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诱我深入 作者:闻笙   作品简评:   顾新橙与傅棠舟恩爱一场,一年之后她看破这段无望的关系,决定抽身离开,追逐自己的人生理想。回国之后,她加入学长的AI创业公司,开启个人事业新篇章。而傅棠舟以风投机构投资人的身份,再度与她相遇……本文笔触细腻,展现一对有情人破镜重圆的故事。主角形象生动鲜明,深入涉及AI行业与风投行业,值得一读。 ================ 第01章   北京的秋天,短得像兔子尾巴,“嗖”地一下飞了过去。   顾新橙走出旋转门,手里抱着半摞书。迎面而来的穿堂风灌入单薄的衣领,挨着书页的指尖不禁蜷了蜷。   好在预约的出租车来得及时,她拉开后车门,携着一波寒潮踏入车内。   司机正在收听交通台FM103.9,见人来了,伸手将音量调低,顺口问了句:“银泰中心?”   顾新橙将书放在一侧,说:“是。”   “哎哟我跟你说,要不是系统派单,这单我可不想接。”司机麻溜地打表计价,转动方向盘,嘴上却抱怨着,“甭看从这儿到那儿才起步价,这个点儿啊,路上堵得跟孙子——”   话没说完,鼻尖捕捉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清香。   司机飞快地瞟了一眼车内后视镜,神色微怔。   顾新橙干干净净的半张脸落入窄窄的后视镜内——冷白皮,杏仁眼,鼻尖凉,嘴角俏。   柔润,通透,亭亭似水仙。   车内充盈着缥缈的青草绿叶香,若要仔细分辨,还掺了一道柑橘甜香。   是Byredo Palermo,西西里桔园。香气的存在感不高,却意外的好闻。   “麻烦您了。”顾新橙说。   于是司机的话题巧妙地从抱怨北京晚高峰的路况切换到了别的。   “听口音,南方人?”司机打了转向灯。   顾新橙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纠结为何她自认为标准的普通话出卖了她的出身——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初来北京时,顾新橙对北京的出租车师傅总是保持着礼节性的友好。   司机天南海北地侃大山,她想方设法地接话茬,不停地说着“嗯”、“哎”、“是”,硬生生把自己练成一个合格的捧哏。   后来傅棠舟告诉她:“甭搭理。”   反正搭理不搭理,司机都有能耐给你表演一路的单口相声。   总算结束了兵荒马乱的一天,顾新橙将一缕长发勾回耳后,小巧的耳垂上点着一粒咖啡棕的小痣。   她拿出手机,找到名为“回寝的诱惑”的寝室群,输入一句和寝室理念完全背道而驰的话。   【顾新橙:今晚我不回寝。】   没等室友回复,她便放下手机,斜靠着椅背望向车窗外。   从东长安街到国贸CBD,百年前的晨钟暮鼓与当下的满街华灯相得益彰,沿街风光的变迁诉说着北京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   车子驶到建外大街时,果然堵了。   车窗上有细小杂乱的划痕,沸腾的车水马龙像是被添上一层蒙尘滤镜,一切喧嚣归于岑寂。   大厦招摇的流光外墙,次第亮起的路灯,车流闪烁的尾灯,汇聚成一片温柔的火海,映入她澄澈的眼眸。   如梦如幻,不似人间。   她也曾惊叹于京城的繁华盛景,如今看多了这景致,她的想法竟然变得和傅棠舟一样——   这车,还得堵多久呢?   *   顾新橙刚上大学那会儿,曾为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期中考试去A大通宵自习室刷夜。   她被嗡嗡作响的白炽灯照了一宿,头晕又耳鸣,发誓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傻事。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宿舍门口,喊宿管阿姨开门。   阿姨以一种分外鄙夷的口吻说:“这才大一就不回寝了啊。”   顾新橙带着新生特有的稚嫩,理直气壮地解释着:“我上自习去了。”   阿姨没看她,面无表情地指着晚归登记簿,说:“写名字、学号、寝室。”   只可惜,她后来所有的晚归,再没能像这次一样理直气壮。   她后知后觉地品出阿姨话里的弦外之意,每每想起都面热耳燥。   顾新橙第一次为了某人夜不归宿时,出于某种羞耻心,本想瞒天过海。   谁知室长大人半夜十一点火急火燎地给她发微信语音:“橙子你在哪儿?吱一声啊。再不回电话我报警了啊!”   手机语音外放的声音大到叫她心虚。   顾新橙偷偷瞥一眼傅棠舟,酒店暧昧的灯光在他发上晕出一圈泛棕的暖色,碎发之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眸。   他默了一秒,不禁莞尔,将她裙角抚平,然后随手拾起落在沙发上的金属外壳打火机,慢条斯理地去了窗边。   他从烟盒中熟练地抖出一根烟,送入口中。   机匣发出一声清脆的“啪”,青色火焰瞬间跃起,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徐徐吐出一缕烟,对发愣的她说:“不回个电话?”   沙哑低回的嗓音里带着莫名的调侃。   顾新橙耳尖发热,她拨了个电话回去,小心翼翼地编着谎话:“我今晚……嗯,和同学在桌游吧呢……不回去了,他们说要玩一宿狼人杀。”   冯薇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遇到坏人了。”   坏人?   顾新橙抬起眼睫看向傅棠舟。   颀长的身影一半落入灯光下,一半隐入夜色中。   胳膊支在窗沿,修长的指尖松松夹着一根烟。奶白的烟雾消逝在夜风中,烟头的一粒光点忽明忽灭。   眼神犹如一泓深潭,漆黑、冷淡又懒倦。   她窥不见底,却心甘情愿溺毙在这双眼眸里。   “不是坏人。”   ……吧?   不知为何,顾新橙恍然想起高中时曾在书上偶然看到的一句话:“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   那时她不懂这句话。   现在她冥冥中觉得,这或许就是她这辈子要活的某一个瞬间。   *   出租车在拥挤的车流中缓慢地向前挪动,平日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走了半小时。   车子在银泰中心前停下,司机叮嘱说:“东西带好,别落了哎。”   银泰中心是长安街上最高建筑,首都规划委员会规定长安街两侧建筑限高250米,而银泰主楼是恰到好处的249.9米。   Hyatt旗下的顶级豪宅柏悦府就坐落于此,这里风光地段俱佳,傅棠舟平日大多宿在此处。   他去上海出差,顾新橙照常在学校和公司之间两点一线。   要不是他今日回京,她不会过来。   顾新橙走进挑高的入户大堂,正巧遇到楼内一位业主出门。   那是个身穿高级西装裙脚踩七厘米高跟鞋的中年女人,妆发精致,胳膊上挎一只黑色爱马仕包,走起路来脚底生风,一瞧便知是雷厉风行的公司高管。   大城市的邻里关系疏离寡淡,人和人之间更是泾渭分明。   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哒哒”声。她同顾新橙擦肩而过时目不斜视,可顾新橙还是从她眼角冷漠的余光里察觉出一丝轻佻的不屑。   顾新橙的嘴角自嘲似的轻轻扯了一下。   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出现在价值近亿的豪华公寓楼里,还能是什么身份呢?   这种况味不明的眼神她不是第一次见,或许她该庆幸她早已习惯。   顾新橙上了电梯,刷卡后按下楼层数。她用指纹解锁公寓门,感应灯应声而亮。   偌大的室内空空荡荡,并没有傅棠舟回来的痕迹。   她踩着吸音地毯,穿过绘着壁画的玄关,将手里那摞书放到会客厅的矮几上。   顾新橙今年大四,刚好够资格报考CFA一级,正巧保研以后没什么重要的事,她就报了名。全英文的考试有一定难度,但对她来说问题不大。   既然学了金融专业,迟早得考下这个证。   现在距离考试还有两三周左右,她得把之前做过的题再刷一遍才能安心。毕竟八丨九千的报名费,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可她并不能完全安心。   她每刷几个题,便要停下来看看时间。   傅棠舟说今天回北京,却没说具体时间。她向来懂事,很少主动叨扰,在家等着他肯定没错的。   她和傅棠舟的相处模式不大像普通情侣。   他很忙,常常一整天杳无音讯。男人要有私人空间,像傅棠舟那样的男人,更是如此。   她深谙此道,所以能待在他身边这么久。   顾新橙刷完半套题后,望着安静的手机,犹豫再三,还是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给傅棠舟打了个电话。   银泰中心高层豪宅的夜景无可比拟。   鸦青色的夜幕下,绵延不绝的车流交织成一条条金色的飘带,缠绕着盘横交错的国贸桥。远处的灯光璀璨夺目,犹如万里星河奔涌而来。   顾新橙无心欣赏夜景,她拨出去的电话在“嘟”了几声之后被挂断了。   一条短信传了过来。   【傅棠舟:有应酬。】   什么应酬?和什么人应酬?在哪儿应酬?   这些问题顾新橙一个都问不出来,她给他回的短信是:“早点回来。”   等了几分钟,傅棠舟也没有新消息。   顾新橙暗自垂下羽睫,回去继续刷题。   顾新橙没吃晚饭,到了十一点,她肚子有点儿饿,便去冰箱找吃的。   傅棠舟出差一周,冰箱里的鲜果牛奶没断过。他不要住家保姆,物业每天定时定点会来替他收拾屋子。   至于他为什么不要住家保姆,他的说法是:“碍事儿。”   他说这话时,正将她抵在客厅的落地窗前。   她垂下眼睫就能瞧见深渊一般的高楼大厦,灯光映入她的眼底,绚烂一片。   而他,则在她身后为所欲为。   顾新橙拿了一盒酸奶,上面字母的排列组合不像她眼熟的任何一种文字。   她觉得味道不错,曾经上网搜过一次,这才发现是荷兰的品牌,国内并不销售。   顾新橙拧开酸奶盖,一边喝一边往浴室的方向走。   在寸土寸金的国贸CBD,这套房子大得像迷宫。一个客厅被拆分成会客厅、偏厅和起居室,除此以外,还有五个卧室和八个洗手间,也不知是要留给谁住。   浴室的灯光明亮透彻,她将酸奶放到盥洗台上,随手拾了一瓶卸妆液。   日常出去上班,她只涂粉底和淡色口红,并不爱张扬精致的妆容。   她对着镜子,用化妆棉一点点卸了底妆,擦去口红——整张脸显得愈发白净起来。   顾新橙脱了衣服,赤着脚踏入淋浴间洗澡。   花洒喷出裹着气泡的热水,水汽逐渐漫上玻璃。   她骨肉均亭的身形被雾气掩去,留下一道虚幻朦胧的倩影。   今天过得真糟心,顾新橙想。   不知冲洗了多久,顾新橙迷迷瞪瞪地关了花洒,扯了一条浴巾围着身子踏出淋浴间。   谁知却在浴室镜里看到了傅棠舟的身影。   他慵懒地倚靠在浴室的门框边,黑沉沉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她。   衬衫开了两粒扣,锁骨流畅且清晰,黑色西裤勾勒着修长有力的腿部线条。   他给外人的印象总是矜贵沉稳,可顾新橙清楚地见过这个男人的另一面——其他人看不到的那一面。   顾新橙的指尖触着淋浴间的玻璃外墙,她张了张口,想问他回来多久了,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拽了过去。   她闻到傅棠舟身上有微醺的酒气。   顾新橙双手撑在盥洗台上,小声地叫他的名字:“傅棠舟……”   她的声音异常温软,比水的柔情还要多上三分。   傅棠舟并不以言语回应她,他这种时候话极少,有也仅是只言片语。   她咬着下唇,再次望向镜子里的男人。   只见他绷着下颌线,薄唇紧抿。   一滴汗从他泛着微青胡茬的下巴划过,滚到凸起的喉结处。   顾新橙默默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傅棠舟,你抱抱我。” 第02章   顾新橙提出的小小请求,傅棠舟向来有求必应。   他的怀抱宽厚而温暖,她的双手像藤蔓一般攀住他,指尖隐没在他衬衫的褶皱里。   鼻尖除了一点儿淡淡的酒气,还充盈着的一阵干净而清冽的男香气息。   像是弗吉尼亚雪松生长在旷野里,雪落在松树枝头,安静又萧瑟。   她的胳膊挨上盥洗台,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浑身上下泛起细小的鸡皮疙瘩。   镜子早已雾气蒙蒙的一片,几个指印倒是格外清晰。   顾新橙靠着他,小声说:“我好想你。”   傅棠舟微微俯下身,在她额上印了一吻,说:“我知道。”   因为这个带着温度的轻吻,即使连一句“我也想你”都没听到,她也知足了。   还好,他回来了。   今天没有那么糟糕了。   傅棠舟将她的手腕握在掌心,问她:“洗澡?”   顾新橙点了点头。   淅淅沥沥的水溅落在地板上,透明的气泡“嘭”地破裂,不见踪迹,只余下渺渺水汽。   傅棠舟今晚喝了酒,洗完澡后,他便上床睡了。   食色,性也。   他得以餍足。   可顾新橙没那么容易入睡,她躺在似云朵般柔软的床铺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身旁的男人。   她靠了过去,认命一般地钻进他怀里。   傅棠舟垂眸看她一眼,顺势将她整个人搂住。   顾新橙这才闭上眼睛,半梦半醒之间,她回忆起第一次跟傅棠舟走的那一晚,他也是喝了一点儿酒。   他逗她说:“你爸妈是不是特爱吃橙子,所以给你起这名儿?”   傅棠舟开京腔的时候,语调懒懒的,有种难得的贫劲儿,跟他平日判若两人。   顾新橙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才不是,是来自于一句宋词。”   傅棠舟问:“哪句?”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是周邦彦的《少年游》。   乍一看清新脱俗,整首词却绮丽香艳。   然而“新橙”确实很适合女孩儿,所以最终取了这二字。   傅棠舟闻言低笑一声。   “你笑什么?”顾新橙问。   “没笑,”傅棠舟敛容,“我以为是另外一句。”   “哪句?”轮到顾新橙发问了。   傅棠舟沉思片刻,缓缓说:“醉归怀袖有新橙。”   他这次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顾新橙愕然,她没想到面前的男人居然还会跟她吟风弄月。   更没想到的是,这句诗听来竟多了一丝暧昧。   傅棠舟凑近她身边,用极低的嗓音在她耳边说:“新橙,我有点儿醉了。”   潮热的湿气混合着淡淡的朗姆酒香气喷洒在她耳侧,顾新橙登时一怔。   那是她第一次和傅棠舟这样的“社会人”打交道。   在她以往的认知中,两个人从相识到相爱,再到互通情意,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更别提异性之间最亲密的举止了。   然而,成年人的爱情比起少年人的弯弯绕绕来得直白多了。   确认关系的当天就有实质性进展,已是某种不成文的法则。   顾新橙睫毛微颤,不知该不该装作听不懂他的暗示。   可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心头滋生,于是她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我们是什么关系?”   兴许是她的提问太过幼稚,傅棠舟愣了一秒,哑然失笑,嘴角扬起的弧度比方才更明显了。   他伸出手拨弄着她的长发,顾新橙的身子僵了一下,没有躲开。   傅棠舟的指尖轻抚她耳垂上的那颗小痣,顾新橙浑身的血液像是都涌到了那一处,发热得紧。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噗通噗通地跳着,似乎在期待一个明确的答案。   可傅棠舟反问了一句:“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顾新橙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傅棠舟笑,晃了晃酒杯,将最后一点儿酒饮尽。   然后拿起车钥匙,问她:“走吗?”   顾新橙懵了懵,一双眼睛水色荡漾,长久地看着他。   她像是被下了蛊一般,跟着他走了,仿佛一只初生的小牛犊。   现在想想,也许她那会儿真是鬼迷心窍了。   *   第二天清晨,一缕阳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中穿过,照在蜜柚色的地板上。   手机“嗡嗡”的震动声搅了二人的清梦。   傅棠舟皱了下眉,翻身去摸手机,接听电话。   断断续续的讲话声让顾新橙没了睡意,她眨了眨眼睫,意识还是飘忽的。   大概是谈到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傅棠舟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睛明穴,说话却铿锵有力:“隆鑫的人不能留。”   对面提醒:“隆鑫占了10%的股份,应该不会轻易放弃这个项目。”   傅棠舟说:“隆鑫不退,我就退。叫他自己掂量着办。”   对面应得很快:“是。”   傅棠舟挂了电话,瞧见顾新橙像只温顺的猫一样藏在被子里,露出半张脸看他。   “于秘书吗?”她问。   他没回答,但已默认。   顾新橙拢着被子坐起来,她问:“怎么了?”   “没什么,”傅棠舟估摸着被气到了,平日里他也就说这一句,今天却多了一句嘴,“投的一项目,创始人是傻逼。”   傻逼。   顾新橙被这个词彻底惊醒了。   上次她听傅棠舟说这个词,是前段时间她陪他去工人体育场看球赛。   比赛进行的时候他挺安静,结束后却说了这么一句:“国安傻逼。”   顾新橙:“国安不是赢了吗?”   傅棠舟:“那也是傻逼。”   顾新橙:“……”   好吧,她确实不太懂足球,也不能理解身为北京人的傅棠舟对国安这支球队爱之深责之切的矛盾心理。   不过,她能察觉到傅棠舟对国安有着激烈的情感,所以才会说出这样冲动且直接的话。   毕竟,夸人的时候可能是虚情假意,骂人的时候绝对是真情实感。   反观其他时候,她倒从没见傅棠舟这般掏心挖肺的赤诚。   顾新橙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那个项目的创始人究竟怎么傻逼了,傅棠舟已经披了外套起床往起居室走了。   估计还得打几个电话。   傅棠舟手下有一支基金,名叫升幂资本,主做VC(Venture Capital,风险投资)领域。   他慧眼独具,连投好几个行业独角兽项目,成为VC界的投资风向标,目前管理的资金规模已超百亿。   VC行业前几年在国内发展得如火如荼,傅棠舟也忙得脚不沾地。   全年北上广深几大城市轮流飞,募集资金、投资项目、管理项目、资金退出等环节都要一一过问。   也就最近这一年勉强得了点儿空,不像以前那么忙了。   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现代商业社会亦适用,VC浪潮过后,能留在岸上的已是精英。   然而这绝非代表着高枕无忧。   随着经济下行,创业形势愈加严峻。即使是像傅棠舟这样有傅家当靠山的人,每一步棋也得谨慎再谨慎——万一赔光了,他只能回家继承家产了。   顾新橙滑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起居室,傅棠舟正一边打电话下指令一边对着穿衣镜打领带。   看样子要去公司了。   傅棠舟瞥了顾新橙一眼,挂了电话,问她:“要我送你吗?”   他指的是开车将她送到公司去。升幂资本所在的写字楼就在国贸,而顾新橙实习的咨询公司在东单,其实并不顺路。   顾新橙摇了摇头,说:“今天我不上班。”   傅棠舟从摇表器里拿了一只积家机械表,戴上左手手腕,扣好,顺口又问了句:“怎么不去?”   他的语气并不像关心她,仿佛只是提起一个话题。   终究只是一份无关轻重的实习,去不去并不重要,抑或说她在学习工作上遇到什么事对他而言其实无所谓。   “我要考试了,得抽空复习。”   “大四还有期末考试?”   顾新橙一时无言。   她之前跟傅棠舟说过,她报了今年十二月的CFA考试。   现在他却问她是不是期末考,可见这些话他从来也没往心里去过。   她无意与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轻轻“嗯”了一声将这个话题结束。   傅棠舟准备出门,他问她:“你早饭怎么办?”   “我喝点儿酸奶就行了。”顾新橙说。   反正他今早也没空带她去吃饭,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傅棠舟未置可否,他拾了西装外套就往会客厅走,忽然瞄见沙发前的矮几上堆了几本书,最上面一本封面上赫然写着“CFA”三个字母。   他顿了下脚步,扫了一眼摊开来的习题册,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她的字迹。   顾新橙的字非常清秀,即使只是几串公式和字母,也和她的人一样漂亮。   然而,傅棠舟没想太多。   管它是期末考还是CFA,还不一样都是考试。   “嘭”的关门声将顾新橙的思绪拉回来,她换了衣服,从冰箱里又拿了一盒酸奶。   再好喝的酸奶,也禁不住早晚当饭喝,喝了两口之后,她的胃有些难受。   她点开外卖软件看了看附近的早餐店,这地方还是一如既往的贵,她打消了点外卖的念头。   顾新橙放下手机,看向窗外。   秋冬季节,北京霾重,今天却很晴朗,只有几道淡淡的云翳。阳光从巨幅落地窗照进来,室内暖融融的。   其实,两人最开始的时候,傅棠舟没有带她回过家。   北京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顾新橙几乎体验了个遍。   后来有一次两人在酒店大床上,她躺在他怀里,问他:“下次能去你家吗?”   傅棠舟松松捏着她的手在掌心把玩着,良久才说了句:“去我家做什么?”   顾新橙脸一红,扭捏着说:“开房太贵了,给你省点钱。”   她真是这么想的。这些酒店一晚至少四位数起跳,多了没上限。   以前上政治经济学课的时候,顾新橙觉得资本家真是坏透了,现在她倒是心疼上资本家的钱包了。   傅棠舟嘴角掠过一丝淡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他这人总是这样,万事没个准信儿。   第二天,傅棠舟真把她带回了柏悦府。   之前的豪华酒店已经让她目不暇接,到了这里,顾新橙发现原来他的生活比她想象中的更加遥不可及。   普通人辛辛苦苦干一年,也未必能买得起这里的一平方。   更别提这房子室内装修精美绝伦,光一扇入户大门就能买两辆特斯拉回家。   顾新橙踩着柔软的地毯,像是浮在半空中,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幻觉。   抬头日光炫目,低头万丈深渊。   “这儿行么?”傅棠舟闲闲说。   “你平时住这吗?”顾新橙环顾四周,这房子被收拾得太干净了,一点儿生活气息都没有,她宁愿相信这里是酒店套房的样板间。   “不常住。”   “那你住哪儿?”   傅棠舟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他出差频繁,一年有一半时间在酒店度过,剩下一半时间哪儿方便他就住哪儿。   他似乎并没有把这房子当成家,这只不过是他众多房产中的一个罢了。   因为她的缘故,他在这里住了下来。   如同一只在海面上盘旋已久的海鸥,终于找了块浮木暂时歇脚。 第03章   隔天顾新橙去上班,依旧没要送。   傅棠舟今天约了人谈事情,她下楼后径直去了地铁站。   住在这里的人,不会考虑附近公共交通是否便捷——出入都有车,谁会坐地铁?   如果顾新橙想要坐车,傅棠舟也会让司机送她。   只不过,她觉得没必要。早高峰时段在北京坐车,迟到风险预警。   旁人可能认为坐豪车挺拉风,可顾新橙每次都如坐针毡。   偶尔傅棠舟送她回学校,顾新橙会让他把车停得远远的,自己步行一段路回去。   被熟人看见上下豪车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这点儿自知之明她是有的。   顾新橙进了地铁站,拥挤的人潮像海浪一般卷着她往前推。   早高峰的一号线人满为患,大多数人一边看手机一边下楼梯,这种不受意识控制而移动的人群,像极了末世片里的丧尸大军。   顾新橙抱着双臂站在车厢角落里,小心翼翼地避开周围贴着的五六个人。   地铁犹如城市的毛细血管,向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各行各业的建设者。   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百种人生况味。   有人不停地打电话,张口闭口几个亿的交易流水。不用怀疑,肯定是在银行上班。   有人抱着专业书籍在看,两耳不闻窗外事,显然在准备考证考职称。   还有人拿着手机挨个向乘客询问:“能帮忙扫个微信吗?这是我们自己做的创业项目,有小礼品赠送。”   人声、播报声、手机外放声交织在一起,吵吵嚷嚷。   在这里,和顾新橙打照面的都是陌生人,却让她觉得真实。   可这里,必然没有傅棠舟那样的人。   顾新橙的手机一震,她实习所在的项目组微信群忽然弹出一条消息。   【吴远:正源科技的咨询报告出了,大家这段时间辛苦了。请继续加油!】   微信群里立刻刷屏了一大片欢欣鼓舞的话。   正源科技的咨询报告是顾新橙入职以来的第一个项目,她做了不少工作,主要负责行业环境分析。   她顺手点开这份完稿的报告,自己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上面。她只是个实习生,研究报告署名这种事她还是别想了,自己兢兢业业写的文字、画的图表能以正式文件的形式展现出来,她已经满足了。   她找到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认认真真地看,她对上面的每一个数据都了如指掌。   可是这份报告似乎和她的记忆产生了偏差。   最开始顾新橙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直到看到这句“教学管理类软件领域超过30%市场占有率”,她终于确定这些数据是错误的。   当时她给出的保守市场占有率仅为15%不到,一下子翻两倍,真是天方夜谭。   正源科技想在创业板上市,所以需要咨询公司出一份咨询报告,于是找到她所在的公司。   正源科技的主营业务聚焦在软件开发这一块,事实上这公司的经营状况在顾新橙看来并不尽如人意,然而最后咨询报告出具的结论却是——形势喜人。   别的部分顾新橙不好多嘴,可这个部分是她负责的,她必须得告知这件事。   她私戳了部门的研究员孙文茹,孙文茹是直接带她的人,她写的东西也是先给孙文茹看的。   顾新橙发了一张截图,用红笔圈出几个数据。   【顾新橙:这里都错了,我原来的数据不是这样。】   等了几分钟,孙文茹回话。   【孙文茹:你的报告有个别需要调整的地方,我帮你改过了。】   【顾新橙:可是这个问题很严重啊。】   顾新橙又说了几句话,孙文茹也没回她。   这报告今天得交,她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只好私戳组长吴远,将情况反映上去。   领导效率很高,立刻给了回复。   【吴远:我会处理,你不用管。】   她松了口气,还好赶在对外公布之前上报了这件事,否则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顾新橙实习的公司名叫博睿咨询,是国内本土咨询公司里的佼佼者。   回到格子间后,孙文茹不在,没人给她布置新的活,于是顾新橙自行开始浏览今天的行业新闻。   她是助理研究员,得时刻关注行业动向,重要的内容还得摘录下来上报。   到了十点半,她有点儿口渴,拿着水杯去茶水间接水。   正巧遇到隔壁组的实习生冯晴,冯晴是她同校不同系的研究生学姐,两人以前在学校社团就认识,于是顾新橙主动打了个招呼:“学姐好。”   冯晴冲她笑笑,“上次我就想问你了,你用的什么香水啊,味道怪好闻的。”   顾新橙愣了下,“别人送的,没太注意。”   冯晴泡了一杯花果茶,让开位置给她,“男朋友送的?”   顾新橙斟酌片刻,点点头,“嗯。”   傅棠舟算是她的男朋友吧。   可他从没提过这样的词,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她以往经历过的不太一样。   “你和江司辰还在一块儿呢?”冯晴突然问。   顾新橙没想到时隔那么久竟然还能从别人口中听到江司辰的名字,她微微一怔,说:“早分了。”   冯晴识趣地移开话题,她偷偷看了眼茶水间门外,小声说:“刚刚我路过会议室,看到你们吴组长找孙姐谈话呢。”   顾新橙想到刚刚的事,忽然意识到她不该在吴远面前多嘴,指出这种错误反而会让孙文茹下不来台。   “吴组长嫌孙姐不会带人也不会教人。”   “孙姐教我教得挺好啊。”   “你不知道,”冯晴凑近了嘀咕一句,“吴组长不太喜欢孙姐。”   好吧,这就不是顾新橙能管得的了。   顾新橙说:“报告的数据有错误,我只是害怕耽误事。”   言下之意,她不是故意如此,更无心参与乱七八糟的办公室政治。   冯晴问:“什么数据?”   顾新橙解释了一通,谁知冯晴用一种很微妙的眼光看着她,说:“顾新橙,没人跟你说过吗?”   她摇摇头,并不懂冯晴的意思。   “那些想IPO的企业购买咨询报告是为了过证监会的审核,你以为他们真没地儿花钱非要掏大几十万买份报告回家看啊,”冯晴说道,“材料要是不过审,咱们公司是拿不到尾款的。”   “还有尾款?”顾新橙惊。   “预付款只有一半,另一半都押着呢。”冯晴显然很了解这种操作。   顾新橙犹疑着问:“那他们改我的数据……”   冯晴立刻做了个“嘘”的手势,“这事儿就别拿到台面上说了,懂就行。”   顾新橙沉默地拧上杯盖,原来大家早就默许了篡改数据粉饰业绩的行业潜规则,只有她一个人傻乎乎地跑去跟领导报告,还把孙文茹也得罪了。   她想到前些日子为了收集那些行业数据焦头烂额了好久,忽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可笑。   “我知道了,”顾新橙说,“谢谢提醒。”   “你自己多注意点啊。”冯晴跟她道别。   顾新橙回到工位后,把已经提交的咨询报告打开一看。   果然,那些错误的数据一字未改。   顾新橙顿时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孙文茹总算来找顾新橙了。   上来就是一顿批评,指责顾新橙之前整理的数据这里不对那里也不对。   “还好我发现得及时,不然交上去让客户发现了,你能负责吗?”   其实孙文茹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顾新橙知道她这会儿火气大,也没吭声。   孙文茹下班离开后,顾新橙把那些数据重新又整理了一遍,一边做一边想,反正给的都是假数据,这到底是图什么。   这时,她的手机震了一下。   【傅棠舟:我到你公司楼下了。】   【傅棠舟:晚上想吃什么?】   顾新橙没想到傅棠舟一声招呼不打就来她公司找她。   【顾新橙:我有点儿事,得加班。】   【傅棠舟:多久?】   【顾新橙:半小时。】   然后傅棠舟就没了音讯,也没说会不会继续等她。   顾新橙思忖片刻,将几个重要数据飞快地修改好,剩下的打算明天提早过来再弄。   她收拾好东西直奔电梯口,按了B2楼层,去停车场找他。   傅棠舟的白色保时捷挺亮眼,顾新橙走了几步就看见了。   她小跑着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傅棠舟正在车内和人通电话,他那侧的车窗是开着的,他开车的时候喜欢通风。   顾新橙刚要进车,忽地瞧见不远处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吴组长,另外一人顾新橙不常见,是市场部总监易绍杰。   她想装作没看见,倒霉的是,吴组长已经注意到她了。   这下打招呼也不好,不打招呼也不好,顾新橙尴尬极了。   然而主动上前来的竟然是易总监,他热络地跟傅棠舟打了个招呼:“这不是傅总嘛,幸会幸会。”   傅棠舟刚挂了电话,正端坐在驾驶室内。他单手搭着方向盘,侧过身子,说:“幸会。”   语调四平八稳,可顾新橙猜他可能根本没想起来这是哪号人物。   “傅总来这儿有事?”易总监笑着说,“要不要去我办公室坐坐。”   “不了,我带她去吃饭。”傅棠舟说,“改天行吗?”   这下易总监才注意到车那头还有人,顾新橙冲他点头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那种,这种情况下她是真笑不出来。   “改天就改天,你来我请你。”易总监说得很爽快。   两人虚与委蛇一番,傅棠舟升起车窗,载着顾新橙离开。   顾新橙盯着汽车后视镜,那两人又凑在了一块,不知说了些什么。   总之,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傅棠舟重新把车窗降了一道缝,问她:“怎么迟了?”   顾新橙想起今天的事,胸中憋着一口气,她不知该不该和傅棠舟说——他这样的大忙人怎么有空关心她这点子鸡毛蒜皮的事儿呢?   于是她换了个说法:“我问你一件事。”   “嗯。”傅棠舟熟练地打着方向盘,示意她直说。   顾新橙问:“如果碰见潜规则,到底该妥协还是该抗争呢?”   傅棠舟瞥了她一眼,语气不经意间凉了一度:“谁要潜规则你?” 第04章   大厦的霓虹灯在一片雾色中闪烁,前车亮起红色尾灯,车鸣声不绝于耳。   顾新橙神色微动,躲开傅棠舟略带威压的视线,指尖轻轻抠着安全带的光滑织面,低喃道:“不是那种潜规则……”   不知怎的,她耳尖有点儿泛热。   顾新橙很少在他面前说那种话——比如她在学校里挺受男生欢迎的。   这有点儿矫情,好像在刻意博他的关注似的。   前方十字路口有红灯。   傅棠舟松开方向盘,骨节分明的手指落上她的薄肩,隔着羊毛外衣轻轻揉捏一下。   语气甚是暧昧:“那是哪种?”   顾新橙心跳蓦地漏了一拍,一抬眼,便撞入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映着斑斓的灯光,却让她看不清自己的倒影。   “就……”顾新橙倒抽一小口凉气,“那种行业潜规则啊。”   傅棠舟将手收回去,重新握住方向盘。   顾新橙迟疑片刻,将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了出来。   当然,她没提办公室那些不愉快的事,只说了修改数据的事。   傅棠舟开着车,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路况,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她说完话,隔了几秒傅棠舟才开口,不温不火地问了一句:“你有能力改变这件事吗?”   顾新橙摇头,她只是个实习生,哪有权力干涉这种的决定。   “那就不用管,做好分内的事就行。”傅棠舟说。   “可是……”顾新橙始终觉得不妥。   原则上说,咨询机构等三方机构必须保持中立性、客观性、独立性,这种做法显然丧失了咨询机构应有的职业道德。   “那么大个公司不是靠理念活下去的,靠的是钱。”傅棠舟说,“按照你说的把数据改回来,证监会不过审,对方公司不能上市,你们公司拿不到钱,团队也没奖金,对谁有好处?”   顾新橙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明明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怎么他一说就显得理直气壮呢。   “对你倒是没什么影响,反正你拿的是固定实习工资。”傅棠舟揶揄道,“可你左右不了这件事。”   顾新橙脸上火辣辣的,她辩驳道:“这种公司上市了也是坑股民啊。”   傅棠舟说:“你不买他家股票,割韭菜割不到你。”   顾新橙嘟哝着:“安然公司破产的时候,安达信也跟着倒闭了。这种事万一被证监会发现……”   傅棠舟扫她一眼,淡道:“那也追责不到你头上。”   算了,还是别和他说这个了。   好像她纯粹是在咸吃萝卜淡操心一样。   她在他面前,就像一个被老师训诫的小学生。   不过他算哪门子的老师,哪有老师教学生这种东西的?   顾新橙看着傅棠舟将车开上三环路,她忽地想起方才在停车场撞见同事的事。   “你为什么来公司接我?”她问。   “不行么?”他反问。   顾新橙不吭声了。   对傅棠舟来说,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插曲,可对她而言,或许会在暗中改变什么东西。   至于为什么,顾新橙心知肚明。   她和傅棠舟之间差距太大了,大到外人很难相信她是因为爱他才愿意待在他身边的。   成年人的世界里,用钱能买来的都不必交付真心。而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往往最容易用钱搞定。   有时候就连顾新橙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和傅棠舟真的是在谈恋爱吗?   因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从未和身边人提过他的名字。   不匹配的爱情在外人面前给她带来的不是荣耀,而是一种难以言述的羞耻。   至于私底下,傅棠舟对她倒是也存了一颗温柔心,只要她提要求,他几乎都会满足——可她要是不说,他也很少管。   顾新橙不知道他是天生如此还是只对她这样。   事实上,傅棠舟没问过她以往的情史,顾新橙也没打听过他的。   他大概觉得校园恋爱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不值一提,所以懒得问。   而顾新橙是不想问,谁愿意没事找事给自己寻不痛快呢?况且就算问了,他八成也不会跟她说。   顾新橙没继续说,傅棠舟也没追着问,两人在这件事上倒是出乎意料的默契。   他把车开到三里屯一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顾新橙打开安全带,刚想下车,却被傅棠舟拉住。   傅棠舟的手掌宽厚而温暖,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细细一截手腕。   他把驾驶座向后调整了一小段距离,留出一点儿空隙,将她整个人拽到怀里。   顾新橙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声,一下一下,叩击着她的心扉。   傅棠舟敛容,口吻倨傲又孤冷:“规则和话语权都掌握在强者手里,要么服从,要么就变得比他更强。”   顾新橙愣怔,一时没明白他说得究竟是指行业潜规则还是别的什么。   在这种事上,傅棠舟总是以上位者的姿态发号施令。   他确实有这个实力。   一个人说的话对错与否,有时并不是看他有没有道理,而是看他的身份够不够格。   市面上各类成功人士的心灵鸡汤营销得风生水起,不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么?   如果只是无名小卒,大道理讲得再漂亮,也难获得喝彩。   傅棠舟扣住她的下巴,一个带着侵略气息的吻落了下来。   顾新橙被动仰头承受着,心底如小鹿乱蹿。   她因紧张而不安的手四下乱藏,一不小心却碰到了最炙热的那一部分,脑袋里顿时炸开了花。   “不能在这……”顾新橙轻轻推搡着他,害羞极了。   她想不通傅棠舟是哪门子心血来潮要在这车来车往的地下停车场跟她亲热。   傅棠舟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询问:“在这儿什么?”   顾新橙眼底氤氲着一点儿水气,咬着唇不肯说。   傅棠舟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拇指指腹擦过她胭红的下唇,逗她说:“亲也不让亲了?”   说得好像是顾新橙想多了一样。   顾新橙有点儿恼,眼神飘忽地扫过他那里。   这能怪她多想吗?顾新橙腹诽着。   傅棠舟将她的一缕长发勾回耳后,另一只手松开安全带,腰腹微微耸动一下——这下终于能活动了。   顾新橙眨眨眼睫,以为他真要在这儿跟她亲热,登时警铃大作。   谁知傅棠舟拍拍她的脸颊,低声说:“乖,让让。我要下车。”   顾新橙:“……”   俗话说,先撩者贱。   可这在他们之间不成立。   每一次顾新橙都被他压制得死死,根本斗不过他。   顾新橙下车的时候,脑子里忽然浮现一句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几千年前老祖宗就告诫过女孩子不要沉溺于男女情爱,结果她遇到傅棠舟,还是陷了进去,拔也拔不出来。   *   两人去了三里屯的一家日料馆吃晚餐,这家餐厅今年刚被米其林评上星,得提前很久预定才有位置。   傅棠舟这人几乎天天都有应酬,并不经常单独带顾新橙出来吃饭。   今天傅棠舟去她公司附近找LP(投资人)谈事,LP临时有事先走一步,他就顺带着捎她去吃顿饭。   餐厅环境和地段都没得挑,以正宗日式寿喜锅闻名,所有的食材均是当天从日本空运来的。   与这样高档的服务相对应的,自然是超乎寻常的昂贵价格。   顾新橙翻了两页菜单,表面上装作波澜不惊,内心实则惊涛骇浪。   她实在没法说服自己一小份鱼子酱卖四五千是一个合理的价位,要是用她妈妈的话说,这就是洗干净脖子等着人来宰。   然而,天底下真有这种人。   傅棠舟轻轻扣了下桌子,指着那一页对侍应生说:“来两份。”   顾新橙立刻说:“我不吃。”   傅棠舟问:“不爱吃?”   顾新橙:“……”   哪里轮得到她说爱吃不爱吃,她压根没吃过这玩意儿。   傅棠舟让人直接下单了。   顾新橙点了几个还算物美价廉的手作寿司之后,就不再碰菜单了。   这家餐厅的鱼子酱不仅颗粒饱满圆润,还泛着微微的金色光泽,显然是上品。   顾新橙捏着贝壳勺,犹豫好久也没动。傅棠舟吃得倒是从容淡定。   顾新橙犹豫良久,还是将这份鱼子酱推到傅棠舟面前,“你吃。”   傅棠舟说:“给你点的。”   顾新橙小声说:“……我怕。”   这像青蛙卵一样颗粒密集的鱼子酱,她看了就头皮发麻。   她小时候被青蛙吓过,对和青蛙有关的一切都有着深刻的恐惧。后来她读莫言的《蛙》,才知道这世界上有蛙类恐惧症一说,而她一定是资深患者。   傅棠舟说:“这是鱼卵。”   顾新橙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坚决不肯尝试。   傅棠舟没为难她,“胆子那么小呢。”   顾新橙放下勺子,看着他说:“有些事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克服。”   这不是多一些勇气就能跨越的,那种恐惧已经深入骨髓。   顾新橙胃口不大,她吃了几块牛肉和几个寿司就饱了。   吃完饭,傅棠舟说:“等会儿陪我去趟酒吧。”   顾新橙正用餐巾拭口,闻言一顿。   “一哥们儿酒吧刚开业,去捧个场。”   “要不要准备礼物?”   “什么礼物?”   “两手空空过去不合适。”   傅棠舟笑着说:“我不是带你过去么?”   顾新橙默默将餐巾叠成一个豆腐块放到一边,没吱声。   瓷杯中的抹茶沉淀到了杯底,澈绿的茶水浮在杯中,空气里平添了一丝微妙的氛围。   傅棠舟起身,漫不经心又说了一句:“我让人抬了架钢琴过去。”   “哦。”顾新橙闷闷地应了一声,没再多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餐厅楼下,寒潮扑面而来。   傅棠舟忽然顿住脚步,顾新橙显然有心事,差点儿直接撞到他后背上。   她抚了一下胸口,傅棠舟却凑近了,冷不丁说道:“我刚刚是开玩笑。”   顾新橙敛下睫毛,心想她是不是太过敏感了。   她知道只是一句玩笑话啊。   可是,如果他在意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说她是他带去的礼物。   她明明是一个鲜活的人啊。 第05章   顾新橙跟在傅棠舟身后,他正在和朋友打电话确认酒吧的具体地址。   傅棠舟人高腿长,他迈一步顾新橙得走两步,两人之间隔了一两个身位。   三里屯附近使领馆众多,这里有北京著名的酒吧街,晚上能看见不少外国人。   顾新橙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中穿行,耳边传来一声轻浮的流氓哨。   她侧目一瞧,两个黑人老外正冲她不怀好意地笑,一口白牙格外扎眼。   顾新橙心底一阵发毛,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傅棠舟,挨到他身边。   傅棠舟挂了电话,见她瓷白的脸上神色惊惶,问:“怎么了?”   顾新橙吸了下鼻翼,瓮声说:“冷。”   傅棠舟勾勾唇,说:“你不是说你们南方人挺抗冻么?”   顾新橙杏眸微闪,傅棠舟的胳膊忽地搭到她肩上,将她环入怀中,说:“怕冷就靠近点儿。”   顾新橙贴着他的黑色风衣,鼻尖萦绕着清冷的雪松香气。一星半点儿的男士烟草香混杂其中,味道极淡。   街边的棉花糖机在吆喝声中拉扯出粉红色的糖丝,一缕一缕地缠绕成云朵般松软的草莓棉花糖。   顾新橙的嘴角不经意间漾开一抹浅笑,决定将方才所有的不愉快抛诸脑后。   傅棠舟朋友新开的酒吧名叫零下七度,选址不错,是人流量最密集的地段。   一进酒吧门,顾新橙就被五光十色的灯球闪花了眼,强大的音浪更是震得耳膜发疼。   舞池里一堆男男女女正在疯狂地摇摆,俨然群魔乱舞。   傅棠舟带着顾新橙上了二楼,罗马柱旁摆了一架三角斯坦威,底下还铺了红毯。   这么高雅的钢琴和这酒吧似乎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你送的?”顾新橙问。   傅棠舟没说话,他走上前去,掀开钢琴盖,说:“你试试。”   顾新橙略窘,“我好久没练过琴了。”   以前她在家的时候还能练练琴,上大学以后想练琴还得去学校附近的琴室,她嫌麻烦渐渐去得也就少了。   顾新橙不是一个对音乐有着执着追求的人,钢琴不过是家里人从小给她培养的一项特长罢了。   然而,就像会游泳的人碰到水、会骑自行车的人碰到自行车一样,会弹钢琴的人一碰到钢琴,手指的记忆也会跟着被唤醒。   顾新橙的指尖碰上如水般冰凉丝滑的琴键,弹出一串音符。   这钢琴音色绝佳,如琅琅环佩相撞,对得起它不菲的身价。   傅棠舟单手撑在琴边,微微佝偻下腰,凑到她身旁。   察觉到他的逼近,顾新橙嫩葱般的纤手顿住了。   “你弹的什么?”傅棠舟问。   “梦中的婚礼。”顾新橙说。   傅棠舟握住她的手,说:“怎么弹的?教教我。”   他的手指骨节明晰,手腕处一粒铂金袖扣泛着柔和的光泽。   浮动的气息吹拂过顾新橙的发侧,她稍稍偏过头,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底拓下一层薄影。   傅棠舟总能不动声色地把她撩拨得心神不宁。   顾新橙正苦思冥想如何跟他讲解,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爽亮的笑声:“我说傅哥怎么还没到?原来是忙着陪美人啊。”   顾新橙心下一惊,立刻把手抽了回来。   傅棠舟从容不迫地站直了身子,顾新橙这才瞧见来人。   是个二十多岁的英俊男人,头发挑染一丛金色,耳垂上缀一枚银色耳钉,穿的是欧美潮牌。   “哟,钢琴弹那么好,音乐学院的吧?”他笑得玩世不恭,“这钢琴给我可是白瞎了,也就当个摆设,还得你这样儿的来弹才好。”   这恭维话说得让顾新橙挺不好意思,就她这三脚猫的钢琴水平,怎么可能是音乐学院的?   “我哥们,林云飞。”傅棠舟介绍说,“她叫顾新橙。”   顾新橙讪笑一下,说:“你好。”   林云飞嘴巴咧着笑:“哦,原来是顾妹妹。”   这声“妹妹”叫得亲昵,顾新橙有点儿不适应。   傅棠舟:“你小子这便宜占得忒溜儿。”   他一开京腔打趣,顾新橙就知道这林云飞和他关系不浅。   他平日里不常开腔,也就是遇到熟人才会说上一说。   林云飞嘴贫道:“不叫妹妹,难道叫姐姐?那我不把人姑娘给得罪了?”   顾新橙说:“叫名字就好。”   林云飞应得特麻溜:“哎,知道了,顾妹妹。”   顾新橙懒得跟他计较称呼,既然是傅棠舟的朋友,想必也不是什么坏人……吧?   “傅哥,进去玩玩儿呗。”林云飞说,“你这大忙人难得来一趟,回头可别怨我招待不周啊。”   傅棠舟胳膊碰了下顾新橙,说:“走,过去坐坐。”   于是顾新橙跟着傅棠舟进了酒吧包厢,一推门,点歌机旁坐了个男的,正拿着话筒鬼哭狼嚎地嘶吼着:“死了都要爱——”   “爱”字喊到一半哑火了,只因瞥见傅棠舟。   沙发上坐着调笑的男男女女一愣神,纷纷往边上挪动,正中间空出一人的位置。   傅棠舟若无其事地往那儿一坐,轻轻拍了下腿,对顾新橙说:“过来。”   那些人这才注意到他还带了个姑娘,相貌是一等一的好。   文文静静,眉眼温柔,蕴藏着一抹独属于江南水乡的缱绻。   顾新橙走近了才发现没位置留给她。   她心想这坐哪儿?他腿上?   傅棠舟的目光扫了一眼身旁的女人,那女人立刻站起来,坐到沙发最边上。   顾新橙抚了下裙子,僵直着脊背坐下,只挨一点点沙发。   她极少来这种声色场合,并不能做到像傅棠舟那样泰然自若。   好在林云飞及时出来活跃气氛:“今儿个傅哥过来,大家可劲儿喝,都记他账上。”   他不拿傅棠舟当外人,这种事都能做主,关键说了之后傅棠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并不恼。   于是场子里又热闹了起来。   顾新橙好奇地问了句:“他是谁啊?”   傅棠舟倒了杯啤酒,随口回答说:“京城一小开。”   这显然不是顾新橙想知道的答案。   傅棠舟抿了一口啤酒花,补充了一句:“我妈亲戚家一孩子,跟我喊声哥。”   得知林云飞和傅棠舟沾亲带故,顾新橙了然。   难怪能在这么好的地段开上这么大一间酒吧,这并不稀奇。   林云飞拿了骰子过来,“傅哥,也别光喝酒啊,跟大家伙儿玩玩。”   傅棠舟指了指顾新橙:“她手气比我好。”   顾新橙手指扯了下傅棠舟的袖子,小声嘀咕一句:“输了要喝酒呢。”   傅棠舟说:“别输不就行了?”   “玩骰子和玩牌不一样的。”顾新橙解释说。   她玩牌的时候既会记牌又会算牌,一般人真玩不过她。   可这骰子全靠运气,她并没有自信保证能赢。   傅棠舟把她面前的酒杯斟满,说:“那你输了,我替你喝。”   林云飞笑:“还是傅哥会心疼人,顾妹妹就别谦虚了,来吧。”   玩的是最简单的比大小,六颗骰子一起摇,谁点数最小谁就喝酒。   顾新橙事先猜想得不错,这游戏跟玩牌有天壤之别,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力气小,所以每次摇出来的点数也很小。   傅棠舟在众人起哄声中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这是第六杯了。   他放下酒杯,手臂揽着她的细腰,在她耳边低语:“你趁机报仇呢?”   顾新橙脸一热,扭捏地推开傅棠舟,说:“我去趟洗手间。”   林云飞哈哈大笑:“要去也得是傅哥去吧。”   顾新橙像是做了错事一样,落荒而逃。   进了洗手间,门一落锁,顾新橙总算缓了口气儿。   她果然不太适合这种场合。   正巧趁这功夫看一眼手机,她在隔间里处理了几条微信消息,这才推门走出去。   然而刚才出来得匆忙,这里的包厢像镜面迷宫一般,她一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顾新橙在二楼兜兜转转走了一圈,仍不确定是哪个房间。   她靠在墙上,发消息给傅棠舟,问他房间号是多少。   一旁的安全通道开了点儿门缝,有细碎的说话声。   顾新橙听了一耳朵,是刚刚同一包厢里的俩男的,她记得声音。   “傅哥带来那妞儿长得够正点啊。”   “嗨,那可不?音乐学院还是舞蹈学院的?”   “那模样,我猜是电影学院的。”   顾新橙默默将手机塞回兜里。   刚刚林云飞说她是音乐学院的,原来并不是一句恭维话。   他可能真是那么想的。   为什么会那么想呢?   顾新橙苦笑,不愿多想。   “傅哥身边,真是一个比一个漂亮。”   “那圈子不就好这口么?我也想搞个女学生玩玩。”   “你要能像傅哥那样,那些女人还不上赶着扑过来?”   “得了吧,玩玩女学生又不贵,瞧你说得跟什么稀罕东西似的。”   这些话刺得顾新橙脑袋嗡嗡的,她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一样,贴着墙的身子渐渐软下去。   外人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不代表私底下不会说三道四。   她想到今晚傅棠舟一句似笑非笑的玩笑话,忽然觉得不是她太敏感,可能他打心眼儿里就没太把她当回事,所以开玩笑时没轻没重。   顾新橙眼睫向下压,眼眶里蓄了星星点点的泪。   这时,熟悉的男嗓传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   顾新橙猛一抬首,只见傅棠舟单手抄兜信步走来,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明明仅有咫尺之遥,却是遥不可及。   虚晃的酒色灯光里,他颀长的身形化作一道朦胧的幻影。   一戳即破。 第06章   顾新橙撇开眼,飞快地用指尖擦了下濡湿的眼角。   傅棠舟启唇,问她:“迷路了?”   顾新橙点头,傅棠舟勾着她的腰,将她带到身边来,不忘说一句:“小孩儿啊你。”   她喃喃道:“我不是小孩。”   傅棠舟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滑腻一片的触感。   他抿着笑,说:“智齿拔了就不是小孩儿了?”   顾新橙想到前段时间她拔智齿的事,神色微赧。   那天早晨她的牙龈没来由地隐隐作痛,吃了一片布洛芬才勉强缓解。   她上网查了一下牙疼是怎么回事,网上说她这个年纪牙疼可能是智齿作祟。   晚上傅棠舟陪她吃饭,顾新橙根本没动几筷子。   傅棠舟问:“不好吃?”   顾新橙摇摇头:“我牙疼。”   傅棠舟放下筷子,问:“牙怎么疼了?”   顾新橙有点儿委屈,抱怨着:“长智齿了。”   傅棠舟唇角扬了下,说:“长智齿是好事。”   顾新橙不解道:“哪里好了?”   她快要疼死了。   傅棠舟说:“说明我家新橙长大了。”   分明是寡淡的语气,却不知怎地牵动了她的心脏。   我家新橙。   为了这四个字,她一整晚都像吃了蜜似的,翻来覆去地品,连牙疼都顾不上了。   顾新橙向拔过智齿的室友打听,问哪家口腔医院拔牙技术好。   室友报了个名字,她便着手去挂号。   然而那家医院实在太火爆,连着几天她定了闹钟抢号都没抢着。   她跟傅棠舟提了一嘴,他打了个电话给朋友,开口便说:“我家一小孩儿,牙疼。”   她费了好几天劲儿都挂不上的号,被他一句话轻飘飘搞定,还是全北京最好的某位牙科医生亲手操刀。   “我怎么就成你家小孩儿了?”顾新橙说。   “那你想当我家什么?”傅棠舟逗她。   顾新橙脸红到耳朵根。   是啊,想当他家什么呢?   傅棠舟是宠她的,所以那时候顾新橙并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过。   现在想想,他当真是不懂么?还是说,懂了却装不懂呢?   顾新橙隐隐约约觉得这段关系里少了些什么,比如说爱。   宠而不爱,大抵就是像对家中小孩儿那样吧。或者说,一只宠物猫。   “是哥们儿下次有这好事儿也带上我——”   顾新橙的思绪被这句话打断,安全通道的门被推开,那俩男人出来了。   刚好撞上了傅棠舟和顾新橙,话音戛然而止。   两人浮浪的神色顿时滞住,赶忙掐了手上的烟,毕恭毕敬叫了傅棠舟一声:“傅哥。”   顾新橙想到方才那些话,不知是出于气愤还是委屈,肩膀没来由地发颤。   那两人显然比顾新橙更慌,额头都冒出了虚汗。   有些话哪能当着面说呢,这下不知道有没有被傅棠舟听了去。   傅棠舟“嗯”了一声,勉强算作回应。   见傅棠舟没说别的话,这两人立刻慌不择路地走了,生怕迟一迟就走不掉了。   顾新橙小声问:“他们是谁?”   傅棠舟垂眸看她,温声道:“我哪知道。”   无关紧要的人物,在他这里向来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傅棠舟带她往前走,顾新橙却停下脚步,说:“我想回去了。”   一想到要回到那个封闭的包厢里接受旁人猜忌中带着轻佻的眼神,她心里就堵得慌。   傅棠舟:“挺没意思的是不是?”   顾新橙:“你不是挺会玩么?”   “不想跟他们玩儿,”傅棠舟的手掌游移到她腋下,指尖似有若无地蹭过她起伏的曲线,他在她耳边哑着嗓子说,“我想跟你玩儿。”   他眸子里染了些许欲色,浓黑如墨。   至于玩什么,顾新橙心知肚明。   跟傅棠舟在一起后,她别的没学上,花样倒是学了不少。   她对这档子事欲念并不重,可她愿意陪他做一切他爱做的事,他每次都能把她弄得欲生丨欲死。   更何况,他在她身体里的时候,是她离他最近的时候。   顾新橙敛下羽睫,默许了他的提议。   傅棠舟搂着她往楼下走。   谁知走到楼梯拐角处,遇见一个男人,手上戴的是劳力士,腰上系的是爱马仕。   光看衣着打扮,就知身份不简单,非富即贵。   “傅总,”对方说,“居然在这儿碰上了。”   “朋友的场子,过来看看。”傅棠舟露出那种商业场合才会有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松开顾新橙。   对方显然没把顾新橙的存在当回事,乐呵呵道:“我还想着过几天约你,今儿个不是赶巧了么?”   傅棠舟说:“是挺巧。”   “要不傅总一块儿过去坐坐?”对方发出邀约,“正好手头上看了几个不错的项目,想跟傅总交流交流,张总李总他们都在。”   “行啊,”傅棠舟说,“今天我请。”   “哪能让傅总破费,我请我请,走吧。”   傅棠舟看了一眼顾新橙,她知道他们要谈正事,她不方便在场。   于是她说:“我自己回去。”   傅棠舟问:“你怎么回啊?”   顾新橙刚想说坐地铁,忽然意识到这种说法太不给他面子。   好歹也是个老总,让身边女伴坐地铁回去也太丢份儿了,旁人得怎么看他啊。   傅棠舟把车钥匙塞进她手里,说:“我让林云飞送你。”   她没法拒绝,只能听他的话。   顾新橙看着他原路返回楼上,手里的保时捷车钥匙像是个烫手山芋。   没几分钟林云飞骂骂咧咧从楼上走下来,见了顾新橙脸上立刻堆着笑:“顾妹妹,走吧。傅哥让我送你回去。”   顾新橙问:“你喝酒了吗?”   林云飞道:“我是来开酒吧的,不是来喝酒的。喝醉了我夜里怎么算账啊?”   顾新橙:“……”   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是个能把账算清楚的人。   然而,就算她能把账算得一清二楚又有什么用,她又开不起这么大一间酒吧。   顾新橙带着林云飞去来时的地下车库取车。   林云飞见了傅棠舟的车,像是发现了宝贝似的,啧啧称赞。   “这配置,这内饰……”他爱不释手地摸着方向盘,扭头问顾新橙,“你猜傅哥这车得多少钱?”   顾新橙靠在后座,眼神涣散,她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林云飞可不管顾新橙搭不搭理他,他比出三个手指头,语气非常浮夸:“起码得这数儿。”   顾新橙心想,林云飞都在三里屯开酒吧了,还稀罕这车?   “最关键的是,这车型国内暂时买不着,得从德国买,用船从海上运过来。我敢打赌,全北京也难找出第二辆来。”   顾新橙闷声不吭,这果然是傅棠舟能干出来的事儿。   林云飞发动汽车,载着顾新橙出了停车场。   他滔滔不绝地给顾新橙讲这车多么厉害,顾新橙兴致缺缺,却也会“嗯”、“哎”、“是”地接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前面坐的是北京出租车司机。   开了一段路,林云飞终于想起了正事儿。   他问:“顾妹妹,我把你送到哪儿啊?”   顾新橙心里不是滋味。   傅棠舟明明说了陪她回家“玩”,现在却丢下她去谈生意,也没告诉她几点回来。   换做以前,她会乖乖回去等他,可经历了今晚这么一番曲折,她莫名生出些反骨来。   顾新橙说:“我回学校。”   林云飞问:“你学校在哪儿啊?”   顾新橙说:“五道口。”   林云飞想了一阵子,估摸着也没想明白五道口那边有什么艺术学校。   于是他又问了句:“顾妹妹哪个学校的?”   顾新橙答:“A大。”   林云飞愣了一下,感慨一句:“学霸啊。”   “我这人呀打小儿学习就不好,”林云飞说,“要不是家里接济,我估计只能上街要饭咯。”   顾新橙轻轻扯了下嘴角,只把他的话当个笑话听。   年纪越大,越知道努力并不是万能的。   普通人终其一生能提高一两个社会阶层,已是极限。   能突破天花板的,要么天资卓绝万中无一,要么机缘巧合时势造英雄。   像林云飞这种出生在人生终点线上的人,或许无法体会这一点。   “顾妹妹,你是哪儿人呀?”林云飞变得狗腿起来。   “南方人。”她说得很含糊。   “早听出你是南方人了,南方那么大,哪儿的呀?”林云飞追着问。   “无锡。”   “江浙一带的呀,沈阿姨算起来也算半个江浙人呢。”   “沈阿姨?”   “就是傅哥他妈,海军大院儿那片儿好多都是江浙过来的。”   这些话傅棠舟从来没跟她说过,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妈妈姓沈。   出于某种心理,顾新橙试探着问了一句:“他妈妈人怎么样?”   “沈阿姨这人吧……”林云飞欲言又止,他把皮球踢给了傅棠舟,“你直接问傅哥不就完事儿了。”   顾新橙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路灯,半晌没接话。   问了,他会说吗? 第07章   车内沉默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林云飞熟练地开启下一个话题:“顾妹妹,你什么专业的啊?”   他这人说话做事大大咧咧直来直去,不像顾新橙,万千思绪斩不断理还乱。   顾新橙答道:“金融。”   林云飞夸道:“这专业好啊,赚钱。”   顾新橙笑笑,“没你开酒吧赚钱。”   “哎,可别提我这酒吧了,”林云飞说,“也就看着赚钱,刚一开业就巨亏。”   “我以前觉得只要酒吧一开,钱就来了。真等到自己开啊,发现这里面门道可多了。”林云飞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向顾新橙抱怨他这酒吧哪哪儿亏钱。   顾新橙安安静静地听他嘚吧嘚吧往外倒苦水,随口说一句:“这个查查酒水盘点表就清楚了。”   林云飞:“酒水盘点表是什么?”   顾新橙:“……”   难怪这酒吧会亏钱,酒水是酒吧最重要的存货,老板竟然连个明细账都没有。   顾新橙解释说:“就是一张表,上面记录每一样酒水的库存量、销量、进货量,每天盘点一次酒水数目,这样不容易出错。”   “还是顾妹妹厉害,我傅哥眼光真好。”林云飞眉开眼笑,“能不能劳烦顾妹妹帮我做一张表,我们吧台卖酒的小妹哪儿懂这个。”   他倒是挺自来熟。   “网上一搜就有了。”   “网上搜来的哪有顾妹妹弄得好,万一哪儿错了我也看不出来啊。”林云飞又说,“顾妹妹你帮帮我,我不会让你白忙活的。”   顾新橙拧不过他,只好应了。   说话间,车子不知不觉开到了五道口。   顾新橙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说:“前面那个路口停就好了。”   林云飞看了一眼导航,说:“离A大不还有段路吗?”   顾新橙说:“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于是林云飞靠边停车,顾新橙打开车门,说了一句“谢谢”。   “路上小心,可别忘了我那表啊。”林云飞叮嘱完,这才升上车窗离开。   十一月底的北京,夜凉如水。这里虽不比三里屯繁华,却也热热闹闹。   学生们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欢声笑语响彻天际。街边有一对小情侣共享一条围巾,男生正把女生的手放到嘴边呵气。   顾新橙踽踽独行,走过一盏盏昏黄的街灯,回到熟悉的校园。   刷卡进宿舍楼后,戴着老花镜的值夜阿姨打量她一眼,说:“你多穿点儿,可别冻出老寒腿来。”   “知道了,谢谢阿姨。”顾新橙点点头,继续等电梯。   回到宿舍,室长冯薇和吴梦婷都在,孟令冬不见踪影。   大一大二那会儿夜不归宿是件稀罕事儿,现在都习以为常了。   可顾新橙平时还是会报备一下,省得冯薇夜里着急上火,以为她被坏人绑走了。   其他人对她是否外宿并不关心,到了大四,大家早已抛却初来乍到时的古道热肠,独善其身地过着各自的生活。   冯薇打趣道:“哟,稀客啊。”   顾新橙轻轻拍了下冯薇的手背,意思是让她别贫。   顾新橙拉开椅子坐下,忽地发现她桌上摆了一盒巧克力,便问:“这是哪来的?”   “今天我去宿舍邮箱拿东西看见的,”冯薇感慨一句,“咱们这些大四老学姐早该下架了,橙子你还是那么受欢迎啊。”   顾新橙问:“你怎么知道是送我的?”   冯薇笑嘻嘻说:“咱们宿舍除了你谁还有谁值得男生偷摸着送巧克力啊。”   顾新橙睇她一眼,羞恼着嘀咕:“别那么说。”   大一那会儿,顾新橙经常收到男生送来的爱心零食,大多是本校的男生,即使说她男友在隔壁学校也挡不住他们的热情。   她们宿舍从来都不缺零食,想吃什么直接去顾新橙柜子里拿就行。   “我洗脸去了,”冯薇端了脸盆,临走前补充一句,“卡片上写你名字了。”   顾新橙把袋子里卡片拿出来,上面写了“TO:顾新橙”。   她望着那行熟悉的飘逸字迹,愣怔片刻,然后把巧克力收起来,不再管。   寝室熄灯后,顾新橙躺上床,她一想到今晚的事,就忐忑得睡不着。   不知道傅棠舟在外面待到几点才回去,他要是发现她不在家,会是什么反应呢?   这是她第一次做拂逆他的事,他会生气吗?   算了,不想了。   睡觉。   然而,这觉睡得也不安稳。   她被翻动书页和摁动圆珠笔的声音吵得睡不着。   顾新橙向来只把寝室当做歇脚睡觉的地方,但吴梦婷喜欢在寝室里学习。   她下个月要考研,这会儿得加班加点地复习刷题。   顾新橙睡眠很浅,明天还要提早去公司,这样的话她今晚没法儿睡了。   于是她拉开遮光帘,柔声细语地提醒吴梦婷一句:“你动静小点儿。”   吴梦婷没说话,但声音确实比之前小多了。   第二天清晨,顾新橙一睁眼,第一时间去看手机。   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任何消息,好像傅棠舟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顾新橙难掩失落,在床上呆坐好久才起身去洗漱。   原来比起令他生气,她更害怕他的不在意。   在地铁上,顾新橙三番五次打开微信,戳开傅棠舟的头像,想问他为什么不找她。   思来想去,还是问不出口。   明明是她自己走的,现在却怪他为什么不找她,怎么能这么矫情呢?   顾新橙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滑来滑去,点开朋友圈,意外发现吴梦婷昨夜发了一条阴阳怪气的动态。   【吴梦婷:夜夜不归宿,脾气还挺大[微笑]】   点赞和留言都是零,不知道这条朋友圈是不是设了仅她可见。   顾新橙被这话内涵到气得手抖,可是她忍住了。   某些不合,大一解决不了,也别指望拖到大四能解决。   大四还为这种事和室友撕逼,犯不上。   糟心的一天。   顾新橙想起了傅棠舟说的那句“傻逼”。   难怪他偶尔会骂人,不骂人真是不痛快啊。   顾新橙一整天心不在焉,机械式地完成工作。她时不时地会看一眼手机,不知在期待什么。   然而,直到她下班,也没等到任何消息,她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下班以后顾新橙没有回银泰中心,而是乘地铁回学校。   车厢里黑压压的人群环绕着她,逼戾得叫她喘不过气来。   玻璃映着她的影子,姣好的面孔了无生气,像是一具失了灵魂的木偶。   顾新橙恍然发现,她的脸令她感到陌生。   不该是这样的啊……   顾新橙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宿舍,麻木地趴在桌子上。   她闭上眼睛,似乎只要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不知消沉了多久,她的手机突然震动。   顾新橙红着眼睛一看,是傅棠舟。   她的情绪翻江倒海一般在涌动,她想拒听,可手指却不听使唤。   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怕他挂电话,点了接听。   顾新橙拽了一张抽纸,擦拭眼角的泪。   她抽了一小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是哽咽:“干什么?”   “怎么没回来?”傅棠舟说得平心静气,没有她想象中的责备或者怒意。   “我在学校,”顾新橙说,“有点事。”   “这样,”傅棠舟说,“我去接你?”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什么都没有。   “不用。”   “那你自己过来?”   顾新橙难过了一天,傅棠舟却这般云淡风轻,甚至还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该自己过去。   她憋着没说话,她怕一开口,情绪会崩溃决堤。   “新橙。”傅棠舟叫了她一声。   一听他用这样柔和的语气叫她,顾新橙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滚了下来,啪嗒啪嗒落在桌上。   明明生他的气,心还是会软。   “昨晚我喝断片了,”傅棠舟问,“你今早几点走的?”   顾新橙:“……”   原来,傅棠舟根本不知道她昨晚没回家。   他大概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她会在家里乖乖等他回来。   在他的潜意识里,或许她没有对他生气发脾气的权利。   可怜她牵肠挂肚一整天,他却是个没心没肺的。   傅棠舟难得哄了她一句:“乖,我现在去接你。”   顾新橙没吭声。   “晚上想吃什么?”傅棠舟问,“电视塔的西餐厅行么?那儿的牛排我见你挺喜欢。”   原来他还记得这个。   如果你真的死心塌地爱过一个人,才能体会这种感觉。   他一句话能让你哭,也能让你笑。   顾新橙笑不出来,可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擦干眼泪,去洗了一把脸。   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她唾弃这样没用的自己,却又克制不住地想见他。   她对他的爱像是打了一个死结,将她牢牢困在当中。   她有多爱他,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他根本不懂。   顾新橙恍惚地走下楼梯,出了宿舍,银杏树光秃秃的枝丫指着灰蒙蒙的天。   谁知却在树下见到一个久违的人影,他站得笔直,眼里凝着冷峻的光。   “顾新橙。”他叫她。   她顿了下脚步,下意识地绕路往一旁去,胳膊却被一把抓住,“你想躲我到什么时候?”   顾新橙总算正眼看他,冷冰冰道:“江司辰,我们早就分手了。”   江司辰是校园里令无数女生心向往之的那一款。   眉眼如画,声音温润。常年穿最亮色的白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拧到最上一颗。   只有在全班同学都答不上题时,老师才会点他起来,听他有条不紊地说解题思路,再夸上一句:“很好,坐下。”   顾新橙高中时永远是班里的万年老二,可她却不恼,因为第一是她的男朋友。   “我等你好几天了,”江司辰说,“你室友说你晚上经常不回来。”   顾新橙:“……”   到底是哪个室友多嘴,她不想知道。   “顾新橙,我很担心你。”江司辰一字一顿说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招摇撞骗的老男人很多?”   顾新橙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不用担心,我过得挺好。”   江司辰:“你爸妈知道吗?”   顾新橙:“……”   兴许是戳到了顾新橙的某个痛点,她奋力挣脱江司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走了几步路,一抬头却见傅棠舟的车停在宿舍楼下的篮球场旁。   驾驶室车窗洞开,男人的手搭在窗沿,指尖夹了一支烟。   吞云吐雾之间,他眼神灼灼,像是一只潜伏在丛林里窥视着猎物的狮子。   顾新橙僵在当场,后方是前男友穷追不舍,前方是现男友守车待“兔”,她顿时犹如泰山压顶。 第08章   晚课铃声响彻校园,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温消逝于天际。   校园广播里放着王菲的经典粤语老歌,婉转凄靡。   刚下课的学生们从教学楼里鱼贯而出,几只觅食的麻雀扑腾着翅膀钻进灌木丛中。   顾新橙立在彻骨的冷风里,衣也翩翩,发也翩翩。   江司辰追过来,一本正经地说:“顾新橙,为你好你不听,你怎么那么固执?”   他拧着眉,面色凝重,惹得几个路过的女同学纷纷侧目。   顾新橙不想理会他的不满,因为她瞧见傅棠舟磕灭烟头,好整以暇地坐在车里,朝她这个方向看。   漠然的脸上捕捉不到情绪变化,唯独流露出的那种眼神,顾新橙曾经见过。   她在电影院里哭得泪眼婆娑,那时傅棠舟就是这么看着她的。   不屑,玩味,又有点儿好笑。   “江司辰,”顾新橙冷笑道,“固执的人是你。”   他们分手是在去年的情人节。   那一天南方下了小雨,寒风如刀。   顾新橙给他送了一盒巧克力,江司辰说:“顾新橙,情人节是一个典型的消费主义陷阱,你落入商家的圈套了。”   他总是这样,骄傲自负,不可一世。   上帝是公平的,给了江司辰超高的智商,必须佐以极低的情商来平衡一下。   江司辰对任何事情都要发表一点同旁人不一样的意见,在他看来天底下这些乱七八糟的节日可笑透了。   举世皆浊他独清,众人皆醉他独醒。   这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活脱脱把顾新橙衬得像个大傻瓜。   一开始顾新橙被爱情蒙蔽了双眼,觉得他很睿智。   后来想想,这不叫睿智,这分明就是幼稚。   他就是一个活体ETC,一天不抬杠就浑身难受。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天天这样,谁受得了。   “江司辰,”顾新橙把巧克力扔到他身上,“你聪明,就你聪明,全世界就你最聪明!”   她扭头要走,江司辰拉住她,振振有词地说:“给你省点钱不好吗?再说了,我不爱吃巧克力,买了也是白买。”   顾新橙:“以后我不会再送了。”   江司辰:“你知道就好。”   然后顾新橙就走了。   三天过后,江司辰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顾新橙在生气,因为她整整三天没有联系他了。   等到江司辰再去找她,她已经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并且单方面宣布跟他分手。   那时候江司辰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以为顾新橙只是间歇性地跟他闹小脾气。   哪对情侣吵架的时候没提过分手呢?顾新橙也不是第一次说要跟他分手了。   两人高中就在一起了,因为一盒巧克力分手未免太过荒唐。   江司辰心很大地出国交换去了,他觉得这对两人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冷静期。   等到他再回国时,才听说顾新橙交了一个新的男朋友。   而他,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顾新橙撂下一句话:“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我做什么不用你管。”   她快步走到前方的保时捷处,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窗升起的一瞬间,江司辰瞥见那个男人睥睨又冷漠的眼神。   以及唇角勾起的一丝淡淡嘲意。   江司辰在原地停驻许久,直到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   *   傅棠舟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后视镜,目光游移至顾新橙身上。   迷离的光影交错着从车窗投射进来,她的侧脸被柔软的黑发遮挡,犹如藏在云翳之后的皎月。   顾新橙垂下纤长的睫毛,胸口的曲线一起一伏——她被气得不轻。   这位不识好歹的前男友跳出来替傅棠舟挡了一刀,现在顾新橙反倒不太生傅棠舟的气了。   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顾新橙的手忽地被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掌握住。   她的手洁白细腻,恰恰应了那句“吴盐胜雪”。   傅棠舟问:“去吃牛排?”   顾新橙转过头来,羽睫忽闪。她摇了摇头,说:“没胃口。”   傅棠舟说:“那就回家。”   车载香薰的玻璃瓶里有透明的琥珀色液体在摇晃,暖气里散着一缕檀木香。   顾新橙稍稍往前挪了一点点,伸手拢了下头发,小声问了一句:“你不好奇吗?”   傅棠舟:“好奇什么?”   顾新橙欲言又止。   他似乎真的不太在意这些,或许这就是成熟男人吧,能把情绪掩得滴水不漏。   如果换成前男友那样的幼稚鬼,恐怕掘地三尺也要追问清楚。   傅棠舟淡道:“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顾新橙怔怔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却看不透他。   是宽容大度还是漠不关心?还是说,这种小孩子过家家式的校园恋爱根本挑不起他的眼皮。   “我和前男友早就没联系了,我也是下楼才撞见他……”   顾新橙像是在解释什么——她不打招呼地回学校,并不是因为前男友。   傅棠舟“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分就分了,不用惦记。”   顾新橙眼底浮了一层潋滟光华,问他:“你也不会惦记前女友的,是吧?”   这话倒是把傅棠舟惹笑了,他嘴角挑了一道弧度,“你觉得我像?”   他当然不像那种人。   顾新橙望着他的嘴唇,薄薄的两片,浅浅的丹朱色。   据说薄唇的人也很薄情,即使这双唇吻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她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好似一捧沙,越想要握紧,就会越快地从指缝中溜走。   回到家后,门一落锁,顾新橙就被抵到墙上,烈火一路向下蔓延。   她的裙子像浪花一样漫上白皙纤瘦的大腿,而她则宛若风波里的一叶扁舟,被高高抛上浪尖。   顾新橙细眉微微蹙起,仿佛温软的海浪吞没坚硬的礁石。   傅棠舟将她的手扣上墙面,俯身亲吻她那双波光荡漾的眼睛。   顾新橙是南方人,平时讲的是吴侬软语。   她的声音一向很软,这种时候更是软得能掐出水来。   她好似是在示弱,却只会人变本加厉。   恍恍惚惚之间,顾新橙叫了他的名字:“傅棠舟。”   他眸色沉沉,似乎是在等她继续说。   可她却轻轻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没能问出口的话,只能放在心底,秘而不宣——她不是没有问过他,可现在她不敢问了。   不知何时,窗外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北京的初雪在这样一个夜晚不期而至。   凛冬将至,在这高楼危塔之上,她想从他的怀里汲取一丝温度。   不要很多,一点点就够了。   *   时间来到两周后,顾新橙去参加CFA考试。   “在会议中心考试?”傅棠舟问。   “嗯。”顾新橙再次确认了一下考试必备的物品,生怕遗漏。   会议中心在北五环的位置,傅棠舟开车亲自送她过去。   到了地点,傅棠舟握了握她的手,说:“考试加油。”   顾新橙乖巧地点点头,松开安全带凑了过来,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像一只小雀轻啜花露。   傅棠舟勾了下唇,揉揉她的头发,说:“等你。”   顾新橙为了这场考试,提前两三个月开始准备,她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她这段时间把题库刷了两次,上了考场,拿到题目,她扫一眼便知胜券在握。   顾新橙从小成绩就拔尖,她比班级同学小了一岁,一路顺风顺水地考上A大分数最高的金融专业。   大学期间成绩依旧名列前茅,年年拿奖学金,大三暑假期间就拿到了本校的保研资格。   兴许是学业上太过顺遂,她的情路相比之下要曲折许多。   和江司辰分手,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坎儿。   她发誓再也不找同龄男生谈恋爱,一个个幼稚得要死。   结果遇上了比她大六岁的傅棠舟,高深莫测到让她无法掌控。   顾新橙做完题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到交卷时间。   她走出考场,远远看见傅棠舟的车,小跑着过去。   傅棠舟正靠在椅背上打盹,少了凌厉的目光,他的脸柔和了不少。   光线打在他挺拔的鼻梁上,落下浅浅的阴影。   顾新橙敲了敲车窗,傅棠舟缓缓睁开眼睛,替她开了车锁。   “考得怎么样?”   “卷子挺简单的。”   傅棠舟发动汽车,照例问她:“想吃点儿什么?”   顾新橙打开手机搜索附近的美食,正好有一家江浙菜馆。   她问傅棠舟:“这个行吗?”   傅棠舟说:“我随意。”   顾新橙研究着这家餐厅的菜单,想问他要不要尝尝蟹粉狮子头,傅棠舟忽然说:“林云飞说今晚去他那儿玩。”   上次酒吧之旅给顾新橙的回忆不太美好,她不是很想去。   傅棠舟:“他说你给他做了个表,他得好好谢谢你。”   顾新橙:“举手之劳,不用谢的。”   她说得理所当然。   她只是上网下载了一个模板,根据林云飞酒吧的实际情况做了一些调整变动,前前后后也就花了两个小时。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傅棠舟薄唇微抿。   他在开车,而他的手机正放在车上充电。   顾新橙把手机递给他的时候无意识地瞥了一眼,来电显示上写的是“沈毓清”。   沈。   这个姓让顾新橙莫名紧张。   她想起林云飞曾经说过,傅棠舟的妈妈姓沈。 第09章   傅棠舟车里悬着一枚成色上佳的和田玉挂坠,上面盘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雕工精湛到每一片龙鳞都呼之欲出。   这枚玉璧曾在京郊的潭柘寺开过光,据说那里是风水宝地,灵验得很。   深咖色的穗子轻摇慢晃,道路两侧的车流呼啸而过。   傅棠舟接通电话,不咸不淡地叫了一声:“妈。”   果然。   听到这个字眼,顾新橙的心跳快了一拍,立刻屏息凝神。   “我要是不打电话来,你永远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个妈。”语调四平八稳,不知是在自嘲还是责备。   “什么事儿?”傅棠舟问。   “你这话说得,我现在是问也问不得了?”沈毓清说,“我打电话过来还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傅棠舟不冷不热地答一句:“我过得挺好。”   沈毓清:“你那公司还没倒闭呢?”   傅棠舟:“……挂了,开车呢。”   沈毓清命令道:“你把车停路边。”   “妈,您甭跟我这儿兜圈子了,”傅棠舟冷着嗓道,“有话直说行么?”   沈毓清总算不打马虎眼了,她话锋一转,说:“你窦叔叔有个侄女儿,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那女孩儿——”   “哪个窦叔叔?”傅棠舟打断了她的话。   “还能哪个窦叔叔?”沈毓清语调拔高一度,“放眼全北京城,还有几个姓窦的?”   傅棠舟缄默片刻,沈毓清继续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别的事儿都由着你性子,这事儿可耽误不得。”   “我的事儿您就甭操心了。”傅棠舟冷笑道。   “我是你妈,我不关心你,天底下还有谁关心你?”沈毓清振振有词,“你指望外头那些女人来关心你?她们冲着什么来的你心里没点儿数吗?”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傅棠舟没有要同她争辩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耐烦,可我是为了你好。我就你这一个儿子,还能害你不成?”沈毓清语重心长地说,“棠舟啊,听妈一句劝,那些女人好聚好散,什么东西最要紧你应该清楚。”   傅棠舟面无表情道:“没别的事儿我就先挂了。”   “你等会儿,”沈毓清叫住他,“我把那姑娘联系方式发给你,你主动点儿,别让人姑娘主动,知道了么?”   傅棠舟“嗯”了一声,就把电话给摁了。   顾新橙原本软着身子靠在椅背上,这一通电话听下来,她面色苍白如纸,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寒意骤起。   沈毓清的意思顾新橙很明白——她想要傅棠舟和“那些女人”分手,显然顾新橙就是她口中的“那些女人”之一。   顾新橙不怀疑傅棠舟在外头还有别的女人,他们在一起之后,她并未见过他和别的女人暧昧不清。   沈毓清说“那些”,无非是因为她对傅棠舟在外的男女关系不甚了解,所以用这个词笼统代指。   就像傅棠舟对顾新橙曾经的恋爱关系不甚在意一样,沈毓清对傅棠舟在外的风月之事也无心过问——“那些女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傅棠舟从车内后视镜里扫了一眼顾新橙,说:“想好了么?”   顾新橙条件反射似的地“啊”了一声,回过神来,问:“想好什么?”   傅棠舟提醒她:“一会儿吃什么?”   他并不打算对这通电话做出任何解释。   顾新橙将冰凉的手掌放在羊毛裙上摩挲着,眼底的光芒渐渐黯淡。   她垂下眼睫,小声说:“没想好。”   傅棠舟将方向盘打了个转儿,说:“那就到了再看。”   车子在九曲回环的立交桥上绕行,顾新橙的心事亦是百转千回。   她的舌尖轻轻抵着后槽牙,那里曾经生长过一枚隐隐作痛的智齿,现在它已经不见了。   她记得傅棠舟逗她时说的那句话:“那你想当我家什么?”   顾新橙为此失眠一整晚,粉红泡泡里全是少女时期的幻想——她想嫁给他,做他的妻子,再给他生两个孩子,最好一男和一女。   聪颖如她,一旦陷入爱情,曾经远大的梦想变得平庸。   可谁知有朝一日这样平庸的愿景竟也会成奢望。   这顿饭顾新橙吃得食不甘味,即使是她爱吃的江浙菜,她也鲜少动筷。   傅棠舟点了一道河豚,她一口都没吃。   他们的口味似乎并不合,现在却坐在同一个餐桌上若无其事地共进晚餐,不知是谁在迁就谁。   吃饭完后,顾新橙说:“我要回学校。”   傅棠舟用热毛巾将手指擦拭干净,说:“不去林云飞那儿了?”   顾新橙摇摇头,嘴角扯了一丝苦笑,说:“我要准备考试。”   傅棠舟:“不是已经考完了?”   顾新橙:“还有期末考试。”   傅棠舟神色晦暗不明,只说了一句:“好。”   他没再多问,拿着车钥匙送她回学校。   顾新橙没骗他,她真有一门课即将期末考试。   学校规定每学期至少要选一门课,大四也不能例外。   于是顾新橙选了区块链金融这门课,老师从不点名,期末考试水水的。   这是一门晚课,顾新橙没怎么去上过。   别的同学在上课时,她通常在等傅棠舟回家。   顾新橙不是爱翘课的学生,她大学期间翘课,几乎都是为了去见他。   她经常一边看书一边等他,偶尔他回来得早,会在她看书的地方先要她一次。   有时候是起居室的沙发,有时候是书房的躺椅,有时候是客厅的地毯。   家中一切可能的地方,他们都尝试过。   他对这件事似乎有浇不灭的热情,而她总是被动的那一个。   快乐或者痛苦,只要是他给的,她都愿意受着——好在大多是极致的快乐。   车子驶入顾新橙熟悉的街道,她让傅棠舟停车,他却视若罔闻,径直开进了校园。   A大的校园大得能开公交车,车子畅通无阻。   眼见着离宿舍越来越近,顾新橙莫名有点儿心慌。   上次当着江司辰的面上了他的车,也不知有没有被熟人瞧见。   傅棠舟打了转向灯,问她:“停南边儿行么?”   顾新橙愣了一下,她方向感不太好,常常被北京人口中的“东南西北”绕晕。   每一个北京人大脑里都像是装了指南针,不论到任何地方都能依靠本能分清东南西北,傅棠舟也如是。   顾新橙正在根据周遭的景物推算此时此刻的方位,傅棠舟补充了一句:味甜“你右手边儿。”   她往右边一看,不大的停车场里正好有几个空车位。   顾新橙点点头,于是车子拐了个弯,在停车场隐蔽的角落里停稳之后,顾新橙松开安全带。   她说了一句“谢谢”,手指刚碰上门把手,车却忽然落了锁。   她疑惑地回头看他。   傅棠舟手如游蛇,环住她的腰,压低嗓音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发旋之上,手指将她耳侧一缕头发挽起。   紧接着,缀着一颗小痣的耳垂湿热一片。   这种熟悉的触感令顾新橙闭上眼,睫毛上落了细细碎碎的光。   夜幕降临,周围亮了几盏昏黄的灯。   顾新橙转过身,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向傅棠舟。   他的眼皮折着浅浅一道褶,只有垂眸时才会显露。   一双黑眸仿佛一泓深潭,探不到底。   顾新橙颤抖着献上双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一个习惯——下车告别时会蜻蜓点水一般地沾一下傅棠舟的唇,而他的态度则是不拒绝不主动。   凡是他想吻她的时候,她没有说“不”的机会。   顾新橙一直以为他不会在意这些,可今天这个吻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反客为主,氧气被一点点抽离,顾新橙仿佛溺水一般。   她怕自己走不掉,再次被情潮淹没。   傅棠舟松开她的时候,顾新橙琥珀色的瞳仁里泛着一缕水色。   他的指尖穿过她黑缎似的长发,北方冬季干燥,发丝上有细小的静电,可他却没收回手。   傅棠舟轻轻梳理她的发,像是主人爱抚膝上的猫咪。   他沉声说:“乖,去吧,别多想。”   这是在哄她。   她一向是很好哄的,他的一句话就能让她起死回生。   可这次,却是半死不活。   下车之后,顾新橙反复地想,那句“别多想”指的是什么。   不要在意那个电话,还是别对他们的未来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小心翼翼不去戳破那张窗户纸,仿佛只要不戳破,就不会看见窗户纸之后残酷的现实。   可现在,偏偏有人要替她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她好想捂上眼睛。   顾新橙仰起头,口中逸出一道白色雾气,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池塘里的残荷枯叶已被清理干净,湖面浮了一层薄冰,   不远处的长椅上零星地坐了几个学生,捧着单词书念念有词,顾新橙忽然想起这个周末好像有四六级考试。   她大一就高分拿下四六级,一晃三年过去了,她距离那时的自己已经遥远了许多。   她脚下的路冷而硬,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走在校园里了。   这里不像他家那样能脚踩百尺高空,这里有的只是脚踏实地的朴素梦想。   顾新橙在湖边伫立良久,冷风吹得她打颤。   刚刚在车里不觉得冷,现在她才发现她穿得太少了,再这样下去会感冒的,还是回去吧。   苍凉的西风卷过,最后一片落叶也被带走。   湖边静悄悄的,像是无人来过。 第10章   据说夜晚是人最冲动的时候,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做任何重要的决定。   可对顾新橙来说,寂静的夜像是一只怪兽,能囫囵吞下某种滋生的情绪。   那天一别,他们没有再见面。   傅棠舟要出差,这两周顾新橙待在学校,准备考试和论文。   就像他说的那样,如果没有能力去改变,那就做好本分。   顾新橙这学期只有一门考试,偏偏还安排在考试周的最后一天。   她从公邮里下载了学委打包整理好的教学课件,打印一份,装订成册,去学院的自习室预习。   顾新橙所在的经管学院是整个A大最有钱的学院,每年光是MBA、EMBA的培训课程就能让学院挣得盆满钵满。   学院出资新修的大楼恢弘阔气,在A大一众老破小的学院里显得格外洋气。   别的学院上必修课还在点名签到记考勤,经管学院已经引入时下最先进的人脸识别系统,低年级学弟学妹们恨得简直牙痒痒——这课是逃不了了。   顾新橙进了大楼,锃光瓦亮的地面能照见人影,大厅里最显眼的地方有电子广告屏,宣传的是经管学院新推出的企业家课程,仿佛只要交十万块钱来这里进修一个月,就能立马走上人生巅峰。   靠墙的地方摆了几盆茂盛的发财树,每一片叶子都被擦得一尘不染。   顾新橙在电梯间碰见了周化川教授。   年近五旬的周教授是经管学院的副院长,研究方向是公司治理与公司管理。   他给本科生上公司财务课,顾新橙喜欢他的课,所以学院通知大四学生选毕业论文指导老师时,她毫不犹豫地选了周教授。   顾新橙主动打了个招呼:“周教授好。”   周教授对这个学生有印象,他问:“来自习啊?”   顾新橙点点头,应声道:“是,要考试了。”   周教授瞧见顾新橙手里的学习资料,夸奖说:“大四学习还这么认真,值得表扬。”   顾新橙一想到这段时间她做了许多和学习无关的事,只觉得这夸奖来得讽刺。   周教授在外担任多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除了上课他很少在学校。   他在商界人脉颇丰,相当擅长与人打交道。即使是在电梯间偶遇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学生,他也能毫无阻碍地寒暄几句。   周教授:“现在毕业论文卡得严,记得提前开始准备,不要犯拖延症。每年都有学生毕业论文写得马马虎虎,老师们也很为难。”   顾新橙:“知道。”   话题继续到这里依旧毫无破绽,直到周教授问了一句:“你指导老师是谁啊?”   顾新橙僵住,原来说了大半天,周教授竟然不知道他就是她的指导老师。   顾新橙小声提醒一句:“周教授,我给您发过邮件,您答应我了的。”   话语里夹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委屈,她生怕周教授反悔,这样的话她只得重新联系新导师了。   周教授愣了一秒,笑着说:“你看我这记性,最近事太多,忙忘了。你叫什么来着?”   顾新橙立刻答道:“顾新橙。”   “我记得你,上课经常坐第一排,听课还挺认真的。”这场小小的尴尬被周教授巧妙化解。   既然已经提到了毕业论文,顾新橙顺道问他:“周教授,您现在有空吗?我可以跟您交流一下想法吗?”   “我现在要去给MBA的学员上课,”周教授不紧不慢地说,“这样吧,你加我微信,有什么问题在手机上沟通就行。”   下电梯后,顾新橙望着周教授远去的背影,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些大忙人都这样吗?还是说她存在感太低,连导师都能把她给忘了。   *   往年考试周一结束,顾新橙第一时间就会收拾行李飞回家。   今年她得实习,寒假变得和工作党一样,缩短成七天。   就在春节前的当口,博睿咨询出了一件大事。   正源科技IPO被否,证监会质疑其是否具有真实、可持续、有质量内涵的成长能力。   创业板IPO排队往往要等上一年半载,这次结果却出得极快。   给正源科技出具过咨询报告的博睿咨询首当其冲。   据说证监会的领导非常生气,开会时三令五申要警惕付费数据资料的误导性。   这是非常官方且客气的说法,要是说得难听点儿,证监会的领导简直就是指着博睿咨询的鼻子在骂:“你丫是不是把我们都当傻逼?”   用一堆虚假的数据糊弄证监会,不就是把他们都当猴儿耍么?   谁都希望自家公司的数据好看,但玩得太过火就触碰到证监会的底线了。   证监会剑指博睿咨询,这挺要命。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顾新橙所在的部门微信群却闷声不吭,谁也不敢提。   公司手里正在进行的项目很多,还有不少已经完成的项目正在排队IPO。   如果被证监会立项调查,所有项目可能都要受牵连,合作伙伴也会要求解约赔偿,损失将不可估量。   这种事情以往也有,但证监会从未像此次这般发难。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正源科技这家公司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咨询公司也没有妙手回春的能力。   博睿咨询面对证监会的质询,必须要给一个交代——甭管多烂的理由,起码得有一个回应。   博睿咨询的高管当即召开紧急会议。   首先反省自身,为什么会出这种事?   不是因为数据造假,而是因为这数据假得不够“真实”,让证监会那帮人揪住了把柄。   要知道,数据造假也是门学问,随便乱造是不行的,必须要造得以假乱真。   “教学管理类软件领域超过30%市场占有率,依据竟然是客户数量累积……”大老板读到这里,把报告往会议桌上一拍,“非要写成30%吗?写20%不行吗?真把人家当傻子呢?以为查不出来还是怎么的?”   全场没人敢吱声。   大老板怒不可遏,问:“这谁写的?”   不知谁说了一句:“实习生写的。”   一听见“实习生”这三个字,大老板松了口气儿。   国内公关界特别爱拿临时工和实习生做文章,顾新橙是这个项目组唯一的实习生,简直就是背黑锅的天选之人。   这时,市场部总监易绍杰说了一句:“不能让这个实习生负责。”   大老板问:“怎么了?她是关系户?”   想进这样的大公司实习或工作并不容易,一般都会有一些岗位预留给关系户。   这些人在公司里就算什么活儿都不干,也能给公司带来好处。   在校园里,年轻、貌美、学历高往往是优势。   可到了社会上,家境、人脉、资源才是最关键的。   “关系户倒说不上。”易绍杰抬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凑近大老板耳边低语几句。   大老板恍然大悟,说:“哦,这样啊。”   最终,这口黑锅没扣到顾新橙头上,而是扣到了带她的孙文茹头上。   篡改数据是上下串通一气的共识,不是孙文茹一个普通研究员能左右得了的,可谁让她在公司受人排挤,不招人待见呢?   博睿咨询用尽各种手段,托了不少关系,总算将这件事勉强压了下去。   现实很残酷,真正该负责的人藏在幕后,推出去挡枪的永远是无名小卒,剩下的人自罚三杯就可以相安无事。   孙文茹抱着纸箱离开时,给顾新橙留了一小盆仙人掌。   “我实在是拿不走了,就放你这儿吧,能防辐射。”孙文茹说,“这东西不怎么需要浇水,随便养养就行了。”   孙文茹偶尔也会给顾新橙脸色,但是她这个人并不坏。她教给顾新橙不少实用的技能,顾新橙受益匪浅。   可惜,她以前因为一些事得罪过同事和上头的领导,所以出了事也没人护着她。   带自己的老师被赶走,顾新橙想起一个词——兔死狐悲。   可惜她什么都做不了。   随着孙文茹的离开,流言不胫而走,公司里充斥着一种诡异且微妙的氛围。   顾新橙在格子间办公时,总觉得身后有灼热的眼神盯着她。   可她一回头,只看见同事在伏案工作。   上午十点,隔壁办公室的女主管过来找顾新橙,问她:“今天早上我的那份资料扫描了没有?”   顾新橙心一沉,今天重要的事儿太多,这件事儿暂时被搁到了一边,谁知她竟主动来问。   这位女主管说话做事素来不留情面,顾新橙被她训斥过一两次,不敢惹她。   顾新橙立刻从码放整齐的文件里找出她的资料,说:“不好意思,我现在就扫。”   女主管笑笑,说:“不着急,你忙你的,一会儿给我就行。”   突如其来的温柔令顾新橙浑身不自在。   午休时,顾新橙去洗手间,她生理期,肚子疼。   一想到过两天傅棠舟要回来,她如临大敌。   她捂着肚子坐了很久,疼痛稍有缓解。   顾新橙刚想起身,忽地听见外面洗手池处有说话声。   “真是那种关系啊?”   “嗨,男女之间还能有什么关系?”   “不然你说为什么不让实习生背锅,非得让孙文茹走啊。”   “现在的女大学生啊,啧啧,你想想我们那会儿,哪儿有这些心思?”   “可不是嘛!你说A大的高材生,图个什么哦?”   “A大又怎么了?北京最不缺的就是人才。隔壁组小陈,也是A大毕业,还不是连学区房都买不起,儿子刚送回老家念书。”   “她比小陈聪明多了,跟他一两年,还怕赚不到一套房?”   “得了吧,现在有钱人精明着呢,随便打发一下得了。北京一套房,想什么呢?”   “哎,这个社会,但凡有点儿姿色,谁还想老老实实地干?有捷径谁不想走啊。”   ……   即使没有指名道姓,顾新橙也知道说的是她。   她捏着门把手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门和外面的人对峙。   她不是傅棠舟包养的小情人,在外人眼里却和小情人无异。   谁让她只是一个实习生呢?而且长得还挺漂亮。   没有人相信她爱他,他们只认为她虚荣,企图不劳而获。   傅棠舟的存在让她免于祸事,却也让她深陷旋涡。   顾新橙为自己感到悲哀,她成为公司某些人党同伐异的一枚棋子,私底下还要被说三道四评头论足。   她一直安分守己,没有从傅棠舟那里占过什么不该占的便宜。   现在想想,原来只要她和他在一起,就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   *   顾新橙提出离职的时候,吴组长问她:“不是说要做半年吗?”   她答得很简单:“导师催毕业论文,我暂时没空实习了。”   吴组长没挽留,给她签了字,问:“需要开实习证明吗?”   她摇摇头,说:“不用。”   听说消息,冯晴特地过来找她:“你要离职?”   顾新橙“嗯”了一声,说:“下学期挺忙的。”   “这实习资格不好拿的……”冯晴忽然顿住,宽慰她说,“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也无所谓吧。”   顾新橙收拾东西的手一滞,这句“无所谓”是什么意思呢?   她想了想,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   跟同事道别后,顾新橙走出大厦的玻璃旋转门,风卷起了她的长发。   她抬头望了望藏蓝色的天空,只有寥寥一轮皎洁的孤月高悬,找不到星星的影子。   是月亮太耀眼,还是城市的光污染太严重呢?   顾新橙上了出租车,恹恹地回到银泰中心。   傅棠舟不在,她抱着膝坐在落地窗前,眼底映着窗外流动的光芒。   她的指尖抚上玻璃,眼前的这座城市在光影中变幻莫测,陌生又遥远。   那些璀璨的灯火从来都不属于她,她只能隔着玻璃远观,却触碰不到。   傅棠舟回家已是深夜,他瞥了一眼矮几,那里放了一只小纸箱,里面零零散散装了点儿小物件,旁边还摆着一盆弱不禁风的仙人掌。   顾新橙像是一只候鸟,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迁徙。   傅棠舟问:“你离职了?”   顾新橙微微颔首。   傅棠舟将她从地上抱起来,“也好,留点儿时间做别的。”   顾新橙抬起眼睫看他,忽然说道:“我觉得你说的话不对。”   傅棠舟问:“哪儿不对了?”   “规则和话语权确实掌握在强者手里,”顾新橙一本正经地说道,“可是我不想服从。”   她较真的模样让傅棠舟不禁莞尔,他把她拥在臂弯里,贴着她的耳朵,问:“那你想变得比他们更强?”   顾新橙摇了摇头,说:“我想,可我暂时还做不到。”   “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坚定,“我可以选择离开。” 第11章   夜色如一张黑色巨网,铺天盖地笼罩在城市的上空。   玻璃幕墙上霓虹闪烁,光之海里浮动着点点鱼鳞般的涟漪。   傅棠舟闻言嘴角一挑,说:“你倒是会讲话,把逃避说得那么好听。”   顾新橙犹如一只幼兽,不服气地说:“我看不惯他们的做法。”   傅棠舟单手撑着她身后的落地窗,微微俯身,和她对视。   顾新橙眼睫微颤,琥珀棕色的眼眸澄澈见底。   她生得一双漂亮的眼睛,通透又温柔,像浸在江南烟雨里的一弯浅月。   傅棠舟眼底藏着一道冷锋,问她:“那你以后打算去哪儿工作?”   “哪里都行,”顾新橙说,“银行、券商、基金、事务所……能去的地方很多,又不是只能待在一家公司。”   “这些地方就干净了?”傅棠舟反问。   顾新橙愣怔片刻,脸上忽地有些燥。可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傅棠舟问住,反将一军:“你们公司也是这样吗?”   傅棠舟眉梢微抬,似笑非笑地问:“你想来?”   顾新橙摇头,说:“我才不去。”   她不像傅棠舟,男女关系的桃色话题对他的风评没有半点儿影响。他不在意这种风评,旁人也不敢嚼他的舌根。   可是顾新橙脸皮薄,心理承受不住。她不想听到旁人对他们的关系指指点点——多半还是说她想走捷径,妄图从他这里捞好处。   傅棠舟言语间多了一丝暧昧:“怕人家说你被我潜规则?”   他箍着她的腰往上一提,顾新橙踮着脚,被他有意无意地撞了一下。那处滚烫令她脸红心跳,她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傅棠舟说:“太阳底下没有干净地儿,哪儿都一样。”   顾新橙破罐破摔,说:“反正我已经辞职了。”   “这次辞就辞了,下次再碰到这事儿,也辞?”傅棠舟的口气甚是揶揄,“你目标挺远大,这是打算去各大公司集邮呢?”   顾新橙不说话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顾新橙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她只是没法说服自己和那些人同流合污罢了。   “所以我说了,要么服从,要么变强,成为规则的制定者。”傅棠舟说得掷地有声,“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顾新橙抬起眼睫看他,他逆着光,脸部线条被光线勾勒得极为清晰。颀长的身躯几乎整个罩住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傅棠舟很少和她讲这种话,今天这么严肃,是因为她刚刚在挑战他的权威吗?   顾新橙轻咬下唇,眼波流转,心中甚是委屈。   明明今天她离职很不开心,他却还要这样教育她,仿佛都是她的错。   傅棠舟收回手,状似无意地扯了一下领带——和小孩儿讲这些干嘛,她被吓着了。   他敛去眼底的冷霜,扯开她塞在A字裙里的衬衫下摆,手游进去,顺势往上,娴熟地松开她的内衣搭扣。   顾新橙身子略僵,纤细的腰肢躲开他的手,小声发出抗议:“今天不可以……”   傅棠舟眼角有一抹稍纵即逝的缱绻之色,问:“怎么了?”   顾新橙又羞又恼地说:“就是不可以。”   她的身体不太方便,心理也有点儿抗拒。   傅棠舟默了一秒,懂了。   她的日子不太固定,想来他是记不住的。   顾新橙想推开他,谁知却被傅棠舟拦腰抵上落地窗。她惊呼,手指瞬间抓紧他的胳膊,攀附着他。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她没涂口红,薄樱色的嘴唇柔软得如同暗夜里的玫瑰。   傅棠舟捏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问:“还用我教吗?”   这是掌控一切的上位者特有的姿态,不容许任何辩驳。   顾新橙愕然摇头。   傅棠舟恢复惯常的口吻,说:“去床上等我。”   醉生忘死的一夜。   *   顾新橙第一次坐飞机是在小学毕业的暑假,父母带她去北京玩。   她记得飞机升空那一瞬间带来的失重感,令人头晕目眩。   看遍北京城的名胜古迹和高楼大厦,顾新橙对这里便有了憧憬。   每天清晨,这座城市在国歌声中苏醒,五星红旗高高飘扬,这里的风光与任何地方都不同。   顾承望问:“六年以后你还想不想再到北京来?”   顾新橙说:“好呀,到时候再来旅游。”   顾承望宠溺地摸摸女儿的脑袋,说:“让你来旅游的啊?让你考大学的。”   自那以后,顾新橙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她想去北京。   家乡发展虽不错,但装不下顾新橙对未来的向往,而北京可以。   顾新橙坐在飞机上,看着舷窗外的蓝天白云。   她想起当年那么一小段插曲,不禁嘴角微翘。   她盼望着回家,又盼望着回来。   顾承望特地来机场接顾新橙,他接过行李箱,问她:“怎么就带这么点儿东西?”   顾新橙说:“初六就得走了。”   顾承望把轻盈的行李箱放进汽车后备箱,说:“你们公司对实习生要求那么严格,初七就得上岗啊?”   顾新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是啊,不然领导不高兴。”   她想早点儿回北京,当然不是因为实习,而是因为傅棠舟要过生日。   父女俩一路寒暄着开车回家,顾新橙进家门边换鞋子边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橙橙回来啦。”秦雪岚正在厨房忙碌,她放下锅铲,手指在围裙上揩了几下,忙不迭地走出来。   秦雪岚打量了女儿一眼,说:“怎么胖了?北京的东西是不是比家里好吃哦?”   “我没胖,”顾新橙争辩道,“衣服太厚了!”   “哪里胖了?”顾承望把车钥匙搁到桌上,坐下来说,“我还嫌她太瘦呢。”   顾承望在税务部门工作,秦雪岚是当地中学的语文老师。   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却也称得上安稳和睦。   现在寒门难出贵子,公务员和教师家庭相对好一些,和其他群体相比,他们更重视对孩子的教育。   顾新橙就是典型的例子。   秦雪岚忙活了一桌子菜,都是顾新橙爱吃的。   她给顾新橙拿了一只大闸蟹,又端了一小碟醋,里面细细切了些姜丝,“你舅舅送的,阳澄湖的,蟹黄可多了。”   顾新橙看着这只五花大绑的螃蟹,问:“冬天还有大闸蟹啊?”   秦雪岚说:“怎么没有了?这又不是北京,吃螃蟹还得挑季节。”   顾新橙剥着螃蟹,秦雪岚问道:“最近学习怎么样啊?有没有学不上的?”   顾新橙说:“妈,我都大四了。”   言下之意,大四课业很轻松,不用问这种话题。   “你不是参加那个什么金融分析师的考试嘛,什么时候出成绩啊?”   “快了。”   “有没有把握?”   “没问题。”   “真的假的哦?八丨九千的报名费呢,可别糟蹋了。”秦雪岚嘀咕着。   “你还担心她学习啊?长那么大什么时候让你烦过神?”顾承望往女儿碗里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毕业论文写了吗?”   顾新橙答道:“已经在写了。”   “要和老师多沟通,”顾承望说,“我看新闻上说,现在严卡大学毕业论文,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我知道。”顾新橙应了一句。   托某位演员的福,各大高校毕业论文查重率直线下调,学生们纷纷叫苦不迭,A大也不例外。   顾新橙的学业向来不让父母操心,于是话题切换到了别的。   “最近有没有什么情况啊?”秦雪岚问。   “什么情况?”顾新橙装傻。   顾承望自斟自酌一杯,说道:“还能什么情况?你妈想问问你有没有谈对象呗。”   秦雪岚嗓子拔高一度,骂道:“明明是你想问我才问的,你看你爸这人——”   顾新橙想到傅棠舟,剥螃蟹的手速慢了下来。   她没有勇气把他介绍给父母,要是让爸妈知道这事儿,还不知道会说什么呢。   更何况……傅棠舟似乎没打算和她的家人产生交集,哪怕只是提上一句。   顾新橙摇了摇头,说:“没有。”   秦雪岚用筷子捣捣顾承望:“我都说了,她要有情况早就跟我们说了,不说就是没有。”   “哎呀,”顾承望说,“我还不是担心她在外头被人骗嘛!”   “橙橙啊,你过年也就二十一。谈恋爱这事呢,合巧有就有,没有咱也不着急。”   “妈,我没着急。”   顾承望:“我家闺女长得漂漂亮亮,不怕嫁不出去。”   顾新橙:“……”   嫁不出去这种事她还真没想过。   只不过,能不能嫁给自己想嫁的那个人,难说。   “唉,当初你怎么就和小江分了呢?那孩子我看着挺好啊。”秦雪岚叹了一口气,“我前天在商场遇见他妈妈了,我都不知道跟人家怎么说话。”   “不说不就好了。”顾新橙答得很敷衍。   “他妈妈说,小江现在也单着呢。”秦雪岚说道,“橙橙啊,你看你一人在北京,我跟你爸也照顾不到你。小江这人知根知底的,有个照应不挺好的?”   顾新橙不高兴了,“妈,能不能别提他了?”   顾承望:“你妈这人废话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秦雪岚瞪了顾承望一眼。   一顿饭吃下来,顾家夫妇没有盘问出什么有效信息。   闺女大了,有心事也很少和父母说,所以他们才不放心,问东问西的。   吃完午饭,顾承望在客厅看新闻,秦雪岚去厨房收拾碗筷,顾新橙回屋睡觉。   她的房间不算大,但布置得挺温馨。   被褥枕头是新换的,浮着淡淡的皂角香气,床头还摆了一只玩具熊。   靠窗的地方有一架雅马哈钢琴,用酒红色天鹅绒罩布盖着。   黑白琴键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琴音刚被调试过,音色很正。   顾新橙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   哎,不知道傅棠舟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想她呢?   *   这个新年过得同往常一样,初一到初三走走亲戚,初四初五同学朋友聚会。   顾新橙和江司辰分手之后,他们共同的同学圈也变得敏感起来。   聚会要刻意分开两人,不能让他们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以免尴尬。   顾新橙的姐妹们骂江司辰是个孬种,和女朋友吵架以后拍拍屁股出国交换,根本不顾她的感受。   江司辰的兄弟们说顾新橙无情无义,江司辰痴心一片等着她回心转意,结果她扭头就把人家踹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这些同学还不至于因为他俩闹掰了就站队表态划清界限,该维系的同学关系还得要维系,只不过当着他俩的面得多加注意罢了。   顾新橙想,如果哪天她和傅棠舟分手,肯定不会那么麻烦。   他俩的圈子没有重叠,分就分得干干净净,不留后患。   终于熬到初六,顾新橙踏上了返程的飞机。   傅棠舟不太在意二十七岁这种不上不下的小生日,碰巧今年赶上过年,顺道和朋友聚聚,地点定在北京西郊的一家温泉度假中心。   顾新橙问傅棠舟要不要准备什么,他说:“你人来就行。”   司机到机场接顾新橙,行李送回学校之后,车子一路向西。   鸽灰色的天空分不清云翳和雾霾,阳光刺不破云层。   前几天北京下了大雪,道路上的积雪被清理到一侧,变成奇形怪状的雪堆。   广播台里说,气温持续回升,北京的冬天即将过去。   顾新橙靠着窗,望着灰蒙蒙的城市。她没想到,她和傅棠舟,也即将成为过去式。 第12章   北京周边的温泉度假酒店挺多,逢年过节更是人满为患,阖家老少泡泡温泉休休闲,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去处。   当然,这并不包括顾新橙即将去的这家高端温泉度假中心——高端意味着人少。   车子像游鱼一般在公路上穿行,越往城外开,车流越稀少。   不知拐了多少弯绕了多少道,一簇辉煌的灯火在如墨的夜色中浮现,宛若一座孤岛。   车子在度假中心大堂门口稳稳当当停下,戴白手套的车童躬身替顾新橙打开车门,泊车员将车开到不远处,挺显眼的一个位置。   能停在公共场合让别人观看的一般都是豪车,这是上档次的酒店不成文的规定。   下车之后,顾新橙微微仰首。   冷月当空,露重霜浓,北风拂过藻丝般的长发。   “顾小姐,跟我来。”司机带她过去。   往里走,才发现这个度假中心修得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致。楼宇之间以古色古香的廊桥连接,山水亭阁星罗棋布,即使外面天寒地冻,这里的花草绿植也郁郁葱葱,称得上一步一景。   进了楼,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杉木香气。走廊两侧挂着各类装饰画,头顶的水晶吊灯晃眼,脚底的丝绒地毯柔软。隔一段距离有一个红木置物架,或放着根雕,或摆着珐琅花瓶,个个不重样。   顾新橙从没有暖气的南方过来,帽子围巾毛衣羽绒服,一件不少,现在她热得厉害。   顾新橙问:“有哪些人?”   司机回话:“我不清楚。”   傅棠舟有三个司机,这个他最放心,原因是话少。   当司机,开车技术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管好嘴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边儿得门清。   厚重的包厢大门被推开,入目是宽阔的会客厅。正对的落地窗外有一个汤池,灌木丛里散着未消融的雪块,像洁白的浮沫。   成套的皮质沙发围着一张茶几,茶壶周围有几个青花瓷杯,茶水被饮了一半,却不见人。   司机说:“顾小姐,就这儿。”   他掩上门离开,只留下顾新橙一人。   里头那屋隐隐约约有讲话声,顾新橙并不着急过去,而是先进了洗手间。   人穿得一多,就会显臃肿,她现在裹得像一只小面包。   她拿下帽子,一圈一圈地摘下围巾,又脱下羽绒服,露出里面的乳白色兔毛针织衫。   顾新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打量自己,这里光线不错,浅咖色的眼影映出星星点点的光,细细的眼线勾勒出一丝风情。   她从包里掏出一支口红,对着镜子一边涂抹一边思考,过了一个年,她应该没长胖吧?   顾新橙收拾完毕,才讪讪地推开偏厅的门。   里面男男女女十来人,围着一张麻将桌,隔壁房间有人在打桌球。   麻将落上桌面,台球精准入袋。香雾缭绕,沸反盈天。   顾新橙的到来,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仿佛她是误打误撞,闯入一场浮华盛宴。   她的视线在室内飞扫一圈,一眼就瞧见傅棠舟端坐在麻将桌正北朝南的位置。隔了几日未见,他额角的碎发稍长,身形依旧挺拔如松,肩宽背阔。   真正打麻将的只有四人,剩下的人或站或坐,围着麻将桌看戏。   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勾着男人的背,往口中送葡萄,一笑百媚生。   他们间或聊上几句,谈笑随性恣肆。   “施一泽今儿怎么没来?”   “出了点儿事儿,忙着呢。”   “他不是给那谁送了套海外别墅么,挂家里公司账上的。”   “就前段时间被查的那个?”   “嚯,真是倒八辈子霉了。碍不碍事儿?”   “嗨,谁知道,应该没事儿吧。”   顾新橙听不懂,也不好奇。   人影幢幢间,她忽地瞧见林云飞坐在正对着门的方向。   他手里捏着一张麻将,摩挲很久,还是打了出去。   牌刚落地,傅棠舟把牌一撂,“胡了。”   清一色一气贯通。   林云飞大惊小怪:“你怎么又胡了?”   傅棠舟不搭腔,径直把牌推入麻将机。   谈笑之间,林云飞瞧见伫立在门口的顾新橙,笑着招手说:“顾妹妹,你来了怎么也不吱声儿,等你好久了。”   输牌一点儿都不影响他的心情。   这么一打招呼,几个女人扭头看她。   傅棠舟瞥见她,神色波澜未惊,淡声说道:“过来。”   看不出久别重逢的喜悦。   旁人一听,纷纷避让出一条道来。   有人想给顾新橙添一张椅子,傅棠舟的手却扣了扣桌子,对坐在他下家的女人说:“你下去。”   那个女人长得挺漂亮,大波浪长媚眼,唇色艳艳如火。她柔着嗓音撒娇道:“人家还没玩儿够。”   坐在傅棠舟对面的男人说话却不客气:“让你下来,别磨磨蹭蹭。”   顾新橙从来没有碰见过这种场面,她见那女人不情不愿,便说道:“你们打吧,我不太会。”   傅棠舟扫了那女人一眼,眼神冰冷而锋利。   那女人一愣,乖乖下桌。   她把挂在椅子上的香奈儿BOY手袋拿下来,坐到一侧的沙发上。她从包里取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点烟的手微微发颤。   顾新橙挪上了麻将桌,这椅子被人焐得挺暖和,她坐着却不太自在。   她只挨了一点点,背挺得笔直。   傅棠舟问:“吃过饭了吗?”   顾新橙摇头。现在是晚上八点半,她不爱吃飞机餐。虽然肚子空空,但并不太饿。   傅棠舟吩咐一句:“让酒店送点儿吃的来。”   不知是对谁说的,这指令却精准地传达到了酒店后厨。   麻将机洗好牌,桌上整整齐齐的四条牌山。   顾新橙抓着牌,心底直犯嘀咕。   原来傅棠舟庆祝生日的方式是打麻将,还挺接地气呢——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的话。   牌过三巡,顾新橙摸到一张七万。   她把牌一掀,说:“我胡了。”   林云飞惊讶:“这么快?”   顾新橙说:“起手牌不错。”   他站起来弓着腰检查她的牌,还真是。   林云飞笑着对傅棠舟说:“你说顾妹妹手气好,真不假。”   傅棠舟眉锋轻挑,握住顾新橙的手背,说:“看来今晚能赢不少。”   这姿态意外的亲昵暧昧。   顾新橙莫名有点儿发怵,他们玩麻将还要来钱么?   万一她要是输了,岂不意味着也得赔很多?   顾新橙问:“多少钱一把啊?”   林云飞冲她竖了一根手指头。   顾新橙不敢猜这到底是一百,还是一千,或者更多。她怕说错话,显得没见过世面。   她只是小小声说了一句:“聚众赌博是犯法的。”   话音一落,林云飞哈哈大笑:“傅哥,顾妹妹可太有趣了。”   傅棠舟嘴角勾了一抹极淡的弧度,说:“输了不会让你掏钱的。”   林云飞啧啧称道:“赢了归你,输了归他,有傅哥兜底就是好啊。”   顾新橙腼腆一笑,心湖荡开一丝甜。   顾新橙的牌技着实不错,上场以后赢了好多把,其中一把大牌更是差点把林云飞给击飞。   林云飞心塞道:“你不是说你不会打吗?”   顾新橙赢得太多,有点儿不好意思。她实话实说:“以前有一点点小研究。”   傅棠舟接过她的话茬,补充一句:“她在大学麻将社待过。”   周围人一听,纷纷好奇,问:“哟,什么大学啊?还有麻将社呢。”   顾新橙没吭声。   今天这场子虽是私人的局,但那些被男人带过来的女人却叫她心里不太舒坦。   顾新橙不知道她们的底,她们也以揣度的眼光打量她。   林云飞笑着说:“顾妹妹是A大的,真正的学霸!”   语气透露着自豪,好像上A大的人是他一样。   一听说A大的名字,那几个女人神色微怔,倒抽一口凉气。   “A大学生还打麻将呢?”   “学校越好风气越开放啊。”   “A大的怎么也——”话说到一半被掐了,那几个女人对视一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或多或少有些讽刺。   顾新橙掌心冒出虚汗,脑子混沌一片。   林云飞对麻将社还挺感兴趣,问:“你们麻将社的人是天天凑在一块儿打麻将?”   顾新橙说:“不全是,也得搞研究。”   他们甚至还会利用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技术,研究麻将AI如何与人对战。   这时,坐在顾新橙手边的另一个男人问:“你们麻将社是不是女生比较多?”   顾新橙答得挺认真:“我们研究的是日麻,规则复杂,内容硬核,男生更感兴趣。”   那男人又问她一句:“你还在上学吗?”   顾新橙这才看清他的眼神,嘲弄、轻佻,又有点儿调侃。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傻——人家感兴趣的不是麻将社,而是里面的女生。   一种难以言状的羞耻感爬上顾新橙的心头。   在傅棠舟朋友的眼里,也许她和那些被带来的女人并无二致。   顾新橙没回答,她的胸口似乎堵着什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时,傅棠舟漫不经心地开腔说道:“她还没毕业呢。”   他慵懒松散地靠在椅背上,趁着大家说话的功夫,指尖点了一支烟。口吻是很随意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   顾新橙隔着青色的薄烟看着傅棠舟,眼神闪烁。   还没毕业。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几个字眼,却像尖刀一样刺痛了她。   相比于那些女人,顾新橙明显更高级。   长得漂亮不说,学历也高,还很年轻。   可惜的是,她和那些女人一样,沦为了男人的玩物。   她的荣光,成为他证明自己身为男人实力和魅力的一种象征。   她只是他的陪衬,一块可有可无的垫脚石罢了。   顾新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唾弃过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13章   红男绿女,衣香鬓影。   酒杯碰撞在一起,顾新橙听见的是破碎的声音。   她终究是这场浮华盛宴的局外人。   她既做不到像傅棠舟一样高高在上、游刃有余,也做不到像那些女人一样放下身段、自甘堕落。   旁人的嬉笑怒骂顾新橙已不在意,她满脑子都是傅棠舟轻飘飘的那一句话。   她仿佛只是他傍身的一件物品,别人夸赞她聪明漂亮,实际上却是在恭维傅棠舟——她这样还没毕业的女大学生心甘情愿地跟他,他多有面子。   而他,坐于上位,显然很享受这种追捧。   顾新橙攥紧手指,指甲掐进掌心的嫩肉里。   她究竟算他的什么呢?女朋友吗?   他那样的圈子,女朋友这样的身份是不够庄重的。   那些公子哥儿换女人的速度比换袜子还快,有时还会同时穿好几双袜子。   傅棠舟可能只是懒得换袜子罢了。   外人之所以恣意揣度调戏她,是因为傅棠舟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儿。   否则怎么会这样呢?   往日里琐碎的矛盾一幕幕在顾新橙脑中闪过。   他说她是带给朋友的酒吧开业礼物,见到重要的生意伙伴会下意识地松开她。平日里对她不上心,密不透风的心墙更是从未对她敞开过。   一切的一切,现在想来,都是他不爱她的证据。   接下来的牌局,顾新橙已毫无兴致。   她克制住想逃跑的冲动,机械般地摸牌打牌,好似没有感情的麻将AI。   最开始赢来的筹码,被她输得干干净净。   顾新橙又点了傅棠舟一炮,他把那张五条搁到她面前。   她茫然地望了一眼桌上的牌,傅棠舟开局就打光了手里的万和筒,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等一张条。   她毫无畏惧地把最危险的一张五条打了出去,分明就是心思不在牌局上。   傅棠舟把手中的烟浸入半盏酒里,他问顾新橙:“饿不饿?吃点儿东西。”   酒店已经送来了餐食,有一道醪糟小汤圆,是她喜欢的甜品。   顾新橙:“我不饿。”   傅棠舟:“多少吃点儿,晚上还有一阵子。”   他的暗示再明白不过,今晚她是要陪他睡觉的。   顾新橙重复一遍:“我不饿。”   声音依旧不大,却比刚刚要高了一度。   周围人愣了一秒的神,大抵是因为他们从没见过有女人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傅棠舟难堪——哪怕只是拒绝他给她点的食物。   傅棠舟薄唇轻抿,下颌线绷紧,眼神晦暗不明。他说:“不吃就撤了,放这儿碍事。”   语调不带任何情绪,话却是相当不客气。   顾新橙望着他漠然的脸,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眼神和刚刚让那女人下麻将桌时别无二致。   原来,不过如此。   男人是很在意面子的生物,只因她一句“我不饿”小小地拂了他的面子,傅棠舟便当着外人给她脸色看,以挣回他的面子。   他对她的感情,竟抵不过他在人前的面子,多么可笑。   顾新橙说:“我累了,想回去。”   林云飞这会儿出来打圆场,他说:“傅哥,顾妹妹长途奔波,这会儿肯定累了,让她去歇着吧。”   傅棠舟眉目森然地瞥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我送她回去。”   他直起身,拉着顾新橙的手往屋外走。顾新橙踉跄着跟在他身后,留下一屋子呆若木鸡的人。   两人穿过游廊,梅树的枝丫上积着雪,三两朵花零星地开着。   顾新橙眼认出这不是来时的路,奋力挣脱傅棠舟的手,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傅棠舟说:“回房间。”   刚刚只是和朋友聚会的场子,晚上他不住那儿,而是选了个僻静的雅处。   顾新橙说:“我不去,我要回学校。”   傅棠舟往前踏了一步,逼近她。   顾新橙贴着冰冷的立柱,幽凉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   傅棠舟喉结滚了一下,语气却放软了三分:“这么晚了,别回去了。”   顾新橙偏过头,手指绞着针织衫的下摆。   刚刚出来得太匆忙,她连外套都没拿。夜间气温骤降至冰点,冷飕飕的。   “回学校有事儿?”傅棠舟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他说,“过了今晚,明天就送你回去,行么?”   这地方除了这个度假中心,附近荒无人烟,不光没有公共交通,出租车都打不到。   就算任性,顾新橙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见她不说话,傅棠舟伸出手环着她的肩膀,说:“进屋,别冻着。”   顾新橙耸了下肩膀,躲开他的手。   傅棠舟只当她是闹脾气,平日里温温顺顺的小奶猫忽然在人前亮了一下小爪子,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推开房门,顾新橙跟进去。门刚被掩上,傅棠舟就拦腰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抵上她的发旋,将她拥入怀中,同她讲道理:“那么多人在,别不给我面子。”   顾新橙眼睫一颤,眼底光芒碎裂。   面子。   呵,她什么时候不给他面子了?   之前他带她去酒吧玩,一句话把她打发走。   今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来见他,生怕给他丢人。   结果呢,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她,难道她就不要面子吗?   傅棠舟又说:“今天我生日,别闹不开心。”   顾新橙敛下眼睫,没吱声。她僵着的身子软了软,傅棠舟以为哄好了她,便在她额上印了一吻,说:“乖,在这儿等我。”   看来他还得回去陪那些人。   顾新橙没挽留,也没让他早点回来。   她只说了一句:“你走吧。”   最好走了就别回来。   傅棠舟真的走了。   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顾新橙怔了。   忽地,她唇角微微一勾,眼底浮了一丝嘲意,头也不回地往房间里去了。   顾新橙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院落里的景致,这地方还真不错。   一弯新月挂在枝头,碎落的星辰好似银屑一般,一闪一闪。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北京真的可以看到星星。   顾新橙在窗前伫立良久,星光照亮她清冷的面孔——她让今晚的月色都黯淡了三分。   她的睫毛微微下垂,一滴晶亮的光芒落入脚下的地毯里,再也寻不见踪迹。   顾新橙的指腹轻轻擦过下眼睑,转身去浴室。   这里是温泉度假中心,豪华套房里有内置的温泉池。浴室大得惊人,正中间是一个圆形的池子,白色花岗岩砌成。   池边有两只白玉似的小石狮,口中源源不断地喷涌着温泉水,池中袅袅水汽蒸腾。   顾新橙拢着浴巾踏进池中。池水温度刚刚好,足以洗去一身风尘。   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现在是十点半,他的生日很快就要过去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   傅棠舟回到场子里,一圈人正玩得火热。   他过来,往麻将桌上一坐,说:“继续。”   林云飞问:“顾妹妹呢?”   傅棠舟说:“在休息。”   语气甚是轻松,看样子是把人给哄好了。   林云飞想起什么来,拍案说道:“哎呀,之前顾妹妹帮我一个忙,我还没来得及谢她呢。”   傅棠舟摁下自动掷骰子的按钮,说:“下次。”   林云飞坐下来,嘟囔一句:“上次你就把我给鸽了。”   傅棠舟看到酒店送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已经凉了。   他吩咐道:“让酒店再做一份,送到我屋里去。”   麻将打了两圈,傅棠舟赢得不少,兴致却不大高。   他想到刚刚顾新橙看他的眼神,有些许淡淡的失落——她现在一个人在房间里等他。   顾新橙是常常等他的,他平时应酬挺多,回家并不早。   每次进了家门,他都会在家里走上一圈,看看她人在哪儿。   他像是一个猫主人,每天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寻找自己的爱宠。   家太大,也就这一点儿不好。   有时她会趴在客厅里写作业,认真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小学生。   有时她会在阳台的躺椅上看书,偶尔困了,书页就那么打开摊在胸口,睡得像一只小猫。   还有的时候,她会在浴室洗澡。   纤秾合度的曼妙身姿隐在薄薄的水雾里,好似一支亭亭的水仙。   想到这里,傅棠舟莫名有点儿渴。   他端了茶杯轻啜一口茶水,却解不了心头的滋味。   傅棠舟放下茶杯,说:“今儿就到这儿,散了吧。”   林云飞:“这才打几把啊?我还没赢回来呢。”   傅棠舟:“打到天亮,你得输得底儿掉。”   林云飞笑嘻嘻地说:“傅哥,你要是想顾妹妹了就回去呗,我们继续玩儿。”   傅棠舟扫他一眼,没说话,站起来拿了外套就走。   出了偏厅,他瞧见客厅沙发上有几样顾新橙的东西,于是顺道捎上,一并带走。   傅棠舟一路吹着冷风回到房间,偌大的室内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浴室的灯亮着,他走了过去。   入目便是顾新橙羊脂玉般的后背,藻丝似的长发被盘起。   她坐在氤氲的温泉池水中,任由水流冲刷她雪白的肌肤,水滴沿着她的脖子向下滚动,落上微凹的锁骨。   她正在闭目养神,并未发现他回来。   傅棠舟默不作声地宽衣解带,下到池中。   顾新橙睁开眼,眼睫上凝聚着细小的水珠。   明晃晃的灯光之下,她的眼眸是浅浅的茶色,像极了蜂蜜糖浆。   “傅——”她的话尚未说出口,声音便消逝在哗啦啦的水声里。   荡漾的水波一下又一下地拍击池壁,犹如潮水一般,起起落落。   溢出的池水洇湿地板,不知是不是这间浴室过于空旷,今天和往日不同,过于安静了。   傅棠舟却不餍足。   他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抬高她的头,质问她:“为什么不叫?”   她咬着唇,缄默不语,一个音节都不曾发出。   顾新橙的声音是极为动人的。   平日里像是三月的丝丝细雨,又像缠绵的泉水,温吞地滋润着一切。   这是一种听觉享受,令他沉迷。   可是现在,过于安静了。 第14章   一池波光摇曳的温泉水亦趋于平静。   顾新橙试图挣脱禁锢,却腿脚发软,使不上力气。   她宛若生了寒症,浑身上下像落叶一般簌簌地颤抖着。   月牙色的脸庞浮满红晕,眼尾湿红一片,睫毛上有星星点点的水珠,不知是蒸腾的雾气还是眼泪。   顾新橙无视了傅棠舟的质问,她死死地咬着牙,仿佛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然而这换不回他的仁慈,他变本加厉。   冰冷的月色下,院子里的梅花寂静地盛开。   晃动的水声里隐隐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听上去像是在低泣。   花瓣一片一片地凋零,北风一吹,打着卷儿地向下坠落。   零落成泥,碾碎成土,唯有香如故。   *   傅棠舟拿了一块干燥的大浴巾将顾新橙裹好,抱了出去。   她的嗓子都快被折腾哑了,整个人像只可怜的幼猫,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有人摁响门铃,是酒店的服务员推着餐车前来送餐。   精致的骨瓷碟里是各类餐点,冰桶里还镇着一瓶红葡萄酒。   “饿了吧?”傅棠舟走到窗前的桌旁坐了下来,“我陪你吃点儿东西。”   他并不吃饭,只用高脚杯浅浅地倒了些红酒。   他又变得矜贵沉稳起来,仿佛刚刚施加在她身上的那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顾新橙侧着身子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疼得厉害,脸色惨白如纸。   傅棠舟望了望窗外的一弯新月,冷悠悠地说:“还要我喂你?”   顾新橙撑着身子坐起来,拉扯到痛处,她“嘶——”了一声。   她望着灯影下静丨坐的男人。   浴袍在他胸前勾出V字,肌肉线条在这个V字中逐渐收窄,隐入松松系着的腰带里。   酒杯在他手中轻摇慢晃,紫红色的酒液在杯中滚了一圈,才滑入喉中。   他又斟了一杯。   傅棠舟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时冷时热,若即若离,像是一阵风,抓不住也摸不着。   宠溺的,暴戾的,她都见识过。   分明今晚他们闹得不愉快,他却可以这样平静地坐在窗前品一杯红酒。   可是顾新橙做不到,她在他面前单纯得像一个孩子。   给她一个巴掌又喂她一根胡萝卜,她就是这么好哄。   实在哄不好了,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办她一顿。   反正最后屈服的人都是她,谁让她才是爱得更多的那一个。   只不过今晚,他比任何一次都要疯狂,理智荡然无存。   顾新橙光着脚踩上地毯,一步一步地挪到桌前。   她刚要坐到傅棠舟对面的椅子上,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跌进了他怀里。   傅棠舟抱着她,手扶着她的腰,柔声问道:“刚刚我弄疼你了?”   被他这么一提,顾新橙委屈得眼底直泛泪花。   傅棠舟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泪,哄她说:“你乖一点,就不会这样了。”   是啊,他对她好的前提是,她得乖。   今晚她遭受这些,全是她的错,都怪她不好。   怪她不在人前给他面子,怪她不肯在欢好之时取悦他。   谁让她不肯乖乖的?   顾新橙大部分时间都是乖巧懂事的,可这不代表她对那些事可以无动于衷。   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即使是一只宠物,也会有不乖的时候。   傅棠舟端来一碟红枣糕,拿了一个送到她嘴边。   你看,对她好的时候他真的会亲自喂她吃饭。   就像对待一只宠物,心情好的话可以帮你顺一整天的毛;可万一心情不好,就一脚踢开,理都不理你。   顾新橙愣了三秒,才张开嘴咬了一小口。   分明是绵软甜蜜的红枣糕,不知为何,吃到口中只有干硬苦涩。   “好吃吗?”傅棠舟问。   顾新橙僵硬地点点头。   “好吃就行。”傅棠舟将红枣糕放回碟中。   他的指尖轻轻拨弄着她裸肩上的湿发,说:“一会儿把头发吹干,别冻着。”   温柔得像是二十四孝好男友。   顾新橙眷恋他的,就是这么一点儿温柔。   可现在,她发现他的温柔全是假象,犹如镜花水月。   顾新橙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前胸,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跃着,鲜活而热烈。   然而他这个人确确实实没有心。   傅棠舟捉住她的手,说:“今晚早点儿睡。”   言下之意,他今晚不会再要她了。   多么体贴入微,又多么冷性薄情。   顾新橙坐在窗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饭,她不记得吃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只知道吃下去就对了。   等到再上床时,傅棠舟已经盖好被子在床的一侧睡着了。   顾新橙坐在床边看着他,他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覆着下眼睑。   鼻梁很高,嘴唇很薄。   傅棠舟喜欢一个人睡觉,他并不喜欢被人打搅睡觉。   而顾新橙喜欢被抱着睡,好在傅棠舟不会跟她计较这点儿事,每次她想要被抱着睡,他都会抱着她入眠。   只不过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两人总是相安无事,谁也不挨着谁。   今晚顾新橙不想被抱着了,她兀自上床,裹了被子,离他远远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春晚小品里的一句话,没心没肺的人睡眠质量都高。   顾新橙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也睡不着。   她望着天花板,那里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凌晨了。   微信有未读消息,打开一看是爸爸。   【顾承望:到学校了吧?好好准备毕业论文,不要懈怠学习,实习也要加油,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女儿,你是爸爸妈妈的骄傲[拥抱][拥抱][拥抱]】   文字消息下面是一笔转账,不多,六千六百块,甚至还不够在这样的酒店睡一晚。   顾新橙猜测,这是爸爸从妈妈眼皮子底下好不容易攒出来的私房钱。   在她父母的设想中,她此时此刻应该在宿舍里,躺在狭小的木板床上。   而不是在荒郊野岭的度假中心,睡在柔软的双人床上,旁边还有一个男人。   望着这条消息,顾新橙积压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爆发。   谁不是爸爸妈妈心爱的孩子呢?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被身旁的男人这样糟践?   她缩在被子里,泣不成声。   泪水模糊了眼眶,顾新橙始终不愿接受那笔转账。   她欺骗了最爱她的爸爸妈妈,早早离开家只是为了来见傅棠舟。   如果爸爸妈妈知道她跟傅棠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会不会对她很失望?   他分明不爱她啊。   顾新橙哭了好一阵子,被子都被洇湿了。   她强忍着泪水,给爸爸回了一条消息。   【顾新橙:知道了,爸爸。学校发奖学金了,实习也有工资,我不缺钱。】   顾新橙好不容易克制住流泪的冲动,关上手机准备睡觉。   这时,傅棠舟的手机却震了一下。荧荧的屏幕在黑夜里发亮,顾新橙无法忽视。   那手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打算拿过来摁灭屏幕。   谁知顾新橙却在屏幕上看到一个名字,窦婕,是这个人发来的微信。   这个姓并不常见,可偏巧顾新橙在傅棠舟和他妈通话的时候听过。   他妈妈说,“你窦叔叔有个侄女儿。”   他妈妈还说,“放眼全北京城,还有几个姓窦的?”   顾新橙无法忽视一个姓窦的女人给傅棠舟发消息。   看一眼吧,就看一眼,她保证,绝不多看。   她突然很想知道傅棠舟这些天趁她不在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能不能给她一个痛快,让她不要在这段无望的感情里继续煎熬?   顾新橙知道傅棠舟的手机密码,他告诉过她,可是她从来都没看过他的手机。她觉得这代表着一种不信任。   傅棠舟也从未看过她的手机,似乎对她放心得很。   顾新橙颤抖着手,输入六位数的密码,手机一下子打开了。   她戳开他的微信,窦婕的消息在第一位。   【窦婕:棠舟哥,沈阿姨跟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现在才给你发祝福,会不会太晚了?】   【窦婕:棠舟哥,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过两天能出来吃个饭吗?我给你呀。】   【窦婕:棠舟哥,你睡了吗?】   顾新橙还想往上翻消息,傅棠舟忽然翻了个身。   她一惊,立刻把手机摁灭,放回原位。   顾新橙不知道傅棠舟和那个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光这三条消息就足以让她从头凉到脚,如坠冰窖。   棠舟哥,叫得可亲热啊。她从来都没那么叫过他。   顾新橙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傅棠舟送她回学校,把她压在车里狠狠地吻,告诉她:“别多想。”   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吗?   傅棠舟真的打算和那个女人交往吗?那她又算什么呢?   他一边和家里介绍的女孩聊天,甚至约会;一边把她带出来见朋友,和她睡觉。   呵,那女人一声声叫着他“棠舟哥”的时候,会想到他正在酒店把另一个女人压在身下么?   顾新橙原本以为自己的身份已经很难堪了,没想到还可以更不堪。   从不清不楚的小女友,沦为不三不四的小情人。   难以言状的羞辱。   她抱着膝坐在夜色里,望着睡得正熟的傅棠舟,忽地冷笑。   笑了一会儿,她又把头埋进膝盖,哭了起来。   就这样,直到天明。   *   第二天一早,傅棠舟醒来的时候,下意识伸手去摸床的另一边。   被窝是空的,还很凉。他不记得昨晚有没有搂着顾新橙睡觉,可现在她的确不在床上。   傅棠舟从床上坐起来,叫了一声:“新橙。”   像是在唤一只小宠物,然而今天这只小宠物却没有现身。   傅棠舟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顾新橙,却见微信里有一串未读消息。   【窦婕:棠舟哥,早啊。】   【窦婕:昨晚你是不是睡得早,没看见我的消息呀?不好意思,我昨天才知道你的生日,送祝福送得太晚了。】   剩下还有几条消息傅棠舟根本懒得看。   难怪他妈要介绍这女孩儿给他认识,唠唠叨叨个没完,看来是想再给他找个妈。   一个妈已经够烦了,再来一个,呵呵。   脑子得炸了。   这么一想,还是顾新橙好。安安静静的,从不打扰他。   只是不知道她一早去哪儿了?   傅棠舟拨通她的电话,手机却在枕头底下响了。   既然没带手机,人应该就在附近活动,不用担心。   这么想着,傅棠舟下了床,有条不紊地换衣洗漱。   走进浴室,一室狼藉,温泉池边溅出一地水渍。   昨晚和她在池子里的那一场,似乎有点儿失了力道,一会儿还得再哄哄她。   傅棠舟一出门,瞧见顾新橙坐在游廊尽头的亭子里。   一头长发并未打理,松松散散地搭在肩头,好似墨色的浮云。她的脸白得发光,却没有一丝血色。   她只穿了一件乳白色的针织衫,雪纺的长裙落在椅上,眼神飘忽地望着亭外的一枝腊梅。   楚楚可怜。   他蓦地想起这个词。   傅棠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乌云密布。   这个季节,竟是要下雨了,也是难得一见。   *   顾新橙数着那朵腊梅的花瓣。   一瓣,两瓣,三瓣……   她默默地记着数,像是在印证着什么。   忽地,肩头落下柔软的重量。   顾新橙一回头,瞧见傅棠舟。他拿了一件外套,给她披上,说:“别冻着。”   她轻轻颤了一下,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傅棠舟在她身边坐下,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腰。他问:“在这儿做什么?”   顾新橙说:“没做什么。”   傅棠舟把她搂进怀里,手掌揉了揉她蓬松的发,说:“像个小狮子。”   顾新橙敛下眼睫,藏住眼底的脆弱。她说:“昨天我有两句话忘了跟你说。”   傅棠舟问:“什么?”   顾新橙说:“生日快乐。”   语调温温柔柔,只是带了一点点沙哑,却意外戳中傅棠舟的心脏。   他唇角扬起一抹淡笑,说:“我当是什么重要的话,也值得特地拿来说。”   傅棠舟凑得更近了一些,在她耳边问:“那另一句是什么?”   湿热的气息在这个寒冷的清晨显得格外暧昧。   顾新橙抬头,怔怔地看着他,启唇说道:“我们分手吧。”   到底是没有白跟过他,竟把他的本事也偷学了个七七八八——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语调都不带一丝情绪。   傅棠舟望着她的眼睛,这才注意到她的眼底布满血丝,周围一圈还微微发肿。   这是……哭了一夜?   说实话,听到她说分手,傅棠舟波澜未惊。   可看到她的眼睛,他的内心似乎并不能做到表面这般淡定。   小家伙受伤了,想从他身边逃跑。   又或者说,她想寻求他的关注和安慰。   傅棠舟觉得是后者。   “顾新橙,”傅棠舟叫她的全名,“你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什么?”   顾新橙摇了摇头。她说过的话太多,谁会记得。   “你说会一直陪着我,”傅棠舟提醒她,“这才一年。”   “是啊,才一年。”顾新橙嘴角荡开一丝苦笑。   都说男人薄情,可女人对自己情浓之时许下的海誓山盟,还不是说反悔就反悔?   现在她想反悔了。   “傅棠舟,”顾新橙叹出一口白雾,问他,“你有没有刮过奖券?”   傅棠舟静静地听她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这人运气并不好,从来没有撞过大运。”顾新橙说,“小时候,学校的小卖部卖一种干脆面,里面会放一张奖券。每次刮奖,我都是‘谢谢惠顾’,连纪念奖都没有过。”   “后来刮得多了,每次我只要一看到‘谢’字,就会停下来。”她笑了笑,“因为我知道把后面的字再刮出来也没意义了。”   明知道会是一场空,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是啊,聪颖如她,只要看到“谢”字,就知道该收手了。   为什么在感情里,她却这样犹豫呢?   即使她把一切都赌上,最终也只是一场幻梦罢了。   傅棠舟深潭似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倒影,无比清晰。他说:“这就是你想了一晚的结果?”   顾新橙粲然一笑,说:“不然呢?还有别的结果吗?”   这一笑,竟满含孤独与苍凉。   傅棠舟并未回答她。   顾新橙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说:“能不能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傅棠舟眼底滚过一丝暗光。   良久,他问:“什么?”   顾新橙说:“把我送回学校,我一个人回不去。”   如果可以,她昨天半夜就走了。   而不是等到现在。   傅棠舟默了默,说 :“好。”   *   顾新橙靠在车窗边,长长的公路上车流不断。   今天是初七,出城的人陆陆续续返回,空了整整一周的北京城即将开始忙碌。   天空阴沉沉的,开到海淀,一场雨悄然而至。   春雷隐隐作响,雨点拍打在透明车窗上,凝聚成水珠,缓缓滚落。   据说,没有一场雨可以覆盖整个北京,果真如此。   春雨贵如油。   北京的春雨,恐怕是贵如金。   一路上,傅棠舟开着车,两人并没有说话。   只不过,经过几个繁忙的路口,他多摁了几下喇叭。   顾新橙看到他用口型隐隐骂了一句:“傻逼。”   说的是旁边那条车道上的司机。   她扯了下嘴角,视线重新落入窗外。   后视镜里映着她的脸——苍白,清瘦,竟多了一丝弱柳扶风的风韵。   车子驶入熟悉的那条街道,顾新橙说:“停那边就行了。”   傅棠舟问:“你带伞了吗?”   顾新橙摇摇头。   傅棠舟从车里找出一把伞递给她。   顾新橙不要,她说:“借了伞还得还。”   言下之意,她并不想再见到他。   傅棠舟说:“送你。”   伞,即散。   他倒挺会送东西,真应景。   顾新橙没接,到了地方,她打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连一个告别吻都不愿给他。   傅棠舟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路况,忽然开口问了一句:“顾新橙,你想清楚了?”   她没有回答他,她想得再清楚不过。   傅棠舟说:“现在后悔还有余地。”   顾新橙“哦”了一声。   傅棠舟说:“下车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   顾新橙道:“放心,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出现。也请你,不要来找我。”   傅棠舟闻言,嘴角勾起一丝嘲讽。   似乎是笑她太过自信,或者说,她根本不懂他这个人。   他曾告诉她,他不是会惦记前女友的人。   顾新橙甩开车门,冒雨下车,雨丝贴着脸,冰冷如刃。   她迎着雨,绕开三三两两的行人,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傅棠舟端坐车中,看着她狼狈的身影,直到隐入一片烟雨之中,再也看不见。   他嗤笑一声,油门一踩,扬长而去。 第15章   傅棠舟二十七岁这一年, 收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生日礼物——分手。   顾新橙头也不回,走得决绝。   车内暖气吹得傅棠舟莫名烦躁,他降下车窗, 冷风夹着雨丝灌入车内。   一并进来的,还有街边某个蛋糕店播放的音乐:“分手快乐, 祝你快乐,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傅棠舟面无表情地升起车窗, 油门踩到底, 车轮碾过积水的柏油马路,水花一路飞溅。   *   是夜,三里屯, 零下七度酒吧。   一如既往的热闹, 舞池里灯光闪耀、人声鼎沸。   调酒师在吧台调制一长排的鸡尾酒, 冰块滚落杯中, 气泡咕嘟咕嘟升腾, 透明酒液变幻成五颜六色,引来一阵欢呼。   男男女女在这里推杯换盏、打情骂俏,是个纵情撒欢的好地方。   一切喧嚣,似乎与角落里的某个男人无关。   他独自一人坐在卡座里, 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晃动的灯光偶尔扫到此处,他平静无波的脸上寻不到半分情绪的踪迹。   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在一旁观察他很久了,终于有一个穿银色包臀裙的女人端了酒杯踩着高跟鞋走过来。   “帅哥,一个人?”她拉开椅子, 眼影的金色亮片熠熠发光,“要不要我陪你喝上一杯?”   她将酒杯放到桌上,磕碰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男人抬起眼睫,冷漠地从她身上一扫而过。   她怔了下,红唇拉开一抹笑意。   他长了一张英俊的脸,高眉骨,深眼窝。   唯有一双眼睛阴沉沉的,像极了外面的天空。   方才注意到他,是因为他腕上的表——低调的款式,惊人的价位。   她猜测这男人非富即贵,没想到他这个人比他的腕表更极品。   她坐上椅子的时候微微佝偻下腰,将卷发随性地拨到身后,乳波一阵晃动。   不经意的小举动,吸引了男人的注意。   他嘴角一哂,瞥开眼睛。   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不懂呢?   来酒吧,要么是寻欢作乐,要么是千金买醉。   他没出声赶她走,说明有戏。   男人拿起摆在桌面上的烟盒,倒出一根烟,叼入嘴角。   大拇指“啪”地挑开打火匣,他拢着火点烟,火光映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懒散的动作里带着一股莫名的颓废劲儿,令人移不开眼。   她的嘴角勾了勾——今夜这酒吧是来对了。   “学生?”他问道。   磁性低回的嗓音比杯中的酒更醇厚。   她抿着唇笑,问:“我看上去有那么小?”   男人缓缓吐出一口白烟,在水晶烟灰缸弹了一下烟灰,不冷不热地说:“不小。”   他的眼神在烟雾中迷离,也不知说的是她的年龄,还是别的什么。   她试探着说:“喜欢学生的话,我也不是不行……”   他嗤笑,烟雾吸进肺里,咳嗽了两声,哑着嗓说:“我觉得不行。”   这听上去像是在和她开玩笑,于是她的胆子更大了些。   她悄悄将一条腿伸直,光裸的小腿挨上他的西裤,有一下没一下地蹭。   男人抽烟抽得更凶了,猩红的一点光在泛白的烟雾中反复闪烁。   他吸完最后一口,将烟头整个摁灭在烟灰缸里。   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腿,嗓音骤冷,从喉间蹦出一个音节:“滚。”   这话说得相当不留情面。   她还想争取一下,却被他森然的眼神吓退。   她悻悻然端了酒杯狼狈离开,临走时还在纳闷,究竟是哪里没能入他的眼。   傅棠舟鼻尖逸出一道冷哼,又点了一支烟,他拿起空了一半的酒瓶,往杯子里倒。   一人自斟自酌之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聒噪的声音:“傅哥,你过来怎么也不提前招呼一声儿?”   一抬眼,果然是林云飞这小子。   林云飞正在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看了一圈,无果。   “傅哥,今儿个怎么没瞧见你带顾妹妹来?”林云飞问道,“昨儿个不还跟你在一块儿么?”   灯光酒影里,傅棠舟漫不经心地抖落烟灰,冷嘲道:“过两天就带她来。”   语调四平八稳,毫无破绽。   “顾妹妹今儿又有事儿啊?”林云飞并未怀疑他的话。   傅棠舟“嗯”了一声,拿来一只玻璃杯,推到林云飞面前,说:“陪我喝两杯。”   他不动声色地将关于顾新橙的话题掩了过去。   林云飞连忙推阻:“傅哥,你别害我。我可是做生意的人。”   傅棠舟闻言一嗤,说:“你还真把这当个正经生意了?”   林云飞坐了下来,从傅棠舟的烟盒里顺了一支烟夹到耳后,“你别说,我发现这做生意还挺意思。”   林云飞滔滔不绝地念叨他的生意经,说到酒水管理,不禁夸道:“顾妹妹做事儿真细致,她给我搞的那表啊,一目了然。”   傅棠舟不咸不淡地评论了一句:“都是些小儿科的东西。”   “切,你觉得小儿科,我觉得是个宝。”林云飞沾沾自喜道,“自打这么一搞,我这儿的酒水再也没有糊涂账了。”   傅棠舟说:“你小子以前上学不好好念书,现在知道懂得少了?”   “傅哥,你太抬举我了。”林云飞毫不夸张地说,“我岂止是懂得少,我简直就是脑袋空空啊。”   傅棠舟:“……”   林云飞想到什么,忽然又说:“傅哥,我打算去报个NBA的班上上。”   傅棠舟瞥他一眼,纠正说:“是MBA。”   林云飞哈哈大笑,连声说:“对对对,MBA。”   “那种班也就骗骗你们这些人,”傅棠舟指尖夹着烟,慢条斯理道,“一去上课,班里做什么的都有。开网店的、做微商的、卖红酒的——”   “你少看不起卖红酒的,”林云飞大言不惭,“我不也是卖酒的吗?”   傅棠舟不理会他的话,继续说道:“那些人都是去结交人脉的,学不到什么东西。回头你还得变成他们的人脉。”   林云飞不屑道:“你少来,那么贵的课,要是真没用,哪个傻子会去?”   傅棠舟淡道:“你啊。”   林云飞自然不信邪,他掏出手机搜索了好半天,说:“我就报A大的MBA,A大总不会骗我吧。我前两天都看好了,还打算咨询一下顾妹妹,就是她学院开的,上课的好像还是她老师。”   他一口一个顾妹妹,倒是亲热得很。   傅棠舟垂下眼睫,敛去眼底冷然的神色。   “傅哥,回头你帮我问问顾妹妹,这课值不值得上?”林云飞道,“一个月十万块,我也不能花冤枉钱啊。”   傅棠舟默了默,将烟头磕灭,没有搭腔。   话题忽然断了,林云飞恍然察觉出有一丝不太对劲的氛围,他问:“傅哥,你今晚一人跑我酒吧来干嘛?”   傅棠舟端酒杯的手一滞,说:“约了人。”   “人呢?”   “家里有事儿,没来成。”   “什么人啊?连我傅哥都敢鸽,不想混了?”   “……你话忒多。”   林云飞识相地中止话题,他非常狗腿地提出建议:“傅哥,你要不要上去坐坐?看你一人在这儿,怪可怜的。”   傅棠舟:“……”   得,这酒是没法一块儿喝了。   傅棠舟捞起外套,说:“我这就走了。”   林云飞道:“慢走,我就不送了。下次一定要把顾妹妹带来啊!”   傅棠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林云飞继续抱着手机琢磨:“……这课到底去不去上呢?”   *   傅棠舟回到家,已是深夜十一点。   玄关的感应灯亮了,一束光线从吊顶打下。   傅棠舟站在这束光里环视四周,没有一个人影。   兴许是好久没有动静,感应灯熄灭了。   这下彻底万籁俱寂,一切都隐入黑暗之中。   正对着的落地窗外,月色皎皎,车流如织。   顾新橙常在这儿看窗外的景致,辉煌的灯光映入她眼底,像是跳动的火焰。   猎猎的夜风卷起薄纱窗帘,轻纱与月光共舞,缠绵难分。   直到这阵风抽离,窗帘渐渐停摆,这里依旧空荡荡的一片。   傅棠舟习惯性地绕着全屋走上一圈,每走到一处,他便打开一处的灯,直到偌大的室内灯火如昼。   顾新橙可能在客厅的沙发,可能在书房的躺椅,可能在浴室的浴缸。   她本可能在这房中的任何一处,可现在她却不在任何一处。   她真的没有回来。   傅棠舟回到会客厅,坐上沙发。   他想再抽一支烟,一摸口袋,空空如也——他今天已经抽完了一整包烟。   傅棠舟的烟瘾并不大,一天也就抽上两三支。   忙的时候,好几天不沾也是有的。   不知为何,今天他特别想抽烟,烟草过肺的感觉,又麻又涩,真刺激。   傅棠舟想起今夜在酒吧前来搭讪的那个女人,嗤笑一声。   他的手掌撑上皮质沙发,那里立刻塌陷下去一小块。   这绵柔的触感,像极了顾新橙,却没有她的肌肤来得细腻。   她这个人温柔得不带一点儿锋芒。   那里软得像装了一抔温水,浅浅地晃动。   一只手都握不满,却漂亮得不像话。   傅棠舟向后仰,头靠上沙发。   晶亮的流苏灯在头顶招摇,明晃晃的刺眼。   曾经,也是这个姿势。   他就这么坐在这里,把顾新橙抱上来。   当时她红着脸,扭扭捏捏地说:“硌到了。”   他笑着问:“那怎么办?”   她眼神四下闪躲着,小声说:“你拿开……”   他逗她:“拿开是要放到哪儿去?”   她恼羞成怒地要推开他,却被他抱了个满怀。   他的指尖向下探索着,薄唇贴上她的耳朵,故意压低嗓音,说:“放你这儿,行么?”   然后他就真的放进去了。   她脸上浮着红晕,影子被灯光投射到地毯上。   那一小团影子一下又一下地摇摆,可怜又可爱。   深夜,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美妙呢?   傅棠舟莫名燥热,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任何电话,也没有任何讯息。   罢了,不如睡觉。   傅棠舟去卫生间洗漱,对着镜子刷牙时,他拿了一只蓝色的牙杯。   而盥洗台的另一侧,有一只粉色的,是一对。   果然是小孩儿买的东西,幼稚——这杯子他居然用到了今天?   洗漱完毕,傅棠舟躺上床。明明今夜喝了不少酒,他却没有困意。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枕头,想起无数个被惊动的夜晚。   顾新橙往他怀里钻,毛茸茸的脑袋贴着他的胸口,像只小猫一样。   他本是习惯独睡的人,竟不觉得恼。   想到这里,他蓦地自嘲。   一到夜里,心思就多了。   这一觉傅棠舟睡得并不安稳,第二天他醒得很早。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被窝,空荡荡,冰凉凉,什么也没有。   傅棠舟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才五点半。   他把手机摁灭,打算再睡一觉。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从床上坐起来,又望了一眼身旁的枕头。圆鼓鼓的,没有人睡过。   傅棠舟去健身房的跑步机上跑了足足十公里,又去浴室洗了个澡。   他对着镜子换了一套新订的西装,又去衣帽间挑领带。他找了几条,总觉得不满意。   他往下拉了几个抽屉,忽然瞧见有几件不属于他的女式衣物,叠得整整齐齐,颜色清淡。   顾新橙并不爱特别花哨的图样。   傅棠舟找到一条深蓝色领带,丝滑的织面上带着微凸的暗纹。   他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打上领带,找回工作的状态。   *   今天是节后开工第一天,于秘书在八点五十准时达到国贸某高档写字楼的顶层,升幂资本承包了这一整层楼。   他刚迈出电梯,便听见有员工说:“傅总来了。”   他心底一惊,身为秘书,到得比老板迟,实乃大忌。   傅棠舟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公司。   升幂资本主要做的是风险投资领域,有太多人脉资源需要傅棠舟亲自打理。   从傅棠舟的太爷爷辈起,傅家便是这北京城里的名门望族。   像傅棠舟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本可以高枕无忧地做个游手好闲的主儿,他却偏要自立门户出来单干。   短短没几年,能把升幂资本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投资公司做成今天这个规模,绝非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而是要些真本领的。   傅棠舟常年在外奔波忙碌,鲜有时间悠闲地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   最近这一年倒还好些,他有一半的时间在北京,以前他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前往机场的路上。   于秘书飞快地回到秘书办公室,桌上放了一只红包,上面写着“开工大吉”。一看厚度,绝对是良心红包。   傅棠舟对下属和员工挺大方,与之对应的是他的要求也很严苛。工作上一有不慎,便会招来不留情面的批评教育。   傅棠舟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训话的时候偶尔用京腔挖苦上几句,比直接指着鼻子骂还难听。   于秘书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推开隔壁总裁办公室的门。   这里窗明几净,造型别致的罗汉松盆景郁郁葱葱。   硕大的玻璃鱼缸中只养了一条金龙鱼,鳞片隐隐泛着金光,正在晃动的水草间游来游去。   傅棠舟正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整个国贸CBD。   这里高级写字楼和星级酒店林立,各行各业的精英络绎不绝,行人如蝼蚁,车辆如游鱼。   高高在上地往这儿一站,任谁都会有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只不过,不是谁都能站在这个位置上的。   傅棠舟对于这个位置向来游刃有余、胸有成竹。   男人应当做一番丰功伟业,征战商场,而不是囿于小情小爱。   于秘书坚信,金钱和地位带来傅棠舟的快丨感,远远大于女人。   傅棠舟这人相当注重维护投资者关系以及政府关系,对男女关系这件事儿不太上心。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身边有一个不爱惹是生非又乖巧懂事的女人最省心——比如说顾小姐。   虽说顾小姐只是一个学生,但是她为人聪明伶俐又懂事。   难怪傅总一直让她陪着,她对于他这样的男人而言最方便。   于秘书挺直腰背,正色道:“傅总,您来了。”   傅棠舟转身坐上办公椅,顺手整了下袖扣,悠悠说道:“你来挺早啊。”   于秘书不敢说话了。公司九点钟才正式上班,谁知道傅总今天会过来,而且还来得那么早。   傅棠舟问:“年前我看过BP(商业计划书)的那个项目,怎么说?”   于秘书说:“对方致电,说想请您亲自过去考察。”   傅棠舟又问:“具体位置?”   于秘书答:“在成都。”   “安排一下。”   “傅总,您打算哪天走?”   “越早越好。”   “那我现在就通知对方,再让助理给您订机票。”   傅棠舟微微颔首,“你去忙吧。”   于秘书应声,掩门离开。   这时,傅棠舟的手机响了。   他拿来瞥了一眼,是一个重要的投资人打来的电话。   怎么是他?   傅棠舟接通电话,短短十分钟的时间,搞定一笔千万级的投资。   挂电话之后,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游移片刻,点开微信图标。   他要出差,得走一周。按以前的习惯,他临行前会发个消息告诉顾新橙。   现在……他顿了两秒,退出微信,然后将手机屏幕摁灭。   当晚,傅棠舟乘坐飞机前往成都。   他坐头等舱,空姐半蹲着身子靠在他腿边,笑靥如花地问:“先生,您想吃点儿什么?”   挺漂亮一空姐,就是胸前的扣子开了一颗,不知道是没注意还是故意的。   傅棠舟冷笑一声,没再多看。   天底下恐怕也就顾新橙这个女人会在他面前把胸捂得严严实实。   这家游戏创业公司下了血本,用最高规格接待傅棠舟,一路豪车接送,住成都凯悦。   创始人挺会投他的喜好——他最钟爱的酒店品牌就是凯悦系列。   傅棠舟走进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被人迎上电梯。   他第一次带顾新橙出去住酒店,去的就是柏悦酒店——在他购置的公寓楼下。   她跟他进了电梯,门一关,他俯身去吻她的唇。   她看到电梯间的摄像头,小声问:“不会被看到吗?”   傅棠舟说:“会。”   “那怎么办?”顾新橙急了。   “看见就看见呗。”他笑着说。   顾新橙身子一僵,死活都不给他亲了。   谁能想到,他后来把她带回了楼上的公寓,还让她住了下来。   真是昏了头了。   来成都,必须吃上一顿地道的四川火锅。   这家的青海牦牛肉是一绝,北京很难吃到。   “傅总,还合您口味吗?”对方问。   自然是合口味的。   望着这一桌子的菜,傅棠舟忽然想到顾新橙。   她食量小,每次跟他出去吃饭,只吃一点点就放下筷子,说她饱了。   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吃什么?食堂么?   想到这里,他有点儿好笑。   宁可放弃山珍海味去吃食堂,脾气还挺倔。   对方带傅棠舟去繁育基地看大熊猫,刚出生的熊猫幼崽圆滚滚的,憨态可掬,像一个个糯米团子。   顾新橙喜欢小动物,国宝熊猫尤甚,她有段时间是iPanda熊猫频道的忠实粉丝。   傅棠舟随手拍了两张照片,打开微信之后,他看到两人互发的消息停留在好几天前。   他立刻清醒,果断退出微信。   换个地方,换个心情。   美食美景的浸淫下,有什么事儿忘不了呢?   一周时间过得飞快,傅棠舟再度回到北京,家中依旧空无一人。   除了物业没断过的新鲜瓜果牛奶,房间里的每一样陈设都原封不动。   就连他上次刷牙的牙杯,位置都没变过。   整整一周,顾新橙都没有回来过,哪怕一次。   房门的指纹锁还替她保留着。   这房子太大,一个人住,心里空落落的。   傅棠舟坐上沙发,挨上柔软的靠背。   他拿出手机,几次三番地点进微信又退出。   没有联系,也没有回家。   顾新橙真的打算跟他分手?   还是说,她在等他主动找她?   傅棠舟的手指点开对话框,键盘弹出的那一刻,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沙发前的矮几上,那里摆了一小盆仙人掌。   花盆里的土壤早已龟裂,仙人掌瘦瘦弱弱的一小颗,还没巴掌大。   这是顾新橙拿回来的东西,他从不养这种低级植物。   这盆仙人掌一直无人问津,居然还没死吗?   【傅棠舟:你的东西还在我这儿,不来拿我就扔了。】   消息发出去的同一时间,对话框前冒出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系统提示也随之而来。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傅棠舟:“……”   呵,长本事了,都敢拉黑他了? 第16章   第二天一早, 于秘书刚到公司,就接到傅棠舟的通知,召集各部门主管开会。   宽敞的会议室里, 傅棠舟西装革履,定神闲地坐在长条会议桌最前端。   各部门主管匆忙赶到, 抢占后排位置,生怕迟一迟, 就得坐到傅棠舟旁边。   傅棠舟的椅子转来转去, 转来转去,于秘书的一颗心也荡来荡去,荡来荡去。   能在会议桌上左右旋转的只有老板。   傅棠舟看上去神情自若, 可于秘书知道, 临时开会, 绝对没好事儿等着。   不知今天又有谁要遭殃。   傅棠舟抬手看了一眼腕表, 问:“人都到齐了?”   于秘书答:“都齐了。”   傅棠舟的目光扫过会议桌旁一溜排的主管, 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他随手一指右手边的方经理,问:“瑞卡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方经理在心中祈祷好半天,没想到还是被傅棠舟cue到, 心里苦。   他立刻坐直身子,毕恭毕敬地答:“隆鑫不肯退,C轮还想追加一笔投资。”   “追加……”傅棠舟冷笑,“也得看能不能活到C轮。”   “我们和创始人谈过好几次——”   “合着这几个月,你们拿着工资在我这儿度假呢?”傅棠舟这话说得不留半分情面。   方经理额上冒了些虚汗, 说:“我委婉提醒过他好几次。”   傅棠舟问:“有多委婉?”   方经理像是挨了一记闷棍,“隐隐约约有提过……”   傅棠舟想把隆鑫赶走,动机很复杂。他投资瑞卡,不光是看中投资回报,更重要的是想借这次投资来了解目前生鲜市场的行情和商业模式。   然而,升幂资本向来和隆鑫不合,隆鑫几次三番截胡过傅棠舟看中的项目,打乱他的投资计划,这已是风投圈内人尽皆知的事。   要知道,投资机构之间的矛盾并不是被投资项目的管理团队能掌控的,这种事情处理不好,后期会成为巨大的隐患。   傅棠舟的眼刀扫过方经理,手指敲了敲办公桌,思忖片刻,说:“直接撤资。”   方经理惊讶道:“撤资?这项目我们跟了一年,市场前景也好,真要让给隆鑫?”   最关键的是,这项目不成,他这儿就损了一单。   “现在退出,及时止损。”傅棠舟说,“上次有个业务范围差不多的创业公司,叫什么?”   既然已经了解了商业运作模式,想要复制就不是难题。   方经理答:“幸海。”   傅棠舟点头,说:“晚点儿单独给我汇报。”   方经理长舒了一口气。   傅棠舟没有刻意刁难,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现在创业市场萧条,竞争还激烈,东边不亮西边亮,有权威投资机构背书相当重要。   升幂资本一撤资,其他投资机构可能也会望风而动,到时候瑞卡能不能捱到C轮融资,真是一个未知数。   创业,想法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升幂资本有非常专业的管理咨询团队,这要是全撤了,恐怕瑞卡后面的路难走咯。   傅棠舟又点了几个经理,听他们汇报手中项目的投资管理进展。   虽说只是汇报日常工作,也免不了被冷嘲热讽几句。   与会人员默默在心底得出统一的结论,傅总今天心情不好,这是拿他们开涮呢——偏偏说的还都是他们的痛点,让人无力反驳。   会议进行了一个小时,傅棠舟瞥了一眼手表,挥散众人:“今天就到这儿。于修,你留下。”   众人一听,如释重负,忙不迭撤出会议室,最后一个走的人还不忘把门掩上。   于秘书站得笔直,说:“傅总,您有什么事儿?”   傅棠舟指尖把玩着一支钢笔,良久,幽幽开口说道:“你带手机了吗?”   于秘书一愣,忙说:“带了。”   他没懂这是什么操作,但老板的话就是天大的指示,不得不从。   他将自己的手机解开锁,双手奉上。   傅棠舟飞快地拨了一串号码,要点拨通按键时,指尖忽然顿住,他说:“你来打。”   于秘书不解:“打什么?”   傅棠舟瞥他一眼,淡声说:“打电话。”   于秘书问:“打给谁?”   傅棠舟默了几秒,终于还是说出口:“顾新橙,让她来我家拿东西。”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于秘书是在大老板身边伺候的人,哪能这点儿事都看不明白。   傅总和顾小姐掰了。   于秘书想不通,顾小姐乖巧懂事,从不给傅总添麻烦,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傅总要跟她分手。   大概是男人喜新厌旧罢了,能在傅棠舟身边待一年,也算是功德圆满。   得了指令,于秘书立刻拿出职业素养,替老板下逐客令。   傅棠舟说:“开免提。”   于秘书点头,拨通电话。   电话在“嘟”了几声之后被接通,柔柔软软的女声传来:“喂?”   于秘书打招呼:“顾小姐,您好。我是于修。”   那边顿了几秒,这才问:“有什么事吗?”   于秘书冷面无情地说:“傅总让我通知您,把您留在他家的东西都搬走。”   顾新橙说得挺干脆:“你让他扔了吧。”   于秘书看着傅棠舟,在等他的指示。   傅棠舟拔掉钢笔帽,在纸上写下两个字:“没空。”   于秘书点头,说:“傅总没空处理这种小事。”   顾新橙:“……”   她想起了什么,但不好当面说。   见她不表态,傅棠舟又在纸上写了三个字:“门禁卡。”   于秘书懂了,他说:“傅总还说,让您把大楼的门禁卡还回来。”   顾新橙:“我会给他寄过去。”   于秘书望了望傅棠舟,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傅棠舟继续写了两个字:“亲自过来。”   还用笔特地在“亲自”上面圈了好几下。   于秘书比了个手势,表示get。   他嗓音冷硬,狐假虎威道:“顾小姐,请您务必亲自来一趟,把东西收拾干净。傅总工作很忙,您就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顾新橙沉默几秒,问:“他什么时候不在家?我过去一趟。”   傅棠舟写道:“今天下午。”   于秘书:“今天下午傅总不在。”   顾新橙:“知道了。”   说完,她就把电话给挂了。   电话里一阵忙音,于秘书愣了会儿神。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傅总干嘛绕十八个弯儿地通知顾小姐去他家呢?   这疑惑只能压在心底,不能问出口,这是他作为秘书的职业操守。   傅棠舟将钢笔盖合上,说:“你可以走了。”   于秘书想起一件要事,“傅总,下午约了临源的彭总。”   傅棠舟看他一眼,说:“改天。”   于秘书说:“上次就推了,这次再推……”   也不怕彭总有意见啊。   升幂资本和临源这边往来不少,关系一向不错。总是放人家鸽子,对方肯定会有想法。   傅棠舟吩咐:“明晚帮我订个席,请他过来。”   于秘书应道:“是。”   于秘书刚要走出会议室,傅棠舟忽然又叫住他。   “傅总,您还有事儿?”   傅棠舟的指尖摩挲着修长的钢笔笔身,椅子又转了转,这才说道:“刚才的事——”   他点到为止。   于秘书心领神会,他说:“傅总,您放心。”   他不是会八卦老板私生活的人。   只不过,傅棠舟以前从未跟他叮嘱过这些,今天特地知会他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于秘书离开后,傅棠舟站起来,伸手解开衬衫最上方的两粒扣子。   这屋里的暖气是不是太足了?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   一周前,顾新橙淋了一场冷雨,回学校之后就病倒了。   室长冯薇因为实习提前回校,发现顾新橙缩在被窝里抖得厉害。   她摸了摸顾新橙的额头,热得烫人。   冯薇说:“橙子,你发烧了。要不要扶你去校医院看看?”   顾新橙咳嗽了两声,说:“我吃过退烧药了。”   本该是软绵绵的嗓音,这会儿像是含了一把沙在嗓子里。   再一看,她眼睛通红,肿得像核桃一样。   冯薇见她面色苍白,有点儿心疼,问:“橙子,你病成这样,你男朋友不管你吗?”   顾新橙说:“我没有男朋友。”   语调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冯薇懂了,原来是分手了,难怪眼睛肿成这样,应该是哭了挺久。   冯薇说:“分就分了,你这么好看,还怕找不到下一个?”   顾新橙没搭腔,似乎对于“找下一个”并没有什么兴趣。   她不像傅棠舟那样薄情寡义,她需要一段时间治疗伤口,才能从这段感情的阴影中走出来。   爱得太深,即使能从泥潭里拔出来,也得脱层皮。   冯薇笑笑,安慰她说:“我没谈过恋爱,我不懂你们。我看网上说,失恋的疼痛等级大约和牙疼差不多。你想想以前牙疼的时候,这才多大点儿事,想开点儿啊。”   顾新橙苦笑,这比牙疼可要疼多了。   有冯薇在宿舍,顾新橙不至于孤立无援。冯薇会给她倒水端茶,还会从食堂给她带饭。   然而,室友再好,也有照顾不了的时候。   冯薇白天得出去上班,这段时间顾新橙只能一人躺在宿舍里。   有一次她被烧得口干舌燥,想去开水间倒热水。   她从床上爬下来,脚底一打滑,差点栽下去。   那一瞬间,顾新橙忽然懂得爸妈之前说的话:“有个人照应你挺好的。”   她不想告诉爸妈她生病了,他们肯定会心疼她的。   做父母的最大心愿就是有个人能代替他们照顾自己的孩子,毕竟父母只能陪孩子走完前半生,后半生的路要是一个人走,该有多孤独啊。   顾新橙敛下睫毛,傅棠舟这样的人是不会照顾好她的。   他向来只管他自己的感受,施给她的怜爱,不过是一时兴起大发慈悲罢了。   这么想想,他的确不值得。   这场烧,将顾新橙脑子里的水彻底烧干了。   傅棠舟果然像他说过的那样,不会惦记前女友。   当然,她也不希望他惦记。   她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完成分手的最终仪式。   从此春秋两不沾,风月不相关。   这是最好的结果。   一周之后,顾新橙开始着手找新的实习,等待面试电话的时候,意外接到了傅棠舟秘书的电话,通知她去银泰中心搬东西。   顾新橙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遗留在那儿,所以她不想去。   可是她忽然想到有几件衣物收在衣橱里,这种东西扔了怕被有心人偷走,留下又怕被他瞧见。   尽管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可一旦分了手,她并不想让他和那些东西再有任何瓜葛。   顾新橙特地问好了时间,挑傅棠舟不在家的时候回一趟银泰中心,顺便把门禁卡也一并还了,省得将来麻烦。   她乘地铁赶到银泰中心,需要一个小时。   她曾无数次不知疲倦地奔波在这条路线上,现在看来,还挺远的。   顾新橙刷卡进电梯,又用指纹开了门锁。   一推门,却见到傅棠舟的皮鞋就在玄关处。   她一抬眼,只见傅棠舟正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脚下忙碌喧嚣的城市。   他身段笔直,背线挺拔,宽肩窄臀衬得包裹在西裤里的两条长腿格外引人注目。   他居然在家?   不是说今天下午不在的吗?   顾新橙下意识地想离开,却被傅棠舟叫住:“你来了。”   平稳的语调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顾新橙说:“我拿了东西就走。”   她绕开客厅,直奔卧室的衣帽间去。她把柜子一拉,那里什么都没有。   “傅棠舟,”顾新橙问,“我东西呢?”   “什么东西?”傅棠舟反问。   顾新橙说得很含糊:“我放在这个柜子里的东西。”   傅棠舟思忖片刻,说:“我没看见。”   他指了指柜子旁边的几个袋子,说:“这是你的。”   她一看,那些袋子上印的是LOUIS VUITTON和CHANEL的品牌LOGO,里面还夹带了一个Hermes。   顾新橙觉得好笑,她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些东西。她说:“这不是我的。”   傅棠舟:“我送你的。”   顾新橙:“……”   傅棠舟又补充了一句:“之前就买了,一直没给你。放这儿还挺碍事的。”   顾新橙:“……我不要,你留着送给别人吧。”   “送给谁?”   “你的下一任。”   傅棠舟看了她一眼,神情没有丝毫破绽。   他用一贯冷硬的口吻说:“到时候都过时了,得买新的。”   顾新橙忽地冷笑。   哦,怕过时了,拿不出手。   所以才送给她? 第17章   偌大的衣帽间里, 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   顾新橙嘴角挂了一丝嘲讽的笑,是真的嘲讽——她以前从不会在傅棠舟面前露出这般挑衅的神色。   顾新橙:“那你扔了吧,反正你也不缺这点钱。”   时隔几天不见, 她瘦了一点儿,圆润的下巴收成一个窄尖儿。   眼睛还是很漂亮, 精神不错,像是变了一个人。   到底哪里变了呢?傅棠舟说不上来。   顾新橙拉开另外几个柜子, 找来找去, 也没瞧见自己的衣物。   她明明记得她是收在这里的。   罢了,不找了。   全当是被狗叼走了。   顾新橙又去浴室,拿走了她的牙杯牙刷。   这些贴身使用的私人物品, 她不想留下。   剩下一些女性洗化用品, 大多是傅棠舟让人给她买的, 她不拿走, 都丢进了垃圾桶。   仔细一想, 原来她在他家中留下的痕迹少得可怜,临走之时连个打包的纸箱都用不上。   顾新橙把门禁卡搁到玄关处的置物架上,说:“门禁卡我放在这了。”   她转身就走,不带一丝留恋, 手腕却忽然被拽住。   顾新橙顿了下脚步,不解地望向傅棠舟。   他眸色沉沉,不露情绪,给人一种难以言述的压抑。   顾新橙发现,即使是分手了, 她还是看不透他这个人。   不过,无所谓了。   当初日思夜想猜来猜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你,是不会让你胡思乱想的。   顾新橙跟在他身边的时候,胡思乱想的东西汇总到一起,能写出一部缠绵悱恻啼笑皆非的小说来。   顾新橙扭了一下胳膊,想挣脱他。   傅棠舟说:“东西拿着。”   他指的是那堆奢侈品手提袋。   顾新橙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傅棠舟,我不需要那些包。”   傅棠舟淡道:“我更不需要。”   顾新橙兀自笑了一下,可那笑意却挺带了几分令人心疼的自嘲,“你送我的包,我背出去,人家会以为是假的。”   傅棠舟微微蹙眉,“楼下买的。”   银泰中心楼下便是北京知名的奢侈品商场,国际大牌专柜应有尽有。   傅棠舟是那里的常客,买来的东西自然是正品。   他对前女友没有苛刻到送假包的地步,这简直是自掉身价。   顾新橙一根一根地拨开他的手指,摇了摇头,说:“你不懂。”   像她这样家境普通的学生背不起这些包,难道她背着爱马仕包去挤地铁?还是骑共享单车?她自己都嫌丢人。   这种奢侈品是为锦衣玉食的人准备的,对她而言,真的太奢侈了。   这个社会真残酷。   傅棠舟这样的人,即使穿上九块九包邮的淘宝T恤衫,别人都会猜测这是哪家小众的设计师品牌——虽然他的衣柜里从来都是大牌云集,便宜货入不了他的眼。   而她,即使背着专柜正品爱马仕包,别人也只会嘲笑她虚荣,买个假包装点门面。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过是傍身的物品罢了。   人家看的是你这个人真正的价值。   挺好,没有白跟过他,教她参破了许许多多进入社会后才能懂得的道理。   顾新橙就那么走了,只留下一张门禁卡。   好不容易把她叫回来,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在这儿多待一阵子。   门禁卡也还了,这下彻底是没法回来了——门被锁死还不够,他甚至还往锁眼里浇了一道水泥。   傅棠舟去浴室一瞧,她连那只幼稚的粉色牙杯也拿走了。   真是不想给他留一点儿念想。   下午的阳光金灿灿的一片,日轮闪耀着一圈光,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泛着粼粼的银光。   房间可真空啊。   傅棠舟坐到沙发上,摸出一根烟,眼神瞥过桌上的那盆仙人掌——她忘了拿,估摸着是不好带走。   也不知这仙人掌能活到哪天。   算了,改天换个花盆养起来吧,   真要死了也怪可怜的。   傅棠舟手在前桌的杂物盒里找打火机,忽地,一个纤小的玻璃瓶折射了一道亮光,一个白色的小固体躺在瓶子里。   傅棠舟眸光微动,将这个瓶子拾了起来。   里面是一颗牙。   准确的说,是一颗智齿。   这是顾新橙送给他的,如果让傅棠舟盘点这辈子收到的奇怪礼物,这颗智齿绝对排在第一名。   怎么会有人送这种礼物呢?   傅棠舟记得顾新橙拔完牙后,对他说:“医生说我的牙很好看,值得收藏纪念。”   他说:“有多好看?”   她将这个小玻璃瓶塞到他手里,说:“你看。”   这颗牙周身洁白,牙冠牙根俱全,漂亮得能当教科书的例图。   顾新橙长了一口整洁的好牙,唯独生了一颗不乖的智齿。   “医生说,这颗牙是藏在肉里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世界。”她解释说。   所以她切开肉,将这颗牙连根拔起,送给他,希望他能珍惜——据说牙齿是人全身上下最坚硬的部分,这是她的一小块骨头。   上帝看亚当寂寞,取了他的一根骨头,变成了夏娃。   而她,将自己的一小块骨头送给他。   傅棠舟记得顾新橙之前牙疼的时候,夜里捂着脸,在床上疼得翻来覆去。   她跟他抱怨:“牙疼得睡不着。”   傅棠舟问:“那怎么办?”   她委屈道:“我也不知道。”   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傅棠舟把她抱到怀里哄,仿佛这样就能缓解她的疼痛。   她也真的就在他怀里睡着了——牙疼居然抱一抱就能好。   后来,拔完了牙,顾新橙还是捂着脸。   傅棠舟问:“还疼啊?”   顾新橙摇摇头,却故意避开不让他瞧。   傅棠舟非要瞧,把她惹恼了,她说:“脸肿了,丑。你不准看。”   原来是不肯让他瞧见她不漂亮的那一面。   她的半边脸肿得像个小馒头,傅棠舟却笑着说:“不丑,挺可爱。”   有些事,发生的时候总是漫不经心。   事后每每想起,都像是埋了一颗智齿,隐隐作痛。   傅棠舟将这个小玻璃瓶拿到靠近太阳的方向,反复地看。   人的智齿萌发于青涩与成熟的交替期,或许没什么东西比这更珍贵了。   可惜,再珍贵的东西,也只是她遗弃的一部分而已。   傅棠舟的后背靠上沙发,忽然想起,顾新橙的牙总是让他疼的。   那会儿她刚跟着他,他对她做什么,她都羞涩腼腆。   也不是没谈过恋爱的小屁孩,怎么就那么容易脸红呢?   她越爱脸红,他就越喜欢逗她。   非得把她逗恼了,他才肯罢休。   傅棠舟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正好,就像今天一样。   他靠在这个沙发上看球赛,他的目光一直追逐着绿茵场上的那只足球。   而顾新橙像只猫一样,坐在地毯上,卧在他腿边陪着他看。   可惜,她对球赛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   看到一半,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顾新橙挨着他,头就这么靠在他大腿上,柔软的长发拢在一侧,露出洁白的后颈,以及耳朵上的那颗浅咖色小痣。   她的睫毛非常漂亮,一根一根,在阳光下缀着一点点金色的光。   傅棠舟忽然觉得球赛没什么意思了。   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发,就像主人爱抚枕在膝上的猫咪。   她菱花般的唇微微翕动,蹭过他的裤子。   这么一蹭,竟是把他蹭得浑身燥热。   他微微一哂,手却顺着她的衣领向下,坏心眼地捉弄着她。   她睫毛轻颤,从浅浅的睡梦中醒来。   顾新橙眨了眨眼,柔声问他:“我刚刚睡着了吗?”   他“嗯”了一声,并没有停止他的恶作剧。   顾新橙闪躲着,想捂着领口逃开,却被他一把扣住了后颈。   他轻舔下唇,问她:“会不会?”   她思索一阵,没懂他的意思,非常困惑地问:“会什么?”   顾新橙的眼神里盛着清澈的光,竟把他衬得像个无恶不作的坏人。   傅棠舟撇开眼,收了收心思,说:“不会就算了。”   这倒激起了她旺盛的好奇心,她拽着他的手,贴上她的脸,乖巧地问他:“什么呀?”   他轻嗤一声,不肯告诉她。   她来了精神,一本正经地说:“不会我可以学啊,我很聪明的。”   完完全全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傅棠舟眼底滚过一道暗光,哑着嗓问她:“真想学?”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剩下的事,不能再回忆。   他只记得他教了她一下午,中间被磕到好多次。   磕一下,疼一下,反反复复,却叫他欲罢不能。   这种刺激,或许这辈子也没哪个女人能给他了。   傅棠舟将这个小玻璃瓶收了起来,既不放在显眼之处,也不放在像刚刚那么随意的地方。   他看见那些奢侈品袋原封不动地立在墙角,不禁嗤笑——他竟挑了个最没用的方式。   顾新橙从来都不稀罕这些东西,她甚至没有主动向他索要过任何一件礼物。   跟他一场,也不知图的什么?   傅棠舟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再度点开她的头像。   顾新橙不是爱发朋友圈的人,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条动态,抱怨一下学习和考试。   可现在,她的朋友圈干干净净。   比她的脸还干净。   顾新橙没有删掉朋友圈,她只是把他拉黑了而已。   多么可笑,曾经连身体都让他进去,现在却连朋友圈都不让他进了。   曾经那么眷恋他的一个人,竟然说走就走,头都没回。   傅棠舟在沙发上坐了一阵子,忽然觉得挺没劲儿。   一个人在家,还能做些什么?罢了,不如去喝酒。   一醉方休,一醉解千愁。 第18章   本科的最后一个学期, 在一场春雨后如期而至。   草坪枯黄了整整一冬,遥遥望去,隐隐透出些勃发的绿意。   银杏树光秃秃的枝丫抽了新芽, 像绿色的绒花。   顾新橙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树梢上,三两只雨燕旁若无人地栖在那里, 歪着脑袋梳理羽毛。   “你的逻辑不错,不过……”周化川教授的声音将顾新橙从思绪中拉回, 他戴着眼镜, 坐在办公桌前替她看毕业论文的选题。   “周教授,您说。”顾新橙躬下腰,毕恭毕敬地凑过去, 聆听教诲。   “选题对本科生而言有点儿大, ”周教授用钢笔在纸上圈了几道, 问她, “就这些数据, 你打算从哪儿拿?”   顾新橙瞧了瞧,说:“我之前搜集资料的时候,特地去图书馆用万德试着找了找。”   她的嗓音细润润的,像雨前龙井, 沁人心脾。   顾新橙翻找片刻,从随身携带的《投资学》课本里抽出几页纸,递到周教授面前,说:“没有直接的数据,但我找了几个替代数据, 应该可以用一些方法计算出来,您看是不是这样?”   周教授拧着的眉间露出一抹惊诧之色,显然这个女学生是有备而来——不像其他大四学生,好多人目前对毕业论文选题还是一头雾水。   周教授不动声色地说:“我看看。”   顾新橙忐忑不安地立在一边,她本科四年学了不少东西,可终究只是打了一个专业基础。   她虽然找出了这些数据,但是具体的计算方法还得导师指点,究竟能不能用,她并不确定。   周教授凝神看她搜集来的几组数据,顾新橙的指尖不经意地抠着《投资学》封面上那行微凸的字。   她低下头,恍然记起傅棠舟曾经饶有兴致地翻看过这本书。   当时顾新橙以为他对她的课程感兴趣,有点儿卖乖地问他:“是不是还挺难的?”   傅棠舟笑了笑,把书合上,语气淡淡:“工作又用不上。”   顾新橙不服气,问他:“怎么用不上了?”   傅棠舟只说:“我说我用不上,没说你。”   傅棠舟做的是风险投资,却说自己用不上《投资学》书本里的知识,也是蹊跷。   后来顾新橙才懂得,像傅棠舟这种高高在上的决策者,真不用把书本知识掌握得面面俱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下面的人都给他弄好了。   而顾新橙将来要是去工作,还得指望这些专业知识吃饭——没错,她就是“下面的人”。   忽地,桌子震动了一下,周教授的手机响了。   他接通电话,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帮她在纸上写备注。   “哦,这样。”   “没事没事,去吧。”   “我找别的学生就成。”   周教授挂了电话,将手机搁回去。他瞥了一眼顾新橙,漫不经心地解释说:“我一助教,怀孕了,跟我请假。”   他慢悠悠地在纸上写写画画,似乎有些遗憾:“学术做得好好的,突然要回归家庭,可惜啊。有时候真不是导师不愿意带女学生,各种琐碎的事儿,不可控因素太多。”   顾新橙一时不懂周教授为何跟她说这些,只能默默跟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呀,趁年轻多做些正事儿,”周教授又问,“你本校保研了,是吧?”   顾新橙点点头。   周教授:“有中意的导师吗?”   顾新橙摇摇头,说:“学校说,要等入学再选导师。”   周教授露出温和的笑容,问她:“你看看我怎么样?”   方才他还抱怨女学生麻烦,这会儿竟问顾新橙愿不愿意选他当研究生导师,语气里颇有几分惜才之意。   顾新橙受宠若惊,忙说:“您要是愿意指导我,是我的荣幸。”   周教授说:“那就这么定了。”   周教授指导了顾新橙一上午,他给她讲得非常细致,从论文选题方向的调整到整个论文框架的搭建,都替她捋了一遍。   “好好写,争取拿个优秀毕业论文。”周教授说。   望着纸上条理清晰的思路图,顾新橙心底生出不少期待,脆生生地应了一句:“是。”   顾新橙收拾东西要走,周教授忽然叫住她,问:“你大四忙不忙?”   她答:“我要写论文和实习,应该不算忙。”   周教授:“你找的哪家实习?”   顾新橙:“还在看。”   其实她已经拿到了两个offer,其中一家信托公司跟她说,两周内决定要来给他们打电话就成,替她保留着位置。   只不过,顾新橙觉得她可以再看看,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机会。   “你要是有空,周末来给我当助教,学院每个月发三千补助。”周教授说,“你平时帮我做做事儿,能学不少东西,不比你去实习差。过阵子我给你介绍个好的实习机会。”   顾新橙愣了下,她问:“我能当助教吗?”   没记错的话,研究生或者博士生才有资格当助教。   这是个好差事,每年申请都抢破脑袋。   周教授:“我说你能你就能。”   顾新橙:“……”   感觉周教授比她自己对她还有信心。   事实上,周教授说的是给学院为企业高管举办的培训项目当助教。   这只是一个职业培训,对学员没有任何考核,所以真不需要助教有什么特别的资质。   教务科的人告诉顾新橙,学员来上课的时候,她在教室里待着就行,可以做自己的事情。   授课老师有什么指示,她就照着做,比如给大家发发资料、组织组织活动。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小班长。   每月轻轻松松躺挣三千,还能免费聆听价值十万的企业家课程。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开学不久,A大高管研修课程一期拉开帷幕。   正式开课之前,学院一般会委托专业拓展训练公司搞一个拓展破冰活动。   由于此次课程时间较短,仅有一个月,为了节约时间,破冰活动变成了一个简短的开班仪式。   顾新橙背着包来到经管学院的小礼堂。   今天她穿了一身灰色的西装套裙,长发梳起来,扎成马尾,露出干净洁白的后颈,整个人看上去利落了不少。   顾新橙在前排找了个位置坐下,从包里拿出一张签到表,放到一旁的空桌上,说:“请大家过来签到。”   学员们纷纷赶来,排队签到。   这些人年纪看着至少都在三十岁以上,长得就像成功人士,但却有一个例外。   顾新橙在攒动的人头中看到一撮熟悉又扎眼的黄毛。   黄毛显然也注意到了她,他激动地冲她招招手,大喊一声:“顾妹——”   顾新橙神色一凛,他立刻吞下后面的字,想必也知道这种场合叫人家妹妹不合适。   林云飞怎么会在这儿?   顾新橙的目光瞥过签到表上的名单,瞧见林云飞的大名——他报了班。   当初林云飞缠着让她做酒水盘点表,加过她的微信。   前段时间,林云飞发微信问她MBA值不值上,她回了几句,然后林云飞就没了下文。   顾新橙觉得他就是随便问问,谁知他真过来上课了。   顾新橙曾以为她和傅棠舟的圈子没有重叠,分手会分得干干净净,不留后患。   没想到,朋友圈里竟有一条漏网之鱼。   林云飞狗腿地跑过来,问:“你怎么在这儿?”   顾新橙默默答道:“我是助教。”   “这也太巧了,”林云飞哈哈大笑,“你说你,大周末的,天气这么好,怎么不去和傅哥约会?”   林云飞口中蹦出的那个名字刺了顾新橙一下。   果然,分手以后,他还是一根埋在她心底的刺。   真正爱过他,就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顾新橙相信,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忘掉他,就像她忘掉江司辰一样。   顾新橙没有回林云飞的话,公共场合她不愿谈论私人感情问题。   林云飞签到完,指了指顾新橙旁边的空位,问:“我能坐你旁边吗?”   没等顾新橙答应,他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林云飞:“你们学院这礼堂可真不错,大楼修得也好看,特气派。不愧是A大,一看就高端大气上档次。”   顾新橙:“嗯。”   林云飞:“给我们上课这老师水平怎么样啊?讲得太高深我怕我听不懂。”   顾新橙:“哦。”   林云飞:“听说你们学校食堂天南海北什么吃的都有。我看网上说,有个食堂的鲅鱼饺子味道不错,在哪儿啊?”   顾新橙:“啊?”   林云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不论顾新橙是什么反应,他都能自顾自地聊下去,仿佛只是给自己找一个听众。   时间到了九点,周教授来了。   他是经管学院高管培训项目的负责人,理应由他在开班仪式上致辞。   林云飞终于闭了嘴,顾新橙松了口气,还好他没有再提傅棠舟。   周教授致辞,场面话客套话不少,和给学生上课时判若两人。   大抵这课程社交属性更多,台下来的不少是公司高管,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愣头青的学生。   周教授的讲话里,唯一一句和顾新橙有关的是:“这位是咱们班级的助教,顾新橙,大家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她。”   顾新橙抚平裙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冲大家鞠了一躬。   注意到她的人不多,有几个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不知在谈论什么。   开班仪式结束后,顾新橙建了一个微信群,把班上三十多个学员都拉了进来。   看了这些学员的朋友圈,她发现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个个都是社会精英——不是精英,也掏不起一月十万的学费。   加上这些人的微信后,顾新橙的朋友圈变得高大上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周教授给她的一个机会。   普通学生哪有机会结识那么多社会精英呢?   可是,能不能把这些人变成她可以利用的人脉资源,需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今天下午上的课程名叫《竞争战略与商业模式创新》。   有些人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能和授课老师互动。   有些人嘛……顾新橙瞥了林云飞一眼,他听得云里雾里,索性趴下来睡觉了——到底是富二代,十万学费一点儿都不心疼。   下课铃响后,林云飞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   下课了?吃饭吃饭!   他忽然想起顾新橙,环顾四周,却没瞧见她的人影。   顾妹妹,去哪儿了?   林云飞出了经管楼,去停车场找车。   他按了下车钥匙,车锁却没开。   钥匙失灵了?他拉了下车门,真打不开了。   啧,这下咋办?   他拿出手机,忽地想起什么,给傅棠舟发消息。   【林云飞:傅哥,我车坏了,人在A大刚下课。你找个人来接我呗,晚上去那我儿喝酒啊!】 第19章   “你知道些什么?”   僻静的茶室内, 两个男士相对而坐。   滚烫的茶水被注入茶盅中,几片茶叶舒展开来,沉入杯底。   香炉里焚着紫檀香, 袅袅香烟缭绕,芬芳扑鼻。   “上周刚成立的蓝海基金, 说是有百亿资金规模。”   “对外号称百亿,能有二十个亿就不错了。”   “泰扬、弘创、中城——”   “说几个我没见过的。”   没头没尾的谈话, 中止于桌面手机震动。   傅棠舟瞥了眼手机屏幕, 是林云飞。   他本不想搭理,可对方也在处理讯息,他便划开屏幕扫了一眼。   【林云飞:傅哥, 我车坏了, 人在A大刚下课。你找个人来接我呗, 晚上去那我儿喝酒啊!】   看见A大的一瞬间, 傅棠舟怔了一秒。   他轻嗤, 这小子真跑去上课了?   他默不作声地摁灭屏幕,说:“我有点儿事,下次约。”   看上去,对方手里并没有对他有价值的信息。   资管新规落地后, 资本市场悄然经历着一场寒冬。   主要出资方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各大母基金亦是捉襟见肘。   整个这个市场就那么大,谁都想分一杯羹,从本质上说,所有投资机构都是竞争对手。   像升幂资本这种规模的投资机构, 日子稍微好点儿。   但寻找、打探、接触各类投资人,依旧是不可掉以轻心的一环。   这家茶室位于海淀,傅棠舟取了车,想着顺道跑一趟把那小子捎上。   车开上路后,周围景致愈发眼熟起来,某些回忆不经意间浮上心头。   一年之间,傅棠舟在这条路上奔波过多次。   有时候去接她,有时候去送她。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再度去A大接人——但不是她。   傅棠舟的方向感很好,北京城那么大,那么多条路,只要他走过一次,便能记得一清二楚。   对于A大校园的路,他也了如指掌。   曾经,有那么几次,他会把车开进校园等她。   顾新橙这个女孩儿挺奇怪,他每次来楼下接她,她都不高兴,说什么:“被人家看见影响不好。”   傅棠舟问:“有什么影响不好的?”   她又不肯说,意外的固执。   顾新橙那点儿谨小慎微的心思傅棠舟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他觉得没必要避讳。   她并不随便,反而挺爱惜自己的羽毛。   想想也可笑,不知道她当初哪来的勇气就这么跟他走了,也不怕他是个坏人。   A大校门在夜色中逐渐清晰,今天是周末,学生们三五成群地结伴走出校园,一路欢声笑语。  傅棠舟将车开进学校,路过女生宿舍楼下,他下意识地松了些油门,往车窗外瞥去。   这里向来是校园情侣的宝地,尤其是到了晚上,格外热闹。   昏黄的灯光下,好多小情侣在这里卿卿我我、难舍难分。   曾经他觉得这挺幼稚,小孩子过家家。   现在竟有点儿眼热,起码人家身边有个人陪。   看了一圈,并没有那个身影。   他蓦地自嘲,升上车窗。   有点儿失望,又有点儿安心。   车再往前开,一个不大的停车场映入眼帘。   车内的和田玉坠穗子轻摇慢晃,傅棠舟的眸色暗了暗。   去年十二月初,他特地送顾新橙去考CFA,考完还带她去吃饭。   她说她考得不错,可那顿饭她没吃多少,似乎心情不太好,   临走的时候连例行的告别吻都忘了。   这可能和他接的那个电话有关。   他妈这人就这样,只要不顺着她的心意来,一定会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他要是不答应,能从天黑说到天亮。   那些话听听就得了,怎么能当真呢?   果然是小孩儿。   后来那个叫窦婕的女孩儿主动加他微信,他不能驳人家面子。   起码看在窦叔叔的面子上,不能。   至于别的,傅棠舟没想太多——这种事情勉强不来,也没人能勉强得了他。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顾新橙CFA考试通过了没?   罢了,不想了。   关他什么事。   林云飞说他在A大经管楼,好像就是顾新橙在的那个学院。   傅棠舟没看导航,将车拐到下一个路口。   经管楼下有一个大型停车场,里面不乏各类豪车。   这个学院称得上是整座A大最精致最功利的学院,怎么会教出一个顾新橙呢?   上次傅棠舟给她买的那堆东西,她一样都不要,就那么走了,走得义无反顾。   有那么一瞬间,傅棠舟觉得,女人虚荣一点儿并不是坏事。   起码他不缺钱,那些女人不会像顾新橙一样,擅作主张离开他。   傅棠舟在停车场找了个空位停下车,他降下车窗通风,慢悠悠地点了一支烟,才给林云飞发消息。   说来,他最近烟抽得有点儿多。   这样不好,可就是没法儿控制。   他也想戒掉,可就是戒不掉。   【傅棠舟:我到了,你人呢?】   放下手机的一瞬间,傅棠舟从车窗里瞥见几个人从经管楼的大门里走出来。   依他来看,应当是一些公司管理层人员,来这儿上课的。   有时候,光是看一个人说话走路,就能读出很多信息。   比如说,顾新橙一张口,就会暴露她来自南方。   她一直坚信她讲的是标准普通话,可她不知道,她偶尔前后鼻音不分,把“明天”说成“民天”,把“晴天”说成“秦天”。   傅棠舟没提醒过她,她那点儿南方口音在他听来,挺可爱的。   想到这里,傅棠舟掸了掸烟灰,又抽了一口烟。   今天来A大,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这些天他一直在工作,他以为他已经忘了她。   没想到,毫无防备地又被抓了一道。   他决定不去想。   傅棠舟再次抬起眼睫,在那堆高管中意外发现一抹俏丽的身影。   她走起路来和那些人明显不同,一看就知是个年轻女孩儿。   她把长发梳起来,扎成马尾,灰色的西装套裙下是笔直纤细的腿。   那双腿他再熟悉不过了。   除了顾新橙,不可能是别人。   他曾在夜里,无数次抬起她的腿,褪去她的衣裙,将她覆于身下,听她叫他的名字。   小猫爪儿似的,踩在心头。   傅棠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和那些人在说话,眼睛一弯,笑了起来,像小月亮一样。   天色已暗,可他还是能看见她的肌肤,白得赛雪。   她以前也经常对着他笑,可是后来……傅棠舟揉了下眉心,感觉很久没见她开心地笑过了。   她跟他在一块儿,过得不愉快吗?   她和那群人告别后,继续往前走,碰上一个男生。   那人穿着白衬衫,长得高大挺拔。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肩并肩往前走。   ……是来接她的吗?   忽然,她手里抱着的纸张滑落到地上。   她想蹲下身去捡,那个男生已经先他一步弯腰替她捡了起来,把东西递给她的时候,两人的手还有意无意地碰到了一处。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而傅棠舟长久地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少男少女谈笑风生的画面太过美好,美好到刺痛了他的眼睛。   傅棠舟倏然间情绪翻涌,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默默收紧。   她竟然和别的男人一起走,还对着那个男人笑?   她已经不在乎他了吗?这才多久?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傅哥,你怎么把车停这儿了?”林云飞聒噪的嗓门响起,“害我找了好半天!”   他嘟嘟哝哝地拉开后车门坐进去,下意识地往前座一看,发现是空的,便问道:“傅哥,你怎么没叫顾妹妹一块儿来啊?”   傅棠舟掐了烟,面无表情道:“你有事儿?”   林云飞说:“我没事儿啊,我想着你亲自来A大一趟,怎么也得带人去吃个饭吧?顾妹妹今天工作了一天,多辛苦啊,你也不知道心疼心疼人家。”   傅棠舟:“……”   他再次看了眼车窗外,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人影都没有。   傅棠舟默不作声地发动了汽车,把车往校外开,问:“我给你捎到哪儿?”   林云飞说:“我回我酒吧啊。”   “你车怎么了?”   “我哪儿知道,钥匙坏了,回头我让人来瞧瞧。”   傅棠舟开着车,林云飞嘴巴一刻也闲不下来:“傅哥,你说今儿个是不是巧了?我来上课,顾妹妹居然是我们班级的助教!”   傅棠舟:“……”   “她往教室里一站,我看咱班有些男的,眼睛都直了,一直盯着她瞧。”林云飞啧啧说道,“傅哥,你可得把顾妹妹给看紧了。”   “哎,你说你也是。大周末的,不带顾妹妹出去约会,让人家在学校当什么助教啊!”林云飞惋惜道,“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傅棠舟:“……别乱用成语。”   傅棠舟踩着油门,一路开到A大门口。   林云飞四下看了看,说:“傅哥,再开出去了。你真不叫上顾妹妹一起啊?我还寻思着咱们仨一块儿去吃个饭呢!我知道朝外大街有家新开的餐厅,挺不错的,一会儿就去那儿,我请。”   傅棠舟不减车速,交了停车费,出了校门。   林云飞越来越纳闷:“哎,傅哥,你今儿怎么回事?怎么闷声不吭的?”   “算了算了,我还是亲自发消息问问顾妹妹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话还没有说完,傅棠舟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林云飞差点在后座栽倒。   林云飞:“傅哥,你这车怎么开——”   傅棠舟:“你下去。”   林云飞:“下去干嘛?”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真的打开车门下去了。   车门一关上,傅棠舟瞥他一眼,冷冷说道:“你自己回去吧。”   然后油门一踩,扬长而去,留下呆若木鸡的林云飞。 第20章   今夜月色不错。   浑圆饱满的月亮像一盏小桔灯, 悬挂在苍蓝的穹顶之上。   经管楼下植了几丛翠竹,清风一吹,飒飒作响。   “有什么问题可以微信联系我, 我会和项目中心的老师沟通。”   “麻烦你了。”   “不麻烦,分内的事。”   “我们有事, 先走了。”   “嗯,明天见。”   顾新橙和班上几位学员道别后, 独自一人抱着东西往宿舍的方向走。   今天她本打算在教室里写毕业论文, 可她听老师讲了一会儿课,便入了迷。   本科课堂上主要教的是理论知识,而这类课堂讲的是商业案例和实践应用。   A大经管学院作为国内商科首屈一指的学院, 会和许多企业合作进行案例研究。   本校的案例库不光紧跟时代潮流, 而且高瞻远瞩。   顾新橙不禁想, 难怪有人愿意花十万元来学习。   且不论价位是否合理, 课程质量真不水, 满满全是干货,授课的也都是学院王牌教授。   可惜林云飞不懂得珍惜,在这么好的课上睡大觉,真是暴殄天物。   想到这里, 顾新橙莫名牵了下嘴角——像是小孩偷吃了糖果一样。   晚风轻抚她的发丝,马尾辫随着脚步一摇一晃。   顾新橙往前走了两步,意外瞧见路边立着个熟人。   是她的学长,季成然。   季成然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右肩斜挂一只黑色书包。衣角松松塞在牛仔裤里, 衬得他腰窄腿长,分外挺拔。   他戴着耳机,似乎在和人聊微信语音。   季成然注意到她,扯了耳机,主动打了个招呼:“哎,是你啊。”   “社长,”顾新橙说,“你来我们学院做什么?”   季成然笑笑,说:“我过来找人。你去哪儿?”   顾新橙:“我回宿舍。”   季成然:“咱俩顺路。”   季成然是信息学院的研究生,比顾新橙高出一级,两人相识是在麻将社。   说来,A大以前没有麻将社,校方禁止设立棋牌游戏类社团。   等到季成然上大学时,他把麻将包装成了一种高大上的博弈艺术,甚至扬言要带领社员研究麻将AI。   这套说辞把社团中心的老师唬得一愣一愣,竟然就给正式立项了。   后来,身为四川人的季成然坦言,他家中有搓麻的优良传统,上大学以后他不能光明正大地打麻将,太憋屈了,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招儿。   麻将社在季成然的带领下越办越好,吸引不少A大学子加入搓麻阵营,比如顾新橙。   两人许久未见,正好一路叙叙旧。   “你周六还来自习啊?最近是不是忙着写论文?”   “我给我们学院老师当助教,这边周末有课,我得过来。”   “本科生也能当助教啊?”   “是给那些公司高管开的课,要求没那么严的。”   季成然打趣道:“不愧是经管院,丰富多彩啊。哪像我们信院,连发际线都没有。”   信院盛产未来的码农,脱发是永恒的话题。   这话说得挺诙谐幽默,逗得顾新橙一笑,结果手一抖,几张纸就这么滑到了地上。   顾新橙今天穿的是西装裙,蹲身不太方便。   好在季成然眼疾手快,弯下腰替她捡了起来。   他把纸递给顾新橙的时候,她的手不小心蹭到他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无视了这个小意外,继续向前走。   “你们经管学院开的课能去旁听吗?”   “你怎么突然对我们学院的课感兴趣了?”   “我跟几个朋友打算创业,我们都是搞技术的,别的不太懂,想来取取经。”   “你想创业?”顾新橙好奇。   以季成然的能力,在北京找个起薪几十万的工作,轻轻松松。   “去公司当社畜没什么意思,说到底还是给人打工。”季成然说,“趁年轻,拼一把。不行再回去当社畜呗,又不是找不到工作。”   他心态倒是不错,看得挺开。   “哦,”顾新橙说,“高管的课应该不行,你可以去旁听本科生的。”   那课一个月十万,免费去听的福利,恐怕只能有顾新橙一个。   别的人要是再过去,交了钱的学员心里肯定不舒坦。   “本科的课偏理论,实用性不高。”   “其实,你们团队可以找个懂行的。”顾新橙说,“术业有专攻,一边搞技术一边做管理,精力分散未必是好事。”   季成然笑道:“你说得挺有道理。”   说着说着,顾新橙已经到了宿舍楼下。   “我先回去了。”顾新橙冲季成然摆了摆手。   “行,下次有机会喊你一块儿搓麻。”季成然说。   周六晚上,女生宿舍楼下站着不少男生,整齐划一地低头看手机,一看就知道在等女朋友下楼。   有些人无聊地开了第二盘游戏——他们对于这种等待早已司空见惯。   顾新橙转身进楼,上了电梯,回到宿舍。   一推门,“嘭”地一声,撞到了门口某位室友洞开的衣柜门。   一瞧,竟然是孟令冬。   顾新橙夜不归宿是最近一年才频繁发生的,而孟令冬这人,大学期间基本没咋住过宿舍。   她是北京本地人,家境不错。   高考那年家里给她弄了个艺术加分,就进了A大。   她和顾新橙不是一种漂亮。   如果顾新橙是出尘的水仙,那孟令冬铁定是招摇的玫瑰——还得是野玫瑰。   大学期间,孟令冬的男友像是韭菜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   她这人身上有种北京妞儿的洒脱劲,对这事儿看得相当开。   不像顾新橙,会为了一个男人牵肠挂肚。   “哎哟,我挡着道儿了。”孟令冬从衣柜那儿探出个脑袋,“你回来啦,小橙子。”   她笑容满面,显然没把这当回事儿。   “你周六怎么来学校了?”顾新橙问。   “我找我衣服呢,”孟令冬在衣柜里翻来覆去地找,口中还喃喃自语,“我明明记得我搁这儿的呀,怎么找不见了?”   顾新橙瞥了一眼她的衣柜,乱七八糟的一堆,春夏秋冬什么款式都有。   这能找到也是奇了怪了。   “算了算了,不找了。”孟令冬瘫坐在椅子上,“累死姐姐我了。”   顾新橙绕开她的椅子,往里面走。   孟令冬忽然问:“小橙子,你周六不陪男朋友啊?”   顾新橙一滞,立刻说:“我没有男朋友。”   孟令冬见顾新橙面无表情,意识到戳了人家痛处,便道:“哎,要我说啊,那些狗男人,早踹了早解脱。放弃一棵歪脖子树,你收获的可是整片森林啊。”   顾新橙:“……”   这天也是没法儿聊了。   孟令冬忽然想到什么,又说:“小橙子,你明晚有空吗?”   顾新橙问:“怎么了?”   孟令冬笑:“带你出去玩呀。你这人,一谈恋爱,就把我们这些姐妹忘了。现在好不容易解脱,还不得出去庆祝一下?”   这话说得不假。   大一大二那阵子,顾新橙周末经常和室友一块儿出去聚餐,还会去北京各大景点打卡。   孟令冬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在这事儿上格外热络,每次都摆出一副“姐姐带你们去浪”的气势。   到了大三大四,大家各自为前程忙活,玩乐的心思收了不少。   顾新橙和傅棠舟在一起后,她一有空就得去陪傅棠舟,寝室活动再也举办不起来了。   孟令冬:“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顾新橙:“……”   被室友那么一说,顾新橙心底平添一丝愧疚,没有拒绝——毕竟孟令冬以前对她还挺照顾的。   孟令冬:“我明晚开车来接你,打扮漂亮点儿。”   顾新橙:“去哪玩啊?”   孟令冬:“跟着我就行,我还能把你卖了呀?”   确实,不能。   *   第二天一早,顾新橙又去经管学院开始了当助教的一天。   今天林云飞没来,签到表上他那一栏是空的。   第一天睡了半天,第二天直接翘课。   果然有钱任性。   事实上,不是林云飞不想来。   昨晚他被傅棠舟丢在半道上,好不容易回到家,越想越纳闷。   他白天睡得太多,晚上都没睡好。   早上一睁眼,已经十点了。想起车还在A大,林云飞也就懒得去了,索性裹着被子继续睡了。   难道他要坐地铁去上课?甭逗了。   一天结束,顾新橙满载而归。   她去浴室洗了个澡,顺便化了个妆,换上一条素色的连衣裙。   晚上七点,孟令冬准时开着她的小宝马到了楼下。   家在北京就是方便,下课后可以直接开车回家,哪像外地的学生,一年也就回家一两趟。   顾新橙上车以后,孟令冬啧啧地打量了她一圈,摇摇头说:“你穿得也太良家妇女了,一看就很好骗。”   顾新橙看了看孟令冬,吊带夹克小皮裙,潮得不行。   孟令冬配合着车内的DJ音乐哼着小调,一路畅通无阻地将车开到了三里屯。   顾新橙:“……”   跟三里屯还真是过不去了。   孟令冬下了车,食指转着车钥匙,说:“走吧,夜店小精灵。”   顾新橙内心叹了口气,早知道是这儿,她就不来了。   她对夜场真是半点儿兴趣都没有。   孟令冬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说:“你呀你,别天天光想着学习,得学会social才行,跟姐姐去练练胆子。”   顾新橙承认,在这一点上她确实容易怯场。   她浅浅一笑,跟着孟令冬走。   孟令冬走到哪儿都一副容光焕发自信十足的模样,说到底,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   就像傅棠舟那个圈子里的人,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可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   光怪陆离的灯光游动着掠过舞台,高凳上坐了个抱着吉他的女歌手,正浅吟低唱一曲民谣。   一把烟嗓像极了北京三月的风沙。   这里清净不少,是个谈事情的好地儿。   在灯光照不见的地方,一场商业酒局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傅总,最近你们新投的那个项目,怎么样啊?”   傅棠舟指尖夹了烟,笑着说:“什么怎么样,不就那样儿。”   这笑意只浮在脸上,并不达眼底。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问话的人不禁揣摩一番。   含含糊糊的说辞,进可攻,退可守,话语权牢牢掌握在他手里,让人探不出底来。   傅棠舟伸手捞过已经见底的酒杯,酒局上一个年轻人立刻站起来,双手捧着酒瓶替他满上。   这会儿,身边挨过来一人,声音甜得发腻:“哥哥,聊两句?”   傅棠舟一抬眼,只见稚气的脸上画着不符合年龄的浓艳妆容。   粗眼线亮眼影,假睫毛厚重得能扇风。   傅棠舟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淡声道:“出来玩儿?”   “是呀。”她不禁挨得更近了,手顺势攀上他的胳膊。   傅棠舟笑道:“作业写完了吗?就出来玩儿?”   那女孩儿依旧软着声音撒娇:“哥哥,你说谁呢。”   傅棠舟把胳膊收回去,语调冷冷清清:“说的就是你。”   那女孩儿神色陡变,蓦地站了起来,说:“你耍我?”   傅棠舟嗤笑一声,并未搭理。   “瞧傅总把人家小妹妹逗得。”桌上另一男子招了招手,将那女孩儿唤过来。   傅棠舟被遮挡的视野终于开阔,他吸了一口烟,在青色薄烟中微微眯了下眼——脸上笑容顿时敛尽。   正对面的卡座上有一个穿着打扮明显与这酒吧格格不入的姑娘,她的面前被搁了一杯酒。   周围有五六个面相不善的男人,正在起哄。   “喝一杯嘛,来酒吧玩儿哪有不喝酒的?”   “咱们都喝两杯了,才让你喝一杯,这买卖不亏!”   “就是就是,你不喝我不喝,那么多酒往哪儿搁?”   顾新橙被这些人闹得心里发慌。   孟令冬带她来这边卡座,屁股还没坐热,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这儿虽然是清吧,却也听不清楚对面在说什么。   于是她指了指手机,对顾新橙说:“我出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   孟令冬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一堆男人过来搭讪。   这些人个个都是在夜场里混的老手,顾新橙一个不太涉世事的小姑娘哪里应付得来。   她被尴尬地夹在中央,走都走不掉。   正当顾新橙左右为难之时,一道熟悉的男嗓响起:“这么热闹,玩儿什么呢?”   那几个男人扭头一瞧,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他穿了一件浅色的衬衫,扣子开了一颗。领口处有特殊的纹样,在酒吧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极淡的金色——矜贵之气挡都挡不住。   他神情平淡,周身却笼着寒意,眼底漆黑一片。   然而,谁不是这场子的常客呢?   那几个男人并不怕他。   傅棠舟扫了一眼桌面,瞧见有骰子,问:“谁跟我玩一把?”   其中一个男人说:“谁要跟你玩儿,我们要和妹妹玩儿。”   傅棠舟冷冷一笑,瞥一眼顾新橙。   她的头埋得很低,长发遮住侧脸,看不清神情。   傅棠舟的语气甚是慵懒:“我赢了,你们把这桌子让给我。输了,你们今晚我买单。”   仿佛他对这场游戏已是胜券在握。   那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默许了。   傅棠舟在顾新橙身边坐下,不动声色地拨开那些男人。   双方各五个骰子,玩的是吹牛。   傅棠舟摇了一下,便扣到桌上。打开一道缝,只看一眼,说:“两个一。”   对方看了自己的骰盅,挺有自信地往上报:“三个三。”   傅棠舟又瞥了一眼,思忖片刻,报出三个五。   对方继续往上加:“四个三。”   傅棠舟:“四个五。”   对方有点儿心虚,猜测着他手里的骰子,思索片刻,说:“开。”   一打开,傅棠舟这里是一、三、五、五、五。   他的眼风扫过这些人,带着令人胆怯的威压。   对方知道他会玩,不好惹,麻溜地撤了。   拥挤的卡座瞬间只剩下傅棠舟和顾新橙两个人。   傅棠舟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她了。   头发比之前剪短了一些,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   她一双星眸低垂,似乎并不想搭理他。   顾新橙不是爱来场子里玩的人,现在却出现在这里。   想到那些男人起哄逼着她喝酒,傅棠舟放在桌子底下的手默默攥紧。   如果不是他碰见她,她今晚打算怎么收场呢?   她在他身边时,他何曾让她沾过一滴酒呢?   傅棠舟:“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话说得不带半分情绪。   顾新橙不吱声,拿了手包要走。   傅棠舟拉住她的胳膊,说:“这儿没什么好人,我送你回去。”   顾新橙顿了一下脚步,微微扭过头。   眼睫一点点向上抬,一双波光荡漾的眼里满是挑衅和不屑。   她唇边勾起一丝嘲意,说出口的话比他还要薄凉三分:“你是好人?”   那一瞬间,酒吧的灯光直射过来,刺得傅棠舟心潮翻滚。   一颗心脏,从万尺高空摔下。 第21章   一曲终了, 女歌手抱着吉他从高凳上走下,酒吧四座响起稀稀拉拉的喝彩。   无人注意到,某个角落卡座正在上演一幕锥心戏码。   顾新橙望着眼前的男人, 他没怎么变,依旧是一副温柔皮囊。   可一旦见识过那副皮囊下的真相, 她又怎会再次陷入旋涡呢?   他说,这儿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曾经, 他不也带她来过这种地方么?   甚至出尔反尔, 将她推开,让她一个人回去——甚至连她那晚没有回家都不知道。   顾新橙垂下眼睫,手臂往回抽。   傅棠舟的手紧了紧, 最后还是松开了。   这时, 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声:“小橙子, 你站这儿干嘛呢?”   是孟令冬回来了。   顾新橙闷声不吭, 傅棠舟则将手抄进口袋, 两人装作互不相识的模样。   孟令冬挤到两人中间,打量了傅棠舟一眼,揶揄道:“哟,帅哥, 想追我姐们儿的人可多了去了。你呀,往后稍稍。”   傅棠舟沉默地扬起下巴,眸中是睥睨的神色。   他似乎并不把她的话放心上。   孟令冬想拉着顾新橙回卡座,顾新橙却拽了一下她夹克的下摆,小声地说:“走了。”   她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地方——和傅棠舟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   孟令冬挽着顾新橙的手, 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走出去一段路,她才压低声音和顾新橙说:“我跟你说呀,你可得离这种男人远点儿。别看长得人模狗样,就是来酒吧钓妹子的。”   顾新橙轻轻“嗯”了一声。   孟令冬又说:“像你这样儿的,可玩不过他。”   顾新橙忍不住问了句:“我是哪样的?”   孟令冬替她理了理裙子的肩带,说:“一看就很好骗啊。”   顾新橙:“……”   出了酒吧大门,便是喧闹的街道。   孟令冬忽然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说:“不过刚刚那男的真挺帅,白睡一顿也赚够本了。”   顾新橙的脸莫名燥热。   她和那个男人,不知道睡过多少次了。   孟令冬见顾新橙脸红,又调戏了她一句:“哟,成年人,害羞什么?我跟你说啊……”   她四下望了望,招了招手,让顾新橙把耳朵凑过来。   顾新橙稍微凑近一点儿,孟令冬这才意味深长地评价了一句:“他鼻子挺高的。”   顾新橙愣了一秒,懂了。   她又羞又燥,轻轻推了孟令冬一把,嗔怪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孟令冬弓身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   她拉着顾新橙的手,说:“行了,今晚不去酒吧,咱俩逛街去!”   两个女孩儿愈走愈远,渐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傅棠舟心不在焉地靠着酒吧临街的窗边,手里的烟即将燃尽。   沸沸扬扬的酒吧,冷冷清清的夜晚。   他抖了抖烟灰,索性将烟丢进了酒杯里。   *   一场酒局散尽,已是凌晨。   这里的街道依旧灯火辉煌,红男绿女招摇过市。   傅棠舟上了车,靠在后座揉捏眉心。   曾经,一个深秋的夜,顾新橙在这里对他撒娇,说她冷。   他将她拥入怀中,那一小团温热挨在胸口,暖心暖肺。   今晚喝得真有点儿多,他承认他有点醉了。   司机问:“傅总,送您回家?”   傅棠舟闭眼不语,司机已心领神会地将车开上回银泰中心的路。   到家之后,灯一打开,满室寂静。   这屋子真是越来越不能住人了。   傅棠舟索性关了灯,眼不见心不烦。   他连澡也懒得洗了,直接扯了领带脱了外衣上床。   分明酒精有麻醉神经的作用,深夜里傅棠舟却格外清醒。   清醒到每一次心跳,都像被攥在手心。   黑夜之中,他撑着手臂坐起来,仰起头靠着柔软的床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打开灯,翻身去床头柜里找东西。   是一瓶用了一半的香水。   Byredo Palermo,西西里桔园。   这是他曾经送给顾新橙的礼物,被她离开他家那天一并丢进了垃圾桶里。   那次他去香港出差,本打算给客户挑一件礼物,却意外路过一间香水柜台。   柜姐满脸堆笑,为他服务:“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他说:“随便看看。”   柜姐见他转了一圈,游移不定,便问:“您打算送给什么人呢?”   他没答,只是拿了一瓶香水在鼻尖轻嗅。   柜姐试探着问:“女朋友吗?”   他放下香水瓶,微微颔首。   柜姐又问:“她多大年纪?”   他说:“二十。”   于是柜姐从展示台上挑了几款香,对他说:“这几款都不错,适合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子。”   柜姐在试纸上喷洒香水,挨个递给他试香,他当时就被西西里桔园的香气所吸引。   苦橙叶的青涩,混着柑橘甜香,很像顾新橙这个人。   巧的是,她名字中就带了一个“橙”。   这份礼物送到顾新橙手上时,她一点点地拆开,露出惊讶的神色。   她将香水捧在掌心,左看右看。   他问:“喜欢吗?”   她点了点头。   他揉揉她的头发,说:“没试试就知道喜欢?”   她笑了笑,说:“你送的我都喜欢。”   相当好哄的一个小姑娘,送她一瓶香水就可以笑得很开心。   后来,她身上的香水味没有再变过,一直是这一款。   每次他的鼻尖只要捕捉到一缕淡淡的柑橘香气,就知道是她过来了。   分手以后,她连他送她的香水也不要了。   今天在酒吧再见到她,她身上只有一点点沐浴后的香气,是极淡的薰衣草味。   香水瓶盖被打开,他对着空气喷了一下。   乍一闻,浓烈得刺鼻。   散开后,意外的清甜。   傅棠舟关了灯,心里稍稍舒坦了些,仿佛这是缓解疼痛的解药。   朦朦胧胧之间,他的思绪回到了一年多以前,他和顾新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   北京的初秋,天空一碧如洗。   银杏叶泛着点儿黄,在微风里招着手。   街道上悬挂着红灯笼,喜迎国庆佳节。   傅棠舟去参加一场婚礼,是一个不近不远的亲戚家女儿出嫁。   关系不是特别亲密,所以傅家只有他一人出席。   沈毓清说:“你们小时候见过的。”   傅棠舟仔细一回想,也没能想起是哪一位。   他见过的人可太多了。   这位亲戚家女儿,名叫龚雪,正在A大读书。   傅棠舟是在国外上的学,而他的亲朋友好友家里不少孩子就在北京读大学。   A大B大C大,这些名校对家境优越的人而言,想上总有法子能上的。   据说龚雪去年在瑞士滑雪时,和她的丈夫邂逅,两人迅速坠入爱河。   两家人一看,这二人门当户对,金童玉女,简直就是天赐良缘。   有钱人的家庭,在婚姻这件事上爱走三个极端。   一个是结婚特别早,一个是结婚特别迟,还有一个是结婚特别多。   龚雪就属于结婚特别早那一类,一满法定年龄,就立刻和丈夫领了证。   两家人喜气洋洋,要为这对新人举办一场世纪婚礼,以庆祝两个百亿家庭的结合。   即使两人的结合是出于真爱,这场婚礼的社交属性依旧很强。   请帖发了上千份,宾客来了几百人。   傅棠舟对参加婚礼这种事,并没什么兴趣。   他对婚姻向来看得很淡——好好的人,非要用张结婚证绑起来,多可笑。   傅棠舟一直认为,他一定会是结婚特别迟的那种人。   估计等到了三四十岁,实在没法拖了,才会找个合适的女人结婚吧。   至于一辈子不结婚,他也是想过的,可惜沈毓清不答应,跟他要死要活的,仿佛没有婚姻人生就一定是缺憾的。   傅棠舟说:“妈,您甭这样。回头我给您抱一孙子回家,不就成了?”   沈毓清说:“你少在外头给我胡来,你以为什么女人都能给你生孩子的吗?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呢。”   看看,女人就是麻烦。   明明就是想要一孙子,却又不准他生。   当然,他也不想生。   他不是喜欢小孩儿的人,吵吵嚷嚷的,挺闹心。   婚礼在北京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室外草坪举行,布满鲜花、气球和彩带的婚礼现场,宾客乌压压的一片。   大家欢聚一堂,见证着这对新人迈入婚姻的坟墓——不,婚姻的殿堂。   新娘身着洁白的曳地婚纱,踩着红毯穿过花团锦簇的拱门,在父亲的陪伴下一步一步走向新郎,完成交接仪式。   两人宣读誓词、交换戒指、接吻、拥抱。   这样,便是许下一生诺言,结为终生伴侣——当然,也有可能是几年,甚至几个月。   傅棠舟一人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这场世纪婚礼。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金属打火机,“咔嚓”一下打亮火焰,接着又“啪”地合上盖子,反反复复,百无聊赖。   人声鼎沸之间,他眼角的余光里闯入了一只粉色的小蝴蝶。   准确的说,是一个穿着粉色露肩纱裙的小姑娘——这是伴娘的装扮。   不知何时,她悄无声息地坐到他身边。   她长得挺漂亮,温温柔柔的气质。   眼睛格外好看,睫毛向上卷翘。   扇形双眼皮的弧度不宽不窄,好似一柄桃花扇徐徐展开,有种难得的古典雅韵。   一对肩膀洁白似雪,纤薄如玉。   纤瘦的蝴蝶骨上落着细细一条链子,坠着银色的十字架。   她的左手始终捂着前胸,傅棠舟以为她不舒服。   谁知两人视线对视之时,她悄悄往另一侧偏了下身子,挡住了自己。   原来她是害怕被人家瞧见她并不算丰满的胸线。   傅棠舟嗤笑一声,觉得甚是有趣。 第22章   那一天, 日朗气清,惠风和畅。   这只落单的小蝴蝶,扇了扇翅膀, 就这么安静地停驻在他身侧。   薄纱的裙摆仿佛一阵粉色烟雾,迷了他的眼。   因为她的到来, 这场婚礼不再沉闷。   傅棠舟放下手中的打火机,斜挑着眉梢, 嘴角似笑非笑。   他稍微挪了下身子, 挨过去问:“你怎么不过去?”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远处那几个跟她身着类似款式纱裙的女孩儿。   她们有说有笑的,而她显然应当跟她们在一处。   她眼睫颤了颤, 有意躲开一点距离, 并未回答他。   见她不肯说话, 傅棠舟又问:“你是新娘的朋友?”   她点了点头, 却也纠正了一句, 说:“同学。”   傅棠舟说:“巧了,我也是。”   她眉头皱了下,思索一番,问道:“你是哪个学院的?”   傅棠舟故意卖她一个关子:“你猜?”   她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挑了几个听上去就不缺钱的学院名往外报。   他摇着头,说:“不是。”   她猜不出,想追问他,这时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拨开人群走过来。   “傅总,怎么坐这儿?”他热络地招呼着, “过去喝两杯?”   傅棠舟淡道:“下午有事儿。”   言下之意是不能喝酒,那人只好恭维一两句,讪讪离开。   傅棠舟回过头,见她一脸愣怔的模样,问:“怎么了?”   她有点儿恼,说:“你骗我。”   “我哪儿骗你了?”   “我听见人家叫你傅总。”   傅棠舟点了点头,继续逗她:“姓傅名总,不行?”   她思忖一秒,嘟哝一句:“哪有人这么起名的……”   好像是说他不要脸。   傅棠舟见她羞恼的模样,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连看人都看不准,却也是难得的漂亮可爱。   “顾新橙,你怎么在这儿?找你好半天了!”另一个伴娘突然跑了过来,对她说,“我们还等你玩游戏呢。”   原来她叫顾新橙,只是不知道“新”是哪个“新”,“橙”是哪个“橙”。   顾新橙的手指扯着洁白的桌布,半晌也不说话,看样子并不愿跟她的小伙伴过去。   傅棠舟说:“我找她有点事儿。”   对方一见傅棠舟这副架势,大约猜到是主人家请来的贵客,便撤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把人打发走,他向来有这样的能力。   傅棠舟问:“你们玩什么游戏?”   顾新橙说:“做下蹲。”   刚刚闹伴娘,大家起哄让一个伴郎抱着她做下蹲,原因是她体重最轻。   这不是特别低俗的游戏,伴郎团也都是一表人才,并不用担心被趁机揩油。   可她这条裙子胸口是一道深V,她生怕做下蹲时不经意间走光,所以怎么也不肯。   其他人知道她害羞,故意闹她。   可她不禁闹,就偷偷跑了出来,随便找个角落的位置待着,打算等她们闹完再回去。   没想到人直接找过来了,傅棠舟也算是替她解了围。   傅棠舟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刚刚听到了,却还是想再问一次。   她答:“顾新橙。”   他摊开掌心,“写给我瞧瞧。”   她伸出食指,忽然想到什么,又收了回去,说:“新旧的新,橙子的橙。”   “橙”发成了前鼻音,她却毫无察觉。   傅棠舟暗忖,这小姑娘戒心还挺重,刻意避免肢体接触,却也落落大方地告知了她的名字。   而她对于他的名字不感兴趣,并不问。   傅棠舟说:“年纪轻轻,怎么想不开来当伴娘?”   顾新橙问:“当伴娘怎么了?”   他逗她说:“当伴娘,以后容易嫁不出去。”   顾新橙被他惹恼了,怼了他一句:“你才嫁不出去。”   话说出口,方知不对劲,她也懒得再多骂一句,直接提着裙子跑了。   傅棠舟看着她的背影,暗笑这小姑娘还真是不禁逗。   对他而言,要到她的联系方式并不困难,当天晚上他就加上了她的微信。   他俩的圈子没有重叠,龚雪只是他久未谋面的远房亲戚,顾新橙和龚雪是同校不同院的朋友,关系不算特别亲密。   据说这个学期两人选了同一门校选课,被老师随机分到了同一个小组,这才认识的。   恰好龚雪要结婚,需要几个年龄相仿的伴娘,便邀请她来参加婚礼。   顾新橙在微信上话不多,傅棠舟问她什么,她很少答。   她并不乐意同他这样的社会人士打交道。   这场小小的婚礼风波之后,两人理应再无交集。   之后的某一天,傅棠舟到A大附近某KTV会所找一个朋友。   这地方学生和附近的上班族来得多,他挺少来。   包厢里正在谈着事儿,忽地门被推开,一个女孩儿探出半个脑袋来,跟他四目相对。   居然是顾新橙。   她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表情有点儿懵。   她连忙缩回脑袋看了看门上的号码,好像是走错包厢了——这里每个包厢门长得都一样,走廊弯弯绕绕,方向感不好的她哪里分得清呢?   顾新橙连忙说:“不好意思,走错地方了。”   她离开后,傅棠舟莫名有点儿心痒。他跟朋友说:“我出去一趟。”   顾新橙一人在走廊里兜兜转转好久,也摸不清方向。   恰巧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对方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她冷着嗓音说:“你不要拿别人手机打给我了。”   挂电话之后,她心情明显不佳,靠着墙慢慢蹲下去。   头埋进胳膊里,肩膀轻轻颤抖着,像是在哭。   傅棠舟这时走了过去,他叫了她一声,她抬起半湿的眼睫看着他,眼底一片水色,竟让他心头莫名一软。   他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却也心知肚明。   顾新橙不想这副模样回去找同学,也不想一人孤零零地离开。   傅棠舟把她带回包厢,她一个人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偷偷擦着眼泪。   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禁让人猜测,究竟是哪个男人那么狠心让她哭成这样?   傅棠舟给她要了一个果盘,她一片水果也不肯动,更不敢喝他点来的饮料。   明明都跟他过来了,却还是对他严防死守,戒心很重。   他长得像坏人吗?   傅棠舟坐到她身边,手里拿了一支话筒,问:“你喜欢听谁唱歌?”   顾新橙问:“你会唱歌?”   她不太相信。   “我不会。”   “那你问这个做什么?”   傅棠舟轻笑,并不回答。   他的手指在点歌机上来来回回,似叹非叹地说一句:“我找人唱给你听。”   顾新橙问:“你找谁?”   傅棠舟指了指屏幕,说:“自己挑一个。”   顾新橙看向屏幕上的那一页歌星名单,当场愣住。   她不懂他的意思。   傅棠舟说:“只要在北京的,我都能给你找来。”   这些在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明星,对他来说,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顾新橙被吓坏了,原来他出来唱歌,都找明星作陪?   她立刻说:“我不要。”   傅棠舟问:“真不要?”   她果断摇了摇头。   傅棠舟说:“那你别哭了。”   他给她递了一张纸巾,她犹豫片刻,接了过去,擦了擦眼泪。   之后她真的不哭了。   那天晚上,傅棠舟亲自把她送回了学校。   他试着约她出来吃饭,她答应了,他带她去北京口碑最好的餐厅。   一来二去,两人熟悉了不少,她渐渐愿意同他多讲几句话。   “你们那儿考A大挺难。”   “还好。”   “你平时是不是都考你们班第一?”   “不是,我只考第二。”   “第一呢?”   她顿了下,这才说:“是我同学。”   语气有点儿生硬,一下子就泄露了她的小秘密。   她同那位第一之间,似乎有点儿不那么为人所说道的过去。   傅棠舟不追问,可下次也不会再提这件事。   “你呢?”   “我?”   “嗯,你在哪里上的学?”   “美国。”   餐后,傅棠舟要了一只橙子。   那只圆滚滚的橙子被他压在桌面上,在他的掌心翻滚好几圈。   他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剥去它的橘色外皮,又细细挑去内里的白丝,露出多汁的橙色果肉。   他尝了一瓣,挺甜的。   他又递了一瓣到她唇边,说:“你尝尝。”   顾新橙怔忪一秒,张开嘴咬了下去,软糯的嘴唇蹭到他的手指,他也不避讳。   年轻女孩儿对于他这样的男人,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   顾新橙是高傲的,可也难以招架他几次三番地撩拨。   她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温柔,像是一泓清冽的泉水,渐渐映出他的身影。   那一年的平安夜,他跟她说,他有点儿醉了。   顾新橙摇摆了一阵,问他:“我们是什么关系?”   傅棠舟笑着反问:“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喜欢一姑娘,想对她好,再跟她上个床,哪里有什么不对?   成年人之间还会相信那些海誓山盟吗?都是骗人的。   那一晚,他得偿所愿。   她在他怀里失声尖叫,战栗不已,好似被他把玩在股掌之间的一颗橙子。   深入,坠落。   意乱情迷之间,顾新橙搂着他的脖子,撒娇一般地问他:“傅棠舟,你爱不爱我呀?”   他吻着她凝脂似的肌肤,说:“你呢?”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将她一寸寸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说:“这就够了。”   她有点儿痒,却又耐不住地问他:“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吧?”   他笑:“你想陪我多久?”   她说:“我想一直陪着你。”   你看,海誓山盟果然都是骗人的。   床上说的话,真是一个字也不可信。   顾新橙没有兑现她的承诺。   她还是走了。 第23章   校园里的玉兰花在枝头绽开了。   这一路尽是冰雕玉琢的白色植株, 唯有一株紫红色,仿佛生不逢地一般,开得灿若云霞。   香气渺渺, 赏心悦目。   一队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A大校园, 稚气的脸蛋朝气十足,像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顾新橙背着包, 绕开几个乱跑的小朋友, 从玉兰树旁经过。   到了经管楼,她径直去周教授的办公室。   推门进来后,里面有两个研究生学长学姐, 正在让周教授看论文初稿。   顾新橙在沙发上坐下, 耐心等待。   “文献综述部分就这么点儿啊?不是让你多看几个吗?国内国外都得有。”   “你这里的逻辑没理顺, 上次跟你说过了, 是不是忘记改了?”   “这个地方太笼统了, 你是研究生,不是本科生,论文能这么写?”   学长学姐被周教授训得像两个小学生一样,僵直着脊背。   室内压抑的氛围让顾新橙跟着紧张起来——也不知道, 一会儿周教授看了她的初稿,会说什么?   大约一刻钟后,两位学长学姐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煎熬。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忙不迭地拿起东西就走,一刻都不愿停留。   周教授拿起瓷杯, 喝了一大口水,“啪”地放到桌上。   看样子火气不小。   周教授瞥见顾新橙,顺了一口气,这才说道:“你的拿来给我看看。”   顾新橙点点头,把自己的稿子递了过去。   周教授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说:“坐。”   顾新橙挨上椅子,只见周教授的目光像探照灯一般审视着她的论文,她顿时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离,瞧见玻璃陈列柜里上有一排俄罗斯套娃,笑容略显吊味甜诡——据说是俄罗斯的经济专家来A大访问时送给周教授的。   不知过了多久,周教授说:“你的这个初稿——”   顾新橙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周教授翻回到最前一页,继续说:“该写的点基本上都写出来了,有几个地方,可以细化一样,锦上添花。”   顾新橙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周教授对她的初稿还算满意?   周教授拿了一只钢笔,在她的某一条目录前画了个大括号,说:“就这里,可以再展开一下,分成三个小点。”   语气比刚才对学长学姐要温和多了。   顾新橙耐心地听周教授讲解。   教授不愧是教授,看问题一针见血,思考角度也比她更上一个台阶。   听他这么一分析,整个论文框架更加完整了。   周教授给她写着备注,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最近助教当得怎么样?”   顾新橙说:“挺好的。”   教室暖气很充足,座椅很宽敞,学员很亲切,教授很和蔼,工资很丰厚——这种好事要是一直有就好了。   周教授瞥她一眼,“有没有什么心得?”   顾新橙说:“课程设置得很合理,方方面面都囊括了。我看学员普遍反映都很满意。”   除了个别人,比如林云飞。   说真的,他一个在三里屯开酒吧的来上这么高大上的课程,实在是有点儿为难他了。   企业领导者应该有宏观格局,才能一直走在商业前沿。   这次的课程关注人工智能、互联网大数据、生命科学、医疗健康、现代农业等等多个领域,全是未来经济发展的风向标。   金融只是一种工具,制定正确的发展战略,比运用工具要难得多。   这恰恰是那些高管所需要的,他们和普通员工相比,必须得具备高瞻远瞩的目光。   活到老学到老,这是真理。   这些人即使已经跻身商业名流,也依旧愿意斥巨资来校园里进修学习。   这一点让顾新橙很佩服,或许这就是别人优秀的原因吧。   顾新橙忽地想到什么,又说:“哦,对了。毛教授讲得特别好,他的上课风格也很受学员欢迎。”   周教授状似无意地问:“你听他上课了?”   “听了。”顾新橙说。   周教授问:“他都讲什么了?”   顾新橙从包里拿出笔记本,说:“人工智能和智能制造。”   她上课的时候有记笔记的习惯,毛教授的课她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全程,获益匪浅。   周教授惊讶:“你还做笔记了?”   顾新橙微赧:“他的课内容比较新颖,我以前接触得不太多,怕听不懂。”   笔记本一摊开,上面密密麻麻记了不少专业词汇,什么数据挖掘、深度学习、机器智能、自然语言处理等等。   周教授扫了一眼,再次拿起茶杯,搵了搵杯盖,点评了一句:“是挺好。”   也不知夸的是什么。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说道:“下个月北京有个AI行业峰会,我是演讲嘉宾,你帮我写个稿子。”   “啊?”顾新橙略窘,“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周教授笑笑,放下茶杯,随手抽了一张空白的纸,说:“我给你个提纲,你照着写。”   他的思路非常流畅,主题鲜明,不到五分钟,一份演讲稿的雏形就拟好了。他扣上笔帽,说:“写好了拿给我看看。”   望着这份演讲稿提纲,顾新橙并不觉得这是一项负累,反而生出些热血沸腾的感觉来。   顾新橙:“我会好好写的,争取过两天就拿给您看。”   周教授:“去忙吧。”   顾新橙向周教授表示完感谢,收拾东西兴冲冲地走了。   周教授看着她的背影,会心一笑,继续专注工作。   *   国贸CBD,升幂资本,总裁办公室。   “啪!”一叠资料被摔到了桌上,“这是谁拿的?”   傅棠舟掷地有声的责问震得鱼缸里的水都要抖上三抖,金龙鱼摆着尾巴藏进了珊瑚丛里。   他很少发那么大的火了,被问责的陈经理脑袋都快缩到衣领里了。   今天有投资人过来,想了解一下升幂资本手头目前看好的某个AI公司的项目。   原本是要拿创力科技的资料给投资人,不知怎地,送到投资人手里的竟然是另一份——浮源科技的资料。   要知道,这些资料对外都是保密的。   被别人看到,鬼知道会捅出多大的篓子。   好在投资人在会议桌上只翻开看了一眼,笑了笑,默不作声地搁到一边去,没有再动。   否则,万一泄露了公司战略机密,那简直是万死难辞。   陈经理冷汗直冒,声音发颤:“我让intern(实习生)拿的。”   傅棠舟幽幽说道:“你心挺大的啊。”   森然的语调,让人听了心底发毛。   陈经理不敢说话了。   讲道理,确实是该检查一下再递给投资人的。   可陈经理哪儿知道,那个实习生竟然连拿资料这种小事都会出错。   他见傅棠舟的椅子转来转去,一颗心七上八下,说:“我现在就让intern走人。”   看来是想把这个锅彻底扣在实习生头上了。   傅棠舟冷笑:“你呢?”   陈经理:“……”   傅棠舟:“年终奖别想了。”   陈经理喏喏地应了。   哎,差点饭碗不保。   这才刚入春,今年年终奖就没了,呜呼哀哉。   薄暮渐起,傅棠舟踏着夕阳的余晖出了办公室。   外面乱糟糟的一片。   实习生觉得委屈,那资料不是她亲手拿的,而是别的同事找给她的。   总之,谁也不无辜,可倒霉的却只有她一个——被开除的话,这几个月相当于白干,连实习证明都开不了。   傅棠舟面无表情地踏入电梯,他没有闲心去关注一个实习生的悲惨遭遇。   这些人干的这些个事儿,真是能把他给活活气死。   回到家,推开门,空空荡荡的一片,唯有月色撒落窗前。   得,心情一不好,哪哪儿都不顺心。   傅棠舟以前很少带着工作上的火气回家,纵然在外遇到傻逼无数,再大的火气都能被顾新橙的温柔似水所吞没。   她身上有种非常神奇的特质——你看她一眼,心软一分。再多看两眼,心彻底沦陷。   一个人的夜晚,除了工作,还有什么事儿可做呢?   傅棠舟去了书房,下面人给他整理了新的资料。   作为风投行业的领军者,必须时时刻刻关注最新经济风向,投资最具成长力的行业,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傅棠舟坐上椅子,打开电脑,桌面上有一个excel表格文件。   这不是他的,而是顾新橙做的。   傅棠舟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天,他回家看到顾新橙正在他的电脑前伏案工作。   她穿了一件长袖衬衫,下摆扎进卡其色的短裙里,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发亮的电脑屏幕,往表格里一个一个粘贴数据。   傅棠舟去抱她,她却说今天的活儿没干完。   她那时也只是一个实习生而已,可工作态度却是谨慎又谨慎。   和今天他公司里那个实习生完全不同。   傅棠舟闭了闭眼。   那天发生了什么呢?   他并没有把顾新橙的工作当回事,一个实习生能有什么重要的活儿要干?   他直接将她从椅子上提了起来,她扭捏得很,一直念叨着:“我活没干完,别这样。”   他没管,就这么拥着她,说:“你干丨你的。”   顾新橙脸红,问:“那你呢?”   他扯开她的下摆,笑意渐浓:“我干丨我的。”   在这儿还挺刺激的。   事后,顾新橙委屈极了,“我干不完了。”   傅棠舟整了整她的衣领,搂着她哄:“干不完明天再干。”   顾新橙不依,她干活干到了凌晨十二点半,才上床休息。   现在想想,确实不应该。   傅棠舟心底愈加烦躁,索性关了电脑,揉了揉太阳穴,仰头靠进椅背。 第24章   图书馆门口的八重樱开得馥郁芬芳, 花蕊迎风而颤。   顾新橙走过低矮的灌木丛,忽然脚边有一只褐色的小东西跳了两下,她心头一抖。   定睛一瞧, 原来是只小麻雀,正在拣地上的草籽吃。   顾新橙惊魂甫定地抚了下胸口, 暗道自己大惊小怪。   北京这种地方哪来的蟾蜍呢?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蛙类生物有这么大的恐惧,以至于一只麻雀都能吓她一跳——因为颜色和大小, 确实很相像, 还会跳。   最近没有什么重要的考试,图书馆里人流量不大,空位挺多。   顾新橙在一楼用电脑查了几本参考书的存放位置, 便背着包上楼去找书。   这个图书馆存放的是自然科技类书籍, 顾新橙不常来。   A大还有一个人文社科图书馆, 那是她经常光顾的地方。   今天天气不错, 一道道阳光从图书馆的玻璃窗斜斜射入, 照得人心头暖洋洋的。   散尾葵翠绿的叶子上,泛着极淡的金光,空气里有一缕淡淡的书香。   这里安静极了,只有翻动书页、敲打键盘和笔在纸上沙沙书写的声音。   偶有几个学生交头接耳, 也都掩着嘴压低声音。   顾新橙的小白鞋踩着橡胶地板,影子落在书架上。   这里的书浩如烟海,巨大的书架衬得她整个人都变得娇小玲珑起来。   她仰起头,目光在一排排书脊上扫过,终于发现了她要找的那本《人工智能发展报告》。   只可惜, 在最上面一排。   以她一米六三的个头,即使踮起脚也够不到。   顾新橙想去找楼层的图书管理员帮忙,谁知一转身,遇见一个熟人——季成然正挨在书架边翻书。   “社长。”顾新橙叫了一声,立刻下意识地捂住嘴,四下看了看,还好没有吵到别人。   季成然抬起眼,见是顾新橙,便将手里的书塞回了书架,问:“你怎么在这儿?”   顾新橙小声说:“我来找资料,写东西要用。”   季成然问:“你们学院写论文还要看这些书?”   这里全是和人工智能相关的书籍,来找书的清一色都是男生。   顾新橙出现在这里,难得一见。   “不是论文,是帮我导师写演讲稿。”   “挺能的呀,你要找什么书,我帮你看看。”   顾新橙指了指上面那本书,“我已经找到了。”   季成然伸出长臂,替她把那本书拿了下来,顺口问一句:“你们导师还做这种演讲?”   顾新橙将书抱在胸前,说:“他下个月要去参加北京一个AI行业峰会。”   季成然问:“是不是在会议中心开的那个?”   顾新橙愣了下,说:“我不知道在哪儿开。”   季成然说:“肯定是了,我们学院也有教授要过去。”   顾新橙听了这话,面露难色。   这么重要的峰会演讲稿,让她来写,能行吗?   “你们教授说没说要带你一起过去啊?”季成然问。   顾新橙摇了摇头,周教授确实没说过。   “有机会能去看看挺好的,”季成然说,“演讲嘉宾全是AI行业的大佬,能学不少东西。”   顾新橙见他这么说,便问:“社长,你去吗?”   季成然从书架上又取了一本书,说:“想去,没法去啊。咱们学院的教授只带博士生过去。”   顾新橙想到什么,又问一句:“社长,你平时研究这个挺多,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季成然说:“什么忙?”   顾新橙从包里拿出周教授给的提纲,说:“这是我导师的演讲提纲,涉及到AI专业的东西,我不是太确定。”   季成然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问:“这个应该还是侧重于商业分析吧?”   顾新橙说:“虽说是这样,但是对行业技术一窍不通是没法写的。”   以前实习的时候,顾新橙做过软件行业研究,有些行业研究员是学软件出身,而非经济金融。   这说明,想对某个行业看得透彻,不了解其技术和业务是不行的。   “这样,你有什么技术上不懂的,可以微信上问我。”季成然说,“我尽量帮你解答。”   顾新橙向季成然道了谢,抱着参考书去一旁的学习区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了下来。   窗外,阳光明媚。   顾新橙拿出电脑,打开文档,输入演讲标题《全球人工智能发展现状与市场趋势》,聚精会神地开始工作。   她的腰挺得笔直,被阳光照亮的侧脸格外美好。   附近有几个男生拿书挡着脸,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她。   一张小纸条递了过来,问她要微信号。   顾新橙看了一眼,将纸条夹进书里,没有再管。   她暂时没有心情开始下一段感情,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现在只想好好学习、好好工作。   好久没有这样充实过了,找回状态的感觉真好。   *   “傅总,下个月北京有一场AI行业峰会,主办方邀请您当演讲嘉宾。”   于秘书将主办方的邀请函连同几份文件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接着说:“这是姜经理送来的资料。”   傅棠舟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将东西拿过去。   他没看邀请函,而是先看了资料。纸页翻得哗哗作响,眉头也越拧越紧。   于秘书心里没个底儿,叫苦不迭。   傅总年后脾气一直不太妙,可到底哪里不妙,于秘书说不上来。   他只觉得每次靠近傅总时,傅总周身散发的气场都逼得人喘不过气来,还带着一种凛然的寒意。   别的同事可能注意不到,可于秘书天天跟在他身边,相当善于察言观色。   傅总脸色一变,他就能猜出傅总的心思。但这次不行,他左思右想也不明白。   傅总最近挖苦人的频率更高了,连他也经常被殃及池鱼,真不知道是哪儿让他不合意了。   傅棠舟将纸页压在桌上,说:“把他叫过来。”   于秘书:“……是。”   看来,姜经理今天要倒霉咯。   几分钟后,姜经理匆忙赶到,傅棠舟正站在落地窗前俯瞰国贸街景。   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身材颀长,背线挺直,左手的腕表表盘反射了一道白光。   姜经理惴惴不安地问:“傅总,您找我有什么事?”   傅棠舟语气冷峻:“你自己心里没点儿数?”   姜经理:“……”   傅棠舟转过身来,一双眼眸不带温度。   他冷冷开口道:“这么长时间就找了这俩项目,你逗我玩儿呢?”   这话说得相当不留情面,姜经理推了下架在鼻子上的眼镜,试图替自己辩解:“这两个项目前景挺好,都是您想要的人工智能方向,而且——”   傅棠舟打断他的话:“人工智能PPT?”   姜经理不敢说话了。   显然,傅棠舟经验很丰富,一眼就看破了这俩项目最大的缺陷——想法很好,产品和业务暂时没有,只有一个漂亮的PPT,简称PPT创业公司。   傅棠舟说:“你当我这儿是幼儿园呢?我没工夫教小孩。”   言下之意,这种纸上谈兵的公司,他根本没有耐心去扶植。   傅棠舟做的是风投,他很少投种子轮、天使轮的项目,大多是从A轮开始。   一个公司有没有潜力,在最前期是很难判断的。有不少创业者浑水摸鱼,拿着PPT出去骗投资人的钱。   创业这条路,堪称九死一生。   一百家创业公司,能有一家活下来,就不错了。   还有九家,半死不活。剩下的九十家,早就死在路上了。   所以傅棠舟的投资策略是,等到A轮商业模式初现苗头,再进行投资。   既避免入场过早,造成损失。也避免入场过迟,后人一步。   姜经理:“其实还有几家公司我们正在接洽……”   傅棠舟瞥他一眼,手扣了扣办公桌,说:“下个月。”   姜经理:“明白。”   傅总的意思是,下个月再拿不到好的项目来,他真的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姜经理走后,傅棠舟靠上办公椅,松了下领带。   一个个的,天天往他枪口上撞,真是活得不耐烦。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份邀请函——鎏金的大字,精美的设计。   傅棠舟打开看了一眼,拨通于秘书的座机电话:“下个月的AI峰会我会过去,替我安排。”   *   “周教授,演讲稿我已经写好了,您看看。”   来周教授的办公室次数越来越多,顾新橙也越来越收放自如。   周教授戴上眼镜,开始看演讲稿。   楼下不远处有个篮球场在举行比赛,欢呼声震天,吵吵嚷嚷的声音似乎吵到了周教授。   顾新橙主动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只留了一小道缝通风。   这时,周教授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一边看稿子一边接电话。   “什么时候啊?”   “今年下半年啊?不行,我有事儿,不在国内。”   “得去挺久的,你这事儿啊,等明年再说吧。”   挂了电话之后,周教授将顾新橙的演讲稿放到桌上,问:“你这稿子都参考了什么书啊?”   顾新橙罗列了最近从图书馆找来的几本书,又说:“我还从知网下了几篇论文。”   周教授问:“你看得懂?”   顾新橙实话实说:“一开始不太懂,正好我认识信院一个师兄,就咨询了他。”   “挺好,”周教授满意地点点头,“你下个月月底有空吗?”   “您有事找我吗?”   “主办方和我很熟,说缺场务,跟我借俩学生去干活儿。”   他指的就是这次的AI行业峰会。   周教授以询问的眼神看她,顾新橙的一颗心脏跳跃起来。   连季成然这个本专业的学生都没机会去的行业大会,她竟然可以跟过去?   周教授愿意给这么好的机会,她当然要去了!   顾新橙立刻说:“有空!”   周教授笑了笑,说:“那到时候你收拾行李跟我过去,会议要开两天,还挺忙的。”   顾新橙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第25章   宿舍晾衣架上的薄荷绿连衣裙鼓了一阵风, 裙摆好似水草在舞动。   瓷砖地面上摊开一只浅蓝的行李箱,顾新橙半蹲着身子,往箱子里放叠好的睡衣。   五一小长假即将来临, 大学低年级的学生纷纷结伴翘课,溜出去天南海北地旅行。   整个大四却人心惶惶, 因为毕业论文的截止时间就在四月底。   今年A大本科生毕业论文查重率从往年的10%直线下降至5%。   经管学院特地开会强调,为了保证大家的毕业论文能安全过关, 建议查重率不要超过3%。   时间紧任务重, 就连孟令冬这种大四基本没来过学校的人,也老老实实地待在宿舍里修改论文。   孟令冬松开鼠标,靠上椅背, 捏了捏后颈, “小橙子, 你要跟谁去旅游?”   顾新橙将干净的毛巾卷起来, “我要和周教授去开会。”   孟令冬惊讶道:“你论文都写完了?”   顾新橙点点头。   孟令冬:“你查重率多少?”   顾新橙:“百分之一。”   孟令冬愤愤地想比一个中指, 最后还是忍住了。   她抱怨道:“就是因为你们这种学霸存在,才导致了攀比查重率的不良风气。”   现在大四的学生一见面,打招呼问的都是:“你论文查重率多少啊?”   数字越低越光荣,显然顾新橙是站在鄙视链顶端的那一类学生。   “行了, 别废话。你快改吧,再不改真赶不上DDL了。”冯薇端来刚洗好的草莓。   孟令冬从她的盆里捏了一颗草莓丢进嘴里,继续和论文作斗争。   冯薇把果盆递到顾新橙面前,“喏,草莓。”   顾新橙拿了一颗, “谢谢。”   她咬下鲜红的草莓果实,将草莓梗丢进垃圾桶。   酸甜酸甜的,味道不错。   “你这草莓哪买的?”   “学校南门的小商店,”冯薇一屁股坐上椅子,“橙子,你周末不回来了啊?”   顾新橙“嗯”了一声,“要开两天会,今天我就得走。”   周五下午开始布置会场,活儿比较多,主办方特地在会议中心给工作人员订了房间。   冯薇感慨了一句:“真好。”   顾新橙恍惚间意识到,这是她和傅棠舟分手后的第一次外宿。   以前她外宿频繁,冯薇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有点儿微妙,现在却是一副艳羡的口吻。   *   顾新橙拖着行李箱走过林荫大道,飒飒作响的树叶在她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空中浮着柳絮,杨花落了满地。轮子滚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嘎达嘎达,像小机关枪在扫射。   校门口等着一辆绿色出租车,顾新橙拎箱上车。   槐树绿油油的叶子被太阳照得恹恹,中午车流量不多,一路畅通无阻,一座座楼宇飞快地从道路两旁划过。   会议中心坐落于五环,毗邻奥运村。绿树掩映间,建筑的轮廓在日光里逐渐清晰。   顾新橙曾经来过一次,是去年的十二月初,她考CFA。   当时是傅棠舟开车送她,一晃半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这里的建筑布局错落有致,绿水青树,环境优雅。   与其说是会场,更像是度假中心。   顾新橙把行李送到房间,从包里掏出工作牌。   蓝色的线绳压住长发,她伸手将长发拨出来,对着镜子整理好衣领,这才出发。   到了会场,灯光彻亮,兵荒马乱。   角落里是凌乱的包装袋和塑料泡沫,会议所需的各类物资,小山一样地堆放起来。   会场正前方在架设LED大屏幕,一个个大黑箱叠得有人高。   主办方的会场负责人名叫张明宇,他正指使工作人员搬矿泉水箱。   他们从箱子里抱出矿泉水瓶,挨个往桌上摆放——还得注意位置对齐。   坐席区被划分成三块,VIP区、A区和B区。   VIP区来的都是重量级嘉宾,A区坐的是各公司单位与会人员,B区则分配给媒体和其他人等。   只有VIP区和A区的人有名牌,B区原则上可以随便坐——当然,位置也最靠后。   顾新橙的任务是对照座次表将嘉宾名牌放到桌上去,她扫了一眼座次表,意外地在VIP区看到一个名字。   傅棠舟。   他,也来吗?   顾新橙望着那三个字,愣怔了好几秒。   “快点儿,一会儿还有别的事。”张明宇的声音传来,“座次表有问题吗?”   顾新橙连忙摇头,“没问题。”   她和几个工作人员分工合作,先把对应的名牌从袋子里找出来,再依次放到桌上。   傅棠舟的名牌在VIP区第一排,靠中间的位置。   除了高级别的政府官员,他的位置堪称最好。   而他右手边,是周化川教授的名牌。   竟然在这种地方和傅棠舟再度产生交集,这是顾新橙始料未及的。   *   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   云影浮动着飘过会议中心的建筑外墙,整个圆形建筑沐浴在晨曦里。   红色条幅迎风鼓动,一条红毯通向会场内部,两侧摆着彩色花篮,黑衣保镖背手站在门口。   个个西装革履,戴耳麦,挂工作牌,时刻注意周围的动向,偶尔对着耳麦低语几句,维持整个会场的秩序。   空旷的停车场逐渐变得繁忙,工作人员正指挥司机停车。   一辆黑色迈巴赫缓缓停到停车场中央,副驾驶室的车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正式的年轻男子下车。   是傅棠舟的秘书于修。   他往后一步,躬身打开后车门,毕恭毕敬对里面的人说:“傅总,到了。”   傅棠舟正在闭目养神,膝上放着平板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一份演讲稿。   阳光从洞开的车门直射入车内,在男人脸上撒落一道光。   傅棠舟缓缓睁开眼睛,剑眉星目分外英气。他瞥了一眼手上的机械腕表,将平板电脑放到一侧。   傅棠舟面无表情地从车上下来。   灰色西装裁剪合身,版型挺括,衬得他高大又挺拔。   黑色皮鞋踏上红毯,一路向前。   这不是傅棠舟第一次来这儿,时隔半年,心境完全不同。   一行人大步流星地走进玻璃门,于修小声提醒:“傅总,先去签到。”   他的手往右侧指引,傅棠舟在同一时间向右边转。   会议中心内部宽阔明亮,锃光瓦亮的地板映着一道道人影。   周教授在一块中英文的指引牌前研究路线图,后方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他一回头,见到傅棠舟,打了个招呼:“棠舟。”   傅棠舟顿住脚步,思索一秒,开口道:“周教授,是您。”   周教授笑容满面,与他短暂握手:“好久不见,你爸最近身体还好吗?”   傅棠舟礼貌性地点头,说:“挺好。”   “上次我跟他通电话,他在海南休假。”   “已经回北京了。”   于修和其他助理下意识地避开一段距离,跟在两人身后。   傅棠舟和周教授一路谈话,向签到处走去。   “我看了这次的会议议程,对你的演讲主题挺感兴趣。”   “哪里,在周教授面前班门弄斧罢了。”   “你呀,太谦虚了。”   签到处的红色背景板分外醒目,顾新橙正在迎宾。   她今天画了淡妆,唇红齿白,气色不错。   一身黑色西服套装,白衬衫纤尘不染,包臀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曲线,并拢的双腿纤细修长。   主办方给了VIP嘉宾的资料名单,告诫她务必将每位嘉宾的长相记住,以方便接待。   她在这儿站了快两小时,高跟鞋令她的脚酸痛不已。   趁现在没有嘉宾过来,她的手撑着桌子,悄悄松了一秒高跟鞋。   就在这时,前方走来两个人。   一位学者装束,一位西装笔挺。   定睛一看,竟是周教授和傅棠舟。   顾新橙立刻站直身子,叫了一声:“周教授,您来了。”   她与傅棠舟四目相接,两人同时瞥开视线。   她没有叫傅棠舟,好像不认得他一般。   “就在这儿签到,是吧?”周教授亲切地问。   “是的。”顾新橙双手将笔递给周教授,两支。   周教授分了一支笔给傅棠舟,他接过来,在签到簿上签名。   傅棠舟的签名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笔触里蕴含着张扬的力道。   两人签完字,周教授对顾新橙介绍说:“这位是升幂资本的傅总。”   接着他又对傅棠舟说:“这是我学生。”   顾新橙抬起眼睫,看向傅棠舟。   他也在看她,可深邃的眼眸里捕捉不到任何情绪,仿佛一泓黑潭。   她的半身倒影映在他眼里,格外清晰。   顾新橙微微一笑,说:“傅总,您好。”   完全是公事化的笑容和口吻,不带任何温度。   傅棠舟微微颔首,并未言语。   周教授:“你忙你的,我们先过去。”   顾新橙点头,“周教授,慢走。”   周教授侧身,说:“棠舟,走吧。”   傅棠舟转身便走,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只留下一个倨傲的背影。   顾新橙松了一口气,两人形同陌路,真是难得的默契。   不过,他怎么会认识周教授呢?   顾新橙来不及多想,又有嘉宾赶到。   她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微笑着将笔递过去,说:“王总,您好。请这边签到。”   傅棠舟和周教授一同踏入会场,越大牌的嘉宾来得越晚。   后方的位置早已熙熙攘攘,VIP区却稀稀拉拉,   “棠舟,我俩坐一块儿。”   “巧了。”   周教授让傅棠舟先进,两人在第一排中间位置落座。   傅棠舟松开西服扣子,将桌上的矿泉水瓶拧开,饮了一口水。   会议室的大门向内敞开,他远远一瞥,隐约可见顾新橙忙碌的身影。   他莫名冷笑一声。   呵,傅总。   跟叫王总的口气一模一样。 第26章   顾新橙第三次看向手机。   已经十点二十了, 签到簿上仍有十来个嘉宾未到。   她默默叹息,原来成功人士也爱迟到。   楼道里人流渐少,偶有几个人经过, 步履匆匆赶向会场。   会议室那里传来震天的掌声,想必演讲已经开始。   正当她踌躇之时, 忽然有人来找,“这边留一两个人就行, 你跟我过来, 有别的事找你。”   顾新橙点头,跟着他走。   一进会场,大厅里灯光璀璨, 宾客济济一堂。   前排嘉宾正襟危坐, 后排媒体长丨枪短炮, 闪光灯不停。   主席台上蓝色的LED屏幕中央有一行苍劲的大字——第三届人工智能技术峰会。   下面还有几个稍小的字体, 写着“中国·北京”。   主讲台上花团锦簇, 周教授的声音响彻在会场内。   他是大会主席致辞之后的第一个演讲嘉宾,主题聚焦于人工智能的行业发展,给整个大会开了一个好头。   周教授的演讲已到尾声,顾新橙没有听见, 却并不遗憾。   这演讲稿是她写的,周教授只稍微改动了几个细节,好在没有错过其他嘉宾的精彩演讲。   会场负责人张明宇拿了两支话筒走过来,他指了指右边第一排的空位,说:“你就坐这儿。你注意一下嘉宾的演讲顺序, 前一个嘉宾上场,你就去找下一个嘉宾,提醒他准备上场,顺便把话筒给他。等他讲完,你再把话筒拿回来,递给下一位。”   主席台上有固定的话筒,但许多演讲嘉宾并不喜欢被束缚,他们演讲时习惯拿一支话筒,在舞台上走来走去,随性演讲。   顾新橙点了点头,接过话筒,说:“知道了。”   她拿出座次表和会议议程表,挨个对照,找到下一位演讲者的名字和位置。   她看到傅棠舟是第四个上台演讲,但第二位演讲者就坐在他身旁,是市政府某位抓产业转型升级的领导。   不容顾新橙多想,她拿了话筒走过去。   远远瞧见傅棠舟肃然危坐,神情专注,时不时和身旁的领导低声交谈几句,不知是不是在讨论演讲内容。   顾新橙目不斜视地从傅棠舟面前经过,她佝偻着腰,将话筒搁到桌上,小声提醒那位领导:“赵处长,您是下一位演讲嘉宾。”   赵处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和蔼地笑了笑,说:“知道了。”   傅棠舟的眼神状似无意地从她这里瞥过,接着便越过她,看向主讲台。   “最后,我再次预祝此次大会圆满成功!”   周教授的话音一落,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顾新橙回到座位上,拿出主办方发的纸笔,聚精会神地开始听演讲写笔记。   等到第三位演讲嘉宾上台时,她看了一眼时间,拿着话筒去找傅棠舟。   *   “听说本策生物被升幂拿下了?”   “您消息真灵通。”   “这家公司好多投资机构在抢,我怎么不清楚?他们公司的抗癌创新药,临床批件已经下来了吧?”   “下半年临床试验。”   “你啊你,眼光不错,下手也快,天生就是做投资的料。”   “您说笑了,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傅棠舟正和周教授客套地寒暄,眼角余光瞥见顾新橙俏丽的身影。   一身黑色西服套装,衬得她颇有几分职业女性的风范。   傅棠舟敛容,整衣危坐。   腕表上的银色时针指着十一。   顾新橙走到他面前,他这才将目光游移至她身上。   周教授冲她点头,她对周教授回以一个微笑。   接着,顾新橙将手中的话筒放到傅棠舟的桌前,微微弯下身子,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傅总,您是下一位演讲嘉宾。”   她的音色依旧温柔,像三月里的和风细雨。可偏偏没什么波动,像是广播里一丝不苟的女声。   顾新橙一靠近,一阵隐隐绰绰的花木香气萦绕鼻尖。   好似一捧清冷的月光,照在雨后的花园。浅淡的水雾蒸腾,鸢尾和玫瑰随风轻摆。   她换了新的香水,是梵克雅宝的Moonlight Patch,月光广藿香。   柔顺的长发别在耳后,小巧的耳垂上点了一颗浅咖色的小痣。   雪白的脖颈像天鹅一般,优雅的颈线向下,隐没在衣领间。   姣好的身段被衬衣包裹,显露出引人遐思的曲线。   他曾经见过,这衣衫下的风光。   她不着寸缕的样子。   可现在,他只能瞥过眼,手松一下领带,掩饰微微滚动的喉结。   傅棠舟说:“知道了。”   语调刻意清冷,一板一眼,不带温度。   顾新橙走后,周教授说:“棠舟啊,上次你爸跟我说,你的终身大事很让他头疼。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傅棠舟顿了顿嗓,说:“没有。”   周教授笑笑,说:“我知道你很优秀,对另一半要求也高。但你也不能挑挑拣拣,把自己耽误了。”   傅棠舟把玩着一支金色钢笔,附和一句:“您说的是。”   周教授:“依我看啊,你找对象,找个像我学生这样的姑娘就不错。漂亮,聪明,懂事,还努力。”   傅棠舟:“……”   周教授想到什么,又说:“不过我这学生就算啦。这小孩儿一门心思学习搞事业,暂不考虑。人家年纪还小,前途一片光明,你可别祸害人家。”   最后一句话,夹带着一丝自豪,以及淡淡的调侃。   傅棠舟闻言,握着钢笔的手忽然捏紧,指尖用力到泛白。   他长久地保持沉默,显然没有兴趣继续这个话题。   场上第三位嘉宾的演讲即将结束,傅棠舟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襟,准备上台演讲。   *   顾新橙在台下就坐,LED大屏幕上投放着下一位演讲嘉宾的PPT。   标题是“赋予AI力量而不是被AI压制”,主讲人那一栏写着“升幂资本傅棠舟”。   这个主题在今天的一众演讲中另辟蹊径,顾新橙猜测,这或许是傅棠舟哪位秘书给他写的稿子。   一阵欢呼雷动声中,傅棠舟拿着话筒,胸有成竹地迈上舞台,一束白色的追光灯紧随他的脚步。   他系了一条焦茶色领带,灰色西装被灯光一照,隐隐泛着星星点点的亮色。他往舞台上一站,玉树临风,英姿飒爽。   台下有人交头接耳,纷纷称赞他一表人才。   傅棠舟对着话筒“喂”了一声,测试音效。嗓音醇厚,富有磁性。   全场倏然安静,目光聚焦到他身上,后排有年轻的女记者,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   顾新橙嘴角挑着一抹嘲意。   她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孟令冬曾经说过的一个词,人模狗样。   “说来惭愧,今天大会的主题是AI技术,场下坐了不少令我钦佩的AI领域专家。大会主办方却邀请我这个门外汉来做主题演讲,实在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自不量力。”   傅棠舟自谦一番,惹得场下响起一阵笑声,气氛顿时活跃不少。   “我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小时候闲着就爱看电影。美国有一位黑人演员,威尔·史密斯,想必大家都听说过。他的代表作之一,《I, Robot》,翻译过来叫做《我,机器人》。”傅棠舟拿着话筒继续说,“十几年前,这部电影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人工智能是否会叛变人类。今时今日,这个话题随着AI技术的发展,再次被大家津津乐道。”   他从一部耳熟能详的电影切入主题,这部电影顾新橙曾经看过,她竟意外地被他的演讲所吸引。   傅棠舟在舞台上侃侃而谈,灯光打在他的短发上,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簇浅浅的阴影。   他并不看演讲稿,完完全全脱稿演讲,显然这些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   “关于人工智能,我想谈谈有关它的三个方面:力量、操控和终点。”   大屏幕上投出了三个英文单词:Power、Steering、Destination。   “人工智能的力量在近几十年有了飞速的发展。三十年前,机器人或许还不会走路。到了今天,它甚至可以和人对话交谈,在你无聊的时候为你消乏解闷。不久前,人脸识别还是一项难题,现在,我们不光可以利用AI进行人脸识别,甚至还能自动生成仿真面貌。”   傅棠舟在舞台上自如地行走,一直在和听众进行眼神交流。   他的视线偶然间扫到顾新橙这里,便迅速移开,仿佛并没有将她当成一个特殊的听众。   “我们如何让AI帮助人类未来更加繁荣,而非被其压制呢?”傅棠舟抛出问题,场下陷入思考。   他顿了几秒,继续说道:“友善的AI,价值观和人类一致,并且愿意和人类并肩作战的AI。”   这个观点的提出,让场下所有人为之一惊。   顾新橙不禁开始记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AI是一把双刃剑,人类需要克制自身的欲望。对待越高级的工具,越要小心翼翼地使用,这样AI才会给人类带来一个美好未来。”   “选择权永远掌握在人类手中,我坚信科技应当向善,这才是有益于人类的科技。否则,科技会像潘多拉魔盒一样,给人类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一旦失去善意,人类会像漫无目的的小舟,驶向自我灭亡。”   这场演讲主题不在科学技术,而在于科技道德。   顾新橙很难想象,这是傅棠舟说出来的话——他在她心目中,似乎并不是一个道德感特别强的人。   想到这里,顾新橙冷笑。   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正式场合的漂亮话说得比谁都好听。   傅棠舟演讲一结束,场下掌声经久不息,气氛热烈。   顾新橙起身,去台上拿他的话筒。   两人在台上对视一眼,他的眸中似有星光闪耀。   顾新橙立刻敛下眼睫,伸手去接他的话筒。   一瞬间,她的手背一热。   傅棠舟的手掌轻轻包住她的手,说了一句:“拿好。”   生怕她连个话筒都拿不稳似的。   下一秒傅棠舟便将手松开,仿佛二人之间不存在任何不应有的暧昧。   顾新橙手心莫名泛出些许湿汗,她低着头,快速回到座位上,从随身的包里取出湿纸巾擦擦汗。   接下来还要给其他嘉宾送话筒,手上有汗可不行。   傅棠舟神情自若地回到坐席上,周教授立即夸他:“讲得真好。”   他唇角浅浅一笑,眼神下意识地往顾新橙那里飘。   谁知竟看到她正在擦手。   手指头一根一根擦得干干净净,好像刚刚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傅棠舟:“……” 第27章   会议厅最后方的墙壁上挂了一只造型典雅的摆钟, 金色指针悄悄指向罗马数字“XII”。   今天上午的演讲嘉宾非常热情,本该十二点结束上午的议程,硬生生拖到了十二点半。   顾新橙一上午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演讲, 她仿佛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新知识。   会议记录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笔记和心得, 不懂的地方还被标注了出来,她想找机会请教请教演讲嘉宾。   最后一个嘉宾的演讲结束了, 掌声分外热烈。   散会之后, 大家去餐厅吃自助餐。中午提供商务自助餐,大会主办方订了餐,餐券在嘉宾的材料袋中。   由于餐费标准过高, 主办方需要节约成本, 所以工作人员不吃自助餐, 而是吃盒饭。   顾新橙是重量级嘉宾周教授的学生, 不拿工资过来干活, 因此享受的待遇比一般工作人员要好,中午可以去自助餐厅吃饭。   自助餐厅的面积很大,窗明几净。   临窗的位置风光不错,可以瞧见波光粼粼的景观湖。   嘉宾们端着餐盘互相攀谈, 顺便取餐。他们谈的都是商务合作,这里显然是一个社交场。   顾新橙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在这里,有点儿格格不入。   但她并不在意,她打算吃一顿便餐就回会场干活,中午还有许多事儿要做。   这里提供的食物丰富多样, 从海鲜到地方小吃,应有尽有。   顾新橙不爱吃自助餐——她胃口小,永远吃不回本。   她兜兜转转走了一圈,日料摊位的大叔对她格外热情,吆喝着问她想吃点儿什么。   冒着冷气的冰块上铺了绿色叶子,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切好的各类刺身。   顾新橙挑了几样眼熟的点:“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大叔一样一样帮她夹到碟中,问:“还要什么?”   这时,顾新橙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男嗓:“吞拿鱼味道不错。”   她抬头一瞧,果然是傅棠舟。   他拿了一个空盘,单手抄着西裤口袋,额角的碎发利落清爽。   一身矜贵十足的打扮,让大叔下意识地恭敬起来。   顾新橙环顾四周,并没有旁人,这才确定傅棠舟是在和她说话。   她不想理他,可大叔以为他俩是一伙的,便往她的碟中又夹了两片吞拿鱼。   顾新橙不想听从傅棠舟的建议,她和大叔说:“我不要这个,我要那个。”   她指了指另一种刺身,像银耳一样,白里透粉,还挺漂亮。   大叔刚要给她夹,傅棠舟幽幽开口道:“这是象拔蚌。”   顾新橙登时愣住,她联想到什么不太文明的东西,瓷白的脸颊染上一抹绯红。   大叔问:“要不要了?”   顾新橙:“……不要了。”   大叔说:“蘸料自取。”   顾新橙羞红着脸,拿了一小袋芥末酱和酱油,还顺走了一碗松茸汤。   她端着盘子就走,找了一个三人的小圆桌,拉开木质椅子坐下。   隔壁桌是一位中年男子,顾新橙早上接待过他,也是某个公司的老总。   他趁着吃自助餐的间隙,正在和家人视频,他的女儿正咿咿呀呀地叫着爸爸。   这温馨的一幕,让顾新橙会心一笑,这才动筷子开始吃饭。   忽然,旁边多了一个餐盘。   “小顾,你一人在这儿吃饭啊?”   是周教授。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他在顾新橙身边坐了下来。   顾新橙说:“一会儿还得去会场帮忙,我早点吃完早点走。”   周教授笑了笑,说:“辛苦了。”   师生俩正说着话,这时又来一人,“周教授,这儿有人么?”   顾新橙夹寿司的手一顿。   傅棠舟,他怎么也过来了?   周教授热络地说:“没人没人,你坐。”   傅棠舟顺理成章地坐上这个餐桌的最后一个空位。   三人的小圆桌,两两相邻,顾新橙略有尴尬。   她没有和他说话,而是悄悄挪了一下椅子,和他拉开一点儿距离。   周教授提醒了她一声:“小顾。”   顾新橙自知躲不过,被迫打招呼:“傅总,您好。”   依旧是职业化的假笑,不带一丝私人感情。   傅棠舟微微颔首,说:“你好。”   三人各自吃着盘中的食物,顾新橙吃得尤其快,恨不能下一秒就清空餐盘。   周教授:“傅总是风投行业的青年才俊。小顾,你学的是金融,有机会可以多和傅总讨教讨教。”   顾新橙讪讪说道:“傅总日理万机,我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了。”   傅棠舟:“不忙,有空。”   顾新橙:“……”   周教授乐呵呵地笑道:“棠舟,我这学生不太会说话,你别介意。但她这个人啊,很能干。”   傅棠舟意味深长道:“看得出来,是挺能干。”   顾新橙:“……”   这个“能干”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周教授轻啜一口松茸汤,说:“这汤还行。”   他放下汤盅,继续说:“棠舟,这孩子挺上进。你看看你那儿能不能给她个机会去锻炼锻炼,她一直给我做事儿,都没空去实习。”   顾新橙:“……”   她忽然想起之前周教授说以后给她介绍个实习,这……就介绍上了?   莫名有点“拉皮条”的感觉。   傅棠舟夹了一小片金枪鱼肉,蘸了一点儿芥末,又放进酱油碟里滚了两下。   以前顾新橙跟他出去吃日料,他都得吃用鲨鱼皮磨出的新鲜山葵酱,这会儿倒不挑了。   傅棠舟佯作思忖片刻,“周教授介绍的学生,我当然信得过。想来我这儿,随时都行,我可以手把手教。”   周教授喜笑颜开:“小顾啊,还不谢谢傅总?”   顾新橙愣住了,她犹犹豫豫地说:“……我想考虑考虑。”   考虑一下该怎么拒绝这个提议。   周教授:“你这孩子,太实诚了。你说两句好听的,傅总一高兴,手把手教你,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傅棠舟长眸微斜,眼神里带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顾新橙连忙放下筷子 ,说:“周教授,您教我的东西,让我受益匪浅。我想跟着您再多学点儿东西,等以后有空了再去实习。”   周教授听了这话,心中暖乎乎的,他感慨一句:“你这孩子……”   话语里颇有那么几分宠溺。   傅棠舟默默吃着金枪鱼肉,并不发声。   顾新橙夹了一小块针乌贼,想蘸点儿芥末酱,傅棠舟忽然开口说:“这个不是这么吃的。”   顾新橙一愣,傅棠舟已将自己的蛋黄酱油碟端到她面前,说:“蘸这个。”   动作一气呵成,毫无破绽。   这个碟子是他用过的。   顾新橙被他惹得又羞又恼,她气得想踩傅棠舟一脚,可是在周教授面前,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像只炸了毛的小奶猫一样偷偷瞪了傅棠舟一眼,可他却不以为意。   气氛有些僵,周教授看着两人的互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   顾新橙怕周教授责怪她拂了傅棠舟的面子,只好不情不愿地把那一块针乌贼在他的碟中蘸了一下,吃了下去。   周教授:“……”   这下更奇怪了。   周教授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清了清嗓子,决定开启下一个话题:“小顾,我看你今天上午听得还挺认真,你觉得哪个嘉宾的演讲最精彩啊?”   顾新橙知道这是周教授在考察她有没有认真听讲,她立刻打起精神,回答道:“我觉得大家讲得都挺好。其中——”   话说到这里,她与傅棠舟对视一眼,他的眼神里似乎有隐隐约约的期待。   顾新橙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其中,王总的演讲让我印象最深刻。”   傅棠舟夹了一个蛋黄寿司,仿佛根本不在意她说的话。   周教授问:“王总的演讲好在哪儿?”   顾新橙说:“王总的中苑科技做的是无人驾驶,他讲AI技术在无人车和无人机领域的应用,我觉得意义非常深刻。”   顾新橙说得头头是道,不光将王总的演讲核心提炼出来,末尾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和思考。   周教授听着她的回答,频频点头,显然对她今天上午的表现非常满意。   “说得不错,”周教授点评道,“不过你这孩子,怎么没点眼力劲儿。傅总就在跟前坐着呢,你不说两句?”   他这是在给傅棠舟讨要彩虹屁。   顾新橙脸色微红,“哎”地应了一声。   傅棠舟放下了筷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饭桌上一“狼”一“狮”盯着她这只小绵羊,顾新橙如坐针毡。   她憋了好半天,终于说了一句:“傅总的演讲,很精彩。”   之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周教授哈哈大笑:“这就没了?”   “周教授,傅总,我吃完了。”顾新橙站了起来,“会场那边还有事情要忙,我先过去了,你们慢聊。”   周教授:“去吧。”   傅棠舟:“……”   直到顾新橙走远了,周教授这才说道:“小姑娘害羞了。”   傅棠舟附和地笑了笑,不愿多说。   两人坐在餐桌上聊天,于修走了过来。   他俯下身,说:“傅总,王总想请您过去喝杯茶。”   周教授:“哟,中苑科技的王总?”   于修:“是。”   周教授:“棠舟,你有事就去吧,我不打扰了。”   傅棠舟用洁白的餐巾不慌不忙地擦拭嘴角。半晌,他慢悠悠地说了一句:“现在没空。”   “可是——”于修话没说完,傅棠舟一记眼刀丢过来,他立刻心领神会地闭了嘴。   王总肯定惹傅总不高兴了。   可究竟因为什么,他想不通。   哎,都说伴君如伴虎。   总裁秘书不好当啊。 第28章   日光微微西斜, 风荡过树叶,掀起一阵绿浪。   矮丛里的栀子花藏在叶间,一只警惕的白色水鸟在草坪上走走停停。   会议中心有人潮涌出, 它振了振翅膀,像起航的飞机一般, 直入云霄。   第一天的会议圆满结束,晚上在宴会厅有鸡尾酒会, 又是一个难得的名利场。   顾新橙今晚不去鸡尾酒会, 会议一结束,她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吃简餐,然后回来收拾会场。   嘉宾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统统扔掉, 补上新的。   明天的会议材料提前摆好, 乱七八糟的椅子重新排整齐, 垃圾也要清理干净。   晚上九点, 望着焕然一新的会场, 顾新橙长舒一口气。   一场光鲜亮丽的会议,嘉宾只需出席即可,工作人员却要在背后付出辛勤的血汗。   她今天累是累,可收获满满。   大家陆续走出会场, 打算回去休息,顾新橙把会议室的灯关掉。   这时,张明宇赶了过来,说:“酒会那边要结束了,你们几个跟我去一趟, 有点儿事要做。”   主办方准备了不少酒水,今晚消耗了多少,需要盘点物资,多买的等会议结束后退给供应商。   顾新橙跟着张明宇去宴会厅。   天色已晚,金碧辉煌的厅内依旧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水晶吊灯垂着流苏,西装革履的职业男女托着酒杯,在场内三五成群地攀谈。   男士皮鞋和女士高跟鞋交替着从厚实的波斯地毯上踩过。   每个称呼后面必定要加上一个“总”,再不济,也得加个什么“经理”。   傅棠舟被几个中年男人围着,他长身玉立,手中的高脚杯盛着淡金色的香槟酒,手腕处一粒墨色的袖扣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这是打磨钻石的工艺。   他品貌非凡,言谈举止之间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气度。   这些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并没有大腹便便或者早早谢顶,成功人士远比普通人想象中更要在意形象。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即使相貌不出众,上档次的衣服一穿,气质立马肉眼可见地提升。   “傅总,上次咱们在深圳刚碰过头,这次在北京又见面了。”   “挺巧。”   “傅总来参加AI峰会,是想投资这一块?”   “正好在北京,顺道来看看。”   “上次我在高尔夫球场碰见你舅舅,他还提起你了。”   “包总好雅兴,还有空打高尔夫。”   傅棠舟话不多,随便应付一两句,很少透露关键信息。   商场上虚与委蛇这一套,他相当精通。   顾新橙在角落里仔仔细细地盘点酒水,香槟、葡萄酒、威士忌,一瓶一瓶地清点。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傅总”这个称呼,她远远瞥了一眼。   傅棠舟是这场宴会的焦点所在,他在这些成功人士中间依旧是一种上位者的姿态,颇有几分卓尔不群的气度。   下一秒,顾新橙移开目光,专注于自己的事。   这场盛大的鸡尾酒会与她关系并不大,想要和人家社交,你必须得有真本领,或者有资源和对方交换。   现在的人都很现实,这种名利场更如是。   顾新橙和傅棠舟在一起时,从未和他一起出席过商业场合。   今夜见到他的另一面,她的心态倒比以前从容多了。   那种因为阶级和身份差距而产生的自卑感,荡然无存——因为他们已经没瓜葛了。   *   傅棠舟抿了一口香槟,又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眼角的余光扫过顾新橙所在的角落。   他兴致缺缺地听这些老总说话,时不时的漫不经心地应付几句。   包总注意到傅棠舟在看表,识相地结束话题:“傅总,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有空常联系。”   即使想和傅棠舟攀关系,也不能打扰太久,要明白见好就收。   几位老总撤了以后,傅棠舟想往顾新橙的方向去。   谁知她清点完一批酒,直接转身离开了。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扫了一眼手中的酒杯——香槟见底了。   傅棠舟将空杯放到长桌上,拿一杯新的。   这时鼻尖袭来一阵浓淡合宜的绿茶香氛气息,一道宛转的女声响起:“可以帮我也拿一杯吗?”   在这种社交场合,绅士风度是必须的。   傅棠舟端了两杯酒,转过身,面前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人。   妆发精致,红唇艳丽,标准的S型曲线。   西服套装的款式并不死板,脖子上系了一条橙色的爱马仕丝巾做点缀。   这种场合里碰见的女人,很难说她是想和谈生意还是谈点儿别的。   “谢谢傅总。”她从傅棠舟手里接过酒杯。   傅棠舟嘴角一哂,并未搭腔。   “傅总,我听了您今天的演讲。”她有备而来,精准搭讪,“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哪句话?”傅棠舟有意无意地应付着这个女人,可目光却越过了她的肩膀——他看见顾新橙正在长桌前清点酒杯。   “友善的AI,价值观和人类一致,并且愿意和人类并肩作战的AI。”她抿了一口香槟泡沫,红唇勾着一抹笑,“傅总能有这样的想法,难怪能一手把升幂资本做大。   傅棠舟微微颔首,眼神朝着她的方向,却听不清她说的话。   鸡尾酒会效应,是指人的一种听力选择能力。   人可以忽略背景杂音或其他对话,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想要捕捉的声音上。   而现在,傅棠舟在听的,是顾新橙的声音。   她在和王总讲话。   “王总,您今天在演讲中提到,中苑科技的无人车即将投入量产,首先会实施在运输领域。我想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个领域进行试验呢?”   顾新橙语气非常诚恳,向王总请教她今天没想通的地方。   王总亦被顾新橙的提问所吸引,这个女孩儿不是在和他搭讪,而是真心求教。   她眼里闪烁的是求知的光芒。   王总和善地笑了笑,解答她的问题:“利用无人车送快递是中苑科技的第一步,我们之所以选择这个领域进行尝试,是因为……”   两人有来有回地探讨着这个问题,顾新橙疑惑的表情逐渐变得明朗。   顾新橙说:“谢谢王总的解答。”   王总笑道:“难为你听得那么认真。”   前来搭讪的女人见傅棠舟对她的话频频点头表示赞许,心中暗喜。   言语之间,悄悄自荐枕席:“傅总,有机会我们可以深入交流交流。”   傅棠舟点头,并不言语。   她又开始打听:“傅总,您今晚住哪儿?”   王总离开之后,顾新橙也走了。   傅棠舟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这场谈话上。   她问他住哪儿,暗示性那么强,傅棠舟一听便心知肚明。   他现在没心情和她打太极,冷冰冰道:“跟你有关系吗?”   那女人一惊,傅棠舟直接将手中的酒杯搁到桌上,离开酒会现场。   *   深夜十一点,月色幽幽,凉风习习。   等宾客走得差不多了,顾新橙这才离开宴会厅。   她路过一盏盏路灯,影子忽长忽短。   这个峰会来得很值,和有见识的行业大佬面对面交流,比一人埋头看书效果要好很多。   她打算回去洗个澡,上床之前把今天的笔记再温习一下。   明天早上没有签到环节,她正好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想到这里,顾新橙决定去会议中心的便利店买两瓶酸奶。   一瓶睡前安神,一瓶留着当明天的早餐。   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门口的招牌在夜色中大喇喇亮着荧灯,几只小虫子飞来飞去。   进了店门,收银员坐在收银台看小视频,白炽灯在头顶嗡嗡作响,黑色玻璃中映出整整齐齐的货架。   顾新橙问收银员:“请问酸奶在哪儿?”   收银员:“从这儿走到头,冷藏柜那边。”   顾新橙:“谢谢。”   她径直向冷藏柜的方向走去。   柜子里着白色冷气,惨白的灯光照在各种品牌的牛奶上。   她挑了同一个牌子的两个口味,一个黄桃,一个草莓,都是她爱喝的风味。   这时,便利店的玻璃门又被推开,来了一位新顾客。   顾新橙抱着两瓶酸奶,想着来都来了,不如再看点别的。   她绕着货架挨个看,谁知走到零食区时,竟发现她的老情人傅棠舟正在货架上拿零食。   他瞥她一眼,并不作声。手中的蓝色货篮里装了不少东西。   顾新橙:“……”   还真是阴魂不散了。   她假装没有看见他,擦肩而过时,目不斜视。   她又逛了两个货架,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买的,她索性直接去收银台结账了。   傅棠舟已经在收银台了,收银员正在一样一样给他的东西扫条形码。   顾新橙瞄了一眼,心想这买的都是什么啊,果冻棉花糖旺仔小馒头……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有个小孩儿呢。   顾新橙把两瓶酸奶放到收银台上,低头看着手机。   忙了一整晚,她连看手机的功夫都没有,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她发微信消息。   趁她看手机的时候,傅棠舟将她的两瓶酸奶拿走,放到自己的货堆里,跟收银员说:“一起。”   顾新橙听见他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收银员已经在给酸奶扫条形码了。   “先生,一共二百五十元。”收银员放下扫描枪,笑眯眯地说。   傅棠舟出示了手机二维码,付款成功。   货物被收银员一样一样地放进便利袋里,傅棠舟把两瓶酸奶拿出来递给她。   顾新橙:“我给你十五。”   傅棠舟:“不用。”   顾新橙一想,给他钱还得把他的微信加回来,没必要。   算了,就占他十五块钱的小便宜好了。   谁让他今天不要脸,摸她手。   货物收好后,傅棠舟面无表情地拎着袋子出门了。   顾新橙在便利店多待了两分钟才出门,她可不想跟他一起走。   估摸着傅棠舟已经走远了,她才出门。   谁知,傅棠舟站在门口没走,挺拔的身姿在夜色中依旧引人注目。   见她出门,他开口说:“我送你回去。”   顾新橙连忙推辞:“不用。”   傅棠舟“嘘”了一声,说:“你听。”   顾新橙不懂他的意思,却下意识屏息收声。   四下静悄悄的,唯有几声蛙鸣格外刺耳。   这附近有好大一片景观湖,春末夏初的季节,有青蛙出没再正常不过。   顾新橙顿时心底发毛。光是听到青蛙的声音,她就能吓得腿软。   这真不是开玩笑,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青蛙呱呱呱。   顾新橙恨自己没有用,几声蛙鸣就能将她吓得魂飞魄散,屈辱地乖乖跟在前男友身后。   两人走在水泥路面上,路边草木丰茂,蛙鸣声愈加清晰。   有那么一两声,就是从顾新橙脚边那丛草里发出来的。   她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浑身上下冷汗直冒,飞快地跟上了傅棠舟的脚步。   “胆子还是那么小。”傅棠舟对她怕青蛙这一点了如指掌。   “怕青蛙怎么了……”顾新橙小声辩驳一句。   谁还没点儿害怕的东西了?   老鼠、蟑螂、蛇……人总有没法克服的恐惧。   只不过,对她来说,是青蛙罢了。   “没怎么,”傅棠舟淡淡说道,“跟着我。”   顾新橙不吱声,刻意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不愿意碰到他。   顾新橙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某本书,里面最残酷的刑罚,便是让人同最害怕的动物关在一起。   她将青蛙代入,顿时感同身受——这简直丧尽天良。   幽凉如水的月色里,两道影子一高一低,两人之间意外的沉默。   说话很尴尬,不说话也很尴尬,顾新橙在心底祈祷这段路快点儿过去。   走了一阵子,傅棠舟开口打破僵局:“王总家孩子,上小学了。”   顾新橙愣了一下,听不懂他的意思。   傅棠舟:“而我,单身。”   顾新橙:“……” 第29章   有那么一瞬间, 湖畔聒噪的青蛙安静了,闷潮的湿气弥漫在空气中,仿佛下了雾。   凉凉的夜风骤停, 飒飒作响的草丛亦归于平静。   “傅总,”顾新橙顿下脚步, “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可这一声“傅总”, 隐隐在提醒着什么。   “没什么意思, ”傅棠舟直视前方的路,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注意脚下。”   顾新橙下意识地往脚底看, 黑黢黢一片, 什么都没有。   之后, 两人没再说话。   路灯像发光的白色海洋球, 浮在黑夜中。   四周蛙声再次响起, 绵绵不绝。   走过那片草丛后,傅棠舟停了下来,语气冷淡:“我就送到这儿。”   不远处便是顾新橙今晚入住的客房部,灯火通明。   顾新橙一句“谢谢”噎在嗓子里, 她敛下眼睫,匆忙离开。   谁知,她的手忽然被拉住。   傅棠舟的手,向来是温暖而干燥的。   没等顾新橙回头,他便松了手, 而她则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重量。   顾新橙垂眸,她手腕上被缠了一个便利袋,是他刚刚买的零食。   她望了一眼那个袋子,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等到她再抬眼,傅棠舟已经插着兜走了。   皓月当空,树影婆娑,他孤傲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顾新橙在原地伫立片刻,忽地冷笑。   果然他还是老样子。   顾新橙拖着疲惫的身躯,拎着零食回到房间。   和她同屋的女孩子坐在床边,用毛巾擦着头发。   她见顾新橙拿了那么一大袋零食,问道:“我可以吃个饼干吗?”   顾新橙把袋子搁到床上,说:“随便拿。”   那女孩放下毛巾,开心地在袋子里挑拣零食。   顾新橙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拧开刚买的黄桃酸奶。   她拉开厚重的窗帘向外瞥了一眼。   空荡荡的一片,唯有月色依旧。   顾新橙捏着瓶子,脑中浮现今天的一幕幕画面,心跳蓦地失了几分节奏。   她迅速喝完酸奶,把空瓶丢进垃圾桶里,拿了睡衣去浴室洗澡。   *   傅棠舟乘着月色回到贵宾楼,面上覆了一层寒霜。   偌大的房间里,一个人影都没有,空旷极了。   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镇矿泉水,坐上沙发,猛地灌了一口。   冰凉的水并没有将他心底的无名之火浇灭,反倒令他愈加烦躁。   他指尖倏地用力,瓶身扭曲变形,然后被狠狠摔在地上。   瓶口溢出的水洇湿了地毯,瓶中还有浅浅一层水。   傅棠舟单手扯掉领带,甩到床上。   昂贵的领带好似一团被嫌弃的破布,滑落到了地面。   他的衬衫扣子开了两颗,喉结凸起,隐隐可见领口处的锁骨线条。   傅棠舟揉了揉太阳穴,却无法挥散脑海中那个身影。   顾新橙对他公事化的问候,漠不关心的眼神,举止间刻意的疏离。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告诉他,她已经不属于他了。   分手快三个月,傅棠舟从未像今天这般失态。   他宁愿她打他骂他,抱怨他对她的冷淡,哭诉说这段时间她有多么恨他。   只要她愿意在他面前示一点儿弱,他可以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像以前那样把她搂在怀里,当孩子一样哄。   可现在,她只当他是一个陌路人。   甚至在他放下身段暗示之时,跟他装傻。   呵,傅总。   这个称呼从她嘴里说出来,竟如此讽刺。   矿泉水瓶被踩扁,最后一点儿水尽数洒了出来。   浴室里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却不见雾气。   冷水兜头浇下,打湿冰凉的地砖。   明晃晃的浴室灯,照着墙壁上虚幻的影子,直至深夜。   *   第二天,顾新橙照常挂上工作牌,去会议中心忙活。   她在会议室门口迎宾,脸上挂着职业笑容,嘴角都笑得有些僵了。   九点五十,会议室内济济一堂。   除了个别嘉宾,与会人员已尽数到齐。   顾新橙望向第一排中央的几个空座,心想他今天不来了吗?   冒出这个想法的第一时间,她立刻摇了摇头。   她为什么还要用“他”这个字眼来指代傅棠舟呢?   正当顾新橙打算进场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傅棠舟昂首阔步地走过来,西装笔挺的秘书和助理紧随其后。   他今天换了一套靛蓝色西装,容姿矜贵,气宇轩昂。   迈入会议室大门时,顾新橙指引他:“傅总,里边请。”   傅棠舟连一个眼神都欠奉,脚步没有任何停顿,径直走进去。   他的衣袖带起一阵风,荡开顾新橙的发丝。   其他的工作人员见他走远了,才小声惊呼:“好帅。”   顾新橙抚平嘴角的职业假笑,并未言语。   今天的会议议程紧锣密鼓,可是许多昨天到场的大咖并不来——他们很忙,只能抽空来上一天或者半天,有些甚至演讲结束就匆忙离开了。   傅棠舟这样的大忙人,能来参加第二天的会议,着实让不少嘉宾吃惊。   顾新橙无暇顾及这些,今天有两个嘉宾的演讲主题她很期待。   她早早备好纸笔,只等着演讲开始。   傅棠舟亦专注听讲,除了时不时和周教授耳语几句,全程面无表情。   中午顾新橙没有去吃自助餐,而是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吃了简餐。   下午的会议开到了四点,大会主席致闭幕词,宣布此次AI峰会圆满落幕。   现场掌声雷动,彩屑纷飞,闪光灯照彻会议厅。   散会后,嘉宾们握手言谈,相互合影留念。   傅棠舟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不停地有人前来要求合影,他来者不拒。   “我也想和傅总合影。”   “去啊去啊。”   “他要是拒绝我怎么办?”   “大家一起过去呗。”   几个女工作人员互相撺掇着,忽然有人问:“顾新橙,你去吗?”   顾新橙闻言摇摇头,说:“你们去吧,我不去。”   那几人便不再管她,直接上前找傅棠舟。   傅棠舟摆出一副彬彬有礼款款微笑的模样,同她们合影。   顾新橙忽然想到,她和傅棠舟在一起一年多,竟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傅棠舟不爱拍照,她亦没有发照片炫耀的心思。   都说雪落无痕,雁过留声。   可他们的感情从开始到结局,朋友圈里不曾有过彼此存在的痕迹。   想到这里,顾新橙扯开一丝嘲讽的笑意。   顾新橙正在会场收拾东西,忽然有人拍她肩膀,说:“周教授喊你过去。”   她抬头一瞧,周教授正和傅棠舟站在一处说话,旁边还有几位老总。   顾新橙抱着东西走过去,“周教授,您找我。”   周教授说:“今晚有个饭局,你和我一起过去。”   顾新橙的眼神快速扫了周围一圈,想必饭局里就是这些人了,傅棠舟应当也在其中。   她说:“我行李还在酒店,晚上……”   周教授打断她的话:“哎,难得的机会。你把行李带上,吃完饭正好有车送你回学校。”   周教授的安排非常妥帖,顾新橙何尝不知这机会难得呢?   可周教授不知道的是,她和傅棠舟曾经有过一段令她难以启齿的过去。   顾新橙只得回酒店拿行李,她本想跟周教授的车,可出了楼,一辆黑色迈巴赫却开到了跟前。   这是傅棠舟的车,她一眼就认出了。   司机拿走她的行李,放进后备箱。于修躬身替她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傅棠舟在车内正襟危坐,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和顾新橙一起干活的几个工作人员在她身后窃窃私语,有艳羡,有猜测。   这样的议论令她如芒在背,索性坐进去,关上了车门。   迈巴赫后座宽敞,两人分靠在两侧,谁也不挨着谁。   司机和于修,顾新橙都见过,这两人对她和傅棠舟的关系心知肚明,却一言不发——当他的心腹,不嚼舌根是第一要义。   即使傅棠舟反复无常,他们也视若罔闻。   只要按照他的指令行事就够了,至于为什么做出这种指令,别问。   车内散着淡淡的杉木香气,顾新橙单侧肩膀靠在车座上,望着车窗外的城市风光。   高楼大厦被霓虹点亮,车流的尾灯像一片金色的火海。   不记得是哪一次,她也曾像现在这样坐在这辆车里,傅棠舟在她身边,手臂自然而然地搂着她的腰。   几个月的时间不足以令北京这座城市产生剧变,可她身边的那个人,已经变了。   司机打了转向灯,前方路口即将右转。   这时,斜刺里杀出来一辆毫无章法的车,抢了车道。   司机当即将车刹住,车内悬挂的穗子一阵猛烈摇晃。   他的眼神飞快地瞟了眼后视镜,观察傅总的反应。   他本以为会被呵斥,却意外发现傅总神情自若。   他忍不住多看一眼,这才发现顾小姐被晃到了傅总身边,整个人都挨了上去。   司机不敢看了,立刻收回眼神,专注前方路况。   于修也在同一时间看向后视镜,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看来他猜得不错,傅总虽然表面上装作无所谓,但心底还是放不下顾小姐——难怪最近傅总脾气不好,可算是破案了。   傅棠舟伸手扶了一把顾新橙的肩膀,说:“当心。”   冷漠的口吻,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顾新橙的手撑在他结实有力的大腿上,他的西裤被压出几道褶,更加紧绷地勾勒着他的腿部线条。   她心底忽地燥热,连忙坐直身子。一抬头,却和他四目相撞。   窗上划过一道耀眼的车灯,在他发上晕出一圈亮色,那双眼眸依旧深邃。   下一秒,顾新橙瞥开眼神,轻抚胸口,平息心跳。   同样的陷阱,她不会落入第二次了。 第30章   接下来的一路, 两人相安无事,没有说话,也没有最开始的剑拔弩张。   路程并不长, 车子开到朝阳公园附近的一个院内停了下来。   此处闹中取静,郁郁苍苍的罗汉松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大门正上方有一块匾额, 上书鎏金大字,便是这餐厅的名字了。   院内小桥流水、竹林花语, 彰显出几分江南水乡的风情。   下车之后, 碰见了周教授,三人一同往餐厅内走。   走廊两侧是仿古落地灯,木质灯笼雕刻精美, 角落里焚着幽雅的檀木香, 身着中式旗袍的服务员笑容可掬。   包厢门被推开, 圆桌上已坐了七八个人, 其中只有一位是女性。   两个主位是空的, 并没有顾新橙的位置。   “加把椅子。”周教授跟服务员说完后,便和傅棠舟在主位落座。   顾新橙安静地等在一旁,饭局上的人已然开始和傅棠舟寒暄。   “傅总,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大家久等了。”   “哎, 这个点儿路上堵,我刚刚也堵了好久。”   “首都,首堵嘛。”   这一桌子人对于傅棠舟的到来,喜闻乐见。   服务员在上菜口多加了一把椅子和一套餐具,顾新橙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并不说话——她也插不上嘴。   她默默盯着前方摆好的餐具,青花瓷描边,餐巾叠成兔子耳朵的形状,还挺别致。   一桌人坐定,有一个穿蓝色衬衣的寸头男人站了起来。   他约莫三十五六岁,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袖口向上卷起,露出墨绿色的劳力士腕表。   “今天难得大家一聚,老规矩,我来给大家介绍介绍。”他的语气相当热情,顾新橙猜测这位是攒局的人。   他开始挨个介绍,首先是周教授和傅棠舟,这自不必说。   剩下来的人,基本都是公司老总。   再不济,头衔也得是CTO(首席技术官)、CFO(首席财务官)。   “这位是泽阳电子的黄总。”他指了指顾新橙身边的中年男子。   接着他的目光移到顾新橙这里,明显顿了一下,说:“这位是……”   周教授不慌不忙地说一句:“这是我学生,叫她小顾就行了。”   顾新橙讪笑着点点头,一桌人的目光在她这里稍作停留,便移开了。   “我自己就不介绍了,想必大家都认识。”他笑了笑,坐下来。   大家都认识他,可顾新橙不认识。   她从旁人的交谈中得知,这位是柯创的齐总。   服务员开始起菜,大家一边吃菜一边聊天。   顾新橙听了一耳朵,话题主要围绕着这次的AI峰会。   这些人所在的公司多多少少和人工智能行业沾点儿边,来参加此次峰会也是为了寻求合作机会。   而顾新橙来参加峰会,完全是为了长见识和学知识。   今晚有一道灵芝汤,一个服务员端着盘子,另一个服务员将分装的汤盅挨个递到顾客桌前。   她们走到主位时,稍稍多停留了几秒钟,不知是周教授还是傅棠舟在同她们讲话。   然后服务员看向顾新橙的方向,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服务员出门又回来,将一盒橙汁放到顾新橙面前,并且给她拿了一只新杯子。   顾新橙将橙汁倒入杯中,沁凉的橙汁这会儿正好解渴。   饭局进行了大约二十分钟,齐总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来,大家一块儿喝一杯,我先干为敬。”   说罢,他便仰头干了。   顾新橙喝了一口橙汁,并不碰酒。   接下来,齐总开始敬酒。先敬周教授,他是长者。   周教授:“我要开车,今天就以茶代酒。”   他年纪大位分高,无人敢劝他的酒,他抿了一口茶水便放下。   齐总又倒了一杯酒,敬傅棠舟:“这杯必须敬傅总,百忙之中赏光,我的荣幸。”   傅棠舟对于这种商务酒局,拿捏有度。喝,但不会喝多。   顾新橙仔细想了想,除了在林云飞酒吧那一晚,她并没有见过傅棠舟喝得不省人事。   一圈酒敬下来,到了顾新橙这里。   周教授忙说:“我这是女学生,不喝酒。”   齐总说:“既然周教授发话,小顾,你自便。”   顾新橙松了口气,还好齐总没有为难她。   服务员上了一道糖醋排骨,这是顾新橙爱吃的菜。   虽然她坐在出菜口的位置,但是这菜轮不到她先动筷子。   服务员会把菜转到主位,让主宾先品尝。傅棠舟夹了一筷子排骨放入碗中,继续和齐总说话。   顾新橙是这场酒局的局外人,她没有别的事儿,能做的只有埋头吃菜。   她胃口不大,可这两天她累坏了,也没吃上什么好东西,这会儿的确有点儿眼馋那道排骨。   她不敢动转盘,人微权轻,擅自动转盘是不礼貌的。   她端起汤盅喝了一小口汤,放下汤盅时,那道排骨已经转到她面前了。   顾新橙下意识地往傅棠舟那里瞟了一眼,他的手指挨在转盘边缘,并没有往她这里看。   他全程目不斜视地同齐总交谈,她猜不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看见一旁的黄总也在吃排骨,心想也许是别人转的吧。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夹了一小块排骨品尝,蜜汁配芝麻,味道很不错。   七点半左右,周教授接了个电话,似乎有事情找他。   他起身拿了外套,对齐总说:“突然有点儿急事,我得先走了。”   齐总惊讶:“周末晚上还有事儿?”   周教授叹息:“有个重要的学术交流活动,我必须亲自弄一下,不然要耽误事儿了。”   齐总见周教授忙,并不留人,他说:“那周教授慢走,下次有机会再请你。”   周教授笑了笑,跟大家道别。   顾新橙连忙站起来,说:“周教授,我跟您一起回去。”   周教授瞥了眼她的餐盘,分外体恤她,说:“你这天也累了,多吃点儿。我现在不回学校,等吃完饭让傅总捎你一程。”   顾新橙自知这会儿要是跟周教授走,反而给他添麻烦,索性闭了嘴。   一旁的黄总也劝了一句:“小顾啊,你听周教授的话留下,咱们这儿没有坏人。”   顾新橙只得坐下。   周教授离开后,氛围活跃了不少。   A大是教育部直属大学,周教授是A大经管学院的副院长,级别不低。   更有传言说,周教授以后还得往上提,甚至可能调到证监会之类的机构去做领导。   商场之上,没几个人敢得罪他。   周教授一走,这饭局里只剩下年轻一辈,大家自然长舒一口气。   顾新橙隐约觉得,周教授似乎不是齐总邀请来的。他本人对这次的饭局,兴致并不高。   大家开始相互敬酒。   黄总端了酒杯,敬贺总:“贺总,上次的合作很愉快,咱俩必须喝上一杯。”   贺总却摆了摆手,说:“今晚我不能喝了。”   黄总问:“怎么不喝?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贺总说:“今晚回家得交任务啊,喝多了不行。”   顾新橙听不懂这话,交什么任务?   可酒局上有人却笑了,那种笑意,有点儿玩味,非常微妙。   黄总说:“贺总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一旁有人劝了一句:“黄总,算了算了。贺总妻管严,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顾新橙忽然脸红。   原来交任务,指的是……   哎,人家夫妻嘛,定时交公粮也是应该的。   黄总打趣道:“这结了婚啊,就知道还是单身好啊。咱们这一桌,也就傅总最自在,爱交给谁就交给谁!”   这句恭维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傅棠舟脸上却没有笑意。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顾新橙,她正低头吃着金丝饼,看不清神情。   黄总敬完了一圈酒,目光落到顾新橙身上。   他又倒了一杯酒,说:“小顾啊,你吃了一晚上饭了,也喝一杯。”   顾新橙连忙摇头,说:“我不喝。”   “你呀,现在还是个学生。”黄总说,“等以后上了社会,喝酒必不可少,现在不锻炼锻炼,指望什么时候锻炼啊?”   方才看在周教授的面子上,没人敢让她喝酒。   这会儿周教授走了,黄总就蠢蠢欲动了。   顾新橙犹豫着说:“我真不能喝……”   黄总说:“不喝白的,喝啤的,跟喝水一样,没事儿。你给我个面子,喝一口,一口就行!”   黄总说话倒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顾新橙哪里招架得住。   黄总招呼服务员:“给我们这儿上两瓶啤酒。”   服务员问:“您想要什么啤酒?”   黄总醉眼迷离地问顾新橙:“小顾,你喝什么?青岛啤酒还是崂山啤酒啊?”   顾新橙只听说过青岛啤酒,从来没听说过崂山啤酒,她喏喏地说一句:“青岛啤酒。”   话音一落,全场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顾新橙心底一沉,她看了看四周,那些人脸上的笑意,和刚刚笑话贺总时一模一样。   她想不通,她到底哪里说错话了?   见顾新橙迷惑的样子,场上唯一一个女老总说:“哎呀,黄总和你开玩笑,别往心里去。”   她混久了圈子,显然对酒桌上的荤话见怪不怪了。   这时,一道冷峻的男声响起:“黄总,你喝多了。”   傅棠舟昂着下巴,面色凝霜,一双黑眸阴恻恻的。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全场的笑声顿时止住了。   大家互相递了个眼神,似乎不懂为何傅棠舟要开腔呵斥黄总。   刚刚黄总开他的玩笑,他都没有摆出这般严厉的姿态来。   但可以确定,傅棠舟非常不满意黄总对顾新橙开的这个玩笑。   黄总听见傅棠舟发话,心里没了底儿。   服务员催促着问:“啤酒还上吗?”   黄总摆了摆手,说:“不上了不上了。”   接下来的酒局,黄总安静如鸡,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顾新橙食不甘味,思来想去,决定拿出手机搜索一下。   她想知道黄总到底跟她开了个什么玩笑。   原来这是一个有名的荤段子。   有一个公司组织员工去青岛旅游,老总带了自己的老婆和秘书。导游说,青岛不光有青岛啤酒,还有崂山啤酒。   下车时,老总把导游叫来,嘱咐说:“晚上吃饭时,你要问我,喝青啤还是崂啤。我说青啤,你晚上就把秘书和我分一间房;喝崂啤,就把我老婆跟我分一间房。”   连着几晚,老总都和秘书睡一块儿。   老婆很纳闷,就把导游叫来质问,导游没辙,只好跟她交了底。   晚上吃饭时,导游又问:“老总,您今晚喝青啤还是崂啤?”   老总说:“还是青啤。”   他老婆上来就是一巴掌,指着他骂:“你他妈今晚再敢喝青啤,我就让所有人都尝尝崂啤的滋味!”   顾新橙看完这个段子,浑身恶寒。   她嫌恶地把椅子挪开,一点儿都不想和黄总靠在一起。   这种老荤,不会动手动脚,却爱过嘴瘾。   对着女孩儿说一个荤段子,就像占到了天大的便宜。   说白了,这种人只是想在酒桌上显一把威风,暗示吹嘘自己有资源、有权力,随时可以睡酒桌上的姑娘。   顾新橙不是酒桌上的一盘菜,她不想被揩油——即使是开个玩笑也不行。   她如坐针毡,只想快点逃离这个饭局。   时间走得很慢,好不容易熬到了八点,傅棠舟放下酒杯,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旁人假模假样地劝他两句,不再多言。   谁都能感觉到,傅棠舟周身气场逼人,八成是真被惹恼了。   走到顾新橙身边时,他对她说:“你跟我的车。”   顾新橙忙不迭拿了包就撤,她一刻都不想待在这儿了。   包厢门一关,隔离烟酒气。   顾新橙绯红的脸色稍有缓和,胸口却像堵着块石头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上车之后,顾新橙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头隐隐作痛。   刚刚那个荤段子伤害到她了,各种意义上的。   可她不想在傅棠舟面前表现出脆弱来,所以她闭上眼睛,揉捏太阳穴。   迈巴赫在路上飞驰,车内异常平稳,一点儿晃动都无。   她这一天很累,这会儿有了些许困意,索性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了下来。   司机提醒说:“傅总,到了。”   顾新橙睁开眼睛,茫然地望向这周,这里不是学校,而是银泰中心的停车场。   她看向傅棠舟,义正辞严道:“我要回学校。”   这时,司机识相地说:“傅总,我出去抽根烟。”   他开门下车,只留下傅棠舟和顾新橙两个人。   傅棠舟:“天晚了,别回去了。”   顾新橙:“这才不到九点!”   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对。甭管多晚,她现在都没有理由留在他家里过夜。   “新橙,”傅棠舟叫她一声,喉结滚了滚,“跟我上去。”   “我不去。”顾新橙想开车门,却发现车已被落了锁。   傅棠舟忽然说了一句:“你的衣服,我找到了。”   顾新橙一愣。   “跟我上去拿衣服,我再送你回学校。”傅棠舟淡道。   顾新橙瞥了一眼窗外,司机站在不远处往这里张望,她不想和他在外人面前闹得难堪。   “你不准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傅棠舟说得很淡定,淡定到连顾新橙都有点儿信了——可惜,他就是个大骗子。   顾新橙跟他上楼,电梯一路上到高层。   走进熟悉的楼道,傅棠舟刷指纹解锁。   她小心翼翼地踏入房间,门“咔哒”一声被关上了。   玄关的感应灯似乎不太好使,这里一片黑寂。   顾新橙想开灯,却被一把握住手腕。   “新橙……”傅棠舟的嗓音压得非常低,说话间有些许淡淡的酒气,可她闻到更多的是他身上的冷松香气。   他将她抵上墙,一个滚烫的吻落了下来。   顾新橙来不及说一句话,唇便被他封缄。他吮着她软糯的唇瓣,不知疲倦地描摹她唇瓣的轮廓。   仿佛溺水之人寻到一块浮木似的,他紧紧搂抱着她。   顾新橙推搡着他的胸膛,暗道自己又上了他的当。   可他却不理会,这个吻愈演愈烈。   他温热的手掌游移至她颈部,手指娴熟地去解她的衣扣。   一颗,两颗……   挣扎之间,衬衫的领口越来越大,从肩头向下滑落。   半边肩膀暴露在空气中,细细的肩带挂在洁白的肩胛上,楚楚可人。   “傅棠舟,你放开我!”顾新橙又羞又恼地拍打着他,手却被他钳制,动弹不得。   “新橙……”傅棠舟叹她的名字,透露着一丝无奈的宠溺。   他的唇碾过她伶仃的蝴蝶骨,像以前一样哄她:“别跟我生气了。” 第31章   头顶的感应灯忽然亮了, 一束幽昧的灯光自上而下,照着半圆形玄关。   这里的布置和顾新橙离开时一模一样,多色大理石拼成不规则几何图样, 立体装饰壁画呼之欲出。   樱桃木鞋柜上有一只骨瓷花瓶,几枝素色干花斜着, 影子疏疏地映上墙壁。   她被傅棠舟箍着双手,抱在怀中。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 湿热的气息吹拂过她的脸颊。   他不停地亲吻她的头发, 似乎想唤起两人之间某些熟悉的记忆。   曾经,顾新橙有多么眷恋这个怀抱;现在,她就有多么厌弃。   事到如今, 他竟然认为她只是在和他闹脾气。   顾新橙的身体在他的撩拨下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一点儿反应都无。   他又去吻她的唇, 想同她唇舌交缠。谁知撬开她嘴唇的那一瞬间, 她狠狠咬了下去。   钻心的疼痛后, 血腥味在唇齿之间蔓延。   傅棠舟愣怔片刻,渐渐松开了她的手。   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以前他只要一碰她,她就软得像水一样,在他怀里嘤咛哼叫。   现在她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任他百般挑逗,都是死水一潭——甚至还张口咬他。   他用大拇指蹭过下唇,指尖湿热。   低头一瞥,拇指鲜红一片。   嘴唇汩汩冒着血,“啪”地一声, 滴落在地,仿佛血莲花盛开。   傅棠舟诧异地注视着顾新橙,她发丝凌乱,唇角有一丝血迹——是他的血。   她衣衫半褪,瓷白的肌肤上落了几缕红痕,明晃晃地昭示着方才发生的暧昧行径。   淡茶色的眼眸里尽是倔强的神色,仿佛要和他玉石俱焚。   她说:“我没有跟你生气。”   傅棠舟没有要强迫她的意思,他想把她的衣衫整理好,她却狠狠拍开了他的手,“你别碰我。”   眼底的嫌恶之色,异常清晰。   这一下力道不轻,甩在他手背上,火辣辣的。   “新橙,”傅棠舟无暇顾及伤处,他放软声音哄她,“回我身边。”   顾新橙抬起眼帘看他,好似在看一个笑话。她问:“回你身边做什么?”   傅棠舟闭了闭眼,旋即睁开,说:“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顾新橙喃喃重复他的话,忽而冷笑。   她带着几分自嘲几分薄凉,问他:“你想让我继续当你不清不楚的小女友,还是不三不四的小情人?”   傅棠舟冷沉着脸,眸色愈发阴翳。   “傅棠舟,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回事。”   “不是。”他摇了下头,似乎想为自己辩驳。   可顾新橙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她说:“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傅棠舟拧眉思索几秒,问:“哪天?”   顾新橙嘴角一哂,说:“你看,你都不知道。”   傅棠舟薄唇微动,欲言又止。   “你带我去酒吧那天,你让林云飞送我。我那天回学校了,没有回这里。”   “那天晚上我真有事。”   “你答应回来陪我,一遇到生意伙伴,就让我一个人回家。”   甚至都没有关心她是不是真的安全到家了——或许是他对她很放心,或许是他根本不在意。   顾新橙问:“你觉得我不会生气吗?”   傅棠舟绷着下颌,没有做声。   “你知道我会不高兴,可你还是那么做了。因为我高不高兴,对你而言,没有一场生意重要。”她异常冷静地陈述事实。   傅棠舟垂眸,神色凝重,他说:“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顾新橙将被他剥开的衬衣领口掀上裸丨露的肩膀,她后背贴着墙,将松开的透明衣扣一粒一粒地扭上。   “你觉得我在向你抱怨吗?还是博取你的关注?或者说,索取你的关爱?”她兀自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我知道,我确实没有那些事重要。”   所以,聪明的她那天晚上选择识相地离开,而不是和他做无谓的争吵。   吵了又能怎样?带她去吃一顿饭,在床上卖力地表现一番,说几句甜言蜜语哄一哄。   如果她想要,再送点昂贵的礼物打发打发。   然后下次再遇到同样的事,继续这么做。   她早就看透了。   长久的沉寂。   玄关的灯又灭了,室内再次陷入黑暗。   顾新橙摸索着去开门,谁知傅棠舟从她身后再次抱住了她。   “新橙,别这样,”他顿了顿嗓,艰难开口,“之前我有些冷落你了,下次——”   “下次?”顾新橙打断了他的话,“傅棠舟,我不想和你翻旧账。”   言下之意,之前的很多很多次,都是这样。   她离开他,不是一瞬间的决定。一次又一次的煎熬,让她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他过生日那天,她欺骗父母,千里迢迢赶来陪他。   结果呢?打麻将闹得不开心,他把她送回房间之后,扭头就去陪朋友,根本不顾她的感受。   之后的事,顾新橙不想再提。   有些话说多了,就没意思了。   “新橙,我想解决问题。”   “解决什么问题?”   傅棠舟将她的身子掰正,面对着他。   他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们之间的问题。”   顾新橙摇摇头,语气笃定:“我们之间的问题没法解决。”   ——至少现在,没有办法解决。   “逃避更解决不了问题。”傅棠舟说。   顾新橙突然想到,之前她从实习的公司离职,傅棠舟也说了这句话。   他说她不应该逃避——要么服从,要么成为规则的制定者。   那么现在,他是要服从于她,还是继续当两人关系的掌控者呢?   顾新橙伸手去掰他的手,挣脱他的禁锢。她说:“我想要的生活,你给不了。”   傅棠舟闻言一怔,转而嗤笑。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过来。   顾新橙趔趄地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宽敞而空旷的客厅,来到落地窗前。   窗帘紧闭,将室外的灯光掩得一丝不漏。   “唰”的一声,厚重的窗帘被拉开,幽暗的室内顿时被辉煌的灯火点亮。   天穹之下,一束强光刺破云层,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外墙流淌成光之河,一扇扇整齐的方窗亮着荧荧白光,巨幅广告牌上的明星画像艳光四射。   街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车灯交缠成一条金色丝带,盘绕着高耸的立交桥。   置身于此,仿佛置身浩瀚的银河。   傅棠舟伫立在窗前,深邃的眼眸映着光火,他说:“顾新橙,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他让她住在这儿,不是想听到她说出这句话。   顾新橙望着这片遥远又陌生的夜景,心底五味杂陈。   是啊,这是什么地方呢?   首善之区,北京。   北京最繁华的街道,长安街。   长安街上的最高建筑,银泰中心。   寸土寸金的核心地段,一平米房价比这个城市的平均年薪还要高。   这个房子足足有八百平,放眼全北京,也难找出比这儿更高级的豪宅。   皇城绮梦,一枕黄粱。   物欲巅峰,不过如此。   她和傅棠舟在一起时,住着这样的房子,吃着米其林上星餐厅,喝着荷兰的酸奶,出入有豪车接送。   他能给她的,远远不止这些。   “我知道,你追求的不是这些。”傅棠舟侧过身看着她,晦暗不明的眼神里,透露不出太多的情绪,“你想读书,想学习,这是一件好事。我可以送你出国,去最好的学校。”   他从来没有阻拦过她前进的脚步。   “你想在工作上做出一番成绩,我手把手教你,你会成长得很快。”他注视着顾新橙,继续说,“我的人脉,你都可以用。”   “新橙,这个社会比你想象得还要现实,”傅棠舟擦去嘴角最后一丝血迹,将手插进兜里,“你聪明、上进又努力,可是——”   他话锋一转:“光凭这些,是不够的。”   傅棠舟在社会浸淫多年,他看得很透彻。   顾新橙跟在他身边一年多,早已懂得他所说的话。   阶级的天花板,光靠一门心思的努力,是打不破的。   人脉、契机、才能、资源……这些东西,都不能少。   “回我身边,我可以让你成为最优秀的女人。”傅棠舟伸出手,轻抚她的发丝。   他凝望着她的脸,好似在观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你要说他一点儿都不懂她的心思,不可能。   可他对她的理解,也就这么多了——带着上位者的骄傲和狂妄。   “优秀的女人……”顾新橙自嘲道,“当你的女人,怎么可以不优秀?”   优秀的前提,得是“他的女人”。   说来说去,他还是想将她培养成一只值得炫耀的小宠物。   “人的眼皮子很浅,今天饭桌上那些话你也听见了,”傅棠舟说,“长得漂亮,又没有背景,一到社会上,这种事情会一直发生。”   傅棠舟将她的发丝拨到耳后,指尖揉着她耳朵上的那颗浅咖色小痣。他嘴角微扬,语气带着绝对的自信:“但是,有我在,没人敢对你这样。”   顾新橙听到这话,骇然失色。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脚步向后退了两步。   “你和黄总有什么区别!”顾新橙积压一晚上的委屈彻底爆发,“他觉得我这样的女孩就是一盘菜,他想轻薄就轻薄!”   “你呢!?”她眼底泛着泪花,“你还不是觉得你想碰我就可以碰我!只要你想和我睡觉,我就没有权利拒绝!”   “新橙,”傅棠舟神色微动,“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一步一步向她逼近,似乎想安抚她的情绪。可她一直往后退,躲着他。   “不!你就是这个意思!”顾新橙将怒火一股脑地发泄到他身上,“你觉得你说两句话就是护着我了?你只是想证明你比黄总地位更高!你一句话就让他不能动弹,你多厉害?!”   她的后背碰到一个置物架,她被绊了一下,下意识去扶架子。一个昂贵的瓷器摆件,“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碎末溅落到傅棠舟脚边,他看都没有看一眼。他说:“我怎么能看他羞辱你?”   “羞辱……”顾新橙冷笑,“羞辱我的人,是你。”   “对,你是比黄总厉害。”她讥讽道,“他只敢对我动嘴,你可以直接上手!刚刚您还满意吗?傅总。”   她指的是方才一进门傅棠舟强行和她亲热的事。   傅棠舟静静地看着顾新橙,欲言又止。   她身体发着颤,像是一只受到伤害的小狮子,用充满敌意的眼光地看着他,拒绝他的靠近。   他竟不知她还有这样凶狂的一面。   傅棠舟沉吟许久,说:“新橙,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顾新橙哽咽着嗓子,扭过头不理他。   “我能理解,你之前为什么和我提分手。”傅棠舟说,“但我觉得,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顾新橙喃喃重复着他的话。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希望你能回来。”   “我不答应。”   “新橙,听话。”傅棠舟再度走上前来,他踏碎一地残渣,想同她亲近。   顾新橙躲无可躲,失声尖叫:“傅棠舟,你根本不爱我!”   话音一落,满室岑寂。   傅棠舟顿住脚步,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一秒的惊诧。   “分手不是我一时冲动的决定,你觉得我提分手我就不伤心吗?”顾新橙抬起泪湿的眼睫,嘶哑着嗓音,“你所经历的,比起我曾经遭受的,根本不值一提。”   “一只猫养久了都会有感情,”她看着他漠然的脸,继续说道,“我和你分手,对你而言和弄丢了一只猫有什么区别?”   “我说过了,我要的生活你给不了。”顾新橙的指尖触碰着落地窗的玻璃,不再看他。   窗外那片灯火距离她依旧很遥远。   “只有我自己可以给。”她是可以借助他的力量往上爬,可那些东西,终究不是她的。   他仿佛高高在上掌控全局的帝王,雨露恩泽全凭他的心情。   宠着你的时候,会把世间最好的东西捧给你。   厌倦你的时候,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她想要的是这些吗?不是。   她宁可一辈子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也要牢牢掌控自己的人生。   “你觉得只要你宠着我,我们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顾新橙说,“可我不是你的东西,我是我自己,我想过我的人生,而不是成为你的附属品。”   傅棠舟站在黑暗里,颀长的身形绷得笔直。睫毛向下压,遮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我曾经,爱过你。”顾新橙闭上眼睛,又补充了一句,“很爱很爱。”   未干的泪痕在黑夜里泛着一缕淡光。   接着,她又睁开眼睛,一双星眸里有灯火闪烁,“可现在,我想爱我自己。”   “傅棠舟,”顾新橙叫他的名字,继而又改口,“傅总。”   想想还是不合适,再度改口说:“傅先生。”   “过去一年多,承蒙照顾。”顾新橙看着他,和他做最正式的诀别,“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祝您前程似锦,大展宏图。”   说完这句话,顾新橙倔强地擦掉泪痕,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开。   “嘭”的一声,门被关上,震得花束抖动。   偌大的室内,再无她的身影,寂静得可怕。   傅棠舟一人独自立在窗前,他看向外面那片光海,荧荧灯光勾勒着他的侧脸轮廓。   这座繁华的城市有两千万人口,他傲视这一切,却留不住一个她。   他眼底似有一秒的落寞,接着便将窗帘拉了起来。   无边的黑暗将一切情绪都湮没。   他走到沙发,坐下,整个人陷了进去。   好似一只陷入沼泽的孤鸟。 第32章   顾新橙怀中抱着一摞资料, 凉鞋鞋跟踩着阶梯,一级一级向上,“哒哒哒”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大厅内。   窗外的银杏树叶青翠欲滴, 她的影子被台阶割裂成几段,朦胧且虚幻。   推开门的一刹那, 顾新橙听见张教授的声音。   “周教授,恭喜啊。什么时候启程?”   “七月初走。”   “这一去得一年吧?”   “说不准。”   顾新橙默默将资料放到周教授的桌边, 小声提醒一句:“周教授, 这是上次您让我整理的东西。”   张教授瞧见她,说:“哟,你就是顾新橙吧?”   她冲张教授点点头, 打了个招呼:“张教授好。”   张教授的指尖敲了敲桌子, 对周教授说:“你呀, 会讨巧。上次答辩完, 好几个教授都说想要她。一打听, 被你给预定了,把他们几个气得哟。”   周教授笑得合不拢嘴。   张教授离开后,周教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小顾, 你那毕业论文写得不错,估计今年的优秀论文没跑了。”   顾新橙:“是您指导有方。”   周教授:“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啊,这时候就别谦虚了。”   顾新橙抿着唇,嘴角绽开一丝笑。   “对了, ”周教授放下杯子,“我下学期要去美国当一年访问学者。”   “啊?”顾新橙有些惊讶,“那您怎么指导我?”   周教授沉吟几秒,这才说:“我跟那边申请了一个名额,可以带学生过去交换。你要是想去,我把这个名额给你。”   顾新橙震惊,公费去大洋彼岸学习一年的机会有多难得,不言而喻。   周教授竟然愿意将这么宝贵的机会给她?做梦一样。   她心底不禁生出一种彷徨的期待。   周教授看她一眼,又说:“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帮你换一个导师。”   她怔怔地看着周教授,她想抓住机会,又担心出国一年会打乱自己未来的计划,内心分外矛盾。   顾新橙思忖片刻,问:“我能问一下是哪所大学么?”   周教授像是在和她打哑谜:“等你决定了我再告诉你。”   顾新橙说:“我一个人没法做这么重要的决定,我想和家人商量一下,行吗?”   周教授笑:“是该和家里人说一声,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顾新橙犹犹豫豫地想走,眼神却一直盯着周教授,她期待他能好心地给她指点一二。   周教授察觉到她闪烁的目光,不咸不淡地说:“这种事情得你自己来做决定,我不干涉。”   顾新橙恍惚着出了办公室,手搭在楼梯扶手上,漫无目的地往下走。   去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生活,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美国的生活费很高,其他开销肯定也不低——孟令冬毕业以后要去美国留学,她曾经给顾新橙算过这笔账。   可是这个机会太难得,过了这个村或许就没有这个店了。   谁曾经没有一个异国梦呢?想到这里,她不禁激动得牙齿打颤。   不知不觉,顾新橙走出了经管楼。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刺目的日光下,一只大鸟展翅飞过。   顾新橙给父母打了一通电话,告知了这件事,她还说了自己的想法,有期待也有顾虑。   顾承望认真听完女儿的话,说:“导师愿意给机会,不去白不去。”   知女莫若父,女儿说话的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小激动。   顾新橙说:“美国那边挺花钱的。”   “我跟你妈,这点儿钱还能没有吗?”顾承望说,“你去了那里,安心学习就行,别的不用操心。”   “还有,要多注意安全,”秦雪岚叮嘱着,“我听说美国经常有枪击案,你没事不要到处乱跑。”   “导师没说是什么学校。”   “哎呀,人家是副院长,能去什么差学校啊!”   两人絮絮叨叨讲了不少,顾新橙笑了,方才的幻想仿佛成为了现实。   天呐!她要去美国了!她真的要去美国了!   男人算什么?!她现在还谈什么恋爱?!去美国读书不好吗?!   想到这里,她像只兴奋的小豹子一样迎着风跑了起来,越跑越快。   路上有刚下课的学生盯着她看,顾新橙意识到周围人怪异的眼光,立刻放慢了脚步,可还是忍不住蹦蹦跳跳地往回走。   不经意间,她眼底有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鼻子微微泛酸,可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她现在心里满满当当全是对美国学习生活的憧憬。   独自暗爽了一路,顾新橙终于想起来,她还得给周教授发个微信。   【顾新橙:周教授,我决定跟您去美国。】   【周化川:你明天教务处找贾老师,她负责这事儿。】   顾新橙一路哼着小调回到了宿舍,一推门,又撞到了孟令冬的衣柜门。   她正在试穿学院刚发的学士服。   孟令冬一边对着镜子调整衣领一边问道:“小橙子,这么开心,你中彩票了?”   顾新橙点点头,却说:“比中彩票还开心!”   中彩票只不过是意外之喜,她能得到这个机会,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是对她大学期间努力的褒奖,这种认可,比中彩票来得让人踏实。   “哟,什么事儿啊?”   “我要去美国交换啦!”   孟令冬惊讶道:“真的呀?那我们到时候可以相约美利坚了!”   顾新橙说:“我好开心啊,你抱抱我!”   孟令冬愣了下,笑了笑,说:“来,姐姐抱抱!”   这一夜,顾新橙没有睡着。   她胸腔中鼓动着一股激烈的情绪,难以合眼。   美国,她真的要去美国了。   在那边会遇到些什么人呢?她能融入那边的环境吗?她可以吗?   可以可以!一定可以!   她想笑,又怕打扰室友休息,只能缩在被窝里偷偷地笑。   一颗心扑通扑通,像是要跳出来。   终于熬到了第二天清晨,顾新橙从床上爬起来,神采奕奕地将自己收拾一番。   她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这才出发前往教务处。   贾老师从一堆码放整齐的文件袋里找出一个递到她手上,感慨道:“你去美国上课,回国以后还能兑换成学分,省得延毕一年。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把握啊。”   顾新橙抽出里面的材料一看,登时愣住了。   Harvard Business School。   哈佛商学院。   *   六月初,北京迎来一阵雨,天空被冲刷得一碧如洗。   操场边的绿网下,蔷薇花葳蕤盛放。   绿茵场上,几个低年级男生追逐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   身穿黑色学士服的毕业生,像燕子一般在操场上飞来飞去。   蓝色观众席、棕红色塑胶跑道、白色球门……处处能瞧见他们的身影。   一只足球轱辘轱辘滚到了顾新橙的脚边。   “学姐,帮忙扔下球。”一个寸头男生冲她喊了一句。   冯薇冲顾新橙挤眉弄眼,“人家学弟跟你说话呢。”   顾新橙笑笑,并不说话,轻轻踢了一脚足球。   “谢了。”他露出一个坏笑,继续追着球跑了。   顾新橙往前又走了两步,吴梦婷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她一句:“你发带松了。”   “是吗?”顾新橙毫无察觉。   她将丝滑的绶带当作发带绑在头发上,这会儿确实松了,头发散了几缕。   “我帮你。”吴梦婷凑到她身后,将她的绶带又缠了两圈,绑成了一个小蝴蝶结。   “谢谢。”顾新橙说。   “你们干嘛呢?磨磨蹭蹭的。”孟令冬回过头,“等会儿那几个人合完影,咱们就过去,别让其他人抢先。”   她指了指不远处刻着A大校名的石碑,这儿是毕业生留影的必争之地。   冯薇找了一个新闻学院的学妹来当摄影师,一人收两百,可以拍几百张照片,还包精修二十张,特别划算,值得收藏纪念。   石碑前的几个人前脚刚走,孟令冬一个健步冲上去,跟她们挥手:“快来快来!”   摄影师指导她们摆了几个特别的POSE,之后便飞快地摁着快门。   一拍完,大家就凑上去扒着相机评头论足。   “哎呀,我的脸怎么被拍这么大?”   “这张闭眼了。”   “靠,这张是什么鬼?赶紧给我删了!”   “还是橙子好看啊,怎么拍都美。”   顾新橙捋着学士帽上的穗子,瞧着这三人,不禁会心一笑。   她们四个性格迥异,竟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四年。   四年间的各种琐碎画面逐渐浮上心头,现在她只记得愉快的事,那些小矛盾早已不再挂心。   毕业以后,大家即将各奔东西,下次再聚首,不知是什么时候。   想到这里,她忽而有些神伤。   这一年,她经历了太多离别。   这时,她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同学,能帮我和男朋友拍个照吗?”   顾新橙一转身,是一个和她穿着同样学士服的姑娘。   个子比她矮一点点,长得挺可爱,稚嫩得不像大四毕业生。   “行。”顾新橙答应得很爽快,她接过相机。   女生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榕树,说:“就那儿。”   顾新橙瞥了一眼,斑驳树影下立着的那个身影,竟有些熟悉。   是江司辰,他穿的是隔壁学校的学士服。   见了顾新橙,他面色略窘,一言不发。   可那女生毫无察觉,走过去和他说:“要拍照了。”   顾新橙稍微调整了一下相机的角度,说:“你们两人靠近一点。”   那女生小鸟依人地挨在他身边,笑容甜美。拍完照后,她看了一眼照片,说:“谢谢啊。”   顾新橙浅浅一笑,说:“你和你男朋友挺般配的。”   女生的眼里像是有小星星,兴奋地问:“真的吗?”   顾新橙点了点头。   她离开时,隐隐约约听到两人在讲话。   “等会儿我们去五道口吃火锅。”   “大夏天的吃火锅不热吗?”   “可是人家想吃嘛。”   “……哪家啊?我看看要不要预定。”   他还是会杠上一句,但已经学会迁就与妥协。   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顾新橙忽然想起一句话,陪他成长的人未必能陪他走到最后。   她和江司辰有缘无分,可她并不遗憾。   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这样的爱情才能长久吧。   爱过,痛过,哭过,笑过。   她才知道,纵然当初恨意入骨,回望过去,依旧还会感谢相逢。   顾新橙脑中蓦然想起那个身影,傅棠舟,他现在怎样了呢?   自银泰一别,他们再未碰面。   她和他之间,恍若隔世。   想到这里,她释然一笑。   她在血泪欢笑中成长了不少,也不枉飞蛾扑火一场。   而现在,新茶旧酒,俱付笑谈中。   *   六月二十号,阳光炽烈,蝉鸣躁动。   经管学院的毕业典礼在千人礼堂举行,老师、学生和家长济济一堂。   礼堂内花团锦簇,一道红色横幅悬挂于正上空,欢声笑语一片。   顾新橙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致辞。   她的演讲没有大话空话,而是用质朴的语言带领大家回顾过去这四年间的点点滴滴。   春天四散的柳絮,夏天清香的荷塘,秋天压满枝头的柿子,冬天石栏上堆着的迷你雪人。   通宵自习室里学霸们的奋笔疾书,教室里老师的谆谆教诲和段子,宿舍里室友们的嬉笑怒骂。   不少同学听完她的演讲,不禁潸然泪下,恋校情节在此刻达到巅峰。   最后,顾新橙说:“毕业,不是结束,而是下一段旅途的开始。日后再见,大家依旧还是青春少年。”   经管学院的院长为她拨穗,她冲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毕业典礼结束后,顾新橙的爸妈为她送上一束鲜花,新鲜的百合配满天星。   两人脸上洋溢着喜悦而骄傲的笑容,对女儿这四年取得的成绩非常满意。   顾新橙抱着花束,说:“爸妈,等会儿吃完饭,你们想去哪儿逛逛?我都没怎么带你们逛过北京。”   秦雪岚:“我们就不去了。”   “难得来北京一趟……”   “你爸这几天不太舒服。”   “怎么回事?”顾新橙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事没事,前几天加班累的。”顾承望大手一挥,“歇几天就行,老毛病了,不要紧。”   三人正在礼堂的台阶前说着话,这时有人走了过来,叫了一声:“顾新橙。”   她一偏头,是季成然。   他穿一件随性的短袖,踩着白色球鞋。   季成然打了个招呼:“叔叔阿姨好。”   顾爸顾妈笑着点点头,说:“你好。”   “你怎么过来了?”   “我要去实验室,顺路。你们学院今天毕业典礼啊?”   “嗯,已经结束了。”   “我们学院还得过两天,我刚刚一路过来,看见那些小孩儿在拍照。”   两人寒暄几句,季成然和她挥手告别。   秦雪岚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回头用胳膊捣了捣顾新橙,说:“有情况?”   顾新橙无奈道:“妈,瞎说什么呢。”   经管学院金融班的同学正在排队,准备合影留念。   “小橙子,过来拍照了!”孟令冬站在石阶中央,手作喇叭喊她。   “去吧,你同学等你呢。”顾承望接过她手中的花。   顾新橙拿着学士帽跑过去,“来了来了!”   她来到孟令冬身边站直,同学们叽叽喳喳说着话。   摄影师交代说:“等会儿我喊三二一,你们就把帽子扔到天上去。”   “三、二、一!”   “毕业快乐!”   黑色学士帽被掷到空中,金色的穗子摇晃,每个人脸上尽是灿烂的笑容。   闪光灯将这一刻定格在这一年的夏季。   毕业了,我们真的毕业了。   *   国贸CBD,升幂资本,总裁办公室。   金龙鱼摆着尾巴扫起缸底的细沙,它在水草间游来游去,时不时吐上几个泡泡。   “这条鱼一天只能喂一次,一次量就这么多。”于修站在鱼缸前比划了两下,嘱咐新来的秘书,“这鱼抵你两年工资,得小心。”   秘书一听,顿时大骇。   于修又指了指罗汉松:“这个,每周浇一次水,量得少,控制好,保持花土微干就可以。”   秘书小心翼翼地问:“这树多少钱?”   于修瞥她一眼,没有回答。   秘书懂了,肯定不便宜。   她四下谨慎地打量一番,这办公室里每一样陈设都不简单。   不仅价值不菲,还能彰显独特而高雅的品味。   忽然,她发现总裁办公桌上还有一盆植物,是一株平平无奇的仙人掌。   它出现在这里,尤为格格不入。   她问:“这个仙人掌,怎么养?”   于修:“这个傅总自己养,你千万别碰。碰了傅总会生气。”   秘书:“……”   几十万的鱼交给秘书养,几块钱的仙人掌自己养。   看来傅总的脾性挺难拿捏。   于修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正准备带她离开。   恰好碰上傅棠舟,还有个穿着时髦的黄毛——好像是傅总的亲戚。   “傅总。”两位秘书毕恭毕敬叫了一声。   傅棠舟微微颔首,他俩便出了门,秘书仔细地将门掩上。   “嚯,傅哥,你这办公室可够阔气的啊。”林云飞走到落地窗前,双手叉腰,“这场面,啧啧,我也想搞一个。”   傅棠舟坐上办公椅,转了转。   他没工夫听林云飞胡扯,直接问:“你找我什么事儿?”   “傅哥,我想清楚了。”林云飞转过身来,“我这脑子呀,真不是学习的料。花了十万去进修,啥也没学会。我打算找个懂行的帮我来管理,你给我介绍一个呗!”   傅棠舟:“……我不是猎头。”   林云飞:“哎哎,你帮我找个顾妹妹那样儿的就行。”   傅棠舟没理他。   “哦,对了,傅哥。”林云飞想起什么,“我上次就想问你,顾妹妹发朋友圈说她要出国,你俩怎么回事儿啊?打算异国?”   傅棠舟握着鼠标的手一顿,他缄默几秒,这才说:“我们分手了。”   “你们分——”林云飞难以置信,询问的话说了一半,他识相地闭了嘴。   傅棠舟端坐在办公椅上,日光从斜侧落下,他的半边脸隐入阴影之中。   面色略沉,看不出半分情绪,周身气压逼得人不敢说话。   傅棠舟亦不言语,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的仙人掌上。   当初瘦瘦小小的一棵,奄奄一息。现在嫩绿水灵,茁壮成长。   林云飞挠了挠头,察觉出氛围不太对劲。   他顺着傅棠舟的目光看向仙人掌,打算换个话题:“傅哥,你这仙人掌哪来的?”   “别人送的。”   “谁啊?这也好意思送出手?”   傅棠舟一记凛然的眼风刮过来,林云飞立刻住了口。   ——恐怕,是个非常重要的人吧。   *   七月初的某天,顾新橙顶着艳阳,来到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   鹅卵形的航站楼内,人来人往,步履匆匆。   她推着大包小包,兜兜转转。   办理值机时,身后有一对恋人你侬我侬,依依不舍。   机场向来是离别的地方,而她却没有人送别,唯有父母的声声叮嘱陪伴。   顾新橙一个人过安检、过海关,忙碌了整整一上午,终于到了登机的时刻。   一阵热风卷起她纯白的裙摆,她只回望一眼,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飞机。   坐上位置时,一切尘埃都已落定。   上方的音响有乘务长的中英文播报,头戴红色贝雷帽的空姐挨排提醒每一位乘客系好安全带。   遮光板刷刷落下,机舱内顿时光线顿时幽暗。   顾新橙看着前方屏幕上的安全飞行小视频,将安全带扣好。   这是她有史以来最长途的一次飞行,目的地是波士顿,中途要从西雅图转一次机。   前往美国是一次冒险,可她向来不缺乏冒险精神。   一切整装待发,飞机在长长的跑道上滑行加速,最后一飞冲天。   待飞机平稳之后,顾新橙打开遮光板,望向舷窗之外。   蓝天白云之下,这座庞大的城市,好似实景地图上的一处掠影。   北京,再见。   顾新橙默默告别,随后靠上椅背,戴上眼罩。   她在心底预演,该怎样拥抱下一座城市。   *   “傅总,上周姜经理他们去上海看了这家公司,主要做的是AI智慧医疗,这是报告,请您过目。”   于修将一份沉甸甸的报告递到傅棠舟面前,可他没有接。   于修抬头,发现傅棠舟正看向窗外。   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天空湛蓝,空空如也。   高楼大厦叠出的天际线,蔓延至远方。   “傅总。”于修又提醒了一声。   傅棠舟收回目光,正襟危坐,将报告拿过来一页页地翻阅。   桌上的仙人掌郁郁苍苍。   无人知道,方才有一架飞机经过。   [第一卷 ·终] 第33章   位于美国东北部的波士顿, 夏天很短暂。   哈佛大学每年有一大半的时间在经受自然的考验——多雨的夏季,多雪的冬季。   顾新橙打开邮箱,浏览邮件。   她用汤匙轻轻搅拌杯中的燕麦片, 瞥了一眼电脑右上方的时间。   已经六点半了,是时候收拾一下出发去图书馆了。   顾新橙推开木格窗户, 晨光微熹 ,常春藤缠绕着松树苍劲的枝干爬上窗台。   一只小松鼠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黑豆般的眼睛亮晶晶的, 蓬松的尾巴覆了一层浅黑,像是染了墨汁。两只灵活的小爪子动了动——它在向她乞食。   她把一颗花生放到窗台上,它立刻抱着花生跑远了。   顾新橙微微一笑, 喝光燕麦片, 去水池冲洗杯子。   她背着包出发, 在宿舍门口等摆渡巴士, 十分钟一班。   她住的是校内一栋红墙宿舍楼, 颇有些年代了,远远看去像童话里的房子。   陆陆续续有同学从宿舍里出来,大家互道早安。   巴士慢悠悠地停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上了车, 找了个靠窗的座位。车窗开了一道缝,清风徐来。   查尔斯江波光粼粼,有学生正沿着绿树萦绕的江畔晨跑。   巴士沿着既定路线前进,顾新橙趁这功夫研究了一下这周的课程研讨话题。   没过多久,巴士在位于哈佛中央的Widener图书馆停了下来。   许多人对于哈佛这样的世界顶级学府, 一直有种近乎膜拜的虔诚。   比如国内流传的某个谣言——凌晨四点半的哈佛图书馆,灯火通明、座无虚席。   事实上,凌晨四点半的哈佛图书馆,并没有什么人。   大家平时都是该吃吃、该睡睡,恐怕只有考试前夕图书馆才会一座难求。   国内网络上还说,哈佛大学图书馆墙上有二十条训言,字字珠玑,都是至理名言。   顾新橙刚来的时候特地问了自己的同学瑞秋,瑞秋惊讶地说:“哦,天哪,是吗?我从来没见过。”   后来她亲自去图书馆求证,才发现,并没有。   这些“哈佛名言”全是中国网友杜撰的,顾新橙也是“假鸡汤”的受害者之一。   参天大树掩映之下,Widener图书馆显得分外宏伟。   整个图书馆非常安静,顶部悬着巨大的水晶吊灯,林立的书架上各类书籍琳琅满目,书桌边坐着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   各种肤色、各种国籍、各种性向……丰富多彩。   图书馆地下有六层,隐蔽的角落很多。   据说哈佛新生有三个传统,其中之一就是在大学期间,一定要和自己的伴侣在地下图书馆为爱鼓掌一次。   顾新橙起初不信,后来有次她意外听见某些奇怪的声音,像是在闹鬼。   谁知身旁的女同学分外淡定地冲她眨了眨眼,她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她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身旁是个阿拉伯裔女孩儿,包着彩色头巾,正在发邮件。   整个图书馆的学生都很忙碌,大多是在做教授布置的阅读任务或者写课程论文,还有人聚在一块儿进行小组讨论。   顾新橙拿出电脑,打开文献,翻开笔记本开始安心阅读做笔记。   每周两百页的全英文文献,这还只是单个课程。   到了十点半,她将本子合上,闭着眼睛微微转动眼球缓解压力,打算休息一会儿。   她的休息方式挺特别——去书架之间散散步。   每当顾新橙走在迷宫般的书架之间,都会生出感慨。   前人的智慧浩如星海,人这一生若能择一叶小舟,畅游书海,也是一件幸事。   绕过几个书架,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嘿,好巧。”   顾新橙一回头,是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大男孩儿,名叫安东尼。   他俩不是一个学院的同学,安东尼在工程与应用科学院,两人是在某次校园组织的名人交谈会上认识的。   那个交谈会邀请的是哈佛杰出校友,某位世界五百强公司的创始人。   “感恩节假期有什么计划吗?”安东尼问。   “感恩节假期……”顾新橙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国内没有感恩节,“暂时没有。”   “一起去加州玩啊,瑞秋也去,还有其他人。”安东尼说,“上次你做的食物味道很好,我想再吃一次。”   顾新橙想起来了,是她包的饺子。   当时十来个中国留学生在一块儿聚餐,安东尼也来参加。他尝了她包的饺子之后,赞不绝口。   “去加州做什么?”顾新橙问。   她来美国之后,只在波士顿及周边活动,从没有出过远门。   “我家在加州,”安东尼罗列了不少景点,他说,“……哦,对了,我们还可以去加州一号兜风。”   “听上去不错。”顾新橙说。   “我有个朋友在硅谷的实验室,我们可以过去参观。”   “什么实验室?”   “人工智能实验室,我打赌这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人工智能实验室之一,有很多新鲜的东西。”   听到这几个熟悉的字眼,顾新橙来了兴趣。   当初她去参加人工智能峰会,对这个行业了解了不少。   顾新橙这学期选修的课程里也涉及了这一方面,她挺想去看一看。   “行,我和你们一起去。”顾新橙说。   “没问题,保持联系。”安东尼做了个电话的手势。   今天下午有一门课,名叫《技术与运营管理》。   这门课的女教授喜欢穿男士衬衫,总是一副男孩子的打扮。   顾新橙在食堂吃了一顿简易的午餐,便前往教室。   美国大学的教室布置和中国不太一样,讲台在中间,学生的座位环绕着讲台。   授课是互动式教学,而不是教授讲学生听。教授和学生更像是在交流,各种思维和想法的碰撞,甚是奇妙。   一节课下来,顾新橙收获颇丰。   周围其他同学大多用电脑或平板做记录,只有她维持着用笔写笔记的习惯。   笔划过纸张的触感,给她一种踏实的感觉。   教授下课前布置了下周的作业,文献阅读和课题展示缺一不可。   在美国,大学生的课业并不轻松。   下课之后,顾新橙继续去图书馆自习。   周教授在这儿当访问学者,平日里还挺忙碌,和她联系并不多。   偶尔也会有点儿事情交给她,比如说,让她翻译文献。   今天他给她发来了一篇文献,顾新橙一直翻译到晚上九点,这才弄完了初稿。   她收拾东西出了图书馆,一抬头就望见一轮圆溜溜的月亮。   她想起一件事,明天就要过中秋了。一眨眼,她在美国已经待了两个月了。   她回宿舍的第一件事,便是给顾承望打了个微信电话。   波士顿时间比北京慢了十二小时,这会儿大洋彼岸已是中秋节上午九点了。   “喂,爸。”   “哎,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啊?”   “我看日子已经中秋了,就打电话来问问。”   “我跟你妈晚上去你爷爷家吃饭,你中秋节怎么过啊?有没有留学生一起过啊?”   “明天要上一天课,应该没空。”   “要不要给你寄点月饼?”顾承望问。   “不用,等寄到了中秋节都过了。”顾新橙将电话调成免提,开始换衣服,一会儿她还得洗澡。   “最近钱够不够花啊?”   “够的。”顾新橙住在校园里,省了一大笔房租支出,平时花不了太多钱——然而美国的生活费还是比北京贵多了。   “不够你跟我说,我跟你妈攒的钱,都是留给你的。”   “知道啦。”顾新橙哭笑不得,顾承望这话说得好像他俩给她存了几百万似的。   洗漱完毕,已是深夜十一点,顾新橙靠在床上翻着一本英文原版爱情小说《One Day》。   她隔壁的室友这个点儿还没有回寝室,大概和男朋友约会去了,看来今晚是不打算回来了。   她想起自己和傅棠舟荒唐的那一年。那时候,她的室友们恐怕也是这么想她的。   她忽地轻笑,将书翻过一页。   没有爱情的日子里,看看爱情小说解乏倒也不错。   只不过,小说里的爱情要么过于梦幻,要么过于残酷。她不知道自己将来的爱情会属于哪一种。   她把书页折在第67页,然后塞到了枕头底下。   愿今夜好梦。   *   十一月底的某一天,一架波音777飞机像一只巨型蜻蜓,降落在旧金山机场。   美联航的金发空姐提醒傅棠舟,可以下飞机了。   他以前在加州读大学,这种十来个小时的越洋飞行他经历过许多次。   他在飞机上工作了几个小时,纵使在头等舱,也难免疲乏,于是他睡了一阵子。   而现在,他迅速调整好状态,走下飞机。   这趟来加州,他有许多公事要办。今天下午就有一场商务会谈,他连倒时差的时间都没有。   升幂资本有一个项目,他很看好,从A轮一直跟到现在。国内目前的上市机制过于繁杂,所以他打算收购一家纳斯达克的壳公司,让这个项目在美国先行上市。   傅棠舟刚坐上车,于修把平板电脑递了过来,说:“傅总,这是今天下午谈判的主要事项,请您过目。”   他的英文堪称母语级别,这些文件阅读起来毫无障碍。   他花了十分钟大致看完,心中已有了底。   “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呢?”傅棠舟问。   于修将平板电脑调至另一个页面,“在这儿。”   他先看了一眼日历,发现过几天就是感恩节。   这是个彻彻底底的洋节,回国以后他早已淡忘——工作一旦忙起来,谁还有空关心这些东西?   分手这半年来他甚至没有好好睡过一个整觉。   傅棠舟的手指向下滑,明天要去参观硅谷的一间实验室。   实验室的缩写是AML(Applied Machine Learning),专攻机器学习领域。 第34章   十一月底的加州, 阳光依旧猛烈,不负阳光海岸的盛名。   顾新橙的加州之旅,从参观位于硅谷的AML实验室开始。   这是一栋位于园区内的大楼, 低矮的建筑,玻璃的外墙。   绿油油的草皮一路延伸向远方, 道路两旁高大的棕榈树像守卫一般守护着园区。   大楼门口有不少自行车,方便员工在园区各个大楼间往返。   园区内甚至还有沙滩排球场和阻力游泳池, 果然极富加州特色。   大楼内部的格局更令人惊叹。大厅是天井式设计, 一眼可以看到楼顶,金色的阳光经过玻璃的层层折射,闪耀着星星点点的五彩光芒。   身着淡蓝色衬衫、挂着工作牌的AI工程师在各楼层走道上来来回回地走动, 相当随性自由。   工作区的设计和国内的格子间截然不同, 有沙发有躺椅有长凳。   大家或单独抱着电脑工作, 或聚在一起讨论, 有时喝上一杯咖啡再吃点儿零食, 氛围很活跃——在具有创造力的工作环境中,创造力也会源源不断地涌现吧。   当然,高精尖的实验室内部,大家的态度收敛了许多。   个个一丝不苟聚精会神, 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这里有专门的展示厅,接待访问来宾。   顾新橙和三五个朋友一进门,就看到正对门的白色墙壁上写了一句话“Hello,world”。   1978年,《C程序设计语言》使用这句话作为第一个演示程序, 后来大家就习惯于用这句话进行编程学习或设备调试。   顾新橙在哈佛选修了一门Python,所以她对这个梗会心一笑。   现在是全民学Python的时代,人工智能浪潮席卷而来,就连经管类专业都不可避免要接触编程语言,不想被拍死在沙滩上,就得一直保持学习,紧跟时代脚步。   一只圆滚滚的小机器人像是有感应一般,调转方向驶到了顾新橙脚边。   它说:“Hello.I am Robot T.May I help you?”(您好,我是机器人小T,有什么可以帮您?)   顾新橙问安东尼:“这是什么机器人?”   安东尼说:“你可以把它当成这所实验室的导游。”   “它会说中文吗?”   “你可以试试。”   于是顾新橙尝试用中文和它打招呼,小T反应很灵敏,立刻切换到了中文模式,毫无障碍地和顾新橙交流。   “太神奇了,”顾新橙说,“它不光会翻译,还能跟人交流。”   “这边做自然语言处理的专家很厉害。”安东尼说。   “感觉翻译要失业了。”   “不会,”安东尼耸耸肩,“汽车速度越来越快,可大家还是需要步行。”   一行人跟着小T往里面走,有一个屏幕在播放经典黑白电影《罗马假日》。   然而,主演奥黛丽·赫本的长相似乎和顾新橙印象中不太一样。   小T说:“这是AI换脸技术,您可以尝试一下。”   看来这张脸应该是上一位访客的。   安东尼解释说:“机器会先进行人脸侦测和识别,然后确定变换矩阵,再进行人脸替换,你要试试吗?”   顾新橙连忙摆手,“不试了。”   莫名羞耻,还是算了吧。   又往前走了两步,她的目光被一个围棋棋盘所吸引。   棋盘是一个屏幕,旁边摆了两个竹篾棋笥,分别装着白子和黑子。   小T说:“您想和我们的人工智能围棋大师来一局吗?”   大家纷纷推辞,说不会下围棋。   中日韩比较热衷围棋项目,欧美很罕见。   顾新橙小时候跟爷爷学过围棋,三脚猫水平。   AlphaGo大战人类顶级棋手的赛事博取了全世界的关注,她忽然很想试一试围棋AI。   于是她在棋盘上落了一颗黑子,屏幕上立刻在格子线上显示了一颗白子。   她又拿了一颗黑子,白方随即落子。   两方有来有回下了一阵子,顾新橙突然犹豫了。   因为她发现,她落入围棋AI的圈套了。再下下去,肯定会输。   想到这里,她将手中的黑子放了回去,和安东尼说:“这个围棋AI真厉害,我不是对手。”   安东尼抓了抓头发,一脸迷惑:“我看不懂,你们都很厉害。”   据说人类棋手学习围棋时都会研读棋谱,而围棋AI通过机器学习研读了远超人类大脑承载力的棋谱。   在这方面,人类真的很难超越人工智能。   在实验室逛了一上午,顾新橙接触到了许多新鲜的小玩意儿,比如数字人、无人机、智能识别软件。   她发现,原来人工智能的触角早已延伸到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   医疗、农业、工业、安全……难怪各大高校和科技公司纷纷设立AI实验室,生怕后人一步。   智能化时代来势汹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下午一点,顾新橙离开了AML实验室。   临走前,她和小T道别。   “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的。”   “期待您下次光临。”   *   傅棠舟于下午一点半抵达AML实验室。   他来参观实验室,不光是想看一看目前国际上最顶尖的AI研发水平,还想和实验室寻求合作机会。   这一年,他投资了不少AI项目。   AI被科技发展推动,同时也被资本推动。目前大量热钱涌入AI行业,但这个行业鱼龙混杂。   AI应用领域非常广泛,并非每个细分领域都有投资价值。   想要辨别是否具有商业价值,得和实际应用场景相联系。   傅棠舟作为风投机构的决策者,必须在这方面拥有灵敏的商业嗅觉。   接待他的不是智能机器人小T,而是实验室的boss之一,本杰明。   双方简单寒暄几句,便步入展示厅。   本杰明热情地向傅棠舟介绍了实验室的各类研究结果,并且有工程师现场向他演示。   傅棠舟转了一圈,目光被一个围棋棋盘所吸引。   这是一个残局,黑子即将落入白子的圈套。   可能下棋的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停止了战局。   本杰明:“您对围棋感兴趣?这是我们实验室研发的围棋AI。”   傅棠舟:“略懂一二。”   他从棋笥取了一颗黑子,仔细观察这个棋局。   恍然间,他似乎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月光下,雨后的玫瑰园。   仅仅只是一瞬间,那阵清香便散去了。   傅棠舟斟酌片刻,将这枚黑子放到某个特定位置,破了这个棋局,暂时扭转局面。   *   安东尼家在旧金山湾区的某个富人别墅区。   别看他每天衬衫牛仔裤穿得随随便便,他的父亲是某快消品公司的创始人,他是个妥妥的富二代。   他家的半山独栋别墅占地面积不小,有泳池有草坪,甚至还有直升机停机坪。   顾新橙初来乍到,第一次到美国朋友家做客,她从网上看了许多攻略,下足了功夫。   她穿一条浅色连衣裙,打扮大方得体,还特地带了一瓶赤霞珠红葡萄酒作为礼物。   然而,见到这座豪宅的那一秒,她忽然觉得这礼物有点儿寒酸。   可安东尼完全不以为意,大大方方接受了她的红酒。   顾新橙看看其他朋友,送的大多是鲜花或者食物,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哇,安东尼,你家这房子可真漂亮,”瑞秋说,“住这里的都是什么人啊?”   “我也不太清楚,问我爸妈,他们比较熟。”安东尼说,“我只知道我家邻居是个中国人。”   瑞秋说:“中国人好有钱。”   顾新橙:“……”   由于中国富人阶级特别向往美国,所以给美国人造成了一种错觉——中国人都很有钱。   但是,顾新橙很想说一句,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没那么有钱的中国人,比如她。   一行人路过隔壁邻居家时,被门口停着的黑色法拉利所吸引。   车标是黄底黑色跃马,法拉利的经典标志。   流线的车型,别致的造型,炫酷的颜色,高昂的价格……大家啧啧称赞,不愧是富人区。   安东尼有些惊讶:“我邻居平时不在美国,很少见到他。”   顾新橙说:“可能在中国事情比较多吧。”   有钱人并没有那个闲心满世界疯玩,正儿八经的有钱人都是兢兢业业地工作,除了游手好闲的富二代。   比如说,傅棠舟工作就很忙。   她以前听说过他在美国也有房产,可她从来没打听过——她不关心这些事。   今天大家来安东尼家做客,是想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搞BBQ(户外烧烤)。   除了BBQ,大家还各自准备了一些拿手的食物。   瑞秋要做苹果派,黛西要做蛋挞,顾新橙要包饺子。   顾新橙被他家的草坪惊呆了,那么大一块空地,什么都没有,真的只有草。   她不禁觉得遗憾,要是能辟出一块地来种点菜多好,番茄啊辣椒啊土豆啊……这简直就是令人向往的田园生活,想想都很幸福。   然而,美国人哪里懂中国人的田园情怀,这片草坪可以遛狗可以打球,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室外烤炉很快架了起来,顾新橙帮忙串牛肉串。   一粒牛肉,一片黄椒,一片洋葱,挨个串上去,每一串都做得很完美。   除了牛肉串,还有鸡翅、海鲜、热狗以及各类蔬菜。   安东尼被烟呛得直冒眼泪,他妈妈在一旁指导他该怎么放木炭。   虽说有无烟烤炉,但是不可否认,炭火味是烧烤的精髓,没有木炭的烧烤是没有灵魂的。   一阵烟味混合着吵吵嚷嚷的人声,飘进了隔壁邻居的窗户。   傅棠舟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脑,他放下鼠标,走到窗前,面无表情地将窗户关上。 第35章   湛蓝的天空下, 浮云悠悠,帆影绰绰。   清凉的海风沿着山坡徐徐攀升,参差斑驳的棕榈树影摇曳生姿。   和煦的阳光刺过绿植, 顾新橙的裙摆上有树叶的影子。   她将最后一个饺子捏好时,不锈钢锅中的水已经烧开了。   她把这些包得圆滚滚的饺子一个一个放进开水锅里, 盖上盖子。   她怕做得吃不完,所以还留了一半没下锅。   “还有多久?”安东尼递来一根牛肉串, 这牛肉串被烤得外焦里嫩, 滋咂冒油。   “十五分钟。”顾新橙用湿巾擦了擦手,接过牛肉串,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夸道, “好吃。”   苹果派和蛋挞也即将出炉, 大家聚到餐桌前, 高举香槟杯, 大喊一声“Cheers!”。   顾新橙尝了十来串烧烤,胃已半饱。   美式烧烤固然美味,可她还是心心念念想着锅里的饺子。   说来,顾新橙是南方人, 她以前对饺子的兴趣并不像北方人那么浓厚。   自从去北京读书,她开始逐渐接受北方文化——甭管什么节日,吃饺子就对了。   美国的中餐馆和国内口味不同,许多中国菜的味道都经过了改良,美国人甚至自创中国菜式, 比如国内闻所未闻的左宗棠鸡。   国内随处可见的调味料,美国大多买不到。即使自己在宿舍做饭,也很难复制国内的口味。唯独这饺子,顾新橙能做得有模有样。   顾新橙把饺子从锅里捞了出来,端上餐桌。   她今天用虾仁做馅,配了玉米粒、黄瓜和鸡蛋。   安东尼尝了一只饺子,大呼好吃。大家蜂拥而上,将这盘饺子一扫而光。   于是顾新橙将剩下的一半饺子也下了锅,不过等饺子煮好的时候,大家已经吃不下了。   这盘饺子剩了十几个,打算留到晚上吃。   安东尼兄弟姐妹一共四人,是个热闹的大家庭。   他的小妹妹珍妮很喜欢顾新橙,她觉得顾新橙今天编的头发很漂亮。   吃完饭后她一直缠着让顾新橙给她也编个漂亮的发型,顾新橙给她编了公主头,还挑了两个蝴蝶发饰给她别上。   她照着镜子蹦蹦跳跳地跑远了,看样子非常满意。   “嘿,来看这个。”安东尼从自己的房间里找出了一个宝贝——一架无人机。   “可以用这个拍照吗?”瑞秋问。   “我一般会用来录视频,”安东尼稍微调试了一下这架无人机,“挺久没用过它了,希望没有故障。”   朋友聚会,自然要留下一些影像资料来纪念。   大家刚去硅谷的人工智能实验室参观过,所以都对这架无人机跃跃欲试,他们想看看它究竟能拍出怎样不同寻常的角度来。   安东尼将它放到草坪上,无人机上的感应灯亮了一下。   “这是什么?”顾新橙问。   “是它的‘眼睛’,”安东尼说,“感应到前方有障碍物,它会自动避开。”   无人机起飞之后,先绕着安东尼家的别墅上空飞了一圈。   确认没问题后,这架无人机开始向更高更远的地方飞。   大家围在平板电脑前观看实时景象,不禁感慨航拍画面比人眼看到的要震撼百倍。   自上而下的俯瞰角度,能瞧见蜿蜒曲折的山路,一栋栋别墅星罗棋布地排布在绿树之中。   远处的海浪拍打着金色的沙滩,走动的人影逐渐变得渺小。   正当大家想让安东尼再换一条路径时,忽然,实时画面急速下坠翻转。   “嘭”地一声,无人机摔了下去——看图像,好像是挂到了一棵树上。   安东尼懊恼地骂了一句,说:“刚刚信号中断了。”   “无人机呢?”顾新橙问,“会不会摔坏了?”   “不知道,我得把它找回来检查一下。”   “掉到什么地方了?”   “我刚刚看到,”瑞秋指了指对面那栋别墅,“掉你邻居家的树上了。”   “糟了,还得打扰人家。”   顾新橙思考片刻,说:“贸然打扰不礼貌,带点儿礼物先给人家道歉,再去拿无人机比较合适。”   “好主意。”瑞秋忽然想到什么,说:“你邻居不是中国人吗?正好顾包的饺子剩了不少。”   安东尼似乎舍不得那盘饺子,顾新橙说:“晚上我可以再包。”   于是他把饺子装进餐盒里,一行人正要出发去找他邻居,谁知顾新橙的裙摆被拉了一下。   珍妮一双蓝眼睛像宝石一样,她说:“姐姐,帮我编头发。”   她指了指自己蜷曲的金发,一只蝴蝶发饰不翼而飞,半边头发散了。   *   傅棠舟工作到下午两点,这才合上电脑。   他揉了揉太阳穴,准备午休片刻,晚上还要去见一个身在美国的投资人。   他还没动身,门铃忽然响了。   视频留言里面是几个年轻人,貌似是隔壁来的。   这套房子他以前上学时经常住,自从回国后,每年也就来一两趟。   除了定期有物业来替他打扫收拾,房子里不住别人,连佣人也没有——他不喜欢让外人住在家里。   傅棠舟慢悠悠地走到别墅大门口,这才开了锁。   一行来了五六人,有男有女,都是异国面孔。   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男孩儿说:“嘿,我是你邻居,住你对面。”   他指了指对面那套别墅。   傅棠舟微微颔首,他有点儿印象。   以前他和对面那栋房子里的夫妇偶尔打照面。   “我们刚刚在玩无人机,”那个男孩儿说,“很抱歉它掉到你家院子的树上了。”   傅棠舟听完后,告诉他们直接去找就行。   对方表示感谢,并递给他一个食盒,说:“这是我的中国朋友包的饺子,味道很好。”   傅棠舟收了食盒,随即把门关上。   他实在没有太多耐心应付这些邻里琐事。   傅棠舟回到卧室,中午他忙着开视频会议,没有吃饭,这会儿的确有点饿。   他本不想动外人送来的餐食,可提到饺子——他是个爱吃饺子的北方人。   他坐在沙发上,打开食盒一看,这饺子包得还挺像回事儿。   形状莫名有点像……顾新橙包的饺子。   以前她住在他家的时候,给他包过一次饺子。   那是两人在一起没多久的时候,她看了家里的厨房,说又空又大,还问他:“你平时不在家做饭吗?”   傅棠舟摇头。   平时他的应酬多到忙不过来,哪有那个闲工夫在家做饭,更不会请人来家里吃饭。   顾新橙说:“那我给你做,好吗?”   傅棠舟问:“你会做饭?”   “不会我可以学啊,”她笑得很自信,“你喜欢吃什么?”   她的手指干净又娇嫩,哪里像是会下厨呢?   不过,好学精神倒是值得表扬。   傅棠舟说:“饺子。”   比饺子再难的估计她也不会了。   于是顾新橙真的去忙活了,某天下午她去超市买了一堆食材,回家给他包饺子。   从和面开始对着教学视频学起,剁馅和馅,亲力亲为。   捏饺子是最难的一步,她包了好多奇形怪状的饺子,尝试了许多次才把饺子包得有模有样。   后来那天发生了什么呢?   本来约好要一起吃晚饭,临时有个饭局,他就去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她捧了一本书坐在客厅,见他回家,便说:“饺子在厨房没有下锅,你还饿吗?”   其实是不饿的,可望着她那双盈盈的眼睛,他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顾新橙给他下了十个饺子,他都吃完了。   好像只要这样,她就不会失望了。   那时候的她对他耐心到了极点,说话都是轻声细语。   一个很有上进心的姑娘,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还愿意等他回家。   可是后来她再也没有给他做过饭了,他不乐意看她为他这样辛苦,想吃什么出去吃便是了,何必折腾来折腾去。   这些事情发生了多少,傅棠舟记不太清了。   只不过,分手以后,触碰到某些情景,自然而然会浮现在脑海中。   他不禁自嘲,吃个饺子也能神游天外。   可这已是他为数不多的休闲时间了。   这一年,他的工作愈发忙碌,没有任何牵挂便也不再有任何顾虑。   全心全意工作,而不用考虑会不会冷落了她。   偶尔一人独处时,他才会想起顾新橙。   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实现她的愿望了吗?过上她想要的生活了吗?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他希望他的放手能成全她的人生。   窗外又有些吵,傅棠舟放下筷子,再度走到窗前。   那几个年轻人正在爬他家门口的那棵大树,有个穿浅色裙子的黑发女孩儿背对着他。   她微微仰起头,似乎在叮嘱他们小心。   有点儿像顾新橙,可他知道不会是她。   美国这么大,即使他们在同一片土地上,也终究无法相遇。   这种错觉伴随过他很多次,每次都以失望落空,他早已不再抱有奢望。   有时候他甚至会离奇地想,远远看上她一眼也好,哪怕只是背影。   这种想法往往只能维持一瞬间,因为他知道即使见到了,现在也没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傅棠舟一哂。   年轻就是爱折腾。   他将窗帘拉了起来,隔绝窗外的噪音。   *   在安东尼家借宿一宿之后,顾新橙第二天的行程是去加州一号沿途玩耍。   安东尼开了一辆双座跑车,副驾驶的位置只能坐一个人。   其他朋友则开了一辆四座越野车,有天窗可以打开。   顾新橙坐上了跑车,安东尼油门一踩,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他一边开车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着顾新橙。   她系着安全带,长发扎成一个马尾,露出修长的脖子。马尾被风卷了起来,时而扫过她的脸颊。   皓白的手腕松松地垂在膝盖上,上面戴了一小串莹润饱满的珍珠手链。   欧美白人很追捧小麦色肌肤,他们觉得这像是被阳光晒过一样健美。   反倒是某些亚洲姑娘,一个个皮肤白得赛雪。   顾新橙就是其中之一,她的身上有一种东方美的特质,这令安东尼为之着迷——从小到大,他很少接触她这样的女孩儿。   顾新橙在车上很安静,没有东张西望,而是一只手捂着裙子,微微偏过头去看临崖的风景。   蜿蜒的公路沿着海岸线而建,刺目的阳光下青色的松树耸立在悬崖峭壁之上,汹涌的海浪冲击着岸上的礁石。   猎猎的风混合着海浪声从耳边刮过,安东尼问:“你以前来过这吗?”   噪声太大,顾新橙一时没听清,她将声音提高一度,问:“你说什么?”   安东尼只得扯着嗓门大喊:“你以前来过这吗?”   这下顾新橙听明白了,她摇了摇头,说:“没有。”   “这儿的景色很美,”安东尼说,“我以前心烦的时候经常开车过来,心情会放松很多。”   “确实是个好地方。”   “这里是爱车男人自驾游的终极梦想。”安东尼的语气很夸张。   “是吗?”顾新橙笑。   两人正有说有笑,忽然一道黑影从右侧一闪而过,霹雳一般。   安东尼的车速挺快,没想到还有人更极端——那辆黑色法拉利绝尘而过,只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以及一串尾气。   顾新橙抚了抚胸口,似乎受到了惊吓。   这辆车的开法,有点儿不要命,怕是赶着要去火葬场。   “哈哈哈哈,”安东尼大笑,“经常有人来这里飙车。”   他又问:“要追上他吗?”   眼见着他有要把油门踩到底的架势。   果然,世界各地的司机都爱暗中和路上的车较劲。   顾新橙腹诽道。   她摆了摆手,说:“不要,安全第一。” 第36章   顾新橙在加州度过了一个充实的感恩节假期, 回到波士顿之后,她再度投入到紧张而忙碌的学习生活中。期末考试即将来临,她面临许多paper work。   每一年的期末都让人如临大敌, 图书馆的座位也变得紧张起来,颇有国内谣言中哈佛图书馆的架势。   繁忙的学习之余, 顾新橙没有忘记社交。   她以前的社交圈挺窄,大一大二那会儿, 她光顾着学习, 没有意识到大学人脉是一项宝贵的资源——走上社会以后,甚至比好好学习来得更重要。   来到一个新环境的好处是,可以彻底摒弃从前的自己, 重新开始。   据说大学有一个不可能三角, 即学习、社交、睡眠之间, 最多三者取其二。   趁年轻, 顾新橙牺牲了不少睡眠时间。   在哪儿不能睡呢?何必要在哈佛睡大觉?   有一句话说得更夸张, 生前无需多睡,死后自可长眠。   周末,安东尼邀请她和几个同学去参加校内的露天音乐会。   这个音乐会在某个小广场举行,搭了简易的舞台, 来了不少学生。   十二月的波士顿天寒地冻,可丝毫浇灭不了大家的热情。   乐队的音浪像波涛般席卷而来,听众尽情欢呼摇摆,这是期末考试前的一场狂欢。   直到散场,顾新橙的耳膜还在阵痛。   “是不是很精彩?”安东尼问。   顾新橙心想, 如果声音能小点儿就更好了。   可她说出口的话却是:“挺好。”   入冬以后,道路两旁的草坪泛着一层枯黄,草叶上挂了寒霜。   两人肩并肩走在路上,昏黄的路灯带不来暖意,顾新橙搓着冰凉的手呵着气——她高估了今天夜间的气温,忘记戴手套了。   “快看,那栋楼。”安东尼指了指前方。   顾新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栋平平无奇的宿舍楼。   “那是扎克伯格住过的宿舍。”   “真的吗?”   “他就是在这个宿舍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创立了Facemash(Facebook的前身)。”   这是一个脍炙人口的创业故事。   Facemash是扎克伯格的一个恶作剧,谁知这个网站受到了大学生的大肆追捧。哈佛大学要求扎克伯格关闭Facemash,后来扎克伯格为了创办Facebook从哈佛辍学。   可现在,他或许是哈佛最杰出的校友之一,哈佛大学甚至还为他补发了学位。   在他之前,另一位众所众知的哈佛校友比尔·盖茨,退学并创立了微软。   国内常有毒鸡汤,拿这两位的例子来论证“读书无用论”。可事实上,你从哈佛退学的前提是你能考上哈佛。   当一个人的能力强到在哈佛大学都学不到更多对他而言有用的东西时,那么哈佛大学的存在就成为了绊脚石。   这种境界是顾新橙可望而不可求的,至少她认为她在这里能学到挺多有用的东西。   “顾,你有没有想过创业?”安东尼问。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顾新橙愣了下,摇摇头。   在她未来的规划里,似乎并没有创业这条路。   她是一个有冒险精神的人,但是作为经管类专业的高材生,她深知创业这条路,九死一生。   她研究过的成功案例很多,可她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当风险过高时,即使诱惑再大,她也难以心动——尤其是在经历过上一段失败的爱情之后。   “你呢?”顾新橙问。   “我很想尝试一下,我一直都有这个想法。”   “那你得抓紧了,你看扎克伯格在校的时候就开始创业了。”   说到这里,安东尼渐渐慢下脚步,他说:“顾,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什么一起?”顾新橙没懂他的意思。   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创业?或者说,别的什么。   “做我女朋友。”安东尼说。   这下顾新橙明白了,可明白的同时,神智也突然清醒。   这位美国朋友的告白方式,倒是别具一格。   她和江司辰是青涩少年时期的相互暗恋,她和傅棠舟则是以成年人的方式确定关系。   而安东尼说这句话,稀松平常得好像只是在问她明天可不可以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安东尼,”顾新橙脚步一顿,“明年夏天我就要回中国了。”   她的拒绝方式也变得委婉而理智。   “如果愿意,你可以留在美国。”安东尼说。   “那你愿意和我回中国吗?”顾新橙问。   这个问题让安东尼略感惊讶,兴许他没想过顾新橙会这样来回应她。   看到安东尼的反应,顾新橙对他的想法已经了然。   显然他没有想过为她放弃什么,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可以为了一段爱情漂洋过海、背井离乡。   安东尼摸了摸鼻子,似乎有点儿尴尬,可他很快找到新话题:“顾,圣诞节假期你有什么计划?”   顾新橙礼貌地笑了笑:“我朋友要来波士顿找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过圣诞了,祝你们玩得开心!”   顾新橙没有撒谎,因为孟令冬早在一周前就说等考完试要来波士顿找她玩,然后再把顾新橙带回大城市纽约,感受时代广场的跨年盛典。   孟令冬于平安夜当天准时抵达波士顿,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新交的男朋友,一位来自宾州的美国小伙丹尼尔。   三人在波士顿的一家餐厅吃饭,孟令冬说要尝尝正宗的波士顿龙虾。   她的话挺多,一直讲她在纽约的新鲜见闻。   “我房东养了一只猫,它经常去阳台上用我的衣服磨爪子。我真是太讨厌它了,一点儿都不可爱。”   “你知道吗?纽约的地铁站里居然有老鼠!那么大一只!”她用手中的餐刀比划了一下,尺寸惊人。   “我真是受够了我们学校里的某些中国留学生,美国大选关他们屁事儿,天天在社交网络上抨击这个抨击那个,一个个没拿美国绿卡倒是先成了精神美国人。”   顾新橙正在喝葡萄酒,被她夸张的语气逗得呛了一下,连忙拿餐巾擦拭。   丹尼尔全程给她切肉倒酒,服侍相当周到。   “小橙子,”孟令冬忽然问,“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情况?”   顾新橙放下酒杯,说:“我能有什么情况?”   孟令冬笑着说:“我就知道咱们顾大美女,眼光挑剔得很。”   难得和以前的朋友相聚,顾新橙觉得这些玩笑话听起来都倍感亲切。   她不知不觉吃了不少东西,看来瑞秋推荐的这家餐厅口味的确不错。   一顿饭吃完,孟令冬醉眼迷离地靠上男朋友的肩膀,说:“今天吃多了,肯定要发胖。”   丹尼尔说:“你很瘦,再吃一些也没关系。”   这个回答堪称教科书级别,顾新橙第一次发现原来美国也有这么温柔体贴的男孩儿。   餐厅门口,孟令冬和顾新橙道别:“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宾馆了,明天再找你玩儿。”   这对小情侣亲密地搂着走了。   顾新橙一人往回走。   茫茫夜色中,四处都是圣诞颂歌,教堂里传来唱诗的声音,缥缈如天籁。   圣诞树种满了大街小巷,彩灯闪烁,伯利恒之星高悬于圣诞树的最顶端。   据说耶稣在马厩里降生时,这颗星照亮了伯利恒的早晨,故而取名伯利恒之星。   忽然,她的鼻尖一凉。   她伸手去摸,一颗六棱雪花融化在她的指尖。   顾新橙抬头看向天空,夜幕之下,雪花洋洋洒洒而落。   行人们纷纷顿足,有人欢呼,有人拥抱,有人接吻,似乎在庆祝这场应景的雪。   某些节日总会和天气联系在一起,比如说,清明时节雨纷纷。   圣诞节,少了雪,就少了一丝味道。   顾新橙或许不该在这时候想起某个人,可偏偏这场雪来得太巧。   两年前的平安夜,是她和傅棠舟的第一夜。   他给她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愉悦体验,从身到心,被他填得满满当当。   激情退却后,一盏暖色壁灯下,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同他说着话。   “我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听说有圣诞老人,晚上我偷偷放了一只袜子在床头。”   他问:“收到礼物了?”   她摇摇头,说:“第二天起床,我去看袜子,里面是空的。然后我就哭了。”   傅棠舟笑着捏了下她的鼻尖,听她继续讲。   “我爸妈看我哭,就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圣诞老人发礼物的时候把我给漏了。”   “后来呢?”   “我爸妈说,你今晚再挂试一试,圣诞老人会把你的礼物给你的。于是我又挂了一晚,果然收到了很多很多礼物。”   “一直到初中毕业,我都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圣诞老人。”她说,“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儿傻?”   “不傻,”傅棠舟说,“你爸妈挺好。”   她问:“你小时候收过圣诞礼物吗?”   他思索片刻说:“收到过当面给的,没有夜里偷偷放的。”   他的语调很平静,仿佛并不在意这些礼物。   傅棠舟握着她绵软的手,问:“你今年收到圣诞礼物了吗?”   她摇头,说:“我都二十岁了,哪里还信这个?”   忽然,他问:“想要什么?”   她有点儿惊讶,说:“你要送我吗?”   他微微一挑眉,“不然呢?”   除了父母,顾新橙没有收过别人的圣诞礼物。   以前她和江司辰谈恋爱时,那个幼稚鬼坚信一切节日都是商家的圈套,从来不会给她送上哪怕一根鸡毛的礼物。   可是,顾新橙想不出她可以向傅棠舟索要什么礼物。   今晚发生的一切,她很满足。   她的眼神飘忽着望向窗外,不知何时,窗上有了点点湿痕。   定睛一看,原来是下雪了。   这个夜晚有太多意外之喜。   顾新橙搂着他的脖子,轻轻啄了他一下,小声说:“明天陪我去故宫看雪好不好?我听说雪后的故宫很美,我想看一看。”   傅棠舟怔了一秒。   在加深这个吻之前,他答应她,说:“好。”   抵死缠绵的一夜。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晌午。   她从眼缝里瞧见傅棠舟半靠着床头看手机,阳光勾勒着他的五官轮廓。   他没穿上衣,她的视线从他泛着胡茬的下巴游移到微凸的喉结,接着又到了宽阔的肩膀和健硕的臂膀。   多看一眼,昨夜的回忆便清晰了一分。   这具身体施加给她的一切,让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好近,近到连呼吸都是交缠着的。   “醒了?”傅棠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回过头来。   顾新橙赶忙挪开视线,转念一想,昨晚该看的她也看了,不该看的她也看了,这会儿害羞什么。   于是她和他四目相对,点了点头。   “今天周一。”   “嗯?”   “故宫闭馆日。”   “哦。”   看来她想去故宫看雪的小心愿要落空了,她说:“下次去好了,算你欠我的。”   他“嗯”了一声,笑着揉了一下她的头发,问:“今天想吃什么?”   可惜后来,他没能兑现他的承诺。   不是忙,就是赶不上下雪天。   她也不好意思再提,毕竟去故宫看雪,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啊。   *   下午五点。   北京,国贸CBD。   “通知各部门主管开会。”   傅棠舟一声令下,于修分外为难。   傅总出差两周,刚回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开会。他还以为……   依照于修的经验,这个会不开上两三个小时,是不会结束了。   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傅总,今天开会……不太合适吧?”   傅棠舟瞥他一眼,眼神冷了几分。   他登时冷汗直冒,想骂自己多嘴。   “不合适?”   言下之意,他是总裁,他想什么时候开会就什么时候开会,还能轮到别人来替他决定开会时间吗?   “今天是二十四号。”   于修指了指总裁办公室的落地窗,上面贴了一张圣诞窗花,是圣诞老人和麋鹿。   这个暗示很明显了,大家今天不想加班,想早点回去陪另一半。   傅棠舟愣怔片刻,随即敛容,说:“明早九点开会,不准迟到。”   于修:“是。”   今夜升幂资本没有员工加班,除了老板。   傅棠舟瞥了一眼腕表,十点了。   他下意识往窗外看去,张灯结彩的北京城,下雪了。   有句话叫,一下雪,北京就成了北平。   挺矫情的一句话,也不知道是谁跟他说的。   傅棠舟放下鼠标,走到落地窗前。   雪花飞舞着扑到窗边,像是被吹散的柳味甜絮。   一面玻璃,两个世界。   那一面,流光溢彩;这一面,夜阑人静。   雪花映入幽深的眼底,傅棠舟嘴角勾起一抹嘲意。   他扯下那个丑得要死的圣诞窗花,丢进了垃圾桶里。 第37章   这一年的新春, 顾新橙没有回国。   国内春节假期时,美国的大学已进入春季学期。   春季学期她选了一门名叫大数据商业情报的课,选这门之前, 必须得通过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的考试。   A大经管学院对学生的数学水平要求挺高,顾新橙当年学的大学数学只比同校数学系的学生低一个难度等级而已。   她在寒假期间将概率论与计量经济学两门课又复习了一遍, 然而这门课的授课重点却和她想象中略有不同——培养学生利用数据和算法来进行更正确的商业决策。   教授迈克尔对学生要求非常严苛,一开学就布置了一项重要的作业。   他给学生一个数据库, 里面大约有十万个用户的信息, 包括性别、年龄、年收入、出身地、信用额度等多种维度。   学生的任务是自行设计一个预测模型,利用数据和算法来判断这个用户是否会点击某网站上的一则广告。   由此可见,留学圈的某句话真乃至理名言——条条大路通CS(Computer Science, 计算机科学)。   顾新橙以前做过类似的工作, 可如此庞杂的算法还是令她有些头疼。   庆幸的是她学过Python, 然而如何用编程语言来构建复杂的商业模型, 她一时之间没有头绪。   她进行了几种尝试, 可结果并不满意。根据她的经验判断,这和实际情况出入太大。   正当顾新橙为难之时,她忽然想到一个人,季成然。   之前她为了给周教授写演讲稿, 问过他不少问题。   季成然在信院是妥妥的一枚学霸,编程上的难题请教他应该没错。   顾新橙向季成然阐述了这个作业困扰她的难点,说她编程水平有限,有些地方需要他指点一二。   【季成然:你还会Python,厉害呀。】   【顾新橙:学过一学期而已。】   【季成然:Python挺好用的, 我一直以为你们学经管的都是用SPSS或者Stata。】   【顾新橙:现在我们专业不学Python跟不上时代了。】   季成然给了她另外一种思路,让机器自己去寻找预测模型,而不是赋予机器预测模型。   顾新橙恍然大悟,这其实是一种机器学习的思路。   【顾新橙:太感谢了,等我回国一定请社长吃饭!】   【季成然:请不请吃饭无所谓,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顾新橙:你说。】   【季成然:我跟两三个同学打算创业,不过启动资金不多。银行那边批贷款的条件不符合,想找投资人暂时也找不到,有点难办。】   【顾新橙:你想做什么方向?】   【季成然:AI这一块。】   【顾新橙:你可以看看政府有没有AI行业的扶持政策,北京有一些创业孵化基地,对大学生比较友好。】   【季成然:你说的我们已经在考虑了。但是,去了孵化基地,资金也是最大的难题。我们还是想看看有没有投资人愿意提供资金。】   【顾新橙:创业初期拉投资,商业计划书很关键。你们写了吗?投资人很看重这个。】   【季成然:怎么写?】   【顾新橙:可以去网上查一查,人文社科图书馆应该也能找到相应的资料。】   【季成然:嗯,谢了,我先试一试。】   关闭聊天对话框后,顾新橙长舒一口气。   她再次打开电脑,聚精会神地写作业。   期间凡是编程上遇到的问题,季成然都耐心地为她指点,甚至还替她修改了几个bug。   这份工程量浩大的作业完成之后,顾新橙有了很多新思考。   机器通过学习能进行商业分析,甚至比人类做得更加优秀。   以后,金融经济领域,也会迎来一场颠覆性的人工智能变革——事实上,许多金融行业已经引进AI分析了。   她把作业从邮箱发给了教授迈克尔,没想到第二天收到了教授的回信。   教授夸奖她写作业的态度非常认真,并且说她的方法具有一定的创新性,稍加修改或许可以在期刊上发表论文。   顾新橙受宠若惊,她学的是应用金融,A大并没有硬性规定学生在校期间必须要在相关期刊上发表论文。   可如果真能发表,那自然是锦上添花。   迈克尔给予了顾新橙一定指导,比如说模型的修正。   “机器学习固然好,可有些东西是机器学不来的,你得利用人的思维去纠正机器的逻辑。”迈克尔如是说。   顾新橙将这份作业改写成一篇全英文的论文,迈克尔帮她投递给几份金融期刊。   这些期刊的审稿周期较长,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顾新橙对此心态很平和,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能获得哈佛教授的认可,已经是对她最大的褒奖了。   时光如弹指过隙,查尔斯江的江水解冻了。   当最后一块浮冰消逝的时候,波士顿的春天已经接近了尾声。   美国的春季学期四月底结束,顾新橙回国的日子也近了。   在研究生期间能来哈佛交换一年,是人生一大幸事。   她在这里没有虚度光阴,修的学分远超A大的要求,甚至拿到了几乎满绩的成绩单。   两年制研究生通常只有第一学年需要上课,第二学年要用来写毕业论文、做实习和找正式工作。   如果想在学术上精进一步,可以考虑再读个博士。   经历了那么多事,她今年也就二十二岁。   她还年轻,未来尚有许多可能。   安东尼和几个朋友替她在附近的酒吧举办了一个欢送派对。   上次告白失败,倒也不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欧美人似乎不太忌讳这些,男女朋友做不成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顾,回中国以后常联系。”安东尼说。   “有机会大家一起去中国找顾玩啊,我想去北京很久了。”瑞秋说。   顾新橙得承认,在哈佛的这几个月,这些朋友非常照顾她。   安东尼和一位在隔壁麻省就读的男生迈出了创业的第一步,成立了一间小型科技公司。   他爸爸支援了他一笔钱,他开玩笑说,等这笔钱全败光了就老老实实回加州工作。   顾新橙羡慕他的洒脱,对于富人家庭来说,这种尝试纵然失败了也无所谓。   在一个绝对公平的赌博环境下,庄家的赢面依旧比普通玩家要大。   因为庄家资金雄厚,即使连输一大笔钱,也总有扳回来的时候。   而普通玩家,只要输光了手里不多的筹码,就只能被迫中止游戏出局。   所以,顾新橙更要谨慎地下好未来的每一步棋——她没有那么多可以失败的机会。   喧闹的酒吧里,顾新橙被朋友们围在中间。大家碰杯,洁白的啤酒花像雪一般。   这一路走走停停,她身边的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   一晃眼,本科毕业以后,除了孟令冬,她没有再见过其他室友。   离别之时,大家尽说开心的话,似乎还有很多很多的以后。   可事实上,顾新橙知道,这一别,有些人此生都无缘得见了。   人生就是这样,能陪你走过一生的人很少很少。   谁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学业、事业、家庭,琐碎日常太多太多。   大多数朋友只能陪你走一段路,然后匆匆而别,从此天各一方。   不必遗憾,也不必感伤,只要那段陪伴的时光是美好的,就值得珍藏。   顾新橙笑着喝完了一整杯扎啤,脸上浮着浅浅的红晕。   她忽然发现,原来她也不是不能喝酒——只是以前,有人把她保护得太好了。   *   “棠舟啊,你爸今天也回北京。你们正好坐一趟车,一家人今晚一块儿吃顿饭,餐厅我已经订好了。”   傅棠舟上飞机之前,接到沈毓清的微信语音留言。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她总是这样,甭管你答应不答应,擅作主张将一切事情安排妥当。   傅棠舟没回消息,直接退出界面,他不知道他妈从何处得知他的行踪。   他跟于修说:“多安排一辆车接机。”   于修应声去办。   从上海到北京,这段旅程时间不长也不短。   空姐问他想吃什么,他只要了一杯红酒安神。   下午一点,飞机平安抵达首都国际机场。   仅仅一周,北京就从春天进入了夏天,忽高忽低的气温令人心生烦闷。   傅棠舟解开西服扣子,从VIP通道大步流星往外走。   于修说:“傅总,司机说已经接到您父亲,车在航站楼外。”   这群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走出玻璃门时,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几辆黑色奥迪整齐地停在航站楼外,仿佛严阵以待的卫兵。   车型低调,不算奢华,车牌号却不容小觑。   于修为傅棠舟打开最中间那辆车的后车门,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傅棠舟上车坐定,这才不紧不慢地叫了一声“爸”。   身旁是一位精神矍铄的长者,头发乌黑油亮,面部保养得宜,唯有眼角的皱纹出卖了他的年纪。   他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只有在听见这声“爸”时,才点一下头,说“嗯”。   全程并没有看儿子哪怕一眼——父子俩并不着急寒暄,今晚不缺这样的机会。   车并没有立刻开走,前排车流缓慢。   傅棠舟下意识向车外瞥一眼,偏偏就是这一眼,让他没能移开目光。   一个身穿白色开襟衬衫的年轻女孩推着大包小包站在路边。   她一边给人打电话,一边向前方张望,似乎在等车。   紧身牛仔裤裹着两条笔直纤细的双腿,衬衫下摆松松塞进牛仔裤,勾勒着蜜桃般的臀部曲线,一副墨镜挂在V字形的衬衫领口上,整个人显得精神又干练。   再往上,是那张令他熟悉又陌生的脸。   头发和以前一样长,但不再是自然的黑色,而是淡淡的金棕色。   她转过头,长发荡出一阵波浪,扫过纤细的腰肢。她伸手将发丝勾回耳后,洁白的脖颈在他的视线里一闪而过。   该有多巧,会在这个地方碰到她?   这时,一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   她敲开车窗,俯下身和司机说着话。   没过多久,车窗升起,车开走了,她依然停留在路边——看样子是回不去了。   傅棠舟收回视线,淡声说:“爸,您先回去。”   傅安华睁开眼睛,一双深邃的黑眸和儿子如出一辙。   他不说话,傅棠舟却必须给个解释:“我去接个朋友。”   傅安华微微颔首,默许了。   傅棠舟下车以后,他继续闭目养神。   他似乎对儿子的事情毫不挂心,也根本不在意那是个什么朋友。   总之,没有男性朋友值得他儿子抛下他亲自去接。 第38章   北京五月, 正午阳光猛烈。   航站楼内的空调凉气随着玻璃门的开合,一阵阵向外散。   可还是太热了。   阳炎之下,白色建筑物的反光令人目眩。   地面被晒得发烫, 热浪自下而上地侵袭。   约好的接机车半路故障来不了,顾新橙一边用打车软件匹配司机, 一边在机场等出租车,看是否有司机能载她一程。   不幸的是, 这里的出租车都有主了。   这趟她从美国回来, 颇费周折。   中途转机时,仁川机场差点弄丢了她一件行李。   她和对方工作人员沟通了挺久,总算把她的行李找了回来——她带了大包小包, 这一包是带给亲朋好友的东西。   顾新橙在美国近一年, 并没有干很多留学生热衷的一件事——代购赚钱。   做代购相当耗费精力, 对她而言, 拿宝贵的学习时间去做代购, 得不偿失。   不过,趁着她回国的机会,七大姑八大姨想捎点儿东西,她没法儿拒绝。   方才有些许湿汗黏得她不舒服, 她的食指轻轻勾了一下胸口的衣襟,不经意的小动作使得浅沟微露。   金棕色的长发似枫糖一般,从肩膀流泻而下,白色肩带吊着纤薄的琵琶骨。   发尾带了些许内卷的弧度,像缱绻的海浪。   顾新橙一手搭着行李上, 一手握着手机。   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手机上,无暇他顾。   每一个从这扇玻璃门出来的行人都会下意识地看她一眼,男女皆有。   外形靓丽的女性有着跨性别的吸引力——男人欣赏,女人艳羡。   “喂,爸。”她接了个电话,“我已经下飞机了,在等车。”   “你一个人行李好不好搬啊?”顾承望问。   “没事,一会儿司机会帮忙,一路送到学校,宿舍里有电梯。”   “那就好,你路上小心啊。”   “嗯,知道了。”   挂了电话,顾新橙用手挡着额头,向后方张望,鞋跟微微踮起,愈发显得腿直腰细。   她叫的车,什么时候能到呢?   这时,一辆黑色奥迪靠边,正好停在她面前,她上半身的影子清晰地呈现在黑色车窗上。   顾新橙暗忖,她叫的那辆车不是奥迪。   车窗缓缓降下,一道熟悉的侧影映入她的眼帘。   车窗降下三分之一的时候,顾新橙就认出了驾驶座上的人——傅棠舟。   自去年银泰一别,他们足足有一年未见。   时光对他倒是温柔,不曾在他脸上留下半分痕迹。   他的头发短了一些,五官丝毫未变。   一双深邃的眼眸,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就连穿衣风格,也是一如既往的高水准——他的衣品向来不错。   看似是一件简单的浅色长袖衬衫,仔细看却能辨出布料上微凸的细小起伏。版型相当适合他的身材,衬得他肩宽背阔。   安全带从肩膀横到腰腹,勒出胸肌的轮廓。后座随意摆放着黑色西服外套和靛青色领带,应当是他的。   他身上笼着淡淡的海盐薄荷香气。这种香一旦调不好,会像早晨刷牙的牙膏,可他身上完全没有牙膏味的劣质感。   她忽然联想到加州那片金色的海岸,湿润的海风,灿烂的阳光。   不同的是,现在还有男性荷尔蒙的气息。   如果不是顾新橙太了解面前这个男人,或许她会像其他女人一样,掉入他的男色陷阱。   只可惜,她现在见了他,除了略微惊讶这场意外的重逢,情绪没有丝毫波动。   傅棠舟微微侧过身,将半条胳膊搭上车窗。   四目相对时,顾新橙没有瞥开目光,她的反应比以前从容淡定了许多。   “我顺路,正好送送你。”他说。   语调是清冷的,似乎想撇去某种他不应有的关怀。   “谢谢,不搭顺风车。”她答。   疏离又淡漠的口吻,仿佛只当他是路过的一位陌生司机。   V字形领口的白色衬衫不安分地向肩膀一侧滑动,露出一点儿白色肩带。   顾新橙不动声色地耸了下肩,将衣衫调整回原来的位置。   “啪”地一声,挂在胸口衣襟上的墨镜掉到了地上,她蹲身去捡。   趁着她脱离他视线的这几秒,傅棠舟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攥紧了。   这一年她变了挺多,他说不上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可他得承认,她出落得比以前更添韵致了。   以前,她在他面前就是个小女孩儿,他一逗她,她就像小猫一样羞恼。   现在,她穿着最简单的衣服,举手投足间却有了一丝独特的女人味。   这不是他带给她的,或许她在美国这段时间有过别的男人,他不清楚,也不敢多想。   既然当初让她去追逐自己的人生,他就该预料到这种情况。   他闭了下眼,旋即睁开,混沌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   顾新橙站了起来,墨镜没有放回原处,而是戴到了脸上。   她的脸本就不大,现在浅棕色的方形镜片遮住了半边脸。   口红将上唇勾勒出精致的M形,漂亮的眼睛被挡住,一双红唇更加瞩目。   傅棠舟喉头微微发涩,语气在不经意间柔和了几分:“上车。”   她唇角勾起一道极浅的弧度,说:“不好意思,不方便。”   连拒绝都彬彬有礼。   后方有喇叭声传来,有司机嫌他停留太久。   傅棠舟面无表情地升上车窗,将车向前开了一段路,又默默松开油门。   他瞥了一眼后视窗,顾新橙面前停了另一辆车。   司机下车,殷勤地替她搬着行李。然后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傅棠舟收回视线,将油门踩到底,车轮飞速滚动,碾过柏油马路上的白线。   *   傅家的小规模家宴设在钓鱼台国宾馆。   这儿向来是接待外宾的地方,近些年对外开放。   傅安华夸过这儿的菜式合他口味,于是沈毓清便让人订了包厢,替丈夫接风洗尘。   傅安华进门后,沈毓清接过他的外衣,递给服务员。   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问:“棠舟呢?”   傅安华:“等会儿应该到了。”   沈毓清:“天天也不知道他都忙些什么。”   包厢内金碧辉煌,几个服务员正在传菜间忙活,做最后的准备。   傅安华向餐桌走去,先向主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打了一声招呼:“爸。”   傅东升微微颔首:“回来了,坐。”   傅棠舟的二叔和二婶也在,两人喊了一声:“大哥。”   一家人坐定后,沈毓清看了看时间。   快六点了,傅棠舟还没到。全家人等他一个小辈,这种不合规矩的事情很少有。   他这个儿子虽然不太听她这个当母亲的话,但在傅家长辈面前向来是拿捏有度的。   傅东升问:“棠舟还没来?”   沈毓清说:“我打个电话。”   号码刚拨出去,包厢门便被推开,傅棠舟人到了。   “爷爷,爸,妈,二叔,二婶。”傅棠舟挨个儿打招呼,“路上堵车,抱歉,我来迟了。”   傅东升见了孙子,神色稍缓,说:“没事儿,快坐。”   一家人聚在一处,饭桌上却并不热闹。   傅家门第高,教养好,不像普通人家那样闲扯家常。   爷爷傅东升年事已高,傅家逐渐放给儿子傅安华主持。   傅安华一开口,饭桌上没有任何声音。他问傅棠舟:“最近工作怎样?”   傅棠舟:“都好。”   傅安华神态自若,又问:“乐丰那个项目,你参与了吗?”   傅棠舟:“早就撤了。”   傅安华告诫他:“这种项目别碰,真出事儿了,我不保你。”   傅棠舟:“是。”   傅安华问的几件事都直戳傅棠舟的脊梁骨,看似是在询问近况,实则对儿子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   谈来谈去,傅安华对儿子不甚满意。   即使外人觉得他强大如斯,可在父亲眼里,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这儿的开水白菜不错。”傅东升冷不丁说了一句。   “爸,您尝尝。”傅棠舟及时接过话茬,他将小盅亲自端到傅安华面前。   傅安华下筷子之前,又问一句:“你窦叔叔的侄女儿,有说法吗?”   傅棠舟:“没。”   这话一出,傅安华问:“什么意思?”   傅棠舟:“工作忙,没空谈朋友。”   傅安华瞥他一眼,对今天机场发生的事儿装聋作哑。   他说:“那也要考虑个人问题,你年纪不小了。”   傅棠舟:“知道。”   傅安华点到为止,这些儿女情长,在他这里不足以挑起眼皮。   傅东升:“甭管谁家的闺女,带一个回来给我们瞧瞧。”   傅棠舟:“好。”   沈毓清忽然说:“窦婕这姑娘,家世好,本本分分,清清白白。之前在法国留学,回国开了个艺术馆,我瞧着真不错。”   傅棠舟没搭腔,若不是今天家里人提起这事儿,他早就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了。   沈毓清提醒道:“你工作再忙,也得抽空和人家聊上几句。”   傅棠舟淡道:“她又不是我的客户。”   言下之意,他没有陪聊的义务。   “哎,毓清啊,”傅东升说,“棠舟要是喜欢人家,哪用你们催,他又不傻。”   “爸……”沈毓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底的怨言。   “棠舟,你妈也是为了你好。”傅东升打了个圆场,“你要是早早往回带个人来,她也不用急着给你介绍对象。”   这话一出,两头的威风都压一压,顺顺气儿。   “这事儿啊,还得看你。是你跟人家过日子,又不是我们。”傅东升说,“女孩儿啊,懂事得体、出身清白就行。最重要的是,你得喜欢。”   爷爷这话一出,谁也不敢吭声。   傅棠舟莫名想起了顾新橙,今天机场那一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傅家人总是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殊不知人家连他的车都不愿意坐。 第39章   这是顾新橙第一次回研究生宿舍, 她从宿管阿姨那儿领了宿舍钥匙,将大包小包的行李挪上电梯。   电梯门关上之后,她背靠着金属质感的电梯壁, 搭着电梯扶手,注视着楼层数从1跳到5。   下电梯以后, 又是一件苦差事,同样的工作要再重复一次。   不过, 一个人单身久了, 什么事儿都能干,这难不倒她。   顾新橙打开宿舍门,研究生宿舍是双人间, 和她同住一屋的女孩是从其他学校考研来的, 名叫常玲, 她不认识。   常玲不在宿舍, 她似乎习惯一人霸占这么大的屋子, 整个屋里全是她的东西,就连顾新橙的桌子、柜子和床也成了她的私人地盘。   带着汤汁的外卖盒丢在垃圾桶旁,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也不知多久没打扫卫生了。   顾新橙上本科时, 宿舍四人当中孟令冬最不爱收拾。   可冯薇经常提醒她,她这人也好说话,一被提醒就会自觉收拾干净,更不会占用旁人的地方。   顾新橙走到阳台,袜子滴着水, 啪嗒啪嗒溅落着水珠。   她开窗通风,找了根皮筋对着镜子把头发扎起来。   脏乱的宿舍让她连倒时差的心思都没了,她把自己桌上那堆东西全放到常玲那边,开始打扫卫生。   忙活了整整一下午,顾新橙勉强把宿舍收拾干净,这才去浴室洗澡。   回来之时,常玲也到了宿舍。   初次见面,常玲的态度并不友好:“你碰我东西了?”   顾新橙将洗澡篮放回架子上,说:“我东西没地方放了。”   “我回来可以自己收拾,”她说得理直气壮,“现在我的东西找不见了。”   “什么东西?”   “我的U盘不见了。”   顾新橙用毛巾擦着头发走过来,从一个半开的盒子里拿出一个U盘,说:“这是你的吧?”   明明她连位置都没动过,常玲却说找不到,有点儿好笑。   “谁知道有没有别的东西丢了……”常玲含沙射影,不知想内涵些什么。   “那就等丢了再找,”顾新橙找出吹风机,铿锵有力道,“也请你以后不要把东西放我这里。”   常玲不禁一怵,她没想到看上去温柔的室友竟然那么不好惹。   她不敢叽叽歪歪了,默默收拾自己那摊乱七八糟的东西。   换到两年前,顾新橙对这种事是能忍则忍,现在却莫名有了底气。   有些人你不怼回去,真会觉得你好欺负。   顾新橙也懒得搭理她,室友关系,值得处就处,不值得处就独善其身,这是她经历了大学四年得到的启示。   没有人是人民币,人见人爱。即使做得再好,也总有人不喜欢你。   *   这一觉顾新橙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她拉开深蓝色床帘一看,宿舍里空无一人。   她已经修完了硕士期间的所有课程学分,而A大的同学们现在正为了期末忙碌。   起床之后,她打开邮箱查看。   回国以前,她投递了好多家公司的暑期实习岗位,投行、咨询、基金……她都投了一圈,现在陆续有面试通知发过来。   顾新橙的简历堪称卓越——顶尖大学,一流专业,海外交换,实习经验,学术经历,社团活动。   单拿出任何一项都很优秀,而她集结了所有,没有哪家公司会拒绝给她一个面试的机会。   她回了几封邮件,约好面试时间,这才关上电脑去食堂吃饭。   熙熙攘攘的食堂里人头攒动,顾新橙照例打了两菜一汤,一两米饭。   食堂大妈手抖的毛病还是没治好,一份排骨都快被晃没了,才倒进盘里。   顾新橙在靠窗的位置找了个空位坐下,窗外柳枝款摆,柳絮纷纷扬扬兜满天。   “同学,这儿有人吗?”一道熟悉的男嗓在她耳边响起。   顾新橙一抬眼,竟然是季成然。   季成然惊讶道:“你回国了?”   顾新橙点点头,说:“没人,你坐吧。”   于是季成然将盘子放上桌,在她对面坐下。   “你变了好多,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哪里变了?”   “变得更漂亮了。”   “社长,”顾新橙忽视了他的夸奖,“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别叫我社长了,”季成然说,“我不当社长很多年了。”   “那叫你什么?”顾新橙问。   “你可以叫我季总。”季成然打趣道。   顾新橙怔忪一秒,明白了他的意思,问:“你的公司开起来了吗?”   季成然说:“工商材料和营业执照都申请好了,公司在中关村的孵化基地,离学校还挺近。”   顾新橙没想到季成然的行动如此迅速,短短两三个月,这些东西全搞定了。   “商业计划书写了没?”   “写了,不过我觉得写得不太好,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指点一下?”   上次顾新橙写作业时,季成然给了她不少帮助,这个请求她没法拒绝。   “行,你发到我邮箱,我帮你看看。”   “我觉得你可以先去我公司看一看,”季成然说,“看完以后,再帮我看看这商业计划书哪里不足。”   他说得有道理,与其凭借经验,不如实地考察。只有充分了解公司,才能写出详实的商业计划书,否则只是纸上谈兵。   顾新橙一口答应,季成然说:“那就这周六吧,我俩一块过去。”   两人有说有笑地吃着饭,顾新橙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一眼,是一个北京本地的座机号码。她猜测是实习公司打来的电话。   “请问是顾新橙吗?”   “嗯,是的。”   “您好,这里是隆鑫资本。您之前给我们投递过一份实习简历,请问这周三下午有空来面试吗?”   顾新橙思索片刻,周三下午和其他公司的面试时间不冲突,“可以。”   “待会儿我会给您的邮箱发送一封邮件,上面有公司地址和来访注意事项,请及时查收。”   “谢谢。”   顾新橙挂了电话之后,季成然问:“你在找实习?”   她“嗯”了一声,说:“实习算学分,我在美国没法实习,必须回国找。”   “你肯定没问题的。”   “借你吉言啦。”   隆鑫资本……顾新橙没有去过这家公司,可她早有耳闻。   国内最早涉足风投行业的公司之一,也是佼佼者,同时还是升幂资本的死对头。   这两家公司错综复杂的关系,是风投行业公开的秘密。   可顾新橙知道这件事,完全是因为傅棠舟。   大概是两年前,隆鑫资本和升幂资本同时看中一个项目,双方抢得头破血流。   眼见着到嘴的蛋糕又要被隆鑫抢走,傅棠舟找到另一家投资机构,合伙上演了一场拍卖式骗局。   两家机构一唱一和,把价码抬得极高。   原本隆鑫早已谈妥价格,最后没办法,只得一咬牙,多出了一个亿,赌这个项目日后会成为行业翘楚。   谁知项目爆雷,隆鑫亏得血本无归,白白折进去几个亿。   项目出事那天晚上,傅棠舟带顾新橙出去吃了一顿大餐。   他点了一瓶洋酒,一人自斟自酌,喝得有点儿醉,可看得出来,他心情好得很。   一回到家,他连灯都懒得开,直接把她抱上了玄关的鞋柜,撩开她的裙子。   他的短发一下一下地刮刺着她的大腿内侧,带来一种麻痒的刺激感。   顾新橙被他欺得嘤嘤直叫唤,眼底湿润一片,却又渴望他给予更多。   她的指尖没入他短发之间,雪白的脖颈像天鹅一般扬起。   那一夜,他甘为她的裙下之臣。   食色,性也。   傅棠舟的庆祝方式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所谓商战,有时候就像小孩子打架。   你给我一掌,我给你一拳。   老师一来,还得装作哥俩好的模样。   如果有利益合作的空间,两方也会暂时放下成见,厚着脸皮坐在一起谈判。   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顾新橙投递简历时,考虑不了那么多。   基金行业是她想尝试的领域之一,几家大型基金公司被她投了个遍,除了升幂资本——她脸皮薄,不想去前男友的公司实习。   *   周三下午,顾新橙搭乘地铁前往国贸参加面试。   她穿长袖白衬衫配黑色包臀裙,完全是商务精英的打扮。   接待她的面试官是一个中年男子,名叫张河,是这个岗位的直属领导。   他问了问顾新橙的基本情况,又给她介绍了这个岗位的工作性质。   投资部实习生,负责数据收集、分析和测算,并撰写工作报告。   投资经理还会带她接触项目客户,参与会议和相关谈判活动。   前一项工作内容顾新橙早已轻车熟路,后一项却是她以前接触不多的,也是最吸引她的地方。   面试进行了大约半小时,张河对她的表现挺满意,他告诉她如果有录用机会,会在下班之前给她打电话。   顾新橙道别张经理,收拾好随身物品,往电梯间走。   高跟鞋踩在淡金色地砖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意外的性感。   这时,正好有一间向下的电梯,门是打开的,顾新橙飞快踏进去。   那一瞬间,她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傅棠舟。   他西装笔挺地直立在电梯里,身旁是于修。   于修似乎在提醒他下午的行程,傅棠舟听到一半,警惕地一抬眼睫,撞上顾新橙的目光。   四目相对,他不再言语。   于修瞟了一眼,立刻噤声。   顾新橙想回头看看公司大堂的标志,这里是隆鑫资本,不是升幂资本吧?   隆鑫资本明明和升幂资本不在大厦啊。   可惜电梯门已经合上,她看不见了。   封闭的电梯厢中,三人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谁也不挨着谁。   电梯开始向下沉,顾新橙装作不认识傅棠舟,手指漫无目的地在手机上滑来滑去,却也什么都看不进去。   她从镜子里瞥了一眼,看见傅棠舟目不斜视地站着,于是她立刻收回视线。   此时此刻,气氛微妙。   于修察言观色了几秒,主动开口:“顾小姐,您不认识傅总了吗?”   空气静默了很久,顾新橙尴尬到头皮发麻,只得礼貌性叫了一声:“傅总。”   傅棠舟“嗯”了一声,问:“工作找好了吗?”   顾新橙说:“还没。”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电梯突然“叮”了一声——已经到一层了。   “我到了。”她适时中止了两人的对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踏出那个令她窒息的电梯。   直到电梯门再度合上,顾新橙才回过头。   曾经,她觉得北京很大,他们不可能意外相逢。   现在,她觉得北京很小,哪哪儿都能碰见他。   见了鬼一样。 第40章   顾新橙从国贸乘地铁回学校, 路程依旧是一个小时。   中途等到一个空位,她坐过去歇着。   她今天走了不少路,高跟鞋令她足底生痛。她不禁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高跟鞋成为职业女性的枷锁,这是否有违发明者的初衷。   又过了两站, 一个抱孩子的女人上了地铁。   乘客们不是在看手机就是在打瞌睡,无人注意到她。   顾新橙将自己的座位让了出去, 对方连连道谢。   下了地铁, 顾新橙接到张经理的电话。   隆鑫资本为她提供暑期实习offer,并承诺实习期间表现突出,有留用机会。   顾新橙表示感谢, 但没有立刻答应。   她需要时间考虑, 和其他几家公司做比较之后, 再决定去哪一家公司。   这一整周她都忙着找实习, 白天参加面试, 晚上回来总结经验,并准备明天的面试。   周五傍晚回学校时,她从南门的小商店买了一盒草莓,打算洗完澡后边吃草莓边看综艺, 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付款时,季成然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季成然:明天别忘了。】   这是提醒她明天和他去公司看一看,顾新橙立刻回了一个“OK”。   第二天上午九点,顾新橙准时出了宿舍。   清风吹拂,树叶摇晃, 斑驳的树影映上宿舍对面的涂鸦墙,季成然正站在银杏树下等她。   “吃早饭了没?”季成然问。   “喝了点酸奶。”顾新橙说。   位于中关村的创业孵化基地距离A大只有两站地铁的路程,下了地铁,两人又走了一段路,一座水泥玻璃式建筑映入眼帘。   “这栋大厦里都是创业公司,”季成然摁了电梯楼层,“我隔壁那家公司也是A大学生做的。”   A大的创业氛围很浓厚,国内许多知名企业家都是A大校友。   这栋写字楼的布局和国贸的高端写字楼不同,一个公司一般只租一个开间,小的三十平米,大的六十平米,二三十家公司密密地挤在一层楼上。   一路走来,五花八门的创业公司扎根在此,科技、网络、法律、自媒体等等。   周六许多公司还有人在上班——自己给自己打工,也就没有剥削与被剥削的说法了。   “就这儿了。”季成然推开一道玻璃门,顾新橙看见入口的白墙上有一行凸字——北京致成科技有限公司。   下方是公司前台,却并没有人,只摆了几盆绿植做简单的装饰。   “这里一个月多少租金?”顾新橙问。   “不多,几千。”季成然说。   两人往里走,不大的空间被划分为办公区和会议区,陈设简单、窗明几净。三两个员工正在办公桌上忙活。   见季成然来了,他们微笑示意。   这里不像其他大公司,上下级之间有严格区分。   “这几个都是我们信院的同学。”季成然介绍说,“这位是顾新橙,咱们学校经管院的大神。”   顾新橙连忙摆手:“不敢当。”   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用纸杯替她接了一杯水,然后回到座位上继续办公。   顾新橙绕到他的椅子旁,看他工作。他的电脑屏幕挺大,配置也不错——做码农,装备首先得好。   他正在试运行一长串代码。   “陶斌,我同学,他是工程师。”季成然指了指另外两人,“大家都是工程师。”   顾新橙大致明白了,公司现阶段并没有行政、人事、财务、市场这些岗位,只设立了核心技术岗。   这样的策略是正确的,创业公司最缺的不是技术,而是钱。   在北京,一个普通行政岗,不给五千工资没人愿意来干。   如果公司给员工交五险一金,一个员工每月开支在一万元左右。招几个这样的员工,公司每月就得多花好几万,这挺要命。   所以,创业公司一人身兼数职很正常,琐碎的杂事都得老板亲力亲为。   顾新橙捧着纸杯看了一阵子,问陶斌:“你这是什么程序?”   陶斌回答说:“一个图像识别程序。”   “这是我们接的一个活儿,给一家小型购物网站做的。”季成然解释道,“顾客想要什么产品,上传图片,网站会自动推荐。同时,商家的商品图片也会被自动归类,方便顾客搜索目标商品。”   顾新橙由衷感慨:“挺厉害的啊,都开始接业务了。”   季成然自信一笑:“那当然,没有业务,那和皮包公司也没两样了。”   两人走到会议室,角落里摆了几只大箱子,写着某家旅游公司的名字。   这应该是上家公司搬走时遗留下来的东西,顾新橙不禁猜测这家公司是黯然离场还是搬去了更大更豪华的写字楼。   桌椅俱新,空气中浮着塑料和油漆的气味。   会议室的玻璃墙上挂着白色百叶窗,光线透进来,在地上落下条状阴影。   季成然为顾新橙拉开一把塑料椅子,撕去塑料泡沫纸,请她坐下。   会议室的白板上写得满满当当,这是季成然绘制的事业蓝图。   顾新橙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他这个人除了有仰望星空的梦想,也有脚踏实地的耐性。   当初他凭借一人之力创办A大丨麻将社,并将麻将社办得蒸蒸日上,这种领导力和实干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公司第一步,是活下来,赚到第一笔钱。等有了钱,才能去做别的。”季成然说,“刚刚那个图像识别软件,是我们自主开发的项目。除了购物网站,还可以应用到其他领域。”   顾新橙对他的想法表示赞同,外包业务能保证公司在短期内有收入来源,但公司想要在这个市场拥有核心竞争力,必然不能只依靠外包业务。   顾新橙问:“所以你们公司现在专注智能识别领域?”   “视觉识别,”季成然进一步明确范围,“之前我们在A大的实验室,做的主要就是这一块。”   A大的人工智能实验室在全国鼎鼎有名,信院的学生出来单干底气很足。   “你的商业计划书我看过了,公司研发和产品这一部分你最了解。”顾新橙话锋一转,“但是行业和市场状况、营销策略、财务和管理这些方面,需要再修改。”   市面上的创业公司多如牛毛,谁也不敢说自己的技术独步全球。公司想要生存下去,管理水平必须得提高。投资人相当看重管理团队的整体素质。   季成然替她重新倒了一杯水。   “这些我是真的不太懂,所以来请教你,”他唏嘘不已,“既懂业务又懂财务的管理人才,难找啊。”   顾新橙以为季成然在恭维他,腼腆一笑,说:“你的忙我肯定会帮的。”   “那我先谢过了?”季成然说,“晚上请你吃饭。”   “吃饭就算啦,”顾新橙开玩笑,“我还欠你一顿饭呢,这下咱们两清了。”   顾新橙站在办公室的窗边向外眺望。   成群结队的员工从大厦门口涌出,奔向附近的地下美食广场,买一份二十元以内的速食便当。   整个大厦呈“回”字结构,中间有一片四四方方的绿化带。   草坪正中央有一尊创意雕像,是一个抽象的翅膀。   这里是一个个创业梦想起航的地方,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哪个公司不是从这一步走来的呢?   谁不想成为滚滚洪浪之上的弄潮儿?   只可惜,在这个时代,梦想是奢侈品。   大部分人选择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季成然这份胆魄和能力,令顾新橙打心眼里佩服他。   “看得怎么样?”季成然问。   “差不多了,有问题我微信跟你沟通。”顾新橙把纸杯丢入垃圾桶中。   “随时欢迎你来打扰我。”季成然笑着将她送出办公室。   *   经历了两周的实习面试,顾新橙手握几份暑期实习offer。   除了能在实习期间学到什么,她也很关心公司正式员工的待遇。   她暂时还没有确定明年毕业以后该继续学业还是工作,总之,多留一条路,没有坏处。   顾新橙反复对比几家公司,看来看去,还是隆鑫资本开出的条件最为优越。   暑期实习两个月,月薪一万五。日后转正,年薪五十万起。   原来PE/VC机构对员工这么大方,连实习生的工资都能开到这个价位,可见隆鑫相当有钱。   不知道升幂资本的待遇是不是也这么好……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一瞬间,立刻被她打消——没事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顾新橙已经提前结束了课程学业,五月底她便去隆鑫资本入职。   人家诚意满满,她不去都不好意思。   入职第一天,张经理让前任实习生李悦带她参观工作环境,并交接工作。   国贸这里的办公室比创业大厦要宽敞阔气多了,人均办公面积不小。茶水间、零食区一应俱全,管饱管够。   “办公环境不错,就是附近物价比较高。中午随便吃个工作餐,也得五十左右。”李悦说,“不过工资高,也就无所谓了。”   顾新橙站在公司大厅的落地窗前,向外望去。   这里摩天大厦高耸入云,商务精英步履匆匆。   她下意识地寻找银泰中心,那是她唯一熟悉的大楼。   她想借助银泰中心来掌握这座大厦的方位。   “这边公司太多了,看见没?那个。”李悦指了指对面那栋写字楼,“升幂资本就在那边。”   “升幂资本?”顾新橙喃喃道。   李悦以为她不懂,便给她解释:“另一家风投机构,咱们公司的竞争对手。”   顾新橙微笑着点了下头,并不言语。 第41章   顾新橙花了一天时间和李悦熟悉工作流程, 李悦告诉她,最近隆鑫资本在忙一件重要的事,以后这段时间她可能会很忙。   “什么事?”   “说是要响应政府号召, 和其他几家投资机构合作,成立一个产业基金会, 专门投资北京的高新产业园。”   顾新橙上次在隆鑫意外碰见过傅棠舟,她不禁猜测, 升幂资本是不是也参与了这个项目?   再一打听, 果然如她所料。   这个基金会是一个商业联合体,类似于辛迪加组织。由隆鑫和升幂牵头,联合了行业内近十家投资机构。每家出资额度不等, 隆鑫和升幂两家占了大头。   基金会决定如何投资项目, 赚钱了按认缴比例分成。   这有效避免了行业内部竞争, 也有利于扩大资金池, 集中力量办大事。   顾新橙所在的工作组, 目前首要任务就是给这个基金会出谋划策。   隆鑫资本是一个不错的工作平台,顾新橙在这儿学习了不少新东西,也听说了许多新故事。   傅棠舟这个名字隔三差五就会往她耳朵里钻。   隆鑫的老总钱康平,和傅棠舟相当不对付。   两家这次虽然明面上促成了合作, 但暗地里还是在较劲儿。   隆鑫资本是风投圈的老牌公司,能有今天的规模实乃情理之中。   而升幂资本是后起之秀,短短几年时间就与隆鑫平起平坐,谁能咽得下这口气呢?   在隆鑫看来,傅棠舟是一个实力强劲的竞争对手, 不可掉以轻心——越优秀的对手,越让人畏惧。   同事们都说他不是好鸟,明里暗里给隆鑫使绊子。   顾新橙在傅棠舟身边待过,所以她很清楚,隆鑫没少给升幂挖坑。   两家战火几年前就有了苗头,那时候隆鑫仗着自己是行业龙头打压升幂,升幂才开始反击。   商场之上,没有严格的善恶区分。   对手给你使绊子你不回击,那就只能坐以待毙。   项目就那么多,蛋糕就那么大,谁都想分一块。   两家斗争,早已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   这次新成立的产业基金会,依旧是暗潮涌动。   七月初,几家投资机构要去考察一座高新产业园,隆鑫和升幂的负责人都会到场。   顾新橙作为隆鑫这里的工作人员,也被要求陪同考察。   考察行程只有一天,隆鑫严阵以待。   钱总要求随访人员穿着正式得体,务必让同行看看隆鑫的精神风貌——大公司,必须讲究形象。   钱总本人当天梳了个大背头,摩斯抹了半管,量身定制的阿玛尼西装做工精细,皮鞋锃光瓦亮。   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像是要去参加相亲节目的男嘉宾。   顾新橙和同事们穿统一的黑色西服套装。   她外形条件出众,制服上身,愈发衬得身材曲线凹凸有致。   柔顺的长发,精致的妆容,为她加分不少。走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被注意到。   钱总并不介意身边有一位漂亮的女性工作人员,所以顾新橙被安排在钱总旁边。   职场之上,外貌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优势。   长得漂亮确实很养眼,带出去也给公司脸上增光——毕竟大部分人都是视觉动物。   一行人刚下车,早已等候在此的产业园区工作人员立刻前来迎接。   大家簇拥着钱总,一路向前走去。   顾新橙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傅棠舟。   他身边是于修,十来个人的团队只有两位女助理。   傅棠舟今日的着装与往常无异,眼神一如既往的淡漠。   灰色菱格西装,配一条同色系的领带。修身西裤显得腿长而挺拔,裤管恰到好处地遮到脚踝处,整个人非常利落。   他往那儿一站,风姿卓然。就连隆鑫的女员工,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相比之下,钱总的装扮反倒被傅棠舟衬得有些刻意——原来男性的外貌也是一种优势。   “傅总,来得可真早啊。”钱总走过去和傅棠舟打招呼。   “钱总,你好。”傅棠舟跟他握手十秒,随即将握着的手松开。   他注意到了顾新橙,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他的眼眸里捕捉不到任何特殊的情绪。   顾新橙亦不言语,脸上是公事化的笑容。   “这次的考察,你们升幂费心了。”   “应当的。”   “我经常和我的员工说,傅总年纪轻轻就能把升幂做到如今的规模,不简单啊。”钱总客套地说,“哪像我们隆鑫,凭着入行十几年的经验,才勉强站稳脚跟啊。”   钱总看似在夸傅棠舟年轻有为,实则说他入行晚,经验少。   而自己资历老地位高,傅棠舟想跟他玩,还嫩着呢。   傅棠舟淡然一笑,说:“钱总太谦虚了,谁不知道钱总兢兢业业十几年,把隆鑫做大做强。而我不过是这两年运气好罢了。”   他的回答不落下风,针尖对麦芒。   隆鑫十几年的成绩,是因为钱总兢兢业业。   而他只靠运气,就能有今天和钱总平起平坐的地位,着实叫人恨得牙痒痒。   两人的商业互吹夹枪带棒,外人恐怕听得云里雾里,可两家公司的人心知肚明。   钱总脸上的笑意渐渐没了,风投圈后生可畏,怎能不令他警惕。   可他又提防又警惕,还是眼睁睁看着升幂资本蒸蒸日上,成为风投圈新秀。   双方汇合之后,一群人簇拥着钱总和傅棠舟向产业园区内部走去。   这个产业园区很大,有十几栋灰色外墙的办公楼。办公楼与办公楼之间用绿化带连接,环境不错。   园区里的公司都是从孵化基地里闯出来的成功者,至少得拿下A轮融资才能租得起这儿的办公楼。   顾新橙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公司,能获得投资机构的青睐。   考察团到访的第一家公司名叫万息智科,名字听上去非常高大上,可是他们的展示区却很简单,只摆了几台类似于自动售货机的装置。   “这是我们公司自主研发的自动榨橙机,扫二维码付款,就可以拿到一杯现榨果汁。”对方的工作人员介绍说,“我们的橙汁都是天然无添加的。”   顾新橙看了一眼这个机器,北京街头很常见,她以前也买过,一杯十五元钱,榨五个橙子。   机器会完成自动去皮、榨汁、装杯、封盖的流程,从付款成功到拿到一杯橙汁,大约需要45秒钟。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投资机构最关心的不是这橙汁好喝与否,而是这家公司的商业模式是否可行。   傅棠舟问:“你们公司的橙子从哪儿来?”   “主要是江西那边的橙园生产的。”对方热情地解答,“我们和当地果农签了采购协议,目前公司自有橙园三千亩,未来还会继续增加。”   钱总观察着这个机器,问:“一台机器能装多少个橙子?你们怎么补货?”   对方答:“一次可以装一千个橙子,可以做两百杯橙汁。我们有专业的补给团队,专门负责给机器补货。”   “你们在北京投放多少台机器?”   “三四千台,基本上每个地铁站都覆盖了,大型商场里也有。”对方答,“一线城市我们都在做,以后会逐渐下沉到二三线市场。”   “生意做得挺大,毛利应该不少吧。”   ……   简短的几个问题,问出了不少门道。   顾新橙发现,这家公司看似只是个卖橙汁的,里面的弯弯绕绕一点儿都不少。   如何控制成本,如何管理供应链,如何分配工作,每一条都需要团队认真思考。   傅棠舟忽然问了一句:“现在可以买橙汁吗?”   对方说:“当然可以。”   钱总打趣道:“看来傅总口渴了。”   傅棠舟脸上有清浅的笑意,说:“我怕大家口渴,请大家喝橙汁。”   他付了款,买二十杯橙汁。温文尔雅的模样,让在场女性为之心跳失速。   钱总注意到旁边的另一台机器里整齐地码放着上百只椰子。他问:“这是椰子机?”   “是的。”   “产业链还拓宽了啊。”   钱总很满意自己的发现,他说:“既然傅总请大家喝橙汁,那我请大家喝椰汁。”   在收买人心这一点上,钱总不想输给傅棠舟。   这时,傅棠舟买的橙汁已经榨好了两杯。   他端起这两杯橙汁,一杯递给钱总,一杯递给顾新橙。   “这家我请,钱总就不用破费了,”傅棠舟说,“后面还有别的呢。”   好像他们来逛的不是高新产业园,而是小吃街。   顾新橙望着那杯果汁,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她偷偷看了一眼钱总,他接了果汁。   于是她才伸手去接,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傅棠舟的手。   这两杯橙汁送出去后,傅棠舟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对其他人说:“自己拿,不用客气。”   大家逐个过去拿橙汁。   顾新橙用吸管戳开饮料杯,吸了一小口。   这橙汁又酸又甜,沁入心脾。   她没注意到,傅棠舟唇角勾起的一抹弧度。 第42章   这家卖橙汁的公司只是一道开胃甜品, 越往园区深处走,越会发现这里藏龙卧虎。   医疗、生物、互联网、人工智能等高新技术行业扎堆开花,每家公司都有可圈可点之处。   上午十点, 一行人来到人工智能产业展区。   这个展区面积非常大,可见该行业正在资本和市场的推动下蓬勃发展。   这里推出的人工智能产品, 和顾新橙在硅谷看到的略有不同。   硅谷的AI实验室里有很多概念性产品,其科技含量堪称世界之最。   而产业园区的人工智能产品面向广大消费者服务, 将AI理念落实到实践中。   展区正中央有一架电子钢琴, 旁边有一块蓝色立牌,上面写着几个白色宋体字——“AI与你二重奏”。   工作人员笑容可掬地介绍道:“这架钢琴通晓音符的编码规则,弹奏出来的音符经过AI的计算和处理, 会自动生成和弦。感兴趣的话可以体验一下。”   钱总问大家:“有人会弹钢琴吗?”   工作人员补充说明:“不会弹钢琴也可以。”   顾新橙举手示意:“我可以试试吗?”   工作人员做出指引手势, 说:“可以, 这边请。”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顾新橙走过去, 右手搭上钢琴琴键。   大部分的钢琴曲都是右手弹主旋律,左手负责和弦。   工作人员说AI会将和弦补齐,所以她并没有上左手。   她思索几秒,选了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卡农》。   据说《卡农》有成百上千个版本, 不知和AI合奏的这一曲,能否谱出新风味?   钢琴琴音似泉水一般缓缓流泻,内置的AI程序几乎是同一时间为这首曲子配了和弦。   两种声音合在一处,浑然天成。   傅棠舟的目光落在顾新橙身上,一贯凌厉的眼神稍有柔和。   她的长卷发似海藻般柔滑, 灯光之下隐隐泛着蜜糖的光泽。洁白的手腕如凝霜雪,在琴键上移动。   周围人保持安静,专注倾听这首钢琴曲。   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大家才回过神来,纷纷送上掌声。   钱总甚是欣喜,顾新橙这一曲为隆鑫挣得脸面,这侧面衬托出隆鑫是优秀的公司——否则怎能吸引到这样优秀的员工呢?   钱总问道:“这个AI程序能应用到音乐编曲上吗?”   工作人员回答:“可以。我们公司还开发了AI虚拟音姬,能自编自唱。”   钱总对这个虚拟音姬很感兴趣,问:“傅总,要一起看看吗?”   傅棠舟说:“我看看别的。”   钱总便道:“那咱们过会儿见?”   虽说此次考察是为共同成立的产业基金会寻找项目,但是每家投资机构也是各怀鬼胎。   干这一行的,可以和对手交流项目,但绝不能透底。真要遇到难得一见的好项目,还得多留个心眼儿。   想必傅棠舟也是这么想的。   隆鑫和升幂的人分道扬镳,钱总对员工说:“你们不用跟着我,各看各的。”   他的意思是,让大家在这儿找找好项目。   此次考察,每个随访人员都身负重任——考察结束要写项目报告。   一行人散了以后,顾新橙的胳膊被同事杜瑶挽住,她说:“咱俩一起看吧。”   两人在偌大的展厅里四下走动,时不时拍几张照片,留着写报告查资料用。   有一家公司的展区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是智能家居,整个展区被布置成家的模样,分外温馨。   两人从客厅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中岛台的位置。   这个厨房将触摸屏运用到了每一处,墙面上的触摸屏图文并茂地展示如何烹饪一份焖汁大虾,包括所需要的主辅料和详细的制作工序,向右滑动还能看到视频教学。   灶台上的触摸屏则显示炉火温度、油温、水温和室温。   顾新橙正在看屏幕,黑色反光的角落忽然落入两个人影。   傅棠舟和于修也到这个展区了。   她没来得及多想,杜瑶的问题打断了她的思绪:“顾新橙,你会做饭吗?”   “不太会。”   “我也不会。”   “那你买这个好了。”顾新橙笑。   “还不如找个会做饭的老公。”杜瑶说。   顾新橙的手指点击冰箱门上的触摸屏,想看看这儿有什么门道。   原来这个触摸屏不仅可以查看冷藏室、冷冻室存放了哪些食物,还能操控家中的空调、扫地机器人、热水器等其他智能设备。   除了贵,挑不出毛病。   可惜,贵不是它的错。   “而且啊,这些东西一买就得配全套,买一件没意思。”杜瑶感慨,“一套下来得多贵啊,半套房都得搭进去。”   “我也发现了。”顾新橙表示赞同。   参观完厨房,两人往主卧的方向走去。   没进门,就听到有工作人员讲解的声音传来:“这张多功能智能床能根据主人的身体摆放位置自动调节床体各部分的软硬程度……”   一踏进门,她们和傅棠舟打了个照面。   他站在窗帘那边,身姿挺拔。于修毕恭毕敬地站在他旁边。   杜瑶打了个招呼:“傅总好。”   顾新橙跟着打招呼:“傅总好。”   傅棠舟微微颔首,工作人员继续刚刚的话题:“……还可以检测心跳、呼吸等频率,做出健康判断。一旦有问题,会自动发出警报,很适合有老人的家庭。”   杜瑶像是发现了宝藏:“好神奇啊。”   工作人员说:“可以躺上来体验一下,这张床还有按摩功能。”   杜瑶问顾新橙:“上去试试?”   顾新橙摆了摆手,她不想在人前做这种事。   杜瑶却不忌讳,她大大方方地躺上床。   工作人员为她调节按摩模式,继续介绍说:“这张床内置了灯光的控制电路,主人半夜起身时便会自动开启柔光灯。同时还关联了其他智能家电,躺在床上就能开关房门和其他房间的灯光。”   这个功能倒是挺方便。   顾新橙恍然想起,以前有过几次,她和傅棠舟躺在床上,想起别的房间灯没关。   可他的房子太大,走一趟要好久,谁也不愿动。   傅棠舟不在乎这点儿电费,她觉得浪费,非要下床去关灯,可他不让她下床。   至于后来发生什么,她也不知道。   第二天她起床时,灯早已关了。   杜瑶越听越喜欢,她对顾新橙说:“我好想要这个啊。”   顾新橙说了一个字:“买。”   “买不起。”   “我也买不起。”   顾新橙抬起眼睫,发现傅棠舟似乎在看她。   两人对视一秒,撇开目光。   这时候,于修心领神会地问上一句:“傅总,买吗?”   傅棠舟瞥他一眼,没说话,一个人出门了。   杜瑶体验完,顾新橙也赶紧拉着她走了。   于修没走,他留了下来,问那个工作人员要了一张名片,说以后要买床会联系她。   出了智能家居体验区,右手边是一个VR密室逃脱体验区,两人走了过去。   入口处的指示牌介绍说这和普通的密室逃脱不同,采用VR演示,裸眼3D,环绕音响。其中的谜题更是玄妙,是由人工智能系统设计的。   目前这家公司在全国各地开了几十家VR体验馆,这个密室逃脱项目即将落地。   “顾新橙,你平时玩这个吗?”   “会和同学玩,但不常去。”   “那咱们进去看看,转一圈应该很快。”   两人从入口的甬道走过,进入密室内部。   此处的设计别有洞天,每一个场景都用VR呈现。   在一个房间就可以完成一整套密室逃脱,比传统的密室更节约空间,体验感也提升了。   顾新橙被一个解谜小游戏吸引了——从一排面具里探寻一组密码。   她仔仔细细地观察一番,按照自己的想法输了几个数字,系统却显示密码错误。   “哎,这个怎么不对呢?”顾新橙想问问杜瑶,一扭头,她不在,估计去看别的密室了。   顾新橙在原地转悠了两圈,没找到杜瑶,打算去出口处等她。   向前走了几步,一个植物园设计的密室令她停下脚步。她推开厚重的门,走了进去。   此处鸟语花香,背景音乐和缓,完全不像一个密室。   顾新橙边走边看,走到尽头时,碰见一个人。   傅棠舟一人站在屏幕前,荧荧的光芒映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顾新橙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于修不在,所以,现在这个密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顾新橙冲他点了下头,便想离开。   谁知傅棠舟主动开口,“顾新橙。”   她顿住脚步,缓缓转身。   忽明忽暗之间,傅棠舟偏过头,与她四目相对,眼眸像一片静谧的湖水,波澜无惊。   顾新橙学着他的口吻,叫他一声:“傅总。”   傅棠舟似乎不再介意这个称呼,他问她:“橙汁好喝吗?”   他指的是刚刚他端给她的那杯橙汁。   顾新橙点点头,“嗯。”   “你明年这时候要毕业了吧?”傅棠舟不再看她,而是看向屏幕。那里有一株向日葵迎风摇摆。   顾新橙依旧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又问,语气像是和一位老朋友叙旧。   “暂时还没想好。”顾新橙的话亦是半真半假,她现在不会像以前那样傻乎乎的,对谁都捧着一颗十足的真心。   “留北京吗?”   “留北京挺难的。”   “对你来说,不难。”傅棠舟再度看向她。   她望着他幽深的眼睛,却看不透他。   潜意识里的某种思绪忽然躁动,她敛下眼睫。   “在隆鑫工作得怎么样?”   “挺好。”   傅棠舟挪了下脚步,稍稍靠近她。   很久没有离得这么近了,他身上是她熟悉的雪松气息,混着极淡的烟草香气。   “职场如战场,跟对老板很重要。”傅棠舟开口说道,“做出选择之前,要三思。”   他像是在提醒什么,却又不说破。   “职场上要多留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傅棠舟继续说道,“谁都想往上走,能利用的资源就利用起来。”   顾新橙思忖片刻,她在北京孑然一身,她手里有什么资源可以利用呢?   他垂眸看着她,声音压低了些:“真遇到什么事儿,可以来找我。”   顾新橙不懂他的意思,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算是你的朋友吧?”   朋友。   他这样来定义两人现在的关系。   顾新橙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种定义,但她觉得,他们之间至少算不上敌人。   去美国之前,她就彻底放下过去了。   爱也好,恨也罢,一切往事如烟散。   “谢谢傅总的好意。”顾新橙微微一笑。   她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很清楚,她应该用不上他这个人脉资源。 第43章   写在最前:上章从中间那里开始大修过, 建议重看。   ---   “不过,”顾新橙话锋一转,“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 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学习生活,早已练就了自己照顾自己的本领。   地球那么大, 离了谁都一样转。   放到感情里也如此,没有谁离不开谁。   “嗯, 能处理好就行。”傅棠舟说。   他背倚着幕墙, 眼神淡漠——不知是欣喜于她的成长,还是怅惘自己变得可有可无。   这个密室看不出什么名堂来,顾新橙打算离开。   她从他身边经过, 刚踏出一步, 柔和的灯光一闪, 大屏幕上顷刻间风云变幻, 电闪雷鸣。   绿树鲜花迅速枯萎凋零, 土地龟裂,流水干涸。一座座插着十字架的坟堆拔地而起,整个房间都在震动。   眼前的孤坟里突然伸出一只嶙峋的手掌,下一秒, 一个眼球爆出的僵尸张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   顾新橙登时脸色煞白——这个VR密室简直太逼真了。   僵尸的嘶吼声愈演愈烈,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谁知高跟鞋鞋跟一崴,她条件反射似的伸手想要扶住什么。   结果,东西没抓着,人跌进了一个宽大的怀抱。   男性气息萦绕在鼻尖, 平稳的呼吸吹拂过她的发顶。   丝质衬衫乍一碰是冰凉的,可一旦贴上他的胸膛,却滚烫似火。   顾新橙的身子僵了一下,一颗心脏扑通扑通。   她想站直身子,却又找不到着力点。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掌隔着衣衫托住她的腰,轻轻扶了她一把。   她站稳脚跟,他的手适时松开,抄进兜里。   顾新橙想道一句谢,谁知一回头,却撞见他眼神中似有若无的戏谑之意。   他嘴角挑着一抹极淡的弧度,有点儿坏。   刚刚还说自己能处理好自己的事,一转眼就摔他怀里了。   傅棠舟袖手旁观的模样令顾新橙羞恼,却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音响里传来阴恻恻的画外音。   原来,这是一个末日丧尸主题的密室,玩家的任务是摧毁某个组织,拯救生灵涂炭的世界。   顾新橙移开目光,整理好衣襟,匆匆出了门。   一出门,便遇见了杜瑶。   “哎,你去哪儿了?”杜瑶问,“脸怎么红成这样?”   “热。”顾新橙小声说。   杜瑶琢磨了两秒,密室的门又被推开,傅棠舟携着一阵凉风走了出来。   “傅总,您也在这儿。”杜瑶端正神色,又打了个招呼。   “嗯。”他微微颔首,眼角余光扫过顾新橙的脸,神情淡定得仿佛刚刚的小意外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们该走了。”顾新橙拉着杜瑶的胳膊,忙不迭地拽着她往出口的方向走。   傅棠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禁莞尔。   *   考察完产业园区之后,顾新橙的工作忙碌了许多。   她和团队合作,写了长长的报告,内容详实,数据可靠,结合行业发展现状和项目发展阶段,评估了几个公司的可增长性和可持续性。   钱总看了报告以后甚是欣慰,当月除了基本实习工资,顾新橙还领了一笔奖金。   忙完这项工作后,她也没闲着,每天晚上回宿舍还要帮季成然写商业计划书。   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快两个月的时间,她终于把草稿发给了他。   季成然大为感谢,说要给她支付酬劳,毕竟她现在实习期就能月入一两万,让她白干他心底实在过意不去。   顾新橙推辞,帮朋友忙而已,当初他指导她写作业也没收过一毛钱。   于是季成然说请她吃顿饭,顾新橙盛情难却,只得答应。   这家餐厅在三里屯附近,独立院落外有一层铁篱笆外墙,攀着碧绿的爬山虎,里面有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   草坪的露天桌椅旁撑着白色的大型遮阳伞,像一朵朵蘑菇。   此处小桥流水,环境优雅,格调也不错。   晚风一吹,毫无夏日的燥热气息,反而非常清爽。   顾新橙到的时候,季成然已经在了。   桌上有一个玻璃花瓶,窄窄的瓶口里插着一朵红玫瑰。   他今日打扮得和平时有点儿不同,领带皮鞋,颇为正式。   顾新橙庆幸自己出门前画了淡妆,看上去没有那么随便。   她在他对面坐下,季成然把厚厚的菜单递过来,说:“看看想吃什么?”   顾新橙一页一页翻着菜单,思忖到底该点什么菜,既给季成然面子又不让他破费太多。   这时,一辆白色特斯拉开进院子,车门打开,下来两个男人。   一位沉稳矜贵,一位年轻时髦。   两人结伴向里走,吸引了几位女士的目光。   “傅哥,你瞧瞧,就这儿。”林云飞热络地介绍着,“这地段,这环境,稳赚不亏的。”   傅棠舟并不多言,他停下脚步,目光从左到右扫了一圈。   “我爸妈非不让我投资这餐厅,”林云飞抱怨着,“人家说了,入股就行,不要我来管理。”   “你那酒吧开了两三年,没吸取点教训?”傅棠舟说,“我看你还没你爸妈长记性。”   “我怎么没吸取教训了?”林云飞振振有词,“最大的教训就是,我不该自己来管理酒吧。早点儿雇个人多省心。”   傅棠舟瞥他一眼,冷嗤一声。   这小子酒吧开了两年,好不容易扭亏为盈,心思又开始活泛了。   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   “你打算投多少?”傅棠舟问。   “傅哥,这取决于你怎么跟我爸妈说。”林云飞开始拍马屁,“我说什么,我爸妈也不信,他们就信你。你说好,一千万他们也拿得出。”   “一千万,”傅棠舟嘴角一哂,“这餐厅拿一千万打算去干嘛啊?”   林云飞大言不惭:“你还担心钱花不出去?”   “投资的钱得用在刀刃上,”傅棠舟说,“老板拿去买辆车开开,你乐意?”   傅棠舟一针见血,林云飞不吭声了。   “哎,傅哥。餐厅好不好,还得看菜品质量是不是?”林云飞很狗腿地拉开一张椅子,请他坐下,“我今儿来,是请你吃饭的。”   他双手奉上菜单,傅棠舟翻了几页,仔细看了看。   考察餐厅是否值得投资,和普通食客前来吃饭的目的完全不同。   餐厅除了菜品,服务和环境也必须要考量。   除此以外,如何控制各类成本、提高人员效率、保持市场竞争力等等,都至关重要。   多少餐厅前一天还开得红红火火,后一天就倒闭了。   光看表面是看不出问题来的。赚钱,哪有那么容易。   两人在餐桌坐定,林云飞今天格外殷勤,亲自动手为他倒茶。   茶叶在滚烫的水中舒展,逐渐沉入茶盅底部。   傅棠舟冲茶盅悠悠吹了口气,饮了一小口。   他将茶杯放回桌上,正想再看看菜单,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顾新橙,他们之间隔了三四张桌子。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衬衫裙,纤瘦的小腿在椅下交叉,凉鞋的金属细环缠绕着脚踝。   长发挽至耳后,两侧别着“X”型白色发卡。小巧的耳垂上扎着银色耳钉,可能是最近才打的耳洞。   她拿了一只甜品勺,挖着碗中的杏仁豆腐。   不知对面那个男人同她说了些什么,她抿唇一笑,两只眼睛眯起来,像小月亮一样。   “傅哥,”林云飞的声音提醒他收回目光,“你看看吃点儿什么?”   傅棠舟垂下眼睫,手指刷刷翻着菜单,走马观花一般看完了整本。   放下菜单时,他发现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红玫瑰,“这花儿拿走,碍事儿。”   林云飞把花瓶挪到一边,说:“傅哥,这可是情侣主题餐厅,人家放这花儿是为了营造氛围。”   情侣,呵。   林云飞见傅棠舟不信,把菜单打开,指给他看,“你看看,这个双椒鱼头,名叫‘一生一世一双鱼’。这个辣炒田螺,名叫‘吻别’。”   他又翻了两页,指了一道凉菜:“这叫‘相思情人泪’,放了芥末。你看这里还有解释说,吃了这道菜会因为思念自己心爱的人而流泪难过。”   “啧啧,多么有创意的菜名。”林云飞称赞道,“傅哥,要不要给你点一个尝尝?我看这菜啊,别的地方都没有。”   傅棠舟:“……不用。”   他点了几个名字还算正常的菜,便把菜单放到一边不再管。   顾新橙的桌边围栏放了几盆花,巧妙地遮挡视线。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依旧和季成然谈笑风生。   “你们公司又新招了两个人啊?”   “嗯,今年毕业的应届本科生,学软件工程的,做些基础的活儿。”   “规模扩张得挺快。”   “这哪叫快啊,”季成然说,“钱得精打细算着用,这年头啊,用人太贵了。”   “初创公司都挺难的,熬过去就好了。”   “说来,你现在是在风投实习?”   “嗯,在隆鑫。”   “这家规模好像挺大,我看不少团队拿了他们的投资,业务马上起飞了。”   “还行吧,公司究竟能做成什么样,团队和项目最重要,投资机构的帮助只是一部分。”   “你看我们公司现在能去找投资机构融资吗?”   “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不太建议种子轮和天使轮找风投。融资的钱可能不多,出让的股份还不少,以后万一真做大了,有点儿亏。”顾新橙说,“现在这个阶段,能自己拿钱就自己拿钱,这样最好。”   季成然思考片刻,说:“你说得有道理。”   “一家之言,也不一定对,”顾新橙谦虚道,“得看你公司的具体资金状况。”   这边两人有来有回地探讨着问题,那边林云飞继续滔滔不绝地向傅棠舟安利这家餐厅。   “老板跟我说了,这里人均客单价将近五百元。”   傅棠舟挑出一块鱼骨,眼睫都懒得抬一下,“这上网就能查到,说点儿有用的。”   林云飞抓耳挠腮,一时之间给忘了。   他站了起来,说:“我找老板亲自来跟你说。”   傅棠舟没来得及阻拦,林云飞就发现顾新橙坐在不远处的桌子上,对面还有个男人。   林云飞:“……”   他用眼神偷偷丈量着傅棠舟和顾新橙之间的距离,他不信傅棠舟这么敏锐的人到现在都没发现顾新橙在这儿。   林云飞又坐了回来。   他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傅哥这人吧,看上去是有点儿没心没肺的。   可自打顾妹妹走后,他也没见傅哥身边带过别的女孩儿。   他有时候说话口没遮拦,傅哥都会一记眼刀甩过来。   顾妹妹成了一个禁忌话题,提都不能提。   可现在一个大活人就在旁边坐着,傅哥真的无动于衷吗?   林云飞敲了敲桌子,傅棠舟看他一眼,他用手指了指顾新橙的方向。   傅棠舟移开目光,神情并无破绽。   可林云飞觉得,傅棠舟这反应并不正常。   如果真的无所谓,为什么要选择不看她?而且是装作刻意不看。   分明刚刚吃饭的时候他时不时就往那个方向看!   “傅哥,你还记得你以前答应我的事儿么?”   “什么事儿?”   “你说要把顾妹妹带来玩儿,我都等了快两年了,人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忽然很想知道傅棠舟淡定的表情下究竟在想些什么?   傅棠舟放下筷子,又喝了一口茶,将杯子搁上桌。   林云飞以为他要说什么,谁知他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鱼。   好像顾妹妹现在和别的男人约会,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似的。   “哎,傅哥。”林云飞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人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事儿是什么吗?”   傅棠舟不搭理他,他继续自言自语:“年轻的时候,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面前,却不懂得珍惜。直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这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失而复得,还不去争取,拱手让人。这是最可惜的。”   薄暮渐起,天上挂着一弯新月。   一阵晚风卷起洁白的桌布,周围是情侣们打情骂俏的声音。   此情此景,整个餐厅只有他们两位男士单独坐一桌吃饭,实在是有些凄凉。   不,现在是傅棠舟一人在吃饭。   林云飞并没有吃饭的心情。   “傅哥,你仔细想想啊。”林云飞化身爱情讲师,给傅棠舟灌输心灵鸡汤,“等你有一天老了,走不动路了,躺在家里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小曲儿。这个时候,你难道不希望身边有最爱的人陪伴着你吗?”   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傅棠舟似乎被他这句话所感染。   他“啪”地放下筷子,拿一张餐巾拭口。   “我从来不听收音机。”   撂下这句话,傅棠舟潇洒地走了,只给林云飞留下一个倨傲的背影。 第44章   梨花院落溶溶月, 柳絮池塘淡淡风。   用这句诗来形容今夜的景色,再恰当不过。   “如果我要找投资机构融资,该做些什么准备呢?”季成然放下筷子, 似乎想好好和顾新橙聊一聊这件事。   “嗯,如果真需要融资的话, 建议你找个融资顾问,能省很多事。”顾新橙说, “我在BP(商业计划书)里提出的融资策略你可以参考参考。”   她的BP写得很成熟, 前后一共七页纸,却把投资人最关注的东西都写清楚了。   “你可以先找人评估一下公司价值,一般来说, 这个阶段如果有靠谱的团队和项目, 估值大约在五百到一千万。”顾新橙继续说, “单次融资稀释的股权最好控制在10%左右, 这样就能推算出目前大约能拿到多少钱。”   季成然称赞道:“你懂得好多。”   顾新橙笑了笑:“术业有专攻, 我学这个肯定得懂啊,不然怎么给老板打工?”   季成然为她添上一杯新茶,问:“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当老板?”   顾新橙略带疑惑:“自己当老板?”   “你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为什么不拼一把呢?”季成然说, “你在大公司干,固然稳定。可你也说了,是给老板打工,要看老板脸色。”   顾新橙放下甜品勺,说:“自己当老板风险也很大啊。”   “你们学金融的不是经常说一句话么?”季成然注视着她, “风险越高回报越大。”   “我从小到大运气都不太好,”顾新橙腼腆地笑了笑,“小时候买干脆面从来没中过奖。”   “你学过概率论,肯定知道这和买干脆面不一样。”季成然语气笃定,“这不是概率均等的随机事件。越优秀的人,在这个游戏中的权重越大。”   卓越的团队和靠谱的项目,一系列的优秀特质都会为创业成功增加砝码。   顾新橙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呢?   只是她暂时还没有放手一搏的勇气。   一边是稳定的五十万元起薪,干上十年,少说也能在北京奋斗成中产阶级。   一边是风险收益俱高的创业,赌赢了,成为人上人;赌输了,一无所有。   她来隆鑫实习后,接触到了许多案例。   有人在三十岁以前,就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创业项目如昙花一现,鼎盛时估价百亿,各大机构抢破头。   这阵风潮刮过去后,立刻跌入谷底,负债累累,难以苟活。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觉得你有稳定的工作,不必去冒这个风险。”季成然说,“不瞒你说,去年某个大厂秋招,我试着投了一份简历。对方给我开了八十万的年薪,我没有过去。”   八十万……这个数目着实惊到了顾新橙。   “我觉得我自己干一年,能赚到比八十万还多的东西。”季成然很有自信,“将来我赚到的一切都是我的,何必替别人卖命呢?”   如果他在大厂能拿八十万年薪,那么他为对方创造的价值必然得有十倍之多。   资本家不是慈善家,只有等他们把自己的兜装满时,才愿意施舍给你一点儿。   “创业成与败,这一两年至关重要,”季成然说,“我觉得我赌得起,大不了失败了重新来过。”   站在他这个角度看,这似乎又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   两年青春而已,这点儿机会成本,怎么就赌不起呢?   “我现在做的这个公司是人工智能方向,我觉得你可能比我还要了解这个行业未来的发展前景。”季成然说,“未来人工智能会渗透到各行各业,人工智能时代即将来临,这会是新一轮的工业革命。”   季成然的话不假,顾新橙这两年从方方面面了解到目前人工智能是大势所趋。   A大经管学院的MBA班、AI峰会、哈佛商学院的课程……她比普通人更快地触摸到了AI行业的脉搏。   当初互联网的发展,让好多家互联网公司完成资本积累,迅速崛起。   现在,新的行业风向,就是人工智能。   “行业找准了,项目……”季成然顿了顿,“我们公司目前在做的业务,想必你都清楚。项目靠不靠谱,你有自己的判断力。”   “至于好的团队,”季成然笑了笑,看着她说,“如果你愿意过来,那我们的团队就完美了。”   顶尖的技术人才,加上顶尖的管理人才,简直就是最佳拍档。   “我还是个学生,管理这种事……”顾新橙推辞道,“越有经验的人越适合。”   “顾新橙,”季成然郑重地叫她的名字,“你我对彼此的能力都很了解,就别在我这儿谦虚了。”   “谁都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经验老道的人固然好,可咱们年轻人也有年轻人的优点,是不是?”季成然依旧微笑地看着她。   年轻人最大的优点——热情、活力、有干劲、对未来有无限的向往。   如果二十岁的人活得像四十岁,那人生得少多少乐趣啊。   “我不能跟你保证什么,但我觉得,你的才能不应当局限于你目前的工作。”季成然说,“人这一生,突破阶级的机会很少。在这个时代,创业是少有的几条路之一。”   突破阶级……这四个字隐隐提醒着顾新橙什么。   或许,季成然和她的目标才是一致的。   高高在上的傅棠舟,遥不可及。   和价值观相同的伙伴一起为了未来拼搏,这对她而言更切实际。   “如果你愿意加入我的团队,我荣幸之至。”季成然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的这番话让顾新橙倏然之间热血沸腾,庞大的事业版图仿佛已经绘制完成。   这种感觉,和当初得知自己要去美国时一样。   她的胸腔中涌动着一股憧憬和渴望,不单单是对名利的追逐,更是一种实现自我价值的冲动。   这番话打动了顾新橙,却并不能让她下定决心。   她有冒险精神,可她并不会盲目冒险。   这种事情,她没有办法一个人做决定,也不可能一拍脑袋就做决定。   季成然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他说:“你不用着急做决定,你可以慢慢考虑,我这里永远欢迎你过来。”   顾新橙望着头顶高悬的新月,在心底默默感慨。   她的人生,为什么总是会出现意外的选项呢?   遇见傅棠舟。   去美国交换。   和学长创业。   可转念一想,如果人生真的像规划表一样规规矩矩地过,站在二十岁看到八十岁,又有多少意义呢?   至少,目前为止,前两件事,她并不后悔。   成长就像蝴蝶蜕蛹,总是伴随着疼痛。   一段失败的爱情,让她心伤,也让她迅速地成长蜕变。   所以,接下来的路,该往哪里走呢?   *   国贸CBD,升幂资本。   “傅总,这是姜经理这段时间搜集的AI初创公司资料。”于修将一叠文件毕恭毕敬地递到傅棠舟桌上。   傅棠舟拿一只小水壶给仙人掌喷水。   仙人掌极其耐旱,只要一点点水分就能存活。   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掌片,现在长长了不少,看来得给它换个大点儿的花盆了。   他将水壶放下,把那堆资料拿过来翻阅。   他看得非常快,市面上这些初创公司的尿性,他一目了然。   翻到一半时,傅棠舟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有一家公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北京致成科技有限公司。   这家公司的商业计划书,写得简洁明了,却把他最关心的问题全都详实地写了出来。   做什么?为什么做?怎么赚钱?   明明只是一家初创公司,却选择了该行业目前的龙头企业锐视科技作为对标公司进行竞争分析,把对方的优缺点看得非常透彻,并有自信在拿到投资后三年内赶超锐视科技。   公司目前的运营状况也逐步迈上正轨,看得出来团队创始人是个干实事的人。   公司的发展计划写得也很详实,未来一年、三年、五年的计划全都落到了实处——打算拿下哪些关键资源、研发哪些产品、开拓哪些市场。   既志存高远,又脚踏实地。   在目前这个浮躁的创业市场,这样靠谱的初创公司并不多见,这恰恰是傅棠舟想要寻找的公司。   傅棠舟把这家公司的材料抽了出来,对于修说:“打个电话,约时间过来谈谈。”   于修接了指令,立刻去办。   于修离开后,傅棠舟把这家公司的团队介绍又仔细看了一遍。   创始人是A大信院刚毕业的学生,名叫季成然。   公司团队都是技术骨干,虽然年轻,但是手里握有几项专利和某些软件的自主产权。   这么完美的商业计划书,竟然是做技术的人写出来的?   这显然不是网络上的模板,也不是从淘宝找人代写的。   那种千篇一律的商业计划书,傅棠舟不知道看过多少,他看个开头就能猜到后面要写什么,通常都是直接pass——连这么关键的东西都想偷懒,这种公司毫无投资价值。   然而,傅棠舟也不相信他们花了大价钱找专业人士写了这份商业计划书。   看来,他们团队里应该有一个懂商业管理和资本运作的高手。   这个人把投资人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   甚至把他个人的喜好,也摸得清清楚楚。   周五下午,傅棠舟特地空了半小时,来听这家公司团队的演讲。   像他这样级别的人,很少参与这种活动。一般都是投资经理来听,和团队商讨,有投资价值的话再往上汇报。   一个项目,从投资环节到退出环节,创始人可能都见不到投资机构老板的面。   有见面价值的项目,非常少。   傅棠舟一进门,姜经理和众人已在会议室等候,见了他便叫一声:“傅总。”   他在会议桌主位坐下之后,姜经理介绍说:“这位就是致成科技的创始人,季成然。”   对方恭敬且礼貌地说了一句:“傅总,您好。”   傅棠舟的目光扫过季成然,怔了一秒。   这个人有点儿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再仔细一想,他就是前段时间在那个情侣餐厅和顾新橙吃饭的男人。   傅棠舟面无表情道:“……开始吧。”   季成然胸有成竹地站起来,开始演示PPT。   他的演讲恰到好处地控制在十分钟内,项目亮点和价值、商业模式和盈利模式、市场格局和竞争格局、公司核心竞争力、融资估值和发展规划……堪称完美无缺。   姜经理分外欣喜,依照他对傅棠舟的了解,这个项目肯定能成。   他下意识地看了傅棠舟一眼,谁知傅总脸上毫无惊喜的神色,面色反倒越来越沉。   姜经理想,傅总肯定是发现了这个演讲有什么他没发现的缺点,所以才露出这样的神情。   傅总不愧是傅总,高瞻远瞩! 第45章   季成然的演讲结束了, 接下来便是与投资人的沟通时间。   姜经理示意傅棠舟先提问,傅棠舟却让姜经理先发表观点。   姜经理问了季成然几个演讲中没提到的问题,比如他们的团队将如何进行股权划分、对于公司目前的估值是否有切实可靠的依据。   季成然一一作答, 姜经理做了简单记录,又把话题交到傅棠舟这里。   “这PPT谁做的?”傅棠舟问。   “我做的。”季成然说。   姜经理以为傅棠舟要夸这PPT写得好, 谁知他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配色有点儿丑。”   姜经理:“……”   挑毛病不是这么挑的吧?   季成然温和一笑,说:“下次一定注意。”   顾新橙说得果然不错, 这些金融机构对于PPT的美观要求, 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傅棠舟:“你们出让10%的股份,要五百万的投资。但我这里,给不那么多。”   季成然:“您愿意出多少?”   “两百万, ”傅棠舟游刃有余, “这个数目对于初创公司来说不少了。”   “你们团队很好, 项目也不错。但是——”他话锋一转, “目前做这一块的初创公司很多, 市场竞争激烈。”   言下之意,现在是投资机构的买方市场,他们手头不缺这样的项目。   “我们考虑过这些情况,”季成然说, “但是我们团队有信心,也有能力把公司的业务做大。”   出来谈投资,自然是要把数目往高了抬,他本来也没指望一轮直接拿下五百万。可直接压到两百万,季成然并不乐意。   两百万对于新兴科技公司来说, 还不够置办几台高级设备。   “要清楚,你们拿到的不只是钱。”傅棠舟不紧不慢地说,“我这儿有你们没有的资源和渠道。”   有了产品以后,从哪儿找客户、如何投入市场、怎么和政府或机构打交道……这些不是钱能买来的,往往也是初创公司最需要的。   傅棠舟点到即止,他很懂得如何在这种谈判中牢牢掌握主动权。   季成然斟酌几秒,说:“我知道。不过我不能一人做决定,得和团队商量。”   傅棠舟微微颔首,说:“后续事宜,姜经理会和你联系。”   说完这句话,他便整衣离开。   然而,看中致成科技的不仅仅是升幂资本。   可惜,并不是每一家都愿意拿出十足的诚意来,有些机构甚至开出白菜价——投资一百万却要20%以上的股份。   升幂资本的两百万,分量很足。   对方不仅承诺资金,还能提供资源。   如果能拿下这笔投资,有升幂资本做背书,公司未来的路或许会好走很多。   正当团队商议之时,另一家机构传来好消息。   隆鑫资本愿意出三百万投资致成科技,而且也只要10%的股份。   隆鑫资本和升幂资本这两家机构的威信不相上下,相比之下,三百万投资更诱人。   “三百万?”顾新橙惊讶,“不错啊。”   “我得谢谢你,”季成然说,“要不是你给我联系方式,我也找不上他们。”   “你们决定要隆鑫的投资了?”   “目前来看,隆鑫的价码最合适。你觉得呢?”   “嗯,其实吧……”顾新橙欲言又止。   “没事儿,你直说,我听听你的意见。”季成然道。   “隆鑫的投资风格稍微偏保守,AI产业这一块也是最近才开始重点关注,要说资源的话,可能比不上另一家。”   “你是说升幂资本?”   “……嗯。”   季成然随口一问:“你很了解升幂资本?”   顾新橙愣了下,随即笑笑,说:“竞争对手嘛。”   “也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不过,两百万的确有点儿少。”   “我也觉得,要不还是拿隆鑫的投资吧。正好你在这儿,我也更放心。”   “我只是实习生,帮不了太多忙。”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季成然笑,“考虑得怎样了?我这儿位置还给你空着呢。”   提到这个话题,顾新橙犹豫。   她在隆鑫干得挺好,有时候人在安逸的环境中待久了,的确会消磨斗志。   这个安逸,并非是指工作安逸。而是说,相对于创业而言,这条路安全又保险。   但是季成然才干了不到一年,就能拿下三百万投资,也就是说,公司目前估值在三千万左右。   虽然这三千万不是真金白银,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干一辈子恐怕也难挣到三千万的资产。   顾新橙不禁又有些心动。   正当顾新橙摇摆不定时,发生了一场变故。   季成然和隆鑫开始商谈具体的投资条款,谁知谈到一半,这笔投资忽然黄了。   他们对季成然说,上面的评估没有通过。   事实上,隆鑫听说升幂想花两百万投资致成科技,所以开出三百万的价码和升幂抢项目。   结果,另一家业务类似的初创公司扬华科技找上门来。   这家公司成立更早,业务更成熟,团队成员都有相关工作经验。   对于隆鑫而言,这个项目比致成科技更有投资价值。   投资机构一般不会投资两家一样的公司,寻找投资的公司也得避免找上竞争对手的投资机构。   于是,隆鑫放弃了致成科技,转投了扬华科技。   讲道理,协议签订前一切口头承诺均不作数。   可隆鑫先是抬高价码从竞争对手那里抢项目,到手了却又出尔反尔,这事干得挺不厚道。   顾新橙的同事和领导提起这件事,均是沾沾自喜的态度。   这招堪称一石二鸟,搅黄了升幂的生意不说,隆鑫还找到了更好的项目。   全公司上下,恐怕只有顾新橙一人觉得膈应。   实习期满,隆鑫这边的领导非常满意顾新橙的工作,决定给她发正式offer。   可顾新橙拒绝了。   张经理问:“是有其他打算吗?”   顾新橙点了点头。   这边并不留人,这么好的工作机会,大批人愿意来干。   北京最不缺的就是人才,遍地都是黄金。   这次从隆鑫离开,和上次的离职不同。   那时候的顾新橙很迷惘,现在她走出公司大门,竟意外的轻松。   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这座城市如此广阔,哪里不是舞台呢?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   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月亮藏在云翳之后。   忽而一阵夜风吹散浮云,几颗星子微弱地发着光。   小的时候,她以为太阳比月亮大,月亮又比星星大。   后来她才知道,看似渺小的一粒星辰,可能比太阳要大许多倍。   只不过,这些星星离地球有亿万光年之遥,所以人们只能用肉眼捕捉到一星半点儿的光芒。   顾新橙从国贸乘地铁回学校。   北京地铁依旧拥挤嘈杂,车厢里都是刚下班的白领,大多是年轻人。   大家衣着光鲜亮丽,却不约而同地选择地铁出行。   一辆代步车,不过十几二十万,可在北京却是一件奢侈品。   你得摇到车牌号,你得在小区有车位——你首先得有套房,才有资格考虑车的事。   顾新橙忽然想到傅棠舟,他不知有多少辆车。   其中某辆车的车牌,最不显眼,是“FTZ218”。   可真正了解他的人知道,这是他的姓名缩写加生日。   顾新橙下了地铁,慢悠悠地往校园里走。   荷池里的荷花稀稀拉拉,一只只莲蓬从密密的荷叶间探出头来——马上又是收获的季节了。   顾新橙在池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静静地欣赏。   她在数面前那支荷花的花瓣。   荷花又落了一瓣,飘在水上,仿佛一只粉色的小舟。   一瓣,两瓣,三瓣……   她默默地记着数,像是在印证着什么。   顾新橙数完一遍,心中有了数。   她不是要把这种事情交给荷花来决定,而是想问问自己的心,可以吗?   其实她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花瓣数量和她的那个答案不符合,她会下意识地想,她要再数一遍。   然而,她不需要数第二遍——一旦她冒出这个想法,她就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当初决定和傅棠舟分手时,也是一样。   那朵梅花告诉她,不要分手。   可她还是决定分手了。   顾新橙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顾承望,“喂,爸。”   “哎,下班啦?”顾承望问。   “嗯,我回学校了,”顾新橙说,“我妈在不在?”   “在书房备课呢。”顾承望去敲房门,喊一声“老婆”。   秦雪岚说:“喊什么啊?马上就好了。”   “女儿打电话来了。”顾承望说。   “哦,是橙橙啊。”秦雪岚开门走出来。   “爸妈,我今天辞职了。”   “啊?不是说待遇挺好的吗?”   “没拿到转正资格吗?”   “不是,”顾新橙摇了摇头,“我决定去学长的公司了。”   她上次和父母提过这件事,可这个决定还是让父母感到惊讶。   “橙橙啊,不是爸妈不让你去。创业很辛苦的,女孩子一人还是别那么累。”   “我不是一个人,团队里有好几个A大的同学,也有女生。”顾新橙说,“创业成功不成功,也就这一两年的事。大不了重新找工作,我学历在,CFA也考下来了,不会找不到工作的。”   父母年近半百,不说经历过大风大浪,至少算得上人生经验丰富。   说服父母,不能靠一腔热血,而是得让他们放心。   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放心不下她,再正常不过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半分钟,顾承望开口问道:“你想清楚了吗?”   “我想了很久。”这一个月的时间,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你要是真的想——”   “唉,不能这么惯着她!”   夫妻二人似乎意见相左。   “行了,你备你的课去,”顾承望说,“我来跟她谈。”   秦雪岚走后,顾承望继续说:“爸爸知道,你不是不知好歹的孩子。你肯定自己考虑过,要是真想做,就去吧。你妈只是担心你,没别的意思。”   “爸……”顾新橙莫名眼眶发热。   果然爸爸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你去创业,空手去吗?”顾承望问。   “啊?”顾新橙不懂。   “总得拿点钱入个股吧,你还指望技术入股啊?现在哪有那种好事给你。”顾承望说。   “可是我没钱啊……”顾新橙嘟囔一句。   就实习挣的几万块钱,对于创业来说,杯水车薪而已。   说她现在一穷二白也不为过。   “你啊你,”顾承望叹了一口气,“我跟你妈,攒了些钱,留着以后给你买房的。现在婚姻法改了,婚前没房,婚后没保障。女孩也得准备房子,才能安心啊。”   “哦……”顾新橙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顾承望:“钱不多,一百万。”   顾新橙:“……”   原来父母早早就开始为她的未来筹备,生怕她将来受什么委屈。   他们恐怕没想到女儿居然有一天要去创业。   据说这世界上第二败家的事,是创业。   而第一败家的事,是卖房创业。   所以,她要当个败家女儿了吗?   “你早就成年了,我和你妈,对你该尽的义务也尽了。”顾承望说,“这笔钱,你自己做决定吧。买房也好,创业也罢,你自己选。就算选错了路,将来也不要来怨我们。”   “爸……”顾新橙喉头哽咽,“你不会把养老钱也给我了吧?”   “你爸有那么傻吗?”顾承望教训起她来,“我还能把钱都给你啊,想得挺美!”   顾新橙被他逗得忽然破涕为笑,可下一秒,泪水又夺眶而出。   父母的拳拳之爱,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   她背负的不仅是自己的未来,也是父母的期待。   “行了,别哭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顾承望安慰她,“你现在出息了,一百万一两年就挣回来了。不要怕,放手去干!”   顾新橙知道,这笔钱爸妈攒了几十年。   夫妻俩一辈子省吃俭用,最大的开销就是她。   “等我以后挣了钱,一定还给你们。”顾新橙说。   “橙橙啊,”顾承望长叹一声,“我和你妈不求你以后大富大贵,你把自己照顾好,我们就知足了。”   顾新橙胡乱地点点头,泣不成声。   挂了电话之后,顾新橙在荷池边驻足许久。   她紧紧攥着手机,手抖个不停,一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荷叶被风荡起一层绿色的涟漪,一支荷花静悄悄地开放。   脚下的路,逐渐清晰。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转身离开。   *   这笔钱,成为了致成科技的一笔天使投资。   都说创业要找天使,找来找去,爸妈才是真正的天使。   这年头,地铁上求人扫个二维码都难,更何况找人来投资项目。   季成然转让25%的股份给她,她成为第二大股东,也是公司财务和战略负责人。   她去致成科技上班的第一天,员工们举行了欢迎仪式,热烈庆祝她的加入。   “你来了,公司才真正要起飞了。”季成然给她开了一罐啤酒。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短暂的喜悦之后,顾新橙面临巨大的压力。   公司账上现金不多,每月各类开支却不少,这一百万恐怕只够支撑三四个月。   果然,初创公司最缺的,还是钱啊。   课本上的理论说得再漂亮,放到现实里却举步维艰。   不去融资,光靠3F(Family、Friend、Fool,家人、朋友、傻瓜)凑钱,太难了。   “其实,升幂资本那边和我还在联系。”季成然说,“他们提了五十万的投资额。”   “二百五十万?”顾新橙问。   “嗯,”季成然点点头,“你觉得怎样?”   若是以前,顾新橙见好就收了。   可是现在,她希望钱多多益善。   “那边是谁在和你联系?”   “一个投资经理,姓姜。”   顾新橙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傅棠舟。   她说:“你把姜经理的电话给我,我跟他谈一谈。”   拿到姜经理的电话,顾新橙拨了过去,“喂,是姜经理吗?我是致成科技的财务负责人,顾新橙。”   姜经理愣了几秒,这才说:“哦,你好。有什么事吗?”   “关于投资的事情,我想和你再谈一谈。”   “顾小姐,二百五十万,我们很有诚意了。”   “姜经理,”顾新橙说,“我们公司的估值可以再提高。”   “之前我们去致成做过尽调,这个估值是合理的。”姜经理罗列了不少事实,“投资额再提高,恐怕审核不会通过。”   “公司有重大人事调整,我们可以约个时间见面聊一聊。”顾新橙底气十足,“姜经理,这笔投资成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隆鑫刚刚投资了扬华科技,而升幂资本却还在寻找项目。   如果他们不看好致成科技,恐怕不会三番两次来找,更不会提高五十万的价码。   她在隆鑫干了一段时间,把这些投资经理的心理摸得七七八八。   拿不下好项目,最急的是他们——何况上司还是傅棠舟那样的人。   最终,姜经理同意面谈。   周五下午两点,在升幂资本见面。   *   这是顾新橙第一次来升幂资本的办公室。   国贸高档写字楼的顶层,每月租金百万起跳。   她和季成然一起过来,他之前来过两三次,对这儿倒比她还熟。   季成然笑道:“等以后公司做大了,也来这儿租个办公室。”   “没必要,”顾新橙说,“我们公司搞技术,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也就金融行业的人最爱讲排面。   “上次我来的时候,他们老总也在。”   “老总?”   “傅总。”   “……”   “他好像挺年轻的,比姜经理还要年轻。”季成然感慨道,“不到三十岁能做成这样,很厉害啊。”   “金融圈水深,很多老板都是有背景的。”顾新橙说。   家里给几亿出来玩一票,这样的富二代不少。   “哎,这也没办法,人家几代人奋斗出来的。”季成然说,“咱们现在奋斗,也是为了下一代能当上富二代啊。”   “叮——”电梯到了顶层,两人依次走出电梯。   谁知刚出电梯,顾新橙就看见一个人,于修。   他一个人在这儿,傅棠舟不见踪影。   顾新橙猜,傅棠舟应该在公司。   一旦投入工作,他和于修几乎寸步不离。   于修见了二人,神色微怔。   季成然主动打了个招呼:“于秘书。”   “季总,”于修的目光移到顾新橙这里,又叫了一声,“顾小姐。”   季成然面色微讶,傅总的秘书认识顾新橙?   顾新橙镇定道:“于秘书,好巧。上次刚在产业园见过。”   季成然懂了,原来是实习时候认识的。   他说:“于秘书,她现在是我们公司的CFO。”   于修适时改口:“顾总。”   顾新橙:“……”   这称呼听上去怪怪的,还不如叫她顾小姐呢。   这时,姜经理迎了出来,顾新橙冲他点了下头。   姜经理笑:“来了,这边请。”   两人跟着姜经理去了会议室。   助理给三位拿了矿泉水,便退了出去。   顾新橙将准备好的新材料递了一份给姜经理,然后拧开瓶盖抿了一口水。   正当姜经理翻阅材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傅棠舟走了进来,于修随即将门合上。   顾新橙瞥他一眼,又喝了一口水,这才将矿泉水瓶放下。   既然打算从升幂资本拉投资,她就做好和前男友打交道的准备了。   只不过,这个见面来得有点儿突然。   姜经理见了傅棠舟,连忙放下材料,为他拉开一张椅子,“傅总,您怎么来了?”   傅棠舟坐下,并不回答,而是直接问:“致成的人?”   季成然介绍说:“傅总,这位是顾新橙,我们公司的CFO。”   顾新橙礼貌地打招呼:“傅总,您好。”   傅棠舟嘴角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你好。”   他似乎对两人的来意很清楚,“二百五十万,百分之十的股份。不满意?”   顾新橙说:“我们有诚意和升幂资本合作,但是二百五十万的投资额,暂时无法满足我们公司目前的融资需求。”   顾新橙将材料打开,为两人讲解。她做了详细的分析,还配了对比鲜明的图表。   她分别阐述了二百五十万、三百五十万和五百万的投资额,在这段时间可以用来做什么,业务将扩展到什么地步。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其实,顾新橙知道很难拿下五百万的投资额,她的真实目标是三百五十万左右。   这是消费者心理学的小技巧,用来忽悠投资人也是一样——只不过,傅棠舟应该不好忽悠。   傅棠舟静静地听着她忽悠,把公司业务吹得天花乱坠。   呵,她什么时候练就了这张巧舌如簧的嘴?   明明对彼此心知肚明,却依旧配合对方的表演。   这也算一种默契吗?   顾新橙讲了大约七分钟,这是最合适的演讲长度。   废话太多,容易适得其反。   姜经理听完顾新橙的话,不好多言,因为傅棠舟在这儿,没有他先发言的权利。   傅棠舟问:“你们公司的BP,是你写的吗?”   顾新橙说:“……是。”   看来他已经猜到了。   傅棠舟看着她,脸上是一贯冷硬的表情。   拉投资,某种程度上说,和骗钱也没两样。   她倒是精明,帮新男人从前男友这里骗钱?   呵,小算盘打得不错。   “我可以给你们投资,”傅棠舟幽幽开口,“五百万。”   “五百万?百分之十的股份吗?”这个数字出乎她的意料。   “百分之十五。”傅棠舟一锤定音。   顾新橙和季成然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接受这个报价。   “TS条款姜经理会和你们谈。”说完这句话,他便出了会议室。   顾新橙强压着心底的雀跃之情,和姜经理继续谈事。   两周后,升幂资本TS条款拟定完成。   顾新橙一条一条地检查条款的合规性,谁知她发现了一条从未谈过的条款。   内容很长,看来看去,只有一个意思。   公司创始团队核心成员结婚或者离婚,必须经过投资方同意后方可进行。   甚至,如果成员之间存在恋爱关系,也得汇报。 第46章   顾新橙望着这个条款, 疑窦丛生。她确信她没有和姜经理谈过这个条款。   她拨通姜经理的电话:“姜经理,合同第8页的那个条款,是新加的吗?”   姜经理:“哪个啊?”   顾新橙手指着那个条款, 逐字逐句念给姜经理听。   姜经理顿时了然:“这个啊,是于秘书让加的。”   顾新橙:“……”   于修的意思, 恐怕是傅棠舟的意思。   他一个总秘,哪有那么大的权利擅动谈好的投资条款。   姜经理:“加这个条款的目的只是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如果真有结婚的打算, 只要做好婚前财产分割, 我们不会不同意的。”   顾新橙:“姜经理,你们公司以前也会加这种……条款吗?”   她想说“霸王条款”,可还是换成了更为温和的说辞。   “别的项目我不太清楚, 但是吧, 最近的事儿你应该也听说了。”   “什么事?”   “永洛医疗, 夫妻两口子闹离婚, 把IPO都给搅黄了, 这不是坑投资方嘛!”   姜经理的话不无道理,前阵子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中国人往往把感情和财产混为一谈,所以夫妻财产矛盾越到这种关键时刻凸显得越厉害。   其他投资机构提出这种条款,目的或许是单纯的。   可偏偏是升幂资本……   顾新橙愿意和升幂资本合作, 并无私人感情原因。   其他投资机构开的价码没有升幂资本有诚意,背景也不如升幂资本强大。   公司在初创期拿下升幂资本的五百万融资,日后的路也会更好走。   在她没有加入致成科技时,公司已经获得升幂资本的青睐。   想必傅棠舟愿意给致成科技投资,也不是因为她的缘故。   在这种情况下, 出现这么一项奇怪的条款,令她费解。   谈恋爱和结婚要征求投资方的同意,天底下有这么荒唐的事吗?   更何况这个投资方还是她的前男友。   顾新橙找A大法律系的朋友咨询一番,她愈发意识到这种条款是侵犯婚姻自由。   思来想去,她拨通了于修的电话。既然姜经理说这是于修的意思,那她找于修合情合理。   电话“嘟”了几声,便被接通。   顾新橙开门见山地说:“于秘书,TS协议里有一项限制创始人婚姻自由的条款,我印象中没有谈过这项条款。”   于修问:“这项条款有什么问题吗?”   “我国婚姻法第三条规定,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顾新橙说得有理有据,“所以,这个条款是无效的。”   “顾总,这项条款并没有约束你的婚姻自由。”   “如果担心创始人婚姻状况引发股权纠纷,我们可以设立其他条款。”   “这我得征求傅总的同意。”   顾新橙以为于修稍后会和傅棠舟沟通,谁知电话直接被递到了傅棠舟手里。   他口气冷淡:“不同意,可以不签协议。”   顾新橙一时语塞。   五百万的投资谈都谈好了,哪有临门一脚不踢的道理?公司一堆人还等着吃饭呢。   “傅总,您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擅自增加条款,这不合适吧?”顾新橙说。   “夫妻股权纷争会给公司带来多大的问题,你应当清楚。”傅棠舟避重就轻,“初创公司各方面不稳定因素极大,把感情问题带入公司事务,团队可能分崩离析。”   “所以呢?”   “所以,不要和创业团队的伙伴发展私人感情。”傅棠舟不冷不热地说,“尤其是女孩子,更要注意。”   “女孩子怎么了?”   “容易被爱情蒙蔽双眼。”   “……”   如果傅棠舟不是她的前男友,这副一本正经的口吻,她差点儿就信了。   “傅总,我谢谢您了。”顾新橙冷笑一声,“这个道理我去年就明白了,我不会犯这种错误。”   去年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心知肚明。   傅棠舟淡定道:“你一向让我放心。”   以前两人恩爱时,她对他百依百顺,当然让他放心了。   两人有来有回地虚晃了两枪,谁也不落下风。   “这个条款我得和其他人商量,我不能代替大家做决定。”顾新橙说。   “签协议以后,你定期来汇报工作。”傅棠舟似乎料定他们之间会达成合作。   “什么时候?”   “每个月汇报两次,月初和月中。你亲自过来,当面汇报。”   “跟姜经理汇报吗?”   “跟我汇报。”   这种初创项目一般都是和项目的投资经理汇报工作,越过经理直接和投资机构老板汇报的,得是非常重要的投资。   五百万,至于么?这点儿投资恐怕根本挑不起傅棠舟的眼皮。   而且,一月两次,太频繁了吧……   不过,既然拿了人家的投资,投资方这边的合理要求,致成科技必须得满足。   顾新橙思忖片刻,“哦”了一声,说:“知道了。”   “傅总,我们可以简化程序吗?”   “什么程序?”   “把当面汇报改成——”顾新橙想说改成PPT汇报或者其他材料汇报。   “微信视频也可以,”傅棠舟问,“你微信号是什么?”   顾新橙:“……”   她以为分手以后拉黑名单已经够绝了,没想到傅棠舟比她还狠,直接删微信。   顾新橙勉强扯出一丝笑,“还是让我加您吧,您微信号是什么?”   看来她必须得把傅棠舟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傅棠舟用一贯冷硬的腔调说:“一会儿我让秘书发给你。”   老情人互问微信号,似乎是在比谁把谁忘得更干净一点儿。   挂电话之前,傅棠舟说:“顾新橙,投资方和被投资方是平等的合作关系。致成科技做得好,大家互利共赢。我期待你们公司未来的表现。”   这句“平等的合作关系”,戳到了顾新橙心底的某个点。   市场上的投资方大多扮演金主爸爸的角色,如果团队处理不好和投资方的关系,日后会带来诸多隐患。   如果双方用合作伙伴的视角,平等地看待二者的关系,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纠纷。   顾新橙拿着拟好的TS条款找季成然商议。   “之前谈好的条款有什么问题吗?”季成然问。   “投资这一块是没有问题的,不过——”顾新橙将那项条款指给他看,“这项条款限制了团队核心成员婚姻自由。”   “核心成员,是指我们俩吗?”   “是的。”   目前,季成然是公司最大股东,占40%以上的股份,顾新橙占25%。   剩下的几个工程师,只占极少的股份——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他俩的魄力,把家底儿投进来的。   顾新橙提出自己的看法:“升幂资本担心如果发生感情纠葛,会带来股权纠纷。我觉得这个条款可以修改一下,比如说用财产协议之类的来代替。”   “如果改的话,还得和他们再谈,是吧?”季成然问。   “应该是。”   “直接签吧,”季成然说,“反正这个条款也没太大影响。”   “可是……”顾新橙犹豫。   “拿投资而已,他们只占15%的股份,约束不了实控人。”   “投资人的建议还是得考虑的。”   “嗯,我知道。”季成然将文件放回桌上,“但公司的事,还是得我们俩做决定,不是吗?”   顾新橙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份投资协议签订之后,升幂资本的效率很高,第一笔投资款三百万立刻打到公司账上。   这笔钱被投入到致成科技的生产经营活动中去,添置新设备、扩充技术团队、用户开发……烧钱的速度比顾新橙预想得还要快。   公司如火如荼地走上了正轨。   顾新橙的工作愈发忙碌,由于公司团队都是技术人员,除了技术以外的工作,几乎都是她在做。   需要承接项目,她得和人家客户谈。   工商税务那边需要什么材料手续,她得亲自去弄。   公司每个月对内对外的财务报表,都是她一手操办。   顾新橙每天早晨八点到公司,晚上十点才走,她比实习时辛苦多了。   当了老板,才知道老板不好当。   员工偷懒摸鱼那是占便宜,老板偷懒摸鱼那是对不起自己。   忙碌而充实的生活过得很快,月初顾新橙要去给傅棠舟汇报工作。   她将材料提前准备好,从中关村出发去国贸。   据说,分手以后最尴尬的事情是三天不洗头却在街上意外遇见前男友,顾新橙不想让类似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   所以,她今天的穿着打扮比以往要隆重——收腰白衬衫配紧身包臀裙,裸色丝袜加高跟鞋。   脖子底下缠了一条浅色丝巾,整体装束少了一丝刻板。   总之,给投资人留下好印象总是没错的。   她也不愿意在前男友面前展现出狼狈的一面。   顾新橙到达升幂资本后,于修将她领到了总裁办公室,推开门便瞧见一尾金龙鱼在水草间惬意地游动。   她曾经问过傅棠舟,有没有养过小动物。   傅棠舟思索一秒,说:“我养了一条金龙鱼,在办公室。”   现在,顾新橙总算见到了这条金光闪闪的金龙鱼。   她的眼睛都要被闪瞎了,大概这就是金钱的光芒吧。   一想到它的主人是傅棠舟,她也见怪不怪了。   “你来了。”傅棠舟的声音在宽敞空旷的办公室里响起。   顾新橙的目光从金龙鱼身上移开,只见傅棠舟抄着西裤口袋站在落地窗前。   窗外阳光正好,光线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他微微偏过头,与她四目相接。   裁剪合身的定制西装衬得他背线挺直,英姿飒飒。   胸前一条深蓝色领带上,有一处苍鹰的刺绣图样。   顾新橙:“……”   两人明明要谈正事,却不约而同地重视衣着打扮。   这种微妙的心思,恐怕只有老情人碰面才会懂。   傅棠舟坐回办公椅,靠着椅背稍稍松了下领带。   他清了下嗓,这才说:“开始吧。”   顾新橙将材料递给他一份,开始给他汇报。   他并不看材料,深邃的眼眸一直注视着她。他听得很认真,偶尔有疑问,会提出来,听她解答。然后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不得不说,这样的交流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被重视,也被尊重。   傅棠舟似乎对公司现阶段的发展情况还算满意。他问:“下个月公司有什么打算?”   顾新橙:“下个月要做一个新产品,和智能家居安防有关。”   傅棠舟示意她详细讲一讲,她说:“是一个智能识别摄像头,安装在用户家门口。如果在摄像头范围内出现不明物体,会自动对物体进行识别。如果是个人,一旦发现在门外逗留时间过长或形迹可疑,摄像头会及时给用户发出警报。”   傅棠舟说:“市面上应该有类似的产品。”   顾新橙点点头,“我们了解过,暂时没发现性价比适中的产品。”   质量好的,价位极高,普通家庭负担不起。质量差的,又起不到安防的作用。   他们要做的这款产品,要在价格和质量中间做一个平衡,直击目前的消费市场痛点。   傅棠舟没再多问,顾新橙松了一口气,看来今日的汇报圆满完成,她可以撤了。   他看了一眼腕表,问:“你吃午饭吗?”   顾新橙愣了两秒,说:“我回公司吃。”   傅棠舟:“正好我也要吃午饭,一起。”   顾新橙推辞道:“……我还是不打扰了。”   傅棠舟瞥她一眼,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顾新橙忽然意识到,拒绝投资方的午饭邀约,不合适。   万一人家是想趁着午饭时间聊点儿工作上的事呢?   顾新橙恍惚地跟着傅棠舟出了办公室,员工见了他,纷纷顿足,毕恭毕敬叫一声:“傅总。”   他们看顾新橙的眼光,并无异样,仿佛她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被投资方。   这让顾新橙舒服多了,以前她从来不会和傅棠舟一起出现在这种场合——她害怕非议。   进电梯之后,顾新橙和他保持一人身的距离。   既不刻意亲近,也不刻意疏远。   傅棠舟西装笔挺,浑身上下有一种属于男人自信和潇洒。   顾新橙不禁在心里揣测,他会和每个创始团队的人吃午饭吗?还是说,因为她?   可她一直都猜不透他的想法,过去是,现在也是。   来到地下停车场之后,顾新橙远远就瞧见他那辆白色保时捷。   两人上车,她照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这辆车的陈设和以前一模一样,和田玉挂坠,车载檀木香薰,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感觉。   她扣上安全带,后背并不靠着软座。她的坐姿非常规矩,两条小腿并拢在一起,手搭在膝盖上。   车子发动之后,傅棠舟娴熟地转着方向盘,问她:“想吃点儿什么?”   这口吻不像冷冰冰的投资人,更像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他。   顾新橙说:“都可以。”   她对吃没有什么执着的追求。   傅棠舟没多问,将车窗半降,径直开出了地下车库。   深咖色穗子浅浅摇晃着,顾新橙的心情逐渐放松。   她偷偷斜了一眼傅棠舟,他目视前方,修长的手指把控着方向盘,专注于开车。   灰色安全带从肩膀横到腰腹,隐隐能从衬衫底下辨出胸肌的轮廓。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傅棠舟微微侧头,两人的视线在车中交汇,竟意外的暧昧。   顾新橙连忙扭过头,看向车窗外,脸上有些许燥热。   就在这时,顾新橙搁在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本以为是公司的人找她,谁知屏幕上是一个久违的来电显示——周教授。   看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顾新橙愣住。   她今年五月结束交换回国,周教授在美国多待了两个月,后来又去欧洲参加学术交流活动。   周教授忙起来,无暇顾她。顾新橙最近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也没空打扰周教授。   掐指一算,师生俩足足有四五个月未见面了。   周教授的电话,她不敢挂。   现在应该不是工作时间吧?   呼啦啦的风从半降的车窗里灌入,还有汽车鸣笛声,有点儿吵。   傅棠舟将车窗升了起来,这意思很明显,他在给她接电话创造一个安静的环境。   于是顾新橙接通了电话,“喂,周教授。”   周教授问:“小顾啊,最近忙什么呢?”   顾新橙含糊其辞道:“工作。”   “哦,最近在实习吧?”周教授理所当然地这样认为,“之前你在哈佛交换的时候,是不是给期刊投过稿?”   “嗯,是的。”   “我前阵子在英国,正好碰见审稿人,你的稿子应该能过。”周教授毫不吝惜他的赞美,“对于学生来说,能在这种期刊上发表论文很不容易。小顾啊,你做得不错。”   然而,时隔近半年再提起这件事,顾新橙恍如隔世。   “我看,你不如继续读个博士,以后留校做研究。”周教授提议,“我给你当博导,怎么样?”   顾新橙:“……”   放在以前,她会很高兴。可现在,她高兴不起来。   她一心扑在事业上,没有继续读博的打算。   “周教授,”顾新橙小声说,“我不打算读博了,我想直接工作。”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导师的好意。   周教授沉吟片刻,问:“你工作已经找好了?”   顾新橙说:“找好了。”   周教授又问:“哪家公司啊?”   顾新橙纠结了几秒,这才和盘托出:“我和同学创业了,做的是人工智能方向。”   那边是长久的沉默,显然,顾新橙去创业这件事出乎周教授的意料。   车窗外一辆辆车飞驰而过,顾新橙看着车外后视镜里自己的脸,心底不停地打着小鼓。   她之前向周教授保证会跟着他潜心钻研学术,现在却擅自做主跑去和同学创业——她并没有和周教授商量过这件事情。   所以,周教授得知这个消息,到底会是什么反应呢? 第47章   写在最前:上章大修过, 建议回头重看(尤其是中间往后)   ---   车内异常寂静,顾新橙放在膝上的手指不禁攥紧了。   傅棠舟面无表情地开着车,不知有没有注意到她此时此刻的窘境。   “小顾啊, 作为导师,我得多和你说两句。”周教授的口气严肃起来, “创业这条路,我觉得行不通。这就像大海里捉鳖, 万分凶险, 每年死掉的创业公司数不胜数。你学的是金融,多少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就摆在你眼前。”   顾新橙何尝不知道呢?可她还是想搏一把。   “而且,创业需要人脉和资金, 以后还要接触很多社会上负面的东西, 你这样的女孩儿, 做不来。”周教授语重心长地说。   不是歧视女学生, 他只是含蓄地陈述事实。这个社会上有许多潜规则, 也有很多肮脏的事情,对于女性而言并不友好。   校园是一座相对纯洁的象牙塔,能阻隔许多社会上的不良风气。   “我不是说,否定创业这件事。而是你的性格, 文文静静,做事仔细,更适合搞学术。”周教授循循善诱,“你读个博,将来留在A大, 户口、房子、孩子上学……这些问题全都能解决。创业要是失败了,就什么都没了,你说是不是?”   周教授为她选的这条路,甚至比去大公司上班更稳定。   在大学当老师,有寒暑假福利不说,社会地位也高——更何况是A大。   顾新橙掌心沁出一层薄汗,她说:“周教授,您说的我之前都考虑过。可我已经决定了,我在公司投了一百万……”   她就算想撤,也覆水难收了。更何况,公司现在步入正轨,蒸蒸日上,她不想离开。   周教授这下终于意识到,顾新橙去创业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做了万全准备——她的家庭并不算富裕,这一百万对她而言不是一笔小数目。   “一百万进去,可以暂时占个股份,等到合适时机退出来,”周教授说,“大部分创业公司只能活到A轮B轮,你还指望做上市吗?”   周教授研究的就是公司管理这一块儿,他懂得更透彻。   创业远比顾新橙想象的更残酷,A股三千家上市公司,可国内有三千万家注册公司。   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闯出来的企业,万里挑一。   纵然上市了,也不意味着高枕无忧,每年都有上市公司退市,这条路可谓荆棘密布。   顾新橙听了这话,大概明白周教授的意思了。   他希望她只占股,不要过多插手公司的事务。她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学业上,这是一条安全的向上通道。   “小顾,我能给你争取的资源都争取了,这一点你心里有数。”周教授提醒她。   说到这里,顾新橙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不论是当MBA助教、参加AI峰会还是去哈佛交换,这些机会有多么难得,不言而喻。   如果不是周教授对她青睐有加,她得不到这样的天赐良机。   “你很聪明,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咱们学院很多教授都是公司股东,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周教授说,“我的建议你仔细考虑考虑。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你想好了给我回复。”   不容顾新橙多说,周教授挂了电话,电话里只剩一阵急促的盲音。   她听得出来,周教授有点儿生她的气。   有句古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周教授平日里对她有多照顾,她怎么会不懂?   顾新橙头皮一阵发麻,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辜负了导师对她的期待。   她有点儿委屈,又觉得自己这是自作自受,一颗心脏渐渐沉了下去。   公司现在虽然规模不大,但好歹也有几个员工,也有业务在做。   顾新橙的压力很大,她既然占着这个职位,就得全心全意把公司做好,而不是半途而废——员工兴冲冲加入公司,老板先跑了,哪有这种道理?   可周教授的话,她又不得不往心里去。   她愣愣地将手机收回包里,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傅棠舟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后视镜,她瓷白的脸上愁云惨淡。   他问:“导师不同意你去创业?”   顾新橙僵硬地点点头,她知道傅棠舟和周教授认识,所以并不隐瞒。   傅棠舟看出了她的为难和摇摆,他说:“不要活在别人对你的期待里。”   顾新橙抬起眼睫,怔怔地看着他,他冷峻的脸上没有更多的情绪。   “你的导师对你是不错,但是——”傅棠舟话锋一转,扭头与她对视,“人都是有私心的,他培养你,也是成就他自己。”   桃李满天下,是每一个老师的愿景。学生成就越高,老师越春风得意。   更何况,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得力助手,并非易事。周教授也不愿意放人,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已经决定去做了,就不要在意其他人的想法,畏手畏脚,只会一事无成。我判断创业团队是否靠谱,很重要的一条是创始人是否全职。”   “有些公司创始人在别的行业做得风生水起,赚了钱就想着创业当老板。可是又不愿意放弃之前的工作,指望靠业余时间兼职就把公司做起来。”   “一旦有这种想法,这公司就做不好了。”傅棠舟冷笑,“总想着给自己找退路,不想着怎么找前路,创业哪有那么容易?”   顾新橙静静地听着他讲,她忽然发现,他这个人在工作上表现出来的是她不知道的那一面。   以前,在她眼里,傅棠舟只是一个男人,两人的交流局限于性和男女情爱。   现在,他们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他的经验恰好弥补了她现阶段所缺失的东西。   顾新橙敛下眼睫,认真思考傅棠舟和周教授说的话。   既然创业那么难,那她真的可以吗?   “我愿意给你们公司五百万的投资额,是因为你的加入。”傅棠舟冷不丁说道。   顾新橙讶然地眨了一下眼,她不懂傅棠舟说这话是为什么。   “别想太多,”傅棠舟的脸色波澜无惊,“之前我出二百五十万,是因为估值就那么多。”   “致成科技缺的不是技术人才,而是好的管理人才。”他看向她,继续说,“你来了,这块短板没了,所以估值被提高了。”   傅棠舟这番话让顾新橙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不希望这种投资关系里掺杂私人情感,她更渴望自己的价值得到投资方的认同。   她觉得她找对了投资人,这种认可与信任,令她心头莫名一暖,眼眶微微发热。   她有些别扭的转过头去,手掌轻轻摩挲着膝盖。   她在思考,如何给周教授一个答复。   裸色丝袜像是第二层皮肤一般贴合着腿部曲线,她将裙摆往下拉了一下。   不知不觉间,车一路开过建外大街,到了东单。   顾新橙以前在这附近实习,对周边路况还算熟悉。   两人来到一家高端商场的顶层,这儿有一家新开的京味菜餐厅。   顾新橙发现傅棠舟具有美食家的天赋,北京哪儿开了新餐厅,他都能找到。   这间餐厅布局狭长,有种曲径通幽的别样浪漫情调。陈列墙上摆了不少罕见的酒,应当是本店特色。   服务员将两人引至大厅的散座,傅棠舟脱下西服外套,搁到椅背上,在顾新橙对面坐下。他把菜单推到她面前,说:“你点。”   顾新橙只点了一套烤鸭,就把菜单交给傅棠舟。   他一边翻菜单,一边让服务员记录。葱爆羊肉、干炸丸子、小米辽参……   傅棠舟:“糖醋排骨有吗?”   服务员:“没有,有京味排骨。”   傅棠舟问顾新橙:“这个行吗?”   顾新橙愣了下,说:“我都行,别点太多。”   傅棠舟合上菜单之前,又叫了一扎乌梅汁。   顾新橙觉得,今天这桌子菜肯定又吃不完了。   傅棠舟这人每次点菜,都生怕不够吃似的。吃不完,只能浪费。   下次也不长记性,继续点上一堆。   烤鸭上来后,烤鸭师父现场片鸭子,这是传统果木烤鸭,肥瘦相间,一只鸭子能装三盘。   一盘肉,一盘脆皮,一盘连皮带肉。   傅棠舟吃饭的姿态向来端正,即使是裹烤鸭皮这样的活儿,也不失优雅。   两三片鸭肉,蘸一点儿酱汁。几片葱几根小黄瓜,一点一点地卷起来,裹得分外服帖周正。   顾新橙看他裹完一个,自己也拿了一片,学着他的样子裹——她自己会裹,可她觉得傅棠舟的裹法比较好看。   以前傅棠舟带她去各种餐厅,她不知道东西该怎么吃,就学他的样子依葫芦画瓢。   傅棠舟又夹了一块脆皮,蘸了一点儿桂花白糖,放入碟中。   顾新橙也尝了一块脆皮,吃到嘴里肥而不腻,口感甚好。   “你和季成然是同学?”傅棠舟问。   “他高我一级,不算同学,算学长。”顾新橙说。   “你俩怎么认识的?”他佯作不经意地问上一句。   “这……很重要吗?”   “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成为合伙人?”傅棠舟用公事公办地口吻说。   “哦,”顾新橙应了一声,三言两语交代清楚,“以前在麻将社认识的,他是社长。后来陆陆续续接触过几次,就在一块儿了。”   她说得很随意,傅棠舟夹菜的手却一滞,问:“在一块儿?”   顾新橙说得理所当然:“就是在一块儿创业啊。”   “这样,”傅棠舟继续夹菜,“他先开的公司,找你入伙?”   顾新橙点头。   “你的一百万,是父母给的?”他又问。   “嗯。”除了爸妈,谁还能无偿给她一百万呢?   傅棠舟问的这些问题,多多少少都和公司有点儿关系,顾新橙没法回避。   走道里有几个小孩儿在玩耍,不远处有一个砌好的小池塘,里面有不少漂亮的锦鲤。   服务员端了一扎乌梅汁往这边走来,谁知一个小孩儿追着另一个跑,一下子扑到服务员腿上。   那扎乌梅汁也被碰倒,瓶口倾斜,直接洒到了顾新橙的白衬衫上。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顾新橙受了不少惊吓,她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服务员扶着乌梅汁,连忙向顾新橙道歉。   傅棠舟抽了些纸递过去,顾新橙将衬衫擦了擦。   只可惜,擦来擦去,身前这滩污渍也擦不掉。   服务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妹,估计是新来的,第一次碰见这种状况,她也很懵。   她提出要赔顾新橙一件衬衫,可顾新橙看她窘迫的样子,说不用。在北京打工,都不容易。   毕竟这也不是服务员的错,这衬衫说贵也不贵,顾新橙并不是特别在意。   服务员走后,顾新橙重新坐下来。   她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回去一路上肯定会遇见很多人,她没法穿着这件衣服。   傅棠舟:“等会儿去楼下买件衣服。”   顾新橙点了点头。哎,不买衣服也不行啊。   吃完饭,顾新橙用餐巾擦了擦嘴。   这时,一件外套落上她的肩头。一抬眼,是傅棠舟。   他说:“披上,挡一挡。”   他倒是很懂她的心思。   他的外套上有她熟悉的冷松香气,清冽又干净。   某些回忆泛上心头,她立刻摇了摇头,不去多想。   这只是一个非常绅士的动作罢了,如果今天和他吃饭的是另一个女人,他应该也会如此体贴……吧?   傅棠舟的西服外套很大,直接遮到她的包臀裙下摆。   他里面穿的是一件浅灰色衬衫,西裤和外套是同一色系,外人一瞧就知是一套。   顾新橙跟在他身边,姣好的身段被西服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纤细的玉腿——仿佛她里面什么都没穿似的。   她的脸色莫名爬上一层淡淡的绯色,今天答应和他出来吃午餐,并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下次她一定会果断拒绝。   两人从扶梯一路下到二层,这里有不少女装店。   傅棠舟径直进了其中一家,顾新橙立在外头,看了看店门口的外文广告牌。   这装修,这地段,这商场……一看就知道她消费不起啊。   顾新橙本来只打算买一件类似的衬衫,可这家店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简简单单的白衬衫。   他俩以前很少一起逛街,她并不需要傅棠舟为她买什么,现在也是一样。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柜姐热情地询问。   傅棠舟指了指顾新橙,问:“有没有她能穿的衣服?”   柜姐打量了两眼顾新橙,说:“咱们店的衣服都可以,最近上新了不少秋款连衣裙,要看看吗?”   顾新橙想说不用,谁知傅棠舟已经挑了一件。   这条裙子,她看一眼就喜欢上了——非常简约大方的款式,既不粉嫩,也不显老气。不规则的领口设计,很有创意。   她忽然有些犹豫。   柜姐看出了她的想法,说:“喜欢可以试一试,试衣间在这边。”   顾新橙拿着这条裙子,跟在柜姐身后。   试衣间门关上之后,她看了一下这条裙子的价格——3998元。   她自己手里有实习挣来的几万块钱,一直都没花。如果真想买,好像也不是买不起。   她有三四个月没有买新衣服了,奖励一下自己,会不会有点儿奢侈呢?   顾新橙打算先穿上试一试,万一不合适,那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拒绝这条裙子的诱惑。   她将裙子换好,款款走出试衣间。   柜姐的眼睛都亮了,连忙夸道:“哎呀,美女,这裙子太适合你了。你男朋友眼光真不错。”   男朋友……?   这个称呼令顾新橙顿感唐突,她连忙说:“不是男朋友。”   她下意识地去看傅棠舟。   他慵懒地靠在沙发上,一双黑眸深邃如潭水。   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位异性,而不是一个合作伙伴。 第48章   店内的全身镜里, 映着顾新橙的影子。   她对着镜子转一圈,裙摆荡起一阵细小的浪花。   这条连衣裙是真丝材质,裁剪工艺极佳, 衬出她纤秾合度的身段。   后腰处有一小块镂空蕾丝的设计,隐约可见两个浅浅的腰窝。   店员替她把领口处的衣料抚平, 说:“这裙子啊,就适合你这样身材的人穿。”   顾新橙浅浅一笑,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她从不将外形当成炫耀的资本,可她心里清楚外形给她带来的优势。   顾新橙在镜中瞥见傅棠舟深沉的眼眸, 她忽然意识到, 自己不能像当初一样, 犯同一个错误。   她和傅棠舟那段不清不楚的纠葛告诉她, 一副漂亮的皮囊会吸引男人, 可如果美貌成为她在男人眼中最大的优势,对她而言会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店员见顾新橙略有犹豫,以为她不满意这件衣服,便问:“还要看看别的款吗?”   顾新橙说:“不用, 就这件吧。”   傅棠舟倏然起身,向柜台走去。顾新橙抢先一步,将手机二维码递了过去。   他微微顿足,店员不解地看向二人。   傅棠舟手插着兜,转过身去, 似乎是打消了替她付钱的念头。   于是店员扫了顾新橙的二维码,“叮咚”入账的提示音让顾新橙心疼了一小下,但旋即被新裙子带来的喜悦所冲散。   店员替她除去衣上的吊牌,告诉她这条真丝裙需要手洗,洗涤之后不要用力拧干,自然展开晾干就行,也不能暴晒,防止褪色。   顾新橙记下要点,不禁感慨这裙子对她而言还是有些奢侈了。   价格倒是其次,这种裙子对护理的要求很高,一旦打理不好就容易变得皱皱巴巴。她还得在不大的衣橱里辟出一块空间,专门挂这条裙子。   傅棠舟的衣帽间里有不少比真丝材质还要难打理的衣物,可他从来不关心这些。   他有专门为他盥洗衣物的家政,再难搞定的问题,都能用钱搞定。   顾新橙穿着新裙子走出店门,拎着的纸袋里搁着脏掉的衬衫。   她和傅棠舟走在一块儿,男俊女靓,时不时有路人回头看他们一眼。   两人从扶梯下到负一楼,傅棠舟的车在地下停车场,他想继续往负二层去。   顾新橙却停住脚步,和他说:“我去地铁站。”   商场的负一层和地铁入口相连,从这儿走很方便。   傅棠舟说:“我送你回去。”   顾新橙却道:“不了,傅总,我不耽误您时间了。谢谢今天请我吃饭。”   她脸上是礼貌性的笑容,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了,没有给他任何挽留的机会。   傅棠舟驻足在原地,直到她俏丽的身姿逐渐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他一个人走到地下停车场,车钥匙一摁,车灯亮了两下,车锁也开了。   他坐进驾驶室,没有立刻离开。   他的外套上还残留着顾新橙的香水味。   玫瑰和木兰,清雅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妩媚。   她的确和以前不同了。   今天她穿一身工作装束,向他汇报近期工作,这种职业态度让他很放心,又让他有些许失落——她看他的眼神里不再有任何倾慕的意味。   中午请她吃午饭的私人时间里,也毫无进展。   她拒绝他一切额外的善意,她对他笑,可笑容里带着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傅棠舟心底升腾起一种莫名的烦躁。   他从车内储物盒里摸出了打火机和烟盒,他想给自己一根烟的时间。   淡蓝色火焰点燃细烟,一阵缥缈烟气笼在车内。   烟草过肺的滋味,令他不禁回忆起去年银泰中心那一晚,顾新橙撕心裂肺地痛斥他。   他对她的好或不好,全都化成最伤人的利刃,一下一下刺着他。   她走了之后,他闭着眼睛思考她的话。   她想要的生活,他当真没办法给她吗?   他给了她想要的独立和自由,整整一年时间,他没有找她,也没再出现。   就算她和其他男人发生什么,他都认了。   现在,他想将一切翻篇,和她重新开始,可她已经不信他了。   她可以和他有工作上的往来,然而她的心防却是牢不可破。   人体是有免疫机制的,被某种病毒感染并治愈,体内会自动生成抗体。   这种抗体有时候甚至会伴随一生,保护人体不再受其侵害。   想到这里,傅棠舟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现在,他对她而言,和病毒也没两样了吧。   *   顾新橙在回公司的路上,编辑了一条长长的微信。   她感谢周教授对她的栽培之恩,同时阐述了自己的想法,以及要把公司做好的决心。   只有努力过的人才有资格说失败,如果连努力都不愿意付出,这是懦弱和逃避。   这条微信发给周教授之后,顾新橙一路惴惴不安。   走出地铁站时,手机一震,周教授的回复来了,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周化川:你自己的路,自己走。】   顾新橙不禁揣测,周教授有没有谅解她呢?   可她知道,不论周教授怎么看她,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一想到自己距离毕业,还有一份硕士论文要交,她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   至少,这份论文,她不能再让周教授失望了。   顾新橙回到公司之后,新来的员工关吉打趣说:“哟,老板,出去逛街啦?”   创业公司里,大家几乎都是同龄人。不到十人的公司,说话做事很少有上下级的区分,大家打成一片,氛围很和谐。   员工偶尔和老板开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并不碍事。   顾新橙笑笑,说:“衣服脏了,顺道买件新的。”   关吉这人话多嘴也碎,之前他入职时,特地说他非常感谢老板的赏识。   关吉:“之前我去面试其他公司,他们嫌我名字不吉利,不要。”   顾新橙:“不是挺吉利的吗?”   关吉:“人家说我这名字象征着关门大吉。”   一群人登时哄堂大笑,说让他赶紧辞职,别来祸害公司了。   季成然正和陶斌商量工作,见顾新橙回来,问:“怎么样啊?那边还满意吗?”   顾新橙点点头,说:“嗯,没什么问题。你们这边做得怎样了?”   下个月工作的重心是做一款智能识别摄像头,摄像头是硬件,找厂商做就可以。最重要的是智能识别软件,这得公司的研发人员来开发并测试。   讲道理,这个技术对于致成而言并不复杂,这款摄像头是公司试水的一个小项目。   之前他们做的软件,大多是项目外包,为客户量身定制解决方案。   而这一款产品,面向广大消费者市场,是公司业务模式的转型。   “这个程序最迟下下周就能成,”季成然说,“你和厂商聊过方案了吗?”   “之前聊了,我们的需求几家厂商都可以做,”顾新橙说,“我让他们各做一个样品给我们看看。”   厂商的样品很快寄了过来,是可以进行网络传输的高清摄像头,云台旋转,三百六十度全视野无死角。   大家将摄像头挨个和软件对接,开始测试。其中某家厂商的质量尤其好,大家很满意。   季成然问:“这个摄像头厂商的报价是多少?”   顾新橙说:“暂时还没定,你觉得可以的话,我去谈价格。”   季成然点点头,说:“我们还要租服务器做云存储功能,成本必须得往下压才有市场竞争力。这个摄像头的成本,最好控制在八十元以内。”   于是顾新橙在微信上和厂商的销售代表谈价格,致成科技想订一千个摄像头,销售在微信上并没有给顾新橙明确的报价,也没说八十能不能做,像是在和她打太极。   公司这边开发的软件逐步完善,现在就缺硬件了。顾新橙怕耽误公司的计划,就约销售出来面谈,对方答应得挺爽快。   见面地点在国贸一家星巴克,这家厂商在国贸有个办事处,销售平日里在这儿上班。谈完之后,她可以直接去升幂资本找傅棠舟汇报工作。   顾新橙点了两杯冰美式,和对方聊了起来。   然而,对方的报价让她惊讶。   每个摄像头一百元,比公司预算的价格足足高出了二十元。   顾新橙:“我们第一批订一千个摄像头试水,将来卖得好,会和你们长期合作,到时候订货量会翻好多倍。”   对方不以为意,说:“等你们订货量上来了,再谈折扣。现在我真的没法给,给你折扣的话,公司得让我自己掏钱补上。”   顾新橙犹豫不已,各行各业之间都有信息差,她不知道这个摄像头实际成本有多少,她也怕自己压价狠了别人不肯接她的单子。   现在再去找其他厂商谈,还得重复同样的流程,时间上她耽搁不起,而且她也不想用质量稍次的摄像头。   对方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我手里那些大公司客源,一订都是几万个。你们这种小单子,达不到我们公司的优惠条件,做不做得成,对我也没什么太大影响。”   顾新橙在心里直犯嘀咕,一千个摄像头的单子,真的很小吗?   销售又说:“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我们这些厂商日子也不好过。你再往下压价格,我们没有利润可以赚了。”   对方精通各种销售话术,先施压后卖惨,唬得顾新橙一愣一愣的。   她在心底算了一笔账,如果接受一百元的报价,意味着公司每个摄像头少赚二十元。   一千个摄像头,假设全卖出去,就是两万元的利润空间。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是作为试水的项目,必须做得漂亮才能给全体员工带来信心。   思来想去,顾新橙决定暂时不应下这一单。   她和销售说,她得回去和公司的人商量商量,再决定是否订货。   顾新橙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还有十五分钟就三点了,但愿她能及时赶到升幂资本。   顾新橙紧赶慢赶,终于在两点五十九分到达了升幂资本的总裁办公室。   傅棠舟坐在沙发上,手里翻动一本商务杂志。沙发前的茶几上,摆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这是朋友给他寄来的牙买加蓝山咖啡,现磨咖啡豆冲泡。   顾新橙一路小跑,这会儿还微微喘着气儿,胸口浅浅地起伏着。   一缕秀发不安分地跑进了衣领里,刺得她有些痒。   她在沙发上坐下后,也不敢乱动——她不想在投资方面前做搔首弄姿的小动作。   傅棠舟并不催她汇报工作,而是把咖啡推到她面前。   顾新橙低头一瞧,推辞道:“我刚喝了冰咖啡……”   这是连咖啡都不肯喝上一口了。   顾新橙从包里把准备好的材料递给傅棠舟,开始给他汇报近期的公司运营情况。   傅棠舟听完之后,并没有更多的意见。   他随口一问:“上次你说的摄像头,做得怎么样了?”   顾新橙答:“公司的软件已经开发好了,目前正在做最后的调整和测试。至于硬件,我还在和厂商谈价格。”   傅棠舟问:“价格谈拢了吗?”   顾新橙噎了一下,说:“暂时还没有,对方报价有点高,会压缩我们的利润空间。”   她说完话,抬眼看傅棠舟,他慢悠悠地翻着她的材料,神色淡漠。   她担心他不满意进度,便又说:“我这几天会把价格谈下来,争取早点拿到货,开始销售。”   语气倒是挺自信的。   傅棠舟端起咖啡,轻啜一口,问:“你跟人家怎么谈的?”   顾新橙说:“……就那么谈的啊。”   她把自己的经历三言两语讲了出来。   傅棠舟听完之后,放下咖啡杯,轻嗤一声:“难怪……”   顾新橙问:“什么难怪?”   傅棠舟瞥她一眼,正襟危坐,说:“难怪谈不拢。”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顾新橙想不通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让傅棠舟得出这样的结论。   “你和人家谈生意,得沉住气。”傅棠舟说,“这谈价码,玩的是心理战。你去找人家,说明你有求于人。”   顾新橙想,她确实有求于人啊。   “别去找销售,让他来找你,”傅棠舟点拨她几句,“你自己先丢了主动权,怎么在谈判里占据上风?”   顾新橙小声说:“我是怕耽误事情……”   “你们公司差这两天,就要倒闭了?”傅棠舟一本正经地揶揄她。   顾新橙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确实不差这两天,可她很想早点做出成绩来,让大家看到成果。   “现在两万块钱的事儿,你沉不住气。以后谈二十万、两百万、两千万的生意,怎么和人家玩儿?”傅棠舟不温不火地说。   虽然顾新橙不愿在傅棠舟面前露怯,可她很明白,傅棠舟说的是事实。   她是把课本知识学得很扎实,但要论玩人心,她还很稚嫩。   顾新橙忽然发现,当年她栽在傅棠舟手里,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明明是他先撩的她,可她却步步沦陷,到了最后她反而是陷得更深那一个——是她自己把主动权给丢了。   想到这里,她愈发告诫自己,一定要在感情上远离这个男人。论手段,十个她也玩不过他。   顾新橙“哎”地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既然傅棠舟指出她的不足,她虚心接受就是了。   走出大厦之后,顾新橙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烈日,一道飞机云横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上。   渴望变得强大,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可她现在太年轻,欠缺的还很多。   如果有一天,她在商场上能像傅棠舟那样游刃有余就好了。   顾新橙走后,傅棠舟望着茶几上的咖啡——她一口都没动,生怕他在里面下了药一样。   他将这杯冷掉的咖啡倒进了垃圾桶里,周身气场瞬间森冷。   傅棠舟走到落地窗前,俯瞰脚底的芸芸众生。   他细细回想方才和顾新橙的那番对话,忽然觉得有点儿可笑。   道理说得再好听,操作起来也总有不可控因素。   若论玩人心,顾新橙分明稚嫩得很。   怎么两人玩来玩去,她全身而退,他却把自己给玩进去了。   *   顾新橙回到公司之后,季成然问她价格谈好了没,顾新橙摇摇头,说:“要等几天,不着急。”   现在是两万元的利润,可将来如果真把这笔生意做大,那可不止两万了。   所以她必须要耐住性子,放长线,钓大鱼。   傅棠舟说得果然不错,顾新橙三天没和那个销售联系,对方果然急了,微信上问她:“你们那个单子还做不做了?”   顾新橙答:“公司觉得报价超过预期,在和其他厂商谈。”   销售旁敲侧击问顾新橙其他厂商的报价,顾新橙两眼一闭,直接说:“七十五。”   商场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要实话实话那就是傻。想必这个销售之前和她谈话时,也没有说真话。   对方似乎坐不住了,主动约顾新橙出来再谈一谈价格。   顾新橙先推辞说没空,然后才勉强答应。   这次地点约在中关村,顾新橙过去非常很方便。   销售的态度和上次一比,软了不少,生怕顾新橙跑单。   最后,两人达成的价格是每个七十二元,厂商还承诺了一年保修。   这笔订单谈下来之后,顾新橙扬眉吐气。   她比公司原有的预期还压缩了八元的利润空间,一年保修也大大节约了日后可能的开支。   一千个摄像头到货之后,顾新橙一边清点一边窃喜。   虽然只是一笔小生意,但是她似乎看见成功在向她招手。   顾新橙思前想后,决定给傅棠舟发个微信,感谢他的指点。她告诉他,她最后拿下的价格是七十二元。   如果没有傅棠舟,这笔生意恐怕还要多一些波折。   微信发出去之后,她继续检查摄像头。   过了许久,手机震了一下。   【傅棠舟:嗯,加油。】   他真是惜字如金,她说了好几句,他只回三个字。   顾新橙心想,下次再也不给他发这种微信了。   这批货质量很好,致成科技的软件经过优化,人像识别功能更加先进。   对比市面上常见的几款产品,他们最终将价格定在了198元。   按照设想,这些摄像头应当被迅速抢购一空,可是,更严峻的问题随之而来——怎么把这些摄像头卖出去呢?   致成科技第一次做这种产品,手里没有任何销售渠道。他们开了个网店,然而产品挂上去之后却鲜有人问津。   网店的竞争机制非常复杂,你的产品好,顾客并不能在第一时间感知到。   经过一番研究,顾新橙决定,先去电子商城铺货,再去小区做地推。 第49章   致成科技的办公地点在中关村, 而中关村堪称是全北京规模最大的电子商城,不论是电子硬件还是软件,应有尽有。   这里的商家鱼龙混杂, 不少店热衷于宰客,尤其是宰不懂行的顾客, 必须要仔细甄别。   顾新橙来这儿是想看看有没有实体商家愿意经销致成科技的智能识别摄像头,出发之前她做足了准备, 和几个员工梳理了要点, 大家干劲十足。   第一家店铺在电子商城入门处的显眼位置,店面大,客流也多。   顾新橙和老板说明意图, 老板兴致缺缺地说:“我们这里已经有几个品牌的摄像头了。”   他指了指货架, 那里摆了好几种, 什么价位都有。   顾新橙扫了一眼, 发现这些大多是传统的摄像头, 几乎不具备识别功能。   看来致成目前做的产品,暂时还没有打入线下渠道。   顾新橙:“我们的产品和其他摄像头不一样,可以——”   她想详细讲讲致成科技的产品具体好在哪里,这时候店里来了新顾客, 老板立刻过去招呼,把顾新橙晾在了一边。   说实话,顾新橙长那么大,从来没有经受过这般冷遇。   她从小就是天之骄子,聪明又漂亮。可创业就是这样, 面子通通抛掉,低三下四人家也未必愿意搭理你。   她忽然理解那些地铁上送小礼物求人扫二维码的创业者,不是为了梦想,谁愿意放下身段跑来做这些呢?   一时之间,顾新橙不知是去是留。   她尴尬地站在原地,发现老板柜台这儿有监控,屏幕上对应了几个画面,主要是为了防止盗窃。   盗窃者一般都形迹可疑,他们的产品同样可以应用到这个场景里。   老板和顾客讲这讲那,做成一笔两三百块钱的生意。   他收完钱,一回头,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顾新橙说:“刚刚我的话还没讲完。”   老板这会儿闲了下来,似乎有耐心听顾新橙讲解了。   顾新橙把这款摄像头的优点尽数说了出来,并且提到,致成科技还会针对顾客的特殊需求,开发特殊模式。   “如果用了我们的摄像头,就不用亲自监控店内的实时画面了,”顾新橙说,“一旦店内顾客有异常举动,会自动发出警报。”   老板:“……”   他大概没想到,眼前这姑娘来铺货,竟然会把他当成目标客户。   顾新橙的一番话的确引起了老板的兴趣,他说:“那你给我一个,我用着试试看,好用的话我就卖你们的产品。”   顾新橙:“……”   她大概没想到,老板白嫖嫖到了她头上。   她看了看这家店铺的地段,一咬牙,说:“行,我送你一个,你给我们的产品留个展位就行。”   她把摄像头的详细使用方式告诉给老板,并且让关吉给老板安装上。   这么一换,店内的监控立刻鸟枪换炮,比以前高级了不少。   兴许是他们的诚意打动了老板,老板说:“你留十个下来,我帮你卖卖看。”   顾新橙连声道谢:“谢谢老板。”   她给老板留下一张名片,说:“这是我的名片,要是货卖完了,你打电话给我。”   老板看了一眼她的名片,丢进了名片盒中。   那里有几百张名片,顾新橙很担心下次他找不着,可也不好意思说。   首战告捷之后,大家信心十足,继续攻克第二家。   然而,并不是每一家的老板都像之前那位老板一样好讲话。   有的嫌他们的品牌没名气,不愿意销售;有的嫌利润微薄,不想多费事;还有的认为这摄像头不好卖,所以不肯进货。   一个电子商城跑下来,也就搞定了两三家店。   顾新橙鼓励大家不要气馁,她说:“每个商城铺几家店就行了,不可能所有商家都卖我们的产品。”   整个中关村有名有姓的电子商城他们都去了,最终成果是铺出去一百多件货,剩下八百多个摄像头暂时找不到更好的销路。   顾新橙觉得创业比她想象中还要困难许多倍,这么两三天跑下来,赚的钱还不够发人员工资的。   铺货暂且告一段落,下一项任务是去社区做地推。   地推,说白了就是地面推广、线下推广,是一种面对面的推广形式。   他们的产品主要应用于居家安防,选择社区进行地推,效果应该不错。   顾新橙想了不少地推方案,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压根没有哪家社区批准他们过来搞商业活动。   眼见着这条路行不通,她只能曲线救国,找小区物业看看能不能把产品推销出去。   可惜,物业并不愿意接受致成科技的产品。   理由很简单,他们已经有一整套的监控体系了,即使功能没有致成科技的强大,也完全够用了。   更何况,更换摄像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物业不想浪费钱。   顾新橙碰了几次壁,意识到不能这样广撒网。   她搜集了北京的小区资料,专挑开发时间在十年前左右的那一批——这些小区的设备很可能处于置换期。   她多方打听,终于锁定了某一家小区,这个小区近期恰好有更换监控摄像头的打算。   顾新橙去找小区物业,向对方自荐了致成科技的人工智能识别摄像头,看得出来,对方对这个产品有一定的兴趣。   然而,市面上做这项产品不止致成科技一家公司,其他公司亦摩拳擦掌。物业表示要对比几家的产品,再做决定。   这一点无可厚非,顾新橙找实习时手握几家公司的offer,也会择优而选。   她觉得致成的性价比相较于其他几家公司的产品有优势,物业应当会选用他们的产品。   这段日子里,顾新橙一门心思往外卖摄像头,甚至连亲朋好友都安利上了。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找新的销售渠道。   走在大街上,看谁都像潜在顾客,她很想问问他们需不需要在家门口装个摄像头。   但她心里有分寸,她是不会问的,主要是怕被揍。   顾承望友情赞助,买了一个摄像头,说装在家门口防小偷——虽然这么多年来家里从来都没遭过贼。   顾新橙所在的经管学院有一个保险学专业,那些学生经常调侃自己毕业后要去卖保险。而卖保险的第一步,就是坑亲朋好友。   现在她发现,不管卖什么,第一步都是先坑亲朋好友。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又到了给傅棠舟汇报工作的日子了。   经历了几顿社会毒打后,顾新橙不像最开始那般盲目乐观和自信了——有团队,有产品,也未必能创业成功啊。   她隐隐开始担心,万一创业失败了,升幂资本的五百万该怎么办啊?   讲道理投资方的钱是不用还的,但投资协议里有优先求偿权这一说。   公司目前没有什么债务,如果真破产了,东西变卖变卖,投资方先拿走,剩下的才轮到其他股东。   想到这里,顾新橙立刻摇了摇头。   这才刚开始,怎么都想到破产清算了?不吉利。   到办公室后,傅棠舟已在等候。   顾新橙觉得自己最近灰头土脸的,他倒是一如既往的潇洒干练。   她将鼓鼓囊囊的包包搁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公司近期传统业务依旧有条不紊地展开,只是这个新业务,遇到了瓶颈。   顾新橙本打算报喜不报忧,仔细想想不合适,所以在报告的最后稍稍提了一嘴,并表示这不是大问题。   傅棠舟优哉游哉地问她:“摄像头卖了多少个了?”   顾新橙遮遮掩掩道:“……几百。”   傅棠舟淡道:“一百也是几百,九百也是几百。”   顾新橙没法回避这个问题,只得说:“一百。”   他瞥她一眼,似乎对这个数字并不意外。   “我去电子商城铺货了,还找了小区物业。”顾新橙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简单说了一下,她想让傅棠舟知道,卖出一百个摄像头并非她本意,她做得很努力,奈何结果不尽如人意。   顾新橙面临的困境,是所有初创企业共同的困境——产品有了,卖不出去。   这年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东西好也不一定有销路。   他们又没什么预算打广告,只能一点点地开拓市场。   傅棠舟静静地看着她,说:“你们公司已经穷到连个销售都雇不起了?”   顾新橙敛下睫毛,声音小了些:“也不是雇不起,我们得开源节流啊。”   傅棠舟正色道:“我给你五百万投资,是指望你来干销售的?”   一想到她这些天在路上跑来跑去就干了这个,他一时之间又生气又心疼。   顾新橙被他一说,顿时像犯错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她的本意是想在熟悉业务的同时,为公司节约人员成本。   放着五十万年薪的工作不干,去大街上受人白眼,她心里也不好受啊。   “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傅棠舟说,“你们A大金融系真不错。”   顾新橙:“什么?”   她听不懂傅棠舟的话。   “老师教的是金融,学生采购、销售、营销全能干,十项全能选手啊。”傅棠舟幽幽说道,语气里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顾新橙:“……”   骂人用得着拐十八个弯吗?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傅棠舟说,“你的价值不是干销售,多考虑考虑公司未来发展的方向。”   “哦。”顾新橙应了一声。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回去之后要给公司招两个销售。   “你说你还去找小区物业了?”傅棠舟问。   “那个小区有换摄像头的计划,他们也看了我们的产品,不过……”顾新橙继续说,“其他公司的产品他们也要看,我还在等他们的回复。”   傅棠舟:“就坐着等啊?”   顾新橙:“……”   除了坐着等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上次他还说让人主动来找她,别主动去找人呢。   傅棠舟见她像个小学生一样毕恭毕敬坐着,那姿态跟挨训也没两样。他的语气不经意间放软了些:“做生意,讲的是交情。”   顾新橙眨了眨眼,将他的话在心里品了好几遍,还是寻摸不出他的意思。   半晌,她旁敲侧击地问:“投资,也讲交情吗?”   她想知道他说的“交情”,究竟指什么。她和小区物业,可没交情。   “我投资,不讲交情。”傅棠舟面无表情地说,“至于别人,我不清楚。”   顾新橙不想多问了,她怕傅棠舟嫌她笨,到现在也没参悟他的意思。   还是自己回去慢慢想吧。   临走的时候,顾新橙忽然想起自己这趟来也是有任务的。   她一板一眼地对傅棠舟说:“傅总,上次的事谢谢您。我给您准备了一份小礼物,请您笑纳。”   她从包里拿出一只精美的礼品盒,这礼盒不大,方方正正的,外面缠着蝴蝶结丝带。   傅棠舟神色微讶,他显然没想到顾新橙会给他送礼物。   有时候,你说她笨吧,她领悟力倒是快得惊人。   有时候,你说她聪明,她却非要跟你装聋作哑。   “放这儿吧。”傅棠舟语气非常平静,嘴角却忍不住轻轻扬了半秒。   “那我走了,拜拜。”顾新橙和他道别以后,飞快地闪出了办公室。   如果他没看错,刚刚她脸红了。   说真的,傅棠舟从来没有收过顾新橙这么正式的礼物。   当初她送他的那颗智齿,是放在小玻璃瓶里的。   除了那个,她好像也没送过他什么东西——他并不需要她为他买些什么。   傅棠舟将这个盒子拿过来仔细端详,仿佛这个小盒子就是顾新橙。   粉色的包装纸,黄色的蝴蝶结,少女心十足。   他轻轻晃了下盒子,咣当咣当,猜不出里面是什么。   他轻轻扯开蝴蝶结,恍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平安夜,他就是这样一点点松开她的裙带。   他一层层地剥下粉色包装纸,好像这是她的衣服。   她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羊毛外套,里面是菱格花纹的针织衫。   顾新橙以前说过,她是南方人,冬天家里没暖气,所以她很抗冻。   她确实挺耐冻,一到秋冬,毛衣下面除了内衣什么都不穿,非常方便他对她胡作非为。   傅棠舟不禁自嘲,方才和她谈工作,他没什么太多想法。   可一旦生出些暧昧来,这种胡思乱想拦也拦不住。   包装纸剥到最后一层,一个白色盒子露了出来。   傅棠舟打开一看,顿时无语——她送了他一个摄像头。   这时,顾新橙的微信也到了。   【顾新橙:傅总,这是咱们公司的产品,免费送您试用,装在办公室和家里都可以。要是觉得好用,麻烦多帮我们宣传,谢谢!】 第50章   顾新橙回公司之后, 在网站上挂了一条招聘信息——诚招销售。   没过两天,邮箱里陆陆续续发来不少简历。   几个应聘者经验丰富,还有专门做电子产品销售领域的, 手头甚至有一定的客户资源。   顾新橙茅塞顿开,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   像她这样卖产品, 努力是努力,可收效未必好, 还不如开几千块钱雇个销售。   她招了两个销售, 小高和小洪。   二人入职之后,为顾新橙腾出不少宝贵的时间去思考公司的发展方向。   她搜集了不少AI产品概念,和技术部门探讨这些产品的可行性。   公司未来必然不能只有一种产品, 要做, 就得做成产品生态链, 才能在市场上形成竞争力。   有一天, 顾新橙正在开会, 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你是致成科技的顾经理吗?上次你在我这儿留了十个摄像头,还记得吗?”   经对方一提醒,顾新橙想起来了,这是电子商场的老板。她立刻关切地问:“十个已经卖完了吗?”   “今天有个顾客来我店里, 看中这个摄像头,想订五千个货。”   “五千个?”   “他是地方经销商,经常在我这儿看货,”老板解释说,“不知道你们现在有没有货?”   这么一笔大订单令顾新橙欣喜又担忧, 公司库存是不够的,可她不想放弃这单生意,一口应下说:“如果确定要货的话,我们让厂商生产,尽快备好货。”   挂了电话后,顾新橙将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告诉大家。   她算了一笔账,分给经销商一定的利润之后,每个摄像头公司能赚三十元左右,这一笔订单做成,就是十五万的利润。   这样的激励让顾新橙兴奋得牙齿打颤。   这个活儿最终被分配到销售头上,销售负责和客户、厂商对接。   小高问顾新橙:“咱们公司有没有礼品卡?”   “什么礼品卡?”   “购物卡、话费充值卡、油卡都成,这么大的客户,肯定要好好维护啊。”   小高这句话,点醒了顾新橙,客户是要维护的。   傅棠舟也说过,做生意讲的是人情。原来人情指的是这个啊。   她不得不承认,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里,一根筋是做不成生意的。   公司采购了一批礼品卡,顾新橙再次联系上小区物业的项目负责人董经理。   她研究了不少套路,送礼必须要注意时间、场合和礼物的形式,不是什么人都愿意收礼的。   她和董经理约在小区附近的一家餐厅包厢,晚上七点见面。   这是一个相对私人的时间和场合。   董经理来了之后,顾新橙笑脸相迎。对方和她客套几句,却不怎么聊项目的事。   顾新橙将礼品卡装在信封里,说:“谢谢董经理百忙之中抽空过来,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董经理瞥了一眼信封,没拿,也没推回来,而是说:“顾总太客气了,我收受不起。”   顾新橙这才切入正题:“我们公司虽然入行时间不长,但是技术过硬。我们团队骨干成员都是A大毕业生,在学校实验室跟过不少项目,出来单干经验很丰富。”   董经理说:“我们用哪家的产品,关键还得看质量。货比三家是常规流程,也请顾总理解。”   顾新橙笑笑,说:“小区监控体系不止是摄像头,入门闸机、入楼闸机这些设备都包括在内。我们公司一直致力于为客户提供最人性化的解决方案,这些我们都能做。”   之前她和季成然讨论产品架构,这些东西从技术上来说并不比带识别技术的摄像头更难。所以这趟她是有备而来。   董经理问:“你们可以提供全套服务?”   顾新橙连连点头,说:“我们公司之前有类似的业务。传统社区用门禁卡来保证住户安全,缺陷很明显。一旦门禁卡丢失或者忘带,会带来安全隐患和不少麻烦。如果使用人脸识别技术,这些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们就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度交谈,顾新橙愈发有信心拿下这个项目。   只卖摄像头也太小瞧他们公司了,要做就做一笔大的。他们卖的不是摄像头,是技术和服务。   两人聊到快九点,顾新橙说:“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您了。”   她拿了包就走,出包厢之后莫名脸红——她没带走那个信封,也不知道董经理会不会收下。   哎,管他呢,反正她的心意已经到了。   她不禁在心底叹息,她这个人吧,一干坏事,就很容易脸红。   上次给傅棠舟送摄像头也是,还没出门,她脸就红了。   顾新橙走下楼梯,来到餐厅一楼。   这时她的手机就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正是傅棠舟。   还真是想曹操曹操到。   顾新橙接通电话,问:“傅总,您找我有什么事儿?”   “明晚有空吗?”傅棠舟说,“请你吃饭。”   一听到“吃饭”二字,顾新橙瞬间警惕,她说:“明晚有个会……”   “那算了,”傅棠舟的语气分外淡定,“本来还想介绍客户给你认识,既然要开会——”   顾新橙一听,连忙说:“那个会议是明天下午,我刚刚记错了。晚上我有空!”   傅棠舟:“真有空?没空不用勉强。”   顾新橙:“有空有空!”   “明晚六点,我去你公司楼下接你。”傅棠舟说。   “我自己——”顾新橙不想麻烦他,也不愿坐他的车。   可转念一想,傅棠舟好心给她介绍客户,她不能不给面子,于是改口说:“我自己还在考虑怎么过去,谢谢您来接我。”   顾新橙的目光扫过餐厅的镜子,明晃晃的灯光下,她的脸变成了熟透的番茄。   第二天,顾新橙梳妆打扮一番,收拾得漂漂亮亮。   一身深蓝色商务休闲裙装,既不拘谨也不随意,非常适合出门谈生意。   六点整,傅棠舟的迈巴赫停在致成科技的写字楼下。   顾新橙从后座上车,傅棠舟肃然危坐,一身深蓝色休闲西装和她的衣服莫名相配,隐隐约约有点儿情侣装的意思。   顾新橙小心翼翼地挨着一侧的车门。   前方开车的司机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他一丝不苟地开着车,对老板的八卦毫不关心。   老板来接什么女人,他不能问,更不能问为什么老板过了三年还要来接这个女人。   车子平稳地驶上立交桥,灯光车影从身旁呼啸而过。   车内寂静极了,顾新橙内心忐忑不已,她偷偷觑一眼傅棠舟。   他的手交握着置于膝上,骨指微凸,分外好看。一身挺括的西装勾勒着身体肌肉的优美线条,整个人英姿勃发。   她试探着问傅棠舟:“今晚要见什么客户?”   “幸海优鲜,”傅棠舟说,“听说过这家公司吗?”   顾新橙摇头。   “这是升幂的另一个项目,做的是生鲜市场。他们打算做一个无人超市。”   一提到“无人”,顾新橙明白了。   无人超市需要全方位的智能识别技术保驾护航,而致成科技恰好可以提供这项技术。   顾新橙的嘴角向上弯了弯,说:“谢谢。”   “不用谢,”傅棠舟眼底有一抹清浅的笑意,他悠悠说道,“收了你的礼,不得给你办事么?”   他偏过头,一双深邃的眼眸与她对视。   顾新橙:“……”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她别扭地转过脸,生怕他发现她脸上的红晕。   傅棠舟又说:“项目能不能成,我没法决定。”   言下之意,他只是牵个线搭个桥,具体能做到什么地步,得看顾新橙的表现。   这家餐厅位于国贸某栋大厦顶层,电梯仅需四十秒就能直达。顾新橙趁机对着镜子快速检查仪容——衣冠齐楚、妆容得体。   她转过头,忽然发现傅棠舟用眼角余光在瞥她。他没有掩饰这一点,而是很自然地收回目光,说:“到了。”   两人走下电梯,这间餐厅是酒红色调的装修风格,沉稳中带着一抹浪漫情调——适合情侣就餐,也适合商务洽谈。   玻璃窗外灯火璀璨,室内温暖怡人。   顾新橙跟着傅棠舟走进包厢,餐桌旁已坐了几位男子。   这是一场小型商务宴请,攒局的人是幸海的创始人,名叫许浩瀚。   除了邀请投资人傅棠舟,他还邀请了几个其他商务伙伴。   许浩瀚见了傅棠舟,满脸春风地上来迎接。   二人简短握手之后,傅棠舟介绍说:“这位是致成科技的顾新橙。”   顾新橙微笑着和许浩瀚握手,许浩瀚指引二人说:“快请坐。”   傅棠舟先行坐下,以目示意顾新橙,于是她抚着裙子,在他身旁坐下。   这个饭局,除了她之外,全是男人。   在职场上,女人的美貌大部分时间是一种优势,在某些情况下却是一种劣势。   比如现在,顾新橙是跟着傅棠舟来的,她年轻又漂亮,难免让人多想。但是,没有人敢多问。这种事情,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饭局尚未开始,大家在桌边随意地闲聊,顾新橙安静地听。   去年的那场饭局,她记忆犹新。   那时候她作为周教授的学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那些人聊什么,与她无关,她也不感兴趣。   可现在,她是致成科技的顾总。   虽然这个“总”没什么分量,但是这象征着她身份的转变。   她逐渐理解他们谈话的内容,从市场风向到行业格局再到国家政策,每一条都和公司的生死存亡息息相关。   当学生和当老板,心态完全不同了。 第51章   傅棠舟作为幸海的投资方, 亦是这场交谈的焦点人物。   他和许浩瀚聊起最近生鲜市场的行情,说道:“现在消费分层,生鲜领域要开始社区运营、消费下沉。”   显然, 他很懂行,他会主动了解市场动向, 而不是那种只等下属汇报工作。   许浩瀚对他的说法表示认同,他说:“所以公司下一步要做线下无人超市, 不过, 现在大公司也没法完全解决无人超市的技术难点,究竟找哪家公司我们暂且没有确定。”   “再好的技术也难免会有误差,赔付成本小于技术改进成本就行。”傅棠舟说, “现在国内大公司和小公司的差距不在于技术, 而在于用户和渠道。”   许浩瀚连连点头称是。   “提到技术, 我这儿正好给你介绍个人, ”傅棠舟微微侧过身, 指着顾新橙说,“致成科技就是专门做这个的。”   他将话题递到了顾新橙这里。   “无人超市要解决的主要技术问题是智能识别,我们要需要追求的是识别的准确性,以及在速度上进行优化。”   顾新橙庆幸自己非常了解公司的业务和技术, 否则一时半会儿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同对方讲起。   许浩瀚听得非常认真,待顾新橙讲完,他才问:“致成科技之前做过这种项目吗?”   要说无人超市,目前致成的业务还没有开拓到这个领域。   顾新橙想说公司打算在这方面进行尝试,傅棠舟直接说:“他们公司的智能识别技术挺好, 连我都用他们的产品。”   顾新橙:“……”   两人对视一眼,他眼中有一抹意味深长的调笑。   这还真替她宣传上了。   “我投资致成科技,是看中他们的团队,”傅棠舟继续说,“A大这个专业非常强,他们手里还有相关专利。”   “顾总是A大信息专业的?”许浩瀚惊讶。   “我在A大学的是金融,我们公司创始人是信息专业的。”顾新橙说。   许浩瀚更诧异了,他说:“你刚刚和我聊技术,完全看不出你是搞金融的。”   顾新橙谦虚地笑了笑:“现在不懂业务不好做管理。”   “顾总是复合型人才啊,我们公司的管理,没一个像你这么懂行的。”   “做生鲜和做技术不一样。”   这番话讲完,其他人看她的眼光变了一变——顾新橙不是傅棠舟带来的花瓶,也不是商场上游刃有余的交际花。   她有能力,也有实力在这个饭局上和其他老总聊生意。   这时,另一位老板也来和顾新橙攀谈:“我们公司做的是供应链技术,人工成本巨大,我最近也在思考,怎么用机器来替代人工……”   这位老板将他的想法阐述出来,顾新橙立刻了然,告诉他:“供应链管理的目标在于通过库存管理来改善客户服务,在这方面人工智能甚至做得比人更好……”   顾新橙的经管类专业背景,加上她对AI行业的深度了解,使得她的优势格外突出。   管理团队靠谱说明公司靠谱,她在众人面前为致成科技刷了一波好感度。   饭局开始之后,许浩瀚给顾新橙敬酒:“顾总,我敬你一杯。以后要是有合作机会,还请多多指点。”   “许总太客气了,不敢当。”顾新橙望着透明酒杯中那一小盏悠悠的白酒,略有犹豫——她并不想在饭局上和人喝酒。   傅棠舟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许浩瀚察言观色几秒,说:“这酒我干了,顾总你随意。”   顾新橙真就没喝这杯酒。   许浩瀚又去敬旁人,大家纷纷赏脸,仰脖喝酒。   饭桌上的氛围愈加浓厚,反倒衬得顾新橙这儿略有冷清。   她忽然意识到,傅棠舟以前对她很照顾,从来不让她碰酒,是因为那时候她没必要喝酒。   现在她是公司老板,和人谈生意,就得顺应别人的方式。   既然出来交际,端着架子只会将潜在的合作伙伴推远。   待许浩瀚敬完一圈酒,顾新橙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说:“许总,我敬你。”   傅棠舟不冷不热地提醒她一句:“这酒后劲儿大。”   可顾新橙不听他的话,当着他的面把这杯白酒喝了下去。   一杯下肚,除了有点儿辣嗓子,顾新橙没有什么特殊感觉。   她发现喝酒好像也不是很困难的事啊。   许浩瀚笑着将酒干了下去,其他老总见顾新橙能喝酒,便都过来敬酒。   一想到这些人将来可能成为人脉,顾新橙决定,一人喝一杯。   她不认同中国的酒桌文化,可如果喝上一杯酒就能结交关系,费效比很优越。   顾新橙一连喝了五六杯酒,傅棠舟的面色愈加深沉。   “顾总好酒量,”许浩瀚说,“我再敬你一杯。”   顾新橙想接着和许浩瀚喝,傅棠舟冷冷瞥她一眼,眼神中是禁止的意味。他说:“她不能再喝了。”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   酒精的作用初显威力,顾新橙胆子莫名大了些,说:“我能喝。”   她不希望傅棠舟在交际场上护着她,她跟他又没有其他关系,他这样做只会让她觉得两人又回到了过去那种关系。   这种难以言述的逆反心理,使得她无视傅棠舟的话,将杯中酒喝得一干二净。   她坐下来后,傅棠舟已是脸色铁青。   其他老总又来敬酒,既然顾新橙喝了许总那杯酒,别人的自然不能落下——这是酒桌上不成文的规则。   顾新橙打算接着喝,傅棠舟忽然摁住她的手腕,说:“你喝多了。”   他周身有种凌然的气场,可顾新橙喝了酒,意识不到。她说:“我没喝多。”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顾新橙想挣脱他的手,谁知傅棠舟直接夺了她的酒杯。   这下大家似乎看出他们之间某种暧昧的关系,便笑道:“傅总拿了顾总的酒杯,不替顾总喝酒吗?”   顾新橙登时面红耳赤,她想把自己的酒杯拿回来,可傅棠舟先她一步,将她的酒一饮而尽。   那个酒杯是她用过的,上面还有她浅浅的唇印。   傅棠舟就着那个酒杯喝酒,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昭然大白——总不可能是单纯的投资方和被投资方的关系。   众人起哄大笑的声音仿佛扯下了顾新橙的遮羞布,令她羞耻万分。她呆坐在一旁,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酒精的作用燃烧她的理智,她又想去拿酒杯,可傅棠舟根本不让她碰,一杯接一杯,替她将剩下的酒都喝完了。   酒局散场,顾新橙才拿着包要走,这白酒的后劲儿终于起来了。   她脚步一软,差点栽倒。傅棠舟适时架着她的胳膊,冷着一张脸将她扶稳。   顾新橙晕晕乎乎的,强撑着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失了仪态。她说:“我自己回去。”   今天的事,令她难堪。她不想和他产生更多私人感情上的交集,她花了那么长时间终于走出了那段关系给她带来的阴影。   现在,他替她喝一杯酒,全回去了。   傅棠舟直接把她塞进了车里,随后坐了上去,将车门“嘭”地关上。   今晚他这火气是一阵一阵地往外冒,他护着她,她不但不领情,还非要跟他较劲儿。   现在又说要自己回去,就她这个样子,怎么让他放心得下?   司机发动汽车,问:“傅总,去哪儿?”   傅棠舟说:“A大。”   这是要把她送回学校了。   顾新橙也不跟他较劲儿了,她现在烧心烧肺,难受得要死。   之前她在国外和朋友喝的是啤酒,一扎喝完都没事儿。可这白酒度数高,真不是闹着玩的。   今晚她是不该喝酒,可他也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替她挡酒。   车子飞速地在路上奔驰,两个人各自生着闷气,谁也不搭理谁。   顾新橙敛下睫毛,酒劲儿一阵阵地往上泛,她头晕眼也花。   她歪歪扭扭地靠着椅背,打算阖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车开进A大之后,傅棠舟问:“你现在住哪儿?”   顾新橙不回答。   “问你话呢。”   她还是没说话。   傅棠舟侧过头一看,顾新橙已经睡着了。   就这酒量,也敢跟他犟?   司机问:“傅总,送您回家?”   傅棠舟:“附近有酒店吗?”   司机心领神会,从导航里找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径直开过去。   车停稳后,傅棠舟伸手去抱她。   他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将她轻而易举地打横抱起。   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滩泥,面色酡红地窝在他怀里。   傅棠舟一路将她抱上电梯,又健步踏入走廊。   路上遇到人用怪异地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从酒吧捡尸的危险分子。   他保持一贯冷硬的表情,无视那些刺探的眼光,刷开房门,插卡取电,关上房门。   这下世界彻底安静了。   她的身体轻如片羽,可他手上却似有千钧之重。   他一步一步走向卧室,将她放到柔软的大床上。   顾新橙的脸烧得通红一片,他用掌心小心翼翼试探她的脸颊。   她画了浓淡合宜的妆容,睫毛卷翘又浓密,红唇娇艳欲滴。   蜷曲的发丝散落在洁白的床铺上,耳垂上浅咖色的小痣分外惹眼,裙底瓷白的细腿在暖色的灯光下招摇着。   傅棠舟艰难地闭了闭眼,决定离开。   再迟一迟,他担心自己走不掉。   他刚要抽身,谁知顾新橙的手不知何时抓住了他的领带,口中无意识地溢出几声嘤咛。   她的声音似一汪温柔的水,将他整个心尖儿融化。   傅棠舟发现,他没法儿生她的气,也不能无动于衷地放任她不管。   她醉着酒,得喂她吃醒酒药,不然第二天宿醉醒来会更难受。万一她夜里要是吐了,身边没个人该有多狼狈。   想到这里,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将她的小腿抬上他的腿,为她脱高跟鞋。   喝完酒的她,全身温度比平时要高。   绑带束着细细的脚腕,裹着丝袜的小腿摩擦过他的西裤,万分撩人。   傅棠舟解开高跟鞋的金属搭扣,鞋子自动脱落,露出纤瘦的脚。他勾着她的腿,将她整个人扶到床上。   酒店温暖的壁灯下,顾新橙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分手以后,她出落得更加动人,身段也更添女人味。   这是顾新橙最没有防备的时刻,也是傅棠舟最难捱的时刻,天知道这两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此时此刻,房间里只有他和她。   她睡得非常沉,即使他对她做些什么,她也不会知道。   可他知道,他不能。   想到这里,傅棠舟又冒无名之火。   如果今晚送她回来的人不是他,而是其他男人,她打算怎么收场?   从来没有任何一瞬间像现在这样令他想回到过去——回到她在他怀里撒娇的时候。 第52章   顾新橙今晚喝了几杯酒, 身上却没有浓重的酒气。   反倒是她身上馥郁的玫瑰木兰香,一阵阵地萦绕在傅棠舟鼻尖。   恬静中带着一抹性感,像极了现在的她。   傅棠舟对她大部分的记忆还停留在她二十岁时, 那时的她天真也青涩,用的是他送的柑橘香。   短短一两年时间, 她变得太快。   她像是抽条的柳枝一般,迅速成长。   去年她在饭局上是个手足无措的学生, 今年已经摇身一变, 成了致成科技的顾总。   她和那些老总喝酒交际,她的想法他自然懂。   若是别的女人,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偏偏是她……   思及至此, 傅棠舟心底莫名烦躁。   他除去西服外套, 以食指勾下领带, 胡乱地甩到一旁。   不知是不是因为房间里暖气很足, 他隐隐有一丝汗意。   一滴汗顺着青筋微跳的额角向下滑落, 滚过他硬朗的脸颊线条。   顾新橙就这么横斜着在他身侧,她的香气是最蛊惑人心的毒丨药。   他薄唇轻抿,下颌线收紧,凸起的喉结一动一动, 像是一只蛰伏的猛兽,拼味甜命压抑着掠食的欲望。   还是太热了。   他闭上眼睛,睫毛在眼底拓下一层阴影。   捏紧的指尖刺进掌心,这种疼痛令他在隐忍中保持着清醒——他今晚也喝了不少酒。   傅棠舟打算去浴室冲个冷水澡,现在他和她的距离太危险了, 危险到他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是否还能克制住想碰她的冲动。   他开始一粒一粒地解衬衫扣子,手指不经意间有些许抖动,竟然找不准位置。   他讨厌这种没法掌控自己的感觉,索性用力一拽,扣子接二连三地崩掉,啪嗒啪嗒掉到地上。   正当这时,顾新橙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   眼前迷蒙一片,她什么都不看清,脑子里嗡嗡作响,胃里更是翻江倒海。   待到眼神逐渐清朗,她看到一盏昏黄的壁灯下,有个男人在她身旁。   他上身只着一件衬衣,衣扣已解开,精壮的肌肉线条一览无遗。他的腰线若隐若现,皮带勒在腰腹上,蜜色的肌肤隐隐泛着一层轻薄的汗。   她的目光再向下,他却倏然扯开衣摆,挡住那里。   顾新橙喉头发涩,咽喉里像是被火烧一般。   她沙哑着嗓音,说:“渴……”   她的身体愈发燥热,渴望水的滋润。   她的脑子混沌一片,想不出此情此景是怎么一回事。   她现在只想喝水。   傅棠舟见她这般模样,只得僵着身子去给她找水。   房间里有个小冰箱,打开后里面是各色饮料。   他拿了一瓶半冰的矿泉水,回到床前。   顾新橙又翻了个身,裙子越跑越高,半截象牙白的大腿暴露在空气里,比月亮还要刺眼。   她背对着他,长发如蜂蜜般流泻在床铺上。   傅棠舟将矿泉水递过去,说:“水。”   顾新橙并不接,她在床上扭着纤细的腰肢,整洁的床单在她的蹂丨躏下叠出一层褶皱。   她现在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傅棠舟重新在床边坐下,柔软的床铺瞬间陷下去一块。   他幽凉的眼眸瞥过顾新橙,冷着嗓音说:“还要我喂你?”   她不搭腔,唇边是哼哼唧唧的声音,像幼猫的哀啼,看样子被酒精折腾得不轻。   傅棠舟拧开瓶盖,将水放到床头柜上。   他拿了一只鹅毛软枕垫在床头,把顾新橙扶上去。他转身又去拿水,谁知她软着身子又栽倒了。   酒精麻痹了她的小脑,现在大脑无法支配她的身体。   傅棠舟只得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   她柔软的发丝滑过他赤丨裸的胸膛,上下睫毛像羽扇一般紧闭。   眼皮一跳一跳,却没有任何苏醒的征兆。   傅棠舟低沉着嗓音,哄她说:“新橙,喝水了。”   她却不肯动一下,身子软趴趴地靠着他,将他当成身体的唯一支点。   她的脸颊愈发红润,嘴唇似有若无地蹭过他的皮肤。   像是一粒滚烫的火星溅入草垛,傅棠舟的身体一下子被她点燃。   他捏着矿泉水的手指不断收紧,手背上的青筋快要爆出。   矿泉水瓶身几欲变形,瓶口有水洒出来,淌过他的虎口。   傅棠舟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跳。   他将瓶口靠上她的唇,顾新橙并不喝。圆圆的瓶口贴着她的唇,几滴透明的水液溅出,濡湿她的唇。   她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唇瓣张开一道细缝,伸出小舌,舔过瓶口,像一只幼兽汲取水源。   接着她头一歪,掌心推拒着他的身子。   她不是已经解了渴,而是根本没有喝饱,想寻找其他水源。   傅棠舟被她挑拨得湿汗滚热,又是一滴汗划过泛着胡茬的下巴,“啪”地滴落到她衣服上。   他干咽了一下。心火燎原,他觉得他现在比她更需要水。   傅棠舟就着被她舔过的瓶口,灌了一大口水。   伴随着咕嘟咕嘟的饮水声,这瓶水只剩下一半了。   他含了一口水在嘴里,目光锁定她软糯的红唇。   三秒之后,他还是将这口水咽了下去。   傅棠舟重新将瓶口对上她的唇,一点点地哄着她:“新橙,张嘴。”   她恢复了些许意识,很听话地张开唇,将瓶口含了进去,这动作她做得很熟练——傅棠舟闭了下眼,驱除某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水只剩一小半,这样是喂不进去的。于是他将瓶身抬高,她的头也被迫仰起,一缕长发沾了湿汗,黏在纤细的脖子上。   他一只手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喂她喝水。她的长发晃动着擦过他的手腕,瘙痒难耐。   顾新橙艰难地吞咽着,这些沁凉的水一下子堵在喉咙口,她很难受。   她下意识地松开嗓子眼,水一下子涌了进去,她被呛到了。   傅棠舟立刻将瓶子撤开,一大波水液从她唇边滑落,她胸前那块深蓝色布料被洇湿,颜色愈发浓艳。   她一声又一声地咳嗽着,眼泪都冒了出来。   她的眼角红润一片,鼻尖也沾了点儿湿意,不知是水还是泪。   傅棠舟将她拥在怀中,手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他出声哄她,说:“新橙,我又让你难受了。”   待顾新橙终于缓过劲儿来,傅棠舟这才继续喂她喝水。   这次他的动作轻柔了不少,水浅浅地靠着她的唇,她一点点地将水喝了下去。   他从来没有细致地照顾过谁,这一趟下来,他早已湿汗淋漓,像是打赢了一场酣畅的仗。   顾新橙喝饱了水,推开他的手,在他臂弯里又睡了过去。   傅棠舟将瓶子放回床头柜上,手掌扶着她的肩,掌心一片湿凉。   她的外套湿了,这么穿着不仅不舒服,可能也容易感冒。   顾新橙今天穿的商务休闲装是两件式,一件及腰的对襟小外套,一件及膝的宝蓝色长裙。   脱了外套以后,里面的长裙是挂脖式的。   顾新橙的每一寸骨肉都生得极好,浑身上下处处都留人。   她的皮肤沁出了一层香汗,除了喷洒的香水之外,她身上还有一种独特的香气。   顾新橙手脚蜷缩着抱成一团,像个婴儿一般,据说这是最有安全感的姿势,像是回到母亲的子丨宫里。   她睡得很非常安详,对于周遭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她现在觉得……不安全吗?   以前,她也常常在他的怀里睡觉。   他不爱搂着人睡觉,可是每当她像小猫一样钻进他怀里,他都会心头一软,拥她入眠。   那时候她会睡成任何姿势。夜里,她也会无意识地在他怀里扭动。   有时候会将他蹭醒,他这个人有点儿起床气,最恨被人弄醒。   可一见她这副温顺的模样,再大的火气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火气。   他对她实施报复,非要将她弄醒不可。   她半寐半醒之间发出低泣一般的声音,然后睁开惺忪的睡眼,呜呜哝哝地抱怨着:“我要睡觉……”   可他却不准,非得要尽了兴,才肯放过她。   然后下次她还是不长记性,继续往他怀里钻。   这种游戏他们玩过一次又一次,他竟乐此不疲。   傅棠舟想,今夜他根本不该带她来酒店。   可是他不带她来酒店,她打算去哪儿呢?   所以,这一切都是注定的,他注定遭受这场酷刑——说是她对他的惩罚也不过分。   就在这个时候,傅棠舟的手机响了。   半夜三更,是谁来打扰他呢?一看,竟然是于修。   想必是有重要的事要处理,否则于修不敢在这种时候来打扰他。   傅棠舟接通电话,听于修讲着工作上的事。   他心里有一阵火气,耐着性子,却依旧觉得听不进去。   他的大脑暂时没有办法调整回工作的状态,因为他的目光正落在床上的那一小团人影身上。   终于,过了五分钟,他揉了揉太阳穴,给于修下达了指示,然后将电话挂了。   他看了看电话,又看了看顾新橙。   忽地一笑,将手机丢到枕头底下。   傅棠舟脱下早已湿透的衬衫,走入浴室。   “咔哒”一声,金属皮扣被解开,长裤应声落地。   他踩着冰凉的地板,进到淋浴间,将出水量调至最大,冷水瞬间兜头浇下。   傅棠舟需要冷静。   他将花洒取下,冷水浇透浑身上下每一处。   可一想到顾新橙现在就在离他不足十米远的大床上,睡得毫无防备,他心头的那股火就怎么也灭不下去。   他放弃挣扎,花洒垂了下来,水草一般狂舞着。   他闭上眼,仰着头,黑色湿发滴着水,从他脸颊上滚落。他的手撑在满是水珠的墙上,后槽牙咬得紧紧,指尖用力到泛白。   此时此刻,他允许自己放肆地去想她。   不知过了多久,傅棠舟拾起花洒,将一切冲得干干净净。   冲走那些东西,似乎就能将不该有的念想冲走一般。   他重新睁开眼睛,神智恢复清明,仿佛一位无欲无求的贤者。   他从架子上取下一块干净的毛巾,将水珠擦拭干净。   他套上酒店的睡衣,系上腰带,踏出浴室。   然而,傅棠舟没有在床上看见那一小团人影。   他绕到床的另一侧,发现顾新橙从床上掉了下来——她似乎是醒了。   下一秒,他发现,她的神智还是错乱的。   她挣扎着抓住床沿的床单,嘴里咕哝着说着什么话,像是在念什么奇妙的咒语。   他靠近之后,才听清她嘴里念叨着什么。   她说:“我要卸妆……”   傅棠舟:“……”   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卸妆?   傅棠舟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她像是找到救星一般,抓着他的袖子,迷蒙的眼睛眨了眨,小声说说:“我要卸妆……”   他无奈地看着她,经过那么一番纠缠,她脸上的妆居然都没花,依旧服服帖帖的。   顾新橙碎碎念道:“不卸妆……会长痘……”   傅棠舟:“………………”   女人对于爱美这件事的执着,令人费解。   别人耍酒疯是唱歌跳舞说真心话,她耍酒疯是要卸妆。   “好,卸妆,”傅棠舟指了指浴室的方位,“去那里卸妆。”   顾新橙踉跄地往那个方向走,走了没两步,人又要栽倒。   傅棠舟一把扶住她,带着她进了浴室。   就她这个样子,也别指望她能自己卸妆了。   傅棠舟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在盥洗台上挑挑拣拣。   这个酒店全套洗护用品都是宝格丽的,女人那些瓶瓶罐罐他分不清,得一样一样拿过来看。   终于,他找到了一小瓶卸妆液。   傅棠舟问她:“是这个吗?”   顾新橙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看都没有看一眼。   估计他拿的是一瓶护手霜,她也会点头。   傅棠舟思忖片刻,这东西怎么用来着?   他打算出去找手机搜索一下。可顾新橙现在对他而言,有点儿麻烦。   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浴缸,将她抱进了浴缸里,防止她再跌倒。   他说:“你等我。”   她迷蒙的眼睛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傅棠舟转身出了门,去床上找手机。   他打开搜索引擎,在搜索框里输入几个关键字,一边记使用要点一边往浴室走。   谁知,还没进浴室,那里就传来顾新橙呜咽的哭声。   他猛地一怔,立刻冲了进去。   浴缸一端的水龙头被顾新橙碰开了,水不停地注入池中,已经没过了她的小腿肚。   她坐在浴缸里,浑身上下被水淋透,裙子半漂在水面上,像浓得化不开的蓝色墨汁。   她好似一支水中生长而出的水仙,长发尾端湿漉漉地搭在肩上。   她哭得梨花带雨,眼泪啪嗒啪嗒掉进了池水里,荡出阵阵涟漪。   傅棠舟将手机搁到盥洗台上,蹲下身子想把她从浴缸里抱起来。   可顾新橙的脚蹬着水,像是一尾美人鱼,溅出一片水花——她根本不让人碰她。   傅棠舟说:“新橙,别哭。”   他想伸手揩去她的眼泪,她却打开了他的手。   她脑子太混乱,一时之间借着酒力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倾吐了出来:“创业好难啊……当老板好累啊……我不想喝酒……我真的不想喝……”   “不喝不喝。”傅棠舟蹲在一旁哄着她。   他有点儿好笑,今天在饭局上逞强的人也是她,现在说不想喝酒的人也是她。   然而,她听不进去,继续呜呜哝地说着话:“……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我想回家。”   她都一年多没回家了,想家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她不愿意在人前展示的脆弱一面,或许连她自己都忘了,她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   她的身上一下子压了那么多重担,父母的期望、自己的理想、前途未卜的创业之路……她很害怕,可她不敢说,因为她是老板,她不能掉眼泪,她必须要坚强。   傅棠舟静静地听着她说,心一抽一抽地泛着痛意。   她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些话,提这个提那个,却唯独没有他。   原来他在她心里,已经连这点儿分量都不配有了。甚至连喝醉酒说醉话,都没有他的名字。   他宁愿她恨他骂他,可是,什么都没有。   顾新橙这副柔弱的模样,简直就是踩在他心刃上跳舞。   他攥着指尖,几番犹豫后,将她强行从浴缸里抱了出来。   傅棠舟把她抵在盥洗台前,顾新橙难受极了,酒精作用下她什么都想不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来缓解这种痛苦。   她对傅棠舟又踢又打,她讨厌这种束缚。   傅棠舟终于被她惹恼了,这一晚,他真是受够了。   他一手钳制住她乱舞的手,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   他手上恶狠狠地用力,她瞬间动弹不得。   她望着镜中的那个男人,下意识地绷直了小腿,收敛了方才的放肆。   他一字一顿地在她耳边说着话:“顾新橙,你要不要我?”   湿热的气息洒上她脖颈和双肩,激得她浑身一颤。   傅棠舟厉声呵斥道:“你看看你这副样子!”   他将她的脸转向浴室的镜子,即使醉酒,也掩不住她姣好的容颜。   他的语气带着半分威胁半分诱惑,继续说:“只要你说一句,要我。我就给你。”   顾新橙无法解读他的话,却被他的语气震得不敢动。   “给你想要的一切。”傅棠舟的手指一用力,她被迫仰起下巴,“不用辛苦地创业,也不用陪别人喝酒,更不用做现在这些事。”   她的脑子太糊涂,什么都听不懂,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傅棠舟手一松,不愿多说。   顾新橙下意识去揉自己的下颌,她被他掐疼了。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会让我心疼啊。 第53章   浴室明亮的光线打在镜子上, 浴缸里的水哗啦啦地淌着,一波一波地溢出缸外。   顾新橙双手无力地撑在冰凉的盥洗台上,她全身上下湿淋淋的, 长裙吸饱了水,裙摆向下坠, 滴滴拉拉渗着水。   地板上一片狼藉,傅棠舟换下的衣服也早已被濡湿。   傅棠舟的话混杂着水声钻进耳朵里, 在她脑子里泛着泡泡。   顾新橙仿佛溺了水一般, 大口呼吸。她想说什么,嗓子里像是堵着块石头,什么都说不出。   镜中的人影逐渐变得模糊, 她两眼一闭, 眼前一黑, 再次栽倒在傅棠舟怀里。   水珠顺着她的发丝一滴一滴滚落, 她的皮肤乍一碰是凉的, 下一秒却滚烫似火。   她好似清水里捞出的一块嫩豆腐,嫩生生的,他想捧着她,又怕稍微一用力就会碾碎她。   他扯下一块干燥的大浴巾, 将她包了进去。   他寻到她的搭扣,金属浸过水,意外的凉。他摸索两下,这才松开。   顾新橙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摆布。   他试图将这条湿漉漉的裙子脱下来, 他曾经为她脱过很多次衣服,没有哪一次像这般艰难。裙子一点一点地剥离了她的身体,连同内衣一起掉在地板上。   这浴巾并不算厚实,细小的毛绒刺激着肌肤,她的胳膊上甚至泛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傅棠舟将她整个人抱着坐上了盥洗台,她阖着眼靠着镜子,优美的锁骨曲线横过肩胛,睫毛上沾了几粒水珠,在灯光下折着透明水色。   纤瘦的小腿从浴巾下探出,足尖自然下垂,薄玉似的趾甲只涂了一层透明护甲油。   傅棠舟拿过那一小瓶卸妆液,又找到几片化妆棉。   他记得有那么几次,晚上两人在浴室洗漱,她会用化妆棉卸妆。   他结合网上所说的要点,将卸妆液倒上化妆棉,轻轻覆上她的眼。   身为男人,傅棠舟活得并不糙,可他也从不像女人那么细致。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竟会这般体贴地服侍一个女人。   他耐心地等待了几分钟,细致地擦去了她的妆容。   她的体温逐渐回落,一张素白的小脸徐徐展现。   顾新橙皮相骨相俱佳,气质温柔,妆容对她的加成不大。她化淡妆的时候,他常常区分不出她有没有化妆。   他替她仔仔细细地卸完妆,又揉了点儿洗面奶将她脸上的卸妆液洗干净,她的皮肤越发清透起来。   傅棠舟将她抱下来,他望着那一缸清澈的水,打消了替她洗澡的念头——这对他简直是一场更残酷的考验。   顾新橙软乎乎地趴在他肩头,脑袋一歪,嘴唇蹭过他的耳垂。   他的身体再度僵硬,如果不是她今晚真喝多了,他一定会怀疑她是故意的。   他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头,指尖揉过她耳垂上那颗小痣。这是她浑身上下最敏感的部位,他再了解不过了。   傅棠舟叫她的名字:“新橙。”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像是回应,又像是梦呓。   他抵着她的额头,靠得很近,他问:“真的不要?”   他的嗓音极其低沉,像是大提琴一般,蛊惑着什么。   顾新橙又“嗯”了一声。   这声飘乎乎的“嗯”像是一盆冷水,将他浇灭。   她是只会说“嗯”吗?   傅棠舟觉得他应该换一个问法。   于是他又问:“要吗?”   顾新橙没有搭理他,头埋在他肩窝处,蹭了两下,像是在摇头,也像是在撒娇。   傅棠舟不禁觉得有点儿好笑。   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分手的这段时间里,傅棠舟沉淀了许多。   他像是耐心的猎人,等着丛林里的小兽成长。真等她长大了,他才发现自己成为了她的猎物。   不过,如果对象是她的话,他甘之如饴。   他把她抱回了卧室,这张双人床大得有些刺眼。   她被妥帖地放到床上,傅棠舟替她掩上被子,正打算抽身离开。   谁知她嘤咛一声,口中念念有词:“你抱抱我……”   她没有说名字,可他的心却像塌方一般陷落了。   她喜欢他抱着她,她以前经常对他这么说。   有一次周末,他在书房里忙工作。   顾新橙挪进他屋里,在书房的沙发上默记单词——她学习的时候一向很认真,很专注。   他没有让她走,有她陪在身边,感觉并不差。   相反,两人共处一室,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互不打扰,这样的时光对他而言,非常惬意。   后来,董事会有一个视频会议要开。他心里稍有顾忌,便对她说:“新橙,我要开个会。”   她听了这话,放下单词书,犹豫着朝他走过来。   她说:“那你抱抱我。”   仿佛这么抱一抱,她就不在意了。   他抱她一下,她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向来是很好哄的,即使冷落了她,一个拥抱就能让她释怀。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后来的很多次,他并不曾将她的感受放在心上。   他以为她会一直这样下去,殊不知,她的心在一次次冷遇之后,渐渐凉了下来。   顾新橙这般央求他,傅棠舟没舍得再离开。   他靠着床头,将她抱进怀里。他垂首看她,她睡得很安详,像只小猫一样温顺听话。   发丝还是湿的,弯成一道卷,贴在脸旁。   他为她拨开发丝,又用毛巾擦了擦水。   他瞥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二点了,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   他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让时间停在这一刻,似乎也不错。   傅棠舟的唇角轻勾一下,伸手灭了床头灯。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她的呼吸声在这一刻被放大,格外清晰。   那一小团软玉温香就这么蜷在他怀里,清浅的香气袭上心头。   自打两人分手以后,再没有这样舒适的夜晚了。   他的手轻轻拍着她,像是哄孩子一样安抚她的睡眠。   顾新橙安静了一会儿,便又开始不安地扭动。这酒的后劲,还真是一阵一阵。   她今晚喝多了,她现在没有意识,即使他做了什么,第二天她也不会知情。   人一喝多,真是什么都不记得。   就像那一晚他喝多,一点记忆都不剩,甚至连她没回家都不知道。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喝多过,酒局上永远拿捏着分寸。   喝酒真的误事。   此时此刻,顾新橙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傅棠舟闭上眼,额角渗出一丝薄汗。   他想抽身,与顾新橙保持安全距离。   他的目光在室内梭巡一圈,忽然想到客厅里有一张沙发,似乎很适合将就一晚。   他居然沦落到要去睡沙发的地步了吗?   可他刚要离开,就发现行不通。   顾新橙枕着他的臂弯,睡得香甜。他一抽动胳膊,她就发出不满的呜哝声,像是在抱怨他。   某一瞬间,傅棠舟心一横,想放弃挣扎。   可下一秒,他又强迫自己恢复清醒。   这一整夜,半梦半醒,半痴半狂,直到天明。   *   顾新橙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她在梦里和一个男人痴缠,但看不清他的脸。   她问他是谁,他不说,却一直在她耳边叫她的名字:“新橙……”   顾新橙的眼皮轻跳,意识处于睡眠的边缘,她似乎在做着某种斗争。   忽然,她睁开了眼,绮丽的梦境瞬间像潮水一般褪去了。   她心悸不已,一颗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一定是空窗期太久,她的身体在向她发出信号。   意识逐渐回笼,顾新橙看清了头顶的天花板,那儿有一盏漂亮又华丽的水晶灯。   这里不是宿舍,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那是哪里呢?   她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身上裹着的浴巾随之脱落。   她一瞬间愣住,各种不好的念头涌入脑海。   她立刻看向身侧,那里空空荡荡平平整整,什么人都没有,也不像有人睡过。   她的目光四下探寻,窗帘、地毯、电视柜……   她辨认出这儿是一间酒店?酒店?她为什么会在酒店?   顾新橙颤抖着手指,伸入被中,去试探某处——还好,没有异感。   她松了一口气,可这不能让她彻底放心。   任是谁像她这样在未知的酒店里醒来,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回想昨晚发生的事,她的头隐隐有些疼痛,恐怕是喝醉酒的后遗症。   她想起来了,她和傅棠舟出去见客户,他特地来公司楼下接她,然后她在饭局上喝得有点儿多,他似乎有点儿生气,饭局结束之后不肯让她一个人回去,就把她塞进了车里……后来的事,她想不起来了。   这家酒店陈设奢华,想必是他开的房,顾新橙见怪不怪了。   顾新橙正在思索,忽然一道人影从客厅走进了卧室。   她和傅棠舟,就这样四目相对。   下一秒,傅棠舟瞥过眼,顾新橙赶紧拉着被子把自己遮了起来。   “醒了。”傅棠舟语气淡淡。   顾新橙小声地“嗯”了一下,不再多话。   傅棠舟衣衫齐整,一件浅色条纹商务衬衫被他穿得风度翩翩。   扣子一丝不苟地扭到最上一颗,就连手腕处的袖扣也整整齐齐。   黑色西裤线条流畅,皮带束在腰间,服服帖帖,竟莫名有一丝禁欲感。   他一副衣冠禽兽的正统做派,而她却像只鱼一样躺在床上,这令顾新橙又羞又窘。   她猜到,是他脱了她的衣服,她脑门上都快冒白烟了。   傅棠舟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便说:“你昨晚那个样子,我不能不管你。”   他说这话时手插着兜,语气冷冰冰,不带一丝温度。   他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既定事实。   顾新橙想问她昨晚是什么样子,可又问不出口。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喝断片,谁知道她喝醉酒会不会耍酒疯啊。她以前见别人喝醉酒,不论平时多么正经的人,什么匪夷所思的行为都能做出来。   现在,对她而言,比起被前男友看了身子,她更在意的是她有没有做出更失态的事情。   顾新橙问:“我们有没有……发生什么?”   她极力压抑着语气中紧张的情绪,他那么云淡风轻,她不能露了怯。   傅棠舟听了这话,倏然一笑。他略带懒散地靠上墙,一双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你希望我们发生什么?”   顾新橙:“……”   当然是希望什么都没发生啊!   不过,有了傅棠舟这话,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虽然他这人以前对她的态度冷淡又随意,但是分手两年,他还不至于趁人之危,占前女友的便宜。   好马不吃回头草,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缺女人呢?   更何况,他缺不缺,现在都和她没关系了。   顾新橙将被子抓得更紧了一些,问:“我衣服呢?”   傅棠舟没回她话,直接把椅子上的一个袋子丢到她床上,几件衣物顺势滑落——是新买的,连吊牌都没拆,从内衣到外衣,一应俱全。   他转过身,并不看她。   顾新橙把内衣标签翻出来一看,指尖轻颤。   是她穿的尺寸,一点儿都不差。这种极其私密的事情,只有和她有过最亲密接触的人才懂。   顾新橙问:“……你买的吗?”   她的本意是想把钱给他。   傅棠舟却说:“秘书送来的。”   顾新橙默默不说话了。   他以为她担心是于修,便多解释了一句:“是女秘书。”   顾新橙垂着头,牙齿咬着下唇。良久,她才说:“你秘书知道这件事?”   知道她昨夜和傅棠舟在酒店开房。   即使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在外人眼里也意味着什么都发生了。再说,可能也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傅棠舟静静地看她片刻,启唇说道:“她不知道是你。”   这句话既让顾新橙放了心,又让她有些膈应。   她在不知不觉之间,似乎又成为了他“外面的女人”。   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呵。   但是,顾新橙不愿和他计较这些。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扫了一眼旁边的床铺,那里看不出有没有人睡过。   她思索再三,问道:“我昨晚有没有……”   傅棠舟微微挑眉,听她继续说:“……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她很后悔,她不该喝多,更不该在前男友面前喝多,还麻烦他给她送到酒店来。   傅棠舟思忖片刻,说:“没有。”   顾新橙耳尖微微泛着一抹红,又问:“那我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傅棠舟想到她哭喊着说创业辛苦思念父母——这些话,不告诉她也罢。   于是,他问:“什么叫不该说的话?”   顾新橙解释:“就是我平时不会说的话。”   傅棠舟莞尔,他说:“有。”   “什么?”   “你说,你要我抱抱你。”   “……” 第54章   阳光从轻薄的窗帘缝隙间穿过, 落在驼色的羊毛地毯上。   矮几上有一支紫色蝴蝶兰,半球形透明罩子盖住的餐盘上摆了几样精致的西式小点心。   床对面的墙上挂着静音石英钟,时针指向阿拉伯数字“10”。   顾新橙恹恹地靠在床上, 没搭腔,耳尖上的一抹绯红有向下蔓延的趋势。   你抱抱我……   这是她极有可能说出口的一句话。   她不想问傅棠舟究竟有没有抱她, 她这副模样在床上醒来,纠结抱没抱没有意义。   哎, 喝酒误事啊, 不光劳身,还劳心。   顾新橙抓住被褥,说:“我要换衣服。”   傅棠舟不再逗留, 径直出了卧室, 顺带着将门掩上。   顾新橙把袋中的衣服倒了出来, 她试图拽掉吊牌。然而这吊牌线非常紧实, 不用剪刀是没法弄断的。   她裹好浴巾下床, 拉开一个个抽屉,寻找剪刀,可惜找来找去,都没有发现。   她只得将门重新拉开一条缝, 傅棠舟坐在沙发上,胳膊支在膝上,手抵着下巴。腕上的金色手表折着光,平整的西裤被压了几道褶。   干净利落的黑色碎发下,睫毛低垂, 正在闭目养神。   他反应挺快,一听到动静,立刻睁眼看向卧室的方向。   顾新橙裹着浴巾,下摆遮到大腿。蜷曲的长发垂落腰际,琥珀色的眸子里隐隐有几分窘迫。   傅棠舟问:“怎么?”   顾新橙说:“有没有剪刀?”   他拧眉思索两秒,说:“打电话问前台。”   顾新橙退回卧室,研究酒店的小册子。她打电话询问,前台说会让客房部送到房间里。   不一会儿,门外有笃笃的敲门声。傅棠舟替她拿了剪刀,她接过剪刀,重新将门关上。   顾新橙三下五除二地将吊牌剪掉,换上衣服。   这是一条淡粉色的羊毛裙,柔软的布料里嵌着亮丝,前襟有珍珠扣。   她本以为穿上会显得很少女,没想到上身效果奇好,修身的版型衬得她女人味十足。   她刚换好衣服,枕头底下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这不是她的铃声,而是傅棠舟的。   她把手机找出来,心底顿时一沉。   傅棠舟昨晚睡在她旁边?也就是说,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   这个房间是他开的,讲道理他睡哪儿都行。   可他不该睡在她旁边,她宁愿她今早在沙发上醒来。   她想到那个令她害羞的梦。也许,这不是身体对她发出的信号,而是某种警示。   她敢怒不敢言,她喝酒是不对,可他也不该趁人之危,同她发生越界的亲密行为。   顾新橙的思绪被敲门声打断,傅棠舟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是我的手机。”   她拉开门,把手机递给他。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打算接电话。   顾新橙当即要走,傅棠舟立刻摁了电话,铃声断了。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问:“你去哪儿?”   她冷冷睇他,说:“我要走了。”   傅棠舟没有松开手,反而攥得更紧了。他说:“别走,我们谈谈。”   她不想和他谈,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多多少少都发生了。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谈的。   傅棠舟说:“新橙,下次别喝酒了。”   他没叫她的全名,而是叫她“新橙”。这意味着,他同她不是工作上的那种关系,而是更私人的关系。比如说,前任。   顾新橙:“你应该明白,我们的关系。”   傅棠舟:“什么关系?”   顾新橙提醒他:“你是我公司的投资人,我们只是生意伙伴,没有其他关系。”   生意伙伴之间能发生什么不能发生什么,他比她清楚多了。   傅棠舟看向卧室那张大床,昨夜种种浮上脑海。   “顾新橙,”她单手撑着她身后的墙面,另一只手抄着兜,居高临下地看她,“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关系,让你这么难堪吗?”   难堪到急于抹去所有痕迹,对他避之不及。   顾新橙抬起眼睫,与他对视。   他深邃的眸光中,有她的影子,明亮又皎洁。   “傅总,”顾新橙刻意和他划清界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不代表没发生过。”傅棠舟语气冷峻。   他镇定的模样,刺到了顾新橙的反骨,她质问道:“这就是你昨晚做那些事的理由吗?”   在酒桌上为她挡酒也就算了,还带她来酒店开房,和她睡在一块儿。   他把她当成什么呢?她早就不是他的女人了。   “我昨晚做什么了?”   “你不该给我挡酒,也不该……”后面的话,顾新橙不想说了,怪羞耻的。   “然后看着你喝多,不省人事?”   “你想让那些人怎么看我们?”   傅棠舟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会儿,说:“他们能怎么看?”   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刺激到了顾新橙,她说:“傅棠舟,我早就和你没那种关系了!”   两年了,她终于从那段关系里抽身。   她不需要他护着她,她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和那些人交际。   他为什么要将她打回原形呢?让她重新变成他的附庸。   “顾新橙,任性要适可而止。”傅棠舟的语气冷了一度,“我昨晚有没有提醒你,这酒后劲儿大。”   “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她反驳他,“你不觉得你管得有点多吗?”   他替她挡酒,生意场上这些暧昧,他不懂吗?   那些人的笑声,让她想掘地三尺,当场埋了自己。   “你喝成那样,怎么处理好自己的事?”傅棠舟又逼近了一步,“你要的独立,是自讨苦吃吗?”   顾新橙咬着下唇,不吭声,眼神却分外倔强。   傅棠舟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告诫她:“你记住,我帮你结交关系,不需要你喝酒。”   顾新橙的后背贴上冰凉的墙壁,以一种敌视的眼光看他。   昨晚在饭局上,她的心态很复杂。   她想和人交际,也想用喝酒来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傅棠舟不让她喝,她就得喝。   她以前多么听话,为什么现在还要听他的话啊?更何况他的关心,超出了投资人应有的范畴。   顾新橙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一旦有某件事触及到过去,她的反应会过激。   昨晚,酒精放大了这种应激反应,让她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也后悔逞强喝酒,可是她更不想重蹈覆辙,沦为他身边不清不楚的女人。   傅棠舟垂眸看她,顾新橙的长相与以前并无二致,可性格却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在他身边的时候,柔情似水。现在却像一只凶悍的小狮子,她想证明什么,但用力没用到点子上。   顾新橙低着头,纤长的睫毛遮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一缕长发从肩膀滑落,她的指尖勾了一下,绕回耳后。   她耳垂上的那颗小痣,傅棠舟昨晚吻过。他的喉结滚了一下,他意识到他的语气有些重了。   顾新橙不是他的下属,也不仅仅是合作伙伴,她曾经是他的女人。   一说到“曾经”这个词,他撑着墙的手掌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乍现。   他隐忍片刻,最终缓和语气,说:“新橙,我说话,你要听。别耍小脾气,对你不好。”   “你别那么叫我。”她刻意冷着嗓音,仿佛在提醒他,他现在不配那么叫她。   公事里一旦掺杂私人感情,就不再单纯了。   或许从升幂资本拿风投是一项错误的决定,她不该和他有任何交集——即使是公事上的,也不该有。   “新橙,那些人的想法不重要。”傅棠舟说   她还是太单纯了,不懂得借势。别的女人巴不得能和他有某种暧昧,好四下去捞好处。   和他攀上关系,不知道要少走多少弯路。可她不会,天真到有点儿傻。   “我给你挡几杯酒,说明不了什么。也许是我体贴女性,也许是……”傅棠舟欲言又止。   “看来是我想多了,原来傅总在外面这么体贴女人。”顾新橙嘴角掠过一丝嘲笑。   傅棠舟:“……”   这话竟噎住了他,他想说不是,想想又算了。   “也许是你体贴女性,也许是我们之间本来就不清不楚。”顾新橙替他说完了后面的话,“傅棠舟,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眼眶红了一圈,为自己委屈。明明不是那种关系啊,为什么要这样?   为她挡酒,还和她睡觉。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会信她呢?   过去那段不清不楚的关系伤她太深,她再也不想趟这种浑水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傅棠舟不冷不热道,“我没那个意思。”   “那还能是什么意思?”她一激动,掉了两颗眼泪。她转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   可那两粒滚热的眼泪“啪嗒”砸在他的鞋上,犹如碎晶溅落。   傅棠舟喉头微动,说:“也许是别的意思,比如说……我想追求你。”   因为某位女性有好感,所以心疼她,为她挡下她不能喝的酒。   这也是某种可能情形之一。   顾新橙懵了,眼泪一下子止住。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觉得他在和她开玩笑。   “新橙,”傅棠舟说,“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他想将一切不堪的过去都翻篇,修正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愿意将她当成一个独立的女人看待,欣赏她,爱慕她。而不是过去那种从属关系。   “你伤害我一次还不够吗?”顾新橙的嗓音拔高一度,语气却是透心凉。   她的伤口好不容易痊愈,她不想再撕开。   那种痛入骨髓的滋味,尝过一次就够了。   傅棠舟沉默地看着她苍白的脸。   那时候她从来都没告诉他,他伤害了她。直到她提分手那天,他都不懂她为什么要选择离开。   后来,在银泰中心那一夜,她说的那些话,对他而言也是一种伤害——他和黄总不一样,他不是那种人。   然而,那一晚的体验太过糟糕,他同她亲近,是想用性的方式唤醒两人曾经的甜蜜回忆,让她回心转意。   顾新橙却觉得他想凌丨辱她,她不再信任他了——他觉得美好的东西,已经变成了对她的一种伤害。   他选错了方式,她被他无形之间推得更远了。两年的惩罚,还不够抹平那种伤害吗?   “新橙,我不想伤害你。”傅棠舟说,他决定好好和她谈一谈。   这种矛盾又复杂的感情,一直潜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也是时候拿出来抖一抖,晾一晾了。   “如果你觉得我哪儿做得不好,你可以跟我说。”   “傅棠舟,难道我没有问过你吗?”顾新橙打断了他的话。   “问过什么?”他诚恳发问。   顾新橙冷笑,看来他得了健忘症。   “我们在一起的那一晚,我问过你的话,”顾新橙说,“你还记得你的回答吗?”   傅棠舟默然,他记得。   她问他爱不爱她,可他的回答……他闭了下眼,不愿多想。   提到这件事,顾新橙浑身都在发颤。   她是因为爱他才和他在一起的,可他呢?或许只是觉得她漂亮又新鲜,适合当一只听话的小宠物。   那时候的她太年轻,琢磨不出他的想法。她觉得只要彼此喜欢,就能在一起。   可后来,她越陷越深,看得也越来越明白。   他的那个阶层,是她在有限的生命里没接触过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以前也未曾经历过。   这和她当初的想象,完全不同。她看透了他,所以断情舍爱,选择离开。   “既然不爱,说再多有意义吗?”顾新橙说。   她太爱他,而他没那么爱她。不对等的感情付出,注定了她处在弱势的地位上。   她本就敏感,这下愈发自卑。   她不去问,就还能假装麻痹自己,小心翼翼地维持这段虚假的关系。   她要是真问了,得到准确答案,那就没法再骗自己了。   “新橙,我……”傅棠舟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辩解。   在她明确提出这一点之前,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和一个女人确定关系,需要爱情。   他觉得这更像是做交易,他愿意为她付出金钱,也愿意宠爱她。   而她,只需要陪伴在他身边就够了。   只不过,顾新橙不要钱,也从不抱怨。   他一直觉得她像他一样,很满意这段关系……直到分手那一天。   “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爱情。”顾新橙说。   一出生就站在顶峰的人,呼风唤雨,纸醉金迷。   爱情能给他带来什么呢?带不来什么。   可她孑然一身,能给他的只有一份诚挚的爱情。   然而,她的真心在他这里没有意义,这就是她最可悲的地方。   “我和你不一样,我需要。”顾新橙说,“我是庸人,也是俗人。我需要一个男人给我一段婚姻,一个家庭。”   她在一段男女关系里追求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一个能相互搀扶着走到百岁的伴侣。   而傅棠舟不是,她追求的东西,他看不起,也不会给她。   “我们在一起是没有未来的,你不用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和精力,我不值得你追求。”顾新橙郑重说道,“傅棠舟,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能到现在这一步。”   傅棠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愈发阴沉。   “分手那天,你说的话,我一直记得,我没有去找你。”顾新橙继续说,“我希望你也记得我说过的话,别来找我。”   她的脸颊上有一丝未干的泪痕,整个人柔弱,却有力量。   傅棠舟握紧的拳头倏然松开,接着又握紧了。   指尖狠狠陷进肉里,仿佛不掐出血来不会罢休似的。   他咬着后槽牙,下颌绷得很紧。   终于,他服软了,说:“新橙,那只是一句气话。”   气她被他宠得太过任性,竟然跟他提分手。   “抱歉,我说的不是气话。”顾新橙的语气越发冷静,也越发讽刺。   她冷石心肠,二人之间犹如阻隔着一堵冰墙。   “昨晚的事,我们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以后不会再喝酒,谢谢你的好意。”顾新橙冲他礼貌性地笑了一下,眼睛弯起来,眼底却没有笑意。   傅棠舟静默片刻,转身出了卧室。   十几秒后,大门传来“嘭”的一声,他彻底走了。   *   今天是工作日,傅棠舟的行程安排得很满。他却没去公司,直接回了家。   他一宿没睡,头痛欲裂,眼底泛着红血丝。彻夜不眠导致免疫力下降,他昨晚还洗了冷水澡,现在身体有低烧的迹象。   早晨一起床,傅棠舟让秘书为顾新橙买了新衣服,还让酒店送点心过来,都是她爱吃的。   他想同她好好谈一谈,捋一捋两人之间的感情。   一片好意,最终换来了什么?   她告诉他:“我们在一起是没有未来的,你不用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和精力,我不值得你追求。”   傅棠舟一到家就去了卧室,谁知于修的电话又来了:“傅总,今天下午……”   傅棠舟怒不可遏:“我今天不去公司,明天是不是就倒闭了?”   于修立刻怂了,还没来得及说“不是”,电话就被挂了——傅总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火,也从没说过这种气话。   傅棠舟刚闭上眼,电话又响了。   他以为又是于修,正要挂电话,一看来电显示,竟然是他妈沈毓清。   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棠舟啊,最近在忙什么?都多久没回家看看了。”   傅棠舟揉着太阳穴,语气颇不耐烦:“妈,我现在不舒服,别给我打电话,成吗?”   “你生病了?”沈毓清问。   “没。”傅棠舟懒得说。   “你在哪儿呢?银泰中心那边?”沈毓清很清楚傅棠舟这几年的固定住所。   傅棠舟没回答她,直接说:“我睡觉,挂了。”   他把手机关机,世界彻底安静了。   他现在只想睡觉。   一小时后,沈毓清挎着包,出现在银泰中心的大堂。   她年近六十,保养得却很好,皮肤状态看上去像四十岁——金钱虽然不能让人容颜永驻,但缓个十几二十岁,绰绰有余。   她的阔太气度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高跟鞋稳稳地踩过大理石地板,清脆又自信。   她上了电梯,来到儿子家门口,摁了门铃。   在等待开门的时间里,她四下看了看,这儿和她以前来时一模一样。   除了头顶的这个摄像头,是新装的吗?   沈毓清等了快五分钟,也没等到有人来开门。   她看了一眼门上的指纹锁,她没有录入指纹,可她知道密码。   她按了一串密码,门应声打开。   她早就告诉过儿子,每间房子要设不同的密码,他从来不听她的话,这也怪不了她。   沈毓清进门之后,观察这套房子的格局。   主卧,一般都在南边。   她顺利地找到主卧,傅棠舟连房门都没关,留了一道缝。   她静悄悄地推开房门,看见儿子一人躺在床上睡觉。   她退出去一步,将门重新掩上,然后“当当当”地敲了敲门板。   傅棠舟生平最恨人打扰他睡觉,现在被敲门声惊醒,一股无名之火蹿了上来。   可是他混沌的脑子忽然清醒,这儿是他家,现在这个时间点家政不会过来收拾屋子。   这间房子的指纹锁,只有他和顾新橙两人。   顾新橙……来了吗?   想到这里,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他强撑着精神,做出镇静的模样,清了清嗓,说:“进来。”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人不是顾新橙,而是他妈。   沈毓清看着儿子的表情,说:“我来看你,让你很失望?”   傅棠舟无语,觉得自己很可笑。   顾新橙怎么会过来?他是不是疯了?   沈毓清踩着地毯款款走过来,边走边看,问:“你养的那个女人,不在吗?”   傅棠舟根本不想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沈毓清坐到他床边,想试探傅棠舟额头的温度。   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确实像是病了。   可他撇过头,不让她碰。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是你妈,我不关心你,天底下还有谁关心你?”沈毓清把包搁在一边,语重心长道,“你还指望外面那些女人来关心你?”   傅棠舟无言冷笑。   “要不要找个医生来看看?”沈毓清问。   “不用。”傅棠舟说。   她真就不找了,她对儿子的关怀,更像是一种虚伪的客套。   “我来找你说件事儿,”沈毓清说,“你手机关机,我只好亲自过来了。”   傅棠舟嘴角挑了一丝嘲意,问:“有什么大事儿劳烦您亲自来一趟?”   沈毓清:“你的婚事当然是大事儿。”   傅棠舟:“我不结婚。”   “棠舟啊,窦婕真是个好姑娘。你那样对人家,人家还跟我说,体谅你工作忙。”沈毓清说,“下周你窦叔叔过七十大寿,她也要过去,你得抓住机会,不能再冷落人家了。”   傅棠舟:“……您甭跟我提她了成么?”   面都没见过两次,结什么婚?   “棠舟,你也快三十了。之前这些年,你在外头瞎胡闹,谁也没管过你吧?”沈毓清振振有词,“我们和窦家门当户对,而且你窦叔叔——”   傅棠舟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他忽然想到顾新橙今天对他说的话,他找到了一个好借口。   他打断了沈毓清的话,说:“我不爱她。”   “你发烧烧糊涂了吗?”沈毓清冷嗤,“我看你这些年,脑子越来越不清醒了。”   傅棠舟愣了一秒。   他的父亲母亲,没有爱情,一样过得好好的。   他的成长和生活环境就是这样,大家更愿意相信利益交换,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爱情。   这么多年来,傅棠舟一直活得很清醒。   可顾新橙告诉他,她需要爱情,还需要一段婚姻、一个家庭,所以她要离开他。   她为什么觉得他给不了呢?   随便一个男人都能给她的东西,他真的给不了吗? 第55章   顾新橙回到公司时已是中午十二点, 员工们正端着饭盒聚在一处吃午饭。   “哟,老板,又去逛街啦?”关吉正狼吞虎咽, 啃一只鸡腿。   “我发现咱们顾总衣品真不错,”销售小高打趣道, “上次那条裙子也好看。”   “上午有点别的事,来迟了。”顾新橙说。   “顾总现在研二是吧, 是不是要写毕业论文啊?”   顾新橙点头笑了一下, 并不解释,直接回到自己的工位。   昨晚到现在,她没吃什么东西, 这会儿饿极了。她打开外卖app, 打算点一份外卖。   她一边看手机一边思考, 毕业论文真的要开始准备了, 硕士论文比本科论文的要求要严格不少, 真拖到下学期恐怕她没那么多时间打磨论文。   哎,还是得硬着头皮去找周教授啊。   这段时间,顾新橙工作日忙事业,休息日忙论文, 她好像一只滴溜溜的陀螺,停不下来。   在学期结束之前,她终于将毕业论文的选题方向确定了——人工智能在金融领域的应用。   出于某种鸵鸟心态,她没有去办公室找周教授,而是从微信将选题发了过去。两人上次的对话, 停留在两三个月以前。   顾新橙期待他的指点,又有点担心。隔天晚上周教授给她回复,指导意见还挺多。师生俩心照不宣,没有提其他话题。   上次她跑的那家小区物业传来好消息,对方不光从致成科技采购摄像头,还将安防监控系统的重任也委托给他们。   这是一单大生意,也是一项挑战。季成然带领技术团队没日没夜地做,在短期内成功完成这个项目。   这意味着,致成科技的业务再度上升一个台阶,由软件领域开拓到相关硬件,并且有了一套较为完整的AI安防产品。   顾新橙最近没有去升幂资本找傅棠舟汇报工作,于修说傅棠舟近期出差非常频繁,常常不在北京。   于是她每个月整理两份PPT报告,从微信上发给傅棠舟。   有一次顾新橙晚上八点钟把报告发过去,手机界面停留在聊天对话框,然后她便去浴室洗澡。   回来之后她发现傅棠舟那边的状态一直是“对方输入中”,她以为他会给很多意见,便耐心地等。   等了十分钟,他只发了一个“嗯”过来,没有其他话。   前两次,他一个字都没跟她说,这次倒是有了进步。   顾新橙想起之前她去升幂资本找他当面汇报,他的大道理一串接一串,俨然她的人生导师。   这下……说他七天憋出六个字都是抬举他。   第二天早晨七点,傅棠舟来了一条消息。   【傅棠舟:上次幸海的事情,怎么说?】   顾新橙洗漱完毕才看到这条消息,他七点钟就开始工作了?   【顾新橙:我们公司的技术部和幸海那边聊过,正在出方案。】   傅棠舟回了一个“嗯”,没再问她。   年前最后一次汇报工作的日子到了,傅棠舟人在北京,可是顾新橙过不去。   学院组织准毕业生开会,要求本人务必到场,否则会影响毕业。   顾新橙提前一天把材料交给季成然,托他过去给傅棠舟汇报工作。   季成然说:“你那些报表我看不懂啊。”   顾新橙道:“我写给你,你照着说就行。傅总看得懂。”   于是,第二天季成然亲自去升幂资本跑了一趟。   进总裁办公室时,他看到傅棠舟正襟危坐,双手交叠着放在桌面上,颇有一种严阵以待的架势。他穿得挺正式,西服熨烫平整,衬衫袖口一尘不染,连领带都打得一丝不苟。   他的目光,在看到季成然的那一刻,有一秒微妙的波动。   季成然打了个招呼:“傅总,您好。”   傅棠舟微微颔首,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顾新橙呢?”   季成然解释说:“学校要开会,她来不了,所以我来给您汇报工作。”   傅棠舟“嗯”了一声,说:“开始吧。”   整个汇报过程也就十分钟左右,最近致成的业务愈发成熟,并不需要投资人忧心。   傅棠舟静静地听完他的汇报,一个问题都没多问,示意他汇报完毕可以离开了。   季成然出门的时候,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一个十分钟左右的简短汇报,顾新橙有必要每次都亲自跑一趟吗?   她说,这是投资方的要求,必须要满足。可是从他们公司到国贸地铁来回两个多小时,值得浪费那么长时间来做一个简短的汇报吗?   季成然离开升幂资本之前,打算先去一趟洗手间。   他找人问了路,刚走过一个拐角,手机震了一下,有人发消息。   他停在原地给人家回复,这时刚刚他问路的那个人似乎在和同事闲聊。   “刚刚那个男的是哪个公司的啊?”   “好像是致成科技的。”   “每次不都是那个女的过来吗?长得还挺漂亮的。”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他们公司也就拿了五百万投资吧,居然还要亲自来和傅总汇报工作?”   “傅总平时那么忙,这个公司是不是特别有投资价值啊?”   “五百万,还不至于吧。哎,我也不知道了。”   ……   季成然回完消息,往卫生间走。   他遇见于修,他打了个招呼,于修平淡地叫了一声“季总”,和他擦肩而过。   季成然想起他和顾新橙第一次来升幂资本时,于修就认出了顾新橙,还叫她“顾小姐”。   这个称呼不像是在叫一个对手公司的实习生,更像是在表达一种尊重。   季成然忽然觉得有趣,顾新橙值得傅棠舟身边的总秘这般毕恭毕敬吗?   *   年前公司的另一件大事是筹办年会,这是致成科技创立的第一年,能在AI行业站稳脚跟崭露头角,令人欣喜。   公司规模不大,年会在北京某酒店举行,只有一天时间。前一天晚上聚餐、老板致辞、表演节目、员工抽奖,第二天白天在酒店自由活动,和其他公司的年会相比并无特殊之处。   聚餐的时候,难免要喝酒庆祝。   顾新橙只拿了饮料,季成然问:“你不和大家喝点儿吗?”   她摇摇头,说:“我不能喝。”   季成然:“上次幸海的许总跟我提起你,他说你酒量不错。你这会儿谦虚什么?”   顾新橙:“……”   她就喝过一次酒,还醉得不省人事,结果落了这么个“美名”。   顾新橙讪笑着说:“我上次喝完才知道自己不能喝的。”   季成然没劝她喝,毕竟她是个女孩,不愿意喝就算了。   再说,她现在是老板,公司里谁也不敢劝她的酒。   其他员工倒是喝得畅快,大家的杯子碰在一处,欢声笑语。   顾新橙笑着看着这一桌人,发自内心地感谢他们愿意在创业初期加入公司的团队。   没有这些员工夜以继日地为公司卖命,致成科技在短时间内也没法成长得这么迅速。   当然,另一个人也是她应该感谢的。   傅棠舟。   如果不是他给公司提供了五百万的资金,公司恐怕还得摸爬滚打很久。   她因为某些私人原因,不愿和他说这些话,听上去怪矫情的。   公司发展壮大,给他带来更多的收益,这应该就是最好的感谢了吧。   年会结束以后,顾新橙收拾行李回家。   顾承望照例来机场接她,她足足有一年半的时间没有见到父母了。   之前在美国交换,她为了节约来回机票的钱,没有回过家。回国以后,她迅速投入到工作中去,也无暇抽空回家看看。   这次见爸爸,她觉得他好像老了不少。   小时候她一直觉得爸爸很高大,现在她踩着高跟鞋走在爸爸身边,都能看清爸爸头上的白发了。   “你在北京工作忙不忙啊?”顾承望问。   女儿离开身边,他能问的话题似乎少了很多,只能笼统地问一问工作、学习、生活,更细致的话题他也找不出了。   “还行。”顾新橙说。   其实还挺忙的,但是人在异乡,她早已学会报喜不报忧——鸡毛蒜皮的小事让父母牵肠挂肚,不合适。   上车以后,顾新橙说:“等以后公司赚了钱,那一百万我还给你们。”   顾承望开着车,说:“那一百万是我和你妈给你的,不用还。以后你结婚、买房,我们也没有更多钱给你了。”   想到这里,顾新橙鼻头微微酸了一下。   “说到这个,”顾承望说,“最近有没有什么情况啊?”   “公司事情挺多,暂时没空考虑这些。”顾新橙答。   “你啊,也不能光想着工作,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得上点心。”顾承望教训她,“趁着年轻,把对象找好。女孩年纪大了不好找啊,你学历高,更难找。”   顾承望说这话不是歧视大龄高学历女性,而是为女儿操心,做父亲的当然希望自己女儿嫁个如意郎君,而不是被男人挑挑拣拣。   “知道了。”顾新橙态度敷衍。   她过完年也就二十三岁,怎么就变成大龄剩女了?   到家以后,秦雪岚替她收拾行李,看看有没有什么衣服要洗。   顾新橙住在学校宿舍,秋冬外套洗起来多多少少不太方便。   “哎呀,你这买的这叫什么衣服?”   “怎么了?”   “这也太薄了,你不冷啊?”   “妈,北京有暖气,我真不冷。”   “等你到我们这年纪就知道了,老寒腿等着你呢。”   “……妈,你能不能说点儿好的?”   大年三十的夜晚,一家三口围坐在客厅看春晚。   顾新橙剥着砂糖橘,看着小品,却笑不出来。这春晚怎么一年比一年没趣了?   她爸妈比她要忙,两口子戴着老花眼镜琢磨着怎么用微信回复别人的拜年消息。   琢磨来琢磨去,还得让顾新橙帮忙:“哎,老咯。年轻人玩的这些,我们都不会了。”   顾新橙放下橘子,挨个儿替他们群发消息。中老年人对于拜年短信的执着,令顾新橙费解。   忙完之后,顾新橙继续吃橘子。   她的手机里不停地跳出拜年消息,大多是生意伙伴和公司员工发来的。   她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看来她也得和她爸妈一样,用互发拜年短信的方式维护人际关系。   她是成年人了,不能像小孩一样任性了。   顾新橙想写一段特别的祝福语,写来写去,觉得自己的文学素养早已喂了狗,还不如网上复制粘贴来的。   于是她从网上找来一条短信模板:“千条短信,别样情浓,伴随朋友,一路顺风;万种祝福,别开生面,发自心中,其乐融融。祝愿朋友:新年快乐,前程似锦,生活滋润,美梦成真!”   俗套是俗套了点儿,可大家发的都很俗套。这只是一个形式,无所谓的,心意到了就成。   顾新橙给通讯录里需要联系的人统统发了这条短信,哎,她果然就是一个俗人。   然而,她的手指滑到傅棠舟的头像时,忽然顿住了。   他是致成科技的投资人,过年发短信问候是商务礼仪。   可是,这条短信要是发过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顾新橙将粘贴好的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全删了,开始思考究竟该给他发什么。   感谢他的投资和帮助?算了吧。   她思来想去,最终只写了最朴素的一句话:“傅总,祝您新春快乐!”   最短的一句祝福,却是唯一一句手打的。   发完这句话,她连忙退出,继续给其他人粘贴消息。   在此期间,不停有人给她回消息,微信上冒出一个又一个小红点儿。   等她把消息全部都发完,这才有空开始消灭红点儿。   她不看那些回复,因为大家都是在和她客套,红点儿往边上一划,就消失了。   这时,傅棠舟的消息到了。   他回得很短,预览里写着“新年快乐”,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顾新橙望着那句话,几秒后,她划掉了那个红点儿,将手机屏幕按灭。 第56章   顾新橙去年没在家过年, 今年她多请了几天假,打算好好在家陪陪家人。   这一整年,她几乎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刻, 这是一个难得的长假。   有高中同学约她出去聚会,几年未见, 大家的面孔褪去稚气,变得愈加成熟。   更有甚者, 已经结婚了。   顾新橙有个女同学, 大学一毕业就和男朋友领了证,这会儿孩子都半岁了。   她把孩子带了过来,一群人围在一块儿逗着他, 他也不怕人, 笑得嘎啦嘎啦。   顾新橙还挺喜欢小孩的, 不过, 看着同龄人的孩子, 她心底感慨万千。   原来她们年纪真的不算小了……   现在有很多不婚族、丁克族,可从女孩变成母亲,似乎还是大多数女性的选择。   “顾新橙,你现在有对象没?”   “暂时没有。”   “哎呀, 你替她操什么心。”   “就是就是,人家是女神,还缺人追呀?”   顾新橙笑笑。   高中时候大家爱聚在一块儿讨论学校里的帅哥,现在话题绕来绕去也躲不开这些。   聚会结束,顾承望说要来接她。   “爸, 我自己能回去。”顾新橙说。   可顾承望不听她的,坚持来接,生怕她一人回家会遭遇不测似的。   到家以后,顾新橙脱下长靴,秦雪岚用烘鞋器给她烘干。   顾新橙以前冬天会脚冷,南方冬季寒冷潮湿,靴子容易洇湿。   北方暖气真是个好东西,顾新橙心想,她都快忘记自己这个毛病了。   她去洗手间里洗漱,搁在盥洗台上的手机亮了一下。   于修告诉她,年后在上海有一个为期两天的企业管理者培训会,升幂资本分给致成科技两个名额,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确定好与会人员名单。   他还真是尽职尽责,大过年的都不忘工作。   顾新橙回了一句“收到”,将这条消息转发到公司群里。   等她洗漱完毕,大家已经讨论一波了。   这个时间点不太好,车票机票都有点儿麻烦,这俩名额自然而然落到了顾新橙和关吉头上。   原因是他俩离上海最近,一个在无锡一个在南通,去上海很方便。   大年初八一早,顾新橙带着简易的行李出发,乘高铁前往上海。   到达虹桥高铁站后,她和关吉汇合。   “老板,新年好啊。”关吉要替顾新橙拿行李,她却说不用。   关吉姥姥家在上海,所以他对这儿挺熟悉。   他带着顾新橙前往培训所在的酒店,一路上话还挺多,给她讲上海的风土人情。   这个酒店靠近世博园区,从房间的窗户里能看见高耸的红色中国馆。   世博会结束之后,大部分的场馆都被拆除,只留下了几个标志性的场馆。   培训从今天下午开始,到明天下午结束。   顾新橙看了培训的课程,还挺实用,值得仔细聆听学习。   这个培训会来了一百多号人,都是处于成长期的创业公司管理者。   大家抱着同样的目的前来——上课听讲,下课交际。   聊天时,话题主要围绕着如何拿下一轮投资。   掐指一算,致成科技拿到首轮投资已经半年多了,按照公司的融资计划,下一轮今年三月就要启动。   顾新橙了解到,有几个公司也拿了升幂资本的投资,下一轮升幂会不会继续跟投是一个未知数,所以得提前做好其他打算。   两天的培训下来,顾新橙加了不少微信,也写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关吉很不自在地挠挠头,说:“老板,你也太认真了。”   他也写了笔记,只不过和顾新橙一比,相形见绌。   顾新橙准备明天一早回无锡,她的机票订在三天后,她还可以回家再休息两天。   当天下午,于修又有新消息传来。傅棠舟人在上海,打算请升幂资本的投资伙伴吃一顿饭。   顾新橙有段日子没见他了,这场饭局她也没法推辞。   关吉挺兴奋,他说:“我没见过咱们的投资人,我之前听人家说,傅总长得一表人才。”   顾新橙简直无语,关吉明明是个男的,怎么还贪图起男色了?   她和关吉去赴宴,餐厅在他们入住的酒店一层。   他俩进包厢时,其他公司的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傅棠舟尚未现身。   顾新橙和关吉落座之后,听旁人闲聊。   “你们见过傅总没?”   “没有,升幂投我们公司两轮,我都没见过傅总。”   “我也没有。”   “我见过,上次我去升幂找投资经理,正好碰见了。”   “你运气真不错,我去过好多次,一次也没见上。”   “见不见也没影响,傅总那么忙,估计也记不得我。”   ……   关吉听了这话,觉得蹊跷。   他们公司老板经常见傅总啊,一月要向傅总当面汇报工作两次,这是不是说明对方非常看好致成科技的发展?   想到这里,关吉不禁高兴起来。   创业最怕选错公司,看样子他选对了。   正当大家你一句我一言地讨论时,傅棠舟到了。   他一出现,全场噤声。   他身着灰色西装,雍容不迫地踏入包厢。   高大挺拔、器宇不凡,有一种沉稳的气度。   他大步流星地往主位走去,步履之间带了一阵风。   大家保持沉默,以眼神交流,或多或少有一点儿激动。   全程最淡定的人无疑是顾新橙,她没有任何期待或兴奋的反应,看傅棠舟的眼神平静无波。   傅棠舟坐定之后,目光在桌边扫视一圈,最终落到了桌子正中央的两瓶白酒上。   他说:“把酒撤了,今晚不喝酒。”   他一发话,没人敢反驳他,服务员麻溜地撤下了酒瓶,换上橙汁。   少了酒,这饭局就没那么正式了,更像是闲话家常。   服务员开始起菜,大家都在等傅棠舟发言,才敢动筷子。   傅棠舟倒是挺随和,他说:“大家上两天课都累了,今晚给大家改善伙食,不用拘束。”   大家一听,都笑了,可谁也不当真。   投资人请吃饭,就像老板请喝茶,谁敢相信这是单纯来改善伙食呢?多多少少会带点儿别的目的。   傅棠舟率先动了一筷子,大家纷纷下筷。   顾新橙夹了一点儿苦菊放进碗里,这种蔬菜配着蜂蜜,又清爽又甘甜。   吃了几口菜,傅棠舟也没更多的话。   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和傅棠舟攀谈:“傅总,听说年后政策风向要变……”   国家一道命令,多少企业主彻夜难眠,这些问题自然牵动着每个管理者的心。   傅棠舟说:“上头的事儿干预不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就成。”   对方喏喏地应了。   又有人来问别的,拐着弯向他打听消息,傅棠舟像打太极一样推了回去,说的话要咂摸好几遍才能品出点儿意思来。   别的公司上赶着去傅棠舟面前刷脸,只有顾新橙不动如山地吃着饭。   关吉替她着急啊,他小声说:“老板,咱们不问点儿问题么?”   顾新橙:“问什么?”   关吉:“问什么都行啊,给投资人留下好印象最关键。”   顾新橙:“……”   有句话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关吉还真是为公司操碎了心。   “不用,有问题我会和他沟通的。”顾新橙说得很坦然。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和傅棠舟说过话了。   她想起那天的事情,她那些话说得有点儿太重了。   最令她生气的事情是傅棠舟毫不避讳地和她睡在一块儿,可她不想揪着这个私密话题和他吵,便只能怪他给她在酒桌上挡酒。   等气消下去之后,仔细想想,挡酒这件事他做得虽然有失偏颇,但也是出于好意。   像他那样冷性薄情的人,会在意她说的话么?应该不会,他刀枪不入,这种话伤不了他分毫。   而且……如果话说得不重,让他误会两人还有进一步发展的空间,那就不好了。   饭桌上,傅棠舟和其他人一直在聊,从创业态度到市场走向,说得头头是道。   他的目光并不看顾新橙,仿佛一点儿都不在意她。   顾新橙只出耳朵听,一顿饭吃完,她和傅棠舟也没讲上一句话。   “老板,我说你可真是佛系少女啊。”关吉叹了一口气。   明明白天课间的时候,顾新橙和人交际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怯场,怎么到了真正该交际的时候,像个哑巴一样坐着吃饭。   顾新橙用纸巾擦了擦嘴,她瞥了一眼手机,已经八点了,而傅棠舟完全没有要动身离开的意思。   他不走,别人也不敢走,顾新橙也不能擅作主张提前离场。   这时,她的微信忽然来了一条消息。   【傅棠舟:吃完饭有点儿事情找你,留一下。】   她抬眼看向傅棠舟的方向,他刚把手机搁上桌。   两人隔空对视了一秒,顾新橙立刻撇开眼。   饭局进行到八点半,傅棠舟说:“时候不早了,早点儿回去休息。”   于是大家陆续离场,顾新橙和关吉没走。   她没让关吉离开,因为她生怕傅棠舟又要和她谈私事。   傅棠舟对于关吉的存在,并不在意。   他简单明了地说:“明天我要去无锡的一家科技公司,那家公司搞的也是人工智能,一起去看看。”   这是公事上的邀约,顾新橙当着员工的面必须得答应,何况就在她家附近。   关吉问:“我也去吗?”   比起回北京上班,他更想和老板在外地考察。   顾新橙:“嗯,你也一起。”   有其他人在场,总不会那么尴尬。   傅棠舟交代说:“明天一早,在酒店门口等我,一块儿坐车过去。”   顾新橙“嗯”了一声。   他说完话便走了,徒留一个背影。   “老板,我现在终于懂了。”关吉说。   “你懂什么?”顾新橙问。   “投资人很看好咱们公司啊,好机会都给咱们留着呢。”   “……”   第二天一早,顾新橙和关吉吃完早餐,往酒店门口走去。   傅棠舟到得挺早,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   开车的人是于修,他在后座。   关吉很识相地去副驾驶就座,把后面的黄金位置留给顾新橙。   顾新橙上了车,礼貌性地叫了一声:“傅总。”   傅棠舟问:“吃过早饭了吗?”   顾新橙答:“吃过了。”   他点点头,不再多说,让于修开车。   从上海到无锡,车程两小时左右,不长也不短。   起初车内异常安静,无人说话。   顾新橙忽然发觉,这种安静显得更反常,于是开口问道:“我们要去的是哪家公司?”   “易思智造,这公司办公地址在北京,工厂在无锡。”   “我们要去参观他们的工厂?”   “嗯,他们目前主要做的是无人车这一块儿。”   易思智造和致成科技的业务暂时没有重叠,顾新橙松了一口气。   她想问傅棠舟是不是有兴趣投资易思智造,可一想到这是投资人的私人决策,与她无关,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要是打听,就逾矩了。   傅棠舟说话的姿态较为放松,顾新橙也不像最开始那般拘谨了。   “其实人工智能各个领域的本质是类似的,做好一块业务,以后想横向拓宽,并不是难事儿。”   “我们公司以后可以往这方面拓展吗?”   “拓展的前提是在自己的领域内做好,将来真做大了,不是不可以。”   他们谈论目前人工智能行业各个领域的发展前景,傅棠舟站得高看得远,某些高屋建瓴的想法倒是启迪了顾新橙。   傅棠舟说:“你做的是主要是管理,技术这一块儿交给技术团队就可以,不用操心过多。”   顾新橙小声说:“应该带我们公司的技术团队过来考察的。”   傅棠舟揶揄道:“那你现在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顾新橙:“……”   这还是算了吧。   于修默不作声地瞥了一眼车内后视镜,心里提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还好顾小姐没有再给傅总冷脸看。   关吉听着这两人的对话,愈发放心起来。   难怪老板饭桌上一句话不说,人家和投资人的交情好着呢,悄悄话得关起门来说。   车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目的地,这个新落成的工厂规模挺大,拥有全球为数不多的L4级无人驾驶智造生产线,据说年产能预计在3万辆左右。   工厂负责人热情地接待他们,带领他们在厂区内四处参观。   顾新橙了解到,这家公司积累了近十年的物流行业智能硬件的经验,在此基础之上融合了车规级产品化的能力,同时借助了车联网的力量,打造出目前的三款无人车产品。   看着工厂里井井有条的流水线,她既羡慕,又略有失落。   人家做了十年才做出这样的规模,她的公司有朝一日能像这样就好了。   顾新橙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梦想是很远大的,现实是很残酷的。   致成科技做了一年,刚有点儿成绩,她还来不及得意,就被对手强大的实力所震撼。   “觉得他们公司挺好?”傅棠舟问。   顾新橙点了点头。   “将来有一天,你也会有这些。”他对于她的想法了如指掌。   “谢谢傅总鼓励,我会加油的。”顾新橙的回答像个听老师话的小学生。   参观完工厂,已是正午十二点。   负责人要请他们吃饭,傅棠舟婉拒。   上车以后,顾新橙以为今天的行程已经结束,谁知傅棠舟问她:“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   顾新橙:“嗯?”   傅棠舟偏过头看她,淡笑道:“难得来一趟,你不请我吃饭么?”   顾新橙:“……”   刚刚人家请他他不吃,这会儿倒是要来蹭她的饭。   关吉憋了一上午的话,终于能插上话了:“老板,我也想吃。”   顾新橙思索片刻,说:“有家西餐厅还不错。”   那里档次比较高,请投资人吃饭也不寒碜。   傅棠舟:“西餐哪儿都能吃,有没有特色菜?”   顾新橙:“……中午吃小笼包不合适吧?”   傅棠舟:“就这个吧。”   别说,大中午的还真有餐厅卖小笼包。   这里的小笼包皮薄肉多,汤汁浓郁。蘸一点儿香醋,吃到口中,肉香四溢。   关吉:“早就听说无锡的小笼包好吃,北京那些小笼包根本不是小笼包。”   顾新橙:“不是小笼包是什么?”   关吉:“就是小包子啊。”   顾新橙:“……”   关吉说得不假,北方好多街边小笼包店,以为把包子做小一点儿就是小笼包了。   面皮发得松松软软,也没有汤汁,完全没学到南方小笼包的精髓。   然而,傅棠舟没有这样的烦恼,他一般不会去街头吃小笼包,起码也得鼎泰丰这样的餐厅才能入他的眼。   顾新橙小笼包倒也没太多执念,她规规矩矩地吃着小笼包,话很少。   傅棠舟问:“你小时候常吃这个吗?”   顾新橙说:“一般都是家里做饭,要么就是吃学校的食堂。”   言下之意,她也不是天天都吃小笼包,就像北京人也不是天天吃烤鸭一样。   除了小笼包,这家餐厅的鳝丝面也不错。   江苏一带,河流湖泊密布,水产丰富。鳝鱼这种食材,广受欢迎。   顾新橙稍囧,这是她第一次请傅棠舟吃饭,竟然连个菜都不点。   若是换成别的投资人,八成会嫌弃她招待不周,可傅棠舟不会。   顾新橙一边挑着面一边想,傅棠舟为什么要来无锡看工厂呢?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工厂恰好在无锡吗?   吃完午餐,顾新橙很想打道回府。   然而……   关吉:“老板,你真的不带傅总到处逛逛吗?”   傅棠舟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发言。   顾新橙:“……逛。”   她怀疑公司出了个卧底,怎么竟帮着傅棠舟说话。   关吉拿出手机搜索片刻,说:“网上说无锡值得一去的地方很多,什么太湖啊灵山啊……”   顾新橙说:“现在这个天气,去太湖太冷了,去灵山看大佛吧。”   两人同时看向傅棠舟,似乎等他做决定。   傅棠舟却问顾新橙:“你以前在哪儿读的书?”   顾新橙眨了下眼睫,不懂他的意思。   “听说你们这儿教育质量不错,”傅棠舟说得一本正经,“我想去学校看看。”   于修适时帮腔说:“傅总有投资学校的打算。”   顾新橙:“……”   看不出来,他竟然还有当教育家的梦想。   “我是X中的,现在可能还没开学吧?”顾新橙说。   “没事儿,随便去看看。”傅棠舟道。   于修在车载导航输入X中的名字,车逐渐驶上顾新橙熟悉的那条路。   她很久没有回学校看过了,这条道路两旁的小商店换了不知几茬,好不容易看见一两家熟悉的店面,都像见到老朋友一般欣喜。   车内放着悠扬婉转的音乐,顾新橙后背挨着软椅,偷偷看向傅棠舟,他端坐在车内,视线看向车窗外。   道路两旁是光秃秃的树和错纵横杂的电线,电线杠上贴着各色小广告,小商店门可罗雀。   这幅城市画卷,没有太多浓墨重彩,更没有北京繁华绚丽。   可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是她的生命的一部分,是和他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以前,她和他在一块儿时,心底有一种自卑。   这种自卑来源于两人的差距,来源于他捉摸不定的心意。   日日夜夜,捕风捉影,追逐一段缥缈而无望的爱恋。   这一刻,顾新橙忽然觉得很踏实。   她的记忆在歌声中逐渐回溯,像是在脑中翻着一卷卷书页。   她忽然想起她高中时曾经看过的一句话。   喜欢一个人,想了解她的点点滴滴,想去她住过的城市,走她走过的路,看她看过的天。   那时的她,无法理解来自于两个不同城市的人之间的爱恋。   现在……   她深吸一口气,不愿多想。 第57章   车子拐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 X中经典的红墙白砖建筑徐徐展现。   校门口的保安大叔不让停车,顾新橙交涉一番,只能下车登记再进。   于修说要去附近找个停车点, 关吉这会儿也忙——今天不是休息日,他有个客户有事儿, 得和人家打电话交涉。   顾新橙和傅棠舟下了车,保安大叔问顾新橙:“你来找哪个老师啊?”   高中校园相对封闭, 闲杂人等不能进, 必须要和老师提前打好关照才行。   这个时间点,全校只有高三一个年级在上课。   距离高考只有一百天左右了,大家全力以赴磨刀霍霍, 做最后的冲刺。   顾新橙扫了一眼当值的老师名单, 发现她的高中班主任艾老师在。   于是保安大叔打了个电话, 报了顾新橙的名字, 这才放行。   今天气温很低, 天空湛蓝,无云也无风。   冬日阳光温和地照着道路两旁的香樟树,两人缓步走进刻着鎏金大字的校门,入目是一块大石碑, 四周围着低矮的灌木丛。   校园里空空荡荡的一片,一个人影都无。   高三教学楼那里偶尔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下午正是酣眠的时间,有老师会用这种方式让学生保持清醒。   “我们这儿的教学质量比不过北京,那边师资好, 生源好,课业负担也没那么重。”顾新橙说。   上大学以前,顾新橙一直以为全天下的高中生都是朝五晚九,直到她认识了来自北京的同学。   对方描绘的高中生活,是她从来都不曾想过的。   学校开设一百多门和高考无关的校选课,老师指导学生自主研究课题,校园文化节丰富多彩。   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就放学了,更过分的是,一个四五百人的年级,全北京最好的大学一年能考一百多个。   最开始,她也觉得不公平。   自己辛辛苦苦念了十几年书,结果和孟令冬上了同一所大学。   后来顾新橙发现,能上这些高中的学生父母都不简单,起码在北京混得有模有样。   上一代人辛辛苦苦在北京扎根给孩子提供一个良好的教育环境,无可厚非——那是她第一次懵懵懂懂地意识到阶级的存在。   大家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都是同样的学生。这样的身份往往会模糊家庭出身的概念,一到社会上,差距高下立见。   这个世界上本就不存在真真正正的平等,丈量一个人的价值,需要多个维度。   傅棠舟对于这个话题,似乎发表不了更多见解。他说:“北京学生放学回家得补课的。”   顾新橙问:“你以前补过课吗?”   傅棠舟回忆片刻,说:“以前家里请过好几个家教。”   顾新橙拧眉,想象不出他老老实实待在家跟着家教念书的画面。   “去美国读大学,要成绩的。”他说得云淡风轻,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你成绩怎么样?”顾新橙问他。   “就那样呗。”他轻笑,并不多答。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读书更多的是为了有个光鲜亮丽的履历。   而顾新橙读书是为了学知识学本领,将来在社会上谋生。   两人继续往校园里走,顾新橙走过最多的路,是从校门到教学楼这一段。   这时,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出教室,活动范围并不大。   这个课间只有短短十分钟,最多只够去趟洗手间再被打杯热水,然后靠在走廊上放个风。大部分学生选择的是趴在座位上补眠。   两人路过教学楼下的光荣榜,那里挂着学霸的照片,下面还写着学霸的醒世名言。   傅棠舟多看了两眼,顾新橙莫名羞耻。   那上头早没有她的照片了,可她以前也是这光荣榜上的常客。   而且通常的情况是,江司辰在第一,她在第二。   他的目光,仿佛隔了许多年,在看她一样。   终于,他问了出来:“你以前也会在上面贴照片?”   顾新橙:“……我不想贴,学校让贴的。”   傅棠舟轻轻扬了下嘴角,他似乎对这个光荣榜有着无尽的兴趣。   “这个学生挺有商业头脑。”傅棠舟点了点其中一个。   顾新橙一看,顿时无语。   这学生在下面写了个“广告位招租”,简直是学霸中的一股清流。   其实,说到这个光荣榜,顾新橙还有一段不得不提的往事。   那时候她和江司辰的名次一直靠在一块儿,照片也是放在一处的。   有一次学校教务处搞了个新的背景板,两人照片背后正好有个大爱心。   那时候顾新橙偷偷暗恋江司辰,学习上一刻都不敢懈怠,生怕自己考得差配不上他。   这颗爱心让顾新橙又羞又窘,仿佛将她的少女心事翻开来给全校所有人参观。   每次路过这个光荣榜,她都像是被公开处刑一样,头皮发麻。   后来江司辰说他也喜欢她,她一看到这个光荣榜,心里就甜得不像话。   这段故事,顾新橙不会告诉傅棠舟,谁心底都有一些不能为人说道的小秘密。   她不再爱江司辰,但不代表那段回忆不是甜蜜的。   她对傅棠舟,也是一样的情感。   她不再爱他,可过去两人甜蜜的时刻,真的让她感到幸福,哪怕只是短暂一瞬间。   两人终于走过这个光荣榜,碰上了一位老师。   她胳膊底下夹着水杯,手里拿着一沓卷子,正往办公室的方向走。   这就是顾新橙以前的班主任艾老师。   “艾老师。”顾新橙叫了一声。   “哎呀,我刚还说你怎么来学校了。”艾老师推了下眼镜,笑眯眯地看着顾新橙,“好几年不见,已经成大姑娘了。”   艾老师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移到了傅棠舟身上,她在脑海中搜寻片刻,并不记得这张面孔,便问:“这是……”   顾新橙连忙说:“我朋友。”   她和傅棠舟关系挺复杂,不如化繁为简地介绍,省去很多麻烦。   谁知艾老师又问了一句:“男朋友啊?”   顾新橙说:“不是,就是普通朋友。”   傅棠舟的眸光从二人身上扫过,没有多解释,似乎是认同了这个身份。   “你现在还在北京呢?”   “嗯,马上要毕业了。”   “哦,你读研了,上次听你妈提起过。”   艾老师教的是数学,秦雪岚教的是语文,两人不仅不在同一个教学组,也不教同一个年级,碰面的机会不多。   艾老师打量着自己的得意门生,不禁感慨道:“你啊,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自信了。”   自信?这一点老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艾老师说:“你以前话挺少,现在比过去那时候好多了。”   顾新橙笑笑,说:“这和自信没什么关系。”   “哎,有关系。我教书那么多年,什么学生没见过,看人很准的。”   老师这是在夸她吗?   “前段时间江司辰也回学校了,”艾老师提到这件事,“他直博了。”   顾新橙从别人口中再听见江司辰的名字,没有更多感觉,只觉得像是一位老友。   “他那个专业不直博……”顾新橙欲言又止。   江司辰在B大学的是数学,当年他是数学金牌保送。   这专业不读博貌似也没什么更好的出路,他不愿意转专业学别的,看样子以后是打算做一个科研工作者了。   傅棠舟的神色忽然微妙起来。   显然,这个名字对顾新橙来说,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是他很了解她的微表情,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艾老师又说:“当年你俩……”   她感慨到一半,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合适,便及时掐了。   当年他俩的事,老师们没干预过,因为他们都是懂事的好学生。   可惜的是,最后也没能走到一起。   这结局老师似乎也料到了。一段有始有终的恋情,太难得了。   大部分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早恋更是如此。   “艾老师,您要是忙的话,我们就不打扰了。”顾新橙连忙说。   “那你自己转转。我还得改作业呢,这群学生啊……是我带过最差劲的一届,哎!”艾老师跟顾新橙道别,转身离开了。   顾新橙嘴角弯起,默然一笑。   傅棠舟注意到了,问她:“你笑什么?”   “她以前也说我们那届是她带过最差劲的。”顾新橙解释道。   这句话是老师的口头禅吧?   傅棠舟:“巧了,我老师也说过这话。”   顾新橙:“……”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老师。   “其实我们那届一点儿也不差劲,高考成绩一出来,老师都笑开花了。”顾新橙说,“我们班级考了两个全省前十名,还不算——”   还不算被保送的学神江司辰。   傅棠舟随口一问:“你高考考了多少分?”   顾新橙自信满满地说:“423分。”   傅棠舟:“……你怎么上的A大?”   在北京也不可能出现那么荒唐的分数吧?   “我们省满分才480。”   这些顾新橙她不知道跟人解释过多少次,她不是偏远地区的考生,她这个分数可是地狱高考模式下的全省理科前十。   两人认识三年多,竟然第一次聊起这个话题,可见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共同话题。   傅棠舟笑了一下,又问:“那A大和B大有没有为了抢你打起来?”   她听出了傅棠舟话里揶揄的意思,脑子里忽然有了画面——A大和B大的招生组组长在打架,而她在旁边说:“你们不要再为我打架了。”   有些好笑,又有些羞耻。   顾新橙一本正经地说:“A大打电话说专业随便选,我就答应了。”   高考成绩出来之前,他们就打了电话,当时顾新橙还不知道自己的成绩。B大的电话打迟了一步,只能憾然离场。   傅棠舟似叹非叹道:“你还挺抢手啊。”   悠悠的口吻,像是在说这件事,又像是在说别的。 第58章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 来到教学楼后的景观园。   这儿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池塘,两人踏上小木桥,鞋子踩上去, 嘎吱作响,惊走池底的锦鲤。   正值冬末春初之际, 池塘里浮着一层极薄的冰。冰面已破碎,呈现不规则的形状。   冬日的阳光将一切拉得很长, 比如影子, 比如时间,比如回忆。   顾新橙以前上高中时,吃完晚饭, 经常会和同桌来这里喂鱼。这些锦鲤什么都吃, 她最常喂的是雪饼。   小卖部在不远处, 正在开门营业, 她去买了一袋雪饼。   她拎着袋子往回走, 看见傅棠舟靠在木桥边,胳膊肘杵在栏杆上,长腿交叠着,目光懒散地停在池塘边生出绿意的柳树上。   说是让顾新橙陪他来转转, 实际上更像是他陪顾新橙回母校看看。   顾新橙拆开一小袋雪饼,她咬了一口,又甜又脆,雪饼上留下一个月牙般的咬痕。   这种小零食她从小吃到大,一直吃不腻。她最爱上面白色糖霜的滋味。   她掰了一小块, 揉成几瓣丢进池塘里。   一只红色的锦鲤摆着尾巴游过来,鱼身上浮,嘴巴一张,吞了下去。   桥下逐渐聚集了五颜六色的锦鲤,它们游来游去,在等待下一次机会。   “你这么喂鱼?”傅棠舟说。   “不这么喂,那怎么喂?”顾新橙问。   傅棠舟身上将小袋中另一块雪饼拿了出来,说:“像这样喂。”   这块雪饼被他整个儿丢了出去,在空中飞行了好一段,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稳稳地落到了池塘正中央的水面上,好似一轮皎洁的月影倒映在水里。   顾新橙惊讶:“这……鱼吃不下吧?   傅棠舟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的浅笑,说:“看好了。”   一只离群的锦鲤发现了雪饼。它拼命去啄,却将它越啄越远。   很快,其他锦鲤像鲨鱼闻着血腥味一样浩浩荡荡地游来。   鱼群围着雪饼,你一口,我一口,疯狂地撕咬,水面上翻起白色的水花。   整个池子的锦鲤都聚集在此,激烈地争夺雪饼。还是体型大的鱼占上风,小鱼基本没有下嘴的机会。   短短一分钟,这块雪饼被分食得干干净净,连残渣都不剩。   鱼群再度散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幅画面像一种变相的饥饿游戏,刺激着顾新橙的眼球。   她没想到,素日里悠闲自在的锦鲤,竟也有如此凶悍的一面。   自然界的法则向来如此,弱肉强食。   人为饲养让锦鲤看上去变得温顺,却抹杀不了这种夺食的天性。   “这样快多了。”傅棠舟侧过身看她,眼底有冷冽幽深的光。   一阵冷风卷过他的西服下摆,迎风玉立,衣袂翩翩。   不知为何,他喂个鱼都能喂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来。   仿佛睥睨天下的帝王,施舍一点小恩小惠,然后隔岸观火,冷眼看厮杀不止的众生相。   顾新橙敛下眼睫,压下一阵莫名的心悸。   她好奇另外一件事,问:“你怎么能扔那么远?”   雪饼很轻,从这儿到池塘中央,距离不近,能丢出那么远委实需要点儿技巧。   傅棠舟问她:“玩过飞盘吗?”   顾新橙摇头。   傅棠舟从她怀中的袋子里又拿了一小袋雪饼,拆开。他说:“我教你?”   顾新橙:“……不用。”   她对学扔飞盘没有太大兴致。   傅棠舟没坚持,他飞快地把这两块雪饼扔出去,一块更比一块远。   鱼群再度陷入疯狂,池塘最后一点浮冰都被搅碎了——看来他小时候没少玩这种游戏。   傅棠舟若有所思地看着池面的碎冰,问:“你们冬天溜冰吗?”   顾新橙思忖片刻,说:“在商场里溜过旱冰。”   傅棠舟回忆:“我爷爷以前住在什刹海附近,小的时候,到了冬天,我会在那儿溜冰。”   顾新橙微讶:“直接在湖面上么?”   他说的是溜冰这件事,却在不经意间提到了他爷爷。   如果顾新橙没记错,这是傅棠舟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家人。   “嗯,”傅棠舟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冬天什刹海结的冰有这么厚。”   这种冬季项目是北方孩子才能体会的,而南方孩子……   顾新橙望着眼前的小池塘,这怎么也不像能溜冰的样子。即使在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冰面的厚度也难以支持人的重量。   “现在什刹海还能溜冰吗?”顾新橙问。   “现在不行,天回暖了,”傅棠舟说,“想去的话,得等明年。”   顾新橙不说话,他又问:“你想去?”   顾新橙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傅棠舟大她六岁,在她眼里,他成熟且强大。   她认识他时,他二十六岁了,她从没有想象过傅棠舟小时候的模样。   小男孩或多或少都有些调皮吧,她猜测。   两人走下小木桥,向操场的方向走去。脚步声惊到了怕人的流浪猫,它一溜烟钻了灌木丛里。   操场上的红旗在猎猎寒风中飘扬,旗杆的影子直愣愣地横在水泥地面上。   每逢星期一,学校会召集全体学生在操场上开晨会。   高中三年很辛苦,却也是顾新橙生命里目标最明确的三年。   考上心仪的大学之后,她反而变得迷茫起来。   多年夙愿成真,一时之间失去了下一个目标,她像一只迷航的小舟,漫无目的地在大海上漂流。为爱情而彷徨,为未来而彷徨。   还好,她现在驶回了正常的航道。   椭圆形塑胶跑道中央的草坪覆了一层白色薄膜,仿佛落了一大片雪。   两人沿着跑道,边走边聊。   “你怎么会有投资学校的打算?”   “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   听是听过,可她不认为傅棠舟会有这样的情怀。顾新橙没多问,他怎么投资,跟她无关。   既然提到投资,傅棠舟说:“你们公司下轮融资计划是三月启动?”   “按计划是这样。”顾新橙踢走跑道上的一块小石子,石子滚了几圈,没了踪迹。   “想好了吗?”   “10%左右吧,具体融资额得看评估结果。”   顾新橙心里有一个期望值,一千五百万。要达成这个目标,意味着公司估值要有一亿五千万。   她目前占25%的股份,纵使股权被稀释,也至少能占三千万左右。   她忽然觉得讽刺,身家三千万,谁能猜到她连三万存款都没有呢?   “低于一千五百万,得多掂量。”傅棠舟淡道,他的想法和顾新橙不谋而合。   “嗯,我心里有数。”顾新橙说。   融资这个名词似乎总和诈骗脱不了干系,各大PE/VC机构搞私募投资,更像是在玩一种击鼓传花的游戏。   好多创业公司的卖点就是一个概念,等到这个概念被市场戳破了华丽的外衣,膨胀的泡沫会迅速破灭。   这种公司一般活到B轮C轮就会爆雷,到时候倒霉的是当时持股的投资者。   投资机构争取在高位退出,找到接盘侠,然后坐收渔利。   这个游戏如果能玩到公司上市那一天,接盘侠就是全体股民——当然,这很困难。真能做上市的公司,多多少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如果创业者抱着捞一笔的心态来做公司,那么公司很难长远。   而顾新橙不那么想,她想要做一个真正有价值的创业公司。   致成科技的人工智能不是一个概念,更不是给投资人画的大饼,而是把人工智能应用到实处去,改善人类的生活方式。   顾新橙之所以选择这条创业道路,是因为她相信人工智能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   X中占地面积不小,实打实地逛完一圈,得要一两个小时。   不知不觉间,两人重新回到了校门口。   傅棠舟给于修发消息,五分钟后,他的车被开到了校门口。   这车是一辆低调的奔驰,上的是沪牌,顾新橙以前没有见过。   关吉降下车窗和顾新橙打招呼:“老板,这就逛完啦?”   顾新橙拢了下头发,说:“嗯,也没什么可逛的。”   傅棠舟单手拉开后车门,示意顾新橙先上。   她将靠枕搁到膝盖上,往内侧挪动,给他留下空位。   于修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人影,问:“傅总,今天回上海吗?”   傅棠舟将车门关上,说:“不了。”   “那我现在给您订酒店。”   “嗯。”   “顾总有什么建议吗?”于修对订酒店这种事情应当是轻车熟路,这问题显得多此一举。   顾新橙刚坐定,正在整理裙摆,被问到这个,顿时有点儿懵。   “您是无锡本地人,应该比较了解。”   “酒店……我真不了解。”   “也对,本地人平时都住家里。”   “有几家五星级酒店,可以挑一挑……”顾新橙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哦,有一家凯悦。”   傅棠舟听见这话,眉梢轻抬。   于修明知故问:“傅总,这家可以么?”   傅棠舟微微颔首,偏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致,嘴角不经意间扯了一下。   她还记得他的喜好。   关吉问:“老板,我也住那儿吗?”   顾新橙用公事化的口吻说:“公司对差旅费有明文规定,酒店报销上限是三百。”   言下之意,关吉要是愿意多掏钱补上凯悦的房费,她不会拦着。   傅棠舟揶揄道:“这么勤俭持家?”   顾新橙叹息:“没办法,穷啊。”   傅棠舟眼底有一抹戏谑的神色,他说:“这是在跟我要钱?”   顾新橙:“……”   她脸色稍红,没有搭腔。   于修发动汽车,问:“傅总,先去酒店还是?”   傅棠舟说:“先把她送回家。”   他在人前很少有叫顾新橙名字的习惯,往往用“她”来代指。   于修会意,问:“顾总,您家住哪儿?”   顾新橙报了某条路的名字,并没有说小区地址。   于修在导航里输入几个字,甜美的女声开始导航。   液体香薰轻轻地摇晃着,车内有柠檬和香橙的味道。   周遭街道的景致不停地变换着,一栋栋白色楼宇飞速后退着。   傅棠舟看着这座城市的风光,眼神里有一抹难得的柔情。   顾新橙惴惴难安,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傅棠舟会亲自送她回家——回的是她父母所在的那个“家”。   略有微妙,却也说不上哪儿有什么不合适。   车窗外的天空被玻璃阻隔,蒙上一层极淡的茶褐色。   顾新橙看着前方路况,在心中默数还有几个红绿灯她就能到家。   终于,车子拐过最后一个路口,她说:“就在这儿停吧。” 第59章   这是这座城市里最朴实无华的一条街道, 临近傍晚,夕阳将天空晕染成浅浅的橘红。   晚点铺开始生火忙碌,蒸屉在门口架得老高, 滚滚白雾向上翻腾着。   靠马路的那一侧不能下车,傅棠舟将他那一侧的车门打开, 先下了车。   他手扶着车门,示意顾新橙下来。   她放下抱枕, 在后座挪了两步, 靴子稳稳地踩上地面。   “路上小心。”傅棠舟说。   “嗯。”顾新橙点点头,脚步刚迈上马路牙子,她的手腕忽然被攥住。   一辆电动车呼啸着从路边飞过, 她尚没有反应过来, 傅棠舟已将她用力往后一拽, 护在身后。   她整个人被笼罩在他高大的身影里, 手腕上是温暖的力道, 鼻尖有一丝清淡的雪松冷香,舒柔和缓又令人心安。   那辆电动车溜得比兔子还快,这会儿已经没了踪影,生怕开奔驰的车主会找他麻烦似的。   “谢谢。”顾新橙抚了下惊魂甫定的胸口, 下意识地看向车身,那里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刮痕,她问道,“要不要报警?”   傅棠舟看都没有看一眼,便说:“不用。”   关吉降下车窗, 瞧见这道刮痕,心疼极了。   他说:“找保险公司吧,应该可以赔。”   傅棠舟似乎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他对顾新橙说:“记得看路。”   顾新橙“嗯”了一声。   她敛下眼睫,心想她不是不看路,而是那辆电动车开得毫无章法。   两人道别后,傅棠舟重新坐回车内。   于修说:“一会儿我找个4S店。”   傅棠舟没应声,默许了他的话。   交通事故的认定流程很繁琐,傅棠舟懒得浪费时间。   于修了解傅棠舟的行事风格,对他而言,时间比金钱更宝贵,不论是报警还是找保险公司,都是一种时间浪费。   于修没有着急开车,他的食指悄无声息地敲打着方向盘,观察车窗外那道纤瘦曼丽的身影。   他瞥了一眼车内后视镜,果不其然,傅棠舟也在看那个方向——顾新橙离开的方向。   *   顾新橙拎着包在路边慢悠悠地走着,过膝靴的鞋跟“哒哒”地踩在路砖上。   她刻意让脚踩在路砖正中央,避开路砖与路砖之间的黑色缝隙。   这是她小时候无聊时会玩的游戏。   她在脑中回忆这一天的经历。   早晨从上海回来,参观无人车工厂,然后吃了午餐,又回母校转了转……傅棠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在这一刻被放大。   她轻轻揉了一下细白的手腕,那里还有一道红痕,是他刚刚攥出来的。   之前那次争吵后,两人冷静了一段时间。   她也在反思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替她挡酒的人不是傅棠舟,而是另外一个男人,她也会像这般反应过度吗?   答案是否定的,恰恰因为是傅棠舟,才戳到了她的反骨。   她想和他撇开关系,可是能撇得清吗?   他有私心,难道她就一点儿都没有吗?   正当她思虑万千时,有人叫她的小名:“橙橙。”   她回头一看,是顾承望。   “爸,你怎么在这儿?   “我下班回家。”   “你怎么不开车?”   “早晚走走路,锻炼锻炼身体。还能省点油钱。”   父女俩肩并肩向前走,路过一家晚点铺,顾承望停下脚步,说:“你妈让我捎几个花卷。”   老板扯下方便袋,问:“要什么口味的?”   “给我拿三个咸的三个甜的。”   “哎,好的。”   老板麻溜地装袋,顾新橙扫了餐车上的二维码,付了六块钱。   顾承望接过袋子,继续往小区的方向走。   他状似无意地问:“刚刚送你回来的是谁啊?”   顾新橙“啊”了一声,解释说:“是我们公司的投资人,他正好来无锡考察项目。”   顾承望没再多问,而是叮嘱道:“你下次走路要小心点,那么大人了,还让人操心。”   顾新橙:“……”   兴许是夕阳的缘故,她的面颊上染了一抹酡红。   刚刚那一幕,爸爸看见了吗?   不然为什么要提醒她走路小心呢?   顾新橙立刻岔开话题,“爸,今晚咱们吃什么?”   “你妈在家煮了皮蛋粥。”   “我最喜欢喝皮蛋粥了,好久没喝了。”   ……   父女俩其乐融融地说着话,他们的身影逆着光线,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人潮里。   傅棠舟收回目光,于修踩下油门,离开这条街道。   *   这个春节假期,短暂又漫长。   临行前,秦雪岚给顾新橙揣了鼓鼓一行李箱的东西。   “妈,你别塞了。到时候行李得超重了。”   “我注意着呢,不会超重的。”   顾新橙把行李箱一提,这也太沉了。   想到她要把这个行李从机场搬运回学校,她一阵窒息。   顾承望开车送她去机场,一路上没少嘱咐她这个那个。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放到他们这儿,女行千里父担忧。   这是顾新橙独自在外生活的第六个年头,她依旧是父母最放不下的牵挂。   抵达北京后,顾新橙迅速忙碌起来。   过年在家没事的时候,她把毕业论文大纲捋了捋,还约了周教授当面指导。   周教授不像以往那样对她慈眉善目,也没有横眉冷对。   他看了她的大纲,态度很平和,说:“你这个选题挺新颖,正好你又做这一块儿,你懂的可能比我还多。”   他的指导更偏重于写作思路和结构。   他带了顾新橙两年,她在这方面的成长是惊人的。   她很适合做学术,这也是当初他不愿让她去创业的原因之一。   周教授在她的纸上写下密密麻麻的备注,合上笔帽之后,他问:“你那公司最近怎么样了?”   “还好。”顾新橙没有说更多。   她觉得这只是一句平常的问候,周教授不会真的关注这些事。   “既然选择去创业,脑子就灵活点儿。”周教授说,“能利用的人脉资源就利用起来,不能像搞学术那样死板。”   这话听上去莫名耳熟,顾新橙恍然想起,之前傅棠舟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这个人,真的很死板吗?   周教授说能利用的人脉资源……即使是前男友也没关系吗?   “创业最怕走弯路,你还没毕业,不要用学生思维去局限自己。”周教授将钢笔放回了笔筒。   “我知道,”顾新橙说,“谢谢周教授指点。”   “行了,我还有事儿要忙。”   “那我不打扰了。”   出门之后,顾新橙长舒了一口气,周教授对她的态度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糟糕。   傅棠舟曾说过,人都是有私心的。   讲道理,如果她不读博,那她和周教授就没有公事上的牵扯了。   可周教授今天指点的几句话,又算什么呢?   她恍然意识到,这也是某种私心,对自己学生的私心。   周教授对她,从来不乏私心。   他一向不是真正的公私分明,好机会都给她留着。   她一直极力在说服自己,将公事和私情分开,这样真的好吗?顾新橙迷惑了。   她忽然想到游戏里某个人物的台词,世界既不黑也不白,而是一道精致的灰。   傅棠舟,会成为那道灰色吗?   *   致成科技下一轮的融资在三月初正式启动,经过一系列的评估,募资金额最终定在了“10%,1500万”。   多家风投机构向致成科技抛来橄榄枝,最具实力的还要数升幂资本和隆鑫资本。   这两家都能满足致成科技的募资额,其他机构多多少少有点儿讨价还价的意思。   顾新橙将几家风投机构的方案放在一起对比,咨询季成然的想法。   “我先听听你的想法。”季成然说。   “我的想法很简单,公司之前拿的就是升幂资本的投资,这一轮他们愿意跟投,是一个好消息。”   “你的意思是,还选升幂?”   “之前升幂资本给我们提供了不少帮助,我们合作得很愉快,继续接受投资没什么不好。”   “这轮再给升幂10%的股份,就25%了。这个比例有点儿高了。”   季成然提出的想法,让顾新橙愣怔了几秒。   投资机构一般都保持中立态度,不干预公司事务,这一点她以前就和季成然提过。他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股权分配的问题呢?   “其他机构也开了同样的价码,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别家?”季成然的手指落在了隆鑫的资料上,“如果投资机构能给公司提供助力,多一家不是更好吗?”   顾新橙讶然,上一轮融资时,隆鑫放了致成科技的鸽子。她不懂为何季成然会对隆鑫感兴趣。   她压下心底的疑惑,解释说:“隆鑫和升幂,这两家公司是风投行业的竞争对手。同时引入两家的投资,会带来摩擦。这些事情我们控制不了,所以最好不要考虑隆鑫。”   “你之前和我说过,投资机构的目的是赚钱,而不是参与管理公司。既然这样,为什么会起摩擦?”   季成然的提问听上去很诚恳,也许他真不懂风投圈某些不成文的规定。   他的话说得有道理,又没什么道理。   试想,两个敌人坐在同一个餐桌上吃饭,虽然各吃各的,但是餐桌的氛围肯定会变得很奇怪。   更何况,不干预公司事务不代表不会在其他方面施加影响。   到时候两家明争暗斗,倒霉的是公司。   顾新橙耐着性子给季成然分析利弊,他静静地听,眼神始终注视着她的脸。   “这就是我的想法。”顾新橙说完最后一句话,等他发表意见。   季成然的指尖扣了下桌面,声音压低了几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顾新橙问。   “你和升幂的傅总是不是有交情?”他选择了“交情”这个词汇,而不是别的。   可他的意思很明显——顾新橙和傅棠舟之间有某种男女私情。 第60章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 公司其他员工都下班了,只有顾新橙和季成然在会议室里。   两人的话题忽然扯到了私人感情,这令顾新橙失语。   她不知道季成然从何处得到这样的消息, 但这世上的确没有不漏风的墙。   之前她没有和他透露过她和傅棠舟的关系,是因为她觉得没必要将私人感情卷入公司事务。   然而, 现在合伙人主动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没有办法回避。   “我和傅总……”顾新橙顿了一下, “两年前就分手了。”   她心一横, 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季成然微讶,显然他没想过,他们之前竟然有一段过往。   两年前, 确实很久远了。前任见面, 完完全全当成陌生人也很困难。   “我现在和他没有私人感情的纠葛, 以后也不会在一起。”顾新橙说, “我提的建议是本着对公司负责的态度, 而不是出于其他。”   利弊得失,这些东西她给季成然分析得很清楚。升幂资本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合作伙伴,她没有掺杂任何私心。   “抱歉,”季成然立刻向顾新橙表示歉意, “我无意冒犯你。”   季成然的想法,顾新橙也理解。   如果升幂资本这轮再拿下10%,他担心顾新橙和傅棠舟联合起来,把他这个公司创始人架空。   创业初期,大家谈的更多的是情怀。   可公司走到现在这一步, 一旦涉及到利益和控制权,即使是合伙人之间,也难免产生矛盾。   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公司做大了,创始人出局了。   “你的想法是对的,”季成然说,“我在这方面确实没你懂得多,以后还得多靠你指点。”   “听你的,这轮还是拿升幂资本的投资。”他对她的意见表示了尊重,非常礼貌性地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嗯。”顾新橙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如果误会能解除,再好不过。季成然不会四处宣扬她和傅棠舟的旧事,否则也不会憋到今天才问出这种话。   两人收拾东西走出写字楼,初春的北京,夜凉如水。   一轮冷月高悬于天际,将清辉撒向大地。   “忙到现在,有点儿饿了。”季成然说,“我请你吃宵夜吧,附近有家新开的拉面馆,听说味道不错。”   “我就不去了,宿舍有门禁。”顾新橙婉拒。   “那好,明天见。”季成然在地铁站门口和她道别。   晚班地铁上人流稀少,车把手随着地铁前行摇晃着。   顾新橙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看向对面的玻璃,她孤单的身影被映得格外清晰。   *   这轮融资的速度比上一轮要快,路走宽了,也就好走了。   然而,升幂资本和致成科技的投资条款却迟迟没有谈拢。   这是顾新橙第三次为了这件事来升幂资本了,前两次是姜经理和她谈,这次是傅棠舟亲自和她面谈。   争论的焦点并非投资额,而是另一项股权制度——致成科技希望升幂资本只做投资人的角色,所以想设立同股不同权的制度。   在这一点上,顾新橙和季成然是站在统一战线的。   公司股权会随着一轮轮的融资被逐步稀释,创始团队为了保证自身的利益,必须提前打好预防针。现在致成科技只接受升幂资本的投资,不代表将来不会引入其他投资机构的资金。   这些小心思,肯定是瞒不过傅棠舟的。   他在商场身经百战,什么事情都见识过。只不过,这种诉求……他还真没答应过。   很多创业公司,拿下几轮投资,便会膨胀得看不清现实。   自以为自己值那么多钱,实际上是投资人捧出来的。   真把投资人惹恼了,一撤资,公司就会像一个破了洞的沙袋一样原形毕露。   “分红、股权回购和售让,这些权益都可以保障,条款里也写得很清楚。”顾新橙向傅棠舟解释。   “你应当了解我这个人,”傅棠舟说,“既然投资,就说一不二。”   言下之意,他说不会干涉公司的管理就不会干涉。   投资人不是天使,既然出了钱,就该得到应有的权益。   同股不同权,说得倒好听。人才、技术、管理,这些东西在创业初期远没有资金来得重要。   真要和他谈同股不同权,也得是他享有更多权利。   升幂资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傻子,往公司投了两千万,全公司上下都靠着这笔钱吃饭,结果到了开会的时候,连说句话的权利都没有?   万一创始人是个傻逼,把两千万挥霍一空,升幂资本上哪儿说理去?   顾新橙知道傅棠舟在这方面的为人,他经验丰富,真想做什么事来干预公司,也是为公司好的事情。   然而,有时候对公司而言是好事,对创始人而言却未必是好事——比如说,将管理层大换血,让自己信任的人上马。   这种矛盾从公司制、代理人制度横空出世的那一天起,就从未消失过。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和另一个人利益完全一致。   纵然是父母和子女、丈夫和妻子,都不能完全捆绑,更何况投资人与被投资人。   “谁给你们的底气,和我讨价还价?”傅棠舟这话说得咄咄逼人,他这样的态度让顾新橙揪心,也放心。   谈论公事的时候,就该有谈论公事的样子。要是他一口答应,那才蹊跷。   “傅总,致成科技从去年成立,做到现在的规模,是管理层和员工的努力,也有您的帮助。”顾新橙说,“这一轮融资,我们出于对升幂资本的信任,选择继续合作。”   顾新橙把傅棠舟以前夸致成的话拿出来说服他:“升幂资本投资致成,也是看中致成的技术和管理团队。我们公司的能力您也看在眼里,这一点上大可放心。”   傅棠舟思忖片刻,问:“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季成然的主意?”   融资的事情是顾新橙在做,她之前从未和升幂资本提这项要求。   顾新橙说:“这是我们共同的想法。”   纵然两人为这件事闹了一点点不愉快,但在投资人面前,必须得保持钢板一块。   傅棠舟的眼神停留在她身上,神情平静。   据说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往往藏着汹涌澎湃的暗流。   顾新橙窥测不出他的想法,但她知道他并不会百分百相信她的话。   她默默叹息,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学会这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终于,傅棠舟做了让步:“同股不同权,可以。”   顾新橙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又说:“我要一票否决权。”   顾新橙:“……”   果然,话不是那么好说的。   然而,她此行的目的已基本达到。   能让傅棠舟做出如此让步,实属难得。   傅棠舟:“我会让他们再起草一份投资协议。”   顾新橙:“好。”   双方各退一步,这是最好的结果。毕竟,以后还得合作呢。   “合作愉快?”傅棠舟冲她伸出手来。   “合作愉快。”顾新橙大大方方地同他握了一下手。   他的手依然温暖而有力,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   只要不和他产生私人感情,做一个生意伙伴,他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搭档。   顾新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傅棠舟忽然叫住她:“顾新橙。”   她脚步顿了一下,回首看他。   傅棠舟对她说了一声:“生日快乐。”   语气不温不火,品不出更多的情绪。   顾新橙弯唇笑了一下,说:“谢谢。”   今天是她的生日,今早起床时她才注意到。   女人,一旦过了二十岁的年纪,每年的生日便不再是庆典。她反倒希望这只是一个最稀松平常的日子。   出了总裁办公室,顾新橙从微信将谈判结果告诉季成然,他说:“辛苦你了。”   她握着手机,从电梯下楼。刚下电梯,手机又震了一下。   【关吉:老板,公司出了点儿事,你快回来看看。】   【顾新橙:什么事啊?】   【关吉:微信上说不清,你回来就知道了。】   顾新橙在工作群里问了一声,竟然没有一个人回复她。   现在已经下午五点了,她一刻都不敢耽搁,紧赶慢赶地回到公司。   走进熟悉的走廊,其他公司灯火通明,唯有致成科技,连灯都没开。   顾新橙脑中忽然浮现出不好的想法,难道公司出了什么事故,被相关部门查封了?   她提心吊胆地跑到公司门口,玻璃门没有上锁。   她忐忑不安地推开玻璃门,打开灯,室内登时大亮。   “Happy Birthday!”   公司员工整齐的欢呼声让她整个人定住。   “嘭”地一声,五颜六色的彩带飘到了她头上。   室内被气球和彩带装饰一新,正中央的办公桌上还摆了一只红丝绒蛋糕,白巧克力片上写了一句话:“TO顾新橙:十八岁生日快乐!”   也不知是谁置办的蛋糕,把女人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关吉拿来一只纸帽,给顾新橙戴上。   “来来来,让寿星先许个愿!”   顾新橙被喜气洋洋的人群推到了蛋糕边,季成然为她插上两只蜡烛,一个“1”,一个“8”,正好凑成“18”。   他用打火机点燃蜡烛,又有人吆喝着关灯。   灯光一暗,蜡烛微弱的光芒映上顾新橙的脸。   她闭上眼睛,合掌开始许愿,大家在她耳边唱《生日快乐歌》。   一曲终了,顾新橙睁开眼睛,一口吹灭了蜡烛。   灯又亮了,室内欢声笑语一片:“这是季总的主意,下午你一走,他就让大家张罗起来,说要给你个惊喜。”   “快切蛋糕吧。”季成然将塑料刀递过来。   顾新橙切着蛋糕,一人一块,谁也不落下。   季成然想表达对她的歉意,她照单全收,并向他传递出和平友好的信号。   可她心里明白,即使是合伙人,也不能完全信任——只要存在利益纠纷,就会有猜忌。   季成然这个人,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有实力有魄力的人,城府都很深。   她现在既然上了这条船,那只能戴好假面,与他共舞。   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某些貌合神离的夫妻。   纵然双方各自出轨,为了共同的利益,也可以住在一个屋檐下。   身为一个成年人,从来都没有随心所欲的权利。   “今天真是谢谢大家了,尤其是季总。”顾新橙端着蛋糕,笑眯眯地向大家表达谢意,“今天咱们不加班了,吃完蛋糕,我请大家去吃火锅。”   “老板英明!”   “太好啦!”   顾新橙和季成然对视一眼,撇开目光。   这是两人都想看到的画面,也是他们的共同利益。   这场生日宴办得热热闹闹,大家吃得格外开心。   一方面庆祝顾新橙的生日,另一方面庆祝致成科技拿下新一轮融资。   一千五百万,这笔钱多到难以想象。   季成然在席上说:“我们公司搬进孵化基地已经一年了,我打算换一个写字楼,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说。”   这个小小的办公室像鱼缸一样,已经容不下致成科技这条大鱼了。   最终,致成科技将办公地址挪到了中关村另外一栋更高档的写字楼。   公司足足有六百平米,比之前扩张了十余倍,顾新橙和季成然也有了独立的办公室。   致成开始新一轮的招兵买马,除了技术人员,人事、行政、财务等岗位陆续补齐,这减轻了顾新橙日常繁琐的工作。   全体员工齐上阵,打扫卫生、搬运设备、收拾东西。   顾新橙踩着高跟鞋走在公司里,来来回回。公司入门处有一块白墙,这儿显得有点空。   “我觉得这里适合挂一幅大的装饰画。”顾新橙说。   “我也觉得,”季成然表示赞同,“有机会买一幅。”   这个机会来得还挺快,北京某艺术协会和AI行业协会合作,举办了一场以“AI和艺术”为主题的慈善义卖活动。   这场活动邀请了众多AI公司参与,致成科技也收到了邀请函。   随着AI技术的飞速发展,许多科技公司、研究机构或个人在探索一个新领域——利用AI进行艺术创作。   这几年,AI在音乐、绘画、小说等领域大展拳脚,成果颇丰。   受邀参加的单位或个人,需要提交一份与主题相关的展品,人工制作或者AI制作都可以。   这些展品白天将会在展厅内匿名展示,到了晚上再进行拍卖。展品拍卖之后,方能揭晓送展单位或个人的名称。   这个领域是致成科技之前极少涉足的,然而这难不倒大家。   程序员也是有浪漫细胞的,季成然和陶斌研究了挺久,最终利用一串数学公式在电脑里绘制出了一幅抽象的画。   别说,还真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活动当天,顾新橙和季成然一同前往会场。   季成然没有穿平日里不拘一格的程序员装束,而是换上一身黑色西服。   顾新橙今日特地梳妆打扮一番,换上了上次买来的真丝裙,整个人神采奕奕。这是一场活动,更是一场交际会,她不能落了下风。   两人走在一处,倒也挺般配,像是互为男女伴。   在会场门口,他们遇到一个熟人,傅棠舟。   他没有带女伴,只有于修陪在他旁边。   两人主动和投资人打了个招呼:“傅总。”   傅棠舟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二人,说:“挺巧。”   其实不巧,他知道致成科技的人会过来——顾新橙作为门面担当,怎么会不来呢?   她现在像一只漂亮的孔雀,在交际场内左右逢源。   只不过,季成然这次和她一道过来,莫名有些扎眼。 第61章   既然和傅棠舟碰到一处, 那大家顺理成章地一起看展。   展厅的布置有一种后现代主义的情调,简洁的白墙和不规则的图样装饰给人一种激烈的视觉冲击。   “傅总平时经常看展吧?”季成然不会冷落这位独自前来的投资人,话题尽量围绕着他进行。   “不多。”傅棠舟说。   “我也很少看, 工作忙啊。”季成然道。   大家工作都很忙,哪有空天天琴棋书画诗酒花呢?   真要看展, 也是因为有公务在身,比如说今天。   也就名媛贵妇这样的富贵闲人, 才有空搞搞艺术。   顾新橙全程话不多, 她和季成然坦诚过她与傅棠舟曾经的关系,三人走在一处,多少有点儿奇怪。   她看展看得挺认真, 季成然打趣一句:“还是顾总有情调, 心思都在画展上。”   顾新橙笑着摇了一下头, 说:“我很少看展, 想长点见识。”   “A大美院每年的毕业展你看吗?”   “也不是年年都去看。”   傅棠舟问了一句:“你今天六月份就毕业了吧?”   顾新橙“嗯”了一声。   “当学生挺好, 真工作了是不是发现没那么自在了?”   “还好。”顾新橙讪笑着说。   这时,一幅画吸引了顾新橙的注意力。   整幅画是立体的,用金属零件和电路板拼接成大脑的图案,很有创意。   “这个挺好看, ”顾新橙说,“适合挂在咱们公司的墙上。”   季成然端详一番,说:“应该挺贵的。”   这幅展品又大又精美,整个展厅属它最显眼,看上的人恐怕不少。   季成然的目光从画上移开, 注意到不远处是星创科技的陈总,他前段时间刚和致成有过来往。   他轻轻捣了下顾新橙,示意过去打个招呼。   顾新橙会意,两人向陈总走过去。   展厅里其他人见了傅棠舟,纷纷前来搭讪。   他一边和这些人说话,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着顾新橙。   她和其他老总谈笑风生,并不怯场。   谁能知道,几个月前她还在为卖不出去摄像头而苦恼,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社交达人。   她成长得很快,逐渐开始接受这个商业世界的规则,这令他放心。   顾新橙二十岁时,他喜欢她的漂亮和单纯。   三年过去了,她还是很漂亮,却称不上单纯。可她对他仍然有吸引力,这种魅力是一种岁月的积淀,也是小女孩身上所没有的。   “傅总,你也过来了。”一道男声,将傅棠舟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抬眼一瞧,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这人傅棠舟认识,名叫邵岑,是龙程集团的负责人之一。   邵岑今天带了个女伴,她打扮得明媚又娇艳,脸上是矜持的笑容。   傅棠舟在脑中搜寻片刻,终于想起了这个女人的名字,窦婕。   傅棠舟和邵岑简短地握了一下手,邵岑介绍说:“我表妹,窦婕。”   “窦小姐,你好。”傅棠舟和她打了个招呼,窦婕想和他握手,可傅棠舟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傅棠舟对窦婕这个女人,连个眼色都懒得给。   他对她本没有偏见,她是窦家养出的京城名媛,也是个富贵闲人。   她和他认识的大多数千金小姐没什么区别,对家族最大的贡献是找个门当户对或更高一筹的男人结婚。   然而,她找错了人。   沈毓清经常在他耳边唠叨窦婕的名字,直接把他对她的好感度刷到了零分以下。   上次窦叔叔过寿,他没去。他要出差,哪有空参加这种无聊的“相亲”活动。   窦婕适时将手收了回去,避免尴尬。她说:“棠舟哥,好巧啊。”   “哦,你俩认识。”邵岑笑道,“那我刚刚介绍,不是显得生分了吗?”   傅棠舟客套一笑,并不搭腔。   见过带各种女人来出席商业活动的,没见过带表妹来的。   邵岑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展馆,也有她一份功劳在。”   “协会的人找我,正好有空,就帮忙设计了。”   她的说辞很谦虚,眼神却不住地观察傅棠舟的反应。   傅棠舟表情平平,附和地夸了一句:“展馆挺好看。”   “棠舟哥有没有送展品过来?”   “有一件。”   “哪件?”窦婕向他打听。   “我不清楚。”这种小事轮不到他上心,都是于修置办的。   “我也送了一件过来。”窦婕说。   “邵总送了吗?”傅棠舟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带回到邵岑身上。   “送了,”邵岑说,“秘书送的。”   傅棠舟开始和邵岑聊生意上的事,窦婕插不上嘴,却依旧保持着名媛的良好仪态。   她注意到傅棠舟身边没有女伴,这着实令她松了口气。   之前她听说过某些风言风语,她以为傅棠舟避着她是因为别的女人。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   一个圈里的公子哥儿,行事做派她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她不能指望傅棠舟身边没点儿花花草草,就像她表哥,这么些年来身边女人没断过,结婚以后这德行也没改——然而这并不影响他和表嫂的婚姻,表嫂对他外面那些事儿一直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   “你们在天津港那个项目,批了么?”   “现在政策收紧,难说。”邵岑说,“现在这些项目都不好做,公司也在物色别的项目。”   “对龙程来说,不成问题。”   “傅总说笑了。”   傅棠舟和邵岑聊了几句,他和矜贵的气度和沉稳的谈吐愈发让窦婕心生欢喜。   若论出身,傅棠舟在圈里是一等一的好。更难得的是,他仪表堂堂,事业也做得风生水起。   谁不爱强大又自信的男人呢?她也一样。   聊到一半,又有别人过来寒暄。   傅棠舟和那些人侃侃而谈,走远了。   窦婕的目光还追随着他。   邵岑小声提醒:“看呆了?”   窦婕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非闹着我要过来,这下满意了?”   “下次请你吃饭。”   “你哥我是缺这一顿饭的人吗?”   “哎呀,你好烦。”   两人绕过一道墙,一幅画展现在眼前。   “这是我送的画。”窦婕说。   “看不出来,你还挺能耐,这是东西拼成的吧?”邵岑问。   “我做了好几天,手都快磨出茧子了。”   “晚上我给你捧场。”   邵岑说的捧场,是花高价拍下这幅画。   慈善义卖活动,买得最多的人和卖得最贵的人最受关注。   这场展览没有什么贵重的藏品,竞品的价格全凭大家自己掂量。   搞搞慈善又能避税又能落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然而,这事儿轮不到顾新橙来考虑。   致成科技虽然初具规模,但是离扭亏为盈还差得远。这种慈善晚宴,她的身份更像是填场。   富人做慈善,也得有人来见证,不是么?   她和季成然的位置安排得挺靠后,圆桌的花瓶里插了几支百合。   两张椅子上贴了名牌,看到“顾新橙”三个字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两年前她参加过的AI峰会。   那时候她是个忙里忙外的小场务,不曾拥有任何姓名。现在她也可以在这种场合占一席之地了。   她坐下之后,四下看了看。大厅内男男女女,济济一堂。   最前方正中央的圆桌旁,果然坐着傅棠舟。   顾新橙偷偷丈量了一下他和她之间的距离,隔了六七张桌子。   傅棠舟这人去哪儿都是焦点,他身旁坐了几位西装革履的老总,大家时不时地交谈着。   季成然身旁是另一家AI创业公司的老总,姓徐。   “听说你们致成刚拿下A轮,可喜可贺啊。”徐总说,“能被升幂资本看好,将来路好走多了。”   “徐总,你们公司马上都要B轮了,这才叫厉害。”季成然说。   “现在竞争激烈,冒头的公司很多,拿下B轮也不能高枕无忧啊。”徐总的目光移到顾新橙身上,“我早就听说你们致成的顾总不简单,今天一见,果然啊。”   顾新橙谦虚道:“哪里的话。”   徐总夸道:“不光有能力,长得也漂亮。”   顾新橙微微一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   慈善晚宴,顾名思义,既要做慈善也要吃饭。   服务员开始上菜,顾新橙夹了一小颗樱桃放入口中。原来这不是樱桃,是鹅肝。   到了七点,慈善晚宴正式拉开帷幕。   观众席的灯光稍暗,主持人拿着话筒上台,聚光灯打在舞台上。   一番开场词后,进入正题,第一件展品是一个创意玻璃摆件,底价五千。   第一个举牌的人是18号,他报价八千。   顾新橙看了一眼,这18号果然坐在前排。她对这件展品没什么兴趣,只捧着茶杯看。   又有两个人举牌,这个摆件最终的成交额是一万五。   一件玻璃能卖出一万五,知足了。   顾新橙想到致成科技送展的那幅画,能卖到三千,她都欣慰了。   不知是什么样的运气,主办方把他们的画放在了第二个,她连忙将茶杯放下。   主持人介绍了这幅画的创作灵感:“这幅画是数学与艺术的完美结合,是人工智能与人类智慧的完美协作。”   这话是顾新橙写的,有点儿自抬身价的嫌疑。   今天在展厅里,她特地观察了一下,没几个人对他们的画感兴趣。   当然,有些公司更不要脸,送来的展品是公司的智能产品——致成科技还是太实诚了,没抓住这个打广告的机会。   前段时间回母校的时候,光荣榜上有个学生的名言叫“广告位招租”。   难怪傅棠舟夸人家有商业头脑,她还真是死脑筋。   这幅画的底价顾新橙只写了一千,毕竟只是一件打印品,写得再高不合适。   同桌的徐总举了牌,叫价三千——这是刚刚季成然拜托的,两家公司相互捧个场,不要搞得太难看就成。   谁知,前排又有人举牌。   “3号,你的报价是多少?”主持人问。   顾新橙循声望去,这才发现3号是傅棠舟。   他的报价简单粗暴,直接说:“加个零。”   这个价格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没有人跟他。   “三万一次!三万两次!三万三次!”主持人落下小锤,“成交!”   徐总笑着说:“哎呀,早知道你们投资人会捧场,我就不掺和了。”   季成然看了顾新橙一眼,眼神里有几分猜测。   顾新橙连忙说:“我没提过。”   她也纳闷傅棠舟为什么要买这幅画,真的喜欢吗?   她的疑虑很快被打消,因为她发现,傅棠舟这个C位不是白坐的,这才展示了十件展品,他一人就拍走了三件。   显然他想当今晚买得最多的人。   舞台上灯光倏然一亮,一件重磅展品亮相了,是顾新橙今天看上的那幅画。   主持人说:“底价五万,开始竞价。”   8号率先举了牌子,直接抬到了十万。   紧接着10号举牌,又加价五万。   顾新橙原本还想着能不能把它买回去,现在一瞧,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样子这幅画没个几十万,是别想带走了。   价格迅速来到了五十万,这是目前为止最高价的一件展品。   3号举牌,加价到八十万,这个价格震惊全场。   顾新橙看见,傅棠舟将牌子放下,他似乎对这件展品胸有成竹。   这一刻,她生出感慨,有钱真好。   几番竞价之后,最终傅棠舟出了一百二十万,将这幅画收归囊中。   窦婕在隔壁桌,眼底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原本邵岑想替她买下这幅画,谁知傅棠舟会竞价,这摆明了是在讨好她。   都说看男人要看他的行动,不要看他说话。   傅棠舟虽然表面上对她冷淡,实际上……   邵岑看出表妹的心思,说:“这下开心了?”   窦婕抿唇一笑。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慈善晚宴结束之后,傅棠舟嘱咐于修:“这画送给致成科技。”   于修问:“用什么名义送?”   傅棠舟思忖两秒,说:“给他们的乔迁贺礼。”   于修明白老板的心意,没再多问。   傅总真是煞费苦心,给顾小姐送个礼都得拐弯抹角,哎! 第62章   拍卖会结束后, 到了社交时间,大家四处走动,与人攀谈。   傅棠舟站在原处没有动, 半条胳膊随性地搭在椅背上,同其他人说话。   有人特地来感谢他刚刚帮忙捧场。   傅棠舟拍走了致成科技的画, 于情于理,顾新橙应当向他道一声谢, 于是她端了一杯香槟去找他。   他正在和某位老总交谈, 觥筹交错之间,他的余光瞥见顾新橙往他这个方向过来。   他抿了一口葡萄酒,飞快地结束了当前的话题。   这位老总离开之后, 顾新橙走上前去, 打了个招呼:“傅总。”   她想和傅棠舟碰杯, 他却把自己的酒杯挪远了些。   顾新橙愣了一下, 她忽然想到去年那场酒局, 她醉得不省人事。   那个时候她还跟他说,她以后不会再喝酒了。   可现在,她又端着酒杯了。   真到了社交场上,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吃过一次亏后, 她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度,不会让自己喝多。   顾新橙解释说:“只是香槟,没事的。”   周围人声鼎沸,异常嘈杂。   她说话声音本就不大,这下彻底被淹没。   傅棠舟微微蹙了下眉头, 问:“你说什么?”   顾新橙放大声音:“我喝香槟,没关系的。”   他薄唇轻抿,一本正经道:“听不清,你靠近点儿。”   顾新橙:“……”   她的声音真的那么小吗?   傅棠舟适时地躬下腰,凑过来配合她。   璀璨耀眼的灯光之下,她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傅棠舟靠得太近了,他的气息混着一阵清冽的薄荷香,轻轻拂过她的面庞。   顾新橙的心跳失速了几秒。   她用手轻轻拢着嘴巴,作小喇叭状,在他耳边大声说:“我喝香槟不会醉的。”   傅棠舟轻笑一声,抬起头来对她说:“你说太大声了。”   他的眼底有几分揶揄的神色,顾新橙怔忪一秒,这才发现自己中了他的套——他听得见,他是故意的。   她敛容收息,试图用正常的语气语速和他说话:“谢谢傅总今天给我们公司捧场。”   傅棠舟:“你们公司的是哪个?”   顾新橙:“……”   好吧,合着这一遭是她自讨没趣了。   这时,晚宴主办方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说:“傅总,您拍下的东西都在展厅了。”   傅棠舟“嗯”了一声,问顾新橙:“一起去看看吗?”   “我就不去了。”顾新橙推辞道。   傅棠舟要去看一看那幅送给致成科技的画,于是他放下酒杯,对工作人员说:“带我过去。”   工作人员殷勤地将他迎走了。   顾新橙呆愣在原地,莫名脸红耳燥。   刚刚那叫怎么回事啊?   *   窦婕本打算前来和傅棠舟道谢,谁知被另一个女人捷足先登。   那个女人不知和傅棠舟说了些什么,靠得未免太近了。   她在他耳边说话,姿态甚是亲密。然而,他们没有喝酒,傅棠舟就走了。   这一幕落入窦婕的眼帘,她扬起一抹轻蔑又自信的笑容,这女人也是个没眼色的。   慈善晚宴上,傅棠舟用全场最高价拍下了窦婕的画,这在无形之间给了她无尽的底气。   窦婕隔着幢幢人影,打量了一会儿那个女人。长得还挺漂亮,可衣着打扮跟自己比起来,差得远了。   窦婕拿起酒杯,绕开三三两两聚堆的人群,她踩着CL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过去,摆出正宫娘娘的姿态来。   “你好,”窦婕向顾新橙伸出酒杯,搭讪道,“认识一下?”   顾新橙抬眸,这女人锦衣华服,打扮得太过耀眼,好似人间富贵花。   基于社交场的基本礼仪,她露出笑容,与对方碰杯,说了一句:“你好。”   窦婕用食指和中指夹了一张名片递给顾新橙,这名片设计得简洁大方,纸质却非同一般。名片正中央只写了名字,没有任何头衔。   这种名片和商场上惯用的名片不同,只有身份极为尊贵的人才会自信到连头衔都不写。   顾新橙以前见过傅棠舟的名片,和这张名片有异曲同工之处。   她接过这张名片,当场愣住。   不是因为来人身份如何特别,而是因为她的名字,窦婕。   她见过这个名字,两年前,她和傅棠舟分手前一晚。   她在他的手机上看见了窦婕的名字。   窦婕见顾新橙看她的名片看愣了,以为顾新橙没见过世面。   她的眼睛眯着笑,好心地自我介绍道:“我是窦婕。”   顾新橙将名片妥帖地收好,取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说:“我叫顾新橙。”   她没有介绍自己是什么人,名片上写得明明白白。   窦婕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唇边扯出一丝笑,然后将名片随意地搁到桌面上。   她倒以为是个什么货色,不过是个小公司的负责人罢了,竟也妄图攀高枝。   窦婕佯作无意地问:“你坐哪儿啊?刚刚晚宴的时候,我都没注意到你。”   顾新橙无意遮掩,直接说:“我坐在后面。”   一前一后,两人的身份地位有着云泥之别。   “我刚刚见你和棠舟哥在说话,”窦婕问,“你认识他吗?”   这声“棠舟哥”,叫得异常亲热。   “傅总是我们公司的投资人。”顾新橙说。   窦婕抿了一口酒,笑着说:“哦,这样啊,难怪我没听他提起过。”   傅棠舟做的是风投,一年不知道要投多少项目,窦婕并未生疑。   言谈之间,她向顾新橙透露出一个信号——她和傅棠舟很熟,熟到可以聊很多话题。   “对了,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啊?”   “人工智能,目前的业务主要集中在视觉识别这一块。”   “这个前景怎样?”窦婕不太懂这些东西,只能从浅显的日常话题入手,“我看现在市面上的手机都从指纹识别改成面部识别了。”   “嗯,面部识别我们公司也在做,暂时还没有应用到手机上。”   窦婕见顾新橙一板一眼地回答她的问题,不禁好笑,谁真想和她探讨这些了?   看来这女人真对自己没点儿数。   “我一直很羡慕你们这些自己开公司的,哪像我,之前在法国学了几年艺术,回国以后只能在北京开个艺术馆打发打发时间。”窦婕看似自怨自艾,实则明目张胆地和顾新橙炫耀自己的家世。   顾新橙还挺给她面子,附和着说:“学艺术挺好的,轻松又自在。”   “你是学什么的啊?”   “金融。”   “难怪你能和棠舟哥聊到一块儿去,他也是搞这个的。”   话题再度回到了傅棠舟身上,顾新橙浅浅一笑,没再说话。   “我常听我家里人说,现在市场行情不好。现在小企业拿融资可不容易,你们公司当时是怎么找上棠舟哥的?”   “走的是正常的融资流程,傅总觉得我们公司前景还可以,就投资了。”   “哦,这样啊。”窦婕似笑非笑地说,“顾小姐长得那么漂亮,也得这么麻烦啊?”   漂亮的女性在商场上的优势不言而喻,窦婕认识几个手腕厉害的女人,她们在各个男人间斡旋,利用美貌的优势攫取各种好处,快速完成资本积累。   窦婕觉得顾新橙这样的女人一点儿都不傻,刚刚她和傅棠舟靠得那么亲密,不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思么?   这一番话含沙射影,刺得顾新橙心里很不舒坦。   同为女人,为何要对职场女性抱有那么大的猜忌和怀疑呢?   纵使她过去和傅棠舟有过一段旧情,在拿投资这件事上,致成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而不是见不得的关系。   无缘无故被不怀好意的人泼上一盆脏水,这换了谁都不能忍。   “窦小姐和傅总很熟,想必也很了解他的为人,他这个人向来公事公办,圈里人都很清楚。”顾新橙讪笑着说。   这个“圈”指的是“创投圈”,是窦婕不了解的圈子。   “傅总的眼光是圈内公认的,窦小姐和傅总关系好,才能说这种话。”顾新橙说,“要是换了其他人这么说,傅总恐怕会不高兴。”   这话一出,彻底堵上了窦婕的嘴。她愣了几秒,喃喃道:“……是么?”   “窦小姐,我还有事,就先失陪了。”顾新橙说完最后一句话,优雅地端着酒杯离开了。   她身姿款摆,在场男性纷纷为她避出一条路,眼神还时不时往她身上瞥——顾新橙对男人的吸引力由此可见一斑。   窦婕捏着酒杯,杯中的香槟在轻轻晃动。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在克制自己。   然而,下一秒她就克制不住了。   因为她看见,傅棠舟站在离她几步远的位置,幽冷的眼神像是淬了霜雪一般。   窦婕当场一惊,心底发凉。   她不知知道傅棠舟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她故作姿态说的那些话,他听见了吗?   “棠舟哥……”窦婕心虚地叫了一声,声音软得跟什么似的,颇有几分撒娇的意思。   傅棠舟走上前来,铿锵有力地说道:“窦小姐,我不是你哥。”   窦婕顿时摸不着头脑,她眨了眨眼,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称呼,适可而止。”傅棠舟提醒道,“还有,我和你不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别坏我名声。”   窦婕:“……”   她本打算和傅棠舟攀谈两句,感谢他高价买下她的画,稍微缓和一下凝重的氛围以及她的尴尬。   可一听到傅棠舟这么说,她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她内心懊恼不已,立刻识相地走了。   对,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哪能受得了被人指着鼻子骂呢?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傅棠舟,她更不能受这种奇耻大辱。 第63章   傅棠舟望着窦婕离去的背影, 忽地冷嗤,他将杯底浅浅的红酒一饮而尽。   刚刚她俩说话到一半,他就回来了。   窦婕咄咄逼人, 他看不下去,想帮顾新橙。   谁知她一点儿都不露怯, 当场把窦婕怼得哑口无言。   顾新橙真的长大了,即使他不在她身边, 她也能保护好自己了。   他甚是欣慰, 在一旁喝酒看戏,直到顾新橙离开,他才现身。   这时, 于修走过来, 说:“那幅画已经送给顾小姐了。”   他说的是“顾小姐”, 而不是“致成科技”。他是傅棠舟肚子里的蛔虫, 把老板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傅棠舟这样的人, 喜怒不形于色,心思很难拿捏。   他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讨厌一个人更没有理由。   身为秘书,没点儿察言观色的本领可不行。   傅棠舟“嗯”了一声, 问:“方总约的什么时间?”   于修看了一眼时间,说:“约的是九点一刻,现在九点。”   傅棠舟微微颔首,说:“走吧。”   *   顾新橙和季成然被工作人员引到展厅,“这是傅总送给致成科技的乔迁贺礼。”   巨幅的画悬挂在展厅里, 两人顿足,仰头观看——这正是顾新橙看中的那一幅。   且不说这幅画究竟值不值一百二十万,傅棠舟的的确确花了一百二十万才买下它。   要知道,致成科技两轮融资一共只拿了两千万,这位投资人在送礼这件事上倒是格外大方。   季成然:“回去挂到公司墙上?”   顾新橙:“这是送给公司的,当然挂在公司墙上了。”   季成然见她的反应挺正常,没再多说,只是提醒了一句:“记得跟傅总道谢。”   这时,窦婕和一个女伴走了过来。   “这是你送来的画?”女伴打趣道,“不知是谁买来博美人一笑啊?”   窦婕抿唇一笑,刚刚和傅棠舟的不愉快立刻被她抛到脑后——她很乐意享受同伴的吹捧。   顾新橙闻言,身子一僵。   呵,居然是她的画。   季成然并不知晓顾新橙和窦婕之间的过节,出于礼仪他应当向原作者道一声谢,表达赞美。   顾新橙冲她点头微笑一下,算作是打过招呼,然后和季成然一同离开了。   窦婕得知这画被赠给了致成科技,倏然间攥紧手指。   她回想起方才顾新橙和傅棠舟亲昵的模样,以傅棠舟的性格,他要是讨厌顾新橙,怎么会给她的公司送那么贵重的礼物?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傅棠舟和顾新橙之间存在某种猫腻。   一想到傅棠舟拿她的画去讨好别的女人,她的面色顿时苍白如纸。   女伴问:“你怎么了?”   窦婕强作镇定地说:“没事,我们走吧。”   *   晚宴散场后,顾新橙一人乘坐地铁回学校宿舍。   一路上,顾新橙的心态不像在人前那般淡定。   这礼物是送给公司的,除了有点儿贵重以外,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她不是傻子,傅棠舟一而再再而三同她示好,两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令她迷惘。   顾新橙在地铁上编辑了一条微信,删改好几次,左思右想都不太满意,索性决定明天再给傅棠舟道谢。   她将手机揣进包里,快步走出地铁站,一对小情侣正在校园的路灯下卿卿我我。   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夜色掩映下,白玉兰羞答答地藏在绿叶之间,唯余一阵缥缈的清香。   顾新橙回到宿舍,卸了妆,去浴室洗澡。洗漱完毕,她拿毛巾擦掉头发上的水,又用吹风机一缕缕地吹着头发。   卷发打理起来是有点儿麻烦……她这么想着,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手忙脚乱地放下吹风机,去摸手机,是傅棠舟打来的电话。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室友,决定出去接这个电话。   顾新橙悄悄掩上门,向走廊深处走去,“喂,傅总。”   电话那头是傅棠舟熟悉的嗓音,“到宿舍了?”   顾新橙“嗯”了一声。   “我也刚到家。”那头有开锁的提示音,这个声音她很熟悉——他现在还住在银泰中心。   “你们公司这个摄像头不错,”傅棠舟评价了一句,“装在家门口,我往这儿一站,门自动就开了。”   顾新橙说:“这个功能是挺方便,很多用户都夸过。”   “咔哒”一声,门被落了锁,傅棠舟应该已经进屋了。   “顾新橙,礼物收到了?”他指的是今晚送的那幅画。   “收到了,”顾新橙说,“不过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们公司收受不起。”   傅棠舟悠悠说道:“你应该了解我。”   当初林云飞的酒吧开张,他送了一架三角斯坦威,价格和这幅画不相上下。   对他而言,出手百八十万是很正常的事情。可这不代表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前女友的公司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顾新橙走进宿舍的安全通道,这儿灯光幽暗,一个人影都无。   “谢谢傅总。”她说。   “怎么谢我?”他问。   顾新橙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之间没了头绪。她问:“您想怎么谢?”   兴许是他今晚喝了红酒,他的嗓音也变得醇厚起来:“你不知道?”   顾新橙靠着安全通道的门,仰头看头顶那颗昏昧的灯泡。   她想到窦婕今晚说的那些话,下意识地抗拒着他传递来的信号,她说:“以后我和公司全体员工会努力工作,回报您对我们公司的厚爱。”   她这话像是一堵厚实的墙,隔绝一切暧昧。   傅棠舟沉默几秒,忽然说:“那个女人,叫窦婕?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别多想。”   顾新橙恍惚地想起两三年前,他也是那么对她说的。   别多想。   顾新橙一字一顿地说:“傅总,您没有义务和我解释这些。”   以前也许是她想多了,现在她根本懒得想。   他和窦婕是什么关系,跟她没有关系。   顾新橙拾级而上,那头安静了很久,她正打算看看手机信号是否通畅。   这时,傅棠舟开口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没别的意思。”   顾新橙:“……”   他这话说的真有意思,没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呢?   长久的岑寂之后,顾新橙决定跳过这个话题,她说:“总之,谢谢您的贺礼。”   傅棠舟问:“你喜欢吗?”   顾新橙的语气很平静:“喜欢。”   投资人送的礼物,哪有说不喜欢的道理,更何况这礼物如此贵重。   “你喜欢就好。”傅棠舟不再多言,他说完这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顾新橙听着忙音,倏然间心乱如麻。   不知不觉间,她顺着安全通道的阶梯走到楼层间的平台处。   她推开窗户,一阵清凉的晚风吹拂过她的发。   一轮皎皎的明月挂在苍穹之上,她伸出手去。   月色,触手可及。   *   升幂资本给致成科技追加了一千五百万的投资额,这笔钱分三次入账,每次五百万。   拿下新一轮的投资,公司上下干劲十足,业绩蒸蒸日上。   幸海优鲜的无人超市即将上线,作为技术支持方的致成科技受邀前往无人超市参观,傅棠舟作为投资人也在受邀之列。   这家生鲜无人超市位于某个社区门口,面积挺大。   货架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摆着瓜果蔬菜、冷热熟食。   这里没有售货员,也没有收银员,顾客自行挑选商品并结账。   顾新橙走到水果摊前,她握住一颗沁香的橙子,放在鼻尖轻嗅。   她一抬头,四面八方都是AI摄像头。   这些摄像头会记录她的消费者行为,在后台自动统计超市的客流量、日均停留时间、进店率、回头率等等数据,这是传统超市很难做到的。   傅棠舟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他拾起一颗饱满圆润的橙子,掂量着重量。   他问她:“想吃橙子?”   顾新橙连忙放下橙子,说:“不是。”   幸海的许总哈哈大笑,大方地说:“想吃随便吃。”   顾新橙笑了笑,说:“这不行,摄像头会报警的。”   无人超市是一种新零售模式,店内的AI摄像头非常智能,顾客若有偷窃行为,它们第一时间就能检测到,并发出警报。   顾新橙再次看向周围密密麻麻的摄像头,置身这样的环境之下,仿佛被无数双眼睛注视。   她忽然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她今天莫名不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考察完毕之后,顾新橙便上了车。   傅棠舟和许总还有别的话要说,她得等他一起走。   她闲来无事,拿出手机,靠着软座看看行业新闻——当老板,时时刻刻得紧盯行业动态。   顾新橙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屏幕,车门被打开,傅棠舟上车了。   她主动叫了一声:“傅总。”   傅棠舟坐定之后,说:“手给我。”   顾新橙愣了一秒,问:“什么?”   “手。”他重复了一遍。   “哦。”她懵懵懂懂地将手伸了过去。   她的掌心忽然一凉。   傅棠舟变戏法似的在她手心放了一只橙子。   顾新橙望着这颗橙子,顿时不知所措。她问道:“哪来的?”   傅棠舟懒懒地掀了下眼皮,说:“偷来的。”   顾新橙:“……”   她把这只橙子放进了包里,继续看手机。   有一条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某人工智能公司涉嫌非法抓取用户数据。   顾新橙从标题点了进去,想看看这是哪家同行。   这新闻没有指名道姓,可描述的公司和致成科技如出一辙。   她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下拉到评论区。   果然,有人提了致成科技的名字。 第64章   这条新闻写得颇有小报风格。   住在北京某社区的仇女士近日购入某人工智能公司生产的安防摄像头, 该摄像头号称有看家护院、远程监控、人形检测的功能。用了这款摄像头之后,邱女士很满意。   然而,两天前邱女士在网上偶然间看到自己的人脸照片, 她意识到自己的人脸数据被泄露了。   该条新闻甚至还配了记者采访的视频。   邱女士信誓旦旦地称,就是这个安防摄像头在背地里搞鬼, “好多人买这个摄像头都是装在家里,人脸信息能被泄露, 用户隐私肯定也不安全。”   记者在第一时间联系了该公司, 对方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我们公司做人脸识别,肯定要抓取人脸数据啊。我们公司不会泄露用户的人脸信息,这不关我们的事。”   记者还想问什么, 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截至目前, 该事件仍未得到妥善解决。   顾新橙看完这条视频, 她笃定视频内打码的摄像头就是致成科技的产品。而那个回应记者的员工, 是关吉。   这件事情, 为什么她一点儿都没听说呢?   顾新橙的脸色愈发凝重起来,她打开微博,竟然在热搜榜看见了这条新闻,现在实时排名在四十多位, 大有往上爬的趋势。   这是一条无关紧要的新闻,怎么会引起网友关注呢?她点开微博一看,顿时了然。   原来这个邱女士讲话口音特别逗,一说起话来两条眉毛还一动一动,惹得网友捧腹大笑, 纷纷转载。   这对致成科技而言绝非好事,网友这种无意识的传播行为,扩大了这条新闻的负面影响。   如果让消费者或者合作的经销商看到,这无疑会对致成的全产品线造成重创。   致成科技创办一年多,从未遇见这样的突发事件,顾新橙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处理这件事。   她将这条新闻转发到了公司群里,大家瞬间炸锅了。   “怎么了?”傅棠舟的问话将顾新橙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这条新闻……”顾新橙凑近了,把手机拿给他看,两人不经意间挨到了一处。   傅棠舟花一分钟时间看完了这条新闻,顾新橙愤愤不平地说道:“这是栽赃诬陷。”   “这事很常见。”他的反应比她淡定很多。   “很常见吗?”她疑惑了。   “公司有点儿起色,肯定要惹上麻烦事儿。”傅棠舟说,“做这个不止你们一家,谁也不想看你们一家独霸市场。”   顾新橙心想,致成科技也没独霸市场吧?这个市场里有几家做得比致成规模大,怎么没见它们被人黑呢?   “你打算怎么处理?”傅棠舟问。   “发文解释。”顾新橙说,“现在网络传播速度很快,必须尽快澄清。”   “怎么解释?”   “我们公司从来没有泄露过用户的数据。”   “你这么说,和你们公司那个员工的说辞,有区别吗?”傅棠舟说。   “可这不是我们的错,也许那个邱女士在其他渠道也上传了人脸信息……”顾新橙据理力争。   “要搞清楚对方攻击你们的地方在哪儿。怀疑你们泄露数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于你们回应的态度不好。”傅棠舟四两拨千斤地分析道。   他说得有道理,顾新橙不再多话,她学的是金融,公关这一块,说是个小白也不为过。   于是她虚心地听他继续讲:“这事儿或许不是你们的错,公众要看的是你们的态度,回应太强硬可能会造成舆论的反弹。实在没把握,可以找个公关公司来做。”   顾新橙在脑子里想了几种回应方式,这才说:“我得回公司和他们商量一下。”   “嗯,”傅棠舟对司机说,“去致成科技。”   车子一路开到了致成科技所在的写字楼,顾新橙匆匆忙忙地上楼。   一进公司,她看见墙上挂着巨幅的画——季成然已经让工人给装好了。   可她此时此刻无暇欣赏,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进了季成然的办公室。   “季总,那个新闻……”   顾新橙尚未开口,季成然便说:“我已经让公关公司去处理了。”   他的行动很迅速,甚至没有和她商量过。   “公关公司?”顾新橙问。   “公关公司负责删帖,把热度降下去,”季成然说,“晚点儿我们自己发个声明就行了。”   “删帖?删得了吗?”顾新橙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现在网友的关注点偏了,他们要是发现删帖,肯定觉得是我们心虚。”   这新闻的爆点不在于致成科技究竟有没有泄露用户数据,网友们觉得邱女士这个人很好笑,抱着一种看笑话的态度,要给她讨回公道。   强行删帖的话,似乎会适得其反。   “这条新闻显然是对家捏造来攻击我们的。”季成然解释道。   “我不赞同删帖,”顾新橙说,“现在应该出一份公关稿,把事情解释清楚。”   两人在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上产生了分歧,季成然的手腕比较强硬,而顾新橙更想用怀柔政策。   正当此时,又有人来找,是销售部的小高,“季总,顾总,刚刚经销商那边说要取消我们的订单。”   “多大的订单?”顾新橙连忙问。   “两万个摄像头。”小高说。   “现在不删帖,再发酵发酵订单都得黄。”季成然说,“我们不是对网友负责,我们要对自己的客户负责。”   顾新橙争不过季成然,毕竟几十万的损失摆在眼前。   她出了门,正好遇上关吉。   关吉说:“老板,那个电话我不是故意的。”   顾新橙:“怎么回事?”   关吉解释说:“那个记者一直给我打电话,我解释了好几遍,他还打。最后语气可能急了点儿,然后他们就拿这个做文章。”   顾新橙:“……”   看来这条新闻,果然有猫腻,肯定是对家买了通稿在黑他们。   顾新橙思前想后,说:“你跟我去找那个邱女士。”   致成的产品面向的是广大市场,即使是网络上无关的路人,也是潜在消费者。   致成得摆出姿态,让大家看到他们的诚意。如果邱女士真是致成科技产品的客户,上门赔礼道歉或许能扭转一下网友的态度——即使她认为这不是致成的错。   两人下楼之后,顾新橙发现傅棠舟的车竟然还停在楼下。   她走上前去,傅棠舟降下车窗。   “傅总,您怎么没走?”   “处理完了?”   “还没有,我打算去找新闻里的邱女士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傅棠舟盯着她看了一阵子,说:“你这么闲?”   顾新橙连忙说:“我不闲啊,我这不是忙着去……”   “这种事情让员工去做就行,你的公关稿呢?”   “……”   “上来。”   顾新橙愣了,问:“上来干嘛?”   傅棠舟瞥她一眼,说:“教你写稿子。”   她聪明起来是挺聪明,有时候却像个木头一样。   关吉说:“老板我自己去吧,您忙您的。”   他一溜烟就跑了。   顾新橙重新坐回车里,傅棠舟正色道:“不要一着急,就把主次弄混了。”   她忽然想起季成然的话,说:“刚刚我和季总聊了一下,他在找人删帖。”   傅棠舟未置可否。   “删帖能行吗?”顾新橙问。   “必要的时候,也不是不可以。”傅棠舟说。   顾新橙眨了下眼,她没想到傅棠舟和季成然的想法是一致的。   “这不是扬汤止沸吗?”顾新橙不解。   “对方发帖带节奏,躲在暗处,”傅棠舟说,“你在明处,很容易被针对。”   对方玩阴招,以毒攻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傅棠舟把车内的平板电脑递给了她,看样子真要指导她写公关稿了。   顾新橙打开备忘录,等了半天,傅棠舟也没说一个字。   她疑惑地看向他,傅棠舟问:“我脸上有字?”   她赶忙低下头,说:“没有。”   “你先写,我帮你看看。”   “……”   好吧,原来这就叫“指导”啊。   顾新橙绞尽脑汁,憋了几十个字。   傅棠舟坐在她身旁,她能感受到他审视的目光,刺在身上火辣辣的——忽然有种被老师监督写作业的感觉。   “傅总……”顾新橙小声提醒说,“您能不能别看了?”   “怎么了?”   “一看我就紧张。”   傅棠舟唇边倏然划过一丝极淡的笑,他说:“小孩儿啊你。”   话语里的宠溺之意,快要溢出来了。   这话他以前也说过,她拔智齿的时候。   傅棠舟说:“我看着,哪里写得不好及时纠正,省得你白费功夫。”   顾新橙闷闷地“哦”了一声。   她又写了两句话,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问:“傅总,您……不忙吗?”   本来她想把他的那句“你很闲吗?”还给他,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一个更妥帖的措辞。   傅棠舟一本正经地说:“忙啊。”   顾新橙赶忙说:“您忙您的,我自己可以写。”   傅棠舟:“我投了两千万给你,你不好好写稿子,万一公司破产了你拿什么还给我?”   顾新橙:“……您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么?”   非要在这种时候跟她提破产,她刚刚都快急死了。   可傅棠舟陪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没那么焦躁了——有些事情急是急不来的。   傅棠舟闻言一挑眉,问:“你想让我说什么好听的?”   顾新橙:“……”   她死活不肯接这个话茬了。   她偏过头去,绯红一路漫上耳朵尖。   她不敢再看他,拿出毕生所学,老老实实地在平板电脑上打字。 第65章   华灯初上, 写字楼下停着一辆黑色商务车。   司机不在,车内开了一盏昏黄的顶灯。   顾新橙聚精会神地写着公关稿,她对这种公式化的写作没有太多经验, 趁傅棠舟接电话的时候,她偷偷拿手机上网找了两个模板做参考。   公司虽然已经拿下A轮融资, 但是实际规模并不大。老板加员工,不过五十人左右, 暂时还不需要设置专门的公关部。这次的新闻事件, 对致成科技是一个小小的挑战。   车厢内一片静谧,在这样的环境下顾新橙焦躁的心脏逐渐平复下来,大脑也开始运转。   写了半小时左右, 一篇成熟的公关稿出炉了。傅棠舟让她稍微修改几个措辞, 就可以发出去了。   然而, 顾新橙看着这篇公关稿, 犹豫了。   毫无疑问, 这篇稿子将傅棠舟所说的两点都囊括了——澄清和致歉,可顾新橙在写作的时候隐隐觉得还缺了些什么东西。   每年社会上有许多公关事件,大众对于这些公关稿早已审美疲劳。   这篇公关稿,不功也不过, 最多能帮致成科技稳住局势,却不能起到更好的作用。   “怎么还不发?”傅棠舟问。   “傅总,”顾新橙说,“您刚刚说的话很有道理,可我觉得光有这篇公关稿是不够的。”   傅棠舟静静地看她几秒, 没有反驳她,也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在等她发表她的观点。   “公众怀疑我们泄露数据,我们之前的回应态度确实也不好,但我觉得还有一点被我们都忽视了。”顾新橙说。   “什么?”傅棠舟问。   “他们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顾新橙浅浅地吸了一口气,“AI是新生事物,或许我们对它很了解,可公众却未必。人们总用质疑的眼光来看待未知事物,听到一点儿负面消息就放大它的缺点。”   这种质疑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从未停止,互联网、转基因、交通工具……每一项新技术的面世都伴随着不绝于耳的质疑声。   “我们现在的做法,是自扫门前雪。”顾新橙继续说道,“只要这种恐惧存在,就会有人质疑。”   一旦有了成见,就会用灰色眼镜来看待致成科技,一切公关和澄清都是苍白无力的。虽然这些疑虑终究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被打消,但是对创业公司而言,一两年时间毫无疑问就是一道生死线。   傅棠舟沉默片刻,问:“你的想法是什么?”   顾新橙说:“我刚刚了解了一些公关手段,可以买KOL营销。目前AI产品的主要受众是年轻人,这些人更愿意接受KOL的观点。”   柔和的灯光之下,她一双浅茶色的眸子澄澈如水。肌肤像珍珠一般泛着光泽,整个人像是笼着一层光。   “你的想法很好,但是——”傅棠舟话锋一转,提醒她,“这样的手段获益的是整个行业,而非致成科技一家。夹带私货被看穿,效果会大打折扣。”   万一消费者都跑到竞争对手家,这就得不偿失了。   “我不夹带私货,我就提那么一下,就一下。”顾新橙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向他比划。   “怎么提?”傅棠舟来了兴趣。   “拿安防摄像头举例,但是不提致成的名字。”顾新橙说,“现在网上铺天盖地都是我们公司的信息,这是最好的预热宣传。”   澄清了,致歉了,公众的恐惧打消了,接下来是新事物打开市场的最好时机。   而普通消费者要是想买安防摄像头,脑子里浮出的第一个品牌会是什么?   毫无疑问就是致成。   傅棠舟敛下睫毛,垂眸看她,她提出的想法令他欣慰。   他投资过那么多创业公司,大大小小的公关事件经历过很多,人一旦有了经验,处理起这些事情来就会变得游刃有余。   然而,过于老道也会带来一个弊端——思维定式。一切事情只要按照公关的流程走,最后都会化险为夷。   顾新橙像是一只初生的小牛犊,她很年轻,才二十三岁。她缺乏经验,有时候难免会手足无措。   正是由于这种稚嫩天真,赋予了她更加敏锐的嗅觉,她想探索新的方法来发现机会、抓住机会。   经验老成的管理者走得更稳健,年轻人却有一种无畏的冲劲儿——这对于创业团队而言,是一种极大的优势。   顾新橙见傅棠舟不说话,以为他不认同她的想法。   她还想详细地说说自己的计划,谁知他直接说:“按你说的办。”   得到傅棠舟的认可之后,顾新橙笑逐颜开。   在这种时候,投资人支持她的想法,是对她最好的鼓励。   “傅总,那我不打扰了,”顾新橙打开车门,“我要回去工作了。”   她指了指灯火如昼的写字楼,又说:“谢谢您今天的指点。”   傅棠舟微微颔首:“去吧。”   她俏丽活泼的身影消失在了大厦的玻璃门里。   回到办公室,顾新橙先去找季成然问问删帖的情况。   形势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乐观,这条新闻扩散得速度太快,前期也许是对家买的水军在带节奏,可引发全民狂欢之后事态收不住了。   那个邱女士实在是无聊生活里难得的笑料,无数网友疯狂转载。   【她说话的语气实在太逗了,谁来帮帮她啊?】   【这公司太无良了,居然把照片泄露到网上公开处刑,难怪邱女士那么生气。】   【明明有点可怜,为什么我只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先别急,帖子删不掉就暂时别删了,”顾新橙说,“我们把公关稿发出去,再让公关公司联系几个大型公众号和微博大V。”   她出现之后,先稳定军心,然后提出自己的解决思路。   之前顾新橙的想法得到了傅棠舟的认可,所以她说起来底气十足。   众人一听,顿觉是个好主意。季成然没有反对,顾新橙立刻让公关公司着手去做。   这一夜,顾新橙没有回寝室,她一直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和KOL沟通营销稿的写作思路。   创业之后,她逐渐变得十项全能,什么事儿都得懂一些——这是优秀管理者的特质。   她一直忙到了凌晨两点,终于敲定了最终方案,这才趴在办公桌上睡了起来。   致成科技的公关稿昨晚连夜发出,并没有太多水花。   网友的想法五花八门,大多是持负面意见——还好提前买了水军,在公关稿下刷了些中立的评价,否则网友的思维很容易被带跑偏。   到了下午,KOL的营销稿件开始集中轰炸,标题劲爆十足。   《人脸数据泄露,后果有多可怕?》、《人工智能时代,你能保护好你的隐私吗?》、《信息泄露后,我被迫“裸奔”》。   每个标题都戳到了网友的G点,他们义愤填膺地点进去,想寻求认同。   然而,这些文章看似在抨击人脸识别技术的安全性,实则传递一个信号——人类为了便捷必然要牺牲某些东西,这是大势所趋。   某大V坦言:“我家也装了安防摄像头,抛开别的不谈,超级方便!真担心人脸信息泄露,以后上街是不是得戴脸基尼啊?[狗头]”   话题迅速发酵,在网上引发讨论。   在此次事件之前,安防摄像头只是小众产品,被大V顺势一推,网友们纷纷种草。   别家的摄像头藉藉无名,大家只记得新闻里被邱女士diss的那款摄像头。   得知先机的致成科技提前买好了网店的竞价排名,购物软件一搜安防摄像头,排序第一。   库存的几万件摄像头一夜之间被抢空,各大经销商的订单雪片似的飘来,致成科技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顾新橙再次体会到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感觉——上次是升幂资本打投资款过来。   接下来,还有一个尾要收。   关吉带着公司的礼物上门给邱女士赔礼道歉,这些礼物都是致成科技的新产品。   邱女士本就是小市民心态,一见礼物,立刻眉开眼笑,双方达成和解。   关吉回来之后,叹了一口气。   “老板,你猜她的人脸数据是怎么被泄露的?”他说,“我加她微信,一看朋友圈,她天天都玩AI看面相的小程序,这也能赖到我们公司头上来?”   顾新橙也很无语,不过想到这件事已经圆满解决,她笑着说:“算啦,要不是这次事,咱们公司也卖不出那么多摄像头。”   “老板,真有你的啊,”关吉夸道,“之前季总说要删帖我就觉得不太合适来着……”   顾新橙连忙“嘘”了一声,说:“这话不能乱说。”   关吉一听,立刻闭嘴。   他这人是有点儿嘴上没门,不该在顾总面前编排季总。   可是,就算不说,这件事情全公司上下也看在了眼里——顾总比季总更适合管理公司。   顾新橙这两天心情很不错,恰好孟令冬毕业回北京,两人约着周末去国贸某家高奢商场吃饭逛街。   孟令冬是一个人回来的,她在回国之前和美国男友分手了。   顾新橙见怪不怪,她这人对待这些事向来洒脱。她以前常说:“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然而这次孟令冬像是受了情伤,她唉声叹气地一边吃饭一边感慨:“丹尼尔哪儿都好,唯有一点儿不好,他是个美国人。”   顾新橙被她的结论逗笑了,“你今天才知道他是美国人啊?”   “哎,虽然知道会分手,但是真到了分手那天,心里还是怪难受的。”孟令冬往盘里夹了一片鱼肉。   顾新橙懂这种感觉,安慰她道:“没事的,会过来的。”   她在无形之间扮演了“知心姐姐”的角色。   孟令冬愁云惨淡,可女人最爱吃和买,今天她来这儿是治愈情伤的。她说:“小橙子,吃完饭你陪我去楼下逛逛。”   顾新橙:“你怎么不在美国买?应该比这里便宜不少吧?”   孟令冬:“买奢侈品要去欧洲,美国没什么奢侈品牌。现在美元汇率高,回国还要交关税,不值得。”   她对这些门道了如指掌,顾新橙的确不太懂。   这家高奢商场几乎汇聚了所有国人能叫得出名字的奢侈品牌,她俩先去爱马仕逛。   在这之前,顾新橙从没逛过这种商店——总觉得不是她应该来的地方。   “那个SA小哥哥长得挺帅。”孟令冬在顾新橙耳边小声说。   顾新橙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西装革履,果然帅气。   傅棠舟也偏爱西装,他的西装一穿上身,有种别样的感觉——和卖保险的、当保镖的一看就不同。   这么想着,顾新橙移开目光,然后就不偏不倚地看到了某个人。   傅棠舟长身玉立,一身深靛色西装衬得他腰窄腿长。   他仰头看着展示柜里的东西,身旁有个女SA一直在献殷勤。   两人似乎有某种心电感应,傅棠舟在说话的间隙,不经意一回首,撞上了顾新橙的目光。   深邃的眼眸一瞬间静止。   顾新橙连忙偏过头,孟令冬正在看一款小牛皮包。   她把这款包试着背了一下,问顾新橙:“你觉得这个怎样?”   这个款式简洁大方,是最经典的黑色。   顾新橙:“挺好看的啊。”   孟令冬忽然想到什么,她把这款包挂到顾新橙身上:“我发现你比我适合哎。”   顾新橙望向对面的镜子,这包上身效果的确挺好,她有点儿心动了。   可是……这是爱马仕啊,应该挺贵的吧?   孟令冬问SA:“这个包多少钱?”   SA答:“这款三万。”   孟令冬眼睛一亮:“爱马仕还有三万的包啊?捡到便宜货了。”   顾新橙:“……”   三万很便宜吗?   孟令冬注意到顾新橙用的包还是小几千的款式,便说:“你现在出门和人家谈生意,得换个好点儿的包。你去隔壁买LV,好点儿的包也得这个价呢。”   她说得很对,生意场上人的眼皮子很浅,是得拿点儿行头装点门面。   要不是去年一狠心剁手一条四千块的真丝裙,顾新橙出席商业活动时还真没有两件像样的衣服。   这么想想,也是时候换一只包了。   最近致成科技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顾新橙的薪资和奖金也水涨船高。   她本就节俭,还没毕业就攒了十来万在手里。买一只好点儿的包出门谈生意谈投资,不会显得太过寒酸。   正当顾新橙犹豫的时候,傅棠舟向她走来,她立刻叫了一声:“傅总。”   他的眼神扫过孟令冬,问:“和朋友来逛街?”   “嗯。”顾新橙把身上那只包取了下来。   孟令冬当初在酒吧见过傅棠舟一面,时隔久远,她早就记不得这个来酒吧“钓妹子”的男人了。   她猜这是顾新橙生意场上的伙伴。   孟令冬问SA:“这只包有货吗?”   SA说:“有的。”   孟令冬看出顾新橙喜欢,便问:“你买不买呀?不买我买了。”   顾新橙心一横,说:“买!”   兜里有钱,不慌。   孟令冬再一打听,这包是一比一配货。她说:“有点儿小贵,但还好。六万买一只爱马仕挺值的。”   顾新橙懵了,不是三万吗?怎么突然变六万了?   从两人的交谈中,顾新橙得到一个信息——她要买这只包,还得先花三万买点儿别的。   这超出了她的预算,她不想打肿脸充胖子。于是她扯了下孟令冬的袖子,小声说:“你买吧,我不买了。”   六万买一只包,对她而言太过奢侈了。   哎,这里果然不是她能逛的地方,有点儿丢人——刚刚她在傅棠舟面前说要买,这下又不要了。   傅棠舟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没有作声。   “我过来给客户挑礼物,你帮我看看,”他忽然开口说道,“是女客户。”   “你想送什么啊?”顾新橙问。   “丝巾。”傅棠舟走到一旁的桌边,这上面摆了五颜六色的丝巾。   SA很热情地向两人展示各色丝巾的图样,顾新橙以女人的眼光帮他挑了几条。   凡是她看中的,傅棠舟照单全收。他一共买了六七条丝巾,总价三四万。   傅棠舟去结账,孟令冬还在试包,而顾新橙在原地转悠。   一条丝巾四五千,啧,比她买的裙子还贵。   这时,刚刚那个推荐包的SA走了过来,对顾新橙说:“美女,那款包还需要吗?”   她连忙说:“啊,我不要。”   SA说:“刚刚您朋友买了丝巾,没买别的,所以您不需要配货。”   孟令冬惊呼:“哇?赶紧的。”   顾新橙愣了,她的目光向收银台那边看去,傅棠舟已经走了。   最终,顾新橙花了三万买下这款包。   肉疼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背上新包之后她心底全是喜悦。   两人出门之后,孟令冬这才问:“刚刚那男的是谁呀?”   顾新橙:“我们公司的投资人。”   孟令冬再次露出了花痴脸:“长得好帅,又有钱,还大方!”   顾新橙:“……”   孟令冬暗搓搓地问:“他结婚了吗?”   顾新橙:“没。”   她又追问一句:“有女朋友吗?”   顾新橙:“……不知道。”   孟令冬拍了下她的肩膀,说:“不知道就是没有!这么优质的男人,你怎么不上?”   顾新橙没有理会她后一句话,而是问:“为什么不知道就是没有啊?”   孟令冬振振有词道:“有没有女朋友是一门玄学。有也可以说没有,没有也可以说有。他不透露自己有没有女朋友,就等于对你而言,他可撩。”   “你这都是哪儿来的歪理啊?”   “什么歪理?这可是姐姐我钓男人的宝典,全传授给你了。”   “……”   顾新橙决定不理会孟令冬的歪门邪道,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以前傅棠舟在外人面前是怎么说的?   他承认过他有女朋友吗?   *   顾新橙挑的这几条丝巾,最终被送到了沈毓清手里。   她过生日,儿子自然要表示表示。除了丝巾,他还送了一套翡翠首饰。   沈毓清不太喜欢翡翠首饰的款式,对这几条丝巾倒是情有独钟。   看来傅棠舟这次花心思挑了,以前他都是随便乱送的。   “这丝巾你亲自挑的?”   “我朋友给挑的。”   一提到“朋友”,沈毓清立刻警惕。   北京话里的“朋友”,可不是普通朋友的意思,基本上可以代指“男女朋友”。   “你又找了一个?”沈毓清问。   “妈,您甭乱说。”一提到这话题,傅棠舟就心烦意乱——他想找,人家也得搭理他啊。   沈毓清兴致少了些,她将丝巾挨个搭在架子上,说:“昨天窦婕也给送我礼物了。亲手画的画,可用心了。”   一听到窦婕的名字,傅棠舟冷笑——他没找她麻烦,她倒是有脸过来。   “刚巧今天你在这儿,我让她一块儿过来吃个饭。”沈毓清说。   傅棠舟本想说他有事儿要走,转念一想,有些话得当面说清楚。   他未置可否,沈毓清给窦婕发了消息,两小时后窦婕人就到了。   窦婕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一进门,亲昵地叫了一声:“沈阿姨,我来了。”   然后她和傅棠舟打招呼:“棠舟——”   “哥”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道冷冷的目光挡了回去。   他警告过她。   窦婕顿了一下,改口称:“傅……棠舟。”   傅棠舟也叫她的名字:“窦婕。”   这是一场设在傅家的小型宴会,只有三人参与。   席间窦婕不敢乱说话,怕惹到傅棠舟,所以只和沈毓清献殷勤。   傅棠舟神情冷硬,全程吃菜,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沈毓清要为两人创造交谈机会,她知道她在这儿傅棠舟不高兴,索性找个由头走了。   临走之前,她轻轻拍了下儿子的肩膀,低声提醒一句:“和人家多聊聊。”   沈毓清走后,窦婕这才叫他:“傅棠舟。”   傅棠舟“嗯”了一声,问她:“想和我聊聊?”   窦婕矜持地点了一下头。   傅棠舟放下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聊吧。”   “上次我还没谢你呢,我的画是你拍走的。”窦婕笑了笑,姿态很大方,“听说你拿去送给别人了,也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   “她挺喜欢的。”傅棠舟说。   窦婕捏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她说:“喜欢就好……”   席间陷入沉默。   傅棠舟主动挑起话题:“窦小姐,你跟我有仇吗?”   窦婕一惊,讪笑道:“我跟你怎么会有仇呢?”   “哦,没仇啊。”傅棠舟佯作顿悟,“那你搞小动作,坏我投资的项目,是什么意思?” 第66章   餐桌正中央的水晶花瓶里插了一束鲜花, 这儿的鲜花日日换新,天天不重样。   餐厅寂静一片,一粒水珠悄无声息地从花瓣上滚落。   “为什么这么问?”窦婕故作镇定地夹了半颗小圣女果放到盘中,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上次那个记者哪儿来的?”傅棠舟略带威压的视线扫过她,语气凛然。   话说到这份上, 窦婕也没有吃饭的心思了。   那个记者是她请的,新闻素材是记者找的。据说是从网店看来的负面丨评价, 然后联系上了那个邱女士。   顾新橙在她面前装清高, 不就是仗着开了一家小破公司么?   她只是想给顾新橙一点儿小教训,谁知这新闻愈演愈烈,重点完全跑偏, 反被致成科技抓住机会, 绝地反击。   窦婕默不作声地放下筷子, 说:“傅棠舟, 你不给我面子。”   傅棠舟忽而嗤笑, 说:“你坏我名声,怪我不给你面子?”   窦婕心想,她哪儿坏他名声了?他敢说他和那个女人之间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他高价拍下她的画,一转眼就拿去讨好别的女人。要是被京城名媛圈知道了, 她以后还怎么混?   窦婕振振有词道:“沈阿姨的意思你也明白,你追求别的女人,也得顾及我的脸面。”   她特地搬出沈毓清这座大山来压傅棠舟,仿佛她已经一脚踏进了傅家的大门。   “窦小姐,我俩一不是男女朋友, 二不是未婚夫妻,三不是已婚夫妇。我还真没这个义务。”傅棠舟说,“倒是你,先坏我名声,又坏我项目,非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才听得懂?”   窦婕:“……我没那个意思。”   “我妈喜欢你是她的事儿,她要收你当干闺女我也没意见,”傅棠舟靠上椅背,揶揄道,“我还真不介意你管我叫声‘哥’。”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调倏然转冷,“我的人,你敢动一下试试?”   窦婕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姿态放软了些,说道:“这事儿就算是我不对,以后——”   傅棠舟打断了她的话,说:“以后别来打扰我。”   窦婕:“……”   既然撕破脸,那她也没必要吊着他不放了。   以后就算她真嫁给傅棠舟,也摆明了是自讨苦吃。   这两三年,她家里帮她物色了不少男人。   可挑来挑去,她也就相中了傅棠舟,家世好,相貌佳,能力强。   之前傅棠舟不搭理她,她觉得或许还有进一步发展的机会。   现在……算了吧,她好歹也是窦家的千金小姐,婚后哪儿能受得了这种气。   这不是她能掌控的男人。   窦婕默默拿了包,出了餐厅。   沈毓清见了,连忙问:“这就吃完饭了?”   窦婕垂下眼帘,闷声说:“沈阿姨,多谢款待。以后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这话,她就走了。   看得出来,她被傅棠舟撂了冷脸,说不定还讲了什么重话。   沈毓清侧身向餐厅瞥了一眼,只见傅棠舟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在吃饭。她顿时火冒三丈。   她走进餐厅,问:“你跟人家讲什么了?”   傅棠舟懒得搭理,继续夹菜。   “棠舟,你都快三十的人了,怎么——”   “妈,”傅棠舟直截了当地说,“您要是想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就甭管了。”   “好啊,我不管,我倒要看看你能——”   “哎,我谢谢您嘞。”傅棠舟连忙应声,那股子贫劲儿一起来,简直欠打。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妈,今儿我这话就撂这儿了。以后我爱娶谁就娶谁,我自己的人我自己疼,不会带她来您面前给您招嫌。”   “……”   沈毓清气不过,转身回楼上。   她打电话给傅安华告状,谁知傅安华却说:“你当他今年三岁,还得听你摆布?”   “我这不是为他好吗?”   “他一人在外头好多年了,什么意思你还不懂吗?”   傅安华对于自己这个夫人,没有太多夫妻感情。   这么多年下来,本以为她像他一样,能看透这种联姻的本质。   谁知她年过半百,还和年轻时候一样,活得不通透。   傅棠舟年少叛逆时期,傅安华曾经拿皮带抽过他。   他不服气,傅安华一句话便能压制他:“规则和话语权都掌握在强者手里,要么服从,要么就变得比他更强。”   后来傅棠舟离家创办公司,这么多年来他羽翼渐丰,等的或许就是这一天——不再被既有的家庭规则所束缚。   “他的人生,你插手太多,到头来他过得不好,都得怨在你头上。”   “可是……”   “现在你管不了他,我也管不了他。且随他去吧。”   两人正通电话,傅棠舟不知何时上了楼。待沈毓清挂了电话,他这才用指节扣了扣门,对她说:“妈,我走了。”   沈毓清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这就走了?”   她将他往楼下送了送,他健步如飞,对这个家庭一点儿眷恋都没有。   傅棠舟临出门之前,沈毓清叫住他:“棠舟,哪天你真要结婚,带回来给爸妈看一眼。”   他回过头,没说话,只是挥了一下手,走得分外潇洒。   *   一晃眼,时间来到了六月。   又是一年毕业季。   顾新橙研究生期间又是忙着海外交换又是忙着创业,她过了两年游离的生活,连班级同学的人名都没认全。   他们班级阴盛阳衰,女生占大多数。不知是谁提议,班级毕业照要玩点儿新花样。   班级群讨论了一天,最终敲定的方案是拍婚纱照。顾新橙没有参与讨论,可是难得的班级活动,她必须得支持。   拍照那一天,阳光炽热,天空湛蓝。   操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堆身着婚纱的姑娘格外惹眼。   顾新橙是其中最漂亮的那个。   她手捧淡粉色花束,长发盘起来,飘逸的头纱被阳光一照,浮着星星点点的光,白色长裙好似一朵洁白蓬松的睡莲。   孟令冬特地回母校来看顾新橙,她羡慕道:“你们班级可真会玩儿,我们当年怎么没想到要拍婚纱照?”   顾新橙扯了下头纱,说:“都是形式主义,你帮我看看这个是不是要掉了?”   等到拍集体照的时候,顾新橙猜测这一定是男生的主意。   女生们围成一个圈,中间是几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生——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散场以后,大家三三两两地拍照。   孟令冬带了单反相机,充当顾新橙的个人摄影师。   她给顾新橙拍了好多张照片,啧啧感慨道:“哎,我发现你比以前还漂亮了。”   顾新橙以为她在奉承,笑着说:“我老了两岁,好吗?”   孟令冬却道:“谁说越年轻就越漂亮了,你还记得咱们大一时候什么样吗?”   顾新橙委实不记得了。   于是孟令冬从相册里找出她们大一那会儿的合照,既不会穿衣也不会打扮,灰头土脸的。   到了大四,大家反而变得光鲜亮丽。   大学果然是一座美容院。   “我觉得你这两年变了好多。”孟令冬说。   “有吗?”顾新橙问。   “比以前自信多了,女孩儿一自信,身上的光芒挡都挡不住。”   “又不是天使,哪来的光芒?”   “哎呀,我就是打个比方嘛。”   ……   顾新橙回寝室后,将这身婚纱脱了下来。   这是租来的,用完得还给人家。   孟令冬把今天拍的照片一张张传了过来,她之前在美国时跟男朋友学了不少拍照技巧,摄影技巧突飞猛进。   【孟令冬:一定要发朋友圈,让大家看看我的技术!】   顾新橙看着这些照片愣神了,或许是人靠衣装,穿上婚纱的她整个人真的在发光。   她很给面子地挑了几张单人照,PO到朋友圈,然后去浴室洗澡。   *   傅棠舟今晚有应酬,餐厅订在某家高级商务会所,他得请几个重要的投资人吃饭。   一行人坐定之后,开始聊工作。   升幂资本的carry比市场水平高了5个点,然而收益回报也比市场水平要高。   所以傅棠舟和这些投资人谈起投资条件游刃有余,实力就是底气。   正当大家聊得火热时,傅棠舟搁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亮了。   一看是林云飞发来的微信,他懒得搭理。   可这小子今天不知是吃了什么疯药,一个劲儿地狂轰烂炸,于是他划开屏幕扫了一眼。   【林云飞:傅哥,你干嘛呢?】   【林云飞:你看朋友圈了吗?】   【林云飞:怎么不回我消息?你是不是在吃饭?】   【林云飞:傅哥,你居然还有心思吃饭?!】   【林云飞:啊啊啊啊啊啊这下真的完犊子了!】   傅棠舟嗤笑一声,什么事情值得他这么大惊小怪。   他很高冷地回复了一句。   【傅棠舟:我在忙。】   林云飞秒回,话语间颇有几分怨念的意思。   【林云飞:你忙吧,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林云飞:你这种人,活该一辈子娶不上老婆!】   正巧有几个投资人离席去洗手间,于是傅棠舟点开朋友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儿。   他扫过十几条没营养的商业讯息,一路向下,然后顿住了。   顾新橙破天荒地发了一条朋友圈,还配了九宫格照片。   【顾新橙:感谢摄影师小孟:)】   再一看照片,傅棠舟顿时五雷轰顶。   【林云飞:傅哥你这是怎么追的人啊?把人家追得一毕业就结婚了?】   【林云飞:结婚对象是你的话,当我没说。】   傅棠舟脑子一空,拿了西服外套,他对投资人说:“抱歉,有点儿急事,先行一步,改天再请大家吃饭。”   众人还想挽留,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包厢。   傅棠舟一上车,对司机说:“去A大一趟。”   他将那些照片翻来覆去地看,穿着婚纱的顾新橙美得惊心动魄。   他见过她的许多面,却唯独没见过她这样的一面。   一袭白色长纱,笑靥如花。   冷静下来之后,傅棠舟觉得顾新橙不是要结婚,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照片刺痛了他的眼睛。   林云飞那小子又来了消息。   【林云飞:傅哥,我问顾妹妹是不是要结婚,她到现在都没回我。】   【林云飞:你说她要是给我发请帖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啊?】   傅棠舟被他吵得心烦意乱。   【傅棠舟:你给老子闭嘴!】   他想给顾新橙发微信,左思右想,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手指不经意间蹭过屏幕,照片下方的爱心亮了——他竟然给她点了个赞。 第67章   顾新橙洗完澡后, 往头发上喷了点儿山茶花精油,又拿一块干净的毛巾包好头发,用吹风机隔着毛巾吹头发。   吹完头发后, 她取来一瓶身体乳,将全身上下涂抹一番。   连洗澡带护理, 她花了快两个小时。   一切收拾完毕,她这才拿过手机。   一看, 懵了, 微信未读消息99+。   顾新橙以为是群消息,谁知点开一看,清一水儿的点赞和恭喜。   她哭笑不得, 刚刚光想着替摄影师发朋友圈, 竟然忘了婚纱是一种极其特殊的服饰。   顾新橙在留言框里打着字:“谢谢大家, 统一回复, 我没结婚, 只是毕业照。”   她正打算发送,忽然看见点赞列表后面多了一个人名,傅棠舟。   顾新橙指尖一顿,没记错的话,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朋友圈和她有互动。   以前两人在一块时,她偶尔也会发朋友圈抱怨抱怨学习、考试和生活,可傅棠舟从来没有点过赞,更没有留过言。   他这个人从不发朋友圈,顾新橙猜也许他这样的人是不玩朋友圈的。   唯独有那么一次, 宿舍里几个人在吐槽微博热搜上的某款香奈儿拖鞋。   这拖鞋,乍一看和地摊十块钱的货没两样,除了那个大大的香奈儿标志——这让它看上去更像假货了。   恰好顾新橙以前有一双拖鞋和这款式几乎一模一样,于是她就发朋友圈调侃了一句。   【顾新橙:终于找到了童年同款[微笑]】   其他朋友看了这条朋友圈,都在下面哈哈哈哈哈哈,跟风吐槽某些奢侈品牌的让人匪夷所思的设计,比如热水袋、尼龙袋、蛇皮袋。   这只是日常生活里的一个欢乐小插曲,顾新橙发完朋友圈以后也没当回事。   第二天傅棠舟开车来学校接她,她一上车,他递了一个黑色纸袋给她,大大的CHANEL标志上方有一朵立体的白色山茶花。   顾新橙一时之间手足无措,问:“这是什么?”   傅棠舟淡道:“你不是想要这个?”   顾新橙把盒子拿出来,打开一看,顿时无语。他真把那个拖鞋给她买回来了。   这个纸袋有点儿烫手,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棠舟目视前方,专心开车。他说:“那你发朋友圈干什么?”   她看到他唇角挂了一抹极淡的笑意,这种感觉刺得她很燥热——好像她发朋友圈就是在暗示他送礼物一样。   其实她只是想和朋友吐槽而已。   自那以后,顾新橙再也不发这种朋友圈了,因为她发现傅棠舟这人原来真的会看朋友圈。   这双拖鞋她没有带回寝室,而是放在了他家里。分手以后,她也没有带走。   顾新橙望着点赞列表里傅棠舟的名字,揣摩他此时此刻的想法。   然而,不容她多想,那个赞又被取消了。   顾新橙:“……”   这下她更迷惑了。   她刚把这条留言发出去,她的手机就响了。   傅棠舟给她打电话了。   顾新橙顺势接了电话,“喂,傅总。有什么事情吗?”   对面沉默了几秒,这才说道:“我在A大。”   顾新橙把吹风机的电线绕了几圈,“您来A大做什么?”   “有点儿公事,刚办完。”傅棠舟问,“你吃饭了吗?”   “喝了酸奶。”言下之意,她不需要再吃别的。   “你在宿舍?”   “嗯。”   “下来一趟。”   “啊?”   “找你有事儿。”   顾新橙纳闷,大晚上能有什么事情找她,还非得跑到她宿舍楼下?   她想起刚刚的朋友圈事件,这电话来得太巧。   她忽然想起当初签投资条款时有一条协议,如果她要结婚,得征得投资方的同意。   他该不会真以为她要结婚了吧?   顾新橙想在电话里和傅棠舟解释,可他已经挂了电话。   她走到宿舍阳台处,推开窗户,向下张望。   路灯下有一道颀长人影,真的是他。   顾新橙思忖片刻,换上一条纯白的连衣裙,下了楼。   *   傅棠舟第一次在女生宿舍楼下等人,他年轻时也没做过这种事儿。   这下倒好,年近三十,越活越回去了。   每一个灯柱就是一处情侣宝地,一对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侣着实扎眼。   他想起顾新橙的那几张照片,心下躁郁不安,点了一支烟。   他再次去看顾新橙发的那条朋友圈,她在留言下多写了一句话:“谢谢大家,统一回复,我没结婚,只是毕业照。”   傅棠舟冷嗤,现在的年轻人,真会玩儿。   婚纱也是能随便穿的?   昏黄的灯光下,青色的烟雾随着晚风散开,烟头一点红星忽明忽暗地闪动着。   宿舍门被推开,顾新橙走了出来。她下楼梯的步伐非常欢快,如同一只翩飞的白色小蝴蝶。   顾新橙身旁还有一个女孩儿,步履匆匆地往下飞奔。有个男孩儿张开臂膀,她径直扑到了他怀里。   傅棠舟看了一眼指尖的烟,他似乎不该在这种时刻抽烟。   然而,顾新橙欢快的步伐在他面前及时止住了——她似乎也没有像那个女孩儿一样的打算。   “傅总,您找我。”顾新橙说。   她柔软的长发泛着焦糖色的光泽,纤细的脖颈藏在发丝之间。身上的裙子洁白似雪,裙边缀着点儿细碎的蕾丝,有点儿像婚纱,却又不是。   她现在很少穿这样少女款的裙子了,这是她大学那会儿穿的衣服,他记得。   傅棠舟“嗯”了一声,将烟掐灭,丢进垃圾桶里。他说:“边走边说。”   顾新橙环顾四周,这里到处都是小情侣,他俩站这儿说话确实有点儿怪怪的。   她跟在傅棠舟身边,两人肩并着肩往前走。   “这月底就毕业了吧。”   “嗯。”   “房子找好了吗?”   “找好了。”   傅棠舟还想说什么,顾新橙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傅总,您说的话跟我爸一模一样。”   傅棠舟:“……”   看来,她并没有什么工夫和他闲扯家常。   其实他也不想和她拉这种家常,只不过,上来单刀直入,目的太过明显。   顾新橙主动提起今天的事情,她说:“傅总,我刚刚看见您给我朋友圈点赞了。”   傅棠舟:“……”   他明明取消了,这也能被看见?   “如果您找我是因为这件事,那您多虑了。”顾新橙一板一眼地说,“我没有忘记投资协议的规定,我以后要是有结婚的打算,一定第一个通知您。”   傅棠舟:“……”   她连说三句话,他一句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傅棠舟清了一下嗓子,这才说道:“你才二十三岁,现在考虑结婚,太早了。”   他摆出过来人的姿态,同她侃侃而谈:“现在是致成科技成长的关键期,这时候谈恋爱结婚会分去很多精力。该专注事业的时候,就应当专注事业。”   顾新橙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傅总,您说得对。我三十岁以前没有结婚的打算。”   傅棠舟算了一下,距离她三十岁,还有七年。   这也太久了,到时候他都三十六了……他又有抽烟的冲动了。   傅棠舟:“你也不要矫枉过正,真遇到合适的人,得抓紧了。”   顾新橙:“我知道。缘分这种东西,强求不来。”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一处缓坡,夏日夜间空气闷潮,这坡上坐了不少学生情侣,正在你侬我侬。   “这是牛郎星,那个是织女星,中间就是银河了……”一个男生一本正经地和身旁的女生说着瞎话,那女生听得还挺认真。   傅棠舟和顾新橙同时抬头看了一眼藏青色的夜空,云翳遮住月亮的半边脸,只有一两颗星星在闪着微弱的光。   傅棠舟开口说道:“相遇就是最大的缘分。”   顾新橙的目光看向他,他浓黑的眼底映着点点月色与星光。   “地球外面有太阳系,太阳系外面有银河系,银河系外面还有无数星系。”傅棠舟继续说道,“宇宙很大,人类很渺小。”   顾新橙再次仰望星空,遥远的云层之下,不知藏了多少颗星星。   两个独立的个体在宇宙里相遇的概率远远小于亿万分之一,即使是在北京这样的城市,两个人也极难相遇吧。   她和傅棠舟出身不同,阶级不同,很多事情都不同。   可他们相遇了多少次呢?这也是一种缘分吗?   一条树枝横挡住两人的去路,傅棠舟将树枝抬起,让顾新橙先走过去。   他叫住她:“顾新橙。”   顾新橙脚步一顿,侧过头。   “别动。”他冲她伸过手来。   她似乎被他拢在了怀里,却又不是。   他高大的身躯笼罩着她,下巴几乎要挨上她的发旋了。   他温热的指尖抚上她的发顶,她紧张得绷紧了神经,一动也没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发丝被轻轻扯了一下,他对她说:“叶子。”   她一看,他的指尖果然夹了一小片树叶。他手一松,这片叶子打了个旋儿落在了地上。   走过缓坡之后,两人路过A大校内的荷塘。   六月正是荷花开放的季节,晚风一吹,空气里浮着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今夜池边竟无一人,仿佛这幅盛景是为他俩呈现的。   顾新橙忽然叹了一口气,大半夜的,她这是在和傅棠舟散步吗?   傅棠舟问:“叹什么气?”   顾新橙没有说出她的真实想法,而是说:“遇到合适的人太难了。”   傅棠舟轻笑,安慰她说:“你这么优秀,这条街的男人都想娶你。”   顾新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俩正在走的这条路,顿时无语。   这条街上只有傅棠舟一个男人。 第68章   柳树枝丫上聒噪的蝉鸣静止了。   清凉的夜风卷起顾新橙洁白的裙摆, 荡过她纤瘦的腿。   她冷笑一声,未置可否。   不知道傅棠舟说这话尴尬不尴尬,反正她挺替他尴尬的。   顾新橙停下脚步, 说:“傅总,您要是没别的事情找我, 我就回去了。”   “有事儿,”傅棠舟说, “下个月在深圳有个AI大会, 主办方邀请我过去。”   他的话点到即止,这种行业大会机会难得,顾新橙应当不愿错过——他在等她开口请他带她过去。   “我们公司收到邀请函了, 主办方请我去当演讲嘉宾。”顾新橙说。   傅棠舟微讶, 谁能想到两年前顾新橙只是一个在会场里跑腿的小场务呢?   “就你一人过去?”   “季总也去。”   两人走过这片荷池, 空气里又是一阵沉默。   “加油, 好好准备。”傅棠舟说。   “我知道。”顾新橙道。   顾新橙转身想走, 傅棠舟忽然又叫住她。   “傅总?”她疑惑地问。   “你穿婚纱,”他顿了顿嗓,“挺漂亮的。”   顾新橙展颜一笑,说:“谢谢夸奖。”   傅棠舟仰头, 苍穹上有几粒星子散落。   他沉吟片刻,说:“有机会的话,我想看看。”   顾新橙没有做声,快步离开这里。   *   七月初,顾新橙正式搬出了学校。   她彻底摆脱了学生身份, 成为社会人。   人一踏入社会,各项开支疯长。房租、交通、吃饭……样样都得花钱。   她在中关村附近的小区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和同校一位学姐当室友。   除了卧室是她的私人空间,其他地方都是公用的。   分摊下来,每月她得交三千左右的房租。   搬家之后,她全心全意开始准备峰会的演讲稿。   到了月底,她和季成然一同搭乘飞机前往深圳。   这次的会场位于深圳某酒店,主办方为他俩各自安排了房间。   顾新橙一早起床去餐厅吃饭,这里供应自助早餐,从中式到西式,应有尽有。   她没碰见季成然,倒是遇见了傅棠舟。   “顾总,您好。”于修主动问好。   “傅总,于秘书。”顾新橙礼貌性地打招呼。   既然碰到一处,也没有和投资人分桌吃饭的道理。   顾新橙取了几样小食,在傅棠舟对面坐下——她现在比以前淡定从容了不少。   她扫了一眼傅棠舟的餐盘,有一杯咖啡。   他早上有喝咖啡提神的习惯。   “你的演讲在上午吗?”傅棠舟问。   “嗯,”顾新橙喝了一小口白米粥,这才问道,“傅总您这次也有演讲吗?”   “没。”他嫌麻烦,就推了主办方的邀约。   这时,季成然来了,“傅总,早上好。”   他看了一眼顾新橙,她心照不宣地挪了一下位置,给他的椅子留出足够的空地。   傅棠舟微微颔首,这才问:“你今天有演讲吗?”   季成然笑笑,说:“我不演讲,机会都留给顾总了,她是咱们致成的门面。”   顾新橙年轻又漂亮,往哪儿一站都能吸引旁人的目光,她就是致成科技的活字招牌。   男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在职场上都拥有绝对的优势。   然而,这并不包括女合伙人和投资人之间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季成然可以想办法降低傅棠舟手中的投票权限,可他不能制约同为合伙人的顾新橙。   她在致成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这难免带给季成然某种危机。   当初顾新橙言之凿凿地说她和傅棠舟已经分手,不会再有私人感情上的纠葛。   可现在……季成然觉得他俩的关系并不简单。   至少这位投资人对顾新橙有着某种超越工作的感情。   男人和女人不同。   女人一般直接把前任送进回收站,再也不见。   而男人通常把自己的前任分门别类地装进文件夹,偶尔想起的时候就想翻阅一番——总觉得那还是自己的女人。   餐桌上的氛围随着季成然的加入变得微妙起来,傅棠舟保持良好的仪态,与季成然侃侃而谈。   顾新橙没有多话,有季成然在,她也不怕傅棠舟和她尬聊了。   偶尔话题带到她这里,她也能落落大方地聊上几句。   只不过,她和季成然的交流不算多。   傅棠舟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隐隐察觉到某种暗潮在涌动。   吃完早餐,三人一同前往会场。   傅棠舟照例坐第一排,顾新橙和季成然在第四排的位置。   顾新橙落座之后,一直在默念演讲稿,而季成然和旁边某位公司的老总在闲聊。   会议十点钟正式开始,顾新橙放下演讲稿,开始认真听讲。   前面几位演讲嘉宾的演讲非常精彩,顾新橙感触颇多——这两年里,行业的发展是惊人的。   现在她当老板,比起当初而言,对这些话题更加敏感。   终于,轮到顾新橙。   在一片雷动的欢呼声和掌声中,顾新橙款款上台。   她今天穿了一身利落的米色西装,一头长发被拢至身后,耳朵上缀着精致的银色耳饰。   舞台的灯光一照,流苏浅浅地晃动,为她增添一丝女人味。   顾新橙的高跟鞋踩过舞台,一道纤细的影子映上台面。   众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她无视这些目光,开始调整话筒。   待一切准备好,她向台下一瞥。   傅棠舟在第一排正襟危坐,两人四目相接。   他的目光里有几分鼓励和几分期待的意味。   时隔两年,他们的位置调了个个儿。   现在,她在台上演讲,他是她的听众。   顾新橙深吸一口气,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她的演讲。   “大家好,我是致成科技的CFO顾新橙。”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她切入了正题,“前段时间,想必大家都看到了网上的那则新闻。”   她的PPT上截取了那条新闻的部分片段,这立刻勾起了大家的回忆。   当时这事儿的确闹得满城风雨,谁能想到致成科技不但没有被打倒,反而顺势营销一波,站稳了脚跟。   “这件事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顾新橙说,“我们是否能保护人工智能不受偏见的影响。”   她讲述了她的思考,一切新生事物似乎总是面临着诸多质疑和误解,人工智能也是一样。   这次她的演讲在她之前的基础上,更深入了一层。   她提出一个观点:“这种担心是否真的多余?人类能否保证自己利用人工智能为善而不是作恶?”   在接到演讲邀约时,顾新橙想过很多主题,比如如何帮助AI创业公司走出财务困境,这和她本人的专业更贴合。   然而,这些主题最终都被她枪毙了,她觉得价值观这样的东西,似乎更值得在大会上宣扬,而非单纯的技术。   顾新橙写这份演讲稿时,恍惚间回忆起两年前傅棠舟在大会演讲上说过的话:“友善的AI,价值观和人类一致,并且愿意和人类并肩作战的AI。”   原来,她经历一番波折悟出的道理,傅棠舟两年前就提出过了。   当年她觉得那稿子不是他写的,可当她自己用心筹备一场演讲时才发现,只有自己亲笔写下的观点,才能说得如此自如。   顾新橙在舞台上熠熠发光,傅棠舟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身旁的某位老总情不自禁地夸赞顾新橙,傅棠舟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来。   他勾了勾唇,说:“是不错。”   “现在真是人才辈出啊,这个顾总看起来很年轻啊。”   “今年二十三岁。”   “傅总这么了解?”   “他们公司是我投的。”   “傅总好眼光啊。”   顾新橙的演讲进入尾声:“致成科技向来有一个理念,科技应当为善。这句话送给在座的各位同行,大家共勉!”   她冲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场下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顾新橙走下舞台,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傅棠舟。他和其他人一样,在为她鼓掌。   她容光焕发地回到座位上,其他人纷纷为她让道。   一落座,周围不停有人来和她攀谈。她脸上有淡淡的笑容,礼貌且客套地应付着大家的吹捧。季成然坐在她身旁,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一整天的会议开下来,顾新橙接触到了许许多多的同行大佬。   在酒会上,大家互相交换名片和行业最新资讯,她俨然成为众人讨论的新焦点,致成科技也成为此次大会的明星企业。   顾新橙和傅棠舟各自进行社交,她远远地瞥他一眼,他依旧风度翩翩、游刃有余。   以前她觉得他那样的人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而她现在渐渐开始变得像他——不是身份地位,而是行事作风。   她似乎开始有了和其他人社交的资本。   这个认知令她心生愉悦,不经意间又多喝了两杯香槟,还好这香槟酒不会醉人。   她想起去年她喝醉的那个夜晚。不论如何都不要喝醉,这是傅棠舟教给她的。 第69章   会议结束之后, 按照原定计划,顾新橙和季成然要去深圳某家科技公司参观。   当天一早,顾新橙来到酒店门口, 对方派了一辆宝马过来接她。   她发消息问季成然有没有下楼,他说他已经先过去了。   顾新橙心想, 他怎么一个人走了?也不等等她。   她上车之后,司机麻溜地开着车, 大约半小时左右就到达了目的地。   她刚一下车, 对方公司的人热络地前来迎接她。   大家正在客套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季成然下了车——原来他是自己打车过来的。   他一下车, 看见顾新橙身后那辆宝马, 神色怔了一秒。   顾新橙立刻介绍说:“这是咱们致成的CEO, 季总。”   对方这才回过神来, 连忙说:“季总, 您好。”   之后两人一同参观这家公司,并无异常。   可上了回酒店的车之后,季成然全程一言不发,也没和顾新橙讨论。   她试图提几个话题, 他都兴致缺缺。   回北京之后,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地各自开展工作。   顾新橙负责公司日常事务,而季成然主导公司研发。   致成的业务进一步扩大之后,顾新橙有自主生产的想法。   之前在无锡看过的那个无人车工厂,给了她很大的启迪。   她仔细研究过易思智造的发展史, 认为致成可以从中学习一定经验。   顾新橙和季成然说了自己的想法,她打算以公司的名义从银行贷款五百万,在河北创办一个小型工厂,专门生产致成科技的产品。   “工厂建成之后,不光产量可以扩大,而且成本会大大压缩。”顾新橙说,“按照目前的销售增长计划,两年左右能收回现金流,到时候这个工厂就是公司的自有固定资产。”   这个提议挺好,几个部门的人纷纷举手赞成。   可季成然却说:“我考虑考虑。”   于是这件事被耽搁了下来。   这段时间销售小洪的工作状态不太对,顾新橙了解到她妈妈前段时间检查出了乳腺癌。   出于人道关怀,顾新橙承诺公司会给她妈妈提供一万元诊疗费。   她去财务申领款项时,却被新来的出纳告知,必须要季总签字才可以,而季成然现在不在公司。   顾新橙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她作为主管财务的CFO,居然连这点儿权力都没了吗?   她发微信问季成然,季成然一直到晚上才给她回复。   【季成然:现在公司逐步走上正轨,各项规章制度必须规范化,以前的流程过于草率,容易出纰漏。】   审批手续的收紧,意味着季成然在集中公司的决策权。   之前的几件事,顾新橙隐隐察觉出他有这样的想法,没想到他出手又快又狠,现在连财务这一块都要牢牢抓在手里。   然而顾新橙已经答应了小洪,作为领导总不能失言,于是她从自己的积蓄里拿了一万块钱先垫上,这件事恰恰又为顾新橙在公司里赢得了不少声望。   公司里渐渐有了抱怨声,盖个公章都得季成然亲自审批,这对经常签合同的销售部门来说,无疑非常麻烦。   小高说:“顾总,季总每天那么忙,这些事儿他管得过来吗?”   顾新橙无奈地笑了笑,说:“我去帮你们催一催。”   顾新橙去找季成然,他正在技术部门指导工作。   两人回到办公室,顾新橙这才开门见山地说:“季总,您想规范公司的规章制度,这一点我能理解。但是审批流程过于繁杂,会影响各部门的工作效率,咱们得在二者之间取一个平衡。”   季成然的态度倒是很好,他很温和地说:“你有什么想法?”   顾新橙提出自己的观点,她说得很委婉,但归根到底还是让季成然下放一部分权力。   而他的回答依旧是:“我考虑考虑。”   顾新橙意识到,季成然和她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   合伙人在公司百废待兴的初始期往往能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将公司做大。   可到了公司真正做大的时候,权、钱、名都有了,就开始了提防和算计——很难说这是好还是不好。   当初意气风发拉她入伙的学长,竟然也和她玩起了这一套,这难免令顾新橙略感沮丧。   顾新橙去给傅棠舟汇报工作时,闭口不谈这件事。   然而,傅棠舟却主动问起季成然的近况。   “季总他工作挺忙的,也一直非常认真。”顾新橙说。   傅棠舟看了她几秒,深黑的眸子阴恻恻的。   他说:“顾新橙,有什么事儿不要瞒着我。”   言下之意,她想瞒也瞒不住他。   顾新橙隐晦地提了一下:“公司最近在进行行政方面的改革,逐渐正规化。”   “这事儿是你在负责?”傅棠舟问。   “是季总,”顾新橙补充一句,“我也有参与。”   傅棠舟知道,季成然在公司分管技术,以前这些事全是顾新橙在做。   一个做技术的突然插手行政,打的什么算盘,傅棠舟一目了然。   公司才这点儿规模,就开始收权,呵。   这是合伙人之间的事儿,傅棠舟管不了,他只能提点顾新橙一两句:“你稍微收一收,别抢了他的风头。”   他的敲打顾新橙明白,这是让她不要功高盖主。   可顾新橙的想法很简单,她想把公司的发展摆在第一位,无意于权力斗争。   “真有什么事儿,你来找我。”傅棠舟说。   “谢谢傅总的好意,”顾新橙说,“公司内部事务我还是不打搅您了。”   这段时间,顾新橙和傅棠舟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她坦然接受了二人目前的关系,有公事上的交集,却也抹不掉过去的情谊。   只要他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她就可以装聋作哑。   公私之间本就不是泾渭分明的,就像季成然现在对她做的这些事,真的只是公事公办吗?   回公司以后,顾新橙着手做明年的财务预算,自建工厂的话题再次提上了议程。   季成然这次终于松口,通过了这项决议,由顾新橙来执行。   然而,执行过程却是困难重重。   向银行申请贷款需要很多手续,每一项手续都得季成然亲自来批。   她去河北考察工厂选址,几百块钱的差旅费迟迟报销不了。   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地砸向顾新橙,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月底公司开会时,第一件被拿出来讨论的事就是自建工厂,顾新橙这里的进度不尽如人意,季成然稍有微词。   顾新橙不愿和他在下属面前发生争执,只能后退一步,承认自己的工作效率有待提高。   散会之后,顾新橙找到季成然。   她直截了当地说:“季总,致成创办快两年了,我为致成做过多少事,大家都看在眼里。现在这样,我只能辞职了。投资人那边我会去说明情况。”   季成然反而安慰她说:“你劳苦功高,大家都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没那个意思,致成以后还得靠你。”   顾新橙为致成奉献了快两年的青春,真要走她也怪舍不得的。   她以为这件事之后,季成然能与她冰释前嫌。   事实上,并没有。   她的权力被一点点地架空,手里握着的股份形同虚设。   某个周五晚上,顾新橙回到家,正巧遇到同住的学姐出门。   学姐说:“朋友约我打麻将,你要一块儿去吗?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是麻将社的。”   顾新橙推辞道:“我就不去了,明天还得去上班。”   “你好忙啊,周六还要上班?”   “创业公司嘛。”   学姐把门关上,顾新橙走到客厅的沙发上,瘫坐下来。   她望着黑黢黢的屋子,忽然想到她刚上大学那会儿,季成然招她进麻将社。   她只是个新入学的小学妹,对一切新鲜事物感兴趣。她没有任何野心,只想着无事时和大家打打麻将。   当时,社里有一个同学因为一点儿小事和顾新橙发生了小矛盾。   顾新橙本来也没放在心上,谁知季成然主动来找她,同她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话。   她很感动,觉得季成然对她很照顾。   之后,那个同学就离开了麻将社。   现在想想,那个同学在社里表现很突出,各方面都很活跃,大有取代季成然的意思。   恐怕季成然利用她和那个同学之间的小矛盾,才造成了这个局面。   原来,他一直是这样的人啊。   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对权力有着谜一般的渴望。   顾新橙在心底做下了一个决定,她没有找一盆花数一数花瓣,问问上天的意思。   她绝望,却也没有哭。因为哭在职场上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十二月,致成召开董事会,升幂资本派了姜经理前来出席。   在一众董事面前,顾新橙正式提出辞职。   她的辞职信写得公事公办,不带私人感情,也没抱怨合伙人,只说自己接下来有其他打算。   姜经理愕然,他没想到董事会上有这么一个重磅炸弹。   他当场给傅棠舟发了消息,问这项决议是否要通过。   傅棠舟的消息来得很快:“随她去。”   倒是季成然,在会上真情实感地挽留顾新橙:“你对致成而言至关重要,现在离开你让公司怎么办?”   其他人纷纷也有劝和的意思,事实上,这些日子他们多多少少感受到两人之间的矛盾。   各自站在两人的立场来说,他们都没有错。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然而这两人又不是“一公一母”的关系,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迟早会出事儿。   早点爆发总比公司做大再爆发要好。   顾新橙面色冷然,一言不发。   一小时后,董事会表决通过,顾新橙正式卸任。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轻松无比。   董事会散场以后,众人想劝顾新橙两句,她却看得很开:“这段时间我真的很累,需要休息。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会再回来。”   顾新橙不着急收拾东西,她背着包恍恍惚惚地下了楼。   谁知,她在楼下看见了傅棠舟的保时捷。   他降下驾驶室的车窗,对她说:“上车。”   顾新橙说:“我自己……”   他眼神冷厉,再次重复道:“上车。”   顾新橙思忖片刻,终究还是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我辞职了。”   “我知道。”   这种时刻,饶是她想假装坚强,也掩不住一种失落感。   她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么多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在她还是一个实习生的时候,傅棠舟就跟她说过:“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可她还是太稚嫩了,论手段玩不过别人,于是她只能离开。   “为什么会那么想?”傅棠舟瞥过后视镜,她靠着椅背,眼神飘忽地看向车窗外。   “辞职……不就意味着失败吗?”顾新橙喃喃道。   “你才多大,这就宣告失败了?”傅棠舟嘴角勾起一抹嘲意,“你手里有致成的股份,找个合适的时机退出去,起码能套现千万,你告诉我,这叫失败?你的同龄人是不是都挣到这么多了?”   顾新橙神色一凛,她暂时还没想过套现的事情。   说真的,她对钱财这种东西没有太多的执念。   可傅棠舟那么一说,她忽然意识到这好像算不上失败……   “我要的又不是这个……”顾新橙说。   致成就像她亲手养大的孩子一样,她一点点看着它茁壮成长,分享着公司逐渐做大的喜悦。   她对公司、对员工有着深厚的感情,这是金钱换不来的。   傅棠舟一眼就看破了她的想法,他说:“你还真把公司当孩子看了?”   顾新橙:“……”   这种想法不对吗?   “养鸡场场主杀鸡的时候,是不是还得先哭一场?”傅棠舟语带揶揄,“你把公司当成培养你的平台,这个没了,还有下一个。”   他打着方向盘,慢悠悠地说:“以前你不是有个集邮的愿望吗?各个公司都转一遍。”   顾新橙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她闷声说:“我现在没工作了,爸妈肯定会很失望。”   当初放着那么好的工作机会不去,非要去创业。   现在她被合伙人逼得不得不离开公司,简直就是在打她自己的脸。   “你爸妈爱你难道是因为你很成功?你失败了,他们是不是就不认你当女儿了?”   “当然不是。”   “这不就得了,真正爱你的人,不会在乎你成功还是失败,何况你又不失败。”   顾新橙望着悬挂在车内的和田玉吊坠,认真思考他说的话。   她决心去创业,去挑战自己的天花板,其实也和傅棠舟有一点点关系。   她在他身边时,总觉得自己低微到了尘土里,她想破土而出,和他站在同样的高度,而不是成为他的附庸。   她本以为创业成功能达到这个目的,可现在……她做不到了。   兜兜转转了几年,她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顾新橙,”傅棠舟说,“这两年你学到了什么?”   “很多。”从一穷二白开始创业,中间经历的苦楚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傅棠舟偏过头看她,郑重说道:“你长大了。”   顾新橙没有作声,有时候她觉得她成长了、强大了,可现实往往会给予她一记重击。   “我刚刚开车过来,在想一个问题。”傅棠舟说。   “什么问题?”   “一会儿你要是哭了,我该怎么哄你。”   顾新橙莞尔一笑,说:“为什么要哭?”   还有……他为什么要哄她呢?   当初分手的时候,她哭了整整一夜,她长那么大还没有经受过这样难过的事情,那一夜她成长得很多。   可后来,她慢慢懂得,很多事情只能打碎牙齿含着血和泪咽进肚里。   忍住不哭的那一夜,才是成长的开始。 第70章   夕阳逐渐西坠, 远处的地平线晕染开一抹红,大厦的玻璃外墙上倒映着夕霞。   暮色四合,这座庞大的城市笼罩在如血的残阳之下。   保时捷犹如一只白色羽箭, 在柏油马路上飞驰而过。   “你以前不是会哭么?”傅棠舟侧过头,眼底盛着温柔的波光。   “以前辞职我也没哭啊。”顾新橙碎碎地念了一句, 最多只是难过罢了。   现在她心里也不好受,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 这种难受不再令她难以消化——做出辞职决定的那一刻起, 她就已经想明白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几个月以来,她的工作处处受阻。   她不是没有试图修补过她和季成然之间的龃龉, 可是他既然下了狠心要将她放逐, 那她再坚持下去也没有意义。   季成然从来没有承认过他想让她离开公司, 甚至到了最后一刻还在董事会面前装好人挽回她——仿佛在说她现在提离职是不顾大局, 是她太任性。   她在校园里学习了那么多知识, 却很少有一门课告诉她如何去揣摩人心。   人心本就是善变的,这种东西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懂。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先休息一阵子。”   “也好,出去旅旅游,放松放松心情。有能力在, 不怕没工作。”   傅棠舟把她送回她的小区,停车以后,顾新橙打开车门,道一声“谢谢”。   她绕到另一侧要上楼,傅棠舟却降下车窗, 叫住她。   “傅总。”顾新橙顿下脚步,等他开口。   “内心强大起来,成不成功没有那么重要。”傅棠舟说。   傅棠舟忽然给她喂了一口心灵鸡汤,兴许真是怕她想不开吧。   顾新橙“嗯”了一声,跟他摆摆手,转身上楼了。   *   顾新橙已经很久没有出去旅游了,之前她会去各个城市出差。然而她工作忙碌,连出酒店转转的工夫都没有。   现在她彻底放空了。   她清点自己目前的资产,她在致成干了快两年,存款已经有二三十万。   她手里还有致成的股份,按照致成目前的估值,套现能套出好几千万——前提是她能将手头的股权变现。   几千万……   这个数目对她而言是一个天文数字,规规矩矩地在大公司干上一辈子,恐怕也就挣那么多了吧。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   致成能从那么多创业公司里杀出一条血路,着实不容易。   果然,话出来都是冠冕堂皇的。   一想到自己要变成存款几千万的小富婆,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她暂时没有告诉父母她离职的事,打算过年回家再说。   顾新橙在网上看了旅游攻略,现在是北半球的冬季,她决定去赤道拥抱阳光。   她订了去新马泰的旅行团,时间不长不短,正好七天,还能赶上回北京过圣诞。   难得出来旅游,顾新橙每天会挑一两张风景照放在朋友圈。   傅棠舟每次都会给她点赞,偶尔还会评论一两句。   旅游能让人忘却很多,却忘不掉中国的美食。   顾新橙的胃和东南亚菜系合不太来,马来西亚的娘惹菜吃到嘴里,简直是在问候她的天灵盖。   晚上回到酒店,傅棠舟给她发微信。   【傅棠舟:今天玩得开心吗?】   【顾新橙:还行,就是旅行团的饭不太好吃。】   【傅棠舟:你现在在吉隆坡?】   【顾新橙:嗯。】   傅棠舟给她推荐了一家吉隆坡的中餐厅,说味道和国内几无二致。   【顾新橙:在哪儿?】   【傅棠舟:双子塔。】   一听就很贵,不过现在她好像也不是吃不起。   【傅棠舟:你一个人别去。】   【顾新橙:?】   【傅棠舟:吉隆坡治安不太好。】   【顾新橙:……那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傅棠舟:以后我带你去。】   OK,话题终结于此。   顾新橙没傻到要去问“以后”是什么时候,更不会问为什么他要带她去。   七天的旅行下来,顾新橙得出一个结论——旅游真是花钱买罪受。   她掉进了商家的消费主义陷阱!   回家之后,她脱了鞋子站上电子秤。   她体重掉了几斤,直接跌破九十。望着那个数字,她脑门一阵眩晕。   但愿重点部位没掉肉……当初好不容易长上去的。   提到这件事,顾新橙莫名有些臊。   她二十岁时,还没长开。她那个时候太喜欢傅棠舟,在意他对她的每一点看法,包括她的身体。   有一天晚上,她问他:“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儿小?”   “二十岁,小吗?”傅棠舟不以为意。   “不是说年纪……”顾新橙的声音小了下去。   话题拐到了这里,傅棠舟怎么会不懂呢?   他笑道:“是有点儿。”   顾新橙急了:“那怎么办?”   他懒散地靠在枕头上,笑得很坏:“还能怎么办?”   顾新橙的脸红到耳根,她用胳膊挡住,不给他看了。   他直接把她抱了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就喜欢你这样儿的。”   也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   后来连着好几天,他一回家,就往沙发上一坐,拍拍腿,对她说:“过来,帮你揉揉。”   他好像只是好心在帮她,实则——哎,不提也罢。   跟他在一块儿一年多,效果的确显著,她直接跃升两个杯。   顾新橙决定不再多想,然而,傅棠舟已经来了电话。   “回国了?”   “嗯。”   “明天有空吗?帮你改善伙食。”   将手机收回兜里之前,顾新橙瞥了一眼日期。   今天12月23日,明天是平安夜?   一晃眼,四年过去了,陪她在平安夜吃饭的那个男人还是他。   傅棠舟没有约她晚上吃饭,而是约在了中午。   如果在晚上,她可能会拒绝。   早晨起床对着镜子化妆的那一刻,顾新橙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化完妆,她这才拉开卧室的窗帘。   窗外天光大白,雪飘如絮,小区光秃秃的玉兰树枝上,落了一层绒绒的雪花,一夜之间仿佛开满了梨花。   北京下雪了。   这时,一辆保时捷停在楼下。   车内的人下了车,靠着车门点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看着这漫天大雪。   这才九点半,他来得太早了。   顾新橙下楼,靴子踩着鹅毛被一般的路面,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   傅棠舟见了她,将指尖的烟掐灭。   他说:“这么早?”   她道:“你不是也来得很早?”   傅棠舟笑了一下,说:“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车子从西四环一路开到长安街,顾新橙靠着椅背,隔着棕褐色的车窗看银装素裹的北京城。   时光匆匆变迁,这座城市多了几分繁华与喧闹。一场雪,就能将它带回六百年前。   到了地方,两人下车。   顾新橙踏着柔软的白雪,仰头看向这座位于北京城正中央的皇家建筑。   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   历经沧桑的故宫,在大雪的装点下,多了几分雍容和诗意。   今天是工作日,这里人流稀少。   神龙在汉白玉华表盘旋而上,金水桥下水凝成冰。   飞檐上的龙九子威风凛凛,雪花扑上红墙青砖和琉璃瓦,一朝梦回紫禁城。   两人肩并肩,踏入朱红色的宫门。偌大的太和殿前,白雪皑皑。   冬日阳光在雪景下,透出几分素寒和轻盈。   顾新橙站在冷风中,发丝翩翩。   她蓦然回首,傅棠舟站在距她咫尺之遥的地方。   漫天飞舞的雪花下,他迎风而立,睥睨这幅雪中盛景。   顾新橙喉头微微哽咽,“你还记得。”   他牵起她冰凉的手,说:“你以为我忘了?”   她没有抽开自己的手。   “顾新橙,”傅棠舟郑重地叫她的名字,“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上顾新橙纤长的睫毛,她眨了下眼,雪花抖落。   她的鼻尖儿被冻得透出一点儿粉色,问:“怎么开始?”   “我从今天开始追你,”傅棠舟说,“如果我追到你,你就和我结婚。我给你一段婚姻,一个家庭。”   这和她想象中的深情告白不太一样,她喃喃道:“没见过追人之前还要说宣言的。”   傅棠舟振振有词:“第一次,体谅一下。”   顾新橙:“……”   那以前那些又算什么呢?   “过去的事情,也许对你来说永远都过不去。”傅棠舟唇间溢出一缕白色雾气,“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忘掉那段不愉快,不是让你原谅我,我只是想看你每天开开心心的。”   “如果以后我们在一起了,哪天你要是想起来,不高兴了,可以打我骂我,但是,”他顿了顿嗓,“别离开我。”   “给个机会,行吗?”傅棠舟垂眸看她,他的眼底映着洁白的雪花和她清秀的面庞。   顾新橙思绪万千。   她成功了吗?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吗?好像还没有。   她想要的生活是现在这样吗?好像也不是。   她现在能拿得起这份感情吗?她不知道。   她脑中忽然想起她辞职那天,傅棠舟对她说的话:“真正爱你的人,不会在乎你成功还是失败。”   谁不爱她光鲜时的模样呢?可光鲜背后那一面的落魄,又有谁会在意呢?   顾新橙挪开视线,重新看向幽蓝的天空和苍茫的大地。她问:“为什么又是我呢?”   明明得到过一次,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呢?   傅棠舟缄默片刻,这才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长,我得用下半生来告诉你。”   说罢,他笑了笑:“前提是你给我一个答题的机会。”   顾新橙伸出手,一片六边形的雪花落入掌心,很快又融化不见。   她将手心攥紧,说:“好。”   这一年的平安夜,一切像是回到了原点,却又不是。   雪花渐渐迷了眼,她渴望一个全新的开始。   [第二卷 ·终] 第71章   今年春节比往年来得早, 顾新橙一月下旬回到北京。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北京冬日的雾霾烟消云散,天空澄蓝得像一块易碎的玻璃。   一回到家, 她简单地收拾行李,泡一杯红枣茶放到书桌上, 接着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修改自己的简历。   同学给她推荐了一个北京金融圈的微信群, 专门发布各类招聘信息。   她物色了几个不错工作岗位, 打算把简历投过去试一试。   这时,傅棠舟来了电话。   “回北京了?”   “嗯。”   “明天有事儿吗?”   顾新橙喝了一小口红枣茶,说:“我忙着找工作呢。”   “不差这两天, ”傅棠舟说, “明天带你去什刹海。”   顾新橙放下茶杯, 郑重其事道:“傅棠舟, 你现在不能这么和我说话。”   傅棠舟问:“那该怎么说?”   “你在追求我, 所以应该先征求我的意见。”她托着腮,小勺轻轻搅拌茶水,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傅棠舟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语气严肃了几分:“顾小姐, 我能否有荣幸邀请你明天去什刹海?”   顾新橙搅动勺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这样可以吗?不够正式的话,我让秘书给你送个请帖。”   “……可以了。”   去个什刹海愣是搞得像要去参加什么高端国际会议一样。   “去吗?”   “我考虑考虑。”   “什么时候考虑好?”   顾新橙快要被傅棠舟的夺命连环问逼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傅棠舟,追人不是这么追的。”   “第一次, 体谅一下。”   “……”   “我今晚再告诉你。”顾新橙挂了电话。   她望着桌面上圆圆的化妆镜,心想即使真要答应,也得先晾一晾。   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还得寸进尺了。   晚上睡觉之前,傅棠舟又发了微信过来。   【傅棠舟:去吗?[可怜]】   这个表情包,加得非常有灵性。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配上两个圆圆的小手,像极了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他真的变了,简直像是哪里坏掉了一样,让顾新橙无所适从。   【顾新橙:去吧。】   【傅棠舟:那我明天来接你,什刹海冷,你多穿点儿。】   第二天一早,顾新橙换了一件浅草色的羊绒大衣,裸色厚打底袜配小短裙。她从衣橱里翻找出一只毛线帽和一双手套,这就是她过冬的装备了。   楼下停了一辆深蓝色宾利,这车应该是傅棠舟新买的,她以前从来没见过。   他正在驾驶座上,车窗降了下来。手随意地搭着方向盘,食指指腹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像是秒表计时一样。   顾新橙走过去,他回过头来看她,眼角眉梢间带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温情。   她穿得不多,长卷发被她剪短了一半,黑色发梢垂落肩膀,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日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打下阴影,他抿了抿薄唇,说:“上楼加件衣服。”   顾新橙的嘴角呵出奶白的气,伸出戴了手套的手,对他说:“我不冷啊。”   他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打量她片刻,这才说:“上车。”   顾新橙倏然间松了一口气,还是这样的傅棠舟让她比较习惯。   她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他将车窗升起,一道缝隙也不留,车内暖气打到最大。   开车的时候,傅棠舟同她聊了两句。   “找到合适的工作了吗?”   “看了几家,有个投行的机会还不错。”   “投行工作比较辛苦。”   顾新橙笑笑,说:“工资高,当然辛苦了。”   在创业公司干了两年,她最不怕的就是辛苦。   “你手里致成的股份打算怎么处理?”   “找个合适的机会脱手。”这一点她过年回家时已经和爸妈聊过了。   致成目前还属于上升期,今年应当会启动B轮融资计划,那是她最好的退出时机。   B轮再往后,路会很难走。   不当管理之后,顾新橙的想法也不再激进。   冷静下来思考一番,致成将来被大厂收购是最好的出路——当然,如果季成然这么想的话。   傅棠舟在什刹海附近找了个停车场。   这儿四周原有十座寺庙,故而得名“什刹海”。什刹海冰场是北京最有名的露天冰场之一。   顾新橙夏天来过这儿,那时候湖水碧波荡漾,岸边杨柳依依。   而现在,前海被冻成一个巨大的冰湖,宛若一面镜子。柳树光秃秃的枝条拂过白色石栏,两岸低矮的古建筑鳞次栉比,鲜红的灯笼迎风招摇。   冰面上的游人你追我赶,喧闹声此起彼伏。   他们穿得一个比一个厚实,这么一对比,顾新橙身上的衣服确实单薄了。   可她刚从暖气充足的车上下来,并不觉得冷。   傅棠舟带着她往冰场的方向走,顾新橙刚一踏上冰面,一阵寒意从脚底蹿到心口,她打了个哆嗦。   他乜斜着眼,说:“这下觉得冷了?”   顾新橙想到刚刚他善意的提醒,有点抹不开面子,强撑着说:“我不冷,这儿还挺暖和的。”   傅棠舟忍着笑意,问她:“有多暖和?”   顾新橙见他又在逗她,胸中愤懑。她说:“跟被窝一样暖和。”   总之,她不能在他面前露怯。   “哟,”他开京腔打趣她,“你被窝里那么多人啊?”   几个小孩牵着手从他俩身边滑过,顾新橙望着这乌泱泱的人群,差点急得跳脚。   她被窝里哪有人啊?   她的眼神瞥过傅棠舟,他忍俊不禁的模样,坏得很。   他的意思是,他也在她被窝里呗……想到这儿,顾新橙绷不住了,早知道就不说这种话了,白白被他调戏了一遭。   傅棠舟指了下湖边的座椅,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点儿东西。”   顾新橙也不跟他犟了,老老实实坐下,把两只脚抬起来,不挨着冰面。   这湖上可真冷啊。   过了一阵子,傅棠舟回来了,拿了一串糖葫芦。   他把糖葫芦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下。   顾新橙咬了一颗山楂,这山楂包着糯米,外面覆了一层冰糖,又酸又甜。   傅棠舟又从兜里拿出几个暖宝宝,说:“贴上。”   她想把糖葫芦放下来,可这东西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放。   他撕开了一个暖宝宝,说:“把鞋脱了。”   顾新橙发现,这和她想象中的约会不太一样。哪有一上来就让女孩子脱鞋的?   她飞快地嚼着嘴里的山楂,两腮一动一动,像只花栗鼠。   还剩最后一颗山楂,她把冰糖葫芦塞给傅棠舟,然后低头脱鞋。   她扯下一只手套,将暖宝宝粘到袜子底下,重新穿上鞋。   她回头去拿冰糖葫芦,谁知傅棠舟手里只剩一根竹签了,山楂不翼而飞——他很自然地解决了她吃剩的山楂。   罢了,她又不是小孩,不馋这一口。   她侧过身,在前腹又贴一张暖宝宝。   然后是后背……她一个人好像不太好贴。   傅棠舟说:“我给你贴。”   顾新橙将大衣的衣角掀开,露出后腰。   她里面穿了一件毛衣,她说:“贴毛衣上就行了。”   傅棠舟的手抚上她的腰,在她耳边说:“这毛衣有点儿厚,贴背面。”   “什么背面?”顾新橙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   傅棠舟灵活的手指已经扯开了她的毛衣,顾新橙后背顿时一凉——她毛衣下面没有穿衣服。   他的目光扫过她纤细的腰肢,奶白色的肌肤滑腻又温暖,两个浅浅的腰窝惹得人心痒难耐。   他挪开视线,把暖宝宝贴在了她的毛衣内侧,然后他将她的毛衣抚平,一点点塞进裙子的边缘。   他做得行云流水,毫不避讳。   顾新橙屏息好半晌,不得不提醒他一句:“傅棠舟,你不能这样。”   他轻轻拢着她,低声问:“不能哪样儿?”   顾新橙脸红,喃喃说:“不能直接掀我衣服……”   “知道了,下次我先征求你的意见。”   “……”他真的打算问吗?她对此持怀疑态度。   全副武装一番之后,顾新橙果然不冷了。   傅棠舟问:“你想溜冰还是玩别的?”   这儿除了可以穿冰刀鞋溜冰,还有冰车和冰滑梯,项目丰富多彩。   傅棠舟这人吧,虽然身家不菲,但是某些方面真的挺接地气。   认识他之前,顾新橙以为有钱人出去玩都是私人飞机、私人游艇、私人海岛,去高尔夫球场、私人马场、澳门赌丨场。   他也算是刷新了她对有钱人的某种“偏见”吧。   一辆自带背景音乐的冰上电车从顾新橙面前驶过,她顿时联想到小时候商场门口会唱歌的摇摇车,投币一元一次。   冰滑梯也是一样,太幼稚了,她不玩。   于是她说:“溜冰吧。”   傅棠舟拿了两双冰刀鞋过来,他问:“你会溜吗?”   顾新橙说:“会玩旱冰。”   这两种玩法的技巧差不太多,顾新橙觉得她应该能触类旁通。   她换上冰刀鞋,又绑上护膝,扶着座椅站了起来。她松开手,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   太久没有溜过冰,她试着滑了一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生疏了。   “小心点儿。”傅棠舟说。他倒是挺熟练,一看就是以前经常玩。   “嗯。”顾新橙点点头,一点点往前挪动,好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他在身边护着她。   忽然,她足底一滑,傅棠舟立刻伸手扶稳她。   她一阵心惊,他说:“我带着你滑。”   不容她抗拒,他直接牵住了她的手。   他没戴手套,手掌的温度隔着一层布料传递过来,顿时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像这样滑……”他牵着她,给她做动作指导,顾新橙按照他说的去做,果然稳了许多。   他背过身,面朝着她。   他逆着太阳的光线向后退,高大的身躯在冰面上投下阴影。   他鼓励她往前滑,凉风卷起他的黑色碎发,一双眼眸温柔得好似静谧的湖泊。   不知不觉间,顾新橙被他牵着的那只手掌心沁出了一丝汗。   她学了一阵子,掌握了一些技巧,自信了不少。她说:“你松开手,我自己试试。”   “那你站稳了。”   顾新橙鼓起勇气迈出了一大步,很好,非常稳。   她在冰上慢悠悠地滑动,渐渐找到了这项运动的乐趣。   冰刀划过冰面,留下一道浅浅的轨迹。   对,就是这种感觉。   德芙一般,纵享丝滑。   顾新橙迎着风向前滑,发丝拂过脸庞,她的内心欢呼雀跃。   傅棠舟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看着那一小团绿色的身影,他的嘴角向上勾了一抹弧度。   这和站在大厦顶层向下俯瞰芸芸众生不同,可带给他的感觉却是相似的。   看到她开开心心的,一种满足感充盈着他的心脏。   在商场征战杀伐时,必须得铁腕无情。   失去她的那段时光里,傅棠舟很少有这样放松惬意的时候。   顾新橙是他心里的一块温柔地,如果能一辈子像这样守护着她,这何尝不是他的一种幸运呢?   正当“老师”欣慰的时候,“学生”出了意外状况。   顾新橙前方有个不太会溜冰的小孩儿朝她扑了过来,她一时躲闪不开,眼见着就要摔倒,傅棠舟当即将她整个人拉过来抱进怀里。   然而,他也有预判失误的时候。   她刚刚溜冰时速度快、惯性大,他脚底下踩着的是冰刀,这么撞进他怀里,他也遭不住这力道。   “噗通”一声,两人双双栽倒在冰面上。   傅棠舟充当了她的人肉靠垫,她摔在他身上,而他直接躺在了冰上。   顾新橙发丝上有淡淡的薰衣草香气,温软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僵成了石块——她被吓得不轻。   还好没磕到脑袋,不过确实有点儿疼……傅棠舟心想。   顾新橙贴着傅棠舟温热的胸膛,顿时尴尬。   这么面对面摔倒,姿势太亲密了。   头靠着头、胸贴着胸、腿挨着腿……   她抬起头想看看傅棠舟的情况,谁料他也正俯下头试图查看她的情况,她的嘴唇不偏不倚地蹭到了他的下巴。   空气静默了几秒。   顾新橙抿了抿唇,用手掌撑着冰面,从他身上艰难地爬了起来。   脚上穿着冰刀不方便站立,于是她索性以鸭子坐的姿势坐在了冰面上。   她看着傅棠舟,焦急地问:“你没事吧?”   傅棠舟皱了皱眉头,面色稍显痛苦,说:“有事儿。”   她登时一惊,连忙又问:“怎么了?”   他说:“站不起来了。”   “啊!?”顾新橙吓了一大跳,“要不要给你叫救护车啊?”   这么个金贵的人物,万一摔出什么来,该怎么办?   傅棠舟摆了摆手,说:“不用。”   顾新橙以为他没大碍,松了一口气,她刚想说让他歇一会儿再试试,谁知他又说:“下半辈子估计也就这样儿了。”   顾新橙:“哪样?”   傅棠舟佯作咳嗽一声,说:“半身不遂。”   顾新橙:“……”   湛蓝的天空映在他的眼底,乌黑的睫毛上下动了动,他转过头来看着她。   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用难得深情的口吻说:“新橙,我对不起你。”   这话题转得太快,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就对不起她了?   她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傅棠舟牵起她的手,说:“你好不容易给我一个追你的机会,可是……”   他顿了顿嗓,继续说:“半身不遂,以后恐怕没法儿在床上伺候你了。”   顾新橙:“……………………”   这种时候还跟她开玩笑,她确定他是真没有大碍了。   顾新橙毫不留情地把手抽走,冷冷地说:“你给我起来。” 第72章   傅棠舟从冰面上坐了起来, 嘴角噙着一丝笑。   他凑了上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心疼了?”   顾新橙别扭地转过头,不看他。   他却不依不饶地问:“嗯?是不是?”   她倏然冷笑, 说:“不是。”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是你半身不遂, 我只能换个男人了。”   “……”   顾新橙得意地站起来,手拍了拍小裙子, 欢脱地踩着冰刀溜远了。   冬天的白日格外短暂, 夕阳西斜,游人逐渐散尽。   工作人员清理着冰面,为夜场做准备。   玩了一天, 顾新橙又累又满足。溜冰的时候, 她忘却烦恼, 沉郁的心情变得轻快。   “晚上想吃点儿什么?”傅棠舟问。   “我都行。”顾新橙靠着冰凉的栏杆, 看对岸升起的灯火映在冰面上, 橘色的灯光被拉得很长。   这次傅棠舟没带她去高端餐厅,而是说:“去对面看看。”   什刹海附近有几条步行街,不乏各类小吃。   他们沿着仿古建筑一路向前走,这儿有几条老胡同儿, 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搬了板凳坐在胡同儿拐角晒着最后一缕阳光,一只三花猫在水泥路面上伸着懒腰。   这里都是北京的原住民,正儿八经的老北京人。   “你爷爷住这儿?”   “有个老宅,”傅棠舟说,“没人住。”   顾新橙“哦”了一声, 没再多问,她暂时还不想去碰关于他家人的话题味甜。   傅棠舟主动提出:“带你去看看?”   顾新橙微讶,这才说:“不用了。”   “嗯,”他倒也没坚持,“以后还有机会。”   跨过一座石桥后,游人渐渐密集起来。   顾新橙在路边买了一杯梨汁,一边暖手一边喝。   她拐进一家狭小的商品店,老板正捧着手机刷小视频,说:“想看什么?”   顾新橙:“随便看看。”   于是老板不再管她。   全国各地的景区纪念品差不多,都是流水化生产的小玩意,产地大多在浙江。   在北京,可能多几分北京特色,比如添加一点儿宫廷元素。   看来看去,顾新橙也没找到什么感兴趣的。她想出门,却见傅棠舟饶有兴致地在观赏一面小化妆镜。   顾新橙问:“你要买吗?”   老板一听,立刻抬头,目光殷切。   “我买这个干什么?”   “那你看得那么认真……”   “好奇。”傅棠舟将化妆镜放回原处。   老板目送两人出了门。   顾新橙专业病犯了,忽然发问:“你说这样的小店能赚到钱吗?”   她见到一门生意就开始默默推测对方的商业模式和盈利模式,这种小实体店确实令她匪夷所思。   “这店面有些年头了,不赚钱早关了,”傅棠舟说得理所当然,“存在即合理。”   他又点拨了她几句:“这儿客流量大,获客率高,即使转化率不高,也有盈利空间……”   两人有来有回地就这个问题探讨一番,顾新橙感慨,傅棠舟作为风投机构的决策者,眼界远高于普通人。   她比起他来,还差得远。   话题拐到了事业上,傅棠舟顺口问了她一句:“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上班?”   顾新橙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是说升幂资本不好,而是她不想和他成为上下级的关系。   这个回答在傅棠舟的意料之中,他说:“你找工作的时候,可以多看看管理岗,不要局限在金融行业。你之前在致成有当管理的经验,别浪费了。”   顾新橙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们在这附近的一家面馆吃晚餐,顾新橙小口小口吃得很慢,傅棠舟的电话响了。   他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他这一去还挺久,十分钟后才现身,回来时手里来拎了个袋子。   “给你带回去。”   “这是什么?”   “吃的。”   顾新橙放下筷子,拨开袋子看了一眼。   原来是隔壁特色点心铺的小零食,都是些北京特色的小吃,什么羊羹、果脯、豌豆黄……   “傅棠舟,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什么误解?”   “我看上去很好吃吗?”   “不好吃,”他敛眸含笑,“不过挺好吃的。”   汉语博大精深,两个“好吃”发音不同,意思也不同。   她一时无法分辨他说的“好吃”究竟指什么。   话虽这么说,顾新橙还是收下了这一袋零食。   这些小零食看着还真挺精致的,很多她都没尝过。   吃完饭,傅棠舟开车将她送回家。   车子开到小区楼下,顾新橙松开安全带,说:“谢谢今天带我出去玩。”   她得承认,今天一天她过得非常开心。   傅棠舟熄了火,语调温和:“是我谢谢你。”   车里没有开灯,仅有一盏白色路灯的光洒落车中,他的侧脸成为一道暗色剪影。   他忽然偏过头看她,半边脸映着光,半边脸隐在夜色里,他说:“你陪我,我很开心。”   寂静的车内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他温暖的手掌悄无声息地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像是触到了细小的电流,一阵酥麻从手背直击大脑。   这种感觉……   顾新橙轻轻扭了下手腕,他适时松开手。   她小声道:“那我走了,拜拜。”   他点头,说:“嗯,去吧。”   顾新橙打开车门,拎着零食袋进了单元门。   傅棠舟降下车窗,找出一根烟含在唇中,打火机“嚓”地一声,将烟点燃。   他捻着烟,抬起眼睫向楼上看,她房间的灯已经亮了。   这只是北京最普通的一个居民小区,顾新橙就住在这儿。   那一盏暖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傅棠舟在美国留学那会儿,同学圈里有几个品性恶劣的富二代。   当时有个男的,看上一女孩儿,这女孩儿家中并不宽裕,靠父母砸锅卖铁才来留学,可人却是清纯又高傲。   他追了她好一阵子,也没追上。   后来,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温水煮青蛙一般将那个女孩儿带入浮华声色场。   女孩儿最终没能把持住诱惑,就跟他在一块儿了。   然而,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三个月,那个男的就腻了。   他和那女孩儿分手之后,很快有了新欢。   而那个女孩儿却走不出来,她已经迷恋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   本该在美国好好学习的一个人,开始不务正业。她周旋于圈里各个公子哥儿之间,主业变成了钓凯子。   至于后来她怎么样了,傅棠舟不得而知,他不禁有些后怕。   顾新橙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曾有意于用物质留住她,说不上玩弄,只是一种交换。   试想,如果他们分手以后,顾新橙也像那个女孩儿一样堕落,那他岂不是罪魁祸首?   不过,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如果她会因为这种理由堕落,当初又怎么会选择离开他呢?   还好,物质从来没有遮蔽她的眼睛,她很清醒,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住过银泰中心八百平米的豪宅,还能心甘情愿地蜗居在这儿。   她还是她,独一无二的她。   像是一支从淤泥中破土而出的水仙,白净、莹润又通透。   想到这里,傅棠舟有一瞬的失神。   银泰中心的房子空了太久了,不知什么时候能迎回她这位女主人?   *   顾新橙听取了傅棠舟的建议,找工作时开始留意管理岗。   她忙着参加面试,几家金融机构都对她有意向。   有一家投行很看好她在科技创业公司做管理的经历,想招她来做科技行业的分析师,开出的年薪直逼七位数。   然而,就在这时,顾新橙接到了猎头的电话。   对方自称是易思智造的人事部门主管,问她是否有意向来易思智造做新事业部的负责人。   “我们公司去年年底刚决定筹建新事业部,开拓视觉识别领域的业务。我们注意到您之前在致成科技做过管理,各方面都非常符合我们的条件。”   顾新橙之前就对易思智造有了解,这家公司成立十余年,早已站稳脚跟。   她和人事主管聊了挺多,同时仔细思考了自己在一份工作中想得到什么,以及适合她的工作环境是什么样的,还对公司、行业以及该部门进行了一些研究。   她愈发觉得这个岗位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制的。   易思智造给她开的年薪大约是投行的一半,但是承诺有管理者股权激励,奖金和业绩挂钩。   这听上去很虚,可顾新橙知道,如果这个事业部能做起来,这部分奖励将会是惊人的。   在做出最终决策之前,顾新橙想询问某人的意见。   她没问父母,她的父母一辈子安安稳稳,现在已经不能在事业上对她进行指导了,往后人生的路更多得靠她自己来走。   而傅棠舟不一样,他在这方面是她很好的人生导师,能帮她少走许多弯路。   在这一点上,她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了。   听完顾新橙的话,傅棠舟给她分析了这两个岗位的利弊,并且给出建议——去易思智造。   “客观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这和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不谋而合,顾新橙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易思智造的offer。   易思智造的办公室位于国贸CBD,离升幂资本不远。   顾新橙入职当天穿黑色西服套装,头发束成马尾,一副精干的职场女性装扮。   她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手底下管着三四十号人。   正当她端着咖啡在办公室窗前俯瞰CBD盛景时,她听到一个消息。   易思智造成功拿下Pre-IPO轮融资,升幂资本即将入驻。   顾新橙:“……”   得,又来了。 第73章   下午五点半, 顾新橙接到傅棠舟的微信,他约她下班以后去看电影。   年后他好像突然得了空似的,隔三差五就叫她出去玩。她不是每次都会答应, 但每周会同他见一到两次面。   以前两人在一块儿时,都是顾新橙晚上乖乖在家等着他, 而他在外面忙,等到十一二点是常有的事儿。   那时的她好像一个深宫弃妃, 苦苦守候只为他一星半点儿的垂怜。   现在想想, 她不禁觉得荒唐又可笑。爱情在生活里应当是一种调剂品,她却本末倒置。   如今这种充实的生活,让她整个人像鼓满风的帆船, 自在遨游。   顾新橙先去部门转了一圈, 然后准时打卡下班。   她背上爱马仕小牛皮包, 踩着高跟鞋往楼下走。   这座写字楼楼下就是商场, 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忙踏过光可鉴人的白色瓷砖, 从闸机处涌出,然后像海浪一般被冲散。   顾新橙隔着走动的人影,一眼便瞧见了傅棠舟。   一楼的商家展柜里贴了巨幅模特画报,他穿一身黑色羊毛风衣, 站在玻璃外一米的地方。   他没系大衣纽扣,衣摆自然垂落膝上,里面是一件兔灰色纯棉衬衫,一双腿笔直又有力。   他长身玉立,路过的女人无一不偷偷打量他, 而他微微仰首,面无表情地看眼前的画报,周遭一切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   过了几秒,他抬起手腕,瞥一眼铂金腕表,然后侧过头,寻找她的身影。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神色微动,唇角浮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顾新橙加快步伐走了过去,他说:“今天下班挺早。”   她说:“你不是比我还早吗?”   从升幂那栋大厦到这里,步行得十分钟左右。晚高峰这个路况,开车只会更慢。   两人肩并着肩往楼上走,一路橱窗里展示着各色昂贵的商品,甚至还有汽车。   之前同事打趣说:“天天在这楼里上班,楼下没一件能买得起的。”   顾新橙:“你们公司投资我们公司了?”   傅棠舟“嗯”了一声,说:“去年就在接触了,你不是知道么?”   这话说得不假,去年春节后他还特地带她去易思智造位于无锡的工厂考察过。   可她没想到她一入职,升幂资本就来了,这次投的还是Pre-IPO项目。   “现在升幂也在做PE业务。”傅棠舟说。   “厉害。”顾新橙夸了一句。   风投相比于其他类型的投资,只能算一个小项目。开始做PE业务,说明升幂现在的资本规模相当可观。   想到这里,顾新橙顿了下脚步,问:“那我找工作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件事?”   亏她还格外信任他,以为他是公平公正地给她分析,到头来……鬼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私心。   傅棠舟嘴角的笑意蔓延到眼底,他说:“这是商业机密。”   顾新橙:“……”   两人在五楼的西餐厅吃饭,席间聊聊工作和生活。   不知不觉间,顾新橙和他有了共同话题,金融圈的事儿她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你现在在这儿上班,住中关村会不会有点儿远?”傅棠舟将自己那份牛排切成小块,然后把两人的餐碟交换。   “是有点远,但是我和学姐说至少住到七月,提前搬走不太好。”顾新橙叉了一小块牛肉放进嘴里,肉汁四溢。   “你要是找房子,可以来问问我。”   “……你还能介绍房源?”   傅棠舟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可以当你的房东。”   顾新橙:“算了,我不要。”   就他名下那些房产,她一个月工资全搭进去也租不起。   “给你友情价。”   “多友情价?”   “那得看咱俩的交情到什么地步了,”他拿起高脚杯,抿了一口红酒,又说,“交情好了,不光不要钱,还给你提供特殊服务。”   顾新橙:“什么特殊服务?”   傅棠舟:“包吃包住,晚上还能……哄你睡觉。”   顾新橙咽下一小块牛肉,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傅棠舟:“那就改成陪你睡觉。”   顾新橙:“……”   早知道不接这话茬了,她就知道会这样!   顾新橙:“傅棠舟,你在追我,不能这样和我说话。”   傅棠舟:“第一次,体谅一下。”   顾新橙无语,这还带开“新手光环”的?   傅棠舟忽然说:“别动。”   他拿了一块餐巾,手伸过来替她擦拭唇角上的黑胡椒酱汁。   顾新橙愣了一下,握着餐叉的手一动也不敢动。   他手上有清冽的雪松香气,力度温柔又清浅,腕上的机械表指针一格一格地跳动。   直到他撤回手,她还不动,像个石雕一般坐着。   傅棠舟将餐巾放回桌面,颇为好笑地提醒她:“可以动了。”   顾新橙脸红了一道,埋头专心吃牛排。   “嗳,”他逗她,“你怎么那么容易脸红啊?”   顾新橙的手一僵,这才说:“这是生理反应,我控制不住。”   言下之意,她才不是被他撩到了。   傅棠舟抿着笑,不说话,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淡淡的宠溺。   吃完饭,两人去楼上的影院看电影。   顾新橙在宣传海报边看了挺久,最近有一部外国文艺片在豆瓣的口碑似乎还不错。   傅棠舟买了两张票,顾新橙坐在皮椅上候场,他又去买了一桶爆米花和两杯果汁。   “刚吃过饭,我吃不下。”她说。   “一会儿饿了吃,”他把爆米花桶放到一边,在她手心放了一盒哈根达斯冰激凌,“给你补上甜品。”   刚刚那家西餐厅做的甜品不太合顾新橙的胃口,她吃了两下便没再动,他居然注意到了。   顾新橙用小勺挖着冰激凌,甜滋滋凉丝丝的,她不禁会心一笑。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终于开始检票。   进了放映厅,顾新橙才发现这儿是情侣厅。座椅是一对一对连在一块儿的,可以当成一个大沙发用。   不同的座椅之间,距离隔得好远。周围全是搂搂抱抱的小情侣,只有她和傅棠舟两人看上去举止还算正常。   这个厅不大,他俩的位置靠后,观影效果应当不错。   放映厅的暖气很足,顾新橙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座椅的扶手上。   她里面穿了一件白色衬衣,薄薄的腿袜裹着她纤细的小腿。她坐得挺端正,腿并起来,手搁在膝盖上,像课堂上认真听讲的学生。   傅棠舟的坐姿很随意,两条长腿大方地敞开,占据这座椅的大半位置。   电影开始后,顾新橙沉浸在电影镜头给她呈现的画面之中。   而傅棠舟对这部爱情文艺片兴致寥寥,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在看顾新橙。   她的衬衣恰到好处地勾勒着她凹凸有致的曲线,略施粉黛的脸庞如皎月般动人,瞳孔里映着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屏幕。   顾新橙正专心致志看着电影,唇边忽然多了一个东西。   她抬眸一看,傅棠舟修长的指尖夹了一颗爆米花,示意她吃。   顾新橙眼睫微颤,犹豫片刻,张开嘴唇将爆米花含了进去,湿润的嘴唇不经意间蹭过他温热的指腹。   他又拿了一颗爆米花,顾新橙以为他还要喂她,刚想说她自己可以,谁知他直接将爆米花放进了自己嘴里。   顾新橙强压住自己怦怦的心跳,转过头继续看电影。   这爱情文艺片进展神速,方才还在调情的男女主人公,这会儿已经滚到了床上。   顾新橙暗忖这尺度居然能在国内过审?   虽然是成年人了,但是这么光明正大地看床戏她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可这一幕持续推进,并没有收场的意思,反倒愈演愈烈。整个放映厅里充斥着暧昧的声音,床单上碾出的褶皱和昏昧的光线将这场戏衬得格外惹火。   顾新橙挪开目光,害羞地敛下眼睫,靠上沙发柔软的椅背。   谁知她忽然挨上一条臂膀——傅棠舟不知何时将手臂搁上了椅背。   她这么一靠,他顺势将手臂挽过来,手轻轻搭着她的肩头。   顾新橙同他四目相对,她眼波潋滟,他眸色沉沉。   他靠得越来越近,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发丝,她不禁敛息凝神。   这氛围……太暧昧了,不做点儿什么好像显得格格不入。   顾新橙的心跳越来越快,就在他距她咫尺之遥时,她登时清醒,转开脑袋。   她说:“你干嘛?”   傅棠舟嘴角牵出一丝笑,哑着嗓音说:“你看看人家……”   他抬了下眉梢,顾新橙顺着他的指示向旁边看。   黑暗之中,隔壁沙发上的那对小情侣正在接吻,这干柴烈火的架势怕是想当场上演电影里的画面。   顾新橙:“……”   她的眼神立刻闪躲开,哪儿也不敢乱看了,她说:“人家是情侣。”   “那我们算什么?”傅棠舟问。   “什么都不算。”顾新橙重新端正坐姿。   这才到什么地步,居然就想亲她了?想得挺美。   傅棠舟眼中有一秒的失落,但他很快重整旗鼓。   他说:“新橙,能不能给个进度条?”   “什么进度条?”   “我追你,现在追到什么地步了?”   “百分之一吧。”   “……咱们能不能稍微拉快点儿?”   “为什么?”   大荧幕上浮动的光线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微凸的喉结滚动着,说:“你说呢?”   顾新橙一板一眼地教训起他来:“欲速则不达。”   傅棠舟嘴唇微微翕动,顾新橙推了他一下,正想再往边上坐坐,谁知他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贴上自己。   顾新橙被他的滚热烫得一颤,惊了一身虚汗。她慌乱地说:“你怎么这样……”   傅棠舟的指尖抚过她的耳垂,低声说:“这是生理反应,我控制不住。” 第74章   幽暗的放映厅内, 大荧幕的光线黯淡。   顾新橙吞了一小口唾沫,僵硬的身体一点点地放松。   然而理智的弦却在下一秒绷紧了。   顾新橙的手掌心渗出一丝虚汗,小声提醒说:“你挡着我看电影了。”   她抬起眼睫看他, 一双浅茶色的眼眸显得尤为无辜。   傅棠舟眸色微沉,下颌曲线向上收, 手腕上的力道忽地加大,她身上隐隐绰绰的玫瑰香气在这一秒格外清晰。   顾新橙变了很多, 知道怎么戳他软肋了。   她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 却故意在他面前装无辜。   这到底是一种考验还是一种诱惑呢?   傅棠舟的唇蜻蜓点水似的蹭过她光洁的额头,感受到她的身体在他怀中轻颤,他又像找回某种熟悉的掌控感一般, 莞尔一笑。   他松开自己的手臂, 将她从沙发上扶了起来, 说:“要看就坐正了看。”   于是顾新橙转过头继续看电影, 看了两分钟, 她又不放心地回头瞅他一眼。   傅棠舟支着胳膊靠在另一侧的沙发扶手上,手背曲起,托住半边腮,慵懒地看着大荧幕。   一双长腿依旧岔开, 两只脚踏着影院的地毯——并没有半点儿消停的迹象。   顾新橙欲言又止,他却忽然回头,撞见她窘迫的眼神。   他神色自若地挑了下眉,说:“看什么呢?”   沙哑低回的嗓音顺着耳道进来,侵蚀着她的心脏。   她赶忙闪开视线, “没、没看什么……”   傅棠舟轻嗤,慢条斯理道:“你想负责吗?”   顾新橙嘟哝一句:“负什么责,又不关我的事……”   她又碎碎念了一句,傅棠舟没听清楚,但他猜不是什么好话。   他靠上红皮沙发,倒也不逗她了,再逗下去也不可能在这电影院里做什么。   他不想自讨苦吃。   为了今天能抽空来陪她吃饭看电影,他昨天加班加点处理了不少事务,一夜只睡了四五个小时。   现在难得清净,电影又很无聊,他的眼皮隐隐有些发沉。   顾新橙专心致志看着电影,肩头忽然落了一点儿温暖的重量。   他的黑发扎着她的脖颈,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前胸,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   她想将他叫醒,却见他眉头轻蹙,浓密的睫毛覆着下眼睑。   他眉骨高凸,鼻梁高挺,一双薄唇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凉淡。   他的脸部曲线在昏暗的光线里稍显柔和,竟透出一丝暗藏着的温柔缱绻。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   时至今日,她依旧对他又爱又恨。   一路走来,她经历了许多事,见识了许多人。   当初她那样奋不顾身地爱过傅棠舟,现在除了他,她好像爱不上其他男人了。   也许从她遇到他的那一天起,命运的齿轮就已经悄然转动了。   顾新橙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困成这样,工作很累吧?   她没叫醒他,而是轻轻耸了下肩膀,帮他调整睡姿。   她重新转过头,看着电影。   可是刚刚分神太久,她已看不懂剧情了。   正当她试图去捋电影的逻辑时,肩膀上那颗沉甸甸的脑袋发生了偏移。   傅棠舟睡得挺熟,头不自觉地向下,竟直接挨上她的前襟。   如果不是她的错觉,他还无意识地蹭了一下?   顾新橙:“……”   她捏着拳头,好不容易克制住想将他叫醒的冲动。   她将身体向后又挪了几寸,傅棠舟失去支点,顿时惊醒——刚刚在梦里,他在急速下坠。   顾新橙懒得同他解释。   睡着了就能光明正大地占便宜?这种好事想都不要想!   傅棠舟回过神来,似乎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视线再度落上她凹凸有致的曲线,嘴角牵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嗯,还跟以前一样。   *   第二天,顾新橙照例去公司上班。   今年是她的本命年,她不过二十四的年纪,手底下却管着一批比她年纪还大的人,这些人多多少少会不服气。   这个新成立的部门里有一半的员工是从其他部门抽调过来的,还有一半是专门招来的新人。   新旧员工之间的摩擦、上下级之间的矛盾难免会给工作的开展带来阻力,但这是一个必然的过渡期。   在企业做管理,归根到底还是要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团队如果磨合不好,接下来开展工作势必会困难重重。   在致成摸爬滚打了两年,顾新橙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方法。   大家都在期待她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她这却按兵不动,对谁都笑脸相迎。   表面上她在熟悉现在手头上的工作,实则在观察部门里微妙的人脉关系。   一周之后,顾新橙召集部门开会。   首先她和大家讨论下一步的工作,统一全体员工对部门目标的认识,并且改善部门的计划安排,减轻大家的压力,同时又提高效率。   然后,她简短地指出部门目前存在的问题,工作和人际方面都有,每个问题都直击要害。   她对某些心思活泛的员工旁敲侧击,众人纷纷警惕,对她刮目相看——别看顾新橙很年轻,她懂业务,也懂技术,还懂管理。这样的上级,不得不服。   顾新橙为新部门开了一个好头。   然而,想要在视觉识别领域做大做强,将来难免要和致成进行竞争。   这事儿还挺戏剧性的,曾经的伙伴、同事、下属,现在统统成为敌人。   她一手养大的致成,即将成为她最大的对手。与其说是要打败致成,不如说是打败过去的自己。   思及至此,顾新橙不禁想起她手头的股份。   为了避嫌,她得尽快脱手。季成然既然逼她出走,恐怕也不会乐见她还持有致成的股份。   顾新橙想脱手,不可避免地要和季成然再接触。   想到之前两人之间发生的不愉快,她不禁冷笑。   原来共同创业的情谊,比不过利益。   她还没有联系季成然,他却主动打了电话过来。   “听说你去易思智造了。”他的语气不像是在恭喜她。   顾新橙笑笑,说:“我总得找份工作,不是么?不能一直当无业游民吧?”   “顾新橙,”季成然提醒道,“你离职时签过保密协议。”   他也没想到顾新橙竟然会去这家公司,易思智造可谓是人工智能行业的排头兵,论综合实力不知比致成强多少倍。   他前两天刚听说易思智造开始涉足视觉识别领域,再一打听,负责人竟然就是顾新橙。   本以为逼走顾新橙后他一人可以独掌公司大权,谁料竟是放虎归山,为自己树立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   “季总,你不用提醒我,”顾新橙含沙射影道,“我是一个讲职业道德的人,从不会做对不起合作伙伴的事情。”   “这样就好。”季成然并不计较她的说辞。   “对了,我想把手里的股份出清。”顾新橙说。   “你把股份转移给第三方,得向董事会提出申请。”季成然对于这件事显然也有着浓厚的兴趣,“当然,你要是转让给我,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季总打算出多少?”顾新橙试探着问。   “不多不少,五百万。”季成然说道。   五百万?这怎么可能?   这个数字远低于顾新橙的预期。   顾新橙提醒道:“按市值,我手里的股份至少值三千万。”   “市值是市值,卖不出去就等于零。”季成然说得挺自信,“一百万,不到两年变成五百万,这已经很赚了。你要是去工作,未必能赚那么多。”   现在资本市场遇冷,就算顾新橙找到愿意接盘的人,对方恐怕也不会愿意拿三千万出来购买一家创业公司的股份。   即使是财大气粗的风投机构,也得驻足观望。   她着急出手,却又想卖三千万的高价——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两人之间既然撕破了脸,那他也不必端着了。   他倒也没觉得五百万真能买回她的股份,可谈判不就是这样么?先压价再提价,然后各退一步,达成交易。   顾新橙知道这一点,然而,当初拉她入伙时,他的说辞可不是这样。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她这两年承担了多少风险,又为公司付出了多少精力,最后换来这样的结果。   她可以放手,但不代表她一点儿都不计较得失。   顾新橙和他谈不拢价码,便挂了电话。   她不知道原来曾经的合伙人竟然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她当初真是看走眼了。   果然,傅棠舟一开始给她的告诫是对的,让她签那种霸王条款,其实也是在默默保护她。   这时,傅棠舟也打电话来,问她如何打算,他说致成目前在成长期,晚点儿脱手可能更好。   “我想早点儿脱手,我现在的工作和致成的业务太相似,拿着致成的股份怕落人话柄。”   “打算卖给谁?”   顾新橙把她和季成然的话告诉了傅棠舟,他思忖片刻,说:“这样,你转让给我。”   股东之间转让股份无需其他股东同意,仅需知会其他股东即可。   “你要花钱从我手里买吗?”顾新橙问。   “不然呢?”傅棠舟说,“你免费送我我也不介意。”   顾新橙又问他:“你打算出多少钱?”   “五千万卖不卖?”这个数字着实惊到了顾新橙,这比她的心理预期足足多出了两千万。   傅棠舟见她没吭声,又说:“六千万?”   顾新橙连忙说:“我卖!我卖!”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他的低笑,好像是在嘲笑她没有骨气,见钱眼开。   这笑声令顾新橙倏然冷静,她端正了态度,正色说道:“咱们还是按正当程序来,估值是多少就卖多少,我不坑你。”   傅棠舟忍着笑意,说:“你要坑我也没事儿。”   “嗯?”   “反正以后得带着嫁妆嫁过来。” 第75章   傅棠舟用升幂资本收购顾新橙手中的股权的确得走正当途径, 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他得对升幂资本的LP负责,不可能拿着他们的钱去讨好女人。   他让顾新橙暂时不要声张,她问:“怎么了?”   傅棠舟说:“这是商业机密。”   顾新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也懒得问。总之,她即将入袋几千万, 想想就美滋滋——说这是一笔天降横财也不为过。   傅棠舟问她拿了这笔钱有什么打算,顾新橙畅想一番, 发现还真没什么头绪。   “我有个主意。”傅棠舟说。   “嗯?”顾新橙好奇地打听。   “你把这钱搁我这儿, 每年至少给你10%的收益回报,你觉得怎样?”他半开玩笑地说。   “傅棠舟,”顾新橙深吸一口气, 攥紧小拳头, “你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   花几千万买走她的股份, 然后再让她把这几千万放他这儿做投资, 一来一去等于他一毛钱都没花啊摔!   顾新橙终于明白傅棠舟为什么那么有钱了, 有这种绝顶的商业头脑他不赚钱谁赚钱?!   傅棠舟让手底下的投资经理着手去办这件事,而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即将迈入而立之年,算是人生的一道坎儿。   马上是他的生日,他本就不是看重这些日子的人。尤其是三年前, 他收到那份令他印象深刻的生日礼物,之后他再也没过过生日了。   今年,顾新橙和他的关系终于缓和,他最近心情格外不错。   几个朋友提议要给他办个生日会,他便应了, 地方就定在了林云飞的零下七度酒吧。   他在微信里问顾新橙要不要过来,顾新橙的回复是:“晚上不加班就来。”   啧,她现在倒是会拿乔了,提前约都不一定约得出来。   *   周五晚上,顾新橙一直工作到晚八点。   她也想早点儿结束,奈何事务太多,必须一样一样来处理。   易思智造瞄准了手机人脸识别市场,然而这个领域竞争不是一般的激烈,想要在这个市场立足,恐怕得费上一番功夫。   做完手头最后一件事,顾新橙将电脑屏幕关上,揉了揉睛明穴。   她走到落地窗前,俯瞰北京的夜景。   这条街道一如既往的繁华,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各色灯光交织,耀眼夺目。   换一个角度来看这片灯火,还是她喜欢的景致。   顾新橙的视线落到办公桌一角。   今天中午吃饭时,她去隔壁商场的爱马仕专柜逛了一圈,给傅棠舟挑了一条皮带。   她实在想不出他缺什么,便挑他最常用的东西送。   太贵重的东西她买不起,可买个大几千的礼物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她的手机屏幕一亮,傅棠舟的微信到了。   【傅棠舟:还没下班?】   【顾新橙:就走了。】   【傅棠舟:我让司机去接你?】   【顾新橙:不用,我叫了车。】   周五是公司的casual day,不强制规定穿正装。   顾新橙拿着外套进了电梯,纤细的鞋跟踩在地砖上,声音格外性感。   出租车一路向三里屯的方向开,今天竟然畅通无阻,二十分钟左右便到了。   顾新橙已经忘了上次来这儿是什么时候了,像她这样方向感差的人,出门必定离不开手机地图app,几百米的路都得对着地图走。   她摸到零下七度酒吧,刚一进门,她的耳膜就被被舞池震天的声浪刺痛了。   她捂着单侧的耳朵向楼上包厢走去,8808……是这个房间没错吧?   顾新橙以前走错过包厢,后来她每次进门之前,都得在门口观望一阵,确定看见熟人才会进去。   她将门推开一道缝,里面没人唱歌,几个男人围坐在沙发边打扑克,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   她瞧见了傅棠舟和林云飞,便放心地往里走,他俩都不是正对着她的方向,所以没发现她过来。   顾新橙听见他们几个在闲聊。   “今儿个真没劲儿,”一个短发男人说,“过个生日,场子里连女人都没有,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另一位戴眼镜的男士惋惜道:“我刚找了个乌克兰小嫩模,都没机会带来让你们瞅瞅。”   “曹哥厉害啊,洋妞儿感觉如何?”   “嗨,也就那样呗。给你也介绍个?”   “可别了,你要是敢介绍,我家那位祖宗把你脑门都削平咯。”短发男人说,“给咱傅总介绍一个,也就他身边没人。”   傅棠舟夹着烟的那只手正在理牌,他懒懒搭腔:“不要。”   不知是在过牌还是在说别的。   林云飞这时问:“傅哥,顾妹妹今天真过来啊?”   傅棠舟将烟叼入口中,自信地甩出一张大王。   “你可别匡我,你都骗我好几年了……”林云飞嘟嘟囔囔,口气分外不满。   “哟,这谁呀?”有人问。   林云飞嘿嘿一笑:“除了嫂子还有谁啊。”   “来真的?”那人不信,“怎么就想不开要结婚了?”   “结什么婚啊,”林云飞大言不惭,“还追着呢。”   傅棠舟摔出一个炸丨弹,炸了林云飞的一对2,冷冷道:“你给我闭嘴。”   林云飞懊丧地将手里仅剩的一张牌扣到桌面上,看样子是过不去了。   他拿腔拿调地说:“傅哥,你的牌打得也忒好咧。”   惹得众人一阵笑。   林云飞乐哼哼地一抬头,意外瞧见顾新橙正站在门口,眼睛顿时一亮,眉开眼笑道:“顾妹妹,你来啦!”   傅棠舟闻言立刻转头,见到顾新橙的那一瞬间,他神色微动,唇角上勾起一抹弧度,说:“等你好半天了。”   桌上其他男人噤声,纷纷打量着这个女人。   裁剪精致的酒红色羊毛裙衬得身段娉婷袅娜,高跟鞋是最简约的款式,脚背露出一块娇嫩细腻的皮肤。   黑色发梢向内扣了一抹温柔的弧度,纯银星星耳饰藏在发间,脸型显得小巧又流畅。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对顾新橙的外貌报以极大的赞赏。   不愧是能套牢傅棠舟的女人,长得真是没得挑。   “我没迟到吧?”顾新橙微笑着走过来。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女学生了,来这种场子也能应付自如了。   “你什么时候来,咱们什么时候开始。”林云飞挪了一块儿沙发上的空地给顾新橙。   她坐了过去,两条小腿并拢斜放着,包包放在膝上,挡住裙底风光。橙红色的爱马仕纸袋被搁在脚边,她打算一会儿送给傅棠舟。   “吃了么?”傅棠舟将最后一张牌打完,下意识地想伸手搂她,可她和他之间隔了一掌左右的距离——这是在提醒他别乱来。   于是他将手又收了回去。   “六点的时候点了外卖。”   “嗯,那一会儿再吃点儿蛋糕。”   林云飞喜笑颜开,让人上了个果盘给顾新橙。   他狗腿地凑上前来,说:“顾妹妹,一别经年,傅哥今年都三十了。”   顾新橙叉了一小块哈密瓜放进嘴里,说:“我知道啊。”   “哎,你年轻,难怪不着急。”林云飞一心想帮傅棠舟的忙,某些话不经过大脑思考就说了出来,“我前两天在微信上看了个文章,说男性过了三十岁,各方面能力都会下降——”   傅棠舟神色陡然一凛,顾新橙默默嚼着哈密瓜,装聋作哑。   说到这儿,林云飞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说什么不好,非要说傅哥快不行了……   这时,顾新橙说:“微信上有很多谣言。”   她巧妙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同时给这两人找回场子。   林云飞摸摸脑袋,笑得很憨:“顾妹妹说得是,这种文章都是误人子弟!”   傅棠舟:“……别乱用成语。”   这会儿氛围被林云飞搅得有些尴尬,于是他站了起来,说:“傅哥,你今天过生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其他人笑:“你小子搞得还挺正式。”   林云飞出了门,没过几分钟拿了一个盒子回来,递给傅棠舟。   他没看这是什么礼物,直接放到了一边。   林云飞怕傅棠舟生他的气,便说:“傅哥,你不打开看看吗?”   话说到这份上,傅棠舟只能卖他一个面子。   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皮带。   他冷嗤一声,说:“就这个?”   林云飞:“……这怎么了?”   傅棠舟懒洋洋地瞥他一眼,眼神里写满了不屑。   他本不在意这些东西,谁让刚刚林云飞嘴欠,非要说那些话,他这会儿能给好脸色么?   顾新橙又叉了一块苹果,假装无视傅棠舟的话。   这礼物她到底是送还是不送啊……   然而,傅棠舟将盒子重新放回去的时候,已经注意到顾新橙脚边的礼盒了。   他柔和了三分嗓音,问顾新橙:“你也给我准备礼物了?”   言语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顾新橙:“……没有。”   就她这害羞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给他买礼物了。   “给我看看。”傅棠舟说。   “不要。”顾新橙把袋子藏到了身后。   林云飞:“顾妹妹,你送个狗尾巴草,傅哥都能当个宝。”   顾新橙:“……”   趁她不注意,傅棠舟已经摸到了那个纸袋。   她力气小,抢不过他,只好眼睁睁看着傅棠舟将纸袋拿了过去。   “别看。”顾新橙小声说。   “爱马仕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林云飞笑,“我送的也是爱马仕。”   好吧。   其实顾新橙只是怕大家尴尬。   然而,今天这场尴尬在所难免了,因为那个盒子已经被打开了。   傅棠舟看着那根皮带,神情一滞。   林云飞的表情亦是精彩纷呈。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傅哥,现世报来了! 第76章   包厢内的空气仿佛冷凝成冰, 除了傅棠舟和顾新橙,其他人均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这个皮带,一看就很特别。”傅棠舟一本正经道, “颜色大气,款式新颖。”   顾新橙一声不吭地用小叉子将盘中的香蕉切成了两段。   林云飞不怕死地追着问:“我送的皮带就不大气、不新颖吗?”   傅棠舟冷冷一瞥, 未予置评。   旁人哄笑:“你小子就别自取其辱了,你送的跟人家送的能一样吗?”   林云飞碎碎念道:“今天我可算见识了, 什么叫中国驰名双标。”   这时, 顾新橙放下小叉子,问:“蛋糕呢?”   林云飞立刻将这个话题抛诸脑后,说:“蛋糕来了!”   一只精美的蛋糕被搁上桌, 表面铺了一层棕色的可可粉。   林云飞熟练地拾掇着盘子和蜡烛, 他非得让傅棠舟戴上纸王冠, 还说:“傅哥, 过生日要有仪式感。”   傅棠舟:“……不用。”   他从不戴这么幼稚的东西, 掉价。   顾新橙觉得傅棠舟这生日过得未免太简单,好歹也得张罗亲朋好友吃顿饭吧。   转念一想,他向来不注重这些仪式,今年这场生日已经算是大操大办了。   林云飞插上三根蜡烛, 说:“一根蜡烛代表十岁,傅哥快许愿。”   顾新橙一看,顿时无语。   她立刻上手把那三根蜡烛拔了,说:“不能这么插……”   林云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傅棠舟对此倒是了然。   看来顾新橙还是在意他的, 想到这里,他勾了下唇,问:“那你想怎么插?”   顾新橙倏然脸红,她就不该多管闲事。   林云飞望着那三根蜡烛,恍然大悟,他居然犯了这么个常识性错误。   他在袋中翻找片刻,蛋糕店并没有送“3”和“0”的蜡烛。他只能一根一根地点蜡烛,凑满三十根,插在蛋糕上蔚为壮观。   灯被熄灭之后,整个房间内亮着一簇烛火。   林云飞从点歌机里调了一首《生日快乐歌》出来,在欢快的背景音乐中,大家起哄,让傅棠舟许愿。   傅棠舟闭上眼睛,但并未合掌。   顾新橙侧过头,注视着他。晃动的烛光映着他英俊的侧脸,剑眉斜飞入前额的黑色碎发下,睫毛根根分明。   少了那双锐利的黑眸,他的五官在橘色光芒下显得格外清隽。   忽地,傅棠舟睁开双眼,短暂得像是根本没有许愿一样。   顾新橙来不及转移视线,直愣愣地撞上他深邃的眼眸。   他的唇角翘了一下,这才将三十根蜡烛吹灭。   这家蛋糕店送了专门用来切蛋糕的线,倒是别具一格。   傅棠舟把蛋糕均匀地切好,他先盛了一块给顾新橙,然后又往自己的盘子里放了一块,接着放下铲刀,说:“你们自己拿。”   众人:“……”   看得出来,他们没那个资格享受傅棠舟的服务。   顾新橙用小叉挖了一块,入口是浓郁的可可香和清甜的酸奶味。她惊讶道:“这不是奶油啊?”   林云飞说:“傅哥说你爱吃酸奶,我就订了这个。”   顾新橙略窘,对林云飞说:“谢谢啊。”   林云飞咳嗽一声,提醒道:“谢我干嘛?要谢得谢傅哥。”   顾新橙转过头,傅棠舟眉梢轻抬,似笑非笑地看她。她只得说一句:“谢谢。”   吃完蛋糕,有人提议:“人多,玩德州丨扑克。”   傅棠舟问顾新橙:“会玩儿这个吗?”   顾新橙摇摇头。   “你坐过来,”傅棠舟说,“我教你。”   林云飞一边发牌一边吆喝着:“来来来,性感荷官,在线发牌了啊。”   顾新橙会心一笑,拿着包往傅棠舟那儿坐了过去。   她看到傅棠舟的底牌,是一对3。   傅棠舟给她讲解德州丨扑克的玩法,两张底牌加上五张公共牌,选出五张牌,牌型越大越好。   大家依次押注,可以选择跟或者不跟。若不能分出胜负,便进行摊牌,持大牌者获胜。   规则很简单,但这游戏拼的不光是运气,更是一种心理博弈。   顾新橙安静地嗑瓜子看戏,这一把公共牌里一张3都没有,傅棠舟这对3显得有些鸡肋。   傅棠舟跟了一轮,将牌扣到桌上,忽然问她:“瓜子好吃么?”   “还行。”   “给我一颗。”   她摊开掌心,他拿走一粒瓜子,修长的手指熟练地将瓜子剥好,又放回她的掌心,然后重新回归牌局——又到他的轮次了。   顾新橙望着那颗尖尖的瓜子仁,简直莫名其妙。   这一轮,傅棠舟选择弃牌,他没说什么理由,可顾新橙猜他肯定有自己的判断。   她见识过他在酒吧玩吹牛,这种游戏他向来游刃有余。   果然,这把对面手里有大牌,竟然凑了三个K。   “会玩儿了么?”傅棠舟问。   顾新橙吃完最后一粒瓜子,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说:“会了。”   他往旁边又挪了半个身位,说:“试试?”   “嗯。”她点点头。   林云飞再次发牌,顾新橙手里握了一张9和一张2。   她不禁唏嘘这牌也太小了,谁知公牌一翻,她发现里面竟有一对2和一张9。   也就是说,她现在的牌能凑成一副3+2的葫芦牌型。   这无疑是一副超好的牌,顾新橙顿时胸有成竹。   筹码加到顾新橙这里,她果断地说:“跟。”   接下来是傅棠舟,他的神色隐在黯淡的灯光下,令人捉摸不透。   他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手里的两张牌,说:“你跟我也跟。”   牌过三巡,场上的人渐渐弃了牌,只剩下傅棠舟和顾新橙。   顾新橙选择继续加筹码,傅棠舟淡道:“继续跟。”   场上的筹码已经很多了,顾新橙面前也堆了不少。   根据傅棠舟上一把的打法,如果他的牌不好,这时候就该扔牌了。   可他到现在还在和她加砝码,莫非他手里的牌很好?   顾新橙产生了一丝犹豫,轮到她的时候,她再度看了一眼手里的牌。   没错,是个葫芦,不至于比他小吧?   顾新橙顿了几秒,说:“跟。”   气势比之前稍微弱了一点儿。   傅棠舟这会儿却格外自信,他将一摞筹码押到面前,说得干脆利索:“跟。”   再度轮到了顾新橙,她怀疑人生。   傅棠舟适时提醒说:“来钱的。”   兴许是他怕她第一把玩,没摸清规则,愣头青一样往前冲。   这句话彻底摧毁了顾新橙的自信,她猜他手里的牌肯定很大。   押出去的砝码已经是沉没成本了,她得及时止损。   她说:“我弃了。”   傅棠舟成为本场的赢家。   两人牌一开,顾新橙的的确确是大牌,而傅棠舟一手散牌,最大牌就是公牌里的一对2。   谁敢相信他手里握着那么烂的牌,还敢和顾新橙叫板到最后?   傅棠舟将筹码捞了过来,顾新橙这才回过神来,小声埋怨一句:“你上把不是那么打的。”   他笑得很坏,说:“让你摸出规律来,我还怎么玩?”   他从自己那堆砝码里挪出一摞,摆到顾新橙面前。   她疑惑,他却说:“我不赢你的钱。”   顾新橙望着那堆砝码,推辞道:“这样不好。”   “新橙,”傅棠舟的眼眸像静谧的深潭,他不温不火地说道,“游戏玩输了,我什么时候让你掏过钱?”   只要他这么叫她的名字,她总是会沉溺于他不动声色的温柔里。   她的心跳陡然失了速度,他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玩游戏给她兜底,已经成了习惯。   她只需要享受游戏带来的乐趣,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赢了,她拿走。输了,他买单。   顾新橙没再回避这种亲昵的示好,她将那一摞筹码单独放到一边,打算游戏玩完再还给他——说不定她能把这些筹码赢回来呢?   大家玩牌玩到了十一点多,顾新橙是个新手,算上傅棠舟的那一摞,她不输也不赢。   而傅棠舟是全场最大赢家,她正好欠他一摞。   傅棠舟洗着牌,光滑的纸牌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在他指尖飞速地动着,发出悦耳的“刷刷”声。   明天是周六,大家想通宵玩个尽兴,顾新橙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她有点儿累了。   傅棠舟将洗到一半的牌搁下,对她说:“我送你回去。”   他把牌放到桌子中央,对其他人说:“你们玩儿,记我账上就成。”   顾新橙本想强撑着继续玩,见他这么说,倒也不坚持了。   傅棠舟拿了外套,两人走出包厢,走廊里明亮的顶灯照得顾新橙一下子又清醒了。   “我还可以跟他们玩的。”她说。   “跟他们有什么好玩儿的,”傅棠舟倏然压低声音,“跟我玩儿,不好么?”   顾新橙的脚步顿了一下,他轻笑:“逗你呢。”   她继续往台阶下走,他似叹非叹地又说了一句:“还不是时候。”   顾新橙:“……”   这三句话被他说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她的心荡来荡去。   她决定无视。   两人走到拐角处,傅棠舟忽然拉了一下顾新橙的手,将她拽过来。   这里灯光昏昧,她的后背靠着墙,他高大的身躯整个笼罩着她。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她的鼻尖儿都快贴上他胸前的第二颗纽扣,她嗅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香气。   说来,顾新橙并不喜欢人抽烟,她总觉得那味道很刺鼻。也许是傅棠舟抽的烟比较好,她竟有点儿沉迷于这种味道。   “新橙,”他湿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顾新橙思忖几秒,说:“我忘了给你钱。”   她指的是玩游戏时输掉的那堆筹码。   “我不要你的钱,”傅棠舟低笑,“我想问问你,为什么送我皮带?”   他将那个橙红色的纸袋拎了起来。   顾新橙想到刚刚傅棠舟的大型双标现场,顿时替两人尴尬起来。她说:“我随便买的,不喜欢的话——”   傅棠舟打断了她的话:“你送的我都喜欢。”   顾新橙:“……”   等等,这话好像是她以前说过的。   “你知道送男人皮带,说明什么吗?”傅棠舟又逼近了一小步。   顾新橙不得不贴着墙,她小声问:“……说明什么?”   他将她的手轻轻地握住,然后带到他的腰上,皮带的金属扣很凉,可他的身体却是滚烫的。   他难掩唇角的笑意,说:“说明你想脱掉我的皮带。”   顾新橙疑窦丛生,这说法是谁发明的?   冤枉啊,她真的只是逛街时随便买买而已!   顾新橙稳住自己慌乱的心跳,镇定地说:“林云飞也是这么想的吗?”   傅棠舟:“……………………” 第77章   夜色之中的三里屯, 热闹非凡。   这个点儿北京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而顾新橙和傅棠舟已经打道回府了。   北京这两天又降温了,夜间气温回归零下, 春天迟迟不来。   车窗被关得严严实实,傅棠舟将车内暖风调至最大, 又把空调风叶往上打,不让热风直对着顾新橙吹。   她冷白的肌肤在黑暗中仿佛被镀了一层极淡的光, 柔软的发梢落在肩头, 安全带从肩膀横过腰际。酒红色羊毛裙的前襟被压下一小块,胸型被勾勒得格外清晰。   傅棠舟移开目光,专心开车。   方才的对话过于尴尬, 他一时半会儿也没心思和顾新橙再聊这个。   他和顾新橙谈起目前股权收购的进度, 她听了几句, 便知道这事儿给傅棠舟办她可以放一百个心。   傅棠舟打着方向盘, 顾新橙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 眼皮有点儿发沉。   刚来到新公司,她的工作日异常忙碌,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去。   即使是周五这种惬意的时刻,她也匀不出更多精力来玩乐。   傅棠舟换了一个话题, 试图挑起她的兴趣:“要是真到手五千万,想好怎么花了吗?”   顾新橙想起前几天傅棠舟那个缺心眼的提议,不禁有点儿愤懑。她怕他又要打她小金库的主意,便说:“早就想好了。”   傅棠舟问:“嗯?怎么花?”   顾新橙的手捋着安全带,颇有些得意地说:“我要享受作为富婆的快乐。”   “富婆的快乐?”   “我要包养一只年轻的小狼狗, 天天陪我玩。”她特地强调了“年轻”二字。   今天刚过完三十岁生日的傅棠舟:“……”   空气静默了几秒。   傅棠舟说:“我现在就给姜经理打个电话。”   顾新橙问:“大半夜打什么电话?”   傅棠舟一本正经道:“收购计划取消了。”   顾新橙急得要跳脚:“别呀。”   谈笑之间,车子拐上了四环路,顾新橙搁在包里的手机响了。   她拿出手机一看,是合租的学姐打来的电话。   “你回来了没有?”学姐问。   “正在回去的路上。”顾新橙说。   学姐说:“我刚刚到家,屋里暖气停了,不知道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问题。”   顾新橙愣了下,问:“那怎么办?”   “我打算去朋友家借住一宿,明天找物业来看看暖气。”学姐说,“你今晚也别回来住了,屋子里冻死个人了。”   顾新橙:“……”   她还想说什么,学姐已经挂了电话。   这都半夜十二点了,她该去哪儿住啊?   傅棠舟在一旁把这通电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他唇角微勾,说:“没地方住了?”   顾新橙说:“我住酒店就行了。”   她立刻去翻包,她平时会把身份证放在夹层里,可是她一摸,居然是空的。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人事部门说要给她办理入职的各项手续,把她的身份证拿走了。   完蛋了,这下真没地方住了。   顾新橙想,要不就回去凑合一宿好了。   可一想到冰窖一样的房间,她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她在南方的时候,冬天没有空调电热毯整个人就像死了一样——何况这是没有暖气的北方。   顾新橙默默将包放到一边,偷偷看了一眼傅棠舟,他正乜斜着眼看她。   她不情不愿地说:“我能不能……借你身份证用用?”   傅棠舟嘴角微扬,问:“借身份证干嘛?”   顾新橙说:“我身份证被人事部门拿走了,没法去酒店开房了。”   “那不行,”傅棠舟的口吻很严肃,“身份证这么重要的东西,能随便外借?”   “只是借你的身份证办个酒店入住。”顾新橙说。   傅棠舟忽然问:“咱俩是什么关系?”   顾新橙:“不是朋友吗?”   傅棠舟:“……不借。”   顾新橙的牙齿咬着下唇,软着声音说:“你把身份证借我嘛。”   言语间夹杂了几分撒娇的意思。   傅棠舟不为所动,说:“我把身份证借你,你拿去干坏事,怎么办?”   顾新橙懵:“我能干什么坏事?”   “刚刚谁说要包养小狼狗的?”傅棠舟揶揄道,“我告诉你啊,现在北京打黄丨扫非,抓得很严。你带个不明不白的男人在酒店,到时候被警察抓了,我得跟着你倒霉。”   顾新橙无语,开个玩笑他也当真了?   傅棠舟意味深长地问:“还找不找小狼狗了?”   顾新橙垂头丧气地说:“……不找了。”   他满意地点了下头,顾新橙立刻问:“那身份证可以借我了吗?”   傅棠舟说:“我给你找找啊。”   顾新橙乖巧地坐着等,他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说:“不巧,没带在身上。”   她连忙问:“那在哪儿?”   “在家里。”傅棠舟不咸不淡地说,“不如,你去我家借住一晚?”   顾新橙:“……不合适。”   傅棠舟悠悠开口:“住酒店多贵啊,给你省点儿钱,不好么?”   顾新橙:“谢谢,三四百我还是掏得起的。”   傅棠舟挑了挑眉,说:“那你找找。”   顾新橙真的开始用手机找了,然后她绝望地发现,周五这个时间点,各大快捷酒店全部爆满。   就算有空房,都在几十里开外的城郊了。   顾新橙心里打着小鼓,今晚真的要去银泰中心住了吗?   不容她多想,傅棠舟已经调转方向,往国贸那边开,十来分钟的车程之后,车来到了目的地。   顾新橙呆呆地望着这个停车场,只听“咔哒”一声,傅棠舟替她打开了安全带,他提醒她说:“新橙,下车了。”   顾新橙的高跟鞋踩上地面,深吸一口气。   去就去吧,反正……也不是没去过。   两人上了电梯,傅棠舟的手指搭着包裹皮革的扶手,轻快地敲击着。   顾新橙看向镜中的二人,他高大挺拔,她往他身边一站,显得格外小鸟依人。   电梯飞快地到达指定楼层,顾新橙走到熟悉的门前环顾四周,头顶的那个摄像头是新装的。   她看到这个摄像头,心里头顿时五味杂陈,她的手无意识地碰上指纹锁,竟然验证成功了。   顾新橙的眼睛倏地睁大,问:“你怎么没把我的指纹删了?”   傅棠舟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他推开门,两人走进房间,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了。   屋内的陈设和她记忆中毫无二致,多色大理石地板、立体装饰壁画、樱桃木鞋柜、骨瓷花瓶……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将她吞没。   顾新橙沉浸在往日的浮光碎影中,感应灯忽地暗了,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   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傅棠舟将她密密地纳入怀中,带着一点点胡茬的下巴蹭过她纤细的脖颈。他哑着嗓音说:“新橙,你的指纹我舍不得删。”   顾新橙没有推开他,而是问:“为什么?”   傅棠舟如鲠在喉,还是将埋在心底的话宣之于口:“从你走的那天起,我就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顾新橙敛下眼睫,她那时候从来没想过要回来。   可缘分阴差阳错,时隔三年,她再次回到了这里。   岑寂与黑暗滋生了欲念,傅棠舟拨开她的发,嘴唇开始沿着她的脖颈向上吮吻。   她的肌肤柔腻嫩滑,好似花瓣一般,透着一阵玫瑰清香。   他近乎虔诚地吻着她,最开始力道很轻,逐渐加重,到后来每一下都在发狠,像是要在她身上留下他的烙印一般。   顾新橙渐渐被他的吻唤醒了某些躁动。   虽说她不太沉迷这档子事,但整整三年没和男人亲近过,说一点儿都不想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的理智并没有沦陷。   傅棠舟想去吻她的唇,她偏过头,说:“……不要。”   她感受到他的热情,可暂时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完完全全地接受他。   之前她对他而言太容易得手,导致他根本不懂得珍惜她。   时隔几年,她又怎会重蹈覆辙呢?起码现在还不是时候。   傅棠舟亦懂得见好就收,今夜得以一亲芳泽,他不敢再得寸进尺。   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先去洗澡。”   顾新橙问:“我住哪个房间?”   “你睡主卧,”傅棠舟说,“别的房间,怕你不习惯。”   以前她就一直和他睡主卧,没有住过别的房间。   “那你呢?”   “我去你隔壁睡。”   傅棠舟适时松开胳膊,两人往主卧的方向走。   顾新橙走进浴室,发现那双香奈儿拖鞋还在,这东西他留着干什么?   她想了想,转身又出了浴室,傅棠舟正坐在卧室的沙发上,他好像在盯着什么东西看,唇边含着一根烟,却没有点火。   顾新橙清了清嗓子,问道:“有没有睡衣?”   傅棠舟闻言偏过头看她,眼神犹如一泓深潭,漆黑、冷淡又懒倦。   他将烟摘下来,搁在了矮几上,说:“我给你找找。”   他去主卧的衣帽间翻找一番,最终拿了一件男式衬衣出来,他说:“将就一下。”   纯白的衬衫被熨烫得整整齐齐,沾染一丝淡淡的杉木香气。   顾新橙拿了这件衬衣走进浴室,她将身上的羊毛裙脱了下来,放到架子上。   她的眼神瞥过明亮的浴室镜,纤秾合度的身段亭亭玉立,浑身上下的肌肤皓白似雪。   除了脖子。   她脖子底下红了一片,一颗一颗,跟草莓似的,格外扎眼。   刚刚真的不该纵容他胡作非,她闭了下眼,暗骂傅棠舟。   他是不是属狗的?有必要那么用力吗?   这吻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下去…… 第78章   卧室的皮质沙发旁支着一盏落地灯, 乳白的灯罩犹如一个浑圆的月亮。   落地灯旁有一台香薰加湿器,袅袅的白雾出气口逸出,室内氤氲着沉香木的气息。   卧室内一片寂静, 唯有浴室的方向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傅棠舟的手肘支在膝盖上,目光直视前方的杂物盒。   指尖夹着的那只烟依旧没有点燃, 烟头一下一下轻磕着矮几的桌面。   他在看那个小玻璃瓶,里面是一枚洁白的智齿。   这曾经是顾新橙身体的一部分, 她将它送给了他。   现在, 她回到了这里,这意味着他可以拥有完整的她了吗?   思及至此,他蓦地哂笑。   以前他对顾新橙的感情, 像是一种冲动。这种冲动和抽烟类似, 是戒不掉的瘾。   除了男女之间那点儿事, 他很少考虑更多东西。   他对她有占有欲, 表现得并不强烈——那时候的他太自负, 自负到认为顾新橙不可能被除他以外的其他男人占有。   即使她身边出现其他男人,他也不甚在意。   谁知在她离开他之后,他竟出现了某种戒断反应。   焦虑、愤怒、不安,渴望她回到自己身边, 回到两人从前的生活。   现在,顾新橙在他的卧室里洗澡,他的心跳在一阵躁动后反而趋于平和。   或许真的是上了年纪,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冲动,可是情绪的起伏却只增不减。   他会为她的笑容心生愉悦, 也会为她的冷漠怅然若失,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充溢着他的胸腔。   傅棠舟瞥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已经快凌晨一点了,顾新橙这澡洗得可够久的。   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调到体育频道,这会儿电视里正在直播一场球赛,他打算转移一下注意力。   场上的局势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解说激动得唾沫横飞,傅棠舟的目光亦追随着绿茵场上那只足球。   到了关键时刻,他不禁屏息凝神。   这时,浴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顾新橙踩着拖鞋走了出来。   半干的黑发贴着脸颊,发梢凝着细小的水珠。   瓷白的脸颊被热水蒸腾,点上一抹轻薄的淡粉色。   衬衫开了两粒扣,细细的项链落上微凹的锁骨。下摆遮到膝盖上方二十厘米处,纤瘦的裸腿站得笔直。   她正垂眸卷着袖口,他的手臂相比于她来说长了不少,不卷上去显得拖拖拉拉,很不自在。   这衬衫很薄,又是最浅的白色。卧室灯光一照,一截纤细的腰肢隐在衣衫之下,惹人浮想联翩。   宽大的男式衬衫在她身上别有一番韵味,她整个人看上去娇小玲珑。   傅棠舟的喉结不动声色地滚了一下,果断地将电视关了。   今夜他不关心足球,他只想她。   顾新橙注意到他,犹豫着问:“你怎么……没走?”   毕竟她今晚是借住在他这里,她不好意思出口赶他走。可他要是一直待在主卧里,好像也不太合适啊。   傅棠舟将指尖的烟丢进垃圾桶,慢条斯理地说:“我怕你在浴室里出意外。”   顾新橙瞄他一眼,不屑道:“我能出什么意外?又不是小孩子。”   “是么?”傅棠舟嘴角挑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你喝醉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顾新橙擦头发的手一僵,她想到她喝断片的那一晚,不禁尴尬到脚趾蜷缩。   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我那天应该没有很丢人吧?”   除了要跟他要抱抱什么的。   “下次给你录个像?”傅棠舟笑着逗她。   “没有下次了!”顾新橙很果断。   顾新橙坐到床边,这张king-size大床比她出租屋的床大了不少,坐上去软绵绵的,像是坐在云朵上一样。   她对傅棠舟说:“我要睡觉了。”   这是在下逐客令,她倒颇有几分女主人的架势。   傅棠舟这才说:“我要去洗澡。”   顾新橙纳闷道:“你刚刚怎么不洗?”   明明这屋子里浴室很多,他却非要不急不忙地坐在主卧里看电视。   “你也没说要我陪你洗啊,”傅棠舟语气寡淡,说的话却把顾新橙噎得够呛,“你要这么说,下次一定陪你。”   “谁要你陪了?”顾新橙把手里的白毛巾团一团,朝他丢了过去。   傅棠舟反应极快,一伸手,稳稳当当地接住。   他拿了毛巾,往浴室里走去。   顾新橙没有提醒他去隔壁洗澡,哎,大概这就是“寄人篱下”的滋味吧,什么话都不好说出口。   浴室门被关上之后,顾新橙盖着被子靠在松软的枕头上,手指漫无目的地划着手机——睡前玩手机是对现代生活方式的致敬。   忽然,她的目光被床头柜上的一个香水瓶所吸引。   这不是……傅棠舟送她的香水吗?   瓶底早已见空,瓶身的标志依旧清晰,一行等线黑色字体写着“PALERMO”。   顾新橙将这个瓶子拿了过来,她暗暗思忖这是她当初丢掉的那瓶吗?   她想到以前有一次,她用香水时,不小心手滑,把瓶子摔到了地上,瓶底有一道磕痕。   于是她看向瓶底,那道磕痕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什么。   那一天,于修通知她回这里收拾东西,她明明记得她把盥洗台上用过的瓶瓶罐罐全丢进了垃圾桶里,包括这瓶香水。   可现在,它却出现在傅棠舟的床头柜上。   她的心脏倏然间像是被一只大掌攥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这个空瓶。   这种被小心呵护着的感觉令她心头一暖。   顾新橙将瓶盖打开,即使过了许多年,熟悉的香气依然未散。   西西里橘园,橙叶的苦混合着柑橘的甜,还有清新的花草香。   她微微翘了一下唇角,把这个香水瓶原封不动地放回床头柜。   她钻进被窝里,鼻尖残留一抹淡淡的橘香。   刚洗完一个热水澡,她筋骨疲乏,眼皮开始打架。   起初她还强撑着不让自己入睡,不知不觉间,她的意识逐渐涣散,沉入梦乡。   ……   傅棠舟这个澡洗得也有点儿久。   刚刚顾新橙出浴那一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现在,她就睡在他的床上,身上还穿着他的白衬衫……这一切都在提醒他,三年来的某种期待成了真。   他冲洗了最后一遍,洁白的泡沫顺着逆时针方向旋转着流入下水道。   终于,他关了花洒,拿一块干燥的大浴巾将水珠擦干净。   他关了灯,走出浴室。   床头柔和的灯光尚未熄灭,顾新橙正裹在被子里,好似一颗洁白的小蚕蛹。   傅棠舟轻手轻脚地靠近,她乌黑的发丝铺散在枕头上,浓密的羽睫如精致的鸦羽扇,小巧的耳垂冰雕玉琢似的,惹人怜爱。   今天一天恐怕是累了,她睡得挺熟。   望着她的侧脸,他脑中的一切绮念竟烟消云散。   就这么看着她睡觉,好像也不错。   然而下一秒,这个念头就被傅棠舟打消了。   顾新橙睡觉的时候不太规矩,和她平日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爱在床上扭来扭去,以前他不止一次被她蹭醒过。现在,她这个毛病依然没改。   兴许是屋里暖气太足,鸭绒被又太厚,顾新橙在睡梦中不安分地翻了个身。   这么一翻,她半边身体暴露在空气中,一条腿顺势挪到了被子上。   所以,呈现在傅棠舟眼中的顾新橙是这样的——像只树袋熊一样抱着被子,白衬衫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沐浴后暖融融的香气刺激着他的鼻腔。   由于这个睡姿,白衬衫的下摆向上跑了一截,隐隐约约露出一小片白色的蕾丝。   形状犹如成熟的蜜桃,诱人摘取。   傅棠舟不想走了。   这一刻的顾新橙是安静的、鲜活的,距离他仅有咫尺之遥。   今夜对他来说,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   傅棠舟绕到另一侧,掀开被子躺上床。   床头灯被关闭,除了视觉以外,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   顾新橙清浅的呼吸拂过他的耳侧,柔顺的发丝轻骚着他的脖颈,纤长的手指抓啊抓,勾到了他的睡衣。   她这么一觉睡到天亮会冻感冒的,傅棠舟重新把灯打开,顾新橙眼皮微微一颤,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   他望着她,不禁陷入沉思。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男人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还是说,她对他已经卸下了防备?即使两人同处一室,她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睡着?   傅棠舟很想维持她对他的这份信任。   然而,他自认为他算不得君子,他在她面前,更想当一个男人。   他轻轻叫她的名字:“新橙。”   她没有反应。   于是他顺着她的脖颈向下,将衬衫的透明纽扣一粒一粒地松开。   她的身体宛如一幅引人入胜的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灯光下的她,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傅棠舟一动不动地看了她很久,脑中有许多念头飞速闪过,内心却在一阵跌宕起伏中逐渐回归平静。   他欣赏她的每一处,想亲吻她的每一处,可现在他不着急占有——她的一切美好,终将是属于他的。   顾新橙又翻了个身,傅棠舟立刻关了灯。   他将她拥入怀中,指尖摸索着把衬衣的纽扣重新拧上。   他把她蜷缩的手脚舒展开,再将她的一条手臂搭上他的腰,被她这么抱着的感觉挺不错。   她像只黏人的小猫一般,在他臂弯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傅棠舟吻了吻她的眼皮。   黑暗之中,他的声音很轻:“新橙,晚安。”   *   第二天一早,顾新橙在傅棠舟怀中醒来。   她惺忪的睡眼眨了眨,有点儿发懵,以前他不曾像这样抱着她一夜睡到天明。   昨夜她睡得非常安稳,前所未有的好梦。   顾新橙看向傅棠舟,晨光打在他挺拔的鼻梁上,在脸侧落下一层极淡的阴影。   平日里的他总是显得神秘莫测,这会儿睡着的他却清新俊逸,像一个干净的少年。   说来,他抱着她睡,她竟一点儿都不觉得愤怒。   她撑着手臂在床上坐了起来,他还在睡觉,她试着用手指在他睫毛上方丈量一下,忽然很想和他比一比谁的睫毛更长。   顾新橙嘴角漾起了一丝笑意,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林云飞昨晚说的话。   男性过了三十岁,各方面能力都会下降。   顾新橙不禁想到以前她早上总是被他无意识地“弄”醒,要是他没事儿,对于这种反应往往是付之一笑,然后翻身将她压过去,充分利用。   要是有事儿,他便会揉一下她,说:“晚上等我。”   虽说他们在一块时,除了吃和睡,能做的事情有限。可他的生活里除了吃和睡,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莫名起了点儿坏心思,想看看他是否还“年轻气盛”。   她小声叫他的名字:“傅棠舟。”   他没反应。   于是顾新橙大着胆子将被子卷了起来,眼神飞快地扫过那里。   嗯,很好,没让她失望。   她像是个偷吃糖果的小孩,将被子又盖了起来,整理得服服帖帖。   哎,她什么时候变坏了呢?   顾新橙坐在床头,两只脚丨交叉着晃啊晃。   今天周六,做点儿什么呢?不知道学姐有没有让物业公司的人把暖气修好。   她想换衣服,下意识地去摸衬衫。   她忽然看到衬衫的下摆没有对齐,她顺着纽扣挨个检查,这才发现一件怪事。   衬衫的纽扣为什么错开了一个?她明明扣得严丝合缝。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顾新橙去看傅棠舟,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两人四目相对,顾新橙顿了一下,问:“你昨天是不是……动我衣服了?” 第79章   空气静默了几秒。   傅棠舟懒懒地翻了个身, 漫不经心地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顾新橙正要将问题重复一遍,傅棠舟忽然说:“你刚刚在干什么?”   他凌厉的眸光直射过来,顾新橙登时愣住, 琉璃似的眼睛蓦地一眨,她装傻:“我没做什么啊。”   “那你掀我被子干什么?”傅棠舟不依不饶地问。   “我……”顾新橙犹豫两秒, 这才说,“我看你热。”   傅棠舟意味深长地瞥她, 眼底有戏谑的神色。他说:“新橙, 你知不知道每次你撒谎的时候耳朵会变红?”   顾新橙翻出小镜子看耳朵——奇怪,她明明掩饰得很好,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容易害羞了, 耳朵怎么还会变红呢?   镜子一打开, 她看到自己的耳朵白白净净, 一点儿红晕都没有。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傅棠舟的圈套。   她把镜子“啪”地合上, 刚要转身冲他发难, 谁知他的胳膊像游蛇一般从后面环住她,滚热的触感令她心尖儿一颤,耳朵真的红了。   “想看?”他故意在她耳边呵着气。   “没有。”顾新橙倔强地不肯承认。   她觉得自己不该陷入这般被动的境地,明明应该是她牢牢掌握主动权才对。于是她说:“昨晚我的纽扣不是这样的, 你肯定动了我的衣服。”   傅棠舟将下巴抵上她的肩膀,垂下眼睫看她说的地方,她的手指正搭在透明纽扣上。   “我记得我不是这样扭的,”顾新橙愤愤不平地说,“肯定是你干的。”   她说了好一会儿, 傅棠舟也没搭腔。   顾新橙疑惑地偏过头,却发现傅棠舟的目光格外深邃。   她一低头,才注意到她的衬衫领口开了两三粒扣,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风光几乎一览无遗。   顾新橙:“你!还!看!”   她一把推开他的脑袋,恼羞成怒地要离开,可傅棠舟的胳膊却在这时发力,将她箍得动弹不得。   “新橙,”他哑着嗓音说,“谁让你这么好看?”   顾新橙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这还能怪到她头上了?这是妥妥的受害者有罪论。   “你不是也看了我吗?”傅棠舟理直气壮,“咱俩扯平了。”   “那我也没脱你裤子啊!”顾新橙不知不觉就把她刚刚的所作所为暴露了出来。   “你要脱我也不介意。”傅棠舟把她的手挽过来,将厚颜无耻这一原则贯彻到底。   顾新橙闭上眼,在心底默默问候他无数次。   他以前就很爱变着法子逗她,现在变本加厉。   趁她不注意,傅棠舟抱着她,两人双双栽倒在柔软的床铺上。   “傅棠舟,”顾新橙脸憋得通红,“你还在追我,不能这样!”   “新橙,都三年了,”傅棠舟将她绵绵的小手捏在掌心把玩着,“你不想我吗?”   顾新橙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羞愤难当,说道:“傅棠舟,你就是想和我睡觉!”   傅棠舟鼻尖逸出一丝轻笑,他“嗯”了一声,没有否认。他说:“对,我就是想和你睡觉。”   顾新橙顿时心惊,他明明知道她讨厌他们之前那样的关系。   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呢?而且说得那么坦坦荡荡。   傅棠舟拨开她脸侧的一缕秀发,在她耳边说:“新橙,我每天晚上都想和你一块儿睡觉,我想到八十岁的时候,早晨睁开眼睛还是能看见你,我想这样一辈子,一直和你睡到我死的那一天。”   他这番话说得吊儿郎当,却不知为何让顾新橙的心脏像小鹿一般四处乱撞。   她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具木偶。良久,她才问:“你这是在……表白吗?”   傅棠舟眼角眉梢染上一丝温情,他说得轻飘飘:“是啊。”   “哪有你这样表白的?”顾新橙甩开他的手。   “不真诚吗?”他反问。   什么叫用最粗鄙的语言编织最真挚的诺言,她今天可算是见识了。   顾新橙别扭了一阵子,又说:“八、八十岁还睡得动吗?”   傅棠舟轻舔下唇,悠悠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时隔三年,他的手段依旧了得,三下两下就让顾新橙软得像一滩温水似的。   她小口喘着气,心想看来今天真要完蛋了。   傅棠舟将她翻过身,靠上软枕。   她一双杏眸含情脉脉,指尖像柔嫩的花苞一般蜷起来。   她的心脏在胸腔内怦怦怦直跳,理智告诉她该拒绝,可身体的渴望却在期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顾新橙今天本不用上班,奈何部门有员工加班,这会儿突然出了点儿急事,她得去公司一趟。   挂了电话之后,顾新橙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她差点儿又犯之前的错误了。   果然,女人不能耽于情爱。   他这才追了她几天?怎么能这么轻易让他得逞呢?   她冷面无情地对傅棠舟说:“让让。”   方才撩拨顾新橙一遭,傅棠舟的状况并不妙,他问:“去哪儿?”   “我去公司,”顾新橙扬了下手机,“有正事。”   “今天周六。”傅棠舟想留她,可话说到一半,他没再继续。   他想到顾新橙和他吵架的那一夜数落过他的话。   她说他有一次明明说好要回家陪她,中途有事儿却把她丢下走了,让她一个人回去。   顾新橙当时的心情,想必和他现在一样。   他没她那么敏感,但难免会有一种淡淡的失落。   她那天肯定很失望。   明知道自己没有他的工作重要,却还要装作无所谓,陪着笑脸对他说:“我自己回去。”   乖巧的背后藏着心碎,即使心碎成渣却还要一片一片拼起来,强颜欢笑。   傅棠舟强压下难耐的躁动,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他说:“我送你过去?”   “不用,很近,我步行就可以。”顾新橙像只灵活的兔子一样从他怀里溜下床。   她俯身找着拖鞋,谁知傅棠舟忽然拉了一下她的手。   她一回首,一个吻落上她的嘴角。   他吻得很轻,没有碰她的唇,却异常温柔。他说:“早点儿回来。”   顾新橙没有应声,她今天还真不一定会回来。   昨晚她只是在这儿借住,哪有天天来住的道理?   她可以预见,如果她回来,等待她的肯定是被吃干抹净的命运。   傅棠舟这段时间在她面前装乖,可她见识过他骨子里的那种狼性。   “等忙完工作再说吧。”顾新橙说完这话,便闪进了浴室。   再出来时,她已穿戴整齐,脖子底下的吻痕被粉底遮得严严实实。   傅棠舟正靠在床上看电视,昨晚的那场球赛重播了,他想知道结果。   顾新橙和他道别后,便急匆匆地往公司赶。   处理了几个棘手的小问题,研发组的郭组长和顾新橙说了一件事儿。   易思智造目前想要进军手机人脸识别领域,在技术上有一个难点需要攻破。   然而,以他们目前的研发能力,真等攻破了,黄花菜都凉了——市场早被其他竞争对手占领了。   “其他公司是怎么做的?”顾新橙问。   “有些公司做得比较早,自己已经掌握了技术,”郭组长说,“但是国内这个技术现在都不成熟,即使有技术也和国际最顶尖的公司差了很远。”   据顾新橙所知,致成科技现在也在做这一块儿,易思智造绝不能后人一步。她问:“我们可以购买这项专利技术吗”   郭组长问:“国内还是国外?”   “这个差距对于以后给手机厂商提供服务会有很大影响吗?”   “这种东西很难说,”郭组长实话实说,“有时候你的识别速度比别人快上0.1秒,那你就比其他人拥有更多优势。”   顾新橙了然,她又问:“这项专利在国外哪个公司手里?我试着接洽看看。”   事不宜迟,还是先购买专利,日后慢慢自研比较妥当。   “这恐怕不行,这技术是美国的一家科技公司发明的,他们的专利暂时只提供给美国本土企业,国内这一块儿我们现在还是比人家要落后的。”郭组长压低声音和她说,“我之前的东家打算买,人家不肯卖。”   顾新橙心想,这是个什么公司,不差钱的吗?   于是她说:“你把资料给我,我试试吧。实在不行就购买国内的专利。”   郭组长把国内外的资料都发给了顾新橙,她望着那家美国公司的名字,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儿眼熟。   她登录公司官网一瞧,恍然大悟。   这不是安东尼创办的科技公司吗?没想到他的公司在一两年内成长得那么迅速,现在专门给美国的大公司提供技术支持,难怪不差钱。   有了这条人脉关系,顾新橙松了口气,她立刻给安东尼发送一封邮件。   安东尼半小时后便回了邮件,他在邮件里说:“顾,你到美国来,我们面谈:)”   顾新橙斟酌片刻,这才回复说:“我要和公司商榷具体的行程,请保持联系。”   处理完这件事,顾新橙的手机有两条新的微信消息,发送时间在十分钟之前。   一条来自傅棠舟,他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另一条来自合租的学姐,她说她今天临时有点事,物业公司的人下午要来家里修暖气,她拜托顾新橙回去看一看。   顾新橙的手指重新划到傅棠舟的头像上。   【顾新橙:我不过去了,一会儿要回去修暖气。】   消息发过去以后,傅棠舟的状态一直显示输入中。   她等了半晌,他终于来了回复。   【傅棠舟:知道了[可怜][可怜][可怜]】 第80章   物业公司把暖气修好了, 北京的春天也近了。   傅棠舟再次发消息约顾新橙时,她正在三里屯附近的使领馆办签证,她即将赴美国洽谈公务, 要去一周左右。   【傅棠舟:去哪儿出差?】   【顾新橙:旧金山。】   【傅棠舟:什么时候走?】   【顾新橙:8号。】   行程敲定以后,顾新橙又忙着整理资料、收拾行李。   这是她工作以来第一次跨国出差, 她得做好万全准备。   人算不如天算,计划再周到, 也总有发生意外的时候。   她提前两个小时去机场值机, 却还是遇上了史无前例的堵车。   顾新橙拖着行李箱一路小跑进了航站楼,踩着点儿赶上了值机。   机场工作人员告诉她,由于机票超售, 她预订的经济舱已经没位置了。   “没了?”顾新橙惊讶, “那怎么办?”   对方笑容亲切:“不介意的话, 我们可以为您提供免费的升舱服务。”   祸兮福所倚。   顾新橙以经济舱的价格享受到了头等舱的服务, 一来一去, 相当于白赚了好几万。   然而,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话,福兮祸所伏。   顾新橙登机之后,偌大的头等舱内坐着零星的旅客, 其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傅棠舟。   他半躺在宽敞的皮座椅上,膝上有一本全英文的商务杂志,旁边的小桌上摆了一只高脚杯,内有浅浅一层红酒。   他瞥见她的那一瞬间,平静的眼眸中波光漾动, 唇角微微扬起。   空姐说:“您的座位在这儿。”   她指向傅棠舟旁边的那张座椅。   顾新橙和他有段日子没见了,倒不是顾新橙故意避着他,而是这段时间她工作太忙,连约会的空都抽不出来。   没想到她竟然会和他同乘一个航班,还阴差阳错被升了舱坐他隔壁。   顾新橙将随身的包包取下,空姐替她妥帖地放置好。   傅棠舟翻了一页杂志,对她说:“巧了。”   “你也去旧金山?”   “嗯。”   “你去做什么?”   “度假。”   傅棠舟说得云淡风轻,顾新橙在心底默默骂了一句万恶的资本家。   她苦哈哈地替他投资的公司赚钱,而他,拿她的血汗钱去美国度假。   顾新橙冲他微微一笑,随即敛容,拿出笔记本电脑办公。   空姐问她想喝什么,飞机头等舱提供各类酒水饮料,甚至还有白兰地。   顾新橙说:“橙汁,谢谢。”   傅棠舟这会儿倒是闲得很,他凑过来看她的屏幕,“工作这么忙?”   “当然忙了,”顾新橙飞快地敲击下一行字,“不然怎么供金主爸爸坐头等舱去度假呢?”   傅棠舟轻嗤,不再打扰她,继续翻看杂志。   顾新橙工作了两个小时,终于把手头的文件搞定。她瞥了一眼傅棠舟,他还在看杂志。   她轻手轻脚地合上电脑,将剩了一半的橙汁一饮而尽。   她有点儿困,打算睡上一觉。   顾新橙把随身携带的化妆包拿出来,绕过傅棠舟,前往洗手间。   她用小管卸妆乳将脸上轻薄的妆容擦去,对着镜子洗脸护肤。   即使她还年轻,也得注意保养,这是作为美女的自我修养。   出了洗手间,顾新橙款步往回走,忽然发现走道右手边坐了一位帅哥。   刚刚上飞机时,他戴着墨镜和口罩,现在他摘掉装备,露出一张俊秀的脸。   顾新橙定睛一看,这不正是某位当红炸子鸡么?她平时没少在微博热搜上看见他。   回到座位,顾新橙的眼神三不五时地就往那个方向瞟。   她不禁感慨,这样的神仙美貌是真实存在的吗?难怪办公室里的追星girl一提到他,眼睛都亮了。   傅棠舟表面在看杂志,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在关注顾新橙。   他发现,她居然时不时地偷偷看他,眼神里还带着一丝钦慕与欣赏。   他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腰,换了一个更帅气的坐姿。   顾新橙再度看过来时,他佯装不经意地回头,两人四目相对,她愣了一秒,迅速挪开视线。   傅棠舟以为她在害羞,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看什么呢?”   顾新橙抿了抿唇,“……没看什么。”   傅棠舟姿态大方,他说:“想看就多看两眼。”   于是顾新橙大着胆子勾过头往那边看,傅棠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儿坐了个戴耳机的年轻帅哥——她看的不是他。   傅棠舟:“……”   他微微偏了一下头,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姿势把顾新橙的视线挡住。   顾新橙:“你让一下,我看不见了。”   傅棠舟像是没听见一样,“啪”地合上杂志,说:“我睡觉了。”   说罢,他往皮椅上一靠,将那位当红炸子鸡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这下顾新橙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只得收回目光,说:“我也睡了。”   她调整座椅的倾斜角度,躺下来,找出眼罩戴上。她完全没有察觉出傅棠舟言行举止里流露出的一丝醋意。   飞机在平流层底部平稳地飞行,舷窗之外,洁白的云朵仿佛柔软的鹅毛被。   没有云翳的遮挡,刺目的阳光直射而来,顾新橙的半边侧脸被照亮。   傅棠舟薄唇微抿,静静地看着她。   她额角细碎的发丝映着金色的光芒,幼滑的脸蛋好似新鲜的蜜桃。   傅棠舟嘱咐空姐把遮光板降下,再拿一块毛毯为顾新橙披上。   一切就绪,他躺进皮椅里,伸出手握住了顾新橙的手。   她被惊扰,轻轻一颤,没躲开他的手。   傅棠舟的手掌向来是温暖而干燥的,这会儿两人的手藏在毛毯下交握着,这让顾新橙恍惚之间有一种回到读书时代的错觉。   那时候总有小情侣趁着老师讲课,在课桌底下偷偷牵手,这种隐秘的小暧昧能让人心悸一整天。   顾新橙无奈地撇了一下嘴角,同他十指相扣。   想当初,他天天在外面忙这个忙那个,也就晚上有空施舍给她一星半点儿的温情。   怎么现在年纪越大越黏人了呢?   头等舱的座椅格外舒适,顾新橙这一觉直接睡了六七个小时。   她醒来时,身上的毛毯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地上,她伸手去捞。   “醒了?”熟悉的男嗓在她耳边响起。   她一抬眼睫,正对上傅棠舟深沉的目光——他比她醒得早。   “唔。”她点了点头,移开目光,看到傅棠舟面前摆了一个餐盘。   头等舱的餐饮标准挺高,各色美食,丰盛无比。   她的脑子晕晕乎乎,还没彻底清醒。   她盯着一颗红彤彤的小圣女果,这种鲜红的颜色能刺激她的视觉神经。   傅棠舟用叉子将它戳起来,递到她唇边。顾新橙愣怔片刻,将这颗小圣女果咬进嘴里,汁液迸溅。   这样亲昵的小举动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顾新橙不再拘束,同他聊天说话。   “你们公司差旅费不少,”傅棠舟说,“出差都坐头等舱了?”   “我这是免费升舱。”顾新橙解释道。   “你运气够好的,赶明儿带你去拉斯维加斯试试手气。”   “我才不去。”   插科打诨了两句,他们聊到近期手头的工作。   “我听说致成最近也在做手机人脸识别业务,”顾新橙说,“你为什么要投两家业务相似的公司?”   她不是太懂傅棠舟的投资策略,就不怕手底下的项目形成竞争,产生内耗吗?   “做PE和VC不一样,VC不能错过,PE不能做错,只要能赚钱都一样。”傅棠舟说,“致成在成长期,易思智造在成熟期,二者暂时没有成为直接竞争对手的可能。”   “可是……”顾新橙欲言又止。   “做好自己手头的事儿就成,别的不用想太多。”傅棠舟说。   顾新橙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她又说:“我这趟是来美国谈判的,有一家科技公司手里握了一项专利,全球领先。如果我们能拿下专利使用权,以后在国内市场会有很大优势。”   傅棠舟温和一笑,问她:“有信心拿下吗?”   “应该没问题,那个公司的老板正好我在美国认识的朋友,和我关系很好。”顾新橙指了指另外一颗葡萄,傅棠舟立刻会意,叉起来送到她唇边。   傅棠舟欣慰,顾新橙逐渐有了属于她自己的人脉资源,她现在也知道如何整合资源谋求更大的利益。比起以前,进步了不少。   他借机敲打她一句:“关系有多好?别忘了,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   顾新橙顿了一下,说:“他在美国挺照顾我的。”   她隐去了某些无关细节,比如安东尼曾经和她表过白。   都说女人有直觉,男人也有所谓的第六感。   傅棠舟的第六感告诉他,她口中的这个朋友和她的关系非比寻常,即使她长大了成熟了,她的小心思依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默不作声地切了一小片面包,没有搭腔。   一提到安东尼,顾新橙似乎有滔滔不绝的话要说:“一开始我们公司的技术人员跟我说,这项专利不卖给美国本土以外的企业,还好我认识他,不然可能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话语里颇有那么一两分邀功的意思。   傅棠舟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冷冷地说:“你们关系真好。”   顾新橙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继续说:“那当然,我去他家里做过客。他家就在旧金山,我还见过他的家人。”   傅棠舟握着刀叉的手陡然一僵,然后攥紧。   顾新橙在波士顿上学,居然横跨美国跑到加州的朋友家玩……她甚至都没见过自己的家人,却见过那个朋友的家人。   他的记忆回溯到顾新橙回国的那一天,他在机场碰见她,她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女人味。   他不知道这是岁月带给她的,亦或是其他男人带给她的。   至今他都未曾问过她,在他们分手的那段时间里,她有没有找过其他男人。   他不想问,更不敢问。   如果不知道那个人具体是谁,他可以装作无所谓——他对她的前男友就是这样的态度。   可一旦知道了……他怕嫉妒和愤怒的火苗会吞噬他的理智。   “新橙。”傅棠舟打断了她的话。   “嗯?”顾新橙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明的意见。   傅棠舟的话噎在嗓子里,说也说不出,咽也咽不下。   顾新橙歪着脑袋,浅色的眸子里写满了不解。   傅棠舟斟酌半晌,问:“你今晚住哪儿?”   “秘书帮我订了酒店。”   “哪一家?”   “JW……”顾新橙试图回忆那个复杂的英文名。   “万豪?”傅棠舟直截了当地说。   “哦,我忘了中文名是万豪。”顾新橙问,“你住哪儿?”   傅棠舟本想说他在湾区有一套半山别墅,转念一想,说:“我没地方住。”   “……你出来旅游不订酒店吗?”   “我都是走哪儿住哪儿。”   顾新橙没和他一起旅行过,对他这方面的习惯不甚了解。   她以前听说过,有些人从不提前订酒店,因为这样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根据心情安排行程。   顾新橙又问:“那万一你去的地方酒店都订满了怎么办?”   傅棠舟看她一眼,闲闲道:“那就睡大街。”   顾新橙:“……”   一听就知道他是在逗她。   飞机安全抵达旧金山机场,空姐提醒头等舱的旅客先下飞机。   傅棠舟调整了腕表的时间,旧金山比北京晚15个小时,他深谙于心。   他对这地方太熟了,简直像是他的第二故乡。   二人结伴走下廊桥,夕阳将整个机场镀上一层薄金,一架架飞机从跑道上起航,热风卷起顾新橙的裙摆,荡出一层波浪。   她连忙用包挡住裙子,一想到这是鱼尾裙,风吹不起来,于是她又将包放下。   顾新橙去取行李,傅棠舟在等她。   别墅里应有尽有,所以他没带什么行李。   他帮顾新橙拿行李箱,一提,很沉。   “你带这么多东西?”   “是啊。”   “我不在,你打算让谁拎?你朋友吗?”   顾新橙心想,她自己可以拎,为什么要麻烦别人?   这时,一阵铃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安东尼打来了网络电话。   她扬了下手机,说:“我朋友的电话。”   她接通电话,安东尼关切地问:“顾,你到旧金山了?”   “我刚下飞机。”   “太好了,我派人去接你了,今晚我请你吃饭。”   “太感谢了。”   “一会儿见。”   顾新橙挂了电话,注意力回到傅棠舟这边。她说:“我朋友让人过来接机了,一会儿我要和他去吃饭。”   傅棠舟漫不经心地说:“你去吧。”   顾新橙“嗯”了一声。   傅棠舟:“我不介意。”   顾新橙:“……”   这话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甭管他介不介意,她都得去吃饭,这下一说,好像他很大度似的。   她来出差,他来度假,两人只不过是在飞机上碰了一面,之后的行程理应没有交集。   算了,不计较了。   傅棠舟沉默地拉着行李箱,轮子“嘎达嘎达”地碾过地面,两人间安静得古怪。   顾新橙主动挑起话题:“你怎么选这个时间点来度假?”   傅棠舟答得很简单:“想来就来了。”   过去的三年里,他鲜有假期,更没有心情去度假。即使出差,他也没空转悠。   他的生活被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这是他三年来休的第一个长假——本打算来陪陪她,谁知半路出了这种幺蛾子。   顾新橙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哪天她能做到他这样来去自如就好了。   可是现在她还得为未来奋斗。年轻的时候不奋斗,纵然想来去自如也没有财力支撑。   出了机场,顾新橙一眼就找到了前来接机的人。   那个牌子上写了大大的“GU”,旁边还画了一只橙子。   顾新橙会心一笑,以前安东尼问过她,她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她说,是orange的意思,没想到他竟然会用在这种地方。   对方热情地为她打开车门,“顾小姐,请。”   顾新橙冲傅棠舟摆了摆手,刚准备上车,他瞥了一眼腕表,突然问:“八点前能回酒店吗?”   “嗯?”   “美国治安不好,八点以后少出门。”   顾新橙一时无语,她说:“我不确定,万一餐后还有别的活动什么的……”   傅棠舟的眼神倏然冷峻,他问:“什么别的活动?”   顾新橙心想,这得是东道主安东尼来安排,她哪儿能擅自做主?   接机的人见面前的二位叽里咕噜地说着中文,一时之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顾小姐,别让安东尼先生久等。”   顾新橙没有回答傅棠舟的问题,她说了一句:“我走了。”   然后坐进车里,将门“嘭”地关上。   傅棠舟望着渐行渐远的红色车尾灯,冷嗤一声,转身上了停在路对面的劳斯莱斯。   上车之后,司机问:“傅先生,送您回家?”   傅棠舟揉了揉太阳穴,说:“不。”   “那去哪儿?”   “万豪酒店。”   傅棠舟靠着后座,将车窗降下一道缝,一阵风灌入车内。   闪烁的车灯映入他的眼底,仿佛一簇跳动的火焰。   他像一尊雕像,绷着下颌,神色晦暗不明。   良久,他升起车窗,闭上眼睛。   *   顾新橙正在欣赏旧金山的城市风光,窗外的景致不断变换着。   高楼大厦、跨海大桥、海湾灯火……旧金山是一个好地方,但平心而论,她更喜欢北京。   她的手机忽然一震,傅棠舟来了消息。   【傅棠舟:你去哪家餐厅吃饭?】   【顾新橙:不知道。】   【傅棠舟:不知道你就去。】   【顾新橙:人家订餐厅还要提前通知我吗?】   【傅棠舟:你去吧,我不介意。】   【顾新橙:我知道你不介意。】   【傅棠舟:你不知道。】   【顾新橙:?】   顾新橙心想,傅棠舟今天吃错药了?   车轱辘话来回说,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   等了半天,他也没来新消息。罢了,不理他。   半小时后,顾新橙到达目的地,这是一家西班牙餐厅。   时隔近两年未见,安东尼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大帅气。   他颇为绅士地为她拉开椅子,她和他寒暄几句,便想直奔主题,问问他有关购买专利的事项。   安东尼将餐巾垫到脖子底下,“顾,今天是老朋友叙旧,不聊工作。”   顾新橙识相地回避了工作话题,两人聊起以前的事儿,不禁开怀一笑。   她刚吃了两口蔬菜,手机屏幕又亮了,傅棠舟又给她发消息了。   【傅棠舟:开始吃了吗?】   安东尼试探着问:“这么晚了还有工作要处理?”   “没有,是我一个朋友。”顾新橙叉了一块鸡胸肉放入口中,夸赞道,“这家餐厅真不错。”   “这家的西班牙海鲜饭是我在美国吃过最正宗的,”安东尼说,“待会儿你尝尝。”   过了一阵子,傅棠舟的微信又来了。   【傅棠舟:马上八点了,该回来了。】   安东尼有个电话要接,顾新橙这才得空回傅棠舟的消息。   【顾新橙:我才刚开始吃。】   【傅棠舟:我到万豪了,今晚我打算住这儿。】   【顾新橙:住呗。】   【傅棠舟:可是房间全被订满了。】   【顾新橙:那换一家。】   【傅棠舟:新橙,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顾新橙觉得蹊跷,现在不是旅游旺季,JW这种高端酒店怎么可能一间空房都没有?   她打开手机app,看到她入住的那家酒店,显示已被订空。   她下意识地去看看其他酒店的情况,这才发现,整个旧金山除了JW,别的高端星级酒店都有空房。   见了鬼一样。 第81章   洁白的餐布上摆了一个描金烛台, 点着几根白色蜡烛,烛火忽明忽暗。   顾新橙放下红酒杯,将脸颊边的一缕碎发挽回耳后, 露出耳垂上坠着的珍珠耳饰。   “顾,出什么事了吗?”安东尼挂了电话, 用餐刀切了一片香肠。   “我一个朋友,说没订到酒店的房间。”顾新橙说。   “旧金山的酒店挺多, 我让助理帮忙订一间?”安东尼问。   “不用麻烦。”顾新橙推辞道。   傅棠舟这样的人要是真想住酒店, 哪有住不到的道理?她替他操什么心。   “没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来加州找我就对了, ”安东尼分外热情, “让他来我家借宿也可以, 我家最近只有我一个人。”   顾新橙思忖片刻, 一会儿问问傅棠舟好了, 她总不能真让他去睡大街。   烛光晚餐一直持续到了九点。   顾新橙从餐厅的窗户向外看,旧金山的迷人海湾尽收眼底。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酒店休息了。”她说。   安东尼没有挽留,越洋飞行得倒时差, 想必她也很累。   他说:“我送你回酒店,顺便看看你朋友的事情怎么解决?”   她点头应允。   一路上,傅棠舟的微信没停过,每隔十分钟就来一条。   她竟不知原来他休假时可以那么闲——以前他总是忙得不见人影,主动给她发消息的次数屈指可数。   车终于到达了酒店, 这家万豪地理位置极其优越,四通八达。   整座楼体的设计别具匠心,层层叠叠,分外雄伟。   奇怪的是,明明显示酒店处于满房状态,却有一大半的房间没有亮灯,不知旅客是尚未入住还是已经休息了。   安东尼把顾新橙送进了酒店大堂。   金碧辉煌的大堂内,她远远地就看见傅棠舟悠哉悠哉地坐在皮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着,一条胳膊撑着沙发扶手。   骨指分明的手,正在把玩打火机。   咔嚓,火焰升起。啪嗒,火焰熄灭。   他的眼皮微微下耷,自在又慵懒,浑身上下有一种难以言述的矜贵之气。   他往那儿一坐,周遭一切喧哗的人声都沦为陪衬——怎么看,他都不像是要去睡马路的落魄样儿。   顾新橙快步走了过去。   酒店大堂的瓷砖上映了一道纤细的人影,傅棠舟轻抬眼睫。   他将顾新橙仔细打量了一番,妆发干净利落,衣衫整整齐齐,他的嘴角忽地扯了一下。   然而,他的嘴角下一秒又回到了一贯冷硬的弧度。   顾新橙身旁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年纪和她相仿,打扮得还挺正式——比大街上任何一个美国人都要正式。   想必这就是她说的那位朋友了。   “这就是我朋友,他叫安东尼。”顾新橙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公司的投资人傅棠舟,也是我的朋友。”   言下之意,两人的交情不仅限于工作。   话说到这份上,傅棠舟不得不从沙发上站起来,摆出商场上的职业笑容,同安东尼握手。   两个男人握手握了快有半分钟,彼此互相审视。   安东尼看傅棠舟的眼神略怪异。   这种眼神,既不像认识一个新朋友,也不像在看一个情敌。   终于,安东尼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傅先生,您长得和我邻居有点像。”   安东尼回过头,对顾新橙说:“顾,你不记得了吗?你来我家的时候,我们打扰过他。”   经他一提,顾新橙隐约记起了这件事。   当时大家讨论过安东尼的邻居,中国人、很有钱、常住中国……哪一条傅棠舟都符合。   唯一遗憾的一点是,顾新橙没有亲眼见过那位邻居。   安东尼的话也提醒了傅棠舟,他全想起来了。   这位美国小伙好像真是他的邻居,他们还见过面——安东尼的无人机曾经掉到他院子的树上,他还收了安东尼送来的饺子。   两人想到了同一处,安东尼说:“傅先生,当时我给您送了一盒饺子,是顾包的。那天我们在院子里开party,正好剩了一些饺子。”   傅棠舟握着安东尼的手倏然收紧,然后他将手收了回来,抄进兜里。   所以说,那天顾新橙真的在隔壁?他吃的饺子还是她包给别人剩下的?   那天他想她想到夜半难寐,谁知她竟在他隔壁,睡在另一个男人的家里。   呵,这该死的缘分。   然而,傅棠舟不能承认。   顾新橙要是知道他在加州有个豪华别墅,今晚恐怕……   傅棠舟面色毫无破绽,他说:“中国人长得都差不多,你认错人了。”   “是吗?我觉得也差不多。”安东尼大笑,他毫不吝啬对顾新橙的赞美,“不过,顾不一样,她很漂亮。”   傅棠舟的眼神从顾新橙身上扫过,她顿时无语。   明明人和人长得都不一样,好吗?   “傅先生要是不介意,晚上可以去我家借宿,”安东尼很热情,“或者我让助理给你另外安排一家酒店。”   “这就不打扰了。”傅棠舟说。   安东尼看在顾新橙的面子上才向傅棠舟发出邀约,现在人家不想去,他也不强求。   订酒店并不是什么麻烦事,如果傅棠舟真有需要,他很乐意提供帮助。   安东尼对顾新橙说:“顾,你今天早点休息。明天我再来找你。”   她点点头,目送他离开酒店。   安东尼刚踏出酒店大门,傅棠舟一把拉住顾新橙的手,将她带到身边。   “今晚吃什么了?”他问。   “一家西班牙餐厅。”她没有挣开他的手。   “好吃吗?”傅棠舟嗓音低沉。   “挺好吃,那家餐厅的西班牙海鲜饭真不错。”顾新橙答得一丝不苟。   傅棠舟鼻尖逸出一丝冷哼,“我还没吃饭。”   顾新橙看了一眼时间,这会儿已经十点多了,她问:“刚刚你怎么不去吃?”   傅棠舟正以一种幽冷的眼神看着她,说:“我在等你回来陪我吃。”   “可我已经饱了……”话说到一半,顾新橙发现,他以前从未流露过这样的目光,于是她问,“傅棠舟,你吃醋了?”   傅棠舟矢口否认:“没有。”   顾新橙嘟哝一句:“那你干嘛要这样……”   傅棠舟没有再提这一茬,而是对她说:“陪我去吃饭。”   言语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森冷。   顾新橙越想越不对劲,她说:“我记得你以前在加州上大学。”   傅棠舟“嗯”了一声。   “我还记得你在美国有房产。”   “还没结婚就惦记上了?”   他这话说得顾新橙哑口无言,她只是想知道安东尼说的话是真是假。   被他这么一说,好像她在探他的家底似的。   她果断闭了嘴,没再追问下去。   两人前往酒店餐厅,侍应生将他俩迎上空座。   顾新橙坐下之后,撑着下巴问他:“你今晚打算住哪儿?”   傅棠舟不疾不徐地说:“有一句话,你听说过吗?”   “什么?”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收留过你一次。”   “所以呢?”   “现在轮到你报恩了。”   “……”   菜单被送上餐桌,顾新橙撇过眼,终止了这个话题。   她想,反正也不是没有一起住过,大不了让他睡沙发——虽然他不一定肯。   餐厅吊顶上的水晶灯晃得顾新橙眼花,她眯了下眼,看傅棠舟点餐。   他对西餐的菜式很熟,飞快地报着菜名。   一见他又要点多,顾新橙连忙制止说:“我真吃饱了。”   “随便再陪我吃点儿。”傅棠舟翻过一页菜单,完全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上菜以后,傅棠舟状似无意地问:“今晚和他聊天开心吗?”   “开心,”顾新橙用小勺舀了一小块芒果,“安东尼这个人特别幽默,他还会讲笑话。”   傅棠舟正在优雅地切牛排,一听这话,放下刀叉。   他说:“三分熟的牛排和五分熟的牛排走在大街上,为什么互相不说话?”   顾新橙:“为什么?”   傅棠舟:“因为它们不熟。”   顾新橙眨了一下眼,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她真被这个笑话给冷到了。   傅棠舟:“不好笑吗?”   顾新橙的手指抚着鱼尾裙的边缘,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真好笑。”   傅棠舟似乎看出了她的敷衍,之后他不再言语,沉默地吃着晚餐。   这顿晚餐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结束了,吃到最后,两人都有点儿不自在。   吃完饭,两人走进电梯,中间隔了一个身位。   楼层跃升时,顾新橙下意识地看向电梯上方,那儿有个监控摄像头,小红点一闪一闪。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和傅棠舟出去开房的时候,一进电梯他就不由分说地吻了她。   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来得急促又热烈,当时她的脑子都是懵的。   傅棠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个摄像头。   两人的回忆碰到了一处,她回过头,与他对视。   她闪烁的眼眸里像是藏了星辰大海一般,他黑沉的瞳孔更是深不见底。   狭小的电梯厢内氛围暧昧到极点,正当这时,“叮咚”一声,电梯到达指定楼层。   顾新橙踏出电梯,傅棠舟自然而然地跟了出去。   她打开房门,他关门落锁,将防盗链栓好。   傅棠舟拧开壁灯,房间霎时被点亮。室内以白和灰为主色调,分外素净。   他观察着房间格局,平复心情。   这个房间规格不高,比不上他平时住的。   除了卧室和浴室,没有更多空间。   卧室正中央只有一张大床,以及一张狭窄的沙发,根本不能躺人。   这意味着两人今晚得睡一块儿。 第82章   这个房间位于不高不低的楼层, 窗帘被拉开一臂长,半掩湾区的璀璨夜景。   顾新橙打开行李箱,蹲下来翻找洗漱用品——美国的酒店大多不提供, 旅客得自备。   她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有条有理,和她这个人一模一样。   她拿好洗漱包, 发现傅棠舟堵着路了,她说:“让一让。”   傅棠舟静静地瞥她一眼, 挪开了脚步。   顾新橙走进浴室, 这里光线充足,她的脸颊被灯光一照,愈发显得白净通透。   她用一根皮筋将头发扎了起来, 然后拧开牙膏盖, 往牙刷上挤着牙膏。   傅棠舟悄无声息地跟上来, 从后方揽住她的腰, 她娇俏玲珑的身体被笼在他宽大又温暖的怀抱里。   顾新橙抬起眼睫, 看向镜子。   只见傅棠舟的臂膀环抱着她,他带着胡茬的下巴轻轻挨着她的后脑勺,亲昵地蹭了一下。   “怎么了?”她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   “抱抱你。”傅棠舟声音低沉, 却富有磁性,给她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顾新橙的唇角倏然上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说实话,她不讨厌被他抱着的感觉。   她对着镜子刷牙,傅棠舟就这么搂着她,淡淡的海盐薄荷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 清爽又干净。   刷着刷着,顾新橙隐约察觉到一丝危险的信号,他的手掌正在她的鱼尾裙上流连。   她的腰往旁边扭了一下,她吐掉嘴里的泡沫,呜呜哝哝地说:“别碰……”   傅棠舟的手扯了一下她的裙子,说:“你的裙子怎么这么短?”   “短吗?”顾新橙下意识地一看,这裙子刚好遮到膝盖上方的位置,怎么也不算短吧?   下一秒,她意识到傅棠舟说这种话是在和她调情,冷白的面颊上染了一抹浅浅的绯红。   她将牙杯搁到盥洗台上,在洗漱包里找出卸妆乳和洗面奶,她说:“我要洗脸了。”   言下之意,她嫌他在这儿有点碍手碍脚的。   “不洗澡么?”傅棠舟摸索到她裙子的拉链,将拉链扣捏在指尖把玩。   “洗,”顾新橙说,“等你出去我再洗。”   刚刚她没有拧紧水龙头,一缕清亮的水液断断续续地从水龙头里流了出来。   “新橙,”傅棠舟忽然贴近她的后背,嘴唇碰到她耳朵上的那粒浅咖色的味甜小痣,“这儿有水。”   他将水龙头一点一点地拧紧,幽深的眼眸注视着她。   他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这一番耳鬓厮磨,让顾新橙难以招架——果然,她让他住这儿,就是引狼入室。   这时,她的手机进了一条新消息。   她拿起来一看,是来自安东尼的语音。   她没有多想,直接点开来,手机自动外放:“顾,明天我去酒店接你,几点钟比较方便?”   顾新橙思忖片刻,对着手机话筒说:“上午九点,可以吗?”   这正好是上班时间,她没有忘记她这趟来旧金山的目的是出差。   安东尼发了一条语音:“十二点好了,你早上多睡一会儿,中午正好和我一起吃饭,下午再去公司。”   既然安东尼都这么说了,顾新橙也没有不答应他的道理,她说:“OK。”   几秒之后,他的语音又来了:“顾,晚安。”   嗓音温柔又迷人。   顾新橙也回了他一句:“晚安。”   她放下手机之后才发现傅棠舟不知何时将他不规矩的手臂收了回去,他一只手抄着兜,冷眼睨她,脸上仿佛挂了一层冰霜。   顾新橙说:“我要洗澡了。”   傅棠舟一言不发地出了浴室,背影显得尤为倨傲。   她看着他离开,扯了一下嘴角。他这又是在干什么?   顾新橙走进淋浴间,热水从莲蓬头里喷洒而下。   她不自觉地用手指碰了一下那儿,果然如她所料。   她蓦地自嘲,时隔多年,傅棠舟撩人的功力一点儿都不减当年。   洗完澡,顾新橙连头发都没来得及吹干,便急着给傅棠舟腾出浴室。   她用毛巾将半湿的头发包起来,走进卧室,她看到他居然裹着被子在睡觉。   顾新橙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小声问:“你不洗澡吗?”   傅棠舟睁开眼睛,修长的睫毛在温暖的壁灯照射下落了浅浅一层阴影,遮住他眼底复杂的神色——他似乎并没有真的睡着。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累了。”   顾新橙:“……”   傅棠舟这人有点儿爱干净的毛病,算不上洁癖患者,可是他很少在睡前不洗澡,他说不洗澡他睡不着觉。   现在看来,不是睡不着,是还没累着。   今天他只不过是坐了一趟飞机,竟然就喊累了?   也不知道刚刚试图对她动手动脚的人是哪位?   顾新橙冷笑着说:“你现在体力这么差啊。”   这句似嘲非嘲的话传到傅棠舟耳朵里,他的身形陡然一僵。   男人的忌讳有很多,“体力差”算得上是其中一条,关键这还是挺要命的。   顾新橙得意地放下毛巾,甩了两下,打算去桌边拿矿泉水喝。   她刚离开床一步,胳膊被猛地一扯。下一秒,一阵天旋地转,顾新橙重新跌落到床上。   惊魂甫定的她扭着纤细的手腕,想挣脱束缚,谁知他却攥得更紧了,她动弹不得。   顾新橙抬起眼睫看着他,灯影之下,他细碎的额发半遮住浓黑的长眉,一双眼眸似鹰隼一般凌厉,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猎物。   他薄唇紧抿,凸起的喉结动了一下,威胁她说:“你想试试?”   顾新橙暗道不妙,最近她真是被他的糖衣炮弹唬住了,傅棠舟哪里会甘心当一只家养犬呢?   他分明就是一匹野性难驯的狼,带獠牙和利爪那种。   好在她深谙他某方面的秉性,适时卖乖:“傅棠舟,你真的不去洗澡吗?”   他这人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   他深沉的眼眸自上而下地审视着她,下一秒,他松开她的手腕,下了床,往浴室走了。   顾新橙拧着自己的手腕,就刚刚这一会儿的工夫,她的腕上被他勒出一抹红痕,可见力度不小。   顾新橙捏着一瓶矿泉水,半靠着枕头。   清凉的水滋润了她的嗓子,也替她抚平了心跳。   浴室处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顾新橙忽然不困了。   百无聊赖之中,她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打算看看美国的电视节目。   她随意地调着台,正巧有个知名的脱口秀综艺,顾新橙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大约十分钟后,傅棠舟出了浴室。   他穿着酒店的睡袍,前襟开得挺大,呈一个大大的V,腰带松松散散地绑在腰间。   身上的水尚未完全擦干,透明水珠顺着胸膛的肌肉向下缓缓滚动,隐入布料之中。   顾新橙见到他,神色微动。   她往床这边又挪了半个身位,替他空出位置。   傅棠舟上床之后,依旧一言不发。   他板着一张扑克脸,冷飕飕的眼风扫过电视屏幕,神色阴沉。   主持人说了一个关于现任美国总统的笑话,全场哄堂大笑,顾新橙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这个综艺还挺有意思的。”   她似乎想在傅棠舟这里寻求某种认同,便转过头瞥他一眼。   荧光映上他英俊的脸庞,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可是他的脸上半分笑意都无。   顾新橙放下遥控器,问他:“不好笑吗?”   傅棠舟连一丝假笑都懒得装,也没有搭她的腔,想来他的心思也不在这档电视节目上。   顾新橙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傅棠舟是在和她闹脾气吗?   她想不通,她哪里惹他了?今晚她都勉为其难地收留他了,他还想怎样?   “傅棠舟,”顾新橙问他,“你在生气吗?”   “没有。”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写着大大的“不高兴”。   顾新橙觉得莫名其妙,她又问:“那你干嘛这个表情?”   傅棠舟没回答,直接躺下,把被子一扯一裹,闷声说:“我睡觉了。”   顾新橙发现,傅棠舟这个男人对她的影响还是大得超出她的想象。   本来她看脱口秀看得兴高采烈,他这副死样子一摆,她哪儿还有心情看脱口秀?   于是她把电视一关,往被子里一钻,说:“我也睡了。”   顾新橙越想越纳闷,傅棠舟还没追到她,就玩起了冷战这一套?   以前他虽然对她不是特别上心,可他从来都不会跟她冷战。   很好,非常好,看来他是不想追她了。   不大的房间内,呼吸声此起彼伏。   两人背对着,顾新橙盯着窗户的方向看,傅棠舟盯着浴室的方向看。   谁也不挨着谁,谁也不搭理谁,标准的冷战姿态。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光,傅棠舟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就这么睡了?”   顾新橙瓮声瓮气地说:“你不也睡了吗?”   “我没睡。”   “哦,怎么没睡?”   “睡不着。”   傅棠舟总算翻过身,挨了过来,他说:“你不懂我的意思吗?”   顾新橙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就不能——”傅棠舟欲言又止。   顾新橙回过头来,追问道:“不能什么?”   傅棠舟冷哼一声,“不说了。”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顾新橙说。   “自己想。”傅棠舟背过身,呼吸格外用力,胸膛一起一伏。   很好,非常好,都学会跟她打哑谜了。   顾新橙拧着眉,说:“傅棠舟,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幼稚?”   三十岁的男人了,还跟她一个小姑娘来这套?   傅棠舟没吭声,室内再度陷入寂静。   顾新橙重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半梦半醒之间,一双臂膀揽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一捞。   “新橙。”傅棠舟低声叫她的名字。   “嗯。”顾新橙声音浅浅。   他终于放软了姿态,说:“你能不能……”   顾新橙等他继续说。   傅棠舟将脸埋入她的发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别和他走太近。”   顾新橙一时之间又好气又好笑,再成熟的男人,吃起醋来也幼稚得要死。   她清了清嗓子,说:“我和安东尼只是普通朋友。”   “你把他当普通朋友,”傅棠舟说,“他未必把你当普通朋友。”   “你怎么知道?”顾新橙眨了下眼睫,轻声问道。   傅棠舟冷嗤,没有回答。   男人对男人的心思,简直太了解了。   顾新橙翻过身,“你不是说你不介意吗?”   再说,她也没有和安东尼走太近吧?   “介意,”傅棠舟温热的嘴唇压上她的额头,将她搂得很紧,“介意得要死。” 第83章   湾区的繁华夜景成为窗外一道虚幻的金色光影。   幽暗的酒店房间内岑寂一片, 唯有浅浅的呼吸声交织。   “新橙,有事儿别瞒着我。”傅棠舟说。   顾新橙觉得以前的事情没有影响她和安东尼的交情,所以没必要和傅棠舟提。   可是话既然说到这份上, 遮遮掩掩反而显得不坦诚。   她小声说:“安东尼以前跟我表白过……”   傅棠舟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倏然收紧,漆黑的眼眸瞬间像是迸溅出火星一般。   顾新橙又说:“可是我拒绝他了。”   “现在他打算和你再续前缘?”傅棠舟语调冷然。   “没有啊, ”顾新橙说,“再说了, 我也没有这个打算。”   “你不喜欢人家就跟人家说清楚, ”傅棠舟说,“别让人家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他还有机会。”   “可是我还要和他谈专利的事。”   “所以呢?”   “你不是教过我吗?做生意,讲究的是人情。”顾新橙振振有词, “我现在跟他那么说, 他不卖专利了怎么办?”   傅棠舟沉默良久, 说:“那谈完这事儿再跟他说。”   “人家又没要和我怎么样, 我说这种话不是很奇怪吗?”顾新橙说, “再说了,我现在单身,讲道理谁都可以追求我。”   “哦,”傅棠舟像是挨了一记闷棍, “那我算什么?”   “追求者……”顾新橙补充道,“之一。”   傅棠舟听了这话,将手臂收了回来,头靠在枕头上,一言不发。   顾新橙难得见他这副醋样, 反客为主地逗他说:“我这里现在是自由竞争市场,不是你的垄断市场。”   傅棠舟把被子一掀,再度翻过身背对着她,说:“我睡觉了。”   顾新橙的手搭在被子上,“我也睡了。”   黑夜中,她的唇角止不住地上勾。   哎,原来他真的会吃醋啊。   还怪可爱的。   相安无事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九点,顾新橙是在傅棠舟怀里醒来的。   他将她抱得很紧,两人的姿势极其亲昵。   她准备起身洗漱,刚想挣脱他的怀抱,他却忽地用力,不让她动。   “傅棠舟,我要起床,”顾新橙说,“都九点了。”   他悠悠睁开眼,垂眸看她,“你就这么着急去见他?”   顾新橙:“……”   隔了几秒,他把胳膊一松,神色微愠,说:“你去吧。”   你看看,又来了。   这醋劲儿是过不去了。   顾新橙从床上盘着腿坐起来,说:“我昨天陪他吃饭,陪你睡觉。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傅棠舟:“你这是打算东食西宿?”   顾新橙哭笑不得:“那今天你俩换换。”   傅棠舟:“……不换。”   他冷着一张脸掀开被子下床,进了浴室,动静不小。   顾新橙心想,待会儿再哄哄他,男人的臭脾气不治治怎么行呢?   她趿拉着拖鞋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灿烂的晨光倾泻而下,她打开窗,一阵清风吹拂起她的黑发。   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早安,旧金山。   然而,这份惬意没有持续多久,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是易思智造的大boss严凌。   顾新橙接通了电话,“严总。”   “你在旧金山出差?”   “嗯,来谈一项专利的合作事宜。”   “升幂资本的傅总现在也在旧金山。”   严总一提到傅棠舟,顾新橙的眼神不经意地瞟向浴室方向,她察觉出严总打这个电话是傅棠舟作祟。   “哦,这样,”顾新橙说,“我都不知道。”   其实两人昨晚同床而眠。   “傅总一直非常关心我们公司,也很关注你们部门的研发进度。他说想跟你一块儿去那家公司看一看。”严总乐呵呵地说,“傅总是谈判的一把好手,有这么好的机会,你跟着他多学学。你们以前不就认识吗?”   顾新橙手指捏成拳,陪着笑脸说:“认识。”   严总嘱咐了两句,言下之意,这位金主爸爸咱们得罪不起,他要干嘛咱就干嘛,让咱往东咱绝不往西。   顾新橙可得替公司好生伺候着这位大佛。   挂了电话以后,顾新橙一个健步走到浴室门前,“傅棠舟,你是不是给严总打电话了?”   然而浴室里一点儿动静都没。   顾新橙越想越气,好嘛,就知道他投资易思智造没安好心。   她好不容易翻身农奴把歌唱,他一通电话就能让她乖乖伏低做小。   她敲了敲门,门还是不开。   于是她改成了拍门,这时门突然被拉开,她的掌心直接贴上了他滚热的胸膛。   她像是触电一般把手收了回来,定睛一看,傅棠舟刚洗完澡,全身上下只有腰上裹了一条不宽不窄的浴巾。   傅棠舟单手撑着门框,嗓音慵懒:“看什么呢?”   顾新橙连忙收回视线,脸颊飞了一抹红云。   他不容她多说,径直将她拽进浴室,拎着腰抱到盥洗台上。   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浑身一颤,她忽然想起,以前傅棠舟也爱用这个姿势……   “不是说要陪我睡觉么?”他将她抵在镜子上,“昨晚我不太满意。”   低回的嗓音带了一丝暗哑,像优雅的大提琴。   “是不是你找的严总?”   “是又怎么样?”   “傅棠舟,你……”   顾新橙本来还想哄哄他的,这下……想得美。   她想推开他,可他犹如一尊石像,岿然不动。   她的小拳头捶着他,埋怨着:“傅棠舟,你耍流氓!”   “新橙,”傅棠舟一把握住她的拳头,“我这儿可没那么自由。”   顾新橙一愣,喏喏问:“什么?”   他逐步逼近,她无处可躲,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我看上的,只能由我垄断。”   她羞愤难当,说:“傅棠舟,你个小人……”   傅棠舟笑得胸腔一震,“我从来没说我是君子。”   说罢,他俯下身,一个炽热的吻自上而下,落在她唇上。   他刚刚刷过牙,薄荷的气息灌入她的口中。   清凉的是薄荷,软腻的是舌尖。   她先是推拒,慢慢地放弃抵抗,任由他掠夺。   这个吻,他们等得太久了。   时光在这一刻被悄然拉长,顾新橙的呼吸渐渐被他夺走。   她好似一块奶糖,一点点地在他口中融化。   傅棠舟哑着嗓子问:“要吗?”   顾新橙小口喘着气,意识逐渐回笼,她小声嘀咕着:“我还没有答应你……”   “那就以后再答应。”   “……没、没有那个。”   她从来不会发生不安全的亲密行为,傅棠舟在这方面比她更谨慎——毕竟是个金贵的人物,哪能随随便便播种呢?   傅棠舟默了一秒,等了三年才等到这个机会,顾新橙终于默许,他哪能轻易放弃呢?   他加深了这个吻,抛出渣男经典语录:“没有就不用了。”   顾新橙瞬间清醒,她纠正他的说法:“没有就不做了。”   有时候,一分钱就能难倒英雄汉。   而现在,一个套就能难倒傅棠舟。   他松开她的唇,扫了一眼盥洗台,上面只有顾新橙带来的洗漱用品。   他又打开柜子,试图寻找——五星级酒店极少为客人提供这种隐私物品。   顾新橙平复着心跳,内心分外纠结。   她怕他找到,又怕他找不到。   然而,他真的没找到。   傅棠舟又吻了一下她的唇,“我让司机去买。”   “你在旧金山还有司机?”   “不行吗?”   顾新橙逐渐想明白了:“你和安东尼真是邻居吧?”   “是又怎样?”   “你居然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跟我说你没地方住。”   “我这不是想和你住么?”   “……”   两人正在打情骂俏,顾新橙的手机又响了。   她一看,是安东尼的电话。   傅棠舟眼疾手快地摁住了她的手腕,两秒钟后,他只能松开——谁让那小子手里握了专利呢?   安东尼:“顾,我没打扰到你吧?”   顾新橙:“没有没有。”   傅棠舟用口型比划了一个“有”。   顾新橙无奈地瞥他一眼,说:“傅先生今天要和我一块儿过去,他是我们公司的投资人。”   她的话断了一下,傅棠舟在吻她的下巴,刻意制造某种亲密。   她故作镇定,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说:“他很关心我们部门的研发进度。”   顾新橙忽然“嘶”地倒抽了一口气——他竟张口咬了她的脖子。   “顾,怎么了?”安东尼问。   “没事,”顾新橙转头一看,镜子里的她,脖子上有一个异常清晰的齿痕,“所以他也想去你们公司看一看。”   “哦,这样。”安东尼说,“那你起床了吗?我先去接你。”   傅棠舟的手指轻巧地解开顾新橙的睡衣腰带,她立刻去拍他的手,制止他的胡作非为。   “已经起床了。”顾新橙说。   “好的,”安东尼又说,“中午我们一起吃饭。”   傅棠舟坏心眼地掐着她的软肉,她被折腾得难受,只想快点儿结束这通电话,“嗯,一起吃饭。”   他的力度突然加大。   顾新橙只得补充一句:“傅先生也要来。”   安东尼语气平平:“那好吧。”   傅棠舟这才满意地松了手。   挂了电话以后,顾新橙把被扯开的衣领掀上肩膀,说:“傅棠舟,你闹够了没?”   他吊儿郎当地说:“没够。”   “傅棠舟,”顾新橙被他惹出一丝火气,“以前我可没有这样打扰过你工作。”   每次他有重要的工作电话,她都会主动回避,哪里会像个要吃糖的孩子一样瞎闹腾。   “新橙,”傅棠舟语带一丝讥讽,“以前我可没有当着你的面给女人打电话。”   她哼唧一声,“那就是背着我打了?”   傅棠舟郑重道:“也没有。”   顾新橙蓦地一怔。   虽说以前他对她不太挂心,但这方面还真挑不出错来。   或许那时候的她只能在他的世界中占据一小部分,可这已经是他感情世界的全部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倏然一暖。   她从盥洗台上滑下来,说:“我要洗澡,你先出去,等会儿我们一块过去。”   傅棠舟点了下头,说:“那你快点儿。”   顾新橙在浴室里忙着洗澡、穿衣、化妆,她现在是职业女性,得把工作摆在第一位。   傅棠舟在外面耐心地等她,可他知道,女人这么一遭下来,再快也起码得一两个小时。   于是他用手机打开邮件,里面有于修发来的资料。   这是关于安东尼公司的资料,昨天下飞机之后,他就让于修找人整理了一份。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得先考察清楚那位“竞争对手”的底细。   十一点四十五,顾新橙终于收拾妥当。   她化了浓淡合宜的妆容,一身商务休闲风的连衣裙,腰肢被束得纤细婀娜。   两人一道出了电梯,安东尼正站在大厅里等顾新橙,见两人一起过来,他略有疑惑。   顾新橙主动打了个招呼,状似无意地解释一句,“傅先生昨晚也在这儿下榻,正巧在电梯里碰见了。”   安东尼笑逐颜开,同两人握手:“车在外面,咱们出发吧。”   他备的车后座很宽敞,司机躬身为他们拉开门。   顾新橙本想让傅棠舟先上,他却以眼神示意她先上车。   她只好拎着包上了车,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傅棠舟顺其自然地坐在她旁边,安东尼在最外侧。   他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在她和安东尼之间。   傅棠舟在人前,完全没有昨晚的别扭劲儿,更没有对安东尼显示出敌意。   说来,除了在顾新橙面前偶尔会流露出的另一面,他向来是沉稳矜贵的,很符合他作为投资家的气质。   他用媲美native speaker的流利英语与安东尼交谈,聊天的主要内容围绕着安东尼的科技公司。   “贵公司成立两年,掌握了不少高精尖的专利,前途无限。”傅棠舟与安东尼侃侃而谈,“这项专利,据我了解是全球唯一,识别速度比传统方法提高了50%?”   顾新橙发现,傅棠舟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他说话的度拿捏得很好,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欣赏和赞美,又没有急切地去试探安东尼的态度。   两人有来有回地探讨着这个问题,说到最后,傅棠舟恭维道:“你们公司接受外来投资吗?我有点儿心痒。”   安东尼笑着说:“以后公司要是缺钱了,我第一个找您。”   顾新橙:“……”   傅棠舟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投资机会,哪怕是“情敌”,也能化干戈为玉帛?   这胸襟,这气度,令她称奇。   谁能想到他昨晚竟然在吃安东尼的飞醋? 第84章   今天中午吃的是法餐, 安东尼特地从家中的酒窖带了一瓶珍藏的葡萄酒,这支佳酿为午餐增色不少。   傅棠舟执起高脚杯,品了一口葡萄酒, 淡道:“这酒不错。”   安东尼问:“傅先生也懂葡萄酒?”   傅棠舟答:“略懂一二。”   他仅靠葡萄酒的色、香、口感,就推测出了这瓶葡萄酒大致的产地和年份。   安东尼分外震惊, 难得寻到知己,两人谈笑风生, 反倒让顾新橙显得像个局外人。   顾新橙规规矩矩地坐着, 一只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用银色小勺舀着奶油浓汤。   这时,桌底的那只手忽然被温暖又熟悉的大掌握住。   她怔了几秒, 看向傅棠舟。   他根本没有在看她, 而是一本正经地和安东尼聊法国波多尔葡萄酒的酿造工艺。   谁能知道, 他和她的手, 正在桌底交缠着呢。   顾新橙唇角弯了一下, 偷偷将他的手掌展开,用小指挠他痒痒。   他面色依旧波澜无惊,说完这句话,才靠上来, 用中文小声提醒她一句:“口红。”   她垂眸一看,勺子边缘的确沾了一点点口红,她竟没有发现。   看来傅棠舟一直在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她的动向,连这种小细节都注意到了。   顾新橙放下勺子,用餐巾拭了一下口, 微笑着对安东尼说:“我失陪一下。”   她去化妆间对着镜子补好妆,回来时,他俩的话题已经聊到了今年的美网比赛。   安东尼见顾新橙款款落座,将话题带到了她这里:“顾,上次瑞秋来找我,我们还聊到你了。”   顾新橙讪笑着说:“是吗?”   “她在洛杉矶工作,有空咱们可以一道去找她。”安东尼说,“或者我把她叫过来。”   顾新橙用餐刀小心翼翼地切着鱼肉,说:“好呀,我也挺想她的。”   这是傅棠舟完全不认识的人,顾新橙和安东尼之间有一段他从未插足的过去,他们有共同的回忆,而那段回忆里没有他。   他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葡萄酒,忽然在这酒里品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酸味。   侍应生前来询问是否要上甜品,安东尼给顾新橙点了一份可丽饼。   傅棠舟却说:“给她来一份焦糖布丁,她爱吃这个。”   他对她的口味似乎更了解。   焦糖布丁上来后,她用小勺敲碎顶部的焦糖,冷热交融的焦糖布丁在口中融化,有苦涩也有甜蜜。   有点儿像爱情的滋味。   下午,三人一同前往安东尼的公司。   这家新兴科技公司坐落于旧金山湾区,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恢弘的大厦建筑群。辽阔的海平面上,巨型轮渡划开平静的水面,泛起白色水花。   走进会议室,秘书送来茶水,谈判即将开始,顾新橙拿出百分之两百的专业态度来。   她出差之前,准备了不少材料,但现在却用不上。   安东尼既然愿意见她,那就已经想好要卖她这个人情了。   可是,朋友是朋友,商人是商人。   他开出的价码很高,易思智造每生产一台设备,他要抽成5%。   这超出了易思智造的预算——他们想把每年的专利使用费压缩在120万美元以内,按照这个抽成法,每年至少得支付200万美元。   顾新橙:“我们公司在中国根基深厚,智能手机在中国拥有广大市场。即使将提成压缩到3%,也是一笔非常可观的利润。”   安东尼:“顾,如果你们公司用了这项专利,市场占有率会大大提高。”   顾新橙本也没打算一天就谈下这笔交易,她预留了一周时间,方便和总部进行沟通。   她知道安东尼已经很给她面子了,可她还是企图“得寸进尺”。   “贵公司想继续开拓人脸识别领域,想必需要不少神经生理学、脑神经学方面的专家。”傅棠舟冷不丁地说。   见安东尼神色微动,他继续说:“如果能和Biocreate合作,一定能事半功倍。”   “傅先生认识Biocreate的高管么?”安东尼问。   “不太熟,”傅棠舟嘴角有一丝极淡的弧度,“但我是Biocreate的第三大股东。”   这话一出,安东尼喜笑颜开。   他并不缺钱,他缺的是某些资源,而傅棠舟恰好戳到了他的痛点。   安东尼将抽成从5%降到了2.5%,比顾新橙预想的还要便宜。   当然,作为交换,傅棠舟得帮忙撮合他和Biocreate的合作。   顾新橙仅花了半天就解决了谈判,快到不可思议。   谈判结束以后,安东尼热情地邀请两人去他家做客,并且表示要再尝一尝顾新橙包的饺子。   顾新橙从安东尼这里得了不少好处,她没有理由拒绝这场邀约。   傅棠舟更没有理由拒绝——他得看着顾新橙,防止她在外头拈花惹草。   一行人上了车,顾新橙想到一件事:“你和安东尼不是邻居吗?”   傅棠舟挑了一下眉,表示默认,却并不打算和他解释。   车开上了山坡,顾新橙望着这片金色的海岸,暗想这究竟是怎样神奇的缘分。   那一天,所有人都见到了傅棠舟,除了她。   现在想想,也许错过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吧。   那时候的她,的确不够自信,也不够勇敢。   她的患得患失并非完全出于他的不上心,更多的是由于她潜在的自卑心理——觉得她配不上他,没有资格拥有他全心全意的爱。   而现在,对于他的示好,她不再受宠若惊,而是心安理得地接受。   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这样的爱情才能长久吧。   只能说,她和傅棠舟的重逢,是上天的安排。   下车之后,安东尼指着对面那栋房子,“傅先生,我不骗你,你和我家邻居长得真挺像。”   傅棠舟淡定道:“是吗?有空的话,我想去拜访他。”   安东尼笑着说:“这不行,他现在应该不在家。”   傅棠舟家门口空旷的庭院令顾新橙唏嘘不已。   傅棠舟:“怎么了?”   顾新橙:“原来你家的院子也是这样。”   “怎样?”   “什么都不种,只种草。”   “美国人都这样。”   “种点菜,不好吗?”   傅棠舟想象每天早晨推开家门,看到的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坪,而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园……画面太美不敢看。   这要是在中国,并不奇怪。可要是放在美国……一看就是异类。   “你想种,以后给你辟块地。”   “我哪儿有空种地。”   “……我也没空。”   这段无厘头的对话终止于安东尼的声音:“到了。”   一栋漂亮的灰色建筑映入顾新橙的眼帘,这里和两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厨房里摆着佣人从中超买来的食材,顾新橙挨个拿出来看,打算包虾仁青瓜饺子。   饺子皮是现成的,馅料得现和。   她在厨房忙活,两个大男人在客厅里其乐融融地看着球赛。   顾新橙正专心致志地调着馅料,一双臂膀从身后游了过来,将她的腰揽住。   她吓了一跳,一回头,是傅棠舟。   “你不是在看球赛吗?”顾新橙问。   “球赛哪有你好看?”傅棠舟将下巴搁到她肩上,鼻尖轻蹭她的秀发。   顾新橙扭捏道:“你松开,这是在别人家里。”   她不安地向客厅方向瞟了一眼,安东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厨房这边的动向。   顾新橙取了一片薄薄的饺子皮摊在掌心,开始捏饺子。   她忽然想到什么,说:“今天谢谢你了。”   “什么?”   “谈判的事。”   傅棠舟轻笑:“还用跟我说谢谢?”   顾新橙悠悠叹息:“要不是你,今天恐怕谈不成。”   “你跟他谈,可能多费点儿时间,”傅棠舟说,“也不一定真的谈不拢。”   “我还得学很多东西。”顾新橙说。   “这不是学不学的问题,”傅棠舟说,“实力是谈判的底气,话术不过是锦上添花。”   顾新橙沉默片刻。想拥有实力,比学习话术更难,她得慢慢积累。   这时,傅棠舟拨开她的发,在她耳边说:“不是要谢我?亲我一口。”   顾新橙又看了一眼安东尼,这才飞快地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沾了一下,然后心虚地垂下眼睫——怎么有种在偷情的羞耻感呢?   傅棠舟满意地松开胳膊,往客厅走了。   顾新橙今天包了六七十只饺子,本来还担心吃不完,谁知竟被风卷残云一般一扫而空。   吃完饭,时间到了八点。   安东尼要安排车送他们回酒店,傅棠舟说:“不了,我约了朋友来接。”   道别之后,两人出了院子,一辆纯黑的劳斯莱斯等在路边。   顾新橙:“这是你的车?”   傅棠舟:“不然呢?”   看来她猜得不错,傅棠舟口中的那位朋友,就是他自己。   “你这车平时停哪儿?”   “车库吃灰。”   “……”   啊,万恶的资本家。   顾新橙跟着他上了车,这辆车绕着这座山头跑了一圈,最终回到原点——停到了安东尼家对面的那栋别墅门口。   “不回酒店吗?”顾新橙的手撑着座椅,忽然碰到一个袋子,“这是什么?”   她拿过来一看,无语到极点。   一整袋的套套,什么款式什么香型都有,少说也有一两百个。   再看看车窗外的独栋别墅,她意识到今晚即将发生什么,不禁两股战战,嗫嚅着说:“用不完啊……”   “以后慢慢用,”傅棠舟随便拣了一盒,“今晚就用这个,行吗?”   顾新橙一瞧,橙子味,螺旋纹,顿时脸红到耳根。 第85章   漫天星光之下, 一栋白色建筑背靠大海,面对广袤的草坪。   美国富人区的别墅不像中国开发商打造的别墅区那样千篇一律,每栋别墅的设计都独树一帜。   这套独栋别墅是维多利亚风格, 据说是美国某个建筑工作室为傅棠舟量身打造的。全木系建筑的外墙由白色木片覆盖,落地窗外搭建着宽敞的露台, 带有浓郁的自然风情。   傅棠舟先行下车,他站得笔直, 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方, 衬衫袖口向上拉,纯黑的袖扣在月光下折射一抹淡光。   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被他不知羞耻地挂在手腕上,他在顾新橙心中, 此时此刻宛若衣冠禽兽。   她僵直着脊背, 一动不动。不知为何, 她一想到今晚即将发生的事, 幽泉隐隐涌动。   傅棠舟微微佝偻下腰, 冲她伸出一只宽厚的大掌,礼貌且绅士地问:“不下车吗?”   朗朗月色映在他的眼眸里,他这番邀约的姿态,像是在舞会上邀她跳一支舞, 又像是请她入瓮。   顾新橙天人交战一番,最终还是认命地将手搭到了他的掌心。   傅棠舟拉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拽下了车。   她一时之间失去了平衡,直接栽到了傅棠舟怀里,他趁机揽住这一怀柔软馨香。顺滑的发丝蹭过他的指尖, 他不经意间收紧了搭在她腰侧的手指。   这么一抱,便再也没松开。   车内本是温暖的,这会儿一阵飒飒的海风裹挟着湿气,拂过顾新橙的裙摆,抖出海浪一般的波纹。   草叶上挂着湿润的水珠,她身上本带有一阵清淡的玫瑰香,现在沾染了寒露的气息,她仿佛一支带着露珠的红玫瑰,在深夜里悄然盛放。   傅棠舟搂着她往大门的方向走去,两人拾阶而上,来到廊下。一刷指纹,大门洞开。   他先进了屋,皮鞋踩上木质地板。他侧过身,眸色沉沉,对她说:“过来。”   顾新橙望着锃亮的地面,想到刚刚两人从草坪上踏过,便问:“不脱鞋吗?”   他们平时在家的时候都是会换鞋的。   “入乡随俗,”傅棠舟的胳膊稍一用力,搂着她的腰,将她带了进来,“美国人都不脱鞋。”   顾新橙回忆起她之前去安东尼家做客,好像也是这样,大家都没有脱鞋,索性就不再问这种傻问题了。   傅棠舟将门轻轻合上,扫出一阵风,她挂在包上的小穗子摆出浅浅的弧度。   整个屋内,只有玄关亮了一小盏灯。房间的内部设计依然是温和的木系,搭配少许现代元素,有一种度假小屋的风情。   顾新橙问:“不开灯吗?”   傅棠舟笑着将她抵上门板,说:“不开,别让他发现我们在这儿。”   他指的是安东尼。邻居家屋子要是亮了灯,肯定会被注意到。   顾新橙一时无言,好好的关系,被他一说,搞得好像他俩在背着安东尼做坏事一样。这么一想,又平添了几分刺激。   不得不说,傅棠舟是调情的高手。   他的气息吹拂过她敏感的耳尖,一个吻不由分说地落了下来。她的身子颤了颤,逐渐开始迎合他。   既然她跟着他来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了。   至于这一夜过后会发生什么事,她无暇多想。   时隔三年,熟悉又陌生的两个人彼此探索着。   有东西变了,也有东西没变。   一吻毕,傅棠舟一手扶着她的后背,另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发出一声惊叫,双臂下意识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他抱着轻盈的她,一步一步向室内走去。   他的手滚烫如火,呼吸愈来愈沉,化为浓重的粗喘。不用多想,就知这意味着什么。   月光好似一捧轻纱,从落地窗撒落进来,柔柔地照上浅色的木地板。   她仰头看他,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瞧见他硬朗的下颌线,以及凸起的喉结。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扭到最上一颗,薄薄的衣料被拉扯出几条褶皱,勾勒着肌肉的形状。   今夜月色正好,他的半边脸落在皎洁的月光之中,恍若神祇。   顾新橙竟看得有些痴迷了。她靠着他的前襟,听见他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坚实而有力,散发着属于成熟男人的荷尔蒙。   顾新橙敛下眼睫,强压下小鹿一般怦怦乱跳的心脏,嘴角勾起一丝甜蜜的弧度。   明明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她的内心却充满了期待。   她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能和这样的男人春风一度,怎么也不算亏。   她本以为他要抱她去卧室,谁知走到客厅沙发处,她就被放了下来。   她的后背碰上沙发,身体像一只活泼的小鱼,弹了两下,这才勉强坐稳。   她的手撑着皮沙发,摇了一下晕乎乎的脑袋,地板上有他俩朦胧的影子。   傅棠舟高大的身躯半跪在羊毛地毯上,这姿势,竟莫名有点儿像求婚。   她瞬间清醒,应该……不至于吧?求婚什么的,她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   她还没想到嫁他那一步啊。   事实证明,她想的有点儿多,他也没想到这一步。   这种时候,傅棠舟的话极少。他握住她膝盖的手,隐隐用着力,手背上青筋爆出。   她甚至被他抓得有点儿疼,可见他温柔之下藏着的凶悍。   这时,一束明亮的车灯划过幽暗的室内,灯影迅速闪过。刚刚司机开的那辆车正缓缓驶入蝙蝠洞一般的地下车库。   为了缓和紧张的心情,顾新橙主动和傅棠舟聊了点儿别的,她问:“你是不是有一辆黑色法拉利?”   傅棠舟拧眉思索片刻,在脑中搜寻一番。他年轻时酷爱跑车,的确购置过这么一辆,就停在地下车库里。   “你怎么知道?”   “上次碰巧看见了,”顾新橙说,“你下次开车得注意点儿。”   “注意什么?”   “车速别太快,”她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衬衫衣领,“很危险的。”   傅棠舟眼底有清浅的笑意,“你见过?”   顾新橙点了一下头,“上次安东尼带我去加州一号兜风,你是不是也去了?你开得太快了。”   这还真让顾新橙说着了,前一天他心情郁郁,第二天他便出门开车散散心。   北京的路况不适合跑车发挥,他没在北京开过那么快的车。   但是上了加州一号,绝美的景观公路令他心情舒适不少,不知不觉速度就飚了上去。   不过,想到她居然还和其他男人去兜风,他心底一阵醋意翻涌。   “没事儿,”傅棠舟抬起头,哑着嗓音对她说,“我车技好。”   他的衣衫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凌乱。猩红又灵活的舌头,藏在他的薄唇之间,若隐若现。   顾新橙的手指没入他利落的黑色短发,嘟哝着问了一句:“有多好?”   袋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接着是金属扣磕碰的声音,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她的鼻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海盐香气。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带你见识见识。”   ……   第二天一早,顾新橙在大床上醒来。   晨光刺得她双目晕眩,她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纤细的手腕无力地垂在大床的边缘。   垃圾桶里是昨夜的战果,她一点儿都不怀疑他昨夜对她许下的承诺。   昨夜的记忆逐渐浮上心头,她试着抬了一下腿,似有千钧重。   这时候,她又想起了林云飞之前说过的那句话。   男性过了三十岁,各方面能力都会下降。   现在,她只想说,微信上的文章果然都是谣言!   一夜过后,顾新橙现在进入了无欲无求的贤者时间,她有余力开始重新定位她和傅棠舟之间的关系。   普通朋友吗?肯定不是了,哪有普通朋友像他们这样相处的?   男朋友吗?好像也不算啊,当初她陪他做这做那,他都没肯明确给她一个身份。她现在哪能这么容易就便宜了他?   她正凝神思索,傅棠舟的手臂一用力,她又滚到了他的怀里。   他幽幽地睁开眼,日光照过来,她甚至能在他眼底看清自己的脸。   她垂下眼睫,一时无言。   傅棠舟很自然地亲了一下她,嗓音慵懒又悠然:“醒那么早?看来昨晚不累。”   顾新橙生怕他又打什么坏主意,连忙说:“我累,我累。”   傅棠舟蓦然一笑,胸腔微微振动。他半靠着床头,拿了一只松软的靠垫放在腰后。   他拉开床头的抽屉,里面躺着一盒烟。   他思忖半秒,把抽屉又推了回去——他现在不想抽烟,因为身边有比烟草更让人上瘾的东西。   他将怀里的人搂紧了,顾新橙贴着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   果然,冲动是魔鬼。   上一次,他泡到她,只用了不到两个月。   这一次,变成了四个月,整整两倍。她的进步还真是不小呢。   想到傅棠舟近来种种嚣张的行为,她愈发觉得今天过后,她即将在两人中间失去主动权。   这时,傅棠舟轻抚她的秀发,问她:“新橙,可以答应我了?”   “答应什么?”顾新橙问。   “我这算是追到你了吧?”他眼底有一丝戏谑的神色,有点儿像是在嘲笑她。   顾新橙想,在傅棠舟心目中,睡到就等于追到吗?   呵呵,真是想得美。   “傅棠舟,你这才追了多久?”   “你就告诉我追到了没有?”   “没有。”   “这还不算追到?”傅棠舟的指腹轻轻蹭着她柔嫩的下唇,似乎在提醒她什么。   “我们现在,算是一种开放式关系。”顾新橙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傅棠舟波澜无惊的面色陡然一沉。   他全心全意地在追她,谁知道她竟然那么想?   顾新橙见他这副模样,忽然有些好笑。   她半开玩笑地说:“傅棠舟,咱们都是成年人了。看对眼睡一觉,你不会当真了吧?”   傅棠舟沉默片刻,将抽屉再次打开,找了一根烟,含在唇间。   他垂下头,拢着打火机,“咔嚓”一声,烟头被点燃。他有意和她避开一段距离——他现在很少在她面前抽烟。   傅棠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转正?”   顾新橙说:“我考虑考虑。”   傅棠舟指尖夹着烟,烟雾缭绕间,他偏过头,又问:“还得看表现?”   顾新橙点点头,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地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任需努力。”   她欢快地下了床,往浴室走去。   傅棠舟掸了掸烟灰,目光看向窗外的景致,草坪一望无际。   说不郁闷,是不可能的。   难道是,他昨晚表现得不好吗? 第86章   浴室里有一个椭圆形的大浴缸, 边缘浮着些许白沫。   地砖上浸了几缕已经干透的水渍,这是昨夜溅出来的。   半夜十二点时,傅棠舟抱她来洗澡, 她累得直不起腰,恹恹地趴在池边。   可他是个不知餍足的, 竟又胡来。到后来,她的意识恍惚着飘远, 连怎么回卧室都记不清了。   顾新橙水放光, 换上新的。   她想看看柜子里有没有植物精油,找了一圈,没看见任何女性用品——看来这屋子里从来不住女人, 想到这儿, 她不禁唇角微扬。   卧室里一点儿动静没有, 她猜傅棠舟在睡回笼觉。   俗话说, 没有犁坏的地, 只有累死的牛。   昨夜一下掏空家底,八成得休养生息两日才能缓过劲儿来。   哎,毕竟是三十岁的男人了,一把年纪伤不起啊。   顾新橙泡了一个舒服的澡, 疲乏的筋骨终于得以舒缓。   她不着寸缕地站在镜子前,望向镜中的自己。   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一夜过后,她仿佛回炉重塑,重新做了一次女人。   浴室架子上搁了一件干净的白色纯棉T恤, 是傅棠舟的。T恤上染着木质香,换上之后,她犹如置身森林之中。   她对着镜子将下摆拉了拉,遮住大腿。内衣不知所踪,她出门去寻,走动之间两条纤细的腿荡起衣摆。   半遮半掩的风情,欲说还休。   床上堆着凌乱的被子和枕头,床单的褶皱尚未被抚平,记录昨夜的疯狂。   可卧室里一个人影都没有,顾新橙纳闷,傅棠舟去哪儿了?   她光脚走出卧室,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她轻手轻脚地下楼,听到厨房的方向传来动静。   走近一看,傅棠舟居然在下厨。   白衬衫的袖子被卷了几道,挽在手肘处。他的小臂上有一条微凸的青筋,蜿蜒着向上。   宽大的七分棉裤,腰带系了两道,松散地垂落,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窗外春光明媚,轻薄的阳光打过来,在他修长的睫毛上镀了一层淡金。   他抿着薄唇,目光专注地盯着灶台,认真的样子像是在处理一笔千万级别的交易。   这时,门铃响了。   傅棠舟一偏头,看见顾新橙双手扶着门框,露出半个脑袋在看他,像是一只好奇的小猫。   “去开下门。”他说。   顾新橙“哦”了一声,正要过去,傅棠舟又叫住她:“你别去,我去。”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不适合出现在外人面前。   他大步流星地向门口的方向走,顾新橙来到中岛台,只见平底锅里躺着两颗圆溜溜的荷包蛋。   他回来时怀里抱了一个大纸袋,里面有一堆食材。   “早上吃三明治。”他拿出所需食材,便把纸袋挪到一边。   顾新橙主动帮忙,将这些东西往冰箱里塞。   她在心底直犯嘀咕,他干嘛要下厨呢?   想吃什么出去出不就好了,这是他以前说的。   冰箱里的凉气一阵阵往外散,她把牛排放进了冷冻柜。   烤面包机“嘀”地一声,弹出两片焦香松软的面包片。平底锅滋儿咂地冒着油星,偌大的室内飘着食物的香气。   宁静的清晨配合着烟火气,让顾新橙生出一种小确幸。   往后余生,如果每一天都能如此,似乎也不错。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更希望拥有这样一份踏实的陪伴。   她合上冰箱门,安静地看着傅棠舟。   他拿了一瓶番茄酱,在掌心摇晃。他瞥见她娇俏的身姿,问:“站这儿做什么?”   “等你啊。”她唇角弧度浅浅,柔软的黑发搭在肩头,凝霜的手腕搭着中岛台。   地板有点儿凉,她的脚趾微微蜷缩了一下,涂着护甲油的趾甲好似轻薄的玉片。   “去那儿,坐着等。”傅棠舟的下巴扬了扬,指着不远处的白色餐桌。   餐桌上有一支花瓶,斜插着今晨刚送来的红玫瑰。   顾新橙听话地“嗯”了一声,她路过客厅沙发时,下意识去找她的内衣。   她记得昨天被他脱在这儿了,现在竟不翼而飞。   “傅棠舟,我衣服呢?”   “家政洗了。”   “……”   这种隐私衣物,她向来都是亲自手洗。被外人碰,总觉得怪怪的——更何况她的内衣脏得一塌糊涂。   她羞耻地咬了一下嘴唇,决定不去想这件事。   十分钟后,早餐好了。   看似是一份普通的三明治,面包片里夹着培根、生菜、芝士和荷包蛋。   然而,顾新橙无法忽视饼皮用番茄酱画的一颗爱心,这令她莫名联想到妈妈做给孩子的爱心早餐。   她盯着这颗爱心出神,一盒开了口的酸奶递了过来。   傅棠舟:“这个牌子味道不错。”   她一瞧,果然是她闻所未闻的酸奶品牌,仅凭浓郁的奶香,她就知道这一定很好喝。   傅棠舟这般贴心,反倒让顾新橙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他另有所图。   她拿着刀叉,迟迟不肯开动。   傅棠舟见状,问:“怎么不吃?”   顾新橙:“你怎么会想到亲自下厨?”   傅棠舟切着三明治,幽幽地说:“炮丨友不会给你做早饭。”   顾新橙:“……”   原来还惦记着这个呢,看来他对于这个身份定位非常不满。   吃完早餐,碗碟往水池里一放,等家政来洗。只做饭不洗碗,烹饪的乐趣大大提升。   顾新橙怀揣着抱枕,坐在沙发上,双腿并拢。她的指尖揉着T恤下摆,说:“我行李还在酒店,我没衣服穿了啊。”   傅棠舟给她拿了一杯鲜榨橙汁,“等会儿我让人送两件过来。”   “没有必要,我——”   “有必要。”   “嗯?”   “炮丨友不会给你买衣服。”   “……”   这是跟她杠上了是吧?   顾新橙这会儿正无聊,索性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正好CNN又在吹牛,她打算看一看。   傅棠舟靠过来,将她一提,抱到腿上。顾新橙T恤下面是真空的,这姿势让她倍感羞赧,“傅棠舟,你这是干什么?”   他说得理所当然:“陪你看电视。”   顾新橙无语,果然他度假时很闲,连看新闻都提上了日程。   “不用你陪,我自己可以看。”   “炮丨友——”   “不会陪我看电视!”顾新橙立刻打断了他。   傅棠舟稍怔,忽而一笑:“你知道就好。”   顾新橙:“……”   这到底是多么耿耿于怀?   顾新橙放下遥控器,质问他:“你不是来度假吗?不出去转转吗?”   “你陪我,我就出去。”   “我没衣服穿,怎么出去?”   “那就别出去,在家能做很多事,比如……”傅棠舟的指尖从纯棉T恤的下摆滑了进去。   顾新橙一把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制止了他的胡作非为。   傅棠舟见她这副娇羞的模样,唇畔扯了一丝笑,他低声在她耳边问:“昨晚我让你满意了吗?”   她的手指缠绕着他腰上的线绳,愤愤说:“不满意。”   傅棠舟“哦”了一声,手扶着她的腰,淡道:“服务不满意,今晚继续,直到你满意为止。”   顾新橙一愣,改口说:“我满意。”   傅棠舟笑道:“既然满意,那就再来几次,我又不收费。”   顾新橙:“……”   他的歪理真不是一般的多。   顾新橙决定闭嘴,结束这个少儿不宜的话题。   她端起橙汁,尝了一口,沁凉入脾。一不留神,她就把这杯橙汁全喝光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就这么窝在他身边看电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肚子忽然隐隐作痛。   是不是果汁太凉,喝坏了肚子?   她从沙发起身,把遥控器塞到傅棠舟手里,说:“我去趟洗手间。”   顾新橙坐在马桶上,那处被拉扯着,有撕裂感。她不禁腹诽,傅棠舟还真是……宝刀不老?   她来不及思考这成语用得恰当不恰当,因为现在她和被刀捅了也没什么区别,疼得要命。   她想换个姿势,感觉愈发不对劲。   再一看,果然,她永不准时的大姨妈比上个月提前了整整一周。   她平时就有痛经的毛病,倒也不至于疼得死去活来,难受肯定是要难受上一两天的。   她简单处理了一下,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卫生间出来了。   傅棠舟见她这副模样,问:“怎么了?”   顾新橙思忖两秒,说:“我亲戚来了。”   这是很隐晦的说法。   傅棠舟听了,一拧眉,问:“你哪个亲戚?来美国做什么?”   顾新橙:“……”   原来傅棠舟这种人,偶尔也会化身钢铁直男。   她本觉得痛,这会儿又有点儿想笑,然而脸色却逐渐变得苍白。   傅棠舟看了她几秒,这才顿悟。   他抿了下唇,一时也没了主意。   曾经,这种日子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在提醒他某方面的运动得停止几天。   现在,顾新橙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哪儿还想得了其他。   他将遥控器放下,问:“缺东西么?”   顾新橙虚弱着点了下头。   傅棠舟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家政。   一想到家政一来一去,起码耗费一个小时,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拣了一串车钥匙,嘱咐说:“你在家等着,我出去一趟。”   下了这座山,就有个便利店。他亲自过去,很快。   顾新橙想在沙发上垫着纸,找来找去,在玄关处发现一份新送来的报纸。   她捂着小腹,只觉得一阵痉挛,像是一根锋利的细绳在勒着她一样,疼得喘不过气来。   她大概等了有十分钟,傅棠舟就回来了。   他拎了一只纸袋给她,她接了过来。   “要不要我扶着你?”傅棠舟问。   “不用……”顾新橙颤颤巍巍地说。   她还没有那么柔弱。   她扶着门走进洗手间,恍恍惚惚地想到一句话。   少年强,则少女扶墙。   哎,昨天和他胡闹了一宿,现在真是自作自受。   她坐上马桶,打开纸袋一瞧,愣住了。   傅棠舟买的这个,和她平时用的不一样,这是内置型的棉条。   她之前在美国交换时,身边很多女同学用这种,只不过她自己保持着在国内的习惯罢了。   现在……罢了,用什么不是用呢?   她看了使用说明,嘴角有一丝苦笑。不知道傅棠舟是怎么放下他的面子替她买来这个的?   他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恐怕挺忌讳这种事儿,老一辈人总说不吉利。   她以前从不让他撞见,只会隐晦地告知他身体不方便。他的态度一般都挺平淡,不会刻意为难,也不会多加关心。   顾新橙在洗手间待了挺久,傅棠舟有点儿担心。   他想去敲门问问她的情况,毕竟她看上去状态很差。   这时,顾新橙拉开门,走了出来,脸色依旧煞白,还浮了一层虚汗。   “还疼么?”傅棠舟问。   顾新橙点了下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次真是史无前例地痛,身体深处像是被划开一道口子,她感觉灵魂都要升空了。   傅棠舟不容分说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说:“去楼上休息。”   她像是一只幼鸟,缩在他怀里打着颤,任由他将她抱了上去。   躺上床之后,他用掌心试探她脑门的温度。   顾新橙轻轻推开他的手,有点儿好笑地说:“又不是发烧。”   “要不要吃药?”他第一次这么照顾女人,一时有点儿急病乱投医。   “有布洛芬吗?”她问。   “我去找找。”这栋别墅里备了医药箱,家庭常用药物应有尽有。   不一会儿,他拿了药和水过来了。   美国家庭没有喝热水的习惯,这是他在厨房现烧的热水。   顾新橙就着水将药丸吞下,重新躺了回去。   “还难受么?”他问。   “药效没那么快,”她又问,“有没有热水袋?”   她的肚子一阵阵泛着凉意,她快受不了了。   热水袋是真没有。   傅棠舟问:“帮你焐焐,行么?”   顾新橙略微羞耻,说:“不用……”   她从来没有让男人为她做过这种事。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掌就隔着T恤衫贴了过来。   他轻抚她的肚子,问:“是这儿吗?”   顾新橙:“……”   怎么搞得跟她怀孕了似的。   可她得承认,这么一焐,似乎起了安慰剂的作用,疼痛似乎被缓解了。   她将他的手稍稍向下挪了一点儿,说:“是这里。”   疼痛的部位,在她的子丨宫。   这是女人最显著的性征,也是将来孕育孩子的地方。   顾新橙双眉紧蹙,牙齿咬着下唇来忍耐疼痛。   傅棠舟摸了摸她惨白的小脸,问:“真那么疼啊?”   她吸了下鼻尖,颇为委屈地说:“有本事你试试。”   傅棠舟柔声说道:“真有本事,我就替你受着了。”   可惜没本事,这得她自己来扛。   布洛芬开始发挥药效,疼痛逐渐消逝,她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问:“以前也这么疼吗?”   顾新橙摇了下头,小声说:“这次特别疼。”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傅棠舟一阵缄默,看来是他的错。   顾新橙靠在枕上,闭着眼睛。   忽然,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傅棠舟靠了过来,捏住她的下巴,说:“张嘴。”   她真是怕了这句话了。   她没张嘴,而是张开了眼睛。   万万没想到,她看见他掌心有一颗剥好的巧克力。他对她说:“这巧克力挺甜的。”   “嗯?”   “吃点儿甜的,就没那么疼了。”   他眼角眉梢之间,满是怜惜与疼爱,她从未见过他这一面。   她乖乖地张嘴,将巧克力含入口中。   浓郁的可可香在口中蔓延弥散,肚子也暖融融的。   那种疼痛,似乎真的被他治好了。   原来糖也可以当药吃啊。 第87章   这一天, 小腹的疼痛如同潮汐,起起伏伏。   顾新橙像个病号一样躺在床上,傅棠舟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还说要找家庭医生来给她看病。   她只得再次强调:“这不是病。”   晚上,傅棠舟是抱着她睡的, 宽厚的手掌一直搭在她肚子上,替她缓解疼痛。   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顾新橙想到, 两人分手后的那一周,她发了一场烧。   室友白天出门上班后,她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还差点儿从梯子上摔下来。   有时候, 完完全全的独立挺可悲的。身边有个人能陪伴她、照顾她, 是她的幸运。   傅棠舟眼皮微微下耷, 睫毛向下垂着, 手的力度稍稍松了点儿。   拍打她后背的那只手渐渐停了下来,隔了一两分钟,他猛地惊醒,继续重复这动作。   昨晚伺候了她一宿, 今天又照顾了她一天,他应该很累吧?   顾新橙小声道:“你睡吧。”   傅棠舟抬起眼睫看她,问:“还疼不疼?”   她摇了下头,说:“不疼了。”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说:“我这辈子除了你,没照顾过别人。”   当初她醉酒的时候,他也照顾过她一宿,第二天她却不领情。   现在,他又做了同样的事,他认栽了。   顾新橙枕着他的臂膀,他身上有一种令她安心的味道。   试想傅棠舟这样的人,锦衣玉食、天之骄子。他一直高高在上地活着,连一件衣服、一双碗筷都没洗过。   他这样好命的人,从来都是别人伺候他,哪有他伺候别人的道理。   现在,他在她身边,活得像一个普通男人,她竟有点儿五味杂陈。   各人有各人的命,她一时没有办法迅速成长到与他比肩的高度。所以,他纡尊降贵,走近她的生活。   一对身高不同的情侣,若是想接吻,总得一个人抬头、一个人低头。   她抬头抬了太久,终于轮到他低头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顾新橙不似最初那般疼痛了。   傅棠舟在旧金山生活过五六年,他带她走遍旧金山的大街小巷,金门大桥、渔人码头、九曲花街……各大景点都有他们打卡的足迹。   他还载着她去加州一号兜风,车速很慢,简直委屈了这辆身价不菲的法拉利。   他们迎着海风,拥抱一望无际的海岸线。   顾新橙忽然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傅棠舟问。   “我明明是来出差的,”顾新橙说,“现在搞得跟度蜜月似的……”   话说出口,她觉得稍有不妥,可已经收不回来了。   傅棠舟顺着她的话茬,问她:“以后想去哪里度蜜月?”   顾新橙捂着乱舞的裙摆,语气有点儿傲娇:“谁要和你去度蜜月了?”   他手握方向盘,嘴角漾开一丝笑意,油门向下踩,车速猛飚,惹得她一声尖叫。   这一周里,他们几乎做了所有新婚燕尔会做的事,除了上床。   一个合格的炮丨友,在这种时候就该消失得无影无踪。   显然,傅棠舟不合格。   回北京之后,傅棠舟亲自将她送回家。   临下车时,他问她:“明晚去我家么?”   “去你家做什么?”顾新橙明知故问。   “履行我作为炮丨友的义务。”傅棠舟说得义正辞严。   就知道他这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   顾新橙手中致成科技的股权,被升幂资本收购,除去各项交易费用,她入账近四千万,瞬间跻身小富婆行列。   如果她熬到B轮融资,恐怕会更多。可她不愿再等,选择套现走人。   从此以后,她与致成科技再无瓜葛,一心一意为新东家卖命。   这么一通操作下来,升幂资本成为名义上的最大股东。然而,由于投资条款的限制,公司实控人依然是季成然,这也是他先前敢和顾新橙叫价的原因——即使她把股份卖给别人,公司的控制权也不会有变动。   然而,傅棠舟的态度,并不显山露水。   他表示,季成然可以继续带领致成科技开拓业务,他作为投资方,不插手公司的管理。并且,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提供帮助。   这让一直处于提防状态的季成然更起疑心,他不敢完全信任傅棠舟的话,总觉得傅棠舟会在关键时刻下绊子。   他利用手头的资金,回购了一些员工手中的散股,集中了部分股权。   公司股权结构越单一,他却越有危机感,他想寻求第三方的加入,来牵制升幂资本。   这个第三方,也像鲨鱼闻着味一样来了——这就是升幂资本的死对头,隆鑫资本。   隆鑫资本之前投资的扬华科技,没能撑到下一轮融资就黄了。   据说CEO将大笔投资资金用于个人消费,伪造账目,最终导致项目爆雷。   隆鑫资本折戟之后,痛定思痛,重整旗鼓。   他们再度找到季成然,想和致成科技合作——最近升幂资本增持股份,扬华科技陨落,市场纷纷看好致成科技的发展。   隆鑫资本也想来分一杯羹。   顾新橙曾经告诫过季成然,不要引入两家对立投资机构的投资,这容易引发内部摩擦。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恰恰就该引入隆鑫资本,来与升幂资本进行抗衡。   隆鑫资本的想法很简单,只有两个字,赚钱。要是再加上四个字,那就是,越多越好。   为了从致成科技拿到股份,他们甚至放言,可以将投票权压缩至10:1。   这项投资计划,最终被送到了傅棠舟的办公桌上。   根据相关规定,公司增加注册资本须由股东会作出决议,且必须经代表三分之二以上表决权的股东通过。   傅棠舟翻动着文件,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于修说:“傅总,您看这……”   他想说这季成然也太不识好歹了,居然来试探傅棠舟——不是说不插手公司事务么?那就通过决议啊。   傅棠舟倒是格外大度,他取出钢笔,直接签了字。   于修略感惊讶,要知道傅棠舟这人脾气并不算好,尤其是在项目里碰到隆鑫资本时。   现在他居然轻轻松松地通过决议,赞成季成然引入升幂资本的竞争对手,这是什么意思呢?   隆鑫资本注资八千万,从稀释的股权里分了30%。   目前,致成科技内部是三足鼎立的局面——创始人、升幂资本、隆鑫资本。   顾新橙得知消息,分外吃惊,“你居然同意了?”   傅棠舟倒是悠然自得,“有钱赚,何乐而不为?”   这话不假,隆鑫这次注资提高了致成科技的估值,升幂资本手里握着的股份价值水涨船高。   然而,估值高,对于管理团队来说,并非一件百分百的好事。   市场期待越高,越要把业务做好。一旦没有达到投资方的心理预期,公司会面临巨大的压力。   季成然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在为致成科技寻找新的业务增长点,就是手机人脸识别技术——这恰好和顾新橙所在的部门成为最直接的竞争对手。   顾新橙不懂傅棠舟,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广撒网,重点培养么?   投资人的心思难以捉摸,她懒得管,横竖是为了赚钱罢了。   这像是内部赛马,又像是养蛊。   两个一模一样的项目,只要成了一个,那他就稳赚不亏,所以两边都得捞着点儿。   下班之后,顾新橙照例在公司楼下看到了傅棠舟。   他最近真的很闲,闲到不用加班,也不用应酬。   “你怎么又来了?”顾新橙问。   “来找你,”傅棠舟大摇大摆地牵起她的手,“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顾新橙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那就去超市看看,有什么想吃的。”傅棠舟说。   “嗯?”   “我给你做。”   顾新橙:“……”   美食评论家要变身星级主厨了么?   不对,她仔细想了想,如果要做饭,那就必须要有厨房。   哪儿有厨房呢?只有他家里才有厨房啊!   她顿时无语,看似是个温柔煮夫,拐十八个弯,最终目的还是骗她去他家!   好一个心机boy。   这间超市在国贸地下,面积还挺大。   傅棠舟将车停在地下车库,带着顾新橙在生鲜区闲逛。   看到货架上新鲜的瓜果蔬菜,顾新橙忽然想到一件事:“幸海优鲜的无人超市现在搞得怎么样了?好久没关注了。”   当初这项合作是顾新橙谈成的,她多多少少想了解一下后续情况。   傅棠舟只说了一个字:“亏。”   “亏了吗?”顾新橙有点儿纳闷,“明明我去看的时候,感觉还挺好的。”   “这个概念比较新,顾客消费习惯暂时没法做出改变,”傅棠舟从货架上拿了一捆小葱,“不过这个尝试还是很值得的。”   “亏了怎么办?”顾新橙又问。   “亏就亏了,”傅棠舟说得云淡风轻,“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投资,总会有风险,哪有稳赚不赔的。”   在她的印象里,傅棠舟在商场上几乎总是无往不胜,他对名与利有着强烈的渴望。   面对一项失败的投资,他的淡定倒是出乎了顾新橙的意料。   顾新橙套现成功之后,一直在思考她该把想这笔钱花到什么地方去。   她关注了几家知名信托机构的业绩表现,单从盈利水平来看,隆鑫每年甚至比升幂资本赚得还要多。   顾新橙将自己的疑惑提了出来:“我看了升幂这两年投资的项目,有几家公司似乎一直在亏损,你怎么不撤资呢?”   一个理性的商人,在连年亏损以后,应当及时撤出止损。   “哪个项目?”傅棠舟问。   “有一个叫潜临生物的,”顾新橙说,“我看升幂投了好几笔,一直在亏。”   傅棠舟莞尔一笑,他从货架上又拣了两颗西红柿,放进购物车里。他说:“这家公司我还会继续投。”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顾新橙好奇。   “这家公司在做创新药,前期投入非常大,”傅棠舟解释道,“要收回投资,至少要等五到十年。”   要知道,投资周期越长,意味着风险将呈几何层级上升。有这笔钱,傅棠舟大可以投那种两三年收回投资的项目,而不是放长线钓大鱼。   “新橙,做投资并不只是在赚钱。”   “嗯?”   “这家生物公司,是认认真真做实事的企业,将来出了成果,受益的不只是投资人,”傅棠舟顿了顿,语气忽而严肃了不少,“还有所有癌症病人。这样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 第88章   超市里人来人往, 熙熙攘攘。   顾新橙撕下一片塑料袋,打算挑几个新鲜橙子。   这儿的橙子圆滚滚的,堆成金黄色的小山。   傅棠舟的手指敲了敲购物车的把手, 说:“我去称点儿冰糖。”   顾新橙将一颗橙子放入塑料袋里,问:“买冰糖做什么?”   傅棠舟勾唇, 笑意清浅:“给你做糖醋排骨。”   顾新橙是江南人,嗜甜如命, 这是她最爱的一道菜。   以前她妈妈在家做糖醋排骨时, 得放半袋冰糖。   顾新橙将橙子装好,看到对面有盒装草莓,便走了过去。   绕过一个半人高的货架, 她忽然发现走道里站了一个小女孩。   这小女孩年纪不大, 最多三岁, 怀里抱了一只洋娃娃。她站在原地, 一声不吭地盯着草莓看。   顾新橙以为她家长在附近, 就没管,径直拿了一盒草莓。   刚要走,衣服下摆忽然被拽了一下,一低头, 正是这个小女孩。   她奶声奶气地说:“要吃草莓。”   顾新橙看了看手里没结账的草莓,试图和她交流:“小朋友,让你家长给你买。”   小女孩皱了下鼻子,不高兴地撇撇嘴,说:“可是爸爸丢了……”   顾新橙环顾四周, 水果摊前顾客络绎不绝,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个小女孩。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小女孩和家长走丢了。   顾新橙蹲下身,柔声柔气地问:“小朋友,你知道你爸爸的手机号吗?”   小女孩拧眉思索一番,开始报数:“187……523……”   然后就卡壳了。   她本不慌乱,这会儿背不出手机号,突然急了,眼见着就要哭了。   果然,下一秒,小女孩哇哇大哭起来,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再问她什么,除了哭,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新橙心想,家长丢了孩子应该也挺着急吧?   她从小女孩口中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只好去寻求超市工作人员的帮助。   然而,当务之急是稳定小女孩的情绪。   顾新橙从包里掏出纸巾替她擦眼泪和鼻涕,极尽耐心地哄着她:“别哭呀,我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傅棠舟拿了一袋冰糖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顾新橙身着浅卡其色风衣,丝袜裹着的两条细腿折叠着,半蹲在地上。   风衣腰带垂落在身侧,优雅的脖颈抬高,侧脸皎洁如月,黑发漾着一层淡淡的光圈。   她正在和一个小女孩儿说着话,那小女孩儿稚气的脸蛋上挂了泪痕,胖乎乎的小手拽着洋娃娃的裙子,不住地点着头,像是听懂了顾新橙的话。   傅棠舟神色微怔,看得竟有些入了神。   这或许是日常生活里常见的一幕,可放在顾新橙身上,令他万般情绪涌动,不禁攥紧了手中的那袋冰糖。   这样温柔的她、耐心的她,将来会是一个很好的妈妈吧。   “一会儿找到爸爸,姐姐的这盒草莓送给你。”顾新橙正替小女孩擦拭眼泪,地板上映出一道黑色人影。   一抬眼,是傅棠舟回来了。她立刻说:“这小女孩跟她爸爸走丢了,咱们把她送到服务台吧,看看能不能让超市放个广播。”   傅棠舟打量着那个小女孩,软糯的脸蛋,乌黑的眼珠,细软的头发扎成两个羊角辫。   他向来不喜欢孩子,这一刻,他竟然觉得小孩儿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傅棠舟说:“行。”   顾新橙站起来,向前方张望了一下,说:“把她抱到购物车里吧,服务台挺远的。”   傅棠舟把那小女孩儿放到购物车前面的可活动座椅上,她稳稳当当地坐了上去,也不哭,也不闹了,抱着洋娃娃四下张望着。   他半开玩笑地和顾新橙说:“你还挺会哄小孩儿,她也不怕咱俩是坏人。”   顾新橙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面色不虞:“别乱说话,好不容易哄好的,再给你吓到了怎么办?”   两人推着购物车从冷藏柜前走过,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也推着车过来。   两辆购物车碰到了一块儿,傅棠舟把车往后拉了一下,让他们先走,老奶奶笑呵呵地评价了一句:“这一家三口,长得真俊啊。”   顾新橙一听,忽地耳红,却也懒得和陌生人解释——毕竟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他们的关系。   傅棠舟唇边抿了一抹淡笑,根本不打算解释。   他从冷藏柜里拿了一板老酸奶,放进购物车里。他说:“这种老北京酸奶,小时候经常吃,没想到超市里还有卖。”   “一直都有啊。”顾新橙说。   “这个味道挺不错,淋点儿蜂蜜更好吃,”傅棠舟说,“给你当睡前甜品。”   “睡前”这两个词,戳到了顾新橙的某个点儿。   今晚……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以前和他做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她是在迎合他的喜好。而现在,他更多地考虑她的感受。   说句真话,她觉得她比二十岁的时候,更享受这种事情了。   小女孩坐在购物车里,两条肉嘟嘟的小腿晃来晃去,嘴里咿咿呀呀哼唱着什么,看来心情挺愉悦。   顾新橙看着她,不禁想到自己小时候,去哪儿也爱抱着个玩偶,甚至愿意将它当成自己的宝宝来看待。   女人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母性,渴望爱,也渴望被爱。   傅棠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顾新橙,他清了下嗓,说:“喜欢小孩儿,可以自己生。”   顾新橙瞥他一眼,心想她今年才二十四,哪有生孩子的打算?她连结婚的打算都没有。   他的手撩开她耳侧的发,露出她戴着圆形耳环的小耳朵。   他故意压低声音,问:“要不要我帮忙?”   她推了他一下,愤愤然说道:“谁要你帮忙了?”   傅棠舟:“不然你还想找谁帮忙?”   顾新橙一本正经地说:“到时候上街贴小广告,富婆重金求子。”   她现在也是身家几千万的小富婆了,还怕没男人?   傅棠舟:“我不要钱,给你省点儿钱不好么?”   顾新橙悠悠道:“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   傅棠舟:“……”   得,现在她是彻底被他给惯坏了,说她什么,都得犟上两句,偏偏说的话还挺气人。   这时,超市广播突然播送了一则消息。   “湛小雯小朋友请注意!湛小雯小朋友请注意!请听到广播后立刻到服务中心来。”   顾新橙问小女孩:“你叫湛小雯是吗?”   她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顾新橙松了口气,看来这件事算是解决了。   她拉了下傅棠舟的胳膊,说:“咱们快点过去,别让人家爸妈等急了。”   两人快步来到服务中心,那里果然坐着一对夫妻。   女人拿的纸巾一边哭一边骂男人,男人说:“别急啊,肯定能找到的,超市有监控,雯雯还在超市里。”   女人又说:“让你看着看着,那么大个孩子还能弄丢了。要是雯雯没了,咱俩这日子也算是过到头了!”   傅棠舟将雯雯从购物车上抱了下来,雯雯脆生生地喊道:“爸爸!妈妈!”   女人擦眼泪的手一滞,见到雯雯的那一瞬间,再次喜极而泣,连忙跑过来一把抱住雯雯。   男人在旁边说:“我就说丢不了吧。”   女人瞪他一眼,他这才走过来,向顾新橙和傅棠舟道谢。   顾新橙说:“这孩子在水果摊那边,说要吃草莓。你们当家长的,下次要多留点心,别让孩子乱跑了。”   “哎,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太感谢了!”男人对雯雯说,“雯雯,还不快谢谢姐姐!”   雯雯很乖地说:“谢谢姐姐!”   一家三口得以团聚,千恩万谢地走了。   顾新橙久久没回过神来。   今天来一趟超市,竟然还做了一回活雷锋。   傅棠舟牵起她的手,视线追随着那一家三口。   他忽然觉得,像这样的生活也挺有意思的。如果他和顾新橙能有个女儿,他应该会很爱很爱她吧。   他在脑海中勾画着那幅画面,不禁会心一笑。这是他以前从未想象过的,他和她的未来。   越是这么想,胸中的渴望越强烈。   他甚至有种冲动,今晚就回家和她真·造小人。   顾新橙轻轻掐了一下他的手,打断他的思绪,说:“东西还没买呢。”   两人重新回到生鲜区,卖猪肉的大叔说:“排骨啊?卖完了,下次你们得早点儿来。”   顾新橙看了下今天猪肉的价格,高到令人咋舌。   哎,怎么一个个都那么有钱呢?想吃排骨还得抢破头。   傅棠舟的下巴扬了一道弧线,指着不远处的水产区,问她:“改成糖醋鱼,行么?”   顾新橙有段日子没吃鱼了,便答应了。   水产区的玻璃缸里插着氧气泵,各色鱼类摆着尾巴游来游去,享受上餐桌前最后的时光。   顾新橙想买草鱼,傅棠舟却说买鲑鱼,因为没有刺。   缸中有好几条鲑鱼,每条重量都不同。   卖鱼的大叔拿着网兜,问顾新橙:“看中哪条了?”   顾新橙观察了一阵子,手指点了点玻璃缸,说:“这条。”   “哟,这是条大的。”大叔麻溜地将这条鲑鱼捞了出来,去案板处替她处理。   “看来今天饿了,”傅棠舟打趣说,“这鱼个头可不小。”   “我选它是因为它最坏,总是咬别的鱼。”顾新橙说出一种替天行道的气势来。   两人满载而归,傅棠舟毫不费力地拎着沉重的塑料袋,另一只手悠哉地拿着车钥匙,摁电梯上楼。   顾新橙的心随着楼层数跳动着,她今晚看来是回不去了。 第89章   电梯在指定楼层停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傅棠舟提着东西不方便,顾新橙主动将门关上,一转身, 便撞上了他。   “不是要做饭么?”她问,“站这做什么?”   “不急。”他将袋子放到地上, 双手搂住她的腰,俯下身在她唇上烙上一吻。   这个吻来得短暂且温柔, 顾新橙尚未品尝到他舌尖的滋味, 他便撤离了。   他拎着东西往厨房去了,她垂首,手指抚着下唇, 蓦地一笑。   据说, 会吃的人也会做, 傅棠舟在这方面的领悟力的确惊人。   顾新橙窝在客厅沙发上刷手机, 他一个人在厨房忙活。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 能透过重重木柜,隐约瞧见他颀长俊逸的身影。男人做家务的样子,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她把手机揣进兜里,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查看当前的进度。   他好像没有发现她过来,于是她伸出手,悄咪咪地在他后腰飞快地挠了一下。   傅棠舟反应挺快,瞬间躲开。下一秒,他又恢复原状。   他瞥了她一眼, 神色自若道:“吃完饭再收拾你。”   至于怎么收拾,他俩都心知肚明。   顾新橙一时无话,傅棠舟问:“你过来做什么了?”   “来监工。”她凑过去,探出半个脑袋。   这厨房许久没人用,锅碗橱柜锃亮如新。流理台上放了一份烧好的糖醋鱼,而他正在摆盘。   他切点儿彩椒圈,撒在鱼身上,整道菜顿时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顾新橙说:“在家做饭还搞得花里胡哨……”   傅棠舟又摘了一颗香菜叶摆在最上头,解释说:“这叫仪式感。”   食物的香气刺激了顾新橙的味蕾,她中午吃得少,这会儿真有点儿饿了。   傅棠舟却说:“再等等,还有两个炒菜,很快,几分钟就好。”   一旁的电饭煲里煮了米饭,这会儿“叮”地一声,提示饭已经熟了。   顾新橙拿了两只碗,打算盛两碗米饭端到餐桌边。   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一看来电显示,居然是严总,她不敢耽搁,立刻接听电话,“喂,严总。”   “你下班了吗?”   “已经到家了。”   “今晚临时有个手机厂商攒的饭局,你跟我过去。”严总说得理所当然,“你家在哪儿?我让司机去接你。”   顾新橙面色稍窘地看了一眼傅棠舟。   她的部门目前正在全力开拓手机人脸识别市场,最关键的是要攻克各大手机厂商。   现在难得有这么一个饭局的机会,她不想放弃。   可是……傅棠舟辛辛苦苦给她做了晚餐,如果她就这么去了,总觉得对他有些歉疚。   顾新橙欲言又止,他不动声色看着她,轻声说:“我送你。”   她连忙对严总说:“不麻烦严总了,您把餐厅地址给我,我自己过去。”   她挂了电话,他洗了手,将挽起的袖口放下,扭好袖扣,问:“地方在哪儿?”   上车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开着车,顾新橙心想,他应该有点儿生气吧?   以前有那么一次,她在家包了饺子等他回来,他也没回来。   那天晚上她虽然装得挺平静,但是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前方有红绿灯,傅棠舟松开油门,玉璧下方的穗子一阵摇晃。   顾新橙的目光从窗外移到车内,他的神色隐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不清晰。她说:“对不起,我——”   傅棠舟说:“不用说这种话。”   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顾新橙猜不透他此时此刻的想法。   他偏过头,看着她,眼底有一层潋滟流光。他说:“我等你就行,别太晚。”   顾新橙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我少吃点,回来再陪你吃。”   她想了想,觉得不妥,又补充说道:“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先吃,垫垫肚子。”   傅棠舟浅笑:“我又不急。”   绿灯亮了,傅棠舟踩下油门,车子在马路上飞驰。   到了地方,顾新橙松开安全带,正要下车,车却落了锁。   他的手掌从方向盘上挪开,移上她的纤腰,将她带回身边。   他轻轻揉捏着她耳垂上的那颗小痣,哑着嗓问:“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顾新橙的心陡然一颤,他在向她……索吻吗?   她没有拒绝他的请求,侧过身,在他唇上落了浅浅一吻。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吻了。   然而,这次和上次不同。   他不知餍足地与她唇舌纠缠,难解难分。   直到顾新橙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   顾新橙迅速整理着装仪容,快步下了车。   眼见着她即将走远,傅棠舟降下车窗,叫了她的名字:“新橙。”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他神色微动,叮嘱了一句:“少喝酒。”   她的胸口像是有一阵暖流淌过。   她“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夜色里,她冲他粲然一笑。   眉眼弯弯,笑意浅浅,动人心弦。   *   今天这场饭局的攒局人是星耀集团的董事长匡峻,星耀旗下的手机品牌在国内市场占有率高达百分之十五。   如果易思智造能为星耀提供人脸识别技术支持,这将是一笔巨额交易。   饭局上,匡总谈到,目前手机市场即将革新换代,人脸识别会逐步替代指纹识别和密码识别。   星耀在今年下半年,将推出一款重磅新产品——心悦系列,这款手机的卖点之一,就是采用人脸识别。   面对这样重要的潜在合作伙伴,顾新橙没有怯场,落落大方地谈起她部门的研发情况:“我们刚从美国ZERO-X公司手中购买了一项专利技术,这项技术应用在手机上,识别速度可以比其他手机快50%左右。”   匡总来了兴趣,他问:“你们现在就能提供吗?”   顾新橙说:“预计六月份之前能完成,不会影响贵公司新款产品上市。”   匡总的手指碰着酒杯壁,似乎在估算着什么。他问:“时间上要是能早点儿就更好了,我们还得进行测评。”   如果要加快研发速度,就得让研发部门的工作人员没日没夜地加班。顾新橙本没有这种打算,可是……当务之急是取得匡总的信任,至少得在他的备选方案里争取一个名额。   顾新橙应了下来,说最迟时间在五月中旬。   饭局上大家聊得挺愉快,顾新橙作为唯一的女性,自然饱受关注。   “听说顾部长之前在致成科技供职过,”有人问,“致成科技现在也做人脸识别吧?”   顾新橙泰然自若道:“我离职挺久了,不太清楚。”   又有人说:“上次我听消息,升幂和隆鑫两家投资机构同时增持致成科技,看来他们市场认可度还可以啊。”   顾新橙笑:“升幂现在也是我们易思智造的大股东之一。”   言下之意,易思智造同样被看好。   顾新橙隐约猜测,傅棠舟在等待时机,从高位退出,否则两家公司迟早在视觉识别领域斗起来。   他把她手里的股权买走,真的是因为看好致成科技的发展,还是出于其他目的呢?   顾新橙在餐桌上鲜少动筷,她怕自己吃多了,回去真吃不下。   “难怪顾部长长得瘦,这自制力,教我佩服。”匡总向椅背上一靠,半眯着眼,手抚了下肚皮,“这男人变老啊,就是每过一年,腰带的孔都得往后挪一个。”   饭局上旁人纷纷恭维:“匡总说的哪里的话,您这身材保持得很好啦。”   顾新橙讪笑着,没有搭腔。   这场饭局有严总在,倒也没让顾新橙喝酒。   真有人劝酒,严总也能帮她给挡了,“顾部长是干事儿的人,不是喝酒的人。”   顾新橙恍惚想起傅棠舟帮她挡酒的那一次,她有点儿羞愧。   换成严总来挡酒,她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有他……果然,还是他在她心里的位置太特殊了。   不过,他那时候也有他的不对。   他怎么想的呢?直接用她的杯子喝酒……   如果他像严总这样说话做事,不做出更多暧昧的行径,恐怕也不会让旁人看笑话。   这场饭局进行到晚上九点多才散场,严总说要让司机送她回去,可顾新橙暂时还不想让旁人知道她今晚在外面过夜,便礼貌地拒绝了。   她拎着包往会所外走,正打算叫一辆出租车送她,谁知竟在室外停车场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保时捷。   傅棠舟过来接她了?还是说,他根本没走?   她在原地愣怔片刻,车灯忽地一闪,鸣笛声响了一下。   她知道这是傅棠舟在提醒她。   顾新橙步态轻盈地走过去,车锁应声打开,她坐上副驾驶的位置。   车内有一阵极淡的烟草香气,刚刚来的时候是没有的——他抽烟了。   夜色中,他的侧脸像是黑色剪影,线条格外硬朗。   他沉声问:“喝酒了吗?”   顾新橙摇了摇头,说:“没有。”   傅棠舟轻嗤一声,不太信。   这种饭局他去过很多,极少有不喝酒的。   顾新橙说:“严总帮我挡了。”   这话一入耳,傅棠舟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僵了一下,不说话了。   顾新橙猜他肯定在心底吃闷醋,有点儿好笑。   她没有系安全带,而是靠到他身边,像只小猫一样蹭着他,跟他卖乖:“我真没喝。”   她这话有避重就轻的嫌疑。   可是,她娇软馨香的身子往他这儿一贴,一双如玉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光滑的西裤——这暗示的意味太明显了。   她身上只沾了一点儿淡淡的酒气,清幽的香气更明显。   傅棠舟闭了下眼,她什么时候学会跟他玩这套了。   这摆明是一个美色陷阱,可他现在只想心甘情愿地掉进去。   他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高,说:“那我回去可得好好闻闻。”   醇厚的嗓音才是最浓烈的酒。   回家的路上,一路街灯在车窗外飞逝而过,他开得比来时快多了。   顾新橙说:“傅棠舟,之前那次……是我不好。”   他眉头轻蹙半秒,问:“哪次?”   “就是幸海许总请吃饭的时候,你帮我挡酒。”她的手撑着座椅上毛绒绒的坐垫,“但你得注意一下形式,你不能用我喝过的酒杯……”   傅棠舟静静地开着车,听她讲完这话,才说:“我是被你气昏头了。”   那一夜他的遭遇,他不愿回想。   两个人都有错,都有理,谁也不肯让步,最后造成了那个局面。   然而,后来想想也不是坏事。如果不是这件事,恐怕他也很难从她口中听到她真实的想法。   “你生我什么气啊?”顾新橙喃喃问。   “气你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傅棠舟说,“把我的好心当成——”   后面的话他不想说。   “你敢说你那时候一点儿私心都没有吗?”顾新橙不信。   傅棠舟没有遮掩,“我一直都有私心。”   谁让她是特殊的呢?   看到她一杯接一杯地饮酒,那一刻,他是心疼的。   包括她醉酒后说的那些话。   他以为他可以冷静克制地等她一点点成长起来,可事实证明,她藏在坚强背后的柔弱一面还是直戳他的心窝子。   谁愿意看自己摆在心里的女人受苦受委屈呢?   那一刻,他想给她一切她想要的,告诉她:“你可以不用活得那么辛苦。”   车内静默片刻。   顾新橙垂下眼睫,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她问:“那你从我手里买走致成的股份……也是私心吗?”   “新橙,我对你没有办法做到公私分明。”傅棠舟说,“你着急脱手,我帮你一个忙,这没什么。”   顾新橙并不纠结这件事,她纠结的是,她怕傅棠舟为了帮她而接个烂摊子,有损他一世英名。   她说:“你就这么确定致成以后估值还能涨?万一……”   她在致成待过,所以她心里很清楚,致成没那么坏,但也没有她向他在工作报告中提的那么好——适当美化美化公司的业务和业绩,无可厚非。   “你怕我亏钱啊。”   “是啊。”   “自信点儿,要亏也轮不到我亏。”   “……”   总觉得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顾新橙端正了坐姿,“这件事还是得谢谢你,帮我承担了风险。”   “新橙,”傅棠舟勾勾唇,“游戏玩输了,我什么时候让你掏过钱?”   她怔了。   这不也是个游戏吗?击鼓传花的游戏。   谁也不知道公司明天会发生什么意外事件,所以……赢了她拿走,输了他替她兜着,是么?   只不过,这次不是一两百,也不是一两千,而是五千万。   或许这笔钱对傅棠舟而言,并不算什么。   可这一刻,顾新橙笃定,如果她手里有一颗更大的雷,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替她接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回到家,厨房里的那条糖醋鱼已经凉了,酱汁黏糊糊的一团。   顾新橙说:“我把鱼放微波炉热一下,你再炒两个菜。”   傅棠舟问:“刚刚真没吃饱啊?”   “没有,”她撒娇着说,“替你留着肚子呢。”   傅棠舟欣欣然一笑,手掌抚上她平坦的肚子,下巴轻轻蹭过她的发梢,说:“那可得一直为我留着。”   “嗯?”   “咱们以后也生个女儿,好不好?”   话题跳得太快,顾新橙有点儿晕眩。   “好什么呀,”她跺了跺脚,颇有些羞赧地说,“你还在追我呢。”   “嗯,一边追一边……不耽误。”他吻过她的耳朵,“你要是喜欢,我追你一辈子。”   这天晚上,傅棠舟切切实实地履行了他作为炮丨友的责任和义务。   他像是虔诚的信徒,在她身上三跪九叩。   情之所至,他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肩上咬了一口。顾新橙毫无防备地一颤,疼得快要冒出眼泪来。   据说大脑里负责性快丨感的区域和负责疼痛的区域是相连的,人在面临着前者时,往往会做出类似疼痛的反应——流泪、呻丨吟、战栗。   她明明有点儿痛,却又觉得无上的快乐。   只可惜,快活了一夜,顾新橙第二天就尝到了苦果。   早上九点上班,她醒来时,已经十点了!   看到手机上时间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快要晕厥过去。   而罪魁祸首,正躺在她身旁,睡得格外惬意。   昨夜令人脸红心跳的记忆浮上心头,她发誓她以后一定要在这方面节制一点儿,起码不能耽误正事。   他是老板,没人管得了他。可她只是个苦逼打工仔,这下——   这时,人事部门的电话打了过来。   顾新橙听着那催魂一般的铃声,只想缩进被子里当一只鸵鸟。   而傅棠舟这会儿已经睁开眼,他问:“怎么不接电话?”   顾新橙愤愤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迟到了。”   “迟就迟了,请半天假,在家休息休息,你肯定也累了。”傅棠舟说得云淡风轻,“你也是身家五千万的人了,还在乎扣这点儿工资?”   顾新橙只得硬着头皮接听了人事部门的电话。   “喂,顾部长,”对方询问道,“你今天早上没来上班吗?打卡记录里没有你啊。”   顾新橙犹豫着说:“我今天……上午就不去了。”   对方关切道:“怎么了?生病了?”   顾新橙的眼神瞥过自己光洁的肩膀,上面那个齿痕太深了,一碰就隐隐作痛,她甚至怀疑有点儿破皮了。   “没生病,”她说,“我被狗咬了。”   对方一听,这可比生病严重多了,赶忙说:“哦,那你是去医院打针了吧?打过了吗?”   顾新橙说:“打过了打过了。”   好粗好长的一根针呢,哭唧唧。 第90章   顾新橙下午才去公司上班, 她没请病假,而是请了个事假。   自从变得有钱以后,这么点儿工资对她而言不过是毛毛雨, 她完全不心疼。   这种时候,她不禁联想到傅棠舟。哎, 他挥金如土的时候,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三点钟, 她组织部门员工开会。   在会上, 她提出了下个阶段的工作计划,力争将研发时长压缩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现在各个公司都在加班加点,咱们不能落后, ”顾新橙说, “等项目完成了, 该有的奖金、假期, 都会有的。”   为了方便顾新橙在部门内部展开管理, 严总给了她较多的自主管理权。   一番鼓舞士气之后,员工们个个干劲十足。   “行了,这个会就到这里,回去忙吧, ”顾新橙说,“一会儿我给大家点饮料喝。”   大家三三两两地出了会议室,唯独有一个人留了下来,是研发组的章亮。   章亮是易思智造的老员工了,有四五年的工作经验。   他原来在无人车部门工作, 后来公司成立了新的部门,他申请转调过来。   “顾部长,我找您有点儿事情。”章亮说。   顾新橙将收拾到一半的材料放了下来,问:“什么事情?”   “我老婆上个月刚怀了二胎,家里人商量一下,决定让她辞职在家安心带两个孩子。”章亮拿出公司老人的姿态来,“我在公司干了四五年了,讲道理也涨涨工资了。”   顾新橙听了这话,甚是无语。他决定要二胎之前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难道公司还得为他养家糊口买单么?   “你在公司待了四五年,想必也知道咱们公司每年组织评定两次,分别是六月和十二月。这种事情,你得先跟你们技术组的组长谈好了,我才能决定。”顾新橙全程微笑脸,语气也很温和,委婉地拒绝了章亮的请求。   “我跟他谈也没用啊,”章亮颇有些不耐烦地嘟囔,“工龄两三年的技术员和我拿一样多的工资……”   顾新橙静静地看着章亮,在脑中捋了捋他这个人在部门的关系。   他不太服气技术组的组长,因为组长是从其他公司跳槽来的,而他是易思智造的土著员工,论资排辈也得是他当组长。   现在又拿其他技术员的工资和他自己做对比,更是犯了职场的忌讳。顾新橙隐隐懂得为何章亮这人在公司混了四五年还是个技术员了,职场上这种心态是要不得的。   顾新橙换了个思路劝说他:“咱们现在做这个项目,按计划五六月份就能完成。只要做得好,公司评定这里肯定没有问题。你老婆刚怀孕,现在应该也不着急辞职吧?”   她不是对员工苛刻的领导,但是章亮在这种时候来和她提加薪,理由还是养二胎,这简直让她匪夷所思。   这种奇奇怪怪的涨薪要求都能通过,那其他人知道了怎么想?她以后还怎么管理部门呢?   章亮没再坚持,转身出了会议室。   顾新橙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谁知周一的时候她竟然收到了章亮的辞职信。   章亮这人干了四五年,一直不功也不过。可现在是全部门拧成一股绳朝着一个目标努力的时候,他却因为没给他涨薪提辞职,简直……   可偏偏他手头的工作,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代替他,一架机器少了一个零部件运行起来会困难重重。   顾新橙思前想后,觉得不能因为这件事耽误公司大局,于是她只能找章亮谈话,并承诺给他涨20%的月薪——这个提薪幅度很不错了。   可章亮铁了心要离职,她这才觉得蹊跷。难道是,他已经找好下家了?   再一打听,竟然是致成科技在挖人。   对方说,只要他肯跳槽过来,给他开双倍工资,未来晋升渠道也很多,不用苦哈哈地在易思智造熬了。   两倍工资……顾新橙这下笃定致成科技在搞恶性竞争。   他们完全可以用两倍工资去雇个更厉害更有经验的技术员,而不是章亮。   恐怕致成科技想阻挠易思智造的研发进度,才想了这么个损招儿。   顾新橙耐着性子和章亮谈,告诉他去致成科技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章亮听不进去,反而摆出趾高气昂的态度来,说他只是想换个工作环境。   劝说无果,她也不好留人,只能提醒道:“你和公司签过竞业协议和保密协议,真要去致成科技工作,得支付违约金,你要想清楚。”   章亮不屑一顾:“他们公司会出这笔钱。”   从提出离职到正式离职中间至少得隔一个月,顾新橙必须得在这段时间里找人替代章亮的工作。   研发组那边的进度又到了瓶颈期,碰上这件事,更是雪上加霜。   如果不能按照计划出成果,那手机人脸识别的市场肯定要被其他公司捷足先登。   她内心忧虑不安,每天还要精神饱满地出现在员工面前,可想而知她的压力有多大。   某个周五晚上,傅棠舟来公司楼下接她,她恍恍惚惚有心事,竟然没看见他,和他擦肩而过。   直到傅棠舟叫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   “走路都不看路吗?”   “看了呀,一直在看路。”所以没看见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今晚傅棠舟说要给她煎牛排,她没有意见。   两人保持这种关系有一段时间了,每周见两次左右,也不是每次她都会去他那儿过夜的。   他这是出差刚回来,两人有一两周没见了。顾新橙想他,但也不觉得寂寞。有工作陪她,她最近加班特别频繁。   回去的路上,傅棠舟问:“最近有心事儿?”   顾新橙叹了口气,说:“工作有点儿不顺心。”   他又问:“怎么了?”   她思忖片刻,决定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这是个难关,也许她能渡过,可她还是希望有个人能倾听她的心事。   傅棠舟听完之后,倒也没针对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而是向顾新橙透露了一个消息:“我想让易思智造收购致成科技。”   顾新橙猛地一怔,转过头呆愣愣地看他。   他打了转向灯,两只手松松地握着方向盘,稍微调整了一下开车时的坐姿,让两条长腿更舒适地放置着。他说:“如果致成被收购,这种竞争就没了,以后易思智造肯定能在视觉识别领域拔得头筹。”   “到时候,让季成然给你当下属,行不行?”傅棠舟半开玩笑地和她说。   顾新橙望着车窗外流动的灯火,“季成然不会同意的吧?”   站在她的角度看,这是一个双赢的策略。   致成科技想更上一层楼很难,被易思智造这样的大企业收购也算得上是善始善终。   可她隐约猜测,季成然不会同意。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不愿意替别人打工,他想自己当老板,做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这事儿还得筹划筹划,”傅棠舟说,“要真不答应,也没辙,只能说他——”   他不评价了。   好吧,说来说去,顾新橙也不能完全指望靠这个方法替她解决现在的问题。   她重新靠上皮椅,思索该怎么帮易思智造拿下手机人脸识别市场。除了星耀集团,其他几家大型手机厂商,也得想办法开始接洽,多在人家面前刷刷脸,也多一个机会。   “不要慌,有点儿自信。”傅棠舟指点了她几句,“这东西,不是光靠技术就行。你可以想点儿别的办法,比如怎么去包装宣传,让你们公司脱颖而出。”   顾新橙懵懵懂懂地点头。   晚上,两人吃完饭,傅棠舟要回两封邮件,顾新橙先去浴室里洗澡。   她在淋浴间闭着眼,热水自上而下地浇透她,顺着她雪腻的肌肤向下滚动。   本该是放松的时刻,她的脑子里却依旧被工作占据着,到底该怎么才能……   这时,浴室门被打开,傅棠舟若无其事地走进来。   他衣冠楚楚,而她不着寸缕。她下意识地想躲开他的视线,转瞬间又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傅棠舟解了衬衫扣子,皮带的金属扣“咔哒”一声,长裤应声落地。   一切完毕,他推开淋浴间的门走进去,踩碎一地水花。   顾新橙靠在他怀里时,听见他有力的心跳,不知为何长舒一口气。   有他在身边,现在她不论做什么,都会非常安心。   再出浴室时,她是被打横抱着的。   她勾着他的脖子,看他俊美的侧颜,决定今晚不再想工作,她只想要他。   *   傅棠舟提出的收购计划,果然被季成然否定了。   即使易思智造愿意开出近三亿的价码,并承诺替致成科技承担全部债务,他也固执地不肯卖。   他拒绝的理由是:“我的公司,我自己做主。”   而隆鑫,支持他的想法——毕竟他们才刚刚入局,现在就卖了套现,一来一去赚得很少。   隆鑫看好致成科技将来的估值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致成科技紧接着就传来了好消息。   致成科技召开了一场发布会,宣布他们率先一步革新了当前的人脸识别技术。   发布会上,季成然胸有成竹地展示着目前致成的成果。   不论是识别的准确度,还是识别的速度,相较于市面上其他公司都有显著提升。   顾新橙在电脑上收看了这场发布会,郁郁不得欢。   论技术,易思智造只要能做出来,绝对比致成更好。   问题是,现在成果没出来,没有办法说服手机厂商啊。   顾新橙愁云惨淡之际,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秦雪岚给她打电话,说顾承望住院了。 第91章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顾新橙的心狠狠地向下坠,“爸爸生什么病了?”   秦雪岚声音疲惫:“……脑溢血。”   这三个字给了顾新橙沉重一击,脑子顿时空了。   她从来没想过, 爸爸竟然会突发这种重症——听说致死率很高。   “今天早上上班前他突然说头疼,以前他也有这毛病, 我们都没太当回事,谁知道……”秦雪岚说话间带着一丝隐忍的哭腔。   顾新橙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赶忙问:“抢救了没有?”   “医生说要做开颅手术, 但是手术有风险,搞不好……”说到这里,秦雪岚哭了出来, “你爸爸才刚过五十岁……”   顾新橙第一次意识到, 父母真的会有离开她的那一天。   世事难以预料, 这一天或许会很迟, 或许会很早, 可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工作日。   “妈,你现在在哪家医院?”顾新橙用手指擦掉眼底的湿痕,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她绝对不能软弱。   秦雪岚报了无锡当地一家医院的名字, 又说:“我和你叔叔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托关系转院去南京做手术,你爸已经昏迷快两小时了,医生说最佳手术时机是二十四小时以内。”   这种时刻,一点儿岔子都不能出。   即使有了五千万,顾新橙的社会关系网也还在构建中。她不认识任何医疗系统的人, 遇到这种事儿,实在是有心无力。   钱不是问题,如果能救回爸爸一命,她就算把手里的五千万都送给医院也没关系。   怕就怕,钱也买不回一条宝贵的生命。   事不宜迟,顾新橙立刻打开手机软件开始订票。   她的手抖似筛糠,一想到这趟回去也许要和爸爸生离死别,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平日里与爸爸相处的片段像过电影似的在她脑海中浮现,她越想越崩溃——她根本没法儿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时,她忽然想到了傅棠舟。   以前她拔智齿的时候,他一句话就能为她请到全北京最好的牙科医生。   现在,他能不能再帮帮她呢?   顾新橙拨通了傅棠舟的电话,那几声“嘟——”从未如此漫长过。   她的脑子混沌一片,神志也有点儿恍惚。   终于,傅棠舟接通了电话,低声说:“在开会。”   他的背景音里隐隐有人讲话的声音,像是在做工作汇报。   顾新橙管不了那么多,她哽咽着说:“傅棠舟,我爸爸他、他……”   傅棠舟似乎听出了什么不妙的苗头,出声让汇报停下。   他问:“出了什么事儿?你慢慢说。”   “他今早突发脑溢血,现在人在医院里,医生说要做开颅手术……”顾新橙强忍着泪意,将情况简单复述一遍。   听到这儿,傅棠舟已经懂了,顾新橙怕手术风险太大,想求救于他。   那可是她的爸爸,把她养这么大的爸爸,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新橙,别急,”傅棠舟安慰她,“我现在就找医生问一问,一定会没事儿的。”   “嗯。”顾新橙胡乱地点点头。   挂电话前,傅棠舟又说:“你先别急着买票回家,如果可以,我接他来北京做手术。”   顾新橙和公司请了假,一时又不知道该去哪儿。   她不停地打电话和秦雪岚沟通,明明她也很慌乱,却还得稳定妈妈的情绪。   父母都上了年纪,她不想让妈妈再劳心劳神了。   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走在大街上,四月暖阳驱散不了她心底的寒意。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来到了升幂资本所在的写字楼下。   这时,傅棠舟的电话又打来了:“我和医生沟通了,你把片子和那家医院的联系方式先发过来,专家组可以会诊。”   他的语气格外镇定,给顾新橙打了一剂强心剂。   “考虑到你爸的情况,转院去上海更合适,”傅棠舟说,“有个全国首屈一指的脑外科医生,现在就在上海。”   北京虽然有全国最好的医疗资源,可是长途飞行危险太大,他们不能冒这个风险,上海也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总比在本地做手术强。   顾新橙望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说:“那我现在就去上海。”   “等等,”傅棠舟说,“我跟你一起去。”   *   他们乘坐最早一班飞机抵达上海,一路上,傅棠舟紧紧握着顾新橙的手,告诉她会没事儿的。   与此同时,救护车载着顾承望一路飞驰前往上海。   到了指定医院,顾新橙一路狂奔向救护车,看到昏迷不醒的顾承望,她的眼泪一下子决堤了。   专家会诊结束,他们告诉傅棠舟,这场手术的成功率大约在百分之五十。   不算低,但也不能算高。一着不慎,轻则植物人,重则当场去世。   傅棠舟听完之后,神情冷峻,脸若结霜。他说:“我要百分之百。”   专家们很是为难,这已经是目前情况下的最优解了,去全国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给出更高的成功率。   医生不是掌控生死的神仙,傅棠舟知道这一点。   他说这句话,要的是全体医生全心全意、拼尽全力、不留遗憾。   他不想让顾新橙小小年纪经历这样的事,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做手术必须得家属签字,傅棠舟将情况如实地转达给顾新橙,没有刻意隐瞒。   他可以为她找来最好的医生,但她必须得自己做出判断和选择。   “百分之五十……”顾新橙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数字。   这就像是把生死交给抛硬币来决定一样,听上去有点儿随便。   良久,她还是在手术确认书上签了字,这是她和妈妈共同的选择。   不做手术只有死路一条,做了手术……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名字只要签下了,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她和妈妈都得坦然面对。   顾新橙眼睁睁地看着顾承望被推进了手术室,那盏灯亮起的时候,她的泪水再度模糊了双眼。   走廊里充斥着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望着手术室门口的计时器,在心底求各种神佛保佑。   秦雪岚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直在擦眼泪。顾新橙走过去,抱住了妈妈,像是在给予她力量。   傅棠舟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对母女。   他的成长环境和顾新橙截然不同,他现在渐渐能理解她的想法。   为什么她执着地想要一段婚姻、一个家庭,因为她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幸福的。   单身对她而言,不是他这样潇洒恣意,而是孤苦伶仃。   那一天,在故宫前,他曾向她许诺,如果能追到她,他会给她一段婚姻、一个家庭。   他会给她想要的一切,即使这不是他想要的。   现在,他和她之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发现,他想给她的是后半生的幸福。   他想照顾她一辈子,保护她走过风风雨雨。   和她结婚,组建家庭,再生一两个孩子,像她父母这样呵护着孩子长大。   这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思及至此,傅棠舟缓步向这对母女走去,走廊的瓷砖上映着他高大颀长的身影。   最先看见他的人是秦雪岚,然后才是顾新橙。   秦雪岚问:“橙橙,这位是……”   顾新橙犹豫片刻,说:“傅棠舟……”   她似乎在想究竟该给他一个什么身份。   傅棠舟直接说:“我是新橙的朋友。”   “朋友”是非常寻常的关系,可这一声“新橙”却非同寻常。   秦雪岚在这种时刻没有揣摩这话中的意思,而是说:“谢谢,太感谢了。”   她知道是这位傅先生为顾承望找的医生,不论救不救得回来,道一声感谢是应当的。   傅棠舟在顾新橙旁边的空位上坐下,三人一起等,像是在等死神的宣判结果。   这种情况下,他不能当着秦雪岚的面将顾新橙搂进怀里安慰她,只能以目光告诉顾新橙,他在这儿,别怕。   手术进行了快四个小时,顾新橙仿佛在这几个小时里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那盏灯终于灭了,她第一时间冲上前去,却在医生出来时猛然刹住了脚步。   她发现她还是没有勇气面对。   这时,傅棠舟走上前来,轻轻握住她的手,问医生:“结果如何?”   医生摘下口罩,说:“过程还算顺利,七十二小时的危险期过了,应该没问题了。”   顾新橙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脏又提了起来。   傅棠舟握住她的那只手倏然抓紧了,他说:“别担心,会没事儿的。”   顾新橙点了点头,她想跟着手术车进ICU病房,却被医生拦住了。   她只能在ICU病房的门口远远地看着顾承望,他头上包满纱布,手上还吊着针,依旧昏迷不醒。   一旁有仪器在检测他的生命体征,在这七十二小时内,他随时可以苏醒,也随时可能死亡。   这对顾新橙而言是一场折磨,接下来的三天,恐怕她得不吃不睡地守着顾承望。   即使这对顾承望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可她还是希望这份拳拳之心能打动上天,给她爸爸留一条生路。   到了夜间,顾新橙打了一个呵欠。   秦雪岚说:“你去病床上睡,我在这里看着。”   顾新橙却摇摇头,说:“妈,你去休息吧,我来。”   她知道父母有早睡的习惯,而她还年轻,可以熬夜。   两人都不肯去休息,这时,傅棠舟说:“你们去睡吧,我在这儿,有情况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秦雪岚这时已隐约猜出傅棠舟与顾新橙关系不一般了,朋友帮忙找医生已是仁至义尽,哪还有守夜的道理呢?今天一天,他哪儿也没去,一直在医院陪着顾新橙。   只是这位傅先生,从衣着打扮到行为举止,都不像是普通人。顾新橙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她压下心底的疑虑,对顾新橙说:“橙橙,你去睡会儿,我过几个小时去替你。”   顾新橙推脱不了,她看了一眼傅棠舟,这才离开——她有点儿怕秦雪岚和傅棠舟单独说话。   事实上,秦雪岚并没有问。   不管是什么关系,现在都不要紧,等顾承望醒了再问也不迟。   这位傅先生仪表堂堂,又古道热肠,她相信他起码不会是坏人。   顾新橙这一觉睡到了早上五点,最开始她半梦半醒,后来由于太疲累,还是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秦雪岚正睡在她旁边的小床上,她并没有叫醒自己。   顾新橙赶忙掀开被子,往ICU病房的方向跑。   她看见傅棠舟还坐在那儿,岿然不动。他甚至连瞌睡都没打,一直在观察病房里的情况。   走近了,顾新橙才发现他眼白里布着红血丝。   他一夜没睡,替她守到了现在。   “傅棠舟……”顾新橙昨天哭了挺久,这会儿嗓子是沙哑的。   “醒了?”傅棠舟语气淡淡,“你爸暂时没事儿。”   顾新橙吸了下鼻翼,止住泪意,说:“你去睡吧。”   傅棠舟没再坚持,临走前,他抱了一下顾新橙。   他身上的淡香早已散尽,可顾新橙还是闻到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他揉了一下她的头发,说:“新橙,你爸一定会没事儿的。”   顾新橙在他宽大的怀抱里点头,说了一声:“嗯。”   *   下一个夜间,依旧是这样。   顾新橙熬到凌晨三点去休息,傅棠舟替她守着夜。   医生说,病人的各项体征趋于正常,不出意外,即将平安度过危险期。   这一夜,顾新橙得以安眠。   她梦见爸爸牵着她的手,蹚过地上的雨水,一路将她送到学校。   第二天,顾新橙醒来时,已是早上八点。   她第一时间赶往ICU,医生告诉她:“你爸爸已经醒了,转到vip病房了。”   醒了?她欣喜若狂。   可是怎么没人来通知她呢?   顾新橙小跑着赶往vip病房,病房的门没有关,留了一道不宽不窄的缝。   她想推门进去,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对话声。   她从门缝里看过去,傅棠舟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一把水果刀为顾承望削着苹果。   两个男人似乎在说悄悄话,顾新橙屏息凝神,终于听清了。   顾承望说:“你知道我家橙橙最怕什么东西吗?”   傅棠舟神情专注,苹果皮一圈一圈地向下垂着。他倏然一笑,说:“知道。”   苹果皮完美地落到了垃圾桶里,他用水果刀将苹果一切为二,递了一瓣给顾承望,淡道:“她最怕青蛙。”   顾承望咬了一小口苹果,“橙橙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下雨,她去上学校,我去上班。老师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橙橙今天没去上学。”   傅棠舟安静地听他讲。   “我就纳闷,她是逃课还是路上遇见坏人了?我就沿着她上学的路,找啊找。终于,让我给找着了。”顾承望笑了笑,“她啊,半道上遇见几只青蛙,被吓得走不动路,躲在角落里发抖呢。”   “后来呢?”傅棠舟问。   “我把那几只青蛙赶走了,牵着她的手,一路给她送到学校去了。”顾承望说,“后来每逢下雨天,我都会亲自送她去上学。这一送,就送了十来年,直到她去北京上大学。”   顾新橙听到这话,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北京有青蛙吗?”顾承望问。   “也有,很少。”傅棠舟说。   “哎,希望她以后别再遇见青蛙了,”顾承望叹了一口气,“要么,有个人能像我这样,一路给她牵过去。”   傅棠舟笑意浅浅,说:“会有的。” 第92章   一阵清风, 将门“吱呀”地推开。   两个男人同时向门外的方向看,只见顾新橙红着眼眶,立在那里。   风拂过她墨色的发丝, 衬得她的脸愈发苍白清瘦。   这几天她忧心忧神,瘦了不少, 细细的手腕上能清晰地看到凸起的腕骨。   “爸……”顾新橙哽咽着飞奔过来。   顾承望把手里的半边苹果搁下,叫她的小名:“橙橙。”   顾新橙注视着顾承望的脸, 也许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手术, 爸爸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很多——或者说,她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过爸爸了。   纱布裹着头,只露出一丝银白的鬓发。眼角的皱纹像鱼尾一般, 抹也抹不平。   她颤抖的手指抚上顾承望的手背, 他倒是先安慰起她来:“爸爸没事了。”   傅棠舟将水果刀折叠着放到一旁, 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对父女。   他一个外人, 似乎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他说:“我出去买点儿早餐。”   顾新橙的目光移到他身上, 嘴唇张了张,没有吱声。   直到傅棠舟离开,顾承望才悠悠说道:“我家闺女眼光不错。”   顾新橙忙说:“没有……”   顾承望笑,鱼尾纹的沟壑更加明显, 他说:“你什么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吗?”   顾新橙不说话了,视线落到被削好的苹果上——圆溜溜的,手艺倒是不错。   “他是不是去年来无锡找你的那个投资人?”   “嗯。”顾新橙没有隐瞒。   “挺好。”顾承望评价了这么一句,让她摸不着头脑。   她的记忆回溯到去年春节那会儿, 傅棠舟以考察项目的名义来无锡,她带他逛了自己的高中校园。   后来他将她送到家附近的马路旁,发生了一起小小的意外——他挡在前面,将她护在身后。   这个举动……是出于保护她的本能吗?   恐怕傅棠舟也没有想到,这个无心之举被顾承望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   “现在呢?”   “什么现在?”   “现在还是投资人吗?”顾承望一苏醒,居然就开始探听女儿的八卦,她的终身大事果然是老父亲最操心的事情之一。   “现在……”顾新橙浅浅地抽了一口气,“是男朋友。”   喜悦、羞涩和甜蜜漾在心底,心跳倏然间失了速。   顾承望还想问什么,她立刻终结了这个话题:“爸,你什么时候醒的?”   “后半夜。”   差不多是她去休息后的一两个小时,傅棠舟想去叫她,被顾承望阻止了,说让她多睡一会儿,于是她一觉睡到了八点钟。   “头还疼不疼啊?”她关切地问。   “没感觉。”他说。   “爸,你以后工作不能太辛苦了,”顾新橙执起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医生说你是高血压,加上过度疲劳,引起的脑溢血。”   “我知道。”顾承望鬼门关走了一遭,自然明白命比工作宝贵。   “我妈呢?”顾新橙环顾四周,刚刚到现在都没看见秦雪岚的身影。   “她买东西去了。”   两人正说着话,秦雪岚和傅棠舟一道回来了。   他半路上碰见秦雪岚,她已经买好了早餐,招呼他一块儿过来吃。   “傅先生,坐。”   秦雪岚将早餐放到桌面上,想为傅棠舟拉开一把椅子,他却说:“阿姨,您别动,我自己来。”   顾承望假意咳嗽两声,秦雪岚一惊,问:“身体还不舒服?我去喊医生。”   “不是,”顾承望笑着指了指顾新橙,“咱闺女的男朋友,别和人家太生分了。”   秦雪岚怔忪片刻,恍然大悟,喜不自禁,问道:“嗳,真是男朋友啊?”   “怎么不是了?”顾承望说,“刚刚她亲口说的。”   顾新橙的脸上顿时爬上一抹红云,她还没答应傅棠舟呢,这下倒好,让爸爸给透了底。   她和傅棠舟隔空对视一眼,他眼底浮了一层清朗的笑意,她别扭地转过头。   接下来的这顿早餐,顾新橙全程都没和傅棠舟说一句话。   她的脚趾蜷缩着刨地,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了一样。   他神态自若,一直夸秦雪岚买的早餐好吃,颇有点儿拍马屁的意思。   吃完饭,秦雪岚让他俩出去,给顾承望留一个安静的休息空间,她一人留下来服侍病人就够了。   顾新橙来到走廊,vip病房的门被关上,她才反应过来——秦雪岚这是在给她和傅棠舟创造独处的时间。   她顿感无语,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网上不是说,爸妈看闺女带男朋友回家,都像防止白菜被猪拱了一样防着么?哪有主动把白菜送给猪拱的?   傅棠舟眉梢轻佻,忍俊不禁道:“走吧,女朋友。”   她第一次从傅棠舟口中听到“女朋友”这个词,尴尬和羞恼一并涌上心头,嗔怪道:“叫谁呢……”   “这儿除了你,还有谁?”走廊里空荡荡的一片,唯有二人的身影,被金色的阳光拉得很长。   顾新橙这几天寝食难安,这下得了空,也不敢走太远,生怕忽然有事情叫她回去。   正巧这医院离黄浦江挺近,站在高层的窗边,能远远地看到滚滚流逝的江水。   两人迎风站立,猎猎晨风穿透窗户,扑面而来。   浑浊的江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向东奔腾。   顾新橙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胸也随着这幅景致变得辽阔起来。   她侧头去看傅棠舟,他双手搭在窗上,阳光在他的侧脸勾勒出金色的边缘。他抿着唇,无情无欲的脸上,偏有一双深邃的眼眸,藏匿着他全部的柔情。   “傅棠舟,”顾新橙说,“谢谢。”   “新橙,”他扭过头看她,“咱俩没那么生分。”   男女朋友之间说什么“谢谢”呢?何况这是她的爸爸。   “可我想告诉你。”   远处宽阔的江面上有繁忙的轮渡,悠长的汽笛声传来。   时至今日,顾新橙依旧没有办法做到能与他比肩的地步,可她不再固执。   傅棠舟身后有强大的家庭做支撑,妄图以她一人之力扯平几代人积累下的鸿沟是不现实的。   她钦慕他,但不再有那种深入骨髓的自卑。因为他给她的感情,消弭了这种差距,让她觉得这是值得的。   这种感情……是爱情吧?   女人总会固执地想听那句“我爱你”,仿佛少了这句话,就少了一种仪式感。   可是,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同,爱你的人也许从不会宣之于口,不爱你的人也可能对你重复千百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禁去思考这个问题。   带她去故宫看雪的时候?教她一步步成长变强大的时候?还是护送着她穿过一片蛙鸣的时候?   或者说,更早。   即使到现在,她也捉摸不透他全部的心思。   可是不要紧,因为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感受到他们彼此属于彼此。   思及至此,顾新橙问傅棠舟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像我这样无助过?”   前几天,她的至亲之人命悬一线,这种感觉太绝望了。   傅棠舟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一切局面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中,她从未见过他慌乱无措的样子。   是他太强大,还是他将情绪掩藏得太好呢?   傅棠舟望着涛涛江水,仰起头,思索片刻,忽而一笑,说:“有。”   顾新橙想探听他内心的隐秘,却又觉得这样戳他心窝子不好。   谁知,他主动告诉她:“你出国的那一年。”   那一年间,升幂资本的规模在短短一两年内扩大了近一倍,他在生意场上意气风发,内心却愈发空虚。   鲜花、掌声、金钱织成的虚荣外衣总是在回到家的那一刻被硬生生地扯下。   只有让自己忙起来,才能不去想她。可是他的心像是空了一块,什么东西都没法儿填补。   他想去美国找她,又怕打扰她的生活。他不确定她还会不会回国,也不知道她回来了两人还有没有缘分再见面。   纵然见面了……又能怎么样呢?他真的不知道。   他想知道她的消息,却又不敢知道。   他怕她交了新男友,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开始新生活;又担心她沉溺在他曾经带给她的痛苦中走不出来,孤身一人在国外,遇到什么事儿只能一个人扛。   他想,也许他真的失去她了。   这或许只是一场阵痛,像牙疼一样,总会好的。   整整一年过去,这种痛不但没有被治愈,反而侵蚀入骨髓。   他沉淀了一年,试着去收敛锋芒。   他像是一只老鹰,在岩石上磨喙。可磨好了喙,又没有意义,因为他心仪的猎物早已不在他的掌控中了。   那是他最无助的时刻。   失去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感情里,缘分太重要。   好在上天眷顾,阴差阳错地又将她送回到他身边。   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失而复得,弥足珍贵。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吗?”顾新橙问。   傅棠舟莞尔一笑,摇摇头,“没发生什么。”   他不会在她面前展露出无助,不是关乎面子,而是因为他不能被打倒。   狼狈落魄的那一面,自己知道就行。他得给她一个坚实的臂弯,呵护她走过风风雨雨。   “新橙,我没你想得那么强大,但是……”傅棠舟顿了顿,“你信我,护着你足够了。”   他从来不相信一句“我爱你”,能留住心爱的女人,即使现在也一样。   “你信我吗?”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柔软又细腻,而他的手温暖又宽厚。   顾新橙久久地凝望着他,然后将头靠上他的肩膀,轻声说:“我信。” 第93章   顾新橙在上海待了一周, 傅棠舟也陪了她一周。   确定顾承望没有大碍以后,她必须要启程回北京了。   时间紧、任务重,她耽搁不起。   下了飞机, 傅棠舟将她送回住处。   她要走,他忽然拉住她的手:“新橙, 是时候搬家了。”   他指的是搬来和他同住。   “你住我那儿,每天通勤时间得少两个小时, ”傅棠舟说, “这样的话……”   顾新橙听了这话,眼睛一亮:“那我可以花更多时间加班了。”   傅棠舟:“……”   他想说的是,他俩可以有更多时间相处。谁知道她那么热爱工作?   和工作抢爱人,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明明心里不舒坦, 还不得不给工作让步。   答应傅棠舟后, 顾新橙没有拖泥带水。她和学姐简要说明了情况:“我要和男朋友一块儿住了。”   过了两天, 傅棠舟派了两个司机来给她搬家。他们一口一个“顾小姐”, 态度恭敬极了。   学姐不禁好奇,“这俩是什么人?”   顾新橙说:“我男朋友的司机。”   “他有两个司机?”学姐惊讶,光是配备司机这一条就知道她男朋友身份不简单,配俩司机得是什么人啊……   “三个, ”顾新橙眨了下眼,“还有一个今天给他开车,没过来。”   学姐:“……”   吓得不敢说话。   顾新橙收拾到晚上快九点还没搞定。   女人零零散散的东西很多,她这两天工作又忙,也就今晚才开始收拾。   傅棠舟的电话到了, 顾新橙按了免提,然后继续往纸箱里叠衣服。   “还没好吗?”   “东西太多,恐怕要收拾到十二点。”   傅棠舟沉吟片刻,说:“我过去看看。”   “哎——”不等顾新橙拒绝,他就挂了电话,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来。   半小时后,学姐靠着阳台向下张望,只见一辆白色保时捷出现在居民楼下。   车灯熄灭后,司机先行下车,绕至后车厢,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   一个男人从后座走下,他身型修长,夜色也挡不住他举手投足间矜贵沉稳的气质。   他仰起头,看了一眼亮着灯的楼层,学姐连忙闪进室内。   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晃一晃正在给纸箱打包的顾新橙,问她是从哪儿钓来这种极品男人。   三分钟后,门铃响了,顾新橙去开门,只见傅棠舟拎了个纸袋站在门口,他说:“给你带了点儿宵夜。”   顾新橙接过纸袋一看,里面是一块提拉米苏。   “大晚上吃这个会发胖的……”她嘴上这么嘟哝着,心底却甜滋滋的。   “你前段时间瘦了不少,补一补。”傅棠舟一进门,便瞧见客厅里和她合租的学姐,“抱歉,深夜打扰了。”   学姐愣了几秒,才回过神,“不打扰。”   他走进顾新橙的卧室,她把这里收拾得四下乱糟糟一片,可整洁的被褥似乎在告诉别人,房间主人平时挺爱干净的。   她这儿大包小包,里面什么都有。   “这个别带了,”傅棠舟指了指一箱锅碗瓢盆,“我那儿都有。”   “那也不能扔这儿啊?”   “留给你室友不就行了。”   “……”   “这些被褥,你也打算带过去?”   “不行吗?”   “我那儿床大,”傅棠舟语气甚是慵懒,“你这铺不满。”   “万一以后有用呢?”   “来了还指望搬出去?”   “……”   “还有这个——”   不等傅棠舟说完,顾新橙当机立断:“送送送!”   傅棠舟莅临指导一番,顾新橙最后竟然只用带三个纸箱。   她猜他一定看过《断舍离》这本书,否则扔东西时怎么那么豪爽。   学姐收获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说:“好像吃鸡在舔包一样。”   *   十一点,两人回到银泰中心。   司机帮忙搬运顾新橙的纸箱,她躺进沙发里,累得够呛。   忽然,她注意到电视墙旁边摆了一株仙人掌。   这仙人掌长得快有半米高,她隐约记起之前傅棠舟办公室里也有一株。   当时她还纳闷,他也会养这种低级植物吗?   “这仙人掌哪儿来的?”顾新橙问,“上次来的时候没看见啊。”   “从办公室搬回来的,”傅棠舟说,“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   “这是你的东西。”   顾新橙在脑子搜寻许久,也不记得自己名下什么时候登记了一株仙人掌。   傅棠舟不得不提醒她:“你上次搬家时落下来的,真不记得了?”   顾新橙左思右想,终于从记忆里找出零星的片段。   “这不是我的仙人掌,”她说,“这是我同事离职时候给我的,我就顺便拿回来了。”   这话莫名有点儿扎心,辛辛苦苦养了三年,竟然不是她的东西。   就好像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不是亲生的一样。   顾新橙伸出一只手掌冲他比划了一下,“还有啊,我记得那时候它就这么一点点大,你怎么养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傅棠舟:“……”   感觉她不是很满意?   “长大了,不好么?”傅棠舟环住她的腰,将下巴靠上她的肩膀,“怎么可能一直那么小?”   “你知道那种宠物小香猪吗?好多人被骗了,把小香猪养到几百斤。”顾新橙振振有词,“长大了,一点都不可爱了。”   傅棠舟望着那株仙人掌,说:“这不挺可爱吗?”   毕竟养了三年,有感情了,他怎么看都顺眼。   “可爱吗?”顾新橙疑惑了。   “可爱,”傅棠舟拨开她耳侧的长发,亲吻她的耳垂,“它跟你一样,长什么样都可爱。”   *   致成科技在上次发布会之后,估值一路飙升,从三个亿突破到十个亿。   季成然这段时间可谓意气风发,按照计划,致成科技将在五月份进行下一轮融资。   这时,升幂资本提出,要在此轮融资全额退出。   致成科技早已在升幂资本的扶持下成长了起来,升幂本来就是做风投生意,按照投资协议的规定,B轮是一个退出时机。   升幂资本特地询问季成然,是否要进行管理层回购。   季成然的心思活泛起来,其实他一直都有这个打算,只是之前没机会罢了。   升幂当初一共投资了两千万,又花了五千多万将顾新橙手头的股份买回来。也就是说,他们的全部投资成本不超过八千万。   然而,升幂资本开出的价码极高,四个亿。   短短两年,这笔投资的回报率高达500%,说升幂赚得盆满钵满也不为过。   季成然肯定拿不出四个亿来,所以他找隆鑫资本的人商议。   隆鑫的人指点季成然,说他可以想办法把手头现有的股权质押套现,这样就有钱了。   至于质押给谁……隆鑫当仍不让地站了出来,说:“质押给我们,我们给你出这笔钱。”   季成然权衡利弊,又咨询一番,觉得质押给隆鑫是最便捷的方法。   于是他将自己手头的股权尽数质押,隆鑫又替他想办法操作了一番,最终他套现了近四个亿,用来回购升幂资本手里的致成股份。   “四个亿?”顾新橙听到这消息,只觉得季成然是疯了,“他哪儿来的四个亿?”   “他把股权质押给隆鑫了。”傅棠舟说。   “这样做风险也太大了,”顾新橙评价说,“万一以后公司出点问题,就全完了。”   “他不是一向爱冒险么?”傅棠舟气定神闲地说,仿佛季成然做出这种选择在他意料之中,“赌赢了,下一轮他身家能破二十个亿。”   可要是赌输了……到时候股权和一堆废纸也没两样,他还得偿还隆鑫四个亿的债务。   “隆鑫怎么想的?”顾新橙觉得匪夷所思,隆鑫居然真的愿意当冤大头,给他出这笔钱。   “他们的想法和季成然一样。”傅棠舟说。   在隆鑫的投资计划里,致成科技至少可以撑到D轮,未来升值空间极大。   可是升幂资本不会把股份转售给隆鑫资本,所以他们就打起了季成然手头股权的主意——这是在和恶魔做交易,双方都在赌致成将来估值会呈几何式上升。   不过,对于傅棠舟而言,这简直是一出好戏。   如果项目爆雷,或许会上演他喜闻乐见的那一幕——双方都亏得血本无归,只有升幂资本得利。   “那你的想法呢?”顾新橙诚挚地发问,“致成科技将来还会再涨吗?”   傅棠舟撑着下巴,指尖敲了敲桌,说:“新橙,这得看你的本事。”   “我?”顾新橙不解。   “致成现在估值高,是因为市场看好将来它在手机人脸识别领域的占有率。”傅棠舟解释说,“一旦市场上出现强有力的竞争者……”   话说到这儿,顾新橙了然。   如果易思智造能在这个领域打败致成科技,季成然下面的日子会很难过。   “有信心打败致成吗?”傅棠舟问。   “有。”顾新橙说。   傅棠舟见她这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不禁好笑。他说:“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放轻松点儿。”   顾新橙摇头,说:“不能放轻松。”   顾新橙并不存在刻意报复季成然的心理,可是现在她为新公司卖命,这时候对他的仁慈就是对她自己的残忍。   更何况,季成然从来也没想过要对她手下留情。   章亮离职后,顾新橙从其他部门借调一个员工,研发进度才没有被拖延。谁知道下一步季成然又会出什么招来对付易思智造呢?   她的胸腔中燃烧起一簇烈火,这场战役,她不能输。   她不屑于用下三滥的手段,她要光明正大地在正面战场击败他。 第94章   这段时间, 研发组的员工个个铆足了劲儿,攻克难关。   顾新橙每天不是在公司,就是去见各大手机厂商, 向厂商演示他们的概念成果。   然而,和厂商谈合作的过程并非顺风顺水, 而是困难重重。   致成科技那场发布会带来的效应对其他做人脸识别的公司来说挺致命的,现在市场很看好致成科技的识别技术。   就算有手机厂商不打算让致成科技提供技术支持, 理由也不是不好, 而是价格贵。   顾新橙不可能将报价压得比致成低,最多做到和致成一样。价格上没有优势,愿意买单的厂商更是少之又少。   手机人脸识别市场很大, 竞争也相当激烈, 想要脱颖而出, 的确是一个难题。   技术, 本质上也是一种产品。   她不禁开始思考, 是不是可以用其他手段来进行宣传。   就在顾新橙绞尽脑汁时,致成科技又放出了一款重量级产品。   他们在居家安防摄像头的基础上进行一次升级改造,将这款摄像头的应用领域拓宽到各个场景下。   其中一个场景是用于监控学生的课堂情况。在概念演示中,摄像头会自动记录并分析学生的行为数据, 比如听讲、玩手机、打瞌睡、举手的次数和时间,方便老师和家长及时了解学生的课堂情况。   另一个场景是用于监控员工的工作情况。工作、摸鱼、上厕所、吃零食……这些信息在屏幕中一览无遗。   不得不说,致成科技在技术上已经做到了行业前列。   可顾新橙看着这些概念演示,只觉得不寒而栗。   她想到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书中描绘了一个生活处处安装着电幕(监视器)的国度。那种监禁的氛围, 让人压抑又无助。   而升级换代后的监控摄像头,早已违背了顾新橙的初心。她希望AI技术能用于看家护院,而不是监视正常人。   现代人的生活本就失去了太多隐私,现在就连学校和公司都开始进一步侵犯学生和员工的隐私。   想必没有学生和员工愿意在监控下学习和工作,可学校和公司却有足够的理由站在道德高地上迫使你接受这件事——既然你上课认真、工作努力,为什么要拒绝呢?   致成科技的概念演示在网络上流传开后,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   网友纷纷抨击这是在滥用识别技术、侵犯个人隐私,并集体发起抵制。   顾新橙发现,每个行业看似竞争激烈,但对外上却是一体。   网友们又不懂得区分各大公司技术上的差别,他们只会一股脑地全部抵制。   这一步棋致成科技走错了,恐怕他们也没料想到竟会惹来如此大的风波。   为了稳定合作伙伴的信心,致成科技决定发布另外一款研发中的新产品——AI换脸app。   利用AI换脸技术,app用户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人脸代入各大经典影视剧中,享受当明星的快丨感。   这款app一经发布,各大视频网站的博主狂推,掀起一阵不小的热潮。   就连顾新橙朋友圈里也有几个人上传小视频,说这款app很有意思。   顾新橙在手机上也下载了这款app,看来看去,这款app仅有娱乐自我的功能,这和她内心深处的想法相去甚远——人脸识别这样先进的技术,明明可以用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可致成科技的产品格局却始终没有打开。   想到这里,顾新橙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现在是深夜十二点,傅棠舟正在她枕边安睡。一睁眼,见她聚精会神地看着平板电脑,难免有些不悦。   今晚他体恤她近来工作辛苦,没来及尽兴就匆匆结束,说要让她多睡一会儿。   谁知道她这个点儿还不睡,在这儿看平板电脑。   以前他觉得他工作很忙,现在她跟他彻底掉了个个儿。   “怎么还不睡?”傅棠舟的胳膊搭上她的腰,“刚刚不是累了?”   “你睡你的。”她目不斜视,依旧盯着平板电脑。   莹莹亮光照着她柔美的侧脸,从他的角度来看,格外漂亮。   他半靠上床头,将她拉到怀里,说:“看什么呢?给我也看看?”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平板电脑上,页面上的几个大字令他微微蹙眉。   这是一家专门发布走失儿童信息的网站,网站上林林总总的消息令人眼花缭乱。   很多家长发布的照片都是孩子几年前拍的,画质模糊,面孔稚嫩——家长可能已经找了好几年了,依然像大海捞针一样没有头绪。   “怎么在看这个?”傅棠舟问。   “你记不记得我从安东尼公司购买的那项专利?”顾新橙说,“识别速度快只是它的一个优点,他们还有一个亮点是通过内置程序可以预测一个人各个时期的样子。”   顾新橙将她的想法告诉傅棠舟,听完她的一系列构想,他睡意全消。   技术没有善恶之分,可使用技术的人却有善恶心。   她的善良决定了她在这件事上的格局注定比季成然要高出一大截。   他觉得,顾新橙已经找到了击败其他竞争对手的方法。   傅棠舟欣慰地勾了勾唇,说:“也不枉你三更半夜不睡觉。”   “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可行不可行,去做了才知道。”   *   时间来到五月中旬,易思智造终于将这个浩大的工程如期完成了。   顾新橙决定,召开一场技术发布会,向公众介绍易思智造的全新成果。   就在这时,又出了幺蛾子。   一位当红女星的床上视频在网上悄然传播,这位女星向来以清纯挂示人,谁知背地里竟如此放浪形骸,一时引爆全民话题。   当天该女星的工作室发了律师函,否认该视频内的女子是女星本人,勒令传播视频的博主删除并道歉。   工作室的这通操作,在网友看来就是实锤,网络上铺天盖地在嘲讽这位女星不检点,就小视频里的夸张程度而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下海了。   这段视频流传之广,令顾新橙震惊。   她甚至听到公司员工私下聊天都在说这件事儿,还得附上两句对该女星身材和床丨技的点评,可见该女星风评被害到什么程度。   “小张,我让你做的表弄好了吗?过几天发布会要用的。”顾新橙一句话,将八卦的众人挥散。   她对这事儿不是太感兴趣,她觉得罪魁祸首应当是发布视频的人,谁能接受别人把自己的私密视频放到网上呢?   然而,这件事引发的后续,令人不寒而栗。   该女星工作室报警并寻找证据,揪出了发布这条视频的博主“酸菜小鱼儿”。   一看可能要入刑,这个博主立马怂了。   他承认,这条视频是他伪造的,原视频来自于国外某色丨情网站,他只不过是用AI换脸技术将女主角的脸替换成该女星而已。   原因是他想看女星的成人丨视频寻找刺激。   警方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大量处理过的视频,里面的人脸均是现在当红的各大女星。更过分的是,有几个视频,他还把男主角的脸替换成自己的,简直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   而这位“酸菜小鱼儿”的身份,是致成科技的技术人员。   警方仅花了两天时间就将案情告破,舆论哗然。   AI换脸技术被某些居心叵测的人用于各种不当途径,据说还有犯罪分子伪造视频向老年人行骗。   原本公众就对AI识别技术抱有一种恐惧心理,现在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摆在面前,网友们个个义愤填膺,说坚决不能放开这种技术,这对社会的危害太大。   而易思智造的技术发布会,就是在舆情沸腾的情况下召开的。   发布会在某酒店的会议室召开,来了许多媒体和同行。   最近这个话题热点太高,他们都想看看易思智造能否打破目前的僵局。   *   发布会当天,顾新橙起了个大早。   她踩过柔软的羊毛地毯,去浴室对着镜子梳洗打扮一番,然后去衣帽间挑一套合衬又干练的西装。   宽敞的衣帽间内,傅棠舟正在挑领带。   他有上百条款式各异的领带,要是有选择困难症,早上恐怕得纠结挺久。   他找了几条似乎都不太满意——今天他要和顾新橙一同出席发布会,得比平时更注意形象。   两人再次同居后,比以前和谐多了。   傅棠舟跟她承诺,每周至少会空出两晚时间陪她,其他时间有应酬,也尽量在十点前回来,不让她久等。   他诚意十足,却有点儿失算。   有几次他十点到家,顾新橙却不在。一打电话,人竟然还在公司里加班。   当工作狂真不是一件好事儿。   前段日子,两人一块儿出门,刚好碰上顾新橙一个大学同学,那位同学见了傅棠舟,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她大大方方地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   谁知她同学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傅总,您好”。   再一打听,原来她同学跳槽到升幂资本了。她不知不觉成了同学的“准老板娘”。   顾新橙挑了一套浅灰色的西装,又找了一条靛色丝巾,绕过脖子,松松打了个蝴蝶结。   镜子里的她仪容端庄得体又不失沉闷,完完全全是年轻职业女性的装束。   傅棠舟扯出一条靛色领带,对着镜子系好。   顾新橙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恍然大悟。   不经意的同色系小配饰,透露出两人之间暧昧的关系。   这种生活细节里的小浪漫,在她心湖漾开一丝甜。 第95章   时值六月, 阳光正好。幽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蝉鸣夹杂着一丝燥。   绿化带中的白色凤尾兰被一阵热风荡过,似风铃般摇曳。   这是易思智造召开发布会的日子, 承办活动的酒店红毯铺地、花团锦簇。   易思智造的高管尽数出席,长丨枪短炮的媒体严阵以待, 无数同行翘首以待。   一辆黑色迈巴赫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缓缓停到停车场中央。   顾新橙坐在后座,腰杆笔直, 膝上放着平板电脑, 正对着PPT默念此次发布会的演说词。   傅棠舟握住她的右手,问:“紧张吗?”   顾新橙说:“不紧张。”   他觉着好笑,问:“那你手抖什么?”   她小声辩驳道:“我激动, 不可以吗?”   “现在就这么激动, ”傅棠舟揶揄道, “一会儿见了媒体, 还不得晕过去?”   顾新橙被他这话激得颇为羞恼, 她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走,说:“你也太小瞧我了。”   正说着话,后车门被打开。   于修毕恭毕敬地说:“傅总,顾小姐, 请。”   傅棠舟先行下车,他身形挺拔,西装革履,锃光瓦亮的皮鞋踏上红色绒毯。   他回过身,向车内伸出右手。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搭上他的手心, 他松松一握,将顾新橙从车内牵了出来。   日光刺目,像是有长焦镜头的光圈自天空向下照耀。   顾新橙下意识地想用手做檐,遮挡阳光,一只大掌搭上了她的额头。他温和一笑,说:“走了。”   想要去往发布会现场,还得走过长长一段红毯。红毯两侧有鲜花气球,彩带飘飞,横幅招展。   顾新橙走了两步,步子突然小了不少,两人刚拉开一人身的距离,傅棠舟就顿下脚步,问:“怎么了?”   她有点儿心虚,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感觉跟结婚似的……”   她忙着准备发布会的内容,会场布置这种事情是其他同事筹办的,谁知道搞成了这副样子。   傅棠舟听了这话,四下看了看,嘴角忽地扬起一抹弧度,他说:“是挺像结婚的。”   顾新橙的脸倏然一红,心想她刚刚干嘛要说出来呢?这下更尴尬了。   他见她娇羞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浓了:“放心,以后咱俩结婚,现场肯定比这好看。”   顾新橙嗔道:“谁要跟你结婚了?”   傅棠舟直接将她拉至身边,手揽住她的细腰,说:“靠近点儿,结婚哪有离那么远的。”   他这话一出,她脸上的红云直接飞上了耳朵尖,却也没推开他。   两人步入旋转玻璃门,正对着大门是巨幅蓝色KT板,上书“易思智造技术品牌发布会”十一个大字。   此次发布会,易思智造花费重金,请了不少重量级嘉宾和媒体,势必要在人脸识别领域进行一场突破性的革命。   顾新橙望着那行字,莞尔一笑。今天这场发布会,她将是主角。   有媒体驻扎在此,两人走近KT板,闪光灯亮个不停。   媒体镜头下的顾新橙仪态万方、容姿优雅,傅棠舟品貌非凡、从容不迫。   几个眼尖的财经记者早就注意到他们亲昵的姿态,私下里小声讨论着。   “这不是升幂资本的总裁么?”   “升幂是易思智造的投资方,他来不挺正常么?”   “我知道啊,可是他旁边那女的是谁啊?参加个发布会还带女伴?太隆重了吧。”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卷起的纸筒敲了一下头,“哎呦,你打我干嘛?”   “让你提前做准备,又没听是不是?这女的是今天发布会的主讲人啊,你认不出来?”   “等等,我现在脑子有点儿乱,”他拿了块布擦了擦镜头,“升幂资本的总裁和发布会的主讲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看样子,关系还挺好,都搂着腰一块儿来了。   “男女之间能是什么关系?”他同事气急败坏地说,“这么重要的场合一起露面,你告诉我还能是什么关系?”   好吧,他问了一个白痴的问题,老老实实闭了嘴。   像傅棠舟这种金融巨子,身份尊贵,行事低调。他不是娱乐明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博噱头,更不会随随便便带女人出镜——八成是有结婚的打算。   这些嚼舌根的话传不到当事人耳中,傅棠舟半搂着顾新橙,一路踏着红毯,款款步入会场。   会场内灯火通明,济济一堂。两人一同进场,半个场子里的人都注意到了。   他们走到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落座,傅棠舟的名牌旁边紧挨着的就是顾新橙的名牌。   她看着那两张名牌,胸中感慨万千。   他的位置从来都没有变过,而她的位置却一直在变。   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场务,到和他相隔好几排,再到今天坐在他身旁。   期间经过多少波折跌宕,恐怕只有她自己能体会。   严总坐在傅棠舟另一侧,他见两人一起出现,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投资人是什么时候把他麾下的得力干将收入囊中的呢?他竟毫无察觉。   “傅总。”严总打了个招呼。   “严总。”傅棠舟微微颔首,拉着顾新橙一同坐下。坐下以后,手都没松开。   严总心底有许多问号,可他知道不宜打听这种事儿,心知肚明就好了——以后他可不能真把顾新橙当下属看了,态度得恭敬点儿。   傅棠舟竟主动开口:“我给她加油鼓劲儿来的。”   顾新橙面色稍窘,他这话说得,颇有点儿像送小学生上学一样。   严总笑:“傅总好手段,什么时候成的?以后要是有好事儿,可一定得请我啊。”   傅棠舟:“一定提前俩月给你发请柬。”   顾新橙:“……”   等等,他应该没跟她求过婚吧?今天这一遭遭的,好像两人只差去民政局花九块钱扯个证了。   傅棠舟和严总聊起了近来的市场格局,顾新橙出耳朵听他俩谈话,目光落向前方的贝壳形主舞台。   舞台上流光溢彩,鲜花团抱,这个舞台今天就是顾新橙的独家秀场。   她又看向身后,宾客如云,座无虚席。   她没有惶恐不安,因为傅棠舟的手一直牵着她。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能给她无尽的力量。   这时,顾新橙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季成然。   发布会的请柬中有一部分是送给同行的,致成科技也在受邀行列之一。   曾经他是她的学长、合伙人,现在他们是同行、竞争对手。   这样的转变不得不令顾新橙唏嘘。   季成然也看见她了,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忽地扬起一丝笑。   那笑容里没有善意,更像是一种嘲讽。他不信顾新橙能做得比他更优秀。   顾新橙收回目光,却发现傅棠舟在看她,他应该也注意到季成然了,可他对季成然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他的手稍稍用了下力,安抚她:“别慌。”   “我没慌呀,”顾新橙坦然一笑,“他来了更好。”   “嗯?”   “我要让他亲眼见证,输得心服口服。”   她志得意满的小模样映入他眼底,他竟跟着她一起笑了。   她的每一丝情绪都能牵动着他的心,这一刻,他毫不怀疑一件事——他发自内心地爱着她。   会场内明亮的灯光忽地一暗,主持人拿着话筒上场,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说了几句客套的致辞,然后邀请严总上台。   严总的讲话非常短暂,只有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他回顾了易思智造十余年的创业经历,业务的一步步扩展,最终将话题定格到此次发布会的焦点——人脸识别。   他的讲话即将结束,顾新橙整装待发。   傅棠舟替她将长发拢至耳后,说了一句:“加油。”   顾新橙点了点头,拿了一支话筒,迈上舞台。   聚光灯下的她,像一只漂亮的小孔雀。   傅棠舟心里清楚,他的女人不光是漂亮。   漂亮只是她众多优点里最浅显的一条罢了。   台下掌声雷动,顾新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各位来宾,大家上午好,我是顾新橙,”甜美的女嗓经由话筒被音响扩大,回响在会场的每一个角落,“今天,非常荣幸能邀请到各位嘉宾、媒体、同行朋友,共同见证易思智造最新的研发成果——人脸识别技术。”   她眼神明澈地注视着台下,神态自若地提起近来发生的一系列公众质疑事件:“相信在座各位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的人脸识别技术到底是在造福人类还是为祸人类?我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漾开一丝甜笑,“前段时间,我去逛超市,遇到一个和家长走失的小女孩。”   场下听众聚精会神,只有傅棠舟会心一笑——是他俩一块儿去的,这是他和她的小秘密。   “还好超市里没有坏人,她的父母第一时间通过超市广播寻找她,最终我把她平安地送到了父母身边。然而,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像她这么幸运。”顾新橙话锋一转,用多媒体遥控器切换PPT,“根据三方权威机构的估计,我国每年被拐卖的儿童多达七万人,总数量更是高达几十万。”   这么庞大的数据令人心惊,现场来宾大多为人父母,他们最听不得这种消息。   一提到人贩子,人人都恨得牙痒痒。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女童的照片,顾新橙说:“这个孩子名叫萌萌,这是她三岁时的照片,而她在四岁那一年被拐卖了。”   这张照片年代久远,异常模糊,女孩儿的面孔也很稚嫩。   “她的父母从来没有放弃寻找过她,但距离她被拐卖,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即使萌萌从父母面前路过,他们也很难认出她就是他们走失多年的女儿。”顾新橙不疾不徐地说,“孩子的相貌发生了变化,是寻回走失和被拐卖儿童的难点之一。”   “萌萌从西部被拐卖到某沿海发达省份,若要凭人力寻找,恐怕是大海捞针。然而,就在十几天前,我们通过最新的人脸识别技术,找到了萌萌。”顾新橙的话让场下听众欢欣鼓舞。   “这是易思智造利用人脸识别技术模拟出的萌萌相貌,这是萌萌现在真正的相貌。”大屏幕上出现了两张相像的照片,这两张照片逐渐重叠,相似度竟然高达90%,在场听众纷纷惊叹。   “我们和公安部门合作,将萌萌的人脸数据导入系统,她出现在公共场所,被镜头监控到,经过警方的再三确认,这就是已经和亲生父母分离了八年的萌萌。”   利用人脸识别技术,帮父母找到被拐卖的孩子,这毫无疑问是一件大大的善举。   “不仅如此,我们还从公安部门调出了一部分潜逃十年以上的罪犯照片,通过人脸模拟和识别,目前已有一半逃犯落网。”顾新橙的语气非常自信,“剩下的那一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演讲刚进行到一半,听众们就情不自禁地开始鼓掌。   傅棠舟目不转睛地看着顾新橙,她的脸在聚光灯下,熠熠发光。   而他眼里的爱意,快要满溢。   “几年前,我去参加AI行业峰会,有一位嘉宾的演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顾新橙说,“他在演讲中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如何让AI帮助人类未来更加繁荣,而非被其压制呢?”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看向傅棠舟,他笑容浅浅,温柔地注视着她。   “他给出的答案是友善的AI,价值观和人类一致,并且愿意和人类并肩作战的AI。”顾新橙说,“时至今日,这句话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那时的她,刚和傅棠舟分手,不愿听他的话。   可她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她一直都被他所吸引。即使是分手以后,他也在另一个方面悄无声息地影响着她。   “人工智能只是一种技术,我们该提防的不是这种技术,而是使用技术的人。”顾新橙说,“技术的善恶属性会随着使用者而改变,我们利用技术去做善事,那么它便是善的;如果人类不约束自我,让恶意膨胀,那么越先进的技术,就是越可怕的帮凶。”   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已经印证了这一点。   对于一项新技术,人类必须收敛自身的欲望,否则必将招致祸害。   易思智造今天的发布会,扭转了舆论局势——争论的焦点,不应该是技术,而是技术的使用者。   在演讲的最后,顾新橙说:“易思智造将和公安部门、民政部门长期合作,为寻找失踪人口、抓捕逃犯提供强有力的技术支持,这是我们回馈社会的公益行动。”   “在此,我也恳请在座的各位同行心存善意。不要放任人工智能为祸社会,而是利用人工智能做善举。我们不仅是竞争对手,也是命运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AI行业的发展需要每一位同行的支持,谢谢大家。”   顾新橙冲台下深深鞠了一躬,场下的掌声经久不息。   她抬头的时候,特地向季成然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场了。   发布会结束后,网络上引发了新一轮的思考,网友们纷纷对易思智造竖大拇指,表示日后一定会支持易思智造的产品。   这场发布会的召开也为易思智造迎来了无数机会。试问,这样一个有善心、有格局的企业,怎能不让人放心呢?   至于致成科技,顾新橙已经没有闲心关注它的后续了。   她最近忙着接商务合作,有时候一天得谈七八笔,她已经快忙疯了。   每一个加班的深夜,傅棠舟都会在公司楼下等她。   他监督她不准加班太久,要早点儿回家休息,身体最要紧。   你看看,现在他又到楼下了。   顾新橙迫不得已收拾东西,小跑着下楼——他跟她立了个规矩,她迟到多久,晚上在床上就得加时多久。   起初她还不信,有一次足足磨蹭了快俩小时。   当天晚上傅棠舟把她折腾到三更半夜,她不得不跟他求饶,说她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好恨,说好的男人三十岁以后就不行了呢?根本就是在骗人。   顾新橙踩着高跟鞋走到地下停车场,昏昧的灯光下,傅棠舟颀长的身影笼上她的心头。   她微微一笑,跑了过去,傅棠舟伸开手臂,将她抱进怀里。   他身上依旧是熟悉的雪松香气,清冷而萧瑟,却令她心安。   “饿不饿?给你买了点儿宵夜。”他说。   “傅棠舟,”顾新橙不满地抱怨着,“我跟你在一起以后,已经长胖好几斤了!”   他嘴角衔着一丝坏笑,手不规矩地在她身上揉:“长这儿了?”   她立刻捂住,羞恼地跺脚:“不准乱摸!”   “好,不摸了,”傅棠舟将她带回车里,门一关上,他继续说,“回家慢慢摸。”   他真是越来越厚脸皮了。   车子驶上熟悉的建外大街,车窗外的景致和几年前相比,变化不大。   满街华灯,车水马龙,沿街风光,美不胜收。   这里是北京。   顾新橙转过头,看向傅棠舟。   他专心致志地开着车,灯光汇聚成一片火海,映入他深邃的眼眸。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回头看她。   两人沉默以对,又相视一笑,早已形成默契。   顾新橙抬起头,苍穹之上,明月皎皎。   这些年,分分合合,跌跌撞撞,她明白一个道理。   有些事可以努力,有些人却不行。   能走到最后的,其实一开始就是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