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蛛》作者:匹萨娘子   文案   “意识可以改变世界的形态,甚至改写过去。”   “我不是说说而已。”   2025年,一通电话永远改变了解忆的命运。   她的心跳在1小时23分钟后停止。   又在20年前重新开始搏动。   3小时后,震惊全国的水中维纳斯酒店绑架案即将发生。   八人之中,仅一人生还。   食用须知:   1.主悬疑,言情点缀   2.解,作姓氏音同谢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现代架空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解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想改变过去吗?   立意:我们内心所得,可以改变现实 第1章   ◎来时孤独,死时亦然。◎   四分五裂的躯体坠落向海底。   一截断臂抛下她,奔向遥不可及的荡漾金色余晖的海平面。   鲜血像雨雾一样往四面八方弥散。   她的心跳即将终止。   一切——一切的初始,要从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母亲的一通电话说起。   ……   2025年,江大图书馆前。   解忆拿着震动的手机匆匆走出。   由知名校友赞助的江大图书馆宽敞又阔气,大半窗户都被绿荫所笼罩。解忆避开人群,走到屋檐外的阳光中接起视频电话:   “妈?”   母亲主动给她打视频电话,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解忆的声音不由带上了惊喜。   屏幕另一端的中年女人是她的养母,名叫唐柏若,是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今年四十四岁,鬓角已有斑白,迄今未婚。   解忆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大量的精心保养和昂贵的治疗费用,这样的她,原本会静悄悄地死在福利院。   是常年资助福利院的母亲,好心收养了她。   但即便再如何精心养护,没有适配的心脏移植,也只有等死一条路。   出于这样的原因,解忆主动选择了孤独。   她拒绝友情,拒绝爱情。在每一个地方都独来独往,为了离去时不在人世留下悲伤。   解忆唯一的羁绊就是母亲。   “忆忆,你在忙吗?”母亲开口,背景是家中客厅。   解忆注意到鲜少打扮自己的母亲竟然在脖子上围了一条鲜艳的丝巾。   “我不忙,妈——你说。”   “你在什么地方,信号不太好。你能走到开阔有人的地方去吗?”   解忆看了眼满格的信号,抬脚往图书馆正前方开阔的柏油大道走去。   穿梭在江大校区里的都是衣着年轻的大学生,他们三三两两地说笑着往图书馆而去,也有那埋头独行的,不是在发信息就是横着手机打游戏。   解忆背着素色帆布包,逆着色彩斑斓的人流往前走。   “可能是图书馆里人多,我现在走到大道上来了。妈,能听清我说话了么?”   “能听清了。”母亲笑道,“今天是你二十岁生日,忆忆,生日快乐。”   解忆的脸上少见地露出笑容。   也许是因为经历过那样残酷的绑架谋杀案,母亲从不轻易外露情绪。   尽管解忆发自内心地尊敬她,崇拜她,想方设法想要亲近,但始终像是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将她们隔开。   十四年同一个屋檐下的生活,解忆对母亲封闭的内心,依然一无所知。   她只能从细微末节中揣测母亲也是爱她的。   “谢谢妈。”她带着一丝期待道,“我晚上没课,我们一起吃饭吧?”   母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   “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   解忆一愣。   “……我听说过。”   母亲耐心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薛定谔是物理学经典理论的支持者,为了攻击新兴的量子论,他提出了后来被量子论学者称为噩梦的猫实验。根据量子论的说法,在打开箱子前,箱子里都会是一个半死不活的猫。”   解忆试着解释母亲的问题。   作为一名文科生,解忆平日的兴趣爱好也就是看几本小说,对物理学知道的不多,这样解释已经是她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   母亲接过她的话,带着向往的神色说:   “那个年代,英雄辈出,物理学被完全摧毁然后又涅槃新生。”   “当波粒二象性被证实后,量子论发展出一种新的理论,在没有观测的前提下,一个粒子处于各种可能性的混合叠加。只有当发生观测,量子才能随机选择一种状态出现。”   母亲所说,是物理学上一个里程碑式的发现。   在那之后不久,量子论诞生了。   如爱因斯坦一般的伟人,因为不肯放弃神圣的因果论,无法接受时代的变迁,也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   量子论诞生后,层出不穷的物理新发现改变世界,科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人类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作为一名物理学家的女儿,解忆也为量子的奥秘所震撼。   视频里的母亲,似乎已经沉浸到她那无穷的物理世界中了。只有这种时候,她死水般沉静的眼中才会燃起炙热的火光。   “我要说的,并非是这种神奇的叠加状态。”   “假若薛定谔的箱子里不是猫,而是人呢?”   “如果同时有两个箱子,一个箱子里是猫,一个箱子里是人,一猫一人幸运生还了,猫和人都会感受到箱子里的二象性吗?”   母亲狂热的神色忽然静了下来,像是石头沉入深不见底的海。   一切情绪都在那张平静的脸孔上湮没了。   解忆不明缘由感到一阵不安。   “猫或许可以,但人大概率不能。”   母亲的用词模糊,但语气已然笃定。   “人有一样猫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能够观测世界的意识。”   “人能够‘观测’自己的波函数以使其坍塌,而猫只能陷在死和活叠加的波函数中。”   “意识使波函数坍缩证明了意识可以作用与外部世界,而外部世界的变化可以引发意识的改变,根据牛顿第三定律,意识也应当能够反作用与外部世界。”   在她二十岁生日这一天,特意打视频对量子论夸夸其谈,这让解忆感到一丝超出日常生活的怪异。   “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唐柏若向后退去,慢慢远离画面。   “我相信足够强大的意识可以创造世界,也可以改写世界。”   一根粗糙的尼龙绳像死去的蛇尸,平静地垂挂在画面中央。   解忆察觉到危险,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紧张的心跳在胸口里横冲直撞。   “……妈?”   她喊了一声,而母亲视若未闻。   今日的母亲不光是脖子上系了一块花卉的丝巾,脚上甚至还穿了一双崭新的高跟鞋。宝蓝色的镶钻高跟鞋稳稳地踩在餐椅上,一双会给她煮红枣莲子羹的手,握住悬挂的尼龙绳,像是系超市购物袋那样,用平静的态度打了个死结。   一枚从没见过的戒指在母亲的左手无名指上熠熠生辉。   “妈!”   解忆终于明白母亲想要做什么。   剧烈情绪波动所引发的心绞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疲软的双腿无法支撑她的重量,解忆只能原地蹲了下来,用全部力气挤出颤抖的几个字:   “妈,别冲动……”   画面中,母亲将打了死结的尼龙绳套上自己的脖子。   帆布包从解忆颤抖的肩膀上滑落,两本岛田庄司的推理小说落了出来。   一个小时前,她还在兴冲冲地挑选心爱作者的新书,打算在晚上度过一个充实有趣的夜晚。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同学?你还好吗?”   一名好心的女老师在她身旁停下脚步,担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解忆无力的身体倒向一边,摔倒在地的同时,她仍牢牢握着正在视频的手机。   女老师吓得惊呼一声,连忙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喂,120吗?这里是江大平湖校区,有学生在图书馆前晕倒了……”   短短片刻,解忆身边便围了一大群人。   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解忆都无心关注。   她徒劳无功地喘息着,激烈的心跳声似乎要震碎耳膜,她无法控制僵硬的身体,直勾勾的眼中只有母亲沉稳的身影。   她愿意付出自己的所有——哪怕生命,祈求着最后一刻,母亲还能回心转意。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过母亲,她爱她。   解忆翕动着发青的嘴唇,努力想要说出什么,但出口的只有些微的泣音,温热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角。   比海水更加苦涩。   “不要为我伤心,忆忆。”   画面中的母亲前所未有的温柔。   “只要你我相信,我们就还会相遇。”   在从容的微笑中,母亲坚决地踢倒餐椅。   人群中发出几声恐惧的尖叫。   锥心的疼痛像一把利箭,由母亲瞄准发射,贯通了解忆的心脏。   她痛苦的喘息宛如小兽的哀嚎,握着手机的那只手骨节发白,而另一只手,则像是要将心脏直接抓出一样抠着胸前的衣服。   母亲的双腿在半空中绷直,两只手用力地抓住脖子上的尼龙绳,没有挣扎,没有摇晃,母亲的个人意志战胜了求生的本能。   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让她能够做到这步?   钻石的光芒在空中闪烁,就像流星。   不知过了多久,流星坠落。   母亲的身体松弛下来,双手在腿边微微摆动,她垂着头,神色宁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无法挽回了。   解忆的意识逐渐迷离,任由绝望的纯黑侵染她的视野。   被她死死握在手里的手机,在一瞬的黑暗后,母亲的尸体消失无踪。   活生生的母亲再次出现了。   她几乎占据整个屏幕,微笑着问:   “忆忆,你在忙吗?”   “你在什么地方,信号不太好。你能走到开阔有人的地方去吗?”   “能听清了。”   “今天是你二十岁生日,忆忆,生日快乐。”   解忆濒临崩溃的理智花了好一会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什么。   是录像。   是播放完毕之后自动循环的录像。   母亲不仅死了,甚至死在这一刻之前。并且大费周章地设置了自动拨打视频电话的程序,让解忆能够亲眼目睹她的死亡。   解忆几乎要带着泪水笑了出来。   对于母亲,她确实一无所知。   解忆感觉自己被运上了急救车。   还在通话的手机死死地攥在毫无血色的手心里。   “只要你我相信,我们就还会相遇。”   录像里的母亲又一次说道。   急救车里,心电监测仪急促地跳动着。   担架旁的急诊科医生正在焦急地联络医院,患者是晚期心脏病发,恰好有一个生前签署了遗体捐赠,刚刚因上吊自杀身亡被送到医院的死者可以与她配型。   在急促的鸣笛之后,解忆被抬下救护车。   担架床的四个轮子在首都综合医院的光滑瓷砖上飞驰,无数壁挂式叫号机与她擦身而过,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调一刻不停地往里输送冷气。   戴着氧气面罩的解忆被推入手术室。   随着麻醉剂的吸入,她的意识渐渐沉入黑黝黝的深海。   混沌中,她看见了一丝光亮,那是家的灯光。十八岁的她兴高采烈地回家,为自己准备的礼物是一双送给母亲的高跟鞋。   她从没见过母亲打扮,也许是怕麻烦,也许是为了方便。   解忆想要补足母亲失去的色彩,用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在蜜雪冰城打工:每天最少八小时的站立,中途没有丝毫坐下歇息的机会。   她用亲手挣来的钱,精心挑选了一双镶着方形碎钻的宝蓝色高跟鞋送给母亲。   母亲笑着收下了,但从未穿过。   直到今天。   母亲穿着这双鞋,走上了绝路。   “大出血……准备除颤……”   朦胧的光线,从遥远的地方洒落在解忆的眼皮上。   耳中的声音越来越远。   最后化为一声没有起伏,长长的“滴”声。   意识即将消散,属于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都将不复存在。   一切都结束了。   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到死都不曾走入母亲的内心。   来时孤独,死时亦然。   她和母亲,都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食用须知   1.所有地名和建筑名都是虚构   2.每周休息一天,其他时间无特殊情况日更   冷门题材,欢迎在评论区进行剧情讨论 第2章   ◎即便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会改变母亲的命运。◎   滴——   尖锐的鸣叫让解忆睁开眼。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扑在对面病床进行紧急抢救,白大褂里掩映着磨毛的格子衬衫,大约是家属的几人对着病床上白发苍苍的老人哭喊着妈妈。   狭窄拥堵的过道上一张接一张地拼着病床,两个红白条纹的痰盂放在走廊上,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咳嗽着。   窗外阳光明媚,热浪一波波涌来,只有紧闭着房门的病房门缝里透出丝丝清凉。   解忆从医院墙边的排椅上站了起来,困惑地看着眼前鲜活的一切。   她为什么在这里?她不是……   对了,母亲!   解忆一个激灵,想要拿出自己的手机,却发现身上空空如也。情急之下,她不得不向身边的人借电话。   问了三个人,才有阿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从手提包里拿出灰色的诺基亚。   见多了各式各样的智能手机,眼前这个只有两根手指宽的黑白屏幕让解忆愣了愣,好一会都没找到往哪里拨号。   “点这里。”阿姨指了指屏幕一处。   得到指点后,解忆拨出母亲的号码。   “感谢那是你,牵过我的手,还能感受那温柔……”   当音乐响起的那一霎,解忆以为自己打错了。   母亲从没设置过彩铃。   她放下电话一看,号码又是正确的。   “没打通?”   阿姨觑着她,一副随时准备好收回手机的模样。   “打通了。”   解忆立即把电话放回耳边。   她不安的目光四处游移。一名瘦骨嶙峋的老年人正在病床上摆弄一个黑色的收音机,随着他将音量旋到最大,收音机里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   “2005年第4号台风纳沙,经过九天发展已在日本以南海域逐渐减弱,预计将在11日的日本以东海域洋面上消失——”   久远的记忆因为触及到熟悉的关键词而翻腾。   解忆还没反应过来,手机里的彩铃已经转为了寂静。   “……妈?”解忆脱口而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后,传出母亲熟悉之中又有几分陌生的声音。   “你打错了。”   解忆叫住她:“你是唐柏若吗?”   对方停顿了两秒。   “你是谁?”   一个农民工打扮的男人一瘸一瘸地从走廊对面走来,被他挂在腰间摇摆的,是一个黑色的摩托罗拉传呼机。   这种东西,在2025年已经看不见了。   “我……不好意思请等一下,”解忆拿着灰色的诺基亚,怀疑脑海中突然冒出的想法,“现在是几几年?”   片刻沉默,电殪崋话被挂断了。   阿姨瞧准时机,立即把手机拿了回去。   “阿姨……请问现在是几几年?”解忆的声音忽然哑了。   “05年啊。”阿姨理所当然地回答。   解忆哑口无言。   ……   洗手池的水哗哗作响。   解忆洗了个冷水脸,再睁开眼依然是医院的洗手间。   一个脏兮兮的拖把就那么随意地扔在塑料桶里,异味充斥着闷热的空间。   无论问多少个人,他们的回答都是一样的2005年。   解忆湿淋淋的面孔被镜面里的水垢割裂,她用泛起血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是受精卵也不是幻影,依然是二十岁的实实在在的她。   2005年6月9日,她记得这一日。   母亲更是毕生难忘。   现在是早上10点,三个小时后,母亲将会遭到长达七日的绑架。   这就是轰动全国的维纳斯水中酒店绑架谋杀案,包括凶手在内的八人,仅有一人生还。   案情过于惊世骇俗,真相却又扑朔迷离。   媒体仅对披露的极少消息进行报道,就连经办此案的刑侦专家们在访谈上也讳莫如深。   水下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海底已经腐烂的尸骸,或许只有母亲才是唯一的知情人。   关于那段可怕的过去,解忆只知道母亲一定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伤痛。   是否是因为那段回忆,才会让母亲选择在二十年后结束自己的生命?   解忆抹掉脸上的水珠,眼神渐渐坚毅起来。   无论这是05年还是25年,她要做的事情都没有变。   她要拯救母亲。   她关掉水龙头,转身走出洗手间。   如果说还在人工叫号,走廊里只有风扇吱吱作响的医院没有给她太多的实感,那么走出医院后,目之所及的低矮楼房群和县城街道一样狭窄的大马路就如同结结实实的一拳,砸醒了还心存幻想的解忆。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恰好变换,无数自行车夹杂在桑塔纳之间,自行车的响铃和小轿车的喇叭声络绎不绝。   她回头望了一眼医院上方的招牌:首都综合医院。   盛夏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解忆却只觉得阵阵发冷。   冰冷的海水,似乎将她提前侵蚀了。   解忆定了定神,往医院大门的北方走去。   如果她记得没错,母亲的老房子就在离这里不到十五分钟步行路程的小区。   街道两边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就和唐柏若在电话里的声音一样。   那是唐柏若的声音,不是母亲的。   十分钟快走,解忆比预想得更快站在了老房子的楼下。   所谓的小区,就是几栋已有几十年历史的没有粉饰外墙的七层小楼,三年后,这里会被拆除,一个连锁大超市将会拔地而起。   解忆深呼吸一口气,步入阴暗潮湿的小楼。   虚弱的日光从被分割成无数格子的墙外穿了进来,几个黑色塑料袋堆积在楼道口,散发着厨余臭味的油渍从垃圾袋里蜿蜒着漏出。   小楼每一层都有猪肝红的防盗门两扇,每到楼道转角,只要抬头就会和干掉的蜘蛛尸体不期而遇。   偶尔有某一层的防盗门内传来炒菜颠锅的声音,但大多数时候,楼道里只有解忆一人的脚步声。   终于,她站到四楼。   解忆鼓起勇气,敲响老旧的房门。   三次叩门声回荡在寂静的楼层。   半晌后有人打开房门。   一照面,解忆就认出她来。眼前的唐柏若,穿着简单的宽松上衣和牛仔长裤,不施粉黛的面庞略显苍白,长而密的睫毛遮挡住眼帘外的光,黝黑的瞳孔中蒙着薄雾般的忧郁。   她抓着门把手,神色略带不解。   “你找谁?”   算算时间,此时的唐柏若正在一边打工一边读研,经历绑架案后,她休学接受心理治疗,短短半年后便重返校园继续完成学业。   离她收养一个叫解忆的孩子,还有七年。   现在的她,对唐柏若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解忆压住内心的酸涩,装作着急的样子说:   “我的狗在这栋楼丢了,你能陪我找一找吗?”   依照解忆对母亲为数不多的了解,她不会拒绝她。   “你似乎不是这栋楼的居民。”唐柏若打量着她。   “我是住在这附近的。”解忆说,“我的狗追着一只老鼠跑进了这栋楼,然后我就找不到了。”   唐柏若看了眼客厅里的老旧钟表,显得有些犯难,但她最后还是松开了门把上的手。   “……好吧,就五分钟。”   解忆心头一松,果然如此。   “谢谢你。”她真心实意道。   “不用。”   唐柏若关上门,带着解忆往楼上走去。   解忆看着母亲的背影,心情复杂。   如果不是因为善良,母亲不会收养一个患有严重心脏病的小孩,更不会在这个小孩的请求下,忍受着洁癖陪她救助流浪动物。   可如果善良,母亲又怎么忍心将自杀的过程发给她循环播放?   眼前这个纤薄柔弱的背影,好像永远捉不住的雾,让解忆感到不尽的悲伤和困惑。   “你的狗叫什么名字?”唐柏若问。   “2005。”解忆说,“因为是刚养的小狗。”   “……真独特的名字。”   两人一路叫着2005,仔细倾听着每扇门里是否有狗的叫声。   当然不会有。   走到顶楼,唐柏若拉开一扇摇摇欲坠的生锈铁门,两人站在空旷荒凉的天台上,依然没有发现一根狗毛。   唐柏若看了眼手机,神色抱歉:“我得走了。”   她刚迈出一步,就被解忆挡住了。   “……我知道你丢了狗很伤心,但我接下来真的有事。”唐柏若不解地看着她。   解忆转身走到铁门处,用身体挡住了唯一的出入口,坦然而坚定地和唐柏若四目相对。   “这场同学会,你不能去。”解忆说。   唐柏若眉头一皱,重新审视地看着她。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但我知道组织这次同学会的高山遥,他会绑架包括你在内的七人到一个废弃的水下酒店。”   “请你相信我,不要去参加这次聚会。”   “你认识高山遥?”唐柏若眼中升起戒备。   解忆不知道如何解释,干脆缄口不言,任她自己补全猜测。   “……我不得不去。”唐柏若说。   “他威胁你?”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唐柏若避而不答。   唐柏若试图将她从铁门前推走,解忆的双手死死抓着两边的铁门,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我没有证据。”她老实说,“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解忆一定油盐不进又蛮横无理。几次三番下来,再好脾气的人也会动怒吧?   但唐柏若只是皱了皱眉头,然后便平静地看着她。   “假如今天有人要害我,你能保证他没害成,就不会策划第二次吗?”   “至少我在今天保护了你不受伤害。”   “你觉得什么是伤害?”唐柏若反问,“你违背我的意愿,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难道就不是伤害吗?”   “我……”   “去参加同学会,是我自己的选择。”唐柏若打断解忆的话,“即便今天不去,明天也会去,明天不去,后天也会去。你能一直拦住我吗?”   从唐柏若的模样来看,与其说是被要挟,不如说她的确主观上强烈地想要前往这次聚会。   这和解忆以为的情况截然不同。   如果是唐柏若自己强烈地想要去参加这次同学聚会,她怎么才能拦住一个双腿健全的人?   “是让开,还是我报警?”   唐柏若拿出手机,冷冷道。   半晌后,唐柏若从她身边穿过,大步流星地走入了楼道。   解忆跟着她走下天台,无可奈何地看着唐柏若锁上家门走出这栋楼,头也不回地汇入茫茫人海。   她了解唐柏若,如果她铁了心要做一件事,没有人能够阻挠她。   还有什么办法?她还能做什么?   解忆忽然想起来时路过的一个派出所。   几分钟后,蓝色的派出所标志出现在视野中。解忆缓步走到透明的玻璃门前,怀疑自己来这里是否真的有用。   她没有身份证,解释不清楚自己的来历,不管怎么看,都比一个小有名气的富二代可疑得多。   更何况,现在要舌灿莲花说服别人相信她拿不出证据的话,有多少可能?   没有。   一丁点都没有。   在她迟疑不前的时候,面前的玻璃门忽然推开,一名穿着干练,剃着极短寸头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又高又壮,眼神也十分凌厉,解忆不想惹上麻烦,主动后退了两步。   她退开了,对方却没有因此而离开,反而在她面前站定了。   解忆不禁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   他太年轻了,也许比解忆大不了两岁。   “我看你站半天了,报案还是找人?”年轻男人姿态懒散,问话的样子好像他们一开始就是朋友。   “我想找警察咨询一些事情。”她试探着说。   年轻男人看着她。   “那你怎么不进去?”   “……”   他似乎看出她有难处,又说道: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我说说。我明年从警校毕业,不太难的问题我可以回答。”   解忆犹豫片刻。   哪怕是根稻草,走投无路的她也只能抓住了。   “假如我知道有个犯罪即将发生,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报案还有用吗?”   “在什么地方?什么案件?主使是谁?”年轻男人一口气问道。   “盛世嘉豪大酒店,以同学聚会为名的绑架谋杀,主使……我不知道。”   涉及到本地有名的富二代,解忆怕对方听了就会怯步,隐瞒了高山遥的名字。   年轻男人呼了一口气,说:   “你知道报假警是犯法的吗?”   解忆断然反驳:“我没有报假警!”   “如果你没有报假警,通常情况下,报案人的证词也是证据的一种。派出所的警察会根据你提供的信息进行初步调查,然后决定是否出警。”   “一定要先调查再出警吗?”   “这是流程。”   “可是调查就来不及了——”   “也要进行调查。”年轻男人重复一遍。   解忆没说话。   “你要没事我就先走了——我这是出来给老师送东西的,等会吃完饭还要回去学校。你要还有问题,就去找警察问吧。”   年轻男人走下台阶,坐上一辆停在院子里的黑色桑塔纳,眼看就要发动引擎离开这里。   解忆望向玻璃门内,钟表时间已经指向中午十二点。   或许她还可以求助这扇玻璃门内看上去更为年长,更值得信任的警察。但解忆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个甚至连警察都算不上的年轻人。   因为他们年纪相仿,解忆认为他更容易相信自己的话,更因为他是站在这里这么久了唯一一个主动搭理她的人。   解忆跑到桑塔纳前,拍了拍半透明的车窗。   年轻男人按下车窗:“你如果要报案,先进大厅写份笔——”   解忆打断他的话:   “我叫解忆,今天包括我在内,一共会有九个人被绑架。如果你想阻止这一切,就来盛世嘉豪大酒店找我。”   说完,解忆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院,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   司机看着后视镜里坐上车的人。   解忆看向窗外,平声静气道:   “……盛世嘉豪大酒店。”   即便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会改变母亲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从2章起男主身份由警察改为警校生,如果后续有哪里没改到的地方,欢迎捉虫 第3章   ◎大戏即将开场。◎   原野靠在座椅上,单手掌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的红绿灯。   眼下正值下班高峰期,十字路口上车水马龙,就连路边的行人也神色匆匆。   一部黑色的诺基亚在车载支架里亮着微光。   电话接通后,原野开口:   “妈,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需要我带什么?”   “饭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你直接回来就行。”母亲打趣道,“下午的课是什么时候?可别因为这个迟到了——”   “你放心好了,我来得及。”   “那可说不好,你这孩子,就和你爸一个样。”   原野不爱听这种话,不耐烦道:   “我还在开车。没事就先挂了。”   “好好好——”   原野挂断电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空闲的那只手给车载CD机换了一张国外的摇滚唱片。   轰炸般的摇滚乐喷薄而出。   当红灯转换为绿灯,原野踩下油门一马当先冲出。   二十分钟后,他打开家里的防盗门。   鞋柜里仅有一双男士拖鞋,原野取出换上。围着围裙的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桌上备好丰盛的家常菜,他早上定的生日蛋糕也已摆在餐桌中央。   “原原回来啦?你先休息一会,这锅排骨汤还得再熬十分钟。”   母亲刚说完,一回头,原野已经踏进厨房。   “我帮你。”   “帮什么帮?出去看会电视,别来厨房里添乱。”   母亲一把将他推出厨房,宝贝似地守着那锅热气不断的排骨汤。   原野无可奈何,转身走向客厅。   二室一厅的房子里静悄悄的,远离了母亲所在的厨房,就像远离了尘世的人烟。   客厅年久失修的沙发失去弹性,一坐下就能感受到沙发布下僵硬的弹簧。原野掏出烟盒和火机想要点燃,却在抬头后和父亲威严的目光狭路相逢。   父亲身着警服,佩戴绶带,抬头挺胸站在金色的相框中。   相框下方的玻璃柜中,满满当当的都是父亲当年获得的荣誉。   数不尽的荣誉和只能在照片里看见的人,两者搭配起来,让原野感到一股讽刺。   对尼古丁的渴望瞬间就被一股烦躁压下,原野没了抽烟的心思,将烟和打火机都扔到茶几上。   他打开电视机,胡乱调着频道。   新闻上岁月静好,别说本市,就连整个省内都很久没有出过恶性事件了。考入警校后,原野听老师们讲了许多办案中实际遇到的事情。   电视剧是电视剧,现实是现实,惊世骇俗的大案子有是有,但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的争执。   有些危言耸听的报案人,他们为了得到公权力的撑腰,会在事实基础上进行各种润色,以达到自己不可明说的目的。   比方说,捉奸的妻子为了取得丈夫出轨的合法证据,会打电话报案举报丈夫在某个酒店□□;饭店老板为了破坏竞争对手今晚的大单,明知对方后院里种的是虞美人,却要以怀疑对方种植罂粟为由电话举报……这样的事,原野已经听说过不少。   他的前辈们告诉他,不可轻信一面之词。   同时,他的人生经验也告诉他,那个在派出所门前犹豫不决的女孩,没有说谎。   这令原野感到困惑和担忧。   排骨汤似乎炖好了,母亲还像对小孩子那样招呼他:   “原原,快过来坐好。”   原野中断自己的思绪,起身走向餐桌。   母子两人先后落座,原野拆开蛋糕包装,亲自给母亲插上生日蜡烛点燃,庆祝她的五十岁生日。   说着不用不用,母亲还是笑容满面地吹灭了蜡烛。   “许了什么愿望?”原野问。   “一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愿望?”母亲笑道,“我啊,就求你平平安安。”   “求我平平安安,还让我走老爸的路?”原野神色淡淡。   母亲知道他在意指什么,但她只是毫不在意地说:   “你爸那是极少数情况。”   她夹起一个排骨,发现有脆骨后,马上夹给了爱吃脆骨的原野。   “能够维护社会治安,保护像你妈这样的平民百姓——当上警察,多光荣呀。”她与有荣焉道。   原野决定看在今天她生日的份上,暂时不与她顶嘴。   因为是午休时跑出来的,原野没有太多时间,陪着母亲吃了一块蛋糕后,他就重新换上了外出的鞋。   “路上开车慢点。”母亲一直送到门口,“剩的菜还多,晚上一定要回来吃饭。”   “知道了,你回去吧。”原野说。   “那我回了啊。”   母亲在他面前缓缓关上防盗门。   “妈——”   “啊?”门扉一霎停住了。   “……生日快乐。”   母亲笑逐颜开。   “知道了,你这孩子,快去上班吧。”   看着她逐渐花白的头发,那一瞬间,原野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想问一问,这些年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她就没有怨过毫不犹豫舍弃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他人的父亲吗?   丝毫都没有吗?   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因为他不想戳破母亲好不容易编织出来的谎言。   原野转身离开。   返回警校的途中,毫无疑问又是上班高峰。   原野从父亲手里继承来的老桑塔纳在车流中艰难地往前挪动。他被堵得心烦意乱,皱着眉望向窗外,视线突然定格。   盛世嘉豪大酒店,金光璀璨的七个大字在豪华的门庭上方闪烁。   两个身穿西服的侍者腰杆笔直地站在门前,恭候着前来消费的贵宾。   “我叫解忆,今天包括我在内,一共会有九个人被绑架。如果你想阻止这一切,就来盛世嘉豪大酒店找我。”   原野不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那女孩破釜沉舟的眼神,让他不由怔住了,直到她在派出所门前坐上一辆出租,他才反应过来追出去。   载着女孩的出租已经消失于人海。   涉及九个人的绑架案,如果是真的,江都市近二十年来的特大绑架案都要为其让道。   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警方出警。   原野想起那女孩试探的神情,是真的没有证据,还是另有隐情不愿意说?   以现在的社会安定程度来说,发生那女孩口中的案件只有0.01%的可能。既然对方没有选择报案,那么当做狂言乱语才是明智的选择。   原野用了三分钟劝说自己保持冷静,却在途径盛世嘉豪大酒店入口时,只用了一秒钟时间动摇。   这是九条人命。   “……真他妈中邪了。”   一声自言自语,方向盘猛转,原野开着黑色桑塔纳转入酒店入口。   ……   “请问您有预约吗?”   大堂经理站在解忆面前。   “有。”解忆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是来参加同学会的,不过我的手机没电了,忘记了房间号是多少。你帮我查一下,高山遥订的房间在哪儿。”   盛世嘉豪大酒店是高氏集团的产业,高山遥相当于是大堂经理的老板之一,解忆故作熟稔地提起高山遥,就是为了让大堂经理将她误认为是同学之一。   “您是高总的同学?”大堂经理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热切了许多,“高总用的是私人宴会厅,请随我来。”   大约是解忆的眼神真诚无害,大堂经理没有怀疑,带着解忆走入电梯。   刷了工作牌,按下最高一层数字八后,电梯门缓缓向着中央关闭。   顺利进入电梯,解忆垂下眼,用右手悄悄碰了碰兜里的东西:一把捡来的经常出现在钥匙扣上的小折叠刀。就在此时,一只手伸了进来,卡住刚要关闭的电梯门。   危险的行为让大堂经理瞪大眼睛。   电梯门受阻重新开启,留着寸头的年轻男人一个箭步跨了进来。   “就算生我的气,也用不着一个人去同学会吧?”   原野单手插着裤兜,吊儿郎当靠在电梯壁上,眼神不着痕迹地飘向电梯按板上的数字八。   帮手来了,尽管还不知道这帮手的深浅,但解忆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松。   “我没生气,是手机没电了。”解忆说。   “没生气就好,上次是我错了。”原野咧嘴笑道。   解忆回避他的笑容。   大堂经理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完全相信了他们编造的身份。   叮的一声,电梯门慢慢打开了。   八楼到了。   解忆走出电梯,一脚踩在花纹繁丽的厚地毯上,仿佛踏上了棉花。   大堂经理微笑着在前方为他们引路。   穿过宽阔的走廊,大堂经理在一扇双开的厚重大门前停下脚步。   “高总他们就在里面。”   她笑着推开半边门扉,解忆沉下气,迈入谈话声戛然而止的宴会厅,在她身后,原野跟着走了进来。   坐在主位,身穿白色西服,梳着大背头的人应该就是高山遥,他满脸诧异地望着突然被放进宴会厅的两人:   “这是谁?”   大堂经理一愣,看向解忆和原野:“这……这位女士说是您的同学,受邀来这里参加同学会……”   无视周遭惊诧或困惑的目光,解忆径直走到唐柏若的身边,直视对方没有波澜的眼眸。   “我是来找你的。”   “什么意思?这人是谁?”高山遥紧皱眉头,目光在解忆和唐柏若身上来回穿梭。   在和解忆的漫长对视过后,唐柏若移开了目光,似乎妥协了。   “我的朋友。”她说。   高山遥眼中闪过迟疑:“……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一起吃吧。”   大堂经理见事态平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宴会厅。   解忆感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着自己的小腿,低头一看,是只雪白的马尔济斯,头上扎着小马尾,四只脚蹬着LV经典花纹的雨鞋。   “高小遥!回来!”高山遥一声呵斥,小白狗快乐地跑回了高山遥脚下,后者腰一弯,将它抱到腿上。   解忆不客气地在唐柏若身边的空位坐下,一直在角落旁观事态的原野此时才走了出来。   “哈哈,实在是不好意思。”原野站到解忆身边,拍了拍她的椅背,“这是我女朋友,她和她闺蜜前两天吵了架,一直放不下面子和好。明天我们就要出去旅游了,所以才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凑在一起把话说开。”   原野像是感觉不到桌上僵硬的气氛一般,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端起茶盏,神色爽朗道:   “打搅了各位,我以茶代酒,赔个不是。”   原野端着茶盏,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很有股路边摊上吹酒瓶的豪放。   一杯敬完,原野在解忆身旁坐下。   除去唐柏若,圆桌前的其余人都暗自觑着高山遥的反应。   “客气了,来了就是客,何况是柏若的朋友——”高山遥摆了摆手,“倒酒。”   厅内没有服务员,但是高山遥话音落下后,离原野最近的那名宾客就从水晶灯下站了起来。   一米八几的个头,壮得像是拳击运动员,眼角已有风吹日晒的纹路,黝黑结实的右手臂上纹着青龙,看上去就是走夜路要避让的那种人。他拿起面前的分酒器为原野满上,沉默的脸上透出一股凶狠。   原野不动如山地坐着,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压迫。   解忆趁机观察起其他宾客。   主位上那个高山遥,穿着奶白色的高档套装,长得风流倜傥,脸颊上有一条淡淡的陈年疤痕,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划过。在他右手边放着一盒进口香烟,叠放着黑色的高级打火机。此刻他单手抱着名叫高小遥的马尔济斯,一边若有所思地环视着众人,一边轻轻抚摸怀中的小狗。   这一桌人,解忆只知道高山遥是国内有名的企业高氏集团的二公子,其他人,有的瘦得像根加长牙签,反戴着一个黄色的棒球帽,一直啪嗒啪嗒地在手机上打字;有的已经四五十岁,戴着一副茶色的挂脖老花眼镜;圆桌上除解忆和唐柏若外唯一的女人,穿着真丝的洁白衬衫,两条丝带在胸前系个优雅的结,妆容精致的面庞和素颜朝天,衣着朴素的唐柏若形成两个极端。   还有眼前正在为原野倒酒的这个男人,他走近后,解忆闻到了机油的味道。男人穿着印有耐克标志的黑色T恤和黑色短裤,身上没有脏污,指甲也是干净的,但解忆就是闻到了一股常年浸染的机油味道,在他身上挥之不去。   这里的每一个人,单独看上去都没什么奇怪的,唯一奇怪的是,格格不入的他们,受到高山遥的邀请,坐到同一张桌上。   最奇怪的是,这里还少一个人。   当男人要为解忆面前的酒盏也倒上时,原野笑着挡住分酒器。   “我女朋友就算了,她酒精过敏,一口就要发红疹。”   男人也不强求,放下分酒器,坐回自己的座位。   “你们叫什么名字,是怎么认识柏若的?”高山遥从圆桌对面发问,看似友好,目光却带着审视。   “我叫原野。”原野说。   “解忆。”   解忆也直说了,原野都不怕,她更不怕。   桌上其他人忽然朝解忆看了过来,就连那个一直在手机上打字的,也抬起了头。   “哪个谢?”高山遥眯了眯眼。   一种莫名的第六感让解忆下意识说谎:   “感谢的那个谢。”   高山遥点了点头,气氛又恢复了平常。那一瞬的僵直,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图书馆里认识的,听说我要来参加同学会,很羡慕。”唐柏若开口解围。   解忆附和道:“对,我从来没参加过同学会,以前的同学也没组织过。”   那玩手机的干瘦男子闻言笑了,说:“那是因为你没遇到像高总这样财大气粗,前途无量的同学。要都是一群韭菜,哪有功夫开同学会?”   “说的有道理,我带过那么多届,到今天还在联系的几乎没有。”戴老花眼镜的中年男子稳重地笑道,“隔这么多年还记得老同学,不得不说小高有心了。”   这些恭维话想必高山遥已经听起茧了,他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   “我也是好多年没见你们了,这才想要把大家聚一聚。”高山遥说,“大家别光说话了,吃菜,吃菜。这龙虾是昨天才从澳洲打捞起来的,用专机送回来的时候冰都没化,柏若,你尝尝——”   高山遥殷切地招呼着,唐柏若面色冷淡,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高山遥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厚重的门扉忽然再次打开。   一个面容和高山遥有六分相似,只是更加成熟和儒雅的男人,坐在黑色的电动轮椅上进入了宴会厅,他的两位腰粗膀圆的保镖,自觉留在了大门外。   “你怎么来了?”高山遥站起身,脸色难看。   “听说你在这里宴请曾经的同学,正好路过来看看。”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无视高山遥脸上的敌意,温和地对众人笑着,“我弟弟在三川县读书的那几年,多亏你们照顾了。”   最后一个人也齐了。   高山寒,高家大公子,高氏集团的下一任掌舵人。   大戏即将开场。   “龙虾看着不错,原来昨天你找我要直升机是为了这个。”高山寒笑道,“正好我也没吃饭,能加入你们么?”   高山遥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高山寒也不计较,看了一眼桌上的位置,然后坐着轮椅来到原野身边:   “能麻烦你帮我挪个位置吗?”   原野起身,帮忙挪开了他身旁的座椅。让高山寒的轮椅可以顶替那个位置。   “谢谢。”高山寒彬彬有礼。   “不用。”原野重新坐了下来。   “机会难得,吃饭前我们一起合个照吧!”干瘦男人兴奋地站了起来。   “拍什么照?”高山遥皱起眉心。   “高哥,高总,体谅体谅吧!”干瘦男人一脸讨好地笑道,“我回去还要在天涯更新帖子呢,和高氏集团的两位公子吃饭,怎么的不得炫耀两天?”   “……那你拍快点。”   “好勒!”   干瘦男子如获圣旨,一口答应下来,兴高采烈地跑到解忆面前,将相机塞到她的手里。   “来来,你帮我们拍张大合影,一定要把我们高哥拍清楚,别搞错了啊!”   解忆还没得来及说话,干瘦男人已经跑回高山遥身边,狗腿子似地蹲了下来,特意与坐着的高山遥平齐。   解忆看了眼手中已经开机的相机,起身退后两步。原野也十分自觉地离开了桌子,站在她身边以免入镜。   她将右手拇指放到快门键上,慢慢将相机举至眼前。   相机屏幕的四条边框,像是量身定做的囚牢,将神态各异的八个人围了起来。   唐柏若垂眼看着面前的茶盏;高山遥神色不快,抿着嘴唇直视镜头;干瘦男子咧着一口黄牙,故作亲密地靠在高山遥椅子上;打扮时尚的女子撑着下巴,微笑看着镜头;有机油味的男人皱眉看着镜头,似乎随时都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中年男人取下了茶色的老花镜,面对镜头露出老成持重的笑意;一个穿着动漫连帽衫的男子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百无聊赖地摆弄面前小小的筷枕;高山寒正在调整电动轮椅的高度,眉头微蹙。   解忆迟疑片刻,按下快门。   拍下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张照片。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说男主名字不好区分,就换了个哈 第4章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   满满一桌美味佳肴,解忆一口都没有吃。   绑架案是在盛世嘉豪大酒店发生的,但发现八个人的地方,却是千里之外的水中维纳斯酒店。   八个活生生的人被毫无声息地转移到千里之外,解忆怀疑他们是服用了安眠药,所以桌上的茶水,转盘上的佳肴,她一口未动。   为了不让人起疑,她装着吃了一些,实则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吐在餐巾下。   她瞥了眼一旁的原野,不知有意无意,他一直拉着斜对面的干瘦男说话,碗里的龙虾倒是分毫未动。   “……原来你就是天涯上的三川公子!我记得我在首页见过你,你有个热帖,叫……叫什么来着?”原野挠了挠头。   干瘦男立即说:“是‘818我的县城生活和贵公子朋友’吧?”   “对对对!”原野立即拍着手掌。   “那是我浏览量最高的一个帖子,虽然和最火的那几个帖子不能比,但也算是天涯出圈的热帖了。”干瘦男子一脸得意地说完,旋即捧起了旁边的高山遥,“不过——我在网上有这知名度,全是托了高哥的福。那群花痴都叫高哥‘公子’,做梦都想见一见真人。”   “我现在还只知道你的论坛ID是三川公子,不知道你本名是叫……”原野问。   “我本名啊,叫冯小米。”干瘦男说,“对了,你们不是三川县的人,应该不认识其他人吧,我干脆给你们介绍一下——”   冯小米煞有介事地站了起来,用双手指向高山遥的方向,阵仗颇大地说:   “这位是高哥,高山遥,大名鼎鼎的高氏集团公子,你们应该有所耳闻吧?”   原野和解忆点了点头,冯小米这才转向高山遥的哥哥,高山寒。   “对面那位呢,也是高氏集团的公子,我们高哥的哥哥,嘿——为了和高哥区分,您要是不嫌弃,我叫您一声高大哥。”冯小米对着高山寒一脸殷切地笑容。   高山寒笑而不语。   “这是陈皮,我读高中那会最好的兄弟——当然,我和高哥,还有陈皮,我们三个都是最好的兄弟。”冯小米热情地介绍道,“你别看他长得凶,其实人很好,讲义气。是吧,陈哥?”   陈皮朝他举起喝了一半的酒盏,似乎认可冯小米的评价。   “这边这位美女是我们高中时候的班长宗相宜,学习可好了。以前戴着个黑框眼镜,穿花棉衣,现在女大十八变,我都不敢认了。”   穿着真丝衬衣的宗相宜眉间闪过一丝厌恶,随即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哪里。”   “只有这不搭理人的模样,和以前一模一样。”冯小米砸了咂嘴,看出宗相宜不乐意搭理他,转而介绍下一个,“这是牟老师,读书的时候就长这样,我们大学都毕业了还长这样——”   被称作牟老师的中年男人很受用地笑了。   “夸张啦!”   “牟老师是我们的宿管老师,读书那会我晚上老是嘴馋,灯都灭了,还能找牟老师偷偷借开水煮面吃。要不是牟老师,我冯小米老早就饿死了,哪还有今天?”   冯小米油嘴滑舌地一番话,让牟老师笑得合不拢嘴。   “你太夸张了,不就是一碗开水的事么!”   冯小米介绍完,一屁股坐回座位。   “相逢就是缘,以后大家都认识了,有什么困难要互相帮助。我冯小米虽然没什么出息,但在网上还算有些能耐,特别是为了我高哥——我冯小米一定赴汤蹈火!”冯小米花儿一样的笑脸转向高山遥,眼睛两边堆满讨好的褶子。   “不是还有一位么?”原野问。   “谁?啊——把你给忘了。”冯小米像是才看见沉默不语的动漫男,惊讶地叫了一声,“这还是我们4班的同学,叫周……周……周……”   “周然。”动漫男子头也不抬地说。   “对!周然!哎,我们班的周然,从小就不爱说话,现在变成死宅二次元了。你那刘海多久没剪了?刺不刺眼睛啊?”   周然垂着头,根本没理会冯小米的话。他胸前的动漫人物,解忆没认出是谁。   注意到她在盯着自己的T恤印花,周然抬起被刘海盖住的眼睛:   “你也看死神?”   “什么?”   “蓝染,你知道吗?”他说。   解忆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她镇定地说:“有印象,我觉得他很帅。”   周然点了点头,看她的目光多了些温度:“你很有眼光。”   “我真羡慕你……还有这么多好朋友。”高山寒看着眼前的热闹,眼神转向高山遥,“我以前读书时候的同学,现今都没什么来往了。”   高山寒声音轻柔,像他面上似有似无的笑意一样,仿佛一道没有存在感的风,轻轻拂过圆桌。   高山遥似乎很不待见这个哥哥,充满讽刺地说:“你这么羡慕我,怎么不去那鸟不拉屎的三川县也待上三年?”   光线璀璨的水晶灯从头顶倾洒着,高山寒的苦笑蒙着一层阴影。   “既然是同学会,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人呢?”解忆寻了个机会,主动加入话题。   “因为走出三川县的就我们几个。”解答疑问的是冯小米,“其他人没考上大学,早就没了来往,就算我们邀请他们,他们也舍不得那点车票和住宿呢。”   看桌上其他人的模样,也比较认同这个答案。   解忆看向身旁的唐柏若,她没怎么说话,餐盘里已经堆起了龙虾壳的小山,好像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吃饱。   “柏若,你尝尝这鹿肉。”高山遥将转盘上的烧鹿肉转到唐柏若面前,“这是我前阵子去英国度假的时候,在自家猎场里打的。我听说你一直在勤工俭学,一定很辛苦吧?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份工作,用不着你像现在这样累——”   冯小米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被高山遥瞪了一眼后,悻悻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不必了。”唐柏若冷冷道。   “你不用这么客气——”   高山遥还想再献殷勤,宗相宜端起酒杯说:“高山遥同学,感谢你今天组织这个局,让我们四班的人还能在多年后重聚。我敬你一杯。”   高山遥被人打断,只能将唐柏若放置一旁,端起酒杯喝下宗相宜的敬酒。   酒过三巡,转盘上的佳肴少了大半。众人多少都有了些醉意。   “这酒可真厉害,平日我要喝两斤,今天一斤都没喝到就开始头晕了。”冯小米说,“高哥,你这比1573还厉害吧?”   “我也有点醉了,不对劲。”身材健壮的陈皮紧皱着眉头,“会不会是买到假酒了?”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高山遥大怒驳斥。   “不对,是迷药!都别喝了!”原野变了脸色,打翻酒杯站了起来。   众人闻言,恐惧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的酒杯。   “不,不是酒的问题——”解忆说。   她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起来。   解忆难以置信地握住圆桌边缘,想要稳住不受控制开始倾斜的身体。   她不仅没有喝酒,甚至没有吃一口菜。连茶水都没有入口过。究竟是什么地方疏忽了?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宗相宜已经晕倒在桌上,陈皮想要起身,但随即跌倒在地。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去外边……我的保镖……”高山寒强撑意志说道。   原野刚一想动,疲软的双腿就让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迷药的发作,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原野几乎没有迟疑,拿起餐桌上的海鲜叉刺向自己的大腿。   一声闷哼后,原野扔掉染血的海鲜叉,快步冲向大门。门扉已经从外锁住,他拉了几下都纹丝不动。   他几脚踢在大门上,门扉剧烈地摇晃着。   这么大的声响,没有引来任何人。   虽然原野还在孤军奋战,但苦苦抓着圆桌支撑着身体的解忆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视野旋转着下降。头顶的水晶吊灯仿佛变成一条旋转的光带,缠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晕。   解忆摔倒在冰冷的瓷砖上。   透过餐布下的缝隙,她看见无数蜿蜒的蛇,向四面八方游走。   定睛一看,那是无数几近无色的雾,被笼罩在圆桌的餐布之下,悄无声息地向四周蔓延着。   她努力想要拿出藏在裤兜里的那把小折叠刀,但疲软无力的手指却连动弹都成了奢望。   空气里的香味越来越浓,解忆最后的感受,是有人抱起了她的身体。   “不要睡……不要……”   那个声音越来越远,解忆终于失去意识。   ……   “解忆,解忆!”   解忆回过神时,正坐在福利院的大理石窗台上。   要是被阿姨看见,又会被骂。她刚刚跳下窗台,福利院的叶阿姨走了进来。   “叫了你半天,怎么没反应?快过来,我把你的头梳一梳。”   解忆没反应过来,就被重新扯回了窗台前。   将就着窗外发红的落日,叶阿姨解下她的马尾,手脚麻利地给她编起辫子。   福利院的杂事多,孩子也多,大多数时候,男孩子都是寸头,女孩子都是马尾,一旦阿姨给女孩子梳辫子,就意味着可能的领养人上门了。   能够被领养,能够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一个爸爸妈妈,是福利院里所有孩子的梦想。   但不是解忆的。   她早就放弃了这个幻想。   她抗拒每一次的会面,因为她已经清楚明白,那些想拥有一个孩子的领养人,他们要的是健康的孩子,而不是毫无血缘的病秧子。   她一次次地在希望里失重坠落,为了不再感受那种刺伤的痛苦和绝望,她主动舍弃了希望。   解忆相信这一次也会和其他次一样,她的心中没有期待,也没有激动,有的只有不情愿的厌烦。   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她被强行推入院长办公室。   坐在皮沙发上的女人背对着百叶窗,被分割成许多份的阳光跳跃在她身上。她正在看院长递出的一份文件,从肩上自然流淌下来的黑发柔顺有光泽,在夕阳下闪耀着华光。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解忆落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解忆,你过来。”院长露出由衷地笑意,拉住走到面前的解忆的手,“这是首都大学的物理学的唐柏若教授,你喜欢她吗?”   解忆一声不吭,回避了眼前女人的目光。   她喜不喜欢,又有什么用?   “这孩子今年六岁,因为身体的缘故有些怕生。”院长不好意思地向唐柏若解释道。   “没关系。”温和的声音,丝毫没有恼怒。   或许是因为原本就没有打算领养她吧。   只是院长一厢情愿的推销罢了。   解忆自暴自弃地想,心情更加悲哀。   “你好,解忆。”那女人朝着她轻声开口了。   解忆用眼角余光偷偷瞥她。那张脸上,丝毫没有虚伪和不耐。   “我叫唐柏若,你能记住吗?”   解忆迟疑着点了点头。   于是对方笑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唐柏若的笑容。是她从现在到以后,见过最美的笑脸。   “那就好。”   唐柏若温柔地注视着她,轻声说: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 第5章   ◎“还有气。”◎   燃烧的傍晚渐渐熄灭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重新将她笼罩。   解忆睁开双眼,在黑暗里茫然地眨了眨。   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她忍着头晕坐了起来,用双手在漆黑的视野里摸索着。   平坦干燥的地面,似乎落满灰尘。左右手都有金属的架子,解忆摸到了许多大小瓶子,金属架子将通道夹了起来,解忆刚一起身,腰还没伸直就撞到一个像沙袋的东西。   她连忙避让,紧贴在金属架子边上。沙袋在半空里晃出风声。   “解忆?”   黑暗里传出原野的声音。   “你在什么地方?”   解忆一边用手臂阻挡着悬挂的沙袋,一边往声音传出的方向迈出脚步。   “你站着别动,我朝你的方向走来了。”   解忆依言停了下来,没一会,她感觉到原野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你在哪儿?”   “我在这里。”   一只温热的大手摸了过来,碰到解忆的手臂后,立即后退了一寸。   “你抓住我的手腕。”原野说,“这里太黑了,我们最好别分散开。”   解忆没有异议,抓住他的手腕后,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前走去。   即便再睁大眼睛,黑暗依然无处不在。两人只能摸着金属架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同时还要小心过道里悬挂的沙袋——   终于,他们似乎移动到了房间的门口,在冷冰冰的门扉旁边,原野找到了电灯的开关。   咔嚓一声,明亮的光线挤满房间每个角落。   高山遥上下颠倒的面孔突然出现,面颊上的那条伤疤近了看像是一只蛆虫,正攀附在他的脸颊上。   解忆本能地抓紧了原野的手腕。后者马上往前一步,将她保护至身后。   高山遥被脚朝上地倒吊着,脸色青红,双眼紧闭。   原野伸出手,试了试高山遥的鼻息,松了口气:   “还有气。”   解忆这才往其他地方看去。   这地方像是一个废置多年的仓库。整齐排列的货架上空空荡荡,落了满满一层的灰,只有零星几个架子上放有东西,看上去像是罐头之类。   先前还在和她一个桌上吃饭的人,现在都像冻库里的猪肉一样,毫无声息地倒吊着。   唐柏若,宗相宜,冯小米……除了她和原野,所有人都被捆住了手脚。   原野和解忆利用手边的工具,先将最近的高山遥救了下来,然后是两位女士,唐柏若和宗相宜醒来后加入了帮忙。   很快,所有人都被放了下来,人们陆续醒来。   “这是怎么回事?”牟老师重新戴上胸前的老花眼镜,眉头紧皱地看着周围,“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哪儿?他妈的,我头好疼……”陈皮一脸烦躁。   “高小遥!高小遥!”高山遥在货架里转来转去,“谁看见我的小遥了?!”   眼下这情况谁还顾得上一条狗?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搭理大喊大叫的高山遥。   “还是先报警吧——”冯小米拍了又拍小脚裤的裤兜,“咦,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不见了!”   他这一喊,其他人也连忙检查自己的东西。   “我的手机也不见了!”宗相宜叫道。   牟老师一脸困惑地摸着腰带:“我的钥匙呢?”   “把我们运到这里来的人拿走了我们的随身物品。”原野说。   在所有人醒来之前,他和解忆已经交流过了。   解忆兜里的折叠小刀没有了,而他的手机、钱包、警校学生证,统统消失不见。   “高山遥,现在的状况,你不打算向我们解释一下吗?”唐柏若开口。   “解释什么?”像个没头苍蝇乱转的高山遥猛地停下脚步,“我能解释什么?”   唐柏若说:“酒店是你们家的,我们也是你邀请来的,为什么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   “我怎么知道?”高山遥反应过来,“难道你怀疑是我做的?我有病吗?我自己把自己绑到这里来?”   唐柏若看着他不说话,但目光里充满戒备。   冯小米也迟疑地说道:“这个……虽然我相信这件事跟高哥肯定没关系,但高哥,你知道点什么吗?”   “我知道什么!?”高山遥不耐烦地说完,又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高小遥!”   “别喊了,你的狗没在这里。我们的东西都被收走了。”宗相宜说。   高山遥愤怒地踢向金属货架,哐当一声,货架剧烈摇晃,一个番茄罐头滚了下来,又被高山遥一脚踢开。   “我的轮椅上有求救按钮,可以向紧急联系人的手机上发送求救讯号。”高山寒说。   冯小米和牟老师立即围了过去。高山遥也冲了过来。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下,高山寒按下了电轮椅上的红色按钮。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抱歉,好像没有信号。”高山寒为难道。   冯小米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瘫坐在地上:“那怎么办?妈的,手机也没有,我怎么更新帖子?”   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解忆已经拉开生锈的铁门。   吱呀一声,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你干什么?”冯小米瞪大眼睛。   “出去看看。”解忆说。   “出去?你怎么敢——”   冯小米话没说完,解忆已经拉开铁门走了出去。片刻后,原野提着仓库里的一根不锈钢棍子追了上来,一个箭步超过她走在前方。   “哎,你们等等!”   凌乱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大家不愿留在原地,接连跟了出来。   状似仓库的房间外面,是亮若白昼的走廊,走廊左边是仓库的墙壁,右边则是漆黑一片的玻璃墙,玻璃上映出十张表情各异的面庞。   “这是什么鬼地方……”冯小米表情夸张地贴在玻璃墙上,试图看清黑暗背后的东西。   当然只是徒劳。   走廊两端都看不见尽头,玻璃墙外寂静无声。原野提议十个人分成两拨,各自搜查一端。   解忆毫无疑问地走到唐柏若的身边站定。   原野和唐柏若都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好在无人置喙她的决定。   两队很快分好了,高山遥和冯小米、陈皮、宗相宜、牟老师一组,原野、解忆、唐柏若、高山寒、周然为一组。   两组各自向着一个方向小心翼翼地走去。   没过多久,解忆他们路过第一个房间,原野小心握住门把手,轻轻扭开后,示意其他人后退。   原野握着棍子将门推开,一间摆满柜子的房间出现在众人眼前。许多红灯在柜子上闪烁。   解忆和原野率先走入房间,其他人也跟了进来。   “……是配电室。”高山寒打量着四周。   其他人还停留在门口的时候,解忆已经走到了配电室的最里面,墙上张贴着一张配电室告示,其中一条员工须知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配电须知,为保障来宾的休息质量……”   解忆转过头,周然不知何时站到了身边,正一字一字地念着告示上的文字。   听到周然的声音,其他人也围了过来。   “观景玻璃会在晚8点到早6点之间关闭,在此期间无法手动开启。”   告示上的文字揭露了冰山的小小一角。   “今晚有高达的更新……”周然喃喃道。   除了周然,其他人担忧的东西更多。   众人一言不发地走出配电室,继续往下一个地方走去。   第三个房间是医务室。相比起配电室来,医务室要小得多。五个人全都进入后,房间便显得狭窄拥堵起来。   “我在外边等你们。”高山寒的轮椅占地最大,移动最不方便,他识趣地退出了医务室。   在原野翻动着抽屉想要寻找联络外界的通讯工具时,一瓶碘酒和一包棉签放到了他面前。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对上解忆沉静的眼睛。   “……谢了。”原野站直身体,“不过皮外伤,用不着。”   解忆微微颔首,没有强求。   大家在医务室没有搜到线索,很快就出来了。接下来是厨房,琳琅满目的刀具大都因为时间的关系生锈了,冰柜里也只有腐烂的食材残渣。   众人离开了厨房,继续往前探索。   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回响着。   解忆心中的一个猜想越来越强烈。   这个水下建筑,似乎并不是常规的方形。   意识到这一点的不单是她一人,唐柏若开口道:   “我们似乎是在走弧线。”   原野也说:“没错,我们好像是在绕弯一样。”   高山寒也同意了这一说法,需要控制轮椅方向的他感受更是明显。   五人之中,周然习惯性地驼着背,任由过长的刘海遮住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环境,对他们在讨论的事情浑然无所谓。   “继续走下去就知道了,”原野说,“如果是圆的,一定能遇见其他人。”   五人沿着玻璃墙又走了一会,接着出现在眼前的是个室内泳池。因为常年无人照顾,泳池边上长满青苔,翠绿的水中飘荡着水草,水质又滑又腻。   仓库,配电室,医务室,室内泳池……休息质量……   “这难道是个宾馆?”原野推测。   “配电室里提过,‘观景玻璃’,”唐柏若望向黝黑的玻璃墙,“那玻璃外会是什么景色?”   解忆知道答案,但此时她还不能提前说出。   她沉默地跟在唐柏若身边。   “你说的话,果然应验了。”唐柏若低声说。   “什么话?”高山寒看了过来。   唐柏若没有说话,高山寒看了眼解忆,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这里没有什么,我们出去吧。”   走出室内泳池后,五人又往前走去。   途中经过了一条被建筑废物堆满的过道,沉重的石头遮挡大部分视野,但依稀能看到通道的尽头是一座电梯,顶上的红灯显示着电梯可以使用。   原野作为代表,尝试着向前攀爬,他身姿矫健,动作灵活,几个翻越后已经前进了十几米,但最终还是被更大的废石挡住了,只得返回和其余人汇合。   下一个出现在走廊上的门,依然是原野用棍子推门而入。   解忆跟在原野身后走了进去。   这里像是一间宴会厅,面积足有十个医务室那么大,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装修以富丽堂皇的颜色为主。酒红色的丝绒幕布遮挡着后面的空间,其余人都驻足不前的时候,原野大步上前拉开幕布。   藏在后面的只是一个腐朽的主持人台。   除此之外,就是一个光芒璀璨,让人无法直视的水晶大吊灯,一张可以当做自助餐台的实木长桌。   “这里也没找到什么。”周然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   “走吧。”高山寒也打算退出这间大厅。   解忆环视着这间过于空旷的大厅,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违和。   “你发现什么了?”原野走了过来。   “其他房间都没有地毯,为什么单单这里铺了?”解忆低头看着脚下。   其他人也听见了她的话,高山寒说:“或许是因为,这里是举办宴会之类的地方吧。”   “不可能。”解忆蹲了下来,手指轻轻抚过地毯,“这上面,没有灰尘。显然不是原来的东西。”   她是一个执着的人,在这方面和她母亲一样。   “我要把地毯掀开。”她站了起来,用陈述的语气说。   解忆说完,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不是一个小工程,解忆已经做好了自己一个人进行的准备,让她没想到的是,原野一口答应了下来:   “好。”   唐柏若和周然也没有意见。   轮椅上的高山寒神色抱歉地看着她:“我帮不上忙……”   解忆摇了摇头:“没关系。”   四个人一起动手,正好一人负责一个角落。解忆拉起东南角的地毯,后退着往中央的长桌走去。其余三人也卷着地毯倒退。   不一会,厚重的地毯收了大半。   “……这是什么?”原野忽然停下脚步,表情有些变了。   解忆放下手中的地毯走了过去。   一个鸡蛋大小的嵌入式按钮藏在原野刚刚掀起的地毯下,没有任何标识,表面平整,如果没有掀起地毯,那就只能等着某个幸运儿不小心踩中才能被发现。   五个人在按钮旁聚集,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要按吗?”周然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高山寒蹙着眉头:“万一是□□之类的东西呢?我觉得,眼下还是不要贸然行动的好。”   “这是你发现的,你来决定吧。”原野将决定权交给了解忆。   解忆看向唐柏若:“你想按吗?”   唐柏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按钮一眼。   “我弃权。”她站起身来,往宴会厅外走去。   高山寒跟上她的脚步,两个保守倾向的人站在宴会厅门口,看着厅内剩下的人会作何决定。   “按不按?”原野再次问道。   解忆看着白色的按钮,下定决心,直接伸手按了下去。   “砰——”   突然的炸裂声响彻整个宴会厅。   色彩缤纷的飘带和气球飞舞在半空,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从顶上坠落展开。   不耐烦地看向一边的高山遥、紧紧依靠在他身边的冯小米,痞笑着的陈皮,神情忧郁的唐柏若、昂着下巴的宗相宜,依然是刘海遮住眼睛,看不清面目的周然,满脸微笑的牟老师……今天出现在同学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在这张照片上找到他们穿学生制服的身影。   照片最上方,有六个血红的大字。   赤红的油漆从字尾流下,结成干涸的最后一笔。   “欢迎做客地狱。”   作者有话说:   明天请假,没有更新 第6章   ◎“我来参加同学会的理由,是因为高山遥的威胁。”◎   宴会厅里鸦雀无声。   解忆回头去看门外唐柏若的表情,她眨也不眨地看着垂落下来的照片,不知是不是光线引起的错觉,解忆觉得她的脸色比起先前更苍白了。   原野充满深意的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周然和脸色不好的唐柏若。   高山寒不在照片中,但他十分知趣地没有说话。   正在此时,又一声更加剧烈的大响,打破宴会厅里的沉寂。   爆炸声响从还未探索的前方传来,解忆和原野立即走出宴会厅,看着原野跑了起来,解忆犹豫了片刻,试探着也小跑了两步。   心跳平稳。   解忆说不清为什么,但她有种确信,此刻的这具身体,心脏是健康的。   若要讲逻辑,05年的时候她根本还未出生。又怎么会有心脏病?   她跑了起来,跟上原野的脚步。   电动轮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还有周然和唐柏若沉重迟缓的脚步声。   就如同先前的猜想一般,他们在前方的一个房间里遇见了聚集在一起的另外五个人。   高山遥五人围绕在一排储物柜前,其中一个柜子已经被打开,柜门弯曲,柜内一片焦黑,离得最近的陈皮似乎也受到了波及,T恤上破了好几个洞,耐克标志成了一个别具特色的蜂窝煤。   绕过那排储物柜往里,是四张已经只剩下些许发霉棉絮的双层床架。   看起来,这里像是一个宿舍。   “发生什么事了?”原野走了上去。   “我们刚刚发现了这里。这些储物柜上写有我们的名字。”牟老师神情凝重。   解忆走到储物柜前,发现自己的名字排在唐柏若的旁边。   她拉了拉标着“谢忆”的柜门,纹丝不动。   “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宗相宜看了一眼正在抖落身上黑灰的陈皮,脸上闪过一抹讽刺,“想强行打开,柜子就会爆炸——像他的那样。”   “这是什么?”   高山遥从一堆黑灰中发现残余的半张照片,推开前方的陈皮,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取了出来。   解忆瞄了一眼,看见照片上是陈皮在亲吻一个有着波浪卷发的漂亮女人,两人的表情都很甜蜜。   “哟,这是你女朋友?可以啊,姐弟恋吧?”高山遥说。   陈皮变了脸色,一把抢过高山遥手里的照片。   “……你激动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高山遥沉下脸。   冯小米刚刚伸长了脖子看那张照片,此刻眯起了眼,神色有些狐疑:   “不是我眼花了吧?我怎么觉得照片上的那女人,有点像是银河会所老大的女人?”   “你眼花了。”陈皮目光凶狠地看向冯小米,“我不认识什么银河会所的人。”   “……我也就是说说,你急什么。”冯小米缩了缩脖子。   解忆悄声问旁边的原野:   “……银河会所是什么地方?”   “一家高档ktv,背后老板涉黑,被警察盯很久了。”原野说。   “被盯上了,这是真的吗?哥们,你消息灵通啊!”冯小米一脸吃惊。   原野没理他。   解忆的目光从十个标有名牌的储物柜上扫过。   “这么说来,柜子里都是我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你胡说什么?”   陈皮一脸怒容地朝她走来。   原野沉下脸,挡在解忆身前。   “你想干什么?”   陈皮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原野,似乎是在衡量彼此的肌肉和身高。整日行走于街头的人敏感地知道哪些人可以惹,哪些人不可以。陈皮看着比他还高出一头的原野,眼中露出忌惮,没有再进一步。   “……我只是想告诉她,不要乱说话。”陈皮威胁地看向解忆。   “你没哑巴,站远点说都听得见。”原野说。   陈皮冷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将残存的半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入裤兜。   陈皮的反应进一步验证了解忆的说法,其他人都神色各异地看向标有自己名字的储物柜。   解忆也在看。   她倒是很好奇,自己的柜子里会有什么东西。   “你的肩膀上为什么会有飘带?”宗相宜忽然开口。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原野的肩膀上。小半条粉色的飘带在灰色上衣上十分突兀。   “……说来话长。你们还是亲眼看看吧。”   原野将另外五人也带回了宴会厅。   “都已经莫名其妙被带到这种地方来了,我就不信还有什么能够让我吓……一跳的……”   一路上说个不停的冯小米,目光和墙上巨幅照片相接的那一瞬间如遭电击。如果不是原野手疾眼快握住他的手臂,冯小米已经双腿发软倒在地上。   另外四人,高山遥一脸惊愕地看着相片,陈皮则故作镇定,低压在眼睛上的眉毛透出一丝焦躁,宗相宜和牟老师则显得有些不安,宗相宜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牟老师则是后退到了宴会厅外。   就算是已经见过这张照片的周然和唐柏若,同样移开了目光不愿注视照片。   一张班级合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解忆解除对他们的观察,重新将视线移回墙上的照片。   “对于这张照片,没人想要解释一下吗?”原野明锐的目光扫过众人。   片刻的沉默后,宗相宜站了出来。   “……这是我们四班同学的高中毕业照,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是四班的毕业照,当然只有你们四班的人才知道问题。”原野尖锐地说,“你们的反应不就印证了这一点?”   “……你太敏感了。”宗相宜避开他的视线。   “敏感的是你们吧?”原野捏住想要挣脱他束缚的冯小米,“你们当年做了什么,才会导致看见一张照片就吓成这样?”   “胡说八道。”宗相宜转身走出宴会厅,和门外的牟老师站到了一起。   “你是在审问我们吗?你以为你是谁?”高山遥双手抱臂,不悦地看着原野,“你别搞错了,大家都是受害者!”   “你也是吗?”   “你什么意思?”高山遥脸色彻底难看下来。   “这应该是你这些年第一次组织同学聚会吧,偏偏是邀请了在场这些人,又偏偏是这些人在你组织的同学会上遭到绑架——你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你——”   高山遥一拳向着原野挥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原野扔开手中的冯小米,一瞬就将高山遥反制。   原野将高山遥的手别到他的背上,牢牢压制着他,厉声道:   “我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   “你他妈敢对我动手?”高山遥勃然大怒,“等我出去你就完了!”   “我以后是警察,不会怕你!”   原野条件反射说完,险些自己都愣住了。   除了解忆以外,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是警校生?”宗相宜问。   “我的证件被收走了,但是,出去以后我会证明自己的身份。”   原野松开高山遥,后者趔趄了几步,揉着自己的手臂,面色阴鸷地远离了原野。   “你给我记着。”高山遥扔下教科书般的狠话。   “我等着。”原野说。   “既然你是警校生,有没有办法联系外界救我们出去?”牟老师一步跨进宴会厅,急切地问道。   “如果我能,我当然会。”原野说,“现在的我也没有办法联系外边,我们十个人只有齐心协力,才有可能破坏幕后黑手的阴谋。”   “幕后黑手……”宗相宜喃喃着,恐惧的目光看向墙上的巨幅照片。   漫长的寂静过后,唐柏若开口了。   “我支持原野的说法。”她说,“我来参加同学会的理由,是因为高山遥的威胁。”   高山遥怒视着唐柏若,后者视若不见。   “那就稀奇了,因为我是自愿来参加同学会的,想着这么多年都没见到老同学了。”宗相宜说,“你们呢?”   “我也是自愿的……高哥邀请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冯小米回过神来,立即表忠心。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说自己是自愿来参加同学会的。   “怎么样?你说我威胁你,那你说说我拿什么威胁你了?”高山遥得意道。   “你不清楚么?”唐柏若反问。   “我还真不清楚,有本事你当着大家面,说我威胁你什么了?”   高山遥此刻连仅有的虚伪也褪下了,他本质上,是和陈皮冯小米一样的人。   “好啦好啦,大家都是同学,争论这些有什么用呢?现在要紧的,是想想办法,怎么从这里出去。”   牟老师站了出来,两只手频频往下压,当着和事佬。   “是啊,现在要紧的是离开这里。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宗相宜说,“我们刚刚走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出口。”   “你没有看见电梯?”解忆问。   “什么电梯?这里有电梯吗?那不是可以出去了!”冯小米激动起来。   “你们走的是直线还是弧线?”解忆问,“都途径了哪些地方?”   “弧线。”宗相宜说,“我们一共路过了九间套房,在套房里我们发现了带有‘维纳斯水中酒店’标记的浴袍和笔记本。还有一间休闲厅、餐厅、图书室、健身房、娱乐室——”   高山遥打断宗相宜的话,冷笑道:“对了,还有一个专为无障碍人士设计的无障碍洗手间,真是万幸,我差点就以为自己要帮一个快三十的人上卫生间了。”   高山寒没有争辩,只是对着朝他看了过去的人笑了笑,仿佛并不在意高山遥的嘲笑。   “……以及一间桑拿室。”宗相宜说完自己那一组在另一边的探索发现。   原野听完宗相宜的话,对这里的结构大概有了个想法。   “那就是说,这个空间更像是一个圆,然后在我们这边的半圆上——”原野在长桌上画了一个圆形,然后又加了一笔,“朝向你们那一边的半圆,有一条没有出口的走廊,在走廊尽头,有一座电梯。”   不等其他人高兴,他又接着说道:   “走廊里被废石和钢筋堵住了,我尝试过翻越,但是很难。到最后只有六七岁小孩才能通行的小洞。”   “可以人力搬运吗?”牟老师推了推眼前的老花眼镜。   “两个人合力应该可以。”   “既然这样,我建议在救援到来之前,我们每天分成几个小组,连续不断地对走廊进行清理。一呢,是给我们自己找个事做,免得大家胡思乱想,二呢,是争取在救援到来之前我们就先一步自救,大家觉得呢?”   众人交换了一个视线,都没有发表反对意见。   “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啊,我就把大家的排班表给安排出来,张贴在这外边,以示这个公平!”牟老师说。   “我不信我们能比救援队来之前先得救。”高山遥冷哼一声,“我的朋友很快就会发现我失踪了,他们一定会报警救我。”   “我明早有个关于国际贸易的会议,秘书发现联系不上我,也会报警。”高山寒的表情沉稳又有说服力,“但在等待救援的同时,想办法进行自救,之间并不冲突。”   除了高山遥,其他人都没有意见,组队清理走廊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在仓库里发现了一些番茄、玉米和火腿的罐头,我们支撑十几天是没问题的。”宗相宜说,“厨房里可以开火,也有基础的调味品。我们可以像清理走廊那样轮番为大家准备食物。”   “做饭不得你们三个女人来?”冯小米立即叫道,“高哥就不用说了,我只会煮方便面。”   “凭什么做饭就得我们来?”唐柏若说。   解忆和唐柏若持同样的意见。   “这不公平。”她说。   “我们男人清理走廊时花费力气更多,你们女人多做个饭怎么了?”冯小米不服气道。   “你们不做,难道想让我来做?”高山遥皱着眉头,不可思议道,“我在三川县的时候也是保姆做饭,从没碰过生水!”   “我也觉得不公平。”原野站到解忆身边,“要做就大家一起做。”   冯小米刚要反驳,牟老师又开始往下压手掌,劝说道:   “好了好了,怎么这点小事都能吵起来——大家各自都有分工,小米说得有道理,考虑到男女体力上的差异,男生多分担一点体力活,女生做一做细致活,这也是一种比较合理的搭配。这样吧,大家举手表决——”   牟老师年过半百,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大家都要给他一些面子。   就这样,举手表决——解忆、唐柏若、原野和陈皮、周然,五人赞同大家轮流做饭。   五比五。   表了个寂寞。   最后,还是牟老师卖老,半强迫地直接拍了板:在获救之前,众人的三餐都由三个女性轮流准备。 第7章   ◎“比起和他们共处一室,我觉得上锁的套房安全得多。”◎   “现在情况不明,虽然搜索这里的时候没有发现其他人,但谨慎起见,还是大家聚在一起过夜更加安全。”   原野提议众人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这也是解忆心中的想法,她第一个说:   “我赞成。”   她看过那么多推理悬疑小说,受害者都是单独一人时遇害的。除了毒杀,否则没有例外。   没有人会傻到这种时候落单吧?   “这里有那么多套房,水和电都可以使用。我疯了和别人挤一起?”高山遥紧皱眉头,不可思议道。   ……还真有。   “小遥,现在情况特殊,安全起见你还是听原野的吧,他不是警校生吗,遇到这种事情,一定比我们更有经验。”高山寒劝道。   高山寒的话起了反作用,高山遥如火星子落入稻草堆,立即燃了起来。   “他说他是警校生你就信了?而且,警校生算什么?警校生也还不算警察吧?你们也不想想,他们是谁?有谁认识他们吗?”   宗相宜看向唐柏若:“他们不是说,是唐柏若的朋友吗?”   “拉倒吧,我已经观察他们很久了——他们绝对不是什么朋友。”高山遥冷笑着说,“唐柏若,其实你也不认识他们吧?”   高山遥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向唐柏若,后者没有说话。   “他们莫名其妙出现在我们的同学会上,然后我们就被绑架到了这鬼地方!比起和他们共处一室,我觉得上锁的套房安全得多。你们谁愿意留下谁留下,反正我会回套房过夜!”   高山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宴会厅。   剩下的人看原野和解忆的眼神都变了味。   “你们真的不认识?”宗相宜看着唐柏若。   “我认为他们不是坏人。”唐柏若说。   答案已经很清晰了,宗相宜看了一眼原野和解忆,说:“不好意思,眼下这种情况,我认为独自呆在上锁的套房里也不是什么坏事。”   宗相宜跟上了高山遥的步伐,走出宴会厅。   接下来是冯小米,他尴尬地笑了两声,追了出去。牟老师圆滑地解释,说自己年纪大了神经衰弱,还是单独一个房间得好,同样也离开了宴会厅。   剩下的人也陆续离开宴会厅。   高山寒歉意地看了他们一眼,跟着大部队离开了。   最后剩下的只有唐柏若和周然。   “你会留下,对吗?”解忆看着唐柏若。   “我不想落单。”唐柏若说,“抱歉。”   她也离开了。   独自一人呆在上锁的房间,是一种落单。与大多数人做出相反的选择,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落单。   解忆在心中刷新了对母亲的认知。   原来,在她眼中一直落单的母亲,也曾惧怕过在大多数人中逆行。   最终留在宴会厅里的,除了原野和解忆外,只剩下佝偻着背的周然。   “看我做什么?”周然开口,“不欢迎我?”   “不是……以为你会和他们一起走。”解忆说。   “我觉得还是和警校生在一起安全些。”周然说。   原野想从裤兜里掏出什么,但手刚伸进兜里就动作一顿,紧皱的眉心里透出一丝焦躁。   “东西都被搜走了。”解忆说。   “……是我自己忘记了。”   原野想起被他遗落在客厅茶几上的烟和火机,进而想到今夜会因为联系不上他而一夜苦苦等候的母亲。   “……对不起。”   解忆看着他阴郁的脸色,试探地说出了道歉。   “为什么道歉?”原野朝她看来,似乎并不理解。   “是我把你牵扯到这场麻烦里。”解忆说。   “考警校那天起,我就准备好了接手麻烦。”原野说。   周然打量着二人。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颇有兴趣道。   “你似乎从头到尾都不紧张,也没感到害怕。为什么?”解忆将问题重新扔回给周然。   她信任原野,但不代表她会信任其他人。   “我为什么要害怕?”周然咧嘴笑了,“我不像你们,你们都有体面的工作,有爱你们的家人。我大学毕业以后就没出过家门,亲戚们总是嘲笑我啃老,我爸妈也嫌我丢脸,说不定我被绑架到这里,他们还会感谢那个绑架我的人呢。”   说这些的时候,周然神情坦然,丝毫没有羞愧。   如果周然能够挺直那始终佝偻的背,说不定他比原野还高上一些,但他和他胸前的蓝染一样,一直蜷缩着。   “动漫和游戏好玩是好玩,但我已经差不多玩腻了。能卷到这样的事件里,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求之不得。只有动漫里的主角才能有这待遇。”长长的刘海难掩周然眼中的兴奋,“只要跟着你们,我就算不是个主角,也得是个主角团成员吧?”   虽然高山遥已经够狂了,但解忆觉得,真正的狂人在这里。   她很难用常人的思维去和周然达成共识。   比方说,他明明有健全的身体,却纵容自己将宝贵的生命浪费在一间狭窄的卧室里,整日与电脑光为伴。   出于一种难言的愤怒,解忆故意无视了周然的话。   原野打破了缄默。   “我想去另外一边看看,安全起见,你们两个和我一起。”   解忆毫不犹豫跟着原野走出宴会厅,周然似乎感受到她的不快,放慢了脚步缀在两人背后。   长长的甬道里寂静无声,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并肩错落在玻璃墙上。   “目前为止,你都发现了些什么?”原野问。   “我吗?”解忆抬起头来。   “我相信你发现的比你说出的更多。”原野说,“你保持沉默,是因为你也在怀疑我吗?”   脚步声静静地回荡在走廊里,玻璃墙里无边的黑暗注视着沉默的二人。   “我只是习惯了独自思考。”解忆说,“因为以前没有人会问我在想什么。”   解忆理了理脑海中的思路,将自己的发现对原野和盘托出。   “如果这里真的是水中维纳斯酒店,那我们已经不在江都了。”   “水中维纳斯酒店,位于海南南边的一座离岛上。2000年,因投资方资金断裂,水中维纳斯还未开业便已荒废。我们醒来的地方,明显是酒店的仓库。货架上积满灰尘,罐头上却干干净净,我看了生产日期,最近的罐头,甚至是在半年前生产出来的。”   “灰尘,是判断时间的重要物证。”解忆说,“罐头、地毯、合影……是幕后之人特意为我们准备的。”   “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单纯地感到好奇,希望你不要因此受到冒犯——”原野说,“一家还未开业就已歇业的酒店,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说我是从未来回来的,你会相信吗?”   原野对上了解忆的目光。   他看不透那双风平浪静的眸子背后究竟是真是假,被绑架到这里后,她脸上从未露出过恐惧。   考虑到她的年龄,她的镇定显得太过引人注目。   在他迟疑的片刻,解忆已经说道:   “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虽然发自内心觉得解忆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但原野还是松了一口气,说:“既然开过了玩笑,那就认真说说。”   “我说过,我预先知道了这起绑架杀人案的发生,自然就会去做相关的调查。只不过,比起全部的真相,我的调查不过是冰山一角。”   昏暗的员工休息室渐渐被他们抛在脑后,紧接着是宗相宜提到过的桑拿室、无障碍卫生间、娱乐室和健身房。   每扇门上,都镌刻着一个小小的金色独臂维纳斯标志。   一个个维纳斯目送着解忆他们继续前行。   “这起绑架案,一定跟当年的4班有关。”原野说,“他们看见那张合影,更多的是恐惧。你知道当年的4班发生过什么吗?”   解忆摇了摇头:“恐怕只有4班的人才会清楚答案。”   原野的目光投向落在后边的周然。   “你不是想当主角吗?如果你能帮助我们解开谜题,岂不是最亮眼的主角?”   周然摸了摸后脑勺:“我也不是想当主角……我只是想和主角一起体验非日常的生活而已。”   “别转移话题。”   “不是我不想帮你,是你真的问错人了。”周然耸了耸肩,“我在4班除了上课就是睡觉,他们那些风云人物的生活,我真插不进去。”   “风云人物?”   周然点了点头:“高山遥是我们学校唯一的首都人,听说家里是做什么大生意的,每个月零花钱都是好几万,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被家里发配到三川县来。陈皮和冯小米是他忠实的跟班,光是高山遥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就够他们潇洒了。”   “至于唐柏若和宗相宜……严格说来,宗相宜应该不算,但宗相宜肯定想加入他们。”周然脸上闪过一抹嘲讽,“唐柏若么,就是单方面被高山遥骚扰了。总之,他们的学生生活丰富多彩,不是忙着读书学习,就是忙着打架生非。反正没我的事,我是真不清楚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点耳闻都没有?”原野怀疑地问。   “没有。”周然斩钉截铁道。   解忆和原野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明白,周然在说谎。   当年在4班一定发生了什么,所以那张合影才会被挂在宴会厅里。   只是,所有人都对此秘而不宣。   餐厅和图书室也走过了,三人终于来到了休闲厅门前,再往前,就是高山遥等人休息的豪华套房了。   “这里沙发足够,空间也不是很大,发生什么也来得及反应。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原野说。   解忆跟着他走进休闲厅。   休闲厅的灯光比起宴会厅要温和得多,黝黑的玻璃墙隔绝了视线。周然挑了一张角落的长沙发,将自己的身体一把抛了进去。   原野锁上休闲厅的门,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房间后,选择了中心的一张双人沙发坐下。他习惯性地又去摸兜,当然,什么也没摸到。   解忆坐在一张靠近玻璃墙的单人休闲椅上,目睹了原野的行为。   “往好的方面想,你能借此机会戒烟了。”她说。   原野叹了口气,身体后仰,靠在沙发上,仰望着明亮的灯光。   “……我倒更希望能在我戒烟前,就能顺利逃脱获救。”   鬼使神差的,原野忽然脱口而出:   “你从未来看到的,我们会在多久后获救?”   解忆沉默了片刻。   “七天。”   “仓库里的罐头够我们生活七天了。”原野说。   只有一人能够生还的未来太过残酷沉重,解忆沉默不语。更何况,对现在来说,是还未发生,也有可能不会发生的未来。   “我来之前,也做过一些调查。”原野继续说道,“盛世嘉豪大酒店是高氏集团的产业,高山寒和高山遥都在其中占有股份,如今,高氏集团的董事长有意将领导位置传给长子高山寒,所以高山寒在公司中所占股份远远胜于高山遥。”   “在盛世嘉豪大酒店的顶楼,有一个专供高家人和贵宾使用的停机场。就目前的线索来看,如果我们身在海南南边的离岛上,那么只可能是高家两兄弟中的其中一个,或者两个,利用直升机将我们转移到这里来。参加同学会的其他人,一个退休的宿管人员,一个还在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一个靠蹭富二代在网络上赚取点击的网民,一个给当地大佬修车却和他老婆厮混的混混,一个私企上行政班的普通白领,还有一个家里蹲——这些人都没有悄无声息转移我们的能力。”   周然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听到这里,他嘟囔道:   “家里蹲又怎么了……我又没给社会添麻烦。”   原野无视他的抱怨,说道:   “你还记得高山寒来时,说的是什么吗?”   “记得。”解忆说,“他说,正好路过来看看。”   “没错,‘路过’——”原野说,“是从什么地方路过?我们至今不得而知。他和高山遥的感情,似乎也没有路过时特意来打招呼的必要。”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轮椅的?”解忆敏锐地提出问题关键所在。   原野用赞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如果我记得没错,高氏集团的继承人,是在二十二岁的一次意外车祸里,失去了双腿行走的能力。”原野说,“这件事当时还上了报纸。”   “撞他的司机呢?”   “当场去世。”   解忆陷入思考。   如果高山寒的瘫痪和高山遥有关,可以假设他对高山遥有杀机,但在场其他人又怎么跟高山寒联系起来?   如果幕后黑手是高山寒,那么高山遥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将当年的同学聚集在一张餐桌前?   一定有一个共同的珠子,将所有人联系到一起……   但现在,她还对那个可以串联起所有人的珠子一无所知。   郁金香造型的顶灯就在头顶,亮堂堂的休闲厅里分辨不出时间,解忆毫无睡意,不远处的周然却已经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怔怔地望着映出自己身影的玻璃墙,心思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忽然,原野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   “你不担心家里人联系不上你着急吗?”   解忆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状态,她过了一会才回答道:   “我只有尽力改变未来,才有可能拥有家人。”   原野不知听懂没有,没有接她的话。   解忆坦白道:“我本来是个孤儿,后来才被人收养。”   “怪不得。”   解忆朝原野看了过去,四目相对,才发现原野一直在注视着她。   “为什么会说怪不得?”   “你很孤僻。”原野说,“有时候我觉得,如果我不对你说话,你就永远不会开口。除了那个叫唐柏若的女人,她似乎对你很特殊。”   “孤儿也不一定都很孤僻。”解忆反驳。   “但至少你是。”   解忆看着原野桀骜洒脱的笑容,一时间哑口无言。   “……也不全是因为孤儿的原因。”她说,“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原野收起笑容,在沙发椅上端正了身体。   “很严重么?”   “还好,至少我现在还活着。”解忆垂下眼。   沉默在这片空间里持续了片刻,原野开口说道:   “你知道么,我有种特异功能。”   “什么特异功能?”   “我能清楚感知到,谁在说谎。”原野凝视着解忆的眼睛,“你刚刚就在说谎。”   “……真羡慕你的特异功能。”解忆不甚高明地转移话题。   “你不用羡慕,因为你也不差。”原野说,“有时我甚至觉得你像是我的后辈。”   解忆听出了试探。   “如果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或许真的会这样也说不一定。”解忆说。   原野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   “没什么,你不用在意。”解忆说,“虽然当不了警察,当个历史学家也不错,而且,看侦探小说也能过过瘾。”   “我也喜欢看侦探小说,你最喜欢的作者是谁?”   “岛田庄司。”   “《占星术杀人魔法》,无人不知的本格巨作。”原野点评道。   “《眩晕》所使用的诡计也十分大胆,可以称得上是偷天换日。”   解忆完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推理小说同好。等到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才意识到自己一口气说了太多话。   这时候,他们已经讨论到了04年岛田庄司的《龙卧亭幻想》。   “不知道他明年准备写什么。”原野说。   “《摩天楼的怪人》。”解忆想也不想地说道。   原野一愣。   “当然是开玩笑的。”解忆在休闲椅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我先睡了,明天是我准备早餐。”   尽管毫无睡意,她依然闭上了双眼。   片刻后,传来了原野的声音。   “明天我来帮你。”   “……晚安。”   作者有话说:   因为《银蛛》字数有限,这几天的更新又都是爆更,所以根据榜单调整更新,停更至4.13(周四) 第8章   ◎搜索完所有房间后,他们发现最坏的预想发生了。◎   解忆从没见过外公外婆。   她只听说过。   母亲偶尔会提起从前。   她出生在一个蔽塞的小山村,几年前村子才刚刚通电。村里的孩子为了去县城读书,需要翻山越岭,来回四个小时。外公外婆因为深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让她成为小山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念书的女孩。   她的父亲是个倔人,村里人都劝他再生一个,努力生个男孩好好培养,他偏不,他说国家都说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孩儿也一样能有出息。   为了给她省出学费来,他戒了纸牌,从五块钱一包的纸烟转而最便宜的旱烟,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磨得光滑发亮的木头门槛上卷他的叶子烟,卷好了再不紧不慢地去下地劳作。为了让她能够住校读书,免去每天四个小时的步行之苦,他把家里的地承包给了亲戚,自己找了份下矿挖煤的工作。这样一来,他挣得多了,只是每天回家都乌漆嘛黑的,母亲一边给他洗灰黑灰黑的衣裳,一边骂他为了挣钱命都不要了,他则不痒不痛地说,只要把女儿供出来就好了,只要女儿读完书,他就不做了。   在她眼中,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这个顶起她一片天空的男人,在她考上高中那年患上严重的肺尘病。   他瞒着所有人,藏起确诊通知书继续下矿,直到一日在家中咳出血来,才无可奈何地说出实情。   一向温顺的母亲以死相逼,逼着父亲辞掉了矿场的工作。   她的学费还是一年两交,准时准点。家中已经翻天覆地,但她还困于自己小小一寸的喜怒哀乐里,对逐渐逼近的苦痛茫然无知。   直到她在偶然一次陪同班主任外出采购的时候,看见了背着一个比人都还要大的背篼,正艰难地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去够车底一个易拉罐的母亲。   她不知道当时是如何镇定地背过身,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那个地方的。但她永远记得那一晚,她彻夜难眠,眼泪湿透宿舍的枕巾。   从那以后,她比以前更努力读书,拼了命地读书。   她是那个小山村唯一的女大学生,更是唯一的博士后。   只可惜,她的父母没能见到这一天。   在她高考结束后不久,父亲因为尘肺病永远离开了,甚至没来得及知道她考上了传说一般的清华。母亲也在不久后,因为过度劳累和营养不良,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她想随着录取通知书一并送给父母的心里话,在惨白的灵堂前化作一声声呜咽。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要将心里话早早地告诉他们。”   “我要告诉他们,你们是我的骄傲,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说这番话的时候,母亲靠在窗前,神色淡淡地望着天空。   那么多的苦痛和遗憾,解忆不敢想象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一种多么重的绝望,而母亲说出的时候,却只剩下怅然的余韵。   时间吹走了伤痛,让她忘记了,或者是深深地掩埋了起来。   小小的她,踮高脚尖,努力从窗户里探出头,学着母亲的样子望向那无边无际的蓝天。   在那蔚蓝的天边,高耸的尖塔刺破天空。   摩天大楼到了夜晚会熠熠生辉,照亮城里人的黑暗。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随处可见的这片天空,却是一小部分人,踮起脚尖,头破血流才能进入的天堂。   微风吹拂着云彩流动,天空越发湛蓝。   一只白鹡鸰振翅飞过天空,一头撞进瓦蓝的天空,微弱的浪花一层层荡开,白鹡鸰扑扇着翅膀,化作无数条小小的触手,推动逐渐透明的身体游动在水波中。   梦与现实的边界渐渐清晰。   白鹡鸰变成了无色的水母,涌动的海水推着它前进。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墙,暖洋洋地照射在她脸上。   解忆从沙发椅上坐了起来,还残留着梦中的低沉情绪。   她看了眼房间里的另外两人,周然还在呼呼大睡,原野也还没醒。解忆小心翼翼地从休闲椅上站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出休闲室。   外边的玻璃墙也已经通电,耀眼的海水里偶尔有小鱼来访,甩一甩尾巴,看一看玻璃墙里的囚徒,便又悠闲地游走了。   这一层的结构她已经基本记了下来,往右是九间豪华套房,往左是图书室。   解忆走过图书室,在隔壁的餐厅短暂停留了一会,再出来时,身上多了一把防身的餐叉。   之后是健身房、娱乐室、无障碍卫生间、桑拿室和员工休息区。   路过休息区的时候,解忆特意进去检查了一下标有各人名牌的储物柜。柜子一如昨夜,只有陈皮的柜门是敞开的。   离开员工休息区后,前面就是仓库,解忆拿了所需的罐头后继续往前走。   相继路过配电室和医务室后,她进入水中维纳斯酒店的厨房。   厨具都齐全,就是大多需要重新清洗。解忆将要用的锅碗瓢盆搬进水槽,刚打开水龙头,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她警醒地瞬间掏出餐叉,转身面对来人。   “……是我。”原野举起双手,尴尬地说,“我醒了没见你,猜到你来厨房了。”   解忆放下了餐叉。   “这些都是要清洗的吗?”原野走到水槽边一看,推开了解忆,“你去准备别的,我来洗。”   解忆还不太习惯接受旁人的好意,她试图抢回水槽前的位置,但是毫无疑问失败了,最后只得到一边去开罐头。   番茄罐头直接倒进锅就行,火腿罐头却是完整的一大块。   等原野洗出了菜板和菜刀,解忆将火腿倒到了菜板上。   正在洗锅的原野瞥了她一眼,不放心道:“你能行吗?要不等我来——”   解忆手起刀落,利落地将火腿片成整齐的一片片。   原野瞠目结舌地看着火腿罐头变成火腿千层:“……你这,行啊。专业厨师?”   “我是学历史的。”知道原野是开玩笑,解忆还是一板正经地解释道,“家里平时都是我做饭,所以熟练一些。”   “你家的其他大人呢?”原野接着她的话问道。   解忆接过他递来的铁锅,将锅架到炉上,一片片火腿和罐头里的番茄接连入锅,她又接了一大瓢水加了进去。   “我家只有妈妈。”解忆说,“我妈是个教授,平时都在实验室带学生,连吃饭都常常忘记。为了让她按时吃饭,我学会了怎么做便当。”   “那岂不是很辛苦?”   “提前备菜,每次都准备好一周的量,要带饭的头一天再花十五分钟做好,第二天微波炉加热。只要习惯了,其实也不觉得累。”   原野没有全盘接受她的说法。   “累还是累,只不过就像你说的,习惯了。”他说。   解忆搅动番茄火腿锅的动作顿了顿,因为她发现,他竟然一言击中了她藏起来的那一部分。   原野握着钢丝球,使劲儿地搓着不锈钢筷子上的一块陈年污渍。他一边专注地搓着筷子,一边对解忆说道:   “从小到大,我家几乎是我妈在做饭。等我考大学了,我也经常忙得错过食堂饭点。我妈不乐意我吃外卖,又不想我挨饿,每天四点起来给我准备饭菜,我每次让她别做了,她也总是说习惯了就好了。”   “但我知道,习惯不意味着轻松,习惯的人只是更会忍耐了。有时候,我会后悔报考本地的大学,早知道就去远一点的地方好了——”   原野终于洗干净筷子上的污渍,他甩着上面的水,忽然看向解忆:   “对了,你刚刚说的备菜是什么?能够提高做饭的效率吗?”   05年的时候,备菜的说法似乎还并不流行,原野一边听一边点头,连连称赞解忆的点子不错。   这是解忆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原野是生活在二十年前,2005年的人。   解忆凝视着原野,后者注意到她的目光,局促地用手背擦了擦脸。   “……我脸上沾着东西了?”   锅里的番茄火腿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   “我在想,”解忆说,“二十年后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原野原本有些紧张,听到她的问题不禁哑然失笑。   “二十年后?太远了。”   番茄的香味在空气中渐渐扩散开来。   解忆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以为很远,其实一眨眼就到了。”   “查克拉的气味吸引了我,果然我没来错地方……”   忽然出现在厨房门口的周然打断了刚要开口的原野。   周然佝偻着背,一手捂着肚子,游魂般晃了进来。他缩着肩膀,往锅里看去:“不错,比我想象得好多了。什么时候能吃?”   解忆估摸了下时间:“十分钟吧。”   “我去叫其他人起床。”周然讨价还价,“把最多的那份留给我。”   不等解忆答应,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十分钟,解忆继续熬汤。番茄的香味越来越浓,随着沸腾的汤汁扩散在厨房里。   熄火后,原野拿来餐车,两人合力将十碗滚烫的番茄火腿汤送到了相隔八个房间的餐厅。   他们进入餐厅的时候,牟老师已经先到了。解忆把碗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我等大家来了再吃。”   紧接着,冯小米也打着哈欠踏入餐厅。   这时解忆和原野已经将剩下的九个碗都摆放在了各个的位置上。   冯小米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也不动筷,说着要等高哥。   之后是高山寒和唐柏若,他们一起进入餐厅。高山寒依旧坐在黑色的轮椅上,带着礼貌的微笑静静地入场。唐柏若则神情困倦,眼底有些青色,看上去昨夜没有睡好。   没过多久,陈皮和高山遥也到了。高山遥看了一眼餐桌上的东西,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但什么也没说,挑了冯小米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牟老师打起笑容,朝他问好,后者敷衍地点了点头,似乎心情不佳。   高山遥不等任何人,坐下就开始吃。高山遥动筷后,其他人也陆续动筷了。   最后到达的是宗相宜,她脸上的妆还没卸,衣服也穿得十分整洁,比起其他人,更像是来水中酒店度假的白领。   宴会厅里还差一人。   除解忆和原野,其他人好像都没有发现。   “周然呢?”原野问刚刚拿起筷子的宗相宜,“你看见他了吗?”   “我怎么知道?”宗相宜皱起眉头。   “你没看见?”   “你这话真奇怪,他昨晚不是和你们在一起的么?问我做什么?”   “他今天早上自告奋勇去叫所有人起床吃饭。”解忆开口。   “……我不知道,他没来叫我。”宗相宜说完,低头喝起了汤,对周然的踪迹并不关心。   解忆和原野彼此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到了一丝不安。   更加诡异的,是其他人漠不关心的态度。   “今天早上,都有谁看见了周然?”原野朗声问道。   餐桌上稀稀拉拉只有三声回答,分别是陈皮和冯小米、牟老师。   由于没有时间作参考,甚至分不清三人谁先谁后。   “你们的隔壁都有谁?”解忆问。   “我左边是空房间,右边是冯小米。”牟老师说。   “没错,我左边是牟老师。”冯小米说,“右边是陈皮,我本来想挨着高哥的,这小子快了一步,真是阴险狡诈!”   陈皮懒得搭理冯小米,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顾着吃碗里的食物。   “你的右边是高山遥?”原野说。   “那又怎么了?”陈皮挑衅地看着他。   火星子有燃烧的迹象,牟老师无愧于和稀泥第一人,瞬间察觉到了危险。   他抢先一步开口道:“说不定是上厕所去了,这小子,读书时候就惯会磨蹭!我们也别太敏感,先等等啊,先等等。”   “人命关天的事,算不上敏感。”原野没买他的帐,沉下脸道,“我去找一找,你们在餐厅里别乱走。”   “我也去。”解忆说。   原野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   他们在各异的目光中走出餐厅,像两个离群的怪人。   包括九间豪华套房在内的所有房间,因为没有钥匙和房卡的缘故,只能从内反锁,人不在里面的时候,所有房间的门都是开启状态。   为了安全起见,解忆和原野没有分头行动。他们找过一间间房间,在走廊上呼喊着周然的名字,回应他们的只有寂静。   搜索完所有房间后,他们发现最坏的预想发生了。   在这插翅难飞的水下酒店——   周然人间蒸发了。 第9章   ◎“我习惯了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   “周然不见了?”   餐厅里的众人听见这个消息,反应比想象更加平淡。   “男厕所找过了吗?”牟老师推了推鼻子上的老花眼镜,“以前上体育课的时候,这小子就喜欢往厕所里钻。”   “全都找过了。”原野说。   “在这鬼地方,难道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高山遥俊秀的脸上露着一抹讽刺,慢条斯理地说,“还是说,长出鱼鳍游走了?”   冯小米很夸张地笑了两声。   “所以才诡异。”原野说,“我建议大家组队共同搜索一遍,以免有所遗漏。”   “我高小遥不见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么热心?”高山遥抬起眼皮,睨了原野一眼,缓缓道,“他一个周然,算得了什么?”   “狗和人能比吗?”原野皱眉道,“更何况,那时明显就是绑架我们的人只绑架了人,没有绑架狗,我们去哪儿帮你找?”   高山遥冷笑了一声,双手抱在胸前,架起一双长腿。   “说再多也没用,他周然是死是活都和我没关系。”   “这周然,说不定是藏起来吓我们呢。”牟老师打圆场道,“要不这样,我看有些人都还没吃完,等大家都吃过了,我们一起去找。不愿意去的也不勉强,都可以吧?”   没有人反对。   牟老师笑着看向原野和解忆:“你们两也还没吃,人是铁饭是钢,没有力气怎么找人?快坐下把早饭吃了!”   一种荒谬的感觉在解忆心中油然而生。   一个昔日的同班同学失踪了,这竟然没有一顿早饭来得重要。这些同窗,一个比一个安稳地坐在餐椅上,反倒是他们两个陌生人最为着急。   解忆看向唐柏若,后者一直低着头喝汤,仿佛和一切都置身事外。   原野被他们的态度气笑了,拿起餐桌上的汤碗,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早饭。解忆虽然没有胃口,但也强迫着自己吃完了一碗。   “现在可以去找人了吗?”原野问。   牟老师放下空了的碗筷,从餐桌前站了起来,环视着众人:“谁要跟我们一起去找周然同学?”   片刻的沉默后,宗相宜和唐柏若站了起来,轮椅上的高山寒举起了手。   牟老师看着稳坐餐椅上的冯小米和陈皮说:“陈皮也一起来嘛,你人高马大的,力气又大,找人怎么能少了你?冯小米——行行行,你闭嘴,你陪着你的高哥。陈皮给老师一个面子嘛,当年给你行的方便还少吗?”   陈皮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于是,除了高山遥和冯小米,七个人组队搜寻周然,势必有一人落单。   “我单独行动吧。”原野主动说。   高山遥一直坐在餐椅上观察整个行动分配,这时忽然站了起来。   “当做饭后消食,我也去好了。”   “啊?”冯小米愣住,“那、那我也去吧……”   “你有毛病?”原野看着高山遥。   高山遥看都不看原野,径直走到唐柏若身边。   “我和她一组。”   “不行。”解忆马上说。   高山遥和唐柏若都朝她看了过来。   “你说不行就不行?是不是得问问当事人的意见?”高山遥弯下腰靠近唐柏若的脸庞,“柏若,你自己说,选谁和你一组?”   唐柏若皱了皱眉头,退开一步。   高山遥的脸色没那么好看了,他直起身子,冷冷道:“别忘了那个东西。”   “……那还有什么好选的?”唐柏若说。   高山遥双手揣兜,朝解忆投来得意的眼神。   解忆忍下怒火,冷眼看着他。   分组定下后,九个人分别出发,整层楼都回荡着周然的名字。   两个人同时找或许会有疏漏,但九个人同时搜寻,即便周然长出了翅膀,也飞不出这没有出口的水中维纳斯。   然而,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周然确确实实地失踪了。   至少一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周然的任何消息。   “这周然究竟去哪儿了?”和解忆分到一组的宗相宜说,“就算是……也得有尸体吧?怎么会凭空消失了?”   解忆也没有答案。   能藏人的地方,她都找过了,就连员工休息室稍微大一点的衣物箱,都被翻了一遍。   唯一通往外界的出口依然被无数废石堵塞。   在这插翅难飞的水中维纳斯,周然究竟去哪儿了?   解忆站在健身房门前焦头烂额,忽然瞧见前方唐柏若跟着高山遥进了无障碍卫生间。   这一层的卫生间数不胜数,九间套房不用说,图书室和桑拿室也有卫生间,健身房甚至还有淋浴室。唯有和所有房间成一线的独立卫生间,是仅有的无障碍设施卫生间。   除了高山寒,其他时候没人会去那里。   看见唐柏若跟着高山遥避开耳目进了那里,担心唐柏若遇到危险,解忆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宗相宜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也跟了上来。   两人走到无障碍卫生间门口,已经能隐隐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宗相宜听到高山遥声音的那一刻,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高山遥说。   “由你来问我这个问题,不是很好笑吗?”   “到现在了你还在装?”高山遥说,“这一切不是你耍的戏法吗?除了你,还有谁会为他报仇?”   “报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你煞费苦心把我们弄到这里,不就是想为他报仇吗?”   “高山遥,是你逼我来这里的,不是我逼的你。”唐柏若说,“如果不是你威胁我,你以为我会来这里吗?”   “啊,对,你这么做的理由还有一个——”高山遥说,“因为我睡了你,还拍了照威胁,所以你怀恨在心——”   高山遥的话被一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   “别太过分了。”唐柏若的声音明显压抑着翻涌的怒火,“……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软弱的小女孩了。”   高山遥摸了摸火辣辣的嘴角,斯文俊秀的脸上闪过一抹恼怒,他刚要对唐柏若抬起手,解忆就冲了进来。   “你想做什么?”解忆握紧了拳头,虎视眈眈地瞪着高山遥。   “你又算哪根葱?”高山遥放下半空中的手,冷笑道,“这唐柏若和你有什么关系,她都没喊呢,你就跟条狗一样冲了过来护主。”   高山遥放过被逼至角落的唐柏若,朝解忆一步步走来。   颀长的身影,瞬间笼罩纤瘦的解忆。   “别以为有那个警察罩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高山遥低下头,在解忆耳边说,“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吧?”   “我们总要出去的,在外边……勇气可不是通行证。”   话音未落,高山遥忽然惨叫起来,角落里的唐柏若也猛地白了脸。   鲜血顺着餐叉涌了出来,染红了高山遥白色的西装衣领。   “至少在这里,勇气可以解决绝大多数事情。”解忆说。   她松开了手里的餐叉,冷眼看着高山遥摇晃着身体往后退去。   “我习惯了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   解忆像刚刚他逼问唐柏若一样,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渐渐将他逼至卫生间的角落。   高山遥的后背贴上冰冷的瓷砖。   他退无可退,想要拔出餐叉又不敢,只能又恐惧又难以置信地瞪着解忆。   “所以我不怕死亡。”   解忆抬起头,在他耳边轻声说:   “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一群人冲了进来,陈皮和冯小米难以相信眼前这一幕,呆了片刻才冲过来分开两人,一左一右地扶住高山遥。   原野还没弄清楚状态,但他想也不想地挡在了解忆的身前。   两拨人剑拔弩张。   “这……”高山寒刚一进入无障碍卫生间就愣住了,“这是怎么了?”   宗相宜最后一个走进无障碍卫生间,看见受伤的高山遥也怔了一下。   “这是发生什么了?大家都是受害者,怎么还窝里斗了呢?”站在门口安全位置的牟老师一脸痛心道,“再大的矛盾也不该动手呀!”   “就是,我们高哥没得罪你吧!怎么下这么狠的手!”冯小米也叫道,“你不会真的有什么吧,先是周然,然后又瞄上了高哥!”   “高山遥在高中时□□过我,还拍了照片威胁。”   解忆开口之前,唐柏若忽然站了出来。   高山遥没料到唐柏若竟然会自己说出这件事,就连痛苦的表情都为之一愣。   无障碍卫生间里的空气仿佛也有一瞬的凝滞。   “你们不是最清楚吗?”   唐柏若嘲讽的眼神扫过陈皮和冯小米。   “呃……这……”冯小米一下子词穷了,陈皮也转开了目光。   “谢忆听见高山遥要挟我的话,她站出来阻止,反被高山遥威胁,所以她反击了。”唐柏若直直地看着冯小米,“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   冯小米在唐柏若的视线下节节败退,气势尽失。   高山遥恨恨地盯着解忆和唐柏若,脸色因疼痛和失血而苍白。或许是自知理亏,又或者是还有一丝高傲作祟,在众人面前他咬着牙关一声不发。   宗相宜走上前来,大概地看了看插在高山遥锁骨上方的餐叉:“幸好有衣服隔着,没有伤到要害……医务室就在不远,我学过一点急救,让我来吧。”   她从冯小米和陈皮手里接过高山遥,扶着他走了出去。   冯小米和陈皮,还有牟老师,都跟着往医务室而去了。   无障碍卫生间里还剩下四人。   “……对不起。”高山寒坐着轮椅前进了两步,“我知道说对不起没有用,但还是……我能说的,只有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唐柏若说。   高山遥走出这里后,她的神情逐渐恢复了平静。   “照片我会叫小遥删除的。”高山寒说。   “不用。”唐柏若说,“我自己会想办法。”   高山寒沉默了一会。那张和高山遥有六分相似的面庞上露出一抹沉郁。解忆分不出那是难过还是后悔的神情。   他缓缓说:“小遥……是我母亲和家中保镖私生的孩子。因为这个原因,他性格变得十分偏激。没有教育好他,是我的父母,以及我这个做哥哥的失败。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如果有我能够替他弥补的,请尽管说出来。”   唐柏若和解忆都没有说话,高山寒用仅能行动的上半身,向两人鞠了一躬,然后控制轮椅离开了无障碍卫生间。   “不是要找周然吗?还愣着做什么?”唐柏若说。   “……谢谢。”   解忆朝着唐柏若的背影说,后者脚步一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卫生间。   只有解忆和原野两人后,原野叹了口气,说:   “没受伤吧?”   解忆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会责怪我动手。”   “欠揍的人我见多了,忍不住也是难免的……你没受伤吧?”他又问,目光在解忆身上打转。   “没有。”   “那就好。”原野说,“高山遥应该也不会有大碍,锁骨上方没什么要害。”   “当然。”解忆说,“不然我也不会瞄准那里。”   原野乐了,笑道:“原来你还是有备而来。”   “作为一名推理小说爱好者,当然要知道人体要害部位。”解忆说。   原野抱了抱拳:“厉害厉害。”   他只字不提唐柏若身上的遭遇,比平常更要插科打诨。   解忆知道他没有明说的好意,在这样的地方,有一个伙伴能在身边无条件支持,纵然是习惯了孤军奋战的她,内心也不由感到一阵暖意。   “走吧,去医务室看看。”原野见她情绪恢复,说道。   解忆点了点头,两人朝医务室走去。 第10章   ◎“你觉得自己过得幸福吗?”◎   解忆和原野来到医务室的时候,门口站着冯小米和陈皮,两人像门神一样把守着医务室。   宗相宜正在里面给□□着上身的高山遥包扎,染血的上衣和西装外套都搭在一旁的椅背上。   看见出现在门口的解忆,高山遥的眼睛里下意识闪过畏惧,但旋即,他强行装作凶狠的样子,想要瞪向解忆,却在眼神交接后瞪向了墙壁。   “怎么样了?”原野站在门口问道。   宗相宜头也不抬地说:“伤口比较浅,血已经止住了,不过,说不定会留疤。”   “男人留疤是勋章。”原野敷衍道,“再说了,他身上也不止一道疤。”   他说的是高山遥脸上那条细细长长的伤痕。   解忆正想进一步问问这条伤疤的来历,牟老师的声音忽然从走廊前方的配电室里响起:   “哎呀,这是手提电脑吗?你们快来看看,这新奇玩意我搞不来呀!”   原野和解忆立即丢下了高山遥。   两人赶到配电室的时候,牟老师正站在一个紧挨着配电箱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台银色的笔记本电脑,似乎是刚刚才从配电箱顶部取下来的。   “你们快来看看,这是不是你们说的那种手提电脑?”牟老师走下椅子,献宝似地把笔记本电脑展示出来,“我本来想踩上去看看周然在不在上面……万一呢?没想到啊,嘿,叫我找着了好东西!”   “这确实是笔记本电脑,但是好像坏了。”原野按了几下电源键都没有反应。   “坏了?哎哟!我还以为能用这电脑联系上外边呢!”牟老师痛心疾首地拍了把大腿,“对了,陈皮不是修汽车的么?这触类旁通的,电脑能不能修啊?”   看似离谱,但好像有点道理。   三人回到医务室,找到充当门神的陈皮。   得知找到了笔记本电脑,但可惜开不了机,医务室的人体验了一把坐过山车的感觉。   “你会修电脑吗?”原野问陈皮。   “我不会……没修过。”   “你都会修那么大的汽车,这小小的电脑你还不会吗?而且你都没修过,怎么就知道不会呢?”牟老师说,“肯定是哪里接触不良,你随便弄弄就好了!”   也不知道是被说服还是被绕晕了,陈皮答应试试。   众人找来仓库里的工具箱,围成一圈看着陈皮把笔记本电脑的后盖给拆了下来。   面对和汽车零件截然不同的电脑主板,陈皮很快就缴械投降了。   “不行,我不会。”陈皮果断地拿起工具,重新把后盖给装上去,“现在还只是开不了机,要是哪个芯片给捣鼓出问题了,电脑就彻底坏了。”   “那怎么办?”牟老师垮着脸,为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电脑开不了而苦恼。   “唐柏若好像会修。”解忆忽然说。   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应该会修。”解忆说,“我去问问。”   牟老师犹豫了片刻,将笔记本电脑交给解忆。   “行,如果她不会修,你记得拿回来啊——”   解忆接过笔记本电脑,走出医务室。   原野跟了上来。   “我陪你。”   两人沿着走廊往九间套房的方向走去,猜测唐柏若是不是回了房间。   到了套房门前,九扇门都大开着,没有见到唐柏若的身影。   解忆正要去其他房间找找,原野忽然停下脚步。   他在其中一间套房的门前蹲了下来,眼神变得尖锐有力。   一滴暗红的污渍藏在门扉下,只要门扉呈关闭状态,就无法注意到这一点。   “……像是被擦拭过。”解忆看向原野。   “没错。”   “这是谁的房间?”解忆抬眼望向房内。   大床上被子凌乱,保留着房主用过后的原始状态,隐约现出半边身影的浴室亮着灯,梳妆镜背后的灯也大亮着。   原野后退一步,重新观察九个房间的排列。   解忆则直接进入房间,拿起床上的枕头。枕头上有不同于超市洗发水的高级幽香,除此以外,她还闻到了发蜡的气味。   解忆走出套房,和门前的原野对视一眼。   两人异口同声道:“高山遥。”   彼此眼中都闪过赞赏,原野咧嘴笑了,受这个笑容感染,解忆也忍不住扬起微笑。   原野一愣,解忆感觉到窘迫,立即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   “……我好像是第一次见你笑。”原野说。   “这有什么稀奇的。”解忆避开他的眼神,心跳有些急促。   真奇怪,难道是老毛病又回到了这副身体?   “既然不稀奇,那你以后多笑笑呗。”   原野再次露出笑容。   “你笑起来很好看。”   在他身后,无璀璨的宝蓝色水浪在珊瑚礁中涌动,浪花打散了阳光,散作星星点点万千金光,几只不知何处钻出的小丑鱼,轻啄着玻璃墙后脸颊发烫的解忆。   “我还要把电脑交给唐柏若。”解忆逃避悸动的内心,转身将原野和小丑鱼扔在身后。   “说了要陪你。等等我——”原野追了上来。   解忆不敢回头。   她强迫自己专注在寻找唐柏若上,每个房间都停留下来,往里面喊一声唐柏若。   在图书室的门前,她的呼喊得到了回应。   “怎么了?”   解忆立即迈了进去,而原野则自觉留在了门外。   一束束阳光穿过书架照进图书室,一粒粒尘埃在光束中飞舞。解忆穿过这些小小的星球,找到坐在图书室最里面的唐柏若。   她坐在光线晦暗的角落,手里捧着一本书,脸上无悲无喜,柔顺的黑发从肩头滑落。   宝蓝色的海洋甘做她的背景,在玻璃墙外无声地陪伴。   解忆曾设想过,如果母亲是一种花。那一定是生长在水岸边的大树上开出的花,每到夜深人静时才会独自绽放。月影摇曳的时候,清澈的水中会倒映出纯白无瑕的花朵。   她会安安静静地开放,安安静静地凋谢。   只有夜风记得她走的时候,白雪曾飘满水面。   解忆放轻脚步,在唐柏若对面坐下。   “这是什么?”唐柏若抬起头,看见解忆抱着的笔记本电脑。   “牟老师在配电箱上面找到的,但是开不了机。”解忆说,“你会修吗?”   解忆其实知道答案。   在明知故问的这一瞬间,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酸。   “……我看看。”唐柏若伸出手。   解忆递出笔记本电脑。   唐柏若摆弄笔记本的时候,解忆恍惚又看见了母亲的模样。从小到大,她的电脑出了问题都是母亲解决。   一个物理学教授,大大小小的电脑疑难杂症竟然也能手到病除。   解忆曾问过,母亲的回答是,在她需要用电脑学习和写论文的年纪,请不起专业的维修人员,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   图书馆里有免费的关于电脑维修的各种书籍,而读书,是她唯一擅长的事。   “……应该是电池的问题。”唐柏若说,“一时半会修不好,但我可以试试。”   “好,那电脑就放在你这里。”解忆说。   唐柏若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沉默无话,玻璃墙内显得格外寂静。为了缓解尴尬,解忆刚要开口,唐柏若忽然说话了:   “你真的姓感谢的那个谢么?”   解忆沉默半晌,说:“其实,我的姓写出来是‘解开’的解。”   唐柏若的目光在面前的那本书上,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这个姓很少见。”她说。   “你遇到过和我同样姓的人吗?”解忆说。   过了片刻,唐柏若才说:“很早以前,遇到过。”   “他是谁?”   “一个全世界最好的人。”唐柏若低垂眼眸,声音也变得轻柔,“好到会让你觉得,从一开始他就只是美好的想象。”   解忆感受到浓浓的悲伤,尽管唐柏若的脸上并没有这样的悲痛,但解忆的心,已经为她疼痛起来。   “后来呢?”   “后来,他不见了。”   “不见了?”   唐柏若没有接解忆的话。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她抬起头,看着书桌对面的解忆,“解忆,从字面上看,像是在说‘解开回忆’。”   “……你怎么知道是回忆的忆?”   “我猜的。”唐柏若微微笑了笑,那抹笑意在苍白的脸上如涟漪般转瞬消失了。   “你觉得给我起名字的人,是想解开什么回忆?”   “这个问题,只有给你取名字的人才知道了。”唐柏若说。   解忆好一会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鼓起勇气,重新开口:   “我是个孤儿,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唐柏若略有惊讶。   “福利院的规矩是,同一批进来的孩子使用同一个姓。和我同一年来到福利院的孤儿,都是这个姓。”解忆说,“但我不知道院长为什么会用这个姓。”   这个姓,不但少见,而且在福利院没有含义。   观察前几年的起姓就会发现,姓丰的孩子,是因为那一年秋天大丰收,姓李的孩子,是因为院子里种下的李子树终于开始结果……只有解,没人能说出是为什么。   就连院长,每次被问到都只会说,就是瞬间想到这个姓,哪有什么为什么。   “你觉得自己过得幸福吗?”唐柏若的目光回到手中那本书上。   解忆注意到书页的左上方标记着《海森伯传》的书名。   “很幸福。”解忆说,   “既然幸福,身份和姓,就都不重要了。”   不知为何,解忆听到唐柏若这么说,心中纠缠她许多年的芥蒂,在那一刹那烟消云散。   她笑了起来。   “对。”   母亲给了她幸福的可能,别的,都不重要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4.18入v 第11章   ◎“谢谢你,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安慰。”◎   一个上午过去了,搜寻周然的行动还没有任何进展。   一个大活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为吊诡的是,他的失踪,没有在人群中引发任何慌乱。   所有人都好像在故意回避已经来到头顶的乌云,哪怕倾盆暴雨下一秒就要临头,他们还是一厢情愿地低着头,好像看不见,恐惧就会来得晚一些。   但风雨迟早会来。   解忆和原野将所有人召集到九间套房区域。   “你们是找到周然了吗?”牟老师一脸困惑地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   其他人同样不明所以,疑惑的眼神在周围扫来扫去。   “不完全算是找到了。”原野说,“只能说,一点线索。”   站在陈皮和冯小米身后的高山遥冷笑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   “找不到就说找不到,趁早承认自己的无能怎么样?”   “虽然我们没有找到周然的人,但是根据现有的线索来看,周然很有可能已经出了意外。”   “你这不是废话么——”冯小米说。   无视高山遥及跟屁虫的话,原野走到高山遥的套房门前,蹲下身来,用准备好的湿帕子在发现血迹的地方擦了擦。   再拿起来时,帕子上已经有了淡淡的红色印记。   “这是什么?”牟老师问。   “是血。恐怕,还是周然的血。”原野起身后退两步,看着位于一条线上的九间套房,“根据牟老师和陈皮的证言,周然是从厨房离开,经过第一个空房间后,叫醒了牟老师和陈皮。”   “意外应该发生在这之后。”原野说,“下一个房间是高山遥的房间,周然在高山遥的门前遇到意外,然后失踪不见。只留下门下的血迹。”   “有意思的是,这扇门关闭的时候,血是没办法滴到这个地方的。”原野在大家面前拉上高山遥套房的房门,门扉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血迹的位置,“只有当门是开启状态的,血液才有可能滴落到这个位置。”   “这说明了什么?”牟老师继续问。   说明周然可能是在叫开了高山遥的房门之后,遇到意外的。   牟老师问出问题之后,也立即想到了这一点。   他不再追求答案,而是和众人一样,将畏惧防备的眼神投向默不作声的高山遥。   “什么意思?找不着人,就开始胡言乱语,到处栽赃了?”   高山遥冷笑起来,他竭力装作理智的样子,眼神里却流露出尖锐的怒意和杀气。   “你还有脸说自己以后会是警察?”   “我只是在阐述发现的线索。”原野浑然不惧地和他对视,眼神冷静而坚毅,“我说什么了吗?”   “你不就是想说,是我杀的人吗?”   “我没这么说过。”   “你就是想说!”高山遥怒不可遏。   “小遥,别这样——”高山寒皱着眉开口道,“原野只是说了自己的发现而已,我们并没有怀疑你。”   “你们现在不是在怀疑我?!”高山遥反问。   “我们只是希望你能站出来解释。”高山寒说,“为什么你的门前有一滴血。”   “我怎么知道!”   高山遥忽然暴怒,一脚踹开了套房门扉。踢门发出巨大的声响,门扉撞到墙上又是一声巨大的声响。   两声巨响后,走廊里寂静无声。   “人不是我杀的,随便你们怎么想!”   高山遥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解忆走到原野面前,轻声道:“你觉得是他吗?”   “……不像。”原野收回了落在高山遥背影上的目光。   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试探高山遥的反应是他们的计划。   高山遥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或许真的没有杀人。   “如果不是他,那滴血怎么解释?”解忆问。   原野看着那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关闭后的门扉下方的血迹,几乎快压到眼皮上方的眉毛紧紧皱着:   “你怎么想?”   解忆好一会没说话。   许久后,她开口道:   “排除所有可能,唯一剩下的就是真相。即便它看上去再不可信。”   原野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这是我母亲做研究时,总说的一句话。”解忆说。   原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两人都没有打扰正在思考的彼此。   “那我们接下来,还找周然吗?”牟老师小心翼翼地问。   “找。”原野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行……再找找,说不定还有什么线索呢。散了吧,都再去找找。”   牟老师一边絮絮念着,一边招呼着其他人跟他一起散去。   只剩下摸不着也看不见的惊惶,暗涌在水中维纳斯压抑的空气中。   ……   用过午饭后,其他人继续一边巡逻一边搜寻周然的踪迹。解忆和宗相宜则被分配来清理走廊上的碎石。   解忆埋着头,一下一下地铲着堆积在走廊里如山的建筑垃圾。   这些明显是被人特意搬运来阻挡他们唯一生路的石头,搬了一天也好像没有明显变化。   在这走廊的尽头,隐约可见通往自由的电梯。   “我们肯定被骗了!”   宗相宜撒手不干了,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   她脸色潮红,面颊和鼻尖上铺满细密的汗珠。那些原本还能看个分明的眼影和底妆,随着汗水的浸泡,已经全然斑驳了。   “我们再怎么也清理了两三个小时了,玻璃墙还没变黑,说明早上工作的人一定偷懒缩短了时间!”   解忆没有反驳。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看向玻璃墙外晕染着夕阳颜色的海水。   这层楼没有任何可以分辨时间的装置,除了墙外的海水。   凭借着光线的变化,以及八点以后渐渐黑暗的玻璃墙,他们艰难地辨别时间。   “来叫你的上一班人是谁?”宗相宜黝黑的眼珠子里闪着怒火。   “牟老师和高山遥。”解忆说。   按照他们一开始的计划,每两人一组进行清理工作,两三个小时后换下一班人。直到晚八点玻璃墙关闭。   但看这模样,牟老师和高山遥恐怕连一个小时都没干满,就将工作交给了她们。   走廊里安静无声,宗相宜的抱怨没有继续响起。   解忆朝她看去,上一刻还义愤填膺的她,好像又变得任劳任怨了。   似乎是某个名字触动了她的开关。   “你和高山遥他们都是高中同学?”解忆问。   宗相宜擦汗的手顿了顿。   “对啊。”   “他是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高二。”   “你们以前关系就很好吗?”   “……说不上。”宗相宜停顿片刻,“你问的是谁和谁的关系?”   “你和大家的关系,大家之间的关系。”解忆说。   “你是在怀疑我们?”宗相宜的目光变得警惕。   “我是在好奇。”解忆说,“想不通高山遥为什么会从首都转到一个贫困县。”   “确实挺让人好奇的。”宗相宜放低了些戒心,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子,“不过,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这回事。他不喜欢别人问这个。”   “你们好像不是很喜欢周然。”解忆说。   “谁会喜欢周然?”宗相宜理所当然地反问,“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就连他爸妈都不喜欢。”   “所以他失踪了,你们都觉得无所谓吗?”   “当然不是。”宗相宜避开了解忆的目光,“我们也找了啊,确实找不到有什么办法?难道着急他就能出去了?”   “往好的方面想,”宗相宜说,“万一他是找到别的出口,丢下我们一个人逃走了呢?他的话,也不是做不出来。”   解忆注意到她说这话的时候比此前都更加明显地回避着她的眼神。   与其是想说服她,不如说宗相宜更想说服自己相信,这只是单纯的绑架案,而不是带着复仇色彩的绑架和谋杀。   “听说你是以前4班的班长,”解忆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装作休息间的闲谈,有意引导话题,“管这么一群人,一定很累吧?”   “那当然。”宗相宜想也不想地说,“高山遥他们三个,总是让我伤脑筋。特别是高山遥,刚来的那段时候,天天都在学校里打架,不是和高年级打就是和低年级打。不知害我被老师骂了多少次——”   “其他人呢?”   “其他人还好,只要高山遥不惹事,4班基本上都是风平浪静的。”   “既然是贫困县,住校条件应该不怎么样吧?高山遥住校吗?”   冷读术,解忆曾在某本书里看到过的谈话技巧。   预先设置一个看法,对方通常会对这个看法进行认同或者反驳,以此得到谈话人想要的信息。   “他怎么可能住校,他爸妈在县城里给他租了个房子,还请了保姆。不过,他好像偶尔会留在陈皮冯小米他们的宿舍过夜。”   “贫困县的宿舍不会是八人间吧?”   “其他人住的是八人间,但是冯小米和牟老师关系好,他们那间宿舍只有四个人住。”宗相宜说。   “既然是四人住,除了冯小米和陈皮,还有哪两个人?”   “周然和——”宗相宜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回过神来,恼怒的视线瞪向解忆,“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不聊天,难道要干坐着吗?”   “没什么好聊的。”宗相宜不耐烦地说,“我们那个县,穷得连一家连锁超市都没有。学校里都是些农民的孩子,除了读书,平时还要帮着家里割猪草,放牛羊。你是在城里长大的吧?一看就知道没吃过苦——像你这种人,是不会懂我们的。”   “高山遥懂你们吗?”   宗相宜面露吃惊,似乎不知道她为何又牵扯到高山遥。   “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看不见城市的模样。”宗相宜低声说。   之后,两人再没有像样的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玻璃墙终于熄灭了光亮。宗相宜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终于结束了。”   一刻也没有多呆,宗相宜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里,大概是回套房清洁身体去了。   解忆正打算也要离开的时候,唐柏若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过来。   “他们已经吃过晚餐了,我给你留了一份,在厨房里。”她停下脚步,对解忆说。   “好,谢谢。”解忆说。   “不用客气,”唐柏若说,“十个人的量,其实不算什么。我那时反对,只是觉得不公平。”   “我知道。”   “高中春游时,我还准备过班上三十三个人的食物。”唐柏若笑了笑,“那时觉得很生气,但是也没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春游。”   解忆的年代,春游自发生过多起意外后,学校已经不举行了。   虽然她也有过遗憾,但若是叫她准备全班人的餐食,那还不如没有的好。   “晚上该我轮班,我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唐柏若说,“原野在厨房等你。”   解忆点了点头。   她在附近的洗手间洗了洗手,然后匆匆赶往厨房。   原野站在厨房门口等她,独臂维纳斯的标志在他背后若隐若现。他定定地盯着走廊尽头,看见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解忆,低气压的表情为之一松。   “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接你了。”原野向她走来。   “路上洗了个手,耽搁了一会。”解忆说。   他在面前站定,目光上下扫过,似乎在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解忆刚想把手指头藏起来,原野就眼尖地发现了这一点。   “你的手怎么了?”   “……清理走廊的时候,被石头压了一下。没关系。”   “有关系。”   原野眉头紧皱,抓着解忆的手腕就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   “血已经止住了。”解忆劝说道。   “你别说话。”原野不客气地打断她。   解忆被带到医务室,原野让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沉着脸在玻璃药柜前寻找可用的药。   过了一会,他拿来碘酒棉签,以及止血散瘀的喷剂,在解忆面前坐了下来。   解忆的十个手指头,因为频繁搬运大石头被磨破了,途中还因为力竭被石头砸了一下,这些她都没有放在心里。   反倒是无关的原野,对着她的十指面沉如水。   原野抬着她的手,用沾了碘酒的棉签轻轻擦拭她指头上破损的地方,清洁消毒完毕,又用祛瘀的喷剂小心喷洒在她手指上的淤青处。   解忆正在看他处理自己的伤口,原野头也不抬地忽然说: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话。”   解忆愣了愣,说:“没关系,我不在意。”   原野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他又说。   “我真的没有放在心上。”解忆有些困惑。   “我指的是,没有在一开始相信你的话。”原野抬起头来,乌黑的眸子直直望向解忆,“……如果我相信了你,现在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能理解。”解忆说,“换位思考,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可疑的人。”   “我不能理解。”原野低声道,“……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而我就读警校,每天接受的都是专业训练,我理应做到更好。”   解忆看出他的自责。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两只手上,在原野为她处理伤口的时候,他的皮肤不断触碰着她。   有些地方是柔软干燥的,有些地方是坚硬粗糙的。   解忆只有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上有茧,那是长年握笔的痕迹,而原野手上的茧,均匀分布在十根手指上。   那些厚而多的茧,是他长年累月训练的痕迹。   虽然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敷衍度日的模样,但他的茧不会说谎。不会故作无所谓。   他一定将警察这份事业,看得无比神圣。   所以才拼命地让自己配得上这个身份。   “凡事都有利弊,往好的方面想,你是个以事实为准的人,不会轻易被人的语言所迷惑,并且谦逊和好学,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且进行改正。”解忆说,“这证明你能够不断进步,你的潜能是无限的。”   原野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抱歉,我不太会安慰人。”   原野毫无预兆地笑了,在那爽朗的笑颜下,解忆因为对方灼灼的目光而感受到的紧张烟消云散。   “谢谢你,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安慰。” 第12章   ◎“不是每一个人都具有你那样的勇气。”◎   处理好解忆手上的伤口后,两人重新回到厨房。   “你的晚饭在炉子上,还热着。”   原野关了火,帮忙端出解忆的那一份罐头餐。   厨房里就有小餐桌和椅子,想来是厨房的工作人员吃饭的地方。解忆也懒得转移到餐厅,直接在厨房坐下吃了起来。   罐头食品,味道就不必评价了。解忆机械地塞完一整碗,为自己后续的行动进行能量补充。   “晚上我和唐柏若负责清理走廊。”原野在一旁看着她吃饭,“我估计你不会老老实实呆着,如果你要做什么,一定要再叫上一个人,千万不能单独行动。周然已经失踪了,我不想你也遇到什么事。”   原野对她的了解是正确的,她的确不打算像其他人一样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单纯等待时间流逝,救援到来。   饭后,原野将她送回套房区域。   除了轮班的原野和唐柏若外,剩下的选择其实并不多。   思考之后,她敲响了高山寒的房门。   “我想四处找找,看有没有新线索。你想一起吗?”   高山寒脸上闪过意外的神情:“……当然,如果你不介意我可能帮不上忙的话。”   解忆后退一步,看着他坐着轮椅出来。   “你想去哪儿?”   “没有目的,往前走吧。”   高山寒也不多话,控制轮椅跟上她的脚步。   走廊里静悄悄的,白天还波光潋滟的海洋在八点后变得漆黑一片。走廊顶端的廊灯呈一条直线,耀目的灯光照耀着死寂的走廊。   解忆和高山寒的脚步声轻悄悄地回荡在惨白的走廊。   “你为什么会选择邀请我?”高山寒问。   “因为我对你很好奇。”   “好奇什么?”   “这场阴谋,看上是过去四班某个人对高山遥他们的报复。我很好奇毫不相关的你,为什么也会被卷入到这里。”   高山寒闻言笑了笑,对她的怀疑反应十分平淡。   “也许只是一场意外,就好像你和原警官被卷入这里一样。”   解忆没有说话。   原野的卷入或许还能称为意外,但她,却是目标明确地奔着水中维纳斯来的。   “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找你。”高山寒说,“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   高山遥没有说话,而是在解忆面前打开了他轮椅上的扶手箱。   箱子里,躺着一条银黑相间的蛇。   “这是我的宠物蛇,我一直都将它养在这里。”高山寒自嘲地笑了笑,“幕后黑手可能也没想到有人会在轮椅里养蛇,所以才逃过了一劫。”   “我试着喂了火腿,但它不吃。小遥肯定不愿意帮我,原警官忙着调查真相,其他人也很难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会愿意帮我。”   扶手箱里的蛇感受到外界的光线变化,慢慢蠕动起来。高山寒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蛇的椭圆头颅。   那只蛇在他手下看起来十分温顺。   解忆没养过蛇,第一次见到,好奇大过害怕。   “外人能摸吗?”她问。   “最好不要。”高山寒说,“它会攻击陌生人,再加上它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有些焦躁。虽然这蛇没有毒,但咬人还是挺疼的。”   “它吃什么?”   “在这里能找到的食物,只有飞虫和蜘蛛。我已经找过了,图书室里就有蜘蛛。但是因为太高了,我一个人没法去捉。”   “那就走吧。”   反正捉个蜘蛛要不了多长时间,解忆和高山寒一起往图书室走去。   “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高山寒说,“很少有看见不怕小寒的女孩。”   小寒估计是这条蛇的名字。这两兄弟在给宠物取名上都有同样的风格。   “小寒和小遥,是我们同一天买的宠物。”   高山寒似乎看出解忆在想什么,轻声说道。   “那时候小遥刚刚中考完,好不容易说服家里养狗。我陪着他一起去宠物店,他选了一条马尔济斯,说什么都要我也选个宠物,大家一起养。”   说到这里,高山寒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   “宠物店老板说养蛇方便,不用遛也基本不会生病。所以我选了这条蛇。我们一个给狗取名叫小遥,一个给蛇取名为小寒。”   高山寒的声音渐渐低落,脸上只剩难以形容的萧索。   “明明只是十多年前的事……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图书室门口。   高山寒笑道:“不好意思,让你听我的牢骚了。走吧,我带你去有蜘蛛的地方。”   解忆跟他走进图书室,电动轮椅在书架之间穿行,终于,他在一处避光的角落停了下来。   一片蛛网结在天花板角落的位置。   解忆抬来一张椅子,踩上去后,接过高山寒提前准备好的盒子和筷子,三下五除二地将网上的蜘蛛夹住了。   高山寒打开扶手箱的盖子,解忆立即将挣扎的蜘蛛投入。黄黑相间的蛇上一刻还是懒洋洋的不动,这一刻就已经灵活矫健地盘住了蜘蛛的身躯。   随着獠牙刺入,蜘蛛渐渐不动。   解忆依样画葫芦,在图书室四个角落又捉了几只蜘蛛投入扶手箱。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高山寒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她。   “当你足够了解一件事物,就不会为它感到恐惧。”解忆说。   随着这句话的脱口而出,她的思绪有一瞬间的迷茫。   时间,仿佛突然倒流回了她小的时候。   在她因为一只老鼠从地上跳到椅子上的时候,母亲十分平静地问她:   “你怕它,是因为它会让你死亡吗?”   “不是……”   “那是因为它会伤害你吗?”   小解忆顿了顿,迟疑地回答:“也不会……”   “那是因为你不认识这种生物,所以感到未知的恐惧吗?”   小解忆的回答依然是否定的。   母亲问:“那你在害怕什么呢?”   她回答不了母亲的问题。   “忆忆,恐惧是源于未知。”母亲说,“当你足够了解一件事物,就不会为它感到恐惧。”   母亲的话让她拨云见日,从此很少感到害怕。   “话虽如此,但真正能做到的人,恐怕万中无一。”高山寒苦笑。   解忆忽然注意到,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戒指残留的痕迹。   “你结婚了?”解忆问。   高山寒摸了摸残留有指环印的手指,说:“马上要离了。”   这之间的跨越太大,解忆没想到怎么问下去。   高山寒似乎知道她的犯难,主动把话说了下去。   “本来就是政治联姻,没有什么感情。”他低头看着自己轮椅上异常消瘦的双腿,“离了也好过陪着我这么个残废。只可惜了我们的女儿,她才两岁,什么都不懂。”   “你已经有孩子了?”   “是,大名高甜,小名甜甜。”提起女儿,高山寒眼中溢出由内而外的温柔,“一个天使般的孩子,几乎不哭,喜欢对人笑,晚上也从不起夜。”   “确实乖得少见。”解忆点了点头。   高山寒笑道:“她是我的骄傲。”   “离婚……是因为你的腿吗?”解忆问。   他没有明确回答。   “差不多。”高山寒盖上了扶手箱的盖子,“走吧,你不是还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吗?”   解忆装作没有看出他有意转移话题,和他一同走出了图书室。   沿着走廊往前走,他们路过了电梯走廊。原野和唐柏若正在搬运堵塞通路的建筑废料。   唐柏若看见解忆和高山寒在一起,毫不吃惊。   四人打了声招呼,解忆和高山寒继续往前。   “虽然我们有九个人,但我没法帮忙,其他人又敷衍了事,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把走廊清理出来。”离开电梯走廊后,高山寒忽然说,“你觉得这么做有意义么?”   解忆不知道答案。   此时此刻,他们就连走廊另一端的电梯是否可以正常运行都不知道。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会想方设法抓住。   这是人的本能。   “……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她说。   高山寒哑然失笑:“……也是。”   两人一路巡逻过去,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周然凭空消失了,但水中维纳斯既没有多出来的路,也没有多出来的人。   种种线索都指向凶手在九个人之间。   解忆的思考忽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打断,她回过神来,发现是高山遥的声音,从前方娱乐室传出。   “……你想好了,真不说?”   娱乐室大门紧闭,门后传来高山遥低沉的恐吓声。   解忆和高山寒对视了一眼,后者配合地保持沉默,解忆小心翼翼握上门把,将门扉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透过这条缝隙,她看见一片狼藉的娱乐室内,台球落了一地,高山遥正用台球杆,遥遥指着被逼至角落的冯小米。   “高哥,你要我说什么啊?真的不是我干的——”冯小米苦着一张脸,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不是你还有谁?这些年,你从我身上捞了多少,你心里都有数吗?”高山遥手中的台球杆挑起冯小米T恤下的金项链,“月薪两千的社畜,戴着金项链,穿着限量球鞋,日子过得不错啊?”   “高哥,高哥——”冯小米赔着笑,“你不是知道我还有兼职么?我在网上写帖子,接点小广告,也能赚点小钱。”   见高山遥不信,冯小米举起右手赌咒发誓:“我冯小米今儿对天发誓,我要是对高哥做过什么坏事,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高山遥脸上表情半信半疑。   “你还是认了吧。”一直袖手旁观的陈皮从台球桌边站直了身体,“如果不是你,你哪儿有钱一直玩那东西……”   高山遥的台球杆不客气地戳向冯小米的肚子,后者看起来疼极了,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四处躲避。   “你他妈没从老子这里拿钱,玩得起那些东西吗?!”高山遥怒声道。   “高哥,真不是我!”   冯小米在台球杆下惨叫着。   解忆再也看不下去,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们在做什么?”   高山遥回过头来,放下了手中的台球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解忆。   “我们?我们在打台球,你也要加入吗?”   “你们打的是台球吗?”   “怎么不是?你不信,你问问——”高山遥说。   冯小米勉强笑了起来:“对,我们在打台球。”   高山遥抱着台球杆,脸上表情不说嘲讽,至少也是高高在上。   “我发现了,从硬要跟着唐柏若来参加同学会起,到现在闲着多管闲事。你真的生怕自己活得久了一点。”高山遥讽刺道。   高山寒从解忆身后出现。   “小遥,别这么说话。”   “我没和你说话!”高山遥瞬间变了脸色,冷冷道。   “行了,你们别在这里多管闲事。我们三个打台球打得好好的,都让你们给打搅了——”冯小米说。   他刚刚还被台球杆四处戳过,但现在好像就已经忘记了一样。   听到冯小米的话,高山遥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更加明显。   “怎么样,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打台球吗?”他故意问道。   “不必了。”   解忆转身就走,高山寒跟上了她的脚步。   娱乐室的声音在身后渐渐远去了。   “我能理解。”高山寒在她身后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具有你那样的勇气。”   解忆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知道。”   “小遥从前不是这样的,他原本是名列前茅的好孩子。”高山寒低声说,“高一那年,一次献血,父亲发现了他的血型有问题。他带我们两个去做了亲子鉴定,我是他的孩子,弟弟却不是。他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承认,弟弟是她和保镖生的孩子。”   “我的父母也是政治联姻,为了商业利益,我的父亲只能粉饰太平。他不愿意看见小遥,将他转去了遥远偏僻的三川县读书。小遥记恨所有人……包括我。”高山寒神色复杂,“他用自暴自弃来报复我们。”   “你恨他吗?”解忆问。   “我只对他感到抱歉。”高山寒笑了,“抱歉只有我一人逃脱了命运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氛,两人都不再说话。   两人巡逻完一整圈水中维纳斯,重新回到电梯走廊。   唐柏若和原野的工作也差不多结束了。正好唐柏若和高山寒结伴回套房区,解忆和原野则返回休闲厅。   在看见受害者反而为加害者辩解维护的那一刻,解忆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   她内心复杂,既为冯小米叫屈,又对他感到深深的鄙视。   “你的肩膀上怎么有灰?”原野忽然停下脚步,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解忆回过神来,说:“可能是刚刚在图书室弄上的。”   她把帮高山寒捉蜘蛛的事情说了一遍。   “养宠物蛇……真是独特的兴趣。”原野说。   “高山寒和高山遥以前的感情很好。”解忆说,“根据高山寒的说法,兄弟阋墙是因为高山遥嫉妒身份正统的高山寒。”   “不是没有可能。”原野说,“但高山寒,也绝不普通。”   解忆赞成他的看法。   浓浓的迷雾笼罩着深处水面之下的水中维纳斯。   每一个人都拼命藏起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连朝夕相处的母亲也变得陌生。   这一晚,解忆睡得并不安稳。   她几次坠落梦魇,梦见唐柏若在半空中悬吊摇晃的身影。   忽然间,她猛然惊醒,从沙发上坐起。   休闲厅里鸦雀无声,原野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睡着了。一天之前,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但他此刻已经生死不知。   忽然,解忆头顶的灯闪了两下。   她抬起头的瞬间,休闲厅陷入一片黑暗。   诡异的寂静笼罩着漆黑的房间,解忆所有的感官感受都被放到最大,就连胸腔里的心跳在这一刻也变得喧嚣。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僵直着身体动弹不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白光在玻璃墙上汇聚起来。   那不是光。   是一张白色的面具。   形同名画《呐喊》一样的白色哭脸,从无边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隧道一般深不可测的双眼,从呐喊面具背后无情地看着她。   这是噩梦吗?   母亲的样貌和沉稳的话语成为解忆此刻全部的勇气。   她克服本能的恐惧,从牙关里喊出了声音:   “原野!”   他的名字像召唤光明的咒语,几乎同时,顶灯再次亮了起来。   “怎么了?”原野猛地坐了起来。   对未知的恐惧如潮水般退去,解忆还是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玻璃墙外还是一片黑暗,似乎能听到海水的涌动。   是幻觉,还是现实?   她难以分辨。 第13章   ◎他们竭力粉饰的太平,轰然倒塌。◎   时间越是流逝, 昨晚的呐喊哭脸就越像是解忆睡梦中的幻觉。   第二天早上,她在玻璃墙开启后前往厨房为众人准备早餐,原野主动跟来帮忙。   食材还是那些罐头, 胡乱地煮一煮, 一人一碗就准备好了。   醒来的七人陆陆续续抵达餐厅。   这是被困两天后唯一的好消息,没有新的失踪案发生。   解忆和原野也端着碗坐到了餐桌前。   餐桌上的空气沉闷,没有人说话, 压抑的气氛终于冲破众人合力粉饰的太平,逐渐展示出它的威力来。   金属碗勺彼此碰撞,每个人脸上都死气沉沉。   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蔚蓝的海水, 巴掌大的彩色鱼群成群结伴, 从远处的珊瑚礁游出, 围绕着玻璃幕墙又游回红色的礁石群。   景色壮观瑰丽, 却无人有心赏景。   海浪暗涌无声无息, 就像这十个各怀心思却又保持缄默的人。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了。本应该是电梯走廊清理组的工作时间, 却没有人站起来离开,无声的沉默中,只有冯小米神色困倦的哈欠声偶尔响起。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宗相宜的声音在餐桌上响了起来。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救我们?”宗相宜问。   她苦苦保留的妆容已经几乎不剩什么了, 眼底满是憔悴的红血丝。   “警察会知道我们在这里吗?”冯小米嘟囔道, “喂,你不是说你是警校生吗?他们能找到我们在这里吗?”   “找肯定找得到,就看多久找到。”原野说。   “你就没有一点办法吗?你不是警校生吗?!”冯小米激动道。   “我是警校生, 不是神。”   “你——”冯小米骂了句脏话。   解忆朝他多看了一眼,今日的冯小米似乎比往日更加易怒。   “都这时候了, 你还不愿意说邀请我们来是做什么吗?”唐柏若看向高山遥。   “我邀请我的老同学来参加同学聚会——犯法吗?犯法你就报警抓我, 这不巧了, 这里就有个警官。”高山遥神色不耐, 充满讥讽道。   “昨天晚上,”原野说,“解忆见到了一张哭脸。”   餐桌前的七个人都朝解忆看了过来。   “什么哭脸?”唐柏若问。   “好无聊的玩笑……”宗相宜像是冷似的,抱住自己的双臂。   “不是玩笑。”原野说,“她真的看见了一张哭脸,就在玻璃墙上。”   解忆在层层自我诘问下产生的那一点自我怀疑,在原野毫无条件的信赖下丢盔弃甲。   她重新坚定了自信,将昨晚看到的画面详细描述了一遍。   “昨晚半夜,休闲厅的灯忽然熄灭了。在黑暗中,我看见了一张像是名画《呐喊》上面的面孔,渐渐浮现在玻璃墙上。”解忆仔细回想着那短暂的一幕,“我叫醒原野的一刹那,电重新来了,那张脸也消失不见。直到天亮,都没有再出现过。”   “不会是你睡迷糊了吧?”牟老师在老花镜片后的浑浊双眼写满了怀疑。   “没有。”解忆斩钉截铁道,“我就是看见了。”   “还有其他人看见了吗?”牟老师问,“原野不是和你一间房吗?他看见没有?”   “我睡着了。”原野说。   “那有谁能证明你不是起了幻觉?”牟老师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身体向后一倾,靠在了椅背上,“现在大家压力都很大,出了幻觉也是很正常的。”   “谁又能证明我是出现了幻觉?”解忆反问。   “这……”牟老师噎了一下,很快又找到了反驳的理由,“我们现在在海底,还能看见礁石群,这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吧?先不说太深吧,这离水面五六十米肯定是有的。五六十米的水下,这外边除了鱼还有什么?”   “会不会是警察来救我们了,因为找不到入口所以先派一人下水看看,结果被你看错了?”   唐柏若的话让其他人一下子升起了信心,纷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解忆。   解忆毫不犹豫地击碎了他们的期待。   “绝对不是。”解忆说,“我看得很清楚,那一定不是防水面罩。”   “那是什么?”   “一张白色的面具。”解忆说,“就像《呐喊》上的那张人脸一样。”   “那你把墙给敲破吧。”高山遥讽刺地开口,“让外边的海水冲进来一口气淹死我们,好看看你说的外边那张面具是什么东西。你们说,会不会是一条小丑鱼?”   他故作夸张地笑了两声,但就连冯小米也没有附和。   餐桌上没人说话,哭脸面具的事情就这样陷入僵局。   解忆的目光随着玻璃墙外游动的鱼群而变化,她还在机械地往嘴里送着番茄汤,神智却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牟老师说的有一定道理,目测这一层到水面的距离最少四五十米。   普通人的无装备下潜距离在三米左右,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可以潜至百米,但有患上减压病的风险。   解忆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白色的,形同哭脸的普通面具。在那上面,她看不到一丝一毫氧气面罩的影子。   那是谁?会是失踪的周然吗?还是一直隐藏在这阴谋之后的幕后黑手?   难以计数的鱼群从玻璃巨幕前掠过,鳞片折射出的光芒和阳光汇聚在一起,宛如波光粼粼的一条华丽丝带。   电光石火间,她的勺子忽然坠落,砸进碗底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   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脑海里。   解忆扔下还没吃完的早饭,小跑着往外冲去。   “解忆!”原野推开椅子追了上来。   解忆被自己脑海中的想法所攥住,没办法思考其他,也根本顾不上解释什么。   原野一路追着她的脚步,直到来到仍保留着庆典模样的宴会厅。   飘带和气球静悄悄地躺在原地,巨幅的班级合影挂在墙上俯视随后赶来的其余人。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冯小米扫了一眼墙上的合照,旋即便胆怯地移开了目光。   “你想到了什么?”原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解忆眨也不眨地盯着墙上的巨幅合影。   她心中的迷雾渐渐消散。   “4班春游时,还有三十三个人。”她说。   原野的目光随着她的话语移向合影。   “拍摄毕业照时,却只剩下三十二个人。”   解忆转过身,面对着四班的六人,掷地有声地问出了关键性的问题。   “还有一个人,他去哪里了?”   这个问题,像是开启了潘多拉的魔咒。   剩下六人面色各异,或动摇或恐惧。   除了唐柏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避开了她的眼神。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高山遥恼羞成怒道。   “你还不明白吗?这一切都和毕业照上消失的那一个人有关。”解忆冷声道,“如果我们想要自救,就要找到毕业照上消失的这个人,因为他是解题的关键,也可能是将我们困在这里的幕后黑手。”   “就算你们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高山遥冷笑道,“我不相信你们。”   高山遥转身就要离开宴会厅,因为他拒不配合的态度,剩下的陈皮和冯小米,以及宗相宜牟老师在内的人,原本有些松动的表情也修复了。   “你别走,把话说清楚!”原野拦住高山遥。   “你别碰我!”高山遥暴怒,一拳挥向原野。   短短几个眨眼的时间,两人打了起来。   原野不愿和他计较,频频后退躲闪,高山遥毫无章法的攻击很快就叫原野找到了破绽。   “醒醒吧!”原野怒喝一声,一脚绊倒了高山遥。   高山遥因为惯性向后跌去,右手本能地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东西。   滋啦一声,整个合影应声而破。   落下的合影盖住了高山遥,他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缠住,猛地大喊大叫起来。   然而,无论是冯小米,还是陈皮,都没有人顾得上帮忙了。   无形的恐惧侵占了宴会厅的空气。   “你们傻站着干什么!都不知道来帮帮我吗?!”高山遥挣脱了印着合影的白布,气急败坏地朝呆立的冯小米和陈皮吼道。   冯小米和陈皮一动不动。   宗相宜和牟老师脸上难掩惊恐。   所有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   高山遥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   他若有所感,怀着莫名的恐惧,慢慢转过身。   黑白的巨幅照片,取代了彩色的毕业合影。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整洁平整的运动校服,少年端端正正地注视着镜头,秀美细长的眼眸中,流露着不同于众的早熟和沉稳。   原来,缺少的那个人,一直都在这里。   “他是谁?”解忆的声音落在寂静的宴会厅,久久没有回音。   许久后,唐柏若张开了口。   “解扬。”她说,“我们的同班同学之一。”   “他死了?”   唐柏若沉默了好一会才回答。   “我只知道他失踪了。”   “一直没有找到?”   “一直没有找到。”   就在这时,冯小米像是再也忍受不住空气里的重压似的,崩溃地喊道:“所以呢?这是解扬变成鬼来报仇来了?!”   “你他妈别大呼小叫,还嫌这里不够乱吗?”   高山遥的斥责多少缺乏平日趾高气扬的威势,他强压着恐惧,难掩面色的惨白。   宗相宜强打着精神站着,牟老师则明显是所有人里面最慌乱的一个。   “这下可怎么办?哎哟,看看你们做的什么事!这解扬不是失踪了吗?怎么连遗像都有了?这可不关我的事啊!”   他推了几下老花眼镜都推不上去,哆哆嗦嗦的手指像是多年的帕金森患者。   他们竭力粉饰的太平,在这张少年遗像的面前,轰然倒塌。   “小遥,你们高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高山寒皱着眉问。   “我他妈怎么知道!”   高山遥的暴躁里混杂着心虚和恐惧。   四班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除了唐柏若。   解忆看向年轻的母亲。她静静地站在防线崩溃的那群人之中,就像是被玻璃墙隔起来的海浪,丝毫不为他人的节奏所动。   唐柏若凝视着那张黑白遗像,脸上无悲无喜,只有发白的嘴唇微微下坠。   她的眼眸里,有悲伤悄声流动。 第14章   ◎“你们快来,我发现了对讲机!”◎   曾经的四班学生, 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挂有少年遗像的宴会厅。   除失踪的周然以外,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坐在餐厅里。   一个小时前满溢在这里的番茄汤味道已经消散了。只剩下满脸凝重和惊惶的人,如惊弓之鸟般群聚在一起。   当鱼群再次造访玻璃墙外的时候, 原野开口了:   “事到如今, 高山遥,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了。”   这一回,谁都没有发出异议。   “……我真的不知道是谁策划了这一切。”高山遥颓然道, “是,我邀请你们确实别有目的,但我和之后的事情真的不相关。”   “你为什么要将大家聚集到一起?”解忆问。   高山遥沉默了一会。   “两年前, 我收到了一条匿名勒索短信。”他说, “第一次, 要的是三十万。第二次, 要了五十万。第三次, 说是最后一次了, 我给了一百万。”   接下来的发展,解忆已经猜到了。   “前不久,他又发来短信, 说是要两百万, 一次付清,再也不会纠缠我。”   高山遥捏紧了放在桌上的拳头,表情变得阴狠。   “我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都不会再信了。通过熟人介绍,我雇佣了国内最顶尖的私家侦探调查背后勒索我的人。在他的建议下, 将有可能参与到这件事里的人邀请到一起。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这个人用什么来勒索你?”原野问。   高山遥的表情变得防备:“我不会说的。”   “都现在了你还想隐瞒?”   高山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拒绝回答原野的问题。   解忆换了个方向, 问道:“这个私家侦探叫什么名字?”   “我们是在网络上联系的, 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在国内侦探界十分有名,解决了很多客户的难题。”高山遥说,“他和我联系的ID,就叫X。”   在场众人神色疑惑,只有冯小米一个激灵道:   “我听说过!天涯论坛上称他为‘无所不知的X’,你想知道的所有事他都能帮你调查出来!”   “这个X很有问题。”原野说,“解扬还有在世的亲人吗?”   “……他有一个哥哥,但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高山遥说。   宗相宜看向唐柏若,说:“唐柏若和冯小米应该知道吧,你们不是一个村出来的吗?”   “我和他可不熟!”冯小米生怕扯上关系,大声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沉默不语的唐柏若身上。   过了一会,她缓缓开口道:   “我们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他爸爸是个农民,在他高三那年去工地打黑工,冒夜翻越高速公路回家的时候被车撞到,当场人就没了。他妈妈原本也是农民,后来一次高烧把脑子烧坏了,生活难以自理。解扬失踪以后,政府福利机构带走了他妈妈。他的确有个哥哥,但常年在外地读书,很少回村子里来,听说前几年患上了绝症,已经去世了。”   “这么说来,除了他妈妈,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原野问。   “据我所知,是这样。”   原野看向冯小米,后者验证了唐柏若的说法:“解扬家里的情况确实是这样,他那个哥哥是我们村最早的大学生,很早就出去了。他妈妈是个智障,出门就不认路,还搞丢过几次,解扬他爸还在的时候,总是把门窗锁好了再出门。我考上大学后也没回村里过,后来的事就不清楚了。”   “除了亲人报复,也不排除爱人、挚友复仇的可能性。你有想到什么可能的人选吗?”   “除了唐柏若还有谁!”高山遥说,“解扬读书时候就和她走得最近!”   唐柏若冷冷道:“无能狂吠。”   高山遥气得面红耳赤,你了半天说不出来话。   “高山遥和陈皮、冯小米,当年是和解扬感情不好,这个,这个解扬的失踪,也可能多多少少和他们有些关系……”牟老师说,“但其他人呢?我可是完全无辜的啊!”   “你别瞎说啊!什么跟我们有关系!”冯小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再说了,当年要不是你行方便,解扬能和我们住在一间宿舍吗?”   “你你别乱说——”牟老师像被舌头烫到,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原野打断他们浪费时间的狗咬狗,开门见山道:“解扬失踪那一天,都发生了什么,有谁见过他?”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是唐柏若先开口。   “解扬失踪那天,是1997年的4月18日,那是一个星期五。距离高考,只有不到两个月时间。”她缓缓说道,“放学离开学校的时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说要先去一个地方,让我自己回家。”   “他没有说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见什么人吗?”原野问。   唐柏若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到,那就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其他人呢?”原野严肃的目光扫视过其他人,“还有人在那天见过解扬吗?”   高山遥三人用眼神交换着神秘的讯息。   原野一眼就看了出来,呵斥道:“现在还不说,还要等什么时候再说?!”   冯小米和陈皮用迟疑的目光看着高山遥,后者顿了顿,不情不愿地开口了:“那天,是我把他叫到郊外的。冯小米说要带我去捉螃蟹,我就叫上了解扬,让他给我打打杂——”   “详细说说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原野在餐桌前正襟危坐,肃然的表情让对面的三人组都不敢轻视。   “那天,我们是临时起意……冯小米说有个捉螃蟹的好地方,要带我去。”高山遥说完,把目光投向了冯小米。   “那是什么地方?”原野问。   “就是一座荒山,没有名字。”冯小米说,“山上有溪流,每到春天那小溪里就会有许多螃蟹。因为不在县城了,所以去的人很少,我也是一次偶然机会发现的。那是我的秘密基地。”   “我们那天是四个人一起去的,高哥、我、陈皮、解扬——”   陈皮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冯小米的话。   “我们一直玩到太阳下山,捉了满满一桶螃蟹,然后就各回各家了。”冯小米说,“解扬那时候还好好的,我们三谁也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谁知道两天后上了学校,却听说解扬失踪了——”   “说不定是在山里迷路了。”陈皮耸了耸右边肩膀,“山上没有路,我们都是冯小米带的路。他一个人回家,搞不好没找着路,在林子里迷失了。”   “难道不是你们谁动了手?”原野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   “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高山遥说,“是,我承认,我PanPan看他不顺眼,明里暗里给他使了许多绊子。但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吗?杀人要坐牢的道理,难道我不懂?他解扬算什么东西,值得我为他去坐牢?”   “你们呢?”原野看向另外两人。   陈皮和冯小米都断然否认自己在之后有接触过解扬,并对其不利。   根据他们三人的说法,四个人陆续离开,谁都没有在之后见过解扬。解扬自此失踪,直到八年后,他的遗像出现在水中维纳斯。   “幕后黑手将我们困在这里,一定有他的目的。”原野说。   解忆同意这一点。   “这个人提前为我们准备好了足够的食物,水电都能正常使用。”解忆提出一个想法,“会不会是他希望我们为他找出当年的真相,找到解扬的所在?”   众人沉默了片刻。   “可是……知道解扬去了哪里的人,不是只有他们三个吗?”牟老师怀疑的目光投向高山遥三人组。   高山遥沉下脸,眼皮子愤怒地抽动了两下。   “牟鸡换,你别给脸不要脸。还要我说多少次,解扬的失踪和我没有关系。”   这是解忆第一次听到牟老师的全名。   随着这个带有明显贱名性质的三个字落到空气里,牟老师的脸明显扭曲了一下。他因岁月流逝而变得干瘪的嘴唇用力抿在一起,面上覆满了冰霜。   他不再说话。   “不是我。”陈皮双手一摊,显得很无所谓。   冯小米也急忙说道:“也不是我!”   三个人都不承认解扬的失踪和自己有关,刚刚有了进展的调查又停滞下来。   众人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宗相宜最先说自己受不了了。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还不如找点事情来做。”她打起精神说道,“清理走廊的去清理走廊,其他人不如再找找线索吧。”   宗相宜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众人陆续起身走出餐厅。   解忆和原野结伴而出。   “我觉得你的猜测很有道理。”原野说,“幕后那个人把我们困在这里,好吃好喝地供着,一定要他自己的目的。”   “你觉得三人组是无辜的吗?”   “……线索太少了。”原野叹了口气,“但我觉得,他们还没有说出完全的实话。”   “……这里面,一定还有秘密。”   两人选了无人进入的图书室调查。   数不清的书架组成了书的迷宫,解忆漫步其中,抽检着架上书籍的出版时间。这些书,大多是2000之后出版的。   忽然,她瞧见了唐柏若曾经拿着的那本书,《海森伯传》。   解忆拿起这本厚重的著作,翻开了扉页。   这是05年版的《海森伯传》,译者在25年已经去世,这是他在世时翻译的最后一本书。   同样的书,她在母亲的书房里也看到过,只不过,比眼前这本崭新得多。   “你在看什么?”原野的话让她忽然惊醒。   原野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正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书。   “《海森伯传》,”解忆说,“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   “你还对量子力学感兴趣?”原野用崭新的目光看着她。   解忆摇了摇头:“我懂得不多,但我母亲是个物理学教授。”   “怎么这么多人学物理?”原野说,“唐柏若说她也是学物理的。”   解忆没搭话。好在原野只是将其当成了一个有趣的巧合。   “当年我体育挺好的,但是搞体育没前途,要不是没得选,我也不会来读警校。”   解忆看了他一眼。   “……即便有的选,你也会选择现在的这条路。”   原野先是一愣,接着哑然失笑。   “也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他明明热爱这份事业,却不愿意叫任何人看出来,哪怕是他自己。   解忆刚想说话,图书室外忽然传来宗相宜的大叫。   “你们快来,我发现了对讲机!” 第15章   ◎“这个人,是在我们十人之中,还是在我们之外?”◎   宗相宜的话就像一个重磅炸弹, 解忆和原野立即冲出图书室。   “你们快来!”   声音是从员工休息区传来的,解忆和原野赶去的时候,遇上了同样闻声而来的唐柏若, 三人快步赶到员工休息区的时候, 宗相宜正在摆弄一个老式的黑色调频对讲机,牟老师正在一旁翻看双人床的底下还有没有东西。   一见到三人,宗相宜立即骄傲地展示出她手里的对讲机。   “这是我在床底下找到的, 你们谁会用?”   “我看看。”原野伸出手。   他接过调频对讲机观察了片刻,然后上手调试频道。   牟老师已经翻遍所有架子床下面的空间,一屁股坐到最近的下铺, 皱着眉说:   “我看玄——这对讲机又不是手机, 我看人家在陆地上用着信号也不是很好, 更别提我们在水下了。”   “不一定, 现在专业的调频对讲机已经能够在极端条件下使用了。”   原野不断转着频道, 回应他的只有滋滋的电流声。牟老师一副“看吧, 我就说了”的表情。   调了半天都是电流声,宗相宜露出失望的表情:   “算了,你们再试试, 我去其他房间看看。”   忽然, 电流声消失了。   宗相宜停下了脚步,牟老师也瞪大了眼睛。   原野和解忆交换了一个眼神,试探着按下了左侧的大键。   “呼叫救援。呼叫救援。有人在那边吗?”   宗相宜和牟老师转瞬挤了过来。   原野松开大键, 等了一会也没有传来回声,他再次呼叫。   “有人听到吗?请回话, 我们需要救援。”   第三次重复呼叫的时候, 其他人都已经灰心丧气, 以为只是一个空频道。   “这里是海上搜救中心, 请问谁需要救援?”   端正标准的普通话女声从对讲机中传出,对于被困水下多日的人们来说,这无异于天籁之音。   一瞬间,所有人眼中都爆出希望的光亮。   牟老师抢过对讲机,激动不已地大喊道:“我们已经被困在这个水中维纳斯酒店三天了!快让人来救我们!”   “知道你们的准确定位吗?”似乎是接线员的女声问道。   原野接过对讲机说:“我们只知道这里位于海南省一座离岛上,酒店名字叫做水中维纳斯,在2000年就停工歇业了。”   “现在我们被困在这家酒店的水下一层,电梯通道被堵塞,无法离开。请立即派出救援!”   “具体被困人员有几名?是否有受伤人员?”接线员问。   “被困的人有十名,有一名目前已失踪,其他人没有受伤。”   “好的,你们的情况我已记录了。水中维纳斯酒店负一层,被困九人,失踪一人,目前没有伤亡情况。待我们的船可以出海后,我们会立即展开营救,在此之前请你们耐心等候,保护自己的安全。”   “你们不能马上出海吗?”原野问。   “受寒潮大风的影响,目前所有船只都无法出海……我……们……会在海……浪平……尽快……”   滋滋的电流声取代了接线员的声音。   然后彻底断掉了。   “草!”   原野不禁骂了句脏话。   他尝试再次联系上海上搜救频道,但无论重新呼叫多少次,传回的依旧是信号不良的电流声。   “算了,只要联系上海警就行。”牟老师兴奋道,“我们去通知其他人这个好消息吧!”   解忆正要和他们一起走出员工休息区,忽然瞧见储物柜那边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她停下脚步,转而走向储物柜,原野见状也跟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不去告诉大家吗?”宗相宜注意到他们的离队,诧异道。   解忆站到储物柜前,很快发现了异常的那一个点。   “……周然的柜子打开了。”她说。   宗相宜显得毫不关心:“打开就打开了,现在重要的是告诉大家我们联系上了海警!”   宗相宜和牟老师头也不回地去召集其他人了。   解忆刚要拉开弹开了一条缝的储物柜,原野将她挡在身后。   “我来吧,你后退一步。”   “你小心一些。”   解忆退开后,原野拉开柜门。   周然的柜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老旧泛黄的收据。   原野取出收据,解忆站过去看,上面写着4班3班费,日期是96年12月。   看不出其他,两人拿着收据往餐厅走去。   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已经在餐厅集合了,宗相宜已经将联系上海警的事情告诉众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陈皮甚至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了几听啤酒,正在为此庆祝。   “不知道我的小遥这几天爸爸不在有没有吃好睡好……他以前从来没有和我分开这么久过。我太想他了,昨晚我还梦见小遥成流浪狗了,出去以后,我一定要好好补偿小遥这几天受的苦。”   高山遥正翘着二郎腿,和冯小米吐露他的思念。   亲生儿子,怕也不过如此。   看见解忆和原来进入,高山遥眼神转冷,双手抱在胸前不再说话。   “哎,你们来了——”冯小米看见他们,主动招呼道,“宗相宜说你们看见周然的箱子开了,里面是什么?”   “一张四班的班费收据。”   “班费收据?”宗相宜面露疑惑。   解忆将班费递给伸手来要的宗相宜,后者看了看,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96年……解扬失踪前一年,那一年不是……”   她看向其他人。   “那一年怎么了?”高山遥不耐烦道,“你直说吧。”   “那年的班费被盗了。”宗相宜顿了顿,“后来,在解扬的书包里发现了班费。”   “……我想起来了,”高山遥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是有这么一回事。”   其他四班的人也纷纷证实有这件事。   “我不相信是解扬偷的,”唐柏若开口道,“他不会做这种事。”   “人穷到极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了?偷东西又算的了什么?”高山遥讽刺道。   “不要用你自己的标准,去度量解扬。”唐柏若冷冷道。   “如果是解扬偷的,这个东西,似乎没必要出现在周然的储物柜里。”解忆冷静地打断了争执,“周然在这件事里有什么联系?”   “周然……”宗相宜想了想,不确定地看向其他人,“他那时好像是解扬的同桌对不对?”   “没错。”陈皮放下啤酒杯,“我坐解扬后边,他那时的同学就是周然。”   “那意思是——”宗相宜看向手中的收据。   “班费是周然偷的,然后嫁祸给了解扬。”解忆说。   其他人默不作声,过了片刻,冯小米嘟囔道:“那也不一定真的是这样,这个背后的家伙想为解扬报仇,当然什么都向着解扬说了。”   “重点是,周然的箱子为什么开了,什么时候开的?”原野问。   结果,所有人都说没有注意到周然的箱子是什么时候开启的。   周然的箱子很快就让众人失去了兴趣,他们热火朝天地推测起了海上搜救队什么时候能来。   “要是他们知道是高明的两个儿子被困在这里,说不定三小时就到了——”高山遥睨了原野和解忆一眼,“你们怎么不和他们说?”   “信号不好,通讯断了。”原野说。   “废物东西。”高山遥冷笑,“怎么,我说对讲机废物,你有意见?”   原野懒得搭理高山遥幼稚的行为,不再搭理他。   “我回套房去了,吃饭的时候再叫我。”高山遥从餐桌前站了起来。   “下午是你和牟老师清理走廊。”宗相宜站了起来。   “我管呢!”高山遥没好气地回了句,“马上就要出去了,还清理个屁!”   “算了算了,都是小事——”牟老师打着圆场,“要不,陈皮帮高山遥一把,反正你们都是好朋友。”   陈皮把啤酒罐里的啤酒喝得一滴不剩,啪嗒一声放到桌上。   “行。”   在海警到来之前,水中维纳斯的秩序依然按照之前定下的规矩维持着。   宗相宜进了厨房准备中午餐食,其他人要么回套房休息,要么继续留在餐厅里聊天打发时间。   联系上海警后,众人之间微妙又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   水中维纳斯似乎已经没有可以威胁到他们的危险。   解忆走出餐厅的时候,原野跟了上来。   “你好像并不开心。”   “你也看不出开心。”解忆回他一句。   原野欲言又止,最后说:   “……希望真的一切顺利吧。你现在要去哪儿?”   “再找一遍周然的线索。”   周然已经失踪一天一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九个人联合起来,找遍了水中维纳斯都没有找到他的线索。   那滴在高山遥房门正下方的血迹,指向十分明确,令人浮想联翩。   “如果高山遥在周然失踪这件事上是无辜的——”解忆说。   原野沉默了片刻,接上她未完的话语。   “那就说明有人趁我们所有人离开套房后,刻意将血滴在高山遥门前,诱导我们认为高山遥是凶手。”   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在他脑海中徘徊了许久的想法。   他们鲜少进行讨论交流,但脑海中的想法最后总会不谋而合。如果是在外边的世界,他们或许会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但他们之间隔着二十年时光。   漫长的,遥远的,无法跨越的。   他们如果在外边相逢,只会是一个步入中年的男人和桃李年华的年轻女子之间的擦肩而过。   连回望都不会有。   “他的目的是什么?”解忆问。   沉默许久后,原野沉声道:   “……让我们从内部四分五裂。”   “这个人,是在我们十人之中,还是在我们之外?”   解忆的提问坠落之后,不久便消散与沉寂。   原野好半晌都没有说话,脸上露着沉郁。   这个问题,太重,太重。   而他们都没有答案。 第16章   ◎周然,找到了。◎   “恐惧是源于未知”, 母亲的一言一行,指导着解忆幽暗人生道路的方向。   当她查遍鼠科动物的资料,看过上千个鼠类观察视频, 又亲自设下陷阱捕捉到一只老鼠, 用笼子饲养三日之后,她的恐惧渐渐消散了。   这是她第一次用理智战胜恐惧。   后来,她一次又一次地用这个武器战胜向她袭来的恐惧。   她身体不好, 历来学校的体育考试都有免死金牌。她不能呆在太热的地方,也不能呆在太冷的地方,走得快了, 就会喘气不止, 嘴唇发青。她的心脏像易碎的玻璃制品, 在胸腔里勉强维持着跳动。   还小的时候, 其他孩子因为她能躲避体育课的种种试炼, 聚集着窃窃私语, 对她投以异样的目光,又在她走近后,避之不及地散开。   她习惯了孤独, 接受了孤独, 并冠之美名“效仿母亲的孤独”。   她只能拼命地,拼命地消除内心那股深刻的恐惧。   她拜托母亲,托关系给她找来了在医院停尸房过夜的机会。她在停尸房睁着眼睛过了两晚, 第三晚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当第二天醒来, 一切如昨的时候, 她内心最大的恐惧烟消云散。   死亡也不过如此。   在这不过如此的死亡到来之前, 她要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生命增加厚度和色彩。   从那以后, 每到节假日,解忆就和母亲一起外出旅行,她们在青藏高原搭便车,在香格里拉看雪,在漠河等待绿光。   哪怕她在旅行途中要一直随身携带急救的药物,哪怕有时候会不得不中断旅程去往当地的医院求救。   她只是不想走的时候,连可以回想的过去都没有。   母亲总是沉默地支持着她,支持她的所有决定。偶尔,会有忧伤的目光注视着她,却又不全是她。   再大一些的时候,解忆要吃的药物越来越多,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已经醒在了医院,睁开眼,是母亲熟悉的面孔。   她们每年的旅行渐渐中断了。   看不出何时还能再启,明年,或者下一辈子。   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全国最顶尖的心脏病专家对她下了判决,如果不能尽快找到适合的移植心脏,她很可能撑不过两年。   等着心脏移植的人那么多,而适宜的心脏又那么少。   解忆知道,这几乎是一个幻想。   她的一辈子,只是世界的一个水花。绽放的同时也在消逝。   水花随着鱼群的摆尾,一层一层激荡而开。   瑰丽的海洋就在一墙之隔的玻璃外。鲜红的珊瑚礁连绵不断向远方蔓延,湖蓝色的海水穿梭在珊瑚之间,追随着回旋的鱼群,小小的气泡从鱼群中挣脱。   飞向遥不可及的洒满日光的海平面。   飞向永恒的自由。   “你在看什么?”   原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走到她身旁,学着她的样子,凝目往海水上方看去。   “水花。”解忆收回目光。   他当然不会懂。   “回餐厅吧,我听见宗相宜在喊吃饭了。”她说。   两人已经再次搜索过水下一层,依然没有任何关于周然的发现。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宗相宜做好了午饭,召集大家返回餐厅。   他们也向着餐厅走去。   中午的食物还是番茄罐头炖所有能找到的食物。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有的人可能觉得救援即将到来,装模作样吃了一点就不吃了,完全没有之前努力求生的样子。   冯小米似乎很困,一直在打哈欠。   吃饭的时候,宗相宜坐在解忆身边。她脸上的妆没有了,白色的真丝上衣上也沾染了不少污渍,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解忆注意到她拿勺子的右手食指上贴了一张创口贴。   “你的手怎么了?”解忆主动问道。   宗相宜看了一眼手指:“开罐头的时候没注意,铁皮割手上了。”   创口贴上隐有鲜血浸出的痕迹,解忆扫了一眼,说:“伤口别碰水,一会洗碗我来。”   宗相宜愣了愣,抬头看向解忆的目光又惊讶又有些感动。   “这……这好吗?”   “没事。”   解忆几下吃完自己碗里的食物,拿起碗筷站了起来,先收去隔壁的厨房。   等其他人也陆续吃完了,她上前收拾碗筷,宗相宜虽然手不能沾水,但也连忙上前来帮着一起收碗。   两人把碗筷一起收到隔壁厨房后,解忆打开水龙头,熟练地洗刷碗筷起来。   宗相宜站在一旁,犹豫了片刻,小声说道:“谢谢。”   “不用。”解忆简洁地说。   宗相宜在她身边站了一会,似乎是想找些话来说,也似乎是想找些事来做,但她既找不到话也找不到事,只能略显尴尬地站在一边。   除了稍微晒得有些黑的皮肤,宗相宜身上看不出农村的痕迹。   她身材高挑,衣品简洁优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多余的装饰。她的五官本不算出色,胜在嘴唇丰满红润,在那张脸上有点睛的作用。一双眼睛虽然不算大,但嫁接了自然纤长的睫毛,也能放大灵动。她竭力修饰着自己的缺点,哪怕是小麦色的肌肤,在精心打扮下也让宗相宜多了一丝都市白领没有的韵味。   反过来想,现在这副充满人工设计感的模样,恰好能证明宗相宜为了抹去她出身的痕迹,花费了多少后天的努力。   “我没想到你会愿意帮我。”宗相宜开口道。   “没什么。”   宗相宜沉默了一会,又说道:“等出去以后,我请你吃饭。”   解忆没说话,她接着说了下去。   “你是江都本地人吗?”   “是。”   “我真羡慕你,一生下来就是大城市的人。”   “你现在也是大城市的人了。”解忆说。   宗相宜神色有些复杂,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   “……你不会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努力。”   原野在这时走入厨房。   宗相宜见有人来了,找了个借口离开,走之前,忽然在门口停下脚步,踌躇片刻,再次说了声谢谢。   原野走到水池边,帮着她一起清洗九个人的碗筷。   “你一直都这么热心肠吗?”他挤开解忆,站到了她原本站的位置,接管了九个人的碗筷,“你别忘了,你的手上也有伤。”   解忆看向自己的双手,要不是原野提醒,她都快忘了。   “已经好了。”她试图抢回水池前的位置,“我来吧——”   “一边去。”   原野轻轻松松用手臂将她挡开,牢牢霸占了水龙头和脏碗筷。   解忆只好在一边给他打下手,帮忙整理洗干净的碗筷。   “谢谢。”她说。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着,头顶的电灯也亮得很稳定。   幕后黑手将他们困在这里,有吃有喝,有水有电,究竟想让他们做什么?   “你觉得,周然还在这里吗?”原野问。   “在。”解忆说。   “为什么?”   “目前已知的唯一出口是无法到达的电梯,在没有找到其他出口的情况下,我只能认为周然还在水下一层。”   解忆不相信有人能凭空蒸发。   一切看似不可思议的东西,都是一叶障目的诡计。   “他只是被某个人别有用心地藏了起来。”   “我们已经找了那么多遍,还有哪个地方可以藏人?”原野问。   堆积的碗筷堵塞了出水口,水流渐渐在水池里积蓄起来。吃剩的食物残渣在水中飘荡着。   水位越来越高。   盛着水的碗沉在池底,空碗则漂浮在水面上。   解忆紧皱着眉头。   “也许,我们一直都遗漏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当搜寻目标默认为活人时,搜索范围就会自动排除掉一些地方。   哪怕站在它面前,也会毫不起疑。   可是她忘记了,有的时候,人会通过碎肉机、硫酸、砍刀……变成肉酱、肉汤、肉块。可以藏在一个或者无数个盒子里。   同理,活人需要呼吸,只能藏在空气流通的地方,而死人,则没有这个需要。   水中维纳斯的泳池还像初见时那样。   翠绿的浮萍长满整个泳池,油绿绿的青苔生长旺盛。   碧绿的池水深不见底,水面下隐有水草浮动,浮萍保守着池底的秘密。几本变了形的杂志和酒瓶,漂浮在油腻的水面上。   原野伸手向自己的腰带:“……我去吧。”   “我去。”解忆坚定地说。   原野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确定?”   “我确定。”她说。   她这一生,都在克服各种恐惧。   包括现在。   解忆毫不犹豫地脱去身上的T恤。   原野瞬间红了脸,转过头去不敢看她。   她接着脱掉自己的长裤。   她用套在手腕上的皮筋,扎起脑后的长发。乌黑的发尾扫过瘦削的肩胛骨,冰冷的空气触碰着她的肌肤。   然后,深呼吸一口——   她猛地跃进神秘幽绿的泳池!   这是她的生存之道,吞噬恐惧,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哪怕她的一生,只有普通人的四分之一,她也要活出独此一份的精彩。   碧绿的池水在泳池边缘荡开,解忆屏住呼吸,随着重力的作用下沉水面。   她睁开双眼,拂开挡在面前的水藻绿草,一脚踢开阻碍的水波,如人鱼般灵活向前游去。   肮脏的池水中漂浮着垃圾和水藻,油腻的池水像一双中年男人的手,从她身上来回拂过。   解忆强压恶心,不断往泳池的另一头游去。   长满青苔的泳池壁随着她的前进而后退。   水波一层一层在眼前荡开。   解忆的双眼因为污秽的池水而有些刺痛,她尽力强睁着。   晦暗不轻的幽绿色视野中,慢慢出现了一片阴影。   她加快速度奋力游去。   咕噜,咕噜。   氧气在池水里绽开气泡。   咕噜,咕噜。   眼角的刺痛让泪水涌出。   解忆停止了前进。她的双脚触碰到又滑又腻的池底。   一张哭泣的脸,就在她的眼前。   四条从池壁延伸出的铁链,把他肿胀的尸体竖着固定在水底。   载书钉将白色的呐喊面具和肿胀的面孔钉在一起,尸体胸前的动漫人物露着深不可测的微笑。   在尸体背后的泳池壁上,有人用刀尖在青苔上刻出了透着狂意的八个字: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周然。   找到了。 第17章   ◎“这是有罪之人的审判场,而你不是。”◎   周然肿胀变形的尸体拉出水面后, 岸上发出惊恐至极的几声抽气。   宗相宜险些站立不稳,死死抓住一旁的高山遥的手臂。后者也忘了挣脱,呆呆地充当人形立柱。   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斥着恐惧。   解忆和原野爬上岸后, 顾不上清洁身上滑腻腻的池水和水藻, 立即就赶到了尸体旁边。   尸体的脸上钉着白色的呐喊面具,原野将手探进下方的洞口,用手指撬开尸体的嘴。   一声反胃的呕吐声, 是冯小米死死捂着嘴冲出了泳池。   原野不受影响,继续检查尸体喉咙中是否有异物。   解忆在尸体的身体上检查着,她很快有了发现。   “这里有刺伤。”   她看着尸体的腹部说道。那里有一处小小的尖锐刺伤, 像是刀尖造成。符合高山遥门前发现的出血量。   “尸体是死后沉入泳池, 口鼻中没有异物。看不出溺死的痕迹。”   “你觉得死因是什么?”解忆问。   “……不好说, 看不出明显死因。”原野头疼地皱起眉, “如果是在外面, 送到法医那里一查就知道了。但这里, 设备太少。”   解忆捻起膝盖上的水草扔在地上,站了起来。   她身上只穿着内衣,虽然她很坦然, 但在场的几个男性都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目光。   “我们要先去清洁身体, 谁来帮忙看守尸体?”   原野起身走向更衣室,拿了一张宽大的毛巾出来,努力掸着上面积年的灰尘。   “我来吧。”高山寒主动说。   “好, ”原野说,“最好还有一个人。”   “我也来帮忙。”宗相宜强装镇定道。   解忆瞧她面色很差, 好心道:“你不用勉强。”   “没关系……我帮你。”宗相宜说着, 走到高山寒身边, 看样子下定了决心。   “好, 那就你们两人守在这里,等我们回……”   干燥的毛巾披在解忆身上,她下意识抓住了。回头看去,原野若无其事地站在身旁。   “你们守好这里,等我们回来。”他接着她的话说道。   “那我们呢?”陈皮问。   高山遥等人也看向原野。   “餐厅等着。”原野说。   两人捡起地上各自的衣物,往套房区域走去。   解忆在无人使用的空套房里使用浴室,用热水冲掉了黏腻的池水和水藻,又洗了一遍湿透的头发。   等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的时候,先一步清洁完身体的原野已经在浴室外等候。   看见裹着浴巾的解忆,原野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主动背过身去。   现在已经不是在泳池边直面尸体的时候了,没有了更值得关注的事情,解忆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自在。   但是原野那避之不及的态度让她觉得不悦。   她几乎是故意的,没有立即换上衣服,而是就这样走到床边,插上了吹风机的电源。   “你会这么对待一个袒露上身的男人吗?”打开吹风机的前一秒,她说,“既然不会,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目光让女人感到羞耻?”   是衣衫不整这件事本身让人觉得羞耻吗?   不是,是他人的目光,让这件事变得羞耻。   仅限女性。   解忆热爱生命,热爱生命的所有馈赠,包括这具病弱的身体。她为它顽强的生命力感到骄傲,从不因为展现它而感到羞愧。   吹风机的噪音成为套房里唯一的声音。   过了许久,解忆感觉到原野在她身后坐了下来。   就在同一张床上,他们背对而坐。   原野不同于以往,带有一丝局促的声音混在吹风机的噪音里响起:   “我不是想让你感到羞耻……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   吹风机的声音还在轰轰作响。   解忆庆幸他们背对而坐,这样他就看不到自己发红的脸庞。   湿衣服吹干后,两人回到泳池。   高山寒和宗相宜看上去沉默以对了许久,见到出现的解忆和原野,同时松了口气。   “现在怎么做?”高山寒问。   原野从更衣室里找出一张浴巾,盖在周然的尸体上。   “走吧,去餐厅集合。”   四人转移去餐厅的路上,宗相宜走在解忆身边,低声问道:“他是被杀的吗?”   原野听见了她的话,瞥了宗相宜一眼:“难道他自己能把自己的尸体铐在水下?”   “凶手……在我们之中吗?”看得出来,宗相宜问出这个问题,鼓起了全部的勇气。   这回,解忆和原野都沉默了许久。   “我不知道。”解忆说。   ……   餐厅里,气压低得好像就在地面爬行。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各自的心思——   恐惧,心虚,惊惶,无措,懊悔。   还有平静。   唐柏若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抬着头的,她定定地凝望着玻璃墙外暗涌的天蓝色海水,像是在透过无边的海浪,看着其他什么遥远的地方。   解忆和原野进入餐厅的时候,除唐柏若以外的人都抬起了头,像看见最后一根稻草似地望向他们,希望能听到什么安慰内心的话语。   可惜,解忆和原野没有准备那样的话。   “周然的尸体被找到了,毫无疑问,他是死于他杀。”原野说。   众人眼中仅存的希望化为绝望和恐惧。   “没有明显外伤,看不出真正死因。但是下腹部有一处很浅的刀伤,伤口符合高山遥门前的出血量。”   “怎么,你又要说是我杀的?”高山遥说。   “不,恰恰相反。”原野说,“尸体的发现,证明了你的无辜。”   高山遥已经到喉咙口的讥讽和怒斥硬生生吞了下去。   原野继续说道:“从尸体肿胀程度来看,自失踪的第一天起,周然就已经遇害,并被转移到了泳池底部。”   “恰好滴在高山遥门扉下的血滴,诱导我们去怀疑周然是在敲开高山遥门扉后遇害。然而,从周然敲响陈皮房间到我们发现周然失踪,这之间只有最多四十分钟的时间。”   “其中有至少十五分钟,高山遥在餐厅和大家一起用餐。所以,他实际能够用于作案的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   “仅凭二十五分钟,高山遥如何能够悄无声息地杀害一个成年男人,并将他的尸体带进泳池下禁锢起来,然后又大摇大摆地来到餐厅和我们一起用餐?”   原野说:“他没有这个作案时间,也没有犯下如此缜密的杀人案的心智。”   “你什么意思?”高山遥变了脸,“你骂我蠢?”   “你是希望我说你有这个能力?”原野反问。   高山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脏话。   “泳池底下的铁链是早就准备好的,周然的死亡,也是凶手早就策划好的。”原野说,“这是一起精心谋划的杀人案,从在水中维纳斯醒来的第一天起,我们就踏入了凶手精心准备的陷阱。这只是开始,绝不是结束。”   随着最后一句话的落下,餐桌前的众人彻底陷入了恐慌。   “你是说,杀人案还会继续吗?”牟老师颤颤惊惊地问。   “很有可能。”原野说。   “这可怎么办?海、海警怎么还不来……我的孙子马上就要过生日了,我不能死在这里啊!”牟老师结巴了,惊恐侵占了他的脸庞,那双长满褶皱的眼睛痉挛似地颤了颤,眼泪从中夺眶而出。   “从今后起,我们每个人都要更加警惕,绝对不能有落单的时候。”原野说,“现在我们还有九个人,正好三人一组行动。”   这些话不能缓解众人的不安和恐慌,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连最不听安排的高山遥也没有反对。   但说到晚上过夜的话题,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在反锁的套房里独自一人。   找不到其他出口,就只能默认没有其他出口。   在这封闭的环境中,发生了杀人案。   凶手除了自己人,还会是谁?   虽然高山遥洗清了在周然这件事上的嫌疑,但恐惧和怀疑还是在惊弓之鸟一般的九个人里蔓延开了。   压抑的气氛中,唐柏若率先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原野问。   “图书室。”唐柏若似乎不明白他问的意义,“你还有话要讲吗?”   “我刚刚才说过,不能单独行动。”原野说。   解忆自告奋勇走向唐柏若:“我和你一起。”   唐柏若看了一眼原野,转身走出餐厅。   解忆跟在她身后,她平静的脚步丝毫看不出刚刚才目睹了一桩杀人案。   两人走入图书室后,唐柏若站在一面摆满杂志和书籍的书架前,浏览着众多的书目。   解忆悄悄观察着她的神色。   “你好像很喜欢跟着我。”唐柏若忽然开口。   “是。”解忆爽快地承认了。   “为什么?”   “我要保护你。”她毫不犹豫。   这回轮到唐柏若沉默了。   她抽出书架上一本去年的《科学》杂志,转过身走向图书室最角落的一张书桌。   解忆跟了上去,在她对面坐下。   “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解忆问。   唐柏若翻看杂志的手一顿,接着抬起头来。   “当然。”   “听说你是学物理的,你能给我讲讲吗?”解忆诚心发问。   片刻后,唐柏若开口了:   “1935年,薛定谔为了反击哥本哈根派提出的概率解释、不确定性原理和互补原理这三大关于量子物理论的核心原理,发表了一篇名为《量子力学的现状》的论文。在论文第五节 ,他提出了后来被称为‘薛定谔的猫’的实验。”   解忆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想要从二十年前的母亲口中,了解这个出现在母亲遗言中的实验。   唐柏若本意是想一笔带过,但是被解忆的眼神感染,她在停顿许久后,进一步地解释下去。   “他在论文中假设了一个猫实验,假如有一种精妙的装置,当原子衰变时便会释放一个中子,引发的连锁反应会打破箱子里的毒气瓶,同时呆在箱子里的还有一只活生生的猫。”   “按照最新发展的量子论,就会发生当箱子中的内容没有被观测时,原子处于衰变和不衰变的叠加状态,因为原子的状态不确定,毒气瓶的状态也势必不确定,只有我们打开箱子,才能知道猫是死了还是活着。在打开箱子之前,这只猫和原子一样,处于叠加状态,死了——同时也活着。”   乍听上去是多么离奇的话语,就像是精神病院中穿着病号服侃侃而谈的自信男人。   但却是一个又一个严谨而精密的实验之后发展起来的科学理论。   量子力学的概率解释和不确定性原理毁灭了经典物理学中的因果性,让伟大如爱因斯坦一般的天之骄子一蹶不振,互补原理和不确定性原理又摧毁了世界的客观性。   世界还剩下了什么?   剩下的,只有真实。   当排除所有可能,剩下的再不可思议,难以置信,那都是绝对的真实。   “你相信意识能够改变世界吗?”解忆问。   唐柏若的眼神有了变化,她惊讶地看着解忆,然后,惊讶渐渐沉淀为平静。   “你知道吗,意识也有强弱之分。”唐柏若说,“好比,猫的意识,就是弱的意识,人的意识,是强的意识。”   “不同的人,有着不同强弱的意识。强的意识能够作用现实,许多人都想要出人头地,强的意识作用与现实,推动着他们去实现自己的愿望。而弱的意识,不能作用于现实,这一群人直到生命的尽头,愿望依然只是偶尔闪过内心的一丝幻想。”   “只有足够强大的意识,才能够改变世界。”最后,她回答了解忆一开始的问题,“也许是一个人的意识,也可能是整个族群汇聚起来的同一个强烈愿望。”   “我能问问,你的愿望吗?”解忆问。   “我的愿望?”   唐柏若顿了顿,看向玻璃墙外渐渐光线晦暗起来的蔚蓝海水和红色礁石群。   “我的愿望,就是回到过去。”   缄默的空气持续了一会,唐柏若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对量子物理感兴趣?”   解忆摇了摇头:“我的养母是物理学家,所以耳濡目染了一些。”   “她叫什么名字?”   “抱歉,我不能说。”   “我能理解,很多科学家都受到特殊保护。”唐柏若点了点头。   “周然死了,你似乎一点都不怕。”解忆端详着她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怕?”   唐柏若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问话,唇角闪过短暂的笑意。   “你不怕下一个被杀的人是你吗?”解忆问。   “那不是太便宜我了吗?”   “……什么?”解忆愣住了。   唐柏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珊瑚礁,凝望着其中影影绰绰的鱼群,脸上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神色。   “现在的我,有一种正在赎罪的感觉。远比自由时更好。”她轻声说,“我已经丢下他苟且偷生太久,如果解扬要带我走,我只会感到轻松。”   “当年……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她说,“我知道,解扬一定原谅我了。但是我从未原谅过自己。能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求之不得。”   唐柏若抬眼看向解忆,说:   “你不应该掺和到这里面来的。”   “这是有罪之人的审判场,而你不是。” 第18章   ◎她和解扬的那片海,依然沉静地悬挂在她们头顶。◎   “睁开眼吧。”   蒙在唐柏若眼睛上的两只手移开了。   她慢慢睁开眼。   光线缓缓倾泻进视野。   夜空一望无际, 就像看不见头的宝蓝色大海,数不尽的星芒散落在没有一丝皱褶的海面上,幽幽地闪烁着光亮, 就像海面上零星的灯塔。   “怎么样, 是海吧?”解扬说。   星光仿佛落在她的眼眸里,她看着解扬的微笑,眼睛亮闪闪地用力点了点头, 脸上露着羞怯的笑意。   小山般的干草堆上,他们并排坐着,膝盖以下的双腿垂在干草堆外。仲夏夜的晚风凉爽干燥, 一次又一次地温柔拂过少男少女的面庞。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 我就会来这里透透气。”解扬凝望着星空, 那双幽深而沉静的眼眸, 写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 那是比头顶的星空, 更像大海的存在。   “这是我们的海。”他说。   唐柏若抬头看向遥远的星空。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也像海水那样覆过她的头顶。   那些闪亮而遥远的星星,仿佛沾满了霜花的糖果, 在县城最昂贵的蛋糕店里出售, 他们只能隔着好像永远也无法跨越的玻璃墙相望。   真正的海是什么样呢?   究竟是天蓝,还是蔚蓝,亦或是璀璨的湛蓝?   她真想亲眼见见那样的壮阔啊。   “等考上大学, 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海。”解扬说。   “……好。”唐柏若说。   那是他们最后的美好。   第二天是星期一。他们结伴步行两小时,从半山腰上的小山村来到位于三川县上的学校。   模糊不清的上课铃响起后, 班主任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新面孔走入班级。   班主任介绍说, 这是新来的转校生, 以后大家要好好相处。   新转校生身上有一种他们从没有见过的气质, 让最聒噪的冯小米在内的全班三十二个人都不约而同寂静下来。   “你坐那里吧,宗相宜旁边的空位。”   扎着两条乌黑辫子,带着圆形黑眼镜的班长默默红了耳朵,垂着眼睛不敢看人。   在鸦雀无声的缄默中,转校生走下讲台。   他踢开宗相宜身边的空位,走到她之后的最后一排坐下。   唐柏若屏住了呼吸,想象到脾气暴躁的班主任会发多大一通火,然而,后者只是淡淡地扫了转校生一眼,随即便开始了第一节 早课的内容。   后来,她知道他身上那股不同于旁人的威慑力来自何处。   来自脚上那双据说要上四位数的限量版球鞋,来自不论何时永远洁白的耐克棉袜,来自手腕上那一看就无比昂贵的机械手表,来自隐隐散发出发蜡香气的黝黑发丝,来自那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能够凌驾一切规则之上的自信。   他的双眼,清清楚楚地写着对三川县,以及这里所有人的不屑和厌恶。   他有这样的资格。   不到几天,曾经的4班刺头陈皮成了转校生的左膀,而陈皮的跟班冯小米,也摇身一变成为转校生的右臂。   曾经那些在学校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梦想着以后成为“古惑仔”的坏学生们,在转校生面前,纷纷夹起了尾巴。   他们的拳头不一定没有转校生的硬。   但他们的家世和背景一定没有。   不过几天,转校生的各种流言就在整个三川县都传开了。   他的父亲是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个成功商人高明,他们家的财产不是用千万来计数,而是用亿万。   一个亿,对高家来说也是小意思。   而在总人口只有十万不到的三川县中,人均纯收入只有841元。   万已经很遥远了,更何况是亿。   即便高山遥在这三川县不小心杀了人,高家也有足够的钱为他摆平所有麻烦事。   他和那些整日嚷嚷着要“杀了你”的小混混不一样。   他真的能够杀人。   只要他想。   高山遥的存在,就像一辆忽然开过的越野车,忽然碾碎了路边的玩具小车——甚至事情发生之后,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碾碎了什么。   三川县是他的玩具。   她和解扬也是。   一开始,只是用美工刀将解扬的橡皮切成无数碎块,切掉他的所有教科书右下角页数,或是趁解扬还没来教室的时候,把整瓶胶水抹在他的抽屉里。   陈皮和冯小米蹲在解扬的抽屉前一边涂抹胶水嘻嘻哈哈,高山遥则坐在后座的桌面上,好整以暇地指挥他们恶作剧。   “别这么做。”唐柏若忍不下去,走到高山遥面前,“我们不是同学吗?”   高山遥变了脸色,笑意被冰霜覆盖。   “谁和你们是同学?”   他跳下桌子,冷笑着对她说:   “如果你敢告密,你就接替他成为我的乐子。”   冯小米和陈皮抹好了胶水,三人各自散开回到自己座位等着看戏。   解扬进入教室后,取下书包放入抽屉,很快就发现了不对,而书包上已经沾满了粘稠的胶水。   冯小米在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地笑道:“哎呀,大家看呀,解扬怎么射到书包上了!”   有人因恐惧而附和,有人因恶毒而哄笑,有人不知所措地挪开了眼,而唐柏若,自欺欺人地低下了头。   她藏在书桌下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甲深深掐入血肉。   教室里那么嘈杂,却偏偏没有解扬的声音。   他像是被海水淹没了。   水不是突然就满的,日夜也不是忽然更换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是她太过天真,将不幸的开端,错认为是巅峰。   渐渐地,高山遥他们开始对解扬暴力相向。   从一开始的体育课跑步路过,坐在树下偷懒的高山遥故意伸脚将解扬绊倒,再到学校宿舍后面的臭水沟边,高山遥放任在他身边群聚的十几个跟班,轮流殴打解扬,并在他无法反抗后,将他一脚踢入漂浮各色垃圾,散发强烈恶臭的水沟。   “快说对不起啊!为你先前的眼神道歉,说‘狗眼看人低是我不对’,说了我们就让你上来!”   陈皮和冯小米,就在一边笑着看,等解扬想要往上爬的时候,故意踩踏他的手指,把他再次踢入臭水沟。   而高山遥,在一旁袖手旁观,面带微笑。   “喂,我前几天看了一个钙片。好神奇啊,男人的那里也能塞那么粗的东西进去吗?要不我们用这个试试?”   一个学校里有名的小流氓,捡起地上一根工业竹棍说道。   起哄声,怂恿声,赞同声,在十六七岁的畜生中此起彼伏。   当挣扎的解扬被四个少年按压在地上时,躲藏在宿舍楼背后的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撞开桎梏解扬的少年,用身体挡在解扬面前,愤怒的目光破釜沉舟地瞪着被十几个少年环绕的高山遥。   眼泪却违背她的意志,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源源不断。   高山遥拦住朝她走来的小混混,双手插兜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除了厌恶,还有一丝莫名的愤怒。   “唐柏若,你忘了我说的话吗?”   她咬着牙关,一字一顿地说:“我来替他。”   “你说什么?”高山遥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思议地问。   当她再次说出那句话时,高山遥的神色瞬间暴怒。   然而,在他宣泄怒火之前,有人先一步开口了。   “对不起……”   一触即发的火星因为这低沉无力的声音而冰冻。   不良少年们面面相觑,看着满身污泥的解扬强撑着身体,跪坐向高山遥的方向。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污水一滴一滴地顺着他黑色的发丝垂落。   “对不起……”他说,“是我狗眼看人低……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麻木地说着,一遍又一遍。   污水顺着他消瘦的脖颈滑入衣领。   夕阳坠落,阴影掩盖了他眸中的光亮。   唐柏若呆呆地看着,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流下。   谁能够救救他们?   燃烧的日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在晃动的泪光中,她看见宿舍楼上观望看戏的牟老师转身回到屋内。   她在内心朝看不见的神求救,祈求神能够将他们带离苦海。   神也好,恶魔也好。   救救他们吧。   他们不是没有寻求过他人的帮助。   解扬找过班主任,他把高山遥几人叫到办公室批评了几分钟,在得到“再也不欺负同学”的保证后,放他们回到了教室。   一遍又一遍的“再也不欺负同学”落在教师办公室里,而解扬的痛苦,也在办公室外一遍又一遍重复上演。   他们还报过警。   警察也是一通教育,得到他们承诺过无数次的学好后,便将这些未成年们放走了。   每一次求助他人,最后得到惩罚的,只有解扬。   是不是杀了高山遥,一切就会回到从前?   他们从不讨论这个可能,因为彼此都知道答案。   高山遥不怕杀人,因为他是富豪的儿子。   他们怕。   因为他们是农民的孩子。   哪怕刀子就在他们手里,他们也捅不出最后的那一下。   因为他们承载的,是整个家庭的希望。   是父母一年又一年省吃俭用,生病了也不舍得去卫生所看病,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攒下的血汗钱,供养的一个小小的梦想。   走出山村,出人头地。   高山遥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们,但他们若是伤害高山遥,就是在伤害自己,设想杀死高山遥,更是在设想杀死自己的未来。   她总是安慰自己,等高考结束就好了。   等高考完,他们永远离开这个蔽塞的小山村,一切就都会好了。   他们会上同一个大学,在同一个城市生活,看同一场电影,吃同一个餐厅,他们会在某个周日,坐上摇晃的大巴,在温热的阳光中,眺望波荡的大海。   她会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听他用沉稳坚定的声线,向她讲述那些书本上得知的最新知识。   她所希冀的,仅仅如此。   他们一路沉默地步行回家。从县城的小路,到崎岖的山路。他们一路跋涉向上,用磨出茧的双脚奋力地向前行进。   那天晚上,家里的狗忽然叫了起来。父亲开门查看的时候,发现是解父带着解扬,局促地站在门外。   唐父用脚撵开院子里乱走乱窜的鸡鸭,热心肠地向解父打招呼。   解父鼓起勇气,小心询问能不能让村里有巧手之称的唐母,帮忙缝补解扬破损的衣物。   唐父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小子,知道的说他备战体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上战场打仗了咧!他一个男娃娃都这样,小柏若还吃得消吗?”   “是吗?柏若倒还好。”唐母面露疑惑地回应着解父的聊天。   三个大人在屋中寒暄的时候,唐柏若走到解扬面前。   他没有说话,他也不必说话。他只用轻轻抬起眼,沉静的眼眸就能传递他的心意。   唐柏若用身体遮挡,背对着屋中的大人,悄悄牵住他的手。   “会好的。”   “等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的。”   解扬看着她,忽然攥紧了她的手。   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笑了。   高山遥来之后,唐柏若很少再看到解扬的笑容。   此时此刻他的微笑,比容纳天地万物的天空还要温柔。   “我没事。”他轻声说。   她和解扬的那片海,依然沉静地悬挂在她们头顶。   璀璨的星光,从万丈高空坠落,刺透他们的人生,留下千疮百孔的残骸。   那晚在干草堆上看见的海,她自此再没有见过。   只剩下海的幻影,支撑着她走过之后更深的绝望。 第19章   ◎“我会保护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母亲期盼着受到惩罚。   明白这一点的解忆, 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越来越多的细节从回忆中浮现,她以前不明白的问题,现在逐渐有了答案:为什么母亲从不庆祝生日, 为什么母亲总是郁郁寡欢, 为什么母亲始终孑然一身,为什么母亲与她之间总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墙。   因为母亲认为她应该受到惩罚。   或许,成为水中维纳斯唯一的生还者, 对她来说反而是个诅咒。   每一次闭上眼睛,钉在周然脸上的呐喊面具和母亲沉默忧郁的面庞就会在解忆脑海中交替浮现。   最后,她干脆放弃睡觉的打算, 灰心丧气地坐在双人沙发上, 呆望着玻璃墙外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原野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睡意朦胧的声音:“解忆?”   “我吵醒你了?”解忆说, “还没到六点。”   “不, 我自己醒的。”   原野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揉了揉眼睛,迅速回复了清醒。   “你一晚没睡?”   “睡不着。”   “……因为周然的事?”   原野先入为主的联想到了昨天发现的尸体。   那样具有冲击性的画面,别说是他这个见过各种血腥图片的警校生了, 就连刚入职的新手刑警都会感到反胃恶心, 更别说是生活中的普通人。   “有一点。”   原野起身走到休闲厅角落,拿起插着电的热水壶,倒了一杯温热的开水。   他端着水走了回来, 好心道:“喝一点热水吧。”   解忆接过水杯,抿了一口。   原野在她身旁坐下, 两人之间的空隙还能再坐一人, 但原野自身的存在感, 已经让鲜少和异性近距离接触的解忆僵直了后背。   “现在发生的命案, 你怎么想?”原野问。   “……很可疑。”   解忆昨晚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整理脑中的线索,想得越多,就越觉得迷惑不解。   “我假设过,如果我是凶手——”解忆说,“我需要将一个健全的成年男子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杀害,并且将他搬运到泳池里藏好。转移尸体的过程中,也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我想不到……要如何实现这个计划。”   原野神色凝重,右手下意识伸进裤兜,想起香烟不在身上后,又放回了腿上,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大腿。   沉吟半晌后,他接着解忆的话说道。   “水中维纳斯的套房区域住着七个人。在约定的早餐时间,随时都有人可能从套房中走出,撞见凶手的行凶。要想不被人发现,只有两种可能。一,凶手有在极短时间内杀人藏尸的能力;二,凶手有不为人知的手段,可以准确掌握其他人的行踪。”   “监控摄像!”解忆脱口而出。   一种奇妙的电流忽然同时穿透了两人。   他们彼此注视,目睹了对方眼神中的激荡。   监控室或许不好找,但如果有人监控着这水中维纳斯,那就一定能够找到摄像头!   如果九间套房里安装了监控摄像,那么凶手没道理不在其他地方也安装监控——比如休闲厅!   “关灯!”解忆叫道。   话音刚落,原野已经关掉了休闲室的灯。   漆黑一片的视野中,解忆难以辨物。突然,有人靠近了她,牵住她的手。   “别怕。”   那只宽厚大手上的温度和厚茧让解忆感到一阵安心。   等双眼稍微适应黑暗的环境后,原野用手电筒缓缓扫过漆黑的休闲厅。   光束一寸一寸地移动。   休闲厅里落针可闻。   解忆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跟着手电筒的光束检视着每一处细小的地方。   忽然,她的心猛地一沉,用力抓住原野的手臂。   光束的位置停在天花板的烟雾探测器上。   他也看见了。   那微弱的反光。   解忆刚刚上前一步,原野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诧异地回过头,对上原野幽深的眸光。   “你信我吗?”他问。   “信。”她毫不犹豫。   “那就什么也别做,也别说。”   ……   众人聚集在餐厅吃早餐的时候,解忆显得心不在焉。   等她回过神来,勺子里的番茄块都落到了碗外。   她刚要拿餐桌上的纸巾,原野就将纸巾盒推了过来。她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接过纸巾擦拭面前的污渍。   餐桌上寂静无声,众人似乎默契地遗忘了昨日发现的尸体。   恐惧被掩盖,但并未消失。   只是通过其他方式传达出来。   比如压抑的气氛,无声的空间,冯小米苍白的面孔,陈皮在餐桌下不断抖动的双腿,高山遥在碗中烦躁地舀来舀去的勺子,以及九个人彼此暗中打量的眼神。   谁都没有开口质疑,但怀疑已经在九个座位间蔓延。   “冯小米,你抖什么抖?是不是生病了?”牟老师一脸狐疑。   冯小米就坐在解忆对面,他的脸色十分难看,鼻尖上甚至还有虚汗。   “昨晚没休息好……过会就好了。”冯小米看上去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真的吗?”宗相宜皱着眉头,“你的脸色真的很差。”   “我说了没问题!”冯小米忽然暴躁,眼神凶狠地瞪向宗相宜。   宗相宜吓了一跳,嫌恶又无语地说:“……神经病。”   “那个对讲机在谁那里啊?”牟老师说,“我看冯小米的状态不是很对,我们再催催海警吧。那个周……”   似乎想到了周然惨烈的死状,牟老师脸上闪过一丝畏惧,吞下了周然的名字。   “……他的事情,我们还没跟海警说。说不定知道了,他们晓得事情严重,就会马上出警了——”   “不是没可能。”高山遥果断扔下了那碗寡淡的番茄玉米汤,“对讲机在谁那里?再联系海警试试。”   “在我这里。”宗相宜说。   在高山遥的示意下,宗相宜拿出了小心保管,随身携带的对讲机。   这里会使用对讲机的只有原野一人,原野接过对讲机后,再次尝试上次的频道。   众人怀抱着期待,围绕在原野身旁。   宗相宜神色不安,情不自禁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高山遥翘着的腿交换了重心;冯小米的冷颤也减弱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原野手中的对讲机。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在对讲机身上。   频道不断变换,回应只有一个。   滋……滋……   反复尝试多次,上次的频道依然传回无尽的忙音。   “唉。”   牟老师离开椅背的上身又靠了回去,他放弃了希望,叹了口气。   “上次海警不是说受什么寒潮影响吗?”陈皮说,“应该是这个原因,信号变差了吧。”   “幸好上次我们已经联系上海警了,”宗相宜自我安慰道,“等风浪平息,海警一定会来救我们出去的。”   “那还得多长时间?”高山遥皱着眉说,“周然的尸体放哪儿去了?不会臭吧?”   “在泳池更衣室里。”原野说。   高山遥等几人露出恶心的表情,但他们也想不出放在什么地方会更好。   “你不是警校生吗?有没有找到杀害周然的凶手?”高山遥看向沉默不语的原野。   原野抬眼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也知道我只是警校生,不是金牌刑警?”   “真是废物。”   高山遥话音未落,高山寒放下了汤勺,严肃道:   “小遥——”   “你们觉得,凶手还会继续杀人吗?”   宗相宜面带迟疑的一句话,让刚刚才有了声音的餐桌为之一静。   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是唐柏若,她依然自顾自地安静吃着自己的份例。   “我们可以往好的方向想,如果凶手是要为解扬报仇,那么没有做亏心事的人是不用害怕的。”牟老师安慰道,“我们又没对解扬做什么,要害怕也轮不到我们。”   “你什么意思?”高山遥听出了言外之意,沉下脸。   “放心吧,高哥。我可不是弱鸡一样的周然。想杀我们,没那么容易。”陈皮冷笑着,脸上并无畏惧。T恤下的肌肉线条适时鼓起,证明他有说这话的底气。   “你小子。”高山遥扬唇笑道,“走,打一场台球?”   “走啊。”陈皮笑着站起身。   “吃完饭后,是我们一组清理走廊。”解忆站起身来,打断二人对话。   高山遥诧异地看了解忆一眼,表情好像在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解忆用平静的目光和他对视,右手握住汤碗旁边的餐叉。   高山遥的视线随着她的手落到餐叉上,眼皮一抖,似乎回忆起锁骨上的疼痛。他恼怒又畏惧地瞪着解忆,想放几句狠话,但最终输给刚刚结痂的伤口。   “走啊?不是要清理走廊吗?”他站起身来,极不耐烦地说。   解忆端起自己面前的汤碗,将剩余的食物一饮而尽。然后扯过一张纸巾擦嘴,跟着高山遥往外走去。   高山遥回头看了孤身一人的解忆,嘲笑道:“你的跟班怎么没来?他不担心你一个人,我会对你做什么吗?”   解忆直视他的眼睛,没有一丝恐惧。   “你可以试试。”她说。   高山遥的挑衅就像撞在了钢板上,不但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反应,反而使他的心情更差。   解忆和全程黑着脸的高山遥来到已经被清理出一半的电梯走廊。   “怎么清理?”高山遥没好气地问。   “你搬大的,我搬小的。”解忆说。   高山遥难以置信道:“凭什么你就搬小的?”   “因为我是女生,我力气比你小。”解忆说,“这不是你们要求女生多负担每日三餐的说辞吗?”   高山遥一下词穷,不等他想出新的狡辩话语,解忆已经开始着手搬运离她最近的废石。   高山遥拿她无法,只好不情不愿地去搬大的石头。   “你的力气比看上去大。”解忆随口说道。   “废话。”高山遥先是一愣,然后面露得意地说,“我每天都要去健身房锻炼,跟那些酒足饭饱的垃圾不一样。”   解忆发现,她的随口一言被高山遥当做了称赞。他一反常态地,炫耀似地专去搬那些大的石头。   有一块石头比他预想得更重,高山遥咬紧牙关也没搬起来的时候,解忆帮忙抬住了另一边。   他惊讶于她的搭手。   “用力。”解忆说。   高山遥回过神来,连忙使力。两人合力将这块巨大的石头搬去了旁边。   “你、你的力气也比看上去大多了……”高山遥累得直喘气,一屁股坐到石头上,“你、你还敢拿叉子杀人,你他妈真的是女人吗?”   “我没想过要用叉子杀你。”解忆继续搬运挡在电梯前的石头。   高山遥讽刺地笑了一声,满脸写满不信。   “休息一会赶紧过来继续搬。”解忆皱眉说道。   高山遥的字典里可能没有自觉二字,他支支吾吾地答应了之后,解忆独自搬了一会,再回过头的时候,发现他蹲在走廊口,用搬出去的小石头,在地上摆了一个小狗出来。   这石头摆出来的小狗头上也扎了个小揪揪,酷似他养的那条马尔济斯。   “……你是想让我发火吗?”解忆沉下声音。   高山遥叹了口气,用饱含思念的目光看了眼地上的小遥,抬眼看向解忆的时候,化为满眼的凶狠:“知道了!催什么催!你没养狗你不会懂的!”   “……谁说我没养?”   “你也养狗?”高山遥一惊,“什么狗?”   “流浪狗。”解忆没有看他,一边搬运石头一边说道,“养了好几只,都是因为生病被人遗弃的流浪狗。”   高山遥用全新的目光看着她。   “干什么?”   “……没想到现在还有这种蠢人。”他说。   高山遥加入搬运石头的行列,做得比之前认真多了。   “你和唐柏若什么关系?”   解忆闻声抬起头,高山遥背对着她,抬起一块大石头往走廊口走去。   “这重要吗?”解忆说,“我会保护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咚的一声,高山遥手中的大石头忽然落了下来,险些就砸到他的脚上。   他转身呆呆地看着她,脸上露着像是被闪电击中,有些呆滞又有些惊惧的表情。   “你怎么了?”她看着高山遥异样的神色。   高山遥迅速移开了目光,这是她第一次在高山遥脸上看到这么明显的动摇。   “……没什么。”   他欲盖弥彰地垂下眼,拒绝和解忆进行目光对视。   “我太累了,让陈皮来替我。我要回去休息一会。”   高山遥说完,狼狈地离开了电梯走廊。   只留解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第20章   ◎“你们不是都觉得,解扬是我杀的吗?”◎   咚——   白球击散球桌上的台球, 黄球红球各自向不同方向冲撞而去。   就像他们彼此的人生。   冯小米一脸虚弱地倚在台球桌旁,为高山遥的进球鼓掌。   陈皮拿起球杆,用白球瞄准了一颗蓝球, 他不断调试着角度, 试图一杆入洞。   高山遥杵着球杆,在一旁观看。   陈皮打出漂亮的一球,蓝球入了洞。   高山遥接着挥杆, 瞄准的那颗球虽然进了洞,但后边的白球也跟着冲进了洞里。   “草。”他骂了一声,扔下台球杆。   “还玩吗?”陈皮问。   “玩个屁。”高山遥一屁股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满脸都写着烦躁。   “我们都好久没在一起打过球了……没想到再次聚在一起, 是这样的情况。”陈皮拿着球杆, 自己接着打了下去。   “你想说什么?”高山遥挑起眼皮, 不耐烦地看着他。   “就是……该怎么形容呢?唏嘘?我语文不好。”   陈皮上半身趴在台球桌上, 黝黑精壮的肌肉在撸起短袖, 改造成黑背心的T恤里鼓鼓囊囊。   他用力打出一杆,黄球也准确入洞了。   “我就是觉得,很怀念这种感觉。”陈皮直起身, 神色真诚地看向高山遥, “那时候,我们每天放学都去网吧和台球厅。”   “你现在也可以每天都去。”高山遥嘲笑道。   “是这个道理,可是感觉不同了。”陈皮说, “身边的人不同了,心境也不同了。我还是喜欢和你混的日子, 无法无天, 上天入地, 谁都奈何不了我们。”   “谁他妈一把年纪还在混日子。”高山遥冷笑。   “我现在也没混日子, 我在修理厂工作,以后想要自己开一家修理厂。你的车我免费给你修。”陈皮放下台球杆,走到高山遥旁边的沙发椅上瘫坐下来,“你不会懂的,我就是想起了从前……在这种境况下怀念从前,我也觉得我挺怪的。”   “不管你信不信,”陈皮看向一旁的高山遥,“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   高山遥这回没有冷嘲热讽。   他低下头,拨弄着白色西服上的袖扣。   “你和照片上那女人是怎么回事?冯小米说你睡了□□的女人。”   陈皮沉默了许久,娱乐室里只有冯小米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我们是真爱。”陈皮开口道。   “真爱?”   高山遥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话语一样,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我们在一起五年了。”陈皮说,“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以前我觉得爱情是个笑话,后来才发现是我没遇见对的人。”   “她就是那个对的人?”高山遥问,“我听冯小米说,她都有孩子了。”   “那又怎么样?”陈皮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我真的爱她。”   “……不得了。”冯小米在哆嗦的空隙中评价道。   “是真的。”陈皮只看着高山遥,一反常态地耐心解释道,“为了她,我戒烟了。我也不去酒吧和夜店了,我每天都拼了命地工作,就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   “你就甘心当小三啊?”冯小米说。   “她会离婚的。”陈皮说,“她老公已经答应我了,会放她走的。”   冯小米扁了扁嘴皮子,一副谁信谁是傻瓜的模样。   “她老公没弄死你?”高山遥若有所思,眯起眼问道。   “……是她以死相逼,她老公才愿意离婚的。”陈皮低下头,看着握在一起的粗糙大手,“我失踪了,她一定会急疯的。”   陈皮忧心忡忡的表情感染了高山遥,他也想起了自己的事。   “我不见了,小遥一定也会急疯的,它根本不吃我以外的人喂的东西……他妈的,到底是哪个混蛋把我困在这里,我一定要杀了他!”   高山遥怒从心起,狠狠一脚踢在身前的红木茶几上。   “别急,别急……海警应该快来了。等我们出去了,啊,找狗的找狗——啊,找老婆的找老婆——大家都能得偿所愿!”   冯小米吸了吸鼻子,努力提拉气氛。   “我们三个……就是最好的哥们。高哥指哪儿就打哪儿,我们三个只要一直在一起,一定能安全出去的!”   高山遥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跟我在一起?”他说,“不怕跟我在一起,反而丢了命吗?”   “什、什么意思?”冯小米用力吸溜了一下鼻涕。   “你们不是都觉得,解扬是我杀的吗?”高山遥说。   陈皮沉默了,冯小米却吓了一跳。   “高哥,你说什么呢!我没这么想过!”   “无所谓,我不在乎你们怎么想。”高山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双手揣进兜里,脸上露出一抹破釜沉舟的狠毒,“所有想害我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   咔嚓。   透明的玻璃珠落进洞穴,解忆将棋盘上自己的最后一颗珠子归位。   偌大的图书室里,只有她和牟老师两人。   “你赢了。”牟老师无奈地笑道。   属于他的阵营还有三颗玻璃珠未能归位,这场跳跳棋是解忆的胜利。   吃过午饭后,无事可做的牟老师找到解忆,邀请她一起下跳跳棋。棋盘是他上午在娱乐室找到的。闲着也是闲着,解忆陪着玩了几把。   如果不是被迫困在这里,光看玻璃墙外波光潋滟的海景,也算得上是悠闲的一个下午。   “没想到我会在这里下跳跳棋……”牟老师取下脸上的老花眼镜,用胸前的衣服小心擦拭着模糊的镜片,“年纪大了,手机上的游戏总是学不会,好在我孙子比起手机游戏,更爱玩跳跳棋,我就总是陪着他一起下。”   牟老师把擦好的眼镜重新戴回脸上,对解忆说:   “我以为自己玩得已经很好了,没想到你下得比我更好。年纪大啦,真是做什么都不行了。”   “你孙子多少岁了?”解忆随口问道。   “有六岁了,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每天都要上房揭瓦,他爸爸妈妈打得不行,每次都在我这里来哭,哎呀,好了伤疤又忘了疼!”   说起孙子,牟老师忧郁的神情轻松了许多。   “这念头,父母难做呀。”他叹了一口气,“当老师更是如此!”   “为什么呢?”解忆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现在的孩子呀,打不得骂不得!你想教育他,罚他抄几遍书都会有家长提意见咧!你当老师的,又能做什么呢?”   解忆明白他只是想倒倒苦水,为自己辩解两句,所以沉默地摆弄棋盘上的玻璃珠,没有开口说话。   牟老师继续说道:“我们当宿管老师的就更是如此了——到处受气。学生叫你一声老师,那是抬举你,其实你干一辈子也没有编制,哪里算是正经老师呢?学生要骂你背后要整你,你也没有什么办法。我们啊,做多错多,没有人会来感激你的。”   “解扬应该是在你当宿管老师的期间失踪的吧?”解忆问,“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我能知道什么呀。”牟老师摇了摇头,“他们那个宿舍,三天两头都在出事情,我说了不要这样欺负同学——骂也骂不听呀!解扬失踪的时候,他爸爸已经死了,他妈妈不晓事的,好像是他哥哥报的警。警察在三川县找了几天,什么也没找到,高山遥家里那么有钱,花了不少钱打点,这事就以离家出走结案了。有什么办法嘛,寻人告示贴了一整个县城,就是找不到人!”   牟老师顿了顿,试探性地问道:“你和那个警校的学生,有没有查出什么?这杀害周然的凶手,到底是解扬还是什么人啊?”   “如果是解扬,”解忆抬起眼看向牟老师的眼睛,“你觉得自己安全吗?”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牟老师慌张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欺负他的人又不是我,我可没做什么,他们几个做得过火的时候,都是我出面拦下的,这解扬就算要报仇,怎么也轮不到我啊……”   “按你的说法,最先死的应该是高山遥,而不是周然。”解忆尽力克制自己的私人情绪,还是露出一丝讽刺的口吻,“可惜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想的和你不太一样。”   “你怎么还帮着这幕后黑手说话呢?”牟老师不满道。   “……我只是觉得,解扬遇到你们,真是可怜。”   解忆扔下愣住的牟鸡换,转身出了图书室。   她没有回到众人聚集的餐厅,而是进入冷清的宴会厅。   撕开和乐融融的毕业照,背后是一个少年的遗像。   他永远停在本应充满无限可能的年纪。   “你来这里做什么?”   解忆心情复杂地凝望着墙上挂着的遗像时,身后忽然传来唐柏若的声音。   她条件反射转过身,发现唐柏若就坐在门后靠墙的位置。在她进入宴会厅之前,她就一直坐在这里。   不知坐了多久,看了这副遗像多久。   “……你怎么在这里?”解忆问。   “外边太吵了。”唐柏若说。   解忆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什么新发现吗?”唐柏若问。   解忆迟疑了片刻,说:“……没有。”   唐柏若的目光移向墙上的遗像:“发生这么多事,你害怕吗?”   在唐柏若面前,解忆无法说谎,她沉默片刻后,说:   “……不能说完全不。”   “你已经很勇敢了。”唐柏若说,“我很好奇,什么样的家庭会培养出你这样的孩子。”   “我家里只有母亲,她是一个……很奇特的人。”   解忆找不出精准的形容字来描述母亲,一个会在女儿的请求下为她疏通关系,让她在停尸房过夜增长勇气的母亲,恐怕满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奇特?”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解忆看着唐柏若的眼睛,“你和她很像。”   也许是太过离奇,唐柏若罕见地笑了起来。   笑容融化了她身上的冰霜,那股生人勿进的疏远和冷淡似乎也淡化了。   “你这么说,让我真想认识认识她。”   解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餐厅里传来宗相宜呼叫大家吃饭的声音,唐柏若主动往宴会厅外走出,解忆跟上她的脚步。 第21章   ◎“快起来,出事了。”◎   “谁拿走了厨房的砍骨刀?”   大家都聚在餐桌前吃晚饭的时候, 解忆没有动筷。   她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问出了这个问题。   原野诧异地看向她:“厨房里少了一把刀吗?”   “少了一把砍骨刀。”解忆说。   “进厨房的不就是你们三个?除了你们谁知道——”高山遥不耐烦地说。   “是不是谁拿去开罐头了?”   陈皮怀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三个女人。   “开罐头不需要用砍骨刀。”解忆说。   “你说的是厨房里最大的那把刀吗?”宗相宜回忆了一下,“晚上做饭的时候, 我就看见它不在了, 还觉得疑惑呢。”   “中午你做饭的时候,砍骨刀还在吗?”解忆问唐柏若。   “还在。”唐柏若说。   “谁拿走了砍骨刀?”解忆再次问道。   没有人承认。   寂静的餐桌上只有汤勺碰撞碗底的声音。   已经黝黑的玻璃墙看不见背后的暗涌,就像餐桌上各怀心思的众人。   在这种情况下, 拿走一把刀防身,解忆完全能够理解这样的行动。   可是拿走刀的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就带上了一丝可怕的意味。   饭后, 解忆和原野绕着水下一层巡逻了一遍, 权当做饭后消食。她从厨房里拿出的水果刀就别在腰后方便的位置, 有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抽出进行防卫。   水下一层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 也没有突然跳出来的呐喊面具。   但是他们知道, 看不见危险, 不代表没有危险。   恰恰相反,危险可能潜藏在任何地方。   巡逻完水下一层后,他们回到休闲厅。   “你能不能教我一些防身的动作?”解忆问。   原野初一听很惊讶, 但他很快就理解了解忆的决心。   “对普通人来说, 很难立即找到最趁手的防具。”原野耐心地说,“这种时候,任何你能找到的布料就是最好的防具。比如, 你的一件外套,一条毛巾。”   原野找来上次披在解忆身上的那条毛巾, 洗干净后晾晒在椅子上, 如今已经完全干透。   他拿着毛巾, 亲自示范, 在左手上缠了好几圈。   “这样,即使你空手去夺白刃,也能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只适用于小型刀具,砍骨刀一类除外。”原野说,“然后另一只手,就可以用来手握武器进攻。”   这些浅显又容易操作的防身技巧,正是解忆现在需要的。   她聚精会神地认真地听着。   “我还知道几个适合女生用的防身术,你要学吗?”原野问。   解忆当然来者不拒。   “记住一个核心,”原野说,“无论男女,只要有机会,狠狠踢档。”   要不是他说这话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解忆险些笑了出来。   “严肃,我是讲认真的。”原野说,“这一招无论男女都有效,当然,对男人效果最大化。”   “好,我记住了。”解忆忍着笑说。   “然后,我再教你几个防身招式。”   原野亲自上手,教她摆出各种防卫姿势。虽然时不时会碰触到解忆的身体,但他很有分寸,让原本还有些紧张,难以集中注意力的解忆放松下来。   她认真记下那些动作,原野耐心地一遍又一遍指导,直到她能够用肢体记忆快速反应过来。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原野说,“我知道你很坚强,但这一点你一定要答应我。”   “你说。”   “遇到危险,不要逞能。比起单打独斗,更应该先做的是大声呼救。只要我听到了,无论哪里都会立即赶来。”原野郑重地看着她,“答应我,好吗?”   解忆愣了愣,嘴角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好。”她答应道。   原野松了一口气,也露出安心的笑容。   他们谁都没有去提头顶的针孔摄像头,就好像真的完全忘记了一般。   休闲厅里面就有独立的洗手间,两人分别洗漱后,回到沙发上睡下。   明晃晃的顶灯照耀在头顶,断电的玻璃外,黑暗吞噬了一切。   解忆望着玻璃窗外又深又静的黑暗,藏在沙发靠枕下的水果刀,还有休闲厅里原野小声的呼吸,都是安全感的所在。   她的眼皮渐渐合拢。   玻璃墙外的黑暗变得更加模糊不清,黑暗开始波荡,仿佛海浪的形式。   “所有人都出来,电梯走廊清理出来了!”   一声大喊,解忆猛地坐起身来,她看见同样面露惊诧的原野。   两人顾不上交流,匆匆跑出了休闲厅。   其他人都已经围聚在电梯走廊外,曾经堆满大石头的走廊变得干净无物。   亮着运行红灯的电梯就在走廊尽头。   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   解忆感到一丝怪异。   “你们快来呀!快离开这里!”周然一马当先冲入打开的电梯门,招手催促着其他人。   周然?   他不是……   解忆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原野拉着跑向了电梯。   一眨眼,所有人都在狭窄的电梯里了。   “快!快按数字1!”   牟鸡换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电梯数字键上的1。   电梯门缓缓合拢了。   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在电梯里此起彼伏。每个人脸上都露着劫后余生的表情。   变化就在顷刻间发生,众人脸上表情突变!   正在上升的电梯,忽然之间往下坠去!   刺耳的尖叫穿透解忆的耳膜,她猛地开眼,激烈的心跳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眼前,是熟悉的休闲厅。   耳膜中,依然残留着那一声充满恐惧的尖叫。   休闲厅里依然亮如白昼,原野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神色严肃,皱眉看着解忆。   “快起来,出事了。”   解忆坐了起来,离开柔软的沙发,努力将急促的心跳平复下来。   她已经明白,唯独刚刚那一声尖叫,不是梦境的产物。   解忆和原野打开休闲厅的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尖叫声从套房区域传来,是一个惊惧的女声。   两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唐柏若他们所住的九间套房外。   六间套房的门扉陆续从里打开,神色惊惶的众人接连从里逃出。   透过六扇大开的房门,解忆看见套房内的彩电统统开启了。六个屏幕里,播放的是同一个画面。   “喂喂,你别挣扎啊。你这乱动,要是我射到你眼睛里去了怎么办?”   色彩浑浊,画面模糊的老视频里,穿着运动校服的高山遥正张开双腿,拉着一张现代反曲弓。   弓箭上搭地箭矢上,裹着一圈白色胶布。箭头瞄准远处的一人。   解扬被蒙着眼睛,用一根绳索捆绑在树干上,由于距离和摄像头隔得太远,只能看见模糊的面孔,更多的是靠他时不时的挣扎,看出绑在树干上的是活生生的人,还不是一个练箭的沙袋。   “喂,让你别动了听见没有!”高山遥在画面里怒声道。   屏幕外的高山遥脸色难看,和其他人一样怔怔地旁观着视频的发展。   冯小米和陈皮冲了上去,一人给了几拳几脚,让解扬暂时安静下来。   “这才对嘛。”   高山遥瞄准一动不动的解扬,松开了手里的反曲弓。   弓箭如电一般射出,准确地击中了解扬的胸口。   受害者一声沉闷的痛哼,掩盖在冯小米和陈皮的欢呼庆祝声里。   一箭之后,高山遥熟练地搭上又一根箭矢,再次瞄准发射出去。   七八支缠了胶布的箭矢落在解扬的脚下。   每一次都例无虚发。   “太帅了,高哥!想不到你真的会射箭!”如小鸡般瘦小的冯小米脸上还露着稚嫩,脸上的奴颜媚骨却已经和现在一模一样。   “小意思。”高山遥放下反曲弓,难掩脸上的得意,“我还会打枪,我说的是真枪——我在夏威夷的时候,去猎场打猎用的枪都是大火力的,一枪就能把人给蹦散。”   高山遥的话让冯小米和陈皮脸上的敬畏神色更甚。   “差不多得了,在宿舍后面干什么呢,一会有人过来看见了。”   画面外,忽然出现了牟鸡换的声音。   被绑在树上的解扬就在眼前,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丝毫的斥责和震撼,仿佛只是在教育两个拿弹弓打鸟的小孩。   “看见又怎么样?我们才不怕——”冯小米嘻嘻哈哈道。   “拍好没有?给我看看。”高山遥朝镜头走了过去。   镜头背后的人顺从地将相机交还给了他。   在交接的过程中,女孩两条乌黑的辫子,以及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一闪而过。   宗相宜面色惨白,露着惶恐不安的表情。   “把电视关掉!”高山遥回过神来,从牙缝里挤出指示。   冯小米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两腿连连打颤,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生病的缘故。陈皮最先反应过来,冲了进去,尝试关闭电视。   然而,无论是用遥控器调控,还是按电视机下方的电源键,电视都无法关闭,视频不断循环播放着。   “妈的!”   当视频里再一次播放陈皮殴打绑起来的解扬时,陈皮突然暴怒,狠狠一脚踹在了电视机上。   电视屏幕破碎,吱呀吱呀的声音伴随着雪花回响。   其他五个电视机依然还在播放他们的罪行。   高山遥亲自动手,脸色铁青地拔掉了其他套房里的电视机电源线。   六个房间的电视机都用各种方法关掉了。   视频的声音却依然隐隐约约从空气中传来。   解忆的目光看向唯一虚掩的那扇房门。   六扇紧闭的房门。   还有一个人,不在屋里。   彻骨的寒意就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从脚踝缓缓爬上解忆的后颈。   从解忆的表情上,众人陆续意识到了她不安的源头。   宗相宜环视着所有人,发白的嘴唇抖了抖,好像正在竭力和真空作斗争似的,试了几次才发出颤抖的声音:   “牟老师,不见了……” 第22章   ◎“杀了他……就能出去!”◎   推开虚掩的房门, 房内空无一人。   原野走上前,触摸床上的温度,向解忆摇了摇头。   看来, 牟鸡换已经离开房间很久了。   “什么意思, 又失踪一个?”陈皮问。   众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我们分成几组,在水下一层找找吧。”原野说。   “我不去。”高山遥第一个说,“谁知道会遇上什么危险?我不可能为了牟鸡换去冒险。”   “小遥, 别任性了。”高山寒坐在轮椅上,眉头紧皱,“现在所有人都是一体的, 如果不能尽快粉碎背后的人设下的阴谋, 早晚也会轮到你我。”   “你如果不和大家一起走, 就只能一个人留下来。”他最后警告道。   最后一句话动摇了高山遥, 他看向其他人的表情, 除了陈皮用坚定的表情回应他的目光以外, 其他人都站到了原野的那一方。   冯小米脸色惨白,打着哆嗦,连用双腿独自站立都显得困难, 就算他选择留下陪着高山遥, 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愿意和他一起留下的,只有陈皮一人。   宗相宜强压住脸上的惊惶,哀求道:“都这时候了, 高山遥,大家还是一起吧……”   高山遥已经被高山寒的话说动, 此时接过宗相宜的台阶, 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走下来。   “……先说好, 别想我会做什么舍己为人的事。不可能。出了事你们在前面顶着。”高山遥撂下狠话。   “没考虑过你会舍己为人。”原野讽刺了一句, “既然所有人都要去,那就四人一组,分头行动。”   原野的分组是高山遥、陈皮、冯小米、宗相宜一组,这分组恰得高山遥的心意,他没有反对。   解忆、原野、唐柏若、高山寒则是另外一组。   两组小队在套房区域分道扬镳,各自向前方走去。   走廊里亮如白昼,一个接一个的顶灯照亮所有角落,唯独黝黑的玻璃墙吞噬了光亮。   解忆警醒地走在唐柏若身边,随时防备着可能发生的危险。   他们推开途径的每一扇门,呼喊着牟老师的名字。   漫长的甬道,回荡着众人呼喊的声音。   休闲厅里,还保留着解忆和原野离开时的模样。图书室书架分割了光源,玻璃墙又吞噬反光,原野打着手电筒找完每个书架背后。餐厅里长桌前摆放着各人使用后没有归位的餐椅,健身房里寂静无声,娱乐室的台球胡乱散落在台球桌上。   每个地方都空无一人。   他们的呼喊,像石头沉入海面,没有传来丝毫回应。   这一切都让人联想到几次搜寻周然的劳而无功。   不好的预感在解忆和原野心中沉积,但他们谁都没有把这不安宣之于口。   四个人走完半圆的一大半,来到桑拿室门口。   推开桑拿室的大门,里面是四个单间。每一个单间内外都配备着温湿度计,独立的电子恒温控制器安装在房间内部靠窗的位置,两个舷窗状的窗户,在电控玻璃开启的时间段可以看见窗外绚丽的海景。   解忆刚刚踏进桑拿室的大门,就捕捉到这里有一丝诡异的气氛。   “……大家小心。”原野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更加警惕,越过解忆走到了队伍最前方。   四个桑拿室,三个关着灯,一个房门紧闭,灯火通明。   随着最后那间亮着灯的桑拿室距离越来越近,有阵阵热气扑面而来。   一间标准桑拿室的建筑清单里一定有上好的隔热材料,然而此时此刻,热浪几乎烘出解忆额头的汗珠。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某种预感已经在心中成型。   “你们看这个温度计……是不是坏了?”高山寒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外的温湿度计。   电子屏幕上,明晃晃地显示着“200℃”的字样。   绝大多数干蒸房的温度极限都在70℃左右,能达到200℃,不是桑拿房出了故障就是温度计出了故障。   “先想办法把桑拿房的加温关掉。”   原野寻找着独立桑拿房的开关,门外却只有温湿度计,唯一的电子恒温控制器在桑拿房内。   然而,桑拿室的门扉紧闭,拉手处已经热得发烫。   原野左右张望,拿起掉落在地上的毛巾,裹住门把试图开门,门扉却纹丝不动。   “门闩从里锁住了。”原野紧皱眉头。   “……我先去电控室把桑拿房的电断掉。”高山寒说。   他的轮椅加速前进的时候,和人奔跑的速度差不多。   “你和唐柏若一起去,如果遇到危险就大声呼救。”原野点了点头。   唐柏若跟着高山寒走出桑拿室。   桑拿室里,只剩解忆和原野。   解忆走到能够忍受强烈热浪的最近距离,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努力张望着门内的景象。   高温和水蒸气模糊了视野,她几次尝试,都只见到桑拿房里明黄色的休息区。   过了一会,滴答一声鸣响,四个桑拿房外的温湿度计都关闭了,最里端的桑拿房的运行指示灯应声而灭。   原野让解忆退开,大力踹在桑拿室门上,特制的厚重门扉发出大响,依然紧闭着内里的一切。   凌乱的脚步声在这时返回桑拿室门口。   高山寒和唐柏若去而复返,还有另外一个小组的四人,所有人都聚集到了桑拿室。   “陈皮过来,我们一起往里撞。手臂和肩膀上绑好毛巾,小心烫伤。”原野有条不紊地分配着各自的任务。   两人做好防护准备后,喊着一二一,再次撞向桑拿房的门扉!   轰地一声巨响,门扉如迅雷一般往墙上撞去,陈皮和原野因为惯性瞬间冲入热气腾腾的桑拿房!   “我草!”陈皮跌跌撞撞地躲开地上的什么,他发出一声低吼,罕见地带着一丝慌乱。   随着热气逐渐消散,桑拿房外的人们也看见了室内的景象。   牟鸡换蜷缩着倒在桑拿房门口的位置,似乎想尽可能地减少皮肤和地面的接触。他的皮肤红得像刚出生的婴儿,皮肤上自然老化的褶皱,宛如红花绽放。   一条带有铁铐的尼龙绳一头铐在桑拿房搭毛巾的横柱上,另一头铐在他的右脚脚踝上。   那只长着老年斑的脚踝,由于反复的挣扎已经血肉模糊。   垂落在胸口的老花眼镜上满是雾气。一只纯白的面具,扣在牟鸡换的脸上,两只代表眼睛的洞中露出牟鸡换瞪大的眼睛,一排血迹斑斑的载书钉,连接着面具光滑的边缘和他苍老的皮肤。   “呜……”   宗相宜捂住嘴,强忍住不知是呕吐还是哭泣的声音,转过身逃出了桑拿室。唐柏若也看着尸体,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片刻后,桑拿室外的走廊上响起了她低低的哭声。   冯小米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再也无法坚持独自站立,顺着墙壁慢慢滑座下去。   高山寒神色复杂,一言不发。就连平时意见最多的高山遥,在牟鸡换死状惨烈的尸体前也显现出了一种沉默和畏惧。   陈皮走到牟鸡换的尸体前,用脚尖踢了踢牟鸡换发红的手臂。   “……没救了,已经蒸熟了。”他说。   “别动尸体!”   虽然牟鸡换严格来说不是什么好人,但原野还是无法忍受一个人的生命被如此残忍地杀死,这是对生命最极端的蔑视。   原野一反常态的狠厉眼神吓住了陈皮,他愣了愣,忍气收回脚。   原野用毛巾抬起牟鸡换的双手,仔细查看那红肿异常的十指。又拿起地上的尼龙绳,比较它的长度。   解忆的目光扫过牟鸡换十个红肿异常的手指,那是他反复抓挠的证据。在死前,他一定大声呼救过,拼命想要挣脱困住他的脚铐,但是四面隔音的桑拿房吞掉了他在深夜绝望的求救,尼龙绳也最终让他止步在生门之外。   直至那段视频在七个房间中同时开始播放。   又出现了死者。   原野带着愤怒和自责的表情,狠狠搓了一把自己的脑袋。   解忆走到他身后,犹豫片刻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原野稍微冷静下来,反过来安慰解忆:   “我没事。”   这原本就不是他的错。然而,这样的话语在此时此刻太过轻飘飘了,解忆知道仅凭这句苍白的安慰,不能打散原野心中的自责,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用行动向他表示:   “我在你身边。”   解忆回过头,发现唐柏若怔怔地看着他们。   “需要我陪你出去吗?”解忆担心她是受不了这惨烈的画面,主动问道。   “……不用。”   原野逼迫自己在眼下这种情况里振作起来,他对解忆说:   “你和唐柏若去储物柜那里,看看牟老师的柜子打开没有。”   解忆立即明白了他想确认的事情。   上个死者周然被发现死亡之前,标有他名字的储物柜就打开了,里面是周然被杀的原因。   凶手好像在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我杀的都是有罪之人。   审判——   这是解忆唯一能够想到的词。   她点了点头,和唐柏若走出热得冒汗的桑拿室。   两人一路沉默地来到员工休息区,找到标有名字的储物柜。牟鸡换的柜子果然打开了,里面是一只录音笔。   解忆拿着录音笔,和唐柏若一起返回了桑拿室。   宗相宜眼睛红红地站在桑拿室门口,已经止住了哭泣。看见回来的解忆,和她一起走进了桑拿室。   解忆拿出灰色的录音笔。   在所有人面前,原野播放了录音笔中唯一的音频。   “解扬,你这是何必呢?”   牟鸡换的声音从录音笔中传了出来。   “你看你告老师,告警察,为此荒废了学习,花了那么多无用的时间,但是又有什么用吗?你原本是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这次测试,却只拿了中下游的名次。虽然我不是你的班主任,但我看了也很心痛啊。你看这明年就要高考了,你这样下去,怕是连个重点大学都上不了啊!”   许久的沉默后,一个解忆此前从未听过的少年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   “……牟老师,我还能怎么做?”   没有无助,没有怯弱,没有慌张,也没有害怕。   他像是已经接受了一切可能,在平静地寻求一个他已经放弃寻求的答案。   那让解忆想到了后来的母亲。   她踢倒脚下的椅子,亲手扼杀自己的生命时,也是如此平静。   “牟老师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宿舍管理员,平时想帮你,但是也无能为力。不过,最近我们这栋楼多出了一个房间,在二层教导主任住的隔壁。你知道的,我们教导主任那是很严肃,会管事的。高山遥他们就是再猖狂,也不敢在教导主任的眼皮子底下闹事。”   “……”   “不过嘛,那是个单间,住宿费肯定比你住八人间要贵一点。按理说来二层是教师宿舍,你这个学生也不该住那里去。不过嘛,这个……我是可以给你想想办法的。”   “住宿费要多少呢?”   “……”牟鸡换的声音没有及时响起。   “我没有那么多的钱。”少年说。   “这个我也帮你想好了……你联系这个号码,他可以借钱给你。”牟鸡换顿了顿,接着说,“你可要想好了,机会不是随时都有的,那间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老师租去了……不过是两万罢了,等你考上好的大学,找到一份光鲜的工作,慢慢还清就好了。我听说现在大城市的人,一个月轻轻松松就有一万多的收入呢!但现在你要是选错了路,这一辈子可就要因为这点小钱毁了……要不是我儿媳吵着把孙子送到省城去读小学,我也不会卖这张老脸给你行方便……我也是担了风险的呀……”   滋滋滋……   后面的声音,被嘈杂的电流所取代。   “我受不了了……”   满室寂静中,冯小米含糊不清又颤抖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受不了了……我要出去……”   他一边摸着身后的墙,一边强撑着力气站了起来。   “大家都想出去,但是要怎么出去?”高山寒说。   冯小米知道一种最简单的方法。   解扬真的是高山遥杀的吗?   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解扬看上去像是谁杀的,将他们困在水中维纳斯的人,认为是谁杀的。   他喘着粗气,费力将自己瘦得皮包骨的身体从地上撑起来。棒球帽压着的蓬乱头发下,发黑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下巴不自然地脱垂着,脸颊肌肉僵硬地绷紧,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自己才听的清的句子。   “杀了高山遥……”   “杀了他……就能出去!” 第23章   ◎冥冥之中一定有着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只有她才能改写的历史。◎   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 冯小米扑向高山遥。   后者一个措手不及,两人一起摔倒在余温未散的桑拿房中。   不知哪里来的巨大力气,冯小米压在高山遥身上, 死死掐着他的脖子。   高山遥涨红了脸, 挣扎不脱冯小米的双手,便用拳头一拳接一拳地砸向冯小米的脑袋。   冯小米鼻子里霎时流出一道鲜血,可他像是浑然不觉痛似的, 依旧神色癫狂地掐着高山遥的脖子不放。   “你们在做什么!”   原野冲了上去,陈皮回过神来,也连忙上前帮忙分开两人。   黄色棒球帽落在地上, 被人踩了几脚。   冯小米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缠在高山遥身上, 好不容易才被原野和陈皮拉开。   高山遥从地上爬起, 右手捂住现出青红指痕的脖子, 脸色通红地咳着。   “你……妈的……脑子不正常……”   众人错愕的目光落向被两个男人同时桎梏住的冯小米, 他面色潮红, 脸上散布着细密的汗珠,一边抽搐一边喘着粗气,那双红血丝密布的双眼, 让人想起穷途末路的野兽。   解忆忽然注意到, 他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六月还在穿长袖的人。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她忽然冲了上去,抓住冯小米的手臂, 强行挽起他的长袖。   冯小米挣扎不及,长袖被撸了起来, 衣料下是干枯到骨骼突出的一截手臂, 皮肤上到处都是溃烂的圆孔和抓挠的红色伤痕。   冯小米这两日的异常, 突然之间有了答案。   他不是生病, 而是毒瘾发作。   唐柏若眼神嫌恶,宗相宜则直接后退了几步。   陈皮一拳砸在冯小米脸上,接着脚踩上他的胸口,对他放下狠话。   “你他妈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先宰了你!”   “够了!”   原野一把将他从冯小米身上推开,充满威慑力的眼神像刀子一般飞出。   陈皮朝一旁吐了口唾沫,走回高山遥身边,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高哥,没事吧?”   高山遥就着陈皮的搀扶站了起来。他像是被自己一直喂养的流浪狗咬了一口,愤恨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懊悔和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说杀了高山遥就能出去?”原野提起冯小米的衣领,“你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   “他是害死解扬的罪魁祸首……杀了他……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虾米……一定可以出去……”冯小米口齿不清,眼泪和鼻涕随着他嘴唇哆嗦的节奏一起流出。   “我说了他妈的这人不是我杀的!”高山遥暴怒道。   “你说不是……哈哈……我们都说不是……那应该信谁的?”冯小米说,“你那么恨解扬,失踪前……解扬最后一个见的人就是你……”   “那天我们三个人在一起!”高山遥怒吼道,“我是一个人走的,你分明也看见了!”   “对,高哥是第一个走的,他怎么可能杀人?”陈皮也开口道。   原野松开他的衣领,后者踉跄着跌倒在地。   “把那天的经过,老老实实都说出来。”原野说。   “那天……我为了讨好高山遥,把自己的秘密基地贡献出来,提议带他去捉螃蟹。”冯小米回忆起那天的情景,脸上露出冷笑,“我没打算欺负解扬的,是高山遥,他说要把解扬一起叫上。”   ……   蔚蓝的苍穹覆盖在教室窗外,浅蓝色的窗纱在打开的窗边摇曳。   教室里人声嘈杂。   这里是祖国的花园,其中也有毒花盛开。   “喂,放学一起去捉螃蟹,你在旁边给我们提桶。”   穿着运动校服的高山遥一屁股坐到解扬桌上,吊儿郎当地朝他笑道。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解扬选择的权利。   解扬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只是看着写了一半的作业,在片刻沉默后,说道:   “知道了。”   ……   “放学后,我们和解扬一起回了宿舍……因为要看着他,不能让他逃跑。”   冯小米用颤抖的手捡起地上的黄色棒球帽,带着嘲讽的笑意将球帽戴回了头上。   “我们在宿舍门口等了一会……看着解扬带出了铁皮水桶和喝的保温杯。高山遥还因为他带了多余的东西,踢了解扬一脚。”   高山遥满脸怒容,但又不敢说些什么,显然冯小米此刻说的都是不加修饰的实话。   唐柏若听着冯小米的叙述,脸色苍白,眉间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   “……高山遥打车,我说了地点。下车后我们沿着公路又走了一会,爬上了我说的那座山。”冯小米说。   ……   蓝天的帷幔被命运的匕首划开一条长缝,露出纤尘不染的洁白云朵。   鸟语花香的山林间,有毒蛇在暗中吐着信子。   “你不是在山里长大的吗?怎么连螃蟹都不会抓啊?”   高山遥蹲在溪边,随手拾起脚下的鹅卵石扔了出去。   石头砸到解扬肩上,干净的蓝白校服上多出一个明显的半湿污渍。解扬没有喊疼,也没有说话,他挽着裤脚,低着头,继续在水中摸索。   “太阳都要下山了,你能不能抓到啊?”   高山遥又扔出一枚鹅卵石,这次正中解扬的额头。   他趔趄了一下,失去平衡跌坐在溪水里。干燥的裤子瞬间湿透了。   鲜血顺着他苍白的额头流了下来。   “别偷懒,赶紧抓。”高山遥说。   解扬慢慢从水里站了起来,他脸色很难看,在阳光下白得几乎发透。   高山遥露出满意的笑容,拿起一旁小卖部塑料袋里的冰镇可乐,一边看着他的奴隶在水中受苦,一边拧开可乐喝了一口。   ……   “那段时间……解扬好像已经生病了。每次见到他,脸色都很白。”冯小米说,“有次上体育课……他还中途晕倒了。”   唐柏若竭力克制着感情的外露,解忆依然发现了她攥得发白的手指,以及紧紧咬在一起的嘴唇。   那些尘封的过往回忆,正在随着冯小米的讲述,重新鲜活过来。   “那天……也是。解扬在我们面前晕倒了。”   ……   斑驳陆离的晚霞像是纸上晕染开的水墨,从天边慢慢侵染而来。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许多活蹦乱跳的小螃蟹从打翻的水桶中涌出,一碰着石头和水,两下就没了身影。   “你他妈干什么呢?!老子的螃蟹都跑了!”   一声怒吼,高山遥从溪边站了起来。   解扬从短暂的晕厥状态中回过神,强撑着湿透的身体,从溪水里坐了起来。   “你是故意的吧?你就等着这一刻是不是?”高山遥表情狰狞,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你……”   ……   乌黑的发丝在水中散开。   细密的小气泡不断从水中冒出。   解扬在水中挣扎着,而冯小米和陈皮一左一右狠狠地按住他的手臂。   高山遥一脚踩在解扬的头上,限量版球鞋闪闪发亮,那一双带勾的棉袜,是这里许多孩子一年的零花。   世上所有东西都能用价值衡量。   有些人的尊严,高高如月亮,被一束太阳光刺痛都要想尽方法偿还,有些人的尊严,却连一个人脚上的棉袜都比不上。   因为那双棉袜干干净净,而他浑身湿透浸泡水中。   ……   “后来,高山遥让我们把他吊在树上……说是要帮他晾干湿衣服。”冯小米气息不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和陈皮捉了一会螃蟹……停下来休息抽烟……高山遥嫌无聊,先走了……要我们把螃蟹明天带到学校去。”   桑拿室里,除了冯小米混杂着吸鼻涕的声音外,安静得落针可闻。   高山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手在大腿两侧紧握成拳。陈皮脸上并无羞愧,或许还觉得自己在其中只是无关紧要的角色。   宗相宜不安地抱着自己的双臂,眼神四处游移着。虽然这个故事目前并未出现她的名字,但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其中占据多少戏份。   高山寒冷冷地看着弟弟,那冰冷中既有从前造成的失望,也有新增的失望。他早已对高山遥的人品有了认知,但对其人性的底线,还从未了解得如此深入。   冯小米长久地歇了一口气,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摸了一把,继续说道:   “高山遥走后,没多久,解扬趁我们不注意挣脱绳索……也逃走了。我和陈皮没追上,又返回捉螃蟹的地方,约定明天找解扬算账,然后,我们就提着水桶下山了……陈皮说要去县里打台球,我们在山脚分道扬镳。那天晚上……解扬没有回宿舍,之后,我们也没再见过他。”   “据冯小米所说,你离开之后,解扬紧接着就逃跑了。你们没在路上遇到?”原野看向高山遥。   高山遥脸色变换,脱口而出:“没有!”   “真没有?”   “不信你还问什么?!”   原野看向陈皮和冯小米:“你们两人下山之后也没遇到解扬?”   陈皮摇头否认:“我去县里打台球了。”   冯小米发出了诡异的笑声。   “是不是他杀的,我说了不算……你们说了也不算。把我们困在这里的人说了才算……你们还不明白吗?把我们困在这里,就是想为解扬报仇……我们充其量只是帮凶罢了,一开始我们根本就不想针对解扬,变成这样,都是高山遥害的……是高山遥,高山遥一定要和解扬过不去。只有杀了高山遥,让幕后黑手泄愤……我们才能有一线生机!”   冯小米用力抓挠已经破皮的手臂,扭过头朝高山遥的方向啐了一口,眼睛却紧紧盯着其余人。   高山遥满脸怒火朝冯小米走去,旋即就被原野拦了下来。   他停在原地,怒极生笑。   “你他妈真有意思,整他整得最高兴的人不是你吗?那些整人的法子,十有八九都是你提出来的吧?”   冯小米神神叨叨地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话,对高山遥的质问不予理睬。   “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你不过是个警校生,装什么警察?!”   高山遥阴鸷的目光瞪向原野,他的白西装经过几次电梯走廊的清理工作,已经变成了灰西装,曾经的悠闲在他身上不复存在。   “你应该调查的是幕后绑架我们的人,而不是一直纠结早就过去的一桩旧事!我们现在才是受害人!”高山遥怒声道。   “别吵了,现在吵这个有什么用?”高山寒打断激动的高山遥,“在出现了第二个死者的情况下,我建议大家都聚在一起过夜,不要再分开了。牟老师的死说明独自呆在套房里也并不安全……”   “不可能,我死都不会和你呆在一个屋檐下。”高山遥冷笑。   “套房确实不太安全,不过,和某些人呆在一起,我觉得也不太安全。”陈皮扫了一眼地上打抖的冯小米。   高山寒看向宗相宜:“你呢?”   宗相宜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抱歉……现在这个状况,我只能怀疑凶手就在我们之间。我想和我能信任的人待在一起,我想,你们也是吧?”   她看向高山遥。   “既然这样,陈皮和宗相宜和我一起。”高山遥说,“你们五个一起。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解忆看了一眼毒瘾发作的冯小米,没人看管的话,他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高山遥那边,他们三个同处一室,也能规避一定的风险。   原野和她想的差不多,点头同意了高山遥的分配法。   “臭死了,你们还要在这里站多久?我要出去了。”高山遥皱了皱鼻子,抬脚往桑拿室外走去。宗相宜立即跟了上去,陈皮紧随其后。   解忆本想问他们晚上要在哪里过夜,但考虑到两方已经疑窦丛生,高山遥并不信任她和原野,她最终还是咽下了问句。   桑拿室里的气味的确很不好闻,剩下的五人沉默了许久,唐柏若开口道:“再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出去吧。”   五人一路无言,关上了桑拿室的门,往过夜的休闲厅走去。   压抑的空气充斥着整个空间。   解忆的左手边是漆黑一片,无限延伸出去的玻璃墙,右手边则是沉默的众人,以及一片雪白的墙壁。   这是绑架案发生的第四天,第二个命案发生了。   她真的能够在最后一天之前阻止幕后黑手吗?   解忆抬起眼,悄悄看着身旁的唐柏若。她比往常更加安静,脸色也更加没有血色,她低垂着双眼,目光无神,好像正透过冯小米讲述的残骸中,寻找解扬失踪的痕迹。   解忆害怕了。   害怕保护不了母亲。   害怕她已经知晓的孤独一生,将会在母亲的未来里再次上演。   她自己的未来,怎样都好。   重返二十年前,已经是个奇迹。冥冥之中一定有着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只有她才能改写的历史。   解忆看着唐柏若失魂落魄的神情,短暂的动摇后,更多的勇气和坚定涌现出来。   “只要你我相信,我们就还会相遇。”   解忆的双手渐渐合拢成拳。   这一次,她一定要改变母亲的命运。 第24章   ◎命运没有给她绽放的机会。◎   “你说什么?”   教学楼背面的树荫下, 高山遥双手抄在运动校服的裤子里,不可思议地眯起了眼。   站在他面前的,是身形柔弱的同班女生。   唐柏若再一次重复了她的问题:“你为什么要针对解扬?”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高山遥反问, 神色不悦。   “……因为我和他是好朋友, 我们是一个村子长大的朋友。”   “这和我没关系,别来烦我。”   高山遥转身要走,唐柏若一个箭步, 再次挡在他面前。   “你想干什么?”越皱越紧的眉头显露着高山遥逐渐高涨的怒气。   “如果是我们哪里得罪了你,我向你道歉。”唐柏若目不斜视地看着他,“请你今后不要再针对解扬了。”   “……唐柏若, ”高山遥缓缓说道,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 你要是惹火了我, 你就来代替解扬。”   一切方法都试过了。   所有的路都是绝路。   仅剩的路, 只有一条。   唐柏若强压着内心巨大的屈辱和愤怒, 向始作俑者曲下了双膝。   她在那双昂贵的限量版球鞋面前折下了自己的头颅。   “求你了,不要再针对解扬了……”   如果有任何方法可以拯救解扬。   她愿意去做。   哪怕是跪在施暴者的面前,乞求他的一丝怜悯。   “求人, 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求我?”   头顶传来高山遥嘲讽的声音。   她抬起头, 对上高山遥的眼神。   他的眼中的确有怜悯,不过不是对解扬的,而是对一无所有的她。   “如果你真的想来换他——”   “放学之后, 一个人来体育仓库找我。”   伴随一声冷笑,高山遥越过跪在地上的唐柏若, 径直走向远方。   直到高山遥的身影完全远去了, 她才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唐柏若回到教室的时候, 高山遥已经坐回了座位。他撑着下巴看向窗外, 左手百无聊赖地转着一只钢琴烤漆的黑色钢笔。他明明什么都有了,眉宇间却依然充斥着不快乐。   多么讽刺啊,他都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了,他却依然感到不快乐。   唐柏若挪动脚步,回到了她的座位坐下。   她的座位,就在高山遥的前方。   他习惯将双脚搭在她的座椅下方。每一次交换双脚重心,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动作。   他故意将书桌紧紧抵在她的座椅靠背上,让她无处可退。   每当他用那只钢琴烤漆的钢笔转动她的头发,她就能第一时间知道,他又感到无聊了。   而她并不想知道。   他的一举一动,对她来说都是噩耗。   科任老师在黑板前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台下的学生们大多在昏昏欲睡。   唐柏若看向坐在教室前排的解扬,他丝毫没有受催眠曲的影响,认真地听着老师的讲课,时不时用手中削来只剩短短一截的铅笔,在书本上写下笔记。   高山遥来之前,每次考试,他都是年级第一。   他并非天才,他只是竭尽所能抓住每一个机会,没有偷一次懒,没有松懈一次。唐柏若比谁都知道他的努力和刻苦。   她不能坐视她的海陨落。   哪怕是要献祭自己。   ……   放学后,她独自一人来到学校的体育仓库。   穿着蓝色校服地高山遥坐在堆叠起来的海绵垫上,一只脚垂落,一只脚踩在海绵垫上,高高在上地看着她。   陈皮坐在地上的海绵垫上,单手拍着一个旧篮球,冯小米靠在一旁的墙上,意味深长地笑着看她,目光淫邪。   “哎呀,我们校花真的来了。”冯小米调笑道。   陈皮起身,走到她身后,关上了体育仓库的门。   无人拍打的篮球,滚到唐柏若的脚下。   她身体僵直,依然鼓着勇气强迫自己直视海绵垫小山上的高山遥。   “我来了。”她逼着自己藏好所有胆怯,显得那么勇敢无畏,“你想要我做什么?”   “把球捡过来。”高山遥说。   唐柏若弯下腰,捡起脚下的篮球。抱着走到高山遥面前,递了出去。   篮球到了高山遥手里,然后又一次被扔了出去。   篮球在地上弹跳,撞上体育仓库的卷帘门,发出哐的一声。   “捡回来。”高山遥命令道。   唐柏若从顺地走到卷帘门前,捡起篮球重新送还给高山遥。   高山遥再次把篮球扔了出去。   当她第二次捡回篮球的时候,高山遥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真无聊。”他说,“你不会反抗吗?”   唐柏若抬着头,定定地看着他。   片刻后,朝他招了招手。   高山遥以为她要和自己说话,低下头来。   响亮的一巴掌,落在惊愕的少年脸上。   陈皮和冯小米大惊失色,好一会都没敢说话。   “只要你愿意放过解扬,”唐柏若直视着高山遥的双眼,“你说什么我都会做。”   “在那之前,你要先答应我。”   “不要再招惹解扬。”   高山遥眼中的错愕渐渐化为怒火,青筋在他冷笑时浮现在太阳穴前。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本来没有资格和你谈条件。”唐柏若缓缓说,“直到我意识到,除了解扬,其实你并没有要挟我的其他手段。”   “解扬是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的人,你要么用他来挟制我,要么就任由我绝望发狂……哪怕是要入狱坐牢,只要能够解救解扬……我都会去做。”   “如果没有其他办法……我会杀了你。”   “你再有能力,身边有再多的人围着你……但总会有落单,有疏忽的时候。只要我想……我就一定能够杀了你。”   当情感挣脱理智的桎梏,人或许只是披着人皮的野兽。   唐柏若内心的野兽也在蠢蠢欲动。   当她一无所有,当她退无可退,哪怕是毁灭自己,她也要将解扬救出地狱。   她不会再一味地畏惧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她绝不会躲避了。   高山遥被她的眼神震住了,他在她的眼神中搜寻着,似乎是想确认她是否真的能够为了解扬孤注一掷。   他一定看到了答案。   因为他的怒火开始退缩,理智开始权衡利弊。   “你们都出去。”他最后说。   陈皮和冯小米面面相觑,彼此望了一眼,犹豫地走向铁皮卷帘门。   “都滚出去!”   高山遥一声怒喝,两人加快脚步,逃也似地拉开卷帘门跑了出去。   卷帘门在他们身后再次落下,隔绝了外界的目光。   高山遥跳下海绵垫,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唐柏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脱衣服。”他站到她面前,说。   唐柏若看着他,双手伸向领口的拉链。   高山遥强装镇定,难掩目光的紧张。   她将拉链一开到底,脱下运动校服的外套。接着,双手交叉握住校服上衣的衣角,从下往上脱下。   苍白的皮肤□□在微凉的空气中,棉质的少女文胸是她上半身仅剩的衣料。   鸡皮疙瘩浮出双臂,是恐惧,还是寒意?   已经分不清了。   她屈从于高山遥的话语,但是直视着高山遥的眼神却越发憎恨和尖锐。   一向无法无天的高山遥反而别开了眼神,不敢直视她。   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唐柏若被压在海绵垫上的时候,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头顶。   那些被泡得变了形,垂落着摇摇欲坠的灰白色墙皮,多么像她和解扬的人生啊。   已经偏离了正轨,却依然努力地抓着原来的轨道,哀求着不要被希望抛弃。   他们也想像老师所说的一样,只要努力读书就能走出大山。只要读书,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现在,唐柏若终于明白。   原来那些是幸运的人。   不幸的人,在那之前就会遇见恶魔,然后坠落无尽的深渊。   如果被狗咬上一口,就能够拯救解扬的人生,那么,她甘愿被这只狗咬上一口又一口。   当高山遥气喘吁吁倒在她身旁的时候,他罕见地露出一丝温情。   他用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可笑姿势,轻轻将唐柏若脸颊边的碎发别到脑后。   她紧皱的眉间闪过一抹嫌恶。   “完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唐柏若强撑着传来撕裂疼痛的身体站了起来,捡起地上的圆领上衣和外套相继穿上。   “等等,一起走。我送你回宿舍。”高山遥站了起来,迅速提起自己的裤子。   他看上去心情很好。   比欺负解扬时心情更好。   唐柏若心中只觉得恶心。恨不得整个人都浸入沸水中消毒的恶心。   “不用。”   “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刚在一起。”高山遥说。   唐柏若停下脚步,诧异地回头看着高山遥。她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不,你只是刚□□了我。”唐柏若说。   充满憎恶,不曾躲避的目光,是她从头到尾没有服输的证明。   哪怕命运让她双膝曲折,她的灵魂也永不会向施暴者服输。   燃烧和绽放,或许有着同样的语义。   唐柏若猛地向上提起卷帘门。   哗啦啦的一阵大响后,她在飞速卷起的门后看见了解扬的面庞。   他被陈皮和冯小米两个人压在地上,冯小米死死捂着他的嘴,不让他有任何呼喊的机会。   高山遥在这时追了上来,看见体育仓库外的解扬,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一个跨步来到唐柏若旁边,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你一直没碰她,是专门留给我的吗?”高山遥在唐柏若身后,朝着门外的解扬勾起嘴唇,“你的这番好意,我就收下了。”   “柏若今天起是我的女朋友了,是吧?柏若。”高山遥的手臂勒紧她的脖子。   唐柏若看着被压在身下的解扬,他的眼神那样绝望和悲伤,让她一直强忍在心中的泪水忽然满溢。   她别开了眼神,在灿烂的夕阳中藏起泪光。   “是。”她故作无所谓地说。   命运没有给她绽放的机会。   她也会自己燃烧。 第25章   ◎“我在山脚下……看见你满手鲜血,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晚八点之后, 电动玻璃化为一片黑暗。   亮如白昼的健身房内,高山遥正在拆卸墙角的排气窗口。   “没用的。”宗相宜坐在一个银色的扩胸训练机前,“你这是浪费力气, 这里所有地方都被他们检查过了。要是有秘密通道, 早就被发现了。”   宗相宜口中的“他们”,当然是那个警校生和自称姓谢的女生。   “再在这里待下去,我要发疯了——”高山遥咬着牙, 用力扣住排气窗口的栅栏,猛地一拉!   排气窗口背后当然不会有什么密道,那狭窄的通道只有一拳深, 并且一路垂直向上, 连蜘蛛侠来了都无法逃生。   高山遥趴在地上望了一眼, 便气急败坏地将窗口栅栏扔到地上。   他身上那套白色的修身西装, 早就变成了灰白色。那头引以为傲的, 带着都市气息的油头, 也在洗过头后软塌塌地贴在额头和鬓角。   被绑架的第四天,他和陈皮、冯小米,已经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陈皮默默坐在一旁, 手里拿着标有他姓名的储物柜爆炸后仅存的那半张照片, 他定定地注视着上面的女人,右手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面孔,神情中显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情。   “老子可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是死了, 谁来照顾我的小遥……”   高山遥自言自语,神情激动而狂躁。   “都他妈觉得是我杀的……那就来杀我啊!躲在背后算什么东西!有本事就出来!”高山遥一脚踢开地上的窗口, 怒吼道。   他逮着什么踹什么, 从暴力拆卸下来的排气窗口到离他最近的哑铃凳。   高山遥喘着粗气, 一脸暴怒。   他的大喊大叫只是宣泄, 而非真正的宣战。   宗相宜抱住他的手臂,眼中闪过一抹心疼:“高山遥,你别这样!”   高山遥大喘着气,用力甩开宗相宜的手。   一直都是这样。   他连正眼看她一眼都觉得是浪费,却像个哈巴狗一样围在唐柏若的身边转。   宗相宜站在原地,被甩开的手垂在腿边,渐渐攥了起来。   ……   从有记忆起,宗相宜穿的衣服就永远是脏兮兮的。   她曾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脸颊上两块永不消退的高原红,黑红黑红的皮肤,穿着不知哪里捡来的不合身的衣物,瞪着茫然的眼睛等待他人对自己的安排。   “爸妈走了,在家要好好听爷爷的话!”   自称爸妈的男女好几年才回来一次,宗相宜对他们的记忆并不深刻。   有时候他们四五年都回不来一次,她脑海中关于父母的印象就更加浅薄了。   更多时候,他们是从爷爷的谈话中浮现的一个名词。   一个和她没有多大关系的名词。   自记事起,她就总吃不饱。   家里有一块田,但爷爷一周只去一两次。他每天都去的地方是乡里的小茶馆。两元钱能坐一个下午,几毛钱买一副纸牌能打上一年。   稍微大一点,还没到读书年纪的时候,宗相宜就是在茶馆里面长大的。   一间只铺了水泥的屋子,七八张竹编的桌椅,旱烟的气味充斥着每个角落,男人的脏话和黄色玩笑,对他人母亲的问候,将茶馆挤得满满当当。   爷爷给了她一张小板凳,她就带着脸颊上的两块红霞,茫然地坐在板凳上等候。   等候一天结束,爷爷带她回家。   她曾经想过,奶奶如果还在,她是不是会过得好一些。   奶奶在她还没记事的时候就病死了,爷爷说她得了肺癌,因为咯血被送去卫生院的时候,肺癌已经发展到了终末期。   真奇怪啊,她想,抽旱烟的明明是爷爷,为什么肺癌病死的却是奶奶?   那个时候,宗相宜已经隐隐约约明白,老天爷,是不讲公平的。   后来,她上了乡镇小学。   放学的时候,她回到空无一人的家,把作业做完,然后就去茶楼找爷爷要钱买东西吃。   有时候是两毛,有时候是五毛。   给多少钱,取决于那天爷爷的输赢,或者有没有趁机摸到老板娘的屁股。   这是茶馆约定俗成的规矩,四十来岁的老板娘总会将老公支出去做事,然后扭着腰肢感谢那些特意来小茶馆打牌的中年或老年人。   其他麻将馆门庭罗雀的时候,这家小茶馆始终人山人海。   或许是这个原因,小小的宗相宜被人从背后捂住嘴抱走的时候,爷爷没有注意到。   那是一个春天。   直到很多年后,宗相宜依然能够清楚记得。   因为那位老人的腰间,还挂着砍竹笋的弯刀。   那双被旱烟熏得漆黑的十指,脱下了她的棉裤。   八岁的宗相宜,在一个春天,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被撕裂的疼痛。   “这是很不好的事,如果被大家知道了,大家都会嘲笑你,不跟你玩了,以后你也嫁不出去,没人会要的。”   完事后,老人笑眯眯地对她说。   “不要告诉别人,这个给你,拿去买糖吧。”   一张五元的纸币,被折了几折,然后别进了宗相宜的裤子里。   别着弯刀的老人走出小巷,然后身子一拐,钻进了爷爷所在的小茶馆。   他们是好友,日日聚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他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的时候,宗相宜还以为是长辈对小辈的喜爱。   那时候的她,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很不好的事情诞生了。   如果说出去,爷爷会暴打她,爸爸妈妈说不定也会赶回来就为了打她。她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没有小朋友再愿意跟她玩了。   宗相宜在小茶馆门口踌躇了许久,最终走入了隔壁的小卖部,花了五毛钱,买了一根青苹果味的棒棒糖。   从那一年的春天起,宗相宜的人生有了味道,是青苹果的酸涩。   第二次,是半年后,同一个人。   老人在牌桌上说要买烟,冲她勾了勾手指,说要带她去买糖。宗相宜抓紧了小板凳动弹不得,爷爷却浑然不知地笑道:“快跟陈爷爷说谢谢。”   她咬紧嘴唇不愿开口。   “这孩子,你跟爷爷客气什么。”老人走了过来,像第一次那样,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出小茶馆。   她抓着对方的肩膀,用力探出头往爷爷的方向望去。   只有爷爷的背影。   他一无所知,沉醉在那张小小的牌桌上。   而她再一次被撕裂。   “嘿嘿,说谢谢啊,爷爷这么卖力播种,你怎么不说谢谢?”   她害怕再去茶馆。   想方设法地留在家里。   但那张成为梦魇的苍老面孔,下一次直接出现在了她的家门前。   “小宜,最近怎么没跟爷爷去茶馆呀?”   家并不能保护她。   当她在冰冷的炕上清醒过来,看着腐朽的房梁和角落的蛛网时,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家就不是真正的家,所谓的家人,更像是相亲结合的两人在评价这段关系,“结都结了,凑合着过呗”。   结了婚的还可以离婚,诞生在哪个家庭却无法选择。   从一开始的惊惶,无措,辗转反侧,不知从哪一天,还是哪一刻起,她忽然麻木了。   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凑合着活呗。   难道还能去寻死吗?   她怕死,她还怕疼,她还有未实现的梦想,逃往城市重新做人。   当越来越多陌生的男人面孔出现在家门前,她已经不去想“不是说好了不要告诉别人吗”。   她中考前的半年,外出打工的父母难得地回来了一次。   他们给了爷爷厚厚一包钱,高兴地说今年效益好,挣得比往年多。   爸爸把她抱了起来,放在膝上,他笑得十分开心,却不知道坐在他膝盖上的宗相宜因为想起了其他令人呕吐的肢体接触而浑身僵硬。   “我和妈妈把你去县城读高中的学费凑齐了。你一定要好好考,以后当个大学生,去爸爸妈妈在的城市找个工作,我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宗相宜没有说话,内心也没有惊喜。   她只是在想,哪里有一家人?   只顾着自己的梦想去大城市淘金的父母,还有沉迷赌博任她自生自灭的爷爷。   哪里有她的家人?   离开乡镇的那一天,她以为自己的噩梦结束了。   她坐在同乡进城的摩托车后座上,迎着呼啸的热风,幻想今后全新的生活。   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从前。   她要像电视上的女高中生那样,把辫子编得一丝不苟,坚决不能让一点油污染上她的新校服。   学校报道交费的时候,她把整理得整整齐齐的钱交给登记的中年男人。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数钱,而是从眼镜背后打量着她,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宗相宜?我听说过你。”他说。   ……   “……你搞错了。”   “什么?”高山遥不耐烦地看向宗相宜。   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让他心中生出一些被品评的不悦。   “你一直以来,都搞错了。”宗相宜压低声音,“我才是你的同类。”   “你他妈别说胡话了。”高山遥神色不屑。   她分明已经大变样了,脸颊上的通红不见了,皮肤也变得白皙嫩滑,她花费几万割了双眼皮,贷款找韩国院长垫了鼻子,她穿的衣服都是耳熟能详的大品牌,她的外表已经和真正的城市女孩没什么两样了。   为什么,高山遥看她的眼神,依然像是在看曾经那个自卑又土气的农村女孩?   “我看见了……”她低声说。   那一天,解扬失踪的那一天。   她像往日一样,暗自跟踪高山遥。尾随他们来到那座山。   “我在山脚下……看见你满手鲜血,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她说。   高山遥瞬间变了脸色。   宗相宜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咫尺外的高山遥听得清。   她也是故意,只讲给他听。   那个她独自保守了许多年的秘密。   如今,她不打算再无偿保守了。   “跟我在一起。”   她踮起脚尖,凑近高山遥的耳边。   “我们才是天生的一对。” 第26章   ◎“我相信你,解忆。你也可以相信自己。”◎   这一夜, 解忆睡得并不安稳。   宽敞的休闲厅里睡着五个人,除了冯小米时不时抽搐的声音外,室内落针可闻, 连一个入睡的呼吸声都没有。   所有人都睁着眼睛等待天明。   一种说不出的低气压弥漫在水下一层。恐惧和不安, 正在入侵哪怕最坚强的心灵。   时间在凝重的空气中流淌。   玻璃墙上的黑暗缓缓退潮,天蓝色的海水将休闲厅包围。   一条光泽潋滟的海鱼缓缓摆尾游过。   解忆从皮质沙发上起身,尽量不惊动其他人, 轻手轻脚地走出休闲厅。   按照第一天的分配,今天早上是她负责准备所有人的餐食。   一天天过去,被困在水中维纳斯的人一个个减少。   她心情沉重, 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中。   解忆刚走出两步, 身后休闲厅的门就开了。原野轻轻关上门, 跟上她的脚步。   两人都没有说话。   看不见尽头的玻璃幕墙蜿蜒向前, 蔚蓝的海水波荡在透明的玻璃墙外, 一只长相奇特的海鱼正游弋在不远处鲜红的礁石群上。   那只像风筝一样又扁又大的鱼, 有着一对翅膀一样的胸鳍,它缓慢地挥动“翅膀”,将微小的浮游生物赶进大嘴。   相较它的那张巨口, 它每一次吃进去的东西, 都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它笨拙又事倍功半的可怜模样,让解忆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   “妈妈!”   解忆的一声呼喊,让书桌前的母亲放下了手中的学生论文。   “嗯?”   她转头看向解忆, 玻璃窗外的阳光模糊了她的面孔。   总是这样。   无论在做什么,只要解忆的一声呼喊, 唐柏若都会第一时间回应。   十六岁的解忆躺在书房的休闲沙发上, 穿着膝盖以上的短裤, 手里拿着手机正在上网。   头顶的空调呼呼地往外送着冷风。   解忆一脸苦恼地说:“妈妈,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如果我变成蟑螂了,你还会爱我吗?”   这是网上最近流行的一个恶搞。解忆也想看看自己母亲的反应。   她已经做好了被一向爱干净的母亲一脚踩死的准备。   “会。”唐柏若毫不犹豫。   “可我变成蟑螂,每天都会产卵——”解忆进一步加大代价的重量。   “我会去生物实验室,借培育箱来养你……和孩子们。”唐柏若依旧冷静道。   解忆忍不住扔下手机,从沙发上跳起来扑到唐柏若身上。   “妈妈!你真好!”   解忆抱着母亲的脖子,拿脸反复在她脸上磨蹭。   唐柏若被她撞得东倒西歪,神色无奈。   “还有一件事……”解忆停了下来,笑容依旧还在脸上,胸口却因为刚刚的动作而暗自作痛起来。   最近,她病发得越来越勤。   病痛的折磨都是其次,最让人喘不过气的是无计可施的绝望。是眼睁睁地看着头上悬挂的闸刀摇摇欲坠,却始终坠不下来的恐惧。   她把一切不安都藏在笑容里。   “妈妈,如果你发现自己成了生活在火山口的一只蜗牛,每天都要经受恶劣生活环境的折磨,你活得很痛苦很痛苦——尽管如此,你还是会选择活下去吗?”   解忆抱在唐柏若脖颈上的手臂,忽然被唐柏若握紧了。   她那时就明白了,母亲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会。”   唐柏若紧紧握着她的手臂。   “因为蜗牛也有家人。”   不久后,她再次晕倒,醒来后身处医院,母亲告知她的心跳一度停跳,是20个小时的抢救,才将她从死亡线拉了回来。   自那以后,母亲似乎是意识到了她随时都可能逝世的事实。   或许,母亲是想将曾经倾注的感情都收回去,或者掩埋起来,好让那天到来时,不过与悲伤。   母亲越来越多的日子留宿在实验室,她们母女之间共度的时间越来越少。   那竟是母亲自杀之前,解忆能记起,属于她们最后的温情。   ……   “原野。”   解忆忽然开口,让站在一旁跟她一起观望那只巨大海洋生物的原野愣了愣。   “嗯?”   “你们警察,如果经手的案件里出现了亲近的人,一般会怎么处理呢?”   “申请回避。”原野说,“此案会由其他警察经办。”   “我觉得……我的头脑好像不正常了。”解忆怔怔地看着那只笨手笨脚的大鱼捕捉浮游生物,“我现在不仅没有努力寻找逃出这里的办法,也没有认真捉出幕后黑手,我被操纵这一切的人所特意展示出来的过去困住了。有时候,我甚至在想……”   解忆停了好一会,才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他们是否值得拯救……”   如果当年的录音和视频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当事人之一的自述和其余人的默不辩驳,也进一步完善了过去所发生的事。   二十年前死在水中维纳斯的七人,彼此助推,联手毁灭了一个少年。而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心怀愧疚的人。她想要受到惩罚,却成了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或许那便是她所受的惩罚。   之后许多年,她都如行尸走肉一般生存。   二十年前的水中维纳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无人幸存。   她想要斩断孤独的锁链,却不愿对其他人施以援手。   他们值得被拯救吗?   她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沉默许久后,原野开口道:“这或许就是幕后黑手的目的吧。”   解忆朝他看去。   “操纵这一切的人,试图将私刑合理化。他像裁判长一样,公开每个人的罪行,将残忍的屠杀,化名为正义的审判。”   “我不是说现在被困在这里的那些人,他们当年做的事就不残忍。”原野说,“略过司法机构的裁定,私自进行审判,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成为了当年最痛恨的那一种人——也就是仅凭个人喜好私自量刑裁判的人。”   “无论杀人的理由多么充满正义,我也会捉出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让他接受法律的审判。在这里的其他曾经违法犯罪过的人同样如此。”   “酌情减刑是陪审团的工作,而警察,只负责找出真凶。”   那只扁平的海洋生物翕动“翅膀”,调头游走了。   原野转过头,对上解忆的眼神。   他严肃而平静地说:“……这是警察,以及未来会成为警察的警校生的职责。不是你的。”   那双沉静的眼睛如大海般广袤深邃,解忆不知不觉就看了好久。   “……对不起,我可能太冷血了。”原野说。   “不,这是你的优点。”解忆忍不住笑了,“我说过,这说明你不会轻易被情感影响判断。这么看来,我因为身体原因考不了警校,反而是警察行业的一个幸运。”   “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擅长地方。我反而觉得,如果你能成为警察,一定会是受害者最喜欢的警察。”他说,“因为你能真正感同身受他们的痛苦。”   原野的鼓励让自嘲的解忆愣住了。   “我相信你,解忆。你也可以相信自己。”原野说,“不用在事前假设,我相信你在十字路口,会选择正确的路。”   原野的话像一束阳光,驱散了解忆心中的自我怀疑。   她还是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原野的话,让她明白,有些事情到了那一刻,身体自然会给出结论。   “我知道了。”她粲然一笑,神色较先前轻松许多,“谢谢你……很多事情,无论是陪我涉险,还是现在。谢谢。”   原野看着她散去阴霾的笑容,跟着笑了起来。   “客气了。”他摸了摸解忆的头。   解忆愣住,原野也愣住了。   “对……”原野露出慌张的神色,下意识想要道歉。   “我像是小孩吗?”解忆困惑地打断他的话。   “当然不像,我只是……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原野窘迫地摸着后脑勺,“你要是不喜欢,我下次不这样了。”   解忆回忆了一下刚刚的触感。   她抬脚往前走去。   “也不算不喜欢。”   原野望着自己手掌的懊悔表情瞬间被击中,他猛地抬头看向走出去的解忆,忽然变得又呆又傻。   也不算不喜欢?   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还可以像刚刚那样亲近她?   “你不是要帮我做早饭吗?还不过来?”解忆站在厨房门口叫他。   原野如大梦初醒,连忙小跑了过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墙,洒在他红通通的耳朵尖和脖子上。   两人先后进入厨房,解忆轻车熟路地走到储藏柜前,随手拿起几个罐头回到柜台前。   她都不必开口说话,原野就接了过来,替她开了罐头。   “你小心一点。”解忆看他大大咧咧的动作,担心他被锋利的罐头皮划到手,忍不住出言提醒。   “没事,不会洒出来的。”原野说。   “我不是担心洒出来……算了。”解忆放弃了解释。   她接过原野打开的番茄罐头,整个一罐倒进烧热的不锈钢锅里。   滋滋滋……   番茄块在鲜红的番茄汤里作响。   解忆的视线忽然被脚下的一点红色吸引。   “你不是说没撒出来吗?”   她挪开差点踩在那滴红色番茄汁上面的脚,扯了一张旁边的厨房纸巾,弯下腰打算擦掉地上的番茄汁。   下一秒,她的表情和目光都凝固住了。   随着降低的视线,一张几乎被鲜血浸透的毛巾出现在前方不锈钢中岛的最下方。   那把失踪的砍骨刀,血迹斑斑地裹在毛巾之中。   刺目的鲜血透过染红的毛巾,缓缓扩散在周遭的地板上。 第27章   ◎入门处空地的血泊中,静静躺着一只血淋淋的手。◎   “谁啊?!”   高山遥不耐烦的声音, 从套房□□锁的门里传出。   “我,原野。”   套房里的脚步声走到门前就停下了,片刻的安静, 一只眼睛在猫眼背后扫过他们。   门开了, 高山遥赤身穿着浴袍,头发半湿地站在门前。   “什么事,阿遥?”   同样穿着睡袍, 衣衫不整的宗相宜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亲密地挽住他的胳膊,望向门外站立的众人。   她脸上那股不合时宜的骄傲, 让解忆感到滑稽和可笑。   “呵……”冯小米看着两人, 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 亦或是抽搐声。   唐柏若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嫌恶地移开了视线。高山寒的礼节使他克制着眼中的吃惊。   “陈皮呢?”原野朝门里望去。   “陈皮?陈皮在健身房吧。”高山遥轻描淡写道, “有些时候不方便第三人在场, 你是成年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不是说过不要分头行动吗?”原野强压怒火。   “……你有病啊?你上床会让人在一旁看着?”高山遥诧异道。   “现在说别的已经没用了。”解忆在争吵爆发前打断了两人,她言简意赅道, “厨房里发现了带血的斩骨刀, 我们怀疑有人遇害了。”   “什么?”宗相宜变了脸色,更紧地挽住高山遥的手臂。后者本能地躲避了一下。   解忆将两人微妙的互动尽收眼底。   “我们分成两拨,双头并进, 如果没找到线索,再回到套房区域集合。”原野迅速进行分配, “宗相宜和高山寒、唐柏若一组, 高山遥、冯小米跟我和解忆一组。”   “凭什么我和你们一组?”高山遥横眉怒眼道。   “就凭你们两个昨天擅自行动!”   高山遥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冷哼一声, 转身走回套房。   “你去哪里?!”原野怒道。   “我他妈换衣服!”高山遥的音量也不服输地飞得更高。   宗相宜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欲关门,原野忽然一脚跨入,挡住了门扉。   他直视宗相宜惊讶的目光,质问道:“昨天夜里,你和高山遥一直在一起吗?”   “当然……”   “我说的是,一直。”原野说。   宗相宜愣了愣:“……是一直在一起。”   原野看着她的眼睛,缓缓收回了挡门的右脚。   宗相宜趁机关上门。   冯小米在墙边蹲了下来,丝毫不感觉疼痛一样死力抓挠满是红痕的皮肤。唐柏若走到对面的玻璃墙边站定,望着远处的海水发神。高山寒依然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的右手在养着小寒的扶手箱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解忆和原野对上目光,两人都察觉到对方的压力。   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受害者又频频分化内斗,各自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而再三缄口,对于侦探来说,恐怕是最棘手的一种情况吧。   解忆看过那么多侦探小说,但真的轮到自己,原来还是会一筹莫展。   套房门再次开启的时候,高山遥和宗相宜已经换上了之前的衣服。   按照原野先前的分队,七个人分成两组,双线并进,搜查酒店水下一层。   解忆和原野搜查的方向是套房区域到仓库的路线。   首先是挂着少年遗像的宴会厅,冯小米和高山遥在跨进宴会厅的时候,脚步显得迟疑和抗拒。还是原野再三催促,两人才不情不愿地走进来进行搜查。   “找什么?陈皮的尸体吗?”高山遥一边踢开拦路的扶手椅,一边问道。   “找陈皮的行踪,如果他遇害了,还要找案发第一现场。”原野说,“如果凶器是那把砍骨刀,在第一案发现场一定会有大面积的出血。”   高山遥骂骂咧咧,极不情愿地配合着搜查。   宴会厅里一切正常,之后是被清理了绝大部分的电梯走廊,如果没有陈皮这件事,今天上午紧赶慢赶,应该能将剩下的废墟都清理出去。   电梯走廊的下一站,是已经发现过尸体的泳池。池水依旧绿茵茵的,更衣室也没有异常。   厨房、医务室、配电室……也都没有任何发现的情况下。   原野推开仓库的门。   鲜血的腥味扑面而来。   血迹飞溅在众多货架上,其中混杂着肉粉色的碎片,一条人形攀爬的血迹,从空地的血泊中,一直延伸到货架的背后。   按照开始的计划,此时应该有人出去呼唤另一队的人,但现场谁都没有动弹,出声。   空气中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同时掐住了所有人的脖子。   如此大量的失血,已经难以想象受害人还能存活。   许久后,原野打破了寂静,他用干涩的声音艰难道:“……我去叫其他人。”   不一会,另一队的三人也都聚集在了仓库门前。   解忆常常自己下厨,杀鱼杀鸡不在话下。但鸡和鱼的尸体,不会像同类的尸体一样带来天然的冲击。   见到仓库内血腥的一幕,宗相宜面色惨白,不愿入内探查。冯小米的精神状况也不适宜再受刺激,原野将他们两人留在了门外。   其余人,跟着他一起进入仓库大门。   这是他们一开始醒来的地方。   零散的货架上,溅满喷射状的血迹。就像有个顽皮的孩子曾拿着水管在这里玩耍。   入门处空地的血泊中,静静躺着一只血淋淋的手。   这只粗糙黝黑的手,曾为原野倒过酒。   解忆跟随着地上的血迹,往货架后慢慢走去。她屏息凝神,提防着一切突然的袭击,那把厨房里拿出的水果刀,就放在她随手可拿的腰间。   绕过货架,血迹的终点停在两个空荡荡的货架之间。   陈皮背朝上地躺在地上,身下是蜿蜒爬行出的一条血路。他一手向前努力地伸着,另一只从手腕处齐齐断掉的手无力地拖在肩后。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和短裤,戴着白色面具的面部浸泡在血水中。   解忆走到尸体旁蹲下,仔细观察着面具几个孔洞后露出的一部分面容。   数道峡谷一般的砍伤横穿陈皮的脸,头皮上的伤口部分,露出了一部分粉红的脑花。   解忆还注意到,陈皮面前的血泊里,散落着几个使用过的载书钉。   “第一刀应该发生在门口空地。”原野也蹲在她身旁,两人都没有冒然触碰尸体,“凶手那时背朝着仓库门,砍中了陈皮的面部。陈皮倒下后,凶手才砍下了他的右手。”   “接着,凶手没有一击毙命,要么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要么是故意折磨陈皮,将最后一击留在了陈皮逃跑的路上。”解忆接上原野的话。   两人冷静地分析着可能的案发过程。   “为什么你说凶手那时背对着门口?”高山寒问。   “因为陈皮是往里逃跑,而不是往门外。”唐柏若说出了答案。   “你说,昨晚陈皮本来该在健身房过夜?”原野问。   不知在想什么,一直盯着陈皮尸体的高山遥回过神:“啊?对啊,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在健身房。我们本来计划在健身房过夜。”   “他为什么会到仓库来?”   高山遥不乐意了:“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陈皮——”   解忆紧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第一个死亡的周然暂且不提,第二个死者牟鸡换,也是从套房转移到桑拿室最终被杀死的。   在眼下这样的情况下,究竟是什么人,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离开安全区域?   “他遇袭的时候,没有呼救吗?”唐柏若问。   “不一定。”原野叹了口气,“这里的墙体很厚,或许有隔音设置。我曾试过,在隔壁大喊大叫,留在休闲厅的解忆几乎很难听见。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可能,遇袭的时候,他已经没法呼救了。”   原野用手指示意唐柏若仔细观看陈皮尸体的一侧面部。   一条可怖的裂口,从面具下的脸颊一直延伸至喉管,有可能凶手第一刀就瞄准的是陈皮的喉咙,只不过阴差阳错砍破了气管。   杀完人后,凶手再大费周章地给死者脸上载上面具。   就像前两具尸体一样。   “现在怎么办?”高山寒问。   “把仓库里剩余的罐头都转移到厨房去,为了保护现场,大家最好都不要进仓库了。发现其余两具尸体的现场也一样。”原野说,“然后,所有人到休闲厅集合。”   众人七手八脚把仓库里仅剩的罐头食品转移到厨房。   七个人重新聚集在休闲厅的时候,所有人都显得很是沉重。   宗相宜拿出保管在她那里的对讲机,学着原野的样子调试至最初的频道,尝试呼叫海警。   嘈杂的电流音是死寂的休闲厅里唯一的声音。   许久后,原野开口了。   “昨天夜里,我们五个人始终在一起。我可以证明,其他人都没有半夜离开的举动。”   “我也可以证明,我昨夜没睡着。”高山寒说。   “我也没睡。”唐柏若说。   “我也。”解忆说。   冯小米吸了吸鼻子,不知能不能听见大家的谈话。   “所以,现在重点就是你们两个。”原野看向坐在一起的高山遥和宗相宜。   “我们怎么了?我们昨夜也一直在一起——”高山遥抬高音量。   “是啊,我们走的时候,陈皮还好好的。”宗相宜也说。   “昨天晚上,你们睡得好吗?”原野再次问道。   “还行吧。”高山遥说。   “你睡着了,宗相宜也一直在你身边吗?”原野说。   “当然了!”高山遥毫不犹豫。   “你呢?”原野没理会高山遥,看着宗相宜,“你们从离开之后,到我们来叫你们,一直都在一起吗?”   宗相宜思考了片刻:“对。”   “你睡得好吗?”   “挺好的……”   宗相宜想起昨夜让人精疲力尽的激战,神色略有羞涩。   “你晚上会起夜上厕所吗?”原野问。   “不会……我一般不起夜。”宗相宜不明白原野问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你到底想问什么?”高山遥紧紧拧着眉头,眼中的怒火呼之欲出。   “……没什么。”原野说。   “我们都有人能够互相作证,这是不是能说明,凶手不在我们之中?”宗相宜暂时放下对讲机,迫不及待地问。   “可以这么说吧。”   宗相宜松了口气。   她并没有听出原野话里的模棱两可。解忆听出了。   她能确定他们两个此刻想的是同一件事。   高山遥和宗相宜的不在场证明,并不牢靠。   高山遥的反应,尤其让解忆起疑。   宗相宜的反应还带着些许的迟疑和思考,而高山遥,回答得未免太过肯定了。 第28章   ◎“我说的没错吧?侦探X……”◎   被绑架的第五天, 第三个死者出现了。   如果历史按照二十年后的模样继续发展,还会有四个人会在接下来两天内相继死亡。   难道她穿越二十年时光,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条生命在眼前被残忍虐杀吗?   幕后黑手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是为了审判当年的罪人, 那么母亲最后是因为什么才活下来的?   难道仅仅是因为, 她心怀悔过吗?   目前发现的三具尸体,死法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白色的呐喊面具和巨大的恨意。   陈皮的尸体和血泊中的载书钉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似乎……遗漏了什么。   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已经被她捕捉到,但仍未被显意识所解析。   解忆陷入沉思的时候,冯小米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忽然抓着自己的头发, 一脸惊恐地蜷缩着身体蹬上了沙发。   “呼哧……呼哧……别过来, 别过来……别找我, 不是我……”   “你怎么了?”离他最近的高山寒好心问道。   “别过来!别过来!啊!”冯小米惊声尖叫, 胡乱挥舞着手臂。   他两下滚下沙发, 在地上打滚不断,神色痛苦,眼泪和鼻涕失禁一般喷涌而出。   “他毒瘾又发了。”高山寒的礼仪让他说话的时候, 有意识地克制着脸上的嫌弃。   “快想想办法, 这些吸毒的人大多有艾滋,我可不想被他咬上一口传染——”宗相宜面露嫌恶和恐惧,推了推高山遥的手。   “我能有什么办法?”高山遥不耐烦道。   冯小米毒瘾发作的间歇越来越短, 每次发作,不是大喊大叫就是出现幻觉。   “这样下去, 他迟早会伤到人。”解忆说, “我在图书室里见到过捆书的细麻绳, 我去拿来捆住他的手。”   “我去吧。”原野站了起来。   众人都没有异议, 原野很快去图书室拿回了解忆所说的细麻绳。   眼下这种情况,麻绳虽细,但多捆几根,也能凑合着使用。   原野利索地把冯小米的双手和沙发脚捆在一起,冯小米在地上哆嗦惨叫,看上去毫无人类的尊严。   解忆隔着一个茶几看着冯小米的丑态,心情十分复杂。   赌博和毒品,都是一样的东西,能够让一个开化的人类退化为野兽。   她拼尽全力也延续不了自己的生命,而有的人,却肆意挥霍着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上天多么不公。   “妈的,我出去透透气。”高山遥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里的空气一样,猛地站起身来。   “我跟你一起。”宗相宜连忙跟着站了起来。   她把对讲机放在沙发上,追上高山遥的脚步,走出了休闲厅。   “……晚上恐怕我还会失眠,我去图书室拿本书回来。”唐柏若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我和你一起。”解忆马上站起来,主动说道。   她也想换个环境和思路,重新理一理目前为止的线索。   人多眼杂的休闲厅对她来说太吵了。   唐柏若没有反对,两人前后脚走出休闲厅。   “你在想什么?”唐柏若主动开口问道。   “想这几起凶案。”解忆脱口而出。   “你好像很想抓到凶手。”唐柏若说,“连高山遥那种人,你也愿意去救吗?”   唐柏若的问法让解忆好一会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是被唐柏若说中了吗?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掉入了唐柏若的语言陷阱。   “我只是无法坐视生命被践踏。”解忆说,“和这个人是谁没有关系。”   唐柏若沉默了下去。   两人步入图书室后,唐柏若站在社科类书架前,抬头扫了眼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从中随手抽了一本。   “你可以再仔细选一选,挑本喜欢的。”解忆贴心道。   唐柏若摇了摇头:“不必了,打发时间而已。”   两人顺着走廊往休闲厅走。   “上次你和我说了你的母亲,我觉得很有意思。”唐柏若说,“我是什么地方和她相像呢?”   解忆不由朝她看去,唐柏若神色平稳,大约是随口一问。   “……距离感。”解忆说。   “距离感?”唐柏若稍微歪了歪头,神色不解地看着她。   的确,用这个词来形容母亲,不说合不合适,起码很是新奇。   “她不会干涉我的想法,哪怕是惊世骇俗的。”解忆回忆着和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说,“她总是很尊重我的想法……”   解忆并不确定,补充道:“或许是因为尊重吧。”   “能问问为什么吗?”   唐柏若平和的眼神像家门前的水流一样,让人生不出被冒犯的反感。   “因为我和母亲,其实并不怎么亲近,对我来说,她从不反对我做的决定,更符合‘距离感’的说法。”解忆停顿片刻,总结道,“她没有把自己放在可以在我的生活里独断专行的‘母亲’角色上。”   “‘母亲’这个角色,原本就没有独断专行的权力,特别是孩子产生独立思维以后。”唐柏若说。   解忆看了她一眼。   “这就是你和我母亲相像的地方。”   唐柏若若有所思:“我能想象她是怎样的人了……你爱她吗?”   “当然。”解忆毫不犹豫,“她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   “哪怕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对。”解忆说。   谈话间,休闲厅的门已经近在迟尺。   解忆跨进休闲厅的时候,宗相宜和高山遥还没回来。冯小米挣扎累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喘气。   原野正在和高山寒说话。   “……你这么多天不在公司,公司会不会乱了套?”   “短期还好,有理事会,我爸也还能管事。”高山寒苦笑道,“我只担心我不在,原定十天后签字的慈善捐助还能不能顺利。”   “你还在做慈善?”原野问。   “高氏集团每年都有一千个山区失学孩童的资助计划。”高山寒笑道,“我个人名下也有一个专门针对困难残疾人群体的慈善基金会,每年都会为许多经济困难的残疾人无偿装配假肢、矫形器、轮椅。就连小遥,也出资成立了几个流浪动物救助基地。”   高山寒暂且不说,高山遥这样的人也做慈善,更证明了那句人性是复杂的。   话又说回来,同样在救助流浪动物的解忆,并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他对小动物有爱心,和他是个人渣并不冲突。   解忆走到原野身旁的沙发,坐了下来。   “你们回来了。”高山寒中断了谈话,对两人微笑道。   “高山遥和宗相宜还没回来?”解忆问。   “我去找找。”原野站了起来。   “嘟……滴——”   沙发上的无线电,忽然发出正在接收信号的声音。   众人一个激灵,原野大跨步上前,一把抓起无线电。   “喂喂?是海上救援中心吗?”   无线电对讲机另一头的女声道:“是的,你们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们又出现了死亡事件!”   “又?”女声问,“之前失踪的那个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加上他,目前已经有三人死亡。”原野说,“救援队已经派出了吗?”   “还没有。”   女声的话,让众人转瞬陷入绝望。   冯小米虽然还没有精神说话,但他应该听懂了对话,他保持着被束缚的姿势,含着鼻涕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有?你们这不是渎职吗?!”原野又惊又怒,“距离我们报警已经过去两天了,你们还在等什么?”   “目前海上风浪还未平息,根据气象台的预报,能够出海大概还需两天时间,请耐心等候我们的救援……”女声说道。   那标准的普通话,以及不急不缓的语气,和在场众人心急如焚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冷漠。   这是解忆从中感受到的情绪。   “……”   原野忽然不再质问。   一种从脊骨里油然而生的寒意,渐渐覆盖了他脸上的怒意。   “究竟是耐心等待救援,还是等待你将我们挨个击破?”原野缓缓吐出冰冷的三个字,“……侦探X?”   众人面色大变。   唐柏若诧异地看着原野,冯小米停住了哭泣。   高山寒握住轮椅扶手,前倾着身体眉头紧皱,似乎正在思考这个名字的含义。   “我说的没错吧?侦探X……”原野一字一顿道。   无线电的另一头,沉默了稍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辨别不出男女的古怪笑声,透过无线电,回荡在休闲厅中。   答案昭然若揭。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援救。   扑通一声响,是宗相宜在休闲厅门口跌坐下去的声音。她呆愣地望着原野手中的无线电,眼泪顺着惨白的脸颊流下,显然已经听见了关键的对话。   高山遥冲到原野面前,一把夺过无线电。   “你到底是谁?有本事出来啊!躲着算他妈什么东西!”高山遥对着无线电怒吼,脸上青白交加。   “希望破灭的滋味怎么样啊?很难受吧?”   “这样的日子,却是解扬的日常啊!”   “好好享受你们最后的时光吧。”古怪的声音说,“不会有救援,永远不会。特别是你,高山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诡异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   高山遥失去理智,将无线电用力砸向地面。   解忆看着无线电在地上四分五裂。   没有人阻止,没有人说话。   只剩下冯小米再次继续的哭声,以及高山遥潜藏着恐惧的急促呼吸。   在此之前,解忆故意不去深思无线电的有效距离。   毕竟,不同设备之间数据又长又短。如果是军用,能够通信的距离就更加遥远。她和原野一样,怀抱着微弱的希望。   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在有效距离内,恰好有个海上救援中心呢?   可惜,世上没有真正的巧合。   也没有如果。   那片始终悬在众人头顶的乌云,终于降下绝望的大雨。 第29章   ◎他永远也不会将答案宣之于口。◎   “今年的三好学生获得者——恭喜我们的高山遥同学!”   讲台上的老师一脸欣慰的笑容, 同班同学投来艳羡的目光。   教室中掌声雷动,系着红领巾的高山遥巍然不动地坐在座位上,一脸意料之中的骄傲和镇定。   他从出生起, 便是天之骄子。   “拜拜!”   “拜拜!”   放学时间的私立小学门口, 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汽车。   高山遥在同学簇拥中走出校门,挥手和朋友们告别。年轻的男司机从乌黑油亮的进口豪车上下来,一路小跑着为他弯腰打开车门。   高山遥习以为常地坐上豪车后座, 背对着身后羡慕的目光,拿出书包里的随声听,用耳机堵住了窗外的所有喧嚣。   汽车发动引擎, 渐渐驶离原地。   他回到家, 只有佣人迎接。父母还未回来, 哥哥也还在学校。   他把书包里刚发下来的满分试卷放在进门就能看到的茶几上, 然后抱着书包回了自己卧室做作业。   在巧克力都还不是很常见的年代, 他已经用上了父亲从德国带回来的万宝龙钢笔。   他用这只钢笔答出许多张年级第一的试卷。   升旗手、三好学生、年级第一、短跑第一、跳高第一……他延续发扬了哥哥的优秀, 成为比“别人家的小孩”更加优秀的孩子。   他的人生,好像很早以前就注定了。就这么一直,一直行驶在旁人无法触及的康庄大道上。   他的每一天, 都行驶在固定的轨道上。   早上五点, 起床晨读英语,预习功课。   早上六点,喝一杯牛奶, 吃一片面包。   在学校里,认真听课, 仔细做题, 课间应付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同学。放学后, 再继续未完的课业, 参加课外学习,等待父母和哥哥回家。   他努力不坠高家之名。   因为父母和哥哥是他的骄傲,所以他也想要成为他们的骄傲。   中考结束那天,他在考场门外意外见到了去外地念大学的殪崋哥哥。身体比理智反应得更快,一直对那些需要家长接送的学生嗤之以鼻的高山遥,惊喜地跑向哥哥,一把将他抱住。   “恭喜小遥,中考结束了。”高山寒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哪怕只是站在哥哥身旁,高山遥心中也充满了骄傲。   他的哥哥,温和有礼,读书时一路名列前茅,就连相貌也清俊过人,走在路上,总会引来少女的侧目。   在同学们将三井寿和流川枫视为偶像的年纪,高山遥的偶像,是无所不能,无所不擅长的哥哥。   那天,哥哥说要送他考完中考的礼物,让他自己挑选。   他没有去商场,他的限量版球鞋、名牌手表已经够多了。一种心血来潮的冲动,让他将哥哥拉入路边一家挂着粉色招牌的宠物店。   那些毛茸茸的小猫小狗,隔着一层玻璃,或摇尾巴或喵喵叫,热情地欢迎他们的到来。   店主看出他们衣着不凡,笑容格外亲切。每一只高山遥眼神扫过的小猫小狗,店主都主动拿出来任他挑选。   那些被掐着后脖提起来的小动物,让高山遥有一瞬的不舒服。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小遥。   它脏兮兮地趴在玻璃房的最下面一层的角落,眼睛上还沾着眼屎,鼻子上也有分泌物,原本雪白的毛发干枯打结,屁股上的毛还有黄色的污渍。   真可怜啊。   他对这只唯独不对他曲意逢迎的小狗产生了同情。   “它生病了吗?”高山遥问。   “啊,这只是生病后被人遗弃在这里的。我看它可怜,喂了药治来试试。”店家堆着笑容,“还是看看别的吧,这只萨摩耶怎么样?雪白雪白的,在这里很少见呢!”   最终,他选了那只被遗弃的小狗。   哥哥选了一条小蛇。   他们分别为对方的宠物取名为他们的小名。   那时候,他从不怀疑,他们会是永远的好兄弟。   他从未想过,这是他人生脱轨前的最后一段时光。   两个月后,父母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殴打母亲。   当母亲摔倒在地,一脸惊惧地哭泣时,他冲了出去,充满男子气概地伸开双臂,挡在母亲面前。   他没想到的是,父亲看他的眼神,充满厌恶和冰冷。一向疼爱他的父亲,竟然想也不想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狗杂种,滚开!”   这三个字,比让他流出鼻血的那一巴掌威力更甚。   那天晚上,哥哥连夜买了飞机票赶回家。   他一定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   但是高山遥在反锁的房间里等了一夜,始终没有等到哥哥的敲门声。   他悄悄打开门,发现家里灯火通明。佣人全都被遣散,家里安静异常。他赤着脚,轻手轻脚走到向传来谈话声的书房。   在书房门口,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门缝。   高山遥趴在门缝上,看着父亲红着眼眶坐在书桌前,撑着额头,神色凝重。而哥哥,就站在父亲身旁,轻拍着父亲的肩膀说着安慰的话语。一脸做错了事表情的母亲,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局促地说着为自己开脱的话语。   当哥哥将母亲的手拉到父亲面前,覆在他手掌上的时候,父亲看了一眼哥哥,手指蜷缩了起来,但并未缩走。   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不是。   所以他才被遗忘了。   天黑了,又亮了。   世界不会因为谁而停转,哪怕谁的心灵已然崩塌。   第二天,似乎一切如旧。   父亲和母亲各自外出上班,他们各有各的家族企业,从一开始,便不存在什么爱情。   父亲受伤的,只是身为男人的骄傲。   他等着父母或是哥哥来和他对话,关于他自己。但是,无论是谁,都没有再来找他。   他用蹩脚的手段来吸引他们的关注。   他不再做家庭作业,不再按时上学,不再参加课外才艺学习。他逼迫同学把书包放地上,腾出空间给他扔垃圾。他拿油性笔往前桌的白色羽绒服上涂鸦。用剪刀将和自己作对的男生的头发剪成狗啃式。   又一次大考,他的成绩排在年级倒数。   老师给家里打电话,他不知道母亲和老师说了什么,只是老师从此看他的眼神,也带了点同情。   父亲和母亲,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常。   因为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谁也不用给他一个交代。   父亲拒绝和他视线接触,努力装作他是一个长了脚的空气。   在外人在场的情况下,父亲才会演出几分从前的样子,笑着叫他“小遥”。虽然旁人不明所以,但多少察觉出了父亲对他的感情变化,他和哥哥的待遇,不但在家中分化,就连家外面,也逐渐开始分化。   父亲总是满面笑容地和哥哥站在一起,而宾客朋友们不再主动向他打招呼。曾经殷切的朋友,也都远离了他的身边。   极少数时候,妈妈会给他一丝他们彼此都明白的温情。妈妈对他怀有一丝愧疚,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夜在书房里听见的“年轻时犯的一个错误”。即便有着那么一丁点的愧疚,为了不让父亲以为这是前情未了,母亲在父亲面前,采取了和父亲一样的态度。   哥哥或许是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偶尔眼神接触,高山遥都能从中捕捉到一丝怜悯。即便是混杂在九十九分的关切里面,那仅有的一分,也是怜悯。   那怜悯,刺得他遍体生痛。   很多彻夜不眠的夜晚,高山遥都曾想过,母亲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那个多年前就已经被辞退的保镖。   如果爱过,怎么能够放弃他,如果不爱,又为什么要生下他。   还有父亲——难道血缘,真的胜过一切吗?   哪怕他心中承认的父亲,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   最后,还有哥哥。   想要粉饰太平的哥哥,比从前更加优待他,那种处处为之的特意优待,本质是清楚彼此已经不在一个阶层,从高处俯视下来的施舍和关照。   自以为是的施舍。   他的骄傲奄奄一息,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变成一把把尖刀,反复将他扎透。   不过半年后,他的父亲就彻底厌烦了他故意惹出的众多麻烦。   没有得到任何通知,一个寻常的早晨,他和他的小遥被打包送往了偏远的三川县。   他甚至没有见到父母一面。   当他在车前错愕地抬头看向独栋别墅时,对上的只有哥哥在玻璃窗后不忍的眼眸。   不忍,那就做些什么啊!   但高山寒什么都没有做。   他几乎是愤怒地瞪着躲在玻璃窗后的高山寒,就这样还能给人当哥哥吗?   啊——他在那时忽然醒悟。   原来,他们已经不算什么兄弟了。   在那个早晨,一直被他藏在心底的嫉妒,掀翻了压在上面的理智,从心脏里蓬勃生长出来。   还是那辆车,还是那个司机。   一切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的人生,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的东西被打包扔出了高家,陪伴他的,只有一条名叫小遥的狗。   真可怜啊。   这一次,他对自己说。   名为嫉妒的荆棘,盘踞在他心房上,旺盛成长着。   直到遇见解扬,开出罪恶之花。   “高哥,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解扬啊?”   有无数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但他从未真正回答过。   他永远也不会将答案宣之于口。   在消息蔽塞,居民贫穷的三川县,他进一步放纵自己堕落。   在冯小米和陈皮的助推下,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从一开始的被呛出眼泪,到整夜整夜地坐在窗台抽烟,从租的房子里看出去的天空,比在家时看见的更黑,更寂静,更孤单。   唯一在闪的星光,是一名叫做唐柏若的女孩。   在不合宜的时间,不合宜的地点,他对上了一双纯洁忧郁的眼睛,心头没道理地一跳。   他自己也讲不明白道理,回过神来,已经走到那女孩的身后坐下。   只是一点点不寻常的情绪,他并没有放在眼里,那个叫唐柏若的女孩,一开始也没有在他心中留下更多的涟漪。   但的确是因为唐柏若,他才注意到了一个叫解扬的少年。   他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学习优秀,运动全能,老师喜欢,同学爱戴,在班级里如众星捧月。   除了家世。   “诶,你们知不知道,解扬不是他老爹生的!”   “啊?怎么回事?”   “他妈生病把脑子烧坏了,走丢过几次。有一次走丢之后就有了解扬,他和他老爹根本就不是亲的!”   “真的假的?!这么劲爆?”   “当然是真的了!我们村的人都知道!”对于自己的情报,冯小米一脸骄傲地挺起胸膛。   烟雾缭绕的台球室里,冯小米说得火热,唾沫四溅。穿着校服的听众们则一脸吃惊。   “原来是个野种!亏了学校里还那么多女孩喜欢他!”   “我们班花好像也对他有意思,他们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吧?”   “他老爹每次来参加家长会都一脸得意,根本看不出不是亲生的!”   “他命好呗!”冯小米嚼着槟榔,一脸成为人群焦点的得意神色,“他老爹和大哥都把他当亲的一样养,反正换我肯定做不出来,我才不会养和我没关系的小杂种——高哥,你去哪儿?”   高山遥从破破烂烂的沙发上站了起来。   “无聊,走了。”他头也不回。   后来,有人说他故意针对解扬,是因为嫉妒班花对解扬的青睐。   他默认了那些猜测。   他永远——   永远也不会将真正的答案说出口。 第30章   ◎“我老师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犯罪都是有条件的’。”◎   电梯走廊前的玻璃墙像被人泼洒过浓墨, 遮盖了背后的全部真实。   走廊和各个房间虽然亮如白昼,但对困在这里的人来说——   这里是地狱无疑。   第一天安排下清理走廊工作的人,已经变成尸体, 第三具尸体出现后, 电梯走廊的清理工作就陷入停滞。   侦探X在无线电里的宣言,更是击破了幸存者仅有的希望。   在绝望的气息弥漫整个水中维纳斯的时候,解忆埋头清理着电梯走廊的废石。   原野自发陪伴在她身边,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距离电梯只剩下一小段距离,堵塞在路上的石头却比之前的都要沉重。   五天囚禁,不光是人的勇气在消耗, 体力同样也在消耗。   每日三顿罐头玉米和火腿, 解忆在搬运石头的时候偶尔会一阵头晕眼花。尽管如此, 她在清理走廊的时候, 比任何人都要卖力。   投入重体力劳动, 能够帮助她在繁杂的思绪中喘一口气。   第一个死者是周然, 储物柜里的东西是班费收据,发现尸体的地点在泳池水底,死因不明。   第二个死者是牟鸡换, 储物柜里放着一支录音笔, 发现尸体的地点在桑拿房,死因应当是高温致死。   第三个死者是陈皮,厨房柜里爆炸后剩下的只有一张合影, 发现尸体的地点在仓库,死因是砍伤导致的大出血。   首先, 搬运周然的尸体固定到池底, 必然需要很大的力气;其次, 乱刀砍死肌肉健硕的陈皮, 也很难想象是女人做出的事。   牟鸡换的死,倒是不需要什么力气。   综合这三起死亡事件,凶手有很大可能是壮年男性。   牟鸡换是自愿转移到桑拿室的,即便不是自愿,遭到迷晕,那应该也是牟鸡换自愿让凶手进入套房,有机会将他迷倒转移。陈皮的案例也是同样的情况,他从健身房自愿转移到了仓库,或者是给了凶手可乘之机,被迷晕后转移至健身房。   进一步推理,便是凶手很大可能是与牟鸡换和陈皮都十分信任的男人。   如果凶手在剩下的七个人之中,符合条件的只有高山遥一人。   还有没有其他可能呢?她扪心自问。   有。   如果凶手在他们之外,亦或多人作案,情况又完全不同。   没有尸检的情况下,很难检测出尸体体内有无毒物和迷药,许多可能都无法排除,一个普通人的推理举步维艰。   挡在电梯门前的只剩最后一块半人高的巨石。   解忆和原野彼此对视一眼,同时将手放至石头上。   “嘿——”   解忆抬起石头的一半重量,原野搬着另外一半的重量,两人挪了几步,走到一旁缓缓放下沉重的巨石。   即便其他人都已经放弃了生存的希望,解忆和原野没有。   他们就像一个石头里同时钻出的两根杂草,有同样的韧性和坚持。   终于,被遮挡住的电梯面板露了出来。解忆和原野走到面板前,解忆伸出用力过度颤抖的手指,缓缓按下面板的上行箭头。   停留在一楼的电梯迅速下沉,解忆几乎听见了电梯飞速下降的风声。   “叮——”   微弱的一声提示音,电梯门慢慢开启。   光滑崭新的镜面映照着两个满身都是尘土的人。   原野走进电梯,毫不犹豫按下数字1。   电梯里光线明亮,指示灯也显示电梯正在运行,然而电梯的控制面板却并未亮起。   “……需要刷卡。”   解忆的目光停在电梯面板下方的识别区。   “我早猜到了,这果然和无线电是同样的把戏。”原野说。   “你早猜到了——还和我在这里一起清理石头?”   原野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并无任何灰心丧气:   “我不喜欢凡事只是猜测。”   解忆看着他,扬起了嘴角。   “巧了,我也是。”   电梯镜面里纤尘不染,解忆累得够呛,直接在电梯里坐了下来。   原野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你怎么想?”解忆问。   “那通无线电,至少可以排除,侦探X不在我们之中。”原野说,“无线电不像手机,无法提前录制通话再播出,通话过程中一定有人实时操控无线电。在我和侦探X联系的过程中,其余人都露面了,所以能够排除他们的嫌疑。”   解忆问:“既然如此,那么幕后黑手就是我们之外的人?”   “也不排除内部有帮手。”原野说。   “如果内部有帮手,”解忆停了停,“你心中有人选吗?”   “你先告诉我你猜的是谁,我再告诉你我心目中的人选。”   解忆迟疑片刻,拿起原野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下一个字,然后慢慢用他的手指将那个字包起来。   这个过程中,她始终直视着原野的眼睛。   那双黝黑的眼睛,坚定,沉着,像一座从不动摇的大山。   原野攥起她写的那个字,低头凑近她的耳边。   他翕动双唇,说出一个相同的名字。   “高、山、寒。”   ……   “我出去上个洗手间。”高山寒坐在轮椅上,轻声说。   灯火通明的休闲厅里,聚集着剩下的五人。   高山遥一脸颓废地靠在单人沙发上,目光虚无地看着前方的墙纸,失去发蜡支撑的细软黑发有气无力地遮挡着那双失去精神的眸子。   宗相宜抱着双膝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如惊弓之鸟一般一有什么动静就立马抬起头来。   冯小米的手和沙发脚固定在了一起,此时他从毒瘾发作中稍微振作了一点,正靠着沙发休息,他时不时地喘着气,眼睛充血突出,脸颊凹陷,那张短短几天里瘦脱相的脸几乎要从黄色棒球帽里脱落出来。   高山寒说出这句话后,只有坐在角落里手捧着书阅读的唐柏若朝他投来了目光,从喉咙里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高山寒控制电动轮椅走出休闲厅,在门口转向,往右手边前进。   休闲厅的门扉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电动轮椅碾过地面的轻微运行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走廊。   漆黑的玻璃墙吞噬了所有折射过去的光线。   高山寒面无表情的侧脸映在玻璃墙上。   到了无障碍卫生间的门口,电动轮椅再次转向,缓缓驶入明亮的房间。   三个无人的隔间,他径直进入中间的那一个。   反锁上隔间门后,高山寒竖耳倾听了一会,确认门外寂静无人后,他关掉了水箱的阀门,然后按下了马桶的冲水键。   水箱中的水冲干净后,他第二次按下马桶冲水键。   咔嚓。   微弱的一声响动后,高山寒推开了马桶背后的那面墙。   密室的开关,是无障碍卫生间中的第二间马桶。马桶固定在墙上,随着墙面的转动,也跟着一起转动。   卫生间的光亮照亮了墙后昏暗的房间。   高山寒坐着轮椅进入密室。   一面实时监控整个水中维纳斯的监控墙映在他冰冷的眼底。   休闲厅里颓废不语的众人,电梯走廊里正在耳语的解忆和原野。   高山寒坐着轮椅来到监控墙下方的台式电脑前,熟练地唤醒了待机电脑。   电脑屏幕上,有着一个黑色的对话框。   高山寒用键盘打下一句话,敲击了发送键。   “什么时候收尾?”   大概一分钟后,屏幕上跳出了新的一句话。   X:“别急,我会看着办。”   高山寒继续输入: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最多只能再给你三天时间。”   他停顿半晌,在对面回话之前,又发送了一句:   “把他们都解决。”   他等了许久,对面都没有传来回答。   “回答呢?”   黑色的背景上,只有白色的光标在缓缓闪烁。   “说话。”他带着不悦打出这两个字。   风扇运转的声音忽然消失。   所有屏幕瞬间熄灭,监控室变得一片漆黑!   高山寒大惊失色,回头看向他来时的方向,暗门外的无障碍洗手间同样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全部光亮一齐消失,一切都湮灭在黑暗之中。   高山寒摸索着面前的控制台,尝试着按下许多键都毫无反应。   他绷起精神,下意识摸了摸扶手箱的上盖,然后操控轮椅缓缓走出密室。   无障碍洗手间里虽然一片漆黑,但门外的走廊却照进了亮光。   看来是配电室里的无障碍洗手间的供电出了什么问题。   高山寒谨慎地将水箱里的水重新放满,然后关闭了暗门。之后他坐着轮椅走出黑暗的无障碍洗手间,向着配电室的方向而去。   到了配电室的门口,他进入房间。   果不其然,在一众独立开关中,无障碍洗手间的电闸跳闸了。   高山寒将其重新开启,然后调转轮椅,回到配电室门前,拉开了门——   原野和解忆的身影首当其冲映入眼帘。   其次是在他们身后一脸震惊的宗相宜、高山遥。   “……怎么都到配电室来了?”   片刻的寂静后,高山寒微笑着开口了。   “我在无障碍洗手间上厕所的时候,忽然停电了。我怀疑是跳闸,就来了配电室。你们怎么也来了?”   “修好了?”原野问。   “我把电闸恢复了,应该是好了。”   “那我们就一起去看看吧。”原野说,“顺便和你说说我们最新的推理。”   “……好。”   沿着走廊往无障碍洗手间走去的路上,高山寒打量着其余几人。   “唐柏若和冯小米呢?”   “需要有人看着冯小米,我们讨论之后,唐柏若留了下来。”解忆说。   高山寒点了点头。   “只是跳闸而已,你们不必都过来。”   “如果只是跳闸,当然不必。”原野笑道。   “……”   “我老师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犯罪都是有条件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所有罪行,都是有实施条件的,有的人,就算想实施某种犯罪,也没有相应的犯罪条件。”   高山寒沉默不语,唯有身下的电动轮椅在发出轻微的转动声响。   “犯罪场所也会决定一些犯罪条件。”原野说,“比如说,在高氏集团名下的大酒店将十个人堂而皇之地掳走;又比如说,将□□的场所设置在这样一所富丽堂皇的水下酒店。这两项,都决定了同一个犯罪条件。”   “……那就是资本。”原野说,“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资本。”   “我同意。”高山寒不慌不乱,微笑着说。   “有这个犯罪条件的,十人之中只有你和高山遥两人。”原野说。   “为什么不能是我们之外呢?”   “因为第一起犯罪,发生地点在高氏集团旗下的大酒店。能够调离整层楼的服务人员,并且动用直升机将十人从楼顶停机坪转移走的人,只有你们高氏两兄弟。当然,你父亲或许也可以。但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这么说,不更应该是我弟弟么?”高山寒笑道,“我和你们其他人,可都素不相识。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   “因为高山遥无法调走你的保镖。”原野说,“你父母或许可以,但还是那句话,他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   “案发第一天,你是故意出现在同学会上的。宴会厅外的保镖和服务人员,当然也是听从你的调令离开的。宴会厅里的迷药装置,恐怕提前一天就已经安装好了吧,作为业主的你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最后,将被迷晕的我们从顶楼的停机坪,经由你们高家的直升机转运,最后到达这停业废弃数年的水中维纳斯——”   “我好奇很久了,这装修得好好的酒店,哪怕上一个业主资金链断裂无法继续影业,也能将酒店轻易转卖出去回笼资金,为什么会任由这酒店荒废多年?他不是资金链断裂缺钱吗?”   高山寒没有说话。   “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上一任业主早就转卖出去了。”   原野说:   “卖给了你,高山寒。” 第31章   ◎“我知道凶手是谁,但我不会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大约一个小时前。   确认高山寒还在休闲厅休息后, 解忆来到水下一层的厨房。   厨房里制冰机永远开着,这时带制冰功能的冰箱还没有普及,制冰工具仍是一个大机器。   她将图书室长着蜘蛛网的书橱里找到的保温瓶拿出。   解忆假意要喝冰水, 往接了小半杯水的保温瓶里倒冰块。   咔嚓, 咚咚。   一块接一块的冰块落入保温杯,寒气很快爬上瓶口。解忆装作喝了一口水的样子,盖上保温瓶, 转身走出厨房。   保温瓶很快交接给了检修电路的原野,最后进入了配电室。   检修完毕,当然没有问题。   原野拿着保温瓶, 一边和解忆交谈一边出了配电室, 两人重新返回电梯走廊。   而他们身后——   无色无味的一颗冰块孤零零地留在标有无障碍卫生间的配电箱上。   过后, 不久。   他们听到走廊里响起电动轮椅的电机嗡嗡声。   与此同时, 融化的清水也顺着透气孔, 无声地向内渗去。   到了某个界限, 咔嚓一声。   继电保护装置被短路电流启动,无障碍卫生间里所有用电的断路器自动断开。   仅隔三个房间距离的电梯走廊前,捕捉到无障碍卫生间内变得漆黑一片的原野和解忆迅速行动。   他们只有这短暂的监控空隙, 可以联合其他人。   休闲厅里, 被突然叫起来的众人一脸懵。   为了节省时间,原野和解忆尽量简洁地说明了他们的推理。   “什么?是高山寒把我们绑架到这里?!”   最快接受这个可能的反而是高山寒的至亲,宗相宜一脸难以置信, 冯小米除了毒品都不关心,至于唐柏若, 她的无所谓贯穿头尾, 众人已经都习惯了。   高山遥勃然大怒, 当下就要去找高山寒清算。   “你去质问他, 难道他就会爽快承认吗?”原野一个跨步拦在高山遥面前。   高山遥的理智回炉,他强压下怒火,问道:   “那你说怎么做?”   “捉现行。”原野简洁明了道,“我和解忆在这之前,发现水中维纳斯到处都装有监控。如果我推测的没错,监控室就设置在无障碍卫生间的秘密空间里。”   高山遥脸色有些异样。   “监控?”宗相宜颤声道。   “这么说的话,”唐柏若抬头看了眼头顶,“岂不是此时此刻也在受着监控?”   “我们做了一点小动作,现在监控系统已经断电了。”解忆安慰她说。   “既然发现了监控,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大家?”坐在沙发上的唐柏若问。   “是啊!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高山遥脸色很难看。   “因为那时候我们还不确定侦探X在我们之中的帮手是谁。”原野说。   休闲厅里沉默了半晌。   唐柏若想了想,说:   “你们是想去配电室堵他?如果判断错误呢?”   “事实胜于雄辩,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原野说。   “那他呢?”唐柏若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冯小米。   冯小米没力气走动,但又不能把他一人留在这里。   最后,唐柏若自愿留下。   ……   细长的走廊里,黑暗在玻璃背后无声涌动。   无障碍卫生间已经近在眼前。   “发现监控摄像头的存在后,我思考了很久。如果有人在幕后看着监控,那么会是在什么时候?如果他在我们之外,自然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如果在我们之内——”   “这里我就开始想不通了。”原野说,“从被困水中维纳斯起,在我的再三强调下,几乎所有行动,都是以多人一组展开的。哪怕是上个厕所,也是两两一组。这个人,究竟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去调阅监控?”   “这个时候,解忆建议我换一种思路。那就是先想,如果是我,我会将监控室设置在哪里。”原野说。   高山寒的目光落在解忆脸上。   “我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理想的地点。因为水中维纳斯的所有地点,都是任人通行的。每个地方都可能有其他人在意外时间的闯入。但如果是你——如果是你,高山遥,那就不一样了。”   “有一个地方,除了你,无人造访。”   电动轮椅运行的声音停止了。   所有人都停在了无障碍卫生间的门口。   “这简直是最完美的藏匿地点。”原野说。   高山寒扬起那完美无缺的温和微笑,说:“一切都是你的推测罢了。”   原野说:“所以,现在我才要来验证推测。”   “……”   高山寒看着原野率先迈入无障碍卫生间。   他没有驱动电动轮椅,轮椅却往里走去。高山寒回头一看,解忆推着轮椅的扶手。   “一起去看看吧。”解忆说。   她并没有看他。   高山遥和宗相宜也跟着走进无障碍卫生间。   亮堂的房间里有一面纤尘不染的大镜子,镜子前设置着洗手台,高度略微有异寻常的洗手台,是为了方便坐在轮椅上的人使用。   洗手台往里有三间白色的隔间,三间一模一样,看不出区别。   原野依次推开三间隔间的门。   “如果使用专业的设备,比如放射线和测温仪,很容易就能查出背后是否有密室存在。很可惜,在这里只有我的一双眼睛。”原野说。   “你看出什么了?”高山遥眉头紧皱,迫不及待地问。   原野敞开了第二扇隔间的门。   亮堂的光线从头顶照下,两个金属扶手夹着中间的马桶,无论是结构还是样式,都与隔壁两间一模一样。   “密道入口设在这里。”   高山寒脸上游刃有余的微笑渐渐消失了。   “凡是有人走过的地方,就会留下线索。”原野说,“根据建筑习惯,入口往往是最后修葺的,哪怕是密室的入口也是同样。时间差会造成砖的接缝不一样。再加上墙后的温度差会和其他实心的地方不同,所以背后有空间的墙,往往会出现返碱现象。”   所谓返碱现象,通俗来说就是墙皮起泡脱落。   解忆的目光上下扫过这一扇隔间的墙体。   在四个墙角的接缝位置,有着立体花纹的欧式墙纸轻微鼓起,如果不仔细观看,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   “是你自己打开密室入口,还是我给你找出来?”   原野转过身,直面高山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山寒脸上。   他竟然笑了。   和此前毫无特征的温和笑容不同,这一次,他笑得格外真实。   没有故意添加的友善,没有伪装出来的耐心。   他的笑充满讽刺和怜悯。   “不用了,我……”   高山寒话音未落,隔间背后忽然产生爆炸!   爆炸引发的风浪向着众人径直吹来!   解忆条件反射蹲下身住,抱住头,还没反应过来,风浪骤然被挡在了外面。她抬起头,发现是原野挡在了她的面前。   片刻后,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停息,阵阵黑烟从脱落了一半的密室门里冒出。   “咳咳咳——”宗相宜咳嗽不止,退到了无障碍卫生间以外。   “愣着干什么?进去看看!”原野朝高山遥说。   呆呆看着爆炸的监控室的高山遥这才回过神来:“好……来了。”   两个男人先后进入冒着黑烟的监控室,好在里面并未着火,冒烟的是那些监控屏幕和桌上的电脑。   原野走上前去,快速查看了那些机器。   即便单从空气中浓烈的焦臭气息来看,这些机器也很难再派上用场了。事实上检查的结果也是同样,这些机器都被内部安装的小型□□给摧毁了。   “怎么样了?”   解忆也从门外走进了监控室,看见眼前一幕,她皱起了眉。   “都被销毁了。”原野摇了摇头,“恐怕是侦探X留下的后手。”   高山遥还在看着那些被炸毁的机器,原野和解忆走出监控室,站到高山寒面前。   “看我有什么用?”高山寒一脸笑容,“是侦探X炸的,不是我让炸的。”   “这监控是实时的还是可以自由选择时间段进行回看?”原野问。   “美国进口,这点功能当然是有的。”高山寒还是笑着说。   “既然这样,你一定知道是谁杀了周然、牟鸡换和陈皮。”   “我的确知道。”游刃有余的温和重新回到高山寒的脸上。   “是侦探X……还是我们之中的其他人?”   原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眸,没有错过高山寒眼中一闪而过的恶毒和兴奋。   “我知道凶手是谁,但我不会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高山寒微笑着扫视过所有人,“作弊的话,游戏就不好玩了。”   “……游戏?”原野从牙关里挤出这不可思议的两个字,“你把这,说成是一场游戏?”   “对于我来说,确实是一场游戏。”   高山寒刚刚说完,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他被原野的一拳打得侧过脸去,但他表情并未变化,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被打破的嘴角,似乎在品尝自己鲜血的味道。   从监控室里走出的高山遥正好看见这一幕。   “……你他妈的,有病吧!你不仅腿瘸了你脑子也坏了,你跟侦探X联手搞我,你以为你是赢家吗?”   他一个箭步走到高山寒的轮椅前,刚要挥出拳头,就被已经有了防范的高山寒给单手握住了。   看似病弱的高山寒,至少手上不是缺乏锻炼的样子。   高山遥咬牙切齿,又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地瞪着轮椅上的高山寒:   “你看看这里!看看宴会厅的那张遗像!你以为是联手?你个傻逼,你被侦探X利用了!就像一开始的我一样!”   高山寒抬起头,冷冷地和高他一截的高山遥对视。   然后,他无所谓地笑了。   “那又怎样?”高山寒说。 第32章   “你后悔吗?”   当高山寒摔倒在豪华空洞的独立病房里, 一次又一次尝试独自站起来却无果后,走廊里的护士和医生听到摔倒的声音,一脸慌张地蜂拥而入, 七手八脚将他重新抬回病床上时。   高山寒的脑海中, 响起了这个问题。   真是好问题。   好就好在它的愚蠢。   如果两兄弟在一个独木桥上狭路相逢,周围的风浪让独木桥摇摇欲坠。   换你,你会如何选择?   或者, 说得更直白一些。   你死,还是你兄弟死。你会如何选择?   换做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做出另一种选择吧?   所以, 高山寒坚信。   他没有错。   没有错, 又怎么会去后悔?   他出生时, 是长子, 又在富庶的高家。他的周年宴, 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出席了。   父亲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 他也不负众望,凭借自己的努力一路考上名校。   他的抽屉里总会出现粉色的信封,他会微微一笑, 然后背地里扔进垃圾桶。是什么自信让那些愚蠢又并不出色的女生, 误以为自己能和他并肩而站?   他为了保持全省名列前茅的成绩,每天凌晨还在刻苦读书,每个双休日, 其他学生外出社交玩乐的时候,他在提前学习怎么管理羊羔、练习怎么将那小小的高尔夫球准确打入洞中, 努力不让自己因为年龄的关系被那群叔叔辈的人看轻。   他几乎是提心吊胆地往前跑, 生怕落在谁的后边。   因为有一个秘密, 像达摩克利斯之剑, 始终悬挂在他的正上方。   在他大一那年,那把剑开始下落。   “今天早上,我看见爸在餐桌上回邮件,我端着咖啡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他马上切换了页面。”高山寒说,“但我还是看见了,他在找私人侦探调查你和李群的事情。”   绿意盎然的花园里,高山寒和母亲正在喝下午茶。   父亲还未下班,弟弟也还在学校,别墅里的佣人都被他提前遣到了其他地方。   确认不会有任何人听到这段谈话,他才将母亲叫到了花园。   “……真的?”母亲从镂空雕花的白色庭院椅上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一抹难掩的紧张。   “我确实看到了李群两个字。”   “怎么会……都过去这么久了……”   高山寒看着紧皱眉头,视线直直盯着一处,似在回忆是什么地方漏了马脚的母亲。   “你打算怎么办?”   “……他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带着一丝不耐烦和怨气,母亲说,“又不是我先出轨的!他在外边养的那些花花草草,我还没说什么呢!你不会也和你爸站在一边吧?!”   “他养花花草草,但是他没弄出草种来。”   高山寒冷冷的一句话,让母亲哑口无言。   “现在是追究谁出轨更早,谁出轨更多的问题吗?”他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的秘密不能被他发现。”   “……他不会做这么绝吧?”   母亲虽然言语上还未完全赞同高山寒的看法,但已经开始皱眉啃起了手指,这是母亲一贯的习惯,遇到难题的时候,她一边独自思考,一边就会啃咬自己的手指。   她不是传统上常见的那种幽怨女人。   或许是因为婚后她也一直没有放手公司的管理,在很多地方,她和男人无异。   比如说,利益为重。   “如果他做到这一步呢?”高山寒说,“我们必须提前准备好对策。”   “……”   母亲若有所思地啃咬着指甲。   高山寒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他决不能让她那么想下去。   “如果被发现没有血缘的是弟弟……父亲只会对弟弟失望。而我,因为多年的精心培养和投入的感情,父亲不会狠心放弃。只要父亲对我依然如旧,对你也会心软,只要你低个头,说几句软话,这事最后就能过去。”   母亲并未反驳,想来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高山寒继续说道:   “但如果父亲发现,没有血缘关系的是我——”他一字一顿地说,“父亲不会容忍这样的屈辱,他一定会在所有利益上和你切割。”   家,在每个人眼中有不同定义。   在高山寒眼中,就是一座集合的资产。   爱?   这个词太可笑了,恐怕只有天真的弟弟会相信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他知道,母亲和他是一路人。   所以更加明白,应该怎么说服母亲。   “如果父亲知道我不是他的孩子,他这些年对我的培养就全废了。以他的性格,比起从现在起培养弟弟,更可能是离婚后,再生一个从头开始。”   离婚,这两个字让母亲眼神闪烁。   她当然不会是担心成为被抛弃的女人,而是离婚,意味着财产分割,意味着权力的分散,意味着,从此失去一个得力帮手,多了一个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的敌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母亲说。   高山寒松了口气,知道说服母亲,那就尘埃落定了。   如果父亲要验他们兄弟两的dna,只有两种手段。第一种是亲自从他们身上采取组织,第二种是更隐秘地收集从他们身上脱落的组织。   母亲和他也准备了两种应急方案。   第一种,在书房和汽车上装窃听设备,第一时间知道父亲要去哪家医院做检测。   第二种,用提前准备好的身体组织,将两人的身份偷天换日。   第二天,高山寒拦住要外出上补习班的弟弟,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理个头发。   “偶尔逃一次课,也没关系。”他笑着说。   那天,他们剪了一样的发型。   所谓一样,就是无论从颜色还是长短来看,都完全一样的发型。   那天晚上,他把两包从美发店带回来的头发丝,交给了母亲,然后乘当晚的飞机就回了学校。   半个月后,暗潮涌动的海浪终于呼啸而来。   父亲走上了第二条路。   他在一个早晨,悄悄偷走了高山寒和高山遥卧室卫生间里自然脱落的头发。   两兄弟从不共用洗手间,所以高山寒梳子上的头发,自然是高山寒的,高山遥梳子上的头发,自然是高山遥的。   父亲就这样简单地决定了他们的身份。   为高山寒和母亲省下大量工夫。   后来的事,更简单了。   弟弟就此一蹶不振,说实话,他心中的确有些愧疚。   但并不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   他只是为了自保罢了,即便再重来一百次一千次,他还是会选择自保。   这是人的天性,他相信自己并没有错。   为了以防哪日事情败露,为了防止夜长梦多,他和母亲合计之下,将弟弟送往了遥远的三川县。   那个地方,他只在播报贫困县的新闻上见过。   选择这个地方,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观看贫困县新闻的时候,觉得这样一个遥远又贫穷的地方,有着山清水秀的风景,民风,似乎也很淳朴。   高山遥在那种地方,即使惹出什么事来,凭高家的势力,也能轻而易举地摆平。   就是出于这小小的补偿心理,他选择了三川县,这个会在以后改变他们兄弟两一生的地方。   之后两年多的时间,弟弟的确在三川县大闹了一场,只是他没有想到,高山遥会做出杀人的事。   “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   弟弟在电话中哭泣不止。   单纯的寻衅滋事,再来一百次也没什么,但要沾上杀人成为恶性案件被公之于众,别说高山遥一人这辈子毁了,就连整个高氏集团,都会被他拖入深渊。   高山寒来不及将怒火发泄到弟弟身上,就带了信得过的人亲自赶往三川县。   在弟弟所说的那座山头,尸体不翼而飞。   “不是我……不是我处理的……我走的时候还在……去哪儿了呢?去哪儿了呢?”高山遥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昨天三川县刚下了一场大雨,即便留下过什么痕迹,现在也不见了。   高山寒在这座山头扇了弟弟一巴掌,骄傲的高山遥第一次瑟瑟发抖,不敢还手。   如果高氏集团的二公子杀了人,高山寒不敢想象,经过媒体发酵后第二天高氏集团的股票会暴跌多少。   整个高家都会完蛋。   ……   幸运的是,事情并没有东窗事发。   那名叫解扬的男同学因为一直没找到尸体,又有高家在背后打点,一段时间后,便以离家出走结案了。   在那之后不久,高考结束,高山遥也回了江都市。   他们都没有再提起那年的事。   高山遥是不是真的杀了人,他并不在意。他以为弟弟惹下的麻烦到此为止。   直到他大婚前的两个月。   一场车祸,夺去了他的双腿。   肇事司机是卡车司机,那辆大卡车几乎将高山寒所坐的轿车压为薄饼。   他是幸运的,那天因为喝了酒,叫了家里的司机来开车。司机当场死亡,而坐在后座的他,却捡回一条性命。   他是不幸的,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永远失去了腰部以下的知觉。   多处神经的严重受损,不仅时时头痛难忍,更让他无法独立行走,也让他失去了性功能,进一步说,生育能力。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继续婚礼,但原本这场婚礼,就和他个人的意志没有多大关系。   婚礼最终如期举行。   他的联姻对象,盛达集团的二小姐,传闻中就已经很是骄纵任性,相亲时还稍有收敛,直到他发生车祸,下身瘫痪——   她用尽各种办法试探。   强迫他涂延时精油,骗他吃西地那芬,欺负他无法自由行动,将他反锁在屋里观看成人视频。   用尽各种方法,发现他依然疲软无力后——   “我也仁至义尽了。从今以后,我们各玩各的,你总不能让我守活寡吧?”   理应是大喜的新婚当夜,他的那位新婚妻子抱着双臂,倚着书房门口,满眼鄙夷地对他说。   不是商量,只是宣告。   说完这句,他的妻子便转身离去。   他被怒火烧得头痛欲裂,打翻了桌边的止痛药瓶。想要把药捡起来,最后却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在地。   两年后,妻子还是倚在书房门边,他注意到她脱下了即使在家也要穿的居家高跟拖鞋,换上了朴素的棉拖。   “跟你商量件事。”妻子说,“我怀孕了,想把孩子生下来。”   “……”   “反正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不行的事。这样对我们都好。”   他永远也不能忘记这屈辱。   自然也不会忘记给他这份屈辱的人,高山遥。   车祸发生后半年,一直暗中受他监视的肇事司机家属名下账户出现了异常流水。   两笔大额进账分别在他车祸前后,分成了十几次,陆续转入肇事司机遗孀的名下。   肇事司机遗孀开了一家水果店,转款用途注明是批发。   资金的打款人,却是高山遥在海外秘密设立的基金账户。   难道他知道了身份被调换的往事?   不,经过高山寒的观察,高山遥一定还不知道那件事。   这让他感觉更加愤怒。   当年他的选择,是为了自保。高山遥在三川县杀人的时候,他甚至还帮他掩盖——现如今,却反过来买凶杀他?   高山寒当年是为自保,高山遥却没有这样的理由。   所以他可以被原谅,弟弟则不能。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的不幸,还没结束。   一年后,他的体检报告显示,他的脑部长出一个恶性胶质瘤。   原来,这才是他经常感到头疼难忍的原因。   由于位置特殊,虽然能够切除,但很难清除干净。术后还需进行化疗辅助治疗,预后生存期5年不足10%。   也就是说,即便手术成功,他再活5年的几率也不到10%。   ……无所谓了。   对他来说,能不能多活5年,已经不重要了。   “想好了吗?要不要联手?”   老天没有给他留时间,他为什么要给别人留时间?   高山寒久久地看着聊天框里的光标。   然后,打下了:   “好。”   作者有话说:   晚上十一点会提前更明天的。   提前!!   所以明天没有更新 第33章   ◎“那么凶手为什么选择将周然的尸体搬运到泳池里?”◎   天亮了。   湖蓝色的海水就是他们的天空。   无边无际地波荡在每个人的头顶。   高山寒和冯小米一样, 被软禁在了休闲厅。   不同的是,软禁他不需要麻绳,只需要收走他的电动轮椅, 他便寸步难行。   至于扶手箱里的蛇, 解忆答应高山寒,每两天投喂一次。   今天早上的早餐,是在沉默的休闲厅里进行的。   番茄罐头的味道熟悉得令人作呕, 每个人都机械地往嘴里里塞着食物。   休闲厅里寂静无声。   没有人再抱怨食物的匮乏,因为再过不久,如果还不能得到救援, 他们就连仅有的番茄罐头也要告罄了。   找到了侦探X的帮手, 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帮助。高山寒咬紧牙关, 丝毫有用的信息也不肯透露。   哪怕高山遥威胁他要踩死那条宠物蛇, 高山寒也只是顿了顿, 露出笑容:   “好啊。”   他油盐不进。   已经不用伪装的如今, 高山寒光明正大地欣赏着幸存者们的恐惧和慌张。   最早吃过饭的原野已经放下了汤匙,他坐在沙发椅上,双手搭着腿, 眉头紧皱, 视线定定地看着正在进食的高山寒。   “你知不知道,你很可能被侦探X骗了,无论他许诺了你什么, 他是不可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的。”原野开口。   高山寒头也没抬,神色一如既往, 连睫毛都没抖一下。   吃完饭过后, 其他人留在休闲厅, 解忆说想去一个地方, 为了她的安全,原野自发和她组队。   “我刚刚检查了厨房里的罐头,最多还能支撑两天。”解忆说,“如果无法找到出口,或者联系上救援,大家就算不被人杀死,也会被活活饿死。”   “要不赌一把?”原野抬眼看向玻璃墙外游弋的鱼群。   无风无浪的时候,海水看上去那样无害。   “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自制□□打碎强化玻璃。室内和室外的压力遭到破坏,人在那一瞬间肯定会被冲走。但如果我们能想到什么方法将身体固定在打破的窗口附近,待压力平衡后,再……”   原野顿了顿,目光估量了一下这里到水平面的距离。   那是一个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很难闭气达到的高度。恐怕还没到半路,就会因为氧气用尽呛水溺亡。   即便他的肺活量能够支撑他游到水面,其他人也未必能够。   原野眉头皱得跟小山似的,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眼下已经到了绝境中的绝境。   “我们来玩一个你问我答的游戏吧。”解忆说,“这个游戏的规则是,无论你的理智觉得有多荒谬,你都要找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回答我的问题。”   “好。”原野毫不犹豫。   母亲曾经对她说过,人生中的很多正确答案,都被藏在了理智之后。   跳出理智的束缚,人们往往会得到不可思议但又正确的答案。   这两晚,解忆彻夜不眠,将事发第一天到现在的事情,从头开始捋了几遍。   不可能、没道理、不现实……   当她将这些从理智上否定的词语从大脑里删除,她渐渐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除了一开始被建渣挡住出入口的电梯以外,这里有其他出口吗?”解忆问。   折射在海水中的微光,同样折射到解忆白皙的侧面上。她低垂的睫毛像倾斜的乌云,掩住了瞳孔里非同寻常的冷静。   原野原本想说有这个可能,但想到游戏规则是给出明确答案,随即改口道:   “没有。”他补充道,“因为我们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包括通风管道。”   “如果没有,那么凶手又是如何进入封闭的水中维纳斯杀人的?”解忆说。   如果凶手是外人,必然有一条他们不知道的出口,如果凶手在他们之中,三起命案,没有同时符合作案条件的人。   原野顿了顿:“是维纳斯内部的人杀的。”   这样一来,就不必从外界进入酒店。   “谁有可能杀了周然、牟鸡换和陈皮?”解忆继续问道。   这个问题让原野陷入了为难。   杀周然的,必然是一个强有力的男性,才能胜任搬运等工作;杀牟鸡换的和陈皮的,要和这两人非常熟悉,才能让他们毫无戒备地离开原来的房间,或是打开自己上锁的房门。   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只有高山遥一人。   但在周然的死亡案件里,高山遥没有作案的时间。   每到这里,思路就陷入瓶颈。   然而,解忆刚刚的话让原野的思路在瓶颈下蠢蠢欲动。   无论理智觉得有多荒谬,也要说出明确的答案。   既然唯一符合条件的高山遥没有在周然案里作案的时间,那么——   原野忽然停下脚步,爆发出强烈光彩的眼眸直直盯着面前的解忆。   “三个杀人案,最少两个凶手!”   寂静的走廊,因为原野的声音震耳发聩。   “排除所有可能,剩下的再不可思议,难以置信,那都是绝对的真实。”解忆轻声说。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站在了泳池的门外。   一股水臭水臭的腐烂气味,若隐若无地从泳池虚掩的门后飘来。   “三具尸体陆续出现,一开始,我只是有些疑惑,但并不清楚疑惑的点在什么地方。直到第三具尸体出现,我发现血泊中的载书钉,我才终于明白,一直让我不解的东西是什么——”   解忆注视着面前的恶魔之门,缓缓道:   “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有一个特征,他的杀人技巧往往是越来越精妙,越来越没有破绽的。然而,发生在水中维纳斯的三起案件中,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凶手不但没有精进他的杀人技巧,反而水平忽高忽低,在第三具凶杀案中,连载书钉都钉不好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波光在解忆身后摇荡,她脸上有种奇异的光彩,“他可是已经杀了两个人,钉了两次面具啊。”   “三张呐喊面具,最后一张钉得尤为不好。既然钉得不好,为什么要钉?”解忆问。   “为了模仿前面的案件。”原野脱口而出。   “那么第一个凶杀案,凶手为什么大费周章给周然钉上面具?仅仅是为了增加恐怖效果吗?”   解忆转过头,对上原野的目光。   “不可能。”原野断然道,“凶手如此缜密地设计了这一切,绝不会下无用的功夫。他甚至给其他凶手也准备了面具,好让他们将命案伪装成连环凶杀——”   “回到刚刚那个游戏,我问你,”解忆说,“凶手为什么选择在仓库砍死陈皮?”   “因为仓库是距离有人的套房区和休闲厅距离最远的房间。”   “凶手为什么选择在桑拿房蒸死牟鸡换?”   原野思考片刻后,说:   “因为凶手对牟鸡换怀有巨大的恨意,想尽可能痛苦地让他死去,但又不能被人听见他的求救,桑拿室正好符合了这一点。”   “那么凶手为什么选择将周然的尸体搬运到泳池里?”   “……”   原野抬起头,目光看进解忆的眼底。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假若凶手每一步都有着特定的目的,那么将尸体藏在泳池内,让他们无法第一时间发现尸体是为了什么?   水。   加速尸体腐烂变形的水。   和在尸体脸上用载书钉强行固定面具的用意一样。   “我们以为的‘周然’,真的是‘周然’吗?”   解忆轻淡的声音如云如雾,从不会带有压迫。她的意志力,全部汇聚在那双沉静幽深的眼眸里。   她直视前方,推开了恶魔之门。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理由。”   泳池的门扉向里打开,光滑的瓷砖围住了整个长方形的泳池。周然的尸体取出后,池子里的水面仿佛都下降了一些。池子里绿油油的死水毫无波澜,水面上冒出的浮萍水草像是这片绿色土地上长出的脓包。   周然的尸体,就在泳池背后的更衣室里。   解忆抬起脚步,和原野一同往里走去。   越是靠近更衣室,那股恶臭越是明显,就像是在水里浸泡了多日的腐肉所混合散发出的气味。   在更衣室门口,原野停下脚步,担心地看着身后的解忆。   “你真的要去进去吗?要不我帮你确认?”   “我自己解开的谜题,当然要自己确认答案。”   解忆擦过他的肩膀,径直走入更衣室。   周然的尸体就摆放在更衣室的条凳上。经过近两日的浸泡,尸体腐化程度大大加快,又在空气中暴露了两天,周然的尸体已经完全变形了。   白色的面具下,尸体的脸庞像是快融化似的向两边摊开,印着动漫人物的T恤下,后脖颈和手臂内侧有着大片大片的青色尸斑。   乱糟糟的头发,过长的刘海,载书钉固定的面具,这些都阻碍了他们对尸体的辨认。   从第一次同学会见面上,周然给人的印象就很深刻。   但他的深刻,并不是在他自己容貌本身。   而是那遮住眼睛的刘海,看不清长相的中长发,阴郁的表情,以及胸前那过于引人注目的动漫头像。   时隔多年,真的有人还记得那个在毕业照上也佝偻着背,目光低垂,看不清表情的少年长什么模样吗?   一开始的周然,真的就是周然吗?   解忆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剪刀,刚向着尸体脸上的白色面具伸出手,原野就挡住了她。   “我来。”   他毋庸置疑地说。   原野用右手拿过她手里的剪刀,左手按住尸体的面孔。   腐烂过度的尸体就像一滩肉酱,原野刚按下去,解忆就听到了好像按在出水的肉泥上面的声音。   他耐心细致地剪掉了连接面皮和面具的所有载书钉。   在解忆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他揭开了恶魔之门后最大的秘密。   白色的呐喊面具下,是一张肿胀变形的陌生面孔。   所谓的周然,恐怕一开始就是侦探X。   这样一来,最令解忆想不通的第一起凶杀案的作案手法就迎刃而解了。   “从一开始,周然就是侦探X假扮。选择他,因为周然在读书时就没什么存在感,这几年大概也没有和其他人联系,只要在装扮上符合大家对周然的印象,就能完成身份互换的诡计。”解忆说,“实际上,侦探X的确也做到了这一点。”   她对周然的印象只停留在胸前的动漫头像和过长的头发上。   原本就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在他死后,更不会生出去看看他真实面目的想法。   “侦探X在第一夜的时候,故意和我们一起。”原野接着解忆的话说了下去,“是为了方便他进行第二天栽赃陷害高山遥,金蝉脱壳的计划。只要我们进行调查,就会发现,他是在高山遥门前失踪的。”   “或许,也是一个试探。”解忆顿了顿,说,“对于侦探X来说,我们是唯二的意外。”   “……所以我更加奇怪,侦探X为什么会将我和你一起转运到水中维纳斯来。”原野说,“在一开始就把我们杀掉,这样变数岂不是更小?也用不着试探我们会不会帮助高山遥他们了,反正,最后也会杀掉所有人灭口。”   “你说,侦探X会随意找一个尸体来当自己的替死鬼吗?”   他伸出手,捏住尸体的两侧脸颊,打开了对方的口腔。   尽管解忆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强于一般人,但她还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原野面不改色地掰开尸体的嘴,观察着内侧的口腔。   “这具尸体牙齿有很明显的烟渍,至少烟龄不少于六年。左右两侧都有几处严重的虫洞,右侧最后的大牙已经脱落。从未曾补种的情况来看,经济条件不是很宽裕。”   看完了嘴,他又拿起尸体的两侧手掌相继观看。   “你看他的右手,手掌到手腕的地方,这里有个肿块。”   解忆定睛一看,果然在原野示意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像是蚊子包那样不明显的肿块。   “这是因为长时间移动鼠标,导致手腕内侧和鼠标垫一直摩擦的原因。”原野说,“这具尸体,生前一定经常使用电脑。”   “你还记得‘周然’的自我介绍吗?”原野说。   “……记得。”解忆回答,“他说从大学毕业以后就没出过家门,喜欢游戏和动漫。”   顿了顿,她说:“你觉得这具尸体是真正的周然?”   “让他们来认认就知道了。”   原野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盥洗台洗手。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我们不得不预先准备好对策。”他说。   清水顺着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流下,渐渐在池子里汇聚成一片微红的湖泊。   “什么事?”解忆问。   “羊比狼多的时候,是一种情况。”原野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看进解忆的眼底,“……狼比羊多的时候,又会是另一种情况。”   解忆想起了他们在泳池外的交谈。   目前幸存者仅剩七人,其中最少就有两个凶手。   解忆的脑海中浮现出陈皮血泊中散落的载书钉,很明显,凶手是一个连载书钉都无法熟练使用的人,要么就是力气太小,无法将载书钉穿透脸上的人皮。   第二种可以排除,一个拿着砍骨刀将人虐杀至死的人,不存在没有力气的可能。   “杀死陈皮的凶手,很大可能没怎么用过订书机。”解忆说出自己的推断。   “你说的没错。”原野说,“而前两案的凶手就和陈皮案的凶手截然相反。没有一个浪费的载书钉,要么就是凶手收走了报废的载书钉,这种细致的作案手法,也和第三案不同。”   “你注意过前两案的面具载订的间距吗?”解忆说。   “两个面具的间距有什么问题?”   可能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解忆从小对数字比较敏感。   她会习惯性地对映入眼帘的东西进行一个大概的数据测量。   但一开始,她没有将这个细节放在心上。   直到那个离奇的猜想在她心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虽然都是用订书机将脸皮和面具钉在一起,但牟鸡换一案里,面具上的载书钉间距更紧更密。”   这意味着什么,原野比她更清楚。   沉默在两人之中蔓延。   半晌后,原野低声说道:   “三个凶案,三个凶手。”   作者有话说:   11号的更新在这里 第34章   ◎“现在有一个问题,既然假周然用真周然的尸体金蝉脱壳了,那他究竟脱去哪里了呢?”◎   两人并肩走出了游泳池, 沿着来时的路往休闲厅走去。   折射散落在海水中的阳光,隐隐绰绰地披散着两人身上。   波澜壮阔的大海在玻璃墙外展开,绚丽的鱼群在湛蓝的海水中整齐划一地回旋游弋, 就像一股活生生的飓风。   看着自由的它们, 解忆觉得玻璃墙内的生物才是被观赏的那一方。   事实上,他们比动物园里被观赏的动物更不如,他们甚至朝不保夕, 每天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那个幕后之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兴趣盎然地欣赏他们的挣扎和绝望。   这个人, 同时具备聪明, 缜密, 冷酷的特质。他亲手织出的这张阴谋之网, 密不透风, 完美无缺。   既然他的计划如此完美, 唐柏若是如何在这场阴谋里活下来的?   解忆抬头往玻璃墙外看去,在那璀璨明丽的海景之上,乌云似乎在逐渐靠近这片海域, 海平面上的光线昏昏沉沉, 黑暗正在侵蚀这片海域。   目前为止,仅剩七个幸存者。   其中就有两个凶手,一个幕后黑手的帮手。   剩下四个目前没有参与犯罪的人, 有一个因为毒瘾发作,和废人无异。   严格来说, 狼与羊的比例, 现在是三比三。   一着不慎, 满盘皆输。   推开休闲厅的门, 幸存者都在。就连最顽固的高山遥也不闹着要分开过夜了。   一见许久才回来的两人,高山遥率先发问:“你们去哪儿了?”   “泳池。”原野说,“有件事,需要你们确认。”   “我也去吗?”唐柏若问。   原野走到拴住冯小米的地方,解下沙发脚上的细麻绳,强行将软成一滩烂泥的冯小米提拉了起来。   “一起去吧。”   高山寒暂时取得了轮椅的使用权。   七人再次回到泳池,高山遥一闻到臭味就皱着眉掩住了口鼻。其他人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要我们确认什么?”宗相宜问。   原野将他们带入停放尸体的更衣室。   “你们都来辨认一下,面具下的人是谁。”   “不就是周然吗?辨认什么?”高山遥不耐烦道。   “真的是‘周然’吗?”原野说。   高山遥看了一眼原野,目光接着往尸体上快速一瞥。   他想说这不是周然是谁,但眼神紧接着就转了回去,紧紧盯着尸体肿胀变形的面部,目不转睛地看着。   “……周然的下巴好像没这么方?”他不太确定地说。   “你还记得水中维纳斯的周然长什么样吗?”解忆问正在观察尸体模样的唐柏若。   唐柏若顿了顿,开口道:   “即便考虑到泡涨的影响,尸体的下颌角和周然的下颌角也不太一样。”   唐柏若和高山遥,都无法肯定尸体的身份。   原野正想叫他们好好想想,冯小米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麻、麻烦……”冯小米哆哆嗦嗦地开口了,“你们看他手、手掌,有没有黑痣一样的东西……那是高一那年,陈皮拿铅笔戳的,笔芯断在周、周然手里,就留下了那个黑、黑痣……”   “左手右手?”原野蹲在尸体旁。   “右、右手……”   原野翻开尸体的右手一看,果然在手心靠边的位置上找到了一个黑点。   那黑点是生长在皮肤之下的,并非普通的黑痣,符合冯小米所说,铅笔芯在皮肤里断裂然后愈合的线索。   “这不是说明,尸体就是周然吗?”宗相宜松了口气。   “你确定出现在同学会上的周然,和你们4班的同学周然,是同一个人吗?”原野说。   宗相宜愣住了。   其他人,陆陆续续反应过来。   “你是说,有人假扮了周然的身份?”高山遥的目光再次投向面目全非的尸体,“这才是真正的周然?那假扮他的人……”   “大概率就是将我们困在这里的幕后黑手。”原野说。   解忆看向一直盯着尸体没有说话的高山寒:“这件事,你知道吗?”   “哪件?侦探X假扮周然潜入我们之间?”高山寒说:“我不知道。”   高山遥面露怒色,刚要威吓高山寒说老实话,高山寒冷漠的目光对上他愤怒的眼神,再一次说道:   “我真的不知道……信不信随你。”   原野起身走向一旁的盥洗台,用清水冲刷双手。   “现在有一个问题,既然假周然用真周然的尸体金蝉脱壳了,那他究竟脱去哪里了呢?”他说。   原野扔出的这个问题,让众人面面相觑地对视着。   目前已知的唯一出口就是需要刷识别卡的电梯,然而走廊清理出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多次搜索整个水下一层,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士。显然,假周然在电梯走廊清理出来之前,就已经成功脱身。   这意味着,水下一层的确藏有别的出口。   会在什么地方?   “可能在仓库吗?”解忆说。   “开什么玩笑,杀了人藏到泳池里,然后又转移到仓库?”高山遥充满鄙夷地开口,“这中间隔着个厨房,难道凶手浑身湿漉漉经过的时候,在厨房准备食物的你们什么都没注意到?”   “连你高山遥都明白的道理,凶手会不明白吗?”解忆说。   “你——”   解忆环视着更衣室内无数的储物柜。   “对于凶手来说,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将离开时的秘密通道设立在泳池房内。”   假周然根本不必杀人,所以也不需要准备杀人的时间。   从套房区域离开后,他直接来到泳池,将提前准备好的尸体固定在池底,然后利用某个秘密通道,离开水下一层。   对他来说,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直接从泳池房离开。   唐柏若后退了一步,和她一样目光扫视过整个空间。原野推开愣在原地的高山遥,挨个检查可能存在密道的墙壁。   宗相宜不知所措,将位置让给众人,倒退出了更衣室。   高山寒冷眼看着搜寻密道的解忆和原野。   整个更衣室再次受到搜查,然而,找遍了所有空间,解忆和原野都没有找到进一步的线索。   “凶手不会将秘密出口设在途径厨房的地方,但也不代表不会设在其他地方。”高山遥抓住时机,发出嘲讽,“依我看,故意用建筑废渣堵起来的电梯走廊也很可疑。”   “阿遥说得也要道理。”宗相宜说,“泳池房附近的几处地方也很可疑。”   “这里是发现尸体的地方,第一个就要遭掘地三尺的搜查,我不认为凶手会蠢到把秘密出口设在这里。”高山遥说,“反正我要去隔壁看看,有谁愿意和我一起?”   “我。”宗相宜忙说。   “我……不去。”冯小米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说。   “你呢?”高山遥略过高山寒,看向沉默不语的唐柏若。   唐柏若的目光正望着更衣室外,闻言收回目光,打量了一下双方的人数,说:“走吧。”   宗相宜面露不悦,但高山遥就在面前,她也不敢说出异议。   “不行。”   解忆帮她说出了不敢说的话。   唐柏若和高山遥都十分惊讶地看了过来。   解忆当然不可能说出真正的原因:她不能放任一只羊进入可能的狼群里。   现在的她,就好像实际置身于那道著名的脑筋急转弯,一只狼和一只羊和一篮白菜要过桥,猎人不在的时候,狼会吃羊,羊会吃白菜,而猎人一次只能运一样过桥。   如何才能将所有东西安全运送过桥?   “你们走了,我和原野又在调查泳池房,谁来看管冯小米和高山寒?”解忆说。   这个理由不是很充分,但至少难以反驳。   原野明白她的顾虑,帮着说道:“先把泳池房调查清楚了,再去旁边调查也不迟。人多力量大,不要分散开了。”   在已经死了三个人的情况下,高山遥的叛逆收敛了很多。   “……搞快点,别浪费时间。”他不乐意道。   解忆和原野加速搜查完不大的更衣室。   更衣室里没有发现,他们招呼着其他人,将泳池房的所有墙壁都摸了一遍——不存在什么暗门密道,门后都是实心墙。   墙壁查过了,原野和解忆不肯泄气,接着检查天花板和大理石地板。   唐柏若东看看,西看看,也在检查可疑的地方。   高山遥骂骂咧咧的,踩在凳子上,用捡来的扫把头戳着天花板检查是否有中空的地方。宗相宜在一旁紧张地扶着凳子,生怕高山遥不慎跌落。   高山寒冷冷看着他们忙前忙后。   “高、高山寒……你和你弟弟有仇,找他报仇就行了,为什么要把我、我们也一起带进来?”冯小米挠着手臂,枯瘦发青的脸庞定定对着轮椅上的高山寒,“要不我帮、帮你,把他杀了,你只把我放、放出去得了?”   “实、实在不行,你给我吸一口……我一、一样帮你把高山遥杀了……”冯小米嘿嘿笑着,偏执阴暗的眼神紧紧盯着高山寒脚下,“别、别看我这样……我也能杀人的……”   高山寒闻若未闻,将冯小米当空气对待。   对他来说,除了高山遥以外,其他人都只是这场盛大的舞台剧上的小小配菜。   “别白费力气了。”高山寒开口道。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泳池房里震荡回响。   “你怎么知道是白费力气?”原野说,“你知道秘密出口设立在什么地方?”   “……油盐不进,随你们便。”   高山寒冷笑一声,在轮椅上合上了眼。   众人检查完天花板和地板,都没有发现异常。   解忆眉头紧皱,不认为凶手会将秘密出口设立在其他更危险的地方,但高山遥不断催促,他们也只能暂时离开泳池房。   在高山遥高度怀疑的电梯走廊,众人翻找着已经移动过一次的建筑废渣,寻找着可能的蛛丝马迹。   同样一无所获。   气急败坏的高山遥砰砰两脚踢在闪亮鉴人的电梯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除了泳池房和就在隔壁的电梯走廊,秘密出口还可能设置在什么地方呢?   如果她是凶手,她会设置在什么地方?   解忆冥思苦想的时候,偶然抬头,原野站在玻璃墙前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定定地望着窗外无声摇曳的海波,神色若有所思。 第35章   ◎“……他却还想拯救你。”◎   几个可能的地方找完之后, 众人的搜索范围扩大到整个水下一层。   力气是花了,成效却没有。   理论上必然存在的秘密出口,依然是水月镜花, 未曾一见。   最终, 众人不得不回到休闲厅。   七人之中,最少有两个凶手的事情,解忆和原野谁都没有说。   狼如果知道自己暴露出来, 就不会再伪装成羊。   然而水下一层只能从室内反锁的结构决定了——没有合适的监狱。   就连冯小米,如今都只能用捆书的细麻绳固定,别说没有那么多细麻绳了, 就算有, 对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的人来说, 也能轻而易举挣脱。   他们即便暂时制服了凶手, 也没有合适的地点去关押他们。   放任这些褪下羊皮的狼自由行动, 一旦他们联合起来, 后果可能是毁灭性的。   在没有更好的契机出现之前,只能装作对狼的犯罪一无所知。   对于原野来说,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憋屈的事情了。   他一屁股坐在休闲沙发上, 锐利的目光接连扫过室内五人。   玻璃墙边的单人休闲沙发上, 唐柏若的鞋整整齐齐地摆在沙发下,她蜷缩在沙发窝里,双手抱腿, 下巴埋在膝盖里,平静又带着一丝怅然的目光, 静静地看着墙外游弋的形单影只的小鱼。   高山遥神色明显带着焦躁, 充满敌意和戒备的目光时不时扫向屋内的高山寒。他屁股像窜了火, 换了几个地方都是坐一会就烦躁地起身踱步。   宗相宜面孔暗黄, 眼下带着深深的青黑,坐在长沙发角落里丝毫不见当初干练的职场OL模样。   高山寒自从被发现了真面目后,就不再伪装那温和的大哥哥形象,他冷着脸坐在沙发上,虽然拒不配合讲出凶案的线索,但对于他们没收他轮椅的行为,还是沉默地接受了。   冯小米就不必说了,毒虫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谁都疑点重重。   他和解忆不一样,他对唐柏若没有额外的信任,在他看来,唐柏若未免冷静过头了。   那和自暴自弃的随波逐流不同,是带有理智色彩的冷静。   说起来,解忆也是,即使在这种惊悚的环境下,也有着超出常人的冷静。   原野的目光扫过相距不远的唐柏若和解忆两人。   她们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事到如今,你们还要隐瞒当年发生过的事吗?”   死寂的休闲厅里,解忆的声音如同倒入平静水面的石山,激起千层巨浪。   高山遥停下焦躁的脚步,冯小米和宗相宜抬起头。   唐柏若依然望着玻璃墙外那片隐匿着狂暴力量的蔚蓝海水。   “你们想藏到什么时候?像周然那样躺在水里发烂,才会将过去的事吐露出来吗?”   解忆并不追求突破,她的声音冷淡而理智,仅仅只是在阐述事实,而非追问探寻。   “难道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你就能带我们逃出这里吗?”宗相宜说。   “说出当年的真相,有助于还原事情真相。还原真相不一定能带来救赎,但如果连说出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对抗侦探X不更是痴人说梦吗?”   解忆的目光一一扫过原4班的幸存者们。   唐柏若的视线从玻璃墙后移了回来,静静地落在解忆脸上。   宗相宜看了眼一旁的高山遥,抿紧了嘴唇,别开了视线。   冯小米神色不安,更加用力地挠着手臂,鲜红的指甲痕触目惊心地布满苍白的皮肤。   漫长的沉默后,高山遥将身体的重量摔向柔软的沙发。   他神情颓废地开口了:“我可以说,但你们真的相信吗?”   宗相宜惊讶地看向他。   “如果你没有说谎,我们自然能够判定。”原野在这时开口。   高山遥说:“我是想了很多方法来欺负过解扬,但我真的没有杀解扬。你们想要真相……这就是我能给你们的真相。”   “杀解扬的,不是我。”   高山遥双手抱头,将脸埋进双膝之间,声音难抑颤抖。   “那天……那天在山上,我让他们把解扬吊在树上——吊的手腕,想让太阳晒晒他。后来我觉得无聊,便提前下山了。我一个人走的,但后来……我遇到了解扬。”   “你们总说是我杀了解扬,可其实是解扬想杀了我!”   高山遥抬起了头,脸上露着后怕和愤怒。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什么都没说就朝我扑了过来。我们扭打在一起……我好不容易夺过了他的刀,他却还是不肯罢手——他倒是不怕死,可我怕真闹出人命啊!他抱着我摔在地上时,我的后脑撞到了石头,一下子就昏了过去——但是我能确定,在我晕倒之前,我绝对没有刺中解扬的要害。”   高山遥再三强调着每个细节里他的无辜。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了……我看见,解扬就在我面前……他流了好多血,地都染红了……那把匕首,在我手里……”   高山遥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恐惧就像破裂的冰层下涌动的水浪,一波高过一波地涌上他的脸庞。   “我……我那时太慌张了。根本想不到其他。我逃下山,找了处水沟把手洗干净,匕首扔掉,然后就打了一辆车回县城。我太怕了……我也不敢回家,就在县城里常去的台球厅过了一夜……还打了电话给我哥哥。”   “我哥第二天下午就到三川县了,我带他去了那山头,但是……”高山遥脸上的惊惧更甚,他的额头浮出大粒的汗珠,脸上毫无血色,“在那个地方,解扬的尸体竟然不见了……那天晚上又下了雨,痕迹几乎都被冲掉了,我几乎都要以为那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   “你怎么能确定不是自己失手捅到解扬?你晕倒前,匕首不是在你手里吗?”原野问。   “捅到人和捅到空气,智障也能分清吧?我百分之一百地肯定,我绝对没有捅到要害,充其量……充其量是在争斗的时候,不小心划到他的手之类……”   后面半句话,高山遥气弱了一些。   “搏斗前和搏斗后,你有没有发现第三者在场?或者任何可疑的痕迹?”原野问。   高山遥想了想,忽然激动起来:“我晕倒的时候,和我醒来的地方,不是同一个!我晕倒的时候一定有人搬动了我!”   这条线索暂时看不出有什么用,解忆暂且记在心里。   “你有要补充的吗?”解忆看向高山寒。   “我去的时候,确实没看到尸体。”高山寒缓缓开口,“但在附近的草丛里,我们找到了一个保温瓶,一个打火机。安全起见,我让人把这两样东西都销毁了,浸过血的土地也都铲起来带走,换了其他地方的土进去。”   “打火机是你的吗?”解忆问。   “不是——”高山遥一脸困惑,“我的打火机没丢,我在台球厅抽了一晚的烟,都是用的自己的打火机。”   “解扬抽烟吗?”   “他不抽。”   清清冷冷的三个字响起,是一直沉默的唐柏若开了口。   “这么说,打火机很可能是在场的第三个人留下的。”原野一脸思索。   “你呢?你和陈皮是什么时候下山的?”解忆问冯小米。   冯小米神经质地笑着:“我们那时候又没手机……看着天快黑了,解扬又跑、跑了……我们没事做也就散伙了呗……”   “你和陈皮是在什么地方分开的?”   “山脚下……不是说过了吗,我要回家,他要去城里,我们方、方向不一样……”   “下山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   隐隐约约中,解忆好像触摸到了什么关键,但显意识庞大的数据量,瞬间淹没了潜意识捕捉到的小小线索。   在她彻底抓住之前,灵光就已熄灭。   “你呢?你还有什么隐藏的秘密?”原野问宗相宜。   “那天,我也在那座山的山脚下……”高山遥坦白的如今,她的隐瞒也没有了意义,宗相宜将尾随高山遥目睹的那一幕坦白说出,“我看见阿遥很慌张地跑了出来,身上和手上都有血……我知道他一直看不惯解扬,解扬这次也在场,我以为阿遥杀了解扬。”   沉默半晌,宗相宜说:   “我以为他杀了解扬,所以我没有报警,因为我想保护阿遥。这就是我的秘密。”   “你那时如果报了警,解扬说不定还会活着。”   唐柏若从沙发上起身,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宗相宜,眼神比光可鉴人的天然石地面还要寒冷刺骨。   宗相宜近乎畏惧地避开了唐柏若的眼神。   “阿遥不是说解扬身下都被血染红了吗,那么大量的出血,怎么可能还有——啊!”   在众人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唐柏若已经走到宗相宜的身前,狠狠揪住她的头发。   宗相宜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整个人歪倒在沙发上,挥舞双手想要护住被连着头皮一起攥住的头发。   唐柏若从未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至少解忆从未见到过。她褪去了那层疏离和冷静,就像是护崽PanPan的母鸡那般,眼神决绝而凶狠,拖着她的脑袋就要往地上砸。   “妈——”   “妈的!”   解忆脱口而出的呼喊,幸运地被异口同声的高山遥的声音覆盖。   高山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变故,整个人在沙发上猛地一哆嗦。   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像是变了一个人的唐柏若。   “你想要保护高山遥,高山遥为你做了什么吗?”   尽管解忆和原野第一时间已经冲到唐柏若身边,唐柏若的双手还是紧贴着宗相宜的头皮,牢牢地抓着那头精心护理的乌发。   她甚至都不去看解忆和原野,就好像眼中根本没有他们一样。   “你包庇纵容高山遥霸凌解扬,是解扬对你做了什么吗?”   她那好像要吃人的眼光,固执地钉在宗相宜充满惊恐的脸上。   “是……解扬的确对你做了一些事。”唐柏若说,“他知道你挖空心思想当班长,故意在班级竞选里落选;班里只有一个贫困生的名额,他主动退出让给了你;那封举报学校里有人滥用职权,□□女学生的匿名信,也是他为你寄的——”   宗相宜的双手忽然忘了反抗,她震惊又难以接受地呆呆望着上方的唐柏若。   “什么……真的吗?”   “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   唐柏若冷酷地看着她,发白的嘴唇却因痛苦而微微颤抖。   “你帮着高山遥将他推入地狱——”   她攥在宗相宜头发上的手指越来越紧,但无论是宗相宜,还是其他人,都忘了阻止。   “……他却还想拯救你。”   许久的鸦雀无声。   唐柏若在宗相宜难以置信的眼神里,忽然松开了她的头发。   宗相宜跌坐在地上,神情还愣愣的,眼泪先流了出来。   唐柏若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慢慢走回先前的沙发。   她背对着众人,抱腿坐在沙发上,大半张脸都藏在了膝盖下,再次变得沉默如海。   解忆看到,玻璃墙上她的面容泪流满面。   ……   入夜。   休闲厅里躺着寂静的七个人。   所有人都很安静,没有人入睡。   冯小米被拴在角落的沙发脚上,时不时听见他辗转反侧,唉声叹气的声音。   解忆毫无睡意,两眼一直盯着变得一片漆黑的玻璃墙。   那天晚上见到的呐喊面具,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   难道那真的只是她的幻觉吗?   假周然既然用真周然的尸体替换了自己,那么他一定有着藏身之处,要么去了外界,要么还在水下一层。   他们还有什么搜查疏忽的地方吗?   解忆自认已经搜查得足够仔细了。   如果要相信自己,那假周然必然已经转移到了水中维纳斯外。   如何做到的?   是他们一开始就推理错了方向吗?   解忆心绪繁杂,因为始终得不出答案,心情也渐渐变得烦躁起来,她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侧面正对玻璃墙后的黑暗。   她的目光注视着黑暗,渐渐融入黑暗。   一道灵光的闪电,劈开了她脑海中无穷无尽的迷雾。   她忽然之间醍醐灌顶!   “……我们还有一个地方没找!”解忆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她的声音在缄默的休闲厅里仿佛一道惊雷,让其余几人也大幅度动了一下。   “你毛病?”高山遥怒斥道,作为吓得他从沙发上弹起来的回报。   “原野!我们找漏了一个地方!”解忆无视他的挑衅,直接喊出伙伴的名字。   “什么地方?”原野也没睡,解忆发出第一声叫喊的声音他就坐了起来。   “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解忆说,“还有一个地方我们没找——泳池房的泳池!”   那个发现周然尸体的地方。   高山遥变了脸色,毫不犹豫躺了回去:“你他妈真的有病,大半夜的要去你们两去,我是不会去的。”   用不着他说,解忆已经下了沙发往门外跑去。   她迫不及待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等等我。”   原野想也不想地跟着她一起往门外走去,到了门口,他停下来转头望向众人:“我们回来之前,你们不要单独行动。如果天亮……如果玻璃墙亮了我们还没回来,你们再一起来泳池房看看怎么回事。”   交代完毕后,原野才追上解忆的脚步。   无论什么时候,水下一层的走廊都是亮如白昼。   解忆连走带跑,很快就来到了泳池门口。她不觉得尸体可怕,当然也不会觉得发现尸体的地方可怕,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入泳池房。   泳池房还和白天时的样子一样,但这回解忆目标明确,径直向着泳池走去。   泳池一如既往地令人望而止步。   绿油油的水面上,漂浮着脓包一样的水草和浮萍,它们聚集在一起,像是半凝固的油脂。再加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尸臭,使得深不见底的泳池更像是一个怪兽的深渊巨口。   如果推理秘密出口位于泳池房的理由是安全,那么泳池无异是这个安全的房间里最安全的地点。   百分之百,不会被人撞见。   如果不是被人发现尸体身份的异样,也不会有人想着去检查泳池有什么异样。   一叶蔽目。   周然的尸体,就是遮在众人眼前的一叶。   原野已经猜到解忆想做什么,他没有把握水下会有所发现,但他愿意陪解忆去尝试每一种可能。   “你准备好了吗?”他深呼吸一口。   “当然。”   两人相视一笑,褪去外衣,接连跳入长满绿色青苔和浮萍的肮脏泳池。   一个常年封藏在水底的泳池,按常理,水会脏成这样吗?   或许,这也是凶手的一则障眼法。   解忆坚信自己的推理方向正确,她屏住呼吸,睁眼潜入污浊的水底。   水底还和上一次潜入时一样,视线浑浊,大量微生物和漂浮的水草阻挡了本就有限的视线。   在她身边不远,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原野。   原野游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双眼直视她的眼睛,似乎想确认什么。   解忆朝他点了点头,又指向四周的泳池壁。   原野了然,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两人分散方向,各自检查就近的泳池壁。   泳池壁由一块一块的方形瓷砖贴成,解忆挨个摸索,时不时浮上水面换气。   原野也在做着同样的工作。   他们几乎忘记了时间。   忽然。   解忆的手指摸到一股异常的突起。   她沿着那块比其他地方高出些许的瓷砖往四周摸去,接连在附近三块瓷砖的边缘,都发现了有着相较其他瓷砖,异常的突起幅度。   就好像——是特意为了方便揭起似的。   解忆在水中换了个姿势,调整方向,双手握住突起瓷砖的边缘,猛地用力往后拉去!   一块由四张瓷砖伪造而成的大方砖,从泳池壁上骤然脱落!   秘密出口——   找到了。 第36章   ◎“尽最大努力生活,但别去要求输赢。”◎   解忆在泳池壁上发现的暗道, 几乎挨着池底。   那片拆下来的大方砖背后连着一条纤长的铁链,从四四方方的水下密道中延伸出来。   只要从里拉动铁链,就能将泳池壁还原成原来的样子。   那天的假周然, 布置好案发现场后, 就是从这里离开了水中维纳斯。   由于水位没有变化,方砖又被还原,所以没有人发现玄妙就在发现尸体的泳池里。   原野在水中碰了碰她, 又用食指指了指水面上方,解忆会意,暂且放下铁链连着的方砖, 游回水面换气。   “呼——”   两人先后探头, 长时间潜泳的后果——两人都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安静的泳池房里一时间只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   解忆望着他, 原野一头黑发贴在脸颊, 脑顶门上滑稽地蒙着一层深绿色的水草, 活像一顶颜色不怎么吉利的帽子。   解忆想要告诉他,却顾着喘气没空说话,只能冲他指了指自己的头。   “啊?哦。”   原野似乎听明白了, 又好像没听明白。   他忽然游了过来, 到她身前后,停着踩水。   “你干……”   解忆话没说完,原野已经从她头上摘下一片又大又长的水草。   “乍一看我还以为你去哪儿弄了顶游泳帽。”他感叹道。   解忆只好也把他头上的“游泳帽”取下。   “彼此彼此。”解忆说。   “只要不是凯厄斯的红帽子就行。”原野随口说道。   这个梗, 他用过很多次,但生活中无人能够接上。   很简单, 即便是在侦探小说爱好者论坛, 有些书籍也算冷门, 生活中就更别提了, 没有人会放着其他事不做去看凯厄斯的《凶杀诡计》。   至少原野没遇到过。   “眼下这种情况,我更宁愿拿到凯厄斯的红帽子。”解忆说,“至少不用这么被动。”   “你看过《凶杀诡计》?”原野一脸受到震撼的表情,“这本书早就绝版了,没想到还能遇见看过这本书的人。凯厄斯也是我很喜欢的小说作者——”   解忆很想告诉他,十五年后,凯厄斯的逝世纪念日那天,有出版社再版了他的所有作品。   作为粉丝的原野,一定会感到狂喜。   可惜,她什么都不能说。   解忆迟疑片刻,转移了话题。   “休息好了吗?”   “没问题——”   解忆深呼吸一大口,然后,再次潜入幽绿的水底!   踢打着脚下的水波,解忆拨开水中漂浮的水草和垃圾,重新回到发现密道口的地方。   那张由四块瓷砖组合而成的大方砖,此刻静静躺在池底,铁链攀附在窗口,延伸进漆黑的密道。   解忆和原野缓缓踩着水,将身体悬浮在密道口两边。   密道口四四方方,目测边长在一米左右,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无法得知准确情况。   “我水性好,让我去吧。”原野在水下手势和唇语并用,小小的气泡经由他的呼吸往水面上方攒动。   解忆自认水性也不差,但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受过训练的原野确实更能应对。   她点了点头,将探查的任务让给原野。   原野松开摸着通道口一侧的左手,灵活地一个蹬腿,游进黝黑一片的通道口!   看着原野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原本并不紧张的解忆,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了。   同伴孤身一人涉险,解忆生怕错过他的呼救,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暗的甬道,用水下钝钝的双耳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   等待是如此漫长。   漫长到解忆怀疑原野那一口呼吸,能不能支撑他平安返航。   就在她的耐心因为担忧而售罄,往上浮去准备换气后进洞寻找原野的时候,她的脚腕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肾上腺素飙升,解忆惊得差点一脚就蹬了回去。好在发现是从甬道里探出半个身体的原野抓住她的脚踝,这才及时收住那火力全开的一脚。   原野的那一口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借力在解忆身上,一个猛子蹬出甬道后,径直朝水面上游去。   解忆紧跟其后,两人很快重新回到水面。   “哈……哈……”原野破开水面,迫不及待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解忆耐心等他平缓气息,等稍微好一些了,他立即开口将这一趟的发现告知。   “太长了……我起码游了五十米……还是看不到头……”原野断断续续地说,“从这个通道口进去后没多久有个向上的转角,之后就需要一直上浮,而且通道狭窄,很难中途转身。”   事实上,原野耽搁这么久,就是因为中途氧气耗尽却又无法调头,差点在秘密出口里溺水的缘故。   不过,他怕解忆担心,隐去了这一点没说。   反正人活着回来了,旁枝细节并不重要。   “我估计着,从这里应该能直接回到水上一层。”原野说,“但是没有潜水装置,谁都没法闭气那么长时间。”   “没有潜水装置,就算我们发现出口也没法出去。”解忆说。   原野用沉默肯定了解忆的话。   解忆没有再说话,愤怒却在她心中增长。   无线电、电梯、秘密出口——   每一样东西都像是侦探X特意留下来给他们打发时间的玩具。   从希望,到绝望。   他们也像玩具一样被侦探X玩弄于鼓掌之上。   解忆感到深深的挫败,除了挫败以外,就是这让她胸膛熊熊燃烧的愤怒。   更衣室里停放着尸体,要冲洗身体只能去其他地方。   距离最近的淋浴室,就在套房。   解忆和原野二人来到套房区域,随意选了一间没人使用过的套房。   由于“不落单”原则,他们只能共同使用一间套房,一人洗浴的时候,另一人在外等候。   每到这种时候难免尴尬。   即便是解忆这种很难尴尬的体质,都会感到一种浓浓的尴尬。   谦让会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所以她在原野叫她先洗的时候,没有谦让来谦让去,不客气地径直进了浴室。   水龙头一开,热水从头而降,解忆闭着眼睛,仰头感受扑面而来的温热,心情逐渐变得平静。   一定要冷静,解忆。   她对自己反复说。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   如果是母亲,她会怎么做?   如果是母亲……   飞散的水珠在昏黄的浴室光里像是一阵太阳雨。   尘封的记忆忽然翻动,雨水带解忆回到久远的过去。   “这个世界很大,大到你无法想象。而你,只是其中一粒浮尘。”   那是一个太阳欲坠不坠,天空已飘着濛濛细雨的傍晚。   她们在聊什么,解忆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自己还不到桌面高,努力地挺直腰背,想要从桌后探出头来。   母亲坐在对面,目光悠远地看着纱窗之外的天空。   “在你长大的过程中,你会遇到很多超出你能力范围以外的事。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要灰心,不要难过。”   “人这一生,对自己的唯一合理要求就是付出最大努力去生活,而不是要求自己去输,或是去赢。”   “解忆——你要永远记得。”   “尽最大努力生活,但别去要求输赢。”   关掉淋浴头的时候,解忆脸上的神情已经重回冷静。   她洗完了,轮到原野。在这空隙时间里,解忆用吹风机将长发吹得半干。   她刚放下吹风机,淋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开了,穿着酒店睡袍的原野从中走了出来。   长期训练的人,他的肌肉线条有一种流水般的紧凑,却又不像健身房里肉锤一般盲目膨胀的肌肉,带着一丝头脑简单的愚蠢。   原野小麦色的身体有一种自然的健美,的确赏心悦目,但这不是解忆忽然目光凝固在他身上的原因。   “你……你盯着我干什么?我的衣服放岸上打湿了。”原野脸上一红,下意识后退,险些在浴室门槛上滑倒。   “不是这个,你还记得,陈皮死那一晚,高山遥穿的是什么吗?”解忆说。   “陈皮死那晚……高山遥一开始穿的是浴袍。”原野回忆着。   “陈皮死于砍杀导致的大出血,现场有喷射状血迹,一定是砍到了哪条动脉。行凶的凶手身上一定也沾了大量的血迹——”   原野猛地明白了解忆想说什么,他一个箭步来到解忆身边坐下。   “那天晚上,只有高山遥洗了澡!”   “没错——”   那天晚上来开门的时候,高山遥穿这样浴袍,头发半干,显然是刚洗过澡不久。   “而且,既然准备了砍骨刀杀人,那一定想到过血迹的问题,他不可能穿着自己的衣服去行凶。”原野说。   “浴袍。”解忆默契地接上了他的话,“穿着浴袍去见陈皮,行凶完之后,再换上另一件浴袍。水下一层九间套房,多的是一模一样的浴袍。”   “因为高山遥和宗相宜先一起去的套房,所以陈皮见到穿浴袍的高山遥也不会起疑。”原野说,“但他为什么要杀陈皮?陈皮是这里面最支持他的人啊!”   解忆终于将那若隐若现的灵光完全掌控。   那股违和感,现在已经明白正体。   “你还记得,高山遥组织同学会的原因吗?”她说。   “他要找幕后敲诈勒索他的人。”   “……如果他已经找到了呢?”解忆说。 第37章   ◎原来她曾有过同伴,但是被她自己弄丢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 她再也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宗相宜最怕的就是夜晚,哪怕已经二十三岁了,她依然不敢在全黑的房间里入睡。   一串一串的小夜灯挂满小小的出租屋, 昏黄温暖的灯光, 洒满不足二十平的小房间。   这些微弱而温暖的小夜灯,是她人生中能够抓住的所有光亮。   那天晚上,她以为和高山遥睡在一起, 终于能够安心闭眼。但实际上,她还是被噩梦惊醒了数次。   高山遥也并不是她的救赎。   原来,她一直赖以为生的, 只是自己懦弱的幻想。   考上大学后, 她终于逃离了三川县的人和事。   但身体离开了, 三川县那些人的灵魂, 却好像永远附着在了她的身上。   在学校里, 为了一门成绩能够获得优异, 她勾引已婚的教授和她谈恋爱;为了当选学生会主席,她散播女竞争对手的黄色谣言。   出社会后,她凭借光鲜亮丽的履历, 进入一家主打国际贸易的跨国公司。   为了成为公司里的金牌销售, 她彻夜不眠地加班,积极地学习着几个主要语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着每个客户的资料, 记录下对方的生日和喜好,准时送上节日祝福, 但这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她要成为人上人, 她恐惧那双阴暗中随时都可能伸出的魔爪再次将她拖入深渊!   当发现她所付出的那些常规努力, 已经不足以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后, 她又回到了习惯的道路上来。   她穿着性感的短裙出入各种酒桌,画着鲜艳的红唇,在男人们的哄笑声中,直接将分酒器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她伏在马桶上呕吐,直到吐出黄色的胆汁。   她和还装着呕吐物的马桶依偎在一起,蜷缩成小小的虾米,捂着嘴无声地呐喊,嘶吼,咸涩的眼泪不住流入口中。   欢声笑语,还在卫生间门外上演。   他们在打赌,今晚谁能带她回家。   那只青苹果味的棒棒糖,时至今日,还留在她的身体里。   她拼尽力气想要改头换面,甚至不惜背上巨额贷款将自己整成完全陌生的样子。   可到头来,她还是那个脸颊上带有红团,穿着一双破洞花袜子,双手在身前绞来绞去的小女孩。   她多想改变。   可是天一亮,她又被打回原形。   每天下班,带着疲惫的身体搭乘最后一班公交回家时,她都会倚在车玻璃上,迷茫地看着窗外。   大城市里的夜景很美,很美,美到她总是热泪盈眶,失去言语。   她只能拼尽力气去活,用鲜血淋漓的身体去撞开沉重的人生之门,才能片刻地拥有这灯火璀璨的美丽。   一直以来,她都是孤身奋战。   没有同伴,没有援军。   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寻找着一个可以寄托破碎心灵的地方。   一开始,并不是高山遥。   她第一次见到解扬,少年穿着干净齐整的一身,和刚从收费办公室里失魂落魄走出来的她撞了个满怀。   她原本就拿得力不从心的书本和票据散落了一地。   她根本就没有去看他,直接蹲了下来,慢慢地捡拾自己的尊严。   “对不起,你还好吗?”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扶着她站了起来。   少年温柔而关切的面容映入她麻木的双眼。   “你站着别动,我来帮你。”   他微微一笑,弯下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书本和单据。   宗相宜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少年的背影。   这是人生中,第一次,她听见有人对她说——   对不起。   她的眼泪在那一刻夺眶而出。   少年见她哭了,一时手脚无措,连连道歉。   “没事……没事……”她摇着头说。   后来,少年把她带到教学楼外的长凳上坐下,递给她纸巾,又买了一瓶矿泉水给她。   大概是看出她有难言的伤心,少年并未多问,只是在一旁默默地陪着她,等待她情绪平复。   她终于止了哭泣,要把买矿泉水的钱还给他。   少年摆手拒绝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随时可以来找我。”他说,“我叫解扬,和你一样,都在高一4班——刚刚捡学生证时看见的。”   他朝她挥了挥手,转身跑向远处一个正在等他的长发女孩。   清晨的阳光照在长椅背后的灌木丛上,一颗颗露珠晶莹闪亮。   每一颗露珠上,都映着她傻傻愣愣的脸。   解,扬。   她轻轻碾磨这个名字,一直封闭的内心好像裂开了一条细微的裂口。   她崇拜强者,因为强者如果愿意,就能拯救她。   一开始,她眼中的强者是解扬。   从比她出生的地方更加贫困的小山村里走出,哪怕每次花在路上的时间要四个小时,他的成绩依然比所有人都要优秀。   他温柔,热心,很少拒绝他人的请求。他的课桌前,总是聚满请教问题的同学。   他如每天清晨的太阳一般,明亮却不刺眼,温暖又不炙热。   老师喜欢他,同学喜欢他,宗相宜也喜欢他。   默默地,喜欢他。   如果是他,是不是就能将弱小无力的她从噩梦中拯救出来?   “牟老师,宗相宜……你们?”   男生宿舍楼下,解扬偶遇了他们两人。   “是小解啊,我让宗相宜同学陪我出校买点生活用品。买东西嘛,女生始终擅长一些。”牟鸡换在她旁边露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殊不知她一刻也不想停留地逃离他身边,“这男宿舍的东西总是坏,你告诉他们,让他们悠着点,别太皮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解扬,希望他能读懂她眼中的求救。   她能看出,他眼中露出了一丝疑惑。   但也只是疑惑。   “好,我会转告他们的。”他说,“牟老师再见。宗相宜同学……你,是不是有话和我说?”   牟鸡换在她旁边虎视眈眈。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没有。”   她也没有回应他的告别。   她转身跟着牟鸡换离开了学校,麻木的脚步一如从前。   她试着将他连带着从前可笑的期望一起遗忘,当高山遥转校来了之后,她就真的遗忘了。   只要高山遥不高兴,即便是任课老师也照样顶撞不误,更别提只是一个小小外聘宿管的牟鸡换。   看着在他面前点头哈腰的牟鸡换,宗相宜心中有了新的英雄。   她以为,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她努力讨好高山遥,哪怕他对她不屑一顾。她用自己的职权,小小的公权力,为他一路开着绿灯,终于也被允许,以“编外人员”的身份加入他的小团体。   如她所愿,牟鸡换和其他人,顾忌高山遥背后的势力,不再对她出手。   她浮上水面,获得暂时呼吸的权利,作为代价,她把解扬踩进水里。   后来有一次,解扬单独叫住了她。   “宗相宜,我有件事想问你,你是不是……”   她没有听完他想说什么就转身离开了。   好像他是个避之不及的病毒。   那天,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呢?   “那封举报学校里有人滥用职权,□□女学生的匿名信,也是他为你寄的——”   休闲厅里亮如白昼,看不见的海浪就在那无尽的黑暗背后波动。   宗相宜躲在长沙发的阴影背后,颤抖的身体紧缩在一起,眼泪也如海浪般无声汹涌。   她像是毒瘾发作的人,身体剧烈颤抖,牙齿却发狠咬在嘴唇上,哪怕出血也不肯泄露一丝脆弱。   动物们都知道,露出脆弱的那一刻,就是死亡降临的时候。   除非同伴就在身旁。   原来她曾有过同伴。   但是被她自己弄丢了。   那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巨大悲痛和懊悔,如泰山压顶挤压着宗相宜的五脏六腑,她捂住湿透的脸庞,长长的指甲扣过头皮和面颊,她用疼痛抑制着悲痛,却无法从钻心的疼痛中得到片刻宁静,眼泪依旧止不住地流出。   她的灵魂,就像是在地狱的烈火中焚烧。   那冷酷的火焰,让汲取着她灵魂养料的苹果树轰然倒塌,燃为灰烬。   像她这种人,还有活着的资格吗?   在宗相宜朦胧的泪眼中,光亮逐渐从黑暗中扩散开,无边的海洋逐渐从电控玻璃后展露出来。   天空一般蔚蓝的海洋,静得没有一丝波纹。万丈金光从上方直射下来,就像一万柄金色的长剑,穿透平静的海水。   不远处,一只海龟慢腾腾地畅游在海水中,捕捉着小小的浮游生物。   几只大拇指长短的小鱼,隔着几厘米的距离,藏在龟壳下如影随形。   海龟往哪儿游,那几只小鱼就往哪儿游。   在大海中并不强壮的海龟,就是那几只小鱼的英雄。   泪流满面的宗相宜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趴在玻璃墙上,痴痴地凝望着墙外的大海。   这片海,多么像解扬啊。   温柔,宽广,包容万物。   那只海龟,似乎也对玻璃墙后的她起了兴趣。挪动着笨拙的四肢游到了玻璃墙外,隔着一堵没有温度的墙,海龟好奇地啄着墙后的宗相宜,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想要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宗相宜悔恨的眼泪更加汹涌。   她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双手按在玻璃墙上,而那海龟,像是受着什么人冥冥之中的指示,游到了她的手掌前,隔着玻璃轻啄着她的手指。   “没关系。”   脑海中,她似乎听到了解扬的声音。   是想要活下去的无耻在蓄意编造,还是意识混乱产生的幻听,她已经分不清楚了。   即便解扬能够原谅她,她也无法原谅自己。   无边的羞愧,永远地将她困住。 第38章   ◎“把侦探X从幕后抓出来。”◎   沙发和茶几凌乱堆放, 满地空罐头的休闲厅,就像留在休闲厅里的人,充满着颓废。   解忆和原野回到这里的时候, 除了唐柏若在摆弄那台之前找到的笔记本电脑, 高山寒坐在轮椅上小憩,似乎去了一趟洗手间外,其他人好像连姿势都没有变动过。   高家兄弟一如既往, 一个焦躁不安,满脸戾气,一个神色平静,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唐柏若漠然地闭目休憩;宗相宜靠着玻璃墙, 抱腿坐在地上, 眼睛又红又肿, 似乎大哭了一场。剩下的冯小米, 像很冷似地一直打着哆嗦, 更是无心关注外界。   听到解忆和原野回来的声音,他们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丝毫不对他们的行动抱以希望。   “我们找到出口了。”解忆说。   刷地一声, 高山遥第一个跳了起来。   “什么?哪里?!”   “就在泳池底部, 一面墙壁上。”原野利用身后的墙壁,在众人面前画出一个巨大的L字形,“密道设置在水中, 我往上游了几十米都没到头,没有潜水装置的话, 光靠憋气是无法抵达出口的。”   “草!”高山遥大为火光, 一脚踹开了面前的空罐头, “难道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吗?!”   “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试试。”   “什么方法?”   “把侦探X从幕后抓出来。”   “你说的简单!你要怎么抓?他人在哪儿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但你知道啊。”原野坐到高山遥面前的沙发扶手上,幽静而有威慑力的目光直指着骤然慌乱起来的高山遥。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你能看懂吗?”解忆说。   她走到门外,片刻停留后,返身走回休闲厅,将一件沾有大量血迹的浴袍扔在了所有人都能看见的茶几上。   高山遥像是被人强行塞了一个整鸡蛋,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似的,咽了几口口水都说不出话来。   他呆了半晌,终于说道:“这是什么?”   “这是杀害陈皮的凶手,穿在身上的那件衣服。”原野说,“我们在你那晚住的套房里发现的,就压在衣柜箱的最下面。”   “那是凶手之后藏进去的吧,和我有什么关系?”高山遥强装镇定,那副故意装出来的漫不经心,败在了他紧张闪躲的眼神下。   “血衣在你住的地方发现是巧合,那天早上我们来找你时,你刚洗过澡不久——也是巧合吗?”   原野走到高山遥面前,一胳膊肘压住高山遥的脖子。   “哪条法律规定了人不能在早上洗澡?!”高山遥气急败坏地甩开原野的胳膊。   “看来,你承认早上洗了澡。”   “那又怎么样?”   “那间浴室在你之后没人使用,所以只要用医务室的鲁米诺溶液检测一下排水出口,真相就一目了然了——你知道鲁米诺溶液吗?不用我和你解释了吧?”   “不用那么麻烦。”   一直没说话的宗相宜从墙角站了起来。   迎着头顶的白炽灯,她红肿的双眼更加明显。   “那天晚上,我醒来几次,高山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宗相宜平静地说,“他并没有一晚上都在我身边,对不起……我之前说谎了。”   宗相宜的自白,出乎解忆和原野的意料。   医务室里当然不会有鲁米诺溶液,这原本就是用来诈高山遥的话,但如果宗相宜站出来告发高山遥,显然比不存在的鲁米诺溶液更具有说服力。   高山遥目瞪口呆地看着宗相宜,难以相信一直拥趸他的宗相宜会临阵倒戈。   “宗相宜,你——”   “怎么了?交易结束了,你不会以为我是什么好女人吧?”宗相宜冷笑一声,上挑的凤眼里闪过一抹冷漠和讥讽。   “你之前都是在骗我?!”高山遥难以置信。   “骗你什么了?你不也是在骗我吗?”宗相宜说,“你答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利用我当掩护,趁机杀害陈皮吧?”   “你——”高山遥涨红了脸,暴怒道,“我为什么要杀陈皮,这说得通吗?!”   “当然说得通。”解忆开口道,“因为他就是你一直在找的,不断暗中勒索你的人。”   “胡说八道!你有证据吗?”   “冯小米曾经说过,在解扬失踪那天,陈皮和你们分手之后,说要去城里的台球厅。而你在醒来之后,因为害怕不敢回家,去了城里经常去的台球厅过了一夜。”解忆说,“你们并没有在那里遇见,对吗?”   高山遥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你们谁都没有说起过遇见到对方,所以那天晚上,只有你去了台球厅,陈皮没有。他为什么没有去却说自己去了,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看见了你疑似杀死解扬的那一幕。”   “即便他看见了,他也不会勒索我的。”高山遥咬牙说道。   “他的确不愿意勒索你,但他没有办法。冯小米在餐桌上大张旗鼓地说过陈皮和他女朋友的事。”解忆说,“一个涉黑人员,被老婆绿了,我不信他能善罢甘休。为了离婚,陈皮需要钱,大量的钱。他源源不断地勒索你,是因为他也在被源源不断地勒索。”   解忆的推理和事实相差无几,高山遥再想狡辩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他的神情由临死挣扎,转为绝望颓废。   “你们这都是猜测……”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说出的话。   “死鸭子嘴硬。”   唐柏若带着嘲讽意味的冷冷一声,让高山遥脸色又红又青。   “……那牟鸡换和周然是谁杀的?难道也是我杀的?”   “牟鸡换是我杀的。”   宗相宜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神情有种异常的冷静。   解忆并不吃惊。   抓出高山遥之后,剩下的那名凶手已经昭然若揭。   “他们的猜测的确没错。”宗相宜说,“陈皮是你杀的,牟鸡换是我杀的……高山遥,你什么时候变成敢做不敢当的人了?”   高山遥在围攻下终于放弃,自暴自弃道:“是我杀的又怎么样?!是他自己找死!”   “侦探X是怎么蛊惑你们杀人的?”原野问。   “……一张卡片。”高山遥沉默半晌后开口道,“假周然的尸体被发现那天晚上,我的门缝里多了一张卡片。”   宗相宜说:“我也是。”   “卡片在哪里?”原野问。   “……我扔进马桶冲走了。”高山遥说。   “我的还在。”   宗相宜说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真丝衬衣的前两颗扣子,从黑色的胸衣里摸出一张反复折叠成小豆腐块的纸片。   她神色坦然:“怕被发现,我一直随身藏着。”   解忆主动接过那张卡片,展开后,她将上面打印的文字读了出来:   “既是危机又是机遇,如果你有想杀的人,为什么不将他永远留在这里?”   黑色的粗体字故意排列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透出一股幸灾乐祸的疯狂。   “你的储物柜里有你需要的道具,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你的犯罪。凶手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侦探X。”   解忆念完纸条上的内容,抬眼看向休闲厅内的众人。   宗相宜主动说道:“我去的时候,写有我名字的储物柜是开着的。里面有面具和□□、绳索、手铐、订书机。”   她拿出了第二张纸条。   “……这是储物柜里发现的。”   解忆接了过来,继续念出纸条上的内容:   “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饱受性侵折磨的女孩,将施暴者诱骗到蒸拿房后,用□□迷晕,将他活活蒸死!啊,这个死法真是太痛苦了!但是对于性侵者而言,这真是美丽的结局。”   “……你觉得呢?”   她原本想问宗相宜为什么要杀牟鸡换,但现在好像不需要了。   解忆念完最后一个字,喉咙粘连,手心沁出微微的汗水,好像又回到了那200℃的桑拿房中,牟鸡换死前痛苦绝望的面庞,再次浮现她的眼前。   她消失在空气中的声音,也变成她想象中的侦探X的声音——一个冷酷、讥讽、充满恶意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她耳边轻轻重复了一遍:   “你觉得呢?”   这张纸条背后恶毒的用意,让解忆不寒而栗。   高山遥收到的纸条,恐怕也是大同小异的内容。   侦探X躲在幕后,利用这些人的弱点指引他们互相残杀。   死刑也不过是一针管的事,他却要这些人在恐惧中相互残杀。   死得越痛苦,越绝望,越好。   “我还以为你们会嘴硬到最后。”高山寒扬起嘴角,轻声道,“这也太不够看了。”   “你他妈闭嘴!你有资格说话吗?!”一沾上高山寒的事情,高山遥就满脸怒火,“我们被困在这里,说到底还不都是你的原因!”   高山遥恼羞成怒,脱口而出:   “当初那辆车怎么没把你撞死?!”   室内的空气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我是你的哥哥,当然有资格和你说话。”高山寒盯着他,缓缓说,“哪怕你是下人生的杂种,我也把你当亲弟弟看待,可惜,你从不领情。杂种就是杂——”   高山遥猛地扑向高山寒,抓起他的衣领,提起高山寒就是狠狠一拳!   高山寒的身体砸向轮椅一侧,连人带车一起翻了出去!   高家两兄弟,没一个好欺负的。   高山寒侧翻的那一刻,第一反应就是抓住高山遥的衣领。   高山遥眼睛瞪大,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失去平衡。   一转眼的事情,还不待其他人劝架,两兄弟已经连车带人摔倒在旁边的茶几上。   头顶的水晶吊灯影影绰绰,投下阴影交织的蛛网。   哐当一声,茶几上的玻璃碎成无数,高山寒的脸上立即见了红,高山遥手掌按过的玻璃渣也留下了一抹鲜红。   轮椅摔倒在一旁,轮子空转,高山遥还没从地上站起来就又要扑向高山寒,被原野生生从地上拖离。   “你闹够了没有!”原野将高山遥一把扔在远离高山寒的地上。   “你怎么不说他闹够了?!我知道了,你们都是一伙儿的吧?!”高山遥蹭地一声站了起来,一张脸从耳尖红到了脖子根。他甚至顾不上看一眼手上被玻璃划破的伤势,就将极为愤怒的眼神投向第一时间检查扶手箱的高山寒。   “为了其他人的安全,伸手吧。”原野抽出浴袍的衣带。   托高山遥的福,他们发现了衣带的妙用。   解忆和原野已经提前试验过了,用特殊绑法打结的衣带,即使是成年男人也很难挣脱。   拿来控制暴躁易怒的高山遥,正好。   “你没资格把我绑起来!”高山遥的表情扭曲,步步后退,“你不该绑高山寒吗?他帮着侦探X犯罪你们都不管,凭什么管我?!”   “你如果双腿残疾,我也可以不绑你。”原野冷笑道,“别来和我谈人权,杀人犯没有人权。”   高山遥被逼到墙壁,咬了咬牙,神色忽然一沉。   “小心!”   解忆刚喊出声,高山遥已经撞倒了唐柏若,后者手里拿着的笔记本电脑也摔到了地上。   他不要命地朝休闲厅外冲去,原野紧随其后,拔腿就追。   解忆第一时间扶起倒在地上的唐柏若,宗相宜犹豫了片刻,走到挣扎着想要起身的高山寒面前,帮他坐到了沙发上,又扶起他的轮椅。   “你没事吧?”解忆生怕唐柏若磕到摔到,一脸紧张地在她裸露的膝盖和手肘上看来看去。   唐柏若有些惊到了,眼神里露出些许疑惑。   “……没事。”   她捡起地上的笔记本电脑,比起自己有没有受伤,更在意那一摔有没有伤及电脑。   解忆扶着唐柏若从地上站了起来,原野在此时去而复返。   他一个人回来,解忆就知道了结果。   “……被他逃进套房里反锁上了。”原野无奈地摇了摇头。   宗相宜走到原野面前,抬起了双手。   “绑吧。”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解忆问。   宗相宜沉默了好一会,低声道:   “累了,不想演了。”   原野看向解忆。   解忆说:“……她不会再害人了。”   “行。”原野相信解忆的判断,将手里的衣带随手扔到了附近的沙发上。   “高山遥那边怎么办?”   原野刚要说话,唐柏若打断了他。   “别管他了。”她说,“电脑修好了。” 第39章   ◎“救援抵达需要八小时的时间,在这八小时的时间里,我们所有人都要聚在一起。”◎   随着熟悉的开机音乐从笔记本电脑里响起, 大家的脸上都露出程度不一的激动。   然而唐柏若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捣鼓了一会,始终捕捉不到能用的信号。   没有信号,就无法使用紧急功能。   “我去别的地方找找信号。”唐柏若抱着电脑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行动吧。”原野起身环视了一圈休闲厅里还剩下的人, “冯小米我来扶着。”   “我的轮椅?”高山寒说。   “还给他。”原野扬了扬下巴。   宗相宜将就在她身旁不远的轮椅推到了高山寒面前。   高山寒将全部力气都放在两只手上, 再加上宗相宜的帮助,他费力地抬起自己的身体,转移到了电动轮椅上。   短短片刻, 他的脸色就变得更加苍白,虚汗沁出额头和鼻尖。   “你怎么了?”解忆看出他状态有些不对。   “……头疼,老毛病了。”高山寒说。   “要不要休息一会?”   “不用, 走吧。”   高山寒拒绝了解忆的好意, 驱动轮椅往休闲厅外走去。   电动轮椅压扁空罐头, 留下清脆的声音。   原野把烂泥一样的冯小米从地上提溜起来, 扶着他往外走去。其余人紧随其后, 众人都离开了休闲厅。   空旷寂静的走廊配合着玻璃墙外浩瀚无声的海洋, 让只有脚步声存在的空气变得更加压抑低沉。   唐柏若一边走一边观察笔记本电脑上的信号标志。   为了捕捉信号,她走得很慢。   这是仅剩的联系上外界的手段了。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连大气都不敢出, 生怕一口气吸大了, 吓跑了能够救命的信号。   休闲厅隔壁就是图书室,唐柏若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图书室里走了一圈,中途电脑一度捕捉到了信号, 但解忆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电脑上的标志就重新回到了“无信号”。   有信号总比没信号好。   只要有信号, 就有希望, 反正也失望了那么多次, 不在乎再多一次。   从图书室到娱乐室, 四个房间里信号都极其微弱和不稳定,不足以使用电脑自带的紧急功能。   看到娱乐室里台球桌上散落的台球和就那么随手杵在墙边的球杆,解忆想到了就在几天前,高山遥三人组还在这里打台球。   短短几天时间,一切都大变样了。   宗相宜杀了牟鸡换。   高山遥杀了陈皮。   生命变成不值钱的筹码,昔日同学情谊被血淋淋地撕扯下来,只留人形的兽,彼此撕咬。   斑驳的光影撕裂了六个人的影子,只留下难言的悲凉。   她跟着唐柏若从娱乐室走到无障碍卫生间。   一踏进无障碍卫生间,解忆就闻到空气里残留的电子产品烧坏的焦臭味。在卫生间的尽头,第二间隔间的门大开着,受爆炸冲击波的影响,已经不能反锁。原本光可鉴人的地面上落满爆炸后的灰尘和残渣。那些监控仪器,解忆和原野早就确认过,完全不能使用了。   唐柏若在电脑上摆弄了一会,再次摇了摇头。   解忆的心直直地往下沉去。   难道,这一次又是侦探X给他们准备的绝望套餐吗?   “走吧,去下一间。”原野的表情并不受搜寻信号结果的影响。   在众人都难掩失望神情的时候,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平常。   在这种时候,平常反而不平常。他的坚毅和沉着很大程度上安抚了不安的宗相宜和冯小米。   宗相宜定了定神,重新打起精神:“配电室里会不会信号强一些?宴会厅也可以试试。我们没找过的地方还多。”   “是啊,别着急,这才找了一半都没到。”原野给大家鼓气。   离开无障碍卫生间后,众人又找了几间房,都一无所获。   直到进入水下一层的医务室。   忽然容纳下六个人,本就不大的医务室变得更加狭窄。没人对这小小的医务室报以希望,但唐柏若却在抱着笔记本电脑途经药品柜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   “有信号了——”   唐柏若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唐柏若在电脑上飞速敲击着键盘,网络设置界面不断跳转,终于——   “找到一个可以连上的信号,但是需要密码。”   “试试8个8……或者8个0呢?”宗相宜说。   唐柏若按照宗相宜的说法填入密码,刚要点击回车键,屏幕右上方的信号标志就再次消失了。   唐柏若高高举起笔记本电脑,试探性地在药柜附近走了两步。   “谁来帮我把药柜搬开?”她问。   “我来。”   所有人给原野让出位置,原野一手扶住药柜的一边,沉了沉重心,用力把药柜抱了起来,腾到一旁放下。   唐柏若立即站到空出来的位置,她试了试,似乎还是没捕捉到稳定的信号,皱眉说:“拿把椅子过来。”   宗相宜立即把医务室里唯一的那把椅子给搬了过来。   唐柏若踩着椅子站到高处的时候,解忆的心脏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攥住了,她无法对众人解释自己心中的这股感受,只能站在距离唐柏若最近的位置,随时准备应对任何意外。   “重新找到信号了。”唐柏若一边敲击键盘一边说,“这个应该是水中维纳斯的。名称是维纳斯的英文。需要密码才能连接。”   因为她站在椅子上,其他人都看不到屏幕上的画面,唐柏若特意将笔记本电脑翻了个面,好让其他人也看见目前搜寻到的信号源。   唯一一个出现在信号源搜索界面的名字是VenusHotel。   “这里的网络密码,高山寒不应该知道吗?”原野扭头看向水中维纳斯的现任业主。   “我只知道监控室的。”高山寒冷冷说。   “你说来试试。”   在原野的再三要求下,高山寒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串字符。   唐柏若将其输入电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验证的信息。   解忆屏息凝神地望着她,手心也微微出汗了。   这是最漫长的十几秒。   终于,唐柏若脸色一松:“密码正确,连上了!”   解忆还没反应过来,原野的击掌就到了眼前,她稀里糊涂地和他击了个掌,受他脸上灿烂笑容的影响,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嘟……嘟……嘟……”   网络电话成功拨出的声音,如同一支药效猛烈的强心针,让所有人都抖擞起了精神。   “110报警服务中心,请问你有什么紧急情况?”   一个端正温柔的女声从笔记本扩音器里传了出来。   唐柏若将笔记本电脑调了个方向,对准原野,示意他来说明情况。   “你好,我叫原野,是江都警察学院的大二学生。”作为准专业人士,由原野负责说明情况确实很合适,“我们于本月7日遭到不明人士的绑架,现被困一家名为水中维纳斯的停业酒店的水下一层,位置应该在海南的某座离岛上。迄今已有两人死于内斗,一人毒瘾发作随时有暴走危险,绑架者身份仍然不明。从被绑架起到现今已有七天了,我们食物已经告罄,请尽快派出救援。”   “另外,绑架者应该有□□的能力,不排除有其他杀伤性武器的可能。”原野补充道。   “我找到了你说的这个水中维纳斯酒店。”接线员飞速打字的声音在另一头噼里啪啦地响起,“我们赶来需要大概八小时的时间,你们能坚持住吗?”   “没问题。”   “你们需要药品或急救吗?通话可以一直保持吗?”接线员带着关心和急切的声音,和此前在无线电里冷静冰冷的声音,有着天壤之别。   这是真的活生生的人。   “我们这里信号很差,随时都可能——”   原野话没说完,屏幕上的通讯界面就自动断开回到了主页面。   右上角的信号重新显示未连接。   唐柏若点开信号源后,一愣。   “怎么了?”原野问。   唐柏若将屏幕再次调转向众人。   “维纳斯的信号源……消失了。”   有人关掉了水中维纳斯的wifi信号源,这个认知让众人都愣住了。   “高山寒呢?”原野忽然说。   狭窄的医务室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稍微宽松了一点。   因为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笔记本电脑上,根本没有人发现是因为少了一个人。   高山寒不见了。   “高山寒!”原野第一时间冲出医务室。   长长的甬道里,回荡着他自己的呼声。   当压着一肚子火的原野找到高山寒时,他正从无障碍卫生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擦手的吸水纸。   “怎么了?”看着兴师动众的众人,高山寒脸上闪过一丝意外,“联系上外界了吗?”   他脸上的表情实在无辜。   解忆暗中观察着他的每一处神色变化。   “是你关掉了水中维纳斯的wifi?”   “告诉你密码后,我就上洗手间来了,你要是觉得我坐在马桶上也能控制这家酒店的wifi,我无话可说。”高山寒说。   “那信号源怎么会突然消失?!”   “信号没了?”高山寒有些惊讶,“那你们到底联系上外界没有?”   “在信号消失之前联系上了。”解忆说。   “是吗。”   高山寒表情有些失望。   “你为什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原野怀疑的目光还是没有放过他。   “无障碍洗手间,知道什么意思吗?”高山寒露出讽刺的笑容,“就是说,残疾人也可以一个人上厕所。我连上厕所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为什么偏偏在打电话的时候离开?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出去吗?”   “出去就要坐牢,我为什么要盼着出去。”高山寒冷笑一声,“我对你们的垂死挣扎丝毫不感兴趣。”   同样是出去就要坐牢的宗相宜,闻言无动于衷。   对于她来说,那或许是一种解脱。   “这么说,酒店的wifi真的不是你关的?”解忆看着他的眼睛。   高山寒也直视着她,眼神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说了不是。”他说。   “算了,现在争这个也没意义。我们已经联系上外界了,接下来只要耐心等待救援就好了。”宗相宜开口道。   八个小时。   差不多就是电控玻璃下一次黑暗的时候。   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救援抵达需要八小时的时间,在这八小时的时间里,我们所有人都要聚在一起,不能再出现伤——”   原野的话在休闲厅门前戛然而止。   浑浑噩噩的冯小米一个没注意,撞上他僵硬的后背。   “发生什……”   宗相宜的声音也中途断掉。   她的目光定定地盯着一处,脸上的血色忽然之间尽数褪去了。   越过她的肩膀,凌乱的休闲厅映入解忆的眼帘。   高山遥独自一人歪倒在单人沙发上,半闭半开的眼皮遮掩着涣散的瞳孔,他身上的西装外套不见了,只剩一件丝绸的衬衫,领口处的扣子都被解开了。   他的左手从沙发扶手上垂落,白色的西装衣袖被血浸得通红,一条触目惊心的开放性伤口,横亘在他的左手腕上。   原野猛地冲到沙发面前。   “高山遥!你醒醒!高山遥!”他扶住高山遥的面孔,试图唤回他的神智,“这是谁做的?!”   高山遥没有焦距的目光在原野和解忆之间来回晃荡,像是找不到一个着力点似的。   他张开嘴,隐隐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原野连忙将耳朵凑近他的嘴。   为了听清他说了什么,休闲厅里落针可闻。   随着他再一次喃喃自语,解忆也听见了那三个字。   他说:“斑……马线……”   作者有话说:   2023.5.18日晚9点   上一章有修改 第40章   ◎“高山遥是自己出的这道门,有人敲开了他的门,或者是他自己有什么目的,所以要出门。”◎   说完意义不明的三个字, 高山遥彻底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快去医务室把急救箱拿来!”   原野一声大吼,愣在门口的宗相宜回过神来, 踉踉跄跄地往医务室方向跑去。   解忆担心她一人的安全, 追了上去。   到了医务室,宗相宜如无头苍蝇那样在药柜里翻找,颤抖的手弄倒了一片药瓶。   解忆看不过去, 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冷静一点,我来吧。”   宗相宜浑浑噩噩地退开一步。   “他会死吗?”她低声问道。   “……不知道。”   宗相宜茫茫然地看着解忆寻找急救箱的背影,一会悲切一会痛快的情绪在她胸口里横冲直撞, 她自己也说不清, 心里是哪种感情多上一些。   解忆从药柜的底部抽屉里找到急救箱, 提了出来, 两人立即返回休闲厅。   原野已经将高山遥从沙发上搬到了地上平躺, 他将高山遥被割腕的那只手高举起来, 四指按压着上臂中段内侧较深处止血。   急救箱拿来后,他立即指挥解忆来接替他的工作,然后取出医药箱里的敷料包扎止血。   他神情严肃, 其他人也不敢说话。   “……只能先这样了。”打结固定好敷料后, 原野说道。   “血止住了吗?”解忆问。   休闲厅里的其余四人都看了过去。   “暂时是止住了,撑到救援来没有问题。”   解忆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可能的话,她还是希望有罪之人接受法律的惩罚, 罪行被公之于众,受万人唾骂。而不是作为一起特大绑架谋杀案受害者的名字, 出现在各大报纸上。   “呃……啊……”   高山遥这边刚刚止血, 休闲厅里还乱得像兵荒马乱似的, 一旁的冯小米就捂着头一脸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不好, 他发毒瘾了,快按住他——”   原野话音未落,冯小米就像野兽一样大声嘶吼起来,身体也如弹簧鱼那样,在地上反复翻滚起跳。   那撕心裂肺的吼叫和动物一般的姿态,让解忆联想到了影视剧里的行尸走肉。   冯小米毒瘾发作的丑态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原野却毫不犹豫就冲了上去,他按住冯小米挣扎的上身,解忆趁机上去压住他的双脚。   毒瘾发作的痛苦让原本瘦小的冯小米力气大得惊人。   解忆和原野两人都险些控制不住他,还是宗相宜回过神来,犹犹豫豫地上前帮忙解忆按住冯小米的下身,这才将他压制起来。   给高山遥准备的衣带现在派上了用场。   原野让唐柏若把衣带拿来,三下五除二地加固了冯小米手上的禁锢,又把他的双脚脚腕也给绑了起来。   考虑到有的吸毒者毒瘾发作时会咬断自己的舌头,原野还从旁边找了块扶手装饰布给塞进他的嘴里。   这样一来,冯小米只能在地上学毛虫打滚了。   解忆觉得,最好的禁毒教育就是观看毒虫毒瘾发作时的样子,看过之后还能去吸毒的,恐怕万中无一。   看了冯小米这样子,她连饭都吃不下去。   处理好冯小米的事,她总算有精力去回顾高山遥这边了。   相信高山遥会割腕自杀,不如相信老公猪会上树开花。   这绝不可能是自杀。   但如果不是,凶手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他身上有其他外伤吗?”解忆问原野。   “没发现。”原野说。   他正在检查高山遥被发现时坐的那个沙发。   左边扶手椅下方有一处血泊,高山遥被割腕的左手先前就是搭在这个扶手上。   高山遥的身上没有明显血渍,沙发上也没有。   他的那件西装外套去哪儿了?   “这是什么?”原野好像发现了什么,掰开沙发两边,皱眉看着夹缝。   在沙发夹缝中间,有一丁点红色的东西。   “这好像不是血。”解忆说。   “拿纸来。”   解忆抽了一张纸巾给他,原野小心翼翼地把那点红色的东西给抹了起来。   在白色的纸巾上,能够看得更清楚。   那竟然是一点番茄。   原野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更加确定了。   “是我们吃的番茄罐头。”   “……怎么会在这里?”解忆疑惑道。   原野摇了摇头,再次看向沙发和地上平躺的高山遥。   “你愿意陪我去套房那里看一看吗?”他说。   “我正好想去调查一下。”   两人一拍即合,让剩下的人注意一下高山遥和冯小米后,结伴走出了休闲厅。   在他们出门寻找信号之前,高山遥已经将自己锁在了一间套房里。   套房一共有九间,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只有追出去的原野一人知道,高山遥把自己锁在哪一间房。   解忆看了原野一眼,他的神情显示他们在想同一件事。   凶手何时行凶,怎么行凶。   “就是这间。”原野在第三间套房门口停了下来。   这不是高山遥一开始住的那间房,也不是他和宗相宜一起住过的那一间。   他选了一间此前没有人住过的空房间。   一进这间套房,解忆就看见了高山遥的西装外套,被随手扔在房间内的沙发上。   床上的被子被拉开了一半,床单也是皱皱巴巴的,显然高山遥在这之前躺过。   “高山遥逃出休闲厅后,把自己锁在这间套房里。他可能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休闲厅?”   一个千方百计想要逃走的人,什么情况下会去而复返?   “他是自己过来的,还是被强制转移过来的?”解忆说。   “……这就要等高山遥醒来之后才知道了。”原野拿起扔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顿了顿,“我最想不通的,是他昏迷前说的那三个字。”   斑马线。   为什么要说斑马线呢?   如果是指代凶手的话,直接说名字不是更好吗?   如果不是指凶手——水中维纳斯水下一层他们已经找了无数遍了,哪儿来的什么斑马线?   前三起凶案刚刚理清头绪,第四起凶杀未遂案再次让解忆坠入难辨的迷雾。   两人分头行动,希望在高山遥暂住过的这间套房里找到线索。   从玄关进入套房后,房间尽头就是一面观景玻璃墙。房间内有一张白色大床,床和玻璃墙之间有着可供宾客休憩喝茶的小圆桌和两张椅子。天花板上垂吊着华丽的水晶大灯,明晃晃地照射着眼睛。   “高山遥会不会是没有看清凶手?”解忆忽然闪过一抹灵光,“他被割腕的时候,神智已经不清,再加上头顶强光的照射,所以他——”   看到的是斑马线之类的东西?   解忆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自己也想不到,什么东西会让人想起斑马线。   “你是说,他被割腕的时候已经被迷晕了。”原野沉吟片刻,“有这个可能。”   “而且,他一定是在休闲厅被割腕的。这间套房里我没有发现被清洗过的痕迹,如果是在这里被割腕,一定会在什么地方留下血迹,或者清理后的水痕。”原野说。   现在解忆知道他一直弯腰找寻的是什么东西了,他在寻找凶手留下的清洁痕迹。   “按照你的推理——”解忆的脑子飞速运转着,“高山遥是自己出的这道门,有人敲开了他的门,或者是他自己有什么目的,所以要出门。”   “我们刚刚才和他闹掰,不大可能是我们之中的人敲开了他的门。”原野说。   “那就只可能是他自己在什么目的下,走出了这间房。”解忆又迷糊了起来,“可是,他为什么会去休闲厅……”   “保险起见,我们去其他房间也看看。”原野说。   解忆跟着他一起出了房门。   两人把整个水下一层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额外的血迹,高山遥被割腕的第一现场,几乎能够肯定就是休闲厅。   现在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当初费劲从休闲厅逃走的高山遥,为什么会回到休闲厅?   难道是凶手在其他地方先把他打晕或者迷晕,然后再搬到休闲厅来割腕?   凶手有这么做的必要吗?   怀着满腹疑窦,两人再次回到灯火通明的休闲厅。   高山遥还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谁也没有升起要让他好过一点,搬去长沙发上躺着的念头。冯小米和他一人一头,占据了休闲厅的两角地面。   “你们总算回来了,怎么去那么久?”正蹲在高山遥旁边检查他呼吸的宗相宜站起身来,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除去两个行动不便的伤患,休闲厅里还剩下唐柏若、宗相宜和高山寒。   这个组合,解忆能够想象他们走后,休闲厅一直处于漫长的寂静。   “高山遥的手腕已经止血了,但是很奇怪……你们来看看,他的样子好像不太对劲。”宗相宜说着,退到一旁,好让解忆和原野上前。   解忆走到高山遥面前,发现他的脸色果然更加难看了,苍白中又透出一股怪异的青色。   原野则是直接摸了摸他脖子上的脉搏,又试了胸口的心跳,他的脸色也跟着严肃起来。   “血确定止住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查看高山遥手腕上的伤口。   “我确定……”宗相宜说。   的确,就如宗相宜所说。高山遥的伤口并没有渗血的情况,失血显然已经止住了。但他的情况并未好转,反而呼吸更加微弱。   原野用手指强行扒开高山遥的眼皮,底下的瞳孔涣散而呆滞,不受光影变化的影响,一动不动。   他松开高山遥眼皮上的手,直接解开了后者仅剩的几颗纽扣。他把高山遥的上衣脱了下来,翻开他的头发,在耳后和上身仔细寻找着什么。   “你发现什么了?”解忆问。   “他中毒了。”原野说,“我在找注射针眼。”   原野找了高山遥的四肢,只差把裤子给脱下来,依然没有找到可疑的针眼。   如果不是通过注射的形式,那就只能是食物。   但是所有人这两天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未开封的罐头,水龙头里的直饮水。   如果要怀疑食物,那么第一时间会怀疑的,就是包括解忆在内一开始负责众人三餐的三个女性。   “不可能是通过食物。”原野看出解忆在想什么,“每天的罐头都是随机分配的,凶手没有办法知道高山遥会拿哪一个。”   解忆忽然想起了从沙发上发现的番茄残渣。   高山遥的行动忽然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我知道了!”解忆难掩激动,“高山遥会从房间里走出来回到休闲厅,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   迷雾骤然散开,思路豁然开朗,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高山遥独自反锁在房间的时候,因为毒性发作,他本能地想要返回休闲厅向我们求救。”解忆说出自己的推理,“恰好我们正在其他房间找寻信号,所以高山遥支撑不住晕在了休闲厅——”   “这个时候,凶手趁机返回了休闲厅,并割开高山遥的手腕,清理了他中毒的呕吐痕迹。”原野冷静地接过解忆的话。   他站了起来,冰冷的目光扫过休闲厅里剩下的人。   “既然凶手投了毒,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地割开高山遥的手腕呢?”   解忆在那一刻彻底醒悟。   “因为他要掩饰他独特的注射痕迹。” 第41章   ◎“欢迎来到地狱,人渣们。”◎   “独特的注射痕迹……什么意思?”   宗相宜神色不解, 而唐柏若的表情已经了然。   “她的意思是,只要发现注射痕迹,就会暴露凶手身份。”唐柏若补充道, “所以凶手才会特意返回, 破坏线索。”   “……我还是不太明白。”宗相宜怔怔道。   解忆转身直面高山寒。   冷峻平静的贵公子,即便被困水下七日,他的西装袖口也一丝不苟。   在监控室发现之后, 他取下了脸上的微笑假面。   那双狭长的眼睛,原来这般冷酷。   “高山寒,我们在医务室联系外界的时候, 你去什么地方了?”解忆看着他的眼睛。   高山寒用平静无波的眼神和她对视。   “我去洗手间了。”   “去洗手间做什么?”   “去洗手间还能做什么?”他反问。   “能做的多了, ”原野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情, 走到高山寒身后, 用身体关上了休闲厅的门, “比如暗中监控, 又或者是……处理从休闲厅里带出来的呕吐物。”   他讽刺地看着高山寒的背影。   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了。   凶手破坏注射痕迹的目的。   “从你在监控室里看见高山遥杀死陈皮的时候,或许就已经有了这个计划。”解忆说。   “当我们拿出证据指证高山遥的时候,你第一时间将扶手箱里的蛇藏到了自己身上。你熟悉高山遥的性格, 你清楚知道该怎么激怒他。”   “当他挥拳向你打来的时候, 你故意和他一起摔倒在茶几上。高山遥根本分辨不出那一瞬间的疼痛,哪些是来自碎玻璃,哪些是来自蛇的牙齿。”   “就这样, 高山遥在根本没有意识到被咬的情况下,将自己反锁在了套房里, 等到毒发时候, 他或许头晕眼花, 恶心想吐,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凭借本能,他想要返回休闲厅寻求帮助。”   “由于休闲厅里空无一人,他坚持不住晕倒在沙发上。在这之后,你伺机离开我们,找到在休闲厅的高山遥。为了掩盖中毒的痕迹,你不仅割花了高山遥被咬的伤处,还清理了他在沙发上的呕吐物。你的确很谨慎,但因为身体不便,始终疏忽了一些夹缝位置。”   解忆说出推理的过程中,高山寒始终不发一语。   休闲厅里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   头顶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照耀着房间的每个角落,高山寒眼底深处的冰冷和漠然也被照得一清二楚。   “现在的侦探,都是靠幻想破案的吗?”他轻声说。   “不是幻想。”解忆说,“高山遥已经留下了指控你的证据。”   “……”   解忆每两天帮忙捕捉爬虫饲养那条蛇。   它长什么模样,她是除了高山寒以外最清楚的人。   “斑马线——”解忆说,“就在你的扶手箱里。”   高山寒的眼神变了,他故作镇定,按在轮椅两侧的手却不自觉地抓紧了扶手。   “你返回休闲厅的时候,高山遥已经在这个单人沙发上陷入了昏迷。”   原野走到发现高山遥的沙发前,模拟高山寒的轮椅高度半蹲下来。   “你用提前藏起来的利器,割花了高山遥的手腕。但你又担心那一口的毒量不够,高山遥能够支撑到救援到来。所以你从扶手箱里拿出了你的蛇——按摩他的毒腺,让更多毒液滴落到高山遥的伤口里。这个动作下——”   原野双手抬着看不见的毒蛇,夺目的水晶灯被他挡在了身后。   “你的面孔被阴影模糊,而蛇身上的黑白环带却折射出光泽。意识不清的高山遥只看见了蛇,所以留下了对我们而言难以理解的信息。”   “其实他看得很准。”原野站起身来,转身面对沉默不语的高山寒,“‘斑马线’,就是独一无二的锁凶证据。”   “高山寒,你还要什么要说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高山寒身上。   他忽然嗤笑了一声。   扶手箱的盖子落到地上。   黑白条纹的蛇顺着手臂缓缓缠上他的身体。在明亮夺目的水晶吊灯下,水润光滑的蛇皮烨烨生辉。   那名叫小寒的蛇,匍匐在高山寒的身上,面朝众人吐出红色的信子。   “我不接受冯小米那样的待遇。”高山寒笑着说。   “等救援来了,你不会比冯小米过得舒坦。”原野说。   “救援真的会来吗?”高山寒露着令人反感的笑容,恶意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流转,“侦探X,真的会让你们得救吗?”   “……我们和你没有仇。”宗相宜怔怔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我喜欢舞台剧,看着不同的人,表演不同的人生。”高山寒笑着说,“小时候,我还梦想过成为舞台剧演员。不过,那时候太小了,小到还不知道,有人的人生,并不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他轻若游云的声音,静静地飘荡在鸦雀无声的休闲厅里。   垂吊的水晶人造珠链割裂了灯光,破碎的玻璃残渣散落在地面各处,到折射四散的光   唐柏若表情冷淡,宗相宜难掩惊惧不安,冯小米浑浑噩噩,高山遥命悬一线。   他们也被冷冰冰的光分割成一块一块。   “这是我观赏的最后一出戏,你们是获得我首肯的演员。我也作为其中一员,献上精心准备的表演。”他笑道,“这出戏,一定会盛大而华丽的谢幕,没有任何人能够破坏。”   “你的烂戏已经被破坏了!”原野说,“只要再过几个小时,救援就会赶到。我们已经撑了七天,难道连剩下的几个小时还撑不过去吗?!”   “谁知道呢?”高山寒扬起微妙的笑容,“你们找到侦探X了吗?”   “不能破解水中维纳斯真正的诡计,你们就一辈子找不到侦探X,找不到侦探X,你们还说什么得救?”高山寒微微眯起双眼,嘲讽的寒光在他眼中闪过。   漫长的缄默之后,解忆的声音沉静平和地响了起来。   “……水中维纳斯最大的诡计,你说的,是我身后这面电控玻璃墙吗?”   高山寒的神情骤变。   宗相宜和原野将惊诧的目光投向解忆身后的玻璃墙。   唐柏若的眼神也变了。   “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一张浮在半空中的面具,我告诉了所丽嘉有人,但是除了原野,他们都觉得我是出现了幻觉。”解忆说。   “……难道不是吗?”高山寒说。   “我从小时候起,母亲就教育我,人最该相信的就是自己。”解忆说。“那天晚上,我的确看见了一个呐喊面具浮现在电控玻璃墙外。”   “这样一来,我第一时间怀疑的就是——这玻璃墙外,真的是海吗?”   解忆走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一片漆黑的玻璃墙。   蔚蓝的大海,被黑暗吞噬。   “然而,我仔细观察过白天时的玻璃墙,发现外界的海洋生物,能够对墙内的动静产生反应,以现今的科学技术,不可能实现如此逼真和及时的仿真造景。于是我还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那天晚上,我看到的真的不是自己的错觉吗?”   “直到现在,我选择彻底相信自己。那天晚上,确实有一个穿着黑色衣服,戴着白色面具的人站在玻璃墙后。”   “既然玻璃墙外的海景不是虚幻的,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解忆说。   “从一开始,水中维纳斯最大的诡计就摆在了我们面前,‘观景玻璃会在晚8点到早6点之间关闭’。这就是侦探X最后的诡计。”   解忆走到墙边,提起了原野在第一天从仓库里拿的铁棍。   沉甸甸的铁棍握在手里,粗糙而冰冷。   她回头看着静默不动的唐柏若。   “你相信我吗?”   唐柏若深深地望着她,那双眼眸里一瞬闪过轻松、悲悯、欣慰等种种感情。   接着,唐柏若嘴角扬起了笑意。   “……我相信。”   解忆对她微微一笑。   然后,在宗相宜惊恐的尖叫声中,挥动铁棍砸向那天晚上侦探X出现的玻璃墙。   玻璃承受重击的哐当声接连不断。   解忆双手紧握着铁棍,手背上浮出用力的青筋。   这些天,她被侦探X玩弄于鼓掌之上。   她和其他人一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七天时间里积攒的猜疑、恐惧、动摇、自我怀疑,在这一刻,统统化为愤怒,涌向她手中的铁棍。   解忆看准了玻璃上的龟裂,向着最大的缝隙,全力击打而去!   如果背后就是真正的海洋,海水会在那一瞬间受压强影响,涌入水中维纳斯让所有人葬身海底。   她是在赌命吗?   不,她不是在赌。她是在验证已经确信的想法。   当排除所有不可能后,剩下的即使再不可思议,也是真实。   一阵玻璃碎裂声后,解忆还站在原地。   随着碎玻璃不断从半空中剥落,那片她已经刻骨铭心的大海,幽暗而广阔的海水,再次出现在眼前。   解忆松开几乎麻痹的双手。   沾着星星点点血迹的铁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所有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解忆走出被砸碎的电控玻璃墙。   解忆缓缓走在夹在两面玻璃墙的甬道里。   从水中维纳斯内部看漆黑一片的电控玻璃,由外往里看却是清楚明亮,一览无余。   休闲厅、图书室、餐厅、健身房……所有的房间,都被囊括其中。   整整七个夜晚,侦探X就漫步在这条甬道内,将所有人的举动都尽收眼底。   他近距离地欣赏着他们的绝望和痛苦,附耳倾听着桑拿房里的哭嚎和仓库里血肉飞散的声音。   这才是“观景玻璃”真正的含义。   在泳池和宴会厅中间,对应着玻璃墙内的电梯长廊的地方,是酒店真正的玄关入口。   解忆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一尊两人高的断臂维纳斯静穆地伫立在石台上,慈悲的目光望着突然闯入的解忆和其余的水中维纳斯生存者们。   石台前方,站着一个身材瘦削高大的男人。   黑色的斗篷,白色的面具。   如大海般深沉的嘲讽和恶意,在代表眼睛的两个孔洞背后闪烁。   而代表嘴的那个孔洞,则露出了上翘的嘴角。   “……你究竟是谁?”解忆说。   男人摘下斗篷的兜帽,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按住了脸上的面具。   随着面具缓缓取下,先是浓密的两条眉毛露了出来,然后是充满力量感和刚毅的眸子和略显苍白的嘴唇。   真正的酒店玄关里,聚集了水中维纳斯仅剩的七名幸存者。   男人看着他们,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五官还是周然的五官,但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再假装佝偻之后,身量比站在解忆身旁的原野还要高上半头。   无论是健壮的体格还是深不可测的表情,他都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我代表我的弟弟,隆重地欢迎你们。”   解钧南笑着说:   “欢迎来到地狱,人渣们。” 第42章   ◎“你,和我。”◎   解钧南从小就知道, 弟弟和自己不是一个爹生的。   在娱乐匮乏的小山村,流言蜚语是最好的娱乐,解钧南的父亲知道瞒不住, 所幸就没有瞒。   他和弟弟, 都知道这一点。   “老解啊,你咋这么好的心,还给那不知道谁的男人养孩子呢?”   总有好事的村民故意揭开父亲的伤疤, 想要看热闹。   父亲总是会咂咂嘴,好像有什么吞不下去又咳不上来的东西似的,将平淡又带有一丝忧愁的目光投向村子的尽头。   重重叠叠的大山之外。   “又不是我家婆娘自愿的, 说到底, 这事儿怪我, 得怪我……是我把我家婆娘搞丢的。我家婆娘生病之前, 也是顶机灵的一个人, 谁知道……这都是命啊。”   如果母亲被找到的时候, 不是怀着八个月的大肚,而是月份依然还小的话,父亲说不定会打掉这个孩子。   但万事没有如果。   父亲让母亲把这个孩子生了下来。   那是一个深夜, 父亲挨了半天骂才请来村里的产婆接生。或许是因为第二胎的缘故, 母亲生得很顺利,几乎是二十分钟,产婆手里就多了一颗红色的猕猴桃。   产婆轻轻拍了拍屁股, 红色猕猴桃就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啼哭起来。   “来,是个儿子。抱抱吧。”产婆不由分说将小猕猴桃塞进父亲怀里, “哎哟, 剩下的你们搞了, 年纪大了, 撑不住。”   产婆连连摆手,如释重负地将屋内一片狼藉留给父亲。   那时候,家里只有一张炕,产婆接生的时候,三岁的解钧南就在旁边睁着乌黑好奇的大眼睛盯着看。   父亲看着怀里的小猕猴桃,乐呵呵地说:“还好长得不赖,像你妈。”   他把小猕猴桃放到谷钧南身旁来,对比着两人的五官,啧啧有声地品评着:   “瞧瞧这眼睛,这嘴巴——我说是他亲爹没人怀疑。”   母亲因为虚弱已经睡着了,父亲只好咧着嘴向他寻求认同。   “是吧,南儿?瞧你弟弟,长得和你真像!”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小猕猴桃,又新奇,又高兴,伸手就想去抓弟弟的脸,父亲忙不迭地把他拦住。   “没轻没重的,现在不能碰弟弟,等弟弟长大了,你就有玩伴儿了!”   父亲一手一个,把两兄弟高高举起。   他在父亲粗糙但温暖的大手里开心得哈哈大笑,弟弟似乎也被感染,止住了泪水。   等到把两人都放下来,父亲重新端详着新生的小猕猴桃。   “老一辈人说,认字认半边。我们文化水平不高,就起这个名儿吧,一解一扬,讲究的是个洒脱!”   父亲一视同仁地养育着两个儿子。   虽然大字识不得几个,但父亲深信着时代的标语,将两个儿子都送去了学校读书。   “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的标语虽然涂得到处都是,但解钧南是村子里第一个把这句话真正听进去的人。   在同龄人已经当爹当妈的时候,他拿到了村子里第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江都警察学院。   出发去学校报道的前夜,父亲和他喝了两瓶烧酒,那张黄土地一般枯黄的脸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父亲的眼泪就在这些沟壑中流淌。   他看上去像个老头子了。   可他才三十九岁。   这个三十九岁却拥有六十岁外表的男人,抱着他哭的时候,却又像个孩子。   “你种你妈……她以前是我们村里最聪明的人……”   离别气氛变得很悲惨,他也忍不住掉了几颗眼泪。好不容易哄睡了父亲,抹着眼睛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关了门,转过身就望见了等在院子里的弟弟。   解钧南连忙把放在红红眼睛上的手拿了下来。   “怎么?等着和我告别?”   解钧南故意装作和以前一样,拿拳头轻轻打了弟弟的胸口一下。   “我怎么敢不和‘前辈’告别呢?”   解扬笑着回他一拳,正中胸口。解钧南夸张地后退一步:“疼疼疼……你还敢袭警?!”   “还没穿上警服,就不算袭警。”   “还没考上江都警察学院,就不能算我的后辈。”解钧南用同样的话术回应他,“不过说真的,刚刚确实一下子挺疼。”   “你之前说感觉胸闷气短,爸让你去镇上卫生所看,你看了吗?”解扬关心道。   “爸是大惊小怪,等你考江都警校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体能测试一样让你胸闷气短。”解钧南一脚踢开脚下的石子,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可说好了,在江都警察学院见啊。你的学费不用担心,爸就不用说了,肯定支持。学校里有勤工俭学的机会,我也会往家里寄钱的。”   空旷的农家小院里,歪歪倒倒的篱笆拦不住蓬勃生长的三角梅。盛开的红色花朵,在月光下像火一样燃烧。   弟弟就站在那一片三角梅前面,俊秀的面庞一点儿也不显突兀。   “开学之后,你就是高二的学生了,离高考也就两年不到。钱的事儿你别操心,只负责考上分数线就行了,明白吗?”   “明白。”解扬笑了。   解钧南露出笑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尽管两人相差只有三岁,但解钧南性格外向,而解扬却性格内敛,很多时候都是解钧南在拿主意,他习惯了在解扬面前以长辈自居。   “可别因为谈恋爱,发挥失常啊。”解钧南若有所指,眼神飘向村子另一头亮着灯火的人家。   “你才是,别在大城市里看到漂亮姐姐就走不到道。”   两兄弟在月色下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玩笑的氛围一收,解扬郑重道:   “一路顺风,哥。”   解钧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头。   “照顾好自己。”   第二天一早,为了赶县城里的第一班长途汽车,他天都没亮就提着背包离开了家。   原以为只是寻常的告别。   解钧南却怎么也想不到,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那一晚清冷的月光,截断了他们的一生。   为了积攒弟弟的学费,在其他同学纷纷返家的寒假,解钧南选择了留在学校,一方面可以节省车费,另一方面也可以打些零工,大城市的机会总要多些。   他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既要保持年级前几的成绩,又要想方设法地去筹自己的生活费、弟弟的学费。   父亲光靠种田的那一点收入,对两个要读大学的孩子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太忙了,忙到每天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他天真的以为,三川县的天空永远不会变化,小山村里一直都会那么平静。   他错了。   错得可笑。   距离解扬高考只剩两个月不到的时候,他接到警方的联络,才愕然得知父亲已经意外去世,母亲被福利机构带走,弟弟也行踪不明的消息。   “你爸爸去世的时候,没人告诉你吗?”   面对警方的询问,他哑口无言。   他和解扬通过无数次电话,但没有任何一次,解扬表露出任何不同。   他很想立刻就回到村子里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老天却像在故意和他作对,让他不得不在医院里度过这段对他而言地狱一般的时光。   等到能够出院,他第一时间订了返回三川县的车票。   回到三川县,又转摩托车,再步行上山,几经辗转,他终于回到他们的家。   空空荡荡的家。   不再有母亲模糊不清的哼唱,不再有父亲佝偻着背的身影,也再也没有人早早等在院子里迎接他。   院子外多了一座坟茔,墓碑上写着父亲的名字。   那丛艳红色的三角梅,像血一样刺目地绽放在篱笆上。   他先去了福利机构确认母亲安好,然后马不停蹄地调查弟弟的事情,他问村民,问学校的老师,问弟弟的同学,解扬究竟去了哪里。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所有人都在含糊其辞,所有人都在保护同样一个秘密。   随着他的不断调查,秘密终于浮上水面。   以高山遥为中心的蛛网,捉住了他的弟弟。   唯一的弟弟。   高山遥在事发后就回了高家,解钧南去了一次,连人都没见到就被十几个保镖打进了医院,再去就已经人去楼空,不知去向了。   县高中的校领导一见他就躲,躲不了就让他去找警察。   他找警察,警察让他回家等消息。   他回不了家。   一回家,胸腔就痛得无法呼吸。   他不吃不喝任由头发疯长,像流浪汉一样睡在大街上,睡醒了就拿着弟弟的寻人启事,去满大街地问人。   他不相信弟弟会离家出走,不相信父亲会为了打黑工在深夜跨越高速公路围栏。   他也不相信弟弟死了。   可是如果没有死,为什么弟弟不出来和他见面?   解钧南不敢深想。他就像是落在水里的人,死死抓着那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要没有发现尸体,就有还活着的可能。   他无法放弃这可能。   学校里催他返校的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解钧南依然滞留在三川县,他的胡须越长越长,和他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一样憔悴。   一日下午,他还和此前一样,沿着人流量多的街道上张贴寻人启事。   一张张贴上去,过了一晚,又会被新的小广告覆盖。   然后再贴一遍。   他近乎麻木地重复着。   但那一天,重复的绝望里多了一缕希望。   他从电线杆前转过身的时候,她就站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   初秋的烈日悬挂在她身后,黑发在骤起的风中飞舞,她的下巴瘦得好像只剩骨头,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却显示出与之相反的蓬勃生长力。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弟弟喜欢的那个女孩。   在弟弟身旁的时候,她总爱低着头,似乎很容易害羞。但此时的她,消瘦的身体困在蓝白色的校服里,挺直了背脊,目光直勾勾地望着错愕的他。   他因悲痛在颓废,而她在为愤怒燃烧。   解钧南猛然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差距,那一瞬间,唐柏若在烈日下的身影更加灼眼。   “读警校的,是不是算半个警察?”她说。   “我连自己家的事情都搞不明白,别说半个,十分之一个都不算。”他苦笑道。   唐柏若说:“侦探算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解钧南实在猜不出她的来意。   “我想和你一起调查这件事的真相。”   一个刚刚高考结束的女孩,说要帮她调查弟弟的真相?   这只是她暂时的想法罢了。   等她去了大学,有了新的喜欢的人,她就会意识到此时的坚决有多可笑。真相掩盖在层层伪装之下,不光需要大量的精力,还需要额外的金钱。不是血缘至亲,解钧南根本不相信她能够坚持下去。   “……别开玩笑了。”   解钧南转身就想走,那曾经文静的女孩却一个箭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换了个方向继续走。   女孩又一次挡在了他的面前。   两三次后,解钧南本就焦躁不安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用手指着女孩威胁道:   “滚!”   “我是认真的。”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的怒容,眼神中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这一年在解扬身上发生的事,而你,有我不具备的专业知识。我们两人合作,能够事半功倍。最重要的是,想要查清解扬身上发生的事,需要对抗我们这辈子可能都惹不起的人——”   “愿意为他付出这样代价,并且有能力查清这件事的人,世上只有两个人。”   唐柏若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那就是……”   她伸出左手。   四指成拳,食指对外。   苍白纤细的食指轻轻放在解钧南指着她的那根食指之上。   组合成一个交叉。   “你,和我。”   是你和我。   也是解扬的解。   她抬起头,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让他想起了家门口的三角梅。似火,又似血。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上。   “我们一起带解扬回家吧。”她说。 第43章   ◎“你告诉我……正义,到底在哪里?”◎   寂静无声的水中维纳斯酒店水下一层的玄关里, 圣洁的维纳斯女神将悲悯的眼神投向众人。   原野将背着的高山遥放到地上,默默地站到了解忆的身旁。   宗相宜双手捂着自己的嘴,倒抽冷气的声音还是从她的指缝里漏出, 在她还没意识到的时候, 眼泪已经从饱含惊恐、愧疚、懊悔的眼眸里涌出。   冯小米极度恐惧地望着维纳斯雕像下的人,恐惧仿佛把他从毒品的渴望中暂时打醒了,他虚弱地靠在墙边, 惊恐万分又带着心虚的表情看上去和正常人无异。   高山寒则坐在轮椅上,神色莫名地端详着维纳斯雕像下的人,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   “你就是和我联系的侦探X?”他眯着眼问。   “和你联系的人, 是我。”   另一个从身后响起的声音, 让众人条件反射转过头去。   唐柏若神色沉着而平静地站在酒红色的高级地毯上, 她的眼神, 令解忆陌生。那双被黑色的仇恨所侵占的眼眸, 让她再也想不起母亲真正的样子。   她早该想到的。   是她想不到, 还是不敢想?   侦探X布置好周然的死亡现场后,从秘密出口离开,但几日后, 侦探X的卡片出现在宗相宜和高山遥的门缝里, 如果是已经逃到外界的侦探X返回做的,不可能没有留下往返的痕迹。   侦探X在水中一层还有帮手,但不是他们以为的高山寒。   是从一开始, 就坚决要前往同学会的唐柏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解忆哑声问道。   唐柏若神情坦荡地迎接着解忆痛苦的目光。   “为了复仇。”   她用风淡云轻的口吻,说出这重如千钧的四个字。   “既然为了复仇, 为什么要帮我们修好电脑?现在救援随时都可能到达, 难道你就不怕吗?!”原野质问道。   白色的呐喊面具落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解钧南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体, 高举起来,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我说过了,不会有人得救。”他微笑着说,“在这个维纳斯雕像里,有一百公斤的炸药。炸药引爆的时候,整个水下一层都会葬身海底,所有的罪恶——”   解钧南放低了声音:   “你们的罪恶,以及我们的罪恶,都会被海水掩埋。”   “你们为什么不向警察寻求帮助呢?”   原野挡在解忆身前,既要关注手拿引爆器的解钧南,又要分出一丝精力注意另一边的唐柏若,他把最安全的后背,留给了站在身后的解忆。   “警察?解扬没有求助过警察吗?他的结局是什么?”唐柏若充满嘲讽地反问。   “那时候跟现在已经不同了,越是发达的城市法律系统越是完善,坏人能钻的漏洞也就越少,更何况,你们手中已经掌握了这么多他们犯罪的证据,何必要用牺牲自己的方法,来惩罚他们呢?!”   “或许吧……”唐柏若垂下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中的光,“我调查过你,原野。你的父亲在任务中舍身救人,成了英勇的烈士。你受到政策的照顾,从小衣食无忧的长大,考取警校的时候,也受到了录取优待。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你的同学和老师,都对你很是照顾。”   “你的身边都是好人……真让人羡慕啊。”她轻声说,“对你那样在充满正义的环境里生长起来的人,求助警察应该是最好的办法。因为你相信他们,就像他们相信你一样。”   “……但你不是我们,我们也不是你。”唐柏若抬起眼,目光冰冷地看向原野,“迟到的正义,还算是正义吗?”   原野哑口无言。   “当解扬被陈皮踩进水里的时候,正义在做什么?”   “当解扬被牟鸡换勒索的时候,正义在做什么?”   “当解扬前一天为宗相宜寄出了实名举报校职工性侵学生的举报信,第二天却被宗相宜举着相机拍摄他被霸凌视频的时候,正义在做什么?”   宗相宜再也忍不住,踉跄着靠在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墙上,眼泪决堤一般涌出,她用力捂着嘴,悲怆痛苦的哀哭依然从指缝中溢出。   唐柏若的眼睛也红了,但她没有泪,她的眼神依然坚毅,她依然在说。   “当解扬的爸爸发现解扬在学校里受高山遥一伙人的霸凌,私下去求高山遥放过自己的儿子。高山遥随口一句‘拿钱来啊’,解扬的爸爸就每天晚上去镇上的黑工地打工,再在天亮之前匆匆赶回家,他不知道高山遥要多少钱,但他拼了命地去筹儿子的救命钱,最后,因为连高山遥一天的零花钱都比不上的薪水,死在了日出之前的高速公路上。他挣得那些钱……微不足道的钱,成为他自己的棺材钱。”   “解扬没有告诉解钧南爸爸死亡的事情。他一个人默默地扛起了所有。哥哥在上大学,还需要钱,他自己上学也需要钱。他知道,一旦告诉解钧南爸爸的事,解钧南就会选择从学校退学,回家打工养他。他不愿意这样……他不愿意爸爸因他而死,哥哥也因他辍学回家。”   “他卖掉了家里能卖的一切,退掉了学校的宿舍,每天步行四个小时回家,然后第二天凌晨,准备好妈妈一天的吃食,将屋门锁好,又再次从家里出发。在这一路上,他捡破烂,卖废铁,东拼西凑挣着三个人的生活费。哪怕再累再苦,他也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过他的苦楚。”   除了宗相宜压抑的哭声,玄关里只有唐柏若的声音。   她的声音,依然那么冷淡而疏离。其中暗藏的愤怒和痛苦,就像冰层下奋力燃烧的地狱之火,寻找着机会破冰而出。   “解扬的人生里,存在过正义吗?”她冷冷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原野,“你说的正义,不是每个人都有幸拥有。”   “我和解钧南,也不再渴求正义。”她说,“我和他,就是解扬的正义。”   “作为舞台剧的中心立意,有点意思。”高山寒点评后,问道,“我还有个疑问,我和高山遥返回那座山的时候,解扬的遗体不见了。是你们带走的吗?”   “这个问题,你要问真正的凶手。”唐柏若说。   “什么意思?不是我弟弟杀的吗?”高山寒吃惊道。   唐柏若从后腰处摸出了一把银色的东西,那是厨房里的一把切片刀,刀刃上闪着锐利的寒光。   她拿着这把刀,朝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冯小米走去。   “你要干什么?”   原野想要拦下她,解钧南再次高举起手里的引爆器,威胁道:“别动!否则我立马引爆这里的炸弹!”   原野受制于引爆器,硬生生止住脚步。   “回答我……你杀了解扬,把他藏到了哪里?”   冰冷的刀子架在热血流淌的脖颈处,近距离迎着唐柏若冰冻三尺的目光,冯小米双腿哆嗦,几乎无法自己站立。   “不……不是我……”   话音未落,他凄厉的惨叫声穿透了整个水下一层。   切片刀半个刀身都没入了他的肩膀,刺目的鲜血一涌而出,冯小米恐惧地哀嚎着,身体从墙壁上慢慢滑了下去。   趁着所有人注意都被冯小米吸引,原野忽然一个蓄力,如闪电般射了出去,飞扑到向措手不及的解钧南。   两人倒在地上,拳脚相斗,不分上下。解钧南高大的身躯反而还略胜一筹,但好景不长,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解钧南忽然面露痛苦,右手紧紧抓着胸口,趁此机会,原野强行掰开了他的手掌——   一枚包裹着锡箔纸的糖果,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解钧南脸上的痛苦神色还未缓解,但他已经朝着愕然的原野笑了起来。   另一边,真正的炸弹引爆器从唐柏若的手心里现出身影。   “放弃挣扎吧,真正的引爆器,在我这里。”   她拔出冯小米身体里的刀,用红色的刀尖指着他惨白的面孔。   “我再问一次,你把他埋在了哪里?”   冯小米哆哆嗦嗦着不回话,唐柏若调换了刀尖的角度,瞄准了同样的伤口正要再次刺下,冯小米吓破了胆,尖叫着说道:   “埋在了他家的那棵三角梅下!”   除了解钧南和唐柏若,其余人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杀他?”唐柏若低声问。   “因为……还不是因为我爹!我爹说他死了爹很可怜,娘又是个傻的,想认他做干儿子,供他继续读书!”冯小米尖叫道,“我们家哪儿有钱供他啊!我自己都不够用!”   “我去的时候,他胸口上已经插着刀了,不过还剩了一口气。高山遥已经逃走了,我心想……反正有高山遥顶锅,我就……我就……”他含含糊糊地说着,“后来,我等到了很晚高山遥都没回来处理尸体,我怕被人发现,牵连出我……我就回家偷出了去镇里卖菜的三轮车,把尸体连夜搬回了村子。我想……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我就干脆埋在了他家的三角梅下面。”   唐柏若的眼中泪光晃动,她死死咬着嘴唇,牙齿上已经染有血迹。   “你怎么敢!”   一声悲怆如野兽的呐喊,唐柏若紧握在手中的切片刀扑通一声再次刺入冯小米的肩膀。   鲜血飞溅,冯小米哀嚎着,带着肩膀上的切片刀一并在地上翻滚。   唐柏若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直了身体,她的脸上布满血和泪。   她望着解忆和原野,绝望的声音颤抖着,哽咽着。   “你告诉我……正义,到底在哪里?” 第44章   ◎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十六岁少年,拼尽全力去和活,也拼尽全力去死。◎   “妈妈, 世界上真的有生活在水里的蜘蛛吗?”   解忆刚被收养的那两年,唐柏若的工作还不是很忙,还有时间每天晚上睡前给她讲一个故事。   今天晚上, 她讲的就是一种生活在水下的蜘蛛。   “当然了。”   唐柏若坐在床边, 身体依偎在枕头上,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被单下的解忆。   “有一种蜘蛛,是其同类的唯一叛逆者。它背离了岸上, 长期生活在水中。”唐柏若轻轻柔柔的声音,就如同最上等的催眠曲,将解忆慢慢带入一个幻想中的世界。   “这只蜘蛛, 它在水下怎么呼吸呀?”解忆努力和睡意做着抗争, 迷迷糊糊地问道。   “银蛛的全身长着许多防水的绒毛, 当它浮上水岸的时候, 就会将气泡储存在腹部和绒毛间。当它们潜入水中的时候, 气泡会像水银球一样包裹住它的身体。”唐柏若温柔地说, “它和普通蜘蛛一样,也会吐丝结网。只不过,它结的网就像是一个钟型的‘家’, 银蛛筑的巢不仅可以储存氧气, 还能源源不断地从附近的水里吸取氧气。在家里,它就可以安稳无忧地生活。”   “水族馆里……也有银蛛吗?”解忆的眼皮越垂越低。   “水族馆不适合它生活。”唐柏若轻轻拍打着她的身体,低声说, “它只能生活在特定的水域,以猎杀水蚤和孑孓为生。”   “……妈妈见过这种银蛛吗?”   唐柏若回答了什么, 她已经听不清了。   在母亲的陪伴下, 她沉入了香甜的梦想。   小小的银蛛, 被她遗忘在了记忆深处。   直到今日, 母亲在那时的回答再次响起。   “二十年前,我就是那只在水下捕猎的银蛛。”   看着眼前年轻的唐柏若,以及她手里的那枚黑色炸弹引爆器,解忆终于明白,她为何会在之后漫长的二十年里,脸上不见一丝笑颜。   解钧南一脚踢开身上的原野,艰难地翻过身,两手撑在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在高大的身量下,他的生命之火却奄奄一息。他带着感同身受的悲痛和爱怜,默不作声地望着对面的唐柏若。   “我已经知道所有我想知道的事了,除了最后一件。”唐柏若直直地看着解忆,“你,究竟是谁?”   解忆强忍着眼泪,任由窒息般的痛苦在她胸口里游荡。   “二十岁的解忆,户籍信息上根本没有你的资料。”唐柏若问,“你到底是谁?”   解忆咽下苦涩,缓缓开口道:   “放弃复仇吧。”   “我在问你是谁——”   “放弃吧。”   解忆朝唐柏若走了过去。   “你站住!再过来一步,我就引爆炸弹!”唐柏若威胁道。   解忆停下脚步,悲切地目光望向站在悬崖边缘的母亲,坠落已经近在眼前。   “我是因为你,请求你放弃复仇,而不是因为同情他们,所以请你放过这些渣滓。”解忆说,“我请求你放弃复仇,是因为我知道,按下那枚引爆器后,等待你的,是二十年的孤独与后悔。”   “我不会后悔。”唐柏若冷笑道,“死人不会感到后悔。”   “如果你没死呢?”解忆问,“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呢?”   她终于明白,命运对唐柏若的惩罚。   从水中维纳斯出去之后的每一个日夜,她都在接受命运的惩罚。   她多么想随着解钧南一起离去,和解扬在地底重聚啊。但是她不得不活下去,不得不接受孤独的无期徒刑。   “不可能。”唐柏若说,“我不会一个人独活。”   “如果你发现自己怀孕了呢?”   解忆再怎么忍耐,看到唐柏若惊愕的那一刹那,眼泪还是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她的心像是被一万只手拼命撕扯,最后碎成了无数齑粉。   “我叫解忆。使出浑身解数的解,行思坐忆的忆。我出生在一年后的春天。”   原野像被空中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傻了似的,呆滞地看着解忆。   “福利院的院长说,我是一出生就被遗弃了。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院长说她是随便想的。我们福利院,从我到来之后多了许多社会援助。其中有个女人资助得最多,来得也最勤,每次,我都能注意到,她在悄悄看我,但从不与我说话,像是在有意疏远我。”   解忆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在静默的玄关里说着年代久远的过去,对其他人来说遥远的未来,没有人出声打断她。   “后来,在我八岁那年,我被这个女人收养了。她是个孤僻的物理学家,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中年的时候收养了我,但却从不与我过于亲近,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她会表现得更加疏离冷淡。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她是在掩盖一个秘密。”   “掩盖一个立马能够推断出,水中维纳斯绑架谋杀案主使并非一人的秘密。”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吗?”解忆笑着,眼泪接二连三地从眼眶中滚出,眼泪让她的笑容变得惨烈,“因为他正在忍受的痛苦,二十年后,我也在日夜忍受。”   解忆的手放上胸口。   心跳还在,但却如此虚幻。   2005年的她此时还在唐柏若的腹中,甚至还未成型。此时此刻以2025年模样站在这里的她,究竟是一抹游魂,还是梦蝶的庄周?   “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年,你上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并且将这一过程录制下来,通过手机发送给我循环播放。你告诉我,意识可以改变世界,甚至过去。于是,当我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时,我以为回到过去,是因为你的意识,你在二十年前,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失去了和亲生女儿光明正大相认的机会,失去了一切你所能失去的,留给你的,只有孤独的牢笼。于是你后悔了,想要通过将我送回这个时候,改变历史。”   “你在胡说什么……”唐柏若开口,她极力装作毫不动摇的样子。   “但现在,我逐渐不这么认为了。”解忆说,“如果是因为你的意识在起作用,我应该回到更早的过去,还能改变解扬结局的时候。”   “别说了!”   听到解扬的名字,唐柏若怒喝着想要打断解忆的话。   “我回到这里,是因为直到临终都还在祈求着你能获得幸福的解扬的意识。”   解忆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哽咽着向怔在原地的唐柏若哀求道:   “银蛛的网不是为了猎杀,而是为了保护。”   “真正杀死解扬的,不是高山遥,也不是冯小米,真正夺走他生命的,是解扬自己。”   “这不可能!”唐柏若神色激动,断然道,“是高山遥先失手刺伤解扬,然后冯小米给了致命的一击。冯小米已经承认了,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们狡辩?!”   解忆擦去脸上的泪水,再次抬起头来,坚定而无畏地迎着母亲的视线。   “一个即将被霸凌者们带去山上的少年,为什么不带防身物品,而是特意带上了保温杯呢?”   “别说了……”   母亲的面孔忽然闪过一丝恐惧。   而解钧南的脸上,则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悲戚和痛苦。   “在距离解扬死亡不远的地方,为什么没有烟灰,却留下了打火机?”   “别说了!我不想听!”唐柏若怒喝道。   “你们两个这么聪明的人,难道都没有想过吗?还是想过了,但是无法接受?”   一步一步的逼问让唐柏若无法逃避,她尖叫一声,解忆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唐柏若的腰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弯了,她扶着膝盖,急喘着气,眼泪一颗接一颗地落在酒红色的地毯上,洇出鲜红的水痕。   她崩溃地呜咽着,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神态。   “因为杯子里,有他准备好送自己上路自己的武器。”解忆说,“直到最后一刻,他也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没有变成和高山遥一样的人。”   “就算承受了巨大的恶意,他的心灵依然如水晶般纯净。他用人世间仅剩的最后一个办法,救自己,也救你,脱离苦海。”   寂静宽阔的玄关里,唐柏若的嚎啕大哭如受伤的小兽哀鸣,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真实地传达到了解忆的胸口里。   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十六岁少年,拼尽全力去和活,也拼尽全力去死。   她的眼睛再次被泪水模糊,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十六岁的解扬,在尝试过所有方法都无路而逃后,选择了最后一条路。   凝望深渊的人,最终会成为深渊。   只有他,是个例外。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在所有人的记忆里,依旧是最纯洁无瑕的少年。   唐柏若的力气像是随着泪水渐渐流失了,她慢慢地蹲下身来,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泪水把脸庞弄得一片狼藉。   她像个孩子似地模样,让解忆心中又柔软,又疼痛。   解忆朝她慢慢走了过去。   “妈,放下引爆器,一切还来得及。”解忆忍着哭腔哀求道,“至少现在,你有你爱的人,你还有我……但是按下引爆器,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唐柏若和解钧南都没有立即驳斥解忆的话。   动摇和泪水同时出现在他们脸上。   高山寒沉默了许久,眼看局势向着他预期外的方向走去,眼中闪过一抹阴狠。   即便出去了,他也没几天好活了。   与其在监狱里过完最后的几天,不如就轰轰烈烈地结束在这一百米深的水下。   这是他为自己写的完美结局,不允许任何人来破坏。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电动轮椅撞到了唐柏若身上,高山寒从轮椅上滚落下来,手里拿着那枚黑色的引爆器。   他看着变了脸色的众人,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按钮!   “滴——”   随着一声格格不入的机械音,维纳斯雕像的胸前亮起了一行数字,倒计时一分钟。   59秒。   58秒。   “柏若,”解钧南异常冷静的声音忽然响起,“已经够了,你走吧。”   他站在维纳斯雕像下,高大的身影投下一道瘦削的影子。唐柏若满面泪痕,不断地摇着头,却哽咽着说不出话。   “也许我们都错了,我们都变成了解扬不愿看见的样子。或许,这就是解扬留下那句遗言的原因。”   “不……”唐柏若泣不成声。   解钧南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解忆,目光深沉而充满爱意。   “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神奇。你的眼睛很像我。”他温柔地注视着解忆,“所以那天晚上,我不禁想要凑近了看看你。”   “玄关里的电梯还能使用,你们走吧。”   解钧南话音刚落,原野已经冲到他身后的电梯前,按下了上行的按钮。   已经停在水下一层的电梯缓缓打开了门扉,原野按着电梯按键,扭头催促着还傻站着的众人:“快上电梯!”   宗相宜回过神来,哭着往电梯里冲去,冯小米虽然身中两刀,但依然挣扎着想往电梯里爬,高山寒跌倒在地上,无法爬回轮椅,也就无法阻止众人,他癫狂地大笑着,诅咒着所有人。   解忆拉扯着不愿意上电梯的唐柏若,强行将她推入了电梯。   “你呢?!”唐柏若哭着望向还留在玄关里的解钧南。   解钧南神色平静,双手扶住维纳斯雕像的两边,猛地一用力,将雕像平着放倒在地。   雕像躺平后,解忆从中空的地方看见了闪着红灯的炸药。   他抱着维纳斯的头部,拖着雕像往玄关外走。   “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这条命,是解扬给我续的,现在,该我还给他了。”   40秒。   39秒。   为了将爆炸的冲击波对电梯的影响降到最小,必须有人将电梯门前的炸弹搬走。   解钧南选择了做这个人。   即便是中空的雕像,一个人搬运也很是吃力。   解钧南的脸色苍白异常,嘴唇也浮着一层心脏病发时特有的绛紫。即便如此,他的双手依然强有力地握在雕像两边,一步一步地挪向远离电梯的地方。   “解忆!”原野一声焦急的呼喊。   雕像的重量陡然一轻,解钧南抬起头,看见那张让他觉得熟悉的脸。   “我在二十年后就已经死了,说不定,现在也只是我在死后的一场梦。”解忆含着泪光朝他微微一笑。   “解忆!!”原野沙哑着嗓子吼道。   “你要救他们,因为你有这样的职责。”解忆对原野说。   原野看着解忆淡定从容的面庞,在那一瞬间,他作出了从前的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出的决定。   他忽然意识到,在这水中维纳斯度过的短短七天,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理解了父亲,也原谅了他的不辞而别。   换做是他,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因为他们有共同的荣耀。   解钧南一个趔趄,被原野大力推开,原野朝他怒吼道:“你有几个力气?体力活就让给后辈吧!”   他一把抱住从解钧南手里掉落下来的维纳斯头部,以先前几倍的速度,飞快地往玄关外跑去。解忆受他影响,抱着维纳斯的腿部,也跟着飞跑。   她怔怔地看着前方原野的背影。   原野的怒吼破了音:“我是未来的警察!就该我留下来,你们都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跑啊——!”   伴随着呜咽和哭泣,电梯门在滴的一声后关闭了。   那些相伴七日的声音,渐渐离解忆越来越远。   母亲的最后一面,她没有看见,但她确实拯救了母亲,不光是身体,还有那被孤独折磨了二十年的灵魂。   两人竭力奔跑,健身房、娱乐室、卫生间和桑拿室的门扉不断被两人甩在身后。   维纳斯是冰冷的,她的胸腔却是火热的。   “原野……你会后悔吗?”她看着永远都在她身前保护的身影。   “我从不后悔。”   解忆的眼泪随着微笑一起在脸上浮现。   “虽然我们只认识七天……但是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她说。   前方的身影差点崴了脚。   他没有回头,继续抱着雕像急速奔进。   两只红通通的耳廓,比他先一步诉说他现在的心情。   “不愧是知音啊。”   他说。   “解忆,我好像也喜欢上你了。”   “不,不是好像。”他确切地说,“我喜欢你,解忆。”   维纳斯在他们手中爆炸。   刺目的强光,在一瞬间吞噬解忆。 第45章   ◎那片夜夜都在他和唐柏若头顶的海,温柔地包裹着他。◎   1997年的1月1日, 解扬决定去死。   这是一个经过慎重考虑的结果。   他在那天放学后,特意没有立即回家,而是留在三川县的广场上, 看完了当地第一个百货公司建成施放的烟火。   即便是稀稀疏疏的烟火, 在这个小县城里也是稀罕的东西。县广场上聚满了看热闹的人,情侣互相牵着手,父母带着小孩,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脸。   火焰照亮了他们充满希望的脸庞。   解扬坐在远处的商场台阶上,凝望着这温暖的一幕。   当最后一丝火光熄灭后,他从冰冷的台阶上起身, 步行到临街的电话亭, 拨通了哥哥的宿舍电话。   接电话的是哥哥的舍友, 他请对方将话筒转交给哥哥。   过了片刻, 哥哥的声音出现在话筒里。   “哥, 新年快乐。”解扬握着话筒, 满面笑容。   “新年快乐,你怎么还在外边?”解钧南惊讶道。   “今天县广场上有烟火秀,我偷偷溜出来, 看完了再回宿舍。”   “你小子, 可别被宿管抓到,到时候只能让爸挨骂。”   “放心吧,我不会被抓到的。”解扬笑着说, “我这次偷溜出来,还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爸在地里种田的时候, 挖到了一个青铜器, 政府派人来鉴定了, 说是战国时候的呢。政府要奖励爸两万块钱, 这笔钱正好可以给你在江都治病。”   “真的?”解钧南的吃惊透过听筒也传了过来。   解扬笑得更加真心,脸庞上已经消散了大半的淤青也隐匿在他的笑容里。   “那还有假?”解扬说,“所以说,这回你也就抠抠搜搜的了,有病赶紧去治。以后高升成公安局长,我们家可就靠你光宗耀祖了。”解扬故意开着能够调节气氛的玩笑,因为从眼眶里涌出的热流让他感到一阵心虚。   他一边笑,一边流着泪,胸膛里的心脏被活生生撕成两半。   “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解扬忍着哽咽,笑着说,“要是我考上的是第二志愿,那就不在江都了,到时候能不能麻烦哥帮我照顾柏若?”   “你怎么会考不上江都警校?这还没考就开始说丧气话呢?”   “我怕体测过不了,万一呢?你就说行不行吧。”   “废话,我不帮你看着谁帮你看着,柏若那么好的女孩,要被别人追去了岂不是我们解家的损失?”   解扬含着眼泪也被逗笑了。   “我也觉得柏若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哥……你一定要照顾好她。她性格文静,不争不抢,想要什么也不会说。她生日是九月,寒露那一天。她喜欢看书,社科类的书她都喜欢。她喜欢猫,被狗咬过所以有点怕狗,她还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时候都睡不着……”   “停停停,用不着这么详细。”解钧南头大地喊停,“到时候再说吧,你的第二志愿是哪儿?”   “是……”解扬随口说了一个,“南大物理系。”   “你小时候就爱看那物理书,体测过不了读个物理也不错,以后读出来也能报效国家。”解钧南说。   “嗯……哥,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过几天爸就把钱打给你,你一定要去医院看病,别耽搁了。”解扬说,“还有两个月,我就要高考了,这段时间我也不给你打电话了。哥,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了,你在家里,也要照顾好咱爹咱妈。等身体好一些,我就继续出去打工,家里的负担也能轻一点。”解钧南说。   “好……再见,哥。”   “好……”   “等一下!”   突然挣脱理智控制身体的恐惧让他叫住了解钧南。   “怎么了?”   哥哥的声音依然那么耐心。   解扬的眼泪在哥哥看不见的地方汹涌地流淌着。   他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才克制住了喉咙口的哽咽。   “喂?解扬?”哥哥在电话那边喊道。   他平复了心情,再次扬起了微笑。   眼泪顺着嘴角流进口腔,又咸又涩。   “哥,我爱你……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咱中国人不整那一套,下不为例啊。”解钧南在电话那头哑然失笑,他顿了顿,说,“……我也爱你,你是天底下最棒的弟弟。”   挂断电话后,他在电话亭里失声痛哭。   黯淡的路灯和寂静的道路吃掉了他悲痛的哭声。   许久后,他擦干眼泪,顶着夜色徒步回家。   在父亲的坟前,他给他最后烧了一捧纸。   “以后……就让哥哥来给你烧了。”   他依然每天花四个小时步行回家,在回家路上收集破烂,又在第二天进城上学的路上,去临近的废品站卖掉。   他比从前更细致,更耐心地照顾着智力障碍的母亲,每一天,他都从为数不多的空闲里抽出一段时间来教母亲如何照顾自己。   他依然伏在昏黄的电灯下,认真地写着每一日的作业。   他比从前更努力地活着,为了能够了无牵挂地去死。   唐柏若还是和高山遥同进同出着,她为了让他远离自己的蹩脚演技,让他感到深深的心痛。   无法保护自己心爱之人的悲哀和无力。   他从未怨恨过她,从始至终,都是切肤一般的自责和悲痛。   解扬带着这份哀痛,计划着自己的死亡。   他要用一次精心策划的死亡,将自己和唐柏若,都从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第二天,他给学校请了三天的病假,拿着牟鸡换给的名片,走进了一家黑诊所。   他卖掉一个肾,拿到四万块钱。   这四万块钱,他分成两份。   一份假借父亲的名义寄给远在江都治病的哥哥,另外一份则放在铁皮盒子里,和一张“往前走,别回头”的纸条,埋在他和唐柏若经常去的秘密基地。   作为标志,他在埋铁皮盒子的地面上,用石头摆出了一个笑脸。   “你要一直笑啊。”他对这张笑脸说。   1997年的4月18日,机会终于到来。   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找他麻烦的高山遥大概是在别处受了不愉快,故态萌发要喊他一起去抓螃蟹。   他从宿舍里拿了高山遥三人组要求的铁桶外,还额外带上了自己的保温杯。   “让你拿桶就拿桶,你还带个保温杯干什么?”冯小米不怀好意地推搡着他的肩膀。   他小心护住了怀里的保温杯,低声道:“喝水用的。”   “嘁,你的讲究真多。到时候看你是喝水还是喝洗脚水。”冯小米嘟囔着。   “你们不买水吗?山上买不到饮料。”解扬说。   在他的故意提醒下,三人组来到学校小卖部买饮料。   一如既往,他是被支使的那一个。   趁三人组在小卖部外边抽烟讲话,他请小卖部的阿姨往他的保温杯里装满了冰块。   一桶冰块倒进保温杯,淹没了尖锐的匕首。   冯小米带路,四人来到那座山上。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他挣脱绳索,沿着下山的路,追上了高山遥。   他取出保温杯里的匕首,挥舞着冲向高山遥。   他故意装作被打到手腕的样子,让高山遥抢走了匕首。高山遥握着匕首向他刺来,指纹如愿留在了匕首上。   他故意疏忽防范,让手臂上出现防卫的刀伤。   一切准备就绪,他不要命地扑向高山遥,抓着他的头故意砸在地上的石头上,直到高山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他气喘吁吁地爬起来,捡起地上的保温杯,取出提前藏在身上的绳索,用冰块夹住沾有高山遥指纹的匕首两边,再用绳索将其缠绕起来。   肋部取肾的伤口隐隐作痛,或许渗出了鲜血也不一定。   解扬拖着疲惫的身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树下。他把高山遥拖了过来,然后将吊着匕首的绳索甩过了高高的枝桠,又把保温杯里面剩余的冰全部倒掉,杯子远远扔走。   终于能够躺下。   他如今期望的,也就是躺下。   解扬计算着匕首落下的位置,躺在匕首正好能够插入胸口的位置,手里攥着绳索的另一头。   只要冰块融化,匕首就会垂直落下。   他仰望着头顶正在坠落的夕阳,直视着那火红的余光,长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死亡前最后一次扇动的翅膀。   他等待着。   脑海里浮现出了父亲的面容,母亲的模样,哥哥的身影。   “我不想输。”他喃喃道。   他不想输给高山遥这样的人。   不想被仇恨吞噬,同化成另一个高山遥。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也要做自己。   “儿啊,爹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也不要求你一定要出人头地,我们做人讲究的就是一个良心。爹只要求你,做个善良的人。儿啊……”   父亲苦口婆心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耳边。   解扬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坦然。   “我做到了,父亲。”   冰块在太阳的余晖下越来越小。   在匕首落下的瞬间,他闭上了眼。   眼前浮现出,唐柏若的模样。   在那座稻草堆上,在那片只属于他们的海洋下,他对她讲起自己最近感兴趣的事情。   “我最近在一本书上读到了‘双缝实验’和‘延迟实验’,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首先根据‘双缝实验’,如果没有人去观测电子到底通过了哪条缝,它就同时通过了双缝而产生干涉。如果有观测行为,那么它就必定通过了其中一条缝。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头晕?更让人吃惊的在后面呢!”   “一个叫约翰·惠勒的人,提出了一个叫‘延迟实验’的猜想,实验的基本思路是用半镀银的反射镜来代替双缝。我们可以选择要不要在终点处插入半反射镜,这个选择,可以在最后一刻才来决定,在这个‘最后一刻’,光子理论上已经通过了第一块反射镜,但由于我们的干涉,它必须在快要到达终点之前,根据我们的选择,反过去决定当初到底走的是‘一条路’还是‘两条路’。在惠勒的构想诞生五年后,这个实验猜想真的被证实了。”   “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他难掩激动,满怀向往地望着那片浩瀚的海:   “这意味着,历史可以是在发生后才被决定是如何发生的。我们所有人,都是历史的创造者之一。”   “意识,可以改变世界,甚至过去。”   他睁开眼,用包着创口贴的手拔出胸口的匕首,将它放进一旁的高山遥手里。   血液从身体里喷薄而出。   他摸出身上的打火机,点燃了绳索的另一头,也点燃了撕下来的创口贴。最后,将打火机用最后的力气扔走。   火苗顺着浸过油的绳索往上爬去,待晚风一吹,所有罪恶都会消逝。   正义将会到来。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头顶,视线渐渐模糊。   海啊,温柔的海啊。   那片夜夜都在他和唐柏若头顶的海,温柔地包裹着他。   他的身体会消散。   但他的意识,将会在消散之前。   一天天,一年年。   一千次,一万次。   永远地祈求着她的幸福。 第46章   ◎“往前走,别回头。”◎   解忆破碎的肢体在下沉, 她的意识却好像漂浮到了高空中。   伴随着警笛鸣响的声音,她感受到了解扬的意识,那温柔似海, 始终未变的悲愿;感受到了唐柏若的意识, 看着水中维纳斯爆炸时的摘心剜肺一般的绝望和痛苦;感受到了解钧南的意识,搂着哭到晕厥的唐柏若时沉重如铁的悲伤;感受到了宗相宜的意识,对获救后的不安和忧愁, 以及刻骨铭心的悔悟;感受到了冯小米的意识,对获罪监狱的深深恐惧和懊悔。   你呢?   迷迷糊糊中,解忆听到一个声音。   你是谁?   我就是你啊。你要如何去做呢?如果改写解扬的历史, 你就不复存在了呀。   我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 你要如何去做呢?   解忆虽然没了身体, 但依然感觉到, 有一阵热热的, 暖暖的东西, 从灵魂深处升了起来。   她根本不需要犹豫。   “只要母亲能够幸福,我就会幸福。”   “哪怕只是短暂存在过,我也感到幸福。”   她的肢体沉入海底。   后脖颈上, 有亮光闪烁。   一枚可以千倍增幅意识能量的芯片, 从皮肤下露出踪迹。   小小的“若”字,在银色的芯片上闪闪发光。   “母亲的幸福,和你息息相关啊。”   那个声音说。   多个意志的力量聚集在一起, 新的时间线即将诞生。   在白光中飘荡,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解忆?”   “解忆?”   解忆睁开模模糊糊的眼, 摇晃的白光和人影映入眼帘。   “别睡了, 手术结束了。保持清醒啊。”   她感觉自己被挪到了另一张床上, 有人推着这张床走出了房间。   解忆的意识在麻醉的影响下短暂地断了片, 再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白色的病房里,四十四岁的唐柏若正一脸焦急和担忧地坐在病床前。在她身后,是胡子拉碴,一看就几天没睡好的中年解钧南。   解忆回不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两人。   “怎么,麻醉还没退吗?要不要叫医生来?”唐柏若焦急不已,马上就要去呼叫医生。   “妈——”解忆脱口而出,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妈在这儿,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唐柏若一脸关切,又是摸她的脸颊又是摸她的额头,“医生说你的移植手术进行得很成功,只要好好休养,以后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了。”   “移植手术?”   “是啊,你不记得了么?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了适合的心源。”唐柏若眼圈红了,“以后,你就不会再晕倒了。”   解忆的目光移向唐柏若身后的解钧南。   他立即上前一步,关切道:“怎么了,女儿?爸在这儿。”   解忆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后说:“好像做梦一样……”   唐柏若和解钧南相视一笑,一起抱住了病床上的她。   “这不是梦,爸爸妈妈都陪在你身边,从今以后,你都会好好的。我们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唐柏若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解忆艰难地抬起双手,回抱住两人。   “……好。”   从今以后,一家人一直在一起。   ……   一年后。   距离换心手术已经过去许久,幸运的是,解忆和这个新心脏融合得很好。   她几乎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学习,工作,旅游。   水中维纳斯的七日,就像是梦一样不可思议。   但解忆知道,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因为在新的世界里,唐柏若和解钧南联手将当年的罪魁祸首用法律手段送进了监狱,罪名是□□,受害者是高氏集团的大公子高山寒。等到高山遥锒铛入狱,一封关于亲子鉴定结果被调换的匿名提醒信件送到了他手里。想必今后的狗咬狗闹剧还会继续上演。   陈皮因为没办法再向高山遥勒索钱财,筹划着和女朋友一起私奔,事情败露后,他的尸体出现在河里,成为江都市公安局去年的调查案件。   冯小米则是以吸毒贩毒的罪名,被唐柏若和解钧南送进了牢里。   宗相宜主动找到唐柏若和解钧南,为当年犯下的错误道歉,在两人的帮助下,宗相宜正式报案,牟鸡换年过六十,被起诉威胁、性侵未成年人,那场面也相当好看。   周然还是和之前的结局一样,因为通宵打游戏而猝死在家里,尸体发臭了才被邻居发现。   在新的一年解扬的忌日里,解忆和父母一起去墓园祭拜这位素未蒙面的叔叔。   墓碑上的照片,依然是她在水中维纳斯天天见到的那张。   少年的微笑一如既往。   在明媚的阳光下,温柔而又洒脱。   墓志铭上,镌刻着短短的一句话:   “往前走,别回头。”   解忆将手中的百合花放在墓碑上,同父母一起静静地祭拜。   “走吧,明年再来。”父亲笑着,牵起母亲的手。   而母亲,牵起她的手。   三人往墓园外走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小路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他穿着警服,神色肃穆,怀中抱着一束白菊。岁月给他留下了饱含阅历的坚毅眼神,以及眼角的一条条细纹。他的背脊却如青年时一般挺直。   解忆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男人目不斜视,抱着手中的花束和她擦肩而过。   “忆忆,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母亲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   父亲也停下了脚步,一脸关心。   解忆克制住了回头的冲动。   她露出笑颜,追上父母的身影,再次牵起他们的手。   “我想去书店看看,岛田庄司又出新书了!”   “好,都依你。”唐柏若和解钧南露出宠溺的笑容。   解忆牵着父母,三人走出墓园。   阳光下,她的泪光如碎钻般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结   没有番外,感谢大家对小冷文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