志的刘彻,几代积攒的仇恨支撑着霍去病此刻以长戟将一个个面目可憎的敌寇杀落马下。   完全无需怜悯心,这场战争的胜利将换来长久的和平。   霍去病昂起头,向远处还支着飘扬的可汗旗帜望去,想着匈奴的可汗大约就在那旗帜下观这场一面倒的屠杀,就略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沾了血气的肆意笑容。   他的面容被甲盔所覆,伊稚邪根本无法见他这带着嘲讽意味的笑,但却生出一种玄妙的感觉,仿佛遥遥撞上了汉军主帅的视线。   那视线太冷,伊稚邪陡然生出了被刀刃刮身的寒意,如同在草原上被狼群头狼锁定,本能发出疯狂的警告,让他在追猎者接近前逃离。   但他好歹也是这片草原的霸者,不愿相信自己这段时间精养勇士还是无法在疲倦的汉军面前无一战之力,便强撑着无视笼罩心脏的恐惧,几近嘶吼地命令麾下勇士不许退,继续与汉军正面相接。   因为一旦骑射手乱了阵型开始逃离,那么他们就会成为等待着被收割生命的可怜羊羔。   只有正面迎击有可能对汉军造成尽可能多的杀伤。   可是并非人人都能如他一样在死亡阴影的压迫下维持冷静的。   当周身相熟的朋友亲人一个个惨叫着落马,脆弱的心防被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大,匈奴骑兵的溃逃还是开始了。   他们争相想要逃向远离汉军的方向,甚至互相之间都起了冲突,混乱越演越烈,伊稚邪终于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他所率的主力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败局。   而且他再不趁着战局未结束带仅剩的手下逃,便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怀着等待一日东山再起的希冀,伊稚邪狠狠咬牙,放弃了再指挥作战。   他手握成拳,将予他痛苦的霍去病身影拓印于眼眸深处,便拽着马缰绳命令着手下人向北撤离。   霍去病望见了他逃离的身影,没有着急率人追赶。   他如今是一军的统帅,不能不管不顾战局去行追击之事,因而只是记下了伊稚邪逃窜的方向,便重杀入场中。   这场战役开始于正午悬阳头顶的时分,直到斜阳残落只余余晖时才告终结。   路博德主要负责的是后备军粮配置,只杀了几轮便退下来了,因此还有精力能够带人打着火把清扫战局。   当然,主要也是这场胜仗过于激动他肺腑,才让他的心情压过了身体的疲倦。   至天光重现,最后统计的结果也出来了,汉军这次正面交战是以一万人的代价斩获了匈奴七万人,俘虏中身份贵重者还没有细论,战绩实在喜人。   可以说是将匈奴的主力剿灭了绝大多数了,虽然伊稚邪逃了,也顶多只带走了千人,难以对大汉再构成威胁。   他难以抑制喜悦,直接执着写有数据的书简冲进了霍去病休息的营帐,想要向他汇报情况。   霍去病在战局结束后就回了营帐歇息,路博德来的时候,他刚洗漱完。   于是他就一边听着路博德汇报战损斩获情况,一边将衣衫穿好:“损失了一万人?”   年轻的将军觉着这数字实在多了些,双方战力相当,他还没吃过这种亏。   即便比起七万人的斩获来说,一万人的损失完全是可接受的,可他还是拧着眉道:“伊稚邪支撑的时间比我想象得久,头一次领兵正面交战,果然这种战役不是我擅长的吗。”   路博德刚想要笑着让霍去病不要再谦辞说这样的话,就发现霍去病已在一边说一边穿戴期间,将一身盔甲都穿好了。   连头盔都已经托夹于手臂预备戴上,像是还要来一场战役。   可明明战役已经结束了啊。   “我要与副将带一万人去追逐伊稚邪。大军暂时在此休养,需劳路将军你照看了。”霍去病平淡地道。   路博德呆愣住了,回过神来连忙说道:“那伊稚邪昨日就往荒漠更深处逃去了,将军如何能在今日追上,还是不要再行险,就此班师吧。”   “我看见他是率人马往东北方向去了。大约是还抱着重造霸业的梦想,连带粮车、牛羊之类的辎重都未落下,想来也无法逃得太快。”   霍去病将头盔正正戴上:“路将军无需担心我,正面交战我许是不擅长,但是纵深追击我可太擅长了。”   他说着语气忽地温和了不少:“而且我答允了陛下要将贼首带到他面前,也与妻子约定要抓了匈奴于高山祭天地。伊稚邪如今逃窜的方向正合我心意,自然是要追上的。”   发觉霍去病心意已定,路博德没有再行劝说,只得道:“那将军稍待,我这就去安排粮草供应。”   “不必了,我不需粮道支援,那样于追击匈奴速度不利,一万人各带些干粮就够了。他们也不是头一次随我纵深追击了,昨日我让副将通知了,现下应该都已准备好了。”   霍去病的话音刚落,李敢就已经在帐外问了:“去病,预备出发了。”   路博德便只能看着这还不及加冠的小将军拍拍自己的肩,飒然走出了营帐。   他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追了出去,却只见霍去病已跨上马远去。   曾追随冠军侯远征河西的一万骑兵跟随他身后,将要远行去追捕已无踪可觅的匈奴单于。   明明是件希望渺茫的事情,但是站定原地的路博德心中的不安却消弭了——霍去病既然说要去追击,那么便笃定能够抓住伊稚邪。   在他回来之前,自己就需在这里安定军心了。   明明是第一次合作出征,路博德却已对这个还只是少年的将军满怀了信任,重打起了精神欲处置战后的各项事宜。 第158章 李广 戎马半生觅封侯   霍去病那边胜局已定只剩寻觅单于踪迹, 卫青带兵穿行大漠后也终于找到了新迁徙至西边的左贤王部。   舅甥二人在战术上的不同就体现了出来。   不比霍去病抓住时机率先士卒以重骑结阵冲锋,卫青麾下不到万骑重骑,对上数万的列阵匈奴勇士, 冲锋效果必然不佳。   甚至有可能被匈奴人海淹没, 无法再冲出来。   然而卫青也并非没有克敌手段,他携带大量武刚车。   武刚车的车身是用牛皮或是犀角一类的坚韧物所制, 车上面向敌人那一面竖起坚固的盾牌,盾牌开有几个射击孔。   士兵们乘于武刚车上, 既可以避纷纷箭雨,又可以自射击孔射箭反击, 可以说是集攻防于一体的克敌利器。   但是这战车也并不是没有缺点,它移动的速度极慢,完全没有追击杀敌的能力, 一旦被近身了,乘于车上的士兵也就失了防护。   所以它很难被应用于守城战中。   可是应用在攻打左贤王这一役中却是恰到好处。   武刚车结阵围成一圈, 便直接围成了一个简易但坚固的堡垒, 汉军士卒躲于车后,飞来的箭矢根本无法造成杀伤。   等到匈奴那边攻势稍弱,箭矢将尽,便到了汉军出击的时机。   战车撤开, 露出一个可供出行的口子, 五千重骑便自先前战车的防护中冲出。   原本就预备着的汉军弓兵便开始了放箭。   在己方箭雨的掩护下,战车开始向前缓慢推进,已冲出的汉军骑兵则对开始混乱的匈奴骑兵实行两翼包抄的策略。   骑兵的优势就在于它的机动性。   卫青最懂这一点, 所以应对起来思路也格外清晰。   于是匈奴骑兵的生存空间就被压缩得越来越小,仿佛环顾周身都可见汉军身影,想要摆脱却又无法。   这个包围圈里压抑的气氛如同极干的柴火堆积垒起, 勉强在左贤王的指挥下还维持着阵型没有溃散,但只要再沾一点火星,大约情绪就会炸开。   恰就是在这关键时候,远处传来士兵向这边集结的动静,他们山呼着冲杀声向交战双方奔来。   匈奴人忙纷纷去看,毕竟是在荒漠深处,他们都以为是己方可汗派来了援军。   然而看清汉家旗帜的那一刻,他们的希望破灭,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中——原来是一开始与卫青约定汇合的两位将军到了。   上一世,卫青同样选择了分三路进发寻觅匈奴的踪迹。   然而李广与另一位将军都迷途于荒漠中,没能成功与卫青汇合。   卫青孤军奋战,最后虽然凭借军事指挥能力胜了,但也只能说是险胜了匈奴单于,斩杀与损耗大抵相当,最终当然未能有任何封赏。   这一世却不同了,曹襄与公孙敖都在最合适的时候携军杀到,立刻加入了战局。   五千重骑原本只能通过冲杀匈奴外层落单的人行包抄之策,时不时还需应对匈奴人的反击。   但有了另两支援军的参与,包围的效率一下就高了起来。   居包围圈外圈的匈奴骑兵如雪遇到火一般迅速消融,居内圈安全地带的左贤王明白,再找不到打破包围的手段,自己的兵力就会被汉军蚕食殆尽,自己也将如无力的婴童失去抵抗力而被汉军抓获。   然而任他如何焦急也无用,匈奴人已居包围中,无路可退。   他们射尽了箭矢,坐在马上就只能干等着死亡到来,可若是下了马,短兵相接匈奴人又不是汉军步卒的对手。   士气降至最低的匈奴军也没有再反攻汉军的心思,甚至只有汉军长戟击向他们时,才会伸手试试格挡。   当然只是无用功。   卫青冷静地指挥将包围圈渐渐收拢,眼看左贤王已经彻底失去逃离的可能性,忽地于这荒漠上刮起了大风,沙石尘土被这大风裹挟着形成一场风暴。   风暴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却让汉军视线受阻,在一片土黄色中难以辨清敌我,便只得暂歇了攻势,预备等待风暴停下再行蚕食。   左贤王却觉得如有天助,逃离的希望再一次从心中升腾。   他抓住了这次机会,率领几个专护卫他的精骑突破重围杀了出去。   为了奔逃,路途上对他形成阻碍的匈奴人都被他毫不客气的斩杀,包围圈竟真的因他蓬勃的求生欲而被破开了一道口子。   “匈奴王跑了!”他逃离的事情并不是让人一无所觉的,哪怕是在漫天风沙中,仍有相距近的汉军士卒发现了高呼出声。   卫青听见了这呼声,但因为距离远又有风沙蔽目,他并不能得知匈奴左贤王到底逃窜何方。   他的神色沉郁了下来,一时却无法可计,只能想着等风沙停歇后再做打算。   然而那高呼的汉卒呼声刚停,就被一位骑兵以宽大的手掌拍了拍肩膀:“方才是你喊的吗,匈奴王逃去了哪里?”   汉卒觉着他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但是匈奴王逃走明显是更重要的事情,他不待多想就指出了先前左贤王逃离的方向。   在风沙影影绰绰间,还隐约可以看见几个背离逃走的身影,其中衣着最光鲜的那一个也可以判断出来。   骑兵“喔”了一声,一边以脚跟轻踢了踢马腹跟着匈奴王逃窜的方向行了一段,一边自自己的背上取了图纹颇为复杂华丽的大弓。   这把精美的大弓明显不是普通骑手会配备的。   当汉卒从花纹中终于判别出图纹中有一个字是李广将军旗帜上那个李字时,便立刻明白过来了这个正瞄准远方逃窜者的人是谁。   李广的心情沉静了下来,他开始了瞄准。   周遭的风沙呼啸,匈奴人的咒骂或是兵器相交的嘈杂声响仿佛都被他摈弃脑海外,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弓弦被自己拉紧时发出的细小声响。   箭矢与木弓摩擦到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角度与距离上,他松开了手,心却悬了起来。   脱离了瞄准的状态,李广才意识到,自己年岁已经大了,不再是年华最盛可以百里穿杨的时候了。   前几年的日日酒醉也消磨了他的身体,让他在之后的复健训练时,经常会手不时地颤抖,以至于箭矢无法正中靶心。   将射中匈奴左贤王的希望寄托于这样一双手上,显见他是脑子也糊涂了——明明他可以借自己马匹的优势尝试追赶的。   风沙渐渐停歇,李广的身子却佝偻着没有动。   他不敢再向先前匈奴王逃窜的方向行,不敢面对自己射击的结果,怕自己曾经唯一引以为傲的射击本事也在自己这最后一场战役中背叛了自己。   先前那名高呼出声的汉卒却对这样一位箭术传奇的将军满怀信任,风沙一停便拔腿往先前匈奴王奔逃的地方去看。   “中了中了!李广将军射中了,匈奴王没能逃走,被李将军射死了!”   这喊声对于交战的双方效果也很分明。   汉军士气更加高昂,原本还勉强抵抗的匈奴人听连他们的主将都已经被射死,彻底丧失了斗志,纷纷放下了武器选择而投降保命。   战役宣告结束。   卫青未立刻就判断结果,而是谨慎地行马来到了这报喜者的身边,看见了后脑受创又被箭矢整个贯穿脑袋的死者。   仔细看了衣着与手上佩戴的许多戒指后,他露出笑脸,向正僵着脸挪步过来的李广恭喜道:“李将军大功,若非你,这匈奴王怕就真的要逃窜了,此役最大功劳当属于你!”   李广面上仍是一片空茫,低头看着死者后脑插着的箭矢。   箭矢尾端系了小小的红色布条,这是他区分自己箭矢的习惯——所以真的是自己凭借刚才几不可能做到的一箭击杀了匈奴左贤王吗?   他的心中未能浮现出喜悦,而是空落落一片,又颤声向卫青确认道:“卫将军,当真是匈奴左贤王,未有错吗?”   “不会错的,服饰且不论,单看他手掌保养得精细就可知他身份的尊贵了。”卫青感慨地赞道:“李将军到底未老啊,一箭即可取敌方主帅性命,免了后续与匈奴人的继续搏杀,这一仗的功劳必然能为你博得一个封侯之位。”   李广取下了头盔,花白的头发被混着尘土的风吹得乱飞,他无措地听着卫青的赞许,又被围拢过来的曹襄和公孙敖声声称赞,面上仍是未见笑容。   真的这么简单就能博得一个侯位吗?   他纵横沙场半生,取过无数场胜利,也从无数场失败中逃出生天,挣下了天下人皆知的飞将军之名,却一直都没能为自己、为家族挣出一个侯位来。   这一次为卫青担副将,也只是想要修复与儿子李敢的关系,想要用一个借口把自己从苦楚的醉海中拉出来,他并不觉得单凭作副将亲手斩几个匈奴人的头颅就能得一个封侯了。   没有了统帅指挥的功劳,光凭着杀几个人,在这样一场规模庞大的远征中,顶多不过是获赐些钱财,怎么可能有出头之日?   然而惊喜之所以称惊喜,也正是因为它来得意外。   一场让左贤王得以出逃的大风,一声发现左贤王逃窜的惊呼,李广又恰好正在高呼汉卒的附近。   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俱全,最重要的那支箭命中了应该中的目标。   自己经戎马半生也终于将要得到属于自己的封侯之位。   想到这里,李广心中五味杂陈的情绪都化作泪水落下,他向仍欢笑着称赞自己的卫青行了几步,如同孩子一般抱住卫青的肩,大哭出声。 第159章 完结 跳下来,我接住你   匈奴伊稚邪单于匆忙逃离, 未有处理自己留下的踪迹。   在他想来,汉军既然无法立刻抽身追击自己,荒原上留着的这些马蹄印应该很快就会因刮起风沙而消失, 不如抓紧时间多逃出一段, 逃出汉军能追击的范围。   然而他忘记了,他带着的这些牛羊牲畜会在被赶着走的途中嚼咬路边的草枝, 随地留下的粪便更是明白透露出了他逃离的方向。   霍去病也因此没有任何迷茫地追击在了他的身后,他却还全然不知。   然而到底霍去病这边是隔了一夜才出击, 伊稚邪连夜奔逃,双方相距还是很远的。   小将军一马当先越过高耸的山岭, 跨过湍急的大河,没有片刻犹豫,于是这距离也在不断地拉近。   至天色渐暗时, 他望着不远处连绵山脉的轮廓,甚至可以听见隐约海浪拍击石崖的声音了, 终于得让部队停下歇一歇了。   毕竟也需让马匹饮些水, 将士们用些粮。   但也正是在这时,他望见了不远处忽然燃起的篝火,照彻黑暗,点亮了他的眼眸, 也点燃了他内心的战意。   会在这偏僻地方点火驻扎的只有可能是出逃的伊稚邪单于了。   霍去病与同样兴奋起来的李敢对视一眼, 回头再看向一路追随自己的骑兵们,见他们都兴奋难当,却也没有立刻就选择进攻。   他让士卒们利用此刻的隐蔽优势先用些食水, 然后率领他们安静地更靠近了些。   伊稚邪怀着对汉军仇恨心一路奔逃到山脚下,这才认为已经不再会受汉军的威胁,预备好好用上一餐休息一夜再为之后的事谋划。   然而刚刚饱餐一顿合眼躺下, 他才摆脱不久的重骑冲锋声就再度如山崩般隆隆于耳边,汉军冲杀入了他们这简陋的营地里。   而这一次,伊稚邪再没有反抗的能力,也没有逃走的机会了。   他甚至来不及克服恐惧心亲手了结自己的性命,就被冲杀来的霍去病给擒住,缴去了身上利器。   伊稚邪颓然跪倒于地,眼看着最后跟随自己的人不是被杀便是被擒,终于认清了属于自己的结局。   战局尘埃落定,霍去病收了武器,摘下面盔,打量起了这个让自己追逐一路的匈奴单于。   伊稚邪同样在打量他,他看着这张过于年轻的面容还是不免惊骇,未料到覆灭自己的汉军统帅竟还只是一个少年郎。   蓬勃于霍去病身上的生机泯灭了他最后的一点不甘——自己根本就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即便这一次逃出生天了,大约也不过是拖延一会儿苟活的时间,眼前这个少年将军甚至还不及自己的儿子大,便是用时间熬,他都熬不过。   他的神情一下就灰暗了下去,让原本还等着看看他表演的霍去病有点失望。   他不太确定地向李敢确认道:“难道匈奴单于就这样轻易认命了吗,辜负我的期待啊,不会抓错人了吧?”   李敢正用绳子将俘虏捆好,闻言又好气又好笑:“这一处濒临翰海,可以说是天涯海角了,既然跑到这里都能被咱们撵上了,人家不认命还能怎么样。他好歹也算个统帅匈奴的枭雄,你太看不起他,岂不是连与他们为敌的汉军也一并看低了?”   霍去病耸了耸肩,意兴阑珊地让李敢将伊稚邪也从眼前捆着带走,望向了那连绵的山脉,吩咐道:“安排一下,明日清晨我与你带些人登山行祭礼,告慰天地、汉家英灵匈奴已除。”   李敢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天刚蒙蒙亮,霍去病便带了小队登上了狼居胥山。   登临此处便可以遥望翰海了,太阳还没有升起只稍透了点光晕,所以海浪就混着先前夜色的黑暗不断地击打在山崖壁上。   但天一破晓,骄阳自海平面上升起将天幕撕开一个口子,黑暗便毫无抵抗力地消融退却,沉淀至海底最深处,再窥不见。   这景象过于壮美,轻易就能涤荡人内心一切灰暗。   霍去病不自觉地翘起嘴角露出笑容,满怀温情地道:“可惜了,大漠难渡,否则我定要带盈盈也来见识这副景象。”   他答允了曹盈,等战事结束后要带她前往朔方城看看。   实际他计划要带她去的远不止朔方城,自己征战路上见到的所有新奇之景,他都想要带她去看看。   让她能够亲自走过汉军逐匈奴的道路,与自己共享荣光,共度之后的悠长盛世岁月。   “依陛下喜好拓疆建城的性格,说不得也会想办法修道路至此,若是能在这里也起一座新城,你我可就是这座城周遭景象最初的见证者了。”   李敢站在他身后,望着这日出东方的景象同样感慨万千。   天光大亮,因没有提前准备下祭典的器物,所以二人只得以简陋制作的祭具于这狼居胥山祭了天,又往姑衍山祭了地,便带着抓获的俘虏走上归程了。   外敌已肃清,凯旋而归,人人归心似箭。   获胜的喜讯比他们归来更先一步到达了刘彻的手上,因霍去病往东行得更远些,所以他的消息比卫青得胜的战报晚了一日才到长安。   接连两日通报到自己处的骄然战绩让刘彻欣喜若狂。   匈奴右贤王已在之前的战役中被覆灭,如今左贤王被李广射杀,单于本人更是被霍去病擒拿,即便还有零散分布于草原荒漠上的匈奴人也再难成气候。   没了群落聚集,他们连下一个冬日都度不过去。   刘彻立刻筹备起了迎将士们回归的庆功宴,也不忘将这样的喜讯昭告天下,匈奴已灭,从此大汉再不用受外敌侵扰。   于是天下共喜,在官府的安排下家家户户皆开始布置着张灯结彩迎凯旋将士,比起度新年看起来更加热闹。   曹盈得知消息时,心中曾怀着对这一战得到隐忧被扫荡一空。   她欣喜地牵着戴雪的手拉着她在室内转了三圈,有些忘乎所以地兴奋道:“咱们也得预备着如何迎去病回来,那些过年的用具都重布置好,听说他不出几日应就要到了,若是人手来不及布置,我就回平阳侯府向我娘讨些人来先用着,还有去病喜欢的布置,你帮我想想... ...”   “小姐,小姐!”戴雪同样欣喜,她与匈奴人不止国仇更有家恨。   但是她到底比曹盈还是冷静些,怕曹盈这样过于激动于她身体不好,就插言打断了曹盈的畅想:“不需那么麻烦,你穿身漂亮的衣衫往咱们府门口一站最喜庆了,姑爷准高兴。”   曹盈原本的激动稍稍退却,雪腮染俏,却未说出什么反对的话,而是点点头思量道:“也是,我也需穿得好看些去迎他。他这一趟去得那样远,功劳大怕是对身体的损耗也大,还得想着弄些滋补他身体的食膳。”   戴雪见自家小姐认真琢磨着,便偷笑着没有提醒她,这让霍去病滋补了身子,入夜两人同房时怕又会轮到曹盈体力不支了。   曹盈沉浸欢喜中,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一茬,而是又将霍光叫到了身边来:“去病归来那一日咱们共去城门附近迎他吧。”   虽然自城门至宫门一路上怕是会挤满了人,小将军大约注意不到自己,但是曹盈还是等不及想要更早地见到他。   霍光当然不会悖了嫂嫂的欢喜,点头应了是,却又在退下后着人去安排着去提前寻找位置,避免嫂嫂因着人群过于聚集而犯病。   于是真到了霍去病与卫青汇合共同返京的那一日,曹盈换上了身缃色的锦织长裙,站在了城门不远一家酒家的二楼。   不至与京都百姓挤作一团,又能清晰望见一会儿自道路上行过的凯旋之师。   随着城门处的一阵嘈杂贺喜声,百姓们山呼汉军威名与功绩,曹盈望见了远行而归的汉家士卒们,也望见了居于许多重骑兵中依然格外显目的自家小将军。   满足的幸福感充斥在她心中,她双手相合覆于心口,感动得几乎落泪。   不同了,这一世与她的上一世完全不同。   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确定,不会再有天妒英才将星陨落,她的小将军谱写了消灭匈奴的辉煌,之后也仍然会受命于刘彻在别处继续精彩。   曹盈脑内胡乱想着往后重点应是会落在西域那边,一双眼却凝望着霍去病,不肯片刻移开。   然后她就发现霍去病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向自己望来了,两人的视线撞上,露出同样温情的笑容。   “舅舅。”骑于马上的霍去病向与自己并马而行的卫青呼了一声,见卫青看向自己,便道:“稍待,我去接盈盈。”   他不等卫青回应,便拽了缰绳行至了那酒楼下,道路上的百姓连忙为他让开道路。   曹盈不敢置信地望着小将军向自己这边行来,松开缰绳向自己张开手臂:“盈盈,跳下来,我接住你。”   这小酒楼的二层不高,即便直接从上面跳落大约也不会受伤,更何况还有霍去病在下面接着了。   只是曹盈还从来没有做个这样出格的事情,尤其现在是当着几乎全长安百姓的面。   但她没有多犹豫,她的夫郎正看着她。   怀着对他满满的信任,曹盈在戴雪一声惊呼中便翻了围杆跳了下去。   她体重轻,霍去病将她接了个满怀,没忍住在朝思暮想的妻子颊上印了个吻,便扶她坐在自己身前,拽缰绳重归了卫青的身边。   卫青有点无奈他的胡闹,但也说不出什么斥他的话,只是含笑摇了摇头。   曹盈便偎在他的怀里,略冷硬的盔甲让她无法接触到霍去病的体温,但被笼罩在他的气息里就已经足够让她安心了。   城门至皇宫的这一路不长,但两人之后的人生路还很长,他特意来接了她,两人便会一起走下去。   曹盈伸出手,覆在了霍去病执缰绳的手背上,轻轻向垂眼看向自己的小将军道:“我抓住了你的手,就不会再放开你了。”   自重生后,她一直怀着这样的念头,但直到现在,她才敢真的和霍去病说出来。   霍去病少听她说这样的情话,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了,最后只得反握住她的柔荑,许诺道:“我也是。”   时代关于匈奴的篇章已经被揭去,新的一页将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一切都还未完结。   虽然现在还不知确切的内容,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他们两人仍然会担执笔者共书大汉盛世。   即便年代更迭岁月流转,传承者也仍会将这美好的诗篇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