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孟婆汤有免疫》 作者:语燚 文案: 都说过分颜控是要遭报应的,可报应一万年,是不是也有点太久了? 每隔六十年就要重新投一次胎,趟过忘川水,踏过奈何桥,孟婆你说,我还有必要喝这汤么? 这一世……原打算拿了金子拍屁股走人,哪想卷入了金主爸爸家的生死恩怨。本想着修个无情道,却被傲娇小狼狗迷得个七荤八素。 镇恶鬼,杀邪祟,驱猛兽,端邪教,破阴婚…… 本文奇爽,怼天怼地怼自己,专治各种不服。 食用指南: *轮回转世,前世今生,一万年情有独钟。 *傲娇小狼狗vs娇美糙女汉 *本文不是单元剧,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灵感来源《庄子》和《山海经》 *第二卷开始甜,甜腻腻的甜 内容标签:甜文 爽文 东方玄幻 主角:莫愁,谢清明 ┃ 配角:广寒,阮语,妙真,裘致尧 ┃ 其它:恐怖,灵异鬼怪,异闻传说,山海经,爽文   第1章 八卦   “这才多久的光阴,竟破败至此了。”   稀疏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桂花树枝,在莫愁巴掌大的脸上留下斑驳的阴影,她愁云惨淡地打量了一番后宅花园,不自觉地悲从中来,心底戚戚然。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而今黄蒿紫菊无人理,香径尘泥满青苔。莫愁轻叹,二十年,曲沼荒凉一梦中。   如今这所谓的后宅,是景阳城裘府的别院,而如今的莫愁,是裘府的养女,唯一的大小姐。   听家里的老佣人们说,二十几年前这院子本不是裘家的产业,院里原本是住着位姑娘,据说是位顾盼生姿,惊为天人的姑娘。二十年前,与青春年少的裘老爷情投意合,本是要嫁到裘家来的。   可不知为何这姑娘一个青天白日里竟然说死就死了,没病没灾的,据说咽气的时候还在和下人说笑着。   裘老爷为了纪念这姑娘就把那宅子买下来打通做了后院,但常年没人住,加上那姑娘死得蹊跷,常人觉得晦气,也就荒废了。   再后来,十几年后,裘老爷娶了名震一时的景阳城名角花慕春做妾,就把这宅子给了她了。   这段裘府秘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有着诸多说不过去的细节,可唯有莫愁一人知道,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她,莫愁,便是二十年前的那位猝然离世的姑娘。   这是莫愁一个永远不能与人言的小秘密。已然记不起从何时开始了,莫愁每隔六十年就会重新轮回转世一次,趟过忘川水,穿过奈何桥,然而一碗孟婆汤下肚,生前过往桩桩件件依然了然于胸。   忘不了的前尘往事,渡不完的生死轮回。   千回百世,换过无数的皮囊,历过无数的身世,每一世都在及笄之年停止生长,然后一直保持着十五六岁的容貌,直到六十岁生日那天,猝然长逝,开启新的轮回。   活得久了,看惯了魑魅魍魉,也学了些半吊子驱邪震祟的技能,就开始百无禁忌起来。   可莫愁此时此刻是后悔了的,她为什么要揽下给三姨娘办丧事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呢?   这不,三姨娘的尸体还在屋里烂着呢,莫愁却一个人被困在后宅的小花园里出不去了。   小花园外圈的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角落各自摆放着几个形态各异的石凳。内有圆形花坛,已然是荒草丛生,非硬生生地去应和这悲凉的境地。一湾细蛇一般的池水横穿花坛而过,不知是活水还是死水,绿色的浮藻成片,看不出水里还有别的生物没有。   唯有一棵合抱粗的桂花树异常繁茂,空气中萦绕着浓郁的甜香味,莫愁差点打出喷嚏来。   这小花园是进入三姨娘卧室的必经之路,她直奔正北方的垂花门去,正欲扣门,见门前的三级石阶只有最上层是完好的,下面两级都断了,莫愁差点踩空绊了个跟头。    莫愁也没多想,推开了这已然失色的朱门便一步踏了进去,可眼前景色让莫愁完全傻了,这是一个与方才的花园一模一样的地方。而最可怕的是,她刚刚走过的那扇门,没有了。   青天白日的,三姨娘一个新死鬼没那么大的能耐,耍出鬼打墙的把戏来。可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困在这花园里出不去了呢?   莫愁又沿着原来的路径试了几次,推开门后依然是与原来一模一样的空间,看来硬闯没有用,莫愁从袖子里掏出刚买的纸钱,这原本是她打算烧给三姨娘做路上盘缠的,但现在看来只能先挪为他用了。   拿出一半纸钱点燃了,另一半使劲往空中一撒,她惊讶地发现这院子里压根没有风,空气根本不流通,所有纸钱径直落在地面,或许是因为异常安静,纸钱落地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沉重。   花园依然是眼前的花园,纹丝不动。   莫愁轻轻地在这院子里踱步,脚步声却犹如在空旷的山谷中一般引起无尽的回响。这院子怎么可能是个密闭空间呢?如果是的话是由什么幻化的?自己怎么着了道进到这个空间里来的呢?     莫愁这次走向了花园东侧的小门,这本是连着一条小巷的,那小巷口因总有一位独眼阿婆卖葱油面,也被叫做葱油巷。小门依然有三级石阶,莫愁因为专心致志地在想对策,差一点又被中间那层台阶的缺口绊一个跟头。     莫愁低头看了一眼石阶,立马转身看垂花门下面的石阶,突然一拍大腿,自己真是富贵人家日子过久了,脑子都跟着进猪油了,她回头望着已经快要烧完的纸钱,清澈的眼眸里映照着崩裂的小火苗,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花园外方内圆,东西南北各一个门,门下三级石阶。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角各有几个不规则的石凳。石阶和石凳多多少少都有些缺口,实际上正是坎、艮、离、兑、乾、坤、震、巽的“三爻”卦象分立八方。内有圆形花园,中穿一弯池水,典型的太极图。   之前是莫愁大意了,先入为主地觉得开正北方的垂花门可以进入内院,可刚才垂花门的石阶只有最上层的是完好的,下面两级都断裂了,这是“艮”的卦象,可主北方的应该是“坎”。   直到她来到东侧的“震”位差点被绊倒的时候,她才发觉,这里已经不知不觉变为了两长一短的“巽”位。   简单地说,整个花园的卦象,被顺时针旋转了!   朱门,石阶,花坛,流水,这些都是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移位显然是不可能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又不能是鬼打墙,那只有一种可能了,这是幻觉。     莫愁咬破自己的小指,疼痛感竟然并不明晰。莫愁苦笑,这生来贱命干惯了粗活,小伤小病都根本不下火线,看来想让自己赶紧清醒起来还真得下点血本呢。   莫愁拔下银簪,一咬牙猛地向大腿根刺去,钻心的疼让莫愁开始颤抖,血浸染了白裙像是一朵朵牡丹花,隐约的血腥味开始覆盖住浓郁的桂花香。   原来致幻的竟然是那一树盛放的桂花。   莫愁也不知道是自己失血过多导致的晕眩,还是幻境开始崩塌,眼前的一切开始顺时针旋转,转了近乎一圈的时候突然停住,正北方垂花门的台阶变成了“中满外虚”的坎卦。     秋老虎似的阳光开始变得耀眼,鸟鸣虫噪又充斥着莫愁的耳膜,微风拂面却没有了桂花香,世界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莫愁睨了一眼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心道,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莫愁用牙咬着撕下一片衣角用力缠住了大腿,莫愁这人生来乐观,都已经惨成这样子,还能自我安慰一句,“幸亏小姑奶奶苗条,要不这块布还不够呢”。    她一瘸一拐地往正房走去,纵使自己没什么道行,莫愁也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森之气。    走进三姨娘的卧室,莫愁闻到一股恶臭,尽管是大白天,但卧室的四外圈都用厚重的黑布帘子挡住,室内漆黑一片,莫愁借着缝隙里透过的一丝微光隐约看见三姨娘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那股恶臭应该就是这骨血霉变的气息。   恶臭混合着她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莫愁差点吐了出来。     突然一阵阴风不急不缓地划过莫愁的脸颊,屋子里开始有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   莫愁兀地卷起卧室门口的帘子,阳光勉强照进来一些,梳妆台下两只老鼠忙不迭地逃窜了出去。     莫愁长出一口气,今天可能碰到的怪事太多,想得也太多了,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是不该,不该。   如今身上负了伤,又势单力薄,莫愁决定不再孤军奋战,还是赶紧回府找帮手,毕竟三姨娘死得凄凉,难免留下怨念,还是早点殓了,也早些托生得好。   莫愁回了府上,因为失血过多,虚弱得面色惨白起来。可她思量着今日在后宅经历种种,个中蹊跷已经让莫愁措手不及了,再任由这尸体独自溃烂,肯定会横生更多事端。   如此一来,莫愁便铁肩担道义,去大夫人那里请缨去了。   其实莫愁本不愿意管家里这些琐事的,她投胎转世再回裘府,不过是有些前世未竟之事,办完了也就会悄悄离开了。   可大夫人虽不是莫愁生母,却格外疼惜这个娇小的养女。莫愁左右思量,自己在一日,就护这义母一日周全,也算是对得起这一世的缘分了。   大夫人一听说莫愁要去给三姨娘办丧,便一万个不同意,“那贱皮子本就是野地方来的,如今死了,就让她野地方去吧,横竖进不了祖坟,扔在哪不一样?你一个小丫头去发送那死鬼,吓着你可怎么办?”   莫愁心底暗笑,自己轮回转世几万年,隔断时间就得去地府报个到。油锅里炸的,刀山上扎的,烈火上烤的,可谓煎炒烹炸,什么样的鬼她没见过?思量至此,突然想起孟婆汤那五味杂陈的味道,莫愁不禁暗自吐槽,那是真难喝啊。   莫愁顺势坐在大夫人脚下的台阶上,给大夫人捶起腿来,“娘,当年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了,她固然可恨,可终究已经死了,不是没能耐蹦跶起来和您斗了么?您已经是赢家了,咱得把赢的姿态做漂亮些。”   所谓当年事,是莫愁这一世刚入裘府时候的事了。裘老爷与大夫人成婚后一直都未再从外面纳妾,只是给大夫人的陪嫁丫鬟抬了姨太太,给了个名分。二女共侍一夫,相安无事地过了半辈子,可偏偏在大公子都十七了那年,裘老爷领进门这么一个狐媚货色,把这个家搞得是天翻地覆。   大夫人因为横加阻拦不让三姨娘进门,闹得差点被休了,两个儿子带着二姨娘跪了整整一夜都没用,最后是请莫愁出来说的话,方才作罢。   所以莫愁明白,大夫人恨三姨娘,也是情有可原的。   “娘,咱家大业大,不差这两个钱,现如今爹不在家,您不把这事办妥当了,岂不又要遭爹记恨?那么一具尸骨扔在哪总不是办法,我让管家老胡去买寿衣和棺材了,好歹找个乱葬岗埋了也行啊,不然时间长,怕生出不干净的东西来……”   正说着,门外一阵鸡飞狗跳打断了莫愁的话,莫愁赶紧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只见一个上了岁数的婆子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   她一把抓住莫愁的手,慌乱地道,“不好了大小姐,出事啦!”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个基友好文 《王爷的娇妻(重生)》 重生身娇人美王妃vs面冷心暖腹黑王爷 上辈子夏柔蔓是侯府死了亲娘温柔贤惠的嫡女,一辈子规规矩矩只想着安稳度日。 却被继母嫁给传说中黑心冷面孤僻克妻的三王爷。 夏柔蔓只能含泪待嫁了,可还没入门就被设计污了清白害死,还让三王爷背上了克妻的恶名。 只有灵魂状态的夏柔蔓知道,自己的死就是为了给三王爷泼脏水,之前三王爷的几个未婚妻都是如此! 眼看着三王爷亲自给自己收殓尸体,证明清白,手刃仇人,夏柔蔓终于解气了,对三王爷另眼相看。 谁知看见仇人死了之后,夏柔蔓竟然重生在待嫁的时候!自己还没死,没被人设计。 看着冷面的三王爷,夏柔蔓动心了,这辈子我要陪你走完这一生,即使前路险阻。 三王爷面对投怀送抱的小娇妻,吓了一跳,她不会知道自己喜欢她吧!   第2章 鬼宅   莫愁握了握那干瘪而粗糙的老手,轻言轻语道,“别着急慢慢说。”   婆子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骤然拧成一块干涩的抹布,凸出的鱼眼瞪地更大了,她咽了口唾沫,道,“下午老胡按照大小姐的吩咐带着阴阳先生去给三姨娘,穿寿衣,去了一下午也没回来。送棺材的来等着老胡结账,我们就去后院看了一眼,老胡……死啦!”   听到这,屋里大夫人也躺不住了,带着一众丫鬟婆子直奔后院杀去,莫愁也顾不得腿上有伤,一瘸一拐地跟了过去。   刚到后院门口,浓郁的桂花香又扑面而来,莫愁赶紧捂住口鼻,一把拽住大夫人,“娘,你们别进去了,我带几个婆子进去算了。”   “胡闹,老爷不在家,出了这么大事儿我不去处理让你个黄毛丫头去处理?你才别进去了,小姑娘家家吓着了容易生病。”   两人正僵持不下时候,二公子裘致尧也急匆匆赶了过来,致尧长得像极了父亲裘如玉,虽然年纪尚小,可肃肃然有着翩然公子的风姿。   他俯首靠近莫愁和大夫人,低声耳语,“毕竟家丑,知道的越少越好,让下人都散了,咱们几个进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莫愁是同意的,她下午刚在这院子里吃瘪,知道这院子里有凶险,但魑魅魍魉面前不是人多就有优势的,如今致尧来了,小伙子阳气盛,他出面最合适不过了。   大夫人不是那犹犹豫豫的人,一挥手遣散了围过来的一众奴仆。   莫愁用小指甲狠狠地抠着手心,生怕自己一个不清醒陷入到白天碰到的幻境里,可后来她发现想多了,月明星稀,鸦聒虫鸣,这只是一个刮着寒冷秋风的普通夜晚。   一行三人很快就穿过了花园来到了三姨娘的卧室门前,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一股恶臭味漫溢出来让人止不住地作呕。   一阵阴风突然拂过,像被一把黏腻腻的手抓了一把,可三人相视一愣,什么东西都没看到。莫愁正在出神,裘致尧不知死活地推了一把卧室的门,恶臭犹如漫天黑雾笼罩而来,门里赫然站着一个黑影,直挺挺地与三人相对而立。   那是老胡,确切的说是老胡的尸体。   一簇簇已然枯萎的藤蔓缠绕着老胡的四肢,枯草虽然没有生命力却坚韧如丝,竟形成了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把老胡的尸体支了起来。   两个空洞的眼眶流出的血都干涸了,里面已经没了眼珠,取而代之的是两簇忽明忽暗的绿色鬼火,诡异地跳跃着,在漆黑的秋夜里竟耀眼而摄人魂魄。   老胡的内脏已经被掏空了,咬碎的残渣散落一地,东边有半个肾脏,西边有半段肠子,凄惨之状可想而知。   大夫人今日的脸色却异常冷静,她一把抢过致尧手里的长剑,果断地劈开了缠绕在老胡身上的藤蔓,她的双眼通红,咬着后槽牙冲进卧室,用剑指着三姨娘已经腐烂生蛆的尸体,恨得眼角都在发抖。   “花慕春,我是不待见你,我恨你恨得牙痒痒,我恨不得你上刀山下油锅,恨不得你死无葬身之地!但我今天拍着胸脯子跟你说,老娘一辈子坦坦荡荡,我既然没挡住你进门,就是认你是裘家人了,我没害过你,裘家没人害过你!你今天自己福薄把自己的贱命弄没了,你自己去地府伸冤去,老胡在裘家干了二十几年了,他哪里得罪过你!你要真有屈,你就出来,我看看你,你敢不敢冲我来!”   说罢,挥剑就要剁了三姨娘的尸身,被致尧拦腰抱住,极力挣扎,但没能挣脱。   “娘,你冷静,三姨娘都死了,死人怎么还能杀人呢?”致尧搂住颤抖的大夫人,极力安抚她,他第一次看到一直温婉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母亲,竟也有如此血性。   莫愁冷眼看着这对母子,她也是肉体凡胎,自然也看不出到底是何方妖孽在此作祟。但总能感觉到一股飘忽不定的阴风逡巡不去,绕着她们三个身边来回转圈。   莫愁趁乱捡起一篇散落的纸钱,她轻轻咬破手指,在上面飞快地画一个符,还没画完,伤口就不流血了。   她暗骂一句,妈的,最近吃肉吃太多了,没办法只能又咬破一个手指用血把符画完了。   莫愁一手持莲花手印,拿着符咒嘴里念念有词,霎时一丝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绿光窜入莫愁眼中,借着这符咒,莫愁勉强开天眼,但只能维持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阴森的咯咯笑声,由远及近,像报丧鸟的啼鸣。那笑声转而变成了一阵又一阵凄厉厉的哭声,时而又夹杂着几声尖叫。   莫愁的天眼慢慢开始变得清晰,一个头重脚轻的娃娃从床上爬了下来,缓慢地匍匐前进,所到之处都留下一条条鲜艳的血色。   那娃娃的面目都已经焦黑,像被火钳燎过一样,通体却惨白,好像被臭水沟泡烂了的猪肉皮。   “什……什么声音?”致尧和大夫人没有天眼,自然看不见这可怖的东西,莫愁倒觉得这两人看不见也好,看见了再吓晕过去。   “小鬼,你不投胎去在这嚎什么?刚才那人是你弄死的?有两下子啊。”   听莫愁说完,致尧和大夫人汗毛都立了起来,她们什么都看不见,却听说真的有鬼,后脊骨登时冒出一阵冷汗来。   莫愁抄起一把黄纸,狠狠地咬了致尧手指一口,随后手把手飞快地画起符咒来。莫愁只是个凡人小姑娘,体力有限法力全无,唯有写符布阵颇为拿手。   此时符咒数量不够,时间也太仓促,根本不够困住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小鬼,只好把符用灯芯点燃,用力向空中一撒,一条活龙霎时炸开,形成了一道屏障,短时间可以把三个人保护在里面。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似伶人如泣如诉的歌声传来,倘若不是在这惊悚万分的场景里,不得不说这嗓音,这感情,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   莫愁转头,见倩影风姿绰约地倚门而立,即便已经周身惨白没了半点生气,依然挡不住举手投足见的风情万种。那女鬼黑发垂腰,柔软而蓬松,遮住半张已经近乎腐烂的脸,却没有多少狰狞之相。   莫愁突然想,鬼也分好看不好看吧,那些被勾魂摄魄去了的山野书生,临死时怕也是心甘情愿的。总有人说皮相不过浮云,吹灯拔蜡的时候都是一样的,但显然是不一样的。   这女鬼周身散发的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的美。   “别唱了,我知道是你!花慕春!”女人对于领地的占有欲让所有恐惧都黯然失色,“做人时候是个狐媚子,做鬼了还要来勾引谁?”   “着眼前不站着位少年郎么?可惜了,少年郎看不见我了。”女鬼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像指甲划过金属般刺耳,让人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莫愁听不下去了,她也没时间耗着,“少在这装神弄鬼吓唬人,生死簿里一笔都记不错,你要真到寿了阴差能留你到此时?说,你是怎么死的?小姑奶奶没心情在这听你唱曲!”   一股阴风吹过,成片的黏腻黑雾撑起女鬼轻巧的腰身,她飘到床前抱起爬在地上的大头鬼,满眼尽是宠溺与爱抚之情。   黑雾化为黏腻的黑水一点点滴在地面上,向四外圈散开,带着恶心的腥臭味,一点点靠近莫愁三人。   那黑雾是怨,由心而生,却不能由心而灭。芸芸众生,只要是这人间走一遭,没有谁是不带着点怨咽气的,这怨生于恨,生于怖,生于忍让,生于畏惧,甚至生于深爱。   都说人赤条条来又赤条条走,可或多或少都会在世间留下些怨气的,但规模都不会太大,青天白日洗涤上一段时日,也就自然灰飞烟灭了。可这么大的怨,竟能支撑魂魄随心所欲的,显然不多见。   “你看他都不小了,还这么可爱……”女鬼旁若无人地抚摸着怀里的小鬼,“它都长成人性了……你看……都有胎毛了……”   女鬼的脸突然扭曲起来,眼中霎时燃起一团鬼火,黑雾变得更加浓厚了,“他做错了什么,还没出生就要被你们杀死!”   “我的儿,我可怜的儿,他们不让你活啊,他们不想让你活啊……”三姨娘把小鬼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凄凄惨惨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像一把刮骨刀贴着人的脊背划过一般,格外瘆人。   “谁杀了你的孩子?”   “姓胡的!他没事杀我的孩子干什么,还不是你们!你们指使他干的!”   难怪有如此大的怨气,看来今天晚上不弄个鱼死网破,是脱不了身了。   致尧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的母亲,大夫人神色与之一样的惊诧不已。   “我没让他杀过你的孩子,我都不知道你怀孕的事情!倘若我真能这么做,我就连你一起杀了,一了百了!”大夫人依然盯着三姨娘的尸身,她不知道那只是一具皮囊了。   三姨娘的魂魄饶有兴致地看着傻乎乎的大夫人,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半柱香的时间都过去了,莫愁知道自己的处境却越来越危险了。来得仓促,别说黑狗血镇妖木,连符咒都没带,她画符的纸都是方才阴阳先生慌乱间丢下的,数量极其有限,必须省着用。   莫愁牛头又看了一眼老胡的尸体,心里疑窦丛生,按理说无论是那胎儿鬼还是三姨娘,如今已是作了古只剩下魂魄,杀人靠的都是吸食阳气,慢慢耗死活人。   她们不是修鬼仙的,这点道行哪有操纵实物的能耐啊,可老胡那被掏空嚼碎的内脏残渣仍在,显然这不是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阿飘能做到的。   看来要么屋里还有高人在,要么就是三姨娘死前做了什么手脚!   想到这莫愁咬紧的后槽牙松开了一点,她估摸着天眼和符阵还能支撑一阵子,她抓起致尧的手指咬破画了一张驱妖符,用唾沫黏在脑门上,嘱咐了一句都别动,就飞身一跃,风姿飒爽地跳到放三姨娘尸体的炕上去了。   结果因为腿儿短,小脚趾头磕在炕沿上了,霎时疼出一脑门子汗。可此时此刻莫愁是屏障后面两个活人的主心骨,不能在两个死鬼面前露怯,她硬生生咬紧后槽牙,回过头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她从裤腿里抄出永远随身带的匕首,忍着恶臭挑开三姨娘尸体上的棉被,成群结队美餐的蛆虫好像被打扰了一般集体愣了一秒,随后又开始恶心人地涌动起来,看到这里莫愁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肾都要反到胃里去了。   她拿匕首划开三姨娘尸身上的丝绒布料,身旁的女鬼突然像被踩掉了尾巴的耗子一样尖叫起来,冲过去想要阻止莫愁,却被莫愁甩手一个符咒挡在了一尺外,只能狰狞地鬼嚎,却无计可施。   三姨娘的尸身是被剖开过的,从肚脐到胸口有着约一尺长的刀痕,又用粗糙却密实的针脚缝了起来,那血红的棉线衬在惨白的肌肤上,格外诡异瘆人。   女鬼突然停止了嚎叫,虽然她已经死了,除了怨已经感受不到七情六欲了,但突然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恶寒,像是兔子被猎人追赶时那种本能的恐惧,无来由,却天生就有。   她那美丽却诡异的脸突然五官紧聚,说不出来的狰狞,她仿佛失去理智一般疯狂的摇头,痴痴地呐喊,“我白天时候放过你了!我放过你了!我没想杀你,我要杀的是她们!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作者有话要说:  莫愁在抓鬼驱邪方面就是个半吊子,粗糙女汉子一枚。这是第一次和女鬼正面刚,决不能跌份! 感谢收藏和评论的小天使,走过路过的千万不要错过哦~   第3章 镇祟   莫愁眼一闭心一横,咬着牙用匕首挑断肚子上的红面线,白花花的虫卵,手指长的小蛇,黢黑的盖虫一股脑地涌了出来,登时爬了一地!   莫愁悠悠地转头面向这即将崩溃的女鬼,娇嫩甚至有些稚气的脸上突然浮起少有的杀气。   莫愁此时此刻是愤怒的,这愤怒倒不是因女鬼让自己深处险境,而是她惊讶地发现三姨娘根本就不是被人杀了或者病死,她是自杀的,自己硬生生剖开了自己的胸膛,又濒死之前自己忍痛封上了自己的伤口。   这是一种上古苗人邪术,以身为毒巢,以命换邪术。   莫愁眼眶通红,平日里白皙的颈子因为愤怒而青筋暴起,她强忍着怒火问道,“你知道要轮回多少世从不做恶才能修为人吗?你明白过了奈何桥,饮了忘川水,能够赤条条无牵挂重新轮回是多幸运的事情吗?你有多大冤屈阎王殿上申不得冤,要靠作践自己来报仇?”   说到动情处莫愁几乎哽咽,她硬生生用手里的匕首把土炕凿出了一个坑,“自戕,永世都入不了轮回你知不知道!”   大夫人和致尧都有些懵了,他们不明白莫愁怎么从尸体上看出三姨娘是自杀的了,更想不明白莫愁为什么会因为三姨娘入不了轮回如此愤怒。   三姨娘的魂魄紧紧抱着手里的小鬼,哭非哭笑非笑地原地打转,黑雾蔓延的速度慢了下来,刺骨的阴风也消停了不少。   就在活人都觉得可以松口气的时候,突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致尧,莫愁,怎么回事儿?”   是裘老爷的声音,他脚步匆匆,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莫愁还没来得及高声示警,一行人已经冲进了卧室里来。   三姨娘的脸庞突然释然起来,“都来了好,都来了好……”她悠悠开口,阴森的唱腔一时笼罩着整个漆黑的夜色。   “朱颜笑,恩情到,千金真心作枯草,与君捧出满腔血,君笑秤上三斤少……形皎皎,语交交,墙畔佳人竟妖娆,自比浮世莲一朵,微贱竟敢争天高……贱命薄,福祚消,魂化魍魉身香消,烟巷相逢存知己,奈何痴人妄盼巢……”   凄厉厉的调子化进了冷冽的阴风里,房间里的黑雾更加浓厚了。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怨。   “慕春,是你么?你……你怎么回事?”裘老爷脸色一如既往的镇定,好像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即将索自己命的女鬼,而是久别重逢的知己。   莫愁见过他八风不动的样子,见过他行事果断的样子,但那都不是此刻裘老爷镇定的原因,他睁大了眼睛在这漆黑的夜色里寻找,像是赤地千里中寻找一滴水,“暮春,如果真的是你,让我再看看你……”   “裘如玉,你别如此惺惺作态,我自负出身下贱却浊污不染,以为你是个知我懂我之人,才愿意在这红尘世上委身一遭,可你呢,负我欺我,还任人辱我害我,杀我孩儿,你还有什么脸面再看我一眼!”   三姨娘每个字都说得决绝,竟不像女鬼的凄凉阴森,倒有些女将军身负疆场的烈性。   她忽然转过头看着身后的莫愁,冷冷道,“你以为,我稀罕你说的轮回么?这污气昭昭的人间,也值得我屈身再回来一趟么?”   她抚摸着怀中狰狞的小鬼,轻蔑地将嘴角咧到了耳边,“裘如玉,你要真想见我,化作鬼自然见得到!”   突然,屋子里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过一个弹指的功夫,就见到密密麻麻的蛇蝎老鼠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刚被大夫人斩断的藤蔓又复活了一般舒展开来,卷主两个小厮的手脚,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经被毒虫爬满了全身,老鼠飞快地啃食着两人的内脏,一转眼两人已变成森森白骨。   藤蔓紧接着向裘老爷伸过来,致尧顾不得危险,一下子冲出莫愁留下的保护圈挥剑劈斩着那肆意疯长的藤蔓,那往日里胆小无能的少年突然间有种咸阳游侠的风姿,满眼闪着火光,满身溢着血性。   莫愁高喊了一声“用火……”,“烧”字还没等说出口,她发现自己看不见三姨娘和小鬼了,只感觉一阵阴风像一把强有力的钳子勒住她的脖颈,她被重重的摁到墙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冒金星。   半柱香的时间到了,莫愁临时的天眼已经失效,阴风吹落了她脑门上的符咒。   此时她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侵袭而来,握着匕首的手失去了力气,铁器咣当一声落在地面上却没有吓到任何人,因为此时眼前的场景已经不能更乱了。   大夫人把手里的煤油灯掷向那已经开始扭住裘老爷胳膊的藤蔓,霎时火光冲天,那藤蔓好似能感觉到疼痛似的张牙舞爪,像一只被点着了的毛猴,更加疯狂地挥舞着长臂,但没能扑腾几下,便开始满地打滚,烧焦了一地的毒虫毒蛇。   此时莫愁因为喘不上气来开始眼前发黑,像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墙上的僵尸一样一动不动,周身没有一丝生气。   致尧甩开已经爬到腿上的一条小蛇,冲向莫愁。他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还是挥舞着手里的剑在莫愁前面疯狂地砍伐着,没开天眼的莫愁眼里他仿佛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患者,但莫愁却觉得心里一暖,生出些许安慰来。   平常凡人器具是动不了这鬼魂的,但可能三姨娘还是个新死鬼,还保留着一些做活人的应激反应,莫愁感觉掐在脖子上的力量松了一下,莫愁赶紧顺势挥手,正撞上致尧砍过来的剑锋,手臂上献血喷薄而出,她用尽全身力气屈食、中、无名指,拇指压指尖掐亥纹,念动咒语,以血为献祭,引天雷驱妖邪。   霎时间电火烈焰般划破天际,雷声滚滚,轰天霹雳而下,一道刺眼的电光闪过,莫愁脖子上的力道彻底没了,满屋子充斥着三姨娘痛苦的哀嚎。   莫愁不敢松劲,赶紧趁空当用胳膊上的血画了个符咒开了天眼,她看见三姨娘的魂魄已经开始飞散,小鬼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三姨娘近乎哀怨却又祈求的眼神望着莫愁,莫愁心领神会,又画了一张符咒念动咒语,给裘老爷也开了短暂的天眼。   还在与毒蛇毒虫纠缠的裘老爷突然惊鸿一瞥,看见了已经消散了一半的三姨娘,“暮春……”他想要上前去抱住她,可刚一伸腿却被密密麻麻的毒虫拦住。   犹豫再三,没有向前迈一步。   莫愁冷眼旁观,突然心底一酸,那种凄凉感甚至超越了刚才阴风彻骨。三姨娘虚弱的脸上由期望变成了失望,那简直就是她短暂而悲惨的一生完美缩影,眼前的男人不是不爱她,只是更爱自己。   春生秋死的蝼蚁人生,谁最爱惜的不是自己的命啊。   莫愁俯身,贴着三姨娘的耳畔轻语道,“魂飞魄散,你后悔么?”   “我不后悔……”   “不,我重新问,永世不进轮回,你愿意么?”   “我愿意……”   莫愁将最后一张驱邪符咒按在三姨娘魂魄上,那张美艳动人的脸终于没有了狰狞,闭上眼,眼角甚至还有些些许笑意。像一片罂粟花短暂而妖媚地绽放,又慢慢衰败在无边的夜色里,那一具倩影渐渐消逝,卧室里的阴风慢慢停了下来,没了刺骨的寒意。   裘老爷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重重地垂着胸口,“慕春……慕春……是我害了你”,每一声都刀剜般凄厉,莫愁也相信这是真心。   可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千金纵买相如赋,听不到了就是听不到了。   那黑黢黢的“五毒”依然不肯离开,莫愁割下一绺头发用火烧成灰向那群黑影抛去,这些动物就在所有人惊诧的眼神里逃命似的四散而去。   莫愁的胳膊上依然淌着血,但她俊俏的小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悲喜,她太累了,抬腿就离开这乱得不堪入目的房间,丝毫不管别人的召唤,留给几个劫后余生的活人一个孤绝的背影,融进无边夜色里,看起来那么孤独。   良久,莫愁长长地倒吸一口凉气,看了一眼已经开始结痂的胳膊,妈的,真特么疼。 作者有话要说:  人世间的感情都是很复杂的,尤其是爱情,靡不有初,起初时分皆是惊天动地震慑灵魂的,说的话做的事也皆是真心实意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生命的消亡,随着利弊的权衡,爱情就开始松动,也是常有的。裘如玉对三姨娘花慕春的情感,亦是如此吧。 他不是不爱她,他只是更爱自己。 莫愁生活在裘家,叫裘氏夫妇爹娘,却姓莫名愁,接下来会揭晓是为什么。   第4章 回忆   其实莫愁不是裘府正儿八经的大小姐,她生在城北三十里的山野人家,父母在她三岁半的时候就双双病逝了,留下她与奶奶相依为命。在奶奶的照顾下和村里乡亲的帮衬下,野孩子一样地长到了十二岁,奶奶也撒手人寰了。   随后种田、打猎、缝缝补补,都成了莫愁一个人的事情,好在乡亲们心善,没人欺负这孤儿,还时不常给她送去些衣服食物。   这生来命不好却体格娇小的女孩没被冻死饿死,还练出一手打猎的好绝活,不定期还能回馈一下乡里乡亲。   三年前的冬天,雪下得格外早,才十月出头大雪就封山了,繁盛的树木花草还没来得及体会秋风萧瑟就被冻住了,花瓣上、树叶上都被裹上了一层冰凌,像琉璃一般,分外好看。   可好看归好看,莫愁和乡亲们还没来得及储存好足够的食物过冬。她先是连夜和妇女们一起去地里把白菜拔下来运回家中的菜窖里做冬菜,然后就顾不上只睡了一个时辰和忙了一宿的劳累,和男孩子们骑马上山打猎了。   他们得趁动物们也没准备好过冬的时候打个措手不及,要是没有腌肉,这个冬天又说不准要饿死几个呢。   本来打猎这种事轮不到一个十四岁的女娃的,村里几个老大哥也明明白白地告诉莫愁了,他们打回来的东西分给她一些,可莫愁怎么能就这么见天的伸手管别人要东西呢,她背上弓箭和自己做的小连发弩什么都没说就跟了上去,临走时往怀里揣了两张早就干吧透了的饼子。   整个大山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风味,但上山的路被积雪覆盖,被前面走过的人踩出的坑很快就会结一层薄冰,越往上走,就越艰难。   莫愁身材瘦小,套着奶奶还在世时候给做的厚棉裤,没走多久就跟灌铅了一样,渐渐跟不上队伍了。她时常还要哈几口热气去暖一暖自己冻僵了的手指,随时注意着附近的动静,生怕漏下哪只迷路的兔子。   队伍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走到了半山腰,一上午别说猎物了,连冻死的老鼠都没看见。老村长挥挥手示意大家找个背风的地方休息一会,所有人都有些丧气,也无可奈何地掏出准备好的食物啃了起来。   二狗子凑到莫愁身边坐下,掰了半块馍给莫愁,莫愁摇摇头示意自己有吃的。   二狗子不知道是没看懂还是装没看懂,一把拽过莫愁的手,把半块馍塞了进去,“我这馍是我娘用细粮做的,早上刚蒸好,比你的饼抗饿。”   莫愁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小伙子,黝黑的脸上尽是真诚,心里有些温暖,也有些不知所措。   二狗子和他娘对莫愁都很好,时常给她送些旧衣裳和吃的,莫愁不是个人事不懂的小丫头,她明白这娘俩的心思。多少次她也劝自己,这男孩老实本分又能干,仔细端详竟也是浓眉大眼的,在这村子同龄人里,算是好看点的,不如嫁过去,自己也能享几年福。可理智把自己一次次又拉回来,做人再艰难也不能缺德,不喜欢人家却耽误人家,这是造孽。   莫愁还是没要那半块馍,她艰难地在冻僵的脸上扯出一丝牵强的笑容,“你是男孩子你得多吃点,万一下午真打到什么了,你有力气帮我扛。”   虽然是拒绝,但小伙子一听自己还能帮莫愁扛东西,一下子高兴起来,脸上瞬间展开了特别灿烂的笑容,他大口咀嚼着莫愁推回来的半块馍,仿佛吃的是什么珍馐大餐,分外香甜。   莫愁手里的饼本就难吃,再加上身量小自然食量小,没吃两口就饱了。她站起来活动麻木了的筋骨,极目远眺,大山一座座通体洁白地矗立在眼前,阳光的映照下如万丈烛光同时点燃,晃得眼睛生疼。   其实即便是下了雪,也只还是十月初,倒不至于冷到什么程度,可这里毕竟是山区,越往上爬温度就越低。   莫愁的手脚早就冻僵了,却依然咬牙跟在队尾,她心里是有点慌的,这种状态,即便真能碰到什么猎物,自己的手能听使唤么?   “什么都没有,也不能空着手回去。”   村长决定冒风险带大家绕道山背面的古木林去。   莫愁心里是有些打怵的,先别说到那里需要路过一段峭壁,走一段不到一人宽的栈道,就说那古木林本身,亦是凶险异常。   虽然古木林里动物会多一些,但动物有食草的就有食肉的,豺狼虎豹在那才是真的猎人,人类根本占不到食物链顶端。   莫愁不知道是自己的心思不经意写在了脸上,还是村长心思缜密,他抬头睨了一眼莫愁,“女娃子就别跟着了,真有点什么事没人有那闲工夫救你。”   莫愁刚要说什么,村长向来和蔼的脸上浮起一丝嫌弃的神情,嗔道,“别碍事,赶紧回家,村里男人死不绝,你就饿不死。”   莫愁就是年纪再小,也该明白村长话里的用意。平心而论自己能活到今天都是村里人帮衬的,她身世苦,可大家没把她当过灾星,反而处处维护着。   今天村长说她碍事,也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也就不敢再误事,咬牙点了点头,嘱咐各位叔伯多加小心,便转身往回走去。   “哎,丫头!”莫愁还没走上两步,村长叫住了她,“叫二狗子送你回去,你自己太危险。”   莫愁的小脑袋赶快摇成了拨浪鼓,自己帮不上忙就算了,还能再拐带走一个么?她回身推了推二狗子,“快去吧,放心,咱一路过来的能有啥危险?”   村长也就不再犹豫,转身带着队伍向山背面进发了。莫愁杵在原地目送着一队人的背影,那是她第一次恨自己这瘦小的身板无用,贱命一条,却偏生了个小姐身。   莫愁见天色尚早,便决定不马上回去,自己再往上爬爬,碰碰运气。她不敢往林子里深钻,只能沿着官道附近寻找。脚下的雪在日头最盛的时候化了一点,现在下午温度又降下来,转而冻成了冰。莫愁一步一滑地在山里走着,祈求上天能让她看见个什么活物,也别空手而归。   有时候上天喜欢开不大不小的玩笑,你越是虔诚他越喜欢捉弄你。或许上天真的听到了莫愁的呼唤,但却只理解了字面意思。   莫愁真的碰到了一群活物,是四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大活人。   离老远就能看见这四个衣衫单薄的人靠在一辆断了辕的马车旁,面无血色,嘴里还有细若游丝的雾气呼出来,嗯,还没死。马早已断气,两条后腿不知被什么野兽咬掉了,血早已冻成了冰,没有任何腐烂和血腥味道。   什么野兽,只吃马,不吃人?   年纪稍小的少年还有些力气,远远瞥见莫愁的身影,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挥舞着手臂,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救命,救命啊!”   莫愁被呼喊声吓了一跳,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么大动静,万一雪崩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赶紧加快步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在离马车还有大概五丈远的时候她却实打实地愣在了原地。犹如惊雷贯脑一般地,三魂七魄被硬生生拽出了身体,良久才回过神来。   那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莫愁心底暗自喃喃,“裘……如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和下一章会交代一下莫愁是怎么来裘府认爸爸的,不过莫愁可是和“金主爸爸”早就认识哦,至于为什么,下章和下下章会交代明白滴! 求收藏,求评论,求撩骚~   第5章 重逢   那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脸色苍白,睫毛很长,挂着一层细霜,见莫愁奔来,冻僵的脸上写满了对生的渴望,一双丹凤眼角斜斜地飞起来,薄薄的嘴唇早已没了血色,却硬生生扯开了一丝充满希望的笑意。   少年真的好看,确切的说是俊秀,那种通体上下无不恰到好处的俊秀,那种莫愁在山村里永远都见不到的俊秀。可即便他再好看,也不是莫愁在生死关头像木杆子一般杵在那愣神的理由。   真正让她如五雷灌顶的原因,是少年眉眼里散发的熟悉感,仿佛刺破万古冰川而来的一股暖流环抱着莫愁柔软的内心,她傻傻地浸润在这种熟悉感里,一晃神,竟到了不知今夕何夕的地步。   良久,莫愁在少年惊诧的眼神里扇了自己一耳光,“裘如玉如今要还活着,也不可能这么年轻了!莫愁啊莫愁,你烦什么花痴,救人要紧!”   莫愁转头看向旁边奄奄一息的三个人,一个年纪稍长一点的少年,正抱着一位衣冠华贵的中年妇人。   另外一边,一位靠在车轮上,近乎快断了气的中年男子,眉目刚毅,似有决绝凛然,脖颈右侧隐隐露出一道不深不浅的陈年旧疤。   莫愁的手都有些颤抖,霎时明白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她的心好似被人轻轻地用刀剜了一下,不需着力,已然血肉模糊。   即便时间已经悠悠流转了二十余载,即便自己已然死生历劫轮回,即便彼时鲜衣怒马恰年少,而今已是不惑人,她依然能一眼便认出他,裘如玉。   而身侧的,应该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   是啊,二十年疏忽而过,他也应该娶妻生子了。   莫愁在少年惊诧的目光里又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冷静,现在四条人命都系在自己身上,没工夫在这神游四海。她脑子飞转,思量起对策来。   “你还能动么?”   “可以,爹娘哥哥把车里仅有的一点干粮给了我,我还有些体力。”   “他们都冻僵了,为什么不生火?”   “我们……不会生火。”   莫愁长叹了一口气,娇生惯养的大户人家,那就消消停停呆在家里啊,来这荒山野岭送什么死!   她思量着已经过了午时了,她和这个废物少年根本背不动两个成年人,自己回村里叫人一来一回也需要小半天的时间,回来这几个人早就冻死了,当务之急是生火救人,然后再从长计议。   她把一把匕首仍在少年面前,“那你切点马肉下来,这个总会吧?”   少年面露难色,但还是捡起刀艰难地向马的尸体走去。莫愁也不废话,利落地干起活来。   她从裤腿里抽出另一把长匕首,艰难地在这片动土上挖出一个浅坑,用石头累成一个圈,将茅草放在最里面,随后搭上干树枝和细柴,最外侧把大柴和木头架成人字形。因为刚下完雪,根本找不到太干的柴火,引了几次火都没成功,还燎起一股黑烟。   莫愁和少年都有些丧气,少年那里也不顺利,马肉被冻得死死的,少年单薄的身板根本割不动。   莫愁不知怎的生气一股无名火,她抄起一根木柴就向少年砸去,“废物!放那等我割吧!去给你爹娘搓搓手脚,别冻僵了!”   莫愁这火其实不仅仅是冲少年,也是冲自己的。山野村姑活到连火都点不起来的份上,岂不是更废物?   消了气,她转过头看着委屈巴巴的少年,竟有些说不出的愧疚感,她从怀里掏出来剩下的干粮,打算递给他,突然看见包干粮的油纸,喜上眉梢,赶紧用火匣子点燃了油纸,小心翼翼地点燃了眼前的一堆野草木柴。   柴火堆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周遭的温度也跟着升了起来,少年好看的脸上已经笑开了花,漆黑的眼眸里不仅闪烁着温暖的小火苗,简直是燃起了生命的火种。   莫愁来不及歇口气,她就赶紧把瘫坐在地上的几个人往火堆这面拉近一些。   她捧起一抔雪刚要从裘如玉那里搓起,但突然觉得不太合适,就拽过妇人的手用雪搓了起来,一边搓一边轻声唤道,“醒醒,不能睡,睡了就再醒不过来了!”   少年也学着莫愁的模样开始对父兄分别施救,莫愁也不知道忙活了多久,三个人逐渐有了意识,妇人虽然依然不能说话,但她握着莫愁的手重重地攥了一下,莫愁明白,这是她在表示感谢。   莫愁吩咐少年化一些雪水给三人喝了进去,她轻车熟路地在马肋骨附近剔下来一点嫩肉,用树枝穿好,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五个人烤着火吃了马肉,渐渐地有了些生气。裘如玉显然是家里的主心骨,体力刚一恢复,马上虚弱地从地上爬起来,尽最大可能地把腰板挺直,郑重其事地双手抱拳,有板有眼地给莫愁行了个大礼。   莫愁心里一慌,她赶紧爬起来扶起中年男人,两人同时抬头的一刹那四目相对,莫愁赶紧心虚似的将眼神挪开了,留那男人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没缓过神,显然他是不认识莫愁的。   莫愁已经到嘴边的一句“叔叔,不必客气”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挥挥手,“不用客气,我赶上了,就肯定得想办法救你们。”   她赶紧看向少年,“多吃一点,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咱们不能在这过夜,得下山去。”   五个人休整片刻,趁着黄昏时分还有的一丝微光,开始了一段艰难地下山之路,临走前莫愁还怕浪费,把马身上还能吃的好肉剔了一些一并背走了。   五个人各执一个火把,天还没黑透,主要还是为了取暖,另外真等天黑了再生火,怕没那么容易。   “你们的马是被什么咬的?为什么没袭击你们?”   “怪……怪物。”   “不对,是人……戴面具的人……”   “哪有人是那种身形的?肯定是怪物……”   少年和他的哥哥聒噪地吵了起来,莫愁今天一天都不顺,被他们吵得异常烦躁,怒道,“别废话了,到底长什么样!”   “身材异常高大,比我和哥哥高出一头之多,长着一张人脸,可鼻子通红,一张血盆大口……通身都是黑毛,阳光一照黑亮黑亮的,手臂特别长……最可怕的是,它只有一条腿,脚还是反着长得,却跑得异常快……”   少年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不知是被冻得哆嗦还是回想起当时情景依然心存恐惧。   莫愁眉头紧锁,低声呢喃“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这不是山魈么?   “它怎么攻击的你们?”   “我也说不好,只是突然从林子里窜了出来,一口就咬住了马的大腿,力气大得惊人,瞬间就把马撕裂了。我们吓傻了也不敢还击……”   还没等弟弟说完,哥哥立刻抢过话语权,“我娘吓得尖叫,结果那怪物就停下撕咬,竟然学起我娘的声音来……”说到这,哥哥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然后那怪物就学起我娘的动作,我娘往后躲它就也往后躲,我娘哭它也装哭……”   突然他一把抓住莫愁的手,给莫愁吓了一个激灵,“姑娘,我们不是碰到什么山鬼了吧?”   莫愁嫌弃地甩开他的手,“可能呗,穷乡僻壤,不仅出刁民,还出刁鬼呢。”   莫愁说罢不再理他,从他的描述里她更确信这就是“见人笑亦笑”的山魈了。   山魈,是一种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独脚鬼,身形巨大,战斗力超群,徒手撕豹子不在话下。不过这山魈多出自南方深山,而且更主要的是它只在夜里出行,怎么能跑到这雪山深处,还在白天袭击人呢?   “它袭击你们的时候是白天?”   “不是,是晚上,我们在赶夜路。”   “这么冷的天着急赶夜路?不碰到鬼才怪。”莫愁没什么好气,她心里有点发愁,如果这山里真的有了山魈,那去山背面打猎的村里男人们岂不是有碰到的危险?   想到这莫愁又开始埋怨起自己这弱不禁风的身板,自己要是能跟他们一起行动,和他们也有个照应。   一直走在最后面的裘如玉见莫愁言语上很烦躁,便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姑娘莫怪,我们一家四口是回山阴老家祭祖去的,回来的路上开始飘雪,我们怕耽搁行程被封在山里,就没在驿站住下,连夜往回赶,哪料想会被……袭击,幸而姑娘雪中送炭,救我一家性命。”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细腻如水地在莫愁耳边娓娓道来,这份镇定显然是两个愣头青小子比拟不了的。   莫愁浅笑,“大叔,是我态度不好了,一时着急,失了分寸。您莫怪。”   她转头看着这张已经略有风霜却依然星眉剑目的脸,眼底竟有些湿润,岁月不饶人,岁月却不败美人。   “那你们怎么死里逃生的?”莫愁其实知道这种山魈轻易不会攻击人的,但毕竟大雪封山,找不到猎物饿急了,吃人也是在所难免的。   “那怪物一巴掌就就把我们的车辕打裂了,我们也吓傻了,逃无可逃,我突然想起马车上还剩下一串鞭炮,我想用鞭炮炸了它,谁知那怪物一见鞭炮就特别恐惧,我们点燃鞭炮它就叼着一条马腿跑了。”   莫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鞭炮?不过年不过节的,谁没事儿带一挂鞭炮在身上?   她瞪着眼睛看裘如玉没说话,裘如玉也领会了她的意思,“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山阴老家有在祖宗坟前点鞭炮的习惯,那一挂是剩下的。”   莫愁抬起头望了一眼马上要黑下来的天,这故事太诡异了,一只本不该出现的山鬼袭击了本不该出现的人,还被一挂鞭炮给吓跑了,莫愁脑仁突然疼起来,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   一行人突然又没了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太阳终于撑不住最后一丝力气,天边的红晕一刹间消失殆尽,冬日的深山寂静得令人生怖,只有一行无人的脚步声告诉莫愁,这个世界还在运转。   突然,莫愁侧过身去,敏锐地捕捉到树梢上传来的一阵扑簌簌的动静,她干净利落地拔箭拉弓,在毫无视觉优势的情况下,全凭声音,一击拿下一只肥硕的大山鸡。   莫愁喜出望外,她那双单薄的小腿突然好像如有神助,飞似的踏雪而过,留下一串欢快的脚步声。心想着这也算是倒霉的一天有个不错的收尾。   就在她马上就要碰到山鸡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树上落下,像一堵厚重的墙砸在了雪地里,雪花飞溅,一股气浪差点把莫愁掀翻在地上,惊起一大群山鸡叽叽喳喳地逃命。   不知道这种与生俱来的乐观心态到底好还是不好,莫愁面对这个青面獠牙,眼睛冒着鬼火般绿光的怪物,第一反应竟然是白瞎了这么多的山鸡了。   莫愁和这山魈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根本没法拉弓射箭,她从袖管里抽出自制的小连发弩,触动机关,箭无虚发,三支箭都准确无误地射中了山魈的胸膛。   有那么一瞬间,莫愁觉得自己成功了。然而短暂的静默之后,果然是更大的暴风雨。   那只山魈显然被激怒了,咧开血盆大口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整个山林都仿佛被惊醒了,树干的颤动让大片的积雪扑扑簌簌地坠落,莫愁脑袋上,眼睛上都被蒙上了厚厚的雪,仅有的一点视觉感应也彻底崩塌了。   她赶紧疯狂地摇脑袋,想甩掉睫毛上的雪花,可显然没有用,头上的积雪源源不断地下落,根本不给莫愁留一点空隙。她高声喊,“快跑啊!看什么!”   尽管看不见,她依然知道这四个人一定像傻柱子一样杵在原地。一瞬间,脑子里浮现这么一个念头,我是做了什么孽,碰上这么四个傻缺。   黑暗是人世间一切恐惧的来源,人在没有光感的情况下恐怖感是成倍激增的。震耳欲聋的怒吼声终于停了下来,莫愁却清晰地听到利器刺破血肉的声音,伴随着厚重的喘息,那山魈肯定已经把摄入胸膛的箭头□□了。   山魈怕鞭炮,其实也怕火,可刚才自己为了捡山鸡方便,把手里的火把递给了少年。现在自己和它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何况身后还带着四个已经吓傻了的拖油瓶。   这么冷的天,莫愁的手心却微微冒起了汗,她轻微俯身抽出裤腿里的长匕首,在山魈还没对自己发起进攻的间隙飞快地转动着脑子,怎么办,怎么办,脑子却一点都不如平时灵光。   突然,一阵罡风扑面而来,莫愁侧身躲过,她看不见的,是雪地里留下的一个大如簸箕的黑爪印,五个指头都已经透过厚厚的积雪把地面抠出本来的颜色了。   爪子落下的巨大震动竟然帮莫愁把腿从积雪里拔了出来,她赶紧倒地一骨碌,借着地势滚到了一丈远的地方。   这时候莫愁眼前的雪化了一些,她能微微看见山魈那冒着绿光的眼睛,倒像是两盏指明灯,虽然致命恐怖,但起码能让人知道危险在何方。   “愣着干什么,你们几个快走,它怕火,不会伤你们,等火把烧尽了谁也走不了!”莫愁一遍紧紧盯着山魈的双眼,一遍大喊。   裘如玉却先开口了“我们……不能扔下你啊!”   莫愁无奈一笑,扔下我?没有你们我早就脱身了,她正满腔愤懑打算飙脏话的时候,她看见山魈仅有的一条腿强健有力地踏雪而来,黑影如一片压境的乌云一般缓慢而可怖地笼罩过来,那山魈显然已经愤怒到极点。   兔子急了都能咬人,战斗力如此超群的东西愤怒起来把自己撕碎了可能性可想而知。   突然裘如玉奋力一跃,把手里的火把扔向那只山魈,怪物本能一躲,莫愁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那火把,她重重摔在地上,手却一直高高举起生怕火把调到雪地上熄灭了。   可慌乱间,她没注意自己的手握住的是靠近火焰的一侧。   人在高度恐惧的情况下已经无法感知疼痛了,她赶紧起身,脱掉棉袄用火把点燃,那火光映照在莫愁秀气的脸上,竟有些狰狞可怖。她咬着后槽牙,忍着受伤的痛,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山魈逼近。   那怪物显然被这突然间生起的火吓得够呛,顾不得方才被射了三箭的怒气,竟然转过身要逃窜。   恐惧会令人迷了心智,鬼也不能免俗。它转身的一瞬间,一阵刀锋撕裂锦缎般的声音划破寂静的黑夜,莫愁把那把长匕首狠狠地插进了山魈最柔软的后颈里,她反手一剜,山魈整个颅骨被翘翻,绿色的脑浆喷薄而出,溅了一地,溅了一脸,溅灭了莫愁手里的火。   一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地,万籁又归于静寂。   莫愁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大口喘着粗气,感官一瞬间都被屏蔽了额一般,她感受不到手上烧伤的痛,感受不到旁边四个人叽叽喳喳地聒噪声,感受不到自己只剩下单衣坐在雪地里的寒冷,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   良久,莫愁才感觉散了的三魂七魄又聚了回来,她抬腿起身没说一句话,扛起刚才被她射死的那只肥山鸡,竟不拿火把独自向山下走去。   她一路沉默不语带着一家四口回到村里时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她像一块巨石沉入井底一般一头扎在了村口。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十几双大小形状各异的眼睛围着她看着,给她吓得一激灵。   为首的二狗娘扯着嗓子嚎了一声,“我的儿啊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们了。”   她手里还端着一碗散发着腥臭味的草药,原来这十几个人是在研究怎么把她紧闭的嘴撬开往里灌呢。   就这样,他们村里女娃子自己一个人打死一只山魈,救了四个城里富贵人,还扛着一只山鸡回来的故事成了整个村子猫冬时节茶余饭后的唯一话题。   一时间莫愁成了这个偏僻山村的“妇好将军”,莫愁溜达到谁家,都能多抓一把瓜子。   一家四口也在莫愁简陋的茅草房里休养了好一阵子,通过交流莫愁知道裘如玉的夫人叫王氏,两个儿子一个十七出头,叫裘致远,一个十五岁半,叫裘致尧。   两个半大小子像两只求偶的山鸡,争着抢着给莫愁讲山外面的故事。可莫愁并不像他们想象的山野村姑那般对外面有很重的好奇心,态度总是冷冷淡淡的。   她和他们爹是旧相识了,不过晚辈罢了,还能入她眼?   但这一切都被王氏看在眼里,她真心感谢,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丫头。又偏赶上自己的两个儿子对这姑娘都有意思,她便与裘老爷合计了一下,想收这孤苦伶仃的孩子为干女儿。   倘若这孩子和自己哪个儿子日久生情,便纳进来成门亲事,倘若不成,也能给她提供个体面生活,回报一下这舍生忘死的救命之恩。   裘如玉望着莫愁的眉眼,近乎没有犹豫地便答应了。他没想到的是这话一出,莫愁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带一点扭捏和推脱,但也没有多大的喜悦。   村里人炸开了锅,有人觉得莫愁是见钱眼开,想抛下这群养育她的乡亲们攀高枝去,也有人觉得女娃子找个富贵人家日后也省得遭罪,挺好的。   无论大家如何议论,莫愁和裘如玉离开村子进城的那天,全村人都含着眼泪到村口来送莫愁,唯独少了二狗子。   莫愁挥了挥手,没多说一句便钻进了马车里,心尖像被一排排钉子碾压过一般地疼,她咬着后槽牙让眼泪忍住不落下来,忍到后来涨红了脸,浑身都在颤抖。   王氏一把抱过这莫愁,用手轻轻地拍着,像抚慰一个夏日里烦躁不肯入睡的婴儿。   莫愁自己心里明白,她不贪恋那已经隔着一条奈何桥的温情,但她马上就要十六岁了,她必须面对的一道坎,十六岁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莫愁怎么作为养女进的裘家全部交代完了!可以回归主线了! 莫愁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怎么就能和四十几岁的裘如玉旧相识呢?下章交代!   第6章 前尘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回归主线!   莫愁和三姨娘斗了大半宿,又引雷镇祟,失血不少,回房以后睡了一整天才缓过神来。   醒来时四周漆黑一片,值夜的丫鬟已经打起了轻微的鼾声,估摸着后半夜了。   夜凉如水,秋蝉都倦了聒噪,让莫愁久难平复的心情安生了一些。她抬头呆望着摩挲树影中透过的皎洁月光,恍然间觉得或许自己记得的一切,真的只是场梦吧。   月亮是个神奇的东西,它只是在那里,高傲骄矜地挂在那里,从未招惹过任何人,可人人看着它,都能在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忧伤来。   如酩酊大醉一般,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不觉,莫愁转到了后院。她哑然失笑,这世上所有的恰好不过都是给特意为之量体裁好的衣裳。她正打算爬墙,却发现大门没锁,便跟了进去。   桂花树下只有一个人,并不清晰的月光下影影绰绰可以望见那笔直而寂寥的背影。是裘如玉。   或许并未想到会有人来惊扰,裘老爷一脸错愕,竟来不及擦拭两行清泪。见是莫愁,窘迫得一时不知所措起来。他赶紧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丝牵强的笑意,“这么晚了,你怎么溜达到这了?”   借着月色,裘如玉不知是泪水模糊了视线,还是岁月苍老了视觉,他看见那披着红色斗篷的娇弱女子,竟有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良久,他才自嘲道,“老了老了,总想起前尘往事来,连你这丫头都能认错成别人了……”   莫愁没接他的话,只是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给我说说她,好么?”   “我也没想到慕春会变成妖孽,她也怪可怜的……”   “我说的不是她,是那位。”   时空好似一瞬间凝住了,风不浮月不笼,山川万物都静止了,但很快就被裘老爷一声苦笑打破了。   “哦,你说珵美。”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珵美,是莫愁的前世,也就是二十年前住在这院子里的女人。   裘如玉缓缓坐在树下,他像是在诉说一段流传久远的佳话,更像是回味糖果蜜饯的回甘,脸上竟然洋溢出一点幸福来,全然没了方才一脸的萧索黯然。   “初见她那一年,是大雪深冬。那天她也穿了你这样一个大红色的斗篷,像凌寒而开的梅花一般,周身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我恍惚间以为是仙子绝世独立,竟一时不敢上前,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玩。”   裘如玉抬头看着月亮,眼底闪过一丝寂寥,“可就在我像傻子一样愣住的时候,她冲我笑了。笑得那么好看,说不上是朱唇秀目哪里好看,就是好看,摄人魂魄的好看。”   “她是新搬来的邻居,父母早逝,她一个人生活。写得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她喜欢庄子,她总是坐在这棵树下读经。我陪着她,伴着她,总觉得上天对我太过厚爱,让我能在她身旁静静地看着她。”   “可是我想向她许诺一生的时候她却只是莞尔一笑,从不肯回答我。”裘如玉脸色黯然,带着一丝苦笑,“也是,和她比起来我就是泥淖里塑出来的凡夫俗子,能伴其身侧已是万中无一的恩典,怎么还敢奢求据为己有?”   “后来,老天也没眷顾我太久。我随父亲南下采购新茶的途中偶然得了一支上好的簪子本想送给她,我兴高采烈地来到她府上,却发现已经人迹寥寥,她死了,因为没有家人,所以管家遣散了所有奴仆,草草藏了她,正欲离开。”   “我觉得天都塌了,疯魔了似的追问她的死因,管家却也说不清,只说是坐在院子里聊着天便暴毙了……后来,我买下了这个宅子,就当是一个见证吧,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黄粱美梦,她真真实实的存在过。”   莫愁眼中看不出任何悲喜,她轻声道,“可你还是让三姨娘住了进来。”   裘老爷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莫愁也不执着,她继续问道,“那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么?”   “倾城倾国不足以形容……”   “不”莫愁打断,“我说的是具体的样貌。她身高多高?肤色白皙么?笑起来有酒窝么?她是黛眉还是弯眉?她是桃花眸还是丹凤眼?”   裘老爷愕然,竟一时回答不出来。   “换句话说,你还能画出她的像么?”   莫愁显然是知道答案的。   裘如玉心里的珵美,一如今晚头顶的月光,她绝美也好,清丽也罢,都已经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而是活成了一个意象。她是男人穷尽一生求而不得的遗憾,自然就是男人心中翩若惊鸿的完美无瑕。越琢磨,越思量,越无限放大她的美好,越成为琐碎繁杂人生里一个亵渎不得的精神寄托。   纵使相逢应不识,不是不识,是不敢识。   莫愁也不知道裘如玉听懂了没有,也不多纠缠,转而恢复平日里古灵精怪十六岁女孩的模样,“爹,我有事相求。”   裘如玉对于莫愁这个收养来的救命恩人向来是有求必应的。   “我想住到后院来。”   “不行,这院子里不干净。”   “不干净?您是指已经魂飞魄散的三姨娘,还是您枉死的那个珵美?”   “莫愁,你怎么会法术?”裘如玉的问题突然拐弯,吓了莫愁一跳。   “以前和村里跳大神的学的。山里野鬼精怪那么多,关键时刻能保命。”   “那你住进来不害怕?”   “不怕,固有一死,谁都躲不了。”   裘如玉点点头,也不知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他满脸尽是疲惫,显然不想与这孩子多纠缠。   “不怕就行,明天让夫人安排人来给你收拾一下吧。”   裘如玉起身离开,莫愁敛衽施礼,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脸解脱之相,看着远去的背影渐渐模糊,侧身靠在了敦实的树干上。   莫愁伴着秋蝉的鸣叫浅浅地睡去,那是个冗长而沉闷的梦,好像从盘古开天地梦起,梦向未来遥远的沧海桑田……   莫愁也几度问过自己,为什么是我?她无数次料想自己可能是不凡的,所以才如此特别。可千年万世的轮转下来,她也就认命了。没什么不凡,兴许就是个错误吧。   生生死死,轮回不灭,灵魂永存,记忆不泯……   莫愁都快记不起自己头一世是在什么时候了,只记得那一世的自己生在一个苗人家庭。   她的父亲是白苗巫师,在族人心中有着很高的威望。但只有莫愁知道,那个男人有多癫狂,癫狂到失去人性,癫狂到无法无天。   他一生痴迷巫术,把毕生心血都投注其中也就算了,又开始打起他两个刚出世的孩子的主意。那一是对双生姐妹,呱呱坠地还没多久就被这个疯狂的父亲抱到了五毒池中。妻子拼死抢下了其中一个女孩,辗转多人把她送了出去,从此不知所踪。   莫愁不幸,就是那个被留下来的女孩。幼小的她不知道这个残忍的父亲在五毒池中对自己和这一池子的邪祟施了什么咒法,穷尽一生,钻心的疼痛和面目的丑陋都如付骨之蛆一般跟随着那一世的莫愁。   人人怕她,因为她那近乎于腐肉的脸庞。人人又都敬她,因为她的血可以作为蛊引,因为她可以百毒不侵。   就在女孩接过父亲手中的权杖,成为新一任大巫师的一天,她用母亲留下的一把青铜匕首削掉了父亲的脑袋。但仇恨与恐惧终身都伴随着这个女人,直到六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她才解脱地离开人世。   漫漫的黄泉路上,女人没有一点留恋与不舍,她步步生莲,含着微笑趟过忘川水,端起孟婆汤,心里莫名的欣喜,终于都要结束了。   然而一饮而尽之后,女人惊讶地发现前世的种种一丝一毫都没有被忘记,她正欲询问,却被后面接踵而来的新鬼冲到了前面。   女人一时间陷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她不知道自己坠落了多久,挣扎了多久,又灰心了多久。终于,她见到了一线久违的光明,而此时此刻,她已经转世为人,带着前世所有的记忆,发出了新生命的第一声啼哭。   接下来的几千年里,莫愁就是这样过来的。   她体验了形形色色的人生,投过自己都数不过来的胎,可灵魂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忘川水洗涤,一世接一世的记忆堆积在脑袋里。   渐渐地看惯了人世浮沉与生死离别的她不再纠结自己为什么如此与众不同了,近来的几世更是超然豁达,动不动就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出去骗吃骗喝,毕竟吃饱了活着,才算真的活着。   不过对于这种无止尽的人生路,她不是没有怨言的。最诡异的地方在于,每一世她都会在十六岁那年开始停止生长,一直保持着少年的姿态,直到六十岁那年的生日,鬼差准时报到,一日都 不会差错,重新开始一段新的轮回。   因为一辈子都保持着二八年华的样貌,她被当成果妖怪被村民用火烧,被当成过邪祟给扭送到庙里赎罪,可她寿数就是六十年,无论收到什么样的折磨,不到六十年,早一天都死不了。   可不死,不代表不疼,不病,不伤。很多世莫愁受尽迫害而致残,拖着残躯的身体苟延残喘着,一日挨着一日,等待六十岁,死神的降临。   为了能活得好一点,她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离开原来的生存环境,编造一段离奇的身世重新新的生活,然后没多久又要装死离开。   她做过歌女,做过富家儿媳,进宫当过宫女,要过饭,也装过道姑……为了活着,她什么都做过,长久以来莫愁最能体会什么叫疲于奔命,什么叫委曲求全。   经过千百年的重复轮回,她明白了一个道理,皮囊易逝,灵魂常在,所以她很少修炼身体本身的技能,因为过六十年就要换新的了,又要重新学。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那些佶屈聱牙的古人文章和关键时刻能救命的阵法符咒上。这也就是这一世的莫愁为什么能引天雷劈恶鬼,却肉体凡胎毫无一点道行。   唯一能在她无限变换的躯体中永久保留的,就是手心一条青色的蛇形胎记,和无毒不侵的体质。第哪怕像大战三姨娘那晚,一点头发烧成的灰,都足够让这些毒物抱头乱窜。   她那么羡慕别人可以每一世结束就了断一段尘缘,再投胎就能重新开始新的旅程。所以当莫愁知道三姨娘是为了练就上古邪术,自杀将身体化为五毒卵巢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愤怒。   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却不知道珍惜。自己梦寐以求的,却永远得不到。   千百年来,不是没遇到过知己,不是没遇到过可以倾心托付的人,可那些愿意倾尽所有去保护这个可怜女孩的人,那些愿意与之共享人生悲苦的人,都不得不去承受世俗巨大的压力,终其一生活得都格外凄苦。   所以她也不再吐露心声,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敏感而脆弱的心,反正千百年来已经总结出一套自我生存之道,何必再去惊扰别人本该平凡而幸福的人生呢?   一别经年,转世而来的珵美,也就是如今的莫愁,已是作为养女的身份再度出现在这已然落败的宅院里。物是人非,莫愁决定,就让珵美化那皎洁的白月光吧,今生都不必与裘如玉道明原委了。   第7章 美妖   “你说这些,那老头能听得懂么?”轻飘飘的声音从脑后传来,既突然又瘆人,莫愁后脊骨一凉,吓得一哆嗦。   莫愁心想,“我不找你,你还自己送上门来?”   那日的八卦幻境,就是这桂花树织就的,白白害得莫愁弄伤了一条大腿。   她抄起杵在墙角的一把铁锹,一锹直指桂花树树根,力度不大,但目标明确。   这古树合抱,当是有年头了,根茎一定非常发达,莫愁这小身板想把它刨出来显然是不现实的,她就是做做姿态。   果然,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力量按住了莫愁手里的铁锹,任她怎么使劲都动弹不得,莫愁也不慌张,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符咒,念动咒语,向身旁的一片空虚抛去。   符咒落地,一阵风吹来就被刮走了,留下一脸尴尬的莫愁愣在原地,完了,没装明白,丢人了。   树上传来男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半晌才觉得笑得透不过气来,呼哧带喘地嘲笑道,“我当是哪来的得道高人呢,闹了半天还没开天眼!”   莫愁没来由受了这份辱,全身的血都冲上了脑袋,白皙的小脸憋得通红。她嘴里呢喃,左手持手印,右手碾符咒,一道微光入眼,两重世界模糊地交织在一起。莫愁闭眼狠狠地甩了甩脑袋,这才清晰地开了天眼。   莫愁手指树梢,正欲张口就骂,可抬眸一瞬就被吸了魂魄一般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她眼见着树梢最细的一根枝丫上,施施然侧卧着一个黄衣少年,应当是这桂树的精魂。月光微微透过他颀长的身体,让这妖娆的姿态泛起暖暖的光晕。   少年长而带翘的眼角带笑,软若无骨似的翻了个身,每个动作里都带着一股矫揉却不做作的秀气。好看是真好看,就是太骚包了。   “怎么?被我的美貌折服了,下不去杀手了?”   莫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回了神,轻轻低头掩饰了自己吞唾沫的动作。莫愁赶紧继续拿起铁锹,低头铲起树下的黄土,满心满脑都是两个声音在打架。   ---这小妖精也太好看了吧!   ---呸!你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人么?也不嫌丢人!   最终,理智的血液再一次占领莫愁的精神高地,她微微仰起头,特别装大尾巴狼地扯开一丝冷冷的笑意,“皮相真是还不错,可惜啊,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说完这句话,莫愁又低头铲起土来,心底不禁泛起一丝得意,哼,这世上小姑奶奶最酷!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人心呢?我好心好意救你,你还说我是贼?”   “救我?你怎么救我了?”   “院里住着那女人是怎么死的你现在也知道了,她那招多毒你自己不清楚?我把你困在八卦幻境里不让你去找她,你还说我从贼。”少年好看的眉眼闪过一丝嗔意,但很快就又恢复了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   莫愁掐着腰抬头,“你要真这么好心,昨晚上你怎么不拦着我们?”   少年一嘟嘴,“冤有头债有主,人家要报仇,我怎么拦着?哎呀你脖子不疼么?上来啊,上来说……”   莫愁依旧不理他,默默铲着土。她无意伤这槐树根本,而是在找东西。果然,在屏蔽了少年媚气十足的聒噪之后,很快就挖到了一个用泥土整整齐齐封号的小黑坛子。坛子泛着幽光,一出土外壁就凝上了一层水珠。   但可惜,并不是莫愁要找的那个坛子。这坛子隐隐泛着阴气,大白天捧在手里也有着森森然的感觉。   莫愁举起坛子向少年挥了挥,眉梢高挑,嘴角泛起得意的一笑,“你还有什么说的?还说你和她们不是一伙的?”   骤然微风起于八方,却不带什么邪气,轻柔地卷起一地落花,托着莫愁扶摇直上,稳稳地落在树梢少年趟卧的枝丫上。   那是极细嫩的一根枝丫,莫愁落在上面的一瞬间不免发出嘎吱一声,吓得莫愁一声尖叫。她扭头掐了一下少年好看的脸蛋,“你以为姑奶奶和你一样是鬼呐?你倒是挑一根粗点的树枝啊!”   “大姐,你讲讲理好不好,你坐的是我的躯体,我没嫌你胖你还掐我!”少年大喇喇地把俊俏的脸贴向莫愁,仔细打量起莫愁的眉目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扑面而来,莫愁一转眸还能看见他修长而有线条的颈子,登时耳根有些发热。   她赶紧推开少年,慌乱地转头避开他毫不掩饰的目光。   “你个老树精,管谁叫大姐呢?”   少年饶有兴致地一笑,“不错,长得也挺好看,秀气温婉,就是没有以前大气了。”他自说自话,还重重地点了点头,“总的来说,就没有以前好看了。”   莫愁心里一惊,“胡说八道,我以前长什么样?你别转移话题,以后不许叫我大姐,听见没有!”   “哦?”少年一偏头,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那你多大啊?”   “16。”   “呸,还真不要脸,你16?你有没有一万六千岁都说不准,装什么嫩!”   莫愁低头哑然一笑,看来这妖精知道的还挺多,瞒着也没意思,便不露悲喜地一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一听莫愁这么说,方才还千娇百媚的妖娆少年一下子像只毛猴子一样蹦了起来,“嘿嘿,炸你的,还真是你!”   莫愁回手就要把黑坛子砸向这个贱人,不对,贱妖,少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见莫愁真有些怒了,忙伸出修长的手指扶了扶那冰凉的坛子,“可使不得,入土为安的东西,你动人家坟茔地,小心遭报应。”   这坛子里装的,便是三姨娘那还没出生便死在腹中的胎尸。   “你也好意思说入土为安,三姨娘把这胎儿的尸体埋在你树根下,你借着这点精气修炼出了人形,结果那孩子还是永世不入轮回的做着孤魂野鬼。估计就是你这树妖邪性太大,给人家小鬼给拐带坏了。”   “我是借了这小胎儿一点精气不假,但好歹小爷我也修炼了五百多年了,没有之前的积累,这小子有什么道行能成就得了我?”   莫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满脸邪气的小伙子突然一改不正经的表情,换了一副难得的肃容,媚气的眼眸里竟透出一丝净若春水的清澈来。   他平静地道,“要说成就了我,那也是你。二十年前,你还住在这个院子里的时候,靠在我的树下读经书,时常为我松土施肥,偶尔还对着我说说话。那时的我还聚不起精魄,只能听着你的声音,一遍遍按照你读的经书修炼,除了为你遮阴挡雨,给不了你任何回应。”   莫愁竟有些动容,“那你怎么觉得我就是二十年前住在这里的人的呢?”   “人生色相,皆是虚妄。你不是给我读过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好歹也有五百年的道行,还不至于肤浅到只看皮囊。我知道你的灵魂还是你的灵魂。”   莫愁心里一暖,正在心底打算给这个不着四六的小妖精发一张好人牌,就听见那轻浮的声音又传来了,“不过还是可惜了前一世那么勾人魂魄的大美人,转世投了个矮子,啧啧,可惜了啊……”   莫愁恨得牙痒痒,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就要往那少年身上贴,“那天晚上的天雷咒你是没看见么?我这就劈烂了你这张贱嘴!”   “你要雷劈了我,我就摔死你,你自己掂量掂量现在有多高,你那纸糊的小体格子能不能承受得住!”少年晃悠着两条修长的腿,挑了挑眉毛。   人至贱,则无敌。   “再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毫无修行的凡人肉身,以血献祭引来天雷,够你恢复个小半年的。劈烂我这张好看的嘴?你还有这个能耐么?”   莫愁被补了一刀心里更是窝火,这小妖精还真是什么都知道。于修行人而言,引雷震祟本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可莫愁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虽不至于手不能提肩部能抗,但终究气力有限。   昨晚引雷之后自己亏气亏血睡了一整天,如今还是蔫蔫的,气血瘀滞。如果强行再施此法,恐怕死不了也是落下个终身残疾。   可即便如此,嘴上不能输,“你怎么知道我的道行劈不死你?”   “道行,你有什么道行,我那么简单的八卦幻境你都得把大腿扎出血才出得去,啧啧,你这十几年都干什么去了,上辈子的仙风道骨怎么一点都没有了呢?哎,可惜了啊……”   莫愁气得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少年眼波一转,又问道,“你说裘如玉那老头说的是真的么,他也和我一样还惦记着珵美?”   莫愁转瞬间神色黯然,裘如玉方才的一番话让她五味杂陈。   千秋万世的无尽轮回,风餐露宿也好,风刀霜剑也罢,莫愁都挺过来了。可独这一回,在她已然改头换面重新活一遭的时候,竟听到有人依然如珍宝一般怀恋着自己,莫愁像是被人掐过了心尖上的一块嫩肉,说不出的酸痛。   “你不会真的还在乎这老头吧?他都多大岁数了?老婆孩子一大把,你可别在他家里裹乱了。”   莫愁掏出一张符咒晃了晃,以示警告,没好气地道,“你都五百多岁了,还偷听别人说话,有损修行不知道么?”   “那是我想偷听么?是你们非要在我面前说!”少年的声音依然媚气得很,“你不会真打算嫁给这老头,补三姨娘的空缺吧?”   莫愁催动符咒,一股明火窜起,明亮而灼热。她晃了晃手中的火种,“闭嘴,我引不来雷还烧不死你么?”   空气安静了片刻,可没过一会,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量挽住莫愁的后脖颈,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少年灵动的眉眼近乎贴着莫愁的脸,鼻尖轻轻蹭过莫愁的鼻尖,清新中带着甜的桂花气扑面而来,莫愁一时间有些窘迫,她赶紧推了少年一把,可少年挽在她后脑的手臂愈发紧了。   “不如你跟了我吧,我和你一样不会老,省得你还得嫁给个老头做小老婆。”   莫愁轻轻咽了口唾沫。天地良心,自己对这二货小树妖从来都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的,可饶是谁面对这魅惑的场面都是容易把持不住的。   莫愁感觉自己呼吸都急促起来,她赶紧用嘻嘻哈哈掩饰起自己的尴尬,“好啊,我六十年一投胎,每投十二胎恰好有一世是男儿身。好巧啊,下一世就是男人呢。”   这小妖精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实际上根本没什么智商。方才还闪着火光的眸子一下子就暗淡下来,赌气地狠狠坐在地上,可毕竟只是魂魄,没有任何声响。   “你怎么不和那老头说你就是珵美呢?”   “为什么要说呢?告诉他我是个轮回转世也不忘前尘过往的怪物?告诉他那个完美无瑕的前世情 人转世投胎成了一个乡野村姑?珵美之所以在他心里那么美好,不过时因为死得早。得不到的都是美好的,就像这抬头可望不可及的明月光。倘若真相守扶持一世,可能还不如他与大夫人呢,相看两生厌罢了。”   小树妖已经五百岁了,这倘若换做什么猪狗牛羊狐狸蟒蛇的修炼到这岁数,已经是万中无一的修为了。   可树不一样,生长缓慢,可绝大多数寿命都极长。所以深山老林里万年参天古木,也不见得能修炼出精魄,更别说幻化人形了。   眼前的小树妖一定是有幸碰到了什么机缘巧合,方能五百年就有如此修为。可五百年的树妖就像人类的孩童一般,多是天真无邪的,做事只想个是非黑白,却并不能体味繁杂人生的苦辣心酸。   他无知地眨了眨如一汪清水般的大眼睛,显然是没听懂的,良久,才问道,“人类这么短的寿命,也好不过春生秋死的蝼蚁,怎么就能相看两生厌了呢?”   莫愁本就不善思考,被小妖精这么一问,也哑然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你修炼就好好修炼,弄那些旁门左道,不怕遭天雷劈么?”   少年被问蒙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什么时候练旁门左道了?”   “三姨娘是个北方人,又没什么见识,怎么知道苗人的上古邪术呢?”莫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厌恶,她摸了摸手心处的蛇形胎记,纵使千年已逝,莫愁依然记得第一世自己遭遇的种种不公,她依然把这一切归咎于苗族禁术。“肯定是你,因为沾了那死胎的光,为了报答她,告诉她的。”   “天地良心,我是棵树,那癞□□死虫子毒老鼠的,我也害怕啊。我这么光风霁月的翩翩美少年,能玩那么恶心的东西么?”   莫愁翻了个白眼以示对小妖精不要脸的不屑,但仔细想想,还真是有点道理。这小树妖不像飞禽走兽,他生来就没挪过地方,根本不可能会这种南方秘术。那就奇怪了,是谁教三姨娘这么做的呢?   “这些毒物想要制作成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你看到她之前有什么异样了么?”   “那女人往常是不大出门的,但最近小半年每天都会早早出门,下午时分才回来。”   “干嘛去?”   “我怎么知道,我又出不了院门。”   是了,这怂货修为尚浅,不能离本体太远。   “行了,人死都死了,想那些干什么?说说你吧,你真能记住前世的事情?”   莫愁点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自己的身世,零零散散的,也不知道这小妖精能听懂多少。说着说着,莫愁打了个哈欠,更深露重的,她裹紧了斗篷,可不能在这睡,再着凉了。   少年眼珠一转,趁莫愁打哈欠的功夫突然把手指伸进了莫愁的嘴里,莫愁吓了一条赶紧拍掉了他的手,一吧嗒嘴,满嘴的香甜。   “桂花蜜,好吃吧。”   “你还能自产自销啊?”   “开什么玩笑,我管蜂王要的。它们年年酿蜜都会送我一些,呐,你拿回去吃,我再找它们要。”   莫愁看着少年沾着蜂蜜和口水的修长手指,对于这个小妖精肯定是个二百五的结论深信不疑。她 接过少年手里的蜂蜜罐子,黑色的陶罐,乍一看觉得眼熟。想了好一会才惊觉,这不是装三姨娘那胎尸的罐子嘛!   莫愁感觉胃都要呕出来了,恨不得掐死这个二货小妖精,可小妖精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不至于吧,我洗干净了的。要不蜜蜂也没有罐子,我总不能把人家蜂巢拿来吧?”   说实话,莫愁虽然没什么修为,但毕竟千锤百炼地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魑魅魍魉她放在眼里过呀,偏偏拿这小妖精一点办法没有。这熊孩子打打不得,骂他又听不懂,傻乎乎的还并不可爱。   莫愁起身便要走,可想想也是这傻小子一片心意,就还是伸手拿起了罐子向树下爬去。   或许这辈子的道行真是没什么了,她竟然不知道一股若隐若现的微风一直在下面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生怕她一不留神掉了下去。   少年望着她娇弱可爱的背影渐渐远去,竟然眼底泛起了一丝水汽,他永远忘不了二十年前她被阴差带走的那一天,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死得那么平静,像赴一场朋友的邀约,没有一丝怨念和不舍。   他曾无数次想,今生都不会再遇见她了吧。   真好,真好,老天又把她送回来了,自己也可以人模人样地站在她面前了。他几次想开口问问她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但话赶话最后没问成。   没事,来日方长。   少年俊俏的眉眼兀自笑成一朵妖艳的花,惬意地享受着阳光的滋养,人间,真是个美好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永远保持童颜在现代可能是每个人的愿望吧,但活在古代,真的容易被当成妖怪的。 莫愁有莫愁的辛酸,但收获一枚小可爱妖精队友也是不错滴! 莫愁就要正式入驻后宅啦,慢慢组队一起打怪了,男主也即将上线,表着急,要上线我会提前通知滴!   第8章 广寒   天还没亮,莫愁就开始张罗起搬到后宅的事。大夫人满心不乐意,可自打那晚见识了莫愁的本事之后,竟有些怕这丫头,再加上是老爷点了头的,便不敢耽搁,赶紧着人去收拾去了。   要说莫愁非要搬到后宅来住,倒也不是钻了三姨娘死的空子,贪图一个人住大宅子。其实她非要搬来的原因,也就是当年她搬来裘府的原因。   二十年前,还是珵美的她,临死前在桂花树下埋了一坛子黄金,就是备着这一世用的。   其实这也不是她二十年前临时起意的,而是轮回百世总结出来的经验。   每一世临死前她都会在某个地方藏点金子,万一下辈子还能有机会来到这地方,可以挖出来用,免得受饿受冻。   当然,有时候前后两世相隔万水千山,折腾来取那点金子显然不值得,有时候碰上了改朝换代,官方的金条上刻字换了年号也就不敢在用了。所以绝大多数时候莫愁过得都是很凄苦的。   难得这一世投胎离着不算远,机缘巧合又让她能回到前世生活的地方,可那晚掘地三尺,她都没找到前世藏在桂花树下那罐金子!   为今之计,只有住进后宅,再仔细翻找。   莫愁没带一个丫鬟进来,贴身服侍了三年的碧落也没带进来,图的就是个清净。不过大夫人同意这件事的时候松了口气的并不是莫愁,而是全府上下的丫鬟们。   也是,这后院太不太平了,万一真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莫愁关上大门,前堂后屋的蹦跶了好几圈,久违的自由感觉让她觉得通体舒畅。哼着小曲正欲调戏一下小树妖,却听见缓缓扣门的声音。   八成是大夫人派来送东西的,莫愁也没多想,开门却看见一个身着红纱,以发覆半边脸的年轻少女,那少女脸色惨白,偏偏画了很红的唇妆,眼角斜斜地向上吊着,长眉仿佛能匿入鬓角。   明明是一张精致娇媚的脸,却阴阴惨惨的,说不出来的妖异。   但青天白日的,总不可能是女鬼。   少女轻轻开口,隐约露出一口并不齐整的牙齿,她笑容很僵硬,嘴角咧开的弧度特别怪异,像没什么气息似的说道,“圣人让我来问一句,你家主子可安好?”   莫愁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少女是找谁的?   见莫愁不说话,少女又开口道,“这难道不是花慕春赫穆萨的家么?”   花慕春是三姨娘的艺名,但赫穆萨是什么意思,莫愁就不知道了。   “你找三姨娘什么事?”   “你不必多问,只告诉花慕春赫穆萨,教主大业未成前,不要急于以身殉道,一切听从圣人安排,切莫操之过急。”   说罢,女子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用指尖在莫愁眉心一点,俯身念叨一句听不懂的话,便转身离开了。莫愁隐约可见那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好像莫愁是什么癞□□毒老鼠一般。   莫愁一头雾水,平白无故让人嫌弃了一顿,有些愠怒,但转眼就觉得算了吧,自己流落街头时候还少么,什么白眼没见过,要事事玻璃心,还活不成了呢。   莫愁关门回院,小心翼翼地攀爬在桂树巨大的树干上,她没敢用匕首作为辅助,怕伤了小树妖的根本。她没开天眼,看不见的是小树妖的精魄一直在下面寸步不离地托着莫愁的脚跟,却一声不吱。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莫愁才气喘吁吁地爬到了那天坐着的树枝上。她抽出符咒开了天眼,用手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示意小妖精坐过来,翩翩少年不急不缓地飘过来,风姿妖娆地坐定,用袖口轻轻给莫愁擦起汗来。   “你这身子骨太虚了,都配不上你这么好的法术。”   “我隔一段就轮回转世了,再好的身子骨都没用,早晚都得尘归尘土归土。再说了,我也不会什么法术,都是些皮毛,能凑活活下去就行,较什么真?”   “也是,破个阵还得扎大腿。”   莫愁顶看不上这小妖精得着个屁就嚼不烂的样,她也没打算理他,“小树精,你叫什么名字啊?”   “啊?我没名字啊。你是第一个见到我精魄的人,我要名字有什么用啊。”   也对,“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小妖精如丹青画卷般的眉目里登时写满了虔诚,他满脸期待地看着莫愁。   “你是一棵桂树,影入春潭底,香凝月榭前的,像你这么有机缘能修炼的,怕是和月上那棵桂花树还带着点什么亲戚关系。我就给你起个利于修行的名字吧。”   小妖精眨动着修长的睫毛,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就叫狗剩吧。”   “这名字利于修为?”小妖精不经世事确实是有点傻,但还不至于缺心眼到这都听不懂。   “那当然了,我们凡人家经常有人叫孩子狗剩,好养活,和你们好修炼一个道理。”   少年终于反映过来自己被戏耍了,满树枝打起滚来,一个不小心掉了下去,不过也没什么事,又一脸不甘地飘了上来。“我不管,我这么好看,我得起个好听名字。宁可不修行,也不能丑。”   “谁跟你说名字起得下里巴人,就一定丑了?”   少年的小脸都快嘟成肉包子了,“我不管,我不管,你给我起个好听的!”   莫愁拗不过,“不是人间种,疑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就叫广寒吧,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份仙风道骨。”   广寒,小妖精显然对这个名字很满意,“广寒,以后我去找蜜蜂玩的时候就可以告诉它们我是广寒了。”   莫愁有点后悔了,这聒噪地小骚包,怕是真衬不起这么清冷的名字。   “好了,我问你,在此之前,有人来找过三姨娘吗?今天门外的人你看见了么,她以前来过么?”   广寒摇了摇头,“从来都没人来找过她,三姨娘不喜欢和人说话,连贴身的丫鬟都不常说话。今天来的那个少女长得好奇怪,但我也说不上哪奇怪,总觉得身上有股子邪气,却又说不出来邪在哪。”   “方才我没开天眼,你看得出她是不是人?”   “不好说,人身上一般没有这么重的邪气,可是我也感受不到她有什么妖气。要么是妖但修为太高掩盖了妖气,要么是练了什么旁门左道的人类。”少年侧头,仔细端详着莫愁秀气的五官,   “你怎么对三姨娘的事这么上心?”   “说到这我想起来了,你还记得我前世在你树下埋过一个坛子么?”   “记得啊,被三姨娘挖走了。葬那小胎尸时候挖走的。”   “她拿那坛子干什么了?那里面是满满一坛黄金啊!”   莫愁早先也猜测是三姨娘拿走的,但她总觉得三姨娘如果有了那么一坛子黄金,完全犯不上以身献祭,练那苗族邪术啊,大可以拿钱走人,天高海阔任我游啊。   下人收拾三姨娘遗物的时候几乎连些值钱的细软都没有,那这么一大坛子金子用来干嘛了呢?是还没来得及花,被藏在了哪,还是被用来买了什么不易发现的东西?   上古邪术,一身献祭,妖异的朋友,失踪的黄金……莫愁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三姨娘,浑身都是谜呀。   早知道不那么快让她灰飞烟灭了,起码问清楚金子的去向再杀也不迟啊!   “那金子对你来说很重要?”   “嗯,活着总需要钱吧。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这里,早晚会被人发现我的秘密的。”   说到这,广寒不知哪来的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顶,他一把拽住莫愁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胸前。莫愁从来不知道这小妖精的手这么有力气,生生把她的手臂攥得发麻。   广寒大眼睛里写满的不知是愠怒还是关心则乱,他白皙的脸上甚至泛起了青筋,双唇颤动了几下,竟一时没说出话来。   半晌,他神情黯然地问道,“一定会走么?”   莫愁不是个铁棒槌,她看得懂小妖精的心思,“即便不走,也会死,来世再投胎又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万一山长水阔不知何处,怕是也回不来了。”   “你以前不是给我读过,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么?我记得你还说过,一约既定,万山无阻。你转世也有记忆,你回来找我就是。我不在乎,我能等……哪怕你转世成了个男人,我也不怕,我也能接受,我等你……”   少年方才用尽全力的隐忍已经开始崩溃,他近乎语无伦次,不一会竟然低头抽泣起来。   这是莫愁第一次看见,妖精也会掉眼泪。   莫愁揽过小树妖的肩膀,满口的大道理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她拍了拍广寒,“男孩子怎么还这么爱哭呢?”   “我恨我自己。”广寒的话里说不出的落寞。   “胡说,没来由的,恨自己干什么?”   “我为什么偏偏是棵树呢?我要是一只豹子一条蛇,哪怕是蝼蚁呢,春生秋死我也不怕,起码我能活动啊。可我就是棵树,再活上万年也走不出这一亩三分地。”   莫愁默然,小树妖这话虽然带着赌气成分,却是实情。   莫愁这千年万世的流转里,即便再落魄,也不太爱和山中精怪交朋友。倒不是非要守着自己是人类的清高,只是她所遇到的精怪即便最终修炼成人形,却也仍然保持着原有的生活习性。猫精依然爱生吃耗子,蛇精依然在冬天困倦长眠。   莫愁喜欢烟火气,那是一种摆脱了天性的生活,爱恨嗔痴看起来荒唐,却是发由内心的精彩。可无来由的,自己竟然和这道行微薄的小树妖有几分亲近,看着他落寞的神情,心头也是一阵酸涩。   “你是一棵树,听过一首诗么,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你不动,但时间流转。在你树枝上栖息的归鸟每年都会换一批,吹动你树叶的风每天都是不一样的。你在这里五百年了,住在这院子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绝不仅仅只有这两世的我陪在你身边。方寸之间,不见得就是孤独的。天高海阔,也不见得就真的是自由的。”   小树妖神情落寞地盯着自己的脚,“可他们终究不是你。只有你能看见我。”   “其实看不见是好事。这世上修行人多,可得道的没几个,能开天眼的就更寥寥无几了。要真是赶上了哪个顽固不化的修行人能看见你,估计是容不得你的。”   “我吸食日月精华生长于此,五百年来没害过任何人,为什么容不得我?”   “修炼这种事情本身就是逆天而行的,成与不成全靠机缘,总之你还是祈求别碰到那些食古不化的老道士吧。”   “你们人类真奇怪,自己盼着修炼成仙成魔,却不许别人得道。”   莫愁一时无话,这小妖精真的跟个孩子一般,童言无忌,却句句都在理。   广寒又道,“那你也修炼吧!没准你修炼到了一定境界,就能摆脱这奇怪的轮回了。”   莫愁摇摇头,“我试过,没有用。清修一世已到了可御剑凭风的境界,六十岁那年还是一样猝然离世,一个时辰都没多。转世之后依然是什么都不会的皮囊,白白吃了一世的苦。”   她把头靠在广寒的肩膀上,浑然不知广寒楞了一下,平日里妖娆的身形竟然僵硬起来。   她继续道,“再者说,这世上修行人多半都是为了摆脱死亡,他们不知道身死道消之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却不一样,既然无穷无尽的轮回摆在眼前,死后自有新的轮回,也就没有必要非执着于一世了。”   “可你还是很执着。”   “我执着什么了?”   “裘如玉。”   莫愁被小树妖给逗乐了,果然还是个孩子心智,原来不高兴是因为吃了这没边的飞醋。   “我现在管裘如玉叫爹!我还能和他有什么瓜葛?我回来这个院子是找黄金的!”   莫愁拱了一下旁边的少年,“别在这矫情个没完啊,没人愿意总哄你,大小伙子你得学会哄女孩子!告诉你,找不到那桶黄金,我就把你挖出来打成家具,看你到时候还矫情不了!”   两人嬉笑打闹了一会,又有人扣门,莫愁磨蹭半天也下不去这么高的树。门没插,大夫人领着几个丫鬟走了进来。   “我还怕你住进后院不适应呢,感情这回没人管你了,还学会上树了!”大夫人怒嗔道,“你慢着点下,再摔着你的腿!”   大夫人是来给莫愁送被褥的,虽然被子是家中老妈子们缝的,但花样却是大夫人亲自绣的。大 夫人对这收养来的义女从来都是宠爱至极的。   “娘,您怎么还亲自来了?差人送来就好。”   “不亲自来能看见你这无法无天的样子么?”大夫人伸手掐起莫愁的脸蛋,看起来咬牙切齿,实则没用什么力道,“我是来和你说说你爹今早和我提的一桩事。”   莫愁挑眉,“什么事,您说。”   “当初带你回来,一来是觉得你一个姑娘家在那穷乡僻壤无依无靠的,想带你回来过过好生活。二来……你多半也能看出来,我那两个儿子,对你都是有心的。”   大夫人这话音未落,一阵怪风吹过桂树,树叶花瓣落了一地。   莫愁此刻天眼时效已过,但她知道肯定是广寒捣的鬼,瞠目瞪了一眼桂树,便没了动静。   大夫人并未察觉什么,继续道“可是这也三四年的光景了,我看得出你一直对他们不冷不热的。你和娘说实话,你对我这两个儿子有没有过一点心思?倘若你嫁到裘家来,我依然当你是自己亲闺女一样,绝不做恶婆婆。”   她眼神流转,“倘若你对他们没有什么心思,你也老大不小了,爹娘给你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莫愁眼眶湿润,眼前的女人如此坦诚相待,自己却揣着前尘过往的心事不能与之交心。   “娘,我视两位哥哥如同手足,相信两位哥哥也视我为一奶同胞。”   这话说得明了,再追问就没意思了,大夫人神情有些失落,但强扭的瓜不甜,便沉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怕是我们终有一别的时候了。我和你爹会尽量给你找一户本地的好人家。但嫁出去的女儿想要再如今日这般亲近,却是不易咯。”   “娘,我不着急嫁人,我愿意留下来陪您。”   “胡说,那不是耽误了你么?女孩子能有几年好光景啊,我再舍不得也不能拿你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啊。”   一阵妖风又起,吹得大夫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半晌她才掸落一身的桂花瓣,“这天说冷就冷了,秋风怎么这么大。我回去了,你也别站风口着凉了。”   莫愁满口应和着,把大夫人送出了院门,回身一脸气愤地掷出一张捆妖符咒,倒伤不了广寒,却能让他几个时辰内动弹不得。   “下回再起幺蛾子,我就把你树枝砍下来做嫁妆!”   已是初秋时分,天气渐凉,月下微风,丹桂飘香,舒爽得很。莫愁倚着窗子读起书来,她捧着一本薄薄的《逍遥游》执卷凝神,可读了几个字就开始神游太虚起来。   自己来裘府三四年的光景了,来时十四岁,如今早过了十六,已经停止了生长。虽然她现在的岁数还不至于让人多心,顶多觉得这孩子长得小,可女子到了一定岁数不嫁人也不是办法。   原计划找到金子,再混个三两年就装失踪跑路,可如今她的婚事被提上了日程,怕是拖不了多久了。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嫁人,反正这世间二三十岁的人长得像十几岁的大有人在,实在撑不住再跑路也是一样的。但莫愁总觉得既然是一段无果的姻缘,何必招惹人家,像裘如玉一样,留下一世的遗憾。   如此看来,必须拖住裘氏夫妇,实在拖不住,就得提前跑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谁动莫愁黄金,莫愁和谁拼命! 求收藏啊小可爱们,动动你们的小手手,点一下收藏好不好?   第9章 幻境   广寒扭了扭自己被绑得僵硬的四肢,满脸怒气,觉得裘家人甚是可恶。先是想把莫愁嫁给自己的儿子,未遂就又要把莫愁嫁出去。无论哪一种,都是广寒不能忍的。   可更可恨的是,莫愁竟然不让自己撒气,把他捆了起来。   广寒气鼓鼓地往莫愁卧房走去,远远地就望见孤窗倩影,一灯如豆。淡黄色的灯火忽明忽暗,映得莫愁娇俏的脸庞更为温暖了。   她目光不离书卷,眉头却微锁,广寒不知道她是在细心钻研书中精髓,还是有所忧心。   半晌,莫愁才抬头,挥手叫醒晃神的广寒,“愣着干嘛呢?进屋来说啊。”   “你看书的样子,和珵美很像。”   “我是珵美,也不是珵美。不必执着。”   广寒掂量起案上书卷,“喜欢看的东西永远都是一样的。”   “你白天不该那么胡闹的。大夫人对我很好,你不能伤她。”   “我就卷起点风来,她是纸糊的是怎么着,就能伤了她?”   “我的意思是,告诫你,有一日我离开了,你也不许伤了她。”   沉默良久,广寒近乎哀求,“别走了,好不好?”   这几日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莫愁有些烦了。她不耐烦道,“一辈子不走是不现实的,但你若真想留我,想办法帮我拖延一阵子是正事。”   广寒眼睛里忽地燃起了光,“你可以装瘸,装病,裘氏夫妇不是很疼你么,你嫁不出去了就肯定会养你一辈子了。”   是个办法,莫愁赞许地点了点头。可转念一想,以裘家的财力和大夫人的宠爱,心一横给莫愁找个上门女婿也未可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还有一口气活着,肯定有人肯为了钱财娶莫愁的。   少则几年,多则十年,自己不能再生长的秘密就又会暴露,还平白搭上了一个无关的人的幸福。   想到这,莫愁小脸上又是愁云惨淡,长长地叹了口气。   “别皱眉啊,这虽然不是什么好办法,却是缓兵之计。咱们先试着,然后再骑驴找马呗,总有办法的。”   莫愁心一横,千百年了,再惨的处境也活过来了,还有过不去的坎么?她抬头望着那张极为俊俏的脸,“好吧,走一步算一步吧。”   正说着,一阵邪风吹过,油灯兀地熄灭了,唯有惨白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星星点点照进屋内,比伸手不见五指更让人觉得恐怖。   莫愁赶紧催动符咒点燃一屋的灯火,这灯火有灵力加持,不至于一吹就灭,但伴随着一阵隐隐约约的窃窃私语声,明亮的橙色光晕开始一闪一闪,良久,突然变为鬼火般的绿色。   莫愁和广寒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内,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要真有什么事,回你的真身里去,不必管我。”   “我得保护你啊!”   莫愁没理他,方才还很细碎的细语声已经开始渐渐嘈杂起来,逐渐变成了一片混乱的嬉笑声,怒骂声,哭泣声,哀嚎声……尖利,刺耳,聒噪,莫愁觉得脑仁生疼,渐渐地双眼开始模糊,呼吸也开始困难起来。   在隐约听见广寒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之后,莫愁彻底丧失了五感。   无声,无光,无触觉,甚至感受不到自己是站着还是飘着。   出奇地,莫愁没有了方才的恐惧与紧张,内心竟然格外平和,她也不着急,没有了五感,心底却好似有一块暖玉,明澈而温和。   良久,脚底浮起一片湛蓝的湖面,莫愁赤脚踩在水面上,莫愁依然闭着眼,却可以看到水面微微泛起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涟漪。   莫愁抬脚,轻盈地行走在水面上。水底时而游过几只周身灰色的鹏鸟,天空中时而划过如鲸般巨鱼。   凤鸣啾啾,凰随其后。群蛇乱舞,走兽嘶吼。风声,鸟鸣,虫聒,并不入耳,却真实的感受得到。   莫愁依然闭目而行,天地苍茫人如一粟,可超越五感之外,莫愁不仅能感受万物,也能感受自己的内心,仿佛悠悠众生,“我”才是洪荒的中心。   良久,海面终于有了尽头。像被利斧劈断一般,海面之下,唯有万丈深渊。   “你回来了……”声音犹如穿透万古洪荒,劈开千年黑暗一般在莫愁心底响起。   这富有磁性的男声,不疾不徐地震撼着莫愁的五脏,温柔却不失庄重。莫愁自知没有五感,断然不是听到的声音。明知蹊跷,却还贪恋似的字字琢磨,回味着这悠远的声音。   甚至一瞬间觉得溺毙在这声音里也无妨,千秋万世的轮转过了,这一声不轻不重的呼唤,终于成了她形单影只的悲苦人生里,求而不得的温柔乡。   透过眼前漆黑的深渊,遥远到不知几万里的前方,似有微弱的火光,影影绰绰可见一席长衣曳地,颀长的身形似是有人伫立。   然而那人周身环绕着袅袅薄雾,衣袂随风而动,看不清五官长相,令人霎时间心生恍惚。   我见过他么?莫愁暗自琢磨。   “当然见过。”男声绵长而悠然,依旧是安抚灵魂一般的悦耳。   不知为何,千百次轮回让莫愁训练出的机警与好疑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甚至觉得愿意为这声音生,为之死,为之上穷碧落下黄泉,为之燃烧,为之毁灭。   “别怕,走过来。”   莫愁毫不犹豫地按照声音的指引迈出脚步,迈向万丈深渊。在落脚之时,一朵娇艳可人的莲花霎时凌空开放,稳稳托住莫愁的玉足。   转眼间,黢黑的绝境里,莫愁一席倩影一步一生莲,宁静而安稳地向火光迈进。   不知莫愁走了多久,不知她身后已形成几万顷荷塘,只觉得火光越来越近,那温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浑身上下都活跃着一股莫名的愉悦,一种凌驾于爱恨情仇的愉悦,一种千年都不曾感受到的愉悦。   终于,那修长的身影就矗立在眼前,青衫薄衣,长发微动。   那人在氤氲雾气后,辩不得全貌,却隐隐约约可见那双深邃的眼,像万年冰川融化形成的湖水,澄澈地望着莫愁,眼底尽是莫名的宠溺。   一股无端的悲怆与不舍闯进莫愁的心里。一刹那间,天地洪荒逆流而行,苍风骤起云海浩荡,可莫愁不关心,她只是想走得近一点,再近一点,看清那朦胧的眉眼。   莫愁伸手去抚摸那薄雾后的脸庞,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肌肤的时候,那身影却远离了一寸,咫尺之间,错了过去。   莫愁进一步,身影退一步,莫愁看不清那张脸上是悲是喜,只觉得自己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急火,像苛求空气一般苛求见到这张脸。   可越是惶急,却越是得不到。   那薄雾化作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莫愁的头顶,盘踞在莫愁心里的焦躁情绪又一次被安抚了。   莫愁在心底想,“你为什么引我来,又不见我?”   “时机未到,怕你伤心……”那双如丹青妙手勾勒出来的温柔双眸里闪过一丝黯然。   莫愁马上就如失了魂魄一般想要跑上前去抱住他,这么好看的眉眼,不该有愁容。   突然,良久没有五感的莫愁突然感觉大腿间一阵剧痛传来,眼前人影开始破碎,唯有眼底带着一丝留恋。   莲花开始一朵一朵衰败,凤凰的歌声开始转为哀嚎,身后海面卷起万丈高的波浪,如千军万马之势向莫愁席卷而来。   薄雾后的男人身形一闪,两肋忽生双翼,快到近乎不可见地以肉身撞向惊涛骇浪。   生生形成了一道肉墙,把莫愁护在了身后。   可从始至终,莫愁依然没看清男人的眉眼。   这如同梦幻一般的世界开始崩塌,大腿处的疼痛开始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真实。   良久,像有一双手把莫愁的灵魂拉回躯体一般,莫愁忽地坐了起来,眼前是已经急得两眼通红的广寒,纤长的脖颈上已然青筋暴起。   屋内灯光摇曳,陈设依旧,莫愁一低头,看见大腿处一片殷红,地上有一大滩血迹。   见莫愁要发火,广寒赶紧大咧咧地抱住莫愁,“我的小姑奶奶,你要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妖怪夺了魂了呢!你没事儿吧……”   没等他鬼哭狼嚎完,莫愁就用指尖掐了他胸口的一块肉,狠狠地拧了一下。“你姑奶奶我能有什么事?正梦游太虚呢,还遇见了绝色美男!要说我有什么事,也是被你害的!你拿什么东西扎的我大腿,出这么多血!”   “我怎么唤你你都不醒,用尽了方法都不灵,才想起你那天就是靠扎大腿逃出的幻境。所以我就……”   莫愁一拳打到小妖精的脑门上,“我那条腿还没好利索,这条腿又被你扎废了!我看你就是怕我嫁出去,非把我弄残了你就高兴了!”   莫愁气不过,还打算再咧嘴骂几句,却隐约觉得脸上也很疼,她推开广寒,忍着腿上的剧痛一瘸一拐爬到梳妆台前,只见原本精致而秀气的小脸已经肿得不像样子,人中也已经被掐出了血。   到这会,莫愁才明白这二货小妖精说的“用尽了办法”指的是什么。   敢情这五百年道行,还号称精通幻术的妖精,救人出幻境的方法就是把人脸打成猪头,实在不行就扎大腿!   广寒见状,赶紧心虚地溜了出去,临走还不忘喊一声,“金疮药在桌上,你自己上药啊!”   莫愁骂骂咧咧地掏出符咒打算把这小妖精的树干烧个精光,但奈何腿上实在是太疼了。只能咬着后槽牙,“等着吧小崽子,老娘非把你的树干砍了送去做恭桶!”   骂也骂够了,今晚这么一折腾,累得莫愁精疲力尽。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金疮药,懒得伸手去拿。反正自己伤口愈合能力超强,过不了几天就能自己痊愈了,索性就用不上这下等药材了。   她躺在床上有些恍惚,方才幻境里的一切是那么清晰地印刻在莫愁的心里,青衣男人的声音像南方夏日里逡巡不去的雾气一般一直萦绕在莫愁脑中,虽然这境遇异常诡异,恢复理智以后甚至觉得可能是什么陷阱,可依然让人回味无穷。   莫愁闭上眼,仔细回味那男人的面目,却只依稀记得那好看的眉眼,其余一概不知。不知怎地,竟有些觉得可惜,幻境崩塌,没和他体面地道个别。   想到这,莫愁苦笑,我一定是疯了。   一夜无梦,清早醒来时候,小树妖正在小心翼翼地给莫愁大腿上药。莫愁看着自己已经被褪掉大半的裤子,恨不得把这小妖精再抓过来揍一顿。   可广寒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片昭昭朗朗日月可鉴的清纯无辜,莫愁要再大呼小叫的反而显得自己猥琐不堪了。   她赶紧也大喇喇地把广寒往外推,“哎呀算了,过几天就好了不用上药。”   一面说,一面赶紧把裤子提起来,心底暗骂,这个小二缺。   突然,莫愁感觉不对,她睨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郎,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光天化日下好模好样地立在这里。这没什么,也不是头一回见,可问题在于今天莫愁刚起,还没来得及开天眼!   一夜之间,这小妖精能化出人形了!这是真真切切的人形,肉体凡胎也能看见的人形!   这修炼速度,再过几年还不得羽化成仙了!   广寒看出了莫愁的狐疑,便道“你昨天晚上从环境中醒过来的时候,也早就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只是你太生气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怎么回事,你小子从实招来。”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是你上一世最后那几年才修炼出精魄的,而且只是混沌的意识,算不上魂魄。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修炼出点模样,也只有开了天眼的才能看见。可突然一下子化成了实实在在的人形,我也觉得太蹊跷了。”   “少废话,我问你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晚你昏迷以后,我法术稀疏,不能唤醒你,就开始掐你的人中,还是不行就扇了你几巴掌……”   说到这少年像做错事的小狗一样向后一缩,生怕莫愁暴跳而起杀了自己,“可你还是不醒,我也是怕极了……就用精魄化为一根树枝,扎了你的大腿……”   广寒这段话说得小心翼翼,既不敢直视莫愁,又总忍不住偷着瞥一眼莫愁的脸色。   “说点我不知道的!”   “那树枝凝聚我全部魂魄,刺进了你的血脉。一时间我感觉七窍全开,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五感。往日里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归于一元的灵力,竟然特别饱满有力地凝聚在我的眉心了。”   “然后,你就能化为实体了。”   “嗯。”   莫愁像被雷劈了一般震惊,长期以来自己只知道她的血可以驱五毒,没想到竟然还可以做精怪的养料。   这件事情万不可传扬出去,倘若妖族知晓了,还不得把她抓养着,然后天天按在地上放血啊!   想到这,莫愁竟感觉恶从胆边生,她满脸杀气看着眼前妖娆俊俏的少年郎,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来。   广寒见状也福至心灵,赶紧举起右手,“姑奶奶,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的。如……如果我告诉了任何人,我的魂魄就被天雷劈了,我的树干被送去木匠家做成恭桶,永生永世臭着我……”   说着说着,少年的下半身开始透明起来,渐渐整个身体都不可见了。看来昨天晚上溜的那点血功效还是有限,小树妖化为人身挺不了几个时辰。   虽然看不见,莫愁也能想象到小妖精现在满脸失落的神情。不由地噗嗤一笑,小傻子,吓吓他他也信。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男主就来报道啦! 幻境里的男人是谁,为什么会有这么离奇的幻境,后面会慢慢揭晓的。我只能说幻境和莫愁本身就是共存的,所以才会有这种超乎风月的依恋。   第10章 初见   莫愁贴了一张斥妖符,把小树妖挡在了门外。在小树妖无聊的撒娇打滚声的伴随下,换下了被血浸透了的衣裤,换上一身灵动的水绿袍子,出了门去。   她是去买桃木的。这宅子说来看不出有什么不干净的,可接二连三碰到怪事。   莫愁肉体凡胎,灵力低微,那广寒除了卖相好看一无是处,如果真碰到个高人,她们俩根本对付不了。   所以莫愁琢磨起自己几千年最拿手的绝技来,桃木人偶。   莫愁从第一世的记忆开始,就没人教过她如果做这人偶,可以说是无师自通。无论投胎到什么样的躯体里,只需一点微末灵力注入斧凿,再灌溉莫愁一点耳垂血,就可以凿刻出一个活灵活现的桃木人偶。   桃木可驱邪,人偶可降祟,只需莫愁一点念力,这桃木人偶就可以如活人一般灵活。面对鬼怪邪祟,单兵作战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群体作战可变换阵法困敌于无形。当然,可“驱”,可“降”,却杀不死邪祟,也就是战斗力强但杀伤力不强,说白了也就是莫愁看家的保命本领。   莫愁昨日被广寒打肿了脸,也不敢上街闲逛,她抄近道往木匠家走去,行至一个小胡同,突然被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拦住了去路。   那乞丐横卧在本就逼仄的小道上,没留一点走人的余地。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的乞丐莫愁见多了,但举止如此怪异的乞丐并不多见。   他仰面朝天,一手拿着瓷盆,一手拿着筷子,沙哑而无力地哼唧着莫愁从未听过的曲调,含含糊糊听不清一点歌词。   八成是个疯子。莫愁沦落为乞丐的日子也不少,便心生悲悯,扔了一点碎银子在乞丐腿边。希望他还没傻到不会用银子买饭的程度。   莫愁抬腿买过乞丐的身子,后腿还没抬起,便被乞丐那消瘦如骷髅的大手拽住脚踝,一用力扔了回去。   莫愁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她满腔怒火看着眼前的乞丐,如此不识抬举,真是该打。   “啧啧,侮辱我。”乞丐掂量了一下碎银子,从嗓子眼里哼出这么一句轻蔑的话,那声音病弱而无力,偏偏又带着几分戏谑。   “嫌少?”莫愁也来了兴致,想看看这不要脸的想干什么。   “少,上不可买生死,下不可买相印,太少,太少……”这句话更像是唱出来的,只可惜音调格外难听。   这是什么意思,他是疯透了还是装腔作势?   “那你要多少?”   乞丐从腰间取下一个巨大的葫芦,仰头猛罐了一口酒,然后摇摇晃晃地起身,向莫愁走来。   “要多少?稚子,你给不起。”一边说,一边踉跄着朝莫愁扑来。就在他脏兮兮的大手快要碰到莫愁的时候,莫愁先发制人,一下扼住乞丐的手腕,腿一扫,乞丐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胳膊被莫愁狠狠地掰到了身后。   莫愁虽然身手不好,但应付一个半疯的醉汉还是绰绰有余的。她狠狠地在这乞丐肚子上踹了一脚,乞丐哎呦哎呦地喊个不停,蜷缩着在地上打滚,全然没了刚才的得意相。   看你还敢不敢做登徒浪子。   “你在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莫愁猛地回头,却撞见一张陌生的脸。轮回转世千万载,确实没见过这张脸。   来人浅色轻衫,身材格外高挑,如苍松般挺立,分外笔直。五官如凿刻一般端正而凌厉,杏目微睁,眉头紧锁,隐隐带着一点攻击之意,眼神写满了孤傲的凛冽。   “你年纪轻轻,竟对一位老者下如此重手,还有些教养么?”   莫愁一怔,竟被这个呆瓜诬为坏人了,带着一点有理说不清的恼怒。   突然,莫愁灵机一动,想起自己脖子上顶着的猪头一样的脑袋,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不知是何时开始练就的不要脸,眼泪说来就来,她自认为梨花带雨地哭诉起来,“公子错怪小女子了,小女子今日孤身一人到街上置办家用,却偏偏遇到这疯子。我见他可怜给他银两,他却要戏耍小女子。我自知女子清白为大自是不肯,他便殴打小女子。”   莫愁指着自己的猪头脸,“公子您看,小女子也是受人□□忍无可忍,方才情急之下踢了他一脚。公子救救小女子,否则我一世清白,怕是让人辱了去呀……”   眼前男子被莫愁戚戚沥沥的哭诉给说懵了,而在一旁的乞丐更是一脸难以置信。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丫头年纪不大,不要脸的功夫如此卓著。   高挑男子瞥了一眼莫愁的猪头,眼角眉梢闪过一丝惊诧,但转瞬便不见了。他驻足在莫愁十步之外,语气冷冷的,却如钟罄之声袅袅萦绕,“你一把年纪了,却不知廉耻,无端轻浮如此……如此虽丑陋但善良的姑娘,简直罔顾人伦!今日我悯你是老者,不与你动手,他日再敢骚扰这位姑娘,就休怪我不客气!”   莫愁:“……”   乞丐:“……”   字字铿锵有力,声声字正腔圆,可什么叫做“丑陋但善良”!   乞丐掸了掸身上的灰,不忘抄起地上的盆,细长的眼睛轻蔑地睨了一眼莫愁,又不屑地瞥了一眼男子,“罢了罢了,不长进,不长进啊……”   他踉踉跄跄地转身而去,一边走一遍鼓盆而歌,声调格外难听,歌词也是含混不清。   “方才错怪姑娘了,姑娘也别与这乞丐计较,怕是疯透了。”   “我不和他计较,那我和公子计较。小女子无端受你侮辱,你怎么补偿我呢?”莫愁眼看面前男子眉目如画,说不出的好看。   但如此可迷倒众生的皮相,却偏偏总是冷若冰霜,甚至带着近乎刻板的肃然之气。莫愁也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想要撩拨一下这呆板可爱的美男。   “姑娘何出此言,谢某有何得罪之处,忘姑娘指教。”   “公子说我善良但丑陋,不是辱我?”   人家原话明明说的是丑陋但善良,可偏偏莫愁就要颠倒一下。   “我……”男子想为自己辩驳,抬头却迎上莫愁这张肿得不像样子的大脸,唯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甚是灵动,嵌在这脸盘上,真真是白瞎了。   终于,男子吞了一口唾沫,没说出那句敷衍的“其实姑娘也是美的。”   父母家教,宁可聋了瞎了,不能说亏心话。   莫愁也不恼,她心里有数自己这张脸现在什么德行,她小眼珠滴溜溜一转,“不过公子也救我一命,所以两相抵了,公子觉得如何?”   男子长舒了一口气,双手作揖,“谢某口不择言,还望姑娘海涵。”   莫愁摆摆手,蹦蹦哒哒地朝男子走去,两人身高有着明显的差距,莫愁只能踮起脚,尽可能把自己的鼻尖凑到那冰雕玉琢的俊秀面庞前,呼着一口热气,轻声细语道,“我逗公子玩的。”   说罢,轻盈地转身,蹦蹦哒哒地又跑开了去。留下陋巷里茕茕孑立的男子,耳边还残留着少女温润的气息,呆呆立在原地。   尽管不再敢耽搁,莫愁回府时也已过晌午,远远地就看见裘致尧焦急地等在门口,来来回回踱着步。   莫愁一惊,“二哥哥你怎么来后院了?娘不是不让你来么?”   见莫愁回来,致尧一把拉着她往院里进,那张初脱稚气已现棱角的脸写满了担忧。   “我怕你想不开,”致尧蹙眉,仍是一副没见过什么风雨世面的样子,“莫愁,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谢家虽是靖凉城不错的门户,但也不能说是最好的人家。他家不同意,是他家没福气。哥哥一定帮你找更好的人家。”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莫愁一头雾水地听着少年小心翼翼说完这句话,仿佛每一给字都斟酌再斟酌,生怕伤到莫愁一般。可莫愁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家?什么谢家?”   致尧一怔,才恍然知觉自己孟浪了,闹了半天莫愁还没听说自己被谢家拒绝婚约的消息。可此时已是开了口子不得不说,在莫愁逼问的眼神下,才吞吞吐吐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昨日裘夫人回去之后便着手找媒人给莫愁物色人家。这种事本来不该女方家办的,奈何莫愁进府也没几年,深居简出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裘府还有这么一位过继来的大小姐。   裘夫人与老爷商量一番,便觉得城东谢家家风甚是严谨,家中小辈皆是少年英才,与裘家又是门当户对,自然是首选。   然而媒人没一会就被打发了回来,据说谢家主母态度甚是客气,但言语之中透露出这女孩是养女,怕来路不明,教养不好的意思。   据媒人说,她临出谢府时谢家夫人还送到了门口,特意嘱咐她带一句,“倘若是裘家亲生的女儿,谢府自然乐意之极,可毕竟没有骨肉血脉,怕性情不似裘夫人。还望裘夫人见谅。”   说白了,就是瞧不起莫愁是从穷乡僻壤里来的野丫头,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也是只野凤凰。   听罢,莫愁释然一笑,“我当什么事呢,你这大惊小怪的样子。”   莫愁回身给致尧倒了杯水,“没沏茶,你将就喝吧。昨日我和娘都说了,我真不急着嫁人。二哥哥,你要真怜悯我这个妹妹,就别嫌弃我吃得多,让我在家里再安生呆两年,成么?”   致尧听了莫愁的话,一点没有感觉释然,反而觉得莫愁一定是佯装无所谓,为的是掩盖内心的失落。他喝了口已经凉了的水,缓缓低下头道,“妹妹,我叫你一声妹妹,是因为你唤我一声二哥哥。我……你……我……”   致尧几度要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最后索性摇了摇头,甩掉眼角眉梢那隐隐的期冀和不甘地失落。   莫愁也在空气里嗅到一丝尴尬地味道,她得赶紧想个办法把这位心思敏感的公子哥弄走。转头看见地上的脏衣桶里还有自己早上换下的血衣,便道,“哥,要没什么事,我得把裤子洗了,你先坐着。”   致尧见那桶里的裤子满是血渍,大惊失色,“莫愁,你怎么了?裤子上怎么都是血?”   莫愁佯装不好意思,抿嘴没说什么。致尧倒是心领神会,忽地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赶紧说道,“妹妹要无事,我先告辞了。明日我让母亲给你遣个下人来,怎么让你做这种粗活呢?”   说罢便急匆匆地逃了,留下莫愁倚着门,得意地放肆大笑。   “你惹的祸,你去把裤子给我洗了,我有重要的事要做。”莫愁没开天眼,但她知道广寒就在外面看热闹呢,她冲着窗口的方向命令道。   “姑奶奶你讲讲理,我这纤纤擢素手,能给你洗这么脏的裤子!”广寒骄矜的声音懒洋洋的,不用看就知道他肯定在欣赏自己那葱白一般白嫩的手指。   莫愁也不理这小骚包,拿出银针,在耳垂上取了一滴血,小心翼翼地滴在斧凿上,然后便开始雕刻起桃木人偶来。   莫愁轻车熟路,不需一会便已有了大概的五官。说来也怪,这桃木人偶因为只能战斗一次,且杀伤力不强,莫愁并不总使用,可每次雕刻的时候都还能如日日练习一般,无须费一点脑筋便能轻松驾驭。   或许有些天赋,真的是与生俱来的。   消停了一时片刻,耳边便响起小妖精的聒噪声。   “莫愁妹妹,你刻的是什么呀……”   “莫愁姑姑,你说句话啊……”   “莫愁小矮子,你怎么不理本美男……”   “莫愁大美人,我错了……”   莫愁头也不抬,懒得理广寒这个二缺,只是专心致志地施展手上功夫。一炷香过后,终于大功告成,一尊活灵活现的桃木人偶完成了。   莫愁左端详右看看,总觉得哪里有不完美的地方,便提起笔,给人偶描了副好看的五官。其实纯属画蛇添足,没什么功用,但人偶就像自己的孩子,好看点总是赏心悦目的。   看着看着,竟觉得越来越喜欢,小心翼翼地亲了一口。   门外吵吵嚷嚷,莫愁赶紧出去看看。只见大夫人带着一众奴仆正与人当街冲突,莫愁赶紧跑了过去。   大夫人面前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扣门来找三姨娘的怪异女子。依旧的红袍加身,依旧的以发覆半面,依旧脸色苍白,不同的是,与那日相比,更加的骨瘦嶙峋。   “你那戏子朋友早就死了,往后别进我家后宅,脏了我门庭!”大夫人气得直哆嗦,显然在此之前已经有了言语上的冲突。   “什么?你说花慕春赫穆萨已经死了?”那女子如柴的颈子上青筋颤动,没被头发盖住的一只眼睛因为惊恐仿佛要被瞠裂一般。   莫愁赶紧跑上前去,“哎呀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们家主母在气头上,自然不给你好脸色。你呀,以后不要来这找三姨娘了,这虽是后宅,但也是裘府的院子,也不是什么人随便出出进进的。你呀还是赶紧走吧。”   女子一听花慕春还没死,登时松了口气,她那惨白阴森的脸上流露出一股深深地厌恶,“四海兄弟姐妹,本该相亲相爱。你们以为高墙朱门关得住赫穆萨的灵魂么?愚蠢至极,可笑至极。”   她掏出一张纸条交与莫愁,便转身离去。她瘦弱的身躯让步履显得格外艰难,嘴里一直念叨着“愚蠢至极,可笑至极……”   大夫人见状又要发作,赶紧被莫愁拦住拉近了院子。   “那个贱人早就死了,你骗她干什么?”   “爹下话要秘而不发的,娘你忘了?”莫愁安抚着大夫人坐下,示意丫鬟去沏茶,“娘,三姨娘死得蹊跷,您又一把火烧了尸体,传出去,对咱家没好处。”   “我行的正坐得直,又不是我害的她母子,我怕别人说什么?”   “是是是,娘,您一片冰心在玉壶,奈何外面小人语犯不得。”莫愁站在身后,给大夫人揉起肩来,“好了娘,犯不上为一个死人生气,今儿到后院来,是找我有事么?”   说到这,大夫人神色柔和了许多,她拍了拍肩膀上莫愁的小手,“致尧那个孟浪孩子,怕是多嘴多舌地都和你说了……”   莫愁没答话,原来是谢家拒婚的事。莫愁有些烦躁,本就是她们无端挑起了这桩闲事,回过头来来安慰莫愁。   “没事,孩子,景阳城不是就他一户谢家,他们眼高于顶,我们裘家也不差什么!明日我再找……”   大夫人话还没说完,忽地起身抢到了书桌前,抄起了莫愁刚刚雕刻完的桃木人偶。方才柔和而慈爱的脸突然写满了惊惧。   “你见过谢家三公子了?”   谁?谢家三公子?听都没听说过,遑论见过?   莫愁不解地摇头,大夫人却好似没看见一般,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孽缘啊孽缘……看来,我真得要舍出去我这张老脸了……”   莫愁更是摸不着头脑了,“娘,你说些什么呢?”   大夫人指着人偶道,“这是你雕的?”   莫愁,“是”   大夫人恨恨地咬着后槽牙,“那你还说你没见过谢家小公子?这分明就是谢三公子的雕像!”   莫愁的惊讶程度无异于晴天霹雳,千百年来自己一直都是刻成这个样子,她也只会刻这一个样子,怎么就成了什么谢家三公子了呢!   “娘,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认识什么谢家公子呢?”莫愁一把揽住大夫人的肩膀,安抚她坐了下来,“娘,您认识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是那扭扭捏捏的性格么?倘若真相中了谁,还至于在家做这些小女儿的手工?”   “那你刻这个是什么意思?”   “辟邪的!”   大夫人嗔道,“胡说!要想辟邪也是去庙里道观里求尊神佛像,你刻三公子能辟什么邪?”   “哎呀娘,我都和您说了,我真不认识什么三公子。您放心,我要真对这人有什么意思,我肯定亲自去他家掳了去山里,自立为王,让他做压寨‘夫人’!”   大夫人见她没个正形,也便将信将疑地起了身,一腔怒火没处撒,正瞧见地上脏衣桶里的血衣,便怒骂,“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大小姐的衣服拿出去洗了!”   莫愁赶紧眼疾手快地躲了回来,“不用不用,我一会自己就洗了……”   大夫人又恢复了以往慈爱的表情,“你来那个,不能沾凉水。”   得,又一个误会了的。莫愁也乐得误会,便趁机打了个哈欠,“娘,我今日乏得很,身子不怎么舒服,想早些休息了。您也早些休息,我明日去看您。”   如此一来二去,才算送走了这尊大佛。 作者有话要说:  没奖竞猜,裘致尧看见满是血的裤子,误会什么了?(坏笑中……) 最近每天都更差不多一万字,很有诚意啊有木有,求收藏啊~求评论啊~   第11章 女尸   窗棂前传来媚气得嘻嘻声,莫愁念咒开了天眼,只见小妖精骑坐在窗台上,晃荡着两条修长的腿。   “我没嫁出去,你高兴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害怕你那条带血的裤子?尤其是下午那个公子哥?”   莫愁看着这个笑靥如花的少年郎,怎么也想不到他五行缺心眼啊,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扔了过去,“小孩子家家,别什么都敢问,赶紧去把姑奶奶的裤子洗干净了,否则弄死你!”   小妖精撇了撇嘴,迫于莫愁的淫威敢怒不敢言,一阵妖风卷走血衣,一溜烟地没了踪影。   莫愁从怀里掏出那张红衣女留下的字条,不同方向翻了五六下才打开来却发现什么字都没有。她又把纸放在蜡烛上方烤了一下,依然没有显出什么字迹来。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纸张的折叠方式就是某种密码,如果没有密码本,根本无从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就难住了莫愁了,倘若三姨太和红衣女子经常来往,通信的内容繁杂,那么她还会留存一个密码本以备查阅。   可如果这种叠纸传信的方式只能代表“某时某刻某地见面”这种很简单的信息,那三姨娘的遗物里就很难说有密码本了。   想揭开三姨娘的留下的谜团就更难了。   莫愁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办法,三姨娘生死之谜本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可她不相信那一大坛黄金能说没就没了。   在左右思索也无门的情况下,只能仔细查找一番了,看这个魂飞魄散的女人的遗物能不能有点什么线索。   万一走个狗屎运把黄金翻出来了,还不用费事了呢。   莫愁突然想起一个地方来,吾好轩。   其实这吾好轩,便是莫愁前世珵美的书房。名字取自“我骑牛,君莫笑,人间万事从吾好,千金市骨骏马来,乘肥大跃需年少”。   当年裘如玉因为这个名字赞叹了许久,许是见惯了小家碧玉的温柔缱绻,冷不丁见了如此桀骜不羁的世外佳人,哪有不倾心的道理?   珵美死后,吾好轩就被封了起来,即便三姨太住进后宅,也不准踏入其中半步。   门锁已经在经年累月的风雨里生了很厚的锈,莫愁取下银簪,饶是废了好大一股劲才撬开。   开门的吱呀声像佝偻老妪闷哼出的一声叹息,屋内陈设依旧,珵美最爱看的《南华经》被端端正正摆在书桌上,书架里也整整齐齐地陈列着诸子百家以及各类经书。   可厚厚的灰尘一如过往的岁月与今时今刻无声的对抗一般,堆积在触目可及的每一个角落,你越是想赶走它,它越飞扬跋扈地闯进你的胸腔里。   二十年,恍若一梦间。   莫愁没有闲工夫在这悲春伤秋,她只是思量着如果三姨娘真的藏了什么东西,又在死后没被发现,那只有这里了。   她甩出一张符咒,屋内登时灯火通明,这是灵力燃烧的光亮,无须空气,风吹不灭,雨淋不熄。   果然不出莫愁所料,地面上厚厚的积尘里,有一排几乎不可见的清浅印记,不像是脚印,却一排排整齐排列,更像是蛇虫爬过留下的痕迹。   问题是,哪来的这么训练有素的蛇虫呢?   莫愁突然想起三姨娘以身为卵巢孵化“五毒”,可三姨娘的身体已经被火化了啊,那些腌臜玩意应该也被付之一炬了呀。   莫愁顺着那道印记小心向屋内走去,行至书桌后的那堵墙前,印记齐刷刷地不见了。莫愁俯下身敲了敲地板,扬起一股浮尘。   果然是空的。   莫愁清楚记得这书房是没有暗室的,看来是珵美死后裘如玉建造的。可据传闻不是说珵美死后这屋子就被封锁了么?   满心疑团多想也无益,找到暗室的机关才是关键。此时的书房已是蛛网纵横,许多旧物已然被尘封。莫愁左右寻觅了良久,也没摸到门路。   正踌躇着,莫愁索性拿起桌上的《南华经》,记忆里自己前世曾在这本书上做过些许批注。就在手指触碰到书的一刹那,莫愁感觉有些异样。果不其然,书桌上嵌着的一枚八卦镜正正好好掩映在《南华经》之下。   这机关做的,也太敷衍了。得来太容易,总怕有鬼。   莫愁小心翼翼地拧动那枚八卦镜,一声尖锐的摩擦声从地面传来。地面上的灰尘猛地扬起,呛得莫愁直咳嗽。   待她缓过神来,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隐约可见一条单薄的木梯搭在洞口处,深邃不可见底。   一股浓烈的霉臭味扑面而来,莫愁感觉满嘴都是酸水。一小群黑黢黢的甲壳虫顺着梯子爬了上来,不知是来势汹汹还是在躲避什么,直奔莫愁而来。   然而到了莫愁脚底下,又飞快地逃走了。等闲毒物,哪敢近莫愁身。   既来之则安之,莫愁催动符咒在手心点起一团灵火,小心翼翼地攀着梯子向下走去。木质梯子显然有些年头了,吱吱呀呀地晃个不停,饶是莫愁身形瘦小,也害怕它禁不起这份重量。   密道狭窄逼仄,火光映照处可以看到墙面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毒虫毒蛇,一阵阵阴风从楼梯底下的黑暗处吹来,莫愁不禁打了个寒战。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莫愁感觉自己的脚触碰到了实打实的地面,一个虚掩着的铜门出现在莫愁面前,几条小蛇正盘踞在门环上吐着信子,见莫愁一来,飞快地逃窜开了。   门缝里涌出一股股寒气,逼得莫愁良久不敢伸手。难道这是裘家建的冰窖?   门并不厚重,但打开的一瞬间,莫愁几乎被晃瞎。她手中的灵火在满壁的冰镜反射下,异常耀眼。这真的是一个冰窖,通体上下没有一个角落不是冰制成的。   然而就在这刺骨的境地里,莫愁的后脊背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因为在这冰室的中央,一个巨大的冰棺横亘其中,一个女子背对着莫愁坐在棺沿上,如瀑的黑发直直地垂到腰间,纤长而惨白的手指抠着冰棺,丝毫没有一点血色。   蛇、蝎、蜈蚣、壁虎、蟾蜍泾渭分明地划分为五支队伍,整齐地围住棺中女子,饶是这些畜生也有表情,一定是同仇敌忾的神色。   莫愁没开天眼,这女人不是鬼,可她周身也没有一点活人之气。莫愁本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怕不是撞进了哪个尸修的老巢了。   所谓尸修,就是人死灯灭之后,尸体因缘巧合走上了修行之路。按理说所谓死亡,就是肉体与灵魂的剥离。   尸体在离开了三魂七魄之后也就是烂肉一滩了,没了自主意识,也就没有了修炼的可能性。   当然,在一些至阴之地,尸体会受到浑浊之气影响发生尸变,成为能够行动甚至有些攻击性的行尸走肉。但尸变后的尸体普遍都是遵循着肉体身躯的本性,生食其他肉体以维持动能,根本没有自主的意识,也就称不上修炼。   但尸修不一样,他们逆命生长,犹如无芯之灯再燃明火一般,生生由一具驱壳修炼出已经散去的魂魄。当然,这也都是些传说,莫愁活了千八百年了,倒是一次都没见过。   这女人和“五毒”阵的僵持,应该已经持续很久了。   尖利而悠长的指甲划冰块的声音传来,不由让人浑身汗毛倒立。眼前女人似乎丝毫不在意四面楚歌的困境,竟有悠闲之态来欣赏着自己创造出来的“曼妙之音”。   一条一尺长的毒蛇终于忍受不了这漫长的僵局,收起信子把嘴张到原本脑袋的两倍大,飞身向冰棺上的女人扑了过去,一口咬住女人纤长的脖颈,硬生生咬下一大口肉来。   女人白皙的皮肤上霎时出了一个黑色窟窿,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影影绰绰,格外瘆人。可莫愁观察良久,发现棺上的女人的脖子上竟然没有一丝血痕,莫愁连牙根都有些发麻了,自己这贱命啊,果然想好的不灵坏的准灵,这是一具活尸。   那条藏青色的小毒蛇还没来得及享受旗开得胜的喜悦,就迅速盘踞成一个球,浑身抽搐着在地上疯狂打滚。一个弹指的功夫,便不再动弹了。前有车后有辙,即便是一群最低等的动物,看到同伴横死,也会心生恐惧,严阵以待的“五毒”大军又一次偃旗息鼓,谁也不敢轻易造次了。   莫愁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为了一罐子金子来这深潭虎穴,这女人不仅是个活尸,还是个尸毒极强的活尸。   莫愁从怀里掏出一张镇妖符以作防身的准备,自以为无声无息地倒退着往门外走去,却犯了人在高度恐惧下最容易犯下的致命错误,那就是自以为是。   这是一个不知建了多久的冰洞,内外并不十分通风,空气甚是稀薄,所以建成以来应该根本没有任何火光。   眼下这“五毒”训练有素,显然是有人在此布阵来困住这具活尸的,它们根本无暇顾及贸然闯入的莫愁。可身量更小的小毒虫们在这冰天雪地的阴暗冰洞里待久了,冷不丁感受到了灵火的温度,便不自觉地由着本心向莫愁靠拢过来。   不知不觉间,莫愁脚边已经聚拢了一大群密密麻麻的小黑虫子,乍一看,让人恶心地头皮发麻。   莫愁五毒不侵,自然不怕这些小邪祟,可这些畜生对于火光的渴望让它们失去了理智,火烧焦了一只补上来一只,烧焦了一群补上来一群。一时间莫愁画地为牢,就被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困住了脱不开身。   突然,莫愁感觉肩膀一沉,一种冰冷而坚硬的感觉从锁骨处传来,尸体腐烂的味道夹杂着兰花的熏香一同闯入莫愁的鼻中。   恐惧从脑瓜顶蔓延到脚后跟,如果没猜错,攀在她背后的,正是那具女尸。   她再也顾不上已经爬上裤脚的小虫子们,回身想将手中的镇妖符狠狠地按到身后的躯体上,心里还想着,实在对不住了姑娘,我也不想毁你修行,奈何咱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反正都死了,还是我活着吧。   然而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莫愁实在法力低微,待莫愁回过身去时,背上的攀附感虽然没有了,但眼前也什么都没看到,只是看见那女尸笔挺地站在一丈远之外,长发近乎遮住了全部的面庞,与莫愁对立着。   影影绰绰的,也看不清面容。   莫愁心底暗骂,这活尸练到这速度与境界,怕是死了得有个千八百年了。莫愁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前世死的时候,这书房绝不可能有这么大一个密室。   这才二十年,裘家起什么幺蛾子,在哪弄来这么个怪物。   不及莫愁多想,女尸已经扯开生硬的步伐再一次向莫愁冲了过来,虽然动作看起来没有活人灵活,但速度一点也不慢。   一只修长而瘦骨嶙峋的手直勾勾地奔着莫愁的脖颈而来,只一瞥,就能发现那指甲都快有半根指头那么长了。   这要抠进皮肉里,能抠成个筛子。   所幸莫愁身材娇小,行动也灵敏,见势不妙,她猛地匍匐趴地,那女尸扑了个空,踉跄着走出十几步才站稳。   然而虽然躲过了这次攻击,却也让女尸冲到了冰室的门口,她悠悠地抬手,啪嗒一下关严了那扇巨大的铜门。   莫愁一脸黑线,这女尸怕不是成精了,竟然知道关门打狗的道理。   空气稀薄,多耗无益,唯有主动出击方能获得一线生机。莫愁聚全身仅有的微薄灵力于一手,掌心窜起一头高的灵火,拼尽全力向背对着自己的古怪女尸挺近。   尽管莫愁腿短脚小,但好在尸体的灵活程度不比活人,在女尸转头前的一瞬间,灵火飞溅的火苗触碰到了女尸如瀑般的长发,就着女尸身上藕荷色的干燥丝绸,霎时间燃处一朵妖异的火莲花来。   女尸显然被周身的火光吓坏了,已经失去思考意识的尸体自然不知道躺下来打滚是最好的灭火方式,她不知所措地扭动着本就僵硬的身躯,嶙峋干瘪的双手想要拍灭衣服上的火苗,可指尖触碰的一瞬又不得不因为疼痛而缩了回去。   其实莫愁也不知道尸体能不能感知到痛,可能只是对火本能的恐惧吧。   长发已经被烧毁了大半,女尸捂着头不知所措地原地打转,突然,她无意间撩起面前的长发,一瞬间,莫愁像被万钧惊雷劈中,竟脚下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   难怪裘家会在她死后修建暗室冰窟,难怪那女尸百毒不侵。   这女尸,正是莫愁用了六十年的身体,珵美。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好朋友,绝美前世……的尸体正式上线! 莫愁和珵美正面刚,有木有一种自己打自己的感觉? 今天又是日更万字啊~我是有多勤奋,求关注,求收藏啊小可爱们~   第12章 珵美   “五毒”见珵美式微,也顾不得会被毒死烧死的下场,纷纷向珵美涌了过来。   尽管珵美与莫愁一样的百毒不侵体质,但毕竟是尸体,无法生长复原,所以不一会,小腿处便被啃出了几个大洞。   现在摆在莫愁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抬腿一走了之,既可以全身而退又可以断了与前尘往事的纠葛。二来就是救珵美,但珵美获救必然反扑莫愁。   说白了,就是救“自己”,还是和“自己”鱼死网破。   莫愁轮回至今,没有千世也有个几百回了,倘若每一世的尸体都藏好修成尸道,恐怕都能建成个“尸家军”,铁马冰河所向披靡了。   但尸体不是活物,等闲人根本无法操控,再加上莫愁向来憎恶自己无休无止的轮回,她当机立断,决定不救珵美,赶紧溜之大吉。   说做就做,莫愁绕过眼前慌乱的战场,就在她要触碰到铜门的一瞬间,珵美的尸体顾不得眼前的困境,扯动着狰狞的血盆大嘴,向马上就能脱身的莫愁扑了过去。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能让这具活尸非要与“自己”鱼死网破?   尸体本就比活人坚硬,再加上珵美比莫愁高出半个头之多,娇小的莫愁一下子就被扑倒在身下,如同泰山压顶。   莫愁的后脑结结实实地摔倒了地面上,脑子嗡的一声,差点当场晕过去。莫愁忍着恶心和眩晕睁开眼,良久才在满目的星辰里聚上焦,一双如丹青妙手画就的桃花眼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珵美的瞳孔已经散尽,饶是再美的容貌在如此境地,看起来也是分外阴森。她惨白的脸因为张大嘴巴而扭曲变形,莫愁四肢被压制着,根本无法动弹,手中的灵火早就熄灭了,珵美身上的火被压在身下,也没了生命力,挣扎着扑腾几下,也熄灭了。   寒冷干燥的冰室就着稀薄的空气,终于,又归于黑暗了。   强烈的痛感从莫愁肩颈处传来,鲜血不住地外涌。不消去看,便知道此时的“五毒”肯定带着一群不入流的毒虫子在抱头乱窜。   如今战场上没了这些杂碎的容身之地,只剩下前世和今生的对决。   莫愁试图把袖管中的符咒拿出来,却发现如有千斤坠住四肢一般,丝毫动弹不得。莫愁不禁苦笑,突然想起广寒的那一句揶揄,“前世那么大气的美人怎么就托生成一个小矮子了呢?”   冰洞里的地面太冷了,莫愁不住地打着寒战。不知道是因为空气稀薄,温度太低还是失血过多,莫愁的意识开始模糊,她突然不想去反抗了,左右自己又死不了,离六十年的寿数还远了去呢,索□□怎么样怎么样呗,大不了再做一世的残疾人,去街头要饭去。   珵美尖利的指甲划过莫愁的脖颈,下巴,嘴唇,鼻尖,最后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眉心处,停了下来,像扣门一般,“哒哒哒”敲了三下。   莫愁咬紧牙关紧闭双眼,等着眼前的女尸发作,前世的“自己”不会是嫉妒她有瞳孔,要把她眼睛挖出来吧?想到这,脑门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良久,莫愁突然感觉身上的压力一松,珵美僵硬地站起身,嘴里发出了几句悠长的咯咯声,便跌跌撞撞地向冰棺爬去。因为小腿已经被五毒咬成了筛子,这短短的路程竟然走了快半柱香的时间。   莫愁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眼睛已经开始适应这黑暗的环境,她冷眼观察着离她而去的珵美,心中尽是疑惑。甚至隐隐约约间,似乎看见那张已经丝毫没有活人气的脸上,写满了无尽的落寞。   难道珵美根本就不想杀她?   时间毫无声息地流逝着,莫愁躺在冰冷的地上,珵美躺在阴寒的冰棺里,双方相安无事地享受着这诡异的宁静,良久,莫愁才凝聚起所有的元神,踉踉跄跄地起身,走向了那口冰棺。   珵美静静地躺在冰棺里,许是方才的打斗与毒虫撕咬让这具活尸元气大伤,需要重新凝练。莫愁燃起一小把灵火,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即便已然身死,却依然棱角分明地带着一股子孤傲的美感,不是人间富贵花的美感。   莫愁想摸一摸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可又怕唤醒了这不知是敌是友的“自己”。她只能远远地欣赏着,欣赏着前世的杰作,一瞬间,莫愁竟然觉得自己本能地嫉妒起眼前人的容貌来,如此荒谬,让她突然明白了裘如玉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的惶惶之心。   良久,她艰难地咬了咬牙,从胸口掏出一张已经皱巴了的镇妖符,贴在珵美的脑门上,又把身上的血绕着冰棺撒了一圈。   天知道莫愁心里是如何的煎熬与挣扎,可人生必须有许多不愿为而为之的事情。她必须镇住珵美,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那具用了六十年的躯体。   如果珵美真的不是尸变,而是走上了尸修的逆天道路,莫愁宁愿她有朝一日可以入土为安,而后香消玉殒,身归天地混沌。   没有人会比莫愁明白,做一个怪物,有多苦。   “我的天哪,你去哪了,我找你都要找疯了!”广寒在吾好轩门口见莫愁满身是血踉踉跄跄地样子,满脸心疼得近乎疯狂。   “没事,摔了。”   “滚蛋,谁能把自己摔成这幅德行,还能给脖子上摔出这么大的牙印来!”广寒也不废话,颀长的身形一俯,拦腰抱起虚弱的莫愁,满腔的桂花香气铺面而来,飞奔着向卧房而去。   莫愁窝在广寒的怀里,冻僵的身体被一股温热之气环绕着,良久才说出句话来,“怎么又能化成人形了?”   少年终究是少年,一听这句话,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近乎慌乱的关切,一脸膜拜地看着莫愁,“莫愁小姑奶奶,以后你就是我的姑奶奶,小的以后一定唯您马首是瞻。”   莫愁闭着眼,虚弱地不想看这小妖精又起什么幺蛾子,只是听见耳边兴奋的聒噪声一阵阵传来。   “您的血真是太厉害了,我方才为了给您洗裤子,聚元神于一根大树枝,想做个捣衣的棒槌,却不想沾了您已经凝固了的血迹,就又幻化出人形了。”   莫愁没答话,她太累了,只是心底暗暗好笑,这小蹄子,“您”这个字都用上了。   少年小心翼翼地把莫愁放在床上,想要刨根问底地问问莫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着莫愁紧闭的双眼,便觉得一股心疼锥扎似的侵袭着胸口,算了,等她恢复了体力再说吧。   广寒轻轻为莫愁掖好被角,正欲起身离开,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句问话,“广寒,珵美是不是真的比我漂亮很多?”   少年笔直的腰板一怔,紧接着眉头紧皱,看着床上瘦小的丫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床上传来几乎不可闻的鼾声,让广寒常常舒了口气。他看着莫愁白皙的脸上终于因为温暖而渐渐泛起了红晕,那从不施粉黛却灵动俏皮的脸颊有了些许血色。   广寒叹了一口气,莫愁,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只要是你,都是独一无二的美。   莫愁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一叶轻飘飘的舴艋舟划过烟雨蒙蒙的荷塘,微风卷不动缠绵的暮雨,温润潮湿的感觉扑面而来。莫愁已经有十几世没有投胎到南方了,这江南雨打莲花的景象,竟有些陌生了。   氤氲的水汽环绕,是一种沁人心脾的舒服感,莫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明明前一秒还靠在广寒的怀里打着寒颤。   八成,又是那个旖旎的幻境吧。   “冷不冷?”   莫愁一怔,那日幻境里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心底响起,依然是轻轻浅浅的语调,依然是摄人魂魄的深情。她猛地回头,青衣浅衫茕茕孑立,又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他”。   “不冷,这里很舒服”,莫愁心想。   一晚上的惊悚与紧张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了下来,说不上为什么,莫愁本应防备这无来由一次又一次闯入梦境的男人,却怎么都怀疑不起来。   不自觉的信任,甚至超越婴儿对母体的依赖。   “为什么决定不救她?”低沉而柔和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责备的意味。   她?珵美?他怎么知道自己见过了珵美?   “她不会伤你,你流淌的血液与她一脉相承,她或许只是本能……想靠近你。”   “那你呢,你也是本能地想要靠近我么?”莫愁心底浮起这个念头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我也是。”   “你是谁?”莫愁与男人的对话其实都是超越言语的,在这如梦似幻的空间里,她与他的心是相通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温润柔和的声音竟夹杂着一丝沧桑的苦涩,像几万年风刀霜剑磨砺过的沙砾,与这细雨绵绵的景致格外冲突,“我好像死了很久,又好像一场大梦一般恍恍然千百年……前尘不可忆,往事不可追,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什么都记不起,我只记得你。”   “信,我信,你说什么我都信。”莫愁在心底大声地呼喊,诚惶诚恐的心已经近乎虔诚。   说来可笑,千百年心如止水的莫愁,竟被一个脸都看不清的人牵动着一喜一怒。甚至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回到珵美的身体里,就以一个更好的姿态,亭亭玉立于这惊鸿照影之前。   “那……这是梦么?”   “不是,这是我的心。”   原来,我住在你的心里。莫愁似有窃喜,却不知这无端的喜悦从何而来。这是个从未以真面目示她的人,却让莫愁生出一种莫名其妙地依恋。   “宇宙苍穹,万物洪荒,春秋大梦一般于我心中,我从不生疑。可偏偏你进入我的心里,我顿觉惶恐。”男人的话语很轻,却带着无尽的惆怅,“我竟然不知道你是我的一个梦,还是我是你心中的一个幻影。”   莫愁云里雾里,却觉得心底酸涩,眼眶里竟泛起一丝湿润来。渐渐地,视线开始模糊,男人面前的白雾像一堵厚重的墙,任莫愁肆意劈砍,依然逡巡不去。   良久,莫愁明白,梦要醒了。突然想起前一日无法体面告别的遗憾,便突然生出一丝莫名的自尊来。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吧?   “一定会,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叫兜兜,糖蒜,大明月,四芸,君君,思语的几位小天使,你们的霸王票让我都不好意思了,真的,不好意思了,我今晚还会再更一次的。作为一个萌新,有人给我霸王票我都感觉好惭愧。 同时也感谢每个点收藏和评论的小盆友,太感谢了。 第一卷的阶段主要是莫愁集齐所有和她一起打怪的小伙伴(没错,珵美也是莫愁麾下一员猛将),所以和男主的感情线还不是很明晰,感谢大家的耐心~~   第13章 水正   晨光扯碎梦境最后一丝缱绻的回味,伴着一身的疼痛,莫愁终于醒了过来。汗水已经浸透厚重的被褥,半湿的头发缠绕在一起,狼狈地盘踞在变形的枕头上。   莫愁歪头看着妆台铜镜中的自己,还没消肿的惨白大脸,脖子上一个刚要结痂的血窟窿,再加上两条被扎坏的大腿,一股急火攻心,竟然把自己气笑了。   莫愁是个乐天派,终日里都是个怼天怼地的混不吝性格,可蹊跷的是,一到了那个不知道是梦境还是幻境的地方,就情难自已地要溺毙在蒙面男子的温柔乡里了。   她周身不敢动弹,索性就平躺着思量梦里男人的话。   “你是我的一个梦,还是我是你心中的一个幻影?”   莫愁平生最爱《庄子》,想起昔日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突然一股灵光乍现,莫愁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却忘了脖子上的伤口,一抻,又淌血了。   莫愁赶紧执符开了天眼,扯着嗓子喊了许久,才招来一脸慵懒之相的广寒。看到这莫愁就气不打一处来,她都狼狈成这个样子了,这小妖精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关心。   “去给我做件事,你去吾好轩把那本《南华经》找来。”   “小姑奶奶,你都落魄成这样了,还附庸风雅读什么书啊?珵美那旧书房怕是闹鬼,你都被打成筛子了,我可不敢去。”   莫愁真想一把火烧了这个贱妖,“你是个妖精!你怕什么鬼!”   好在这小妖精还算有眼力见,在莫愁的杀气化为实质之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房间。足足磨蹭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用一股邪风把那本《南华经》吹进屋里来。   连面都没敢露,估计是怕莫愁弄死他。   莫愁从怀中掏出红衣女子留给三姨娘的纸条,仔细地展开,又按照原印折回去。反反复复几次,莫愁心里有了大概的方向。   莫愁闭上双眼,简单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五行八卦图。那么假设横向折痕为阳爻“—”,纵向折痕为阴爻“--”,顺着原本的折叠顺序,就不难得出“坎”、“兑”两个卦象。   八卦中每一卦代表一个数字,世上对此存在争议。八卦分为先后天,最大的区别就是起点不同。后天八卦又称“文王卦”,也是后人最为普遍认可的八卦排列方法。后天卦以“震”卦为起点,位列正东,代表春分节气,为万物伊始。三生万物,因在后天八卦图里,“震”代表了三。按照周而复始,更迭循环的规律,“坎”代表了一,“兑”代表了七。   莫愁顺着这个思路赶紧翻开手中的南华经,沉重的熟悉感透过指尖碾压着莫愁心底的点点怅然,前世的自己在这薄薄的书卷间留下那一星半点的批注,竟透过岁月又一次展现在她的面前。   果然,第七页与第一页上星罗棋布地散着几个朱砂点过的痕迹。莫愁清楚地记得,那不是她画的,应该是后来有人填进去的。   被朱砂圈住的字是“中”“元”“夜”“半”四个字,无须多费脑筋组合,应该表述得很明确了,就是今夜子时。   莫愁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中元节,每年的七月十五,一年之中至阴之日。这一日为地官诞辰,阴曹地府将放出全部鬼魂与在世家人团聚,因而又被称为鬼节。这一日有子孙后代祭祀的鬼魂可以回家接受香火供奉,可倘若是无主孤魂,只能冷清地飘荡在人间,徘徊在任何人迹可至之处,以图能吸食一些生魂。   撞见个游荡不归的怨灵,活活吸去了魂魄,可不是闹着玩的。   什么人,什么事,非要在中元节的夜半子时会面呢?   这段信息只说了时间,却没有点明地点,就说明三姨娘与红衣女子应该有一个常用的会面地点,而这个地点作为外人,就断然不得而知了。   莫愁用手指摩挲着已经皱得不像样的纸条,突然想起昨晚的梦境来,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梦境已经指引莫愁解开了“时间”的谜团,那“空间”呢,是不是那梦境也是意有所指?   梦里雾霭氤氲的荷塘依然印象深地逡巡在莫愁的脑海中,她猛然记起“坎”卦主水,“兑”卦主泽,这会面的地点会不会和“水”有关系?   按照莫愁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根本就不适合去趟这趟浑水,这金子八成已经“凶多吉少”了,深究下去还不如想办法再攒点私房钱。   可一个又一个疑团盘踞在莫愁心头,搔得莫愁直痒痒,越是像烫手的山芋碰不得,越是猴急地想要尝尝鲜。   据说珵美死后就被草草下葬了,裘如玉是怎么在尸体腐烂前建好了如此规模庞大的冰洞的,竟然全府上下无人知晓?   拿珵美的《南华经》做密码本,看来三姨娘与那红衣女子对于珵美的存在心知肚明。那五毒阵的驱动者应该就是三姨娘了,她和珵美无冤无仇,为什么会对珵美下手?而且她已经死了,为什么阵法依然存在?又是谁,教会了三姨娘这古怪的上古苗族邪术?   住进这院子之后,一次又一次乱人心志的奇怪幻境到底是何人所为,为什么每每进入幻境莫愁都会倾尽所有地依恋他,竟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而那个梦里指引的解谜思路,到底是不是对的?   莫愁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了肉里,看来这趟浑水,还真有必要趟一遭了。   夜凉如水,月挂枝头,秋风卷起甜丝丝的桂花香扑鼻而来,北方的秋季总是来得这么早。   莫愁披了件纯白的斗篷,高高的帽檐遮住半张玲珑小巧的脸庞,一双明月般的大眼睛里竟然有些决绝,为自己,为珵美,为梦中人,她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她怀里鼓鼓囊囊地揣着白天雕刻的三个桃木人偶,袖管里藏着厚厚一沓驱妖符咒,掐好了时辰便决定向河边走去。   景阳城位居北方,三面环山,只有一条河水流过,如果会面地点真的和“水泽”有关,必然就在那条河边。   正欲离身,一股邪风环绕,竟差点把莫愁抱了起来。   “别胡闹,我有事出去。”   “谁胡闹,你浑身上下都淌着血呢,不老老实实躺床上养伤,赶在鬼节出去干什么?”   “鬼节能干什么,当然是鬼混咯。”   广寒恨得牙根直痒痒,他实在看不得莫愁都这副狼狈样了,还要管这些闲事。索性卷起一丈高的风墙,把莫愁紧紧困在其中。风力夹杂着甜腻腻的桂花香味,惹得莫愁一阵阵恶心头晕。   莫愁有些惊诧,几日之内,广寒的法术进展这么多,下次决计不能再用血供养这小妖精了。她来不及多思量,苦口婆心地劝肯定是没用的,可总不能硬碰硬打一架吧,伤了谁都是犯不上的。   好在莫愁脑子转得快,一瞬间福至心灵,她笑道,“小妖精,你是不是还没去看过外面的世界?今日七月半,至阴之日,本就对你们妖族修行有益,我带你出去玩玩?”   小妖精自然是个小孩子心性,一听可以出去玩,身上的煞气一下子减了半。像一只初生不久的小老虎想学着咆哮山林,却被一只蝴蝶引得“喵”了一声。他那眼神里既写着期冀,又带着怀疑,“去哪?你可别唬我!再说,我怎么化形离开呢?”   莫愁从桂树上折了一根低矮的小树枝,“化到这里,我带你走”,说着便把树枝当做钗子别在了发间。   眼前的风墙消失得无影无踪,空留一地落花伴着深更的重露。   愈靠水岸,愈发清冷,如白练一般的月光铺洒在广阔大地之上,影影绰绰间远处的黛山犹如狰狞的鬼影,全然没了白日里的磅礴美感。   莫愁仔细思量着还是开了天眼,行走间偶尔撞见几个游荡的孤魂正在发疯似的寻找活物,莫愁赶紧念咒敛了活人气息,在发间广寒的妖气掩盖下匆匆逃离。   别说,带着这小妖精出来还有点作用。   傍晚时分人们从上游放下的莲花水灯如今已经飘至平稳的河谷,远远望去,灯火如星辰,照耀着两岸黑黢黢的崇山峻岭,像是与黑暗做着最后的顽抗。   离老远,莫愁就看见了江水旁的红衣女子,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莫愁往下拽了拽帽檐,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符咒,她寻思着如果真有邪祟,今天怀中的人偶可以护她周全,所以心中又有了些底气,便咬着牙走了过去。   悠远而凄凉的低唱从河畔传来,像裹满沙砾的苍凉之风刮过莫愁的心头,诉尽了悲凉与苦痛。   昔帝烛龙,泗水之觞。   其子共工,邾娄帝江。   万水九泽,四海八荒。   巍巍上庠,万物滋养。   勤睿其身,雄虺其将。   功至未王,幽陵以放。   三苗恸哭,四罪齐伤。   不周易断,星辰乃翔。   今我苦辈,念祖北望。   祈我正水,降我以祥。   ……   江面上泛起厚重的水雾,生生压下了满江的灯火,裹挟着萦绕在山谷之中的如泣如诉,彻底断绝了莫愁身后的去路。   成群的红衣女子丝毫没有被突然闯入的莫愁所影响,她们虔诚地对着江水叩拜,起身,再叩拜。浅吟低唱着这段似乎在歌颂水神共工的故事。   每一张脸都那么苍白,每一副躯体都那么形销骨立。如果不是嘴里能唱出悠扬的曲调,莫愁都以为这是一群活尸的集会。   期间不乏几只游荡而来的无修新鬼妄图向队伍最后的人下手,莫愁悄无声息地符咒一甩,瞬间灰飞烟灭。   良久,歌声意犹未尽地停息了,远山的回音仍然袅袅地萦绕着,也终于有人发现了莫愁的存在,在这万红当中格外亮眼的一点白。   一位红衣女子走上前,正是前几日来找三姨娘的那位。她神色忧虑,皮肤白得像被泡烂了的尸体,红唇干瘪却突兀地出现在那张嶙峋如骷髅的脸上,像是刚吃了死孩子的孤魂野鬼,踉跄着朝莫愁走来。   “你为何在此?花慕春赫穆萨怎么没来?”女人的语气很轻,让莫愁想起珵美指甲划过冰棺的声音,不由地后脊梁骨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今日天寒,三姨娘腿疾复发不便行走,便差我来与诸位赫穆萨一聚。”   经过几次交流,虽然不能准确掌握“赫穆萨”到底指的是什么,但莫愁觉得八九不离十就是“朋友、道友”之类的意思。   “水正清苦,皆是世所不容之人,你,不是我们的赫穆萨。”   水正?如果莫愁没有记错,“水正氏”乃是祝融时期的一个部落,后被炎帝所击败,改名为“共工氏”。再加上方才歌词中对共工的崇拜与赞美,看来这个“水正”就是这群红衣人组织的名称了。   莫愁赶紧低敛了眉眼,用一种近乎哀怨的声音诉道,“人分九流,下等不如刍狗。小女子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会与三姨娘共同受这裘府的欺凌?”   说着,莫愁撩开斗篷,露出昨日被珵美咬掉血肉的脖颈,生生从那双大眼睛里挤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来,配着娇小的身姿,做足了这受人压迫的戏码。   人群中立刻引起了骚乱,皆是同情这凄苦女孩的身世。莫愁想,可能真的是一群可怜人吧,世俗的风刀霜剑已经磨碎了她们的心智,才会聚在这里妄求抱团寻找一丝虚幻的温暖。   红衣女子思忖了片刻,颤颤微微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低声说道,“既是同道,自然引你上路。吃了它,我带你去见圣人。”   莫愁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招,这是什么教义,既然是“同道”,还有给下迷魂药的道理?可此时骑虎难下,倘若不吃恐也不能全身而退。   不入龙虎局,焉得悟天机?   一阵眩晕霎时直击大脑,莫愁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二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莫愁和水正教的正面刚开始了,写这个文最开始的思路也是在网上看到某邪教的揭露视频,才有的脑洞。 男女主的感情线基本都在第二卷里,不过我觉得也不是节奏慢,一来可以交代清楚背景,二来我也觉得莫愁这种独立的个性是我最喜欢的女生生活态度。 后面会很甜的~表着急~   第14章 圣人   莫愁在广寒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转醒,想慵懒地抻个懒腰,突然想起自己所处境地,又憋了回去。   本以为被逮到什么龙潭虎穴去了,可一睁眼,只是一间简陋的乡下民房,身下还传来土炕的温暖气息。床头侧倚着一个并不相识的红衣女郎,干瘪得像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千年干尸,一双死鱼眼直勾勾地盯着莫愁。   “你醒了,去见圣人吧。”   莫愁起身,一摸胸口,发现之前藏好的桃木人偶已经被搜了出去,裤管里藏的匕首也不见了。她不动声色得拽了拽袖子,长舒了一口气,好在符咒还没被发现。   “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红衣女并未答话,脸上浮现一丝不耐烦的神情,用奇丑无比的手指了指外面的房间,“快去吧,圣人等了很久了。”   外屋简陋的桌椅已经薄如蝉翼,颤颤巍巍地支撑着一个佝偻而瘦小的身躯,隐匿在巨大的黑袍之下,辨不得眉眼。   莫愁走近,才发觉那是一张皱巴如老树皮一般的脸,七横八岔的满是沟壑。一双无神的眼睛掩在松懈不堪的眼皮下,深深凹陷下去。莫愁猜测,该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妪吧。   听见莫愁走过来,那双眼皮似乎也没有换发什么生命力,微微抬起一点,却几乎不可察觉。   “你主子让你来见我?”一说话,松弛的脖子上骤然暴起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像一条晒干了枯老丝瓜筋。可意外的是,她的声音竟然尖锐而有力。   “我以为,我们是穆赫萨。”莫愁千百年练就的厚脸皮告诉自己,越是心虚,越不能露怯。   “哟,你还知道穆赫萨?你不是她的丫鬟么?”老妪的牙齿已经稀松,说起话来有些漏风,所以语气听起来也是慢吞吞的,却很有力量。   “三姨娘与我说,水正汇集的皆是苦命人。奴家福祚浅薄,蝼蚁草芥般贱命,然而三姨娘却从未将奴家视为下人,总教我坚忍,说身后水正,有我容身之地,能于这混沌红尘,给奴家一个家。”莫愁歪了歪脑袋,加重了语气,“可圣人告诉我,我不是你们的穆赫萨?”   说到这,莫愁在心底都要为自己鼓掌,她眼见着眼前孤傲的老人放缓了神色,便乘势追击,道:“想来泥淖微尘里出来的下贱坯子,也妄图与人倾心一交,是我不自量力了。”   老妪虽依然不动声色,但用指尖轻轻地叩了两下桌面,下巴一抬,示意莫愁坐下。   “你不必激动,水正大义,自是救世所不能救,为世上所不可为。倘若你真一心向道,虔诚侍神,忠诚侍教,水正自然不会抛弃你,你也就是我们的穆赫萨。”   老妪轻咳了一声,又端起一副圣人的威严相,“可花暮春穆赫萨已经半月有余不曾参加奉神集会,又违反教规让你前来,总得给我,给水正,给共工神,一个满意的说法吧。”   莫愁道:“三姨娘病了已有月余,只是说身体不舒服,也不肯告诉奴家到底哪里不舒服,也不让奴家去请郎中。再加上裘家对三姨娘多有管束,实在是脱不得身,方才叫奴家前来。”   “你这话我等没有异议,我等也只能尽力一试,向共工水神解释了。”   听到这,莫愁确信无疑,这是一个信奉水神共工的宗教组织。她飞快地从大脑的每一个角落搜刮起任何关于水神共工的信息,然而无论是《山海经》,《淮南子》还是她熟谙于胸的《南华经》,对于水神共工的记载都是只言片语的。   其实上古神迹本就不可考,自然也就是后人编纂的,妄测的成分显然是大于实录的,所以参考价值微乎其微。   所以强撑着不如示弱,她低敛双眉,作出一副无辜的姿态,“莫愁无知,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与三姨娘学了几句戏文也多半是听不懂的。还望圣人……指点奴家一二。”   老妪身旁的红衣女突然悠悠开口了,“水正教义博大庞杂,非是你愚钝浅薄之人可妄图理解的。圣人讲经乃是一等一的大功德,岂是你说听来就听来的?你只需记得忠于水正教,虔诚侍水神,便是你最大的本分。”   老妪在旁点点头,道:“没错,现如今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尽本分。”   莫愁觉得她终于掌握了这场对话的主导权,便漏出一副少不经事的天真模样,“圣人请告诉奴家,该如何尽本分?”   “你家花暮春穆赫萨就是你尽本分的最好榜样。”   莫愁来了精神,觉得重点就要来了,便抻着脖子凑上前去,“请圣人明示。”   “一则四海之内皆兄弟,花暮春穆赫萨能救你脱离苦家而心归我教,就是尽本分。二则花暮春穆赫萨能为神明的肉身献祭居所,这是更大的尽本分。三则花暮春穆赫萨愿意以身……”   说到这,老妪停了下来,似有些警觉地睨了一眼莫愁,“你说花暮春穆赫萨病得很重?有何症状?”   莫愁思量了一下三姨娘临死前半个月的症状,她道,“就是亏气亏血,虚弱得很。”   老妪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安慰,重重点了点头。   “圣人知道她是什么病症?可有救治之法?”莫愁只能旁敲侧击。   “未曾面见,不知所以然。”   “那圣人所言,神明肉身居所……和三姨娘有什么关系啊?”   红衣女子愤愤然,“无知!神明的圣灵化为肉身救穆赫萨于苦海,自然需要有居所!花暮春穆赫萨愿献祭黄金以供养圣灵,自然是巨大的尽本分!”   听到这,莫愁感觉心咯噔一下,一股无名火直冲脑瓜顶,气得她恨不能掀案而起。敢情自己上辈子辛辛苦苦攒下得一坛子黄金,都白白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教会做了嫁衣裳!   莫愁强压怒火,艰难地在脸上扯开一丝皮笑,“那圣人……您就是圣灵吧?”   “你呀,真是什么都不懂……”老妪叹气,“我等凡夫俗子,也敢妄与圣灵相提并论?我只是这景阳城里的圣人。洪荒大泽遍布天下,我水正的圣人就遍布天下。我只是诸多虔诚侍神的圣人中不中用的一个罢了。圣人之上还有七巫,七巫之上才是拯救苍生的共工水神。”   说白了,这圣人,就是水正教的一个地方官罢了。   这么一来,莫愁也就缕清了思路,三姨娘信奉的这个“水正教”是一个信奉共工水神的教会,这个教会等级森严,把为他们做事情称之为“尽本分”,并且有一个具体物化的“圣灵”作为他们的最高指挥。   莫愁千回百世轮转,见过了诸多的牛鬼蛇神,当然做不到“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她实打实地相信,鬼神是存在的。可同样,她也见多了借着天地日月星辰大海,披头散发一顿装神弄鬼,就说自己是神明转世救人于水火的邪教。最后坑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愚昧大众,轻则散尽家财,重则家破人亡。   三姨娘意外得来了莫愁的一坛黄金,将它进献给了这个“圣灵”,或许就是为了纾解丧子之痛,可不幸的是,莫说上古诸神早已身归混沌,就是真的存在,也断然不会有时间去理会她那点微末的小恩怨吧。空落个身死道消,永世不入轮回的悲惨下场。   想到这,莫愁心凉了半截,自己那坛子金子打了水漂不说,恐怕连个响都听不到了。   正出神,红衣女不耐烦起来,“圣人与你讲话,乃是你无上荣耀,你愣什么神?”   老妪却挥了挥手,神色间竟有了些慈祥,她轻声轻语道,“你当真不识字?”   自打知道金子肯定是找不回来了,莫愁就有点灰心,眼见着这一屋子老的老病的病,真有点想大闹一场,不陪她们玩了。   可她突然想起前日夜里的荷塘春梦,又疑窦丛生,忍不住想要继续看看她们耍得什么花样,便睁大了那双无辜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孩子,那以后,你为水正尽本分的方法就来了!”   莫愁挑了挑眉,掩了满腔的怒火,硬是在脸上写出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   “以后,你就负责给景阳城里那些还未脱离苦家,回归大家庭的苦主们分发教义。你早日让他们找到家的温暖,便是你最大的尽本分。”   莫愁心里一阵冷笑,特意寻找一个不识字的人去分发教义,可见这教义得有多荒唐。   “不过,毕竟口说无凭,我该怎么相信你,是真的想要做我们水正教的穆赫萨呢?毕竟……”老妪扭了扭头,莫愁身上被搜出来的三个桃木人偶和一把匕首赫然躺在老妪身后的案几上,“你还没说请这些东西是什么?”   莫愁见到了人偶如同见到了保命符,她赶紧道,“毕竟昨夜是七月十五,我一个女孩子只身来找教友怕不安全,那几个木偶娃娃就是用来辟邪的,匕首用来防身的。圣人……难道也不可以么?”   老妪轻蔑地一笑,半晌才抬起头,“算了,无知者无罪吧。今日就以我之口代圣灵之言,告诉你这愚钝小儿,从今往后入了我水正教的门,便是真正的百祟不敢侵体,哪还需要你那无用的木偶娃娃丢人现眼!”   莫愁半晌无语,强压着作呕的胃,妈的,昨天绕着你们馋得直淌粘液的饿死鬼要不是小姑奶奶帮你们挡了,明年你就得去过七月十五了!   显然在不要脸这项技能上,莫愁甘拜下风。   “即便如此,你依然不能说服我,相信你的忠诚。”老妪一挥手,红衣女子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状瓷瓶。   “除非……你愿意吃下它。”   黄豆粒大的小药丸,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是五毒精血养成的蜈蚣卵,吃下它,你不会有任何问题,还可以强身健体百祟不侵。再不必怕那些孤魂野鬼了,可好?”   见莫愁要伸手去碰,老妪又把手缩了回来,“但是吃下了它,你必须听从水正的一切命令,否则十五天后,这蜈蚣卵就会长成一条一尺长的大虫,生生剥开你的肚皮,引来附近的五毒活吞了你!”   这句话如一记惊雷般让莫愁醍醐灌顶,三姨娘肚子里的虫卵,老吴被啃烂的尸体,围困珵美的五毒阵……这一幕幕清晰地印刻在莫愁的脑海中,原来这一切的一切,依然躲不开这图钱害命的邪教。   莫愁轻巧地接过老妪手里的药丸,一口吞下。那干瘪的老人惊诧地望着眼前丝毫没有惧色的少女,不仅是为了她的果断,更是因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气与凶残。   良久,莫愁盯着那呆若木鸡的老妪,敛起一脸的不屑与仇恨,一字一顿地道,“圣人,我怎能不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莫愁百毒不侵!怕什么? 再此感谢评论收藏和霸王票的各位小天使~爱你们~   第15章 虫卵   莫愁还在睡着,显然折腾了一天一夜的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广寒倚在床头看着这张冰雕玉琢的巴掌小脸终于舒展了眉头,也便放下心,悄无声息地化为一缕花香,飘回树上去了。   水正那群邪教徒怕漏了行踪,一来一回都让莫愁吃了迷魂药。她们看都不看一眼便将昏迷过去的莫愁扔在了裘府附近的大街上。   广寒化形为一支木簪,离开本体也有了一天一夜之久,法力自然无从施展。最后一点灵力卷起一阵妖风把莫愁送回房中,便虚弱地连精魂都要溃散了。树枝上的桂花散落一地,竟有几根枝子都开始坏死了。   凄冷的月光如潮水般倾泻而下,广寒闭上眼,艰难地敛聚起已经开始溃散的精魂,可试了几次都不能如人意,虚弱与恍惚的感觉直击广寒的魂魄深处,怕不是五百年修行 ,真要毁于一旦了。   广寒心中暗自苦笑,这时候要有莫愁的血作为滋养,可能很快就能恢复吧?   可他怎么可能舍得伤她一分一毫?   渐渐地,广寒觉得自己要回到蒙昧与混沌间的自己。那个可以看见春花秋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自己。那个看见珵美被阴差带走,却丝毫没有力气的自己。   冷风戚戚然划过,广寒甩了甩头,冷静,必须冷静,只有更强大的自己才能保护今世的莫愁。二十年前的悲剧,不能再重演了。   他再一次试着聚周身之元气护住灵丹,如练的月色透过他薄薄的眼皮映在他浅色的瞳仁里,竟没了往日的凄凉与落寞,更像是九天外奏响的清音梵歌,庄严而神圣地直通广寒灵魂最深处。   广寒似是看见,又似是闻见,又似是听见,或者他并未看见,并未闻见,并未听见。一种超脱五感的感受牢牢把控着他那脆弱的灵魂,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粒微小如尘埃的种子,乘着月光,借着春风,灵动地舞蹈在苍茫天地之间,跨过山川湖泽,越过九州万落,不知何原由地选择了这一块方寸之地,安稳地落地扎根,无怨无悔地埋在尘埃泥土之中。   万年光阴不过一瞬之间,洪荒屹立为山川,巨石腐朽为沙砾,可那一颗种子依然安静地扎根在厚土之下,丝毫没有上这世上走一遭的心情。   广寒感受到,那种子在等一个机缘,却不知是何机缘。   天地万物,生死爱恨皆不由人,缘不知从何起从何灭,定数二字太难琢磨。   终于,又是一个月凉如水的夜,一只细嫩的根芽娇气却坚韧地冲破泥土,在月色下舒展了并不矫健的筋骨。   而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惧风霜雪雨,无畏烈日寒冬,五百年低沉不曾一语,它只是恣意地生长着,终于有一日亭亭如盖,树中的精魄睁开那迷蒙了万年的双眼。就在那一刻,一席倩影婀娜地靠在它伟岸的树干下,低声诵读着《逍遥游》。   广寒恍然,为所等之人,我愿万年不生。为所爱之人,我愿百世不死。   直至此时,广寒感觉前所未有的力量如皎皎明月,冲破万古星辰的束缚,静谧却磅礴地迸发而来。终于,元气如有力的洪流荡气回肠地冲至广寒的眉心,溃散的精魂开始起死回生般凝聚。   万物没有了声音,这苍茫大地上仿佛只剩月下的一只道行不深的小树妖,耐心地等待着,一如几万年等待一个人一般。   良久,前所未有的精纯元气贯穿广寒的周身,那俊俏的少年镀着冷艳的月光,波澜不惊地盘坐在桂树之下,恍惚间,竟有慧根宝象。   他终于化成了实实在在的人形,不必借助莫愁血的滋养,甚至他可以再强大一点成为她的庇佑。   俊俏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轻轻巧巧,化作缕缕花香。   莫愁醒来已是次日午时,稍稍动了一下脖子,便止不住的头晕恶心,她咬牙撑了几次,才撑起沉重的身子,伴着天旋地转的脑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这是什么迷/魂/药,有这么大的功效?   她迷迷糊糊地掀起门帘向外院望去,隐约越过花园,透过敞开的垂花门看见一地的残破花瓣和细碎树枝,登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小妖精离开本体太久,怕不是要出事了!   也顾不得满身伤痛,莫愁赶紧向外院奔过来,跑得太急竟然一个踩空,五体投地地摔在了门槛上,肋骨被硌断了般的疼袭来,却又硬是被一阵咯咯地笑声给打断了。   广寒倚着树,袅袅娜娜地施展着浑身无穷的骚气,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一抬手,一阵微风拂过,扶起疼得眼泪横流的莫愁,贱兮兮地笑道,“干嘛啊,不年不节的,行这么大礼,我都没有红包可给你。”   莫愁此时已经说不出有多狼狈了,想蜷着身子发现腿疼,想低头看看伤发现脖子的伤口抻裂了,想回身不理小妖精发现头晕得要命。   “流年不利”这个词,已经有了最好的诠释。   说归说闹归闹,小妖精还是很有眼力见地扶莫愁倚着树坐了下来。莫愁感觉脖子一凉,便抬手摸了摸,果不其然,又涌出一股黏腻的鲜血来。   权衡了一下,左右也淌出来了不能浪费,便把手上的血蹭在了桂花树的树干上,也能给广寒这个小贱人贡献点养料。   可半晌,眼前的黄衣少年丝毫没有变化,血也没有渗透到树干当中去。莫愁斜眼睨着广寒半晌,才想起自己没有开天眼,而这小妖精已经化为实在的人形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卫生,没地方擦手你也不能抹在我树干上啊!”   莫愁听到这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没有良心,那天管我叫姑奶奶的难道是一坨狗屎?”   “你才是个真真没良心的,要不是我昨晚英明神武地化为人形把你抱回来,你早就冻死在街头喂了狗了!”   “哼,你有那份好心?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趁我昏迷把我按地上放血了!”   广寒也不愠,他从怀里掏出一罐小药瓶,扒开莫愁的衣领,露出雪白颈子上的一块血肉来,她上起药。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像有万只蚂蚁咬过一般,疼出一脑门子的汗来。   广寒道:“我今早去药店买来的,据说是最贵的了,一会给你包扎上,你皮糙肉厚,估计几天就好了。”   莫愁忍着疼:“行啊,都能上街买东西了?你哪来的银子?”   广寒满脸得意:“我把你的簪子当了,换的银子。”   莫愁:“……”   广寒挨着莫愁坐下,一只手强按着莫愁倒进自己的怀里,莫愁被一拉扯,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皮外伤不可怕,你又死不了,可最可怕的是你肚子里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莫愁也不知为什么在剧痛之下还能保持着一股不着四六的乐观品质,她咧着嘴道,“还能怎么办?生下来呗,你可不能对不起我们娘俩。”   广寒有点意外:“那你可得伺候好小爷,要不我就对你始乱终弃!”   闹了一会,莫愁也没了力气,活了这么久了,还没最近这么虚弱过。一件件一桩桩像走马灯似的在她原本平静的生活里上演,如今浮光掠影地寻到了冰山一角,断然不能此时此刻前功尽弃了。   “我的身体你也知道,托了我那第一世变态老爹的福,千回百世还是个百毒不侵的主,那么一枚小虫卵,能奈我何?”   广寒一点头,“也是,你才是这世上最毒的。”   莫愁猛地一抬头狠狠撞了广寒下巴一下,疼得他直咧嘴。莫愁确信无疑,这小崽子真的化为人形了。   “你怎么一夜之间……”还没等话音落下,一阵有力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莫愁和小妖精的打闹。   广寒起身,又被莫愁拉了回来。她艰难地向门口走去,万一是大夫人来了呢,她怎么解释藏在她府里的俊俏少年是谁。   可打开门的一刹那莫愁脑子嗡地一下,一袭红衣轰然倒地,莫愁来不及搀扶,到把自己的伤口又抻出血了。   是阮语,也就是前几次来找三姨娘的红衣姑娘,她叫阮语。   水正那邪教的圣人老妪派阮语与莫愁单线对接,这回她便带来了一个沉得要命的包袱,估计这病恹恹的瘦弱体格,就是被这大包袱压垮的。   莫愁本是不想管她的,昨晚这帮人不也把莫愁扔在了大街上么。可后来一想要任由这女子在门口躺着,不一会就得把大夫人她们招来。人多口杂的再泄露了三姨娘已经去世的事儿,就更不好办了。   她自己现在就是半个残废,自然抬不动这一个大活人。莫愁一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广寒,大眼睛里马上就能滴出水来。   可广寒怎能不知她什么德行,秧歌戏说来就来的主,哪能真信,便说什么都不肯帮忙。   “我就是个刚化形的小妖精,可没有这力气。”   “你忘了你昨天英……明……神……武……地把我抱回屋的光荣事迹了么?她一样瘦弱,不比我沉多少的。”   磨叽了好半天,广寒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抬手,一阵狂风肆虐地卷着满地落花飞尘,卷起这奄奄一息的红衣女子,一路颠簸不堪地送到了西厢房的床上。临了,广寒还嫌弃地掸了掸手上的灰,露出一副吃了死耗子的神情。   “你都化人形了,何必非要用风托着她,这么大个小伙子把一个姑娘抱回屋去怎么了?”   “男女授受不亲,再说了……”广寒攀在莫愁的耳边,口吐一阵桂花香,“除了你,剩下谁我都嫌脏。”   莫愁显然已经被这天生会撩拨人的娇俏小妖精免疫了,脸不红心不跳地瞪了他一眼,便转眼看向阮语,那张枯瘦如柴的脸已经近乎开始溃烂。   刚死的尸体,都比她瞧起来体面些。   莫愁凑近试探,阮语还有些鼻息,但几乎细若游丝。干瘪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暗暗的涌动,莫愁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阮语的手,那涌动竟然稍作了停止,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她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消耗血肉?”莫愁一边观察,一边喃喃自语。   广寒倚着门,摆弄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我看你真是脑子不济,很显然,是虫卵啊,她病得这么重,这虫卵怕不是要孵化成形了。哎我跟你说,她要真死了你可赶紧把她弄走……我那树干五百年没被虫蛀过,可别给我传染了……”   莫愁知道这小妖精看似不着调,其实说得挺有道理。从那日老妪把虫卵拿出让莫愁服下那一刻起,莫愁就明白这些水政教徒为什么个顶个的骨瘦如柴了。   她们的身体内都被五毒卵侵蚀着,只是阮语的情况更糟糕一些,看来她中毒已经很深了。   唯有一点莫愁百思不得其解,虫卵不是成虫,虽然可以食人骨血,却并不能繁衍生息,也就是说吃下一枚虫卵就是一枚,断没有变多的可能性啊。   这女子周身皆是涌动的虫卵,这得吃了多少次黄色小药丸啊!   莫愁咬破食指,点在阮语的舌尖,已经奄奄一息的人眉头轻轻一皱,果然,莫愁的血可以压制住这一身的邪祟。   可惜只能是压制。阮语中毒已深,除非全身的骨血都换成莫愁的,才有可能把这些毒卵祛除,但显然是不现实的。   阮语悠悠转醒,瞪着眼睛看着眼前人,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谁,现在何处,为何而来。   她艰难地想爬起身,却重重地摔回了床板上。良久,侧过头看见桌上的沉重包袱,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是……你的道服和要你发的圣书。”   莫愁从包裹里拎出一件红色长袍,粗纱劣布织就的,还带着些许污渍,一看就是个二手货。   莫愁倒不觉得怎么样,今时比往日过得好些了,可依然不敢忘自己流落街头人人喊打的日子,而且也说不准日后是不是还要过这样的生活。   可广寒却受不了了,他捂着鼻子打了莫愁的手,袍子应声而落。   莫愁笑笑没说话,这广寒小妖精怕不是真的该叫小仙子了,真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莫愁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沓手抄本来,上面是清雅秀气的蝇头小楷,封面上工工整整写着“神座圣言”四个字。   “这都是谁写的?”莫愁歪头看阮语。   虚弱的声音飘过,“不该问的不要瞎问,你又不识字,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好,不该问的自然就不问了,可是姐姐,我想知道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圣人不能帮你医治呀?”   阮语轻声咳嗽着,仿佛用些力气都能把胸口抻裂似的,“我自幼体弱,被我娘卖到了妓院里。后来得了痨病,便被妓院赶了出来。所幸我遇见了水正收留了我,圣人一直在为我医治,可已然无力回天。”   “圣人给我吃小药丸的时候说吃了它就可以百祟不侵呀,难道她没给你吃么?”   听到这,阮语的脸上浮起一丝惊惧,但转瞬便掩饰过去了,“原来你也吃了蛊卵。既然如此你行事就要万般小心了,每隔十五日圣人会派给你一粒压制虫卵的解药,前提是你要足够听话。”   “所以姐姐做得足够好,一直都有解药可吃?”   阮语没什么力气懒得说话,也只能轻轻点头。   原来如此。这蛊卵入体后吸食人的精魂血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十五日便毒发身亡,根本就是唬人的说辞。后来每半月吃下的所谓解药,其实依旧是蛊卵,阮语这般蛊卵遍布全身,应该是吃了很多年了。   “那姐姐身子如此虚弱,为何还要亲自跑来送东西呢,可以差别人前来啊。”   “莫要胡说,水正教要求所有信众必须各司其职,不在其位绝不可乱插足置喙。你我单线联系,有事自然会上门来找你。若是……有一日我身归洪荒大泽,尽了最后的本分,圣人自然会派人前来接替我与你联系。”   “那我做些什么呢?”   “去把这些圣书发到千家万户去。切记,不能偷懒,圣人会派人看着。还有,官府打压厉害,你……万万保护好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男主出场!   第16章 再遇   莫愁和广寒看着阮语踉踉跄跄而去,纷纷发出哀其不幸的感慨。可思量再三,莫愁决定不去拆穿水正教的谎言,一来是为了进一步深入虎穴,二来也让这将死之人心中留下最后一丝希望吧。   有时候宗教的魅力就是如此,能够缓解对于死亡的恐惧,就是一点点功德了。   莫愁翻了翻那本《神座圣音》,不禁感叹这邪教组织还有些人才呢。不仅字写得漂亮,文笔也是一等一的好。   总的来说,这本册子讲了水神共工氏的大致生平。其实无论是典籍记载,还是民间传说,共工一直都备受非议的。   比较耳熟能详的,就是共工与祝融“水火不相容”的千古一战,共工引三江五海之水未能熄灭祝融神火,败逃途中怒触不周山,天柱倾颓,而后女娲补天,虽堵上了巨大的窟窿,可从此江河向西奔流,日月东升西落。   还有另外的说法,相传伏羲时期有水神共工氏,人面蛇身,髦身朱发,决滔天洪水危害华夏。大禹率部攻打共工,万众一心击驱逐共工于幽陵,斩其旧部,挖渠引水,治理水患,最终天下太平。   诸如此类的市井传闻就更是数不胜数,可多半尽不可信。就说这共工吧,有说他是祝融氏之子的,也有说他和祝融氏水火不容的。   其实上古传说就是如此,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精彩,不在乎是否互相矛盾,也不在于细枝末节,听者图一乐呵,切不可深究其中逻辑。   可无论关于水神共工的什么传闻,都避不开一个名字,“雄虺”。   雄虺也叫相柳,是水神共工氏的得力部将。《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雄虺蛇身九头,所到之处,尽成泽国。后来为禹所杀,然而死后其血依然化为洪荒危害百姓,时至今日的泥淖沼泽依然不可断绝。   再说回这水正教的小册子,里面只是寥寥几语谈了谈共工,倒是用了很大篇幅歌颂赞扬了共工溃败之后依然奋勇杀敌,而后以身殉道的雄虺。这让莫愁百思不得其解。   但无论是赞扬谁,说到底都是为了劝人信奉水正教,脱离现在的生活与家人,侍奉水神尽本分,方能在倾天大祸中得以偷生,方能死后不入轮回得到灵魂永存。   莫愁不禁恨得牙根痒痒,不入轮回,那岂不就是灰飞烟灭了么?   无数次她回想起三姨娘临死前决绝的眼神,还有那句冷冷的话。   “你以为,我稀罕你说的轮回么?这污气昭昭的人间,也值得我屈身再回来一趟么?”   那时的莫愁觉得这样一个出身烟花柳巷的市井女子,当是有多烈性才能如此睥睨这滚滚红尘。如今想来,也是被这邪教蛊惑了。仔细思量,除了哀其不幸,又生出几分怒其无知来。   正出神,广寒端着一碗香喷喷的汤面进来,“看看我这贤惠的小厨郎,你还不赶紧以身相许?”   说来奇怪,广寒是树妖,吸食日月精华,不食人间烟火,怎么可能会做饭呢。可自打化了人形之后,便真的活得像个人了,清汤寡水的一碗面,竟然还让人有些回味无穷的感觉。   “你和谁学的做饭?”   “自学啊,以前也有厨娘给三姨娘做饭,我就在旁边学,反正她也看不见我。”   莫愁吃相不甚好看,嘴里占着不好说话,便呜呜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广寒笑着嗔道,“真是的,丑死了。”   莫愁咽下一大口面条之后开始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办?这蛊惑人心的小册子不发出去,我就没法深入这邪教当中去。可发出去,真有人信了,我岂不是在害人?”   广寒翻了翻册子,看着看着竟然笑了。“这群人啊,东拼西凑点神话故事就敢创个邪门歪道,图财害命罢了。赶明儿你就创个‘神树教’,让我也受受香火供奉,你赚钱我修行,这买卖划算不?”   莫愁眼都没抬,“供奉你?到时候给你树枝上挂满了铃铛木牌红绸子的,不烦死你也丑死你。再说了,拜了一阵子发现也不灵,哪个脾气大的一把火烧了你,我到时候拿钱跑路,可顾不得你了。”   “你敢,我现在可以化形离开本体了,你到天涯海角,我都去给你抓回来。”   半晌无话,莫愁别过脸倒水,实则为了避开广寒那炽热却温柔的眼神。莫愁不是个没长心的,她能感受到那浅色瞳仁里写满的厚重情谊,可偏偏说服不了自己去接受这份沉甸甸的真心。   越是尴尬,越是慌乱。广寒在旁看着莫愁手足无措地掩饰着什么,一口水没喝好呛到了,生生要把肺咳了出来。他咬着嫣红的薄唇,嘴角浮起一丝戏谑的笑意,可心里却不忍心再逗这小姑娘了,便啧啧道,“看你这点出息,不知道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赶紧把面都吃完了,我有办法让你既完成任务,又不害人。”   景阳城作为西北边陲的重镇,肩负着沟通西域的重要职责,自古便是繁华富庶之地。距中秋还有不足一个月的时间,街市上已经热闹非凡。   莫愁瘦小的身躯掩在又脏又长的红袍下,经常被人踩了衣角,差点摔个狗吃屎。   即便如此莫愁也还是走街串巷地绕着景阳城走了好几圈,每一圈都换一个不同的走法。一炷香过后,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有人跟踪监视她的行踪。   很好,好戏就可以开始了。   她飞快地找到人流密集的地方,将小册子塞进过路人的手中,手脚麻利的她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分发完毕了。那所谓的圣书虽然薄但字迹很密集,人们形色匆匆急着赶路,自然没人有闲工夫仔细阅读。   莫愁用余光瞄着右前方的角落里,一个枯瘦的女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莫愁,心底泛起一丝得意,默默说道,“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就看小妖精你的了。”   这时一阵狂风裹挟着残花细沙呼啸而来,一股甜腻腻的桂花香霎时弥漫整个街道。这风力虽不至于损毁商贾摆的摊子,却也让人睁不开眼迈不动腿了。   人们开始拼命敛住自己的衣摆,哪还有什么闲心去顾及大街上分发的传单。   不一会,那些被派发出去的小册子就被狂风卷走,只留下不明所以的路人纷纷发出“怎么这么大风”的唏嘘。莫愁假装不经意地瞥了那瘦削女子一眼,见那女子正一脸愤怒地望着被风卷走的小册子。   莫愁觉得做戏嘛,就要做得逼真,便左腿拌了一下右腿,扑通一下来了个五体投地。   突然,一只巨大有力的手攥着莫愁的手腕把她强行拖起来,莫愁本就是骨骼瘦小,一时间生出一种要被捏碎了的错觉。   莫愁见完全挣脱不动,便用另一只手赶紧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默默聚了一部分灵力于指尖,正打算刺过去,却在抬眼间与对方那冰冷到带着寒霜的眼神碰到一起,转瞬间乱了方寸。   “怎么是你?”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说莫愁是个“丑陋但善良的姑娘”那位公子。   又是一次近到可以感受到鼻息的较量,可上次的武器是细语呢喃,而这次的武器确是实打实地冷兵器了。刀尖在划破绸缎刺进皮肉前的一刹那,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莫愁的整个身子因为拉扯而紧紧贴着眼前人,她隐约能感觉到急促而慌乱的呼吸与已经失了节奏的心跳声从面前的胸口传来。   她不紧不慢地抬眼,“公子若不放手,我这匕首,可就刺进去了。”   莫愁这一世娇小,声音也带着软绵绵地娃娃气,这威胁似的话语轻声一说,竟带着几分撒娇的韵味。   半晌,男人才赶紧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修长的睫毛颤动着,眸子惶然躲避着莫愁的眼神,棱角分明的五官因为尴尬带着一丝扭曲,活像是戏文里撞见了女鬼的木讷书生,没了方寸失了心神。   莫愁暗笑,果然和广寒这骚包待久了,也跟着学了点媚气。她的计划里,此时此刻已经可以全身而退了,之后把所有过错都推给那阵莫名的怪风,就可以继续在水正教做卧底了。   可突然杀出这么个眉清目秀又有些死板的“程咬金”,莫愁竟生出要和他周旋一二的想法来。   说来也怪,莫愁没来由的喜欢撩拨这古板耿直的少年,但细细琢磨有什么怪的呢,已经活了千百年如果还不明白这种感觉叫喜欢的话,那岂不是硬装清纯么?   莫愁近来这几世开始,便有了游戏人间的做派。左右自己凡夫俗子一个,不如嗔痴笑骂随心所欲,做不了真得道,也图个穷逍遥。可无论如何她都尽可能独善其身,尽量不与别人发生什么感情纠葛,毕竟她自己都不好给自己定性,何必拉扯一个无辜的生命一起为世所不容呢?   可偏这一次,如一潭秋水,惊起一滩鸥鹭。   好一会,被调戏得耳根发红的少年郎才佯装镇定,恢复了一贯的冷峻模样。少年眼窝很深,眸子漆黑,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红袍小人,“这位姑娘,你总要和我解释解释这小册子的来由吧?”   方才慌乱,莫愁都没见他另一只手上攥着一本莫愁分发的小册子。她心里暗骂,知道这“程咬金”爱管闲事,没想到爱管闲事到这种程度。   “我……我不识字,是一个姐姐让我发的,说发完了给我买糖吃。请问公子,怎么了?”   莫愁借着这娇俏的身子又一次卖起了可怜,不过很显然,少年冷眼瞧着,不打算买她的帐,脸上的愠怒丝毫未减,左手甚至不声不响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剑。   “呵,有两下子啊公子”,莫愁见少年还有些脑子,心里的喜欢就更加了一分,“敢问公子姓甚名谁,小女子倒有些问题想讨教一二。”   “在下谢某,才德无几,讨教二字万不敢当。但姑娘是不是也得先回答我的问题,我才能考虑是否与姑娘继续讨论下去呢?”   莫愁见他拱着手一板一眼回答着,强忍着笑道,“这是我水正圣书,传圣灵之音,救万民水火,公子以为这个答案如何?”   “天下教会众多,天地日月,走兽山川皆有人信奉,若教人向善,倒不失为普救万民之举。可倘若心从私欲,借机敛财,与图财害命的江湖骗子,又有和异?”   “公子从这一本小小的册子里,是如何看出‘心从私欲’四个字的呢?”   “敢问姑娘,你信奉这……水正教,是为了什么?”   莫愁对这邪教所知甚少,又想撩拨这呆讷少年,便信口胡诌道,“上面不写着呢么,身归洪荒大泽,永世不入轮回,求得灵魂永存。”   少年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姑娘谬矣。姑娘可曾见过其他教会的教义?无论是主流大宗,还是旁门左教,一言蔽之,要么谋求肉身不死,要么祈愿灵魂永生。如此修行,与凡尘俗世追名逐利的奔波,又有何不同呢?”   莫愁顿觉眼前一亮,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便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平心而论,无论是长生不老,往生极乐还是曳尾涂中以图逍遥,这不都是身披彩霞的人间贪欲么?倘若修行与信仰都只为一己之私,那么断不能成大道,有所成就。姑娘你口口声声说灵魂永存,可什么样的灵魂才值得永存呢?”   他凌厉的眼神放缓下来,倒生出几分与人论道的耐心来,“倘若贪婪,虚妄,自私永存,那这世间当有多污浊不堪?还值得你让灵魂之火长燃么?更何况父母亲情养育你一回,你不想结草衔环以报,还散发这些让人别人也撇家弃子,不是在害人?”   少年的语气并不重,声音也是恰到好处的低沉。然而莫愁的心窝还是像被利器捅了一般,泛起一阵酸痛。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灵魂永存是可行的,只是不能与人言罢了。   她默默垂下了眼帘,灵动的双眸一时黯淡起来。莫愁自知非神非圣非贤,造化弄人让她灵魂流转,可说到底俗人一个罢了。嗔痴贪念一样不缺,行事皆是趋利避害,不比任何人高明半分。这红尘乱世污气昭昭,可自己有什么选择呢?   仔细想来,少年说的对。狂躁疯癫,离别纷乱,最难满足就是人心。莫愁不敢妄言物事皆空,但千百年来所见所感,已知执着之事多为心瘴。执着功名,执着真情,执着富贵,执着生死……如今人们执着修行,一心贪图得道或永生,又与这些凡尘执念有何不同?   都言人间不值得,都在贪恋人间。   莫愁正出神,男人见这瘦小的女孩神情由桀骜转为落寞,不是方才那种装出来的可怜劲儿,倒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萧索。他突然觉得这只是个无知被骗的女孩吧,可能自己方才的语气着实太重了。   他眼皮微微一动,不自觉地敛去了一脸的冰霜冷淡,很勉强地扯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仔细打量才发现自己比女孩高出了一头还要多,便俯下身,近乎半蹲着对莫愁说,“回家吧姑娘,这册子和所谓的灵魂永存都是骗人的,别让你爹娘担心了。”   莫愁一愣,她不知为何方才剑拔弩张的局面突然就缓和了。因为男人屈了身,莫愁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了男人的眼睛。那是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渊,洞见不得一丝红尘俗气。   男人语气温和如璞玉,倒似是妙手拨动莫愁心底的一根弦,轻轻浅浅,回味却无穷。   这声音……竟与梦中人出奇的相似。   想到这,不知为何心中又是一揪,莫愁点点头,“好,公子送我回家吧。”   就这样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一路无话地到了裘府后宅。   莫愁早已敛了方才的忧郁之气,春日桃花般的小脸上又露出了往日的狡黠。她轻声道,“谢谢公子指点,敢问公子姓名?”   “在下城东谢家小辈,行三,谢清明。”   第17章 差别   莫愁怔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巷子尽头再看不见谢清明笔直的背影,才苦笑了一下,这辈子这贱命。春心刚有点苏醒的意思,就被一盆开水给烫死了。   敢情自己撩拨来撩拨去,惹的是把自己拒绝了的谢家三公子。   也好,孽缘及时扼杀在摇篮里,倒是省得作孽了。   回身进院,广寒正翘着二郎腿,没骨头似的倚在一根树枝上,嘴里还叼了一根狗尾巴草,一脸得意地望着莫愁。活像被先生夸赞了之后等待父母奖赏的孩童。   “你已经化了人形了,别坐那么细的树枝上,小心摔死你。”   “嘿嘿,习惯了……”   树下整整齐齐地码着十摞书,每摞十本,唯有一摞少了一本。要不要这么巧,发出去一百本,被小妖精用风卷回来九十九本,就丢了一本,还被谢清明拿到了!   莫愁呢喃,阿弥陀佛,孽缘啊孽缘。   “做得不错,虽然少了一本,差点要了我的命,但总的来说还是值得表扬的。”   少年换了个姿势,仰天躺在枝头,“算了吧,你少吹毛求疵,你个万年不死老妖精,谁能要了你的命啊?我又没让你感恩戴德以身相许,不至于耍赖。”   “那你说,你打算让我怎么谢你啊?”   广寒眼珠一转,用纤长的手指戳了戳俊俏的脸庞,莫愁坚信,那脸颊如果使劲掐一把,肯定能掐出水来。   “亲我一口,就当酬谢了。”   莫愁刚悲春伤秋地感叹完自己的苦命身世,哪有闲心和这小妖精打嘴仗,她脚不着地地赶回书房仔细打量起自己雕刻的桃木人偶。   别说还真是,和谢家的小三公子一模一样。   没来由的,又生出一心窝子的悲怆来。这雕刻算不上手艺,没人教过,也从没练过,当真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打第一世有记忆起就会刻,而且还只会刻这一种。可莫愁从没在意过这人偶的长相,千回百世的她自己都换过无数种皮相,可人偶竟然没换过。   如此说来,与谢清明这段孽缘,还真是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了。   如此想来,竟觉得不尽然是凄凉了,绝地里也能生出一丝不经意的窃喜。这世上天地苍茫,万古白云苍狗,她孤零零地看别人生,孤零零地看别人死,像一个父母抛弃了的孩童,望着满街的繁华,不是没有羡慕,却终究怯怯地不敢迈出一步。   莫愁时常在夜里想,要真有个牵肠挂肚的人,哪怕隔山越海呢,哪怕是恨大于爱呢,终究有个念想。可头顶着日月星辰,脚踩着厚土大地,她孑然一身,细数着无穷无尽的沧海桑田。可如今竟有这么一个人和自己有着一丝联系,哪怕这联系细如蛛丝,依然是寂寥人生给予她的万中无一的恩典。   心底竟生出一团火来,她像得了宝贝的孩子急切地想要告诉谁,可脑子里跑了一圈,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分享快乐的人,哪怕是广寒都不行。   长长的睫毛又一次失望地落了下来,千万年了,孤独比混口饭吃还容易一些,于是莫愁长长地叹了口气,千言万语,也只能化成轻飘飘的两个字,算了。   阮语来找莫愁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她的双手已经无力拿起一个精巧的茶盏了,眼窝深深陷进去,显得眼球格外突出。   莫愁估摸着,阮语该是时日无多了。等虫卵吸干榨净了血脉,就要破蛹而出了,到时候便是嗫碎五脏六腑,把人从里到外地掏空了。   莫愁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主,她经历了无数次生死,也看惯了生死,但或许心底还有些没被纷繁人世磨灭的恻隐之心吧,她偷偷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血到茶盏里,扶着阮语,艰难地喝下了。   半晌,血暂时压制住了毒卵,阮语的脸上也有了些许气色。   “我就要……归于洪荒……大泽了,会有新的赫穆萨来……接替我……”阮语重重地嗑了半天,堪堪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莫愁借机又给她喝了一盏带血的茶,权当是给她这枯竭的人生再续上一点无用的灯油吧。   “圣人对你昨日的表现不太满意,但她说错不在你。”   “圣人明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能刮起那么大的妖风,就这么白瞎了那一百册的圣书了。不过姐姐放心,圣书被风吹走散落在大街小巷,兴许就被路人捡起来了,那传播的范围肯定就更广了。”   阮语咳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来,“你交于花慕春赫穆萨,她知道如何解释。”   依旧是无字之书。上次莫愁连猜带蒙,很有可能只是歪打正着,可这次要猜不对呢,岂不是误事了?   “姐姐可否把这解密之术教于我呢,三姨娘如今被囚进了前院,根本动弹不得。我要是能解密,便能替她做事了。”   阮语摇摇头,狠狠喘了一口气,虚弱地说道,“我也不懂,是圣人与她定的密码,我也无从知晓。”   “为何同样是赫穆萨,圣人与三姨娘之间总要如此通信呢?而我们就不需要?”   阮语嶙峋的指骨硌得莫愁生疼,她用尽全身力气道,“她与你我不同,她……更重要。”   阮语临走前莫愁又偷偷给她喝了一盏血茶,这次血的量多些,阮语却没有丝毫察觉。估计味觉已经失灵了吧。莫愁送至门口,阮语用枯瘦如树枝般的手握了握莫愁的小手,半晌却没有说话。   可能是力气不足,可能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就只有这样一种无声的告别,在坦然面对死亡之前,与这世界体面却无言地道一声珍重。   那一刻,莫愁几乎摇摆了,为什么不救阮语一把呢,哪怕并不成功,但好歹努力过了。可就在她天人交战的瞬间,竟然看见女人脸上久违的笑意,扯开在那张惨白得近乎恐怖的枯瘦脸庞上,写尽了心满意足的欣喜。   莫愁庄重地敛衽颔首,向这朵短暂开放在这世间,却即将永远消逝的残花告别。   希望下一次,还能见到你。   莫愁回身,夜幕已然拉开序章,缺月已经开始奋力爬向秋日的桂树枝头,广寒肃然盘坐在树下,冷风卷起他额前的细发,露出可以入画的侧颜。   见他已然入定,莫愁决定不打扰了,修行事大,这小妖精近半个月来长进太快,快得有些蹊跷,如此更不能行将踏错一步,真走火入魔,那就真万劫不复了。   莫愁带齐了一众家伙什就到了吾好轩,给房间的各个角落都装好了烛台,点起了一连串萤火般的灯光,光晕不甚明亮,却好似能给这冰冷的秋夜带来些许温度,影影绰绰地给前尘往事照出一条通往今生的路来。   莫愁试着用上次的方式反反复复按照原先的印记折叠起这张纸条来。得到规律以后,翻找那本《南华经》,这次的字却陡然多了起来,“秋”、“中”、“食”、“月”、“虫”、“骷”、“髅”。   莫愁也懵了。她试着组合这几个字,却实在是找不到有什么太好的排列方法。如此看来,要么她想到的解谜方法是不对的,起码是不全对的。要么就是圣人和三姨娘之间有着只有二人知晓的小秘密,哪怕在密信里也不能言。   这么一想,之前全靠歪打正着的运气全然没有了,莫愁感觉有点泄气,又不想陪这群疯子玩了。   这时,一只小黑虫艰难地从地板缝隙间钻了出来,不知是被挤到了脑子,还是突然见到如此温暖的光明傻了眼,竟然满屋乱窜起来。   直到窜到莫愁脚下,才嗅到一丝杀意,赶紧仓皇逃窜,却被莫愁一脚给碾死了。   不是她非和只虫子过不去,她只是知道外面的广寒怕虫子,不能让这小东西乱了修行。   莫愁摊开阮语留下的纸条,左右也解不开谜题,留着也没有意义,便在上面简单地画了几个符咒,她低声念动咒语,几个画符登时甩出几个滚烫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在莫愁手心燃烧起来。   莫愁转动机关,地上吱吱呀呀地裂开口子,几条小蛇见缝插针地钻了上来,又被莫愁一脚一脚踢了回去。等地面上的洞口全部打开,阴寒之气便扑面而来了。   莫愁没想着要下冰窖,穿得很是单薄,但仔细想想还是决定走一趟,她突然想看看前世的那张脸。   木台阶依然摇摇晃晃,原来攀附在墙壁上的毒虫毒蛇却少了不少,一直到莫愁双脚沾地,她才看清,五毒尸体一堆堆地散落一地,看样子,都是饿死的。   推开铜门进入冰室,状况就更为惨烈。那日来时还严阵以待的五毒如今要么被冻成了冰坨,要么被咬掉了脑袋撕碎了身子。   仅剩几只身形稍大的毒蛇冲着莫愁吐着信子,豆子般大小的眼睛里写满了要生吞活剥了眼前女子的凶狠。莫愁没理它们,径直走向冰棺,屈身侧坐在棺沿上,仔细打量起棺中的睡美人来。   那日受伤,莫愁的伤口已经结痂,长了新肉的地方痒痒的。可珵美被咬掉的血肉却像一个个大窟窿一样雕刻在她原本白皙的肌肤上,既没有继续腐烂,也没有丝毫愈合的可能。   莫愁苦笑,也是,她已经死了。   莫愁身形向下一滑,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她倚着冰棺,闭着眼,神情寂寥地张了张嘴,半晌才艰涩地挤出几个字,“珵美,我竟然只能说给你听了。”   一人一尸,一坐一卧,借着昏黄如豆的灵火,凄冷的冰室里,对影成三人。   “你是我,我亦是我,再过个几十年,我这身皮囊就和你没什么分别了,我又要开始新的轮回,无休无止的,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莫愁自顾自地诉说,说给这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听。她明知这倾诉徒劳无功,可依然自欺欺人地愿意把全部心事付诸于此,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跋山涉水而来,披着满袍的风雪,与你小酌一杯,唠一唠这江湖夜雨十年灯。   “我近来认识一个人,以前从未谋面。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倒很标致,就是刻板了些。你猜猜他长什么样?嘻嘻,你肯定想不到,他竟然和你我刻出来的桃木人偶一模一样。你说……我这没完没了的轮回,前世还可以美如你,下一世可能就丑如我了,色相万千,可偏偏咱们就只会这一种雕刻啊,你说是为什么?”   “这千回百世的轮转来轮转去,我真真是够了。珵美,你明白么,几千年了,眼睁睁看着惦念之人一个个死去,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可轮回不灭,记忆不消。珵美,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天地这么大,我却要做这魂不知归处的独一份呢?”   “我想离他近些,或许能在他身上找到一点线索。可……我还有点害怕,万一,这只是巧合呢?万一他只是恰巧长得像那人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呢?二十几岁最好的光景,我要真是招惹了,怕误了他一世的好时光啊。”   “珵美,别睡了,说句话,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当然四下无声,她怅然独悲地叹了口气,一股倦意袭来,竟然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莫愁感觉浑身僵硬,一地的火盆映得满屋通明,广寒正黑着脸用热毛巾给莫愁擦着手脚,莫愁自然有些不好意思,想把脚缩回来,却发现四肢已经不能动弹了。   也只能乖巧地任由小妖精没好气地摆布了。   难得能做回大爷,她便像掮客打量刚要被卖掉的大姑娘一般打量着广寒,才发现这小妖精没了往日里那股子邪魅劲了,倒生出几丝疏远的冷清。   “怎么了?你把我弄回来的?”   广寒冷着脸没说话,一只手端起床边的热汤,一只手像拎小鸡一样拎起了莫愁,硬生生把她怼在了床头,然后不由分说地往莫愁嘴里灌。   汤并不烫,可喂得急,一下没咽好,给莫愁呛了个半死。一股火直冲莫愁脑瓜顶,她一把推开广寒,“你抽什么邪风!我哪招你惹你了!”   一碗汤喝了一口,撒了一大半,如今汤碗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一朵白莲花,广寒落寞地盯着地面,半晌都没抬头看莫愁一眼,“你盖好被,睡吧。”   长期以来,莫愁眼里的广寒都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小屁孩,说深一句浅一句也都不在意,每天跟屁虫似的前前后后的,竟没发觉这小妖精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细腻敏感心思,被莫愁不经意地撩拨了,看来这次是真生气了。   莫愁抬手拽了拽广寒的衣角,“别生气了,我哪做错了,我改还不成么?”这歉道得既没来由,也没诚意,广寒按着莫愁躺下,又掖好被角,转身就要走,却发现拽着衣角的小手依然不肯撒开。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诚惶诚恐地盯着他。   “莫愁,在你还是珵美的时候,就在我跟前念过,‘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如今你忘了,我不敢忘。”   莫愁心一惊,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这都哪跟哪啊?   “于你心里,我终究是一只妖,不配你心尖一点位置,我不怨。可难道还不配让你无人诉说时,安安静静做一个倾听者么?”那双多情好看的眸子更加黯淡,“你宁可去那腌臜阴寒之地去和一具死尸诉说,也不肯与我言。”   说到这,莫愁才全听明白。看来自己和珵美说的话,十有八九都被这小妖精听去了,那句“珵美,我只能说与你听了”怕也一字不落地落入广寒耳中了。   广寒是棵树,生性怕虫怕火,为了把莫愁从那冰洞里弄出来,怕不是和毒虫毒蛇做了几番周旋呢,回来又要给冻僵了的莫愁烤火,指不定要下多大狠心呢。   他为了莫愁做了这么许多,却只言片语未提。他独独执着莫愁那自私的差别心,为她,他愿意认劳,却终究做不到认怨。   如此一来,莫愁的心底酸软了起来,她轻声道,“广寒,千百年,我孑然一身惯了,很多事不知怎么和别人开口,甚至……都不太会与人相处,如果你受了什么委屈,一定告诉我,别自己憋着。”   莫愁是个被世道磨砺得从不服软的性子,即便是像对谢清明那般,也是装个可怜,心里一万个小九九。可今天的这番话,真不是为了缓和关系的一个台阶,莫愁只是突然觉得心里温暖得紧,有人这般在乎她这个茕茕孑立之人,她倘若不抱着一颗更为热切的真心回应,那才教人神共愤呢。   广寒漠然的眼神也温暖了下来,他不经意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莫愁的额头,终究扯开了一个和煦的微笑,“睡吧,有事叫我。”   第18章 凌语   转眼已是八月十四,景阳城地处塞北,虽不至于胡天八月即飞雪,但已经是草木泛黄,城中处处捣衣声。   谢清明回到家已是傍晚,谢家主母正在正堂对一众姨娘训话,谢清明正赶上,也便向母亲问了个安。   谢家的这位大夫人就是谢清明的亲生母亲,书香世家的千金,要模样有模样,要手段有手段,嫁到谢家以后把全府上下打理得井然有序。于人于己,谢家主母的都是一律的严苛,家中的姨娘以及一众小辈晨昏定省是一日都不可少的。   哪怕是小儿子,这块心尖肉,也不能例外。   “又出去晃荡了一日,你父兄皆忙于生意,你也要到弱冠之年了,该为父兄分忧了。”谢家主母嘴上有着嗔怒,眼角眉梢却含着笑意。   这时偏有个自讨没趣的五姨娘要从旁应和,“是呀,三少爷也要多做些正事,夫人才不为你操心啊哈哈哈。”   这三声笑甚是干瘪,也没一人敢跟着一起笑。这世上有个永远堪不破的道理,那就是我可以随意打骂我的孩子,但决不许别人说他一个“不”字。   谢清明是个从小读诗书明事理的人,孝悌之心不敢忘,可终究对于自己的这位母亲,有着说不出来的疏远。尽管说不出母亲有什么做得不对,甚至有时扪心自问自己的这份疏远是不是不忠不孝,可他依旧对这个生养自己的女人亲昵不起来。   或者说,他这份亲人之间毫无戒备的依恋与亲昵,都给了一个人,那就是他的二姐谢凌语。   自她走后,谢清明愈发地礼貌客气了,却愈发地不近人情。   六姨娘见主母不经意地皱了眉,也怕这尴尬化为一场实质的训斥,赶紧抖机灵打个圆场,“老爷临去苏州前和我提起过,想给三少爷物色一门好亲事,夫人可曾留意过哪家姑娘?”   谢家大夫人叹道,“合适的人家都没有年龄相当的女孩子,那些小家小户的,怕也是上不了台面的。”   “上次裘家不是来问过么?夫人怎么回的?”   谢清明原本最是讨厌这些妇人扯舌滥嚼,可一听到裘家,便想起那日送回裘府的红衣小姑娘,隐约记得她长得一双格外灵动的大眼睛,便扬了扬眉毛,不动声色地仔细听起这群女人的谈话来。   “裘家不是只有两个儿子么?怎么冒出了个大小姐?”二姨娘不解地问道。   “不是亲生的,是收养的,好像十四岁才到裘府来。”   “哟,那生得俊不俊啊?”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谢家主母的脸色愈发难看,实在忍无可忍,重重地咳了两下,堂屋里登时鸦雀无声。   “我谢家历来家风严谨,那丫头既不是裘家嫡出,便算是来历不明,品德学识就不能保证,日后如何持家?娶妻当娶贤,你们以为是纳个妾,还要看长得俊不俊?”   主母这一番话,像一把冷刀子,堪堪扇了在场每个女人一记响亮的耳光。谢清明看惯了母亲这副清高自傲的模样,多少是有些微词的,但今日他另有心事,也便没放在心上。   他神游万里,心想那姑娘原来是裘家收养来的,难怪不识得几个字,但骨子里的古灵精怪的也是那些大家闺秀都没有的,着实是个有趣的妙人。   如此一想,竟有一种隐隐期冀,还会再见面吧。   “母亲若没什么事,儿子就先回去看书了。”   谢家主母吧嗒了一下嘴,但也没说出什么话来,良久摆了下下手,示意他下去吧。   一个做母亲的,疏远至此,多少是有些失望的。   谢清明一边神游太虚,一边习惯性地走回书房,一撩门帘,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得谢清明头晕脑胀,还没等他开口,阑倌一把将热好的汤婆子垫上帕子,塞进了谢清明的手里。   惹得谢清明一恼,“我又不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哪有这么怕冷?”   “夫人白日里来过,说你这书房太冷,我们这些下人伺候得不用心。少爷,您可要留意了,千万别着凉,要不我们这身皮子可就要遭罪喽。”   阑倌是谢清明十四岁时候从戏班子买回来的小厮。他随父兄去给城西的老主顾贺寿时,正撞见戏班班主在殴打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便少年意气地偏要救了这孩子,花重金买了回来给自己作伴。   回来一聊才发现二人同年,只是那孩子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所以没长起来个头,看起来小了不少。   纵使二人出身一个在九天,一个在泥淖,却有着聊不完的话题。谢清明说,“如今你进了谢府,便和前尘往事挥手道别了,今后你就叫星阑吧,群星隐匿阑干之时,便是拂晓日出时分,你的人生,自此迎来新的日出。”   如此星阑成了谢家小公子的贴身小厮,全府上下都叫他一声“阑倌”。   这事惹得大夫人动了好大一阵子肝火,倒是谢家老爷觉得这澜倌能说会道又有趣得紧,便求情留了下来。   “赶紧把那些火盆抬出去,我没那么娇贵。这一冷一热的,反倒容易着凉。”   谢清明自小便不喜欢穿厚的衣裳,更不喜欢烤火,他总觉得人在温暖过头的环境里,脑子就不清醒,读书想事情的能力也就减弱了。可偏偏作为大夫人的小儿子,全家上下谁也不敢懈怠,时时刻刻提醒着“三公子要多加衣裳”。   唯独二姐最能懂他的心,总偷偷把窗子开个缝给清明透点新鲜空气。   那是个温婉好性情的女子,虽是府里的二小姐,却老奴小婢都敢踩上一脚的。可偏偏谢清明知道,这娇弱的身子里困着一个敢与日月争高下的桀骜灵魂。   可惜世事总无常,谢清明十六岁那年,二姐便一场急病香消玉殒了,草草出了殡,草草埋了。和父兄去江南看货的谢清明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待他匆匆而归,就只剩下一个简陋的荒冢独立于天地间了。   每每想及于此,谢清明心头都说不出来的酸涩,这世上唯有一人知他懂他护他宠他,他却无力护她一世周全。   “我今日又去找当年诊病的郎中了,我总觉得他神色有些蹊跷,可无论如何盘问,都不只说记不得了。”火盆被撤出去之后屋里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方才压抑得无法呼吸的感觉慢慢消失,谢清明的思路也渐渐清晰。   “公子还在查当年事?阑倌多嘴,还是劝公子一句,如果木已成舟,还是别再深究了。知道多了终究……伤了骨肉情分。”   这车轱辘话谢清明已经听了不下百次了,也懒得理阑倌。一个没读过书的小厮都懂的道理,他能不懂么,可偏偏他性子里的执拗让他不肯就这么罢休。   世间哪来那么多的巧合,能让二姐和她仅有的一个丫鬟同时得了急病去了呢?死后好歹也要停尸七天的,怎么能草草就埋了呢?   想到这,便不过脑子地说道,“我想哪日把棺材打开,找人给二姐验验尸。”   阑倌被吓得一个激灵,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紧用手摸了摸谢清明的额头,“少爷,您这没发烧怎么还说胡话呢?”说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少爷您锦衣玉食没受过苦,怕是没见过死人。莫说这死了三年多了,要是夏日里,死了三天就烂得没人样了。”   谢家人从上到下,都带着一股子恃才放旷的傲气劲,谢清明从小饱读诗书,又习得一身好武艺,是小辈中难得的佼佼者,自然心气就更高些,常常自认为血脉里留着咸阳游侠的豪迈。   如今被小厮嘲笑没见识,不免心底生出一股无名邪火来。   可这邪火终是按住未发,一来他不愿失了偏偏君子的端方风度,二来要真发了火便是露了怯,毕竟阑倌说得没错,谢清明从来都没见过一个死人。   如此只能把这点萌发的小邪念生生按了回去,待日后时机成熟再从长计议吧。   一阵冷风忽地卷着秋日最后一点花香直灌着谢清明的领口而来,饶是他素来喜欢冷清,也太凛冽了些。一抬头,看见门帘子被撩开了,一个侍女蹑手蹑脚地不知该进还是不改进,终究没敢抬头看。   “府上已经这般没有规矩了么?”阑倌正欲呵斥,被清明拦了下来,他素来知道母亲治家严苛,生怕哪个丫鬟做出勾搭主子的事情来,伺候清明的便是一众小厮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婆。哪个丫鬟要不知轻重地敢和几位少爷搭上几句闲话,皮肉便要受些苦了。   这也导致清明很少和女孩子说话,不自觉间也生出了母亲的那般严肃刻板来。   “有什么事就说吧,说完就回去。”   “主母叫我送来两份礼物,是给城西的柳、王两家老主顾的中秋礼。主母说早些时候忘了,明儿就是中秋日了,再不送去失了礼数,便让公子带着小厮跑一趟。”   丫鬟把礼盒送到阑倌手里,便匆匆告退了。谢清明在屋里冷眼瞧着,心底便自嘲了起来,“我该不会是什么洪水猛兽吧。”   二人也不废话,提了盒子便离府办事去,临走时候阑倌想给少爷披件斗篷,被清明拒绝了。如此自己穿得太厚就显得矫情了,便也单薄衣衫跟了过去,瘦小的身躯冻得直打寒颤。   正值八月十四,各家送礼的人都多,谁家都是客套地斟一杯茶,但客人多半都是留下礼物便离开了。如此一来,这差事都也容易,省得了许多繁文缛节和客套说辞,谢清明也乐得清闲。   秋夜凉如水,是谢清明一贯喜欢的清爽,借着月已近圆满的景致,他决定在外面溜达一会再回府。阑倌跟在身后,心底叫苦连篇,却没发一言。   其实公子是个极好性子的人,他要说冷,公子断然不会让他跟着的。可他偏不想说,扫了公子的兴致不说,自己也丢了一次与公子一同散步的机会。   阑倌几乎不识得几个字,还都是公子教的。可他原在戏班子总听些戏文,也知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道理。阑倌一方面知道自己只是个小人物没什么可报答的唯有赴汤蹈火,一方面又希望公子一辈子都顺顺遂遂根本不需要他赴汤蹈火。   如此一来,能默默陪着公子受冻,竟生出一股共赴国难的豪迈气概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公子竟然领着他溜达到了裘府后宅那条街上,远远地见那府门口两个女子正嘀咕着什么,阑倌赶紧瞥了一眼公子,果然公子眉头紧皱,阑倌也跟着揪起心来。   那两个女子里有一人一身红袍,妖艳而诡异,阑倌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叫水正教的组织穿的衣服。当年二小姐的母亲,阮姨娘便是信了这邪教,撇下只有八岁的二小姐便一走了之了,自此音信全无,二小姐便无依无靠地在府里受尽了白眼欺凌。   公子,最憎恶的,便是这邪教。   阑倌正出神,发现公子的脚步已经加快,他赶紧在后面追了上去,及时拽住了气势汹汹的谢清明,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惹事。   这时,只听那稍矮些的少女道,“阮姐姐她近来如何?”   红衣女子冷冷道,“我只负责圣人交代的事,其余一概不管。她或许身归洪荒大泽了,或许负责其他工作了,你不要多打探。”   少女低眉顺眼道,“我也只是关心一下,那便明晚亥时河畔集会上见。”   红衣女子又嘱咐一句,“别忘了转告三姨娘,明日该动手了。”   清明阑倌二人躲在暗处,一直等红衣女子走远,等少女锁了大门,才满腹心事地往家走去。   阑倌也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只觉得万年好性子的公子第一次指甲都抠进肉里了还浑然不知,只是低声暗骂了一句:“你这个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   第19章 献祭   谢清明一夜都睡得昏昏沉沉,起来时发现已经落枕了,便又是一股无名心火窜了上来。半晌他才苦笑,这是怎么了,被一个路边偶遇两次的女孩子气到夜不能寐,也真是没什么出息了。   一整天谢清明都没什么精神头,昨晚裘府后宅门口那两个女子的身影像鬼魅一般一直逡巡在他的脑海里。隐约记得昨日那姑娘说今晚亥时,在河畔有集会。   他天人交战了好一会,才说服自己不要管那闲事,毕竟阮娘娘走了有些年头了,二姐也香消玉殒多时,如今再计较起来,没什么太大意义。   阮娘娘也就是二姨娘,与大夫人前后脚生下了二小姐和谢清明。谢家尊的是老传统,姨娘生的孩子是不能给姨娘养的,要管主母叫娘,管亲妈叫姨娘的。可偏偏大夫人是个极不喜欢小孩子的人,索性就让软姨娘把两个孩子都抱过去养了。   如此一来,谢清明倒与这姨娘和姐姐格外亲近,从那时起,与亲生母亲的隔阂便存在了。   印象里的阮娘娘总是那么性情温柔,与世无争。每每二小姐和谢清明有了点孩子间的小矛盾,她总是轻言轻语地告诉二姐,要诸事让着弟弟。每每母亲因为学业责骂他的时候,阮娘娘都会为他擦干眼泪,抚着他的头告诉他,母亲也是为了他好。   可这点微弱的印象并不深刻,毕竟八岁前的记忆能有多少呢,更长的人生路途里,二姐代替了阮娘娘成为谢清明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里一丝温柔的慰藉。唯有在她面前,他才是个孩子,撒娇打滚耍性子,不计任何后果地享受着亲情的温暖与恣意。   如今的他依然是谢家的小公子,旁人眼里他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父兄给予的荫蔽,可已经没人理解他内心那份对亲昵感情的渴求。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谢家礼节甚多,祭月之后光是小辈、姨娘、下人一一给谢氏夫妇请安,便用了半个多时辰。而后的团圆饭谢清明也是食不甘味,满腔的心事说出来着实矫情,可不说出来又感到格外憋屈。   阑倌是个有眼力见的主,他偷偷跟年龄最小的六小姐耳语了几句,这六小姐便吵着嚷着想要出去看烟花。主母自然是不肯的,但今天谢老爷在家,他向来宠着这小女儿,便道,“都去吧,婆子丫鬟跟紧些,别被挤着。”   说罢几个年纪小的丫头们便欢呼着离席了,谢清明借机望向父亲,谢老爷也不为难他,“你也去看看吧,再过一年你便弱冠了,就不能再这么孩子气了。”   谢清明如释重负地回了后院,阑倌已经牵好了马等着了。   谢清明一愣,阑倌道,“公子,这世上很少有人因为做了什么荒唐事而后悔终身的。真正后悔的,都是没去做的人。”   谢清明接过马和佩剑,正要拒绝披上的藏蓝斗篷,但转眼看见阑倌一脸的赤诚,也不好扫他兴,便坦然接受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谢清明一路策马,不敢走主要街道,可饶是平日里冷清的街巷,今日也免不了万家灯火的景象。孩童你追我逐地争抢着节日的糖果,忽然一团火树银花轰然炸开,照亮黯淡的天际,更吹落,繁星如雨。   一路繁花盛景,一路纸醉金迷。景阳城是边关要镇,和平时代成了沟通西域最重要的通商集市。胡人,中原人,西洋人,一齐载歌载舞,一齐觥筹交错,一齐不知今夕何夕。谢清明都有些搞不懂了,今夜不该赏月么,弄这漫天通明的劳什子,不是煞风景么?   策马而行,狂风呼啸在耳畔颈旁,没来由地他竟与这光怪陆离的世间生出一种格格不入之感。明明父母双全出身富贵,明明来路顺遂得不能再顺遂。可压抑在胸腔的孤独感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冻僵的脸上不知能不能扯出一丝自嘲的冷笑,非要找个莫须有的知己,还真是温饱之后生出来的矫揉造作。   越到河畔,越发冷清,秋夜厚重的水雾黏腻地笼罩着蜿蜒而来的河水,皎洁如盘的月亮也好似笼上了一层薄纱。莫愁站在人群最后,因为个子矮,只能看到一片通红的背影。   这身水正教的红斗篷说来真是鸡肋,走起路来总是自己踩自己,薄得挡不住一点寒风。可偏偏不透气,捂得身上发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领口偶尔灌进来一丝风,都让人一个劲打寒颤。   可莫愁看前前后后的人,没一个像自己这般缩头缩脑的哆嗦,便只能咬着牙硬生生挺着。她也好奇,这些人个顶个的形销骨立,个顶个的瘦弱不堪,怎么还这么不怕冷?不得不说,信仰的力量是无穷的。   中秋本是团圆夜,据说晚上已经离家几年的裘家大少爷裘致远也会回来吃团圆饭,可莫愁为了探进这坑人害人的邪教,只好撒谎说病了,偷偷跑到这能把人冻成冰坨的河畔,等着这莫名其妙的集会。莫愁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受这份闲罪。   良久,黑雾蒙蒙的江面上隐约泛起一丝渔火,时晦时明。那光线晕染开一环由远及近的光圈,桨声传来,在黯黯的水波里,逗起层层涟漪。   莫愁雾里看花,看不清那朦朦胧胧的荒江野渡。   唯有那河面上如梦幻一般令人眩晕的灯火,映着皎洁月色,慢慢向岸边靠来。她想靠前一些,也好看得真切,却被旁边一个红衣女子拉住了,“你入教太晚,岁数也太小,如此后辈,往前凑什么?”   这女人是如今负责与莫愁联系的人,叫陈微。陈微的瘦削并不比阮语强多少,冷漠程度倒是有过之无不及。莫愁曾想向陈微打听为什么阮语被替换了,但也未果。其实莫愁心里十有八九是有答案的,阮语若不是已然身陨,怕也没几天活头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圣人来了!”   信男信女们便呼呼啦啦地跪了下来,莫愁心里不禁骂了娘,天气本来就冷,地上更是一层清霜,这要跪下去不得个风湿老寒腿,那只能是傻小子火力旺了。   可莫愁似乎没得选,旁边的陈微一把揪住莫愁的领子把她按了下去。与此同时,上次在水边听到的凄婉歌声又一次响起了。   昔帝烛龙,泗水之觞。   其子共工,邾娄帝江。   万水九泽,四海八荒。   巍巍上痒,万物滋养。   ……   每一个人跟着唱一句,便五体投地一叩拜。莫愁溜到人群最后,借着天黑看不清的优势,浑水摸鱼起来。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查出真相,腰先折了。   突然恍惚间莫愁觉得身后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有一丝奇怪的响动,竟惊得几只寒鸦扑簌簌地飞。群山万丛如今没了光亮,隐匿在无尽黑暗里,天然地偷着一股阴森之气。莫愁赶紧默默催动符咒开了天眼,可回身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这一世灵力低微,竟生出了草木皆兵的毛病了。   终于,叩拜的人们纷纷起身,火光映照着一个伛偻的孱弱身影走上河畔的小土包,正是那圣人老妪,在昏黄的光晕下显得更为神情萧索。   可她的声音并不羸弱,莫愁怀疑,她真的只是老了,而不像这水正教的其他人都是因为毒卵侵体。   她高声洪亮地道,“洪荒大泽孕育的儿女啊,神明让我们成为赫穆萨。今夜,月光的银辉笼罩着滋润万物的河水,我们虔诚地侍奉给予我们新生的水神,让我们用灵与肉尽我们最大的本分。”   那一刻,莫愁看到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烁着希望的火光,唯有她紧咬着牙关,脖子上爆起隐约的青筋。   此时,两个身强体壮的大汉拖着一具瘦小的身躯走上土包,莫愁远远望着,那应该是一个瘦削的女子,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迷,身子虽被壮汉架了起来,脑袋却一动不动地耷拉着,凌乱的长发覆住整个面庞,辨不得眉眼。莫愁踮起脚仔细瞅了瞅,看那身体还没完全变得僵硬,看来还没死透,只是昏过去了。   “这是我们一位年轻的赫穆萨。她回归我们水正的家庭已经三年多的时间了。在这之前,她被家人当成猪狗一般虐待,又像萝卜白菜一般被人卖到了妓院里。后来,她得了痨病,被妓院扔了出来,是水神指引着我在路边捡到了她,把她带回我们的家。如今,她愿意将自己的身体献祭给洪荒大泽,让灵魂永远长存,让圣灵的伟大事业早一步得以实现。让我们共同致敬我们的赫穆萨,我以圣人的身份要求你们,请你们给赫穆萨鞠一躬。”   听到这,莫愁心里一紧,人的寿命由天定,想早一时晚一刻都不可能。活了也有几千年了,莫愁见多了那些吊着一口气,家人都为其穿好了寿衣,却硬生生又活了十天半个月的。如今这女子生命垂危,可谁能保证她就在今晚咽气呢?   除非她们决定,杀了她。   谢清明一人一马隐匿在密林里已经多时了,凄凉哀怨的颂唱萦绕在崇山深林之间,像一把刮骨刀声声搅得他胸口苦痛。他冷眼旁观这群红衣人,眼见着他们痴狂,眼见着他们疯癫,眼见着他们愚昧不堪。他紧紧攥着的拳头上鼓起根根青筋,当年阮娘娘如果不为他们所惑离家出走,二姐也不会是如今的下场。   可他能做什么呢?根植于苦难人生的信仰,它的坚毅程度不亚于万年古树那遒劲的根系,再加上愚昧的厚土滋养,愈发无坚不摧。如果他贸然闯进,高声告诉这群人他们被骗了,无异于一只妄图撼树的蚍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悲壮,而是无脑孤勇。   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里闪过一丝鄙夷,他远远望见队伍的最后一个单薄而娇小的身影,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连叩拜都在想尽办法浑水摸鱼。   他眉头紧皱,这不正是那两度闯进自己生命里,两度让自己乱了阵脚的裘家养女么?   她答应自己不再参和这邪教的事情了,可如今,又如约出现在了这里。   不知怎的,竟乱了方寸,他脚下一滑,差点跌坐在地。惊起一阵飞鸟啼鸣,惹得那少女频频回眸。   好在躲得快,没被发现。   还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他远远瞥见土包上的老妪接过随从递来的一把弯刀,她又一次底气十足地喊到,“就让赫穆萨的鲜血成为河流母亲的肥料,让赫穆萨的骨肉成为神明大业的基石!”   她颤颤微微地撩起被架起的女子遮住面庞的头发。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谢清明看清那一张已经枯瘦甚至要腐烂的脸庞,全身的血液都回流到了脑袋,他如五雷轰顶一般僵立在原地,那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想都想见到的人。   二姐,谢凌语。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啊……打滚……   第20章 激战   如果不是人群中传出一声稚嫩而急切的“不要啊”,谢清明应该还愣在原地,而土坡上的刽子手也不会有片刻的迟疑。   一人一骑穿过混乱而无序的人群,直奔土坡而来。原本架着谢凌语的两个彪形大汉如今大敌当前,自然松了手,谢凌语像一滩软泥一般应声倒地,可已经没人顾及她了。   两个壮汉皆是身形如山之人,二人各提着一把弯刀,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里看不到阴鸷和愤怒,更像是茹毛饮血的畜生,出于本性的好战与不屑。毕竟无论从身形还是人数,双方的实力都过于悬殊。   倒是旁边瘦弱嶙峋的老妪,常年耷拉的眼皮终于抬了起来,满腔的杀意让她脸上的沟壑愈发纵横,她重重地将拐杖锤向地面,歇斯底里地喊道,“胆敢破坏圣灵集会者,杀无赦!”   兴许是为了给圣人老妪找回些颜面,一个彪形大汉非常有仪式感地大喝一声,双手持刀向马上的谢清明冲了过来。   谢清明的马是他十四岁生日时父亲在胡人手里买来的,行动灵活,后腿有力,虽没上过战场也没行过千里,倒也不失为良驹。   就在壮汉决定射人先射马,一击直奔马蹄的时候,一阵嘶鸣传来,骏马灵巧地纵身一跃,躲过了□□一刀,顺便把谢清明送到了土坡上。   大汉扑了个空,感觉无端受辱一般,眼神中的鄙夷转瞬化为实质的杀意,转身与另一位壮汉对谢清明形成围攻之势,像两头饿狼舔舐着锋利的爪子,随时准备把猎物撕成碎片。   杀气蒸腾在烟雾弥漫的河畔,敌人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呈现出饿兽的狰狞。然而越是如此绝境之地,越是激发了谢清明本性里的那一份并不显露的战意。   谢清明从小习武,父亲为他请了多位师傅。可每一位师傅都说过,“这孩子不好斗,习武强身健体即可,不善杀伐。”谢清明对此也是浑不在意,他骨子里带着温润君子的端方与沉稳,对于利器厮杀的争斗,总觉得是最低级的野蛮行径。   可这一刻他才明白,人在绝境之地是顾不得什么体面的。如今他苦苦寻觅多年的亲人正生死一线,想要把他碾碎揉烂的敌人正虎视眈眈。   没来由地,一腔孤勇与悲愤伴着些许的少年意气顶得他的心脏要炸裂了一般,他一跃下马,腕中带力,疾如闪电的一剑向一只“饿狼”刺去。   速度之快让壮汉躲闪不及,只能拿弯刀堪堪抵挡,黑暗中铁器碰撞的火花照亮谢清明冷静的脸庞,本就骨骼分明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愈发冷若冰霜。   壮汉连连退后了几步,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犹豫间给了谢清明绝好的攻击机会,他手腕一转,横切过壮汉的肩头,瞬间卸了那饿狼的一条臂膀。   鲜血喷溅了谢清明一脸,壮汉的惨叫声,信男信女们慌乱的呼喊声,伴着腥臭而黏腻的血液味道,让谢清明愈发得清醒。土坡上的两个壮汉实力不容小觑,土坡下上百的信众即便都是老弱病残,想要困住他也不是难事。   而今之计最要紧的,应该是赶紧带二姐走,纵使有入骨之恨,也不该恋战。   就在谢清明思量着如何进行下一步的时候,又一阵慌乱的尖叫如巨浪般扑面而来。   只见人群中燃起几簇不合时宜的烟火,并不冲天,却冲人杂乱无章的扫射着。人们像没头苍蝇一般窜逃,慌乱给了谢清明最好的时机,他赶紧俯身抱起已经轻如蝉翼的二姐,纵身上马,向背后的深山老林奔去。   一道寒光闪过,不知从何而来的冷箭精准地射在马的右腿上,可骏马竟然一声未吭,速度丝毫不减地窜进了丛林深处。   不知跑出了几里地,谢清明回头,才看见一路走来,一路的血迹。好在厮杀追赶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谢清明赶紧下马,把瘦得只剩一身骨架的谢凌语绑在背上。   谢凌语不沉,可实在是太瘦了,根根分明的肋排硌得谢清明生疼,他忽然像被在心头生生豁开一道口子一般,满满淌出的尽是酸涩的心疼。   自己是有多无能,连家人的周全都保护不了。   又行了一会,马因为失血过多,已经跟不上谢清明的步伐了,两个巨大的鼻孔哼哼喘着粗气,却没有发出一丝嘶鸣。深山老林里逃难,本就没有个目标,没过多久,谢清明就惊讶地发现前面的路上出现了一道血迹。   他们迷路了,绕了一大圈,又绕了回来。   谢清明仔细掂量了一下如今的处境,背上的二姐呼吸越来越微弱,伴自己长大的马儿也即将油尽灯枯,更可怕的是,这一路走一路血迹,他们无异于是活靶子,很快就会有人追上来,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唯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弃卒保车,丢掉一路淌血的马,带着二姐自己跑路。   但这么做,显然不是谢清明。   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突然一阵疾风从耳畔刮过,谢清明身形一闪,差之毫厘地躲过了这当头的一剑。   又是一个枯瘦如柴的红衣人,但看身高应该是一个男子。凄冷的月光下男子的鹰钩鼻显得格外阴森,他右手执剑,左手执弩,嘴角扯出一种饿鬼嗜血般的贪婪微笑。   “是你射伤我的马的?看来你们这一群老弱病残里还有点能人。”谢清明一边说一遍把二姐从背上放下,小心地抱到马背上。   谢清明打量了红衣男子一番,对方身体瘦弱又武功平平,自认为想要对付他可以说是轻松写意的事情。可背着二姐就不同了,速度上不去,还容易误伤二姐,徒增一顿纠缠依然是犯不上的。   红衣男人面前突然寒光一闪,谢清明的剑已经不偏不倚地刺了过来,他的剑法冷冽而果决,胜在速度和力度上。   可偏偏瘦弱不堪的男人也有他的生存之道,招招四两拨千斤,借着瘦削的体格和极度的柔韧,让手里的剑不像是剑,更像是缠绵悱恻的鞭子,纠缠得谢清明片刻脱不开身。   月光下两个男人打得难舍难分,不多时,谢清明感觉后脊骨已经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来。看来方才,过分轻敌了。   谢清明赶紧屏气运功,把全身的气力运至手腕,搏的就是个稳准狠。可偏偏红衣男子身段软得如同小蛇,他身后一翻,灵巧地避开剑锋,竟得了个空隙,左手立即扣动小弩,一道冰冷的寒光倏地闪出,直奔谢清明身后的谢凌语而去。   谢清明脸色大变,已经没有时间给他做过多的思考,他飞身一跃,以一道肉墙堪堪挡在了谢凌语的前面。   先是铁器撕裂血肉的声音震得脑子一颤,而后才是逐渐晕染开的疼痛感从胸口传来。谢清明扑通一声跌落在地,在寂寥无声的密林里惊起万鸦齐鸣。   鲜血在谢清明雪白的衣襟上漫开一朵妖异的莲花,他感觉四肢都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可依然红着眼咬着牙,颤颤微微地站了起来。   那么一瞬间,谢清明觉得如果一定要死,好歹是为了拯救至亲而抗争至死,倒不失是君子之姿。   唯一可惜的是,与二姐多年来的久别重逢,连个体面的问候都没来得及,就真的要永别了。   谢清明挺了挺腰板,扯动起胸口一阵的剧痛。他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咬到嘴里咸腥黏腻的问道麻痹了整个味蕾,他扯动着双腿向前铿锵有力地踏着。   每踏一步,胸口的莲花便愈发殷红。   作为谢家人的道义与职责,对阮娘娘的哀怨留恋,对至亲手足的保护欲,在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眼中迸发出巨浪山洪般的恨意,在这个狭路相逢的境地里,化为寒光一般凛冽的杀心。   哪怕是同归于尽呢,也要换得二姐一线生机。   红衣男子妖媚一般的眼皮微微一挑,嘴角扯出一片鄙夷的骄矜来,“我不杀你,你走吧,我带了她复命去,你的命没用。”   谢清明眼里的杀意丝毫未减。红衣男子也不恼,竟悠闲地玩弄起瘦如枯枝的手指来,“你救了她也没用,她活不了了,按照圣人的算计,这会应该已经吹灯拔蜡了。可偏偏她命大,还吊着一口气呢。你要再冥顽不灵,就真是买一个搭一个了。”   说罢,男子忽然伸出那只如同鹰爪一般锋利的手掌,如长满倒刺的鱼钩生生扼住谢清明的喉咙。谢清明只感觉双脚一软,后脑一阵剧痛,整个身子被红衣人按在了一棵合抱的古树上。   还留在身体里的箭头因为剧烈的碰撞转了个个,又是一股鲜血从胸口涌出,加之呼吸困难,谢清明霎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不清,可即便如此,他依然硬瞠着双目,满腔恨意地盯着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红衣。   “这么强壮的身体,不能为圣人所用,真是可惜了。那滋养蛊毒的血液要是你的,该多……”   男人邪魅造作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弥漫着阴鸷与矫揉的双眼倏地睁大了,一股滚烫的鲜血从他口中喷薄而出,喷了谢清明整整一脸。   那只扼住谢清明喉咙的手爪子也无力地松开了,谢清明一脸差异地看着红衣缓慢地倒地,一个瘦小的红衣身躯方才露了出来。   正是裘家的养女,瞪着灵动的大眼睛,没心没肺地冲着他笑。   万般逞强在这一刻突然都崩塌了,谢清明感觉眼前一黑,结结实实地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毕竟社会我莫姐,关键时刻还能火力掩护~   第21章 拒绝   莫愁的笑尴尬地凝固在脸上,怎么甫一见面,就倒下了呢?   她一路紧追慢赶地循着踪迹找到了谢清明,莫愁百思不得其解,谢家的三公子劫阮语姐姐做什么?   待到她赶来时,谢清明已经被眼前瘦弱的男子按在树干上了。   莫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这谢家的三公子也真是太弱了,白长了修长的身躯,竟被水正教的病秧子打得血流成河。   借着身量小的优势,莫愁轻手利脚地探了过去,毫不犹豫地拔出靴筒里的匕首,直插红衣男人的心脏,一击致命。   本想着自己突然现身,可以给谢清明一个美人救英雄的惊喜,可就在谢清明看见莫愁的那一刻,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打就一头晕倒在地了。   莫愁摸了摸自己娇俏的小脸,又一次质疑道,“这一世,我得托生得多丑啊。”   莫愁一路是循着血迹来的,她很清楚谢清明方才一定是迷路了。其实附近没多远就有一个荒废了的破庙,只是谢清明他们绕了一圈又一圈,却都擦肩而过了。   莫愁几乎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才把身量颀长的谢清明挪到马上。本就受伤的马生生扛起一男一女两个成年人,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份灵性让莫愁有些动容。   马腿上的血混杂着谢清明胸中的血沥沥地洒了一路,莫愁也知道这么暴露行踪的做法不可取,可权衡之后还是两害取其轻,先找个能御寒的地方避起来,是要紧事。   破庙掩在残乱不堪的断壁残垣里,不仔细瞧很难找到,倒是藏身的好地方。莫愁推门而入,庙门在风雨和岁月的侵袭下已然腐烂多时,巨大的吱呀声像尖刀划过遍布沙砾的地面,莫愁登时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荒庙里的佛像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尘,盘错的蛛丝像一张张天网一般笼在头顶,但好在,房顶是完整的,不至于透风漏雨。   纵使庙里的空间很是逼仄,莫愁还是让马一同进了来。一来省得自己背两个人进门,二来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了,人与畜生也没什么太大分别了。她把一马二人送进庙里之后,草草用枯草浮尘掩了庙门口的血迹,又用一块破布沾满了马血向另外一条路抛去。   时间过于仓促,这点小计俩能不能骗得了人纯粹靠运气。   饶是阮语形销骨立,身上也没有伤,莫愁把她弄下马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喘着粗气看着马背上昏死过去的谢清明,真想直接拽下来算了。可真要这么做了,估计杀他的直接凶手就变成莫愁了。   莫愁可不能让他死,桃木人偶的秘密还没解开,她还舍不得这身世之谜的唯一线索就断在自己手上。   她一只手搂着谢清明的腰线,一只手托住他受了伤的胸膛,尽可能减少对他伤口的扯动。尽管马十分通灵性地强忍剧痛半蹲下来,可莫愁还是在巨大的压力下摇摇晃晃,就在即将把人从马上托下来的一瞬间,一不小心踩到了红袍的下摆,身形向后一仰,直接被谢清明砸了个泰山压顶。   不知是因为剧烈的震动还是伤口的疼痛,谢清明竟然在这一瞬间好死不死地醒了过来。莫愁近乎绝望地看着那丹青画就的幽邃双眸里写满了惊惧,而她还保持着一手搂腰,一手扶胸的尴尬姿势。   “那个……身材不错啊哈哈哈哈……”笑声格外干瘪,倒是把这份尴尬又推向了极致。   尽管莫愁与谢清明相处不多,可短短几次相逢让她深刻地意识到眼前的标致少年骨子里带着刻板与严肃,无端被这么亵玩与撩拨了,怕下一秒就要爆发。   巨大的压力让莫愁真的动弹不得,她用力地挪开谢清明胸前的手,反而扯得他龇牙咧嘴的疼。   可即便如此,莫愁以为会来的狂风暴雨终究没来,谢清明只是强忍着剧痛把身子挪开,还客客气气地道了声抱歉。   莫愁突然觉得有点泄气,她心猿意马的撩拨被对方云淡风轻地挑了回来,显得特别没趣。   可莫愁随即就后悔自己小女儿态的敏感多疑了,她侧身看向呼吸短促的谢清明,光洁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眉头紧锁,愈发显得棱角分明。看来真是太疼了。   莫愁从怀里掏出临走前广寒塞给她的止血药,当时她还一顿埋怨,觉得广寒多此一举。如今却觉得广寒绝对是老天送给她偏得的厚待。   谢清明身上的白衣已经混着血水和脓疮结结实实地粘在他的皮肉之上,莫愁跨坐在谢清明腿上,不由分说地拨起那一层层的绸布,每剥一层,心里就没来由地一阵颤抖。她看惯生死,受伤也是稀松平常,可如今指尖触碰那滚烫胸膛的一瞬,竟然关心则乱地乱了阵脚,没来由的一阵惶然不知所措。   一种恐怖而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她仿佛看见许多世之前,挚爱之人先她而去时手足无措的自己,那种天地苍茫万古荒凉,只有她一人孑然如蜉蝣的凄凉感,又一次弥漫她的五脏六腑。   莫愁咬破自己的舌尖,咸腥的味觉和阵痛让她的脑子迅速冷静下来,这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她顾不得谢清明紧皱的眉头和低声的呻吟,咬着牙一脸决然地揭开最后一层已经和皮肉长合在一起的里衣布料,露出了那紧实的肌肉线条与已然发黑的伤口,甫一触目,便让人格外揪心。   突然,谢清明有力的大手又一次握住莫愁的手腕,想阻止她的下一步行动。两人皆是一愣,想起那个在巷陌邂逅的下午,也是这样一只大手,紧紧攥着纤细的手腕,半晌两厢无言。   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上莫愁心头,她笃定这少年自诩光风霁月的君子病又在这时候发作了,她等不及男女授受不亲的论调说出口,便冷言道,“公子莫怕,小女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没福气做那识文断字的大家闺秀。我们小地方打猎的多,受伤的也多,丫头们给小伙子包扎伤口的多了去了,没见着谁赖着人家要以身相许的。我被你谢家拒了一回,再没皮没脸也不会倒贴第二次的,公子放心,过了今晚若还都活着,不再见面就是了。”   别说是谢清明,就连莫愁都没想到自己会秃噜出这么一串子扎心的话来。谢清明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和着失血过多的苍白与一夜颠簸的狼狈,显得格外无辜与落寞。   在谢清明过往十几年所受的教育里,疼痛也好,死亡也罢,只要是求仁得仁,是不可以有丝毫退缩的。他不畏死,又岂能在生死关头去顾及那些繁文缛节,他握住莫愁的手,只是单纯地不想把那满是血渍的肮脏与狼狈一览无余地展露在女孩面前,想给自己并不能挽回的生命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可显然,女孩误会了这份隐忍的情怀。   一阵如搅动五脏的疼从胸口传来,少女凶狠而精准地用匕首剜出谢清明身体里的箭头,干净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   莫愁用膝盖狠狠压着谢清明颤抖的身躯,左手拿出广寒给的小药瓶洒向谢清明的伤口,右手艰难地从他里衣上撕下来一块干净的布料。她不敢看谢清明脖颈处暴起的青筋和已然涣散的眼神,生怕自己岌岌可危的狠厉在一瞬间崩塌,软弱得下不去手了。   莫愁感受过广寒这止血药的厉害,刚涂上去时候是万箭穿心,百蚁蚀骨的疼,可挺过去了,伤口愈合得奇快,而且还不留疤痕。她几度问他在哪买的,小妖精都故作神秘地不肯告诉,惹得莫愁一顿恼火。   莫愁心一横闭着眼,近半柱香的功夫,膝盖下的战栗才有所舒缓,她低头一看,谢清明的呼吸已经匀称了许多,虽然眉头依然紧锁,但血已经不似泉眼似的一股股往出涌了。   她心思细腻地察觉到谢清明的喉结动了动,薄而有弧的唇几张几合,却没说出什么来。   她麻利地用撕好的布条给谢清明包扎好伤口,及至此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近乎虚脱,两腿一软,无力地倒在谢清明身旁,靠着墙壁,半晌才缓过神来。   谢清明能熬过这半柱香的疼,应该就死不了了,莫愁闭眼想小憩一会,毕竟用两条腿追了一匹马追了一晚,又杀人又救人的折腾了半宿,纸糊的小体格早就吃不消了。   破庙里除了呼吸恢复了平和的静谧,就在莫愁半睡半醒间,忽然感觉脸庞有一股轻柔到几不可见的力量逡巡不去,她睁开眼,正瞧着为她捋头发的谢清明,那只纤长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苍白的脸上竟活生生扯出血色来,失血过多也不耽搁脸红。   莫愁望着那双深邃不可见底的眼眸,竟漫着近乎溢满的情真意切,想起自己几度无端撩拨,又想起自己接近他是为了探求桃木人偶的真相,纠结着生出一丝愧疚来。   方才她说的话太重了,可莫愁明白自己心生怯懦,这狠话倒不是说给谢清明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经过了一晚上的折腾,莫愁看见了谢清明的肉体凡身在死亡面前的脆弱,他与她所闻所见的其他人并无二致,即便他因缘巧合地与自己所刻人偶长得一模一样,也只是巧合而已,这就是个春生秋死的人啊!   如此想来,莫愁觉得自己为了寻找灵魂流转的原因而故意接近他,显然是不公平的。二十来岁的好光景,高门大户的好出身,如琢如磨的好风骨,风姿凛然的好皮相,这是修了几世的功德方能托生的命格,切不能为了一己私念误了人家一世好时光。   这一刻,莫愁承认,是她自己心生懦弱了。   莫愁心一横,挥手拨开了谢清明悬在半空的手掌,指尖相处,一阵冰凉。   “我母亲的意思,并不是我的意思,裘姑娘救命之恩,谢某……”   “我姓莫名愁,不姓裘。救命之恩不敢当,那日你也放我一马,各自扯平。我是个千金难买我乐意的性子,救了你我高兴,便算是求仁得仁,以后不必再提,不相欠不相见就是了。”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无须着眼,莫愁也感受得到谢清明脸上的失落,她闭上眼决定静等天亮找出路,如此又是两厢无言,只是全然没了方才的静谧惬意,一呼一吸间都夹着尴尬的味道。   夜色过半,月凉如水。徒有四壁遮蔽秋风,可秋夜的寒冷还是从骨头缝钻进来。莫愁想燃火取暖,但灵力已经耗费殆尽了,再加上光亮容易把水正教的人引过来,所以只能咬着牙硬挺。   这一世的莫愁许是瘦弱的原因,生而怕冷。她尽可能把身体蜷成一团,抱着膀子想环住更多热气,却好似环住了一腔的委屈,在冰冷的地面上哆嗦起来。   突然一阵裹挟着人的体温的暖意传来,莫愁睁眼,看见谢清明艰难地支撑起上身,把那件藏蓝色的斗篷披在了莫愁身上。他的脸色惨白,如此简单的动作应该也耗费了他不少力气,可他依然轻柔地为莫愁掖好各个角落,不让热气透出去。   做这一切,谢清明手到之处便是目光所及,他没抬眼和莫愁对视,但依然能感觉到如月色般澄澈的目光不动声色的盯着自己。半晌,他喘着粗气,仰面朝天地跌在地上,索性就懒得动了。   莫愁想把斗篷还给他,可一丝超越理智的任性偏偏此时作祟,让她贪婪地想要享受着暖意的环抱。   谢清明轻描淡写地开口,“为什么你这么厌恶我,又要不辞辛劳地赶来救我?”   莫愁蜷缩着,又生一丝愧疚,自己几度撩拨,却又冷言相向,如此反反复复,饶是谁不会觉得是欲拒还迎的惺惺作态?   可理智再一次占了上风,她冷冷道,“我是为了阮语姐姐,我在人群里燃烟花是为了她,救你也是为了她,你还没和我好好解释,你为什么要劫走她?”   好巧不巧的,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从身侧传来,阮语在这个尴尬到极点的节骨眼救了两个年轻人,悠悠转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莫愁略纠结,不过很快就会甜起来的,相信我。   第22章 救赎   莫愁飞快起身,还不忘按了一下谢清明地肩膀,“你别动,我来。”   她自认为不着痕迹地把斗篷披回到谢清明身上,可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体贴还是一丝不落地入了谢清明眼里,由眼及心,生出无限旖旎。   莫愁扶着阮语坐起来,二人四目相对,莫愁发现阮语的瞳仁已经散了大半,目光里没有任何生气。她用手在阮语眼前晃了晃,没有丝毫反应,已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阮语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还活着?”   旁边的谢清明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强撑着上身靠在墙上,“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阮语瞪着空洞无神的双眼歪过头,半晌才颤颤微微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清明啊姐姐,谢清明!”   莫愁在一旁瞧着方才强撑着直面生死,又端守着君子仪态的少年转脸变成了一个亲人面前撒娇的孩提,便心里一酸,这种毫无顾忌的放肆与亲昵,自己已经多久不曾触及了?   “你认错人了,我没有弟弟,你去别处找找……或许能找到你姐姐。”阮语一句话要倒三口气才能说完,可饶是如此费力,还是温和地安慰着这个“找姐姐”的少年,莫愁第一次觉得阮语也没有往常的冷冰冰。   “怎么可能认错,你就是我二姐谢凌语啊!莫愁你看……你看她右手臂上是不是有一个红色的伤疤,那是小时候帮我挪火盆烫的!”   莫愁撸起阮语的袖子,果然一块梅花状的伤疤毫无美感地暴露在干瘪的皮肤之上,像极了残花紧抱着枯枝的挣扎,别有一番触目惊心。   “那是妓院的妈妈烫的,我没有家人,你一定是认错了。”   谢清明又欲争辩什么,莫愁却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话了。莫愁不明其中原委,但任谁思量,一个富家大少也不会平白无故舍命去冒认别人当姐姐。这其中定有不可言说的盘根错节,可此时此刻不是争辩的时候。   阮语的意识又开始模糊起来,她的呼吸细若游丝,眼皮又没了半分气力地耷拉下来。莫愁抽出匕首,在阮语的胳膊上割了一寸的小口,已经没什么血渗出来来了,扒开伤口,虫卵密密麻麻地附着在她的骨肉之上,隐隐还有蛹动的迹象,惹得人不由自主头皮发麻。   身后传来一声惶急的叫喊,“你要干什么?”   随后她听见扑通一声,是人跌落在地的声音。莫愁没回头,都能想到谢清明那副关心则乱,咬牙切齿的可笑神情。   “你别害怕,我放着大好中秋佳节不在家吃月饼赏月色,跑到这破庙里委身,不是为了来害她的。真正想要她死的人不是我,甚至都可能不是水正那个邪教,可能是她自己,单纯地不想活了。”   谢清明一愣,“她为什么不想活了?”   “那你得等她醒过来自己问,不过五毒卵已经遍布她全身,已然药石罔顾了,能不能再醒过来,就要看造化了。”   莫愁这话不中听,可说得心平气和,毕竟阮语的命数在此,她句句说的都是实情。   谢清明没有回答,他想起树林里横死的红衣男人的话,“她活不了了,按照圣人的算计,这会应该已经吹灯拔蜡了。可偏偏她命大,还吊着一口气呢。”   谢清明静静地望着破庙布满蛛丝的横梁,眼底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在千钧一发之际未曾想过,在行将就义之时未曾想过,可此时他应该想到了,自己拼尽全力,以死相搏的结果其实并没有意义。谢凌语被架到土坡上的那一刻,就是个垂死之人了。如此一来,竟成了自我感动的笑话了。   莫愁看着少年脸上的阴翳渐渐加深,难得地在心底生出一丝隐约的不忍,她安静地靠着谢清明坐下来,毫不掩饰地紧盯着少年痛苦的双眸,理智而平静地道,“你真想救她么?”   谢清明不明所以,却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狠狠点了点头,用力过猛扯动了胸口的伤口,可他却无暇顾及那份切肤的疼痛。   “不计一切代价?并且百分之百信任我?”   谢清明很少看到莫愁如此严肃,几面之缘里,她嬉笑,她伤神,她狂热,她冷漠,唯独没见过她如此认真。谢清明思量着,她是有办法的吧,只是这办法一定有着沉痛的代价。   代价会是什么呢,让他一命抵一命?如果真是如此他是愿意的,情真意切里最大的求仁得仁便是以命相抵吧。可眼前弱弱小小的少女,怎么可能有买寿卖命的本事呢?   “你打算怎么做?”   莫愁脸色未变,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你问这个问题,就是不信我。”   “我信。”少年神色恳切,倒不是死马当活马医,而是一种没来由的安心,“你只要说,我就信。”   残破的窗棂缝里透进一丝微光,莫愁看到少年眼里呼之欲出的渴求,思量着反正自己还有四十几年寿数怎么也死不了,心一横,把剩下的半瓶止血药递给谢清明,道:“先说好,我只能保证救得醒,但能不能救得活还得看命,你也别抱太大希望。而且一会无论我做什么,都别大呼小号的,无论发生什么,都记得先救阮语姐姐。听明白了么?”   少年显然没听明白,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莫愁明白谢清明如何坚毅果敢,也不过是个将及弱冠的少年,与广寒那个小二缺没什么本质差别的。   莫愁把眼前这个不知叫阮语还是谢凌语的干瘪女人放平,从头发上拔下细弱的银簪。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散散地垂下,长度已及腰身,掩了她十五六岁的稚气模样,平添了几分雌性的妩媚气质。   莫愁在阮语的手腕内侧和脚腕内侧分别用匕首划了十字花刀,她下手很重,伤口极深,可阮语已经毫无知觉,也没什么血渗出来,只是偶尔翻出来几只微小的虫蛹,莫愁也懒得管它,任由它自生自灭去。   随后她用细银簪在阮语遍体周身扎出了无数个细密的小眼,乍一看上去像是一只褪了毛即将烧烤的叫花鸡,被扎上小孔,等待腌制入味。   准备工作就绪,莫愁掏出匕首,干净利落地在自己的手腕处狠狠割了一刀,她如此让人猝不及防的一举着实吓到了旁边惨白的谢清明,他本能地要起身阻止,脑子里却忽然闪现莫愁方才说的话,又硬生生把一腔冲动憋了回去。   莫愁不是病恹恹的阮语,伤口甫一成形,鲜血就喷涌而出,她赶紧忍着剧痛把伤口上的血抹在阮语四之上的十字伤口处。登时便有几只受不住了的虫卵从阮语身上细密的小孔里钻出来了,莫愁挺满意,看来方法对路。   可很快莫愁就发现问题了,阮语病入膏肓,已然聚不齐三魂七魄,周身血液循环比常人慢了许多。莫愁的血从阮语身上的伤口渗进去流速很慢,可莫愁胳膊上的血流却像泉眼似的一股股冒出。   这么下去没把阮语身上虫子逼出来几只,她自己先被榨干了。   就这样,莫愁紧握拳头直直地向阮语胸口砸去,一下,两下……一次比一次用力,可一次比一次用不上力,她每砸几下还得把血抹在阮语的伤口处,不一会,便黑血与虫卵遍地,汗水共月光一色了。   莫愁的嘴唇已经开始泛白,她才多大的身量啊,能有多少血可以留,谢清明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了,他起身抓住莫愁的手示意她停下来吧,却被莫愁回眸间如刀剑般的眼神镇住了,他蓦地松手,不敢造次又万分心痛,惶然间不知所措起来。   莫愁自己也知道,她这招救人一千,自损八百,身上的行动不减,心底却自嘲道,自己历来奉庄子的大逍遥,怎么也无端修起菩萨心肠了?她不想承认自己见色起意,被翩翩少年郎迷了心智,而后爱屋及乌地想要救人家姐姐。可事实就是如此,天下诸事欺人好办,自欺奇难。   莫愁看了看一地的鲜血,她明显能感到四肢已经发软,眼前的景象也开始重影起来。这么下去太浪费了,她咬牙起身,把手腕凑近阮语的嘴,想让她多喝下去一些,却发现阮语依然毫无知觉,一丝吮吸的本能都没有。   莫愁苦笑,狠狠在手腕上的伤口处嘬了一口血,一点点渡到阮语嘴中。她怎么也没想到啊,自己处心积虑地接近少年郎,最后却把这一世的初吻献给了一个将死的女人。你看,造化要不弄人,就不叫造化了。   满嘴尽是鲜血的腥臭味,莫愁余光中瞥见成群的虫蛹从阮语周身翻滚出来,她一口一口地喂着阮语,隐约听见身后少年隐忍的哽咽之声。莫愁没回头,只觉得他能有此心疼的心意就好了,也不枉她自我作践一遭。   手腕上的血流速越来越慢,莫愁也几近油尽灯枯了,她狠狠地在自己胸口捶了一拳,一股鲜血喷薄而出,她最后一次用嘴把血送进阮语嘴里,她隐约听见阮语被呛得咳嗽起来。   她登时松了口气,满嘴的咸腥黏腻突然感知不到了,她也不知道那句“给她上止血药”到底说没说出口,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莫愁迷迷糊糊地出现在冷风凄雨的山间小径,莫愁周身湿透,四肢百骸皆被冻僵住了。她眼看着竹海密林在风雨里摇曳,绵密的雨点像细针一般扎得莫愁生疼,她用力地裹紧衣衫,却依然忍不住打起寒颤。   “冷了?快来暖和暖和。”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在莫愁心底响起,又是那个熟悉的男声。莫愁一阵窃喜,又是那个久违的梦境。她急切地寻觅着那几番入梦的男子身影,竟忘了所见所闻皆空。或者说,她明知一切虚幻,依然饮鸩止渴似的奢求。   眼前的冰雨薄雾像被刀斧截断一般闪出一条逼仄的小路来,青石板上苔影斑驳,莫愁一步三滑地拾级而上,眼前的山门里逆出一道刺眼的阳光,在这冷若冰谷的境地给莫愁燃出一丝温暖的希望。   莫愁想,倘若她是朝生暮死的飞虫,也定会义无反顾地扑火而亡吧。   不知走了多少级台阶,不知走了多久,莫愁没有丝毫感觉到累,反而呼吸都变得平和了。她从那道刺眼的阳光里隐约辨得一席端正挺拔的身影,盘坐在竹林之中,无边落木萧萧而下。狂风骤雨戛然而止,唯有淡淡薄雾笼这男子的五官不可辨析。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清茶,茶水在冷冽的空气里升腾出一律水汽,茶香即刻伴着薄雾弥漫而来,让人顿觉五脏尽舒。   男人的手腕一转,煞有禅机地示意莫愁坐下,一阵温润的嗔声在莫愁胸腔之内想起,“这么大的雨,你也不知道打个伞。”   莫愁也不恼,可偏要在心底说,“梦里而已,为什么每次相见都要让我走这么远才肯与我相见?”   “因为你要从你的梦里,走到我的梦里。”      第23章 疯子   莫愁闻言一惊,想起那日男子痛苦而惆怅的话语,“我竟然不知道你是我的一个梦,还是我是你心中的一个幻影。”   莫愁浅笑,“看来你想明白了,此时此刻,我在你的梦里。”   男人没有回答,莫愁也不纠结,两厢无言地对坐在竹林之下,一晚上的紧张与躁郁都在一盏清茶里被纾解了。管她是在谁的梦里谁的心尖呢,如此静谧却不尴尬的处境,谁能说不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呢?   男人贴心地问道,“还冷么,冷就再喝一盏。”   莫愁摇了摇头,此时身体冷暖皆是虚幻,竹林是虚幻,眼前人是虚幻,温茶就更是虚幻,唯有心底的平和是真真切切的,所以何必执着于形?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对么?你不是不肯以真面目示我,而是我还没想好,你的真面目。”莫愁这话说得平静,她作为这个世上不可多得的怪胎,天生就明白万事万物没什么不可能的。如今和自己幻想出来的人对坐参禅,也不是不可行的。   “我也说不好,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自己生于何处,死于何时,我一日历尽世间万种,万古如长夜地醉生梦死。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是一个人,是一缕魂,是一个执念,还是我也说不出来的东西……可你是我除了本我之外唯一能感受到到的人。我看不见你所处的世界,却能看见你的本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已经千年万载,不知从何起从何终。”   男人的声音过分好听,像让人上瘾的毒酒,恍惚间飘然有羽化登仙的快感。   莫愁问道,“也就是说,你已经伴随我许多世了,但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   男子的回答简单明了,“是。”   如此一来,男子就不能是莫愁凭空幻梦出来的人了,他真实地存在,只是存在于一个与她不同的世界里。此时莫愁想不通,但她也不着急,千年万世轮回不休,总有一天能想明白吧。   “你既然能看见我的心,那你帮我看看,我喜欢谢清明么?”几度入梦,几度相逢,莫愁对于眼前男子的信赖可谓是超脱理性的。她总是不假思索地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这种信赖无关风月,更像是婴儿对母体毫无条件的依恋。   “你问起这个问题的瞬间,不就有了答案么?”男人的声音缓缓的,不着一丝偏倚的情感。莫愁醍醐灌顶般觉醒,这世上哪有摇摆不定的情感啊,从摇摆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倘若真的不在乎不想要,早就心底无私天地宽了。   “那你希望我喜欢上他么?”莫愁这问题问得没来由,也造作,可在这摒弃五感只能以心相交的幻境里,想到的就是说出来的,她无从掩饰。   “他也好,我也好,别人也好。我希望不重要,你高兴才重要。”   莫愁心尖一酸,眼底竟氤氲起水汽来。她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半点感情是无私的,可此刻她却认定眼前人的话嵌满了真挚。   “好了,你睡得太久了,这会有危险的。”   男人修长的手掀起一丝水雾拂去莫愁眼角的泪珠,眼前的竹海拔地而起,明亮的天光逐渐暗淡,茶盏甩向天空破裂成一片片犀利的竹叶。   莫愁闭上眼,她知道梦境在破碎,像坠入深渊一般耳畔狂风呼啸而过,她的魂魄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按回了躯壳里。   莫愁蓦地一睁眼,两张写满惶急与关切的苍白脸庞映入眼帘,她又醒了过来。   夜色依旧浓厚,半点晨光熹微的意思都没有,明明在梦里走了很久,为什么时间却流逝得这么慢?莫愁看着瞳孔聚了回来,脸上已有一丝血色的阮语道,“你醒了?”   阮语周身是血迹,原本就干瘪到近乎腐烂的脸上扯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来,她一改往日里冷冰冰的态度,可言语里依然看不出什么温暖来,只是温和地嗔道,“你不该舍命救我,我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倘若是往日,莫愁这种不着四六的性格一定会说,“你以为我想救你?我要不是垂涎你弟弟的美色我才不管你死活呢。”   可如今的莫愁稍稍挪了一下颈子,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她失血太多了,虽然死不了,也够养上一年半载了。她赶紧闭上眼缓了一会,平静地道,“生死有命,去留你自己定,但好歹熬过了今晚,再从长计议。”   破庙里又是漆黑又是静默,谢清明几度张嘴想要问问莫愁感觉如何,可话到嘴边斟酌又斟酌,便悉数咽了回去。他弄不明白莫愁对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厌恶,毕竟谢家拒婚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太有失体面,她理应对他恨之入骨,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援助,着实让谢清明摸不着头脑。不由地生出一丝想为她做些什么又偏偏无能为力的懊恼来。   就在谢清明天人交战,与自己无端较劲的时候,草席上躺着的少女突然传来一阵□□,她呢喃道,“冷。”   谢清明的斗篷已然盖在莫愁身上了,环视这破庙,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取暖了。他心疼地望看着颤栗的少女,心底生出一丝对自己的鄙夷来。一个身高只及他胸口的弱女子尚能不顾生死救人于水火,他却端着一副君子姿态固守着莫名其妙的礼仪来。   想到这,谢清明忍着痛弯腰抱起莫愁来,让她靠紧自己温热的胸膛,在这个不能生火取暖的绝境里,给她一丝温暖。   有那么一刻他忽然觉得,飞蛾扑火或许不是为了温暖自身,而是心甘情愿地为火燃烧做养料罢了。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顿时火光冲天。   一个男人道,“会不会藏在这破庙里了?”   另一个声音反驳,“看庙门口没有血迹啊,你看前面那条路上反而有血迹,咱们还是去前面看看吧。”   屋内的人皆是屏住呼吸,哪怕此时此刻莫愁依然意识涣散,却依然本能地绷着根弦,她思量着自己体力肯定是不济了,灵力恐怕也所剩无几,符咒虽然揣在身上,能施展法术的可能性也不大。   谢清明左手扶着莫愁,右手紧紧攥着自己的佩剑,严阵以待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就连瘦弱不堪一击的阮语也是紧握双拳,她思量着万事皆由她而起,若真是避无可避,她就只身和他们回去,拼死也得保全两个年轻人。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男人说,“那也得进去看看,万一藏在里面呢?”   谢清明轻手轻脚地将莫愁放下,让她靠在墙上,正欲拔尖起身,破庙角落的一堆枯草里竟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来。   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干瘪人形从草丛里爬了出来,他踉踉跄跄地起身,满身酒气扑鼻而来。谢清明三人皆是一惊,折腾了了半宿,竟然没发现这破庙里还有个人!   那人一步一趔趄地走到门口,没骨头似地倚在门框上,把脑袋从门缝里伸了出去,扯着嗓子尖酸刻薄地喊道,“哪个挨千刀的小崽子,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说罢,还重重打了一个酒嗝。   或许是门外二人见是醉汉不好与其纠缠,或许是二人真觉得劫走阮语的人应该不在庙里,便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了。火光渐行渐远,骂声也开始缥缈起来。   剩下谢清明三人一脸惊诧地看着门口醉得一塌糊涂的老汉,半晌莫愁才惊起一身冷汗来。   这老汉不是别人,正是她与谢清明初识那天,拦路对莫愁出言不逊,被莫愁踢了一脚的疯子乞丐!   那疯子斜睨着地上的三个病弱,狭长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硕大的酒葫芦,抬脸闷了一口,满心满眼都是鄙夷与不屑。   他踉踉跄跄地踱回草堆上,也不缓冲,扑通一声躺了下去,然后饶有兴致地翘着二郎腿,又哼唧起那日在巷子里鼓盆而歌的调子来。   歌声像大风刮过漫天的沙砾一般,粗粝而难听。   半晌,歌声渐渐消去,厚重的呼噜声传了过来,醉汉睡着了,莫愁三人也就松了口气。   “他真是个疯子么?”莫愁冷眼旁观着,愈发觉得蹊跷。   “人疯不疯,只有他自己知道。没事,你睡一会吧,有我在。”谢清明搂住仍在发抖的莫愁,他的话语很轻,可承诺倒是情真意切。   几生几死大起大落的一晚上折腾下来,他竟然一直都被一个瘦弱的女孩子保护着。长久以来,谢清明所受的教育里,第一条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可面对生死,他的无能与无助是实实在在的,只能眼见着女孩忙前忙后,舍生忘死,而他却帮不上一点忙。   一种强烈的自尊受挫感觉让他如鲠在喉,他几度与自己执拗地怄气,却无处发泄这团无名火。   可如今少女依偎在他的怀里,借着他的温度取暖,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所能带来的安全感,这让谢清明陡然生起一股悲壮的少年意气,好像灵魂里升腾出一个高大的自我来,与前半夜里无能的谢清明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撕碎了一干人等浑浑噩噩的梦境,莫愁睁眼望天,依旧是一阵头晕目眩,可她意识还算清醒,歪头看了看谢清明,又看了看阮语,见他们都好好的,也就安心又小憩了片刻。   突然一阵刺耳的击盆声震得三人一阵哆嗦,疯子乞丐已经爬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蹦跶起来,嘴里还不住地念念有词,像极了北方山里跳大神的萨满。   但显然,这是个没什么灵力只会装神弄鬼的萨满。   他嘴里的唱词声越来越大,大道一定程度,莫愁竟然在那含混不清的嘟囔声里辨出了大意。   “尔等小人借我房屋,扰我清梦,乱我心神,伤我体服,侮我名节,倒我胃口,受我庇佑,笑我痴癫……”   谢清明大概也听懂了,他笑道,“看来你不是真傻呀,那你干嘛装疯卖傻?”   乞丐停了张牙舞爪,猛地回头看向谢清明,“我什么时候说我疯了,明明是你说我疯了。”   说罢,他叼起一根草,四仰八叉地坐在了地上,翘着二郎腿晃荡了半天,才阴阳怪气地道,“这一宿啊,想睡个好觉都不行。看看你们几个,叽叽歪歪的,一会你死一会我活的。没有我救你们一命,你们还能跟大爷似的躺在这?”   话说完了,还没给三个年轻人插话的机会,又开始疯疯癫癫地击起鼓来,重复起昨晚那鬼哭狼嚎的唱词。   莫愁闭着眼,呼吸极其微弱,可听觉却有史以来第一次超越其他感官伶俐起来。终于在一遍又一遍地琢磨思量后,她听懂了疯子哼唧的是什么了。   “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莫说是把《南华经》奉为经典的莫愁了,就是稍稍读过几篇庄子的人,也当知道这是庄子妻死,他鼓盆而歌以成大道的故事。长期以来莫愁都极爱庄子,很大程度上就是爱他那份对于生死的超然。   她本人灵魂不灭,自然并不畏死,所以宗教很难让她倾心。可生生世世总有人来了又走,生离死别之伤总让她肝肠欲裂。慢慢的,她也就看淡了,今生不想前尘事,那些灵魂转世投胎成了崭新的生命,依然在这滚滚红尘里历练,只是与她死生不复相见罢了。   如此一想,可不就是“天地如巨室,气形变化中”么?   莫愁自嘲,竟与这疯子莫名其妙成了知己。   莫愁敛了敛气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壮士,收了你的神通吧,跟我进城,我给你买酒喝。”   那难听到让人想当即自尽的歌声果然戛然而止,疯子像一只毛猴似的兴奋到抓耳挠腮,乖乖等在了门口。   莫愁语气一转,“可我有个条件。如今我们三个都有伤病,下山困难,你得选择背一个人。”   这疯子果然只是装疯卖傻,果不出大家所料,拈轻怕重地挑了最为干瘪的阮语背在了背上。   如此一行人,疯子背着阮语,清明背着莫愁,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广告时间,推一个基友的奇幻文。《妖血秘闻录》语君 文案: 修仙半吊子、搞事儿少女江雨归,在一次下山执行除祟任务的过程中,遇到一大帅比神秘男子。 神秘男子开始装得挺可怜,没想到,却是妖界大佬——妖王凌渊本人, 随着她与凌渊的相遇,整个仙门帝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就连万年烂泥江雨归的身世,也开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凌渊:“别怕,我会奉你上神坛,这条道路上的一切阻碍,我都会为你肃清。” 江雨归:“我上那玩意儿干嘛? 我只想你冬天给我暖被,夏天为我遮雨,我就要死皮赖脸,在你的庇护下过一辈子!其他那些什么的,都去他妈!” HE~爽爽爽 没有闹心的男配女配,高洁党福音~   第24章 良配   莫愁趴在谢清明宽阔的背上, 饶是刀山火海地折腾了这么一宿, 仍闻不到一丝汗渍味, 倒是一阵阵檀木熏香的味道隐约传来。   她安心地闭上眼,哪怕时而颠簸时而趔趄, 她也不惊慌, 她能感受到男孩紧绷的肌肉里透着无比珍重的小心翼翼。   倒是老乞丐一路走一路抱怨阮语的骨头硌人, 脸皮薄要面子的阮语直呼着要下来自己走,可老乞丐怕莫愁不认账不给买酒喝, 偏偏又不让她下来。   谢清明一路无话, 脸上却泛起一丝安慰的笑意。至亲之人在侧, 心尖之人在背, 有说有笑有打有闹,人生至此, 夫复何求呢?   谢清明是个不贪心的人,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与莫愁之间横亘着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的鸿沟,纵是已然称得上生死之交, 二人之间的距离也绝不是一层窗户纸那么简单。可人总在劫后余生后喜欢纵容自己贪享片刻宁静,这骨子里刻着君子之仪的谢清明也不能免俗。   管他今夕何夕呢?   突然,半梦半醒间迷糊的莫愁突然感觉前方一股凛冽的剑意扑面而来,隔着谢清明都能感觉到那意图致人死地的狠烈。莫愁赶紧睁开眼, 从靴筒里抽出匕首, 尽管她知道谢清明一定会护住她,她这么做有些多此一举,但毕竟有备无患。   可就在对方的剑意与谢清明的抵挡化为实质性的对抗之前, 这股杀气竟然在电光火石之间戛然而止了。莫愁这才定睛看清来人的面目,一张俊秀而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愤懑,布满血丝的双眼近乎要被瞠裂。   莫愁惊道,“二……二哥,你怎么来了?”   长期以来莫愁对裘致尧这声“二哥”叫得心不甘情不愿。前世她是他老子的情人,这辈子也是眼看着这小孩从乳臭未干的毛小子长起来的。如今虽一天一个样地出落成翩翩公子了,可在莫愁心理,他依然是那个在雪地里连马肉都不会割的孩子。   可如今,莫愁只能腆着千万岁的老脸,仗着这一世乖巧可爱的皮相,在这装傻充楞了。她满是撒娇地哭道,“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裘致尧仁义,心软,甚至有些稚嫩,但他不是个二百五。他见过莫愁一己之力击杀山魈,她也见过她诛杀恶鬼面不改色。虽然他一直想不明白这个瘦弱女孩子为什么有这么强的战斗力,但他明白等闲敌人根本近不了她身,同样,她若真伤成这么重肯定是没心思在这撒娇卖萌的。   如此看来,这丫头定是心虚了。   “三公子,谢裘两家也算是几代世交了,您长我两岁,我也敬您为兄长。如今兵刃相向,实属情非得已。愚弟只想问一句,您挟持我家幼妹,所为何事?”   莫愁这红尘历练千百年,早就是个人精了,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呆头愣脑的小毛孩子也有鸡贼的一面,他知道莫愁软硬不吃,就从谢清明寻突破口。   谢清明也真是个愣头青,无端受冤肯定脸上挂不住,莫愁没办法,只得一骨碌从谢清明背上跳了下去,堪堪挡在二人中间,想截住两头的三昧真火。   莫愁千回百世都信奉庄周,自以为世间万事经历了不少,应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可真到了遇事时候,不免还会生出一股小家子气的心浮气躁来。   折腾了一整夜,又被放干了血,身体的虚弱裹挟起心底的一阵躁郁来,她没好气地道,“你俩今儿必须打出个你死我活来,要有一个人还喘着气我都瞧不起你们!”   剑拔弩张的二人皆是一愣,谁也没想到这丫头片子翻脸比翻书还快。明知是激将法,却又没来由地被牵着鼻子走,各自偃旗息鼓,唯有暗自腹诽,心底把对方大卸八块才好。   莫愁见致尧态度一丝松动,便长舒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就泛起一丝酸涩和不忍来。眼下打量致尧,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眼底布满血丝,形容尽是憔悴,如果没猜错肯定是找了她一宿了。   要说莫愁当年救过他们一家四口不假,可这几年的养育之恩与当年的救命之情孰轻孰重,已然分不清了。倘若致尧的所有关切当真只是为了报恩,莫愁也不会这般无措,可她知道她能靠一句阴阳怪气的激将法镇住致尧,不过是仗着致尧心里那一份超脱于恩情之上的隐秘念想。   仗着别人的爱慕有恃无恐,莫愁也知道既下作又轻浮。可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致尧毕竟年轻,又是个男孩子,心思再缜密也是有限的,是个好对付的。   真正难缠的当属家里的那位大夫人,那是掏心掏肺地把莫愁当亲闺女待,谁家待字闺中的亲闺女丢了一夜,一夜白头都有可能。先稳住致尧,才有可能稳住大夫人。   莫愁赶紧借坡下驴,把致尧拉到了一旁,“娘怎么样了,她也知道我昨晚出去的事儿了?”   致尧一听“昨晚出去”几个字,登时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子,敢情这丫头真不是被挟持了,是自己跑出去和谢清明见面去了。脑子里浮光掠影地闪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画面,方才的那股三昧真火一下子变成了地狱而来的红莲业火,转脸又要和谢清明拼个你死我活。   莫愁赶紧摁住了他,“二哥哥,我实话和你说,妹妹这事儿做的不对,要打要罚你当哥哥的,悉听尊便。但我不把话说清楚,咱裘家冤枉了救命恩人,回头坏的是裘家的名声。”   致尧明显气哆嗦了,心想:“你还敢提裘家的名声,你大半夜跑出去和他私会,怎么不顾及裘家名声?都说谢家世代清白,不过也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当日我们家提亲你们拒绝了,回过头又来招惹我这未出阁的妹子,还端着一股君子端方的臭架子,跟谁惺惺作态呢?”   然而这段流利如街头泼妇的腹诽在终于汇点滴成江海,飞流直下决定脱口而出时,却又如鲠在喉地咽了回去。莫愁毕竟是女孩子,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让她失了体面。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莫愁往下说。   “哥,你还记得三姨娘的死么?”   致尧的瞳孔骤然一缩,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搁在这个节骨眼上说,有点驴唇对不上马嘴啊。   莫愁不管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哥,我也不知道你和爹娘是真心大,还是知道什么瞒着我。三姨娘死得那么蹊跷,你们就不想查查么?”   致尧第一反应是自己也觉得三姨娘的死过于怪异,可毕竟爹娘对此这件事讳莫如深,自己也不好再过问。转头一想,莫愁这丫头鬼得很,保不齐又胡诌的什么说辞来糊弄他。于是半张脸写着好奇,半张脸写着戒备,警惕地看向莫愁。   “事到如今我不想瞒你,三姨娘是被邪教迷了心智,成了肉身毒巢。我追查这件事已经几个月了,昨日本想着深入虎穴一探究竟,结果不小心暴露了。是谢公子舍生忘死救了我一命,哥你不信自己去看,他胸前的伤口还渗血呢。”   莫愁的声音并不大,可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清。真实经历了昨晚种种的清明与阮语皆是一愣,这姑娘招得真快,同样颠倒黑白也不含糊,就这么九假一真地糊弄裘致尧,竟然没什么破绽。   与此同时,莫愁也是捏了一把汗,她真怕谢清明这个直肠子犯君子病,自己站出来坦白是莫愁救了他的性命。好在这傻小子愣在了原地,没反应过来。而致尧也是个纯善的孩子性情,登时神情缓和了不少。   他几乎都要抬手抱拳了,可双手触碰前的一刹那又放了回去,正色道,“那三公子怎么知道我妹子身陷险境的呢?正值中秋万家团圆,难道你谢家食的不是人间烟火么?”   莫愁也不慌,“哥你再看看这面这两位,那姑娘是谢公子的姐姐,谢公子只身犯险其实是去救姐姐的,顺路捡我一条小命。背着她的这位动如疯猴的……义士,昨夜又帮我们解了围。”   老乞丐:“……”   莫愁觉得火候到了,是时候添把火了,便毫不费力地演出一丝苦笑,“哥,妹妹再嫁不出去也不至于团圆夜跑出去倒贴,旁边这还俩大活人呢,我和谢公子也不算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你心里猜想的,都没发生。”   莫愁万年老油条了,可眼前人都是赤条条来去世间头一遭啊,她说得云淡风轻,足足让旁边四个人全红了脸。老乞丐自诩多吃了几十年的米盐,但又一次在这姑娘的不要脸功力上甘拜下风。   致尧赶紧敛衽正冠地给谢清明和老乞丐各鞠一躬,谢清明还沉浸在“你猜想的,都没发生”的惊诧里,再加上实在心虚,赶紧摆手,“说开了就好了,不必介怀。”   “哥,如今话都说明白了,妹妹依然不敢说自己没错。但是二哥,我入府以来数你和我最亲近,我仍求你查三姨娘这件事先别和娘说,等有了结果,我自然和娘坦白。”   不出所料,致尧已经被莫愁绕得晕头转向了,她这一句“最亲近”马上让他找不着了北,想都没想就立刻答应了下来。   一路往回走,致尧絮絮叨叨地把家里的情况跟莫愁描述了一下,一家人因为找不到莫愁,团圆饭也没吃上,大夫人一宿都没合眼,裘老爷今儿一早就去报了官。折腾得全府上下鸡飞狗跳,莫愁实在是过意不去。可现如今已经如此了,她绝对不能让裘家人看见谢清明,便决定就此分道扬镳。   说到这,谢清明竟然面露难色了。莫愁虽不是个心细之人,但这脸都能结出苦瓜来了还不至于看不出来。   “怎么了?伤口疼?”   谢清明摇摇头,把莫愁拉到了一旁,低声语,“不是,我在思量我姐姐该怎么办。她现在神志看似清醒,却不知为何不认识我,断不可能和我回家的。她要回原来住处,邪教的人肯定也不能放过她呀。”   “我劝她和你回家,也只能这么办了,别的地方不安全啊。”莫愁也没多想,她如今正思量怎么应付大夫人那场腥风血雨,无暇顾及别人家的恩恩怨怨。   谢清明嘴巴动了几次,良久才憋出一句话,“可……她回了谢府也不见得就是安全的。”   莫愁先是一头雾水,随后也就想明白了。高门大户的大小姐怎么可能沦落至此呢,个中秘辛恐怕不能道与外人知。   “那就送我那去吧,她也虚弱,还需要后续治疗,在我那也方便。只是……我毕竟也寄人篱下,虽说我一个人住着一整个别院,可贸然带个人进来也不好。你能找到裘府后院,趁没人时候先把你姐姐安顿下来,然后再悄悄离开。我去前院拖住我爹娘,你们动作要快。一定告诉阮玉姐姐先在厢房待着千万不要出门,等晚上我回去自会安顿好她。”   莫愁这段话絮絮叨叨,没个章法,却事无巨细,谢清明顿感胸腔一热。眼前这姑娘善良,侠义,知恩图报,有担当,几度救人水火,却从不在言语上邀功。谢清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莫愁看见他眼睛里的热切,挥挥手,示意他别那么多废话。   也是,她如今一脑门子官司,实在没时间管他那点敏感小心思。   谢清明带着阮语正要走,莫愁突然叫住了他,低声耳语,“谢公子,到了府上,倘若看见了一个少年,就把我给你的止血药瓶给他,和他说是莫愁让你们来此的……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与你们为难。但切记,无论他多出格,公子切莫和他一般见识。”   “自然不会,只是怎么称呼呢?”   莫愁想了想,广寒的存在还是不为人知得好,便挥挥手,“你不必知道。”   安排好谢家姐弟,路过酒铺莫愁又掏出些银两给乞丐买了两坛酒,如此一行人只剩下她和致尧二人。   致尧拽住了莫愁,“今日你说的无论真假,我都信你。日后你想做的无论多难,我都帮你。别只身犯险,也别委曲求全。谢清明并非良配,妹妹切莫痴心。”   莫愁点点头,她对谢清明是有那么一点春心微漾的好感,但这薄如蝉翼的好感离托付终身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一会回了家,我帮你打圆场。昨夜大哥特意赶回来过节,结果被你闹得连口饭都没吃上。你把大哥哄好了,娘的气就能消一半,也就不会和你深计较了。”   莫愁的思绪一时飘飞起来,大哥,裘致远,竟一时记不起他的容貌来了。   第25章 致远   裘家世代经商, 一辈辈操劳实干积攒下来今天的基业, 虽不至于富甲一方, 但确确实实是景阳城里赫赫有名的巨商大贾了。   景阳城地处边塞,是沟通西域的要镇。裘家和汉人做生意, 和胡人做生意, 和西洋人做生意, 一年到头没有几天可以把全家聚齐,好好坐在一起吃个饭的机会。   好不容易裘致远回来了, 能吃个团圆饭, 又被莫愁给闹黄了。   莫愁对于裘致远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山区雪夜, 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少年郎。裘致远性格有些内向, 不像弟弟大喇喇,总感觉有许多心思藏于眉间, 给人一种不能与人言的疏离感。   后来莫愁进了裘府没多久, 就赶上裘如玉闹着纳妾,大夫人带着俩儿子寻死觅活也没挡住三姨娘进门, 那之后莫愁就感觉裘致远与家人的疏离感就更强了。   当月他便启程南下,负责起裘家在中原和南方的生意,一走就是三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大夫人心疼儿子, 便派二姨娘去照顾裘致远, 如此一来莫愁对于二姨娘的印象也不深刻。   而今跪在地上的莫愁,一次性把二人端详了个遍。   大夫人气还没消,抄起鸡毛掸子就要打向莫愁。她一抬手家里的丫鬟婆子就赶紧给拦下, 骂几句到了兴致处又要抬手打,丫鬟婆子又赶紧拦下。一来二去莫愁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教她的儿歌,“拉大锯扯大锯,老家门前唱大戏……”   想到这,差点笑出来。   可她再不知死活也得把笑憋回去,眼前没亲没故的女人能把自己当亲骨肉似的在乎,不掺杂一点逢场作戏的虚伪,这得多大的善念啊。莫愁认错态度特别端正,倒希望这些丫鬟婆子拉不住,自己挨顿打,心里也舒坦些。   可她知道,都是台阶而已,大夫人根本舍不得打她。   莫愁说昨晚不舒服,想去医馆开些药。半路被一伙歹徒劫持了,好在自己还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便逃了出来。这话搁谁都不太能信,可莫愁那一副耷眉臊眼的模样倒是演得格外真切。   裘致尧在旁边看着,眼见着这丫头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他开始重新考量起她方才说的话来,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可没想到这丫头这招也真受用,大夫人气势立马减了一半,虽然还是没好气,但关切之情已经呼之欲出了,“那群登徒子没欺负你吧?”   所谓“欺负”,在场谁都明白是哪种欺负。莫愁赶紧摇头,“没,娘,你放心,我隐约听他们说打算到裘府敲上一笔。他们为了钱,不敢对我如何。”   大夫人立刻舒了一口气,来敲上些钱财没什么的,裘家家大业大的也不差这仨瓜俩枣。可要真是出了点什么事,皮肉上受些苦,亦或是真的被……玷污……了,名节受了损,这丫头好歹叫自己一声娘,追溯起来还是一家四口的救命恩人,她可怎么办是好。   一想到这,大夫人竟然眼圈一红,鼻腔里又泛起一阵酸涩来。原本还是生气,后来是委屈,如今又转成了自责,半晌才就着眼泪哭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让我省心呢。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良心往哪搁。”   这话轻飘飘的,全然没了方才的烈性,可这字里行间的怨气软绵绵地化成了刮骨刀,把莫愁那点仅存的良心割了个稀巴烂,生生在胸口掏出了一个大窟窿。疼得她再没了插科打诨耍小聪明的力气。   莫愁跪着向前,轻轻抱住了大夫人的腿,“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自己跑出门让娘担心了。”   大夫人想推开这没骨头的一滩烂肉,可手起手落之间又舍不得了,便狠狠地在莫愁背上锤了两下,哽咽着道,“你少拿好听话糊弄我,明儿我就去把你嫁出去,我也省得操这份闲心!”   裘致尧一看母亲态度明显软下来了,也就赶紧敲起边鼓,“好了娘,这事儿也不全怨妹妹,而且人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您也别太伤心了。回头罚她,狠狠罚,罚她一个月不许出家门,我天天去看着她,还得抄佛经,抄不好不给她饭吃,饿死她,娘你说好不好?”   大夫人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一屋子人也就都松了口气,赶紧跟着笑了起来。   致尧又道,“娘,大哥好容易回来一趟,昨天没吃上团圆饭,今天得补上。您先回屋歇会,我去吩咐后厨置备起来,晚上咱好好热闹热闹。”   如此一来,大夫人便放了莫愁回去休息,莫愁感激地望了一眼裘致尧,可心里绷紧的那根弦还是不能就这么放松了。这千里走单骑才过了一关啊,家里后院还指不定怎么起火呢。   *   当莫愁被一股邪风吹得动弹不得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广寒这小妖精应该已经急疯了。   肆虐的狂风卷起足足一人高的漩涡,裹挟着满地的残花败柳,直接把莫愁掀了起来。莫愁双脚一离地,登时头晕目眩起来,五脏六腑在肚子里不住地打结。原本护着四体百骸的最后一点灵力也被晃得稀巴烂,骨节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折腾了好半天,莫愁才哇地一口鲜血吐得满腔满脸都是,狂风骤停,直愣愣地把莫愁摔在了地上。   从始至终,莫愁手握着符咒,愣是没敢拿出来用。   昨晚差点被抽空的莫愁,再加上方才这一顿折腾,莫愁估摸着吐出来的这口血估计就是保命的心头血了。她因为眩晕不敢乱动,只好顺势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半晌,她才缓出一口气,道,“这回可以消气了吧?”   莫愁没开天眼,但她看见散落一地的桂花瓣缓缓平地聚起波澜,而后光天化日之下化成了人形。深陷眼窝里的愤怒与疲惫想要溢出来的秋水,鹅黄的薄衫已然罩不住那少年满腔的怨愤,惨白的嘴唇竟有些颤抖,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若说他此时会扑过来一口咬死莫愁,莫愁都是信的。   若说心里有愧不假,可莫愁仍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义愤填膺的广寒,她并不打算退避三舍。她怎么能不知道广寒心里委屈呢,如果易地而处,她要一夜找不到广寒,不知他是生是死,她也早就红了眼了。   可莫愁知道自己现在要是万般退让,小妖精的委屈霎时就会决堤,广寒初成人形,心性还不稳,大喜大悲的发泄最易走火入魔。为了无声无息地把这份怨气拨回去,莫愁也只好虚张声势地瞪了瞪眼睛。   过了许久,广寒才明白眼前人并不打算收着自己满肚子的愤懑,只好静静地走过来,俯身抱起一滩泥水一般的莫愁,无奈又没好气地嗔道,“怎么这般重。”   莫愁虚靠在广寒的胸膛里,阖眼养起精神来。一来失血过多真的看东西重影,二来她也真见不得广寒脸上那失落的神色。   由爱慕关切生出来的患得患失,历来都是一株食人心性的嗜血花,人如此,妖也难免俗。莫愁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快刀斩乱麻,收拾了现在乱哄哄的局面之后就赶紧卷铺盖走人吧,早早了断了这些牵绊。   于己于人,都是百利无一害。   莫愁一觉睡到了傍晚黄昏时分,伤得太重依然浑身无力,可眼睛已经能看清东西了,广寒正像一只受伤了的小兽一般缩在角落里舔舐着伤口,配着那张俊俏的少年脸,委屈得近乎动人。   桌上一个盘子扣在一个碗上,隐约可以从缝隙间漏出一丝水汽来,如果没猜错,是一碗面。   “怎么不叫我起来?”莫愁一说话,才发现真是太虚弱了,声音竟飘得自己都快听不到了。可广寒却激灵一下,赶紧扶莫愁坐起来,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了过来。   广寒是个绝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偏偏厨艺了得。火候,滋味,样样拿捏得恰到好处。莫愁低头,近乎不可闻地呢喃道,“谢谢。”   广寒干巴巴一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轻声道,“快吃吧,一会凉了。我还做了一碗给西屋的阮姑娘。你也是真行,把人家拢回家里了也不管,倒头就知道睡。”   莫愁一激灵,要不是广寒说,她都忘了阮语在府里的事了。   刚吃了没两口,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莫愁方想起来今晚前院有家宴。她赶紧推了广寒一把,小妖精气鼓鼓地隐了身形。   “妹妹,我方便进来么?”   来人是致尧。   “进来吧二哥。”   仓促间忘了自己还端着一碗热汤面,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怔,半晌致尧才奇怪地说,“怎么忘了今晚有家宴,还自己煮起面来了呢?你身子好了么,还能生火做饭?”   “下午饿了,就做了碗面吃。”   致尧伸手去抢碗筷,“别吃了,我吩咐厨房做了许多你爱吃的。”   一阵罡风呼啦一下吹开了窗户,惹得窗棂瑟瑟直颤。莫愁赶紧夺回了那碗面,扯着嗓子喊道,“哥,做都做了,不吃浪费了,我吃完就和你去。”   致尧一时间觉得妹子怕不是疯了,吃面就吃面呗,喊什么。   直到一碗面下肚,冷飕飕的邪风才在身侧消失。莫愁突然觉得圣人说得也不对,什么女子小人,明明是小妖最难养也。   裘家也是景阳城里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了,可许是与西洋人和胡人打交道打得多了,家风不似谢家那般刻板,甚是开化。既是团圆饭,一家人围坐一桌,除了两三个伺候的丫鬟留着,剩下的婆子丫头也可以各自去廊下的席上找位置吃起来,全府上下热闹非凡。   莫愁不敢把受伤的事让裘氏夫妇知道,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乖巧地坐在桌前。   丫鬟不疾不徐地按位端来小盘,每个小盘各自盛着一只饱满的闸蟹。大夫人经过一整日的休整,早也恢复了往日的端庄慈爱,她轻轻握了握莫愁的手道,“这是你大哥哥特地着人从江南运回来的闸蟹,是咱们这北方城市没有的。膏满肉肥,特别鲜美,你快常常。”   全家都没动筷,莫愁肯定也不敢动,她紧紧盯着这江南水系特产的闸蟹,恍惚起来,算来也有十几世没托生在南方了。如今的景阳城里,虽只是中秋时节,却早已罡风猎猎了。   格外怕冷的莫愁不禁怀念起许多世之前,亦是中秋时分,不同的是秋水连连,楼台歌榭,丹桂飘香。   为什么托生得一世比一世往北?下辈子不会要去塞北草原了吧。   大夫人见莫愁愣神,以为这苦命孩子一定是没吃过闸蟹,又多愁善感地泛起一阵心疼来,不自觉又握了握莫愁的手。   莫愁手上一吃紧,也醒过神来,赶紧笑道,“这么远的路途,螃蟹不会死么?”   裘致远道,“妹妹不知,如今漕运发达,南北货物交流畅通许多。要说利国利民啊,头等要务就是治理好水系啊。”   兴许是最近和水正教那群疯子周旋得过于敏感了,一听到“治理水系”,莫愁就感觉一根针挑了她后脑的神经一般,霎时开始头痛起来。   裘致远倒是没看出什么来,继续说,“死是肯定会死几只的,但今天端上桌的都是活下来的,说明生命力强的,所以肉肯定紧实好吃。妹妹要是饿了可以先动手掰个蟹鳌,那里的肉最好吃。”   裘老爷笑道,“既然人都全了,就都开吃吧,家宴而已,还非要等个吉时么?再等一会螃蟹都凉了,不好吃了。”   裘致远赶紧阻拦,“别呀父亲,既然是团圆宴,就得团圆了吃。索性都等了,就等三姨娘到了,再动筷吧。”   原本还一片祥和的一家人登时都如坠入了冰窟一般,莫愁隐约作痛的头像被浇了一盆凉水,从来没如此清醒过。三姨娘死后秘而不发,一直以来的托词都是“裘家颜面”,可再顾全颜面也没有不和自家人说的道理。   裘致远作为裘家长子,根正苗红的大少爷,没理由不知道家中这么大的变故啊。   看来三姨娘的死,绝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或者更可怕的是……水正教这趟浑水,曲曲折折,未必就不流经裘家。   第26章 端倪   莫愁不知道裘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裘致尧突然想早上莫愁说的话陷入了沉思, 裘老爷是因为三姨娘与致远才生了嫌隙的, 故而不敢贸然开口。如此一来,满桌能掌得了风向的只有大夫人了。   她倒是八风不动, 一边示意丫鬟斟酒, 一边轻飘飘地道, “三姨娘身子骨弱,吹不了风, 我着人把酒菜送过去就是了。”   二姨娘是个胆小怯懦的性子, 伏低做小惯了, 一听大夫人这么一说, 赶紧应和道,“我去给三妹妹送饭吧。”   哪知她这话拍到马蹄子上了, 方才还云淡风轻的裘家主母一下子就炸了, “裘府的丫头婆子都死绝了么,用你去送饭!吃饭能不能堵住你的嘴!”   莫愁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看见二姨娘惊慌间竟不是看向裘老爷,而是本能地望向了裘致远。   裘致远眉心一皱,微微摇头,示意她什么都别说。   莫愁见气氛紧张, 赶紧抬手举杯, “爹娘,两位哥哥,莫愁不孝, 给家里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好好的团圆饭也被搅乱了,莫愁实在惭愧。这杯酒敬爹娘哥哥,这些娘对莫愁的养育和关爱。”   说罢抬手一饮而尽,胸腔里燃起一团炙热的火苗,周身都跟着暖了起来。莫愁之所以抢在这个节骨眼上敬酒,不过想把话题引回来。无论三姨娘的死有着多少不能与人言说的秘辛,也不急于这一时。让这个三年未见儿子的母亲贪享一晌天伦之乐,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裘老爷一听,赶紧道,“哎,终归是团圆上了么,晚了一天而已。不信你们抬头看,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如此一来二去,这尴尬的话题可算是过去了。   酒过三巡,座上皆有些微醺。大夫人一直攥着裘致远的手,像攥着稀世珍宝一般,满目慈光地看着心爱的儿子。莫愁一旁瞧着,裘家这兄弟俩虽然长得很像,性格却是迥然不同。   裘致远更像是阡陌独立的翩翩君子,裘致远更像是仗剑天涯的咸阳游侠。兴许是处境不同,心性自然不同吧,毕竟商海沉浮三载有余足以把人磨砺得处变不惊,父母荫佑下的孩子更多的是率性和纯真。   说不出来谁更胜一筹,毕竟都是把自己当亲妹妹看的人。   莫愁恍惚间觉得今生真好,有家的感觉真好。   大夫人与二姨娘不胜酒力,再依依不舍也得回房休息了。裘致远和父亲聊起了商场上的事情,心照不宣地避开家中的一切事务,父慈子孝,一片融洽。只剩下莫愁和致尧两个插不上话的,便决定也早些离开,可刚要起身,便被裘致远叫住了。   “妹妹如今住在后宅?为何要去和三姨娘住在一起?”   莫愁一怔,酒醒了大半,她道,“三姨娘身子不好,也需要有个人去照应。我在后宅住得也很舒心,哥哥不必惦记。”   “那这么晚了,去后宅毕竟还要出府走一段小道,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我去送你吧。”说罢裘致远起身,颔首向父亲行礼,让在场的各位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哥,不用,你和父亲聊天,我去送妹妹就行。”裘致尧这话说得都有些磕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替父母隐瞒这件事,可本能让他觉得父母自有道理。   “那也好,回头让母亲着人给妹妹多做几套衣裳吧。今天白天你披的那件红袍又旧又薄,根本不能御寒,还不合身。说起来,妹妹怎么会有那么破旧的衣服呢?”   莫愁剩下的一半酒气也醒了,她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裘致远,隐约觉得有些摸不透这久未归家的公子哥了。他今天每句话都看似漫不经心,可每句都好像在试探着什么。   一时间莫愁犹如掉入一潭深不见底的漩涡,除了奋力周旋,也无计可施了。   “很多年前做的旧袍子了,几年天冷的早,来不及做新衣,就找出这么一件披上了。回头我自己去裁缝店做几套就是,不劳烦母亲,也谢谢哥哥惦记。”   致远颔首致意,也不执着,然而莫愁心底已然激起千层浪。   *   另一面,阑倌端着一个雕花的手炉,如困兽一般在祠堂外踱着步。   如今三少爷被罚跪在祠堂里不许任何人探望,私心里阑倌觉得少爷也是该被罚一罚的,一夜未归也没个音信,要说阑倌一夜老了十岁都有人信。   全家上下搅了个鸡飞狗跳,大半夜全都撒出去找人了,大夫人更是要扒了阑倌的皮子。   今早好容易把人盼回来了,还是翻墙回来的,好在没有旁人看见。可满身的狼狈相,胸口还带个血窟窿,一下子又把阑倌的半条命给吓没了。阑倌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匆匆伺候少爷换了干净衣服,扣子还没系完,大夫人便怒气冲冲杀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把三少爷提去祠堂了。   可气话归气话,三秋已过半,塞北小城早就夜凉如水,少爷是个不怕冷的主,可火力再旺也顶不住这后半夜的重露呀。   想着自家少爷这么冷的天跪在这凉地上,胸口的伤不知要不要紧,吃没吃饭,挨没挨打,阑倌那细如游丝的愠怒之上又平白生出许多心疼和自责,要不是他撺掇三少爷管那闲事,也不能生出这些事端来。   祠堂外两个家丁也是尴尬得紧,一方面主母吩咐任何人不得探视,他们不敢放阑倌进去。一方面谢清明毕竟是主母亲生的小儿子,要真是在祠堂里冻出个好歹来,受罪的一样还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   “二位小哥,我常在少爷院里伺候,不常来祠堂这面走动,今儿贸然求二位小哥也是唐突了。可毕竟咱都是谢家的人,往日咱说不上生分,日后就更是熟悉了,往后有用得着阑倌的,二位小哥言语一声,阑倌自然竭尽所能。”说罢阑倌一抖袖子,露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来,无需仔细看便知道是一包碎银子。   家丁赶紧推了回去,又抻了抻脖子向门口望去,见没人看见,赶紧道,“星阑哥儿,您抬举我,您是在三少爷跟前伺候的,满府上下都敬您是半个少爷,小的有几个胆儿敢收您的钱?可大奶奶吩咐的不许任何人探视,如今要真杀个回马枪来,我们哥俩的小命都保不住。”   “我也不难为二位,二位也别难为我。如今天凉,我也就是给少爷送个手炉,不走这正门,悄悄从窗户翻进去,二位就权当没看见。要真被大奶奶发现了,二位小哥就说一概不知,可好?”   说罢阑倌把银子塞进一个家丁手中,身手利落地绕到西侧窗户跳了进去,祠堂内灯火幢幢,隐约间看见三少爷单衣似雪地跪在地上,唇色煞白,身姿却依然异常挺拔,像一把直插入地的上古利剑,锵锵然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阑倌心里一紧,暗自骂道,“活该你挨罚,这般田地了还端着!”   谢清明听了响动想要侧目,却发现连扭头的能力都没有了。昨晚失血已然伤了元气,今天又一日滴水未进,平白又跪了几个时辰。此时此刻,浑身的关节都像锈住了一般,整个身体僵成了一道钢板,一寸都动弹不得。   “你怎么进来了,母亲没难为你吧?”谢清明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温暖,才发现阑倌把手炉塞进了他已然冻得不过血的双手中。   “少爷说什么难为不难为的,左右星阑也就是谢府买来的一条狗。今儿高兴了就喂块骨头,明儿不高兴了剥了皮扔出去,谁又能心疼一分呢?”   阑倌话里的酸劲儿像四月里尚涩的梅子,酸得谢清明先是牙倒,后是脑仁疼。他半是陪笑,半是撒娇道,“怎么不见你心疼心疼我呢,我这胸口掏了个窟窿,还饿了一天一夜了,你带这手炉有什么用,倒是给我带点吃的来啊!”   阑倌睨了他一眼,也没废话,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取出一块月饼递与谢清明嘴边。   谢清明咬了一口,一股甜腻霎时遍布齿间。他的瞳孔都因为震惊而收缩了,一口吐出了咬下来的月饼,道,“这什么馅的啊,这么难吃?”   阑倌没好气地道,“少爷,要饭时候别嫌馊,青红丝的,将就吧。”   青红丝,谢清明第一次因为一块月饼,质疑人世间为什么要有中秋节。   谢清明看阑倌一脸的岿然不动,便知道这孙子是故意的,“你这是救命啊还是报仇啊,我知道你有气,也不能拿这么难吃的东西毒害我呀?”   阑倌翻了个白眼,又掏出一块月饼递过来,“那还有一块,你吃不吃?”   谢清明:“那块是什么馅的?”   阑倌:“五仁的。”   谢清明:“……”   饶是再不乐意,谢清明还是强忍着恶心吞下了一块五仁月饼。“吞”这个字是格外恰当的,因为近乎囫囵个噎进去的,因为太难吃都没敢嚼,怕吐出来。   谢清明一直觉得自己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圣贤理。他总认为君子杀身以成仁的时候一定念的是“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可如今他才发现自己的稚嫩与娇气,连块月饼都要挑三拣四。   但转脸谢清明就觉得自己还是有气节的,因为他即便是饿死,也不吃青红丝。   “我吃完了,你走吧,”谢清明把手炉塞回阑倌手里,“这东西让母亲看见,平白又惹一番火气。我跪一宿,她气消了也就好了。”   阑倌只好讪讪拿回了谢清明手里,一方面心疼他还得冷熬半宿,一方面又生气他怎么就不知道服个软呢。亲母子还非要弄出隔夜仇?   “你帮我做件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切不能让旁人发现。”   “少爷您吩咐。”   “帮我去买些铁锨铁锹来。再去打听一下二姐下葬的那块地平日有人看守么?”   阑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形影不离地跟在少爷身侧也许多年了,如今听谢清明这么一说,心底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心底尚存的一丝侥幸让他还是问了出来,“少爷您想干什么?”   “开棺验尸。” 作者有话要说:  高举“青红丝滚出月饼界”大旗!都看到这了,给个收藏呗好不好?   第27章 恶寒   阑倌走后, 偌大的祠堂只剩下谢清明一人, 形单影只地与家族的前尘过往对峙。   人在危难时候, 生死成了头等大事。彼时爱恨嗔痴、仁义礼教都不得不一退再退,可如今劫后余生, 又回到了平静如水的生活里, 就不得不去面对那些矛盾的问题。   世代祖辈的牌位端端正正地立在前头, 严正肃穆。无需只言片语,却似振聋发聩的古寺晨钟, 声声直击谢清明血液骨骼里的气节和良知, 由不得他做丝毫的逃避。   他不知是自己在扪心自问, 还是先人借他身在训斥, 只听得心底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义与伦常, 你要选哪个?”   谢家是塞北世家, 与寻常估客商贾不同,谢家每一辈里皆会选出一人入仕为乡宦, 家风亦是世代重文。乡宦二字听起来无足轻重,不过塞北边疆一介小吏,远称不上封王拜相。可正是地处偏远,也成就了景阳城独特的风土人情, 乡宦虽秩卑, 却甚是权重。   这种被家族挑选出来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才,通常都是家中长子。到了现如今, 家中的中流砥柱便是谢清明那性情极为温和的大伯,谢靖伦。这位大伯十八岁入进士,少年及第,宦海沉浮半生,如今官拜景阳郡守,整个家族俱是风光无两。   作为整个家族的掌舵人,这位性如温玉的大伯总是不屑教自家子弟纵横捭阖之术,却喜欢与小儿辈探讨先贤之道。   谢清明幼时曾有幸目睹大伯与挚友把酒言欢的场景,依然记得大伯曾言,“人生至境,当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你我皆在宦海沉浮,若做到深谙世故而不世故,方是大成。”   这让家中同侪,尤其是谢清明的母亲颇有微词。谢家主母总是暗讽夫家长兄“食的是两袖清风,未尝过人间烟火”。可上天许是也觉得如此光风霁月之人世上本应无双,谢靖伦膝下一直无子,结发妻子也是个只讲风月不理俗事的妙人,伉俪二人分府独自过起了悠哉的小日子。如此一来,谢家便由谢清明的母亲当家,倒是铁腕一般治理得井然有序。   谢清明倒与这大伯颇为心意相投,也因为大伯的原因,他私下里也觉得母亲待人接物有些刻薄。可谢清明心底那一点不切实际的君子心性和母亲的齐家之道纵有千般相悖,人伦孝道也让他收敛了心性,从未与母亲发生过龃龉。   但如今,良知与大义像一口金钟,把谢清明牢牢罩在其中,让他的孝道伦常与圣人大义狭路相逢,竟到了避无可避的境地。   母亲当年一口咬定二姐谢凌语病逝,还匆匆下了葬。如今看来,其中必有不能与人道的秘辛。二姐如今记忆全失,饱受风霜蹂躏,又险些再落贼人之手。倘若真是母亲一手策划这场悲剧,他当如何?   谢清明这人,讷于言,却偏偏慎于思。每每读书也好,遇事也罢,都喜欢揉碎了嚼烂了,左右斟酌,反复思量。如此一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底堆积的沉思也就越来越多,压得他渐渐喘不上起来。   他不爱与人争高下,却偏偏不能放过自己。今日想不明白的事便明日想,明日再想不明白就日日想。仿佛事事皆要问个本然真相,求的就是个“内明”。到了最后,竟到了疲于应付自己的境地了。   如此一颗赤子之心被生生劈成了两瓣,一半放在天道的火上炙烤,一半放在人伦的汤里翻腾。第一次,让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明白了什么叫做“煎”和“熬”。   *   莫愁满怀心事地回到后宅,一句“倦了”打发了还想送进院内的裘致尧,便径直向卧房走去。   路过中庭花园,八卦形状的亭子里,一站一坐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远远的,听不清。   是广寒和阮语。   莫愁脚步轻盈,却也惊动了亭中二人,阮语虚弱地起了身,把汤婆子塞进莫愁手中,“广寒说,你最畏冷,怎么也不知道带个手炉?”   莫愁看了广寒浮起晦涩一笑,想来一个多月前她把昏迷的阮语救进院中,他还万般嫌弃。如今二人能两厢平和的唠起家常,倒是奇景。   广寒倒是看懂了莫愁的心思似的,一时间也学会了赧然,“当日她浑身都是虫子,我最怕虫子。现在她身上虫子没了,我自然可以和她做朋友。”   莫愁倒欣慰,如今万事如蛛网缠得她焦头烂额,后院不起火是最好的。   “外面太凉了,你我现在身子都虚弱,别在这吹风了,回房再叙。”莫愁转头看了一眼广寒,“今晚月色好,是修行的好时候,你也别在这耽搁了,快去用功吧。”   小妖精再不懂人情,也知道莫愁是想支开他,于是气鼓鼓地离开了。   阮语望着广寒的背影,低声问道,“这孩子真的是一只树妖?”   莫愁颇为吃惊,没想到二人聊了这么多,竟到了让小妖精坦诚将身世相告的程度,她笑道,“别张嘴闭嘴都是‘孩子’,他都五百多岁了,比你大多了。”   莫愁原以为阮语会有所表示,可她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没做声。   “见到妖怪了,还这么云淡风轻的,不害怕么?”   阮语苦笑,“我和他站在一起,你看谁更像妖怪?”   莫愁点点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扯回原本就想问的话题上来,她语气和缓,听不出些许波澜,“如今经历了一番生死,还想死么?”   “以前总觉得,人间诸事皆是命,万般不由人。唯有一死能被自己掌控,所以愚昧地认为以身殉道,是我唯一能与这个世界抗衡的。”   莫愁第一次听到这种论道,细细一品,竟觉得这牵强的逻辑也有说得通的地方。既然举世欺我侮我,我便玉石俱焚,纵身死也不遂了你的意,虽然愚昧可笑,却莫名其妙地透出一点侠义风骨来。如此想来,那魂飞烟灭的三姨娘,也是如此抱着一腔孤勇离世的。   “那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自杀呢?吊死摔死溺死,死法很多,为什么非要死前受这番罪,弄得满身付骨之蛆?”莫愁没等阮语回答,便接着问道,“是不是你真的相信水正教能让你灵魂永存?”   阮语浅浅地叹了一口气,“起初是不信的,饶是谁乍一听这漏洞百出的教义也不会相信的。可是人啊,要是日复一日地活得卑贱,活得没有希望,便会硬生生给自己找一个精神支撑。哪怕这个支撑最后会让你万劫不复,也是无可选择中最好的选择了。”   “那如今为何又不想死了?”说到这句话,二人恰好刚走进阮语住的西厢房,暖气霎时扑面而来,原来阮语早已生好了火,等莫愁回来。莫愁一偏头看向灯影下孱弱的阮语,她能如此细心地料理生活,自然是决定重燃生的希望了。   “我也不知道,但见了你和清明,突然又不想死了。”   莫愁把手悬在炭火上虚烤着,寒意祛了大半,周身的血液也开始畅通起来,她没抬头,自顾自地说着,“所以你看,温暖这种无用的东西,却恰恰最能给人力量。   如果你信我,就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我只能告诉你,你是更幸运的一个,因为我亲目睹了另一个信水正教的人悲惨死状,最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阮语轻轻点头,“花慕春果然已经死了。”   莫愁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花慕春就是三姨娘,看来二人的思维还在一条线上,便问道,“你也怀疑过她已经死了?”   “不仅是我,圣人也曾怀疑过,所以才让我几次三番来打探。她……是怎么死的?”   “她比你激进,生生剖开自己的肚子,把毒卵放进去供养,又缝上了。死后怨念又化作了厉鬼,堪堪搅起不小的风云,最后被雷劈得魂飞魄散了。”莫愁云淡风轻地讲了这段不久前的往事,也有点醒阮语的意思。   “难怪她会比预想的早死这么久,她太着急了,等不到原计划的八月十五了。”   莫愁脊梁骨一冷,她挑眉道,“八月十五你们到底有什么计划?为什么都要挑那天死?”   阮语半晌没答言,莫愁也不催促,只是冷冷道,“你可以什么都不说,毕竟你也不一定全然信我。我与你萍水相逢,给了你的这身血也不必归还了。倒是可怜谢清明孤身犯险,以为你是他的姐姐。”   阮语一听,忙道,“你舍命救我,我怎敢不信?清明也是个好孩子,可我真的不认得他。如今我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羞于启齿,我竟曾助纣为虐地为了做此腌臜事情,差点舍出去性命。”   阮语给莫愁倒了杯茶,“我与花慕春略有不同,我是被迫吃下毒卵的。圣人也曾给你吃下过一颗吧?之后每半个月她都会给我一粒‘解药’,作为我听话‘尽本分’的奖赏。长期以来,我以为那真的是解药。等我知道那也是一粒粒毒卵的时候,为时已晚了。”   莫愁点点头,这说辞更为合理,毕竟一个愚昧的苦命人,受骗的几率挺大的。   “后来圣人说我已经积攒了不少功德,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尽全了教徒本分,能够灵魂不灭身归洪荒大泽了。那就是把我和花慕春的血肉剁碎,流入江中,把圣灵的意志赠与天下人。”   听到那句“赠与天下人”,莫愁登时头皮发麻。活了这么久,信什么的莫愁都见过,这些教会或起于愚昧混沌,或图于聚敛财宝,哪怕做得再过分,也不过是“图财害命”罢了。   莫愁不是救世主,她只是个活了千百年,轮转了千百世的可怜人罢了,对于这些小教小义,历来都是冷眼旁观的态度。所以即便是调查三姨娘的生死之谜,亦或是探底水正教的来龙去脉,她也一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斡旋。   可如今,莫愁虽仍未捋清水正教的真正意图,却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骗人敛财的组织,背后一定有更大的所图。   世间水系繁杂,无论宅中古井,还是淙淙溪流,亦或是万壑大江,皆是穿插汇流,共赴一片汪洋。如果水正教用肉身养虫子尚可称之为可恶的话,那把这万千虫卵全部抛入水中,那就是其心可诛了!   莫愁曾记得那老妪曾说过,她只是众多“圣人”中的一个,也就是说这水正教的势力已然遍布大江南北。   景阳城里的两个“毒巢”被莫愁阴差阳错地解决了,可全天下又有多少“毒巢”被放逐于大江大河里,又有多少人会因为食用生水而感染剧毒!   方才被火炭暖和回来的身体又一次如赘冰窟般寒冷起来,莫愁不敢细想昨天和今日发生的种种,感觉有一个人手执斧凿,生生砸着她并不灵光的头脑,引得她又一阵脑仁疼。   她踉踉跄跄起身,竟有窥测天机的无力感,她挥手谢绝了阮语的搀扶,只是轻言细语道,“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是啊,早些睡吧,兴许明天就变天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叮!今日双更哟~ 下章开始男女主甜腻日常互动就要开始啦,请注意查收哦~   第28章 吃醋   莫愁揣着满肚子的猜疑与愤懑, 本以为可以到梦中找幻境人一叙。然而时至天光大亮, 莫愁睁开眼睛, 才发现一夜无梦,睡得竟格外安稳。   许是太累了吧。   待莫愁磨蹭着起了床, 小妖精和阮语已然欢天喜地地张罗了一桌早餐。莫愁眄了一眼, 登时吓了一跳, 不多不少整整十道菜,这小妖精得忙活了多久啊!   当归炖羊肉, 银耳红枣汤, 糯米山药羹, 麻油乌骨鸡, 猪肝粥……   这是坐月子啊!   莫愁赶紧把一脸骄傲的广寒拉到一边,“你听谁说我需要吃这些东西的?”   广寒道:“这都是补血的, 我特地去问了城里的老郎中。”   莫愁一脸疑惑, “一大早医馆就开门了么?”   广寒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起来煞是无辜, 道“没有啊,我编织幻境,在梦里问的他。”   莫愁:“……”   算了,尽管一大早吃这些太过油腻, 但好歹是小妖精一番心意, 恰好阮语也需要补血,三人便说说笑笑地开动起来。   突然后院传来一声巨响,三人闻声赶紧去看, 莫愁暗自揣测,怕是水正的人前来纠缠,边走边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可到了墙根,才看见谢家的三少爷一脸无辜地坐在地上,原本干净的浅色长衫上划出了口子,发间夹着几根杂草,从上到下透着一股狼狈,诚是摔得不轻呢。   已然和谢清明共患过难,做了生死之交的莫愁大小姐,秉着满腔的热血与道义,在看到同伴如落水狗般的惨状之后,第一时间扶着旁边的小妖精,落井下石地先笑了个惨绝人寰。   一人一妖笑得前仰后合,就差满地打滚了,半晌,莫愁才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揶揄道,“三少爷,你这怎么跟被人糟蹋了似的呢,你说出来谁干的,姐姐一定替你报仇去……”   莫愁大大咧咧,自然觉得少年郎心性也不至于过分狭窄,肯定是不会生气的。可偏偏谢清明就生气了。他也觉得自己这气生得没缘由,倒不是气莫愁嘲笑他,气的是莫愁与眼前黄衣男子间那从不避人的默契。   那日为了安顿阮语,他翻墙进过一次裘府后宅,也与这妖艳到甚至可以称之为美艳的黄衣少年打过一次照面。他答应过莫愁无论少年如何刁难,切不可和他冲突。   可那天少年得知他来意之后只是一脸淡漠地指了指路,全然没有管他姐弟二人生死或是存留的兴致。谢清明并不敏感,却也从少年眼底看出了端倪,于那人而言,他只关心莫愁,除此以外,皆是闲事。   昨晚他在祠堂里天人交战,也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而如今眼见着二人言笑晏晏,心底登时郁结出一股闷气来,伴着笑声进而转化成更有戾气的强烈不甘。   恍然间谢清明发现,自己的心性竟会如此容易被莫愁的一颦一笑牵着鼻子走,此时此刻,就是传说中的妒火中烧吧。   许是笑累了,也可能是良心发现了,莫愁也察觉了谢清明脸上的些许不悦,她一把走上前拍了拍谢清明的肩膀,一把拽住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妄图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把他拉起来。   结果莫愁如蚍蜉撼树一般,给自己拽了个跟斗,便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开始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莫愁这次一笑,谢清明心里的火立即消了大半。他常自诩君子,君子理当坦坦荡荡。可如今没来由地患得患失,显然是有失君子风度。他拽着莫愁起了身,二人四目相对,想起方才种种,同时又扯开了一阵没来由的大笑。   竟全然忘了,两只手还紧紧握着。   转瞬间,便换成广寒妒火中烧了。   广寒一把拽住莫愁往内院走去,“再等一会菜都凉了。”   阮语一旁看着,心底生出一丝家的温暖来,同时也不由的羡慕,人恰逢年少时,喜怒哀乐,一颦一笑都是这般鲜活。   谢清明看见满桌的菜肴也是一愣,心想这裘家作风真是奇特,一大早吃得这么油腻。但毕竟客随主便,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刚要夹起一块羊肉,只见广寒赶紧把羊肉端走了拿到莫愁跟前。   广寒道,“羊肉最补身子,莫愁你赶紧吃一点。”   谢清明知他是故意的,却也不好发作,便又伸筷夹向猪肝,又被广寒眼疾手快的端走了,对莫愁道,“猪肝最补血,你失血过多,可得多吃点。”   莫愁最知谢清明的脾气,朱门大户的公子哥,脸皮薄,要面子,被这么一来二去的戏弄,迟早要发作。她便赶紧佯装起几分怒意,向广寒道,“你把菜端端正正放桌上就是,端过来端过去的,你寒碜我胳膊短是不是?”   小妖精立刻委屈起来,“你不是受伤了么,我也是想给你补血。”   “谢公子也受伤了,他也学要补血呀。”莫愁伸手摸了摸广寒的头,“你做菜这么好吃,得上谢公子品鉴品鉴。”   如此一来,双方谁也不好再说什么,莫愁也长舒了一口气,想来自己形单影只百余年也惯了,如今身边闹哄起来,真是断不起这些无用的官司。   谢清明放下筷子拱了拱手,“如今想来,竟还没正式向姑娘道一声谢谢。姑娘几次三番救我姐弟二人,又赐我灵丹妙药治疗伤患。这么重的伤,这么快竟好了大半,姑娘真是神人。”   莫愁正打算端起来装会大尾巴狼,可还没来得及起范儿,广寒那小妖精嗷地一声炸了庙,“什么灵丹妙药,莫愁你把我给你的止血药送他了!”   莫愁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汤,点点头道,“是啊,当时谢公子受伤情况危急,我就给他用了。哪日你再买些来就是了,要是银子不够去他谢府拿,咱救了他命,要写买药银子谢公子还是会给的吧。”   莫愁说这话主要是为了调节下气氛,可不知广寒为何愈发生气了。小妖精就是个孩子心性,喜怒都会写在脸上,他几欲张口,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半晌突然站了起来,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头也不回便走了。   谢清明被吊在这尴尬境地,硬着头皮也欲起身分辨,却被莫愁拦住了,她知道那小妖精一定是隐形回树上去了。   莫愁知道谢清明是个读圣人言的儒生,最谈不得这些六合之外的事情。现在让他知道广寒的真实身份,一来怕他难以相信,徒生事端,二来莫愁也觉得没必要让他卷进这些神鬼精怪的事情里来,他只是个凡人,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甚好。   “小孩子不懂事,公子莫怪。”   谢清明一听到“小孩子”三个字,表面上并无异样,内心却陡然生起一番波澜。   莫愁不过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的模样,她唤这少年“孩子”,难道这少年是她弟弟?这一设想甫一在脑海中浮现,便登时让他生起一丝无以名状的愉悦来。   可世代严谨的谢家家风让谢清明的骨子里容不下一丝侥幸的心理,理智又一次占了上风。如果这真是她的弟弟,为何他问及如何称呼时,莫愁会极力掩藏,只道,“不必知道”?   满腔的疑虑伴着他对莫愁那一点非分之心,让谢清明五味杂陈,半晌他也没答话。   莫愁看着也有些心底发毛,赶紧问道,“谢公子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   谢清明赶紧收了神游太虚的三魂七魄,好整以暇地回答道,“想问姐姐几个问题。”   原本谢清明跪了一夜,刚被放出来还没来得及回房休息,便急匆匆跑到裘府,一来他担心莫愁的伤势,二来他也想从阮语处问出些细节。   可到了裘家双目所见,莫愁依然脸色惨白,但已然能说能笑,显然已经好了很多。自己的那份没有由头的担心和牵挂显然是登不上台面的,便生生又扣回了心底。   可莫愁显然没察觉到他那瞻前顾后的君子病,只是暗自思忖原来自己真的是自作多情了。好在经年所历让她熟练掌握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技能,她悄悄收起失落的神色,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阮语原是旁观者,看着几个孩子喜欢也好,吃醋也罢,明明都写在眼角眉梢,却偏偏想要极力掩饰。正觉得好笑,却被二人同时看过来的目光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成了焦点的中心,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你……想问什么?”   谢清明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姐姐极有耐心,“姐姐,你仔细想一想,你能想起你十六岁以前的事情么?”   十六岁……也就是三年前。阮语一手撑着脸,想了良久,“记不清了,据妓院的妈妈说我三年前生了场病,烧坏了脑子,便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她眼见着谢清明眼里生起的一丝火光,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卑贱之身能与眼前的翩翩公子有一丝一毫的干系,便道,“虽记不起来,但我也绝不是你的姐姐。她们告诉我,我生在近郊的山里,十四岁被父亲卖到了妓院。”   谢清明一听,便更生一份窃喜,“那是她们骗你的,你看你手心的伤疤,那是小时候为我挪炉火烫的。”   阮语攥了攥手心,她清楚记得,那是她妄图逃跑被妓院妈妈用炉钩子烙的。   莫愁眄了一眼谢清明,看他惶急失策的样,便觉这少年也是呆讷,便帮腔道,“阮姐姐,你会写字读书么?”   阮语点头,“会些,据说是父亲所教的,但具体我也记不得了。”   莫愁偏头,“姐姐你想想,如果你真的来自山里,你父亲又是个鬻儿卖女的主儿,怎可能是个识文断字,有心性教养你的人呢?”   阮语一时语塞,她觉得莫愁说得挺有道理,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真的出身谢家,如此清贵世家又没碰上难事,更没有无端卖女儿到妓院的道理。   这些年来所经历的种种非人待遇,已然让阮语记不起希望二字是什么意思了,理智与最后一点自我保护欲让她又一次提醒自己,太好的梦别信。   深谙世事的莫愁多少也猜出了阮语的心思,便轻轻朝谢清明摇头。谢清明心领神会,便对阮语说,“姐姐会做针线活么?我这袍子划坏了,能帮我补一下么?”   三人皆心知肚明这是为了支开阮语,可这理由也太过拙劣了吧。莫愁吃吃笑了起来,“大少爷,难道你要在这脱袍子?”   谢清明的脸倏地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他甚至都有些结巴了,“方才那位小兄弟的衣服能借我穿一下么?”   莫愁一激灵,广寒是个妖精,周身所见皆是幻术所化,他哪来的衣服?越是做贼心虚,越想虚张声势,便道,“大男人怕什么,你不是还有内衬么?再说了,那天给你包扎,都被我看了个遍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说完这句话,莫愁都想给自己一巴掌,她暗暗骂道,莫愁你是个傻逼么?   都不用想,谢清明的脸,更红了。   待阮语含笑拿着袍子离开,谢清明脸上的红晕依然不曾褪去。莫愁看着好笑,却顾忌着谢清明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没再拿话揶揄他。   “她真是你姐姐?不会认错?阮姐姐的脸已经开始腐烂,即便我救了她的命也挽回不了她的容貌了。”莫愁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靠,打量着谢清明,说真心话,此时此刻莫愁是没什么私心的。她披着十六岁少女的人皮,到底是千年老妖的灵魂,说归说,闹归闹,但正事是不敢耽搁的。   可她磊落到不做丝毫掩饰的目光,反而让谢清明有些局促。他点点头,“不可能认错,与人相识,有时候是不能只看皮相的。”   莫愁一愣,这是近来她第二次听见这样的话了,上一次是广寒所言,他说人生色相,皆是虚妄,莫愁觉得甚是在理,那是因为广寒有五百余年修行加持。可眼前肉体凡胎的俗人,又怎么自信到可以超脱视觉呢?   “那我们假设……只能是假设阮语姐姐是你的亲姐姐,为什么会被卖到妓院去呢?”   少年神色黯淡,这也是他想知道的,“十六岁那年,母亲说姐姐病逝了,我和父亲出门在外,未能亲见尸身,母亲便草草下葬了。可如今……”   谢清明起初的声音还算平和,慢慢地变得沙哑粗粝,最后竟哽咽起来。莫愁握住了谢清明的手,她指尖冰凉,却给了谢清明一股温暖的慰藉。   少年咽了咽嘴里的酸水,重重地点了点头,半晌,颈子上暴起的青筋缓缓褪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开棺验尸,起码,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29章 女鬼   残阳如血, 夜幕将临, 两人两骑如闪电一般狂奔在景阳城外阡陌古道上。猎猎罡风划过莫愁的脸颊, 她眯着眼睛看着前方谢清明的背影,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摄了魂魄, 否则说什么也不会做这么荒唐的事的。   挖坟掘墓, 多损阴德的事情, 她没制止也就算了,竟然还上赶着来帮忙。   此时的莫愁一条绛紫色绸带高挽发髻, 鬓角的碎发也一并梳得服帖, 一身干净利落的棉麻素服。除了高靴里插着两把雕花匕首, 周身未有丁点锦绣朱饰, 于高身神骏上,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盈盈之态, 鹅蛋脸上竟透出三分英气, 三分豪爽。   倘若平时,莫愁一定会大言不惭地胡诌一句, “美人如玉剑如虹”,可如今女侠梦还没开始,便偃旗息鼓了,美人腰间根本没有切金断玉的如虹宝剑。   美人的马屁股后面, 挂着一把铁锹。   在谢清明递过来这把铁锹的一刹那, 莫愁仿佛听到了心底梦碎的声音。   景阳城是塞北群山环抱下的唯一一片大平原,亦是沟通域外的唯一通道,所以城虽不大, 自古繁华。可一旦出了城,往山里行进,立马有了“猿揉欲度愁攀缘”的无力感。   待谢清明和莫愁穿过崎岖山路,来到城西北的坟地时,夕阳最后的余力也支撑不住了,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我说大少爷,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挖坟就挖坟呗,为什么非要晚上挖?你是嫌白天阴气不够重不吓人,想玩点刺激的?”   莫愁不怕鬼,是因为鬼也奈何不了她。可谢清明一个阳气正盛的大小伙子,要真被孤魂野鬼盯上了,还不得被吸干榨净了呀?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觉得“色令智昏”是有道理的,她一个千年老妖婆怎么就着了这少年郎的道了呢,她一开始就应该把谢清明的愚蠢想法扼杀在摇篮里。   莫愁偷偷念诵咒语,开了临时的天眼。   谢清明把马拴在树干上,轻声道,“你别看这地方破败,却也不是乱葬岗。白日里倒是好挖,可看守的人也不让啊。”   莫愁点点头,借着月色环视了一下这片坟地,纵使绝大多数坟头都是野草丛生,但也有些新坟旧冢前摆着些供品,确实不是乱葬岗。   未出阁的姑娘死了,是不能入祖坟的。可大户人家也都是知书明理的人家,多少也会顾得一份体面,不能让自家女儿成了死无葬生之地的孤魂野鬼呀,便生出了这样的一个“女儿城”来。   地是荒林野地,自然不要钱,只是每个葬了女儿的人家拨出一笔经费,共同雇佣一个专人,看守这片坟地罢了。   这个守墓人,多半都是瘸腿瞎眼的,但凡有点能耐,也不能为了这点银子干这晦气的活。另外这片墓地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看守的,都是些未出阁的姑娘,临死都没迈出家里大门一步,既没仇家又没陪葬,坟茔地被毁的几率微乎其微。   当然,诸事都要有个例外,譬如谢家这位倒霉的二小姐。   在进坟地之前,莫愁拽住了谢清明的衣角,“我最后问你一遍,毁人坟地,太损阴德了,于你个人不利。若你二姐真的已经香消玉殒,棺木受损,于她转世不利。你可想好了?”   谢清明紧握着拳头没有说话,眼神里尽是坚毅与决绝。谢家尊崇儒学,夫子不语怪力乱神,谢清明也从不相信鬼神之说。莫愁轻叹了一口气,子确实对鬼神“不语”,可“不语”不代表“没有”呀!   此时山间密林里已然蒸腾起一股挥之不去的雾气,莫愁见谢清明心意已决,便说道,“那抓紧吧,趁还能隐约看见东西。”   二人朝散乱的墓地走去,谢清明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莫愁却机警地扫视着四面八方。这么大一片坟地,葬的还都是青春年少之人,若说没有怨气聚不成厉鬼,她可不信。   可一直走到了谢凌语的坟前,莫愁也没察觉到一点魑魅魍魉的踪迹。坟地能干净到这个程度,莫愁简直不敢相信。   “就是这儿了,我自己来,你别插手了。”谢清明举锹便挖,也不含糊。莫愁赶紧伸手阻拦,“大少爷,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想好了?”   “你刚才已经问过最后一遍了。”   莫愁无奈,便把谢清明拢在了身后,“还是我来吧,我比较在行。”   谢清明一愣,莫愁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对挖坟掘墓在行呢?其实他质疑得对,莫愁投胎这么多世,确实为了骗吃骗喝装过神婆和风水先生,可都是看穴下葬,怎么可能亲自挖过坟呢?她不过思忖着自己千回百世的命格已然注定,积德行善也活不过六十岁,损人不利己也少不过六十岁。左右如此,不如她来做这“缺德”人吧,谢清明这一世命好,别糟践了。   可莫愁毕竟身量小,力量也小,几锹下去,土包都没什么变化。谢清明赶紧伸手帮忙,迫于工程量,二人两厢无言,谁也没再推辞,谁也没再谦让。没过多大一会,二人便都起了一层薄汗。   忽然一股阴风飘过,引得万林簌簌作响。眼前的浓雾淡了片刻,隐约可以看见惨白的下弦月和随风摇曳的树梢。莫愁机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可四顾茫然,根本看不到鬼影踪迹。   莫愁心底暗道,“难道是我太多心了?”   待挖去浮土,椁身乍现,莫愁刚要拔出靴中匕首翘棺钉,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女声,“公子挖累了吧,快喝口水吧……”   这女声细软绵长,透着不可言说的妖媚与诡异。莫愁和清明二人登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莫愁近乎于本能地飞快转身,把谢清明挡在了身后。   一袭白衣曳地,漆黑如瀑的长发近乎到了脚踝,浓稠的黑雾之后辨不得女子细致的容貌,只影影绰绰见她没骨头似的倚在树上,慵懒却尖利地嗤笑着,发出咯咯的声响。   笑得莫愁一阵心慌。   “姑娘既来了,也别遮遮掩掩,走近些,我也好一睹芳容。”莫愁不动声色地掏出符咒,又低声问谢清明道,“你能看见她么?”   谢清明点头。   莫愁疑惑,难道不是鬼?   那女人也不急,双手侍弄起一缕长发,依然用软绵绵的声音,千回百转地道,“可奴家走不动,想让那位公子来扶奴家。”   莫愁登时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恨得牙痒痒,无论眼前女子是人是鬼,都着实该吊起来揍一顿。她双唇微动,低声呢喃念动咒语,手中符咒化为一道金光,绕在谢清明四周,转瞬又消失不见了。   她又嘱咐了一句,“信我,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乱动,我去会会她。”   还   未等谢清明反应过来,莫愁已经窜了出来。她与白衣女子的距离不过二十步左右,可莫愁走得也十分慎重。   雾气绵密黏腻,莫愁的视力收到了极大的限制,她越是想仔细观察敌人的举动,越是什么也看不清。没来由地,莫愁想起多年前在山里雪地打猎的情形,人与野兽从来都不是你追我赶的逐鹿竞赛,而是势均力敌的你死我活。   突然,莫愁感觉脚下一紧,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大头朝下地倒挂在一棵两丈高的古树枝头。   还来不及顾及自身处境,莫愁第一反应决不能让谢清明出结界,于是她近乎与树下女子同时发出呼喊,“别动!”   话音一出,三人俱是一愣。   树下女人一改方才矫揉造作之态,从袖间掏出一把简易连发弩,一手瞄准挂在树上的莫愁,一手握着匕首,喊道,“你们两个谁敢乱动,我就一箭射死她!”   莫愁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双眼感觉压迫得都要爆开了,胃里像有几十双手揉搓一般,她气急败坏地想,自己原本要把这做作女人吊起来打一顿,怎么自己被当个萝卜拔起来了呢?   莫愁喊道,“你他妈到底是人是鬼?”   女子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若是鬼,也化作厉鬼,缠得你们这些挖坟掘墓的人不得好死!”   谢清明热锅蚂蚁一般,既惶急于欲救莫愁,又怕自己乱动会激怒女子,他手抵在剑鞘上却不敢轻举妄动。而莫愁此刻也是暗骂倒霉,这女子不是鬼,自己的符咒就几乎不顶用。   如此一来,无论是远击还是近攻,都讨不到好处。   “姑娘怕是误会了,我们并非盗墓贼,如今扰故人清梦,实在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谢清明嗓子有些干,声音近乎于沙哑。他也曾直面生死,却从未感觉到如此紧张。关于莫愁,他总有着说不出的惶惶之心。   莫愁没了耐性,“你要还是活人就别装神弄鬼,你也不用你那脑子想想,葬在女儿城的都是什么人,能有多少陪葬品,值得我俩损一回阴德?再说了,你谁啊?”   女子冷笑,“陪葬是没什么,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勾当,你们不就是觊觎再在这的都是年轻女尸嘛!”   谢清明一愣,难道这女子知道自己此番前来是为了开棺验尸?   莫愁却听明白了女子的意思,年轻女尸,往往比钟鼓馔玉的陪葬品,还要值钱。   莫愁不知道缘何时起,由何人杜撰,会有人认为家中少年早丧,如果未有婚配,便是不祥。莫愁活了几千年,阴婚的风俗就有了几千年。   所谓阴婚,说白了就是给死人找配偶。莫愁隐约记得阴婚兴起之初,不过是一些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难当,想着自己未尽为人父母的责任,未给子女婚配,便找阴阳先生扎个纸人一起下葬以作婚配罢了。由于费钱费力,又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很长一段时间阴婚的风俗只在贵族阶层盛行。   然而上有行,必然下有效。读书明理的优良做派未见得有人愿意跟着学,旁门左道倒是很快就会“飞入寻常百姓家”。不知从何时开始,越是残破败落人家,越愿意把富贵前程托付鬼神,阴婚也就在下九流与寻常百姓家普及开来。   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再加上阴阳先生在这种风俗活动里获利巨大,在他们的鼓吹怂恿下,阴婚之风愈演愈烈,花样也就逐渐繁多起来。   最为常见的是“搭骨尸”,也就是家中有少年早亡,其父母会托“鬼媒人”说亲,找到同样早亡未嫁的少女人家,下定过贴,结为姻亲。礼成之后,择吉日行合婚祭,男女并骨合葬。如此做法虽然没什么实际意义,可也是两家人你情我愿的事情,既不有违礼法,也不损人阴德,自然也就无伤大雅。   然而“门当户对”的未婚早亡人毕竟有限,于是阴婚风俗催生了出了盗尸的行业。愿意出钱买尸的多半都是死了男丁的人家,于是鲜活女尸也就格外抢手。更有甚者,实在偷不到女尸,便开始坑蒙拐骗活人少女,杀人卖尸。   景阳城位处边疆,民风倒是开化,阴婚风俗并不盛行,所以这“女儿城”也便多年太平。   看来如今这女子把她二人误认为是盗尸贼了,莫愁凭空里感到了一股鱼死网破的杀气。   莫愁被控出一脑门子虚汗,双眼邪红,“谢清明你甭和她废话,她要真敢朝我射箭,你就劈了她!横竖是死,射死还比这么吊死舒服,我还来个痛快!”   女子愤愤地睨了一眼树上脸红脖子粗的莫愁,刚要咒骂,突然感觉脚下想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浓雾粘稠,周遭看着并不真切。那异动之声不似虫鸣,不似兽走,既细微几不可闻,又尖锐如刮骨之刀。   四面八方,窃窃如私语。   突然,女子看见脚下的土地裂开了小指一般长的口子,然后裂口上又生出新的裂口来。那犹如将死老者身上横纹般的皲裂蔓延起来,扭曲着,挣扎着,亦像是狂奔着,纵横开来,一直延伸到谢清明的脚下。   谢清明被无形的结界笼罩着,脚下的土地没有开裂,可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渐渐感觉有些站不住了,忙俯身半蹲,用剑撑着身体,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异动。   一股腐烂的腥臭味伴着浓雾蒸腾而上,窃窃私语声也变成了嘈杂的嗤笑声。   “咯咯咯……”   “嘻嘻嘻……”   突然,女子脚下的裂口爆开,一只惨白的手骨窜了出来,像捕兽夹一般钳住女子的脚踝,好像要借着她的力量向上攀爬一般。   “啊!鬼啊!有鬼!”女子的惨叫像尖刀一般划过暗夜长空,惊起一阵寒鸦扑簌簌地飞。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二更   第30章 尸变   莫愁原本已经头昏脑涨, 眼冒金星。被树下女子尖利的一喊唤回了三魂七魄, 她眯着眼睛一看, 汩汩怨气就着漫天遍野的山雾从地底下涌了出来。   莫愁怒道,“别喊了傻缺!放我下去, 我能镇住它!”   女子显然已经被吓傻了, 周身动弹不得, 根本没能力放莫愁下来。   莫愁怒骂,“你他妈怕鬼装什么鬼!”   谢清明见女子跟个杆子似的傻杵着, 赶紧喊道, “我去放你下来!”   莫愁心里邪火攻心, 正是烦躁时候, “哪都有你!回你圈里蹲着去!”   谢清明一下子左右不是了,他既想赶紧把莫愁救下来, 又觉得树上可能安全些, 一时天人交战,安静地在结界里自己和自己过对抗着。   莫愁艰难地蜷缩身子, 她这体格瘦弱,几乎没什么腹肌。如今凭空吊挂,想弯腰摘掉脚踝处的绳扣,几乎不可能。   树下女子已经被手骨拽倒在地, 早就吓飞了魂魄的她已经没力气喊叫了, 只能睁大眼睛喘着粗气,眼看着那只手骨连着的躯体慢慢从图中爬了出来。   先是挂着没烂干净肠肚的肋骨,然后是带着血筋的胯骨, 最后已经折了一半,连着筋膜的双腿颤颤微微的跨出土来,踉踉跄跄地想要站起身来。如果女子眼尖,还能看见一群蛆虫紧紧蜷缩在胯骨的凹槽处,生怕因为晃动掉了下来。   显然,这是一具新死没多久的无头尸。   骨缝没了血肉的缓冲,仅靠黑雾一般的怨气连接着,发出锯木头一般吱吱嘎嘎的摩擦声,瘆得人头皮发麻。树下的女子浑身战栗,匍匐着想要爬走,可发现根本无力动弹。   其实她即便能动,也毫无意义。因为她眼前的无头尸显然不是单枪匹马从地底下杀出来的,她的身后,她的四周,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此起彼伏。   她艰难地扭头向身后看去,一具干尸颤颤微微地挪动着步伐向女子走来,突然被石块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骨架立马散了架子。   漫山遍野传来咯咯的冷笑声,像是这千军万马的丧尸队伍,对同伴的笨拙作出无情的嘲笑。   无头尸摸索着前行,像在找什么似的,双手不住地拧动着。突然一个约有三寸长的黄色布包从天而降,砸得那副躯干登时散了架子。   莫愁摸了摸胸口,感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布包露出一角,一快木头一样的东西伸了出来。莫愁强忍着恶心向下看去,大喜过望,心想自己怎么把它给忘了呢!   莫愁摸了摸发髻,想起今日并未带簪子,又够不着靴筒里的匕首,只能用指尖使劲地抠掉了耳垂上的一块肉,鲜血滴了出来。莫愁阖上双目,将指尖血滴弹向地面,口中呢喃催动符咒。   一滴血,像一把高悬利剑直落九天,不偏不倚地掉在那块木头上。木头开始颤抖,附着在布包上的黏腻浓雾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一般,黑魆魆的怨气中竟透出一丝微弱的光明来。   女子呆傻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双唇惨白,如梦幻一般。有生之年,她“有幸”见到了成群结队的活尸,又“有幸”看到了木头能发光。她暗自思忖,自己平生没做过什么坏事,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那堆被布包砸散的骨架没了黑雾的加持无法重新组合,然而依然不知是出于不甘心,还是出于本能,努力地向一块聚拢。   木块的颤动越来越剧烈,光亮也越来越明显,那堆骨头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碾压着,胁迫着,饶是已然不成形状,依然能感觉出它在扭曲着,挣扎着。凄厉的哀嚎声从骨缝间传来,像求饶,又像是咒骂。   渐渐地,木块越长越大,光芒越来越耀眼,骨缝间的哀嚎越来越弱。惨白的骨棒像被锉刀磨砺了一般,渐渐化为灰烬,混合着还未腐烂殆尽的血肉,融为一滩黑黢黢的烂泥,湿漉漉地粘在了地上。   女子呆滞的眼神突然一亮,像沉浮于江海之中的溺水者看见木板一般,她铆足了全身的力气冲向那能给她生存希望的木头。   莫愁双眼紧闭,可天眼依然开着,她不敢停下嘴里念动的咒语,两条眉毛却拧在了一起,心底暗骂,“傻逼,你别碰它。”   果然,就在女子的手即将触碰到木头的一刹那,一道金光如冲破云霄的阳光般炸开,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冲飞,堪堪摔到一丈远的合抱树干上,登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莫愁脸上的凝肃之色渐缓,她停下口中念词,慢慢睁开眼,看见桃木人偶化为身披甲胄,手执利剑的巨人,身高八尺有余。   莫愁眼角微动,眉目间倏地透出一股寒意,她冷冷道,“杀。”   那桃木人立马利剑出鞘,直指身后的一具双眼冒着鬼火的尸体。那骷髅头上的长发尚且浓密黝黑,直直垂下来缠在骨架子上,每走一步都要被绊倒一般。   剑气压倒性地熄灭了暗绿的鬼火,利刃削骨如泥,从颈部向下劈去,尸骨的躯干转瞬灰飞烟灭,只剩下头颅掉了来,被浓密的长发裹成一个黑色的球,轱辘到树下女子的脚边,吓得她差点又吐出一口血来。   尸体没了七情六欲,自然也不知什么是恐惧。可趋利避害近乎于本能,少部分尸体无脑地和桃木人缠斗着,充当炮灰,而绝大多数的尸体开始调头,向结界内的谢清明挺进。   一层又一层的尸体像密密麻麻的蚁群冲了过来,囫囵个的尸体撞在结界上,像撞在一堵水泥墙上一般,有的被弹开骨架子散落一地,有的新尸还未干透,被撞得脑浆横流,血肉模糊。谢清明看不见结界,却能看清这源源不断的僵尸。   不知为何,面对这群狰狞的面孔,他感觉从未有过的冷静与从容,干脆利落地拔剑出鞘,像等待宿命一般等待结界的崩塌。竟有些庆幸自己可以吸引这群僵尸的注意力,这样就能给莫愁偷得一线生机。   谢清明的思量不是没有道理的,那道结界真的快要崩塌了。莫愁急得热锅蚂蚁一般,却依然吊在空中动弹不得。她从怀里掏出符咒向身后抛去,可距离实在太远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她使了吃奶的劲儿才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却怎么也够不着吊在脚上的绳子。这结界是莫愁灵力所化,她这一世本来就修行浅灵力低,再加上被大头朝下吊到身子虚弱,这结界很快就要撑不住了。她太清楚一个充满阳气的鲜活男人对于死尸的意义了,她知道一旦结界崩塌,谢清明连尸骨都别想留下。   莫愁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如把脚砍掉吧,就能下来了,反正也死不了。当然莫愁是个理智的人,真砍掉个脚还不得疼晕过去呀,哪还有力气施咒灭鬼了。   莫愁眄了一眼已经半死的女子,被桃木人护着,一时半会应该不至于被吃了,但如今指望她跑来解开绳索,根本不可能了。桃木人如今与尸群缠斗,根本脱不开身,它也是指望不上了。   莫愁只能续起全身的力气冲着谢清明大喊,“谢清明,一旦结界崩塌,你就杀出条路冲我这来!给我解开绳子,我能镇住它们!”   莫愁没有得到回应,她的呼吸愈发困难,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她蓄集起全身的灵力,留一丝护住心脉,剩下全都用在维持谢清明的结界上。   可就像朔风暴雪中的火苗一般,即便用尽全身力气澎湃着,燃烧着,甚至爆裂着,依然躲不开被熄灭的宿命。莫愁无力地感觉到周身的气力在一点点流逝,心脉处的最后一丝灵力也如火星一般扑闪着,化为灰烬。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因为倒挂着,瞬间呛进鼻子里。   她甚至都没有力气咳嗽了,呼吸也变得有一搭没一搭。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倒过来的世界,绝望顺着鲜血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她眼睁睁看着结界的光环熄灭,她看见谢清明挥舞着利剑和丧尸厮杀着,她看见血盆大口咬烂了谢清明的衣衫,她盼着谢清明能杀出一条血路,奔过来把她放下。   然而她没等到,她残存的意识让她看见谢清明确实杀出了一条血路,可他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开了。莫愁闭上眼睛,因为谢清明已经淹没在更深处的密林里了,目光所及已然见不到他的踪影了。   她知道,谢清明是以肉身为饵,想引开僵尸,一命换一命,救下莫愁。   她想给自己一巴掌,她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告诉他自己不老不死的实事,她痛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个不老不死的宿命!   不,确切的说,是永远都只能看着心爱的人先死的宿命。   渐渐地,莫愁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厮杀,哭喊,嚎叫都掩在了流水潺潺声中,莫愁感觉三魂七魄又一次被抽离,向虚无的世界袅袅飘去。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有大事件发生!大事件!大!事!件!   第31章 真相   四周漆黑阴冷, 唯有一钩弯月凄惨撩人。   江水翻涌着撞向嶙峋巨石, 每一次撞击都引来天惊地动的巨响。莫愁横卧在一叶扁舟之上, 不惊,不惧, 不喜, 不怒, 懒懒地躺着,任巨浪沉沉浮浮, 凭远近苍茫, 只冷眼睨着戚戚月色。   “一叶扁舟”这个词很是贴切, 因为此刻托着莫愁的载体, 真的是飘落的一片竹叶。而惊涛骇浪的江河,也不过山涧溪流, 蜿蜒着叮咚作响。   世界如此之大, 莫愁如此之小。   她也不在意,因为她心知肚明, 又是幻境。   “我不想见你了,我累了,想安稳睡一觉。”莫愁心底冷冷地说,她知道, 幻境中人听得见。   “累了就睡吧, 可你已然在梦境里,如何再入梦?”那男声温柔,清浅, 莫愁一时间恍惚,竟觉得竟与谢清明的声音如此相似。   一想到这,莫愁心尖像被戳了个洞一般的疼,冷风凄雨也往里灌,风刀霜剑也往里涌。   人生阡陌,聚散有时。不是每一次分别都是折柳相惜的互道珍重,可以祈望再度与君重逢。真正的别离是随着生命的消逝,那些隐匿在情绪里、记忆中的期冀都慢慢冷却了,理智告诉自己,这一世,就这么错过了。   今世来生,都不能再复相见了。   活了这么久,莫愁亲手埋葬过多少人,她都记不清了。她也曾撕心裂肺地痛过,她也曾咬牙切齿地怨过,祈祷过,唾骂过,诅咒过。慢慢地,她以为自己看淡了生死,看淡了别离。   可这一刻,她蜷缩在这扁舟之上,疼得蜷缩着身子,疼得喘不上气来。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臂膀,颤栗着,如筛糠一般。   “求求你……求求你别死……”   孑然一身,于天地间,于万古中,任是谁不会委屈呢?常人生如蜉蝣,生死不过须臾,都可以靠时间来抚平伤痛。可时间对于莫愁是什么呢?时间如此慷慨,让她千回百世,细水长流。可时间又如此苛刻,每每留她一人对着孤坟青冢,死生长别。   疲惫,愤怒,哀怨,扭曲……痛苦百味如邪火一般炙烤着这孤独的灵魂。有那么一瞬间,莫愁生出急欲毁天灭地的万古长恨来,她想杀尽这世间生灵,想烧死苟活的自己,想给天捅个窟窿问一句,“我他妈做错了什么!”   可入骨之恨万般,又缘何起,归于谁呢?即便造化弄人,让她生而为怪胎,可终究让她与谢清明阴阳两隔的人,是她自己。总以为还有时间,总以为未来可期,总以为万事有明日,总以为还来得及。生生死死于她自己而言,是那么微末而没有意义,于是她放纵,她侥幸,她蹉跎,于是真真切切地又一次错过。   生而为人,终有一别,莫愁是知道的。即便不是今日,也可能是未来某个始料未及的时刻。可回忆像塞北朔风一般不由分说地灌进她的脑海,她寻觅着,捡择着,竟发现自己对谢清明甚至连个好脸色都鲜少给过。   她纵容着阴翳紧紧包裹她的四肢百骸,纵容着心神条分缕析地罗列着谢清明和她的过往。他的笑容,他的执拗,他的青涩,他有力的大手,他身上的檀香味,他带给她的愤怒,愉悦,痛苦,忧怖,他的种种……那细枝末节的点点滴滴揉碎了,捏烂了,混进这无边黑夜里,像一只潜藏万年的怨灵,贪婪地吞噬着莫愁最后的一丝心性。   终于,爱恨嗔痴都没了支点,像油尽灯枯的火把,连扑腾一下的心气都没了,融进了这漫漫无尽的黯淡里。   树叶随波逐流,莫愁心灰意冷地躺在上面。她知道,或许会很久,或许就一瞬,她就会见到幻境中的那个人。缠绵入骨的寒冷像被一寸寸剥离一般,莫愁的四肢开始有了知觉,可毫无生欲的她安静地蜷缩着,毫无舒展一下的兴致。   第一次,她连那无比依恋的幻梦人,都不想再见了。   突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小心翼翼地用手心捧起水中竹叶,如同捧着的是冰丝蝉翼,唯恐一个不周,损伤分毫。   那是她无数次于幻境中相逢的身影,如今几万倍大于她的身形,轻轻捧着她孱弱的灵魂。如雪域峰巅的猛虎,轻柔细嗅着蔷薇。   忽然,那山峦般的身影消失不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姿轻盈玉立地落在承载莫愁的一叶扁舟上。万丈星河托起莫愁与来人,他依然薄雾覆面,辨不得五官,只悠悠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声音依然柔和低沉,“我拉你起来。”   莫愁愣了一秒,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温暖而柔软。   “你很伤心,因为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莫愁点头。   幻梦人未作声,只是挥了挥手,一直笼罩在他面前的薄雾被风抽丝剥茧地吹开,一双掩在浓密睫毛里深邃的眼眸于辰星中乍现,丝毫掩盖不了其光芒。   而后,是眼角的鱼尾纹,高挺的鼻梁,微陷的双腮,紧实的咬肌,薄而带红的唇……   这斧凿刀刻般的面容上扯出勾魂夺魄般的微笑,猎猎灼人。   “谢清明……”   莫愁的双眼像被点燃了的火苗,于旷野长夜里跳跃着,翻腾着无限的期冀,她一步步靠近那张熟悉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仿佛要溺毙其中,哪怕明知是幻象,依然甘之如饴地沉沦其中,但愿长醉不复醒。   良久,她的目光再次碰到那双温柔的桃花眼,在那深色的瞳仁里看见惶惶怯怯的自己。终于,希望的火苗再一次熄灭了,她落寞地叹道,“即便你变成他的样子,你依然不是他。”   “谢清明”的脸上浮起诡异的一笑,他不疾不徐地道,“可‘我’站在你面前了,你不应该高兴么?”   莫愁依然沉溺在自己乍起乍落的心绪上,被人这么一问,恍然一愣,自己呼天抢地的悲痛,究竟是顾影自怜般地为自己的凄惨遭遇抱不平,还是真的为谢清明的死感到痛心?   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心一个明确的答案,“谢清明”脸上的戏谑消失了,真的换做了往日里惯有的肃清之色,郑重地道,“所以你明白,看到的不尽然都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莫愁点了点头,“你还是变回去吧,我失去的是那个人,而不是那个色相。”   男人轻笑,薄雾又一点点汇聚在眼前,彩云遮月般渐渐覆住脸颊,慢慢地,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星河倒转,扁舟逆流,幻境中的景象一样样在消散,那男人抬手,轻轻扶过莫愁的头,指缝间都仿佛充溢着无尽的宠溺,“你还是不懂,你看到的,不尽然都是真的……”   幻境与幻境人一同分崩离析,莫愁感觉双脚双腿犹如万蚁爬过一般酸痛麻木,真实世界的触感一点点清晰起来,可幻境里轻柔的话语依然萦绕在莫愁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看到的,不尽然都是真的……”   莫愁猛地睁开双眼,天地万物依然倒立着,她突然明白了幻境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   她艰难地扭过头,看见树下女子依然像一只鹌鹑一般捧着脑袋战栗着,口中喃喃道,“别杀我,别杀我……”   可桃木人已经一脸茫然地与吊在绳子上的莫愁对视着,周身根本什么都没有,怨灵,黑雾,尸身,血肉……什么都没有。   原来今晚所历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幻境这种东西,即便虚无缥缈,也绝不是凭空而生的。就像方才昏迷时所梦的“谢清明”,也是真真实实存在于莫愁脑海里的人,否则幻境人是虚构不出来的。   所以即便施咒者道法再强,人也不会被困在自己根本不信的幻境中。   今晚的打斗亦是如此。因为挖坟掘墓,因为夜半三更,莫愁也好,谢清明也好,扮鬼的女子也好,理所当然觉得此时此地阴气重,易有魑魅横行。于是施法之人就有了可乘之机,他所描述的幻象也就能杀人于无形。   其实仔细思量,今晚情境一幕一幕,虽然阴森恐怖,却从未有实质性的伤人之举。树下女子唯一受的伤,也是桃木人把她撞到树上导致的。而她血流成河,是自己捅的。   这幻境本身根本没有杀伤力,只是迷惑心智,让他们自相残杀罢了。   如今莫愁已然识破骗局,幻境自然也就困不住她了。而桃木人不过她的心性所化,她不被蛊惑,桃木人自然也就清醒起来。   莫愁突然眼眶一酸,倒不是劫后余生的窃喜,而是心底生出一丝希望,也就是说,谢清明还有可能活着。   如若往常,她的理智是不会让她无端生出侥幸来的。可如今绝境里晃荡一遭,莫愁深知自己需要这么一丝光亮支撑着自己走下去,她的声音都开始抖起来,对桃木人道,“还不放我下来!”   桃木人一脸茫然,它只是个人偶,为驱邪震祟而生,行事不过出于杀伐本能,它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该如何把莫愁放下来。   莫愁聚起一股怒气,道,“杀了那条绳子。”   果然,一道寒光闪过,桃木人手起刀落,绳子应声而断,莫愁扑通一下掉在了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半晌,莫愁才艰难地爬起来朝白衣女子走去,干脆利落地在她的后脖颈处一掐,女子登时晕了过去。   第32章 婚约   谢清明呼哧带喘地爬上了一棵合抱之木的树杈上, 把自己隐匿在层层树叶之中, 借着活人唯一的速度优势率先占领有利地形, 居高临下地睨着树下成群杀来的行尸走肉。   吱吱嘎嘎的骨缝摩擦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偶有几具身手较为敏捷的走尸已然到达树下, 尖锐的指骨挠着干瘪的树皮, 谢清明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饶是合抱之木根深蒂固, 树叶也被晃动得簌簌直响。谢清明脚下开始发虚,像无根浮萍飘摇于风雨之中, 荡过来, 荡过去。   一具身形较为高大的骨架终于脱颖而出, 身残志坚地摆脱无肌肉牵引的缺陷束缚, 扒着老树纵横的纹路妄图向上攀援,被谢清明一剑劈中了头盖骨, 登时散了架子。   谢清明在一片黑灯瞎火中看不清究竟有多少走尸被吸引而来, 他虽占据着易守难攻的有利地形,但理智告诉他想要安稳脱身, 近乎是不可能的。   拖延时间罢了,这也是他的本意,给莫愁争取更多的时间,她被救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如今在这个相对安全的空当, 谢清明便自作多情地生出几分懊恼来。好端端地, 他把莫愁卷进来干什么?   谢清明心知肚明,莫愁不是个普通女孩,从以血救人, 到点符为咒,再到驱动傀儡,显而易见,她拥有着谢清明所不能理解的力量。或许自己不以肉身为饵,而是听她的吩咐,是更明智的选择。可生死关头来不及思量,本能的,谢清明不愿意让她再一次涉险。   其实他不能理解的力量有很多,譬如今晚经历的种种,都已然超出一个儒生所能相信的范畴。   没人告诉过谢清明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只是一遍遍灌输他未知生,焉知死。长久以来鬼怪之说在谢清明的脑海里就是山野村妇的闲谈之资罢了,真正的君子当修身济世,悯济苍生,不该想,也不该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骇人之说。   可如今,谢清明不得不承认,自己狭隘了,狭隘到不知,且不自知。他自诩博览群书,可仔细想来,尽是父母师长刻意筛选过的书籍。天下之大,光怪陆离,山高海阔,天地苍茫,尽是他从未见过的。他那一亩三分地的格局,配上井口般的视野,轻易地便以为世界就已然是如此的了。   于生死这般大事是如此,于生活这般细枝末节亦是如此。在认识莫愁之前,谢清明觉得生而为人,无愧于天地君亲师即可,二十年如一日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而如今,与诸多离奇境遇和生死考量狭路相逢,谢清明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既没有智谋又没有见识的井底之蛙。全凭着一腔孤勇和这个世界单枪匹马杠着,终于要到垂死挣扎的境地了。   如果不是他死轴地执着,也不会困在这进退维谷的方寸之地,他活该,可莫愁为什么要被卷进来呢?   怎么就又想到莫愁了呢,谢清明又一次心口一疼,凭空又生出几许黯然惆怅来。   如果没有遇见莫愁,谢清明不会知道自己是这么了无生趣,乏善可陈的一个人。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她嬉笑怒骂的一幕幕,嘴角竟浮起一丝并不易见的宠溺笑意。那是个奇女子,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   从小到大,谢清明的价值观里世界是非黑即白的。错与对即便纠葛不清,但只要细心捋顺了,依然可以泾渭分明。如果不是怀着这一执念,谢清明也不会非要把二姐的死因查个一清二楚。   但莫愁不同,她更泰然面对世间的是非对错,即便去彻查水正教的底细,求的就是个水落石出,她也从不苛责强求于华山一条路,走不通立刻回头。   于俗世眼光而言,他清贵家室,过人才学,英姿飒爽。而莫愁呢,山野村姑,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过是个没有才气,举止无礼的养女罢了。   可谢清明知道,是他配不上她。   谢清明赶紧甩了甩脑袋,这都什么节骨眼了,还有心思想配不配的事情?愣了这么半天神,谢清明突然好奇,怎么树下的撞击感弱了下来,也没有尸中龙凤往上爬了呢?   世间事多半是不经想的,谢清明突然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从树杈上掉下来。树下的尸群又一次重整旗鼓发起进攻,攻势比方才愈发强烈起来。   谢清明觉得好笑,这尸群也需要休息,还和他发呆的时间这么同步?   一具新尸黏腻地杀出重围,向这棵树靠了过来,肉身显然还没腐烂,黑灯瞎火地也能大致辨个模样。长发散乱,周身惨白,像被放干了血的猪肉皮,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散发着让人晕厥的恶臭。   那尸体煞白的嘴唇突然咧到了耳根,像诡异的一笑,然后突然张开血盆大口,甩出一条长而鲜红的舌头,上面还裹挟着一条条黏腻的口水,丝丝落落地滴在地上,恶臭愈发凶残。   谢清明有点绝望,万一不是被吃了,是被臭死的,可是有点冤啊。   女尸缓缓地扭动着脖颈,瞳仁里尽是殷红的血光,那条舌头会变长似的,蠕动在干瘪的树皮上,很快就环成了一条绳子,结结实实地困住了合抱的古木。   那女尸开始借着舌头的力量笨拙地向上爬来,其他尸骨也紧紧抓着那条舌头攀援开来。古树一时间像起了腻虫一般,恶心得谢清明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他来不及思量,挥剑便坎。他也知道射人先射马,可无论如何剑锋都伤及不到那条舌头。只能先解决了几个爬的快的小鬼,而后小心翼翼地向更高的树枝上爬去。   更高的树枝,就是更细的树枝,一个不慎,就可以摔死了。   身下的僵尸越来越多,阴风,黑雾,腥臭蒸腾而来。谢清明看了一下错综复杂的古木林,如果自己身手可以,并且足够幸运,可以跳到另一棵树的一根细枝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念头甫一闪出,身下的僵尸动作竟然缓了许多!   谢清明正好趁着这个空档,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到枝头,蓄集了全身的力气奋起一跃,突然感觉头晕目眩,半晌才回过神来,可能是跳过来的途中撞到脑袋了吧。   谢清明靠在树枝上缓了缓神,低头眄了一眼,登时吓了一跳。自己的衣服被挂在树枝上,头上的鲜血滴落一身,自己根本没跳成功,又被拽了回来。   可树下的僵尸却鸣金收兵了一般,缓缓地转移了战场,竟齐刷刷向那棵谢清明原本要跳过去的古树杀将过去。   谢清明一愣,难道僵尸不是肉眼和靠气味追踪自己的?它们怎么知道自己要逃到那棵树上呢?   头上的阵痛传来,谢清明反而更加冷静了。他仔细分析了一下今天所历重重,发现他越是严阵以待,这群僵尸就越发凶残。他溜了会号,僵尸就脚步放缓。他以为自己跳到另外一棵树上了,这群僵尸就杀向那棵树。   思及至此,谢清明不禁打了个冷战,他脑海里突然闪出这样一个念头,“难道这些僵尸,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哀嚎从树下传来,谢清明眼见着一具具骨架坍塌,血肉融化消弭,黑雾没了附着感渐渐散开。   谢清明觉得还要再添把火,对自己念道,“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鬼怪!”   树下登时一片清净,黏腻的血肉,惨白的尸骨,骇人的阴风,登时都不见了。一弯钩月冲破浓云的遮蔽,倾洒下皎洁的月光,照着斑驳的树影婆娑开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天凉好个秋。   谢清明不懂什么幻术咒法,他只是窥测天机一般想通了今晚种种,便一刻也不敢耽搁,爬下树去,赶回去救莫愁。   他压抑着心中的狂喜,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脚下一步也不敢放缓,匆匆向坟地奔去。   *   穷尽莫愁一生,她也不会忘记那个深秋月夜的一刻。她看见一个从浑身是血,脸上却带着笑意的少年郎从密林深处疾驰而来。即便是狼狈境遇,依然掩盖不了他周身散发的那股逼人英气,如穿云皓月,直射莫愁的灵魂。   她扔下刚被她弄晕的白衣女子,亦向少年飞奔而去,虚惊一场的窃喜,劫后余生的暗幸,混着方才撕心裂肺的伤心,一时间充盈着莫愁整个胸腔。   无论是谢清明,还是她自己,都以为她会给他一个深深的拥抱。可就在二人鼻息即将想触的一刹那,莫愁满腔的委屈悲愤都化作了腕子上的一股灵力,一记勾拳直打得谢清明闷哼一声,一个跟斗跌坐在地。   谢清明还没来得及反应,莫愁便一骨碌把他推倒在地,骑坐在他身上,不偏不倚地在谢清明胸口又是一拳。   没有一丝惜力,拳拳都用了吃奶的劲头。   胸口那火辣辣的疼是那么的真实,谢清明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看见莫愁巴掌大的鹅蛋脸憋得通红,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经哭肿了,怒发冲冠的样子既可怜,又好笑。   那瘦巴巴的小人儿一边打一边抽噎着,半晌才觉得脱力,直不愣登地一头栽在谢清明的怀里,哭得越发委屈起来。   谢清明任由莫愁哭着,温热的泪水湿漉漉地浸在他的胸膛,半晌才发现这小丫头有哭抽过去的可能,才拍了拍莫愁的后背,笑道,“行了行了,可以了,我这么舍生忘死的救你,你也不给我张好脸儿看?”   莫愁噌地坐了起来,顾不得满脸的梨花带雨,拿着手肘对着谢清明的胸口又是重重一击,疼得谢清明差点在地上打起滚来。   “谁要你救我了?你死了我怎么办?”人在惶急之时近乎口不择言,话一出口,莫愁又觉得过于孟浪了,于是找补了一句,“谁把我从树上救下来?”   谢清明侧起身子,一反常态地戏谑笑起来,他在心底默默感谢造化,让她与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相遇又重逢,她喜怒哀乐皆写在脸上的鲜活,像一盏灯,照得他一腔热血沸腾着。   莫愁已然顾不上什么形象了,袖子抹了一把涕泪横流的脸,轻声说道,“还疼么?”   她冰凉的指尖触碰着谢清明滚烫的胸口,谢清明不禁一个寒颤。   “疼……你这么不识好人心,我心疼。”   莫愁没理他,抱着双腿坐在地上,她望着斑驳树影里的月色,把一晚上的委屈,痛苦,惊喜,诘责都咽了回去,平静地问道,“如果你真死了,咱们连个体面的告别都没有,就死生不复相见了。”   谢清明心口一酸,不知该怎么回答。莫愁也没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想明白了,人生太短,变故太多了,蹉跎不得。”   她冷静地回过头,用仍带着氤氲雾气的双眸盯着谢清明深邃的眼,“你娶我吧。”   谢清明脑子“嗡”地一下,感觉四肢百骸都被咒语定住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求婚砸了个七荤八素,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女孩子大大方方地求婚。   他鲜少见莫愁正色,而如今确实极有耐心的等着他的回应,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满眼都写着爱和坦荡。   方才被困在古木上时想要对莫愁说的所有话,在这一刻都逃遁到九霄云外了,他只能听见自己扑腾扑腾的心跳声,在这个静谧凄清的夜里,格外突出。   谢清明抬手捋了捋莫愁脸上的碎发,不是因为词穷,不是因为紧张,只是因为过分珍重,才觉得哪怕多一言一语都显得轻浮放浪,于是也收敛了笑意,掷地有声地道,“好,我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说在一起就在一起,多大个事? 说这一卷开始甜,就一定会甜,哼。 能看到这章的都是真爱了,求给新文《小娘娘》点个收藏~   第33章 厮磨   莫愁忐忑的心终于落了地, 惨白的双唇扯开一丝安慰的浅笑, 突然没来由地又是一阵酸涩, 竟有要喜极而泣的趋势。   莫愁赶紧别过脑袋深呼吸几口气,都万年老妖精了, 怎么这么没出息?   身旁传来谢清明窸窸窣窣找寻东西的声音, 那少年显然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 举手投足也没了往日的镇静,毛毛躁躁的。   “你找什么呢?”   “既是婚约, 你我总要有个信物吧。今天出来的急, 处了一把剑, 什么都没带。”   “也不是, 你还带了把锹……”   俩人同时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 不自觉地便十指相扣了。   “那就让山川草木, 清风明月,野坟荒冢, 利剑铁锹作证,我谢清明,想要娶莫愁为妻,一生一世, 生死与共!”   谢清明越说越顺畅, 越说越激昂,震得林鸟扑簌簌地惊飞,震得莫愁心神荡漾。   莫愁侧过头, 看着那眉清目秀的侧颜,那是双惯于含蓄的眸子在暗夜里闪着耀眼的光,修长卷翘的睫毛像一把刷子搔得莫愁心痒痒,一股愉悦之感冲击着她的心神,她轻轻道,“喜怒哀乐,并不一定要托于外物的。山川明月每天都见证别人的誓言,见证得多了就容易忘了。海可枯石可烂,它们自顾不暇,管不了你我的感情。”   说罢,莫愁侧身靠近谢清明,抬手捧起那张骨骼分明的脸,两人的鼻息纠缠交织着,莫愁神情地道,“唯有你我自己的心,能见证你我的感情。”   莫愁微微伸头,浅尝辄止地吻上了谢清明的薄唇,如蜻蜓点水一般,随即撤回了身子,远远地端详起谢清明惊诧的面孔来。   然而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找不到一丝惊讶的神色,满满溢出的却是无尽的深情,深情到让莫愁觉得周身都在颤抖。   谢清明突然伸出大手紧紧握住莫愁的腕子,一把将她拉回到他的怀中。谢清明俯下头,用鼻尖轻轻撩着莫愁的鼻尖,而后慢慢阖上眼睛,轻柔地撬开莫愁的双唇,在夜色里,全情投入到一场缱绻的唇齿缠绵间。   良久,二人才难舍难分地喘着气,莫愁用小脸蹭着谢清明的胸口,暗暗嘟囔道,“清明,你开心么?”   “嗯,开心。”   莫愁猛地捧起谢清明的脸,“永远记住你此刻的开心,永远记得你和我在一起是始于开心,是为了开心。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们的爱生出了忧患,生出了惧怖,生出了担心伤感,清明,记得到那时一定要割舍掉这份感情。”   谢清明还沉浸在自我的喜悦里,冷不丁听到莫愁的话,卷长的睫毛扑闪着,愣愣地望着莫愁不做声。   莫愁继续说起来,“说白了如果有一天,你需要为我涉险,需要为我拼命,你记得一定不要那么做。不是你薄情寡义,是我,莫愁,真的不希望你这么做。同样,如果有一天,当你心里想起莫愁的时候,生出了一丝恐惧,担忧,嫉妒或者怖畏……只要不是此刻的开心愉悦,你都记得一定要离开我。人生太短了,我不想你为我蹉跎。”   谢清明侧身搂住莫愁,淡淡道,“我做不到,如果易地而处,你也会这么做吗?”   莫愁神色渐渐黯淡,“可是没有如果,你我永远都不能易地而处。相处这么久,我猜你大概也料到了,我不是一个正常人。你别问我哪不正常,我也说不好。我一样是肉体凡胎,可与你最大的不同是,我近乎于不老不死。所以清明,我是个怪胎……”   莫愁还没说完,谢清明惶急于开口要打断她,却被莫愁捂住了嘴。   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想说你不会嫌弃我,我信你,一丝一毫都没怀疑过,不然我也不会坦然相告。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想跟你说,我托付与你的,并不是我的终身,我或许还有许多个万年要继续形单影只地走下去,所以我不相信山川海岳能见证我们的感情,我甚至会比它们活得还久。但你不同,你要想好,如果有一天我这个怪胎不再让你开心了,一定要为你自己的余生负责,当断则断。我不想我们走到相看两生厌的地步,亦或是为了对方牺牲自我的境况。我们坦坦荡荡地走到一起,就坦坦荡荡地分开。”   谢清明恨不能把这个小人儿揉化进怀里,他用下巴抵这她的头,慎而又慎地措辞,却几度否定了马上就要说出口的腹稿。   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傻丫头,情哪能自已呢?”   两个人相互依偎在寒冷的秋夜里,孤坟野冢竟生出旖旎之色来。莫愁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谢清明讲着自己轮回转世不老不死的故事,讲着自己血可辟邪可助修行的故事。她不知道谢清明能听懂多少,能听进去多少,只是贪婪地觉得他的怀抱很暖,便不自觉地深陷进去了。   突然,早被遗忘在一侧的白衣女子悠悠转醒,她睁眼第一幕看到的是方才被她吊起的女孩已然被放下来了,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溜,否则落入两个盗墓贼手里,死法不会比被鬼吃了好哪去。   莫愁见她能动了,一股邪火登时冲散了心头的柔情。今晚种种,皆是拜她所赐,倘若自己不被吊在树上,也不会生出这么多的枝节来。她抬手就要向女子打过去,被谢清明一双大手搂住,耳侧传来细语呢喃,“其实还要感谢她,才能让我们这么快走到了一起。”   那声音像绵绵细雨,润物无声地浇灭了莫愁心里的三昧真火。可她依然不赞同这种说法,我们何时需要感谢恶人带来的风霜呢?我们真正需要感谢的是面对风霜,坚韧不拔的自己和永不离弃的真情。   她   瞪着白衣女子没好气地道,“说吧,你为什么要装神弄鬼?”   “阻止你们挖坟盗尸啊。”女子见避无可避,反而生出一份坦荡来。   “谁跟你说我们要盗尸了!”莫愁向前一步逼问道,“难道你见过来此盗尸的?”   “见过,偶尔就会有。一般情况都会被我吓走,只有你们俩迎难还非要硬上,我才不得已将你吊了起来。”   莫愁依然没什么好脸色,“你谁啊?女儿城再寒酸,也不至于雇个女的来守墓看坟吧?”   “我不是守墓人,你们挖别人的坟盗别人的尸,我管不着。”那女子神色冷冽起来,“可谁要是想动小姐的坟,我就和谁拼命。”   小姐?莫愁和谢清明面面相觑,被挖开的不是他二姐谢凌语的墓么,那这女子是谢家人?   谢清明一步抢上前来,激动地想撩开女子干枯厚重的长发看清她的真面目,却突然觉得有失礼节,便侧脸看向莫愁,向她求助。   莫愁不由分说地钳住女子的手腕拽到跟前,一把撩开她的头发,月光下显现出一张干瘪惨白的脸。谢清明倒吸一口凉气,“你是……香雪?”   女子正暗暗与莫愁较量着腕力,急于挣脱莫愁的钳制,猛地被叫了名字,登时愣在了当场。   香雪,多久远的名字了。那是谢凌语给她起的,香雪即梅,谢凌语总教她哪怕为女子,哪怕为婢人,都当保有一份傲骨的。   “你是……小少爷?”   谢家家规森严,加上谢母严防死守,没几个丫鬟能近得了谢清明跟前的。再加上离别日久,又是黑灯瞎火的,香雪到了此时此刻才认出今天挖开二小姐坟茔的,是自家的小少爷。   香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拿脑袋一下一下磕向地面,毫不惜力作假,没几下便磕出了一地鲜血。   她一边磕头一边哭喊,“小少爷,二小姐都已经死了,谢家再不容她也给她留个全尸吧。求你了小少爷,放过二小姐吧……”   莫愁赶紧把香雪拽了起来,看着她顺脸而下的鲜血,心中气愤也就消了大半了,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清明若不是和他姐姐情深义重,会大半夜来查她的死因么?”   香雪登时止了抽噎,瞪着大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   “香雪你别激动,我娘说你和二姐同时染病身亡,我连尸身都没见到,如今你怎么还活着?”   “小姐当时确实感染风寒,高烧不退。主母说……说二小姐怕是不中用了,怕她传染其他小姐少爷,便说什么都要把二小姐移到别院去。我去主母院里磕头,求她好歹等到老爷少爷都回来,可惹恼了主母,被打了板子一同扔到了别院。到了别院……”香雪的声音愈发哽咽,双手开始颤抖,慢慢地竟到了说不出话的境地。   莫愁扶着她,让她靠在树上坐下,用手一遍一遍捋着她的后背,半晌,才平复了心绪继续说下去。   “到了别院,管事的妈妈婆子都是主母娘家带来的陪嫁,动辄就不给二小姐饭吃,更别说买药治病了。她们对我更是随意打骂,不让我去照顾二小姐。直到有一天……”   说到这,香雪倒吸了一口凉气,“主母带着位郎中气势汹汹地来了别院,说要给小姐和我看病。我俩各自被灌了一碗药之后,我便不省人事了。”   香雪蜷缩着身子,像一只虾米一般,涕泪混着血水挂满了脸颊和头发,黏糊糊的一片,看得让人格外揪心。   莫愁想帮她擦擦,却被她拒绝了,只见她用拳头狠狠锤着胸口,呼号道,“你们知道我醒过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吗?也是这么漆黑的夜里啊,我从一张破草席子里钻出来,身边……身边全是长满了蛆的尸体,断了的手臂,鼓出来的肠子,冒着绿光的骨架子……我像一条狗似的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你们根本想不到,我是怎么爬出来的……”   莫愁看了看这个因为激动和恐惧而神情激愤的女孩,又看了一眼满脸痛苦之色的谢清明,心底暗自叹道,朱门虽好,不是有福之身,未必消受得起呀。   女孩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后来……我几经打听,听说二小姐被葬在了这里,我就日夜晃荡在这片山林中。靠吃供果活着,有人来祭奠我就有吃的,没人来祭奠我就没吃的……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往这一站就跟个饿魂似的,还需要装神弄鬼?”   “你为什么不回城去找我?”谢清明眼底尽是苦涩。   “回城?死一回还不够么?”香雪血红的双眼透满了杀意,“二小姐是你谢家爹生妈养的大小姐,你们说杀就杀了。我一介贱婢,还打算再回去送一回死么?”   半晌,三人皆是无话可说。   良久,谢清明叹道,“你恨我,恨我家都是有道理的。可是二姐……未必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情girl和情话boy正式上线,这章甜不? 还是给新书打广告啊,《小娘娘》古言女强文,甜宠小狼狗的故事,欢迎收藏~   第34章 咒语   香雪闻言惊坐起, 脸上竟泛起喜不自胜的红晕, 她一把揪住谢清明的衣袖, “少爷可不能骗我,少爷你说的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 我也说不好, 所以今晚方来开棺求证。”   香雪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捂着脑袋神情尤为痛苦。莫愁明白她的心思,虽未言, 已可喻, 定是一番纠结的天人交战。她太急于知道真相了, 期冀着打开棺盖的那一刻, 知道谢凌语还活着。可她又怕,怕希望之后重重跌落的失望, 更怕自己选错, 扰了谢凌语已然安息的亡魂。   莫愁拽住了又欲言语的谢清明,她知道这棺中所葬之人是他的姐姐, 开与不开也轮不到一个婢女多言。可她还是想把选择权留给香雪,算是全了她多年不离不弃的情谊。   莫愁握了握谢清明纤长的手指,安抚道,“左右耽搁到这个时辰了, 让她选择吧。”   正如莫愁曾对阮语所言的, 这世上最有力量的,恰是最温暖的。方还剑拔弩张的香雪闻言一愣,竟又一次酸了鼻子湿了眼眶。   她幼年被卖为人婢女, 豆蔻年华被人所害,青春韶华尽是与孤坟荒冢为伴。如今她第一次被人如此尊重,像一个独立的人一样被尊重,竟有种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的地步。   “好,我信你们。”   谢清明等这话已经多时了,香雪话音一落,他果断地利剑出鞘,向棺椁劈砍过去。莫愁赶紧拦住他,“你急什么,如此大劈大砍,毁了尸身该如何?”   莫愁看着谢凌语的棺椁,是再平常不过的松木罢了,也就三年之久,已然被虫蛀出了几个大窟窿。她暗自嗟叹,果断地拔出匕首,精准有力地撬起棺钉,接下来也就剩下推开棺盖,揭开真相了。   莫愁本欲一并代劳,毕竟开棺之事过于凶险,自己更能应付得来,可转念一想,探求真相是谢清明对姐姐的一片深情厚谊,更是他的一份执念。如此有仪式性的举动,还是留给他自己吧,厮杀至如此境地,切不可留遗憾。   莫愁见谢清明神色凛然,锵锵然如临大敌,不自觉地也跟着紧张起来。她本想着诵一遍孔雀明王咒再开棺的,可咒语临到嘴边才发现自己这一世疏于修炼,临时抱佛脚,佛都嫌弃她,竟发现诸多段落都记不清了。如此一来,只能睨了一眼呆立一旁的桃木人偶,心意催动它随时待命。   谢清明俯身跪地,投五体一拜,而后起身也不犹豫,双手着力,一下就推开了并不沉重的棺盖。   三人俱是倒吸一口凉气,一具已然腐烂殆尽,风干许久的尸骨堆成一堆,,惨白的骨架在凄清的月色下反射着悠悠冷光,香雪“嗷”的一声扑向棺椁,如困兽一般发出凄厉的哀嚎,“小姐,我的小姐……”   谢清明恍然间仿佛听见梦碎的声音,从看见阮语那一刻起,心中升腾起来一份燃烧着,迸发着,如燎原之火般的希望,而如今被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浇灭了。   莫愁相较于悲戚难当的主仆二人,或许没了那份关心则乱,或许是太过看惯生死,她冷静地打量着这具散乱不堪的白骨,一时间疑窦丛生。   若这具尸身真是谢凌语,若她真是病故身亡,哪怕死状再凄惨,入殓也当修整仪容,骨架应该整齐有序地排列啊。可如今尸骨散乱地堆成一堆,可见她死时的形态应该是很扭曲的。   莫愁眯着眼,借皎白月光一睨,竟发现暗藏端倪。她飞身冲像那已被推出的棺盖,棺盖内侧竟然赫然遍布无数条乌黑的条痕。   仔细一辨,便知那是一条条纵横狰狞的血痕,一条条妄图推翻棺盖的血痕!   莫愁顿时惊得脑仁发麻,无需细想,脑海里自然而然地便涌起了那恐怖的画面,一个弱质女流,被困在漆黑幽闭的狭小空间里,棺身被钉子牢牢钉死,压在厚重的泥土下丝毫动弹不得。   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她越是被憋得红头胀脸,越是想拼命挣脱棺椁束缚。而越是拼命挣扎,越是消耗空气……   莫愁每一世都是坦然赴死,是明知很快即有新生。可她依然能感觉到那女子临死前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因为那恐惧和绝望已经化作双手的血肉,堪堪涂画在棺盖上。   莫愁纵身一跃跳进了棺内,她顾不得谢清明与香雪惊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捡拾着每一块骸骨,尽可能把它们拼接周正。她的想法很单纯,棺盖再掩之时,她只希望棺中人可以保有最后一丝体面。   可拼接到最后,莫愁却握着三块指骨茫然起来,她仔细检视尸体周身,一块都没缺呀,怎么多了三块指骨?   三块大小不一的指骨,刚好拼成一根手指。   “清明,你二姐……是六指?”   话音一落,香雪的哭声戛然而止,呆愣的谢清明也回了神。   “二小姐……二小姐不是六指,可阮姨娘是六指啊!”   “阮姨娘是谁?”   “阮姨娘是二姐的生母。”谢清明低语呢喃,思绪被拉到了很久以前。他是被阮娘娘带大的,虽然童年记忆已不真切,一时间都快想不起阮娘娘究竟长什么样子了,可那温柔慈爱的感觉仿佛一直还在,一直伴着谢清明走到今天。   阮娘娘其实也是出身陇西大户的嫡出小姐,如此出身根本不可能嫁与人做妾的,可偏偏天生六指,人言不祥。若出身高贵的士族子弟,断然不可能娶一位残疾小姐做正妻的,可若下嫁白丁之家,又怕遇上个粗鄙之人。   如此一来,阮家几经周折,打探到景阳城中的谢家,知谢家家风雅尚,哪怕做妾,也不至于太过委屈。   可如今阮娘娘无故横死,谢清明心中生出诸多鄙夷来,金玉其外的高门大户,暗地里也少不得见不得人的蝇营狗苟。   莫愁并不知晓谢家种种秘辛,也不知这位软姨娘对于谢清明而言作何意义,但她能看见那双眸子里透出来的悍人灵魂的痛苦和真意。她看见谢清明茫然地跪倒在地,看见他虔诚地一遍遍叩拜,看见他极尽忍耐的神色,真想冲过去抱住他,给他哪怕一丁一点的慰藉。   良久,谢清明猛地起身,双手紧握拳头,咬着后槽牙道,“我一定会查出真相的。给她下葬吧。”   莫愁点点头,“你亲自动手吧,风水已然破坏,也不必有什么禁忌了,更何况你也不信这个。我……我在一旁诵经,好歹超度一下这冤屈的亡灵。”   谢清明阖上棺盖,一锹一锹地掩埋着,耳边传来莫愁低声呢喃的吟诵。   他看见莫愁盘腿端坐于如练月光下,脸上看不出一丝多余的神色,仿佛已然入定,饶是他从不知何为修行之人,也觉得她仿佛间若有宝相。   谢清明不懂经文,但此刻他只觉得安心,莫愁口中温和的梵音洗涤去交织在他心头的痛苦,仇恨,纠结与矛盾,唯有心底孩童般对母亲的无比眷恋依然支撑着他,温暖着他,告诉他无论经历多少磨难,不要失去生而为人的最后一丝纯真。   “愿我之母,永脱地狱,   毕十三岁,更无重罪,及历恶道。   十方诸佛慈哀愍我,听我为母所发广大誓愿。   ……”   听闻至此,谢清明压抑的泪水终于崩决而下,他双手合十,对这软姨娘的坟茔最后一次一揖及地,再昂然起身之时,慷慨坦荡地望了望举头三尺的天空,恰是启明星闪于东方之即白,天壤间已见晨光熹微。   夜必将阑,日即将出。   *   莫愁想尽办法游说香雪去裘府和她居住,可无论费了多少唾沫,香雪都只是笃定地摇着头,她想继续守在这片坟地,替不知死活的二小姐尽一点孝。   莫愁觉得莫名其妙,香雪靠装神弄鬼吓唬盗墓贼的手法实在是太过低能了,倘若真碰上亡命之徒,还有她活路么?   可转念莫愁也就弃了再劝的想法了。她看见香雪在提到“回城”的一刹那不经意的战栗,她明白那是香雪对前尘往事生出的不自觉的惊惧。   有时候比鬼神更可怕的,是想作恶的人心。   也好,莫愁点点头,“笼鸡有食刀汤近,野鹤无粮天地宽。你且就还留在山里吧,我时常给你送些吃穿用度来,等你一日想明白了,可以去裘家后宅找我,我随时欢迎。对了,我白天上山,去哪找你呢?”   “这里向北一直走,会有一个栈道,栈道后就是我平时住的山洞了。”   “好,保重。”   莫愁不废话,拉起谢清明便大步离开,走了十几步再回首时,只见白衣少女仍于身后,双目含泪,肃然正色,对着远去的二人五体投地,一拜再拜。   回程的路上二人都没有骑马,饶是路程不可谓不远,可如胶似漆的心情让两人都不禁感叹怎么这么近?   “昨晚袭击我们的,究竟是什么?”   “应该是阮姨娘的怨气所化的幻境,其实软姨娘并不是尸修,她也没有尸变,本身没有什么攻击性的,她只是靠幻觉让我们自相残杀,或者自杀。”   “可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幻境又消失了?”   “解除幻咒无外乎两种方法,一种是极度的疼痛,一种是高度的自明。”   谢清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握着莫愁的小手,反复摩挲着莫愁掌心处的一块老茧,不自觉地心疼起来,满脑子都是自己一定要照顾这苦命的女孩一生一世,所以莫愁的话从左耳进,右耳也就出去了。   莫愁见他不答话,以为他没听懂,便自顾自地解释起来,“所谓自明,便是知道自己坚持的是什么。天下的每一种幻咒,都是一种蛊惑人心的方法。而幻咒能够成功最主要的因素就是被施咒者自己是愿意相信这个咒的。我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其实也是一种咒。靠名利,亦或是其他诱惑来驱使人,与咒语驱使人是一样的,都在于被驱使者是否愿意接受这份束缚。你当时能够冲破幻咒,要么是因为头上被磕伤太疼了,要么是因为你自己不相信所看见的一切。”   “按你这么说,我们岂不是时时刻刻都活在咒里?”   莫愁点点头,“也可以这么想,活人靠金钱,地位,功名,感情做咒,套牢别人。冤魂靠幻术做咒,困住别人。”   谢清明把莫愁拉得更近了,用下巴轻轻蹭了蹭莫愁的头顶,轻语呢喃,“那你是不是也给我下了咒?”   莫愁巧笑嫣然,也不扭捏,顺势就踮脚在谢清明的下巴上轻轻一啄,“你猜呢?”   “那……但愿长醉不复醒。”   “如果再碰到你觉得不真实的情况,记得咬破手指,多少顶点用。”   莫愁话音刚落,谢清明毫不犹豫地啃了一口自己的食指,一颗红豆般饱满的血滴登时渗了出来。   莫愁一惊,一把拽过谢清明的手指含在嘴里,嘟囔道,“你有病啊,咬手指又不需要练习!”   谢清明宠溺地揉了揉莫愁的小脑袋,“我现在就觉得幸福得不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  叮,今日份甜上线,啾咪~ 今天双更。   第35章 坦白   纵是再难舍难分, 莫愁在进城前还是决定和谢清明分道扬镳了。   她与谢清明所查之事虽始于各自造车, 可如今已然合辙, 无论是裘家三姨娘的壮烈赴死,还是谢家母女俩的悲惨遭遇, 水正教这邪教都脱不了干系。   莫愁决定让谢清明从当年给谢凌语看病的郎中下手, 而她则回到裘家, 想看看从阮语处还能得到些什么线索。   莫愁方进家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火气, 惊得她一身冷汗, 难道是走水了?   莫愁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宅院, 却远远看见阮语正举着一根近一人长、碗口粗的高香, 艰难地朝桂花树叩拜着。满院子的烟熏火燎,乌烟瘴气。   “你干什么呢?不怕把树点着了么?”莫愁感觉胸口的邪火都快窜上脑门子了, 她不过一夜未归, 家里这俩活宝就起这么大了幺蛾子。   阮语本就孱弱,又被莫愁猛地一喝, 脚下不自觉地发虚,一个趔趄直接摔在了地上,猛烈的香火直接点着了桂花树下的野草,颇有燎原之势般向桂花树挺进。   莫愁眼疾手快地跑到水缸处舀了一瓢水, 浇灭火苗, 回过头时看见的是呆若木鸡的阮语,却从头至尾没见着广寒那个小妖精。   “广寒呢?你俩想作什么妖?”莫愁一宿没睡,回来又被莫名一吓, 疲倦得很,自然也就没好气。   阮语惴惴地道,“广寒……在修行吧。昨日他和我提起香火供奉可以加快修行,所以我就去买了些高香……莫愁你别生气,我真的只是想帮他……”   莫愁揉了揉太阳穴,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广寒和阮语说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只知道广寒修行已经愈发急功近利了。   她搬进后宅数月光景,这小妖精就能从精魂化为人形了。如果当真斗法,莫愁未必是他的对手。   若说这世上有一人想让广寒修为精进,那也是莫愁。可她活了千百年明白一个道理,修行之事靠的是机缘,可更靠的是踏实锤炼。行将踏错一步,就可能走火入魔,进而万劫不复。   莫愁一言不发,像一位子女不肖的老母亲一般暗自发愁,急得满地打转。   阮语本就寄人篱下,如今看莫愁这副要活吃人的架势,更是心里发怯,她咬了几次牙才鼓足勇气上前拽住莫愁的手,本欲说话,却被正烦躁的莫愁甩了开来。   “难怪你能被那邪教骗得命都不要了呢,天下要都是你这般傻子,骗子都不够用了!你也不用脑子想想,单纯靠香火就能修炼成仙?明儿我给你烧个荒山,你也做个阮语大仙好不好!”   天地良心,莫愁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后悔了。   眼前的阮语极尽忍耐,即便是抽噎也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小到不能再小。莫愁眼看着阮语颤抖的双肩,火也消了大半,还在并不宽裕的良心之中生出了一丝愧疚,就事论事就好,何苦戳人伤疤呢?   “那个……对不起啊,我这话说得过了,我道歉。”莫愁依旧揉着太阳穴,“但以后绝对不要再干这种蠢事了,广寒那小崽子嘴上没毛,你不能全信他的。”   阮语点点头,哽咽道,“饿了吧,我给你做点饭去。”   说罢还没等莫愁回应,便捂着脸跑开了。   莫愁一身疲倦,本欲先回屋睡一会,可如今这情势,不敢睡了。她知道阮语敏感,这会更不敢把她当丫鬟使了,便咬着牙也跟到了后厨来,帮阮语生起火来。   “你……还记得香雪么?”莫愁说这话一来为探求真相,更主要也是为了缓解尴尬。   “香雪?不认识。”此时阮语眼眶和鼻尖皆是通红,说话瓮声瓮气的。   “那……阮姨娘呢?”   “阮……姨娘?”阮语放下手里的锅铲喃喃自语,“想不起来,可又感觉好像……不不不,想不起来了。”   “那你总知道自己是在哪家妓院吧?”   “嗯,教乐坊……”阮语趁莫愁还没说话,赶紧道,“我会弹琵琶,还认得字能读诗唱词,所以是雅伎。”   莫愁见她如此惶急的解释,也便更心疼了。凡夫俗子不过朝生暮死的人生,也尽是变幻无常。哪怕托生得不错,做得几年大户人家的娇小姐,富贵也不见得永伴终生,昨日仍是座上宾,今日已为廊下婢,灾祸不过转瞬即至,一夕之间便断碎沉沦,永劫不复。   朱颜易老,恩情易断,功名易损,富贵易变,生生死死不过转瞬间,任何身外之物都犹如悬丝坠器,安得世世长久的道理?   可饶是如此境地,阮语依然如此敏感地守着这份并不值钱的清高,莫愁心底一时空落落的。自己呢?千回百世,不老不死,生从何来,死往何去?   莫愁拉着阮语道,“昨日之日不可留,既然已是前尘过往,索性忘了他吧。你可以不认清明这个弟弟,可以不认谢家这个母家,可以不认我这个朋友,但你一定要认定你自己。你不能妄自菲薄,我也不能再言语唐突,阮姐姐,今儿起昨日过往就正式翻篇了,那个为奴为婢,任人宰割的阮语翻篇了。我和清明会继续查下去的,不能再让无辜之人落入水正教的魔爪,姐姐,你愿意一起么?”   阮语登时保住了莫愁,嗷地一声哭了出来,仿佛宣泄着几日来的隐忍,不,亦或是有生以来的隐忍。   莫愁吃饱又小憩了一会,已然过了晌午,莫愁决定亲赴教乐坊探上一探,她换了一身绛色素服,高挽发髻,一带束之,走到镜前照了又照,勉强带着一点英气劲,可究竟能否女扮男装不被人识破,就未可知了。   莫愁方至庭院,睨了一眼已然枯叶凋零,残花满地的桂树,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干影印在广寒俊俏的脸上,小妖精正闭目禅定。   莫愁细细打量起这小妖精,总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神奇之处,平日里吊儿郎当每个正形,若是修行之时,却深瞑入定,不应尘嚣,半分嘈杂都休想扰他。   她暗自砸了咂嘴,这小妖精的修行速度确实是快。   小妖精缓缓睁开眼,见莫愁正直愣愣地盯着他,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心虚来,暗自忖度,“她不会是因为烧香的事来兴师问罪的吧?”   可莫愁心里根本就没和他搭在一条线上,她也抱着一份心虚不知如何与这小妖精开口,但她总觉得自己与谢清明私定婚约的事情总该和广寒坦白了,也免得惹他一顿空想,错在她身上付了真心。   “你陪我出去查点事情吧……”莫愁说完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走去,她仔细斟酌又斟酌该如何措辞,表情严肃得如丧考妣。   如此一来,小妖精更加惴惴不安了。   终于,二人谁也忍不住了,同时道,“我有事和你说……”   二人皆是一愣。   广寒毕竟孩子心性,“哎呀,我错了,我再也不骗人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烧香可以积功德,利修行。我也没想到这阮语这么听话,就跑出去买了那么一大柱高香……”   广寒因为心里发怯,所以言语格外絮叨,还没等他说完,莫愁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检讨。   “我和谢清明定了婚约。”   莫愁说完这句话,连脸都不敢抬,便加快脚步走在了前面,留小妖精在身后独自消化这个噩耗。   广寒呆立在街头,他是个桂花树化的妖精,没长过心。若说万物有灵,而后生七情六欲,这是真的,可广寒第二次觉得胸口像被人冷不丁用凉刀子绞了一下子,竟然有了血肉之躯的疼痛来。   而第一次,是珵美被阴差带走那一天。   若是旁人,到了如此境地,一定会生出失落,惶恐,羞愤,甚至是仇恨,可这个没长心也没长脑子的小妖精只是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打转,急得眼眶发红。   即便这小妖精往日里嘴上没个把门的,总是叨叨着说让莫愁跟了他,可究竟什么是“跟了他”,他也说不清。广寒只是本能地想永远能一睁眼就看见她,这就够了,她是前世的冷艳也好,是今生的娇小也好,亦或是哪一世托生成了个男人都好。   只要她在,就好。   可如今,莫愁说她和谢清明有了婚约,什么是婚约呢?是她就此要离开裘家后宅嫁到谢家去,还是要和谢清明从此浪迹天涯?   广寒揪着自己的头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对,不对,他不能让莫愁离开,可他该怎么办呢?   “杀了谢清明?这个不难,对,杀了谢清明。”   广寒在原地转着圈,嘟囔着“杀了谢清明”,可突然他又定住了,方才看见点希望的愉悦霎时散了,“可我要杀了谢清明,莫愁该生气了。”   广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莫愁生气,他也没能力条分缕析地规划出路,但本能的,广寒觉得自己不能让莫愁生气。   广寒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月光下入定的夜晚,他看见自己从一颗月中飘来的种子,深埋万年而不发芽,得机天缘以修灵性,不就是为了等莫愁么?   想到这,广寒感觉自己的胸口堪堪长出了心,生出了窍,顿时喜不自胜,差点喜极而泣起来……   他径自挪步,向莫愁的方向追去,脚底仿佛生了风,一边跑一边在心底暗自思量,“万年我都等得,一世我等不得么?谢清明终究会先我们而去,我就立在那,万年都立在那,莫愁今生不能和我长厮守,来世也还记得我,总有等得到她的那一天……”   待一脸愧色的莫愁见到活蹦乱跳,甚至面露红晕的广寒时,惊得不知说些什么。广寒用带着桂花香味的纤长手指点了点莫愁的眉心,轻言道,“别皱眉,都不好看了。”   “你……”   “恭喜你们……”   莫愁狐疑地看了看广寒的双眼,没见一丝勉强的隐忍,便长舒了一口气,可她哪知道那咫尺之间,是怎样一番天人交战。   “你叫我出来,是和你去哪?”   “教乐坊。一个妓院。”   “妓院?干嘛的?”   “额……修行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广寒:我信了你的鬼,你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第36章 黑话   如若不是流连在如此喧嚣的灯市, 莫愁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如此贪恋烟火气了。   教乐坊, 位于景阳城的西北角的折柳巷内, 歌馆妓院酒肆茶楼鳞次栉比,是个文人雅士作乐, 贩夫走卒寻欢的好地方。   贩夫商贾的叫卖声, 妓女鸨母的揽客声, 丝竹管弦的流泻声……声声交织,声声融合, 捏成了烟火人间最本能的欲望之声。   莫愁觉得, 欲望才是最真实的人。   广寒紧随着莫愁穿行在息壤的人流之中, 一双妖媚的大眼睛显然已经不够用了, 他左看看右瞧瞧,俯仰之间所见皆是他万年未曾见过的新鲜与热闹。   小妖精紧张地拉了一下莫愁的衣袖, “这……真是修行的地方?人间有这么多人修行?”   莫愁点头, 拉长语调道,“嗯, 修……身……养……性……的地方。”   酒香,茶韵,熏染,火烛, 小妖精一步三回头地打量着如昼的笼纱灯, 明火杖,高矮错落的阁宇,高高低低的宵檠, 行色匆匆的过客,语笑嫣然的美人。万年来,他只知道浩瀚星河和凄冷月色聊以驱除暗夜,哪知世上有如此灿烂通明之处,绚丽竟胜过白日。   莫愁浅笑,这小妖精只顾着讶异风景,却不知道他比这风景更为撩人。   果然,还未走到教乐坊,便有一群年轻俏丽的姬娥嬉笑着围了过来。一个粉装翠饰,甚是妖娆的少女伸了一指头,不轻不重地点在广寒的胸口,媚气十足地道,“小公子看着眼生,且到屋里歇歇脚?”   广寒那个小浪蹄子被少女这么一指,登时身体僵成了一根木头,莫愁心底暗笑,平日里说话没个把门的,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撩天撩地的,其实也就是个窝里横,遇见茬子立马就怂的主。   莫愁抬眼望了望,没见到教乐坊的牌子,便压低声音扮着男声道,“小阿姐可知道教乐坊怎么走?”   少女斜眼睨了一下莫愁,故作嗔样地撒娇道,“小公子,折柳巷里歌馆众多,偏去教乐坊做什么?是奴家不够漂亮,小公子不喜欢?”   莫愁莞尔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银锭子,晃了晃,“世间女子娇美,不及小阿姐万一,怎奈我兄弟二人今日是来寻人办事的,还请小阿姐行个方便。”   少女也是个见惯了风月场的老手,大大方方接过莫愁手里的银子,道,“沿着折柳巷走到头,右转,便是教乐坊了。小公子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是去教乐坊撬美人的吧?”   去妓院找的可不都是美人么,可为何叫“撬”美人呢?莫愁看着少女一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便立马明白这撬美人一定是句不可为外人道的黑话。   莫愁凑到少女耳边,“小生初走此道,也不懂撬美人有什么规矩,唐突而去怕犯了忌讳,还望小阿姐教教小生。”   少女一撇嘴,歪着头伸出一个鹅蛋般大小的拳头,不急不缓地一根一根伸出青葱玉指,最后摊着巴掌在莫愁眼前晃了一晃,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莫愁。   莫愁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块足金的锭子放到那净白的掌心,“小阿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少女见好就收,扭着妩媚的腰肢拉着莫愁踱向了灯火阑珊处,旁边已然看傻了的广寒赶紧跟了上来。   少女叹了口气,“啧啧啧,多好看的两个少年郎,怎么也干上撬美人的勾当了呢?”   莫愁赔笑,“也是生活所迫。”   少女玩弄着青葱玉指,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是,谁不是生活所迫啊?说吧,你要撬多大的美人啊?”   莫愁笑道,“小阿姐这话说的,既然是打算做大买卖,可不得多大的都要?”   说到这,莫愁都觉得自己这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完全不知道黑话是什么意思,就能顺杆爬到现在。   “小公子口气还不小,杀人放火挖坟掘墓,当心下地狱!”   纵是有了心理准备,可听到这莫愁还是一惊,虽然还不知道撬美人到底是什么勾当,但可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缓了缓心神,笑道,“饿死了一样下地狱。”   少女被莫愁逗笑了,便直起身子当起了教书先生,“到了教乐坊,别进去就说自己是撬美人的,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买卖,你得偷偷和妈妈说。”   莫愁道,“可有行话?”   “有,你和她说我是来找明娘子的,意思就是你想撬美人。她会问你泗水谁做王,你就答她自有帝江。”   泗水之王,自有帝江……莫愁总觉得在哪听过这句话,可又一时想不起来,便示意少女说下去。   “这时候对上了暗号,那妈妈就会问你谁载你渡的江。其实就是问你谁告诉你教乐坊可以撬美人的,你就把你朋友的名字说了就可以。”   莫愁一听,登时头皮发麻,她连撬美人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哪知道这行业内的人名?   少女见她犹豫,便问道,“谁领你上这条道的,你不知?”   “小阿姐,实不相瞒,我和我兄弟是一次在酒肆喝酒,听酒鬼提了一句,便财迷心窍走上这条道的,若有朋友引路,也不敢劳烦小阿姐指点啊。”   少女见莫愁实在会说话,便叹气道,“你这张嘴,再加上这相貌,若是不奸懒馋滑,也能安身啊。也罢,你今儿命好遇到我了,去了教乐坊就说是阮娘娘遣你来的。”   阮娘娘!这世界上怎么这么多阮娘娘!   莫愁突然揪住少女的手问道,“这个阮娘娘是干什么的?她长什么样?”   少女许是被拽疼了,道,“小公子,动手动脚是要加钱的。我不认识这阮娘娘,也不知道她是干嘛的。我又不是教乐坊的人,我知道的这些都是听我的客人讲给我的,你自己斟酌着信还是不信。”   莫愁心底默念巧合,一定是巧合,她深吸一口气,笑道,“怎敢不信小阿姐,小阿姐继续说。”   “你要撬十三以下的美人,叫挖青笋,相对便宜些。要是撬十三到二十的叫掘竹林,可就贵了,不过你卖的价也好。”   莫愁隐约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赶紧问道,“那若是二十以上的呢?”   少女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谁会买二十岁以上的老姑娘给自家儿子配阴婚?那是选奶妈子!”   话及至此,莫愁终于明白撬美人的真正含义了,说白了就是买卖女孩给人配阴婚!她想起那日在墓地时香雪说的话,看来买卖尸体的勾当已经形成了完整的行业链条。   不对,买卖尸体怎么可能去妓院呢?难道……   莫愁赶紧委婉问道,“若我现在手里有了意向顾客,可又没谈拢价格,该如何是好?”   少女毫不犹豫,“那就先放教乐坊养着呗,不过能被撬的美人多半都是病秧子,接不了客,养着可需要一大笔钱啊,这笔钱也得你这个掮客出。”   莫愁登时脊骨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她猜得果然没错,在教乐坊买来的根本不是尸体,是待宰的活人!   广寒听得云里雾里,眼中又尽是光怪陆离的繁华人间,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莫愁,却被莫愁脸上难得的愤慨吓了一跳。   少女见莫愁似有怒气,便误会了,“小公子也别生气呀,这也是行规,毕竟大活人也得吃喝拉撒,先杀了万一卖不出去不就烂了么?虽说这寄存费要你们掮客出,你也可以加到买家的账上啊。”   莫愁一时没了与之周旋的兴致,便直接问道,“先看货怎么说?”   “没有先看货的,撬美人看的是年龄,看的不是样貌。样貌好身体棒的,留着当妓女多赚钱?都是些烂泥才会被卖掉配阴婚的。”   莫愁一拱手,谢道,“多谢小阿姐了,小阿姐也保重身体,切不可被撬了去啊。”   少女一愣,眼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少年怎么就变了张脸呢,本想骂上一句,一想到怀里那颗沉甸甸的金锭子,便暗自啐了一口,心想,“呸,没良心,过了河就拆桥。”   广寒见莫愁拔腿就走,便赶紧跟了上来,半句没听懂的他没心没肺地问道,“方才那位姑娘,修得是什么道啊?”   莫愁没好气地答道,“她呀,可是厉害呢,修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   广寒点了点头,嗯,能养鬼驱使,果然厉害。   笙歌乐舞,鼓角争鸣,丝竹灌耳,笑靥如梦,尽管教乐坊位于折柳巷的最末端,可却是生意最为红火的一家。   临到门口,莫愁突然急刹住了脚步,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便拉低了广寒与他耳语了一番。广寒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了滚滚红尘里。   莫愁只身一人甫一入内,便被几个颇有西域风情的女子缠住了,平日里见惯了肥头大耳的老男人,乍一见如此清俊的少年郎,竟都围了上去。   莫愁暗笑,敢情是我出银子买你们,还是你们出银子买我呀?   不知不觉间,莫愁便推搡着坐了下来,一位红服女郎大喇喇地坐在了莫愁的腿上,似一条没骨头的蛇似的黏腻地攀附着她的脖颈,笑道,“小哥哥眼生得紧,今儿第一次来?”   敢情这满巷的妓女开场白都是一样的!   莫愁还未及开口,另外一位青衫少女赶紧端起琉璃杯,斟了一杯葡萄酒递到了莫愁嘴边,“公子走了许多路,当是渴了吧。”   葡萄酒酸烈,莫愁并不爱喝,再说身有要务,不可贪杯,便欲拒绝,可那少女顺势也坐在了莫愁的身侧,撒娇道,“公子不喝,奴家岂不是伤心了?”   朦胧暧昧的灯火映在琉璃盏上,别有一番风味,莫愁咬着牙一饮而尽,低声笑道,“小阿姐打趣我,我既已饮,小阿姐不跟一杯?”   那少女也不扭捏,一饮而尽,转眼又欲再斟一杯,被莫愁按住了。   “再喝就醉了,小阿姐可引我见一见你家妈妈?” 作者有话要说:  逛窑子的油条少女,bingo~ 都能看到这了,还不收藏一下下么?   第37章 惊变   雅阁里酒气弥漫, 红烛绢帷春光暖, 纸醉金迷软红尘。   听了莫愁的话, 她怀中坐着的胡人少女笑而不语,举头亦饮一杯, 随即起身打了个响指, 红罗帐后早已准备好的歌姬款款而来, 犹抱琵琶半遮面。   奏的是胡人调,唱的是西洋曲, 蓝瞳高鼻梁的红衣少女应声而舞, 仿佛全然没听见莫愁的那句话, 只是尽心尽力地侍奉着一位老主顾。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少女急转如风,气壮山河。   小弦切切如私语, 少女莲步微移, 袅袅娜娜。   一曲舞毕,纵是莫愁心有要务亟待解决, 也绝不能吝惜一句赞叹,“甚妙,甚妙。”   少女眨着眼睛,因为运动量过大还带着娇喘, “既然甚妙, 客官满意,还要见妈妈么?”   莫愁轻叹一口气,从怀里再掏出一枚金锭子, 笑道,“见了妈妈,我也可以给小阿姐美言一番啊。”   脸上虽是春光无限,心底却骂了八辈祖宗,自己调查之初,是为了找金子,如今前世藏的金子没找到,倒搭了今生的体己钱。   红衣少女笑脸盈盈地收了金子,朝门口使了个眼色,不多时,一位三十出头的美妇人娉婷而至。与满室的异国风情不同,是更为绮丽妩媚的成熟之美。   “听说坊里来了两位俊公子,我得看看是哪家雄姿英发的少年郎,让我这小店蓬荜生辉。”   妇人甫一进门,暖阁里顿时充盈起令人神魂颠倒的熏香气,莫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少妇,心里过摸着,八成就是这教乐坊的鸨母吧。   “这位姐姐是?”   那女人风姿绰约地挨着莫愁一坐,“小公子真会打趣,一把年纪,老妈妈啦。敢问小公子,找奴家何事啊?”   莫愁浅笑,附到女人跟前低声道,“自是来找明姑娘。”   女人斟了杯酒,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可不巧了,明姑娘今儿晚上有客了,要不我给公子换个姑娘?”   莫愁一听,脑袋嗡地一声炸了,这和预设好的也不一样啊!   她赶紧追问,“妈妈可能误会了,咱俩说的明姑娘,可是一个人?”   “我们教乐坊就一位明姑娘,错不了。”   莫愁见她头不抬眼不睁的样,胃里泛起一阵恶心,要么老话常说“某某无情某某无义”呢,这折柳巷也真算是个雁过拔毛的地界了。   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莫愁只能从怀里再掏出一枚金子塞进女人手里,陪着笑道,“明姑娘在不在妈妈说了算,帮我找个俏的也行。”   “俏”与“撬”同音,也是难为莫愁这小脑袋了。   女人鲜红的嘴唇咧开了一抹诡异的笑,挥手屏退了暖阁里的莺莺燕燕,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年轻后生。   “看起来人模人样的,怎么走上这条道的呢?说吧,买多大岁数的?”   莫愁现在恨不得奔出去给那“教书少女”一脚,哪来那么多的黑话暗号,这个骗子!   “妈妈手里有多大的,我都要。”   “口气还不小,满景阳城未出阁的女孩子,有一个算一个,我都弄得来,你都买?”   莫愁活了千年有余,长期混迹于下九流社会,她见过的恶人小人多如繁星,可方寸间能恶得如此坦荡的,倒是少有。   “妈妈,我这可是打算做长期买卖的,不是说笑,可我总得先看看货吧?”   “急活?”   “急倒不急,可我那面要谈拢了价格,您这得拿得出货啊。”   莫愁又咬着牙掏出一锭金子,故意在女人的手背上蹭了几番,“妈妈行个方便,我得先看看货。”   鸨母见了金子自然没了方才那副爱答不理的样,耷拉的眼皮倏地抬起,“敢问何人载小公子渡的河啊?”   “阮娘娘。”   这鸨母意味深长地盯着莫愁看了半晌,砸了咂嘴,“好吧,随我来。”   莫愁随着鸨母顺着暗道盘旋而下,阴冷与潮湿之气扑面而来,视线也逐渐晦暗不明起来。鸨母举着一盏幽灯,星星之火如一把冷萃的砍刀,生生截断了昏天暗地的漆黑,照出暗道里一条条已然干涸的血迹。   莫愁浑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倒立着,她不敢想象这暗室尽头,该是怎样一番非人景象。   鸨母把灯递给了莫愁,倒出手掏出一长串钥匙,吱吱呀呀地扭动起眼前的锁头来。那是一道又一道的铁门,许是因为常年潮湿,已然锈迹斑斑。   最后一道门打开的一刹那,莫愁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凝滞不动了,如若不是亲眼所见,莫愁说什么也不敢相信,朗朗乾坤之下,地狱竟现于人间。   莫愁是地府的常客,她看惯了生死,看惯了冤魂野鬼。油锅里挣扎的,刀山上嘶吼的,火海里翻滚的,她都见过。可眼前一具具扭曲的,颤抖的,满身脓疮裂痕的……躯体,正生生勾画出一幅惨不忍睹的人间炼狱。   莫愁突觉脚踝处一紧,仿佛一把有力的钩子紧紧钳住了她的脚腕。莫愁俯身,看见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女匍匐在她脚下,浑身已经溃烂流脓,干瘪的皮肉耷拉着,瘫在地上,像一具已经剥好了的人皮坐垫。   她干裂的唇像两条蛆虫的干尸一般上下扭动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嗫嚅着挤出了一个字,“水……”   鸨母见状飞起一脚,便把这摊血肉踢翻了。   莫愁继续向里面看去,略过一具具病弱干枯的躯体,两具十字铁架赫然矗立着,其中一架空着,而另一架上绑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   那女孩周身是伤,鞭子抽打的伤痕纵横交错,被烙铁烙过的地方已然血肉模糊,十指都被钉进了竹篾,凄惨之状只肖看上一眼,便可让三魂七魄为之战栗。   女孩的头耷拉着,没有一丝生气。莫愁走过去,把手伸向了她的鼻下,看看是否还有微弱的呼吸。突然,女孩紧闭的眼皮猛然睁开,她张开血盆大口直愣愣得咬住了莫愁的手腕。   莫愁被这陡生的异变吓得一个趔趄,手臂却被死死的衔住,动弹不得。她已然顾不得疼痛,只觉得那女孩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吸血。   鸨母赶紧抽出一块烙铁,直戳女孩的胸口,女孩痛苦地嘶嚎着,莫愁的手也得了救。   鸨母赶紧拽过莫愁的手打量起来,“多嫩的手,就这么被咬坏了,真是作孽!”   说到这,竟咬牙切齿地抄起鞭子对着女孩又是一顿毒打。   莫愁顿感一阵莫名其妙,这鸨母总不至于是在心疼她吧?   “妈妈,就这些歪瓜裂枣的货色,能卖出去?”莫愁尽可能地收敛她满腔的怒火,压抑着想要砍死这鸨母的情绪,冷静地道。   “绝大多数配阴婚的,都不看卖相的,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就有人买。”   莫愁指着十字架上的少女问道,“那打成这样的,也能卖出去?”   “她不卖,我留着玩的。”   莫愁愕然,那鸨母倒是一脸淡定,“这小浪蹄子曾经是我教乐坊的头牌,见了个落魄书生就被勾了魂了,三天两头琢磨着私奔。我要不折磨死她,都对不起我这些年把她当亲女儿一般待!”   莫愁能从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看到五味杂陈。自古商贾重利,更何况这种禽兽不如,视人命如草芥的败类?如果不是深入骨髓的恨,这鸨母不可能宁可折磨死女孩也不把她卖掉。   如此世间诸多情愫,终化为刻骨铭心之恨的,初时也可能是殷切的关怀惦念吧。   莫愁没时间在这和她感慨人生,“那要是挑剔的客户呢?点明了要皮肉饱满的,怎么办?”   那鸨母一刹间收敛了一脸的恨意,极尽妖娆地回眸一笑,莫愁仿佛在那殷红的唇角看见了鬼魅的影子,她绣口一吐,仿佛催魂似的拿着腔调,“确实有人想买漂亮健康的活人直接埋了,我本来还犯愁呢,可如今,不找到了么?”   说罢,那妖艳的嘴脸转瞬化为恶鬼的狰狞,她拍了拍手,从门外冲进来两个身形如山的壮汉,像抓小鸡崽一般拎起莫愁便捆在了铁架上。   莫愁惊惧交加,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两副镣铐牢牢钳住莫愁的双手双脚,镣铐上连着的铁链不过几寸长,再加上莫愁身材短小,被硬生生扯成了一个大字型,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莫愁看着鸨母的双眸里闪着难以抑制的神采,她兴奋地打量着莫愁的周身,喜不自胜地喃喃道,“得来全不费工夫。”   莫愁心里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却还是示弱道,“敢问妈妈,这是做什么?小生哪里得罪了,也请……”   那鸨母一把扯开了莫愁的衣襟,白花花的皮肉登时露了出来,她邪魅一笑,“老娘在这风月场上混迹了二十年,若是男是女都分不清,还有什么脸撑起这教乐坊!”   她用尖利的指甲敲了敲莫愁的额头,讥笑道,“小丫头,无论你是谁派来的,为什么来我这,我都要让你和你身后的人知道,惹我岳三娘的人,都不会得个好死。”   说罢,她扭着风韵犹存的腰肢头正欲离开,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便转身凑近莫愁的耳边,低声说,“真得感谢你,帮了我这么大个忙。明天我一定派人送来一顿好酒好菜,送你上路。”   莫愁恨得浑身颤抖,可她越是惊慌,那女人变越是得意。   终于,在那厚重的铁门阻挡了女人尖利的笑声后,莫愁原本还写满恐惧的脸上兀自扯出一抹轻蔑的讥笑,她冷静地对着黑暗中的角落吩咐道,“别看热闹了,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你猜,是谁?   第38章 迎亲   黑暗中袅袅娜娜地显现出广寒这小浪蹄子的骚气身影, 他一面极力掩饰着满脸的得意之色, 一面拿腔作势地别着头蹭到莫愁跟前, 拽着莫愁的衣领盖住她露出来的胸脯。   “天地良心,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莫愁咬牙切齿, 可束手束脚也无计可施。   “小崽子, 别太猖狂了, 人贱容易被天收,你等姑奶奶脱身的, 第一件事就烧了你那桂花树!”   小妖精左拨弄一下铐子, 又玩弄一下铁链, 笑道, “现实情况是,有些人嘴贱, 被天收了, 还得等着我来救命。”   “我不指着你救命,老娘这条命天也不稀罕收。你看这地牢里的, 还都喘着气呢,等明天我被抬走了,你就去找谢清明,他家门显贵, 总有办法救出这些姑娘的。”   广寒一听就不高兴了, “我也可以救出她们啊,为什么非要谢清明?”   “人间有人间的规矩,你不好出面。再说了, 你一阵风把她们卷走了,养在哪?”   广寒修行本的是逍遥道,自然也没生什么菩萨心,他哪来的救人于水火的觉悟,不过是为了和谢清明赌气罢了。如今听莫愁说“人间有人间的规矩”,愈发生气了。   在莫愁心里,他终究不是人,只是个小妖精,和她有差别的小妖精。   “你是好日子过久了闲得慌么?被绑在这体验人间百态?明儿要真拿你去活埋配阴婚,你怎么办?”   “我又死不了,怕什么?”   “你不是刚和谢清明许了婚约么?怎么又上赶着嫁给别人呢,还是个死鬼?”   莫愁气得眼皮直跳,她总结出来小妖精如熊孩子,根本不能惯着。   *   翌日一早,莫愁扭动着已经僵硬不过血的四肢,周身没有不疼的地方。她扯开嗓子开始嚎叫,“不给饭吃也让我上个茅房啊,我尿了一身你们卖得出去么?”   也不知是赶巧还是怎么着,铁门恰在此时吱呀一声打开了,鸨母领着一群莺莺燕燕鱼贯而入,笑靥如罂粟花地道,“不仅给你准备了饭菜,还得给姑娘梳洗打扮呢。一辈子就做一回新娘子,得漂漂亮亮的。”   鸨母这话说得轻飘飘的,里面还带着一副慈爱相。倘若不知前因后果,还真以为是慈母嫁女儿般的不舍样。   莫愁笑道,“那赶紧松绑吧,人家大价钱买的,总不是个残废吧?”   跟在鸨母身后的一位姑娘噗嗤一声笑了,莫愁眯着眼睛看了良久,才在昏暗的光线里看清那位姑娘,正是昨日应歌纵舞的胡人姑娘。   她一双娇艳的眸子里透出几分讥诮,“小丫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以为松了绑就能趁机溜了去?从你进这教乐坊的那一刻起,就得知道,插翅也别想飞了。”   莫愁什么场面没见过,等闲一个小歌女也能骑在她头上了?   “小阿姐这么说也对,他日若小阿姐病了,被卖去配了阴婚,也别有逃出生天的念想。”   鸨母拉住了怒发冲冠的胡人少女,这节骨眼上不能出岔子,她一挥手,成群的珠帘粉黛放了莫愁下来,裹挟着往门外走去,绕了九曲十八弯,才走到了一间极为隐蔽的香阁雅室。   莫愁眄了一眼丰盛的酒菜,也不拘束,敞开肚皮就胡吃海塞起来。鸨母带着一众妓女一脸茫然,这丫头瞧着又精又灵的,怎的这么没心没肺?还是真如胡女所言,她有逃出去的路子?   鸨母想到这,不免惴惴,可眼见着莫愁逐渐手脚开始不听使唤,慢慢地连筷子都拿不住了的时候,她也不禁满目得意之色,舞弄着风韵犹存的腰肢坐在莫愁身前的案几上,笑道,“我当姑娘手眼可通天呢,才不得不留个后手,在这饭菜里加了味调料。如今姑娘也吃饱了,丫鬟婢子们也该伺候姑娘梳洗打扮了。姑娘放心,这药剂量不大,待到婚礼时分,自然活蹦乱跳,误不了姑娘的好事。”   红烛纱帷香气暖,酒色氤氲俏娇娘。莫愁四肢无力,也乐得自在,眼看着一众红颜妙人伺候着自己沐浴更衣,心底暗想,过了几辈子穷苦命了,也有人伺候起我来。   鸨母透过蔼蔼水汽,看见木桶里泡着的莫愁肤白胜雪,不着粉黛也好似敷着一抹胭脂,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一对清亮的眸子,耳畔双颊还沾着一绺湿漉漉的乌黑头发,自带着清水出芙蓉的妩媚气。   不自觉地暗自可惜,“留下来做歌姐儿该多好,定能赚不少银子。”   可她顺着香颈往下看去,锁骨处,胸口前,纵横交错的是深浅不一的新伤旧痕,也就释然了,这苦命人的皮肉,值不了几个钱。   莫愁显然没有感受到逡巡在她身上的目光,她身子动不了,嘴不能闲着,莫愁睨了一眼案几上摆着的朱钗玉钿,没忍住,笑了。   “我说妈妈,你这笔买卖赚多少钱呀,成本可是不低呀。据我了解,配阴婚这事,男方过定也好,女方陪嫁也罢,都是纸糊的冥器。怎的妈妈如今这么大手笔,肯在我身上浪费这些真金白银?”   “要不怎么说你命好呢,活人姻缘的彩礼和妆奁且都不如你丰厚呢。”那鸨母一挥手,两个瘦小的婢子呈上来一对梨花木制的漆器盒子。   莫愁甫一掌眼,也暗自惊奇了半晌,这是两个带有七个子奁的长方锦盒。鸨母鲜红指甲一一拉开繁杂的子奁,里面陈列着真金白银打造的耳环、镯子、戒指及簪子。   莫愁不禁暗自思量,这夫家体贴到连嫁妆都给备好了,幸亏是配的阴婚。若是寻常活人婚姻,家室普通的女子嫁到如此高门大户去,得受多少白眼呀?   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她与谢清明么?   怎么就到了举手投足都能想到谢清明的地步了呢?莫愁摇了摇头,饶是活了千八百年,一到用情至深的时候,女人的智商就不甚够用了。   待到迎亲的队伍载着四肢逐渐苏醒的莫愁离了折柳巷,已是月上柳梢头的黄昏时分。莫愁开始透着纱质的红盖头打量着自己的红妆,竟然暗搓搓的很是兴奋,多少年没穿过嫁衣了,也不知道美不美。   可惜这身红妆不是为了嫁给谢清明的,她狡黠一笑,那呆板君子若知道自己偷偷去和别人成婚,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呢。   莫愁原计划想要暗自记下来路,却发现喜轿兜兜转转一直在绕弯子。   一路上敲锣打鼓分外热闹,一直逛荡到月已中天,四下漆黑不可辨物的时候,莫愁才听到一顿四下作响的炮仗声此起彼伏。   司仪扯开嗓子拉长调子喊道,“新人到,出轿小娘子迎轿咯!”   轿帘一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伸出一只白糯糯的小手,奶声奶气地道,“新娘子好。”   刚触到那小姑娘的小手,莫愁就被指尖的一阵冰凉惊着了,她赶紧抬眸,透过红纱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那小姑娘厚厚的头帘下面,是一对空空洞洞的眸子。   她没有眼球!   饶是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可莫愁还是没想到下轿就见到如此惨绝人寰的情景。她抬头望了望四周,一片片通红的灯笼火把都照不亮这暗夜的漆黑。   根本不是什么出手阔绰的高门大户,而是乡野村外的一个低矮门房,孤零零地趴在群山环抱之间。   莫愁迷迷糊糊地按照司仪的指引过了火盆进了院子,黑灯瞎火中莫愁也看不清这是个什么地方,不过她也无所谓,单枪匹马闯贼营,想想还有点刺激呢。   待到新娘子踏入泥瓦房室内,喜气冲天的吹拉弹唱立马戛然而止,严丝合缝地换成了哭丧一般的唢呐,扰得莫愁心脏直翻个。   屋内也一改院子里红烛翠蜡的喜庆,而是清一色的白蜡影影绰绰地照亮这黯淡的方寸之间,周遭的空气也如冰窟一般寒冷刺骨起来。   饶是拥挤得要命,还是端端正正放着一具巨大的棺材,像一张张血盆大口,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所有生命吞噬其中。   司仪在莫愁手腕处绑了根红绳,红绳的另一端扯到了棺材里去。到此,莫愁才看清那口棺材里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好了一具尸体,旁边留着空位,估计就是给莫愁留的了。   “很好”,莫愁暗想,“你能娶到姐姐,死也值了。”   腐烂的恶臭已经是多少香薰都掩盖不住的了,莫愁悄然念咒开了临时的天眼,偷偷巡视了一圈,没看见什么鬼祟的影子。   她估摸着,这小子已经死得很彻底了,估计这会都已经端起孟婆的碗了。   第39章 婚礼   司仪和着哀乐和哭丧声扯嗓子嚎着, “拜天地!”   莫愁感觉后脑被一只手狠狠按了下去, 腰一下子就弯了下去。她被按出一股无名火来, 心底暗骂,天地要知道你们干这缺德勾当, 天地也不饶你们。   显然腹诽是没用的, 天没降雷劈死这些恶人, 反倒是一股尸臭味扑面而来,莫愁差点干呕出来。   白瞎了老娘花了一天时间洗香香了。   司仪又正色喊道, “拜高堂!”   到这时候, 莫愁才透过头纱, 借着屋内影影绰绰的烛光看清, 一群披麻戴孝的白衣簇拥下,两个干瘦的人影正端坐在堂前, 等待莫愁的拜谒。   莫愁咬着牙俯身一拜, 又是一阵尸臭传来。   莫愁没经历过冥婚,确切的说, 正常的婚礼她都鲜少参加。她本以为下一步自己就要被塞进棺材里和那死了的鬼郎君夫妻对拜了,可就在这时,拥挤的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莫愁惊讶地看到满屋的人,包括堂前方才坐着的两个人, 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对着莫愁开始三拜九叩,一边撕心裂肺地哭,一边跪拜。   感觉有几个都要哭抽过去了。   莫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左右自己百无禁忌,冥婚还能图什么好彩头,她自己扯下了红纱盖头,这才看清了这些哭爹喊娘的人。   清一色的骨瘦如柴。   司仪突然扶着莫愁坐上了主位,那清瘦的老头拭了拭凹陷的脸颊上的泪痕,强忍着剧痛一般喊道,“拜夫人!”   司仪九曲十八弯的尾音还没等扯完,地上的一众白衣就开始哐哐磕起头来。   这头磕得绝不是礼节性的仪式,而是实打实的肉搏啊。不一会的功夫,地上一片血迹累累。   莫愁偏头拽住老司仪,“你们几个意思?”   那老头估计早就料到莫愁的反映了,也没理她,好整以暇地继续流程,“奉茶!”   没吃过猪肉,但你们不能就以为我没见过猪跑。公婆给儿媳敬茶,这是哪个地方的风俗?   莫愁只见方才坐在“高堂”位的老妪接过婢女手中的茶碗,恭恭敬敬地跪在莫愁脚边,强忍着哭腔道,“祝夫人长命百岁,福寿安康,请用茶。”   莫愁差点被气乐了,你们拉人活埋,还祝人家长命百岁!   莫愁接过茶碗,正欲往嘴里送,那干瘪的老妪突然忍不住拽住了莫愁的手腕,哭道,“夫人,夫人……夫人您到了那面,可要照顾好我的儿啊……”   那司仪怕老妪情绪过激,从旁劝慰起来,“老夫人切不可乱说话,如今圣人身归洪荒大泽,是灵魂永驻,去水神跟前尽本分去了,您也别太伤心了。再者说……圣人托您的身子降世,可他终究是圣人,可不能再说他是您的儿子了。”   莫愁像被五雷轰顶了一般,灵魂永驻,洪荒大泽,圣人,水神……这不都是水正教的那些幺蛾子么?   莫愁突然想起景阳城里的那个水正教的圣人,她曾说过,这世上有许多“圣人”,而这圣人其实就是水正教的地方官。今晚虽兜兜转转走了很远,可莫愁估摸着还没出景阳城的地界,也就是说,这是别的城市里的水正教圣人,死在了景阳城里。   可别的城市的“圣人”,葬在景阳城做什么?   那司仪转脸看向莫愁,“夫人别再磨蹭了,赶紧喝了茶,别误了时辰。”   莫愁还没从惊愕里回过神,正对上司仪老头那狭长的小眼睛,突然明白了,这碗茶,应当就是送她上路的毒药。   莫愁知道,一碗茶下肚,她肯定是死不了的,毕竟离六十岁还有年头呢。但她也不知道喝了毒药会起什么反应,万一沉睡个几十年,岂不是耽误事了?   不行,到了这功夫,莫愁不能再这么任人宰割了,她坐直了身板,把手里的茶碗稳稳地放在身旁的案几上,虽没洒出去分毫,却也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她板着脸,拿着强调道,“小姑奶奶今儿到了这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可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她拿青葱般的手指指着眼前的地面,睨着眼睛对那司仪道,“你也跪下。”   司仪一愣,莫愁没给他回嘴的机会,“怎么着,敢情你们尊重圣人夫人,都是做样子的?”   莫愁吃定了这群人对宗教的虔诚,要不也不能昧着良心干这缺德的勾当。所以索性借杆往上爬,见招拆招。   那老司仪一听,赶紧利落地拜倒在地,诚惶诚恐地道,“非是老奴唐突,可真是怕误了时辰,耽误了圣人和夫人上路啊。”   莫愁扭了下身子,翘起了二郎腿,斜歪在太师椅上,端起茶碗吹了起来,“我与你们圣人原本不相识,如今拜堂成了亲,他日若真见面,总得知个底细啊。我且问你,你们圣人,几时死的?”   那老头赶紧摆手,“夫人可不能乱说,圣人怎是死了呢?圣人是归了洪荒大泽了……”   “行行行,按你说的,什么时候归的洪荒大泽?”   “七天前。”   也就是说,今晚是头七。莫愁此时的天眼还没过时效,没看见有什么鬼魂邪祟的,心里暗自纳闷,怎么也不见回魂呢?   “那我再问你,我与你们圣人,要被葬在何处?”   “身归洪荒,自然葬在河海里。”   “一会便启程?”   “不,等停过了七七,再下葬。”   莫愁一挑眉毛,“嘿,也就是说还有好几十天呢,那你在这急着催什么?”   那老头一听,也知道是莫愁是在拖延时间,又被她“圣人夫人”的名头压着不好发作,只能耐着性子劝道,“夫人,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您……”   莫愁“咣”地一声把茶碗砸在了案几上,怒道,“我今儿既来了,就没有怕死的道理!方你说他死了不能叫死,那我身归洪荒大泽,就叫死了?可见你们圣人在时,你们的敬重也是假的,要不然也不能在他不在了,就欺负我这寡妇!”   谁能想到,妓院里买来配阴婚的,能拿得起这架子来呢?一时间,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莫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乘胜追击,“我再问你,如今你们圣人去了,谁来领导你们选出新的圣人?”   “这……自有圣灵与七巫做主,不劳烦夫人……”   莫愁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瘦弱干枯的老头眼冒金星。   “亡夫尸骨未寒,我且帮他料理些未竟之事,也轮得到你阻拦?我再问你,圣灵与七巫如何做主?”   莫愁记得那老妪曾说过,圣人之上是七巫,七巫之上是圣灵,那圣灵,据说是水神的肉体化身。   莫愁偷偷瞄了一眼在场的人,应当也都是被水正教欺骗了的无知群众,没什么文化,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所以虚张声势就能糊弄得住。   那老司仪这回学乖了,“今晚子时,圣灵会亲自带着七巫宣布新的圣人。这到时候……圣灵来了,看见您还没和圣人并骨,触怒了神明,我等也担待不起啊。”   原来,所谓不能误了时辰,是这个时辰啊。   莫愁不慌不忙地换了个姿势坐着,“那就等着,等你们那圣灵来,我让他亲眼见我下葬,让他安心!”   话音刚落,方还愣神的众人一下子就炸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对策,莫愁见时机成熟,举起茶碗狠狠地往地上一砸,“都给我闭嘴,我看谁还敢再说话!”   随着银瓶乍破水浆迸的破裂之声,莫愁看见一屋子人全都直愣愣地盯着那茶碗,急得眼眶通红。   果然,这碗茶就是毒药,而且,没有备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听相声了,所以发晚了~   第40章 故旧   莫愁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在场的乌合之众, 他们形销骨立的面庞愈发狰狞起来。   但起码, 莫愁不用喝毒药了。   他们还得留全尸, 不能奈莫愁何。   就在场面即将混乱起来的时候,门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和着角铁争鸣与丝竹管弦的呜咽之声, 由远及近, 缓缓传来。   莫愁眼见着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愣,随后慌乱地调转身子, 齐刷刷地向门外拜去, 她掐算了一下大概时间, 估摸着是子时了。   大人物要出场了。   莫愁盘着腿, 没骨头似的横在太师椅上,她真想看看, 这个能忽悠得千万人撇家舍业, 抛弃妻子的“圣灵”,究竟是哪方神明。   已经被蜡油味和尸体的腥味熏得有些恶心的莫愁, 突然感觉一阵暗香浮动,是檀木的熏香气,沁人心脾但却不十分浓烈。   呵,不错, 有点品位。   但见两行灯火整齐地列在旁侧, 皆是红袖添香的窈窕少女,甫一站定,便露出一乘红帷轻帐的软舆。   软舆停当在了院子里, 莫愁在屋里看不十分真切,只影影绰绰能辨得那红纱被一只洁白纤长的玉手轻轻挑起,一席耀眼红衣娉婷而下,从软舆中钻了出来。   紧接着,一连串的妖娆美人跟了下来。   莫愁离老远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呵,这软舆还真能装。   七个女人分别手执笛、埙、笙、手鼓、排箫、琵琶、七弦琴,个顶个的丰腴饱满,个顶个的身姿绰约,举手投足间都是柔情万种。   饶是莫愁冷眼旁观,都生出我见犹怜之感。   反正没一个瘦骨嶙峋的,莫愁心底冷笑,可怜这些傻子还相信他们所谓的圣灵,圣灵都不吃那虫子卵。   为首拿笛的女人向前一步,绣口一吐,“听闻圣人夫人尚未殉道,那且上前来,叩拜神明吧。”   莫愁八风不动,也学着那女人的强调,捏着嗓子道,“更深露重的,圣灵且来屋里暖和暖和呗。”   执琵琶的女子原本排列在后,听莫愁说完,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大胆,与神明讲话,也有你讨价还价的份?”   说罢,玉手一挥,锵锵然一声琵琶音赫然传来,气势恢宏,仿若铁骑突出刀枪鸣。   莫愁大意轻敌,原以为不过是些拿腔作势的骗子,谁知这女人真有些本事,一股强烈的气流霎时扑面而来,差点生生把莫愁怼进墙里去。   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染得红嫁衣愈发黑紫。   琵琶女正色道,“如今,还不来拜谒神明?”   莫愁活动了一下身子,发现筋骨未断,心脉未伤,说明这女人目的很明确,让你吐一口血以示惩戒,点到为止。   高手,莫愁暗自嘀咕,大杀大伐没什么稀奇的,倒是收放自如,恰到好处,方是真功夫。   莫愁借着伤势磨磨蹭蹭地下了太师椅,脚上尽量拖延着时间,脑子却在飞转。寻常凡人能隔这么远伤了她莫愁,近乎不可能,可寻常恶鬼也生不出这么骨肉丰满的皮相来。   莫愁深吸了一口气,透过恶心的尸臭味和绵密的熏香气,突然嗅到一丝陈年古木的味道!   一阵凛冽寒风刮过,莫愁的脸上突然炸开一抹诡异的微笑。   她趁所有人不备,飞快捡起散落在地的黄纸钱,沾着嘴边还未凝固的鲜血,疾书一道符咒。右手掐手印,心念咒语,左手将符纸精准地抛向七个女人。   一条活龙凭空炸起,转瞬间照亮漆黑的夜空。火龙飞舞,变化万千,转圜间平地卷起尘嚣波澜,浩浩荡荡之势向那七位姹紫嫣红杀将而去。   一时间群芳朱颜失色,满屋满院的白衣也都开始抱头乱窜,莫愁心里一笑,且探探你们的底子罢了,便如此不堪一击?   火龙气势汹汹,可并不株连无辜,倒不是莫愁有什么悲天悯人的良心,主要是她的法术就只能驱邪震祟,对活人,一点用都没有。   七个女人一见了火,也顾不得仪容端方了,拔腿就跑,可火龙恰似认准了她们似的,仿佛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给她们揪出来一般。   笛女见避无可避,喝住了六位同伴,七人同时手执乐器,定住不动了。   一时间丝竹管弦齐名,宛若溪水淙淙奔流,于万壑群山间汇成江河,磅礴酣畅地迸发而来,直愣愣得向火舌奔袭而去。   莫愁感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向千斤坠一般向她压了过来,魔音绕耳,仿若逡巡不去的鬼魅,总是伺机而动,只要一找到你意志中的薄弱点,便如蝼蚁噬堤一般,瞬间将你土崩瓦解。   莫愁这一世以来久不修行,没什么定力,没有广寒那不应尘嚣的功夫,她突然感觉突然非常心浮气躁,霎时间火龙的攻势弱了许多,竟有连连败退的架势。   莫愁长叹一口气,对自己生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怨念来。她从鬓上拔下金簪,毫不手软地向大腿根扎了过去,没来由地一念闪过,想起那个嘲笑自己“就会扎大腿”的广寒,和那个咬破自己手指说“幸福得不像真的”的谢清明。   一阵刺痛传来,仿若当头一棒,喝醒了意志消沉的莫愁,火龙之势如突然迸发,如一把冷萃的钢刀,将暗夜的漆黑与黏腻生生斩断。   攻守之间的平衡转眼间打破,七个女人被一股热浪掀翻在地,惊慌间都第一反应捂住自己的乐器,连连倒退,满目惊恐。   呵,果然不出莫愁所料,这七个女人,皆是手中所拿乐器幻化的人形罢了。   尔等若不是妖,小姑奶奶还不好施展拳脚呢。   莫愁正打算乘胜追究,可突然一个年纪尚轻的白衣男子,削瘦程度还不甚严重,他突然于鼠窜的人群中高喊了一声,“逃什么?保护七巫,以身殉道!”   说罢,一把扑向了棺材旁的莫愁,男人体型高大,莫愁本就娇小,又没把心思放在这群活人身上,对方一击便直接把莫愁压在了身底下。   火龙登时被吞噬在无边暗夜之中,清冷,黏腻的黑雾笼罩着这片狼藉的土地。   莫愁恨得牙痒痒,可她没法奈这群活人如何,只能被束了手脚,捆在了太师椅上。   琵琶精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一个箭步上前给了莫愁一耳光,脸颊上顿时像着了火一般,热辣辣的疼。   她竹子般的手扼住莫愁的脖子,指尖着力,马上就要把指甲嵌进莫愁的肉里了,如今她妆也花了,发也乱了,也不屑于端着那副端庄娇丽的模样了,“小贱人,还有点能耐啊,今儿老娘送你上路!”   笛精倒是冷静,从旁阻挠,“毕竟是给圣人配的夫人,若残了胳膊断了腿,有失体面。如今绑结实了扔进棺材里并了骨,谅她一个凡夫俗子,再有能耐还能飞出去不成?”   一时间两妖相持不下,琵琶执意要先弄死再下葬,笛子偏要活埋,莫愁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朝那琵琶精啐了一口唾沫,“亏得你们修行千百年得了个活人心性,你们也当知道得多少世机缘能修炼成人!如此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也不怕天打雷劈!”   琵琶精气不打一处来,更起了杀心。   正在这时,软舆上突然传来一阵轻飘飘的男声,温婉却不失刚正,不同于七巫的妖媚。   “逝者灵前吵闹,成何体统?”   两个乐器精恭敬地侧身立在两侧,一众信徒也纷纷伏倒在地,莫愁离老远见着一袭白衣胜雪从软舆内娉婷而下。   那男人身形颀长且挺直,抛却此情此景的憎恶与仇恨,不失为魁伟英发的少年郎。他头戴白纱斗笠,且不能辨得真貌,莫愁暗自诽谤一番,一个大男人如此扭捏,当真是装神弄鬼之徒。   白衣男子由远及近,莫愁丢人不能丢面,也便昂首以对。   可就在男子一脚踏过正门,一半身子还在室外的时候,莫愁却突然感觉男子脚下一顿,双拳突然紧握,隐隐泛着青筋。   直觉告诉莫愁,这个男人,认得她。   莫愁在他踟蹰不前之时,扯着嗓子高喊道,“这就是圣灵吧,你们的神明肉身?既然来了,就且现身一见吧,我等也瞻仰仪容,我也死得其所了!”   莫愁瞪大眼睛仔细观察着白衣的一举一动,虽未有大动作,可细枝末节间可见其紧张惶恐。   一定是认识,而且一定很熟悉!   就在双方相持不下的档口,一阵黏腻的桂花甜味扑面而来,莫愁喜不自胜,小妖精来得太是时候了。   她突然放松起来,歪着脖子眄了一眼白衣男,“你是自己掀盖头,还是让姑奶奶动手?”   琵琶女见莫愁油盐不进的猖狂,心中暗火丛生,“别给脸不要脸,你现在手脚被束住,还敢对我教圣灵无礼?”   莫愁一脸混不吝,“对付你们这些小妖小祟,还需姑奶奶动手?”   莫愁一扬脸,虽没见广寒藏在哪个角落,却见一阵妖异的邪风席卷着漫天的黄沙扑面而来,直吹得一众信徒和七位妖女睁不开眼。   男人的斗笠被一下先开,他与莫愁四目相对,皆是愣在了原地。   丹凤眼,鹰钩鼻,薄红唇,入鬓眉……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裘家大公子,裘致远。 作者有话要说:  都看到这了,还不留个爪说点啥么? 我终于收到签约站短了,等手续都办完,给评论了的小可爱发红包~   第41章 下葬   饶是莫愁小脑袋瓜还算灵光, 也猜测到这所谓圣灵与自己熟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 这个翻云覆雨,搅得千万人不得安宁的邪教头子, 竟然是自己那敦厚淳朴, 带着偏偏公子气的义兄, 裘致远。   裘致远因为三姨娘的事情离家三年,中秋节甫一回家, 莫愁在其言语间总能感觉诸多不正常的地方。可饶是如此, 莫愁也没能把他与水正教连在一起。   莫愁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得滴流圆,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总觉得他还应当是那个山区雪夜,自己拼死救回来的裘家少年郎。   怎的如此佳人, 便做了贼了, 还做了贼首了呢?   想到这,莫愁眼眶里竟然噙着泪, 他想起大夫人是多么慈爱朴实的妇人,一腔热血全扑在了这个家,这对儿子身上。莫愁忘不了大夫人时时刻刻把自己视如己出,忘不了大夫人为了自己彻夜未归而一夜白头。   如今这妇人若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贼首, 当时如何一番痛彻骨髓啊。   莫愁心性坚定, 一想到裘家主母,不免哽咽,“大哥……怎么是你?”   话语一出惊四座, 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极为复杂,唯有琵琶女是个直肠子,憋不住屁的性格,“圣灵,您认得她?”   莫愁能在琵琶精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上看见一丝失落,她恨不得把莫愁挫骨扬灰,可又生怕眼前身份尊贵的男人因为某些她不知道的私情,放过这个女孩。   许是活得久了,莫愁倒觉得小女妖想得太多了。倘若萍水相逢,一番挣扎尚且可偷生的话,如今彼此相识,反倒是没有活路了。   和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一个道理,熟人作案,从来不留活口。   莫愁仰着脖狠狠盯着眼前的少年郎,眼见他局促,眼见他不安,眼见他惶恐,却丝毫看不到一丝忏悔与愧疚。   莫愁感觉像有一把刀搅了心窝一般疼,她轻轻问道,“大哥,你若是神明,荒山雪夜,你为何还让我来救你呢?”   莫愁原没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煽情,可话说到这了,也就不如挑明了,“而且你既然是水正教的神明,那你就当知道三姨娘已经死了,她是被你和你的教徒害死的!”   裘致远晦暗不明的表情突然多了一丝错愕,“你是说,花慕春已经死了?”   莫愁冷笑,“哼,大哥不是心知肚明么,谁体内有那么多虫卵,还能活下去?”   说罢,莫愁环视了一圈皆是形容枯槁的信众,又道,“三姨娘不过比这些人早走一步罢了,你们害的人千万万,死了个三姨娘,你有什么可震惊的?”   一时间满屋哗然,裘致远和七位妖女皆是面如菜色。琵琶气不过,对着莫愁的胸口又是一脚,疼得莫愁半晌说不出话来。   夜半凄清,阴风徐徐,莫愁突然在空气中嗅到一丝怪异的味道。此时莫愁的临时天眼已经过了时效,她看不见是否有邪祟鬼魅,但直觉告诉她,有异动。   敌强我弱之时,任何变故,都不可谓不是好事情。   莫愁冷笑着道,“大哥,多说无益,你且用良心想想,你这么做对不对得起父母亲的养育之恩,对不对得起你弟弟致尧对你的崇拜,对不对得起我拼死把你从雪山上救下来!”   莫愁亲情牌一出,女妖们果然坐不住了,笛精上前一步拽开裘致远,她轻声道,“圣灵可想明白了,我水正教义,本就是抛弃俗世之家,回归水正家族。她是你妹妹也好,是你救命恩人也罢,都是你俗世牵挂。牵挂不了,如何为水正尽本分?圣灵可别辜负了……的栽培!”   声音不大,莫愁且听不真切,可看着笛精的神色,莫愁不由大喜。   原来裘致远这所谓的神明也不过是个傀儡,原来他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有缝隙,就会有漏洞。   莫愁感觉周遭的空气越来越冷,也越来越稀薄,凭空惊起一滩寒鸦哀鸣。   莫愁冷眼瞧着,裘致远精致而隽秀的眼角抽动了一下,脖子上的青筋骤然暴起,又慢慢消退了。他额上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喉结几次颤动,可终究没说出话来。   很明显,他已经忍到极致了。   是时候再加一把火了。   莫愁喊道,“大哥,难道你要与这七个妖精为伍吗?你知道她们是什么变的吗?是一堆乐器啊!”   果然,七个女妖一时间都被激怒了,她们一面对莫愁横眉冷对,一面给裘致远继续施压。   终于,莫愁看见裘致远紧握的双手突然松开,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和释然,他没敢再看一眼莫愁,只是冷冷地挥了挥手,“下葬吧。”   一众信徒七手八脚地压着莫愁往棺材里塞,一阵黏腻且卷着桂花气的风直吹得满屋人睁不开眼,莫愁自有打算,也不想让广寒这么快就暴露了,她突兀地说了一句,“别乱动!”   众人一愣,可以为是莫愁在挣扎,也就不在意了。   双方角力僵持一番,莫愁也就不再挣扎,被硬生生按进棺材里,莫愁借着微弱的灯光偏头睨了一眼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血肉变质的味道直灌莫愁肺腔。   见惯生死的莫愁,第一次知道躺在棺材里,是什么滋味。   棺盖被众人合力推上了,刹那间连微光都消弭在无尽黑暗中。逼仄狭窄的幽闭空间里,死亡和寒冷裹挟,笼罩,甚至吞噬着莫愁。   一瞬间,她想起了珵美,想起了千千万万世,自己丢弃了的躯壳。   再过几十年,自己这身皮囊,也是今日这般下场。   莫愁只听见棺材外面乱糟糟的声音,一颗,两颗……七颗棺钉被稳稳钉在棺材上,莫愁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尽管被绑住了手脚,莫愁还是用尽全力鼓动着身体,狠狠撞了棺材几下。   果不其然,莫愁引起了棺外又一阵骚动。   琵琶精颇为得意地敲了敲棺材盖,“别扑腾了,你不是挺厉害么?倒是逃出来一个给我瞧瞧啊。”   莫愁莞尔一笑,也不作答,只是用双脚又踹了一下棺材盖。   这时一位信徒惴惴地问道,“这夫人……死得不情不愿,怕……生怨气啊。若她化作恶鬼,我们该如何是好?”   莫愁一听,赶紧扯着嗓子喊,“没错!我若化成恶鬼,必将你们一个个活活烧死,第一个烧的就是你裘致远!”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嘈杂,莫愁就听见裘致远冷冷地命令道,“整个棺材撒上黑狗血,无须停灵,即刻没入江底,送圣人和夫人见水神!”   黑狗血不难找,荒郊野岭旁的没有,农户家里弄条黑狗还是很容易的。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血腥味开始愈发浓郁了,看来黑狗血已经就位。   棺材内狭小的空间里愈发压抑,浓郁的尸臭味仿佛化为狰狞的实质,舔舐着莫愁的嗅觉。   她强扯出一抹笑意,侧脸看着腐烂的肉体笑道,“怎么样,合作么?”   第42章 起灵   慌乱, 嘈杂, 喧嚣……   棺外的世界是红尘的世界, 棺内的天地是死寂的天地。   莫愁周身不能动弹,索性躺平阖眼, 也来个充耳不闻, 不应尘嚣。   一股无形却厚重的压力从莫愁的胸口传来, 同时也因着空气的稀薄,她开始喘不上气来。   莫愁仍旧不肯睁眼, 似是困乏了一般的冷倦, 只是低声喃喃, “还没想好么, 不和我合作?”   尸腐味浓郁得仿佛化作了实质,像棉花团一般覆住了莫愁的口鼻, 棺身突然开始晃动, 莫愁也不急,只呜咽着道, “想好了早做打算,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幽幽冷冷,刮骨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凭什么, 和你合作?”   莫愁没正面回答, 只冷冷道,“回你自己身上去,别压着我。”   霎时间空气又开始充裕起来, 竟呛得莫愁咳嗽不止。   又恐怖又滑稽的笑声传来,倒让莫愁安心了不少,她好整以暇地道,“和我合作,是你唯一的机会。我不说,你自己也知道,你死得多荒唐!”   “你又不是没有帮手,需要我做什么?”   莫愁知道他指的是暗处的广寒,“他还得修行,不宜大杀大伐。你不同,你身上都是怨气。”   “哦?”声音轻飘飘的,从莫愁身畔挑高了音色,“我为什么都是怨气。”   “呵呵,我要死得这么窝囊,我都没脸见人。”   痛苦的呻吟声丝丝落落地响起,莫愁讥诮一笑,“我说过,你快点决定,兴许还有机会。”   “和你合作,我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和我谈好处?你死了也有七天了,所见所闻也该明白,你曾经信的教义是如何可笑了吧?如今你想捡回一条命是不可能了,和我合作,顶多我能保你留个入土为安的全尸,不耽误你转世为人。否则,你自己也感觉到了,你……就要……魂,飞,破,散……咯。”   莫愁没开天眼,也无须着眼,她都能感受到身侧弥漫开来的痛苦挣扎。   黑狗血对莫愁有什么用,对付的是旁边这七七回魂的怨鬼罢了!   从嗅到一丝鬼气的那一刻起,莫愁就开始激怒七巫,激怒致远,为的就是让他们惶恐,让他们想办法把莫愁当成邪祟一般镇压。   受伤的必然是这可怜的“圣人”,死都死不消停,也算是生前造孽,死后偿还了。   “说吧,怎么配合你。”   *   冷刀子扫过般凄清的夜,月色在浓雾下挣扎扭曲。   裘致远松开已咬紧多时的后槽牙,从肺腔深处叹出一口浊气来。   罢,尘归尘,土归土,莫愁,你不该趟这趟浑水的。   他别过头,极尽冷静的戴上纱斗笠,总不能让人看见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吧。   你救过我,我欠你一命。你被我所杀,我又欠你一命。   若有来世……我不信来世,今生我罪孽深重,恐怕因果不会让我有来世。   你是真傻,我会不知道自己不是神明?我会不知道七巫是妖精?我会不知道水正教是敛财骗人的邪教?可我恨啊,我恨自己不是神明,不是妖精,不能手刃仇人。   我若如你一般果决刚毅,我若有你的本事万一,我也不会走上这条缀丝木偶的人生道路。   傀儡而已,向仇恨变卖了灵魂的傀儡而已。   罢,孽来孽走,你好超生。   裘致远挥了挥手,冷冷道,“起灵吧。”   说罢,裘致远转身就欲回软舆,哀乐声,哭丧声,棺材里的挣扎声,他充耳不闻。走到这步田地,也怪不得心肠冷不冷硬不硬了。   突然,一股黑云压城般的气息在月色的掩映下,席卷而来。   裘致远背后的蝴蝶骨骤地一紧缩,众人不可见的,薄纱后面深色的瞳仁倏地变窄,进而变成一条血红的竖线。   满是杀气与邪魅的血色竖线。   裘致远突然一转身,挡在众信徒身前,“且慢,开棺。”   众人错愕,一时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左看看一夫当关的神明,右看看横眉冷对的七巫。   笛女压着嗓子,满是警告意味地道,“圣灵有何吩咐?可别误了时辰。”   裘致远隔着头纱戏谑地一声冷笑,不紧不慢地踱了几步,斜坐在太师椅上,冷冷问道,“什么时辰?”   七巫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裘致远也没给她们说话的机会,自己便开口,“上下四方为宇,往古来今为宙。我是水神的化身,是神明的意志。宇宙都是我的,什么时辰误不得?”   琵琶女气得骨节都泛了白,死死地盯着裘致远,正欲发作,被笛女一个冷眼震了回去。   七巫历来不把这傀儡看在眼里,也没见过他如此狂傲的一面。可毕竟在场信众多,她们还需要这个傀儡,不能太煞他面子。   裘致远前倾了一下颀长的身子,嗤笑一声,“怎么,神明的话,听不懂了?”   一众信徒顿时严正有序地开始起棺钉,能搭得上手的一脸认真,旁观的一脸虔诚。   神明的指令,如此而已。   待棺盖再一次被掀起,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从棺材里蹦跶出来的莫愁,没人看见他们的神明,裘致远,轻微颤抖的双手。   更没人看见,白纱后面血色的眼仁如同一簇鬼火般,或明或暗。   也是莫愁观察入微,也是莫愁运筹帷幄。哪怕现在出现了一点小插曲,好在,大方向还在掌控之内。   她与那“圣人”的怨魂达成一致,由鬼魂去附裘致远的体,靠宗教意志镇住活人。放莫愁出来之后,她自有驱邪降祟的法子。   如今裘致远肉身战栗,定是他原本的魂魄与怨鬼正做着一场殊死搏斗。   莫愁见队友那面战士吃紧,便自己张嘴,“还不给我松绑?难道要等你们神明发话?”   众人自然不敢上前,都眼巴巴瞅着裘致远,等他的吩咐。此时裘致远体内两股力量正水火交融,双方相持不下,这躯体也便说不出话来。   莫愁手心冒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她与怨鬼都没想到,看起来弱质如书生般的裘致远,也有这般坚韧的灵魂念力。   半晌,怨鬼才借着枉死的怨气稍稍占了上风,抬手挥了一挥,意思很明确,松绑。   莫愁稍稍舒了口气,可她明显能感觉到裘致远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变催促身旁给她松绑的信徒,“手脚就不能麻利些,你们神明吩咐的事就这般磨蹭?”   乡野信徒,多半都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村夫,哪见过这般场面,一紧张,手脚便不利落。再加上当初为了绑结实,更是打了诸多的死扣。   莫愁眼见着那怨鬼怕是快撑不住了,便喝道,“你是个死脑子不成?解不开,不会用刀割?”   七巫也察觉到气氛的一丝诡异,可或许是没多想,或许是道行不够,竟谁也没看出裘致尧被恶鬼附体了。   只是单纯觉得,圣灵今日不大对劲。   笛精是个谨慎的主,福身上前轻言制止道,“且慢。”   莫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便一口啐在她脸上,“都说水正森严,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七巫都要骑在神明头上了!”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妖与人之间的裂痕被莫愁骤然扯开了,虽是表面上未显现,暗潮汹涌也够双方角力一番了。   众妖女要上前挟持莫愁,信众则暗自形成人墙,且看裘致远下一步指示。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莫愁的合作伙伴还是靠谱的,只见裘致远的身躯噌地站里起来,仗着高挑身姿的优势,顿生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他一手指着七巫,冷言喝道,“跪下!”   也恰在此时,莫愁身上的绳子被割断了,一众信徒齐刷刷跪倒在地,显得七位妖女格外突兀。   “七巫听不懂本座说的话吗?”裘致尧抡起手臂结结实实打在琵琶精瓷白的脸上。   倒是没出现应有的巴掌印,毕竟她也不是活人。但好歹,胜在气势上不露怯。   莫愁瞅准时机,一手掐手印,念口诀开天眼。一手捡起地上散落的黄纸以备画符。   待再昂首时,她透过天眼看见裘致远肩头火虽明灭几许,但有死灰复燃之象,头顶的黢黑怨气也在变得愈发稀薄。   那怨鬼,怕是真要挺不住了。   莫愁赶紧咬破手指在黄纸上画符,一道火龙顺势而出,直奔着七个妖精吞噬而去。   螺旋一般的罡风席卷着火舌扶摇直上,刹那间在漆黑的暗夜里绽放起业火红莲。   莫愁站定,尽可能让自己心无旁骛,摒弃身外一切干扰,她筹谋了一晚了,也忍了一晚了,她需要爆发,需要摧枯拉朽的毁灭。   毁灭这暗夜里逡巡的所有丑恶,腌臜……   第43章 地狱   七个妖女登时一惊, 她们都是竹木所制的乐器, 最是畏火, 如今见莫愁攻势如虹,那琵琶女还妄想故伎重演, “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拿下啊。”   裘志远的身躯内的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怨鬼最后一丝韧劲仿佛都用在了这一句, “我看谁敢动?都给我跪下!”   说罢,裘志远的腰弓得成了一个虾米, 纤长的手指骨节凸起, 颈上爆出根根青筋, 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众人错愕, 却也不敢违抗神明的圣令,只能跪着, 眼巴巴看着这形势不明的角逐。   见人力不能求援, 七个妖女也便明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心照不宣地各自站定, 呈现一出倒挂北斗七星的阵势,各执一器。   锵锵然,魔音骤起。   那诡异离奇的音律,刮起一阵长风, 仿佛席卷过地狱而来的死气与糜烂, 把在场的所有人包围起来。   嫉妒,贪婪,愤怒, 傲慢,痛苦,自责……   信众们痛苦地匍匐在地,仿佛将灵魂置于刀山火海上煎熬一般,一遍遍体味着被蹂躏了的七情六欲。充盈满室的,尽是无尽的哀嚎。   裘志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白纱斗笠掉落在地,疯魔了一般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呜咽了许久,“嗷”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   莫愁闭着眼,尽可能不被外界所动,可魔音的干扰却如跗骨之蚁,细密而无形地攀附在她的周身,仿佛稍有漏洞,就可以趁虚而入。   双方都是带着必死的信念在斗法,势均力敌间堪堪震裂了本就破旧不堪的墙壁,柱梁斜了身子,门板飞了出去,屋子里扑簌簌地掉落起砖头瓦块。   再斗下去,谁都别想活。   突然,房梁折了一半掉落下来,正砸在一个年迈信徒的小腿上。凄惨的嚎叫声仿佛飞刀一半划过莫愁的耳膜,她心底一惊,溜了心神。   火势顿时被魔音盖住了大半,待她再次想要收敛心神的时候,才发现,心魔已经渗透进了她的三魂七魄,再想入定,已经不可能了。   今晚第一次,莫愁觉得有点慌了,恐惧从胸腔底部蒸腾上来,她不知道她在恐惧什么,但那种害怕,仿佛猎物面对射手,与生俱来的慌乱。   她眉头紧皱,汗涔涔的脸上贴着几绺头发,嘴唇也早已咬破,泛起妖异的红晕来。   她只能闭着眼,暗自对自己说,“莫愁,你要挺住。”   闭上眼,道法凌乱,口诀也便生疏起来。   饶是心知肚明此时应该八风不动,可莫愁还是兀自自责起来,若这一世好好修行,若自己不这么剑走偏锋,若自己不趟这浑水……   红莲业火从满空的烈焰牡丹,逐渐缩小,缩小成微弱崩炸的星星之火,缥缈无依地浮在半空中。   只肖一点着力,便会被残忍吞没在蚀骨的魔音中。   莫愁突然睁开眼,仇恨,贪欲,懊恼,一股脑地占据了她的全部神经,墨黑的瞳仁变成了腥红,她扭曲着脖子,狰狞着面孔,被夺了魂魄一般,自顾自比划着。   眼前的世界不再是真实的世界,透过血一般的眼眸,莫愁看见地狱里的牛头马面,看见鬼差冥官。烈火上炙烤的,刀山上挣扎的,刑具上鞭笞的,蝼蚁中啃噬的……   那一片哀鸿的尽头,矗立的,是谢清明。   他遍身血窟窿,一把钢叉还戳在胸口尚未拔出来,老鼠咬嗫着他的脚踝,苍鹰撕啄着他的伤口,瓷白的皮肤上淋淋地滴着血。   可他依然矗立着,对莫愁温暖的笑着,嘴里发不出声音,看口型,是对莫愁道一句,“保重。”   莫愁彻底失去了神志,与在场的旁人无异,毫无预兆地浑身痉挛起来,脸色铁青,涕泪横流。她一遍一遍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泪涟涟地跪地哀求,“谢清明,你别死,求你了,别死……”   她拼命地摇着脑袋,满头的金玉乱颤,粉白的小手堪堪锤着地面,哭得不住地干呕咳嗽,呜咽着道,“求你了,谢清明,你回来……”   一直在暗处冷眼旁观的广寒叹了口气,这丫头,白活了千百世,怎就勘不破这情根深处是疯魔呢?   今晚他急匆匆赶来协助,但一直没出手。广寒明白,莫愁是个有主意的人,今晚种种,理应在她掌控之内。   可如今这铁打的金石之心,也生出柔软的玲珑七窍了,如此便生了软肋,如此便容易着魔。   哎,不中用。   空气中席卷而来一股绵密的桂花甜香,撩起无尽波澜,而后一席鹅黄色长衫的美艳少年翩然而至,若踏鹤羽而来的仙子,不期然徐徐落地,隔在七巫和莫愁中间。   妖女如今占了上风,不自觉有些得意,琵琶讥讽着开口,“哟,我没瞧错,你也是个妖吧。大家都是同类,怎的要胳膊肘往外拐,帮起这废物来了?”   广寒眼皮都没抬,不疾不徐地盘坐在地,轻轻一皱眉,这么脏?而后轻轻一拂袖,吹散满地尘埃。   天下若只留一隅天地可立身,也该是干净的。   待到此时,广寒才缓缓抬起头,眼角眉梢尽是鄙夷之色,“同类?你也配!”   说罢,他阖上狭长深邃的双眸,长而带翘的睫毛在火光下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勾勒了一幅有骨有肉的美人图。   双目深冥,一如往昔斜阳余晖下,禅定桂树荫里,不应尘嚣。   任尔东南西北风。   广寒双手右压左内相插,双手拇指与小指各自伸直,指尖相交,结佛母大孔雀明王印。   七巫本是对这妖艳过她们中任何一位的桂树妖嗤之以鼻,可待他坐定,却眼见着一股温和柔美的光晕从他周身散播开来。   如晨光划破夜空般,充盈着满室的橘。   广寒薄唇微动,暗自呢喃,“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   七巫登时如被魔音反噬了一般,连连败退几步,笛身起了裂痕,琵琶更是生生震断了一根弦。   困于幻境梦魇的信众们渐渐恢复了神志,莫愁眼前的地狱之景也开始崩塌,魑魅魍魉,烈焰刀海,恶鬼幽魂……都渐渐消散在温暖的橘光里。   莫愁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半晌,顾不得满脸的泪容阑干,惊坐而起。   身侧,是笔直如剑的广寒,稳稳坐定,种种庄严,满面慈悲,遍生宝象。   他念诵的,是孔雀明王经。   莫愁难以置信地走上前,却被一股灼热的力量强逼着退了回去。   广寒……广寒他是个妖啊……   孔雀明王经最是驱邪震祟,可……不该出自妖之口啊。   广寒的声音愈发铿锵,七巫的叫声也愈发凄惨。   光晕越来越明亮,照亮的范围也越来越广,七个妖女被逼到墙角,避无可避之处,扭曲着,尖叫着,求饶着……烧成了一片焦灰。   莫愁怔怔地望着广寒,兀自呢喃,“广寒,你……”   广寒却登时恢复了往日的吊儿郎当相,极尽所能地妖媚一笑,问道,“你醒啦?”   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   待惊魂甫定的众人再看向裘致远时,他已经踉跄着站起了身,鲜血在胸口绽放出妖异邪魅的红花,他虚弱地颤抖着,满目尽是鱼死网破的决然。   莫愁心念,“不好!”   广寒所诵孔雀明王咒,驱恶鬼,驱百病,驱邪祟,既能镇得住七巫,也能伤得了莫愁那恶鬼合伙人。   裘致远身上的鬼魅之气已经细若游丝,那几度帮助莫愁的“圣人”魂魄如今已经飘散开,虚弱得聚不成型了。   他生前作恶,恐难入轮回。可因果报应是地狱罗刹殿的事,不归她莫愁管。她只知道此时此刻,他帮了莫愁许多,莫愁不能过河拆桥,害得他魂飞魄散。   此时的裘致远应当已经恢复了本身,他眼底殷红,且艰难前行,且紧瞪莫愁,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以为妹妹是黄河清的圣人,也耍得出这龌龊手段!”   莫愁于裘致远,倒是心生坦荡,纵是唆使恶鬼俯了他的身,莫愁也自觉无愧于他。可说到底她本意并不是想要裘致远的命,只是妄图借他之口扭转战局罢了。谁知道裘致远竟有如此坚韧的意志力,生生与怨鬼抗衡到如今。   他生前愧对的是父母亲恩,死后也必将受千刀万剐。   可……大夫人呢?她做错了什么?   莫愁正愣神,裘致远大喝一声,“拿下她!”   众信徒也顾不得方才种种,机械地听命做事,转眼间把莫愁和广寒围在中间。   有广寒在,莫愁心不慌,可谁也不曾料想,裘致远倒有声东击西的头脑。   已然虚弱至此的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趁着莫愁二人被围困的档口,扛起“圣人”已然腐烂僵硬的尸体,向院外奔去,如坠石一般,果毅地投了河。 作者有话要说:  广寒:一脸懵逼.jpg 莫愁:一脸懵逼.jpg 看到这一章,有木有感觉广寒真的好帅好帅? 聊到这,就多说几句人设的事。其实这一卷也要接近尾声了,整篇文也即将过半,小伙伴不难看出,谢清明也好,广寒也罢,都在快速成长。 整篇文里,前半段,莫愁一直处于一个主导地位,相对强势,但后半段开始,其他人开始逐渐强大,莫愁的强势形象也逐渐开始弱下来。下一章开始莫愁和谢清明又要耳鬓厮磨地发狗粮了,谢清明的神性也开始渐渐觉醒。 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能接受女主这样一个人设,但我总会想起我看金庸时候,最喜欢的一个女主,就是小龙女。她是那种武功盖世,睥睨天下的冷艳美人,同时在面对杨过的时候那是那种温情柔美的女子。莫愁当然不是小龙女,但她也有相似之处,独自一人茕茕孑立时,自强自立;面对爱人时可以全身心的投入,绝不辜负这份感情。 明天开始撒狗粮,我尽量多撒,天天撒。 尽量。   第44章 兔子   广寒想不透这裘致远打的什么主意, 逃命就逃命呗, 非带上死尸做什么。可莫愁则是心下一惊, 来不及多解释,只对广寒轻道, “你看着他们!”   说罢, 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直奔门外奔去。   几位信徒妄图拉扯莫愁, 都被广寒挥手推开了,他眼看着莫愁顾不得初冬夜的凄冷, 一个猛子扎进了河水里。   真冷啊, 河水像细密的针脚扎进莫愁的每一个毛孔里, 疼得她周身战栗。   河水算不上湍急, 但毕竟有着时间差,那死尸已经被冲到下游处, 与莫愁总保持着四五十丈远的距离。   至于裘致远, 早就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   恰在此时,一队人马正卷起无量尘埃向江边小矮房进发, 因是黑灯瞎火,又匆忙赶路,谁也没注意河水里扑腾挣扎的一人一尸。   待马蹄声嘶鸣,来人站定, 已经把众信徒治得服服帖帖的广寒一抬头, 看见谢清明领着一众官兵进来。   精致的小脸上登时没了好颜色,只冷冷讽道,“谢公子来得真巧, 仗也打完了,人也杀够了,您是来……收尸的?”   谢清明素来知道广寒的性子,不欲与他废话,只问道,“莫愁呢?”   说起莫愁,广寒才意识到这小妮子投到河里也有些时间了,怎还不见回来?   谢清明间广寒脸上又异色,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腾,惶急地上前一步薅起广寒的领子,怒喝,“我问你莫愁呢!”   按理说,广寒与谢清明,一妖一人,实力相差甚是悬殊。可不知为什么,四目相对之时,广寒不禁一个战栗,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一种不应该属于肉体凡胎的压迫感,它发端与骨髓间,迸发于血脉里,绝不是紧迫形式逼迫出来的杀伤力,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万物的目下无尘。   广寒半是畏惧,半是担心,指着屋外的河流道,“跳河,抢尸体去了。”   谢清明转身冷冷吩咐官兵押走所有邪教徒,转身便策马而去,留下广寒一脸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这个谢清明,怎么和之前认识的,有些不同呢?   纵是河水流速不快,与人的脚力比起来,还是略胜一筹的。好在谢清明不是个缺心眼,他有马。   已至后半夜,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一段时间,恰逢寒冬雾重,月影幢幢,瞧什么都不甚明了。   谢清明沿河而下,一边搜索,一边高声呼喊着莫愁的名字。   而此时的莫愁,被冰冷的河水冻得四肢无力,手脚已经到了抽筋的边缘了。还剩最后一丝气力了,莫愁此时想,如果放弃,也没什么惋惜了吧?   毕竟,尽了全力了。   可恰在此刻,她隐隐约约看见前方顺顺漂流的尸体打横停在了河水中央,气势汹汹地想要继续奔流而下,可好像又有一股阻力拽住他一般。   河中多暗礁,那尸体定是被暗礁挡住了!   多好的机会,不再试一下,岂不是可惜了?   莫愁咬着牙继续向前游去,一面尽可能加快速度,一面暗自祈祷,这尸体可别被河水冲走了。   胜利就在眼前,莫愁喜不自胜地拽住尸体的胳膊,准备托着他向河边游去。可就在手脚并用的当口,莫愁突然感觉脚踝处一紧,不听使唤了。   河水太冷,抽筋了?   不对,不是抽筋的感觉……   莫愁受伤施力拽动尸体,发现尸体也稳稳地不动地方。   直到此刻,莫愁才明白,这里不仅仅有暗礁,还有水草,自己和尸体都被水草紧紧缠绕住了。   都说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水草的韧劲显然不比蒲苇差。   莫愁一身喜服,随身携带的匕首早就被那鸨母搜刮去了。她唯有头顶那金玉所造的钗子算得上利器,可如今手脚不听使唤,没什么杀伤力。   尸体没抢回来,自己想全身而退都难了。   莫愁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索性死不了,且在这等着吧,飘在水里睡一觉也好。只可怜了这尸体,待到晨光出现,再不能下葬聚齐魂魄,怕是就真的永世入不得轮回了。   蝼蚁蚍蜉尚有自己的命数,莫愁啊莫愁,你修的哪门子慈悲心,要渡这无尽众生?   莫愁的感官又开始模糊无力起来,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她就要陷入梦境,去见那薄雾遮面的幻境人了。   幻境人,他叫什么名字呢?这次相见,可要给他起个好名字。   可今晚没给她附庸风雅的好机会,就在莫愁阖了眼决定躺尸的瞬间,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唤划破暗夜长空,直击莫愁心底最柔软的那寸血肉。   是谢清明?是谢清明!怎么会是谢清明?不……不可能是谢清明……不对,就是谢清明……   谢清明遥遥望着河中央影影绰绰的两道人影,登时一惊,二人皆是一席红装,像极了偷偷殉情来的小夫妻。   一瞬间邪念炸起,莫愁你活该!你不是不会死么?就应该让你泡着!   可就在一脚踏入河水中的一刹那,满腔的妒火一下子就被熄灭了,这河水的寒冷程度,仿若一把腕骨刀,生生撬着他踝处的骨缝。   莫愁那么怕冷,怎么忍的?   顾不得其他了,谢清明将大氅脱掉扔在了案上,蹚水而入,愈往前走,愈是水深,愈是冰凉。   走到一半,发现河水比想象中身,谢清明知得放弃行走,向河中心游过去。   莫愁夜视力并不佳,再加上五感被冻得麻痹了许多,她并不知道谢清明正奋力向她游过来。   待到手腕处被钳住,五指着力的感觉不同于海草的纠缠,刚劲有力却并不生疼,莫愁才感觉到有人拉住了自己。   谢清明,那熟悉的腕力,熟悉的骨节,熟悉的气息……   莫愁感觉脚底下逐渐被解放,应当是谢清明潜入水底隔断了那疯狂涌动的水草。   莫愁关心则乱,此时境地于她而言虽是困境,却称不上险境。可对谢清明不同,他若也被纠缠于此,很可能便登时万劫不复。   她惶急地想要张嘴对他喊,“快回去,别管我。”   可周身麻木的她动作也不灵敏了,甫一张嘴,一口腥臭的冷水直接灌进了她的肺腔。冰彻骨的水,像裹挟着玻璃碴子的辣椒水一般,生生划开她的肺叶,她开始疯狂咳嗽,生生要呕出血肉来。   谢清明双脚划着水,一手着力托着莫愁,让她脱离水面,一手还需砍伐这这缠人的水草。   真是费了好大的周章,才将莫愁拖上了岸去。   谢清明捡起地上的大氅,严丝合缝地给莫愁裹好。   月色下莫愁那巴掌大的小脸瓷白瓷白的,许是呕得难受了,眼角鼻尖透着一圈粉红。瑟缩着蜷在大氅里,散乱的湿法贴在鬓角额前,眼睛里还噙着泪,委屈得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子。   白白糯糯,听话极了的小兔子。   谢清明半是心疼,半是愤怒,嗔道,“少装可怜,你还委屈上了!”   谢清明多了解莫愁啊,怼天怼地的小人儿精,哪那么容易受惊吓。   可就在此刻,莫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还没等谢清明反应过来,便一顷身子环上了他的脖子,下巴垫在谢清明的肩窝处,愈演愈烈地抽搭起来。   谢清明多高啊,被莫愁这么抱着铁定是直不起身子了,索性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搂住莫愁纤细的腰肢,一手抚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行了行了,别哭了,自己作的祸,自己先哭上了。”   嘴上不饶人,可心底早就被这小兔子哭得柔软无比,谢清明心叹,“莫愁啊莫愁,你就能吃定我呀。”   耳鬓厮磨地抱了好一阵子,莫愁止了哭声不再战栗,谢清明腿也麻了,他一着力拦腰抱起莫愁,将她放在一棵合抱之木的树干下,多少能抵挡些风寒。   然后小心翼翼地给她盖好大氅,又俯身吻了一吻她水汪汪的眼睛,然后转身欲向河中走去。   还有个尸体没带上岸呢。   莫愁也明白了他想干什么,一把拽住谢清明,摇晃着脑袋,一顿花枝乱颤,“别救了,别救了,我们不管了好不好,太危险了……”   谢清明摸了摸她的头,“没事,我水性好,你一个活人都带得回来,死人更好救一些。”   谢清明不知道莫愁拼死救尸体是为了什么,但既然她这么做了,显然是有必要的。她觉得有必要的是,他赴汤蹈火,都不足以表其心。   其实谢清明原是打算再打趣她几句的,可眼看着她躲在大氅细软的绒毛里,那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心里生出一顿不忍,真想就这么抱着这小兔子,管他什么天地时空。   莫愁抱着膝盖坐在树下,把脸埋在双腿之间,她想抬眼看看谢清明战况如何,可又畏畏缩缩地不敢。   由爱生出的怯懦,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寂静,无声,莫愁也不知等了多久,忐忑,惴惴,惶急,她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且看着冷月冲破乌云的束缚,银辉撒地,掩映月色一如白练的河水上,渐渐冒出一个人影。   他踏着水缓缓而来,乌黑的长发散落着,丝丝缕缕贴在骨瓷般的脸上。湿透了的衣服缩紧,紧贴着修长的腰线。半明半昧的月光下,莫愁瞧着,谢清明比广寒还要好看上三分,那是一种刀刻斧凿般刚毅的好看,不带半分戏谑轻佻的好看。   身后,还拖着一个已经泡得肿胀不堪的腐烂全尸。   莫愁起身,一把扯住谢清明的领口,拽得他俯了。然后揭开身上的大氅披在谢清明的身上。谢清明眼底泛笑,一把搂住莫愁的后背,狠狠地揉进了自己的胸膛。   且纵容地享受着这一晌贪欢。   不知不觉,莫愁又不知何故地哭了起来。   半晌,他才扯开那因为寒冷而泛白的薄唇,宠溺地笑道,“行了,哭一会就可以了,这不是把你的小新郎救回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莫愁: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哦! 推一个预收文,是这本书的系列文《抓鬼捡了个狐狸精》 文案: 自打景阳城里开了个玲珑塔相声社,平日里蹦迪泡吧打游戏的小姑娘们,都开始唱曲摇扇打竹板了。 一时间万人空巷,一票难求。  偶然间得到了门票的胡青本想着一堵这位青年相声大师的芳容,却没想到这玲珑塔竟然是个无限流生存游戏。 玲珑宝塔共九层,层层都有勾魂精。 当然,让胡青想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 比如他作为一只九尾白狐精,竟然单身了一万年。 比如他作为青丘少主,却穷得叮当响,靠坑蒙拐骗为生。 比如他想找个大佬抱大腿,却发现自己永远都得给大佬善后。 大佬,反正咱俩都死不了,不如我一直给你善后吧。 或者咱俩,有个后好不好? 人美条顺手腕狠女萨满vs肤白貌美九尾狐 《我对孟婆汤有免疫》系列文 苏剌大姑姑一边跳大神,一边谈恋爱。 欢迎收藏   第45章 聚魂   莫愁闻言猛地抬脸, 纵是知道谢清明只是打趣, 可还是满脸愤恨状地拽过谢清明的胳膊, 毫不顾忌轻重地在小臂上咬上一口。   娇艳艳的血滴都从嘴角牙缝间漏出来时,莫愁才解恨地送了嘴。   谢清明手臂上吃紧, 也是火辣辣的疼, 可怎的就迷了心窍似的, 满心甜腻腻呢?   他没生气,生什么气呢, 被她吃了都是愿意的吧。   “小丫头, 你不是小兔子, 你是属狗的!”   他看着身前的小人儿, 一面红装,小脸瓷白瓷白的, 大眼睛扑闪着, 嘴角还沾着血渍,像极了画本上的鬼娃娃, 专是吸人骨髓的魅惑主。   谢清明俯身吻上了莫愁那血红的唇,轻轻舔舐着甜腥的血液,柔软且细嫩。莫愁配合地踮起脚尖,慵慵懒懒地环着他的颈子, 吻得投入且虔诚。   两人的鼻息交织着, 在这寒彻骨的暗夜里格外温暖。彼此要说的话特别多,可四目相对后,都轻轻浅浅地化进了这个冗长的吻中。   再分开时, 两人皆是满面桃红,带着半分娇羞的粉嫩,也带着半分冻透了的殷红。谢清明揉了揉莫愁的头发,“下回不许咬人了,怪疼的。”   莫愁骄矜地在他胸口一拧,“下次你再胡说,我还咬你。”   此时怕已快到了寅时,再过一阵子天就要凉了,莫愁俯身蹲在尸体前,拍了拍尸体的肩膀,满目柔光慈爱地凝视了一番,随后道,“今日里到这来也源于你,几度涉险过关也是源于你。我法术尚浅,你魂魄散得也太严重了,我且试试看能聚回来多少。若成了,谢你今晚出手相助,若不成,也是因缘造化,我也无可奈何。”   说罢,她吩咐谢清明在旁边挖坑,而自己则盘坐在地,双目深瞑,屏气凝神,薄唇微启,柔声细语念唱:   ……   车碾伤残,马踏身形碎。   墙倒崖塌,自刎悬梁缢。   水火漂焚,虎咬蛇伤类。   九横孤魂,来受甘露味。   ……   忤逆爹娘,怨黩天和地。   谤佛欺僧,毁像焚经偈。   邪见深坑,苦报无边际。   十恶狂魂,来受甘露味。   ……   犬牙交错的河岸上孤零零地矗立着几棵枯树,乌鸦盘旋而过,审慎地俯视了许久,最后选择了其中一棵毫无枝叶的死木上栖息。   那死树光秃秃的枝干犹如死人的五指一般展向天空,乌鸦就立在树梢,瞪着凶戾的双眼,盯着地上的死尸。   不期然地,还发出几声苍凉惊悚的哀鸣。   它蓄势待发,时刻准备袭向猎物。   可突然,阴风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莫愁赶紧起身,开了天眼,只见黑雾丝丝落落地散在天地之间,正以缓慢的速度向一处凝聚。   鼻子,眼睛,头颅,四肢……   黑雾逐渐凝聚成一个不甚体面的人形,饶是已经是魂魄了,可看起来还是虚弱不堪的。   但能看出来,是个岁数不算大的半大男孩。   “你来了,我还以为,聚不回来了呢。”   谢清明被莫愁猛地一开口,吓了个激灵。他没有天眼看不见,只能见莫愁对着满目虚空的宇宙,自顾自地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那男孩扯开一抹笑,“没想到,你还挺讲信义。为了救我这尸体,险些丢了命吧?”   莫愁挥挥手,“那倒不至于,奶奶我想死都难……哎呀,说这些干什么,把你魂魄召回来,就想着别耽误了你投胎。一会我给你的身体下了葬,再给你念一段往生咒。至于你生前所做的种种罪孽,还能不能投胎,我也说了不算。”   男孩满目苍凉,却扯开一抹笑意,“罢了,人生至此,也挺好。”   “哪好?”   “临死了,娶了个漂亮,还讲义气的媳妇。”   莫愁被逗笑了,她并不愠,将死之人,且要去趟忘川水,过奈何桥,和浮世繁华已然没了什么关系。   最后一丝念想,留给他好了。   “若是有来生……”   莫愁挥挥手,“且打住吧。若真有来生,喝了孟婆汤,谁也记不得谁了。”   莫愁这话说得心虚,她就是孟婆汤不耐症最典型的例子,不过你这半路认识的小鬼,姑奶奶才不把这等机密告诉你呢。   待葬了这大男孩,料理了诸多事宜,莫愁侧过头看着谢清明,笑道,“回家吧,太冷了,别受了风寒。”   她拽着谢清明欲上马,却发现谢清明岿然不动,只一脸晦暗不明的神色,望着莫愁。   “我发现,你穿红装,格外好看。可惜了,不是穿给我的……”   莫愁呲着洁白的小虎牙,扮做凶狠状,“我警告过你哦,再胡说,我还咬你。”   “左右你都穿了嫁衣了,咱俩就地拜天地吧。”   说罢,拽着莫愁就要跪下,莫愁赶紧眼疾手快把他搂了起来。   “我和你说过,咱们两个的感情不托于外物,一个道理,也不流于形式。”   谢清明攥着莫愁的小手,揉搓道,“是,你不和我流于形式,你就和别人拜堂去。”   “你喜欢这个?”   “什么?”   “你喜欢这流于俗世的婚礼?”   “喜欢,我就要和你拜天地。”   莫愁噌地跳起来,在谢清明的脑门上轻轻一敲,“那你也得八抬大轿来抬我呀!还借着别人给的嫁衣拜堂,你好歹也是景阳城赫赫有名的谢府三少爷,怎么这般小气!”   谢清明一听,倒是喜不自胜,兀自呢喃,“对,得找最好的裁缝店给你做喜服,买最贵的金银首饰给你做聘礼,我要在城南买个宅子,把你接进家里,藏起来,谁都不许找着你。什么牛鬼蛇神,魑魅魍魉,谁都别想打你的主意。”   莫愁歪头一笑,“差不多行了,你这是炫富呢!你怎么不给我打个金屋,金屋藏娇呢?”   天地良心,莫愁绝对是话赶话地耍个俏皮,可谁能想这愣头小子还当真啊。   谢清明开始估量起谢家的家财来,再是家底殷实,也没到那富可敌国的程度啊。且说当年造这狂妄词的皇帝,终其一生也没履行这金口玉言,可怜痴女被当做登天梯,转眼就沦为阶下囚。   千金购不得相如赋,千金更买不来有情郎。   可谢清明轴啊,他原以为自己好男儿心中当揽天地,可如今心尖嫩肉上只留了巴掌大的地界,严丝合缝地镶了个莫愁。   她那么好,漂亮,大方,仗义……那么好的人,就是他谢清明的了,可人家还没要星星要月亮呢,只问了句身外之物,自己都不能满足。   一时间,觉得自己无能得窝囊。   莫愁眼见他脸色肃穆,眼中转为黯淡,便在一旁嗤笑,“说你是缺心眼,还真不亏你。且算了吧,金属导热道理懂不懂,你要真给我建个金屋子,景阳城这冬天,还不冻死我呀?”   莫愁拽着谢清明的手,转头就蹦跶起来,没心没肺地晃着谢清明的胳膊,抻得谢清明伤口一剜一剜的疼。   谢清明一步上前,从后面揽住莫愁,把她裹在宽大的氅子里,下巴抵着莫愁的头,突然哑了嗓子,“以后别乱跑了,我真挺担心的。”   是真担心,没道理,却抑制不住的担心。   哪怕明知她死不了,哪怕明知他帮不上大忙。束手无策的无力感配上年少意气的血气方刚,真是热焰里刚锻出来的红铁,恰逢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嗯,好,以后就等着你养我,哪儿也不去了。”   莫愁抬腿往前走,依然没带动谢清明。莫愁回身抬脸,眼看着这傻小子还一脸惆怅,便叹了口气,“以后拴在你裤腰带上当吉祥物,好不好?咱俩要都冻死在这了,就真殉了情了。”   说罢,拿鼻尖蹭了蹭谢清明的胸膛,呼吸间皆是暖暖的气息,搔得谢清明心痒痒。   待到二人上马回程,莫愁才猛地想起,“教乐坊里的那些姑娘,你救出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能要被评论笑死了,我也学你们,写一句。 死尸:救我啊,你俩咋还亲上了!   第46章 云槎   莫愁柔软的碎发蹭着谢清明的下巴, 他不急于回答她的问题, 且吊着她一会, 小兔子急红了眼的时候,更好看。   莫愁见他没回答, 却没着急, 只自顾自答道, “应该是都救完了吧,要不你怎么知道来这找我。”   “嗯”, 谢清明, “我们莫愁最聪明了。”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 可谁知这平静的背后有几许波澜呢?   今晚莫愁被轿子抬走之后, 广寒那小妖精就闯了谢府,骤然现形在谢家正堂前, 吓得谢家上下那是一个鸡飞狗跳。   一众奴仆围着广寒犯了难, 想不明白眼前这少年郎是个什么路数。你说他是个梁上君子,可人模狗样的还有点陌上公子的派头。你说他是个清贵少爷, 可谁也说不明白他走哪路进的院。   既不敢奉为座上宾,又不敢造次,愁煞了一众男丁,看呆了一众女眷。   好在谢清明刚从郎中那里办事回来, 正瞧着广寒玉树临风地与谢家人对峙, 他那日在裘府后宅与广寒有过一面之缘,忙上前稽首,奈何广寒那尿性, 根本没给他面子。   “莫愁吩咐你做件事。你去折柳巷教乐坊,那的地牢里关着十几个姑娘,是要被卖了与人配阴婚的,救她们出来。”   “莫愁人呢?”   广寒翻了个白眼,“莫愁也没吩咐我告诉你她在哪啊。”   说罢,小妖精像嫌弃什么死老鼠毒臭虫似的撇了撇嘴,睨了一眼谢清明,在众目睽睽之下,匿了身形,走了。   谢府就此炸了锅,有说是见了鬼的,有说是闹了妖的,更为诡异的是,他们家的三少爷,谢清明,跟中了魔似的掉头就跑出了府,谁也拦不住。   谢清明是去了他大伯那,就是那个光风霁月的郡守大伯。谢清明素来稳重,如今风风火火来借兵,大伯谢靖伦也爽快,直接拨了百人与他,直捣那贩卖人口的老巢。   说真的,如若不是莫愁托付,谢清明估计刀架脖子都干不出这事来。他读圣贤书,习文武艺,多半图个修身养性,志不在报国,亦不在安家。   如今头一回带官兵,竟然是为了砸妓院。   谢清明都不敢细想,想多了怕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   原觉得甲胄金戈去踏这十丈软红尘,既不体面也不道德,可真眼见了那人间炼狱,谢清明才知道,莫愁所做之事的意义,心底也就愈发多了份敬重。   谢清明把教乐坊搜了个底朝天,就是没见莫愁人影。磨破了谢清明的嘴皮子,也没在那鸨母嘴里撬出莫愁的下落。   谢清明急得满屋乱踱,却似个堵住刺猬的饿狼,无从下口。   府牢衙役在旁细打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笑了,和言细语地把这谢府三公子请了出去。   不出半柱香的功夫,那鸨母便将莫愁被卖与人配阴婚的行踪一五一十的招了。   谢清明永远忘不了他透过门缝的偶然一瞥,瞧见的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   谢清明永远不知道莫愁曾经教给广寒的一句话,“人间有人间的规则”。   这规则,草木化成的精灵不懂,生在蜜桃罐里的大少爷,也不懂。   莫愁窝在谢清明怀里,久不见他说话,便问道,“想什么呢?”   今日诸多惶急,诸多恐怖,谢清明都不打算付诸言语了,正如莫愁也默契地只字不提自己深陷幻境地狱,仍一心执念他谢清明一人。   “我在想……你那朋友,是人么?”   “广寒?哦,不是,他是桂花树精,就我院里那棵桂花树。”   莫愁先前几度隐瞒,主要是怕谢清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如今几度风雨,几重变故,也就百无禁忌起来。   可谢清明还是一惊,纵然他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妖怪。   “妖怪,会长生不死么?”   “当然不会。上古众神尚有没落的时候,更何况俗世精灵。他们因缘巧合能修得几分灵性,进而化成人形。一旦本体受损,灵魂也会随之湮灭了。”   说完,莫愁突然一愣,惶然转身问道,“你……想干什么?”   谢清明轻轻弹了下莫愁的脑门,“你都想什么呢?我在想……我死后,你该怎么办。”   谢清明这话说得坦坦荡荡,也是实情。可莫愁却猛地心头一紧,胸口像插了一把刀一般,疼得她眼圈发红。凡人惧死,皆是怕神与形俱灭,此生功绩付诸东流。可他畏死,竟是怕留她一人在世间踽踽独行。   千回百世,一次次生死别离,莫愁真是倦了,够了。可当如何呢?谁能耐命运何呢?   沧海桑田间,几度换了人间,莫愁依然是那个莫愁,其实世道也依然是那个世道。人生在世,自以为万物灵长,却诸多不得已。人常说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其实多半都是鱼和熊掌都没得选。莫愁自以为比别人多活了许多年,也不见得想得比别人通透,看得比别人长远。   情到深处,仍是手足无措。   如今二人的感情摆在面前,二人的前路却辨不明晰。放在莫愁面前也不过两条路,一是且偷得一晌贪欢,逍遥快乐的先渡这一世,死后各自分散,长长久久的相忘于山川。二是当断则断,把这份还没有任何实质的感情戛然而止,还人家谢清明一份安稳的寻常人生。   莫愁总想着自己这一世也是昙花一梦间,绽放时惊艳四座,然后盛极之时戛然而止,绝不拖泥带水地离开。带着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的决然。可如今偏偏杀出了谢清明这个程咬金,三板斧耍得既没力度又不走心,偏偏挡住了莫愁全身而退的去路,让她逃离的路上举步维艰。   情到深处,当真是瞻前顾后的负累。   真到了两弊相权取其轻的时候,莫愁思量,且活现世吧。   “你死后的事,等你死了我再想。先说说活着的事吧,我是个怪胎,早晚不容于世,到时你想怎么办?”   谢清明手臂一紧,从后面把莫愁抱得更紧了,他把脸埋在莫愁还未干透的秀发里,呼吸间透着一股发梢的冷香,他在莫愁的耳畔呼出轻柔而温暖的气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莫愁眼眶一酸,她孑然一身于天地间,做惯了沧海一粟,过惯了蝼蚁一般的人生。如今有一人,愿意与她倾心相伴,哪怕真如他所言,一叶扁舟,泛舟远洋,且躲到天涯海角去,她也不再是单枪匹马去度过余生。   “好,清明,此生繁花梦渺也好,惊涛一线也罢,且携手余生,不必待重头。”   两人一马相依相偎到了景阳城,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   莫愁打趣,“你知道么,我曾和我娘说,若我真看上你了,就把你掳走,做个山大王,让你做压寨夫人。如今我娘若见了你,恐是得吓得够呛呢。”   正说着,却见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裘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待莫愁拼命挤了进去,仿若晴天霹雳,震的她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晕过去。   莫愁撕心裂肺地咳着,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她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身战栗着,几欲跪倒在地,被身后赶来的谢清明一把捞了起来。   谢清明稳稳地托住了抽噎的莫愁,才抬头望向院内,裘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被整整齐齐码在内院的空地上。最中间的,是裘如玉夫妇,莫愁的养父母!   院中所躺之人,无一生还,皆是瞪着眼,死不瞑目的惨状。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总想起以前一位老人和我说过一句话,“夫妻二人啊,谁先死,谁有福。” 以前我是不大相信的,后来慢慢长大,慢慢明白,在必然面对的死亡面前,两弊相权取其轻,活得质量高,有人呵护陪伴,远比活得久重要。 下一章开始新的冒险,冒险的代价有一点大,莫愁背负的越来越多,谢清明也开始满满觉醒。   第47章 暴毙   今冬初雪就这么不期然翩翩而至, 冰晶一般的雪花裹在朔风里翻飞, 阳光掩匿在灰蒙蒙的天空里, 却被雪映得格外刺眼。   莫愁五脏六腑都被翻了个个,搅得她双脚如浮萍, 站不稳当。   可饶是如此, 莫愁没掉一滴眼泪。   莫愁眼见着光洁的地面上覆了一层霜, 她已然顾不得周身湿透还未干,伸出小手, 让雪花轻落掌心。   一股透心凉的刺痛感从掌间传进心窝里, 万般皆是痛的, 果然是人间。   下吧, 下大一点吧,盖上这满目惊恐的尸身吧, 盖上这脏乱不堪的世道吧, 盖上这生生世世没完没了的恩怨吧……   莫愁甚至都开始回忆起自己的上一世,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 才能让这辈子有这么多的官司要断!   谢清明甫一触目,也是魂魄俱惊,可回头眼见着莫愁那么坚强的女孩,如今方寸大乱的样子, 他就知道, 自己不能乱。   他一手撑着莫愁,另一手抚其背,给她捋顺气息, 心疼地道,“莫愁,你振作一点,你赶紧看看这里少了谁没有,算算还有没有活口。”   及到此时,莫愁的三魂七魄才聚了回来,她双目腥红,几欲滴出血来,惹得满目的世界都是红的。   她稳了几稳心绪,才盘算起来,裘如玉夫妇,管家,十二个婆子,二十二个丫鬟,十三个小厮……莫愁突然心一惊,裘致远,裘致尧和二姨娘,没在里面。   昨夜一晚她都与裘致远缠斗,自然知道裘致远不在这里是正常的。可二公子裘致尧和二姨娘为什么也不在?近乎灭门的惨案啊,连灶房丫头都没能幸免,怎却少了这三个人?   难道是被绑架了?还是裘致尧也和他哥哥一样,也归了那水正邪教了?那二姨娘呢,她还活着么?   莫愁胸口堵了一口气喘不上来,脑子也不大灵光了,她狠狠咬了一口舌头,登时满嘴的血腥,可依然无法让自己恢复平静。她又用指甲抠破了手掌,可心绪依然难平复。   冷静,要冷静……   莫愁近乎于战栗,她惶惶然想起了清静经。莫愁闭上眼,嘴里舌头却打了结,“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磕磕巴巴,烦烦躁躁,越念越不清净,越念越总想起点点滴滴的往昔。   终于,鬼神也救不了莫愁,扑通一声直愣愣地跪倒在地,到此时,泪水才终于决堤而出,千分克制,万分隐忍,都挡不住这满腔的悲怆。   恰在此时,县丞也听闻了裘家的惨案,带着众衙役赶来了裘府。一来裘府也是景阳城的体面大户,二来那县丞认得谢家三公子谢清明,进了府邸,县丞格外有礼,与谢清明作过揖后道,“还请裘小姐节哀顺变。”   莫愁随生父姓莫,算不得什么裘小姐,可此刻的当口,谁还有心情去解释这个。莫愁充耳不闻地跪在地上,身子蜷缩得像个虾米一般,只不住地颤抖,根本顾不上回话。   谢清明俯下身,蹲在莫愁身侧,把她搂在怀里。抬头看了一眼尴尬的县丞,吩咐道,“我合计了一下,这里躺着的未必是全裘府的人,或许还有人幸存,请县丞进府好好搜一搜。另外,这些人虽死,却周身未见伤口,又被整整齐齐码放在这,不可谓不诡异。望县丞大人能着人查明死因。”   县丞挥手,拍几名衙役进府搜查,自己却未动,面露难色地在一旁没说话。   谢清明见他几度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县丞有何为难之处?”   “我远端详着众人死法蹊跷,可不能知其所以然,要真想知道死因,恐怕……”   谢清明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也犯了难。自己的身份太过尴尬,这等大事,他以什么身份做主呢?   正思量,莫愁恍然如换了个魂魄一般,猛地抬了头,咬着后槽牙,狠狠道,“大人不必畏首畏尾,不就是想要开膛验尸么,不必忌讳,定要找出死因……”   话未说完,两个衙役搀着虚弱的裘致尧从柴房出来,他双目无神地赶到庭中,红着眼咬着嘴唇,一把推开正欲上前的仵作。   许是用力过猛,许是伤心过度,许是身体太虚,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了地上。   额头点地,看看留下一趟血印。半晌,才艰难地爬到大夫人的尸体旁。   裘致尧抱着母亲的尸身摇啊晃啊,他咧着嘴一遍一遍哀求,一声一声恸哭。他说什么都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最宠着他,最爱护他,把一生的心血都放诸于孩子们身上的母亲,就这么转眼间,没了。   世间风刀霜剑严相逼,再没有人既叮嘱他加衣裳,又催促他往前走了。   “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莫愁颤颤微微地起身,满眼邪红,“你他妈说话啊!你为什么还活着!”   “那你呢!你昨晚去哪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兄妹二人一站一跪,两厢愤恨地嘶吼着,仿佛要生吞活剥了对方。   可有什么用呢?把满腔无力与愤怒施加在最亲近的人身上,有什么用呢?   莫愁被裘致尧吼得愣在了原地,是啊,昨晚她都在干些什么?救了一群不相干的莺莺燕燕,救了一个不相干的死尸,毁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冥婚,伤了自己的哥哥……死了所有至亲的人。   是啊,昨晚她若在家呢,兴许就是不一样的光景了。莫愁啊莫愁,你管别人草菅人命呢,你管谁被卖去配阴婚呢,你管他裘致远是不是邪教头子呢?   日月昭昭,朗朗乾坤都管不了的肮脏世道,哪轮得到你一个怪胎来装菩萨心呢?   莫愁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瓷白的小脸上霎时出了一条红印子。这一巴掌扇得她自己耳鸣头晕的,可依然不过瘾一般,举手又是一巴掌。   可多大的劲都扇不掉满脑子的自责与怨恨,谢清明怕她真得了失心疯,从后面狠狠搂住了莫愁,强压住她挣扎的双臂,“莫愁你冷静一点,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明死因!”   莫愁泪眼模糊,猛地抬头,看着谢清明的脸,仿佛满是窟窿的心尖又被柔软地填了起来,她半是依赖半是魔怔地点着头,“对,找出凶手,杀了他,杀了他……”   说罢,转头对仵作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查啊!”   另一边,裘致尧却像是护食的野兽一般,浑身炸了毛,满脸凶狠地展露着自己并不尖锐的獠牙,一副谁敢动他父母,他就和谁玉碎瓦全一般。   兄妹二人谁也不肯相让,莫愁甚至都要亲自操刀剖尸了,却被谢清明给拦了回来。如此一来一往,耗尽了所有人的气力与耐心。   阳光挣扎着从灰蒙蒙的天际中间扯开一线强光,满地霜雪化作黑黢黢的一片泥水。一众尸体就这么曝露在强光下,渐渐开始散发腥臭的味道。   终于,莫愁松开了与谢清明拉扯的手,青铜匕首堪堪落在地上,像惊堂木般震醒了一方众人。   “二哥,妹妹求你了……”莫愁低语,不带一丝戾气地道,“咱得给爹娘报仇啊。”   大抵是吵闹得倦了,也兴许是想开了,裘致尧抬头望了望乌蒙蒙的苍天,长叹了一口气,含着满眼的热泪,狠狠地点了点头。   待几位仵作查验一番,众人脸上都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其中一位长脸长须的瘦高仵作摇了摇头,起身作揖,恭恭敬敬地对莫愁和谢清明道,“裘老爷,夫人,以及众奴仆,都是被咬断心脉所至,只是……”   裘致尧一把抓住那老仵作的手,“什么?快说!”   “只是……身上并未见伤口,也暂时看不出来,是什么咬断的心脉。”   莫愁反问,“什么咬断的都看不出来,你怎么知道是被咬断的?”   “不知大小姐敢不敢……”   “别废话,带我去看看。”   饶是莫愁见惯生死,百无禁忌,可当她眼见着裘夫人那被剖开的胸膛,仍是止不住地一阵心痛。仿佛刀刀都割在她自己的血肉上一般,疼得她几乎无法站立。   “大小姐,您节哀……”   莫愁一手扶住身旁的椅子背,原本白皙的小手上青筋暴起,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撑住身体了,再没一丝气力多费一句话,只冷冷道,“说!”   “大小姐您看,心脏附近的血脉,都有明显的被啃啮了的痕迹,像是老鼠咬的,可如果是老鼠咬的,身体上应该有明显的外伤啊。老朽才疏学浅,尚不能判定到底是什么东西作祟,望二少爷和大小姐允诺,把尸体带回县衙,我再与众同僚商议……”   老仵作又文绉绉地唠叨了一通,裘致尧自然不肯让他们把尸体带走,而此时此刻的莫愁却完全顾不得周遭的吵吵嚷嚷了。   一口老血差点直窜到她脑瓜顶,莫愁用尽全身的力气跑出了庭院,挣开了谢清明的阻拦,直奔裘家后宅而去。   待她跑到吾好轩,地下冰宫的大门正如一张血盆大口,青面獠牙地等待着她往里创。   黑漆漆的冰室里空荡荡,珵美的尸身没了,满地的五毒没了。   前世的牵挂没了,今生的家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确实惨了点,别打我。 没人问过我,但是我怕大家看到现在也挺长时间了,容易看迷糊了,所以我给大家捋一下裘家人物关系哈。 裘如玉:裘家老爷,珵美(莫愁前世)的情人,莫愁养父; 大夫人:裘家主母,莫愁养母; 裘致远:裘家大少爷,水正教头目; 裘致尧:裘家二少爷; 二姨太:大夫人的陪嫁丫鬟,常年在外伺候裘致远; 三姨太:花慕春,邪教徒,已死。   第48章 对峙   这一次, 莫愁和裘致尧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她也不同意把尸体带走。   她冷冷地让谢清明轰走众人。这本来是场大人命官司, 死伤如此惨重,按常理, 官府不可能坐视不理的。可毕竟谢清明代表的是谢靖伦, 县丞也便不好纠缠, 只道请裘致尧得空去县衙报备一番即可。   待闹闹哄哄的人散了场,大门甫一关上, 莫愁冷眼看着谢清明, 装泪阑干的小脸上表情晦暗得很, 冷静地问道, “谢清明,你姐姐呢?”   谢清明闻言一愣, 惊觉裘府前后院皆被洗劫, 果然没见姐姐谢凌语的下落。   谢清明不放心抬脚要去西厢房,正欲动身被莫愁一把拉了回来。   “为什么昨夜我恰巧不在?”莫愁这话说得平淡无澜, 不似诘问,不似质询,更像是简简单单地叙家常,却平地惊起一番波澜。   谢清明与裘致尧正欲开口, 却被莫愁一挥手拦住了, 她攥着谢清明的衣角,垂着头,自顾自喃喃道, “从教乐坊的地牢里出来的时候我就在想,有一件事,不符合逻辑。在教乐坊,如果病重不能接客,也会被卖做阴婚。为什么阮语得了肺痨会被赶出去,而不是被杀了卖尸体?”   谢清明被问愣住了,而蒙在鼓里的裘致尧更是一头雾水。   “院子外躺着的几十口人,是被咬断心脉的,能这么精准的咬断心脉却不留痕迹,一定是虫类,而且,一定是训练有素的虫类。而这种虫子只在一个地方有,那就是后宅的书房冰洞里!”   莫愁说到这,闭眼深吸了两口气,才缓住了心绪,继续道,“能精准知道我不在家,能精准找到冰洞,能不声不响地杀掉所有人,还能杀人之后把所有尸体整齐码好,还有时间把珵美的尸体带走的人,都有谁?”   莫愁的嘴角抽搐着,红唇白齿紧紧咬着,突然,她猛地一抬头,眼底尽是冷冽的杀意,“谢清明,我问你,当日你救回你姐姐,为什么不带回你家和你娘对峙,却非要让我收留她?”   谢清明听到这,才明白莫愁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莫愁,“你在怀疑我?你怀疑我把姐姐安排进裘府杀人?”   谢清明满目错愕地摇了摇头,一腔酸水涌到了胸口,他一把抓住莫愁的手狠狠地往他的胸口锤了几下,“莫愁你听听,我就这一颗心!你要能把它剖出来你就看看,心尖上就那么一寸肉,嵌的都是你!你竟然不信我?”   莫愁没敢抬头对视他的双眼,可谢清明沙砾般嘶哑的声音还是刮得她血肉生疼。   谢清明的手上着力,紧紧攥着莫愁的手道,“可疑的人难道只有二姐一人么?昨晚逃跑了的裘致远不可疑么?一家人都死了却单单他一人活下来的裘致尧不可疑么?你那个会上天遁地的妖精朋友不可疑么?”   裘致尧闻言亦是满脑门的惊愕。珵美是谁,大哥去哪了,谢清明的二姐怎么在这,莫愁都交了些什么朋友,竟然还有妖精!   “谢清明你少血口喷人,我难道还会杀自己的家人?”   “那二少爷是不是也得把话说明白了,关于昨晚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闻言,莫愁也侧目看向了裘致尧。确实,全家皆丧命,唯他一人被绑在柴房,这事听起来也有诸多蹊跷。   “昨天下午,大哥说他晚上约了朋友,晚上不回来了。母亲说那晚上就简单吃一口,便没去后宅叫你。吃过饭以后我便回房,因为犯困,所以很快就睡着了。等再醒来时候,就被绑在柴房了。”   谢清明问道,“倘若真是二姐所为,倘若他所言为真,留他一条命干什么?”   未等莫愁搭话,裘致尧先开口了,“兴许就是为了把这个嫌疑转嫁到我身上!”   “若真是她杀的人,她逃了便是,犯得上做这么大一个局么?倘若她想把嫌疑转到你身上,那就不能离开,否则只会招来更多猜测!”   莫愁被他们两个呛得一个头两个大,理性来讲,谢清明说得对,每一个人都有嫌疑,甚至她自己,一晚未露面,都有很大嫌疑。感性上讲,她又不敢相信是任何一个人做的这件事,哪怕是已然确认是邪教头目的裘致远,哪怕他作恶多端,也没有理由杀害自己的父母亲。   吵下去一点意义都没有,莫愁也知道,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条分缕析地梳理线索,然后集思广益,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饶是谁,能一夕之间经受如此惨烈的悲痛,还能保持理智和冷静呢?三个人谁也没抬头,却均是默契一致地盯着地面,满目充血,咬紧牙关让自己不会崩溃。   半晌,裘致尧先开口了,“莫愁,你和我说实话,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   裘致尧亲眼见过莫愁在三姨娘房里斗法,可没开天眼的他终究也没见到鬼魂是什么样子的。他没等莫愁回答,带着一份死马当活马医的期冀,也顾不得什么理智了,一把攥住莫愁的臂膀,嘶声道,“你看看爹娘的魂魄,还在不在,好么?”   谢清明突然想起昨夜莫愁给那尸体聚亡魂的场景,没有天眼的他自然也不知道莫愁究竟成功了没有,只记得这小丫头对着一片虚空自言自语了很久。   他从旁道,“对啊莫愁,你不是会法术么?”   莫愁没抬头,也没做声,但她能感觉到两个人灼热的目光正充满期冀地望着她。   光天化日的,纵是新死鬼不懂规矩,也本能地知道找个背阴地躲起来。   “等晚上吧,晚上我试一试。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尸体入殓了,总不能就这么扔在院子里晒着。”   此番置办丧仪,与当日为三姨娘发丧可有着巨大的不同。裘家的主仆尽是暴毙,一个跑腿打下手的都没有了。裘致尧又是个未经世事的富家少年,对这丧葬之事根本一窍不通。只得莫愁一人一面忍着巨大的悲痛,一面脚打后脑勺地采买张罗着。   扎纸人,做寿衣,买棺材……事发突然又惨烈,饶是景阳城是个商业繁华的重镇,也没有哪家店能一下子供齐这么多的货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出一日的光景,裘家全府横死的消息便人尽皆知了。裘府一口气来了十几位阴阳先生,自告奋勇地要来驱邪祟,都被莫愁骂骂咧咧地挡了出去。   待诸方事宜皆准备齐当,给裘家上下几十口穿了寿衣,理了仪容,入了棺椁,整齐地码在棚子里停尸妥当,已是月上柳梢头。   莫愁与裘致尧披麻戴孝,谢清明也换上了一身素服。   终于,莫愁满目凝重,吩咐道,“关门,做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加班了,所以更得晚了,大家原谅没有存稿裸奔的我呀~   第49章 招灵   不到万不得已, 莫愁这个半吊子是不愿意冒这个险的。   莫愁再三检查了一番自己置办的行头, 于东南角点白烛一盏, 又于庭院西南角立招魂幡。   案几上整齐摆放了茶、酒、饭菜,莫愁净了净手, 取三支香点燃, 双手举香于额前, 恭恭敬敬地跪拜了养父母双亲,然后轻轻插到香炉当中。   随后抓了一把冥纸, 抡圆了胳膊且往空中飘去, 纸钱四散, 在晦暗的夜空里打了个转, 纷纷落了地。   莫愁回身对向二人,脸上辨不得是什么神色, 递过来两张符咒, “清明,二哥, 你们且在这烧些纸钱罢,其他的事情我来做。若……有任何危险,切记千万不要管我,把符咒贴脑门上, 跑, 能跑多远跑多远。”   莫愁是个喜怒多形于色的女孩,冷不丁这么平静如水,反而惹得谢清明二人心里发毛。   谢清明捋了捋莫愁额前的碎发, “昨夜你施法招魂,没见有什么危险,也没用这么多的行头啊。”   “昨夜与今日形式多有不同。昨天我自觉那邪教徒的魂魄怕是受损过重,聚不回来了。所以唱诵的是佛教焰口召请文《来受甘露味》,为的主要是给那离经叛道,作恶多端的恶灵祈得早日脱离苦趣,能入轮回。”   谢清明一脸茫然,自然没听懂重点在哪。   莫愁继续说道,“其实佛法之中,准确来说,根本没有招魂一说。昨日能把恶灵聚回来,靠的是天时地利任何罢了。昨夜恰是他的头七回魂日,他灵魂受损又没有什么攻击性了,我与他又有口头之约,给了他一份执念。所以我唱诵经文,给他指引一条光明路,也便把他召了回来。”   莫愁回头看了一眼院中的几十口棺材,轻轻叹了口气,“如今情势大不相同。一种可能,招魂很顺利,我们也可以问到想问的事情,这是最好的结果。第二种可能,死时魂魄受了惊吓,不到回魂日,根本不敢跑回来,所以有可能招魂失败。最后一种可能……几十横死鬼同时被招了回来,他们无故横死,必然裹挟怨气,愤怒仇恨掩盖住生前所留下的记忆……”   裘致尧见莫愁说得吞吞吐吐,便打断,“你就告诉我,最坏的可能性是什么?”   “你们两个,被怨鬼缠身,阳气尽失,暴毙而亡。”   裘致尧听闻一挥手,“这是我的父母亲人和族人家仆,他们怎么可能害我?”   莫愁拽过裘致尧的手,把符咒塞进他的手心,“横死鬼,七情六欲只剩一个怨恨,到时候能不能认得你还未可知。要知道,对于鬼魂来说,你们这种阳气正足的小伙子,才他们最需要的。”   裘致尧有心反驳,却不知该怎么措辞。他呆立了半晌,猛地回头看向了谢清明,“这是我家家事,本就不与你想干,你回去吧。”   说句实在话,长期以来,莫愁都不太喜欢这个二哥,总觉得他是个傻乎乎的愣头青。可不得不承认,裘致尧这个人,是万里无一的仁义。哪怕身负巨大的悲痛,哪怕深处险境,仍能怀揣一份善意。   莫愁从旁打量,暗自忖度,大夫人这么善良的人,必然会养出这么厚道的儿子。可……裘致远呢?这个生在大道正途之上的大公子,怎么就走上邪教这条歪路了呢?   莫愁一掐自己的手心,赶紧回神,扯太远了。她没做声,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等着谢清明的回音。莫愁明显能感觉出自己胸口泛起一丝期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冀什么,只想听听他怎么说。   “不了,我得看着莫愁是安全的。”   嗯,等的就是这句吧。轻描淡写的,仿佛唠家常似的,却那么厚重,那么温暖。   为了一句话,便能无比安心,莫愁啊莫愁,你真是幼稚得无可救药了。   谢清明与裘致尧跪在灵前燃香火,烧纸钱。莫愁手捧一碗引路米,稳稳当当地撒到庭院的东西南北四个角落。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莫愁闭目冥神,立于案前,双手掐手印,薄唇微启,嘴里念念有词,“儿等再此,愧念亲恩。欲报反哺,不见双亲。今朝做法,为见真灵。若有冒犯,有怪莫怪,惟愿协助,速现真灵。”   初冬夜晚,没了虫鸣鸟噪,没了人气扰攘,唯一轮明月当空,周遭静谧得近乎可怖。莫愁双眼深瞑,却念咒开了天眼,她平静如水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波澜。   可内心却严阵以待,时刻保持着十二分的机警。   “噼啪……噼啪……”   太静了,静到火盆里的纸钱燃烧声,都足以震得莫愁心发颤。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周遭依旧没有任何异样,莫愁轻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裘致尧,无奈地摇了摇头,“许是我道行不够吧。”   裘致尧却是一脸的不甘心,他依旧跪在灵前不肯起身,不住地往火盆里扔纸钱,“再等等,再等等……或许他们一会就回来了呢。”   莫愁不忍给他的一腔执着浇凉水,只能又默念了一遍方才的祷文,可周遭依旧静谧无声。   突然,一阵罡风呼啸而过,险些卷灭了桌上的香火与蜡烛。莫愁一个激灵起身,机警地环顾四周,却闻到一股绵密的桂花香。   莫愁登时泄了气。   香火供奉没引来亡灵,把广寒这小妖精招了回来。   小妖精没现身,只有莫愁能看得见他。他俯身凑到香火前,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登时香火烧尽了大半。   裘致尧见莫愁神色有异,又惊觉香烧得如此之快,一脸喜不自胜,拽着莫愁的衣角,“莫愁莫愁,是爹娘回来了么?”   莫愁瞪了一眼广寒,摇了摇头。   裘致尧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却仍一脸苦笑地兀自呢喃,“许是饭菜不够多,我再去取一些酒来。对……父亲最爱喝花雕酒,我去取来。”   说罢,便向屋内跑去。莫愁也正有支开他的意思,便没有阻拦。   待裘致尧跑远,莫愁才一脸嗔怒地对着虚空道,“现身吧,你怎么才回来?”   谢清明是有了心理准备的,也见识过广寒化形,所以一副见怪不怪的淡定模样,依旧跪在灵前烧纸钱。   “你省省吧,趁早收摊,另请高明吧。这香火供奉,我在那么老远的地方都闻到了,亡灵要是想来受这甘露味,早来了。”   广寒知道莫愁今天气不顺,也不敢一副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可他还是有些不解,“我就想不明白了,您老活了个千八百年了,亲手葬过的人自己都记不清了吧,怎么还这般想不开呢?”   这其实也是谢清明的疑问,但谢清明没敢问出口。莫愁已经几天几夜没休息了,又突逢大变,折腾得脑仁生疼,她没时间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只反问道,“别那么多废话,帮我想想,我哪步做错了,为什么引不来魂?”   “就我直观的感觉,应该不是你操作有什么失误,毕竟你把我引来了。我感觉这些亡灵不肯回来受香火供奉,是害怕。”   “害怕?怕什么?”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人是由三魂七魄构成的,突逢惊变,一夕之间横死,很容易吓飞了三魂七魄的。这宅子是他们的身死之地,难免会害怕这个地方。另外……”   “另外什么?”   广寒殷红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深吸了一口气,眄了一眼身量笔挺,心无旁骛的谢清明,把莫愁拽到了一旁,附在她耳畔低语,“你这个未婚夫……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为什么我在他旁边,总有一种……压迫感?”   “压迫感?你是对他有意见,才会排斥他吧。”   广寒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是,是一种本能的……畏惧。”   广寒没提昨夜他与谢清明之间发生的龃龉,主要是觉得自己身为一只妖,实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被一个凡人震慑了,着实有些跌份。可广寒不得不承认,谢清明骨子里透出来的压迫感,确实让他作为一只妖,心生畏惧。   没来由,绝对没来由,可就是畏惧。   莫愁见他脸上有异色,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亡灵,因为惧怕谢清明,所以不敢前来?”   还没等广寒点头,莫愁就一挥手,“不可能,他一个肉体凡胎,亡魂怕他做什么?再说我和他一起遇过鬼魂,没见邪祟怕过他。”   哼,你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怕他。   广寒挠了挠头,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莫愁解释。   就在此时,一阵虚浮的脚步声传来,裘致尧捧着一个巨大的坛子快步向院子里赶来。   广寒没来得及隐形,就被裘致尧看了个正着。致尧惊诧地望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少年,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裘府,又诡异万分地正与莫愁耳语。   一个没留神,踩空了台阶,直愣愣地连人带坛子摔倒了。   银瓶乍裂水浆迸,坛子碎裂的声音格外脆生。酒香气登时扑鼻四溢。   莫愁赶紧奔过去扶起一身污渍的裘致尧,“你没事吧二哥?”   许是摔迷糊了脑子,许是一日里奔波得太累,裘致尧虚弱极了,却挥了挥手道,“不碍事,就是手臂划出血了。”   两寸长的血口子汩汩冒着血滴,饶是有酒香掩映,莫愁还是闻到了这股甜腥味。   一阵湿冷黏腻的风突然从莫愁耳畔刮过,逡巡在四周徘徊不去。   莫愁突然心下一惊,“不好!广寒,快带他们两个走!”   第50章 缠斗   初冬雪霁, 本是冰凉清爽的月夜。空气里却开始弥漫起粘稠的腥臭味, 压过鲜血, 压过酒精,绵密地笼罩着裘府宅院这一方天地。   惨白的月色, 都如被吞噬了一般。   莫愁手疾眼快地把裘致尧推到广寒身侧, “快, 快带他走,这我来处理。”   广寒眼看着密不透气的黑雾翻滚而来, 便知道今晚不是场血战, 都不能善了, 便冷言道, “非要招魂的人是他,把魂招来的人也是他, 如今真招来了, 不亲眼看看,岂不可惜?”   莫愁被这话气的牙痒痒, 这是说风凉话的时候么?   正欲开口骂,却被裘致尧堵了回去,“真的么?招回来了?我不走,我就在这!”   留在这?留在这带着所有人一起死?   其实广寒说得对, 裘府上下几十亡灵, 出于某种并不为人知的原因,在香火供奉的情况下,都没有露面。可好死不死的裘致尧却在这个时候把手臂划破了。   活人鲜血的味道, 确切的说,是活男人鲜血的味道,无不透露着一股新鲜,充盈,诱人的生命力。   这对怨鬼的吸引力,无异于即将溺毙的落水人,对空气的渴望。   诱惑面前,人且不是人了,鬼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广寒嘴贱无人能敌,但骨子里只认一个理,“谁也别想碰他的莫愁一个手指头”。见情势紧迫,广寒一挥手,卷起一阵妖风,裹挟着满院的纸钱,一股脑地掷进火盆里。   他想把所有的鬼魂都吸引到香火处。   一时间火光冲天,火星伴着乌烟瘴气在院子里飘飞,熏得众人涕泪横流。   谢清明什么也看不见,但凭着几次与莫愁并肩作战的经验,再靠着一点福至心灵,立马开了窍似的忍着浓烟,抓起桌上还未燃的香和烛,凑到火盆前,一一点燃。   从他的视角来看,手里的香甫一被点燃,瞬间便整根烧为灰烬。可从莫愁的视角来看,则是让人头皮发麻的触目惊心。   那些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婆子丫鬟,早没了往日的恭谦礼让,叫嚣着,狰狞着,一哄而上,顾不得被挤散了的魂魄,贪婪地吸食着焚过的香火。   枉死的仇怨化为浓稠黏腻的黑雾托着他们,严丝合缝地包裹着谢清明。挤到前面的饿鬼因为吃到了香火而满脸享受,裂着血盆大口手舞足蹈。后面没挤进来的饿鬼像困兽一般疯狂往里推,腥红的嘴里还不住地躺着恶臭的黑水。   一时间,鬼魂那轻飘飘却如刮骨刀一般的哭声,笑声,叫骂声交织在一起,充斥着整个裘府。   恰在此时,一个看起来样貌刚及及笄的女鬼突然攀附上了谢清明的后背。谢清明也感觉略有异样,却没在意,继续点燃蜡烛。   可莫愁从旁却看得真切,那是碧落,她从前的贴身丫鬟,她贪婪地嗅了嗅谢清明身上的气味,空洞无瞳的双目里闪过一丝窃喜。她蠕动着身躯,打算把谢清明囫囵个吞噬在自己的黑雾里。   从古至今,就没有女鬼不爱壮男的。   谢清明只感觉耳畔一股凉风,透过脖领的缝灌了进去,一瞬间骨缝发凉。   莫愁一把冲了过去,掏出符咒正抵住碧落魂魄的脑门,一阵凄惨犀利的叫喊声从谢清明后背处穿了出来,吓得他一个激灵。   碧落的魂魄痛苦地扭曲着,吓得周遭的怨魂也乱了分寸。恰在此时,预先准备好的纸钱全部烧干净了,火苗榨干了最后一丝生命力,扑棱着,熄灭了。   一时间,终于烛已成泪,香燃尽灰,月色匿尽浓密的黑雾里,没了光亮的加持,天地愈发幽寒。   香火烧尽了,恶鬼的注意力也转移不了了,只见众魂魄齐刷刷地转头,虽然尽是狰狞之色,却表情不一地望向流着血的裘致尧。   莫愁把预先准备好的符咒贴在裘致尧的脑门上,可保他一时无虞。可莫愁也没有信心撑太久,毕竟恶鬼都没有理智,万一饿急眼了,为了□□人气玩起了飞蛾扑火,玉石俱焚,可就不好办了。   莫愁仔细打量了一遍周遭,心底大概估算了一二,暗自奇怪,裘府上下几十口的魂魄都回来了,怎的不见裘氏夫妇?   莫愁侧脸看向广寒,“有信心抓住一个么?”   广寒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尿性,“可以啊,拿他的血做诱饵,抓多少我都抓得住。”   说罢,没等莫愁反应过来,便利落地转身,手中化出一根木簪,堪堪挑开了裘致尧的伤口,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广寒果断地飞身一跃,攥着那根沾满裘致尧鲜血的木簪,远远避开了裘致尧,躲在了另一侧墙根下。   裘致尧此时有符咒护体,诸鬼近不了身,如今又有活人血气,自然引得众鬼争相抢夺。   柴房的小厮李永贵,活着时候就是跟只疯猴子似的,死了魂魄也是最灵巧的一个。他敏捷地甩开了众多竞争者,颇有优势地直扑那血簪子而去。   可就在他的血盆大口即将叼住木簪的一刹那,木簪在广寒手里猛然增长。木簪越伸越长,弯曲成一根遒劲有力,又布满倒刺的绳索,牢牢锁住了李永贵的魂魄。   李永贵扭曲地死命挣扎着,嘴里发出嗷嗷的呜咽声。广寒也是紧紧攥牢绳索,两股力量势均力敌地抗衡着,一妖一鬼尽是不住的战栗。   莫愁甚为诧异,寻常实物是锁不住鬼魂的。广寒是桂树,又不是桃木,更没有镇祟的功能。如今徒手化形困住魂魄,当是有不错的法力加持。   这小妖精,总给人惊喜。   “我说大姐你还愣着干什么,我要撑不住了!你让我抓一个鬼,你倒是告诉我干什么啊!”   莫愁急忙窜过去,仗着活人的优势挤过虚无缥缈的诸鬼,遁步上前,一道符咒压住,那恶鬼登时没了战斗力。   莫愁低语,“李永贵,你还认识我么?”   李永贵双目无瞳,咧着大嘴,黏腻的舌头伸得老长,因为被符咒镇着,动弹不得,可神情看来似乎还是如临大敌。   莫愁掐手印,“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随着莫愁念诵《清静经》,李永贵身上的煞气逐渐缓和,在一旁紧绷的广寒也稍稍松了口气。   莫愁满目慈悲,“李永贵,你能看见我是谁么?”   “大……大小姐。”   李富贵的眼中依然没有瞳孔,所以即便恢复神智,看起来也带着幽森的寒意。   “是谁杀的你们?”   “不知道。”   “那你们死后,是谁把尸体码放在院子里的?”   “不认识。”   敢情费了一溜十三遭的劲,弄回来个一问三不知。广寒在旁边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抬腿给他一脚,可又怕激怒了他,更不好问话了。   “那你总看见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了吧?”   “女的,红衣裳,干瘦……”   院子另一头的裘致尧也听到了莫愁的对话。一股掺杂着委屈和无奈的欣喜一股脑涌上了心头,他急切地喊道,“莫愁,你看到爹娘了么?”   说罢,起身向莫愁奔去,谢清明自然从旁阻拦。两个大小伙子一拉一扯,带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正正好好地把裘致尧脑门上的符咒吹掉了。   于活人而言,很难有人理解此时此刻,裘致尧鲜血的诱惑力究竟有多致命,这是再美味的珍馐都无法比拟万一的诱惑。   裘致尧什么都看不到,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向他袭来。耳畔充斥着阴森的鬼哭狼嚎,他的四肢开始瘫软,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   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四肢也冰冷了起来。   谢清明也不明就里,但经验告诉他,裘致尧有危险。莫愁和广寒仍在与李永贵交涉,还未发觉这边的异样。而谢清明也不愿意诸事都指望莫愁来解决。   事出从急,谢清明从自己身上摘下符咒,学着莫愁的模样,贴到了裘致尧的身上。   及至此时,裘致尧已经嘴唇泛白,双眼无神了。符咒一上身,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他身上抽离一般,他战栗了许久,看看吐出一口鲜血来。但好在,生命之火未被熄灭,小伙子体质也不错,没伤及根本。   谢清明二人眼睁睁看着地上的一摊血转瞬间干涸,二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阴风依旧逡巡不去,二人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这时,院子另一侧的广寒远远看了过来,他努了努嘴,“你那哥哥和未婚夫,被围攻了。”   莫愁急忙转身意欲营救,可间隔太远,符咒也起不上作用。   就在两个少年郎即将被黑雾完全吞噬的一瞬间,一道黑影闪过,像一堵墙一般堪堪挡在了二人身前。那是一股执念,一股超脱了生死,战胜了恐惧,坚不可摧的执念。这黑黢黢的执念托起的是一道身形颀长,星眉剑目,笔直挺拔的身影。   裘如玉。   生时人分个三六九等,死了也就没了什么主仆情谊了。他用自己的魂魄挡住恶鬼的去路,恶鬼也不是善茬,抓挠,撕咬,撞击……   再坚强的执念,也终会有被毁灭的那一刻。不过是拖延罢了,拖得一刻是一刻。   换得二郎一线生机,魂飞魄散,又如何?   裘致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闻身前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呐喊,“快走!”   那声音来自于虚空,缥缈无形,可裘致尧还是听了出来,“爹!爹,是你!爹你在哪?”   谢清明死命拽着裘致尧,可怎么也拽不动他。拉扯间裘致尧锵锵然扑在了地上,悲痛与想念搅得他肝肠寸断,“爹,求求你,你让我再看你一眼!”   莫愁和广寒赶了过来,她一道符咒甩开了一片饿狼扑食一般的魂魄,可奈何鬼魂数量太多,密密麻麻根本驱不尽。   想一把红莲业火把他们都烧干净,可一来可怜这些枉死鬼一生未作恶,不该有这魂飞魄散的下场。二来裘如玉夹在其中,很容易也伤了他。   投鼠忌器,真是左右为难。   裘如玉的魂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着,他与其他魂魄无异,俱是没有了瞳仁,可不知为什么,那双斜飞的丹凤眼,依然那么好看。   他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他看着缠斗在鬼魂间的莫愁,突然轻轻问道,“莫愁,你说实话,你到底是谁?”   莫愁闻言一愣,动作缓了片刻,被一阵黑雾缠住了双手。   广寒手中桂树藤条化作长鞭,抽得纠缠莫愁的恶鬼魂飞魄散,莫愁方得空回过头看了一眼裘如玉。   可未等莫愁开口,那泛着苦笑的脸最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无论你是谁,答应我,救致尧……”   声灭,神形俱灭。   最终,莫愁都没说出那句,“我,是珵美。”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章了,有一种年过半百的沧桑感哈哈!   第51章 邪神   压抑克制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释放。   莫愁双眼腥红, 薄唇绷成了一条线, 她在狠狠地咬着牙关。   她一张符咒甩开了腻在谢清明身上的怨鬼, 立身站定,双手掐手印, 一道耀眼的红光冲天而上, 宛若飞龙在天。   黏腻的黑雾被火光堪堪割成了两半, 在天地一色的空虚苍茫里绽开一朵妖异的业火红莲。腥红火光如霞光一般照得天地通亮。满院的痴魂怨鬼立马变成了抱头乱窜的过街老鼠,哭喊声, 吵闹声, 叫骂声, 求饶声此起彼伏。   别说两个凡人看愣住了, 就是还在与鬼魂缠斗的广寒也是心底一惊,他高喊道, “莫愁你疯了!这些都是你的家人, 你要让他们都魂飞魄散?”   莫愁眉头紧锁,血红的双瞳化成两条竖线, 瓷白精致的小脸紧绷着,周身散发的欲与天地共毁灭的杀伐戾气。她对广寒的呼喊充耳不闻,愤怒,惭愧, 懊恼, 仇恨在这一刻编织成了一具心魔,囫囵个地把她的理智生生吞噬了。   那一刹那,谢清明看到的不是自己日夜放在心窝里的娇嫩姑娘, 而是一尊毁天灭地的恶神。   怨鬼们匍匐在地,哀声祈求,“大小姐……求你饶了我们……”   方寸间充盈着幽森的鬼哭狼嚎。   裘致尧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甫一听广寒所说,一阵恶寒。他些怨魂虽与他人鬼殊途,但说到底也是家人,他们无端被召回魂魄来,倒落个魂魄纷飞的下场。他于心何安?   裘致尧遁步向前,想要阻拦莫愁。可刚一走近,就被一股巨大的热浪推了个跟斗。   广寒明白,莫愁这是走火入魔了。他立即变化手中的藤鞭,牢牢锁住了莫愁的双手。莫愁一被束缚,挣扎反抗的信念让她的煞气更加饱满,她扭过头,像一头困兽一般,疯狂向广寒嘶吼着。   两股力量相持不下,广寒一面扯紧绳索控制住莫愁,一面学起莫愁的模样,诵念起《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梵音与魔音碰撞着,抵抗着,堪堪震得广寒手发颤。广寒心里疑窦丛生,饶是莫愁有千万年记忆,不过肉体凡胎罢了,又不精于修行。   即便是走火入魔,也不该有如此强大的煞气。   藤鞭上裂起细碎的口子,广寒没有肉身,众人所见他所幻化,不过都是一缕精魄罢了。他明显感觉脚底发虚,仍屏气凝神,敛聚精魂,凭着自己坚韧的意志力,与莫愁对抗着。   可从谢清明与裘致尧的视角里,这位娇俏的少年郎已经开始便得晶莹透明,像雨霁初晴的荷上水珠,不敢碰,一碰就散了。   谢清明顾不得两位的前车之鉴,他不能看着莫愁心魔附体,不能看着她毁天灭地,不能看着她沦为魔道,更不能看着她事后后悔欲绝。   谢清明拼尽全力靠近莫愁,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莫愁你醒醒!”   莫愁双眼无神,一股热浪直接把谢清明翻倒在地,脊柱险些错了位。他手肘撑地,艰难地爬起身,忍住业火巨浪,一把将莫愁拢在了怀里。   莫愁从头发丝到脚底板,像一个烧红了的铁炉一般,一股灼热感生生要烤得他如焦炭,可他还是忍住了,轻轻拍着莫愁的背,“莫愁,是我啊,清明。”   清明……清明是谁……清明是……   灼热感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严丝合缝地割裂谢清明的血脉,谢清明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钝器刮磨着,心跳得仿佛要炸掉了。   “莫愁,醒醒,我是清明。”   谢清明俯身凑近莫愁的鼻息,像凑近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般,坚定且虔诚地,吻上了那滚烫的唇。   “莫愁,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么?”   罡烈的热焰慢慢缓和下来,莫愁抬起烧红了的小脸,血红的眼睛里依然是一片迷茫,可凶煞之气已经收敛了几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间滚落,她的头发已然湿透了,几缕青丝粘在脸颊,嘴唇颤了颤,嘶声道,“清明?”   话音刚落,莫愁像一根绷紧了的弦被倏地松开了一般,登时瘫软在谢清明的怀里。现实的熟悉感与魔境的幻象重合交织,硬生生把她撕裂成了两半。一个惊恐万分的自己被阴森凄苦的幻象剥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个略带侥幸的自己贪婪地享受着现实的温暖,哪怕溺毙其中,也无怨无悔。   莫愁觉得,自己要疯了。且做一个邪神吧,不疯魔,不成活。   可最终,莫愁汗涔涔的脸上扯开了一丝苦涩的笑意,她攀附在谢清明的手臂上,虚弱地问道,“清明,真的是你。”   血红的眸子恢复了湖水般的清澈,一转眼,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就蒙上了一层水汽。两行清泪洗面,莫愁一把窝进谢清明的胸膛里,软软糯糯地蹭着,小心翼翼地抽泣着。   “清明,裘如玉没了,再也见不到了……”   天空中的红莲业火熄灭了,仅存的几个还能聚敛魂魄的怨鬼四窜着,躲到院子的各个角落。   而广寒,已经元气大伤,化不成人形,他虚弱极了,恰巧也不想看着莫愁与谢清明你侬我侬,便不着痕迹地回了树上。   这一遭折腾,指不定要修炼多久能恢复呢。   裘致尧瘫坐在地上,抬头望了望天,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整日的焦灼,期盼,怨恨,恐惧……都统统不见了。他无悲无喜地盯着月亮笼进云朵里又挣扎出来,数着天上那几颗残存的星星。   他只敢看天,倘若他环视一周裘府的凄惨狼狈模样,他怕自己的肝肠会脆生生的断了。   “哐哐哐……”   一阵敲门声突兀地传来,给各怀心思地每个人都吓了一个激灵。   正是后半夜,谁会在这时候敲门呢。   谢清明放开莫愁,正欲去查看,却被莫愁拽住了,“你是不是受伤了,还是我去吧。”   这时候被莫愁这么一说,谢清明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受了内伤。举手投足间热辣辣的疼扯得他动弹不得。   莫愁方才究竟怎么了,不过抱住她而已,竟能伤筋动骨?   甫一开门,一股浓烈的廉价酒气扑面而来。一张狭长的脸上不合时宜地嵌着一双狭长的眼睛,高耸入云的发际线,配上野山羊一般的稀疏胡子。   正是几度打交道的老疯乞丐,无疑了。   “你怎么……”   没等莫愁说完,老乞丐打了个酒嗝,熏得莫愁差点吐出来。老乞丐斜眼睨了莫愁一下,借着酒气不屑地讥笑道,“且看看你不长进到什么时候!”   说完,把他巨大的酒葫芦撂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个青铜铃铛,里倒歪斜地绕着庭院四处游荡。   一面摇铃,一面低声吟唱。   一如既往地,难听得要死。   莫愁见他几欲摔倒,跟在身后想搀一把,都被他嫌弃地甩开了。   颂唱声加上他身上的酒味,乍一听,在场所有人都一蹙眉,恍若是不入流的跳神大仙,来骗吃骗喝的。   可不知为何,一圈走下来,三人明显感觉一整天压抑在心头的阴郁、戾气、惶恐都消失不见了。   心绪难得的平和,周身都舒畅起来。   大鬼小鬼也逐渐从各个角落里飘了出来,虽然都没了瞳孔,一看就是死人模样,但已然没有方才浓重的怨气加持了。   老乞丐一脸恨铁不成钢,冷哼道,“你自己数数,还剩下几个没散魂魄的!”   入殓了五十口棺材,码着五十具尸体,可被莫愁方才那么一闹,现如今魂魄却只剩下二十二人了。   莫愁一阵揪心的疼,那都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家人啊,哪怕无辜枉死,也可以进轮回,重投胎,却被她堪堪打得魂飞魄散。   作孽。   老乞丐眄了一眼莫愁的痛苦神色,甚是不屑,又冷言冷语地道,“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别等一会你又发了失心疯,再弄散几个。”   这话着实难听,可莫愁此刻懊恼万分,也自知老爷子讥讽得对。   “各位叔伯婶子,兄弟姐妹,莫愁本想招魂问清凶手,给大家报仇,可……”   老乞丐抄起一根木棍,一点不留情面地照着莫愁的后脊骨就是一棍,“让你唠家常呢!这都是灵,哪来的七情六欲,你道歉有个屁用!赶紧问正事!”   莫愁耷眉臊脸地点了点头,转脸看向亡魂,“我问尔等,死于几时几刻?”   空气中飘来齐刷刷的幽森之声,“戌时三刻。”   “死后都被同一个人,将尸体码放在院子中?”   “是……”   “邢妈,你说,那个人有什么特征?”   “长发负面,不见容貌。身形消瘦,通身红袍。”   水正教?莫愁第一时间想到了阮语。可这些魂魄生前并不认识阮语,盘问也是徒劳,便继续道,“谁看见二姨娘了?”   院中一片沉寂,诸鬼只呆愣愣地飘在原地。莫愁疑惑地看向老乞丐,那老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那就是没看着呗,你快点问有用的,你当我这法力不花钱是不是?”   “夫人呢?夫人为什么没有回魂?”   空气中又阴森森地飘来一阵“不知……”   莫愁一下子就泄气了,写满期冀的大眼睛又一次黯淡了下来。折腾了这么一宿,差点赔上条人命,又害得裘如玉和那么多家仆魂飞魄散,可最终,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问出来。   老乞丐站没站样地打了个酒嗝,右手摇铃,左手一挥手,魂魄便一溜烟地散去了。   待裘府终于又落个寂静时分,那老乞丐步履蹒跚地走到莫愁跟前,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铆足了全身的气力,抡圆了膀子。   “啪!”   扇了莫愁一记重重的耳光。   第52章 挨打   老乞丐身形精瘦, 却着实有力气。这一巴掌下来, 莫愁登时摔倒在地, 眼冒金星,半晌没缓过神来。   裘致尧在一旁看不下去了, 正欲上前说道, 却被谢清明拦住了。   他何尝不心疼, 可他相信,这老者半夜赶来救他们一命, 绝不为了无端挑事的。   “我这第一巴掌, 打的是你不思进取!你枉顾苍天给你如此好的机缘, 整日里得过且过, 甚至自甘堕落,游戏人间!倘若你这些年来勤勉修行, 今日会有如此后果么!”   老乞丐衣衫褴褛, 长长的指甲里甚至都有污泥,纵是一展法术救了这三个孩子一命, 也很难让人看出有半分仙风道骨来。   他伸出他那根弯曲嶙峋的手指,指了指自己身前,“你站起来,站到这来。”   谢清明想要上前扶他, 莫愁摆了摆手, 拒绝了。折腾了几天几夜,先是走火入魔,又被聒了一掌, 莫愁此刻飘忽忽的,感觉脚底下没有根。   她咬牙挣扎着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的站在老者身前。   第二次,老者抡圆了膀子,在另一边脸上扇了重重一耳刮子。   这次许是力道没那么足,许是莫愁有了心理准备。莫愁一个趔趄,摇摇晃晃的,却最终站住了。   “我这第二巴掌,打的是你不自量力!没有这金刚钻,你为什么要揽这瓷器活?你想招魂,你想审问,你且想想你有那本事么?今日白天,多少个阴阳先生来找过你?一个个都被你骂了出去。且不说他们是不是真有实学,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一个半吊子,有几斤几两?”   说得太激动,老头一口气没上来,咳嗽了半天,缓了一会接着道,“你自己扪心自问,这一家子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自作聪明,害得人家魂飞魄散!”   说罢,抬手又抡起一巴掌,莫愁惨白的嘴唇里流出一道血印来。莫愁低着头,双腿都在发抖,嘴里甜腥腥的,她硬咬着牙,尽可能站得直。   “我这第三巴掌,打的是你当断不断!尽管这轮回世道与你不公,你也应当知道要自重!天地苍茫,山高海阔的,装不下你了么?前世因缘际会,一死就该一了百了了,你回裘家干什么?”   裘致尧在一旁被说得云里雾里,听到这句想起父亲方才魂散前问的那句“莫愁,你究竟是谁”,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清明虽然对莫愁的身世有了些许了解,可他也不知莫愁与裘家的前尘往事,在一旁也听得发懵。   老者叹了口气,“执念啊,执念。你念了千百年的老庄,老庄教你如此执着了么?看不破生生死死,堪不破情情爱爱,你装模作样地天天捧着那《南华经》有什么意义?我且问你,你看过的生死还少么?”   老乞丐的话就像是一把锥子,精准无差地扎进莫愁心里的每一寸伤疤里,举手锥落后血肉模糊,还不忘了剜上一剜。她疼得喘不上气来,却发现眼睛涩得紧,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嗫嚅道,“我以为,我可以替他们报仇。”   莫愁闭了眼,等着第四巴掌落下,却迟迟没有等来这火辣辣的疼痛感。   老者又叹了口气,“十殿阎王的活,你都替他们干了呗……哎,人家今生有仇怨,且有地府做主,转世投胎又是一条好汉。可如今呢?你还得这几十人生生入不了轮回!”   莫愁颤颤微微的,蹲在了地上,她抽噎着,干呕着,弯曲成了一只烫死的虾米。   谢清明忍着一身的剧痛,蹲在了他的身旁,紧紧挽住莫愁单薄的身躯,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老者睨了一眼蹲在地上的两个孩子,“哎,都是不长进的东西。你死不了,别在我面前装死。站起来,我告诉你办法。”   莫愁本是抱着膝盖蜷缩着,闻言猛地一抬头,正对上老乞丐锋利的目光。   她赶紧挣扎着又站了起来,临起身,还不忘扶一把身残志坚的谢清明。   二人依偎搀扶着,谢清明道,“请老人家明示。”   老乞丐瞪了他一眼,“上次你还说我装疯卖傻,为老不尊呢。”   谢清明闻言,也顾不得周身经脉的疼痛了,硬扯着手要作揖,却被老者打断了。   “行了行了,别扯那些没用的了。你们不是想找回裘夫人的魂魄么?去找萨满试试吧。萨满招魂一般招得精准一些,像你这么广撒网,鱼捞不着,自己先喂鱼了。”   萨满……莫愁活了千八百年,学艺不精,却见识广博,萨满教,确实有所耳闻。   萨满,是个从渔猎时代就开始有的宗教,通常分布在北方,山林茂密的地方,或者草原广阔的游猎之地,信奉萨满的人居多。   萨满教讲究万物有灵,所以萨满巫师最擅长的就是通灵的“招魂”术。萨满招魂与道教的招魂不太一样,道教招魂术引来的魂魄,缥缈无形,寻常凡人无法看见。而萨满招魂,则是靠将引来的魂魄附在巫师身体上,靠巫师之口与活人沟通。   萨满巫师施法的时候,会又唱又跳,击鼓和歌,所以也有人管萨满的巫师叫“跳大神”的。   景阳城位处北方要塞,四周环山,少不了游猎的部族。莫愁早年在乡里生活的时候,就见过不少跳大神的人。   形式通俗易懂,可也多半都是骗人的。   想找一位靠得住的萨满,无异于大海里捞针。   莫愁想起之前几次与老乞丐相遇,他疯疯癫癫地鼓盆而歌,倒是像极了拿着神鼓和鼓槌跳大神的萨满。不过一看就像是混吃混喝骗钱的那种。   “老人家,您会跳神?”   “你这丫头长得鬼精鬼灵的,怎么是个缺心眼呢?我要会跳神,今天不就跳了么,还让你去找萨满干什么?再者说了,你看我这身打扮,看不出我是个道教徒么?”   莫愁心里半揣着愧疚,半揣着苦涩,没工夫和这老乞丐调侃,倘若往日里无风无浪的时候,莫愁肯定会想,瞧您那干瘪嶙峋,贼眉鼠眼的劲儿,怎么看都没有仙风道骨,倒像是一只黄鼠狼成了精!   当然,莫愁没有这么想,也没说得出口。她胸口压着座大山,且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翻得出去了,实在没心思胡闹。   莫愁恭敬地道,“那老人家,您有推荐么?”   老头拿出自己的铃铛,意味深长地端详了一番,随后轻叹一口气,“旧时认得一位姑娘,如今应当已是老妪了,她是个颇有本事的。我二人有些萍水相逢的交情,萨满的腰铃是一串,这铃铛是当日她解下一个赠与我的。”   说罢,伸手递与莫愁,莫愁赶忙双手去接,可老乞丐却未见松手,仍意犹未尽地道,“生死寻常事,我和她也几十年未见了。所以寻得着寻不着,且看你们缘分了。若真有缘相见,拿这铃铛做个信物吧。”   莫愁珍重地收起铃铛,“请问老人家,她家住何方,该如何称呼呢?”   “这景阳城再往东北二百里,长岭山栾云峰中。若真寻到了,就叫她苏剌大姑姑吧。你见了她,就说是周生叫你来的。你们记住,若头七之前寻不回来人,便不必执着了。回来下葬要紧。”   莫愁俯身作揖,嘴巴几张几合,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敢问老先生,为何知我身世?”   老乞丐瘦得塌腮的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转眼间,又恢复了刚进门时候的一脸醉汉相。他捡起地上硕大的酒葫芦,仰头闷了一口,摆了摆手。   踉跄着转过身,嘴里又哼起初相识时候哼唱的那句,“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一如既往的鬼哭狼嚎。   他迷迷瞪瞪地向门外走去,许是太黑了,许是喝醉了,头“哐”地一下撞上了门框,莫愁想去搀扶,却见那老乞丐摆了摆手,拒绝了。   “时机快到了,尔等好自为之吧。”   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   顾不得收拾满院的狼藉,莫愁催促着裘致尧回屋休息去了。莫愁六神无主地晃荡到廊下的台阶处,颤颤微微地坐了下来。   及至此时,莫愁才感觉道塞北初冬的寒意,打了个寒战,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了。   谢清明不放心,再加上夜深了,也不便回家,便留在裘府配着莫愁。   他静静地与莫愁并排坐在石阶上,顺势把莫愁搂在了怀里。莫愁少有的安静柔顺,像极了一只粘人的小猫,委屈地攀附在谢清明的腿上,抬起小脸,凑近了谢清明,软软地问道,“我怀疑你,你生气么?”   谢清明慢慢揉搓着莫愁柔软的发梢,用下巴抵着她的头,“不生气,但心疼。”   莫愁顺着劲把头埋在了谢清明的怀里,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煞是安心。   “小东西,别起腻。我问你,你现在还在怀疑我么?”   莫愁对此没做回答,仍猫着脑袋不出来,轻声问道,“我的法术并不伤人,不知道为什么会伤到你。还……疼么?”   谢清明拍了拍她的背,笑道,“嗯,身疼兼顾心疼,两相抵了。”   莫愁安静的趴着,也没说话,谢清明以为她折腾累了,睡着了,便欲俯身抱起她来,却发现周身剧痛,根本用不上劲。   “嘶……”   莫愁赶紧起身,“怎么了,这么疼?”   谢清明摇摇头,“不碍事,回去睡吧,天寒,别冻着。”   莫愁神色黯然,“冷点好,冷了清醒。我若但凡有个清醒的脑子,就该知道自己这一世活得多荒唐。”   说到这,二人都想起了老乞丐那倾尽全力的三巴掌,谢清明摸了摸莫愁肿了的小脸,笑道,“你还记得么?你我初识,你便是被打肿了脸,还去诬陷老人家轻浮你。”   无限旖旎的前尘往事,大抵可以消弭些痛苦,莫愁也笑了,“你我之缘分,还真源自那老乞丐呢。”   “冷不冷?回屋去?”   “我想冷静冷静,且再坐会吧。”   “那我陪你冷静冷静。”   莫愁突然起身,卸下方才难得的缱绻神色,登时肃穆起来,“清明,那我们不妨,更冷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老家了,更的晚了~   第53章 吵架   当谢清明站在吾好轩布满积尘的书架间, 看着地洞的入口如同一张血盆大口般狰狞地等待猎物, 他感觉到汩汩凉意从洞口涌出来。   谢清明的第一反应是, 这么冷,莫愁这小身板能抗住么?   他给莫愁围好了氅子, 还不忘嘱咐一句, “下楼梯时候当心些, 别绊着自己。”   莫愁凝聚灵力,点灵火于掌心。这星光般的火光没有一丝温度, 只照得莫愁一脸晦暗不明的表情。   木质的楼梯当是有年头了, 二人每挪动一步, 扑簌簌地掉落满身的尘土。   谢清明当真知道锥心之痛是如何了, 周身经脉仿佛都埋着小刀片一般,走一步, 疼出一身虚汗。   莫愁想扶他一把, 可谢清明却莞尔拒绝了。   谢清明天生骨子里埋着一股子君子当自强不息的倔强,当然, 这份倔强在人生的前几十年里,多半是量力而行的。   生而为人,肉体凡胎,我做不到飞天遁地, 你也做不到刀枪不入, 我半斤你八两,没有谁比谁强多少的。关乎人间大义的,就固守本心。若无关轻重的, 能抗多少就抗多少。生逢太平盛世,又恰有清贵身家,天大的事也不至于到了君子杀身以成仁的程度。   所以那份倔强与执着,多是没什么分量的。   可真的遇到莫愁之后,谢清明开始患得患失了。他亲眼看见莫愁流干了全身的血也不会死,他眼见着莫愁走火入魔时的杀伤力。一份不敢落于人后的少年意气,再掺杂上对莫愁那份审慎以待的眷恋感情,让谢清明突然恨透了肉体凡胎的脆弱。   而狭路相逢的此时此刻,恋人面前那一份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载着全身受伤了的血脉,一股脑涌进了脑子里,囫囵个地吞掉了他全身的疼痛。   云淡风轻地一笑,“你小心脚下,别管我。”   谢清明是个喜欢冷清的人,冬日里不点火炉子也是常有的事,但如此凶残的寒冷扑面而来,倒是头一次体会。   莫愁掌心一灯如豆,可四壁的冰镜交相照射着,折射出无数的光晕和数不清的莫愁与谢清明。   方寸大的一隅空间被无限扩大,不过书房一洞窟,却展现无穷天地。   不知怎地,谢清明突然想起曾看过的一句话,“你只是千万个你中的一个。”   莫愁见他冥思,便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角,“别四处乱看,容易头晕。”   谢清明点头应了,却发觉这世上越是不可为之事,越有着无可比拟的吸引力。他尽可能让自己紧盯着眼前的莫愁,却总忍不住瞄一眼周遭的镜中景。   莫愁手中的光点不断前移,四壁的光晕便不断顺位移动,光晕与光晕连接,铺天盖地的一片暖橘色,让人如痴如梦。谢清明恍恍然竟生了困意,不由自主地走了神。   莫愁见谢清明眼中空洞无神,着实吓得够呛。她赶紧喝了一声,“醒醒,清明!”   吓得谢清明一个激灵。   “你要是感觉不舒服,我们就出去吧。”   谢清明强忍着晃得晕眩的恶心感,固执地道,“没事,你继续。”   莫愁牵着谢清明来到冰棺之前,冰棺做工精良,细枝末节皆雕琢得恰到好处。只是里面空洞洞的,没有一个人。   莫愁轻轻抚过冰棺的边沿,无悲无喜地道,“可惜了,没有机会让你认识一下珵美,那真是百年不遇的美人。”   “珵美?”   “嗯,这具冰棺的主人。也是……我的前世。”   谢清明一介儒生,即便与莫愁相识之后见识了不少怪力乱神的东西,可头一次看见有人可以这么云淡风轻地谈论自己的前世,仿佛讲述自己的一位旧友,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莫愁睁大了眼睛,想看看谢清明作何表情。无论是惊诧万分,亦或是淡然一笑,莫愁都能接受,因为谢清明从来都不是一个在她预料之中的人。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微弱的火光映着他那冷峻、利落的线条,深潭似的双眸里闪烁着两团小火苗,他毫不避讳莫愁目光的逼视,只光风霁月地回应着,浓密卷长的睫毛也掩抑不住那股灼人的深情。   恰如融在铺天盖地里的一片暖橘中一般,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暖暖的微笑,堪堪能抵挡这能浸骨髓的寒冷。   “我对你前世没兴趣,要有幸,你来世还要再来烦我才好。”   谢清明自认为这话说得既不失漂亮,又不失坦荡。从与莫愁私定终身那天起,谢清明就无数次与自己的理智交战过。如今他已经能坦然接受自己所爱之人的特殊,也大抵能接受自己一定会比莫愁先老去,甚至死去的实事。慢慢的,前世今生的坎,他也能迈过去了。   可这道坎,莫愁迈不过去。   “清明,那老乞丐说得对,当断不断,只能贻害无穷。我不想许你来生了,甚至……如果今生你想放手,我都不会怪你。”   谢清明原本还平和的心绪被堪堪激起万重巨浪,君子端方的秉性被这话扰得无以为继。饶是爱意绵绵,饶是情深意切,饶是他也知道莫愁一定有难以言表的苦衷,可他的胸中还是被燃起了一股无名火,猎猎灼得他腔子火辣辣的疼。   谢清明极尽克制着,“你什么意思?”   莫愁嘶哑的声音像被拖过布满沙砾地面的沉重铁器,“没什么意思,你现在满身的内伤就是最好的证明,清明,我是个连我自己都猜不透的怪胎。和我在一起,太危险了。”   这是莫愁第一次看见谢清明青筋暴起,难以抑制的愤怒让这个固守君子风貌的少年太阳穴直突突。他一面极尽所能地压制着这份心浮气躁,一面感觉满腔的热血仿佛决堤的洪荒,气贯山河地喷薄而出。   终于,忍无可忍的谢清明一把握住了莫愁单薄的肩膀,若是仔细听闻,甚至能听见骨节紧绷的声音。像捕捉猎物的鹰爪一般,那双纤长的手狠狠钳住莫愁孱弱的骨骼,仿佛一用力,就要生生嵌入血肉里。   “不是你向我求婚的么?不是你说要让我金屋藏娇的么?不是你告诉我且活一世的么?莫愁,一时兴起便召之即来,遇着点困难就挥之即去。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莫愁没想到谢清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可正是他的过激举动,让莫愁更坚定了心中所想,倔强而□□地来了个一言不发。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谢清明眼看着莫愁僵直的身躯和紧绷的肌肉,他能感觉到这娇弱的身躯在用一种无言的力量与自己对抗着,更将一腔的愤怒推到了极致。   “莫愁!我且告诉你,我这一辈子认定你了,那就一定是你。你许诺我的是这一生,这一世,少一天都不算数!你前世是个什么国色天香,被裘府当祖宗供起来,关我什么事?你来世是个缺胳膊少腿,流脓生疮的邋遢货色,我也管不着!我爱你,我愿意宠着你,惯着你,你指东我不会往西,你说上天我不下海,但你不能有事没事往我心口扎刀子!”   言罢,谢清明闭上眼,极尽克制地长长缓了一口气,“拿这么个冰洞,拿一口棺材,拿个莫须有的前生就来吓唬我。莫愁啊莫愁,你就这么瞧不起我?”   莫愁低着头,不敢看谢清明痛苦的神色,只忍着肩膀传来的剧痛,堪堪抵挡着心底的酸涩,“可是这几日,我已经走火入魔两次了。”   谢清明本就被冰室晃的头晕目眩,一身伤痛还丝丝落落地纠缠着他,又被莫愁气得个满腔邪火,他第一次觉得,有必要信一次鬼神,改日找个佛寺道观拜一拜。   谢清明松开手上钳制的一刹那,看见了莫愁隐忍的神色里悄悄松了口气。一股子自责又袭了上来,他本想板着脸晾这小丫头一会,可终还是忍不住给她揉了揉肩膀。   “有病就治病,我们芸芸众生都懂的道理,你怎么堪不破?你长生不老,但不也不是什么大宗神仙么?你能看见我命格?”   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忘把莫愁拉进怀里,“万一我本来的寿数就是到明日呢?你今天给我气得个肝颤,明儿我死了,你后不后悔?”   谢清明思忖着,倘若人这一辈子耐性是有固定量的,今晚一定一下子用去了大半吧。他有理有据地摆事实讲道理,既骄矜地忍着怒火,又在温柔里夹着凶戾。   莫愁也是窝心得紧。   此时此刻,若再胡闹下去,太过不识好歹。可若让她柔软地哭上一哭,却发觉眼睛生涩得要命,挤不出一滴眼泪来。   谢清明见她一脸窘迫样,又好气又好笑,“行了,我自认倒霉,栽在你这小丫头手里了。谁让我喜欢上的也不是寻常小姑娘呢?往后日子,你做混世大魔王,你想翻江倒海,你想把天地捅出个窟窿,我都陪着你。但要再胡说,我可不轻饶你!”   说罢,谢清明抛却了满腔的五味杂陈,收敛起一身的怒火,轻轻安抚道,“跟我说说,走火入魔,究竟是怎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狼狗:我生气了┗|`O′|┛ 嗷~~   第54章 本我   如果谢清明早一日经历这场伤病, 或许他可以切肤地体会一次莫愁所经历的走火入魔之苦, 或许他那自我感动的情爱里可以多出一份将心比心来。   谢清明或许知道这是梦, 或许并不知道。   他赤脚在滚滚烈焰上踟蹰独行,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他白皙的皮肤, 魑魅魍魉叫嚣着驰骋而过, 放肆地用爪牙剐蹭着他的骨骼。   周身的血在翻涌, 胸口那颗赤红的心脏仿若要炸裂掉了,堪堪搅动着全身的五脏六腑, 来了回大闹天宫。   太热了, 每一寸经脉都随着鬼火燃烧着。谢清明想嘶喊, 却无力嘶喊, 想蜷缩,却被拘束着无法蜷缩。   他只能伴着幢幢鬼影继续行走在猎猎火海里, 浓烟翻滚着侵袭而来, 他被呛得涕泪横流。泪眼模糊间,他看见哀鸿遍野, 他听见万鬼恸哭。   太热了,他想要一滴水。一滴水,不奢求,就一滴。   突然, 铁马冰河裹挟着遮天蔽日的乌云, 骤然凝结成如盖的穹庐,严丝合缝地笼罩着无尽的天地。   倏忽间电光闪烁,雷声骤起, 一股墨黑色的惊涛翻滚着直冲云霄,势不可挡地将火焰与谢清明吞噬在巨浪里。   天地莽莽,沧海一粟。谢清明似无根的浮萍一般在狂风骤雨间挣扎着。冰凉的海水从每一寸骨缝,每一个毛孔侵袭进他的身体,他想战栗,却发现根本容不得他战栗。   他拼命寻找着一根救命的稻草,却被暴戾的海水一遍遍残忍吞没。   恶鬼的哭嚎,邪祟的诡笑从未断绝,咯咯咯咯……嗤嗤嗤嗤……哈哈哈哈……阴森恐怖的,惨绝人寰的,疯狂戏谑的,毁天灭地的……鬼哭狼嚎。   谢清明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头疼得要炸开了一般,他不住地翻滚着,扭曲着,他强烈的欲望里只想要一叶扁舟,就那么一隅天地,可以让他安稳容身。   恍然间,谢清明感觉自己的手被什么硬物重重地击了一下,他透过层层水雾看见一只残破的木船在风雨飘摇间不甚体面地浮动着。   谢清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狼狈不堪地攀上木船。巨浪依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翻飞着,惊涛拍岸,气势如虹地压来。谢清明跌坐在船上,小船却安安稳稳地托住了他,船的周身被一层薄薄的水结界笼罩着。   方寸天地里,怒浪翻滚过,一缕未沾湿。   谢清明颓然瑟缩在这木船之上,他不知此间为何地,不知道此时为何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这里。他无端经历了灼人心肺的滚烫,又深刻体味了刺入骨髓的阴寒。还有那切入体肤的疼痛,酸涩,恶心……   肉体所能经历的所有痛苦,在这慌乱而狼狈的时刻,体会得淋漓尽致。   “为什么天地间诸事,都偏偏要如你所愿呢?”   肃穆而严正的声音,锵锵然透过浓云暴雨和万重鬼魅,仿若由万水千山外传来。   每一个字都那么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那么掷地有声。   谢清明踉跄着站起身,周身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弓着背,“你是谁?这是哪?”   “想问我是谁?你想问问你自己,你是谁?”   一叶扁舟依然在风雨间飘摇着,谢清明没有任何可以支撑他的东西,但一抹不合时宜的孤傲却蒸腾在他年轻的心绪里。   他在想,若有一把剑,即便不能和这苍茫天地斗上一斗,也可以撑着他,挺直腰板,矗立着。   浓重的黑雾里寒光一闪,一道凌厉的光影划破万古长空,刺穿无尽黑夜,飞流直下,势如破竹地向木船俯冲而来。   不偏不倚,直愣愣地插在谢清明的脚边。   剑气萧飒,寒光幽朔,罡风翩翩然卷起谢清明的衣角和发梢,映照起一副慷慨悲歌的凛然。   谢清明执剑而立,孤身一人对峙着万千鬼影与惊涛骇浪,他剑指苍穹,孤傲且悲壮地挑战着这个冥冥之中,连面都不肯露的敌人。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这是哪?”   “你要被火焚尽了,我给你水……你要被水吞没了,我给你舟……你要一把剑撑着,我给你宝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了,你却要和我斗?”   这逻辑,看似说得通。如若此时此刻,立于船头的人,但凡是个秉性稍稍愚讷的,兴许真的会生出些许愧疚来。   可愚讷与醇直本就不可同日而语,这论调,在谢清明这里行不通。   谢清明依然咬紧牙关矗立着,剑锋所指,是苍莽天际。于宇宙洪荒而言,他一个人,伴着被施舍来的一剑一舟,渺茫得如同蝼蚁,可他依然一腔孤勇地与这天地角逐着。   不夹杂悲欢,不隐匿胆怯,昭昭然面对着敌我实力的悬殊,却依然不愿意随波逐流。   这,才是谢清明。   “我为什么要感谢你赐予的侥幸?那我又当如何面对你带给我的风雨?”   电光火石之间,谢清明腕上发力,于虚空之间划出一道凌厉的锋芒,剑气凛冽地裹挟起罡风,转瞬间斩碎了晶莹剔透的水结界。   狂风骤雨又一次扑面而来,谢清明知道,偏安一隅的港湾也终将是他无尽的牢笼,倘若真有一死,也该是战到失去最后一丝气力而死。   目力所及之处,鬼影与黑云交织,海水共天幕一色,谢清明冷静地睨着那一丝残存的天光,平静地道,“纵你是宇宙的主宰,我想要的,也轮不到你来施舍!”   说罢,谢清明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地跳入海中,他手中的利刃泛起寒光,杀伐间,掀起滔天巨浪。他搅起一条翻腾的巨龙,直冲九霄,剑锋所指,堪堪撕裂了黏腻而无边的黑云。   天光乍现,万古苍茫。   鬼影与阴云慢慢消散开来,温和的阳光倾泻下来,烟霭袅袅,不带一丝恶意地笼罩着眼前杨柳依依,花团锦簇的世界。   无间地狱,转瞬间,变成了桃源仙山。   谢清明手中的剑也不见了,他一面机警地审视着眼前的盛景,一面又放肆地享受着周身的温暖。   就在他疑窦丛生的时候,不期然出现了一袭绿衣身影,颀长劲直,由远及近,徐徐走来。   谢清明突然觉得方才的暴虐,愤怒,讥诮,睥睨都烟消云散了,没来由一阵平静与安心。仿佛万山无阻,只为赴老友一旧约。   来人甫一站定,恭敬有礼地作揖,待再起身时,谢清明才发现,此人脸上覆着一层薄雾,不浓重,却刚好辨不得眉目。   “这是我第三次问你了,你是谁?这是哪?”   此时的谢清明感觉周身舒畅,通体没有一点不舒服的地方,随之而来的是,戾气也减了许多。   “或许,我叫谢清明罢。”   谢清明看着他故弄玄虚,却也不愠,只道,“那你是谢清明,我又是谁?”   那人温和地一笑,“你是我,而我,是你。”   话音一落,来人轻轻挥了挥手,雾霭轻飘飘的散去,露出一张刀刻斧凿般凌厉而俊逸的面容,深邃的眼眸,高挑的鼻梁,薄而带翘的双唇,恰到好处的线条……   那果然,是谢清明的脸。   谢清明并不惊异,来人既然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转圜间变出他的模样,并不稀奇。   “你为什么要化作我的模样呢?”   “你的模样?你的皮囊,你的色相,你的眉目……真的是你么?”   “我,当然是我。”   “那你是谁?”   谢清明没有回答,静静地等着对方的论调。可对方仿佛也颇有耐心,只温和地笑着,缄口不语。   谢清明熬不过他,便道,“我自然是谢清明。”   对面的男人依然嘴角含笑,“百年前的你是谢清明?百年后的你也是谢清明?生而为谢清明,你便是谢清明。生而为他人,你便是他人么?”   谢清明一时无言,那人似乎也没想让他回答,继续说道,“人生色相,皆是虚妄。上下四方为宇,往古来今曰宙。时机将近,且好自为之罢……”   铿锵之音开始变得缥缈,雾霭再一次笼了上来,对面男子的面容又开始模糊起来。   山川开始游移,百花开始消弭,那男人又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转眼间便化作点点微光,消失在无尽虚空里了。   “谢清明,醒醒吧……”   莽莽无尽的天地间传来一声缥缈的呐喊。   “谢清明,醒醒吧……”   床头身侧传来一声实打实的呼唤。   一股忽隐忽现的幽深桂花香涌到鼻尖,谢清明静坐而起,才发觉,方才生死一线的诸多挣扎,原来不过是一梦之间。   或许已然是日上三竿时分,屋内的光线也充足得很,屋内还生了火炉,温暖而干燥。   广寒妖娆地打量着汗涔涔的谢清明,对他这副狼狈相颇为满意,“醒的正是时候,既然起来了,把药喝了吧。”   “喝药?我病了?”   广寒吧药碗递到谢清明手里,喝不喝由他自己,难不成还要小爷喂不成?   “嗯,你天快亮那会就开始发烧。莫愁来看你过你两次,见你病得厉害,就没叫你,自己一个人去找萨满了。她托付我照顾你……你不用太感激我啊,我纯粹为了莫愁。”   “我……发烧了?怎么会这样?”   “我哪知道,许是冻着了呗。也有可能是内伤导致的。你烧的严重的时候一会嚷着冷,一会嚷着热。我说大公子,您还真难伺候。”   谢清明没工夫和他斗嘴,他细细回忆着自己光怪陆离的梦境,一时间琢磨不透那是伤病所带来的梦境,还是某种无法解释的幻境。   或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昨天这梦境,不过是印证了老乞丐昨日那句“时机快到了,且好自为之罢”。   谢清明起身拿起佩剑,直接走到院外翻身上马。广寒倚在桂花树上望着他,“莫愁不让你去追她,她也走了有些时辰了。他叫你留在家里帮裘致尧料理丧事。”   意料之中的,广寒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一骑绝尘而去,不留只言片语。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回家码字,心力交瘁啊…… 你们就说,男主是不是还是很燃的?以后不要再站邪教了好么。   第55章 狼群   莫愁高挽起如墨般乌黑的发髻, 用条紫菱一丝不苟地束住, 鬓角干净得没有一缕乱发。不着粉黛的莫愁, 眉目间总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冷寂,许是千百年来踽踽独行, 刻进骨子里的, 与这世道本能的疏离。   她腰间佩剑, 靴筒里插着一把青铜匕首,马鞍两侧悬这两个做工精良的连发弩。峦云峰深藏在崇山峻岭之间, 不做足一番打硬仗的准备, 是不可能的。   莫愁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就出门了。原计划, 出于安全考虑,莫愁想过带上谢清明和广寒, 可谢清明不知什么原因, 烧得不省人事。而广寒,则被她走火入魔所伤, 化成人形都有点难。   索性赤条条一人上路吧,有些战争,注定必须要单枪匹马。   莫愁的衣袂在烈风下飘滚翻飞,莫愁笔挺地坐于马上, 举手投足间颇有将军上疆场的的决然。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 半腔孤勇融着半腔戚戚然,在她的胸口来回逛荡着。   她在想,此时此刻, 人世间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在举头望天呢?而这些人,又会是怎样一番心境呢?是和和美美,言笑晏晏,还是也和她一般经受着天崩地裂的痛苦?   多半是后者罢。人呐,春风得意时看山看水看娇花,唯有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无语问苍天。   莫愁双腿一夹马肚子,向深山老林进发而去。冬日的群山没了植被的遮蔽,光秃秃地像一条狰狞的恶龙,盘踞在苍茫大地上。   恰至谷底风口时分,呼啸而过的罡风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刮得莫愁一人一马连连后退。莫愁用袍子半覆这脸,双腿着力,握紧缰绳,尽可能让马儿不向后退缩。   凛冽如刀的空气里开始夹杂着湿润的水汽,黑云翻滚凝聚着,如压城的铁马冰河,黯淡的天光透不过一丝气力来。   怕是要下雪了。   莫愁顾不得其他,驱马一路向北挺进,小脸被被风呲得通红,却又抵不过她双眸中如血的妖艳。   已经耽搁两天了,如果头七之前请不到萨满,今生都再也见不到大夫人了。   不过半日的光景,莫愁的袍子就被雨夹雪打得湿透了,手指脚趾都冻得回不了弯,一方面透入骨髓的湿冷让莫愁的新伤旧疤隐隐作痛,另一方面长途跋涉的颠簸让莫愁又周身血液奔涌不停。   一具驱壳,冰火两重天。   山路因为雨雪的原因愈发泥泞,潮湿的冻土上覆着一层白霜,马蹄子也跟着打了滑。任莫愁如何催促,□□坐骑都开始不听使唤起来。   好在还在向前行进,只是速度减了大半。   雪越下越大,狂风也愈发放肆起来。乌云遮天蔽日,辨不得准确的时辰,只能大约估摸着已过晌午。天黑前如果找不到村庄落脚,很可能被积雪困住,动弹不得了。   莫愁扭动着冻僵了的四肢,像有寒冰浇筑的盔甲扣住她的全身一般,僵直发硬,吱吱扭扭不甚灵活。白嫩的小手上,骨节都已经被冻成粉红色,莫愁随着马的跃动而颠簸,呼出的白气在长长的睫毛上凝成一连串剔透的冰镜。   莫愁一度以为,自己被冻哭了。   这个时候,最应该的就是心无旁骛地赶路。可莽莽天地,一人彳亍之时,总免不了一番胡思乱想的神游太虚。   千百年来没日没夜的讨生活,风餐露宿,疲于奔命,这点辛苦,算得了什么?可这几年生活在裘府,裘家人都把她当做心头肉似的看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的惯了,竟也不自知地自视娇嫩起来了。   如今倏忽间遭逢大乱,陡然失去荫怙,方知道这几年富贵无极的安乐生活,竟然如偷来的一般。   她活了这么久,看过了沧海桑田,早知道凡人朝生暮死,不过转瞬之间,可她却被安乐乡冲昏了头脑,竟以为这悬丝坠器的疼爱与庇护,可以是永远的。   这一天本就应当是意料之中的,或早或晚,可却依然仓促得让她措手不及。   前世今生,杂乱无章地交织着。她仿若看见年少的裘如玉在自己面前怯怯的表情,她仿若看见裘夫人搂着自己时慈祥的神色。时间对于莫愁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可周遭来了又走的人,得了又失的爱,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莫愁,你不过也就是个凡夫俗子。   莫愁晃了晃脑袋,还没到悲春伤秋的时候。她自己不会御剑飞行,□□的马儿也不是什么千里良驹。倘若真的被困大学之中,她是死不了的,可马就不好说了。   误了时辰,终归是功亏一篑了。   事实证明,老天爷虽然不能奈她这个瞎家雀何,却也不会轻饶了她。一冬天也没下过什么大雪,能在今天这个当口鹅毛卷地,莫愁就应该知道,这命运要和她彻彻底底翻脸了。   莫愁行进至谷中一处背阴处,她扭动着僵直的周身下了马,准备吃口干粮,歇一歇。她靠在干秃的合抱之木下蹲坐着,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白面烙饼,就着雪水,硬生生噎了进去。   一瞬间,莫愁想起了四年前,也是这样遮天蔽日的大雪,村里那个叫二狗的大男孩把自己的白面馒头分给她一半。也恰是那一日,今生的莫愁又一次见到了裘如玉一家人。   莫愁也曾聊以□□,倘若当日她没有在雪夜的山魈口中救下冻僵了的裘氏一家,他们不也早就死了么?如今他们偷得了几年浮生,也算是侥幸了。   可人生就是没有如果。否则最恰当的比喻,应当是不生到这世上来,不就没有死了么?   就在这时,莫愁身侧的马驹开始暴躁不安,莫愁机警地站起身,环视着白茫茫如混沌的世界。周遭风声鹤唳,雪片如浓烟一般翻滚着,风雪夹杂着,如同陀螺一般,席卷得天地蒙昧不堪。   莫愁被风刀霜剑逼得睁不开眼睛,罡风的呼号也也掩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攀爬上莫愁的脊背,她暗自忖度着,不至于这么倒霉吧,附近有狼群?   你看,老天何曾放过她呢?   野兽的咆哮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此方起,彼处伏,错落有致地应和成一曲《十面埋伏》。   莫愁赶紧上马,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恰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率先窜到了马前,透过厚重的风雪,依然能看到一头青面獠牙的饿狼,正凶狠地紧盯着这一人一马。   莫愁抄起马鞍一侧的连发弩,还未及瞄准,就感觉身下一阵剧烈的晃动。   马儿对于恐惧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这毫无城府也毫无魄力的老兄,白瞎了它浓黑俊美的鬃毛和一身结实的肌肉,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在两军对峙还未有任何攻势的情况下,坐骑率先耐不住性子了,莫愁感觉尴尬得一阵肝疼。它嘶鸣着上下乱窜,仗着一身腱子肉的优势,一跃而起,把莫愁成功地掀飞在地。   莫愁咬着牙扭动着错位的骨节,暗骂道,你要有这般能耐,跟那群狼使唤啊。   马的异动也加速了狼群的集结,它们仿佛演练过一般,整齐有序地向莫愁逼近。恰在此时,这匹不争气的马,像极了一只二百五的没头苍蝇,仓皇地四下乱窜。   直接冲进了狼群。   潜伏已久的畜生们闻风而动,倘若它们有些许灵性,估计也会对这送上门的猎物颇为震惊。一时间爪牙泛着寒光,生生展现了一出生命本源的低欲望厮杀。血肉厮磨的交错,堪堪演绎了一出野性十足的剧目。   莫愁跌坐在雪窝里,没太伤及筋骨,她赶紧捡起地上的□□宝剑,挎在身上,想趁这个空当,逃出去。   然而狼多肉少,这群畜生也不知道饿了多久了,很快血肉丰满的良驹变成了森森白骨,血染红了一地雪水,森森然散发着一股腥臭味。   狼群的眼睛里又闪过意犹未尽的贪婪,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旁边直立的两脚兽。   看起来,格外羸弱。   十五头狼,八支箭。即便箭无虚发,即便一击毙命,剩下的七头狼也足够她缠斗一阵子的了。   莫愁在这个空当,还不忘怨念一番自己那不中用的同伴,随后毫不犹豫地举手射箭。   铁器撕裂皮肉的声音接踵传来,待八支箭使用殆尽,狼群里产生了一场不小的骚动。   莫愁冷静地扔掉了没用的连发弩,一边抽剑出鞘,一边打量着周遭的狼群。   方才一口气,干掉了六只。不知道为什么,莫愁竟然能在这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生出一丝宝刀未老的窃喜。   尽管首战告捷,旗开得胜,莫愁仍知道,接下来,是一场硬仗。头狼受伤了,可不耽误它对整支队伍的掌控力,它那凶悍的双眼中泛起幽光,随即一声嘶吼,身侧的一条狼直愣愣地一跃而起,向莫愁冲了过来。   莫愁身子骨弱,如果悍然来一场獠牙与铁器的硬碰硬,自己被撕碎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莫愁也曾好奇过,不到六十年大限,早一日都不会死的。可倘若她的骨肉皆被吃干榨净了呢?她的魂魄当如何呢?飘荡着做几十年恶鬼?附着到其他生灵上?还是哪怕就剩一截指骨,也能存活?   当然,好奇归好奇,莫愁还没缺心眼到想要试一试。   莫愁翻左掌,凝聚周身气力,于掌心燃起一簇灵火。灵火没有温度,也并不耀眼,想靠它来驱逐狼群是不可能的。但转瞬间的火光乍现,足以晃得那畜生乱了分寸,莫愁抓住这个时机,右手腕着力,一记横扫,挑飞了饿狼的头盖骨。   当然,伤敌一千也必然自损八百,莫愁的虎口被堪堪震裂了,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下来,半仗着强大的自愈能力,半仗着天寒地冻,血渍竟然很快就凝固了。   你来我往的几个回合下来,你方唱罢我登场,你有伤亡,我也有损失。   按常理,足够唬住剩下的几头恶狼了。可也不知道这群畜生究竟饿了多久了,战斗力与意志力空前高涨,大有越挫越勇,哪怕玉石俱焚也要和莫愁拼到底的气势。   受了伤的头狼也起了身,愤愤然地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一众忠诚的追随者。   这股肃杀的戾气,不亚于狂风暴雪的压迫感,让莫愁感觉脊背发寒,狠狠地捏住了剑柄,骨节都紧张得泛着白光。   就在此时,一股气势如虹的剑意从身后传来,未等莫愁来得及反应,她只感觉腰部一紧,被一弯有力的臂膀抱了起来,安安稳稳地落在马背之上。   莫愁转头,近距离看着那张透着桀骜的脸,竟不争气地鼻子一酸,眼眶当时就红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眷恋,谢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头狼:还有送人头的? 狼群:不,是送马头。 莫愁:我们一起闯码头啊…… (别理我,我疯了……)   第56章 调戏   两人一马, 相偎相拥着, 温暖的气息从身后传来, 莫愁感觉冻僵了的四肢百骸开始逐渐苏醒过来。   他身上这么暖和,该不会是还没退烧吧?   不过莫愁没有问出口, 她知道这点并不入微的体贴, 在此情此景显得过于不合时宜。纵你有千般缱绻, 环伺的饿狼是不解风情的。   谢清明见莫愁坐稳了,也便没有半分游移, 剑指头狼而去, 一招一式都绝不拖泥带水。   莫愁眼见着剑气划过带起的罡风, 上下翻飞的剑法如行云流水, 谢清明腕间的力道也绝非平日可比拟。   莫愁不禁悄悄回过头再看了一眼这张熟悉的侧脸,没错, 是清明啊。   别说是她了, 就是谢清明自己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如果按照广寒所说,自己昨夜发了烧, 折腾了一宿,今日应该是虚弱到脱力才是。可此时此刻的谢清明不仅没有感觉到一丝不适,甚至觉得周身都格外轻灵。   谢清明从小学剑,不过并不精熟。花哨的剑法练过不少, 可是多半都是借助肌肉的张弛操控剑的走向, 很少会形成剑气。   可今时今日,他感受到了不同。   他周身的经脉感觉都格外通畅,杀伐之时不再是肌肉的收缩, 而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利刃斩出一道道凌厉却朴素的弧度。   仿佛一举一动,都是一股气支配着。看似不着力道,却足以四两拨千斤。   漫天的大雪被剑气的寒光生生截断,白茫茫的周遭开始清亮起来,仿若有仙人之手,卷起铺天盖地的纱幔。剑锋所指,是犹如喷薄而出的火龙,浩浩汤汤,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力。   天地山河当为之震颤,遑论几只穷途末路的饿狼?   待野狼之血染红了皑皑白雪,风起云涌的天地也尘埃落定,莫愁才扭过身子看着不住喘息的谢清明,观察他是否有异样。   依旧是那张果毅俊逸的脸,依旧是那抹温和无争的笑,转圜间仿佛天地都变了,可唯有他,什么都没有变。   莫愁拽着谢清明的脖领,让他俯下身子。她把脸颊蹭向他的额头,冰冰凉的,不烧了。   “你病好得倒挺快。”   谢清明揶揄着,“不敢不快,怕你把我扔下自己跑了。”   莫愁莞尔一笑,解释道,“我真的想和你一起来了,可是你病了,我不能让你带病和我来冒险。”   谢清明用下巴蹭着莫愁的发髻,“我以为你还生我的气呢。”   莫愁是个心多大的人,生闷气在她这根本就不可能,“你想得倒美,我若真生气了,我就把你吊起来打,还能赌气自己一个人走?”   谢清明无奈一笑,是了,他自己许诺的要陪她做混世大魔王的,如今这小霸王没毁天灭地,先窝里横起来了。   小霸王像个灵活的肉球似的,趁谢清明还在神游太虚,一骨碌从马上跳了下来,用匕首探了探那几匹狼是不是已经死透了。   她挑了身量最小的一匹狼,试探性地在地上拽了一拽,那狼的尸体仿若冻住了一般,来了个我自岿然不动。   “大少爷,顶风冒雪地赶来了,是打算在这看我热闹的么?下来帮个忙啊!”   谢清明不明就里,从马上下来,“你不会是打算把这狼都安葬了吧?”   莫愁狡黠一笑,“安葬倒不必了,火葬倒是个好办法。”   谢清明也是个实心眼的少年郎,闻言竟愣在了原地,莫愁嗤嗤笑了好半天,“大少爷,山珍海味吃得够多,吃过狼肉么?”   当然没有。   其实从小到大,在吃这方面,谢清明的欲望一直都不太强烈。可口了,也不见得多吃上几口,不可口了,也不会撂筷子走人。   饱腹而已,从不强求。   “狼肉也能吃?”   莫愁看着蜜罐里长大的大少爷,颇有些不太妥当地以己度人,觉得谢清明矫情了些,便笑道,“你应该庆幸这有狼可以吃,否则我这个人饿急了,什么都吃。”   说罢,莫愁的嘴角挂出一抹颇为诡异的微笑,眼神不由自主地把谢清明从上到下扫视了一圈。   天地良心,莫愁真没动什么歪心思。她说的吃,真的是吃,她不老实的眼神,也只是想表达她荤素不忌,饿急了连人都吃。她确实是个不老不死的万年老油条,可还没练成脸皮似城墙的老流氓。   可她那邪魅的笑容配上着实不太厚道的眼神,在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眼里,确实透着些露骨的调戏意味。谢清明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去了,八风不动的脾性也开始心浮气躁起来,四肢都开始不听使唤,他赶紧深吸了一口气,心底默念“非礼勿想……”   然而,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脸颊,让他的这份痕迹过于明显的淡定欲盖弥彰。   气氛一时间尴尬到了冰点,把这漫天大雪的寒冷更推向了极致。莫愁心底暗骂这傻小子想什么呢,她就再是个见色起意的主,也不可能这么不分场合吧。   毕竟活得年头久了,油滑了许多,莫愁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掩盖了两人心知肚明的那一点桃色幻象,云淡风轻地道,“今天姐姐给你露一手,烧烤野狼肉,让你看看什么叫上得战场,下得厨房。”   说罢,二人默契的两厢无言,腿脚麻利地把小狼崽子抗到了马上,然后顶着肆虐地风暴,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避身的岩洞。   全程没有一点多余的语言交流,甚至两个人的眼神都没敢触碰到一起。   莫愁干脆利落地撅了些干草树枝,轻松地点燃了篝火。跳动的火苗里传来悦耳的噼啪声,莫愁又麻利地给小狼崽剔了骨,挑出最嫩的一块肉穿到了树枝上,架在火堆顶端,慢慢烤了起来。   谢清明是完全帮不上忙的,哪怕今时今日,他的功力在某种并不为人知的原因催动下,长进了不少,可仍然更改不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的实质。   莫愁也不指使他,半是知道他真的只会帮倒忙,半是觉得自己也应该捡起这谋生的能耐了,毕竟南柯一梦般的裘府生活应当是走到头了,她怕是又要适应与虎狼谋餐饭的日子了。   烤肉的香味开始漫溢出来,湿透的衣襟也被火光烤干了,一片橘色的山洞里,温暖而熨帖。   人活得太舒适,就爱胡思乱想。莫愁怕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刚被老乞丐扇了三个耳光,如今甫一触景,又回忆起当年事来。   几年前的雪夜,裘致尧也是如此笨拙的富家公子哥,让他卸块马肉都不会。   莫愁盯着翻飞的火苗,率先打破了沉默,“你知道我和裘如玉是什么关系么?”   谢清明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昨日他在冰洞里说过,不在乎那些前尘往事,确实有往日不可追的豁达,但多少也掺杂着些赌气成分。   如今二人心绪都很平和,再提及这个话题,生出了一丝想要探究一二的好奇心。   “不知道,不过我猜总不会上辈子就是父女关系。”   莫愁给肉翻了个个,觉得谢清明这么聪明剔透的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确实比较委婉了。自己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便坦荡地道,“他差点娶了我。”   谢清明作为一个心性还算成熟的成年人,自然明白和死人吃醋是一种既有伤风度,又没有道理的事情。可谢清明还是感觉好像腔子里燃烧起了一股无名的妒火,酸得他那颗无处安放的小心脏那叫一个七上八下。   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打翻醋坛子,只能忍痛装大尾巴狼,一副故作轻松地姿态,问道,“那为什么没娶?”   说完,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没结巴。   对于这个问题,谢清明多少是有所期冀的。他也说不清自己期冀的是什么,也知道无论如何回答,事态发展的结果已然摆在眼前了。可他还是暗暗期盼,期盼莫愁会回答他,“我不想嫁给他。”   可莫愁既然打算坦白,就没有遮遮掩掩的道理。再加上她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没感受到谢清明那细枝末节的异色,便平静地回答道,“还没来得及嫁给他,我就死了。”   这句话无异于当头一盆凉水,给谢清明一腔希望的小火苗浇得个毁尸灭迹。谢清明是个迂腐地保留一丝君子之风的人,所以长期以来,他觉得嫉妒一个人,不免有些小人长戚戚的意味。也就是如此,即便莫愁与广寒那小妖精总厮混在一起,他也没有什么不适之感。   他真正的敌人,是他自己。认识莫愁之前,谢清明总觉得生而为人,无愧于天地君亲师即可。可自打与莫愁相识相知,方知道自己井底之蛙一般,不能窥探这大千世界之万一。他没有什么过人的本领,更没有超长的异能,又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与莫愁相比,实在是个了无生趣,乏善可陈的人。   这“他恐怕是配不上莫愁”的结论,不过处于内自省的阶段,毫不涉及其他人。   可如今凭空杀出来一个与他一样,肉体凡胎,甚至诸多方面都不如他的裘如玉,却可以让莫愁惦记了两辈子。   凭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描写烤狼肉,把我自己给写馋了,如果今晚写得完就再加一更,写不完就算了,明天见。 那些说跟着作话唱出来的小伙伴们,今天再来一遍:“我们一起闯码头,马上和你要分手啊……” (作者已经逐渐放飞自我。)   第57章 故乡   狼这种动物与其他畜生多有不同, 精壮有力的居于多数, 即便莫愁挑的这只还是个半大的狼崽子, 但相较于猪肉羊肉,还是紧实很多的。   莫愁剔下来的是肚囊附近的, 还一星半点地粘连着些肥油, 肉质相对也不那么干柴了。   融化了的油脂顺着狼肉细腻的纹理滴落下来, 甫一掉落在火苗上,炸起一阵“滋啦”声, 火舌瞬间变得十分耀眼, 给酱红色的狼肉裹上了一层酥脆的外皮。   莫愁不再说话, 心无旁骛地烤肉, 她不急不缓地抽出匕首,在火苗上燎了几下, 然后顺着纹理剌了两刀, 肉眼可见地涌出一股汤汁,浓郁鲜香的烤肉味四溢开来, 莫愁看了看里层肉的颜色,细致地拨了拨火。   她自然地一仰头,召唤道,“好了, 来尝尝。”   倚在岩石上神游太虚的谢清明还沉浸在自己那份不可与人言的悲喜里, 神情依然有些恍惚,他蔫蔫地接过莫愁递过来的树枝子,心不在焉地上来就咬了一大口。   一股热汁在唇齿间喷薄而出, 舌头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嘶……”   莫愁在一旁窃笑,“你是傻么?不知道烫?”   谢清明在旁边窘迫极了,生怕自己的那点小心思露出端倪,他砸了咂嘴,还留在嘴里那咸香的肉汁瞬间刺激了他的味蕾。   谢清明惊异地发现,原来这简单粗暴,甚至近乎野性的吃法,竟然可比珍馐大餐。   方才还翻江倒海的前尘恩怨被一齐抛诸脑后了,谢清明嘶嘶地咬了一口滚烫的酥皮,露出里头细嫩的肉来。鲜美,多汁,外酥里嫩……谢清明感觉自己的大脑都不转个了,舌苔上裹挟的肉香味调动起了他的三魂七魄。   去他妈的生死,去他妈的情敌,大快朵颐,且活当下才是人间正道。   嗯,要是再有酒,就更美了。   “你能找到那峦云峰么?”   莫愁撕了一块肉嚼着,“只能估么个大概,以前和村里人打猎的时候,大概听说过,据说有些仙气。”   估么,大概,据说……谢清明听了有些牙疼,也就是说这丫头风雪兼程地赶路,其实并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哪。   “天黑之前能到么?”   “到不了了。早上的时候我觉得如果快马加鞭,可以在傍晚时分到山脚下。可一路上变数过多,耽搁太久了。恐怕要明天晌午了。”   “星夜兼程?”   莫愁摇摇头,“不了,这雪都下冒烟了,连夜赶路太过危险。”   说到这,谢清明没答话。一方面,他觉得这种天气风餐露宿的,不见得比赶路安全多少。另一方面,他又不敢把忧虑说出来,避免显得自己太过矫情。   莫愁仿佛看到了他的忧虑,安慰道,“我刚才算了,按上午的速度,如果不出意外,可以天黑前赶到我以前住的村子。我家还有个老房子在那,咱俩可以歇歇脚。”   谢清明一听到这,登时来了劲。他所认识的莫愁,一直以来都是那个裘府大小姐。即便莫愁既不娇气也不造作,和他所认识的千金多有不同,可他还是对莫愁曾经的山村生活充满了好奇。   这份好奇甚至超越了对恋人过往的好奇,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对“人间疾苦”的好奇。   吃也吃饱了,身上的衣服也干透了,二人一马继续在肆虐的暴风雪里艰难前行。待傍晚时分,仿若能吃人的罡风稍稍收了些神通,如幕布一般的大雪也薄了起来。莫愁眯着眼望着,背阴坡下,出现了星罗棋布的房子,应是个村庄。   四年了,终于回来了,离开了四年的故乡。   村口不知何时盖起了一座崭新的花岗岩石牌坊,这牌坊是典型的四柱三间的样式,重檐八角高高地翘上天际。仔细观察石柱,竟然是做工精良的阳文雕刻。有缥缈入云的海上仙山,有栩栩如生的彩焕螭头。   细枝末节间都透露着一股用心与精致,可与此同时,也有着诸多不合时宜的诡异之处。   许是还未雕琢完成,牌坊上最中心,也是最重要的匾额出,却是空白的。牌坊两侧还矗立着两座石雕人像和石雕兽像,皆是做工上乘的佳作。   可就是无处不透露的精良与细致,让莫愁疑窦丛生,山野生活如此清苦,乡亲们哪来的钱在这牌坊上打水漂?   又困又累的莫愁也没工夫想那些闲杂事情,她只想找一块热炕头,美美的睡上一觉。   甫一进城,绵密得不透气的大雪变成了硕大的雪花片,恍若落英缤纷。整个村落里都显得冷清清的,可能也是大雪抛天的缘故吧,街面上一个行人都没有,确切的说,连溜达的飞禽走兽也都看不到。   “莫愁,这就是你的家乡么?已经傍晚了,为什么没有炊烟呢?”   果然大少爷最关心的,还是人间烟火。   不过他的话也真的提醒了莫愁,如今已入冬季,屋里不烧火取暖,根本没法待,即便有人家为了节约煤炭柴火忍着冷,也不可能家家都这么节俭着过日子。   太冷清了,冷清得连一声鸡鸣狗叫都听不到。   莫愁先去村长家扣了门,简陋的木板门咣啷咣啷颤动着,可好似在里头被栓住了,既推不开,也没人来开门。   不在家?那也应当是在外面锁住门啊。   莫愁带着满腹的疑虑又到隔壁的李铁匠家敲了敲门,一样的是门内反锁,一样的是无人应声。   莫愁走的那年,这还是个夜不闭户的村子。   难道已经变成了空城?人都去哪了?   莫愁饥寒交加,急需休整一番,便道,“先去我家的老房子吧,先落脚歇一歇,我总觉得这村子不对劲,晚些时候咱们再出来看看。”   莫愁家废弃的屋子,成了整个村落唯一个开门的建筑物。   莫愁不知道这房子原先就是如此逼仄简陋而她不自知,还是废弃了几年无人修缮的原因,反正已经破烂到近乎不能住人的程度了。   说它是断壁残垣过分了些,可黄泥混着茅草砌成的墙上已经出现了或大或小的裂缝,门板藕断丝连地在狂风里呼扇着,竟然顽强地没掉下来。窗棂断得七拧八歪的,冷风凄雪呼啸着往里灌。   莫愁摸了一把墙面,蹭了一手的积尘,她也没在意,又检查了一番烟道,早就坍塌了。   “生火是不可能了,里面有个破炕,还没塌,不过热炕头是没有了,将就睡一宿罢。”莫愁说罢又挑了挑眉毛,“怎么样,大少爷,敢不敢住?”   谢清明倒是满眼的新鲜,他轻轻扣了扣已经开始倾斜了的墙壁,扑簌簌地掉落一地土灰。   “这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不比那晚的破庙强?”说罢,指着土炕,“看,还能和你同床共枕。”   少年,你这是在死亡的边缘疯狂试探啊。   莫愁本来是打算回两句嘴的,毕竟万年老妖精被新手撩了,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可她真的有点困,于是也不管什么面子,更顾不得什么脏与不脏了,抖落了几下残破的草席子,然后整整齐齐地铺好。   拍了拍炕沿,“来吧,同床共枕吧。”   莫愁窝在谢清明怀里,不多时,便迷糊起来。窗外狂吹猛啸的风声让她睡得并不安稳,半寐半醒间莫愁还在琢磨着村子里的事,到处都透露着古怪。   村口的石像仿佛活了一般入了她的梦里。   石人是花岗岩的质地,远远望去,格外的魁伟孔武。莫愁仔细打量着他,当是一丈三尺有余。石人头戴武弁大冠,双目长圆,剑眉入鬓,身着大袖宽袍,腰间一带束之。   一股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感压迫而来,莫愁感觉胸口闷得紧。   就恰在此时,狂风裹挟着雪花片席卷而来,莫愁惊异地发现,那石人的衣袂竟开始随风翻飞起来。   紧接着,洁白的通体开始着上颜色,石衣变成了棕褐色的双重长襦,脚下是方口齐头翘尖履,头顶上带的是深紫色鹖冠,橘色冠带系于颌下,打八字结。   刻板而刚毅的面庞也开始细腻化,然而待完全变至肉身,那长圆的双目依然肃然怒睁,脸上神色依然凛冽。   那石人开口了,是浑厚有力的锵锵之声,“尔等何人?所来为何?”   莫愁被厚重的压迫感压得喘不上起来,只能颤颤微微地答道,“我是这村里旧人,这是我的旧宅。”   “旧人?仍走否?”   “离开,明日天一亮就离开。”   那石人袍袖一甩,厉声警告道,“尔等当存敬畏之心,不可存贪欲,切莫起歹心。明日天亮早早离去,绝不可逗留片刻!”   说罢,石人又脱去了肉胎,恢复了花岗岩的容貌,肃杀地立在了原地。   就在此时,莫愁感觉有人轻轻推了她几下,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醒醒,醒醒莫愁。”   像溺水之人突然被拽上了岸一般,莫愁大口喘息着冷冽的空气,她借着月光看了一眼一旁错愕的谢清明,心里才有了底。   “做噩梦了?我看你喘得厉害,所以就把你叫醒了。”   莫愁摇了摇头,“没事,做了个奇怪的梦。许是受了点凉,呼吸不太畅快,不妨事。”   莫愁见谢清明脸上仍有惶惑之色,便安慰道,“真的没事,你别太挂心。”   可谢清明此时却转过头,盯着破窗下的月色,悄声问道,“莫愁,你不觉得,这个村子,太诡异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跟了这个文很长时间的小可爱可能不会回过头去看第一章作话,所以不知道我的抽奖活动。我弄了个抽奖,有兴趣大家去第一章作话看一下哈,长评就可以参加,12月15日开奖~ 另外只要评论就会送红包的,欢迎大家留爪~   第58章 乡亲   月光惨白地倾泻在残破的窗棂上, 映出狰狞的影子来, 雪花时不时地倒灌进屋内, 打了几个转,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上, 堆成一撮又一撮的小山。   谢清明眉头微蹙, 双瞳收紧。他咽了一口唾沫, 颈子上的肌肉紧绷着,喉结狠狠地动了一下。   他沙哑着嗓子问道, “这么大的雪, 也能看见月光么?”   莫愁还没从方才诡谲的梦境里缓过神来, 又被这么一问, 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半刻。   谢清明继续问道,“你看这雪花, 每一片都比铜钱大, 都快有碗口大了。你见过这么大的雪花么?”   莫愁感觉后脊骨开始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她砸么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 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谢清明继续打断了,“还有这些雪花,落进来之后都不融化。”   狂风依旧在呼号, 莫愁却觉得四周静谧极了。那是一种透着幽森与恐怖的静谧,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死的,寂寂无声。   莫愁无意识地握住了谢清明的手,他的手宽大而柔软, 却也是透心的冰凉。莫愁这时才被激得回了神,自己在干什么,自己又在怕什么。身旁这个肉体凡胎的人都在极度克制着自己的惊慌,她却先乱了阵脚?   正在此时,突然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莫愁和谢清明没有心理准备,登时被吓得脸色煞白。   莫愁跳下炕正欲去门口试探,却被谢清明拦住了。他高声问道,“谁?”   是老妪绵弱无力的嘶声,“丫头,开门。是邹婶。”   莫愁松了口气。   邹婶,也就是二狗子的娘。莫愁在村里生活的时候,最常承的就是这家人的恩情。当年仓促离开,着实伤了二狗子的心。如今时过境迁,当时当日那点小情小爱肯定早被憨厚的庄稼人抛诸脑后了,只留下一份久别重逢的亲切。   莫愁甫一拽开摇摇欲坠的木板门,一股强风灌了进来,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砸得莫愁生疼。   莫愁被强烈的月光晃得有些眼晕,半晌才适应着看见门外站着的老妪,粗麻布衣,佝偻着身子,稀疏的头发挽到脑后。   是邹婶,只是逆着光,看不大清神色。   莫愁伸手要搀她,却被拒绝了。莫愁讪讪地把她请进了屋里,问道,“婶子,大黑天的,怎么不点个灯照路?”   邹婶憨厚地一笑,“这月亮透亮的,看得清路,点那热乎乎的劳什子干什么?”   热乎乎的劳什子?一盏煤油灯而已,能热到哪去?   莫愁心底不禁有些奇怪,她眯了眯眼,想再打量一番邹婶,奈何夜视力不佳,也看不真切。   她小心地问道,“婶子怎么来了?”   那邹婶只站在门口,也不坐下,说道,“乡亲们听说你回来了,想见见你。就让我来请你过去。听说你还带了个朋友?”   谢清明听闻至此,上前一步去作揖,可就在他拱手俯身之际,莫愁却抬手拦了他一把,拽着他往后推了一步,笑着问道,“听说?乡亲们听谁说的?”   莫愁进村之后就一个活人都没见着,谁会把她回来的消息告诉大家呢?   “听村长说的。傍晚时候,你不是去他家敲门了么?”   莫愁听完,更是疑惑起来,“村长在家?那为什么反锁着门?”   “大白天的,开门干什么?好了好了,咱们先别说了,大家伙都等着你呢,快跟我去村长家,再晚啊,菜都凉了。”   莫愁跟在邹婶的身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把谢清明拽到一旁,低声问道,“你能看见她么?”   谢清明点了点头。   莫愁有点想不通,今天的邹婶太奇怪了,可她又说不出来哪奇怪。谢清明能看见他,看来又不是鬼,可大活人又怕火又怕亮的?   鉴于之前在谢凌语坟地的经验,莫愁咬破了自己的小拇指,眼前依旧是幽朔的月光,依旧是翻飞的雪片,眼前景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   她毫不犹豫地拽过谢清明的手指咬破了,疼得谢清明“嘶……”的一声。   “怎么样?眼前景色有变化么?”   “没有,估计不是幻境吧。”   “那……一会机警着点。”   “好。”   正如莫愁所料,村长家果然也没点灯。   朴素而简陋的民宅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村长,刘麻子,铁匠,二狗子……每一张脸都那么熟悉,每个人都那么亲切。   老村长笑着招了招手,“这丫头,快进来,让我看看,长大了没有?”   铁匠在一旁玩笑道,“还长大了没有?都多大了,怕是都给娃当娘了吧?”   邹婶在旁边杵了他一下,“去你的吧,我们莫愁才多大?我看你是讨不到老婆,天天想娃想疯了!”   一语落地,大家皆是哈哈笑了起来。   老铁匠一时间窘了起来,闷闷不乐地嘟囔道,“岁数也不小了,就算不生娃,也得该嫁人了吧。那城里人家把你带走不就是想让你当媳妇的么?怎么样,完婚了么?”   这句话无异于一时激起千层浪,街坊邻居、七大姑八大姨们纷纷加入到八卦行列里来。   邹婶也附和道,“是啊孩子,完婚了么?”   莫愁有些心不在焉。一方面,对于家乡的父老能这么真心实意地把自己当自家孩子,她是万分感动的。可另一方面,她也对乡亲们怪异的行为举止感到很是困惑。   就在这时,二狗子张了嘴,“是啊莫愁,你结婚了么?”   莫愁借着月光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二狗子的表情,黝黑的脸上无法掩饰的期冀和极力克制的紧张,那么生动而自然。   一切都真得不能再真了。   莫愁莞尔一笑,“还没呢,不过快了。”   她紧盯着二狗子的脸,一抹转瞬即逝的失落闪现在他的眼角眉梢。   莫愁把目光移开了,她开始相信这些人真的就是她最可爱的乡亲们了。莫愁没敢再去看二狗子,心里生出一丝暗暗的愧疚来,当年辜负人家的心意已是不义,如今为了验证猜测,竟然这么残忍地扒人家的伤疤,可称得上不仁了。   村长笑着凑上前来,上下打量起谢清明,笑道,“你看看,小伙子变化就是比小丫头大,四年没见,这孩子长高这么多。”   谢清明不明就里,莫愁却会心一笑,老人家当是把谢清明认成裘致远或者裘致尧了。   她这会可没工夫皆是这点误会,再加上谢清明那醋瓶子脾气,再闹出更大的误会可就不好了,便试探性地问道,“老村长,您看得清他么?”   “你这丫头,今天这月亮这么亮,我就老眼昏花到看不清人的程度了么?”   “哦?爷爷您眼神真好,我要是不点灯,我都看不清。”   还没等莫愁说完,“灯”字刚出口,屋子里便想起了七嘴八舌的讨论声。村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好了别说这么多了,饿了吧,赶快吃饭吧。”   桌上从左到右,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盘白花花的馒头,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鸡,一盘苹果,以及……一只烤乳猪。   看着烤乳猪眼睛上装饰的两颗红豆子,莫愁感觉头皮一阵发麻。那鲜红的豆子反射着幽森的月光,像两簇鬼火一般闪烁着。   这一看就是上供用的供品!   莫愁正愣神,老村长老当益壮地一把拽过烤乳猪,凶残地拽下了一条腿,递到莫愁面前,“来来来,丫头,尝尝这个烤乳猪,南方的菜色,咱这可少见了呢。外酥里嫩的,别提有多好吃了。”   莫愁感觉自己的声音都颤抖了,“村长爷爷……您老先吃,我不饿。”   “哎,丫头,你甭惦记我们。这两年生活好了,这烤乳猪我们隔三差五就吃一顿,都吃腻啦!”说罢,还大大咧咧地指了指乳猪身上那层金黄的脆皮,“我跟你说啊丫头,最好吃的就是这皮肉相连的地方,含着包浆,别提多鲜了,快吃!”   莫愁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即便方才还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此刻也没有了半分食欲。她怯怯地回应道,“村长,咱村里一点炊烟都没有,这菜……都是谁做的啊?”   老村长的眼睛里闪烁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神色,但很快就掩盖下去了,“做饭?很久不做饭了,都是外面送进来……”   莫愁不动声色地拽了拽谢清明的衣袖,一面悄悄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捏在手心里,“外面?哪个外面?”   邹婶上前来拿了一个苹果啃了一口,“就是牌坊外面啊。定时换着花样送来,够我们吃好长一阵子呢。”   莫愁尽可能不把自己惶恐的神色外露,可胸口仍然砰砰跳个不停,她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怎么想起来修牌坊了呢?”   邹婶一脸天真地望向莫愁,“外面人修的,不是我们修的。好看,就修呗。那石头人大哥还挺照顾我们的,这些吃的都是他帮忙送进来的。”   莫愁不错眼珠地与她对视着,拼劲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不要眨眼睛,直到莫愁实在忍不住淌出了眼泪,一阵冷汗也从她额头上滑落了。   及至此时,莫愁的前胸后腔都湿透了,她也终于明白自己这一晚所见所闻的,匪夷所思的,究竟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根本就不是一群活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一直在查烤乳猪的资料,给我馋的呀。昨天说看饿了的小可爱们,看看今天怎么样?   第59章 大墓   其实刚在村口的时候, 莫愁就应该看出端倪, 可被近乡情怯的喜悦冲昏了头的她, 愣是晃荡到现在才回过味来。   一个穷得都快揭不开锅的穷乡僻壤,建这么雄伟的牌坊做什么?再者说即便有这个闲钱, 也不会再立一对花岗岩的石人石兽啊!   石人悍然入梦, 已经给了莫愁警告, 那宽袍大袖,那翘尖方履, 这分明是秦人衣着。再加上一丈三尺的魁伟骨骼, 长圆怒瞪地双目, 这不就是翁仲君吗!   而孔武却狰狞地盘踞在翁仲身侧的石兽, 巨眸圆睁,长舌至颈, 兽面两侧雕盘云纹, 头生一对巨型鹿角,鹿角虬曲盘错, 枝丫横生。肋生双翼,人面马蹄。   这根本就是一只镇墓兽,整个村子变成了一座天然的大墓!   莫愁二人入村时候,还是傍晚时分, 夕阳尽管有些穷途末路的无力, 却也尚有余温。   也正是如此,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生怕一丝遗漏的阳光照射进去。哪怕莫愁一遍遍敲门, 也不敢应声。直到天已经黑透了,皎月当空,邹婶才来叫她去吃饭。   村子里的雪也不是绵密如天幕的鹅毛大雪,而是散散落落的,如同杯口大的雪片。那根本就不是雪片,而是铺天盖地的死人纸钱!   莫愁之所以一晚上都被迷惑了,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她自以为是地觉得谢清明那个肉体凡胎也能看见的,就一定不是鬼。   可就在莫愁与邹婶对视之后,她惊诧得发现,邹婶根本就没眨过眼睛!   这里在场的每一位,腿脚麻利,行动迅速,表情自然,甚至思维都很清晰,可他们却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具没有腐烂的活尸!   莫愁也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乡亲们怎么就死了呢,谁杀了他们?他们自己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么?他们都是没有修炼过的山野村夫,怎么有能力死后练就有思想的活尸呢?既然全村都死了,又是谁给他们烧的纸钱,定期给他们上供吃食?他们这么热情,究竟是出于对莫愁的宠爱,还是另有所图?   莫愁大脑飞快地转着,同时也挣扎着权衡利弊。如果装聋作哑,混过了今晚,应该可以在天亮的时候全身而退。可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万一乡亲们有难以言喻的冤情呢,谁来管他们?   莫愁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四肢冰凉,她咳了咳那仿佛被掐住了的嗓子,极力克制地问道,“那如果外面断了食物送进来,你们怎么办?能出去么?”   村长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讳莫如深,反而很自然地回应道,“出是出不去的,但是也没碰到过食物断了的时候。再说了,这雪花也能吃,不信你试试!”   说罢,就热情地起身捧了一抔雪片进来,莫愁近距离仔细观察了一番,果然不出她所料,真的是纸钱。   “总下雪么?”   “嗯,总下。下雪就有吃的送来。”   是了,上供烧纸一条龙,服务还挺齐全。   “那是谁送来吃的?”   “这就不知道了,都是石人大人给捎进来。”   “这几年,没人来过咱们村子?”   “没了,没了,好久都没看到过外人了。你俩啊,是这几年头一遭了。”   莫愁旁敲侧击地了解完了基本情况,也下了决心不趟这淌浑水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头七之前把萨满带回去。若真想探知一二,待丧事之后再做打算吧。   莫愁起身,拽过谢清明,向老村长作揖道,“爷爷,我们俩吃过饭了,真的不饿。明一早我们就要赶路,想回家睡一会,就不打扰你们了。”   一众人等自然不干,老村长也有些不满,但秉着来者是客的道理,没发作,只是加重了语气,“好歹吃一口,否则全村人的心意,不就浪费了么?”   莫愁见推辞不掉,便下意识地把谢清明拢在了身后。莫愁虽然知道这些贡品皆是来自于人间,与她平时所吃的应该没什么分别。但周遭对诡事,谁能保证这食物没问题呢?   索性自己死不了,她一力承担了吧。   莫愁接过乳猪腿,心一横,咬了一口,确实如村长所言,外皮酥脆,肉里嫩滑,皮肉相连处还包着一层汁浆,甚是鲜香。   如果是往日,确实算得上一顿珍馐大餐了。可如今形势逼人,再美味的食物,也不过味同嚼蜡。   啃完了半个乳猪腿,莫愁一拱手,“各位叔叔伯伯,承蒙各位这么多年对我这个孤儿的照顾,把我拉扯大。莫愁无以为报,唯有日夜期盼各位……”   说到这,莫愁没了词。盼着什么呢?长命百岁?幸福康健?子孙满堂?莫愁心里一阵空落落的疼,活人才奢求个圆满长久,可谁见过真圆满,谁体会过真长久?   死去方知万事空,可好歹生老病死,轮回流转,又是新的一世。可这些活尸半死不活地困在这一隅天地里,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自己呢,什么时候是个头?   “就祝大家平安欢喜吧。”   说完,莫愁深深地鞠了一躬,拽着谢清明往外走。莫愁发现每个人都试图上前阻拦她,可真到了身旁,又缩回了手,下意识地不敢触碰她。   借着这点优势,二人对呼唤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往老宅奔去。   谢清明虽然也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但毕竟没经验,不明就里,“怎么回事?有什么异常?”   “没时间解释这么多,我知道后山的一条小路,咱们赶紧走。趁着他们还不想伤咱们,赶紧离开。”   “什么叫暂时还不想伤咱们?”   莫愁解释不了这个问题,这也只是她的一个猜测,按常理来讲,对于尸物来说,即便仍拥有理智,可活人阳气的诱惑仍然是巨大的。方才众人刻意避免了和莫愁的身体接触,莫愁不知道是出于保护她的目的,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反正能从村长家里全身而退,也算是承蒙不杀之恩了。   后山的小路,是莫愁幼年时期跟随村里猎户进山打猎时候发现的一条小路。逼仄狭窄,荆棘丛生,下了雨雪又会泥泞不堪。   可现在堂而皇之从牌坊出村太危险了,也只能屈身走这羊肠小道了。   风雪夜,一匹马,两行人,月影绰绰,罡风呼啸,铺天盖地的白纸片哗啦啦地翻飞着。   谢清明在第三次看到一口枯井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迷路了。   “不可能啊,我生于斯长于斯,再熟悉不过了,怎么可能迷路呢?”   莫愁有些不甘心,在附近的树干上又划了一道,决定再走一次,试一试。   这时,谢清明紧紧勒住缰绳,道,“莫愁,我们不能跟没头苍蝇似的这么走下去,你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愁长叹了一口气,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谢清明讲这离奇的故事,只能试探性地问道,“你能理解,我们现在,其实实在一座活死人墓里么?”   天是那个日月朗朗的天,地是那个踏踏实实的地,四野的群山虽然连绵不断,但也是放眼一看无穷极的远,如此开阔的视野,怎么可能是封闭的墓地呢?   “我的乡亲们……可能都已经死了。”   “所以我们刚才看到的都是鬼?”   “不是,是活尸。身体还是那具身体,可魂魄已经飞散了。我见过一次活尸,按常理来讲,不应该有如此清醒的神志。但……反正我现在也说不清,当务之急是出了这墓。”   如果放在数月之前,谢清明一定会觉得这论断可笑至极,甚至以他的脾性,当场翻脸都未可知。可如今见识多了,怪力乱神也便不再那么稀奇了,思路反倒比莫愁清晰一些。   “如果你的推断是真的,只要是墓就是个封闭的空间,除了墓门也就不会再留其他出入口了。所以会不会你所熟悉的那条小路,已经不见了?”   此时此刻,莫愁掌握的信息量并不比谢清明多多少,她听了谢清明的话,也颇为赞同。可是趋利避害的侥幸心理让她不愿意相信整个村子只剩下了大牌坊一个出入口。   如此一来,岂不是又要重新过一遭鬼门关?   待莫愁不得不接受实事,折回道村口大牌坊处时候,果不其然,村里的老老少少已经把大牌坊围了个水泄不通。硬着头皮下了马,手心紧紧攥着一张斥灵符。   不到迫不得已,绝对不能伤了他们。   老村长拄着拐杖站在最前头,花白的胡子在月光下反着银光,他面有愠色地道,“丫头,你那么着急走干什么?饭都没吃完。”   莫愁依然摸不清路数,只能暂且判定乡亲们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实事。她冷静地道,“爷爷,我们真的有急事需要赶路,就不打扰各位了。各位快回家休息吧。”   邹婶在一旁叹了口气,“哎,你这孩子。还要去哪啊?哪有咱们家好啊。现在村里生活比以前好了,也不愁吃穿了。你就住下呗,别走了。”   在活死人墓里住下?一想到这,莫愁就感觉头皮发麻。就在她犹豫着该如何表述的时候,老村长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珍珠串子来,他神情都颇为激动起来,他颤颤微微地抖落着这一串子珍珠,道,“看看,莫愁。现在村里也有钱了,你别贪图那富贵,回城里干什么!”   话音刚落,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每个人都满脸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捧又一捧的珍宝来。珍珠,碧玉,璎珞,黄金……   每一个人的眼角眉梢都带着贪婪的笑意,每一个人都咧着大嘴狰狞的笑着,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泛着惨白的幽光。   莫愁心里骇然,不自觉地竟往后退了一步。   看来今晚,绝不可能善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从早八点一直上课上到晚八点,累到想吐血。 今天实在是太冷了,小可爱们多穿点,保重身体。   第60章 偷袭   谢清明的坐骑宝马, 可称得上处乱不惊的良驹了。当日能承载谢清明与壮汉厮杀, 受了伤还能坚持着带谢清明逃亡, 以及白日里面对群狼依然镇定自若,这都是最好的例证。   可就是这样的良驹, 面对这群诡异的活死人, 也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丫头, 来,拿着……要多少有多少, 要什么有什么……”   “丫头, 别走了……嫁给我儿子, 我给你一座金山做聘礼……”   “莫愁……我现在有钱了, 比那城里的公子哥都富贵了……杀了他,嫁给我……我一辈子对你好……”   一时间, 亲切友善的乡亲们仿佛变成了无间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贪婪与欲望交织着,几欲瞠裂的眼眶里露着凶光, 步步紧逼,黑压压地向莫愁凑过来。   狭路相逢,进退无门,一味地退缩也不是办法, 莫愁聚灵力于指尖, 手腕轻拢,她示意马上的谢清明把她拉了上去,随后双腿加紧马肚子, 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冲出去。   指尖拈起一张斥灵符,她不需要伤敌,只要能在众人中间撕开一条口子,足够她全身而退,就可以了。   可就在符咒催动的一刹那,原本应当摧枯拉朽的冲击力,却转瞬间化为无形,犹如夏日之晚风,习习吹过,毫无气力地融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乡亲们皆是一愣,每一个人,都是纹丝不动。   这是一群活尸,有实打实的肉体,这等符咒攻击,不过拿棉花撞墙,连个响都听不见。   莫愁感觉太阳穴都突突直跳,脸色难看得紧。身后的谢清明冷静地青锋出鞘,“莫愁,听你的,杀还是不杀?我来动手。”   杀,还是不杀?莫愁是个一着急就没好气的主,心里暗想,你都知道我下不了杀手,还问我杀与不杀?   二人一马愣神的时候,活尸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待莫愁再一低头,老村长已经颤颤微微地把一串珍珠链子挂在了马脖子上。   这马可能也随了主人矫造的性格,对这花里胡哨的装饰物颇为不屑,摇头晃脑地打算把这碍眼的东西甩掉。   可是珍珠没甩掉,马上的两个人差点甩掉了。   谢清明赶快勒紧缰绳,莫愁也没时间再犹豫了,她蓄集灵力于掌心点一火,火光扑朔,虽不灼热,却点染着黢黑四下一篇橘。   星星之火,天地都亮了起来。   一见火光,所有活尸的都不禁打了个寒战,岁数小的孩子们直接“哇”地一声躲到了大人的身后。大人们也是强忍着恐惧,尽可能保持着镇定。   “莫愁,快,快……快把火灭了,你要烧死我们?”老村长的声音都开始战栗,脚下错步向后退去,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爷爷,莫愁生于斯长于斯,无意伤各位。莫愁确实有急事要出去,在此消耗不起,他日料理完家中事宜,定当回乡向各位父老乡亲告罪。”   说罢,莫愁双臂虚环成一个圆,小心翼翼地把如豆的灵火蓄集成一个耀眼的火球,既通亮得灼目,却恰到好处的并不伤人。   乡亲们再也受不了强光的压迫,纷纷溃逃,莫愁对谢清明耳语,“赶紧走。”   谢清明一夹马肚子,即便良驹还很是不满自己的配饰,但秉承着良好的职业素养,还是没耽误事,驮着紧张兮兮的两个人,向牌坊口走去。   谢清明握着剑柄的手心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眼见着仓皇退后的活尸,正打算长舒一口气。可就在马头即将越过牌坊的一刹那,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将两人一马结结实实地挡了回来。   摔得那叫一个平沙落雁。   莫愁许是磕到了脑子,双耳不住地嗡嗡作响。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大墓可能有结界,便惊诧地看见门口的镇墓石兽开始有了异动。   双翅扑棱着震颤起来,裹挟起一阵罡风。虎纹的脊背扭动着,两个巨大的鹿角盘根错节,互相撞击着,咣啷啷直响。   如大梦初醒一般,巨兽晃荡着起了身,犹如一座拔地而起的小山,足足有两人之高。它扯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腥臭的粘液拉起一串串细丝。   撕心裂肺的一阵嘶吼传来,莫愁和谢清明又被堪堪掀翻,甩出了有一丈远。二人已经顾不得周身的酸痛了,第一反应竟然是看身上有没有那镇墓兽恶心的口水。   及至此时,翁仲石像也开始苏醒过来,幻化人形。他双眉紧锁,怒目圆睁,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摔倒在地的二人。   方才被吓哭了的小孩这时候仿佛见到了主心骨,咧着哭腔,扯着嗓子嚎了一声,“石人伯伯,就是她欺负我们!”   翁仲君威严凛然地怒喝道,“吾念汝等为旧人,许你二人在此过夜。已然警告过尔等勿生贪念,奈何仍贪图富贵,裹挟财务?贪婪至极,可耻至极!”   莫愁感觉一口血堵在嗓子眼处不上不下,想着周遭皆是活尸,还是不见血为好,便硬生生把这一口老血咽了回去。   “翁仲君此言差矣。翁仲君入梦告诫之时,并未提及我这父老乡亲已然遇害,成为活尸。如果翁仲君早些相告,我们万不能在此逗留的。至于贪念,乡亲们赠我以珠玉,我言辞拒绝。何来贪图富贵,裹挟财务之说?”   莫愁眼见着翁仲君矗立身前,却听闻锵锵之音从四面八方环绕着传来,这声音叠加着,在空荡荡的山野间折射出阵阵回音。   “妄图狡辩……”   “妄图狡辩……”   “妄图狡辩……”   莫愁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这音波震颤着,四肢百骸皆是一阵酥麻。可越是在这个时候,她越决定她得站起来。冲击力让她每动一下都扎心似的疼痛,可她还是咬着后槽牙,强忍着,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即便站起来,她与翁仲的身高差距依然是悬殊的,可莫愁生来就没有被别人仰视的欲望,她穷尽千回百世,追求的,不过是平等的四目相对。   我可以弱小,但不可以被欺凌。   “翁仲君不是唱戏的,不必起范吓唬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想知道,翁仲君打算如何处置?”   言至于此,谢清明也踉跄着起了身,双手紧握着剑柄,满目腥红地盯着眼前高大的石像。   随时准备着,拼了这条性命。   振聋发聩的怒喝声又强劲有力地从四面八方传来。   “竖子该死!”   该死?如履薄冰地斗智斗勇了一晚上,小心翼翼地没敢伤一个人,平白辱人清誉,如今又到了该死的境地?   一股邪火登时像被浇了一桶油一般,猎猎地灼得莫愁腔子疼。   莫愁从怀里掏出一沓符咒,轻轻地磕了一磕手掌心,强忍着剧痛,在嘴角一抹狂狷不羁的笑意,“小姑奶奶活了这么久,什么时候该死,你可说了不算!”   说罢,又回过头看了一眼严阵以待的谢清明,颇为赞许地笑道,“跟耗子似的东躲西藏了一晚上了,咱哥俩,也该展展拳脚了。”   一晚上诡异的境遇都不足以让谢清明如此胆寒,可就在与莫愁目光交接的一瞬间,他恍惚看见,走火入魔的邪神,又回来了。   果不其然,一股热浪霎时间翻滚而来,乡亲们四窜着,腿脚利落的率先躲进了房子里,紧闭门窗,不让一丝光线投进去。腿瘸身残的,只能踉跄着,三步一摔跤地匍匐着,一时间惨叫贯彻天际,放眼望去,哀鸿遍野。   莫愁双手掐手印,红莲如日中天,对乡亲的哭喊与谢清明的召唤充耳不闻,她兀自欣赏着漆黑天际之间妖媚的血色,怒火如同源源不断的给养,滋润着这朵鬼魅的花,姹紫嫣红地开放着。   镇墓兽长尾一扫,掀起飞沙走石,气吞山河地向莫愁席卷而来。巨大的石块被烈火灼烧着,融化成细碎的沙砾,被风一刮,迷得谢清明睁不开眼睛。   他看不到的,是翁仲与镇墓兽,同样也睁不开眼睛。   莫愁笑了,起初只是邪魅的,轻飘飘的,几不可闻的笑着。   随着烈火烧得更加耀眼,黢黑的黑夜中炸出了满目的火树银花,广阔的天地间仿佛游龙翻舞。莫愁的笑开始愈发放肆,愈发狰狞,愈发瘆人。   这笑里不知道夹杂了多少隐忍,多少痛苦,多少挣扎,多少不屑……   翁仲君都不免诧异,这单薄的身躯到底蕴藏了多少常人无法理解的能量,又承载了多少常人无法体会的五味杂陈。   道路两旁的枯树都开始冒起浓烟,民宅的土墙都开始发红,谢清明感觉自己被扔进油锅里炸了一遍似的,五脏六腑都熟透了。   镇墓兽也失去了原有的威严,不再虎啸山林般地嘶吼了,竟扑闪起巨大的翅膀,妄图给自己滚烫的身体降温。   奈何越扑闪,火势越烈。   莫愁更为不屑了,从牙缝间挤出一抹轻蔑而戏谑的笑意,“哟,方才威风八面的,不是你了么?”   翁仲君一挥手,漫天的雪花化作片片细刀子向莫愁俯冲而来,他再次怒喝道,“何方妖孽,竟不顾同村情谊,要烧死你这些父老乡亲么?”   莫愁丝毫不为所动,困住我们不让走的是你,空口白牙侮辱人的是你,逼我动手的是你,拿乡亲们要挟我的还是你!   天地生死且不能奈我何,凭什么事事都要听你的!   突然,莫愁感觉眼前一黑,周天的煞气突然间消失不见了,瓷白的小脸一脸茫然,还来不及多思量,她便一头倒了下去,人事不省了。   一个有力的臂弯牢牢地托住了她娇弱的身体,轻轻把她放在地上,还不忘揉一揉她后脖颈处被他掐过的嫩肉。   毁天灭地的莫愁,竟然被谢清明给偷袭了。   第61章 石破   纸钱被烈焰燃烬大半, 月下狂风急骤, 雪势却稀疏起来。   翻了天覆了地的村庄转瞬间又归为宁静, 只留下断壁残垣和一片狼藉,惨痛地诉说着, 方才发生的劫难。   谢清明被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打击着, 呼号的朔风吹断了他束发的带子, 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垂腰而下,发梢随着风势飘逸翻飞, 半隐半现地拢着那果毅的容颜。   月光下, 显得愈硬朗峻峭, 同时也显得愈发冷冽倨傲。   可惜莫愁昏迷了, 看不见这眉目如画的绝美瞬间。   谢清明身量颀长,骨骼甚是魁伟刚毅, 可与一丈三尺的翁仲君比起来, 依然存在着巨大的身高劣势。   但显然,他不在乎。   不同于莫愁入魔时候的凶戾与暴虐, 他慢慢站起身,心绪平和地与翁仲对视着,眸子里看不出一丝侵略性,可又俯仰之间透露着一股铮铮然的傲气, 不由得让翁仲心里为之一颤。   这一男一女, 肉体凡胎,怎的都能给人如此大的压迫感?   谢清明冷静地低声道,“如你所愿, 不伤及无辜。她累了,我,来和你打。”   镇墓兽没有人的七情六欲,方才在莫愁那里吃了瘪,正拗着一肚子的怒火无处宣泄,见谢清明手持利刃,满目寒光,不等翁仲君开口,张牙舞爪地就向谢清明扑了过来。   谢清明腾空而起,暂避锋芒,果然,那巨兽一个巴掌拍下来,整个天地都为之震颤。如若这四周是中规中矩的深山老林,此时定时鸟鸣兽嘶四起,可除了屋塌石颓的断裂声,没有激起一丝活物的声音。   莫愁所猜果然不虚,这就是个封闭的大墓,周遭的连绵山景,都是假的。   巨兽被虚晃一枪,甚是恼火,咆哮着横扫了巨龙般的尾巴,横冲直撞地向谢清明砸去,谢清明连连退了数步,险些被尾巴尖划到。   巨大的气息卷起他浓密的长发,如同卷起巨浪的海潮。   肉体凡胎的身躯在巨兽面前,无异于参天古树之上的蚍蜉,谢清明不可能与之正面交锋。   但天下之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身量小也不见得尽是劣势,谢清明趁着巨兽缓慢转身的空当,从其背后发力,孤注一掷地将周身气力调节至腕处,剑锋所指,如翻滚之江河,巨浪滔天,裹挟着惊涛拍岸的气势,直击巨兽的后脊梁。   金石相激荡的声响震耳欲聋,一股巨大的后坐力让谢清明感觉腕骨都要被生生震碎了。   他没有等到铁器撕破肉体的裂帛之声,也没有等到血溅满身的黏腻滚烫,实打实的震撼让他恍然间想起,即便这巨兽身手敏捷,但本体却是花岗岩!   虎纹的脊背上被悍然凿出了一个坑,可同时,谢清明伤敌一千,也堪堪自损八百。他感觉自己周身的骨骼都被震出裂缝了,五脏六腑翻腾着,粉身碎骨的感觉,大抵就是如此吧。   谢清明周身战栗,却不敢有一丝松懈,他一面咬紧牙关攀援在巨兽后背上,一面思考着如何撼动这近乎无懈可击的敌人。   这条路是他选的,他原可以任由莫愁毁天灭地,原可以眼见着整座大墓共沉沦,可他选择了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力承担,他就不能在莫愁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留下乱七八糟的烂摊子!   及至此时,那日冰火两重天的梦中之声再次由心底传至耳畔,“觉醒吧,好自为之。”   梦境之中灼热的烈火与翻腾的海潮一股脑地化为绵延不绝的灵力注入谢清明的四肢百骸,天地之魂,潮汐之力,转瞬间充盈着谢清明那倔强不羁的灵魂。   天地万物,我不为主宰,更待何人呢?   谢清明一跃而起,正立在巨兽前方,眼见着对方暴虐的,凶残的,近乎发狂的神情,形成了一道鲜明的对比。   半分浮躁之气都被周身的灵力掩盖了,没有了悲愤,没有了孤绝,没有了意难平,他如同看待云卷云舒,花开花谢一般,旁观着这个繁杂的世界。   没有悲喜,没有憎恶,也没有杀伐。只是作为一只镇墓兽,你的使命完成了,仅此而已。   待谢清明再次挺身而起,大开大阖的剑法更为质朴,与农人舞锄,与渔人撒网都没有什么分别,却携带着一股自然到再自然不过的压迫感,压得石兽连连败退。   地崩山摧壮巨兽死,地陷天崩的一声巨响,然后尘烟四起,归于沉寂。   莫愁在巨大的响声中悠悠转醒,她一肘撑起身子,挥着手,在铺天盖地的尘埃里,艰难地看到风华而立的谢清明,一头长发柔软地勾勒着纤长的腰线。   虚弱地笑道,呵,还敢趁我昏迷,美给别人看。   翁仲面如土色,星眉剑目里极端地含着惊诧不已和怒不可遏两种复杂的情绪。   原想着两个蝼蚁般的小贼,竟如此难对付。   莫愁支撑着起身,谢清明赶紧回身搀扶。莫愁不经意地凑到谢清明的耳边,低语道,“美人,你可真好看。”   方才还处乱不惊的少年郎,一时间脸红得那叫一个铺天盖地。   翁仲君的眉目里又有了第三种情绪,那是一种被腻歪的小情侣刺激的生无可恋。   “看来二位不是一般的盗墓小贼,这倒让翁某刮目相看啊。不过一方大能,看得上死人的这点墓葬,着实让人不齿啊。”   翁仲君冷冷地继续道,“拼了半条命,就为了一串珍珠,二位不觉得丢人么?”   珍珠?什么珍珠?   及至此时,莫愁一拍大腿,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墓门口的结界弹回来。如果谁在此刻剖开莫愁的肚囊,你都能看见她肠子都是青的!   老村长挂在马头上的那串珍珠,才是罪魁祸首!   莫愁感觉自己顶了一脑门子的冤情不知道该怎么诉说,还没等她酝酿好怎么解释,牌坊外却传来了一阵仓促而急密的脚步声。   有气无力的苍老声音传来,“翁仲兄,且慢,恐怕是个误会……”   莫愁甫一着眼,心里不禁一个激灵。一晚上又是活尸又是走兽的,都没把她吓散三魂七魄,可一看见这老妪,她感觉自己都快倒不过气来了。   而且她坚信,谢清明也好不到哪去。   这老妪踩着三寸金莲,着了一身花里胡哨的棉袄棉裤,晃晃悠悠地闯进了莫愁的视线。   许是刚才沙子迷了眼睛,莫愁感觉眼睛里生疼。   老妪的下颚可以说囊括万物一般地将半张脸包了进去,纵横交错的牙齿露在外面,豁得嘴唇都合不上了。一眼大一眼小,鼻子歪歪扭扭,鼻孔近乎朝天,稀疏的头发上还抹了点桂花油,贴在头皮上,甚至能数清有几根。   丑可以,但丑得如此没有限度,也是难得。   老妪呼哧带喘地站定,妖叨地向翁仲君一招手,“翁仲兄弟,别那么大火气,不过一串珠子,我再烧给她们就是了。”   说完,狠狠地吸了两口气,继续道,“这些人出不去,也花不了钱,烧给他们图一个乐呵,拿走一串也没什么的。”   莫愁一听,对这个和事老顿时好感全无。这串珠子于乡亲们而言,没有什么用处。于她而言,同样没什么用处。此时双方争执,根本是涉及尊严,不是息事宁人这么简单的。   老妪身后长眼睛了一般,感受到了莫愁灼人目光,随后她笑呵呵地继续道,“再者说,你看这公子哥娇小姐,像是挖坟掘墓的人么?怕是有什么误会,才会把这串珠子带了出来。”   良驹非常会应景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终于挣脱了那串珠子。珠子滚落一地,并没有叮咚作响,一阵风吹过,便四散开了。   金山银山,珠玉宝藏,都是纸糊的。   能让人红了眼的富贵加身,恐怕连云烟都算不上吧。   翁仲君倒是颇有身份的,他叹道,“既然宝物已经散落了,吾既往不咎,速速离去,若再来犯,定不饶恕!”   莫愁糊里糊涂地因为一串子纸珍珠,受了一番羞辱,又挨了一顿打,差点走火入魔,如今他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大度的一笔勾销了?   “翁仲君,我且问你,我父老乡亲因何故变成了活尸,是谁建的这大墓,又是谁给我的乡亲们烧纸钱,送吃食?倘若其他活人偶然闯入,你当作何对待?”   莫愁的言语凛冽,很显然,带着一股子攻击性。   没等翁仲开口,老妪笑呵呵的脸上凝成了霜,她愠色道,“丫头,得饶人处且饶人。翁仲君能千古以来做大墓的守护神,你当是你们两个小毛孩子能撼动的么?今日他不追究,你还来劲了。你们砸了人家的神兽,给大墓里炸了个破马张飞,你难道没有错么!”   说完,神色缓了一缓,“活尸怎么了?妙真上人费了多大劲保住他们一缕魂魄,肉身不死,在这方天地间过着人间生活。没打扰谁,没碍着谁,难道非要魂飞魄散了,你才满意么?”   莫愁被问了个哑口无言,是啊,留一缕魂魄,哪怕做个走尸呢,也比被她害得魂飞魄散得好。   思及此,莫愁神色黯淡了下来,她耷眉臊脸地向翁仲君作了个揖,然后蔫蔫地拽过谢清明向牌坊外走了去。   门外已经是凄风冷雪,既阴冷又潮湿。   突然老妪在身后开了口,“嘿,丫头,你们去哪,你们有马,好歹送我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  翁仲君:你大爷的,秀恩爱,死得快! 这一章提起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就是妙真上人,这是牛人一位。在这本书里的戏份不是很多,但是是我最喜欢的角色之一,如果有机会我可能会专门开一个坑,把她作为主角写给大家看~   第62章 死因   莽莽雪原上风雪凄凄, 雪团子如同翻滚的浓烟, 呼出的哈气转瞬就在睫毛上冻成一串冰珠, 莫愁和谢清明根本就看不清路,深一脚浅一脚的, 跌跌撞撞, 踽踽而行。   那老妪倒是乐得自在, 翘着腿,倒坐在谢清明的马背上, 马缰绳还得让谢清明给牵着。   那一口漏风的牙, 还吱吱歪歪地哼起了东北秧歌调, “大姑娘美大姑娘浪……”。   不得不说, 大姑娘,美, 浪, 这三个字,和她都沾不上半点边。   莫愁感觉, 再听一会,她就得尿裤子。   莫愁一行人顶着风走,她怕贸然张口灌一肚子风,于是转过身, 冲着老太太喊道, “大娘,收了您的神通吧,您家到底住哪啊, 我们还着急赶路呢!”   老妪许是习惯了这风雪,倒有闲看云卷云舒的闲情逸致,笑道,“峦云峰,李家屯。”   一听到峦云峰几个字,莫愁也顾不得大风小号了,登时来了兴致,凑到马跟前,扯嗓子喊道,“那大娘,您听说过苏剌萨满么?”   夜色正浓,风雪交加,莫愁没看见老妪的瞳孔猛地一收缩,但随即又恢复了痴憨的模样,她拉长嗓门,“想见苏剌大格格,你可得随缘。就看你有没有这个福分咯。”   说白了,老妪给了莫愁两种可能性,能见到和不能见到,但莫愁自动过滤掉了那个那个坏的可能,最低起码她现在的方向是对的。   这老妪,倒是她的福星呢。   “大娘,你来我们村子干什么啊?为啥你和那翁仲君关系这么好啊?”   那老妪扑了扑身上的积雪,看了一眼莫愁,“你是这村出来的啊?那你真是命好,躲过了一劫啊。”   莫愁一听,知道这老妪知道细情,便凑上前道,“大娘,风太大了,我看前面有个石堆子,可以避风,咱去点个火,歇歇脚吧。”   所谓石堆子,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人们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累成的一座座人工小山。堆石堆子是很多游牧民族的习惯,也有民族管它叫“敖包”。   游牧民族多是风餐露宿,偶遇个大雪,是常有的事情。于是人们用石块堆成一座座小山,可以暂避风雪,有个相对干燥的落脚地。   等用天亮了可以继续赶路了,也不会拆掉这个石堆子,可以留给下一个赶路人避避风雨,颇有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意味。正是因为如此,游牧民族在看到石堆子的时候,无论是否需要歇脚,是否需要避雨,都会上前为石堆子添一块砖瓦,以示敬意。   慢慢的,石堆子不再仅仅是一个港湾,甚至成为了许多游牧民族的精神信仰。   今天,信仰庇佑了莫愁一行人。   自打知道老妪是她村里突发变故的知情人,又是峦云峰的人,莫愁就开始变得格外殷勤。她干脆利落地顶着风雪燃起了篝火,还化了些雪水递到了老妪跟前。   现用现交的德行,让谢清明叹为观止。   “你这丫头还真算是伶俐,难怪你命好,能逃出生天。”   老妪喝了口水,继续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这么大的大雪,你们村里来了一群穿红衣服的女人,说要借宿,你们村长也没多想,就答应了。这些女人被分散到每家每户,结果到了后半夜,一个干瘪的瘦女人,竟然暴毙死了!”   红衣女,干瘪,呵,莫愁突然觉得脑仁生疼。她这辈子造了什么孽,水正这邪教可以阴魂不散地缠着她,到了见缝插针的程度!   莫愁给老妪掰了一块冻得干巴巴的馍,她那里突外进的牙还挺灵光,狠狠咬了一大口,嚼了起来。吃得干了,还不忘滋遛滋遛喝了两口雪水。   莫愁特别想阻止她,毕竟这个年纪了,喝凉水喝这么猛,容易闹肚子。   但她没说出口,左右都喝进去了,还能吐出来了?   “那群女人非说是你们村里的人杀了那女人,两方争执起来,你们村长那暴脾气,差点动手打人。”   莫愁听到这恨得牙根痒痒,“放屁,她们那一身毒卵,还需要乡亲们杀她?她们自己作死不要命,还反咬乡亲们一口!呸!”   老妪点了点头,“看来你也知道这群人是干嘛的。你说的对啊,一身的毒卵啊。这群女人把那女尸身上的毒虫子放了出来,那毒虫子一跑出来,就钻进村里水井里了,不出一日,便毒死了全村的老老少少。这也罢了,为首的一个女人,还会些妖术,弹琵琶震碎了一村人的魂魄,散落得漫山遍野,永世都进不了轮回。”   莫愁紧握着拳头,骨节隐隐发白,指甲都抠进肉里了,她感觉脖颈处的青筋突突跳着,一股子咸腥味遍布口腔,她把舌头都咬破了。   莫愁强压着一腔郁愤,哑着嗓子问道,“后来呢?”   “后来,那琵琶女正得意,想要运走这些新鲜尸体,恰赶上云游至此的妙真上人路过此地,出手相助,打得那琵琶精丢了半个魂,抢回了尸体。”   老妪见莫愁满眼腥红,叹了口气,用那干枯得如同鸡爪子一般的手拍了拍莫愁的后背,以示安慰,继续说道,“上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请了我……们村的萨满格格来招魂,勉强算下来,只有老村长的魂魄是稍微完整的,他口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妙真上人大慈大悲之心,强行动用真元,给每具尸体招回来一魂,炼成活尸,又修建大墓,让他们生存在这一隅天地。”   “留一缕魂魄可以炼就活尸?这……不有违天道么?”   老妪轻蔑地“呵”了一声,正欲开口辩驳,却转脸换了副不屑的样子,双手抄在袖子里,不理莫愁了。   莫愁也知道自己这话唐突,一边赔罪,一边问道,“大娘,那你今天来我们村干啥呀?”   老妪没什么好气,“活死人也是人,没人上坟不就饿成真死人了么?”   原来这么长时间一直是老妪在照顾着全村的父老乡亲,思及此,莫愁起身,郑重地给老妪鞠了一躬,待再昂首时分,眼里已经噙满了泪花。   老妪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倒是个慷慨悲歌的性子,心里也一软,长长地叹了口气,“天道啊,谁给你讲过天道呢?苍天不语,却总有人妄图觊觎天机。你怎么就知道活尸为世上所不存?两弊相权取其轻,难道真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魂飞魄散么?”   莫愁点了点头,是自己狭隘了,倘若真说为世上所不能容,她这种怪胎才是彻头彻尾的有违天道呢。   莫愁突然想起了裘家灰飞烟灭的家仆们,眼神一亮,“大娘,我要到哪找到这位妙真上人?”   老妪毫不犹疑地摇了摇头,“上人本就四海为家,行踪缥缈,这次为了救你族人,又大伤元气。恐怕去钟灵毓秀的仙山修炼了。天下名山大川之多,你找不到她的。”   莫愁不甘心,“那萨满姑姑呢?她有这般神通么?”   老妪干瘪地一笑,“萨满,她擅长招魂,也能给活人看病,但起死回生这能耐,可万万没有。”   莫愁的心情几起几落,被失望与希望折腾得有些脱力,她斜靠在石堆子上眯了一觉,待再睁眼时候,天已经蒙蒙亮,风雪也小了不少。   “走吧,我领你们去峦云峰。可找不找得到苏剌大格格,全凭你们造化咯。”   日上三竿之时,风雪都停了下来。满目连绵的河山尽是银装素裹,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黄晕,煞是好看。   可好看终究没有用,莫愁折腾了两天,周身都是湿透的,冷风一吹,不住地打寒战,脸色苍白,头晕目眩。   八成是发烧了。   莫愁没动声色,她不想在这节骨眼误事,便硬挺着走在老妪的身后。老妪指着不远前方的一座巍峨山峰,在绵延不绝的重峦叠嶂里,更显挺拔。   山峰的顶部直插/入云,山顶常年的积雪如镶嵌了玉罩面一般,乍隐乍现,犹抱琵琶半遮面。   “那就是峦云峰,我们村子就在那山脚下。快到了,加把劲,快点走!”   正所谓望山跑死马,这峦云峰看着近,可走起来,还着实有些距离,再加上冰雪泥泞,几个人三步一滑,五部一溜,快到傍晚时分,才到达村口。   “丫头,谢谢你们把我送回来,就此别过吧。作为报答,我告诉你,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第七个路口,右转第二家就是苏剌大格格的家。好自为之吧。”   莫愁与清明拱手作揖,随后问道,“敢问大娘尊姓大名?”   老妪咧着那张犬牙交错的嘴笑道,“代号而已,浮云,浮云,丫头,你有些慧根,别执着那些没用的。”   说罢,转身伛偻地离开了。   莫愁与谢清明四目相对,谢清明一脸的佩服,“这老大娘,还真是神人。”   二人不敢耽搁,按照老妪所说的路线,感到了萨满家里。从外面看,茅草土房,低矮简陋,墙上挂满了成串的干辣椒、大蒜,院子里整整齐齐码上一摞秋菜。   院子里新积厚厚一层雪,犹如刚弹完的棉花,松松软软的,上面有一排朝屋内走去的小脚印,比常人脚印小上许多。   一个唇红齿白的姑娘,梳着一头大辫子,穿着一身与那老妪一样的花棉袄,倚着门框,正抽着旱烟,嗤嗤地对两人笑着。   大眼睛水汪汪的,弯成了一弯新月,甚是灵动好看。   “姑娘,冒昧来访,敢问,这是苏剌大姑姑的家么?”   姑娘柳叶般的弯眉一挑,笑道,“萨满格格?这哪是她的家啊,这家里就我一人。萨满格格是个老奶奶,你们找错啦!”   莫愁赶紧在心底思量起来时的路线,没走错呀,便问道,“那敢问姑娘,萨满格格的家在哪?”   姑娘抽了一口旱烟,樱桃般小口吐出一个烟圈来,“你顺着这条道一直走,过了三个路口左转,再走俩路口右转,到那看看吧。”   谢清明不敢耽误时间,恭恭敬敬作揖,随后拉着莫愁往外走,可就在莫愁转头的一刹那,突然灵光乍现,她睨了一眼土屋的烟囱,笑了。   “姑娘,这么冷的天,都不生火,你不冷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姑娘美大姑娘浪……”是一首东北二人转风格的民歌,成曲在八十年代,这里引用一句纯粹为了调节气氛,切莫深究。 这个苏剌大姑姑,苏剌大萨满的系列文也来啦~看到这的小伙伴们,欢迎移步专栏,给系列文一个预收吧。 《抓鬼捡了个狐狸精》 玲珑宝塔十三层,层层都有勾魂精。人美条顺手腕狠女萨满vs肤白貌美腹黑男九尾狐 降妖除魔出马仙的幻想现言故事,谈谈恋爱,跳跳大神 欢迎收藏 笔芯~   第63章 请仙   女人笑嘻嘻地倚着门, 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莫愁, 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站在外面,不是更冷么?”   说罢一挥手, “我看你会烧炉子, 来给我生火吧。”   谢清明听得直发懵, 他想偷偷拽过莫愁,提醒她别耽误时辰, 可莫愁却满面欣喜, 直接就要进, 就在莫愁刚一抬脚, 那女人又制止道,“哎哎哎, 这满院子都是雪, 踩完了进屋多脏啊。”   莫愁福至心灵,转身对着谢清明道, “去,帮大格格扫雪。”   谢清明不明就里,只是听话地拿起了大扫帚,笨笨磕磕地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了。大姑娘倚着院内的门框, 莫愁倚着院外门的门框, 二人相视一笑,颇有默契地欣赏着黑发垂腰的翩翩公子扫地。   谢清明脸皮薄,后脊骨都冒出一层汗来。   待地也扫完了, 莫愁抬脸道,“能进了么?我给你生火。”   莫愁身量小,干活却麻利。她利落地掏炉灰,把秸秆点着,又扔进去几穗玉米棒,待火苗稳定了,扔了黑煤进去,用炉钩子翻了几翻,最后还不忘去水缸里舀上一壶水,坐在炉子上烧了起来。   那姑娘闲坐一旁,喀嘣喀嘣嗑着瓜子,笑道,“你有福气啊丫头,这么好看又听话的男人,不多见了。”   莫愁一边吸着手一边笑道,“是,上辈子积德了,他比你看到的,还要好。”   说到这,姑娘莞尔一笑,“行啊,天道有轮回,都在因果里呢。你这丫头机灵,能干,还挺善良,也该有个好归宿。说吧,怎么认出我的?”   此话一出,谢清明猛地抬头,看见莫愁邪魅地一笑,道,“大娘,您连件衣裳都不换,我有啥认不出的?再说院子里的雪地上,有一排小脚印,一看就是裹过脚的。再说了,你要一整天都在屋里呆着,能不生火取暖么?”   大……娘……?也就是说眼媚气十足的山村姑娘,其实就是昨晚与他们一起风雪兼程的老妪?   谢清明感觉自己这个把月以来,真是三观尽毁,什么能走的尸体,会说话的石头人,魂飞魄散的怨鬼,走火入魔的情人……都见着了。   今儿又开了眼了,这老太太和大姑娘还可以随意切换的。   火炉处传来呜呜的响声,水开了。莫愁找了三个碗,一人倒上了一碗水。   这一刻,莫愁才知道钟鼓馔玉不足贵,冻透了的时候喝一碗热水,那种幸福远比日日山珍海味要熨帖。   “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聊到了正题,莫愁一点都不敢含糊,把碗放在灶台上,恭恭敬敬地给苏剌萨满作了个揖,将裘府的近日来所发生的诸多事宜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说完,还不忘将老乞丐赠与她的腰铃拿了出来。   苏剌撇了撇嘴,一脸嗔怒道,“这老东西还觉得自己有几分薄面,能在我这卖个人情?丫头,你不提他,我兴许还帮帮你,你要提他,我倒懒得动弹了。”   苏剌水灵灵的大眼睛左看看莫愁,右看看谢清明,两个孩子脸上皆是清一色的菜色,窘迫得不行。突然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你俩那小傻样,逗你的!”   说真的,要不是有事求她,莫愁真想胖揍她一顿。   “不过说归说,笑归笑,你可得想明白了,我就是个不入流的萨满,招魂还有些能耐,可既不能救人,也不能像妙真上人那般炼活尸。你们顶风冒雪地赶来,差点把命都丢了,就为了接老婆子我去招个魂,问个话,值当么?”   这世上不是每一件事都可以等价衡量的,豪掷千金换不来美人一笑,金山银山不过粪土;万山无阻去见一人,那山长海阔不过咫尺之间。   莫愁没法去形容这份压抑在心里的情愫,只能郑重得不能再郑重,“值得。”   苏剌萨满看着莫愁红了的眼眶,叹了口气,“行吧,各人有各人的道,我也不劝你。不过你这资质,困于世俗,真的可惜了,他日若有缘能见到妙真上人,记得向她请教一番,兴许于你有增益。”   说完,起身一挥手,招呼二人往里屋走去。   里屋有一盘大土炕,炕席与这萨满的风格颇为相符,也是花花绿绿的图案。墙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驯鹿头,应该是用什么技术风干了,虽然离了身体,但眼珠子依然锃亮。   另一面墙上,挂着文王鼓和武王鞭。相传殷商末期,纣王无道,天下诸侯群起而伐之。周文王执手鼓,周武王执鞭,为三军助威,一举拿下商朝天下。   于是神鼓与神鞭就成了萨满教最有利的法器了。   苏剌萨满进了屋,点燃三根香,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给神龛上供奉的二位神像鞠了三躬,然后将香插进了香炉。   莫愁从旁观看,贫乏的萨满教知识让她知道,这大概供奉的是胡三太爷和胡三太奶。   萨满教里有一种说法,叫出马仙,指的就是狐狸、蟒蛇、黄皮子等小动物,因缘际会,走上了修仙道路。修仙之事,多是有违天道的,百年千年之际,定有雷劫,于是就有了一个个躲避雷劫,提速修行的一个办法——俯身人体。   被俯身的人,统称为出马弟子,也叫出马仙,其实也就是萨满教中的萨满。   而苏剌萨满所供奉的胡三太爷和胡三太奶,道行极深,且极为体察民情,洞悉百姓祸福,可保家宅平安,是为东北方众仙之首,统领众出马弟子。   苏剌回头看了看莫愁,“我知道你不信萨满教,但好歹来求到我了,入乡随俗,去上柱香。别说是仙人了,就是进了凡人家,作个揖,行个礼,也是应该的吧。”   莫愁点头,带着谢清明恭恭敬敬地给胡三太爷和胡三太奶上了柱香。   及至此时,天已擦黑,苏剌对莫愁道,“你俩靠靠后,我试一试,帮你们看一看。”   苏剌净手净面,解开自己的麻花辫,晃了晃脑袋,披头散发地从墙上取下了文王鼓,又从匣子里取出了一根柳木旱獭皮的鼓槌。   苏剌萨满单膝跪地,一手执槌,一手执鼓,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双目深瞑,长长呼了一口气。   突然,她扯开嗓子,带着半是哭腔半是唱腔的调子呼号起来,“长生天!”   像是哀求一般,她开始呜咽起来,嘴里嘟囔着莫愁听不清的神调,不多时,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她仿佛失去了神志一般,悲怆着哽咽道,“长生天啊……”   就在这时,苏剌萨满猛地起身,狰狞地晃动着脑袋,散乱的头发随着身体甩动着,几乎要拧成一股麻绳。她一边击鼓,一边跳跃着吟唱。那声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悠远绵长,又让人有些脊背发凉。   鼓声渐渐开始密集起来,苏拉萨满站定在原地,浑身哆嗦起来,她牙关紧咬,咯咯地近乎有要咬碎的可能性,神情甚是痛苦。   待她挣扎着圆睁着双眼之时,莫愁惊讶地发现,苏剌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瞳孔,之时青白色的一片,甚是瘆人。她含混不清地颂唱起来:   莫氏女,细听闻,看天数,本不尊。   念你诚心为汝母,老仙逆天来招魂。   老现如今把你问,是与不是莫犯浑。   景阳城中千尺地,裘氏富贵已三门。   一朝身死如灯灭,汝欲招魂却散魂。   汝母年今四十二,不愧天地不愧人。   温良淑德慈且爱,视尔螟蛉如己身。   如今遭难身横死,尔欲报仇肠断心。   劝君旦把恩怨抛,自有黄天因果真。   ……   莫愁眼见她如痴如魔地唱跳着,仔细思量着她所劝解的话,所言尽是不虚,可平心而论,她又做不到。   莫愁活了千百世,怎堪不破天理昭彰的道理?可她还是不喜欢把“无能为力”和“在所难免”托付给因果报应。天苍苍地莽莽,人在其中,蝼蚁都算不得,怎可能诸事都有因果来循环呢?   若有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在所不惜。若有恩,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也应该在当世报还。   这时候,萨满停下了鬼哭狼嚎,她满头是汗,头发已经破马张飞地打成了一个个结,她脱离地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没有抬头,只冷冷地说道,“大仙言尽于此,尔等好自为之吧。明日你是何打算,再来问我。西屋有炕,你二人且歇歇脚。”   莫愁想要上前扶起萨满,却被她冷冷地拒绝了。莫愁悻悻地起身,与谢清明去了西屋。   土炕已经烧得火热,莫愁躺在上面,别提有多舒服了,几天几夜以来淋湿了的身体仿佛都清爽起来。她软软地窝在谢清明怀里,问道,“今天我夸你,你高兴么?”   谢清明一愣,“什么时候?”   “少装蒜,我说你比她想地还要好的时候。”   谢清明笑笑,“何必与外人道呢?”   莫愁噘着嘴,佯装怒意,“谁叫她先夸你来着,再说了,她还那么漂亮。”   漂亮,谢清明差点没憋住笑抽过去。眼前见的这萨满姑娘确实是杨柳腰,牡丹容,可一想到她还是昨夜风雪里其貌不扬的老妪,就很难把“漂亮”这两个字往她身上安了。   “噗……”谢清明忍了半天,才道,“你连老太太的醋也吃?”   莫愁转了个身,在谢清明下嘴唇处不轻不重地啃了一口,“多少年的老陈醋,我都吃。” 作者有话要说:  苏剌萨满:我都听见了啊!   第64章 准备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 莫愁就叫醒了萨满和谢清明, 往景阳城走。苏剌萨满帮忙租了一辆马车,于是谢清明骑马, 莫愁和苏剌坐在车里。   苏剌脱掉了姹紫嫣红的大棉袄, 换成了一件淡粉色的夹棉长衫。依旧是杯口粗的麻花辫, 一缕碎发垂在鬓处,配上水灵灵的大眼睛, 格外妩媚动人。   荆钗布衣, 难掩天香国色。   莫愁捧了个汤婆子, 倚着窗户问道, “苏剌姑姑,您……贵庚?”   “十八, ”苏剌一边嗑着瓜子, 一边坏笑。   行,您脸皮厚, 您有理。   莫愁正无语,苏剌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你呢?恐怕也不是这张小嫩脸这么简单吧?”   莫愁觉得这萨满颇有意思,一挑眉, “让您失望了, 我还真是嫩。”   苏剌点了点头,“那就是老婆子我狭隘了,见你们两人都有些本事, 还以为你们真是修炼了有些年头了。少年才俊啊,好啊。”   说罢,撩起马车的窗帘,望向银装素裹的崇山峻岭,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莫负好年华啊。”   莫愁不解,“正所谓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苏剌姑姑,您能修得驻颜神术,还在乎年华么?”   苏剌回头,嘴角扯开一抹戏谑的笑容,“丫头,你聪明,猜猜,现在的我和那个老妪,哪个是我的真身?”   莫愁不假思索,“当然那老妪是您的真身了,您要真长现在这样,还能费劲巴力给自己变丑?”   苏剌倒是很平静,也看不出喜怒,半晌,道,“为什么那老妪,就是丑的?美和丑,是你定的么?”   莫愁没在苏剌眼中看到愠色,只是平和地探讨一个问题,她便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左右不了天下人的美丑,却可以判定自己的内心。”   苏剌笑了笑,“人生色相,最是难测,怎能执着呢?”   一阵冷风非常应景地透过帘子吹了进来,莫愁感觉一个战栗,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一般,登时清醒了。   几个月的光景,她这已经第几次听到这句话了?   广寒,谢清明,幻境人,苏剌……   是啊,六十年就换一副皮相,身死如灯灭,肉身一旦抛,她本应当比别人活得更通透啊,怎么能如此执着于长相呢?   就在莫愁愣神的功夫,苏剌的目光直逼着莫愁,又问道,“那我再问你,你说,我是男是女呢?”   杨柳柔弱腰,绝色牡丹容,眼如含秋水,唇若点嫣红,再是个美人不过了,当然是个女人。   可莫愁觉得,苏剌既然发问了,就不可能如此浅显。这显然不是一个双兔傍地走,不辨雌雄的问题。这个问题紧紧连着是否要执着色相的问题,那也就是说,她在问莫愁,是否要执着于男女呢?   莫愁福至心灵,巧笑嫣然,“天女答舍利弗,如果舍利弗能转女身为男身,则天下女人皆可转女身为男身。若舍利弗非女而现女身,则天下女人皆是非女而现女身。是故佛曰,一切诸法,非男非女。”   莫愁引用的是《维摩诘经》中天女与佛陀弟子舍利弗的一段机辩,意思再明了不过了,恰到好处地破了苏剌萨满的谜题。   苏剌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莫愁感觉气氛烘托地也差不多了,便盘算起自己的小九九,问道,“苏剌姑姑,我还想请教您个问题,您说妙真上人取一缕魂魄能炼活尸,这一缕……怎么计量?”   莫愁是个万年老油条,那苏剌也不是个愣头青啊,她能听不出莫愁的言下之意?   “趁早断了这念头,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跟上人比起来,不及万一,想试着炼活尸,再修炼个几千年吧。”   一方面,莫愁有些不服气,自己也活了个千八百年了。另一方面,莫愁也确实是说不出口,因为这千八百年,她都是虚度的。   “姑姑说哪里话,我真的只是好奇,想问一问。”   “你能问出这个问题,就够傻的了!看来你们能在墓地里破了镇墓兽,靠的就是蛮力啊。看你也像个修行人,不知道三魂七魄的道理?”   道家所云,人生三魂七魄,三魂,指的是胎光,爽灵,和幽精。胎光司寿命,爽灵司智慧,幽精司□□。而七魄,指的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三魂七魄相辅相生,缺一不可。   莫愁试探性地问道,“妙真上人所招魂魄,是三魂中的哪一魂呢?”   “是主智慧,思想的爽灵。虽然是死尸一条,但好歹保有一魂,不至于腐烂殆尽,同时又能保留人的思维。所以你的乡亲们能够记得住你和你们的诸多过往。”   莫愁正欲说什么,苏剌却挥手制止了她,继续道,“不过你也应当明白,三魂七魄本是一体,有三魂才能生七魄,三魂不全,七魄自然也就不全。所以你的乡亲们很难稳定情绪,时而热爱到极致,时而暴虐到残忍,时而贪婪到失去理智。”   看着莫愁的神色渐渐黯淡下去,苏剌道,“我说过,这只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绝不是一本万利的万全之策。所以妙真上人才会建大墓设结界,为的就是不让他们出村子,避免他们尸变成害。让他们在那一隅天地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与世隔绝,自在的生活罢。”   莫愁继续问道,“人的三魂都可以分得这么清晰么?”   “当然不能,三魂七魄本就是一体,这个说法本身就值得推敲,哎……丫头,我还是那句话,老婆子我是个萨满,狐仙上身才出马的,不是个大能,道家的这些事情,我也不太懂。若是你有兴趣,遍访名山,兴许能遇到位高明的师傅。若你有幸见到妙真上人,记得拜她为师。老婆子我还有几分薄面,兴许让她收了你做徒弟。”   莫愁没说话,她不想修行,也不想拜妙真为师,她是个六十年一投胎的怪物,她只想救人。   马车颠簸了一整日,莫愁抱着汤婆子,也不冷了,晃晃荡荡的,昏昏欲睡。终于在擦黑的时候,进了城,急匆匆地来到了裘府。   这几日,裘致尧雇了几个新伙计办理丧事,除了给死去的家人们守灵、烧纸,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裘致尧也会时常站在裘府大院张望,特别希望莫愁此时此刻带着一身的风霜,领着身着神衣的萨满,风雪兼程地回来。   堪堪都快望成了一块望妹石。   他没盼来神神叨叨的萨满大仙,却等到了马车上袅袅婷婷地走下来的质朴却美艳的少女。   裘致尧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是莫愁请回来的萨满?   裘致尧把莫愁拽到了一旁,还未开口,莫愁就笑着对苏剌喊道,“大姑姑,莫再说我执着色相了,你看,人人都执着色相。”   那苏剌于裘府院门口站定,一脚踏过高门槛,一脚还留在了外面,她环视着整个院落,露出颇为满意的神色,“不错,是个俗人家。”   说完,还歪头冲着莫愁一笑,“你还真是个没长进的,净和俗人比。”   没长进的……莫愁恨得直咬牙,最近她都听几遍这话了,呵,你和那老乞丐肯定有一腿!   接下来,如果有人此时此刻误入裘府,一定会看到一场奇景,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跟逛菜市场选菜一样东瞧瞧,西看看,一脸无所谓地欣赏……打量……着成群的尸体,身后还跟着一个鼓气囊塞的半大小子。   裘致尧那乌眼鸡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苏剌是来偷尸的呢。   苏剌显然没在意身后要吃人的目光,问道,“还有几天是头七?”   莫愁算了一下这几日的行程,道,“后天,后天是头七。”   “你们准备的纸人纸马明显不够,而且这做工……啧啧,城里人也不过如此啊。去给我买些颜料,白纸,竹篾,木条,金纸之类的……反正扎纸活用得上的,都买回来。”   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的长生天啊,这还不得累死我啊。”   忽地一转头,对莫愁说,“再给我买点好的烟叶回来啊!”   莫愁:“……”   苏剌看起来不着调,可干起活来还是很扎实卖力的。   裘致尧近乎把全城的金锞子都包圆了,可还是不够,只能笨手笨脚地和谢清明一起,用金纸叠起来。   与这两个老爷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个干活干到满头大汗,撸胳膊网袖子的大姑娘,正卖力气地扎着纸人纸马,颇有一副郎绣花,妾耕地的诡异景象。   月色惨白地笼罩着雪后初霁的院落,纸做的金银锞子堆成了小山,旁边矗立的是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一队纸人和纸马方阵。   三十六位童男,三十六位童女,三十六位妇人,三十六位壮汉,三十六匹马。苏剌扎纸人的功夫,真不是城里寿衣店的水平能与之相比的。无论男女老少,尽是精致细腻,栩栩如生。   莫愁听闻,西面某位君王以佣陪葬,颇为壮观。那君王墓她是没缘分一见了,但这规格,在百姓人家,算得上奢侈了。   可即便再壮观,也是死人的陪葬物。通体惨白的基调,配上大红大紫的着色,再加上庞大的数量和凄冷的夜色,别提多瘆人了。   四个人累得都不想说话,顾不得初冬夜寒,顾不得利益做派,均是瘫软地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箕踞着腿,谁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满院子的纸活愣愣地出神。   苏剌斜靠着,抽着烟枪,见孩子们都累了,便吩咐道,“明日都好好休整一日,后天凌晨,我来招魂。”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直在外面,所以才更新,实在抱歉。 祝大家周末愉快吧~明天还要加班,晚安!   第65章 回神   说是头七凌晨开始招魂, 实际上, 除了萨满一个人, 剩下的都是整夜未眠。   裘致尧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所有供品,一摞摞的馒头, 果品, 鸡鸭鹅……被裘致尧码放得整整齐齐, 甚至每一根香,每一根蜡, 都被码放成一条直线。   好似在这些毫无用处的细节用上十二分的心思, 就可以把满腔的子欲养而亲不待抒发出来一般。   莫愁冷眼看着, 这个咸阳游侠般爽朗天真的大男孩, 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   “你对经商熟悉么?如今到了这步田地, 你得扛起裘家的担子了。”   裘致尧摇了摇头, “大哥年长,又在外历练了这么多年, 还是他来接管裘家比较合适。”   “大哥……”莫愁不知道怎么和裘致尧开口,一时间有些语塞。   裘致尧猛地一抬头,“你见过大哥,对么?他在哪呢?爹娘去世, 他知道么?”   莫愁正犯愁怎么和裘致尧讲, 裘致远已经成为了邪教头目,恰在此时,苏剌萨满睡眼惺忪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连连打着哈欠道,“哟,年轻人,起得早啊。”   裘致尧斜睨了一眼苏剌,打心眼里觉得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根本不中用,可她毕竟是妹妹舍了半条命带回来的人,死马当活马医吧。   毕竟莫愁说得对,无论如何,爹娘都活不过来了,招魂与否,都只是一点并没有什么用的补救。   他不知道的是,莫愁永远都是一个劝人时候通透得要命,自己和自己别扭的时候能轴死的人。   苏剌巡视了一遍供品和陪葬品,满意地点了点头,朝莫愁说道,“我去装扮一番,一会我们就招魂。招魂途中,无论你们看到了什么,都不要诧异,也不要害怕。你有什么要问的,一定要及时问,我也不知道我的法术,能支撑多久。招完魂,就下葬吧。”   待苏剌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众人尽是一惊。她已经从荆钗布衣的乡下土妞,摇身一变,变成了全副武装的萨满。   她头戴萨满神帽,状如兜鍪,上面缀有青铜雕的小骷髅九枚,帽子边缘垂着七条彩色布带,伴着披散的黑直长发,挡住了半张脸。帽子正前方还镶有一枚小铜镜,叫做护头镜。   神衣和神裙的做工相当粗犷,基本上可以说是用蛇皮、熊皮、鹿皮拼接而成的。粗糙的针脚还在上面绣制了百兽图,身上缀满了五颜六色的彩带和彩绳编好的麻花辫。   腰间扎着挂满腰铃的腰带,初见时分腰带上缺口的一枚腰铃,已经被重新缝了上去,也就是老乞丐赠与莫愁的那一枚。   莫愁不知道二人之间究竟有多少年的交情,但她今天明白了,二人认识了多少年,这苏剌萨满就有多少年没换过腰带了。   苏剌示意三人退后,清了场之后,她掏出武王鞭,抡圆了胳膊,把鞭子在空中抽出了一个极大的弧度,狠狠地抽向了地面。   啪……啪……啪……振聋发聩,枯木房檐上的寒鸦惊起一片扑簌簌的飞声。   昏昏欲睡的几人,登时感到从头到脚的爽利。   苏剌收起鞭子,点上香火蜡烛,而后挺直身板,双手举起,将神鼓与神鞭高高举过头顶。她抬脸面对着月明星稀的无尽苍穹,一脸悲怆与哀恸,她高声呼喊,“长生天啊!”   待绵长而悠远的尾音消失在无尽夜空里,苏剌突然动若脱兔,她大开大阖地蹦跳起来,在原地转着圈,头部疯狂地晃动着,惹得满身的彩色布带裹挟着长发,上上下下地摆动着。   偶尔能透过布条瞥见一丝苏剌的神色,翻着白眼,神情肃穆。   像极了……一个疯子。   口中哼哼唧唧,念念有词,比那日老乞丐所唱诵的好不了多少: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   鸟奔栖巢虎奔山,裘家遭难聘老仙……   老仙家住狐仙洞,扶困济难保平安……   左手拿着文王鼓,右手执着武王鞭……   文王武王伐商纣,老仙扬鞭下高山……   翻山越岭来赴会,烧香打鼓把神搬……   帮兵皆有通天技,且听老仙把话言……   裘家五十三口人,只剩孤崽覆巢翻……   树欲静时风不止,子欲养时亲难见……   千军万马来听令,调尔为其寻母颜……   裘家主母若相见,速速前来见老仙……   ……   苏剌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绵长深远,时而短促有力,她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了,鼓点与唱腔也开始乱了起来,口齿愈发不清晰。   突然,苏剌猛锤了一下太平鼓,高高跃起,而后身体僵直着,重重地摔向了地面。   紧接着,口吐白沫,双眼翻拜,抽搐着满地打滚。   裘致尧第一反应就是去救人,却被莫愁给拽住了。   苏剌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她决定再等等,静观其变。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苏剌依然癫痫病发作了一般,从一会咬紧牙关,一会口吐白沫。   裘致尧终于忍不了,挣开莫愁的手,冲了上去,一面掐着苏剌的人中,一面喊道,“愣着干什么,找郎中去呀!”   莫愁依旧岿然不动,谢清明在一旁没了主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就在这时,裘致尧怀里的苏剌突然像诈尸了一般,“噌”地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给裘致尧吓得一哆嗦,赶紧爬起来站到了一丈远外。   苏剌神情狰狞而痛苦,周身扭曲了许久,终于站定在原地,翻拜的双眼渐渐有了清晰的瞳孔。   瞳孔慢慢聚焦,终于借着月色与烛火,在眼仁里倒映出裘致尧的的身形来,登时水雾漫起,泪珠在眼圈里打着转。   苏剌紧绷的肌肉开始松弛下来,巴掌大的小脸上充盈着慈爱与悲痛交加的凄凉感,终于,她试探着哭道,“致尧……我的儿啊……”   苏剌踉跄着上前一步,想把裘致尧搂在怀里,裘致尧却向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躲避开了苏剌扑面而来的热情。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真的劈头盖脸地面对这一事实,裘致尧还是很难相信,母亲的魂魄会依附在这副陌生而年轻的躯体上。   不……不可能……这一定不是他的母亲……   “致尧……是娘啊,让娘看看,你还活着,是么?”   裘致尧疯狂地摇着头,连连后退,向后躲避着,他不知道这不靠谱的萨满究竟是有些神通,能把母亲的魂魄招来,还是她只是个混吃混喝的骗子,只是颇有一些演技罢了。   可就在此时,一旁的莫愁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情真意切地给苏剌叩了三个响头。   她不是裘致尧,她能开天眼,她看见裘夫人的魂魄和苏剌的魂魄挤在同一个身体里,既相互扶持,又相互角力,相生相伴地,体会着共同的悲喜。   一时间,对于裘夫人的感激,惭愧,敬爱,亲昵,满满地堵在了莫愁的胸口,她泪眼婆娑,如鲠在喉,唯有重重地叩首,方能表达她的感情之万一。   今日过后,山长海阔,天高路远,死生,都不复相见了。再没有一个人一面嗔着她不成体统,一面护着她万事周全了。   苏剌等莫愁磕完头,两行清泪如决堤的江海,她哽咽道,“莫愁,我的好孩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上前拉住莫愁的手,狠狠地揉进自己的怀里,一边哭一边锤打着莫愁的后背,“我的儿啊,我还没看到你出嫁,就要撒手人寰了……”   莫愁感觉像有一排细密的钉子碾过胸口一般地疼,谢清明在一旁看着,也是眼眶发酸。   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给苏剌的身体鞠了一躬,拱手作揖道,“谢家晚辈清明,给夫人请安。”   苏剌抽噎着抬起头,看向谢清明,眼神中一股不明所以的迷茫,“谢清明……哦,谢家小三公子,你好。”   她如果还活着,灵魂与身体是严丝合缝的契合时分,她或许能猜出谢清明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可如今她与苏剌共用一副不属于她的躯体,又被悲怆冲昏了头脑,她根本没多想,只是礼貌地颔了一下首。   谢清明却慷慨严肃地跪在地上,拱手对着裘夫人,言辞悲切庄重,“夫人放心,我与莫愁已相约携手百年,清明定将莫愁视作心头肉,一生一世呵护她。我对她的感情,苍天日月可鉴,夫人可放心了。”   说罢,也重重地叩了头。   苏剌扶起谢清明,一只手攥着谢清明的手,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臂膀,几度哽咽,又几度平复着情绪,道,“好孩子……好孩子啊,有你……我就放心了。你一定要待她好,她是个苦命的孩子……不仅仅是我的女儿,她还是我裘府全家的救命恩人……你一定要保护好她……”   听到这,莫愁终于放下了所有的克制,忍无可忍,嚎啕痛哭起来。   又过了半柱香,苏剌的身体慢慢停止了抽噎,应该是大夫人的灵魂慢慢克制了悲怆的情绪,渐渐平静起来。莫愁也收敛了心神,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还有很多事情要问,她需要捋一捋思路,找到问题的重点。   “娘,您看清……是谁给全家投毒,并且搬弄你们的……身体了么?”   莫愁想用“尸体”这个词,可她没说出口。   苏剌摇了摇头,“只记得是个穿红袍子的女人,细高干瘦,但还挺有力气。她如何下毒的我不知道,那都是我生前的事了,我看不到。我死后魂魄受惊,只瞥见她把全府上下码齐了,我还特意看了一下,没有我这三个孩子。”   说到这,眼圈又是一红。   她顿了顿,继续道,知道今日,我才知道她没有杀致尧,而你那晚也没在府里,我也就安心了。   莫愁点了点头,天下当父母的,能看见自己的儿女康健平安,哪怕身死,也是不足惜的。   可是……不对,她只提到了致尧和莫愁,怎么只字没提她的心头肉,大儿子裘致远!   难道……   莫愁猛地抬起了头,问道,“娘,你那晚,看见了大哥,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用的请神调,是我根据东北二人转《请神调》改编,瞎写的,别深究了。 萨满的服饰我查了大量资料,也没有特别统一的说法,所以我就写了这样一个形象。 第一波抽奖结束啦,获奖的小伙伴给我地址哦。 第二波抽奖下周公布~   第66章 离别   苏剌的瞳孔骤然一缩, 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随后, 痛苦不堪的神色又一次爬上了她的脸,精致的五官极尽扭曲着。   莫愁知道, 这是大夫人的魂魄与苏剌的魂魄在对峙着, 苏剌绝不允许附体的灵魂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可大夫人却想极力掩饰着什么。   这种掩饰,在这特殊的情况下, 欲盖弥彰。   “娘, 如果祸死之人只有您自己, 莫愁可以选择不再追究了。可您想想, 裘府上下五十口人啊……您若再执意偏袒,对得起那些跟了您一辈子的老仆么?他们也有亲人, 也有挚爱。”   莫愁说完这段话, 明显能感觉到苏剌的颤栗在减轻,又过了一会, 她平静地叹了口气,道,“是,我那时候刚死, 慌乱得不行, 无意间瞥见了一个人,好像……是远儿。”   莫愁急切地向前一步,抓住了苏剌的手, “在哪?他什么样?”   “在门外,他……驾着马车,接走了杀了我们的红衣女。他……浑身都是水,感觉像刚被雨淋过似的……”   莫愁感觉脑仁疼,她强忍着胸口砰砰的跳动,冷静地回问道,“还带走了二姨娘?”   苏剌点了点头,“是。”   莫愁咽了口唾沫,“还有谁?”   苏剌道,“还绑从后院绑走了一个姑娘……和一个尸体。”   这时候一直抗拒的裘致尧也按捺不住冲了上来,他扳住苏剌的肩膀,怒吼道,“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我娘,你胡说八道!我大哥怎么可能杀了全家?爹娘那么宠他,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苏剌不知所措地摇着头,试图辩解,又不知怎么辩解,只是惴惴不安地嘟囔着,“尧儿,是娘啊,真的是娘。”   莫愁有些烦躁,她回头示意谢清明,把裘致尧拉开了,她扶了扶苏剌的背,道,“娘,你必须把你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我,否则这么多人枉死,你良心何安?你带着秘密,根本难入轮回。”   苏剌惊慌地看着莫愁,“我就知道这些,剩下的我都不知道。你们可能误会远儿了,他可能……”   “行了,娘,我问你答,误会不误会,我们自己去判定吧。”   莫愁捋了捋思路,问道,“娘,三姨娘的孩子,真的不是你派管家打的么?”   大夫人可能没想到莫愁会问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楞了一下,马上回道,“不是我。我根本不知道她怀孕了。”   莫愁点头,“好,第二个问题。看来你认识珵美?”   苏剌一脸难色,不说话。她眼见着莫愁灼灼的目光盯着她,知道躲避不了,便赧色道,“是。”   “谁修建的冰窟?裘如玉?”   “是。”   “好,裘致远为什么杀了全家,却带走了二姨娘?”   “我不知道……”苏剌突然暴躁起来,她狠狠地甩开了莫愁的手,怒色道,“莫愁!你为什么非要逼我!你大哥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调查他!”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心疼大夫人,那日配阴婚的当晚,她就手刃了谢清明了。可再心疼,莫愁也不可能放着天理昭彰不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一来,她如何面对这裘府上下的怨魂,她如何面对被水正教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百姓?   “娘,你不说,我也会继续查下去的。你这么大的反应,就说明你知道什么,却隐瞒了我。娘,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承担后果,你让他生前伏法,兴许死后轮回之时,还能减赎一些罪孽呢。”   “他……和二姨太……更亲密一些。”   这话说得隐晦,但也简单明了,莫愁颇为惊诧,可还是稳住了。她继续问道,“那你知道,他和邪教的关系么?三姨娘和邪教的关系呢?”   苏剌的小脸皱吧着,“邪教?什么邪教?我不知道,莫愁,致远恨我们,恨我和他爹貌合神离,让他的童年不幸福。他恨三姨娘,甚至恨珵美,所以他想毁了我们,但你不能什么屎盆子都往他身上扣,他怎么能是邪教呢?”   莫愁正欲开口,却看见苏剌的身子蜷缩着,几乎弯成了一只大虾米,她捂着胸口,双腿开始打颤,双眼开始变得黯淡。   莫愁惊呼着拽过裘致尧,“哥,苏剌怕是挺不住了。你叫一声娘,她现在还听得见。再晚了,你们永生永世都不会再相见了!哥,就当我求你了!”   及至此时,裘致尧才缓过神来,是啊,死生不复相见了。   这一生的母子缘分,到今日,彻底结束了。   管她是不是真的呢,他压抑太久了,咣当一下跪在了地上,压抑满腔的悲切与哀伤喷薄而出,他哭着喊了一声,“娘……”   苏剌泪眼婆娑,痛苦,欣慰,不舍的神情交织在巴掌大的小脸上。随后,她又翻起了白眼,牙关紧咬,直愣愣地摔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至此,大夫人这个人,彻彻底底地在莫愁冗长而无聊的人生里谢幕了。她带给莫愁的所有宠爱、慰藉、骄纵,都随着苏剌咣当的落地声,消散在茫茫宇宙之间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光明重现人间,温和却不炙热,却灼得莫愁涕泪纵横。   苏剌大概是下午时分才悠悠转醒的,待她醒来,三个孩子已经带领着裘家新雇佣的一众奴仆,庄严肃穆地办完了葬礼,起了灵下了葬,安置好了牌位。   裘府上下冷清而有序,仿佛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晚饭时分,莫愁特意将家里所有的人都拢到了一起。尽管这个冷冷清清大大院子已然换了血,可莫愁希望日子可以照常过下去。   她的人生漫长而没有意义,但她不希望裘致尧就此消沉下去。   甚至还叫来了广寒,妄图让他把气氛活跃起来。   结果裘致尧任谁劝都不肯去吃饭,只一个人傻愣愣地坐在院内的亭子中,任朔风刮得满脸粉红,也不肯离开。   天不怕地不怕的莫愁,也犯愁了。   谢清明拍了拍莫愁的肩膀,“我来解决吧,你陪苏剌姑姑吃饭,我去看看他。”   苏剌在旁边应和道,“好,男人的事让他们男人解决比较好,咱们吃饭。对了清明,带点酒去!”   谢清明心领神会,拎着两坛子女儿红就奔后院的亭子赶过来了。   “大冷天的,喝点酒,暖和暖和?”   致尧一直不喜欢谢清明,再加上心情不好,不太乐意搭理他,只抬头瞥了他一眼,便没说话,继续靠在柱子上,盯着假山出神。   “别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你现在是裘家家主,这种待客之道可有些失礼啊。”   裘致尧板着脸,“不爱待就滚回你谢家去,没人愿意让你留在这。”   谢清明也不愠,把两坛子酒放在廊下,站在旁边,“好歹我和莫愁要成亲了,到时候成了一家人,你不让来也不行了。”   裘致尧几乎是一瞬间就暴起的,他还没站稳当,抬脚就冲谢清明的胸口踹去。   下盘不稳,谢清明稍一侧身,裘致尧便扑了个空,直愣愣地摔在了地上。本想扶一下栏杆站稳,哪成想一把打翻了一坛女儿红。   银瓶乍破水浆迸,莫愁在餐厅,都吓得一激灵。   莫愁正欲起身去看看,却被吃嘛嘛香的苏剌给拽了回来,“俩男孩子在一起打个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去掺和什么?再者说了,你那小情人连镇墓兽都杀得了,还怕这么个凡人小子?”   莫愁道,“就是他现在越来越强,我才害怕,致尧是个愣头青,别和清明打输了,再想不开干什么傻事。”   莫愁想的有点道理,裘致尧确实完美诠释了“实心眼”这个词的真谛。   他一击不成,反而摔了个平沙落雁,面子上挂不住,忽然这几日以来的所有抑郁都涌了上来,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窝火。   他踉跄着爬起身,眼睛里竟然有了一股少年意气的杀意,骨节攥得发白,毫无章法地向谢清明砸了过去。   谢清明比裘致尧年长几岁,身量也稍长一些,哪怕是几月之前,谢清明也能稍稍压制住裘致尧。经过这几个月的锻炼磨难,清明已然和致尧不是一个级别的了。   清明体内积蓄的力量,在以他自己都不知情的速度快速膨胀着、增长着。   不过好在谢清明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也没打算和裘致尧来真的。   两个大男孩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的,都在彼此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从日落西山一直打到了月上柳梢头,裘府新来的丫鬟婆子路过了一波又一波,谁也不知道新家主和姑爷的癖好为什么这么独特,都装作没看见,溜了。   终于到了二人均是乏力不堪,俩人才难舍难分地各自倚着柱子坐了下来。   板了一天脸的裘致尧看着谢清明挂了彩的脸,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看你那熊样。”   谢清明抹了抹出了血的嘴角,看着裘致尧那一脸淤青,讥诮道,“你不是熊样?”   说罢,二人哈哈笑了起来,把剩下那一坛子女儿红分而饮之了。   裘致尧感觉一股辛辣穿肠而过,辣得他眼睛发红,差点掉出眼泪来。这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己要长大了。他搂过谢清明的肩膀拍了拍,强咽下一腔的酸水,“对我妹妹好点,不然我弄死你。”   你看,男孩子的友谊来得那么容易,男孩子长大也只需要一瞬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不出意外,这是最后一卷了。真相会慢慢浮出水面的,感谢大家这么有耐心,看了这么久。   第67章 捋顺   翌日早上, 莫愁看着喝得五迷三道的二人, 脸上还挂着彩, 就感觉脑瓜顶都在喷火。二人心照不宣地在莫愁面前低眉顺眼,生怕引燃了这随时都能爆炸的□□。   苏剌在旁边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烦得广寒恨不得飞回树上。   莫愁没好气地一拍桌子, “谁也不能走, 今天聚在一起,就是把各自知道的情况汇总一下, 姑奶奶和水正教这笔账还没算清楚呢!”   莫愁先是断断续续地把她的身世, 连同和裘府的前世今生讲了个条分缕析, 这几乎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紧接着谢清明又把他二姐的离奇死亡又离奇复活陈述一遍。   莫愁能看见, 裘致尧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她能理解,毕竟任谁的妹妹前世和自己的爹有一腿, 都够难消化的了。然后自己的大哥还变成了邪教头子, 还有着谋杀全家的可能性。   莫愁觉得,裘致尧没眼一闭腿一蹬, 已经很坚强了。她决定给他足够的时间,笑话这些搀着玻璃碴子的信息。   整个屋子里暗潮汹涌,所有人都眼含同情地望着裘致尧,莫愁已经做好了他会骂街的心理准备, 可半晌之后, 裘致尧只是很冷静地开了口,“我怎么觉得,这一切, 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莫愁反而怔了一下,“什么是设计好的?”   致尧面无表情地道,“如果如你们所说,大哥真的成了那个……水正教的头目,应该也不会超过三年。三年前他愤而离家之前,我和他几乎是形影不离的,那时候没有任何端倪。如果短短三年的时间,他就成为了邪教的头目,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是这个组织的傀儡。”   莫愁点头,一半为了赞同致尧的观点,一半为了赞许他清晰的思路。   裘致尧继续道,“如果他是一个傀儡,那么他就是没有自主权的,需要完全听命于他的组织。而一个组织,扶植一个傀儡,他只需要听话就行,为什么要灭他全家呢?”   莫愁打断道,“或许并不是水正教要灭他满门,而是他自己要这么做的。毕竟,是他来接走了凶手。”   裘致尧反问道,“什么样的仇恨,至于到了要杀自己父母的程度?”   莫愁道,“杀人证道也未可知,毕竟是邪教,什么都干得出来。”   谢清明摇了摇头,“这说不通。如果为了杀人证道,他为什么会留致尧一命?昨晚夫人也隐隐约约说过,他恨裘老爷和夫人,恨三姨娘,恨珵美。她没说裘志远恨裘致尧,所以他没有杀裘致尧。”   致尧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就舒展开了,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的意思,大哥杀人动机非常单纯,是他恨全家人?这个家从来没亏待过他,他恨三姨娘和珵美,为什么会恨爹娘?”   恨意这种东西,恰似无根而生的花,它有的时候那么不合理,可它就是存在了。如今斯人已逝,裘致远也下落不明,想破所有人的脑袋,恐怕也想不出裘致远真正的想法。现在唯有基于能看到的实事推理,太过虚无缥缈的东西,抓不住,也不牢靠。   莫愁拉回话题,“如果裘致远出于某种原因,恨透了这一家人,肯定是预谋已久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即便不亲自出面,也不可能有时间和心情,去参加冥婚婚礼。”   谢清明接起话茬,“或许是他不得不参加,毕竟他是一个傀儡。”   莫愁点头,“对。如果是这样,更能印证一点,杀全家,是他自己的主张,他的组织不知道。这么一来,我很怀疑,他同意成为这个组织的傀儡,就是为了获取这种用毒虫杀人的方法。”   致尧摇了摇头,“说不通,太复杂了,大哥要真想这么做,当年就买包□□,在饭菜里一下毒,多省事?”   莫愁想了片刻,“万一他谋划的是更大的一个局呢?很有可能,他根本就不想亲自动手,只不过后来发生了变故,所以不得不让他亲自动手了。”   致尧,“什么变故?”   莫愁抿了一下嘴,“三姨娘提前死了。三姨娘被管家老胡下·药害死了腹中胎儿,娘矢口否认是她指使的。我怀疑,可能是大哥指使的。他那么恨三姨娘,当然不能让她生下孩子。当然,这只是他计划里的一环。随后,他利用三姨娘的仇恨,通过教徒,将水正教以身体养蛊毒的邪术告诉了三姨娘,让三姨娘甘心用身体作为邪祟的养料。待这些毒物长大了,就可以破茧而出,杀死裘家全家。”   莫愁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可成也萧何败萧何,三姨娘操之过急,提前身死了。身体内的毒卵还没来得及长大,而另外一个变量是我,谁也没想到我的血可以镇压毒物,这枚棋子,就没用了。”   裘致尧反问道,“为了杀死自己的家人,布这么大一个局?有必要么?”   莫愁叹了口气,“善良也好,邪恶也罢,爱慕也好,憎恶也罢,很难是一蹴而就的。大哥当年面对父亲一直深爱的珵美,选择了回避这一事实,或许他觉得,这毕竟是个死人。后来面对强行进门的三姨娘,大哥也只是沉默着离开了家,他没有选择与家人发生正面冲突。他应当是一个坚韧且厚道的人,可后来人生际遇,或许遇到了他人的怂恿、诱惑、诓骗,走上这条路,也未可知。”   谢清明问道,“你的意思,水正教利用了他对家里的仇恨,以秘术作为筹码,让他来做傀儡头目?”   一直心不在焉的广寒终于忍不住了,讥诮着笑道,“水正教图什么,缺祖宗啊?非要养这么个身无长物的傀儡?”   一句话,把所有的猜测都打回了原点,满屋子的人都缄默了。谢清明特别想补一句,毕竟裘致远有钱,但显然不太靠谱,怕莫愁生气,憋回去了。   唯有裘致尧在这个时候依然保持着冷静,“这就回到了我刚才说的,所有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莫愁错愕地抬起头,正对上裘致尧灼灼的目光。   他一字一顿地道,“他们的目的,是你。”   裘致尧无视了一屋子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这只是我的一个大胆的猜测,或许从莫愁在山里遇到我全家那一刻起,就是被设计好的。毕竟北方山区出现山魈,就挺诡异的。”   “从我回裘府,就是被设计好的?谁会设计这么大一个局?设计我有什么用?”   莫愁说完这段话,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一世,堪堪抵得上好几世了,每天都有一脑门子的官司要断,每天都仿佛有四十八个时辰一般。   难道真的有人引导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她一个不老不死的废物,有什么可值得别人煞费苦心的呢?   “我说一句啊,孩子们,”苏剌伸了个懒腰,“我大概听懂了,无论你们是被迫卷入的,还是主动招惹的,结果我们都显而易见了。裘家近乎灭门。摆在你们面前又两条路,要么查到水正教的老窝,找到裘致远问个清楚。要么放下仇恨,把父母留下的家业经营好。无论选择哪一条路,你们都是可以坦然面对生活的英雄。”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都回到了裘致尧身上,毕竟如今灭门之恨,是切肤痛在他身上的。他没有片刻的游移,也没有过分的坚定,只是平淡却有力地道,“父母养育一场,今生不报仇,如何做人?”   莫愁就这样看着裘致尧那双像极了他父兄的丹凤眼,清澈透底,不见悲喜。活得这么久,突然觉得,万事不能执着,可倘若不执着,又有什么动力推动着人们活下去呢?   此时此刻,不必有万千的豪言壮语,也不必有凄切的悲歌陈词,莫愁看见了少年意气的决绝,同时也看到了在座的每一个人愿意慷慨共赴一难的决心。   这一世,太坎坷了,也太值得了。   这时,新来的丫鬟恭恭敬敬地禀报道,“谢府派了个小厮过来,叫星阑,他来请谢少爷赶紧回府。”   星阑拽着谢清明上了马车,一面往回赶,一面吐着满腹的牢骚,“我的少爷,你一下子失踪这么多天,老爷夫人都要急疯了!后来打听到你回了景阳城,以为你能回家呢,结果你竟然在裘府住下了!夫人气得都要来裘府抓人了,好在老爷给按下了。”   谢清明几日被折腾得都快散架子了,也无心想着家中的诸多事宜。如今才想起来,那日他在庸医处软硬兼施,问到了些许当年真相,正打算回家与母亲对峙,却遇上了大闹谢府的广寒,就生生错了过去。   如今既然要把所有事情条分缕析地讲明白,是时候,面对家里的烂摊子了。   “我娘是不是现在已经在祠堂准备好家法,等我回去受刑了?正好,当着祖宗的面,把话说清楚。”   星阑看了一眼严肃的谢清明,叹了口气,“恐怕没那个闲情逸致了……”   谢清明不明就里,一脸不解。   “阮姨娘回来了,吵着要夫人偿命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六点的时候想发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发不上去 呜呜   第68章 阮氏   裘家离谢家并不远, 马车行迹匆匆, 星阑也来不及和谢清明细说。谢清明便误以为以为他会看到的场景是, 失踪多年的阮娘娘如今终于回到谢府寻女,却发觉爱女已经故去多年, 悲愤交加, 故而寻死觅活。   然而等他看到了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谢府, 才发现,自己想问题太过于简单了。   清一色的红呢子披风, 清一色的瘦骨嶙峋, 黑压压的一片, 足足有上百人, 把谢府封了个严严实实。谢清名撩起帘子时,刚好看见这群红衣教徒裹挟着母亲, 推搡着往院外走出来。   谢清明见状不好, 拿起剑冲了进去,临下马车还不忘嘱咐星阑, “去郡守府找我大伯。”   谢清明曾经多少次思考过,这些年,阮娘娘在哪呢,她吃得饱穿得暖吗, 她还记得他这个粘人的小孩子么?他很多次幻想过和阮娘娘重逢的场景, 后来在谢凌语的墓里挖出了六指的尸体,便觉得阮娘娘一定已经香消玉殒,也便不再期盼了。   如今再度重逢, 全然没了幻象里的亲昵和温存,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慈爱温柔的女人,会变成如今这副凌厉狰狞的模样,她正与被五花大绑的谢母怒目而视,像极了两只乌眼鸡。   “阮娘娘,你这是干什么?”谢清明凑上前去,双眼噙着泪花。   眼前穿着红袍子,披头散发的女人转过头来,谢清明细细打量,才心底一惊,她的两腮已经塌陷出两个坑来了,周身的骨节都外凸着,双眼浑浊不堪,里面写满了愤怒和暴戾。   一见谢清明,她立马大喝一声,“把他也拿下!他是杀人凶手的儿子!”   谢清明一个趔趄,怎么也没想到久别重逢,阮娘娘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么冰冷的话语。   世间真正的恶,从来都不是大杀大伐,摧枯拉朽的,它从点点滴滴浸淫,在细枝末节晕染,一步一步瓦解你对于这个世界摇摇欲坠的善念,最终,到了否定一切的地步。   一股凛冽的杀意弥漫开,剑气裹着隆冬的寒风,直击着谢清明,扑面而来。   红衣男子身材不高,体型也略显瘦弱,但这不是一个病秧子的身手,电光火石间,谢清明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这点了。   谢清明怒喝一声,利刃出鞘,周身的灵力在一瞬间调动了起来,他陡然间发觉,灵力的走向与运用不再处于一种蒙昧的状态,而是可以游刃有余地受它支配。   不由地,嘴角扯起了一抹畅快恣意的笑容。   尔等宵小之徒,比群狼何如,比神兽何如?   兵刃相接,金石相向,幽森冷冽的锵锵之声回荡在整条巷子里。这邪教徒剑法狠厉,愣生生有种把剑用成了斧凿的感觉,胜在了气力上,却失在了灵活处。   不多时,谢清明就掌握了此人的弱点,压制起来得心应手,不过转眼间的功夫,裂帛之声代替了金石轰鸣,谢清明手中的剑刺穿了红衣的左肩,他手腕着力,轻轻一挑,血光四溅,一个扭曲的手臂被崩飞了。   谢清明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纵然他是个百无禁忌的,还是觉得,此人太丑,不想沾上他的血。   谢清明拱手,“阮娘娘,清明无意与您发生冲突。二姐的遭遇让您心痛,我又何尝不是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二姐,也希望能给她更好的生活。可是您现在大动干戈,把母亲掳走,毕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阮娘娘冷笑道,“清明,我在俗世之家时候,自问良心上过得去,对你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好。可你呢,你是怎么对你的姐姐的?你纵容你母亲虐待她,甚至投毒杀她!”   谢清明百口莫辩,他自幼与二姐情深义重,怎么可能任由姐姐被虐待呢?因缘际会,让他没能在姐姐遇害时候出手援助,已是他心底多年未能痊愈的伤痕,可他该怎么开口去说呢?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就在此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是府衙的衙役和郡守府的卫兵。   阮娘娘脸上的笑容显得愈发狂妄与不屑,她冷冷地道,“小子,真是长大了。功夫长进了不说,还学会留后手了?”   说罢,阮娘娘一挥手,原本毫无章法的殷红一片开始有序地列起阵来,他们从外圈迅速撤到了内圈,突然推出了一群肤色各异的男女老少来,堪堪形成了一堵环形的血肉之墙,把他们严丝合缝地包裹在了其中。   他们事先竟然掳来了这么多的百姓!   阮娘娘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把匕首,横在谢母细长的脖颈处,锋利的刀刃划破白皙的皮肤,血滴串成了一串血珍珠,染红了谢母的前襟。   两个年纪相仿的女人,一为刀俎,一为鱼肉,形势如此明了的情况下,却又是势均力敌的角逐。她们的角力不仅仅在此刻,而是贯穿了她们大半个人生。   谢母依然是那个端着正牌架子的主母,冷冷地道,“阮氏,你我无论输赢,都逃不掉一死的。我死后,是谢家祠堂里受万年香火的牌位。你死后,连个记得你的人都没有。”   连谢清明听了,都觉得母亲的骨气可嘉,脑子却不甚灵光。他暗自忖度,这水正教徒信奉的是灵魂永生,会看得上你家祠堂里冰冷冷的牌位?   这个时候说这话,什么用都没有,只能是激怒她。   阮娘娘的脸上果然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撩起任何一抹波澜,她甚是邪魅地冲谢清明一笑,“小子,你大可以试试,冲我们放箭。你娘刚才教育我了,人固有一死,有些道理。不过我倒要看看,是我们赫穆萨先死,还是外层层这些异教徒先死!”   说罢,人墙开始向谢清明的方向行进过来,官兵不敢轻举妄动,谢清明更是不敢。他的大脑飞快地转着,怎么办,如果任由他们把母亲带走,母亲恐怕连具全尸都留不下。可如果横加阻拦,又恐伤及无辜。   思量之下,谢清明喊道,“左右你也觉得我是凶手,把我也带走吧。”   及至此时,谢母才开始慌了,她极力扭动着身躯,想要挣扎开牢牢绑住她的绳索,声嘶力竭地喊道,“滚!我不用你管!我杀了你姐姐,不值得你救我!滚!”   阮娘娘憔悴病态的脸上浮起一抹慵懒的笑容,她砸了砸舌,“俗世的亲情,还挺感人。”   说罢,指着谢清明,“有能力,还有胆量,不错,也不枉我当年对你这么好。把你的剑扔地上吧,跟我走,我带你,去见神明。”   就这样,谢清明示意星阑退兵,星阑自然不肯,二人僵持不下,谢清明上前一步,拍了拍星阑的肩膀,“你不是什么都相信我么?我保证,我一定会安安全全地回来的。”   星阑是个小厮,可他不是个孩子,更不是个傻子,会信这没着落的鬼话?稚嫩的小脸上带着鱼死网破的愤愤。   谢清明一笑,搂过他的肩膀,小声道,“派人跟着我们,然后把行踪告诉裘家。”   被五花大绑出城的路上,谢清明一直在想,阮娘娘如今在水正教,到底拥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呢?裘致远虽然是一个傀儡,但好歹手下信众千万,杀人尚且需要用投毒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她却可以堂而皇之地掳这么多的人质?   谢清明挣扎着靠近阮娘娘,问道,“阮娘娘,许多年不见,我看您这阵仗,应当是个不小的官吧?”   如若是旁人,或许阮氏一定会下令把他押走的,可鬼使神差地,她没有这么做。或许多年之前,稚嫩的依赖还留给她冰冷的心灵一丝微不足道的温存,让她生出一点摇摇欲坠的善意。   可这善意细若游丝,她轻蔑一笑,“俗人能教出什么光风霁月的孩子?天下水正人皆是兄弟姐妹,我不过修行年岁多些,得了个虚名,离神明更进一步而已,所以做了这景阳城的圣人。”   不对啊,谢清明亲眼所见,景阳城的圣人,是个佝偻的老妪啊,阮娘娘是新上任的?   “阮娘娘,您什么时候回的景阳城,我都想死你了,这些年您都去哪了?”   “那些年,被你母亲欺压得我痛不欲生,我愤而离家,被水正的先圣们救了回去。她们把我送到了江南,给予我衣食,教诲我教义,引我走上了追随神明的光明道路,才有了今天的我。”   “那您怎么回来了呢?”   “如若不是景阳城之前的那个废物,无才无能,弄丢了八月十五给水神的生祭,误了大事,我才不会回到这伤心之地呢!”   谢清明眉头一皱,心底发寒,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便求证道,“八月十五的……生祭?”   阮氏懒趴趴地一笑,“什么都不懂。那是我们水正教最优秀的教徒,甘愿用自己的身躯献祭给江海,把水神的意志传递给天下人。”   谢清明不由地颤栗起来,他感觉浑身的血脉都在倒流,牙关被咬得咯咯作响。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阮娘娘,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八月十五,要被砍头放血,碎尸扔到江水里的人,不就是被他舍命救回来的二姐谢凌语吗?   阮娘娘的亲生女儿,谢凌语。   谢清明可以承受这世间所有的苦楚,生离也好,死别也罢,哪怕再切入骨髓的疼痛,只要不让人心寒,都是可以忍受的。   他自知江头未是风浪最险恶,踽踽人间,别有行路之难,可他觉得人生逆旅,总该有一处港湾。哪怕这港湾早就被摧毁殆尽,可它起码存在过。   倘若二姐还记得童年事,应该也祈盼着,母亲的臂弯吧。   谢清明感觉心如刀绞地疼,对于二姐,他总是不住地心疼。二姐生而为人,也是这倏忽而过的一世,也体会一番常人的七情六欲。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会有这般非人的遭遇,连至亲至爱的人,都抛弃了她?   他嘶哑着嗓子,像粗布划过沙砾一般的嘶哑,艰难地问道,“阮娘娘,什么教义,会让人一定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第69章 撕咬   阮娘娘双眉紧蹙, “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清明咬紧了后槽牙,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你信这劳什子邪教, 坑害这么多无辜家庭,丧心病狂到连自己的女儿都要杀了么!”   阮娘娘身形一僵, 愣在了原地。半分疑惑半分怒火交织在她那形同骷髅的脸上, 眼底陡然嫌弃一阵狂澜。   但很快, 她又压制下去了。   “你不必激我,我此时不会对你们娘俩动手的。水正教是救人于水火的, 你们这种迷途的兔子, 应当聆听水神的教诲, 走回正途上来。”   谢清明嘶哑着问道, “什么正途?身上长满了虫卵,被你们剁碎了扔进江河里?”   阮氏殷红的嘴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这孩子,从小就聪明。”   谢清明低声苦笑, “没什么,二姐的前车之鉴摆在这呢,我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这句话犹如巨石入海,一时激起千层巨浪, 阮氏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怒火, 干瘪的脖子上布满了青筋,她扬起骨节分明的嶙峋细手,毫不留情地在谢清明的脸上留下了五道血印, 一双腥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怒道,“你还敢提你二姐!她那么小,就要被你娘毒死,你二姐的亡魂永远都会缠着你们的!”   谢清明却格外平静,他继续在教徒的押解下向前行进着,他冷冷地道,“我娘确实给她投过毒,可是药被郎中偷偷换了,有人救了她,她没死。”   说到这,谢清明突然抬起头,刚毅的双眸直愣愣地逼视着阮氏,嘴角的肌肉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硬生生扯出一抹讥诮的笑意,“可是你的水正教,把她变成了满身虫卵,全身腐烂的怪物,差一点,就扔进河里喂鱼了。让您失望了,我把她救了回来。”   阮氏几乎用了半辈子去消化谢清明的这段话,她只是机械地向前走着,整个大脑都停止了运转。   阮氏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股莫名的悲怆摧枯拉朽地击垮了她的所有防线,她本就佝偻的身体扭曲着蜷缩起来,抖得像筛糠一般,一把抓住谢清明的胳膊,骨节分明地着力,生生要扣下块血肉来。   谢清明本能地想要甩开那爪子,可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老妪,还是十几年前无限宠溺着他的那个阮娘娘。   哪怕她如今穷凶极恶,面目可憎,可那么片刻须臾,她还是那么脆弱。   任她抓吧,且当报还她多年来的恩情罢。   可这片刻的温存转瞬便分崩离析,阮氏的眼里又放射出一股狠厉的光芒,“小崽子,多年没见,学会杀人诛心了?”   她那犹如鹰爪一般的手狠狠地捏住谢清明的脖子,谢清明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一众教徒押住,动弹不得。阮氏食骨吸髓的神情里挤出几个字,“那你说,你把凌语救到哪了!”   谢清明因为缺氧而面色通红,双眼怒睁,与阮氏堪堪对视着。他戏谑地一笑,“可惜,她又被你们抓走了。怕是现在,已经被害死了。”   阮氏抬脚就冲谢清明胸口踹去,“你他妈敢耍我!”   谢清明因为被绑得严严实实,行动不甚方便,再加上这一觉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登时摔了个跟头,还压倒了两个簇拥在身后的教徒。   整齐而紧凑的阵型,差点就乱了。   一个教徒凑到阮氏身边,“圣人,如今还没出城,官兵随时都可能杀过来,咱们先别轻举妄动。待出城与外援接应了,咱们回家再收拾他娘俩,您看,成么?”   阮氏点了点头,收敛了神色,下令大家严阵以待,向城外挺进。这一路,谢母的嘴就没闲着,这个大家闺秀出身,又做了一辈子显贵主母的女人,把自己听过的,能想到的脏话骂了个遍。   阮氏实在受不了了,命人堵住了她的嘴,她也没闲着,呜呜地号个不停,仔细听,依然是祖宗娘的骂人嗑。   阮氏怎么也没想到,这一辈子,无论到了什么田地,她都被这个女人死死地压了一头。   出了城,接应的教徒赶来了一辆大马车,被抓的百姓,连同谢清明,如同绑牲口一般绑紧,横七竖八地,扔进马车里。   又是颠簸,又是喘不上来气,不少百姓一边哭一边呕吐,狭窄的车轿里恶臭满盈。   那么一瞬间,谢清明瑟缩了,他甚至觉得,只要别吐他身上,死了都行。   但很快,这种不切实际的洁癖在扑面而来的变故面前,变得一文不值。阮娘娘下令,把谢母带到了另一辆马车上,却依然把谢清明扔在了这里。   谢清明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带走呢?他手脚被捆,只能囫囵个地把血肉之躯化作顽石,堪堪向马车厢壁撞去。   谢清明真元聚拢,蓄集周身之灵气,一击,舆摇车晃。二击,人惊马慌。三击,轸裂辕亡。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掀翻了车盖,谢清明顺势一滚,滚下了马车,随后吓傻了的众人才开始鬼哭狼嚎的惊叫着。   谢清明被烦地一个脑袋有两个大,他十分不耐烦地对着一众俘虏怒喝道,“鬼叫什么,跑啊!”   这时,这群百姓才意识到囚笼被撞开了,纷纷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四窜着向林子里奔去。   教徒们原以为出了城,便高枕无忧了,也便卸下了防备。再加上事发过于突然,根本来不及上前阻拦。除了几个腿脚实在不利索的,剩下的百姓,都跑了。   慌乱的场景惊动了前面马车里的阮娘娘,这女人不愧是圣人,倒有些胆识。   她身手敏捷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把薅住谢母的头发,用匕首抵住她的后腰,怒喝道,“谢清明!这些人我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但你要敢再乱动一下,我就要了你娘的命!”   及至此时,后知后觉的水正教徒们也才反应过来,掏出连发弩,对准了谢清明。   谢清明环视了四周,如今他战斗力确实陡增,但还没强大到可以徒手对冷兵刃的程度。万弩齐发,他转瞬就得被扎成刺猬。   他不是莫愁,他还是怕死的。   “你们这囚车质量不好,也怨不得我啊。”谢清明一脸混不吝,“行了,你也别太过分了,你要敢动我娘一根手指头,你就别想知道谢凌语在哪!”   说实话,谢清明在赌,赌阮氏不知道二姐的下落。方才在马车上晃荡的时候,他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今日的所见所闻,如果阮氏连谢凌语还活着都不知道,更遑论之后的事情了。   她这样一个圣人的身份,恐怕想要接触所谓的“神明”,也是不容易的。   谢清明赌对了,他能看见阮氏抽出的眼角和紧绷的肌肉,她在尽可能地压着满腔怒火,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句,“好,小崽子,等你见了棺材才落泪,别哭着再管我叫阮娘娘!”   说罢,命人把谢清明二人绑起来带走,谢清明感觉脖子后一股寸劲,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阴冷和潮湿侵入骨髓,谢清明悠悠转醒,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是被冻醒的。   谢清明重重地眨了几次眼,才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滴答滴答的水声回荡在幽旷的空间里,格外阴森恐怖。   他被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双手被高高吊起,用铁链牢牢锁住,双脚并不着地,半站着半飘着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   一线天光从一侧墙壁艰难地照进来,让他看清,这是个水牢。   呵,难怪这水正教现在可以如此猖狂,连自己的水牢都有了!   谢清明眯着眼睛,望向水牢另一侧的黑影,半晌,才艰难地认出,是母亲!   谢清明唤了几声娘,黑影都无动于衷,应该是还没醒。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谢清明看不清,但猜也猜得出,是阮氏带着一众教徒来审问了。   阮氏居高临下地睨着谢清明,神色辨不真切,语气上却是难以掩抑的狂傲,“小子,这水牢淹不死人,但这么飘着,足够一点点磨死你的。赶紧招了,我给你和你娘一个痛快的死法,也省得你遭罪。”   谢清明不屑地咬着嘴唇,“死都死了,还分痛不痛快?你们让二姐长了一身的毒虫子,是痛快还是不痛快?”   阮氏在岸上,一把拽起谢清明的发髻,逼得他仰着头,直面阮氏狰狞的面孔,“凌语到底在哪?说!你要是不说,我就先杀了你娘!”   就在此时,谢母发出一阵轻蔑而又尖锐的笑声,在幽森的水牢里回响着,谢清明明显感觉阮氏被吓得一个激灵。   任由阮氏如何啐骂,谢母的笑声都没有停止。笑声一声比一声狂狼,一声比一声狰狞,终于,笑到了喘不上起来,笑到咳嗽不止,谢母才意犹未尽地对阮氏说道,“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难为他干什么?我下毒杀的谢凌语,自然只有我知道她在哪!”   她端庄的脸上扯开一抹诡异的笑容,谢清明远远看着,被惊呆了,这是一种从未在母亲的脸上出现的神色。那个永远端着大家主母架子的女人,一辈子傲视群芳的女人,一辈子骄矜的女人,她的脸上,竟然会出现如此妖媚的神色。   谢清明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但他隐约透过这难得一见的神色,窥到一丝不祥的预兆。   谢母笑道,“你放开我,我告诉你谢凌语在哪。”   阮氏方要开口,谢母便讥诮着又笑了起来,“阮清芳,都到了这般田地,你还是怕我。我手无寸铁,被你关在这,可你还是怕我。你呀,一辈子都是给人做小的命!”   阮氏真的命人松开了谢母,捞上岸来。许是因为她真的被谢母的话激到了,许是她太过急切于知道谢凌语的下落,但更多的,是她自信地认为,这女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任她再是个蛟龙,又能扑腾出多大的浪来?   可或许谢母说的真的是对的,她一辈子,都斗不过谢家的主母。   谢母踉跄着走到阮氏面前,她勾了勾手指,“我没力气了,你靠近些。”   阮氏没有动,谢母笑道,“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你就这么怕我?”   说罢,她凑到阮氏的跟前,阮氏也没有阻拦。她柔声细语地道,“谢凌语就在……”   突然,一道凶光在谢母的眼底显现,她决绝地舍掉了一生都在固守的体面与尊严,竟从腔子里扯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像一头将死的孤狼,骤然亮出一对致命的獠牙。   猝不及防地,扯过阮氏的脖子。   一口下去,满目腥红。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加到怀疑人生,小天使们,我这周还上了活力更新榜,也就是说这周需要些两万字。为我加油吧~   第70章 玉碎   谢母这一口既狠厉, 又猝不及防。她像一头困兽终于见到猎物一般, 獠牙对准喉咙处, 登时撕下一块皮肉来。   教徒们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把谢母拉开,阮氏脖颈处登时出了个血窟窿, 一股股的鲜血往外涌了出来。   谢母被双手被杻械, 鲜血沾满了她的衣襟, 赫然印出一朵朵灿烂而妖异的花。她看着奄奄一息的阮氏,咧开嘴如痴如癫地笑着, 黏腻的鲜血拉成了丝, 从嘴里淌出来。   可她全然不在意, 只是笑着, 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笑得双眼邪红, 笑得满面血泪。   阮氏倒着气, 胸口拼命地上下浮动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喊叫声, 可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教徒们辨了许久,也不知道圣人到底有何意图,一个胆大的走上前来,妄断道, “圣人一定是命我等杀了这魔头, 她敢袭击圣人,她一定是魔鬼的化身!”   说罢,在场的教徒们群情激奋, 幽闭的水牢中嘶喊声,叫骂声此起彼伏。   谢清明挣扎着,却发现飘在水里,根本没有着力点,一身的力气无处施展。他只能拼命摇着头,望向母亲的方向。可从始至终,母亲都没多看他一眼,只是无休止地盯着阮氏笑。   她一生的气力,都困在谢府巴掌大的天地间,都用在和谢府的莺莺燕燕们斗争了。   至死,方休。   那长得颇为高大的教徒一把拽起谢母的脖领,把她的脑袋按进水里,及至此时,谢母疯魔的神志才逐渐清醒起来,她死命挣扎着,却被有力的大手一次又一次地按了下去。   谢清明扑腾着,扭曲着,吼叫着,却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挣扎越来越无力,终于,人死如灯灭,安安静静地,结束了她荒唐可笑的一生。   谢母咽气的一刹那,一旁疯狂喘息的阮氏也一头扎向了地面,不知道是晕了过去,还是死了。   教徒们疯了似的抱起阮氏向水牢外走去,水也没有闲工夫管这泡在水里的母子。   闹哄哄的水牢突然又静了下来,空荡荡的,只剩下谢清明一个人的喘气声,震得他自己脑仁疼。   谢母以一种极尽扭曲的姿势漂在水池子里,她满身是血,歪着头,圆睁的双目死死地盯着谢清明,这是她留给儿子最后的注目。   谢清明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三魂七魄仿佛被硬生生抽离了一般。   他长叹一口气,仰起头,盯着墙上窗口照进来的一线天光,他感受不到悲喜,感受不到哀乐,他只是木讷地望着天,却看不见天。   这才几日的光景,他就真真切切地体会了莫愁所经受的一切。   他想哭一场,可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只是茫然地思索着自己所做的一切。   究竟是人错了,还是天错了?   那日在郎中处,谢清明软硬兼施,终于得知,当日母亲确实要杀谢凌语,郎中迫于谢家权势不敢忤逆,又过不去医者之心的坎,于是偷偷将致命的□□换成了药性颇烈的迷药。   谢家主母急着下葬,诸事行得匆忙,也没来得及验尸。   可究竟是谁把谢凌语从墓里救了出来,用女尸替代了她,那郎中也不得而知。   谢清明本想,与母亲当面对质的。   可终究,没给他这个忤逆的机会。   谢清明不想探究母亲这悲剧的一生,落得如此下场,究竟是不是报应。他也琢磨不明白,如果这几日不被裘家事务牵绊,他是不是就能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捋清楚了。   他与母亲并不亲昵,可终究,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她猝不及防地身死道消,谢清明第一次明白,生而为人,离别,根本没有什么体面。   谢清明不知道自己在水里泡了多久,他的精神有些涣散,活下来的欲望也不甚强烈。刺骨的冷水让他的体温骤降,谢清明终于明白,许多溺水之人,其实都不是呛死的,而是冻死的。   冻死就冻死把,既然是死了,什么途径,又有什么分别?   就像谢凌语,被清明在铡刀下救出来,可如今不还是被掳走,生死未卜么?就像裘如玉,被莫愁在雪山上救下来,可如今不还是魂飞魄散,不得善终么?   人都是要死的,他执着,也没用。这么一瞬间,他有些羡慕不老不死的莫愁。   想起莫愁,谢清明烬如死灰的心里又挣扎起了星星之火,那一股微弱的暖意,堪堪抵抗着针扎一般的寒冷。   那个永远都在逞强的小丫头,现在在干嘛呢?   老天不乐意给他片刻的温存,哪怕只是遥遥臆想的空隙,都不可能被容下。闹闹哄哄的声音又一次从身后传来,教徒们又一次冲了进来。   谢清明在水上漂着,爱理不理地一笑,“怎么着,你们圣人也咽气了?找你们神给她救活啊,跑我这撒什么气?”   谢清明说完这段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谁怄气,母亲和阮娘娘斗了一辈子,生时不共戴天,却偏偏死也要纠缠在一起。两个给了他无限宠爱的女人,就这样齐刷刷死在了他的面前,谢清明想,让我的心更坚硬一些吧,冷血了,或许,就不会疼了。   谢清明任由着教徒们怒火丛生地叫骂着,任由着他们把他从水里捞上来,推推搡搡地押解到另外一件牢房中。   算了,脑袋掉了,能有碗大个疤么?   推开另一间牢房的大门,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牢房内没有刑具,也没有水池,只有一口合抱的大缸突兀地摆在最中央,盖子上用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地压着。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两个壮汉合力将巨石抬开来,谢清明被押到缸边上,一个教徒小心翼翼地揭开缸盖,恶臭扑面而来,谢清明眨了几次眼睛,才看清,这口大缸里,密密麻麻的爬满了毒虫和毒蛇。   乌泱泱的,瘆得人头皮发麻。   “这么好的身体,不献给神明,真是可了惜了。”   说完,壮汉毫不犹豫地把谢清明扔进了大缸之中。不知道饿了多久的毒物一时间蜂拥而上,黑黢黢的盖虫登时爬满了谢清明的全身,香甜地嗫咬着谢清明的血肉。   抢不上槽的,还有死命往骨缝间钻的。   大缸疯狂颤动着,几个教徒赶快盖上盖子,又吃力地把巨石压了回去。   但巨大的挣扎之力差点把巨石都掀开,教徒们堪堪用血肉压住大缸,良久,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地,归于了平静。   一个品阶颇高的教徒对旁边的几个半大小子吩咐道,“一会挑几个人,把他扔到河里去,就当给神明做礼物了。”   晚饭过后,已是月明星稀之时,一个小厮才急匆匆地到裘府来扣门。惹得门房的大爷一阵怒骂。   两人吵了好一阵子,把树下望天的莫愁都吵得不耐烦了,走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这小厮,她认得。是今天把清明领走的那个人,叫星阑。   星阑一见莫愁,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尊卑了,一把拽住莫愁的胳膊,“姑娘,救我家公子!”   莫愁不知道谢家今日发生的种种,只知道今早谢清明被匆匆召了回去。她想着,回家了,能有多大的事呢?怕不是又被谢母拽去祠堂受刑了吧?   如若真是如此,她也没法出面解决啊。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挨个打,也没什么的。   “你先别急,进屋喝口水。”   说罢,莫愁转身想要往屋里走,却被星阑死死钳住了,他激动得近乎战栗,“姑娘,没有那闲工夫了!我家公子和夫人今早被水正教的人抓走了!”   莫愁感觉五雷轰顶一般,她一把抓住那小厮的脖领,“那你怎么现在才来!”   星阑的身量不及谢清明高,但总比莫愁要高些。他被薅住领子,身体近乎弯曲成一只虾米,喘着粗气,解释道,“我家公子吩咐我们悄悄跟着,然后把行踪告诉裘府。”   莫愁听罢,悬在嗓子眼的心稍稍落下了一些,既然谢清明有此安排,应当是心里有把握的吧。   可不知道为什么,右眼皮总是突突地跳个没完。   莫愁来不及多准备,回房抄起连发弩和匕首,跨马便出府而去。还没走到巷子口,裘致尧提着剑,从院里追了出来,“找水正教算账,怎么能少了我呢?”   莫愁还没来得及阻止,苏剌拿着鼓和鞭,一面套着萨满服,一面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你别拦着,让他历练历练也好。我随你们去,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一阵冰凉的邪风从耳畔刮过,送来汩汩浓郁的桂花香,广寒也赶了过来,“那小爷也勉为其难,陪你玩玩去吧。”   就这样,五人五马,披着星月,冲破寒风,向城外的老林里开进。   一直走到了晨光之熹微,星阑才把他们领到了水正教在景阳城的老巢。这老巢是个借着山势地形而建的寨子,已经初具规模,莫愁思忖着,如若不及时打击,恐怕终有一日,会成为黎民祸患。   莫愁一行人下马,悄无声息地接近寨子,大费周章地避开了所有的哨所,绕到后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翻墙进了院。   可待莫愁他们顺利地摸到空无一人的水牢时,她才察觉出不对劲,“不好,中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队伍逐渐集结!   第71章 神像   他们进来得太容易了, 容易得过分诡异, 仿佛连门槛都为了他们自动消失了。   一具狰狞的尸体在水牢的池子上漂浮着, 死不瞑目地盯着莫愁一行人。莫愁没见过谢家主母,倒是裘致尧与之曾有过一面之缘, 惊叫起来, “这是谢清明的娘!”   莫愁顾不得其他, 就要往水池子里冲,被广寒拦住了。他一脸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 随后挥手卷起一阵狂风, 掀得一池波澜, 把谢母冲上了岸。   双目圆睁, 嘴唇青紫,整个身体已经被泡得发白了, 浮肿得像白面馒头一般。很明显, 死了有一阵了。   莫愁曾经想过,以谢母的脾性, 能容得下她这个怪胎进门么?她暗自设想过无数个方案,应对这个刁钻的婆婆。可怎么也没想到,二人第一次见面,是以这种怪诞而戏谑的方式。   莫愁不知道谢清明此时此刻在哪, 他知不知道自己母亲惨死的消息, 甚至……他时不时还活着,都不得而知。   莫愁感觉脑子里特别乱,她走上前, 用手一抹,帮谢母阖上了眼睛。她本想再诵一段地藏经,可还没等开口,一阵脚步声便从身后传来了。   来人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脸上已经结痂的刀疤分外狰狞,套在身上的红袍显得特别紧绷,与身后一众干瘪的教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一侧的袖子空荡荡的,显然缺了一条胳膊。莫愁觉得他眼熟,半晌,才想起来,这就是救阮语那天,被谢清明砍掉胳膊的壮汉。   很显然,他现在成为了这群乌合之众的头目。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熟面孔,代替阮语与莫愁接头的人,陈微。   陈微比之前更削瘦了,她谨小慎微地跟在壮汉身后,指着莫愁道,声音尖利地向刮在地上的玻璃碴子,“八月十五那日,就是她放烟火,掩护谢清明掳走了阮语赫穆萨的!她一直骗我们,装作要加入的样子,实际上是来破坏水正的魔鬼!”   那壮汉凶神恶煞地怒问道,“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和神明做对?”   莫愁没那闲工夫听他们一唱一和,冷冷地问道,“少他妈废话,谢清明人呢?”   壮汉正欲开口,却被陈微拦住了,“呵,果然是来寻谢清明的。你当我们水正教是什么地方,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说罢,指着地上的谢母,“来了,就得交点税。”   裘致尧眼见着谢母惨死,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惨死的家人,不由地怒火中烧,拔剑便向那壮汉刺去。   小伙子愣头青一个,连谢清明都打不过的主,如今虎狼环伺,拔剑就杀,根本分不清拼命和送命之间的区别。   那壮汉虽然断了一个手臂,但体型的优势依然不可忽略,他侧身避开裘致尧的剑锋,随后一手抓住他的领口。尽管裘致尧身高并不矮,可在这如山的身形面前,依然显得弱小无力。   裘致尧就像是被拎小鸡一般拎了起来,被实打实地按在了墙上,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一道凌厉的鞭子裹挟着罡风,不偏不倚地甩向壮汉的手腕,壮汉忽地一受力,腕处登时被抽出一道见不见血的口子,手劲一松,裘致尧踉跄着摔在了地上。   鞭子又灵巧地一动,缠住裘致尧的脚踝,轻轻巧巧地把他拽了回来。   整个过程,苏剌脚下都没挪步,探囊取物一般,甚是轻松。   苏剌在莫愁的印象里,只是个疯疯癫癫的神婆,没想到竟然打起架来,这么游刃有余。   而在一旁的广寒则更是心生佩服,收放自如才是真功夫。他和苏剌显然想到一块去了,面对这么一群乌合之众,想杀出去太容易了,可他们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谢清明被管在哪了,盲目冒进一点用都没有。   壮汉手腕处火辣辣的疼,他眯着眼打量了一番苏剌,暗自忖度着这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如今圣人身归洪荒大泽,他只是临时行代理之权,还要等神明的正式任命。如果这时候在教徒面前出了丑,对他掌权太过不利。   反正都是瓮中之鳖了,不过是几个半大孩子,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壮汉压了压一肚子的戾气,敛去满目的狰狞,眼角眉梢浮现一丝轻蔑,在他那疤痕纵横的脸上,显得格外局促。   “几位,冒犯神明是要付出代价的,留在这好好想想,怎么和神明谢罪吧。”   说罢,带着一众红衣不慌不忙地离开了,沉重的铁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叮叮当当的,上了好几道锁。   裘致尧一脸垂头丧气,睨着苏剌道,“你拦我干嘛?”   苏剌没心没肺地回道,“那你急着送死干嘛?”   裘致尧恨得直跺脚,一方面气自己武功稀松,技不如人,被困在这水牢里动弹不得。另一方面气这群大能,一个个身怀绝技,却都像是没长心似的,不知道着急。   苏剌这个老妖婆子眼看着裘致尧皱吧的小脸,就忍不住笑,还不忘了补上一刀,“要去拼命也行,别拽着我,命就有一条,我可得用在刀刃上。”   莫愁歪着脑袋看着这俩人,颇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不过她就是再心大,这会也没有闲工夫干这保媒拉纤的活计。她转头看向广寒,“去吧,注意安全。”   广寒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惊得星阑下巴都要砸脚面了。   及至此时,慢半拍的裘致尧才明白这伙人安的是什么心,臊得脸红脖子粗的,任苏剌怎么逗他,都缄口不言,暗自生闷气去了。   广寒那日被莫愁所伤之后,便一直在思考莫愁走火入魔之事,愈发觉得蹊跷。   一直以来,广寒自知自己是草木所化,生不出人类的七窍玲珑心,也便不强求自己想那些有的没的。可莫愁不是有的没的,她是广寒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他绕不开也避不掉。   精怪修行与人类修行本就不同,广寒的修行之路又走得颇为顺利,甚至顺利到离奇的程度。他不明白莫愁为什么会频繁地走火入魔,可他大概总结出了一点,她的情绪不甚稳定,一旦被激怒,就容易失控。   如果找不到谢清明,或者找到的谢清明是死的,她会不会再度失控?   广寒好像把几百年该用的脑子都在这一刻用完了,历来没心没肺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惴惴不安的感觉。也是第一次,他真切的希望,谢清明可以平安无事。   广寒隐匿身形,在迷宫一样的寨子里穿梭。他没怎么走出过裘府,所以不知道外面的房子都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面对颇为壮观的水正老巢,也没有多惊讶。   只是房间太多,找起来,不甚方便。广寒一间一间飘进去看,看见整个水正教犹如一个完整的小社会,每一个人都有序地生活着,劳作着,唯一与外人不同的是,每一个人,都是瘦弱嶙峋,容貌甚丑。   不知不觉间,广寒走到了后山。   这里古木林立,盘根错节,即便冬季时分,树叶都已经掉光了,可纵横交错枝干依然让这片树林显得格外茂密。广寒作为树精独有的直觉告诉他,这里应该有些非比寻常的东西。   果然不出他所料,沿着树林间小道拾阶而上,古木之后掩映着一个残破的小房子。那房子屋檐低矮,低矮到广寒若化为人形,都会磕脑袋的程度。门板与窗棂都吱吱呀呀地在风中摇曳着,门口布满了杂草,石板也有些破损了。   可就是这样破败的小房子里,竟然打扫得一尘不染,里面供奉着两尊色彩鲜艳的泥塑神像,神像前的香炉里还有未燃尽的香火。   看来这是一座小庙宇,而且这神像,是时常有人来供奉的。   广寒凑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两尊神像来,其中颇为高大的一尊神像髦身朱发,人身蛇尾,铁臂虬筋。他双目圆瞪,身形魁梧,手执一柄长刀,神态威严不可侵犯。   广寒与之对视,哪怕只是泥塑的神像,也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另一尊神像则身量相对小一些,但也能看出来与之同族。下身依然是盘踞的蛇身,只是上半身不同,是九个交错盘桓的人头,神色各异,却个顶个的狰狞。有的仿佛刚吞下一座山,有的嘴里淌出黑色的粘液,有的诡异地嗤笑着,有的呲着獠牙,仿佛要吃人一般……   广寒也不知道自己一个精魄有什么可怕的,只是不自觉地感到一阵恶寒。广寒嫌弃地摇了摇头,这水正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连供奉的神像都这么奇怪。   广寒并不精通古籍,不知道这受供奉的二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座庙宇如此低矮,另外还有要务在身,不便耽搁。   他决定速速溜了,还是赶紧去找谢清明吧。待一会见到莫愁,再让莫愁来分辨。   可他不知道,断壁残垣之后,一双阴鸷的眼睛正在盯着并未化形的他,素净的脸上浮出一抹诡异而满意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上课上了一天,晚上回来写的,刚写完~元旦之后打算开个新文,也是古言的,叫《小娘娘》,讲的是纨绔女成长成护国柱石的女强文,如果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点一下预收哈~爱你萌~   第72章 打探   广寒在寨子里兜兜转转几圈, 也没见着谢清明一点下落, 难道, 人已经被转移了?   广寒一面忐忑地寻找,一面暗自思忖着要怎么和莫愁说。   正在此时, 广寒突然感觉一股黏腻的腥味丝丝落落地传来, 不甚明晰, 但确实令人作呕。   广寒仗着精灵自身强大的感知能力,循着味道一路探寻, 突然看见一个书卷大的小通风口, 里面黑咕隆咚的, 什么也看不清。   但可以确定, 腥臭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广寒隐匿身形,沿着密道小心翼翼地探寻而去。这通风口肮脏而逼仄, 两壁上挂的尘灰都够把这同道堵死了。   广寒只能凝神静气, 一方面他想摒弃五感,不然会被脏乱不堪的环境恶心死, 另一方面他又不敢这么做,他得顺着气味走明白这歧路颇多的迷宫。   这通风口七拐八拐的,如果宽度不是宽度不可以过人,广寒都怀疑这是某种逃生密道。   谁会把通风口做得这么曲曲折折的?水正教的人脑子果然都不怎么好使。   随着广寒越走越远, 腥臭味也就愈发浓烈, 与此同时,广寒惊诧地发现,通道里出现了已经干瘪了的死老鼠和死黑盖虫。   广寒没有五脏六腑, 他若是有,肯定能把胃吐出来。   广寒虽然未化形,但他仍然感觉出一股没来由的恐惧。这是作为一棵树,对于老鼠虫子本能的恐惧吧。你修为再强,灵力再深,也很难摒除的天性。   要不……掉头回去算了……他们总不至于把谢清明关在……   想到此,广寒突然想起阮语来,他亲眼所见,阮语皮里肉外附着而生的,就是这种黑盖虫!   难道他们把谢清明也做成了肉体毒巢?   广寒拙于思索与权衡,他的理性告诉他,如果再往前,可能会面临数以万计的,他此生最为惧怕的天敌。可感性告诉他,如果这个时候折返,他可能会面临崩溃了的莫愁。   这不是鱼与熊掌的问题,是前有狼后有虎的问题。   广寒也不知道自己欠莫愁什么,但只知道,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莫愁再一次走火入魔,只能一咬牙,生出一股子他并不能叫出名的慷慨来。   他不知道,人类文艺地把这份慷慨称之为,虽千万人,吾往矣。   果然,越往前走,黑盖虫便越来越多。   广寒虽然知道,这些虫子根本看不见他,但他真真实实的存在,保不齐这些虫子里有那么一只半只是有灵性的,万一感知到了他这一身的桂花味,就惨了。   但好在,这些畜生显然还没有什么修为,只是本能地在四处爬窜,就这样,广寒跌跌撞撞地到了通风口的尽头。   甫一着眼,广寒差点晕厥过去。   通风口下面宽阔的牢房里,数以万计、十万记……甚至更多的黑盖虫和毒蛇毒老鼠,像一阵黑黢黢的旋风,向四周扩散开来。   屋子的中央突兀地摆放着一口身形硕大的大缸,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可仔细一看,四壁竟然沾满了狰狞的血迹。   两个身材瘦弱的红衣教徒正在往四周撒一众白粉,可能是石灰,也可能是雄黄,以图阻止这些毒物爬出去。   绝大多数的毒物在碰触到白粉的边缘之后,就本能地瑟缩了。可还是有许多身强体壮,兼顾胆子大没头脑的,突破围城,向四面墙壁上方爬了上来。   很快,就要爬到通风口了。   其中一个男子拿起大扫帚,不耐烦地把墙上的虫子扫了下去,广寒长舒了一口气。   那男子没好气地道,“什么脏活累活都是咱们的,好事永远都是他们的!”   旁边的男子年纪更小一些,怯懦懦地道,“给神明干活,还是别挑好与不好了吧。”   年长男人讥诮着一笑,“你这个傻子懂什么,他们把活祭扔到河里献给神明去了,我们呢?在这收拾这个烂摊子,神明知道咱们做了多少?”   年纪小的显然不敢忤逆他,只能一面撒着白粉,一面小心翼翼地拿起巨大的簸箕,想方设法地把虫子装到大缸里。   倒进去一簸箕,能爬出来一半。周而复始地,两鬓已经汗涔涔的了,也不敢停手。   就在这时,一直几次三番被扔进去又爬上来的蛇,显然被激怒了,它长身一挺,飞也似的直接扑向了那年纪小的教徒,一口咬在了他右侧大腿根上。   年长的眼疾手快,挑起笤帚根就把那条蛇给打到墙上,他更加没好气地嗔道,“跟你说多少回了,干活长点脑子,你有几条命够你死的?”   那小孩果然是个傻子性格,只懵懂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不妨事,我棉裤穿得厚,它咬不穿。”   年长的气得牙根直痒痒,“下次就应该咬你脖颈子上,我看你皮厚不厚!”   小孩不再说话,只继续干着活,二人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控制住了形势,这时年纪小的才又憋不住了,问道,“这次活祭咋这么急,以前都是慢慢养虫卵的,这次直接扔到缸里了!”   那年长的一听小孩发文,一脸的得意之色,显摆道,“要不怎么说你什么都不懂呢!我听说这回这哥们,可是个狠角色!”   他招呼小孩凑上前来,神秘兮兮地道,“八月十五那天大闹生祭大典的就是他!今儿他和他娘还杀了阮圣人!”   小孩好像被雷劈了一般的表情,“我的神明啊,这不是魔鬼么!”   年长的仿佛就等着他那吃惊的表情呢,又得意的加上一刀,“如今代理的圣人,那条胳膊也是被这小子给砍掉的。不是魔鬼是什么啊?他就是来破坏我们水正教的魔鬼!”   广寒在一旁偷听,回想起昨日莫愁所讲经历的种种,确定这二人口中所说的“魔鬼”就是谢清明!广寒在此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水正教拿谢清明做活祭了?   那小孩仿佛与广寒心有灵犀似的,问道,“被扔进这缸里,还能活命了么?”   那岁数大的拿起笤帚对着小孩脑袋一顿猛敲,“活祭!活祭!不是活的敢祭给神明么!他只是带着一身的‘圣物’,被送到河里去啦!”   广寒凝聚的精魄都差点被吓散了,他灵力四泄,惹得身旁的虫子都不安地逃窜起来。这时候他才回过神志,收敛心性,继续听二人交谈。   “他不是自愿献给神明的,要是被扔进河里以后,自己游走了可怎么办啊?”   “你脑子不好使,眼睛也瞎么?都被虫子咬的血肉模糊了,一身都是虫卵,没死就不错了,还能游泳?再者说了,沉河之前,他会被绑上石头块,直接就沉底了!”   广寒眼看着那小孩咬着牙,从嗓子眼里哼出了一声,“该!”   他再也听不下去,仓皇地向通风口外逃去,嘴里还不忘不住地呢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及至广寒赶回到水牢门口,一个老头子正坐在门口的桌前打着瞌睡,腰间还挂着一长串钥匙。   不化身形,悄悄把钥匙拿走,这很容易,可是这么多道锁,这么多把钥匙,挨个试起来,够把这一院子的人都招过来了。   这老头四仰八叉地横卧在椅子上,突然感觉一个身着戏服的少女袅袅娜娜地走到跟前来,巧笑嫣然,一只手轻轻地点了点老头的眉心,妖媚地道,“死鬼,把门给我开开。”   老头双眼迷离,直勾勾地盯着少女,那少女红唇黛眉,面扫戏妆,双眼斜斜地飞起,伴着勾人魂魄的妖娆,她笑含春风,绣口一吐,“愣着干什么,开门呀!”   老头登时丢了魂一般,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好好好,我开门,我开门……”   老头一边熟练地抄起腰带上绑着的钥匙链,一面三步一回头地盯着少女。色眯眯的眼神瞧着少女,她也不愠,只是娉娉婷婷地扭捏着腰肢,举手投足都仿佛在戏台子上一般,美艳得近乎天人。   老头终于磨磨蹭蹭地打开了最后一道锁,他正迷迷糊糊地打算向戏服少女邀功,只见少女邪魅地一笑,如血的红唇轻轻撅起,吐出一口仙气,伴着浓郁的桂花香。   老头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   广寒来不及多解释,他赶紧拽起莫愁往门外赶去,“快走,我的幻术支撑不了多久,这么多人,万一有一个醒了的,这幻术就破了!”   一众人等也便顾不得许多,跟着广寒往外跑去,这一路上碰到的所有红衣教徒,要么满面桃花,要么满目悲怆,都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悲喜当中,谁也无暇顾及逃跑的众人。   莫愁见识过广寒的幻境,还是有些本事的。她只是还心心念念地惦记着谢清明,拽着广寒的袖子,一面跑一面问道,“清明呢?他在哪?”   广寒敷衍道,“我知道在哪,跟我走,先出寨子。”   莫愁自然信任广寒,一听他这么说,不禁喜上眉梢,“也就是说清明没有事,他还活着对不对?”   广寒稍顿了一下,紧紧握住莫愁的手腕,“嗯……对,还活着。”   就在一行人终于到了他们拴马处时,突然一座山一样的身形阻拦住了去路。   正是那断臂的代理圣人,他脸上的刀疤因为狰狞的表情而愈发恐怖,“呵,你们这些小人,还妄图用妖术迷惑我们?好在神明识破了你们的诡计,及时把我们唤醒!”   苏剌一手举鼓,一手执鞭,上前一步,环视了一圈追出来的教徒,“出了你们的老巢,尔等宵小,还想困住我们不成?”   那刀疤男低笑一声,指着莫愁道,“其他人我们可以不管,神明托梦告诉我,这个小丫头片子,我是非留不可了!”   第73章 虫子   苏剌轻蔑地一笑, 如画的眼角眉梢登时写满了杀意。她睨了一眼壮汉, 飞身跃起。她顺势抡起胳膊, 手腕一着力,在空中有力地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鞭子直接抽向壮汉的另一只健康的眼睛。   登时一道见骨的血口子豁开了他的眼睛, 眼珠差点被抽成两半。   壮汉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摔倒在地,疼得直打滚。   莫愁赞许地向苏剌一点头, 二人心有灵犀, 知道不能恋战, 于是示意众人, 赶紧上马。   就在此时,一阵缠绵而悠扬的笛声从树林深处传来, 在寂静的荒山里回荡着。这笛声清脆婉转, 柔和又不失清亮,旋律缥缈绮丽, 却又带着一股子气力,堪堪激起一众鸦鸣雀叫。   无论是教徒还是莫愁一行人,谁都没听过这笛声。双方紧张对峙着,都摸不清这离奇笛声的路数,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 绵长的笛声开始激壮起来,音律间仿佛夹杂着虎啸鹰嚎的杀气,堪堪震得莫愁耳膜疼。   所有人都开始捂住了耳朵, 广寒也不得不暂时摒弃五感,聚气凝神,生怕被震碎了精魄。   莫愁催促众人上马,“赶紧走,此地不宜久留。”   可马儿已经被魔音迷乱了心智,一个个神情恍惚,根本走不动步,自顾自地在原地转着圈,跳起了滑稽的舞步。   莫愁正打算带着大家弃马逃走,这时笛声却戛然而止了,取而代之的是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伴着星阑的一声惊呼,所有人望向身后的寨子,数以万计的黑盖虫像奔流而来的洪水一般,气势汹涌地杀了过来。   广寒是唯一一个见过这些毒虫的,也是本能地最怕毒虫的。莫愁能感觉到他周身都在颤栗,她轻轻攥住广寒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怕。   然而就在毒虫以黑云压城的气势即将吞没众人的一刹那,所有人惊讶地发现,散乱的毒虫突然整齐列队,向一柄长剑一般,直指莫愁,全然不管旁人。   莫愁见状心里明了,她猛地推开广寒,飞快地向那群水正教徒冲了过去,一把在壮汉身上。   果不其然,黑虫立即调头杀向莫愁的方向,密密麻麻地附着在莫愁身前的几个水正教徒身上。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吸干了血肉,露出累累白骨来。   莫愁猛地掏出匕首,抵在壮汉的腰上,那壮汉双眼尽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莫愁推到身前,当成了肉盾。   莫愁趁着这个空隙,转头对苏剌喊,“苏剌带他们走,去找清明!我不怕虫子,你们快走!”   莫愁的选择是明智的,因为苏剌是一行人中最为稳重的,她很快理解了莫愁的意思,推搡着,催促着他们离开。   只有广寒岿然不动,因为只有他知道,谢清明八成是活不成了。   好在苏剌真的是个有主意的,她知道广寒其实是个精魄,便举起太平鼓,趁其不备,把广寒收到了鼓中。   随后果断上马,带着致尧和星阑,飞驰而去。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只高声喊道,“保重!找到清明我们就来和你会和!”   莫愁眼见着拖油瓶们都走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睨了一眼黑压压的虫子,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全身的力气,将身前的壮汉猛地推倒在地,形成了一堵肉墙,随后一点不犹豫地向山下跑去。   莫愁借着地势,近乎是连滚带爬,树枝草梗划破了脸,也不敢稍作停歇,继续逃窜着,她知道走得越远,一会自救的时候,就能少放一点血。   莫愁回头看去,这些虫子整齐有序的样子,肯定是被笛声所操控了。是什么样的大能,轻而易举地就靠笛声操纵了如此多的毒物呢?   莫愁冷不丁想起那日在冰窖之中,严阵以待地对抗珵美的五毒。   难道是一个人?   两条腿终究跑不过这些长一串脚的,很快,莫愁就被重新围住了。   莫愁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些畜生这么有韧劲。她无奈地掏出匕首,割破手腕,鲜血汩汩喷油而出,莫愁一挥手,撒落一地。   打头阵的虫子甫一触碰鲜血,立马四仰八叉地翻了个个,细小的触角和腿脚朝天的方向一顿扑腾,黑黢黢的一片,翻涌着,格外恶心人。   莫愁一面放血一面跑,虫子的攻势逐渐弱起来,但她也渐渐开始虚弱起来。她嘴唇煞白,头晕眼花,脚底下也开始发飘。   突然,莫愁猝不及防地被石头绊了个跟头,直接甩了出去,堪堪以血肉之躯砸在了一棵合抱之木的树干上,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莫愁双眼开始迷离起来,她隐约可以看见挡在鲜血之外的毒物们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突然想起苏剌她们来。   她们应该已经安全了吧,不知道找到清明没有,清明有没有受伤。思及此,莫愁突然笑了,觉得自己特备像是个絮叨的老母亲。   可不能这样,这样的女人不可爱。   莫愁闭上了眼,她实在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左右不能死,只能祈祷别让虫子把脸咬坏了。   她开始昏昏欲睡,就在这时,一声怒吼将莫愁的三魂七魄从太虚又抓了回来,莫愁眨了眨眼,定睛一看,一位白衣少年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   他手里拎着火把,毫无章法地冲着虫子挥舞着,火苗所到之处,撩起一阵灰烬,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   莫愁脱力地望着那手舞足蹈的少年,身着粗布劣衣,头戴庄子方巾,一身穷苦之相,可却胜在干干净净。他肤若白雪,眉如墨黛,映在熊熊烈火之下,面色竟有桃花春晓之情,虽然慌慌张张地对抗着毒虫,举手投足间竟然颇有些风流才子的韵味。   莫愁确定了,不认识。   那少年见莫愁昏昏欲睡,大喊了一声,“姑娘你别睡着,很快,我就能灭了这些虫子了,你要挺住啊!”   莫愁看着那双漂亮的眸子,笑了一笑,终于,晕了过去。   第74章 妙真   广寒鼓气囊塞地从太平鼓里出来之后, 一副谁也拦不住的架势, 又要调头回去找莫愁。   苏剌被他气得牙痒痒, “我要不是因为你知道清明在哪,我就把你关这鼓里百八十年的, 我看你还有没有能耐胡闹!”   听见这话, 广寒怔在了原地, 他神色逐渐暗淡,失落地道, “谢清明八成已经死了, 我是骗莫愁的。”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了个外焦里嫩, 他们都各怀心思地思量着要怎么面对莫愁,却都忘了身后的小厮, 那个谢府出来的星阑。   星阑得谢清明的知遇之恩, 方有今日的生活。他曾经无数次想来,哪怕肝脑涂地以报恩情万一呢, 也不负他人世间走一遭。可另一方面,他又怯生生地希望,今生今世都不要有这一天,他只希望公子这一世, 可以平平安安的就好。   可人生终究有诸多难以预料之事, 祸福相依可能就在一线之间。如今公子忽逢大难,他怎么可能作壁上观呢?   星阑一把拽住广寒的衣领,“你把话说清楚, 什么叫八成已经死了?公子到底在哪!”   广寒看着星阑腥红的双眼,稍稍将心比心一番,叹道,“我其实也不知道他在哪。我只是想把莫愁带出来,谁知道咱们跑出来了,莫愁却被困住了。”   星阑顾不得这小妖精的伤春悲秋,不依不饶,“你若不知道,怎说他八成死了?你把话说清楚!”   广寒那没良心的性子里难得生出了些许愧疚,怯懦地道,“我听说……他们把谢清明扔进了毒虫子堆,咬个半死,然后绑上石块,浸到河底去了……”   别说星阑了,就连裘致尧听完广寒这吭吭哧哧的一番话,也气得够呛,救人命本就在瞬息之间,哪容得下他这番磨蹭!   星阑怒火中烧,抬手一拳就朝广寒砸去。人妖实力过分悬殊,广寒稍一挥手,就把星阑堪堪震飞了出去。好在苏剌眼疾手快,一挥鞭缠住了星阑,拽了回来。   “我就问你们一句,救不救人!想救人就赶紧走!莫愁拿血肉在那挡着虫子,是为了让你们跑出来内斗的是不是!”   苏拉喊得嗓子生疼,她突然明白自己有幸能修炼这百八十年容颜不老,估计跟没生过熊孩子有直接关系。   “关键我也不知道他们把谢清明浸到河的哪段了,这么长的一条河,上哪去找啊?”   苏剌急匆匆上马,挥手就是一鞭子,“说你傻一点不亏了你!这大冬天的,河水都结冰了,想沉河一定得凿冰窟窿!找冰窟窿去!”   说罢双腿一夹马肚子,一骑绝尘,不管这群熊孩子们了。   近几日温度骤降,再加上一场又一场的急雪,塞北的河流多半都已经结成了厚实的冰层。   苏剌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到河边,放眼望去,冰镜般的光亮亮一片。   “沿河搜!他们抬着大石块,不可能往山上去,往下游找!”   至此,一行人谁也不再说话,仔仔细细地向冰面上张望起来。阳光照得冰面格外刺眼,不多一会,一行人便开始泪流满面。   好在没走出多远,苏剌便远远看见冰面上有一块不小的阴影,她赶忙下马,趴倒在冰面上,匍匐向前。   广寒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随即变幻身形,向河中心飘去。致尧心领神会,也一起趴在了冰面上,跟随着苏剌。   唯有星阑,许是年纪小不长脑子,许是关心则乱,急匆匆地向河中心奔去。被苏剌一鞭子甩回了岸上,险些摔断肋骨。   冰窟窿边缘果然沾有血迹,黑咕隆咚的深不见底,再加上冰层下水流湍急,苏剌也看不清下面到底有没有人。   待星阑再度爬过来的时候,他一见冰上血印子,便开始嚎啕大哭,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冰窟窿里,被苏剌和致尧一人薅着一条腿,拽了上来。   “你水性特别好?”   “我……不会水。”   “不会水你下去怎么办?救不了谢清明,还得搭上一个?”   星阑顾不得那么多,他要是救不了公子,也绝不独活。苏剌行走人间近百载,看惯了忠义贞烈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无谓的牺牲根本算不得情谊,根本就是缺心眼!   苏剌没耐心,也没时间给熊孩子做珍爱生命再教育,她一个手刀劈在吱哇乱叫的星阑后脖颈处,直接给他劈晕了。随即抬头望向空中飘着的广寒,冷冽的眼神直逼小妖精,看得小妖精神魂发颤。   广寒摇摇头,“我下去也没用,我是木生的,沉不下去,到了水下,法术也施展不开。再者说,谢清明现在一身虫子,我……我害怕啊……”   裘致尧亲眼见过广寒颇有些能耐,自然不肯相信他这般说辞,只心道是他不想救谢清明。可裘致尧又从心底有点怕苏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敢当着苏剌的面和广寒争吵,只能听苏剌调遣。   苏剌长长叹了口气,她的水性也不好,可修炼百年,倒有些闭气的功夫。她拿出自己的鞭子,递给致尧,“给我拴在腰上,然后你拉着鞭子那头,我怕我被水冲走了。”   致尧接过鞭子估摸了一下,为难地道,“这也不够长啊,冰上还打滑,万一水流湍急,我怕我拽不住你。”   广寒一伸手,用草木精魄幻化出一段长藤,对苏剌道,“我只能帮你到这了,一头你拴在腰上,一头我拴在岸上的树上。这长藤是我精魄所化,能不能扛得住这么冷的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苏剌一点头,凝聚周身气力护住心脉,用藤条系住柔弱的腰肢,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一个猛子扎进冰冷的河水里。   河里水草丛生,纠缠盘错地摇曳着,影影绰绰地覆盖着整个河底。再加上水深异常,阳光也照不进多少,苏剌除了感觉锥心般的冰冷以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   一股巨大的暗流汹涌澎湃地席卷而来,巨大的冲击力让苏剌慌了神,她感觉口鼻被生生撬开了一般,一股冰冷的河水直呛进她的肺叶,饶是有些闭气的功力,苏剌也要忍受不住这胸膛里火辣辣的疼了。   苏剌挣扎着,正犹豫要不要上岸,突然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腰间将她提了上来。甫一出水的一刹那,苏剌感觉全世界的风刀霜剑都射向了自己一般。   她坐在冰面上疯狂地咳嗽着,半晌,才透过布满冰晶的睫毛看见一袭白衣虚站在不远处的冰面上,温和地冲她笑着。   苏剌睨着阳光,眯着眼,看见施施然一玉貌冰姿,微风习习,衣袂飘动,高挽的发髻间别着一枚八卦铜镜。一手执浮尘,轻轻搭在另一臂弯上,颇有一番仙风道骨。   来人见苏剌一脸懵懂的状态,淡然一笑,“怎的萨满不认得山人了?”   苏剌这才双眼放光,顾不得一身冰碴,踉跄着欲起身,又因为四肢无力,瘫坐了回去。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妙……妙……”   来人拂尘一甩,气度轩然地一稽首,“山人,妙真。”   苏剌喜不自胜,指着冰窟窿道,“妙真上人,快……快救救孩子!”   妙真双眸含笑,转头看向一旁的道童。道童心领神会,颔首作揖,而后走到苏剌跟前,解开苏剌腰间的长藤,系在自己腰间。   苏剌近距离看清了这道童,说是道童,看面相也有个十六七岁的样子了。肤白胜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百余年了,竟没见过如此美人。   堪堪比妙真上人还要美上三分。只可惜焉有无暇之美玉,苏剌无意一瞥,竟看见道童锁骨处,隐隐约约有着一块伤疤,竟像是一块血窟窿一般。   那道童利落地绑好长藤,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冰窟窿。   苏剌这会才缓过神,一脸不解地望着妙真,“上人难道不亲自出手救人么?让一个道童……”   话未说完,苏剌突然感觉脸上一红,羞赧起来。她叹了口气,笑道,“我急昏了头了,竟然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来。修行百载,竟然犯起以貌取人的错误来了……”   妙真不急不愠,只温和地道,“水下冰冷,又没有空气,常人难耐,这丫头下去最合适不过了。”   果然,不多时,长藤处传来三下有节奏的颤动,是下面示意他们网上拽呢。   妙真上人拂尘一挥,长藤骤缩,那道童抱着一个……血淋淋的身躯,被拽了上来。   这血人周身周身布满了细小的伤口,惨烈处肌肉的纹理和白花花的骨骼都露了出来。最可怕的是,这人脸上的皮肤已经烂成了一块稀泥,早已辨不得五官,脖子处的血管暴露在外面,被冻住了,也不甚往外冒血了,只看见零星几只黑盖虫还顽强地在这肉体之躯里出外进地钻着。   苏剌脱力地跌坐在地上,想着昨日还见着这孩子言笑晏晏,而今……死生不过一线之间。   妙真走上前,蹲了下来,在他血肉模糊的胸口一着力,这血人竟然哇地一声突出一大口血水来。   苏剌突然感觉天都凉了,她疯魔了似的拽着妙真的手道,“上人,这孩子……还没死?”   妙真想给谢清明把把脉,可手腕处已经没有一块好皮囊可以着力了。   妙真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粒丹药,喂到谢清明的嘴里,“确实神奇,还没死。可还能活多久,我也说不好。先带他回观里,再做打算吧。”   说罢,妙真看着一身湿透了的道童,吩咐道,“珵美,我们启程。”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新书《小娘娘》打滚求收藏~爱你们~   第75章 一魂   “珵美”两个字甫一落地, 惊得众人皆傻愣愣地呆在了现场。   没人亲眼见过这传闻中的绝世美人, 可每一个人都听过她的丰功伟绩。几十年, 两代人,诸多悲欢离合, 诸多痛苦欢欣, 都源于美人不合时宜的一笑, 错付多少春风。   致尧错愕地走上前来,打量着这出水芙蓉的绝色, 一时间单薄的身躯无力承担却不得不承担的辛酸、悲切、无奈、怨恨……五味杂陈地堵在他的胸口。   荒唐啊, 太荒唐了……   “珵美, 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裘致尧多希望自己听错了, 或是这只是个同名同姓的普通道童罢了。   可天若真是事事遂了人愿,天也便没了它神秘的威严了。   道童眨着那双含着秋水的眸子, 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致尧一番, 苍白地微笑道,“你长得, 倒像我一位故人。”   少年幼稚的侥幸心理再一次被摔得个七零八落,致尧看着活生生的珵美,突然想起惨死的一门五十口,他突然觉得老天一定是在戏弄他。   他踉跄着退了几步, 那双斜飞的丹凤眼晕得腥红, 他无奈地抬头望着一片死寂的灰色苍穹,从肺腔里喷薄出一口压抑已久的浊气,撕心裂肺地呐喊着。   恰在此时, 一阵低声的呻·吟从冰面上传来,打破了茫茫天地间这无处着力的慷慨悲歌。   谢清明血肉模糊的身躯开始震颤,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已经露出肌肉纹理的胸膛拼命地上下起伏着,双手兀自在空中挥舞着,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   妙真不知道这些孩子们经历了什么,只觉得不能在此浪费时间了,她肃然开口道,“别废话了,他浑身都是血水,很容易再冻在冰上!”   苏剌急忙点头,她常年活在北方,最知道一旦血肉之躯冻在冰上,想要完整地从冰上拿下来是万不能的。不撕下一寸血肉来,绝不可能脱得了身。   一行人连背带抗地把谢清明扶上马,每挪动一步,都是一阵钻心的疼。几个岁数小的在后面扶着谢清明,减少他的颤动,苏剌急得一脑门子汗,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妙真跟前。   “上人,这孩子还能救么?”   妙真回头睨了一眼,浅叹一声,“不好办。”   苏剌难以置信地望着妙真,“连上人都救不了?”   “我也不是大罗神仙,修行千百年,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太多了。”   在苏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人生里,她见识过许多修行人,可真正让她佩服的却没有几个。   倒不是苏剌目下无尘,恃才傲物,只是她觉得那些大能们要么六根清净,诸事讲求个无为顺势,要么每日醉心高下,诸事都要分个胜负出来。   唯有妙真上人,大隐隐于世,历万丈红尘,观天地之事,省内自真我。修行上既严以律己,又从不贪功冒进。每每路遇苦难,皆是慷慨施以援手,哪怕损耗修为也毫不足惜。   苏剌想及此,轻叹,“上人修行几千年,若不是时常救济俗世之苦,损耗自身,恐怕早就飞升了吧?”   妙真淡然一笑,“修行之事,本就是逆天而为,你我窃得机缘,可以洗髓走上修行之路,本就不易。修行是为成道,绝不可是为成仙。不得大道,焉能成仙?再说,我没有飞升,是在等一个机缘。”   苏剌不明,“什么机缘?”   妙真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我也没有窥探天机的本事。”   苏剌打心眼里佩服妙真的淡然,可她还是犯愁眼前的事,“若真是救不活,上人能出手帮他……”   妙真摇摇头,轻抬拂尘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出手,帮他留一魂做活尸。这才是这孩子最诡异的地方。能身负如此重伤,又沉入水底这么久,还不死。而且……”   妙真放轻了声音,“他生来,就只有一魂!”   苏剌被巨大的信息量砸得脑仁疼,从认识清明和莫愁这两个孩子开始,她百年来所学的知识就一次又一次被刷新。   从怎么都不会死的少女,到没什么修为就能打死镇墓兽的儿郎,如今这孩子竟然天生只有一魂,还能活得如常人一般……   “我这续命丹,可以护住他经脉,至于还能活多久,我也说不好。另外,怎么才能把他体内那些毒虫子逼出来,这才是我此刻最犯愁的事。”   苏剌听到此处,双眼放亮光,“找莫愁!莫愁能治这毒虫子!”   苏剌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的莫愁,正昏昏欲睡地依在床榻前,看着眼前并不相识的书生给自己包扎伤口,唇红齿白,干干净净。   莫愁又环视了一番摇摇欲坠的残破土房,低矮异常的房檐压得人喘不上来气。   莫愁巴掌大的小脸瓷白无血色,汗涔涔的几绺头发贴在额间,大眼睛空洞洞的,时不时传来一阵恶心和目眩,只能硬撑着张了口,“多谢你救了我,那些虫子……没伤着你吧?”   书生用棉布将伤口包得严严实实,最后还不紧不慢地打了个结。   “不打紧,那些虫子怕火,我一用火撩,它们就跑了。姑娘失血太多,所以才会头晕目眩,我给你点些安神香,你且好好休息一番。”   书生家徒四壁,没什么像样的物件摆设,唯有一樽铜制香炉倒称得上精美。火折子忽明忽暗,一股暖橘的光圈晕染开来,莫愁感觉一迷糊,又睡了过去。   多久没睡得如此踏实了?一股习习的微风刮过,莫愁感觉遍身通体的舒畅。   眼前的景致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天,天光彤彤,暖融融的。   莫愁远远望着,那春江水盘颀长的背影,乌黑的长发随着微风猎猎飘动着。   呵,果然每次失血过多,都会入这奇幻的梦境。   “好久不见。”   莫愁不许开口,只在心底呢喃,她知道他听得到。   幻境人缓缓转过身,面上依旧附着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辨不得五官,只看见一双深邃地眸子,如这碧蓝的湖水一般,清澈而又美好。   “确实,好久不见。”   幻境人走上前来,在莫愁眉心一点,“总皱眉,该不好看了。你在担心什么?”   莫愁浅浅一笑,走到河边,轻轻坐下,“我的世界你都看得到,我的心你也看得到,还问我担心什么?”   幻境人笑道,“担心你的情郎?”   莫愁无奈地点点头,“担心也没用,我总守不住他。”   幻境人晦暗不明地盯着莫愁看了几许,“为什么一直,都是你在守着他?”   莫愁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只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却生生被搅进了这牛鬼蛇神的圈子,我当然……”   说到这,莫愁突然愣住了,她猛地抬头望向幻境人,“你说什么?”   幻境人不疾不徐,“我说为什么一直都是你守着他?”   “一直?”   幻境人淡然一笑,“终于开窍了。”   莫愁噌地起了身,“我们一直就认识?”   幻境人道,“人生哪一次相遇,不是久别重逢?”   莫愁正欲开口发问,被那人打断了,“久到多久,我也不知道。因果轮回,从来都没有饶过谁。你愿意守着他,就千世百世的守着他,就像我愿意伴着你,千世百世的伴着你……”   莫愁感觉一股莫名的悲伤袭上心头,每每与幻境人相见,总有着说不出来的五味杂陈。她轻轻道,“你从何时开始伴着我?”   幻境人笑,“从有你开始。”   莫愁突然想起,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便问道,“你叫什么呢?”   幻境人想了一想,“身外之物,无妨。”   突然,一股剧痛从莫愁的灵魂深处传来,眼前春意盎然的美好景致开始突然间崩塌,莫愁颇有些遗憾地道,“梦……梦要醒了。什么时候,才能再会?”   那幻境人突然一挥手,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棱角分明,如琢磨之玉,谢清明。   “谢清明”惶然地道,“记住,记住这张脸,只有你刻得出这张脸。”   莫愁不明所以,在地动山摇的幻境中艰难维持着自己的平衡,“什么意思?”   那“谢清明”脸上浮现出明昧难辨的神色,半是失落,却又写满了希望。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又或许,我们生生世世都可以相见……莫愁,你不是莫愁,我不是谢清明,他也不是谢清明……”   那幻境人的身躯开始逐渐消散在无尽的天光里,眼前的景致开始慢慢泛白,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莫愁突然听见山海之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醒醒吧!切莫再睡着了!”   莫愁猛地在床榻间惊坐而起,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那书生正端着一个大碗站在床头,惊慌地看着莫愁。   四目相对,莫愁正欲开口,那书生突然道,“本想给你做一碗粥喝,可都凉了,我……我再去给你热一热。”   言未尽,人先转身没了踪影。   莫愁不解地低头看,腕间的伤口依然渗着血。耳畔萦绕不去的是那句,“切莫再睡了!”   第76章 前世   切莫再睡了?   莫愁实在想不透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只觉得浑身无力, 虚弱得紧, 一股酸痛感传遍她的四肢百骸。   不多时,便又昏昏欲睡起来。   莫愁闭着眼, 留着半分清醒, 想要捋顺这几日所发生之事, 唯一不能想通的就是,这些虫子, 最怕的就是她, 为什么偏偏攻击她?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莫愁头晕得厉害, 也懒得睁眼,八成是那书生回来了吧。   只听得耳畔书生唤道, “姑娘, 姑娘醒醒,我给你换药来了……”   空气中沉香的味道愈发浓郁, 莫愁只感觉眼皮沉得紧,不想搭理那书生。莫愁感觉手腕处的伤口有种撕裂的痛,她眉头紧锁,却还是懒懒的不想睁眼, 任由这书生折腾着。   上药是没什么意义的, 莫愁体质特殊,自愈能力超强,毕竟是不死之身, 当日为救阮语,差不多放干了全身的血,不多时便恢复了。   这次伤得没有那次重,应该睡一觉就好了吧。   沉香的味道真的很好闻,莫愁突然道,“你这沉香是南粤之地产的吧,品质还不错。”   虽未睁眼,莫愁明显能感觉到书生被她这句话吓了一个激灵,但很快,耳畔就传来书生温和柔软的声音,“是,祖上传下来的,小生家境贫寒,唯有这香,能拿得出手了。”   莫愁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对着话。   “你叫什么名字?”   “相九。”   “行九?”   “是。”   “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简陋了些,姑娘将就着住着罢。”   莫愁此时五感都变得迟钝起来,周身冰冷,头晕目眩,哪还顾得上简陋不简陋?   “你救我一命,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报还……”   书生笑道,“哪就施恩就一定要图报呢?姑娘还是好生歇着吧,要是难受,就再睡上一觉。”   莫愁真的便昏昏沉沉地睡上了一觉,这次,莫愁没有进入幻境,只是浅浅的休憩着,脑子也没停下运转。她静静思量着,或许那幻境人所言不虚,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了吧。   不知睡了多久,莫愁只觉得仿佛过了千百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她心头依然反复回味着幻境人那句语重心长的“切莫再睡了”,却慵懒至极,不愿意醒来。   “滴答……滴答……滴答……”   有序的水滴声隐隐约约传来,莫愁终于重新聚起了三魂七魄,咬着牙,睁开双眼,应当已是夜半时分,四周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   莫愁强撑着坐起身,水滴声戛然而止了,她抬手想要抹去额头的冷汗,却抹得脸上一阵咸腥的湿。   借着并不光亮的月光,莫愁看见,自己腕子上的伤口比先前更大了,竟然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   莫愁突然感觉一阵头皮发麻,登时警醒了不少。难怪幻境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不要再睡下去了。   她艰难起身,也顾不得疼得如同被勺子刮的脑仁,匆匆下床,想要探个究竟。   就在脚落地的一刹那,莫愁感觉好似踩进了水坑一般,低头仔细一看,一个硕大的木盆里,几乎装满了黏腻的液体。   莫愁差点惊叫出声来,是血,是她的血!   有人把她试图把她迷晕,想把她的血放净!   莫愁飞快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调动起全身的力气扑灭了正燃烧着的熏香。果断地从衣角处撕裂一块布,缠在了伤口处。   她坐在窗前,大口呼吸着,不多时,莫愁感觉冷冽的空气像刀片一样划着她的肺腔,虽然疼,但醒神。慢慢地她的头脑也清醒了起来,也不再天旋地转。   原来,她头晕并不仅仅是因为失血过多,更大的问题出在这熏香上。   莫愁不知道这来路不明的书生究竟意欲何为,她如今孤身犯险,也不想探究过多,只一心想着能逃离险境便好。   她感觉脚下不再发飘,便起身向屋外走去。   一股无形却巨大的力量将莫愁堪堪弹了回去,莫愁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有结界。   莫愁只得从长计议,她积蓄起周身的灵力,于掌心点一盏并不明亮的灵火,一灯如豆,照彻这低矮的土房。   及至此时,莫愁才看清这屋里的陈设。里墙上有一堵虚掩的门,莫愁左右思量,觉得畏首畏尾无异于原地等死,走得想办法出去,于是抽出匕首,小心翼翼地推开这扇暗门。   一座巨大的神龛赫然立于墙后。   神龛之内供奉着一座高约过丈的神像,这神像髦身朱发,人身蛇尾,铁臂虬筋。   莫愁一抬头,正与神像圆睁的双目对上,那传神的眸子仿若活了一般,一瞬间,莫愁感觉神像蛇尾上的鳞片都闪着寒光,那一身的肌肉仿佛在颤动。   莫愁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压得她喘不上起来。她连连后退,半晌,甩了甩脑袋,再看向前去,却是一尊庄严但普通的神像。   丝毫没有活过来的意思。   难道……是幻觉?   莫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神像,按理说,如此高大的神像,一般不会再设神龛了。而且这神龛的尺寸也颇为怪异,好像留了一个位置一般,显得空落落的。   这供奉的是谁呢?莫愁仔仔细细地思索着,从《山海经》到《淮南子》,又到《南华经》,莫愁突然一拍大腿,这不正是怒触不周山,撞折天柱,而后天倾西北,致使日月东升西落的水神共工嘛!   莫愁不清楚上古传说究竟有几分真实可信,但她一直对于上古神明怀着一份朴素的崇敬之情。在那个混沌初开的年代,人类刀耕火种,艰难求生,哪怕是生而具有神格的上古神明,也不会如今日飞升的仙人一般逍遥自在。   然而正是这些生而具有天地血脉的上古神明,天生地怀有着来自皇天后土的悲悯与情怀,慷慨无私地庇佑着天下苍生。   作山河日月的盘古大神,补天之漏的女娲娘娘,尝遍百草的神农氏,引渠之水的大禹……莫愁虽未亲眼见证那风起云涌的年代,但她所历千年,也知道人类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总是前人栽树,后人方有余荫。   上古神明之陨落,不免让人唏嘘。后人无从得知那峥嵘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无论如何,对神明的敬仰不应该被用来当做邪教敛财害命的手段!   莫愁看着庄严肃穆的共工雕像,昂然抬头,凛然地直视着那双圆睁怒目,问道,“水神若有知,是否当断了这水正的邪根!”   月光影影绰绰地映在神像之上,漆黑的夜晚沉寂得如同死亡一般,丝毫没有声息。恰在此时,神像身后突然钻出了一条小蛇,探头探脑地望向莫愁。   莫愁浑身是血,那畜生嗅觉异常灵敏,慌忙逃窜间尾巴甩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上,直愣愣地崩飞在神龛侧壁。   突然,莫愁感觉脚下开始轻微的晃动,浮尘四起,半晌,听见一阵吱呀呀的机关扭动的声音。   共工神像旁边的空位处,突然出现一个颇为宽阔的洞口,莫愁凑上前去看,是深不见底的暗道。   莫愁抬头望向共工,是你,在帮我么?   莫愁手执灵火,向这暗道里迈进。无论这底下是逃得生天的出口,还是凄惨无比的无间地狱,莫愁都不能辜负了这小蛇送来的巧合因缘,也该走上这一遭。   越往下走,越感觉刺骨的寒意。   莫愁感觉这种寒冷是那么熟悉,幽静,寂寥,甚至……带着死亡的气息。   莫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直到感觉冷气如同刀片一般割着寸寸血肉,莫愁才踩到了暗道的底端。   灵火的光晕骤然照亮了这逼仄封闭的空间,上下四方的冰镜同时反射着这星星之火,瞬间晕染开一片温暖光亮的橘色。   莫愁不禁暗叹,又是个冰洞,而且比裘家的冰洞大上几十倍不止!   冰洞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列列冰棺,莫愁粗略数了数,竟然正好是一百口棺材!   冰棺都没有盖子,莫愁顺着右手边挨个看起冰棺里存放的尸体,甫一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却又辨不真切。她无意纠缠,继续向前走去,又是一股子熟悉之感。   莫愁慢慢往前走,慢慢看着这一具具高矮胖瘦各异的女尸,每一具尸体都保存完好,仿若只是睡着了一般。   突然,一张狰狞恐怖,满目溃烂和疤痕的脸触目惊心地出现在莫愁面前!这具尸体周身披银饰,头戴巨大的银冠,着过膝的短裙,露着小腿和脚踝。一身蜡染蓝布,绣着花团锦簇的图案。   这是苗人的服饰。而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莫愁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世,那个被父亲毁了容的苗人巫师!   莫愁差点被惊得坐在地上,慌乱之间,手中灵火都熄灭了。莫愁喘息了半晌,重新凝聚起周身的气力,仔仔细细地挨个打量了每一具尸体,每一张脸。   这里躺着的每一个人,都是莫愁的前世!   所有冰棺的尽头,还有两口是空洞洞的。莫愁不禁感觉一阵恶寒,周身的汗毛立都了起来。   这两口棺材,应该就是留给两个人的。   她和珵美。   第77章 逃亡   太冷了, 莫愁置身在这冰冷的群尸之间, 甚至出现了一种错觉, 她自己也已经马上就要死了。   除了珵美,莫愁从没在意过自己前一世的尸体被葬在了哪, 也从未想过去纠结已经告别了的前尘往事。甚至她也明白, 再过几十年, 现在这幅躯体也要和她们一样,尘归尘土归土。   可到底是谁?在替她收藏着这么多的尸体呢?他这么做是图什么?   莫愁本能地知道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三步一踉跄地顺着密道网上爬去, 就在她终于要爬回到地面的一刹那, 她甫一抬头, 看见一双好看却带着邪魅笑意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她。   干干净净的白面书生, 终于打算, 撕破脸了。   “姑娘伤得这么重,怎么还四处乱窜啊?来来来, 小生扶你起来,快回去睡一觉。”   他从上面伸出手来,莫愁站在密道里往后一躲,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莫愁身体不稳, 本能地两手乱抓想要找个依靠, 没想到一把抓住了书生的手,堪堪站稳了。   那白净的脸上写满了媚气,甚至比广寒还要媚上三分, 半就着惨白的月光,阴森森的。   莫愁猛地想抽回手,却被一把拽了出来,屋子里的熏香重新被点燃了,甚至比方才还要浓烈。莫愁被呛得直流眼泪,她迅速捂住口鼻,道,“你到底是谁?”   “姑娘今天第二遍问小生了,我说过,我叫相九。”   “没问你叫什么,你把我带到这来干什么?”   “哎呀呀,姑娘家的,别这么大戾气。带你回来当然是为了给你养得胖胖的咯……”   说罢,咯咯地嗤笑着,像极了志怪戏文里索命的怨鬼,惹得莫愁一阵发毛。   莫愁冷哼一声,“养胖了,好放血是么?”   话音未落,莫愁飞快地抽出匕首,聚灵力于腕间。这书生反应也算机敏,灵巧地侧过身,匕首擦着他的喉咙处划过,不过只割破了一点油皮。   莫愁知道现阶段,二人间实力悬殊。这男子如若是人,在气力上,肯定胜过瘦弱的莫愁。若他是精怪妖鬼,莫愁受伤太重,灵力受损,也难是他对手。   唯有剑走偏锋,来个偷袭。可却被这小子识破了。   书生抓住莫愁的手腕,双手一扭,毫不费力地将莫愁的胳膊扳到了身后,从后头押解着莫愁,她单膝跪地,动弹不得。   “好端端的小姑娘,话还没说完就喜欢动手动脚的。你这暴脾气配上这三脚猫功夫,也就是仗着你自己死不了,要不早见阎王好几个来回了。”   呵,连不死之身的秘密都知道,看来下面那百余具尸体,也是他藏的了!   “你要我这些世的尸体做什么?”   “当然有用,你可是个宝藏呢……”   书生紧紧掐着莫愁的后脖颈,一股冰冷的气息从耳畔传来。两个人贴得太近了,连浓重的檀香味都掩盖不了浓郁的腥臭味。   腥臭味……莫愁感觉,掉到蛇窟里,也不过如此吧。   蛇窟?莫愁猛地着力,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共工神像,他不就是半蛇身么?   莫愁不敢妄自揣度,也没有时间过度思量,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书生相九,应当就是蛇裔。   莫愁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气沉丹田,四肢百骸的灵力开始慢慢凝聚,半晌,莫愁突然催动符咒,一朵业火红莲砰然绽放在庙宇之内,一股灼热的力量惊得相九赶忙松了手,连连退了几步。   “有点意思,活得久了,怎么也能会点法术了。不过区区一个人类,我倒想看看,你能有多大的本事,逃出我这结界!”   说罢,相九突然从腰间拽出一只骨笛来,锵锵然低声一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紧跟着从四面八方传来。   莫愁一惊,她早该想到,一个柔弱书生,怎可能靠火把就将毒虫驱赶了呢?这虫子本来就是他引来的!   广寒曾经发现,莫愁的血除了可以驱除邪祟,还有助于修行。莫愁不知道这相九究竟是何方神圣,不过将她诓骗至此,应该就是为了她的血。   如今事出从急,莫愁眼看着黑黢黢的盖虫又一次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的业火烧不了这活虫子,只能再放血了!   就在这时,莫愁突然想起里屋床下的大木盆,里面有她已经放出来的血。   莫愁靠业火护着身躯,急匆匆几步,翻进了里屋,她原打算将这盆鲜血泼出去,可就在她端起盆子一刹那,她才发现,这喷血竟然这么沉!   妈的,她昏睡一天,几乎都要被榨干了!   如今这盆血泼出去,也不过是扬汤止沸,根本问题在于怎么破得了外面的结界!   莫愁冷笑道,好小子,你不是想要老娘的血么?好啊,老娘今儿就拿这盆血,和你来个鱼死网破!   莫愁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将这盆血摆在跟前,她闭上双眼,满心虔诚地凝聚着灵力,而后屈食、中、无名指,拇指压指尖掐亥纹,念动咒语。   以血为献祭,引天雷驱妖邪。   霎时间,狂风大作,方还明亮如轮的月亮被滚滚乌云遮盖,黑云压城,奔腾之势仿若要气吞山河。   涌动的风雷之音从远处隐约传来,莫愁丝毫不敢懈怠,只屏气凝神,堪堪有入定的可能。   上次一用这神术,是为了震三姨娘的怨魂,莫愁差点丢了半条命。如今一身血已然放了出来,莫愁又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只能把宝押在这九天神雷之上了。   一道霹雳裹挟着万古寒霜一般划破漆黑的夜空,朔光一闪而过,精准无差地劈在这门外的结界上。   莫愁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缠在了一起,她顾不得一身的疼痛,只看见那黏腻如黑雾的结界被硬生生撕裂了一个口子,相九一头钻进神像旁的密道里躲避一道道天雷。   莫愁趁着这个空当,踉跄着起身,头也不回地从结界钻了出去。   冬日里冷风萧瑟,依然有些许寒鸦聒噪,一轮明月好端端地挂在静谧的夜空里。   莫愁这时才惊魂未定地回头一瞥,惊诧地发现方才栖身的房子,不过是一座不及人高的神庙。   隐隐约约可见里面的神龛上,供奉着一尊共工像。   原来方才所历重重,皆是在相九所设的幻象之中。莫愁不知道这幻象里有几真几假,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过神,追出来。   她赶忙收敛心神,急匆匆地辨别着启明星的方位,向山下逃去。   莫愁一路跑,一路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现在自己应该去哪里找苏剌会和。   终于,在天空泛起一抹鱼肚白的时候,莫愁跑得脱力了,她再也挣扎不动,脚下一滑,几乎大头朝下地向山下摔了过去。   就在莫愁即将横冲直撞地摔在一棵合抱之树上时,一股裹挟着桂花香气的邪风轻飘飘地吹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莫愁。   广寒扶起莫愁,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苏剌。   “你怎么跑到后山来了,我们找了你一宿,都快急疯了……”广寒正欲再嗔上几句,看见莫愁一身的血渍,突然就心软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罐子,没好气地道,“喏,赶紧上药。”   莫愁看见这个小罐子,突然想起广寒不知在哪买的金疮药,药效异常地好。那日谢清明肉体之躯被捅了个对穿,不过一夜之间,就恢复了。后来广寒那小妖精听说莫愁把药给了谢清明,还气得跑开了。   “你这药究竟在哪家买的?告诉我,我这招邪的体质,真得多备点。”   莫愁这话说得有些自嘲的成分掺杂其中,本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奈何广寒一开口,差点吓死莫愁。   “买不着了,这是我灵力所化,所以才有奇效。”   灵力所化?莫愁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听不出来是多少灵力所化,但莫愁估摸着如此精致的小瓶子,这应当是极为珍贵的吧。   难怪那日,小妖精能气成那样。   广寒见莫愁愣在了原地,一把拽过莫愁的腕子,不知轻重地往莫愁的伤口上倒起药来。莫愁感觉一股万蚂噬肉的痛感钻心地传来。   细碎的疼痛很快就让莫愁的整个手臂都麻木了,紧接着,周身的关节都开始不听使唤。仿若有一个人用刀背一下下刮着她的脑仁一般,莫愁黄豆大的汗珠叽里咕噜地滚落,她另一只手狠狠地攥着拳头,攥到指甲都生生抠进肉里……   不知过了多久,莫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周身的疼痛开始消散,那几乎见了骨头的伤口,几近愈合了。   苏剌上前扶了一把莫愁,“既然没事了,赶紧回去吧。去看看清明……”   一听到谢清明,莫愁一身的病痛也不作妖了,登时生龙活虎起来,“你们找到清明了?”   苏剌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又转向广寒,“在哪找到的?他没受伤吧?”   广寒求助地看向苏剌,苏剌只淡淡地道,“受了点小伤。”   莫愁是个心大的,也历来觉得大小伙子,受点伤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历练。她满心欢喜地跟着苏剌来到了一座破旧不堪的道观。   还未进门,一具高大的身躯仿若是被踹飞了似的摔了出来,直接把莫愁砸在了身底下。   点背也要有个限度,莫愁暗暗地想,一会进观里,一定去三清像前好好拜一拜。   她揉着自己差点被砸零碎的骨头,抬眼打量起被踹出来的男人,惊得她差点从地上弹起来。   那个挨千刀的,裘致远。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这篇文逐渐接近尾声了,新文就快要开了,求一波预收好不好。 征求了多方意见,改名叫做《我为娘娘解战袍》 文案: 众所周知,尹江军天生是个女的。 众所周知,尹将军天生奇丑无比。 众所周知,尹将军天生放荡不羁。 众所周知,尹将军天生喜欢戏子。 尹将军: …… 李熹微把尹风月压在身底下,捏着她的小脸问道:“听说,你养了个戏子当面首,还让他管你叫小娘娘?” 尹风月一脸心虚:“难道……不是么?” 排雷指南: 此娘娘,非彼娘娘。 本文成长文,招猫逗狗的纨绔女成长成异姓王的故事。 姐弟恋,年龄差小。 纯历史架空,大量地名和年号,纯粹虚构,切莫考究。   第78章 肉虫   莫愁冷眼看着已经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裘志远, 积压了许久的怒火登时都窜上了心头。裘家诸多种种, 她的诸多遭遇, 都是拜这个不肖子孙所赐。   莫愁正打算上前问个究竟,道观里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同样挂了彩的裘致尧。   一样被打得乌眼青, 一样看起来破马张飞。   裘致尧倚在道观门口, 大口喘着粗气, 饶是谁打眼一看,都觉得这孩子已经脱力到动弹不得了。可他还是死死地盯着跌倒在地的大哥, 满眼的愤怒与焦灼, 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莫愁没心情, 也没时间来调节两兄弟的恩恩怨怨, 更何况裘志远的行径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家事来形容了。莫愁正欲张嘴问个究竟,却惊觉裘致尧突然卯足了全身的劲, 怒发冲冠地扑了上去。   他一把薅住裘志远的脑袋, 哐哐地向地面砸去。裘志远毕竟身量比弟弟要高一些,他一脚踢到了裘致尧的小腹处。这一脚猝不及防, 也过于狠厉。裘致尧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疼得他狠狠地弯了腰,弯成了一只虾米。   就在这时,二姨娘哭喊着从观里冲了出来, 一把抱住还要动手的裘志远, 裘志远已经杀红了眼,哪肯善罢甘休,死命地挣扎着。   却被那妇人死死地抱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 裘志远腥红的双眼慢慢恢复了正常,他颤抖着,泣不成声,一把将脑袋埋在了二姨娘的胸膛里,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本能地寻找一个可靠的归宿。   谁能想到,他的归宿,会是母亲的陪嫁丫头,自己的二姨娘呢?   二姨娘梨花带雨地哭着,轻柔地抚摸着裘志远的后背,低声呢喃道,“别怕,有我呢。我在呢,我在呢……”   裘致尧在一旁疼得眉头紧锁,看见眼前的一番景致,仿佛有一根针狠狠地刺穿了他的神经,也顾不得疼了,张口骂道,“贱人!你们这对奸夫□□!我杀了你们!”   说罢,正欲再度扑杀上去,却被苏剌一鞭子缠住,捆了起来。   苏剌别有心事,不想再此纠缠,便冲致尧怒喝道,“我让你照顾谢清明,你在这干嘛呢!”   被苏剌这么一喊,这疯魔了一般的小困兽一下子柔顺了许多,莫愁来不及感叹这世间真是一物降一物,她听见了“谢清明”三个字,就足够降服她了。   “清明人呢?怎么……还需要照顾?”   莫愁在苏剌躲躲闪闪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她顾不得其他,直冲进破旧的道观里。   三清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却看见一条触目惊心的血印子,向后院延伸而去。   苏剌也傻了,惊呼,“谢清明人呢?”   莫愁感觉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地上的血量不小,看来伤得一定很重。这蹭在地上的血迹,怎么看起来都像是被拖拽的。   她不敢多想,多想一下心脏就揪得疼一下,她深呼了一口气,镇静,镇静,清明不会有事的。   二人顺着血迹狂奔着追出去,然而还没等出了院门,便实打实的惊呆在了原地。莫愁犹如被雷击了一般动弹不得,她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她的眼前,一个巨大的犹如血虫子一般的人,在艰难地向外蠕动着。   正是她牵肠挂肚,哪怕一命抵一命都不足惜的爱人,谢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三更,先码出来这些先发上来。   第79章 救人   谢清明本就已经血肉模糊, 再堪堪摩擦在粗粝的沙石地面上, 更让人触目惊心。   莫愁向冲上前去抱住他, 想高喊着叫住他,可是她感觉双脚像灌了铅一般, 只能傻呆呆地立在原地, 丝毫动弹不得。他撕扯着自己的一寸血肉, 她便生生割裂着自己的一寸血脉。   莫愁干得裂口子的小嘴几张几合,良久, 才嘶哑着强挤一句话, “清明, 我回来了……”   莫愁都不知道这几个字是有多沉重, 堪堪压得她如千斤坠顶一般。她咬着后槽牙,极尽忍耐地想要把泪水憋回去。可这份嵌在心窝里的感情, 根本容不得她有半分伪装, 于是转瞬间,欲盖弥彰地, 妆泪阑干。   倒是谢清明先反应了过来,他用已然露出了肌肉与静脉的手臂护住自己的脸,嘴里呜呜咽咽地嚎叫着什么,听不太清晰。他站不起来, 只能别过脸, 狠命地向外爬。   一块锋利的石块勾住了他的小腿,生生刮下来一块血肉来,他也顾不得停歇。   苏剌面色惊变, “清明这怕是精神上也受了刺激,快要封魔了!他这么死命往外爬,一定是怕什么!”   莫愁走上前来,抽噎着跪在谢清明身侧,她伸出手想要抱住谢清明,可他一身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渗着血,莫愁怕轻轻一碰,都会扯得他撕心裂肺的疼。   谢清明突然暴戾着张牙舞爪地想要推开莫愁,他狠狠地别过脑袋,拼命想要掩住已然毁容的脸。   莫愁小心地找到他肩膀处一块还算完好的皮肉,按着他的肩膀,试图让他转过来。   “清明,是我,别怕。”   莫愁极尽克制,极尽温柔,她知道谢清明在怕什么。他无惧生死,他只是牵挂着她,生怕她看见他不甚体面的悲惨处境。   所以一听见她回来了,谢清明才会死命地往外爬。   在挚爱面前,哪个人不是独自舔舐着伤口,换对方一身刀枪不入的铠甲。   “清明,你别怕,我也不怕。”莫愁哽咽着,也更加坚定地道,“你教过我,人生色相,皆是虚妄。那张脸是谢清明,这张脸也是谢清明。我只爱你,和你什么模样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罢,她轻轻地试探着将他的手从脸上扯下来,温柔地道,“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当莫愁看到那张近乎被搓平了五官的脸,还是像被热油滚过心脏一般地疼痛。那曾经是一张多么棱角分明的脸啊,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   莫愁轻轻抚摸着这一脸细碎的伤口,仿佛抚摸的是自己被剁成饺子馅了的心。她曾经想过与谢清明相守这一世,应当是有诸多艰辛与坎坷,可她从未想过,这磨难,来得这么快。   “没事的,总会有办法的……”莫愁低声呢喃,像是在劝慰着谢清明,更像是在劝慰着自己。   “怎么都上院子里来了?我去找了些吃的……”一阵温和却有力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莫愁猛地回头,只见凌然若仙的一席白衣笔挺地矗立在院子当中。而她的身后,竟然是活生生的珵美!   不知是还沉浸在过度的悲痛当中,还是莫愁因为今日经历的种种而略显木讷,她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诧,只是冷冷地睨着眼前两位道姑模样的女人,突然手上一着力,在谢清明后脑处一掐,扑腾了多时的血人终于安安静静地瘫软在莫愁的怀里了。   她轻轻地将谢清明放在地上,对苏剌吩咐道,“让小伙子们把他抬进去。”   说罢,冷静地转过头,面向她并不认识的道姑,“道长,我想,你有话要对我说吧。”   *   恰是昨夜亲眼目睹了那百口冰棺,如今莫愁看向珵美的眼神里就自然而然地多出了一份耐人寻味的感情,像是一对偷得余生的难兄难弟,在山崩海啸面前,既无力,又自然的依赖感。   两人一尸矗立在堂后的一块逼仄的空地上,彼此互相打量着。   莫愁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死生亦大矣,起死回生的桥段,莫愁只在戏文里看见过。如今亲眼所见,莫愁没了主意。到底是我见识浅薄,还是道长真的有逆天的本领?”   道姑没有回答莫愁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就是苏剌口中所说的,能够除五毒的莫愁?”   莫愁点点头,没说话。   那道姑浅笑,稽首道,“山人,妙真。”   莫愁的思绪飘飞,妙真……妙真……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呢?   莫愁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她今日经历的一切,突然想起被熬成活尸的乡亲们,惊觉仿若一线天光照亮了她的前路一般,她突然拽住妙真的手,“您就是救我一村老小的上人?上人,求您一定要,救救清明。”   妙真和煦地一笑,只反问道,“姑娘见我,是冯虚御风,羽化登仙了么?姑娘说死生亦大矣,那么姑娘知何为死,何为生?”   莫愁不解,抬脸示意她继续。   妙真道,“换句话说,姑娘说这珵美姑娘是你的前世,那你与珵美之间,谁是死,谁是生呢?”   莫愁云里雾里,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好在妙真应当并不是想让她回答,便继续说道,“山人云游四海,恰是因缘巧合,又回这塞北之地。那日在山中采药,路遇裘志远一行人慌忙逃窜,行色匆匆。我见其神色有异,又嗅得这车上有死人之气,便拦截盘查,竟发觉这珵美姑娘虽然身死灯灭,却仍留一缕不甚强烈的魂魄于体内。于是心生好奇,借我些许修为,助她生出五感,止住了尸腐。”   莫愁早就在苏剌那里听闻这妙真上人乃是当世大能,可今日所听到的一切,仍然让她分外惊诧。   “珵美死后,我已经转世投胎了,三魂已过了奈何桥,趟了忘川水,转到我如今这幅皮囊之下了,她怎会还留有一缕魂魄在身呢?”   妙真点头,“这正是我最为诧异的地方。在为其固魂的过程中,我发现,珵美体内的魂魄,并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两个人的碎片,支撑了她这具躯体,一直没有腐烂。”   莫愁呆在了原地,“两个人?一个人的体内怎么能有两个人的魂魄呢?”   “只是碎片而已,甚至都不承载什么记忆。所以即便如今珵美苏醒,也没有任何头绪。可这两个人的残魂却十分强大,以至于珵美不会像你的乡亲们一样,怕光怕热。”   莫愁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前世今生的点点滴滴,如何都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体内会出现两个人的魂魄。她无力地摇了摇头,往事不可追,她也想不清该如何面对珵美的存在。她现在只是急迫地想要救清明。   “上人,我们先不讨论这个好么,我只想救清明,上人大能,一定会有办法的吧?”   妙真摇了摇头,“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我就是想要告诉你,我虽然在尸道上有所成就,可真的想要起死回生,我做不到。”   莫愁正欲说什么,却被妙真打断了,她继续道,“如今我的丹药固住了谢清明的血脉,现在想要救他,需要走三步。第一,他体内仍有大量的虫卵没有排干净,它们会继续腐蚀他的血肉,从内向外地摧垮他。据说,你能治这些虫子。”   莫愁点点头,示意妙真继续。   “第二步,就是想办法让他现在的伤口愈合。人只要活着,就有一定的自愈能力。可是这么多的伤口,如何能够自愈,何时能够全部愈合,我们也不知道。少则半年,多则几年……我能做的,就是在他长出新的血肉之前,尽可能让他不至于感染而死。当然,只是尽可能。”   “第三步……你也看到了,清明毁容特别严重。即便有一日,身体的机能能够恢复到常人水平,他的容貌也回不来了。我是个修行之人,对于皮囊,向来并不看重。可你们还都年轻,能否过得了心里这道坎?让他重新燃气生的希望,这才是最难的。”   莫愁盯着血色的太阳,眼眶发酸,她知道哭嚎与痛苦毫无意义,只能咬着牙,把满眼酸涩的泪水,硬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上人说的,是最好的可能……那退一万步讲呢?”   妙真明白莫愁的意思,拂尘扫过珵美的领口,白净的锁骨处漏出一块血窟窿来。莫愁认得那伤口,是在裘家冰窟里,被蛇咬的。   “这应当是珵美死后受的伤,如今她固化残魂,熬成了活尸,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是却没有自愈伤口的能力。一旦受到巨大的打击,很容易神魂俱灭。”   她平静地望着莫愁,知道莫愁是个聪明人,只是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   莫愁点点头,“上人的意思是,若把清明熬成活尸,他就将永远都是这幅血肉模糊的样子了,对么?”   妙真将拂尘横在身前,颔首点头。   莫愁无奈地苦笑了两下,长长地叹了口气,撸起袖子道,“既然上人说了,就按上人所言的来吧。先走第一步,放血吧。”   莫愁的话还没说完,妙真的神色突然凌厉起来,她拂尘一甩,腾空而起,喝道,“何人敢再此造次?”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   第80章 胎记   拂尘所到之处, 生生劈出一道冰冷的寒光。莫愁还来不及反应, 只在电光火石间, 那道无形的寒光裹挟着天罡之气,骤然幻化为一道符咒, 如泰山压顶一般, 落于莫愁身侧。   一声熟悉的惨叫于虚空处传来, 不多时,一道人形从空中跌落, 硬生生地摔在了地上。   一席鹅黄色长衫, 正是广寒。   莫愁惊呼着挡在妙真和广寒之间, 道, “上人,误会。这是广寒, 我院子里的小树妖, 不是外人。”   妙真见过广寒,只是猜不透他来此偷听, 是何用意。   莫愁正欲询问,广寒却先发制人地拽住莫愁的胳膊,就要把她拖出去。可妙真的符咒犹如一堵无形地结界墙,困得广寒动弹不得。   他只能狠命地推着莫愁, “你不能放血救人!你失血已经太多了, 怎么可以再放血呢!”   莫愁能够感觉广寒的身体在开始颤抖,灵力像脱缰了的野马一般不受控制,奔腾着外泄。莫愁扭过头看向一脸神色自如的妙真, 道,“上人,您慈悲为怀,救苦救难,怎的就不能饶恕这么一个偷听的小妖呢?”   妙真眯着眼,看着地上的广寒,“树木成精,与人类修行,本无二异。那日我见你身化藤条以救人,知你心有善念,还盼你日后能修得正果。可今日你形迹可疑在先,又无理阻拦莫愁救人。你千百年化人形,知喜悲,当悟得生而不易。如今见死不救,枉顾你修行至此。如此看来,不若散去了你的精魄得好!”   广寒讥诮着冷笑道,“那上人修炼至此,凭着几分道行,便无端毁人修行,就是大善了?我因缘际会,有今日之修行,唯心里所想一人,唯心中所执一念。天地苍生与我何干,我生而为守护莫愁,死亦是为守护莫愁。我没修过那慈悲道,也生不出菩萨心!”   莫愁一个头两个大,她本就因为清明的伤势惶惶不安,如今还要为这死轴的一人一妖断官司,不免烦躁起来。莫愁果断地从腰间掏出匕首,毫不吝惜地顺着刚刚愈合的伤口划开,一股献血喷涌而出。   “行了都别争了,我心意已决,一定得救清明。上人犯不着和一个口无遮拦的小妖精较劲。若我就在此耗着,血淌干了也救不了人,上人不觉得罪过么?莫愁唯有一事相求,若最后的最后,莫愁仍未救得了清明。请上人不必念及我的感受,送清明安静地上路。切不要让他做活尸。”   说罢,莫愁拖着滴血的胳膊向三清殿内跑去。妙真亦知道孰轻孰重,宽袂一挥,撤去了结界,只留下已然溃不成形的广寒一句“好自为之”。   三清殿里,血疙瘩一般的谢清明安静地躺在地上,莫愁透过谢清明脸上破裂的伤口和斑斑的血迹,感觉他好像皱着眉,不知是疼的,还是梦见了什么。   她不敢耽搁,急匆匆地跪在旁边,拼命地压着胳膊往外挤血。   一个人能有多少血,莫愁也不知道。先前被放了那么一大盆子,要是普通人,早就奈何桥上重投胎去了。可她没死,并不代表她有足够的血量。   谢清明开始疯狂地哆嗦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他的身体下传来,不多时,藏在血肉之中,犄角旮旯里的黑虫子开始蛹动开来,逃命似的往外钻。   莫愁猛锤了几下自己的胸口,让血液流得更快一些。就在这一刻,莫愁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尘世的恩恩怨怨,也没有与谢清明的情情爱爱。   她只是本能地,机械地放着血,她甚至闭上了眼睛,不去看谢清明痛苦的神色。   终于,挤不出来一滴血了。终于,莫愁蜷缩着跌倒在谢清明的身体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妙真轻叹一口气,侧身看向苏剌,“这二人,皆是奇人。若能度过此关,倒能成为一段不朽的佳话。”   言罢,妙真从怀中掏出两粒稳魂丹药,一颗放进了谢清明的口中,正欲掀开莫愁,给她喂下。突然一不小心,碰到了莫愁手臂处的伤口。   昏迷中的莫愁还是感觉到了疼,小手激灵一下,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妙真是个眼尖的,只那么一瞥,便看见莫愁攥紧了的手心处,隐约漏出一块不甚规则的胎记。   苏剌惊讶地发现,她百余年来唯一崇敬的人,这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妙真上人,在看见莫愁手心处的胎记的一刹那,惊得差点蹦了起来。   虽然妙真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但眼角眉梢仍然有着那么一丝并不易察觉的颤动。   她歪过头看向苏剌,“你知道,她手心的胎记是什么样子的么?”   苏剌与莫愁相识也不过十数天,对她所知也是一知半解,摇了摇头。   妙真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她决定硬生生掰开莫愁的手,一探究竟。   广寒见妙真决定动粗,怒喝道,“你想干什么?放开她!”   只是双脚还未离地,半蹲着的妙真毫不在乎地一挥拂尘,一道屏障直接把广寒隔绝开了。   她满心满眼都是莫愁的手心,从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记得跳脚的广寒。   及至五根青葱玉指都被掰开,瓷白的手心里显现出一条纤细小蛇般的胎记,血红血红的,甚是扎眼。   妙真一改往日的神态,惊喜交加之时,差点跌坐在地上。她满脸喜色,一会看向莫愁的手心,一会看向从旁站立的苏剌。   她放肆的笑着,这笑里带着释然,带着惊喜,带着惴惴不安,带着一屋子人一脑门子的雾水……   苏剌终于开了口,“上人,您怎么了?”   妙真一面擦着眼角噙着的泪水,一面缓和着自己的情绪。半晌,她低头看向莫愁的小脸,又侧过身子,望向一脸茫然的广寒,问道,“你知道,她这胎记是怎么来的?”   广寒本能地不喜欢妙真,自然不咸不淡的也没什么好气。   “胎记怎么来的?生下来就有才叫胎记。我一个树精都知道,难道你也不是人?”   此刻的妙真已经没心思和广寒扯皮了,她一挥手,叫来了珵美,问道,“你的手心里,也有这么一块胎记么?”   珵美虽然生七情六欲,但毕竟不是完整的魂魄,多数时候看起来,是傻讷讷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认真地道,“从前是有的。死了以后,就没了。”   妙真终于忍不住快意地点了点头,道,“难怪,这两个孩子,如此奇特。”   她释然地朝苏剌一笑,“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修炼至此,还不能飞升成仙么?”   苏剌答道,“差一个机缘。”   妙真淡淡地笑,“如此今日,怕是机缘要到了。”   修行之人,无外乎成道成仙,飞升之事非同小可,其分量,无异于常人所论生死。   苏剌诧异地凑到妙真跟前,“上人此话怎讲?”   “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精通活尸之道么?”   苏剌不仅不知道,甚至她都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术业有专攻,苏剌知道妙真上人与她这个自由散仙不同,是有正经师门的,或许师门擅此术也未可知。   “人生一世,生老病死。常人道缺一不可,实际上未必如此。”   苏剌思索片刻,“也不是缺一不可,生而即死的也很多。”   妙真点头,“你说的是常态。其实,还有一类人,直接跳过了老、病、死三种状态,直接变成了一具活尸。”   她这话轻描淡写的,不着一点感情,仿佛只是为了给苏剌传授某种上古密辛一般。可她突然又道,“这种人万里无一,而我,便是这种人。”   苏剌亦是修行之人,又自视与妙真颇为志同道合,但此时此刻,她有点看不透自己的这个朋友了。她紧紧地盯着妙真的双眼,不错眼珠地凝视着她,半晌,知道眼泪都流了下来,苏剌才明白,上人没骗她。   妙真上人,自己也是一具活尸。   妙真望向三清殿里供奉的道家先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细细算来,山人到今年,正正好好,六千岁了。六千年啊,没日没夜的修行,不敢有一丝懈怠,哪怕有一天想偷得半日之闲,都有身死道消,灰飞烟灭的可能。”   “我十六岁那年,与生俱来的巫蛊之毒发作,不过半日的光景,我便气若游丝了。师傅为了救我,将我的灵魂封固在这具躯体之内。于是从那一日起,我变成为了一个逆天的存在,活死人。师傅为了救我,有违天道,堪堪自损修行,时至今日,仍未能位列仙班。”   苏剌点了点头,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妙真上人的师傅,同样也是她的道侣。对于二人皆不能飞升这一事,苏剌是比较看得开的。二人能够心心相印,志同道合,相互扶持,又何须执着于飞升之事呢?   妙真继续道,“师傅常与我言,天道无常,任何人,都不能妄自窥探天机。我们修行之人只要勤勉于自身,慈悲于外物,哪怕所修尸道,早晚有一日,也能修成正果。”   妙真叹了口气,“直到百余年前,我再一次飞升失败的时候,我无力躲避滚滚天雷,以为从此便要身死道消。恰在此时,我掌中无意识地闪出一道红光,堪堪挡住了这九天神雷,将我庇护在一道结界当中。我晕了过去。梦里,这道红光幻化成一个半人半蛇的女人,告诉我,一定要尽快找到一个与我有同样胎记的女人,并告诫我一定不要吝啬一身修为,助力这个女人早日觉醒。”   苏剌眉毛一挑,“上人也有同样的胎记?”   妙真伸出纤长白嫩的玉手,一条血红色的印记盘踞其中,仔仔细细看来,恰是个半人半蛇的女人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也会尽量多更哒~看到这的小伙伴,可不可以帮忙去收一下新文?么么哒,笔芯~   第81章 渡人   妙真看着一脸茫然的众人, 轻叹了一口气, “这可怜的孩子, 是我的亲生妹妹。”   苏剌精致的小脸都快要看不出是哭还是笑了,广寒被雷得个外焦里嫩, 裘致尧的下巴都快掉到脚面上了。   妙真不理会众人, 自顾自地说道, “我的父亲,是苗人无比崇敬的最伟大的巫师。可他同样是这个世界上最为乖戾疯狂的人。他在我母亲怀孕之时就给其下了蛊, 导致我和和我的孪生妹妹生而带着巫蛊之毒。”   苏剌从旁问道, “莫愁……是你的孪生妹妹?”   妙真之美, 是高挑大气, 飘然欲仙的美。莫愁之美,是温婉碧玉, 灵动活泼的美。不说别的, 妙真比莫愁整整高出半透有余,怎么可能是孪生姐妹?   “不是她这一世, 是她六千年前的那一世。我们是孪生姐妹。我们出生当日,父亲便抱着我俩去了五毒池,母亲拼死将我抢了出来,几经辗转, 我被送到了中土。而妹妹则不幸, 留在了苗寨里。”   妙真处乱不惊的神色里第一次有了怜悯与可惜,“妹妹被毒蛊浸体,从此五毒不侵, 但与此同时,也被毁掉了容貌。”   苏剌暗自惋惜,如果一个人生而拥有妙真的容貌,却被毁掉了,恐怕比毁掉了千年修行,还让人扼腕吧?思量至此,苏剌突然惊觉自己怎么也和莫愁学得如此以貌取人了呢?   罪过,罪过。   “这都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了。师傅悯我执着,帮我查到了身世之谜。等我找到妹妹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了苗人最为景仰的大巫师。她以黑纱覆面,我远远地望着她,不想以这副容貌刺激她,于是……我们没有相认。就这样,她六十岁那年便去世了,如此我们,错过了六千年。”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的胎记是父亲所下蛊毒导致的。而今种种机缘重叠在一起,再看妹妹,她的胎记会随着转世而带到来生,这或许说明,我们的胎记,并不是父亲带来的……”   苏剌不解,紧锁着眉头看看莫愁,又看看妙真。   “梦境中的半蛇女人曾说过,我身为尸体而不腐不朽,我修炼千年而不飞不升,皆是在等一个机缘。我有个大胆的猜测……我和妹妹生而为人,是带着一定的使命而来的。唯有使命达成,方能修成正果。”   苏剌点点头,“这个逻辑思路,应该是对的。”   妙真低声道,“我窥不透妹妹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可我想,或许我的使命,就是用千年修为,助她一臂之力。”   苏剌一惊,“上人打算怎么做?”   “将我所有修为渡给她,或许,可有一丝转圜。”   苏剌看了一眼熟睡的莫愁,又打量起一脸坚定的妙真,多少有些纠结。权衡之下,或许也带着一点百年故友的私心,她阻拦道,“这只是一个梦境,或者说只能算是一种猜测。上人您已是死亡之身,若将周身修为渡给他人,难保不会身死道消啊……”   妙真坦然一笑,“修行之人,哪个不盼着飞升得道?可你也知我,万事随得机缘,并不十分执着。我看这孩子历尽沧桑,却还保有一颗救世救民的心,方与这邪教周旋至今。你我窃得机缘有今日作为,没有坐壁上观的道理。若我一身修为,可祝她一臂之力,即便身死道消,也没什么遗憾了。”   苏剌摇摇头,“上人你再想想,即便你大明大义,无惧生死,可……您为尊师想过么?他为了您抛却仙籍,甘心做一个凡人伴您千年……”   一提到师傅,妙真的脸上浮现一抹轻轻浅浅的笑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柔软,她道,“你不了解他,如若他今日在,也会支持我的。”   苏剌身为萨满,习得出马之术,对道教并不十分了解。只记得有那么一句话,“上德不德,下德执德”。她还是不太赞同妙真的想法,可她又无力扭转她执拗的信念。   “可上人若真将一身修为渡与莫愁,万一谢清明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管他呢?”   就在这时,结界之外的广寒开了口,“我有办法,能保他一命。”   苏剌一脸不解地望向这熊孩子,心想他又想起什么幺蛾子呢?如若他真有办法,为何不早言语,至于让大家折腾到这步田地么?   广寒岌岌可危的善心摇摆不定,可到了此时此地,眼看着莫愁束手无策的尴尬境地,他也便不再犹豫了。   “苏剌你记得我刚才给莫愁上的金疮药么?”   苏拉点头,“是你的灵力所化。”   “是,方才那一小罐,可愈巴掌大的伤口。而如今谢清明周身的伤口……”   说到这,苏剌才明白,小妖精顾虑的是什么。如若靠他一身灵力救谢清明一命,无异于要让他魂飞魄散……   妙真拂尘一扫,解开广寒身前的结界。小妖精冷冷地上前来,不屑地睨了一眼妙真,而后俯下身,仔仔细细地端详起莫愁来。   广寒明昧妖艳的面庞上,时而浮现一抹欣然的笑意,时而又露出一抹哀怨的神色。他是发端于月中桂树,为所等之人,万年不生,为所爱之人,百年不死。他生而为了莫愁,如今为了莫愁,他何惧死亡……   只是可惜啊……可惜再不能伴着她树下吟诵,可惜再不能博她一笑,可惜再不能看见她倔强的神色……   广寒纤细的手掌反复磨搓着莫愁的面庞,他细致地为她擦去脸上的血渍,轻轻地将她凌乱了的碎发别在耳后,慢慢地把手指放在她柔软的唇上……   第一次,草木而生的妖精,不生七情六欲的精魂,留下了他有生之年的第一滴泪。   晶莹剔透,七窍玲珑。   广寒席地而坐,鹅黄色的衣袂无风自起,习习飘动着。眉宇间褪去了以往的戏谑神色,一股冷艳与庄严的神色环绕周身。   锵锵然,若有宝相。   广寒双手掐手印,一股罡烈的雄风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他黑长的秀发在风中飘逸着,荡气回肠的雄浑之气弥漫在并不宽敞的三清殿中。   他平静地直视着妙真,冷冷道,“如今我以身殉道,若能救得谢清明一命,还望上人记得自己刚才所发誓愿,助莫愁一臂之力。我没有上人那以苍生为念的慈悲之怀,我所做之事,不存半点善心,皆是为了莫愁。但我丝毫不觉得自己比上人差些什么,小妖修为尚浅,但也知上德不德,为功德行善,皆是伪善。若上人他日真可修得正果,还望好自为之。”   妙真一愣,仔细砸么了半晌广寒的锵锵之音,确实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她恭恭敬敬地一稽首,心服口服地道,“山人定谨记道友金口玉言。”   言罢,广寒又转向苏剌,手中幻化出一粒种子,“萨满他日若有空闲,将这粒种子种在裘府后院。若再得机缘,我能亭亭如盖,还盼着有朝一日,能再给莫愁献一份荫庇。”   苏剌恭恭敬敬地接过那枚种子,将双手交叉于胸前,虔诚地向广寒鞠了一躬。   岁月仿佛在那一瞬间都停止了。耀眼的阳光透过残破的屋顶窗棂照射进来,惨白的金光照得人泪眼婆娑。   广寒闭上双眼,渐渐入定,乾坤八卦,宇宙洪荒,苍穹星辰的力量一刹那间都涌进了这逼仄的空间里。   没有了尘嚣,没有了喧闹,所有人注目着这庄严而又神圣的仪式。广寒的身体开始渐渐变得模糊。灵力化作肉眼不可见的虚无,慢慢消散着,慢慢涌向血肉模糊的谢清明。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空寂的道观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只是谢清明身前的那块空地上,浮尘被吹得格外干净。   光洁的地上,空落落的。   一直安静沉睡的谢清明突然开始疯狂颤抖起来,剧烈的摇晃把一旁的莫愁都震醒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恹恹地望向苏剌求助。   苏剌飞快地冲了过去,单腿跪在谢清明身上,用膝盖压住他抖得如筛糠的身体,抬头望向妙真。   妙真明白苏剌的意思,她深吸了一口气,将一脸茫然的莫愁扶到一旁,与她相对而坐。   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是师傅明媚如春光的笑意,是六千年来点点滴滴的甜蜜过往。她浅笑,她无悔,恰在此时,耳畔回荡起广寒那肃穆庄严的锵锵之音。   “上德不德,好自为之。”   待她坚定的双眸再启时,她把广寒的凛然与慷慨又一次交付给眼前的少女,古井无波地嘱咐道,“且以苍生为念,切莫辜负六千年来生而为人的职责。”   说罢,纤长的玉手拽过莫愁的手掌,两个掌心十指相交,两块人蛇模样的胎记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一道耀眼如暗夜烈火般的红光喷薄而出,化作一条火龙盘旋着将二人环绕其中。   骤然间,寰宇内梵音四作,虚无的空中炸开一朵妖异无比的业火红莲。   待万物归于宁寂,莫愁昏倒在地,而其身侧,一具已然枯涸得皱吧的干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苏剌泣不成声,悲恸地跪倒在地,带着百余年的深情厚谊,带着百余年的崇敬仰慕,带着继承而来的慷慨悲壮,重重地叩首。   她将广寒的种子放在尸体之上,喃喃道,“他日海清河晏,我会把你们的大义,一起下葬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如果不出意外,还有一更。   第82章 女娲   细密如针脚的大雨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山河在狂风中摇曳如浮萍, 天地昏暗, 仿若要归于无尽混沌。   一道天雷如同寒光织就的细密天网摧枯拉朽地袭来,莫愁慌乱间不知该何处躲避, 本能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随即耳边雷声大震, 轰隆隆地, 地动山摇。   风雨交加的夜晚,凄冷透骨的风吹得莫愁头晕目眩。不知过了多久, 莫愁来回过神来, 她没有被闪电劈到, 毫发无损地蹲在苍茫天地间, 孤立无依地瑟缩着。   慢慢,她才惊觉, 雨水也没有打湿她的衣衫。   莫愁慢慢站起来, 雾蒙蒙的雨幕之后,隐约有一个四处乱窜的身影。她试着迈开腿, 向那身影走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莫愁的视线也逐渐清晰起来。那人披头散发,周身湿透。黑长而浓密的秀发裹住了半边脸,她不知所措地四处躲避, 辨不得容貌。   一道幽喊的天雷直愣愣地向那人劈去, 莫愁惊嚎,“快躲开!”   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发不出声音来。   是梦?是幻觉?可无论是二者中的哪一个, 都应该是有五感的。   那道天雷不偏不倚地杀向那道人影,那人自知无力抵抗,与莫愁一样,蜷缩着蹲在地上,抱着头,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就在当头一击即将来临之时,一道红光在那人手心中传来,划破漆黑的苍穹,耀得这一片混沌都为之震颤。   莫愁也被这强光照得眯上了眼睛,她隐约看到,那红光化作一道结界,生生将九天神雷挡在了结界之外。   随着稍后的雷声滚滚,一个半人半蛇的女子从黑暗中走来。   妖异的红光照亮了女子的面庞,那是一张亲切而温和的脸,带着满目的慈悲与爱怜,深深地凝视着结界里的人。   她摇曳着蛇尾,来到那人跟前。伸出手,轻轻抚开遮蔽面颊的湿法,露出一张惊恐而惨白的脸。   莫愁借着闪烁的红光仔细一看,惊叹道,“妙真!”   依然没有任何声音,眼前的一人一蛇,谁也没有回头。她们感受不到莫愁的存在?   难道,这是别人的梦境?   人蛇轻抚着妙真的头,慈祥地道,“好孩子,几千年,你受苦了。”   妙真擦了擦朦胧的双眼,站起身,“您是……”   人蛇淡然一笑,摇了摇头,“不重要。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每一个人,来到这世上,皆是带着一份必须承担的责任。而你的责任未能尽到之前,无论如何,你都是难以飞升的。”   妙真不解地问道,“何为我的责任呢?”   人蛇慈悲的双眼望向身侧的无限虚空,她轻叹一口气,“上古诸神批天地,斩混沌,造八卦,生万民,尝百草,治洪荒……他们生而为具有神格,生而具有宇宙的力量,同样也便生而担负着万水千山般的重担。”   “哎,”人蛇自顾自地悲恸回忆着,“与这莽莽天道抗衡,你们人类是头一遭,而神呢?神又何尝不是呢?那风起云涌的岁月,那无休无止的争斗,那悲壮不羁的灵魂,那荡气回肠的故事……”   讲到这,人蛇悲伤的双眼中仿佛迸发出一道闪若寒星的亮光,不知她回忆起了怎样的过往,嘴角都扬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上古的岁月真漫长啊,漫长到我们自以为我们生而不会死,以为我们慢慢地主宰了天道。当我们习惯了这漫长的岁月,我们才发现,天道只需轻易地变一变脸,我们便同蝼蚁一般的苍生无异,被戏弄得团团转。”   她嘴角眉梢的笑意逐渐隐去,慢慢换上了一丝无奈的苦涩,“万古的冰川开始融化,江河决堤,海水漫涨。颛顼不满共工放任自流的态度,怒而冲冠,引发了撼天动地的千古一战。”   人蛇说到此,哽咽了半分,“也是今日这般铺天盖地的大雨啊……这大雨整整持续了百年。人类为了生存,加入到了这无休止的杀戮里。残忍,暴虐,乖戾,贪婪,虚伪……这些世间最大的丑恶如雨天的霉变一般在天地间滋生。你以为只有人类丧失了本性么?不,连上古之神,都杀红了眼。”   “后来,共工不敌,怒触不周之山。天幕倾颓,日月倾斜……天被捅出了一个大窟窿,洪水更加肆无忌惮地泛滥。我能怎么办呢?那天地间哀嚎的,惨叫的,都是我的孩子啊……我只能用一身的神力练就五彩石,补上这窟窿。”   “再后来……失去了神力的我自知将不久于世上,我时常思量,我还有什么所牵挂的?呵,说来惭愧,我自以为是上古之神,也并不比人类高明许多。我也似那每一个肉体凡胎的母亲一般,从不畏死,却始终放不下孩子们……”   “残喘的余年里,我总想着为孩子们做点什么,可偏偏天道又要戏弄我们这般多情之人。我助力大禹治理了水系,打败了共工余党相柳……本以为这百年的争斗可以就此结束。可就在此时,相柳的污血漫溢成泛滥的沼泽,没有任何预兆地席卷四海八荒。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禹又找到了我……可已然失去神力的我已经开始逐渐消亡,只能安静地等待着陨落的那一天。你能明白,那种作为一个母亲,想要救孩子却做不到的无力感么?”   “我爬过五岳山川,我趟过大江大河,艰难地找到了我的老朋友。他是个浪漫而多情的神,在他眼里,生死无惧,幻灭无常。他与我做了个交换,用我残存的一点神识护他的爱人进轮回。而他愿意想办法,去镇住那泛滥的沼泽。”   “后来的故事,你在话本上应当都听过了……”人蛇转过身,捋了捋妙真的发。   妙真点头道,“大禹铸高台,请天神镇住了相柳的神识,至此,洪水平定,天下太平。”   人蛇欣慰地点了点头,“是啊,终于算是了了我一生所愿,留人间一个海清河晏。我兑现了承诺,用我仅存的神识将那女子的魂魄送入了凡人的轮回。我想将我的意志化作胎记,铸存在她的掌心,却阴差阳错地,生了你们孪生二人。”   人蛇叹道,“皆是因缘吧……天道让你与她共生。如今我残存的神识感知到封存相柳的高台已然愈发不稳固。而你的使命,就是找到你的孪生妹妹,唤醒她,唤醒能够拯救苍生的上古之神……”   莫愁像看戏一样听完了人蛇冗长的独白,耳边已然雷声阵阵,她明白了,这是妙真的记忆。   她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幅她与妙真对坐在火龙之中的场景,记忆牵动着她的神经末梢,扯得她脑仁疼。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莫愁掌心那红色的胎记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灼热,传来钻心的疼痛。莫愁愣愣地看着掌心的印记,又愣愣地望向妙真的手心……   莫愁惊诧地一拍大腿,醍醐灌顶一般,忆起方才发生的种种,忆起这一世发生的种种 ,上一世,再上一世……百余年,千余年,六千余年……   不,是万年,万万年。   记忆如同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一股脑地袭来。神魔的力量,山海的呼号,日月的轮转,草木的生长,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声音。   莫愁侧耳倾听,娇嫩稚气的脸上也挂上了人蛇的慈悲,突然明白了诸多重重。   就在此时,眼前的景致开始分崩离析,人蛇温柔的声音穿透苍莽天地间的嘈杂,袅袅地萦绕在莫愁的耳畔。   “醒醒吧,孩子,做你该做的。”   不多时,晕倒在地的莫愁悠悠转醒。   众人惊叹,他们的莫愁终于醒了。   唯有莫愁明白,是她,万古上神,终于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莫愁彻底觉醒,这周内会完结。 相信我,he,会给大家一个好的交代的。   第83章 异变   面容依然是莫愁的面容, 神色却不知为何, 再不是那娇嫩少女的神色。   苏剌还沉浸在巨大的悲喜转圜之间不能自拔, 她跪倒在地,泪眼婆娑地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莫愁, 满目的虔诚。   她窥不得天机, 不知莫愁体内的神性已经觉醒。只觉得肉体凡胎的姑娘如今凭空幻化几份冯虚御风的仙气来, 应当是承了老友妙真的几丝血脉了……   莫愁玲珑的双瞳看向苏剌,伸出纤细洁白的玉掌, 轻轻一抬, 一股虚空之间平地而起的力量将苏拉扶了起来。   随即, 低敛眉眼, 深深凝望着地上的那具干尸。   “莫愁,妙真她……”   苏剌的话未说完, 莫愁挥手打断了她。红唇略展, “我都知道了。”   莫愁转身,满目忧思地看着熟睡的谢清明, 低声道,“我醒了,你也该醒了。”   苏剌走上前,轻叹, “广寒大义, 以一身的灵力护住了清明的血脉,还盼着清明早日觉醒……”   未等苏剌话说完,她惊诧地发现, 地上的这摊血肉发生了诡谲的异变。   苏剌赶忙收敛心神,清心明目,待再定睛望去之时,发现她不是眼睛出了问题,而是谢清明的身体,真的在慢慢地收缩……   苏剌眼见着已然没有五官的谢清明,面部更加萎缩了,她惊呼着,“怎么回事?”   一旁的莫愁却神色自若,用冰冷的玉指轻轻敲了敲苏剌的手腕,“莫慌……”   谢清明的身体缩成了一个巨型囊袋的形状,通体赤红一如烈火,背上突出的蝴蝶骨处萌发出两对如雪的白翼。   苏剌所生百年,见过诸多珍奇野怪,又是狐狸附体的出马之身,自认为见到何等怪胎都不会大惊小怪,可如今实在是忍不住要把心脏吐出来了。   莫愁俯身蹲在这肉球身侧,伸出手,轻柔地捋顺着他翅膀上的羽毛,满目的宠溺与哀愁。   也不知她就这样自顾自地沉浸在过往的哀思中过了多久,直到谢清明的身体不再有任何变化,三清殿内的一切归于沉寂,莫愁才绣口一吐,“萨满辛苦一趟,帮我办件事。”   苏剌颔首,“你说。”   “去裘府的后宅,我的书房里有一把桃木柄的刻刀。替我寻来。”   苏剌性情里最好的一点,就是从不拖拉磨叽,她只轻轻道了一声“放心”,便毫不犹豫地出门跨马而去。   莫愁站起身,望向鼻青脸肿的裘致尧,道,“趁这个空当,把红尘俗世了一了。人世间走一遭,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吧……”   说罢,方还慈眉善目的莫愁突然神色一凛,玉指弯曲成爪,于虚空处卷起一阵肆虐的旋风,把瑟缩在一旁的裘致远一把拽了过来。   莫愁的杀意仿若寒冬腊月的万里冰霜,裘致远跌坐在地上,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用手肘支着地,颤颤微微地往后退。   恐惧与敬畏让裘致远不敢直视莫愁的眼睛,他只是本能地喃喃,“别杀我,别杀我……”   莫愁的眼中奔涌着万丈波涛般的戾气,她冷眼睨着蝼蚁一般的裘致远,“你能逃到哪去?天幕之极,九州之外,山海之巅,还是时光之尽?”   说到这,莫愁的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笑意,“呵,你不是水神的化身么?怎么,万年的老朋友了,不认得了?”   说到这,莫愁平静神色下涌动的暗流突然爆发,她玉手一挥,一记响亮的耳光隔空抽在了裘致远的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骤然裂开。   “别装死!说话!”   裘致远哆嗦着,从打颤的牙缝里挤出这段话来,“莫……莫愁你饶了我吧,我怎么能是水神的化身呢?都是骗人的……”   莫愁静静地等着他把话说完,她有的是时间,去看看人间的不忠不义之徒,会如何巧舌如簧。   裘致尧走上前来,用手中的剑抵着裘致远的喉结,“我问你一句,你回答一句。你为什么要杀爹娘?”   裘致远本能地避开剑锋,咽了咽口水,缓了半晌之后,嘶哑着嗓子道,“我恨他们。从我记事那天起,我就恨他们。恨他们貌合神离,恨他们彼此揣着明白装糊涂,恨他们如此离心离德却偏偏要生下我!”   人的七情六欲永远都不可能独立而生的,裘致远言至于此,情绪激动了起来,竟然抵过了怯懦与畏惧,生出一股勇气来。   他一指拨开了裘致尧的剑,苦涩地哼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见过爹深夜一个人跑到后宅的书房前发呆的样子么?每每到了那个时候,娘就站在百步不到的角落里,静静抽泣着。”   说到这,裘致远像一头疯魔了的小困兽一般,凌乱的发丝垂在脸庞,双眼如滴血一般的腥红。他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珵美,“都是你!都是你!你该死,你该被千刀万剐!你为什么又活过来了!为什么!”   “呵”,裘致远真的如同疯癫一般,俊逸的脸上一半写着无奈,一般又写着戏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就这么小心翼翼地长大了。十几年来,娘每说错一句话,我的心都跟着揪一下。娘稍稍又一件事做得不好,我便跟着担惊受怕。因为我知道,爹心里根本就没有娘。他只惦记着那个死人!死人!”   “后来,终于有那么一段日子,爹不再往后宅跑了。我以为这一篇终于翻过去了。”裘致尧哭笑不得地叹道,“谁知道还没过多久,爹就领回来了个戏子,还让她住在了后宅!这下好,爹直接搬到后宅不出来了!”   “我能怎么办啊,跟娘一样无休止地哭啊闹啊?她把我一生该流的眼泪都给流完了,我不能哭,也不能忤逆自己的父亲。我只能走,远远地离开这个家,远远地离开这片伤心地……”   他倚着柱子,双眼空洞洞地望着三清殿里的神像,“我和二娘娘去江南的途中,遇到了风浪。雷雨交加,巨浪滔天,我以为我就这样要死在水上了呢。结果,水中腾空而起股暖流,把我和二娘娘护在其中。我们两个获救了。”   听到这,莫愁心里有了自己的猜测,但还是问道,“谁救了你?”   “相九。”   裘致尧没听过这个人,正欲询问,被莫愁拦住了。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裘致远继续说下去。   “相九听闻了我的身世,给我讲了很多我从没听过的理论。他告诉我,他是水神派来接我回家的,他告诉我,我是水神的肉体化身。”   说到这,裘致远自己都笑了,“呵呵,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怎么可能相信如此荒谬的话。相九每日都来与我论道,我每日都把他驳了回去。可碍于救命之恩,我总不能和他不见吧。就这样,日积月累的,我心里的恨被他滋养着,孕育着,慢慢生根发芽,慢慢开花结果……”   “于是你明知是骗局,依然同一去做他们的傀儡,”莫愁道,“因为他们给了你报仇的方法。”   裘致远苦涩地笑了笑,“是。我成了傀儡神明,于是便有了支配普通教徒的能力。我原计划让他们将三姨娘拉入伙,然后靠她身上养成熟的虫子灭掉全家。”   裘致尧在一旁听得一愣,“你怎么能保证,她会被骗入伙呢?”   “洗脑,”裘致远道,“只要是人,就有缺点。欲望,贪婪,嫉妒,愤怒……这些都是人的缺点,可最为致命的缺点,是仇恨。”   莫愁愣愣地应和,“所以你派管家毒死了她腹中的胎儿,导致她流产。于是她为了报仇,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你们的五毒卵。”   裘致远及至此时,才敢正眼看向莫愁,他无奈地道,“可人算不如天算。三姨娘是个沉不住气的,她擅自加大了剂量,又用自戕的方式换得上古邪术。更可恨的是,我的好妹妹,你竟然轻而易举地把她给除掉了。”   “爹娘这一生,虽然没有任何感情,可默契却不少。三姨娘死了的消息就这么被封锁了。原计划,八月十五当天,她体内的虫卵会成熟,杀死全家。可在家里等了一夜的我,什么也没等到。”   “我以为是计算出了失误,就这样,我留在家里伺机去看看三姨娘。可你们总是有办法把我拦在后宅的院外。我决定请相九出面,解决了这一切。可那时我发现,相九开始对我这个傀儡越来越不耐烦了。甚至……甚至有了要换掉我的意思。”   莫愁忍不住笑出声来,“就像你想不明白为什么选你做傀儡一样,你又开始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要你了,对吧?”   裘致远点了点头,“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在阴婚的婚礼上,在后来逃亡的路上,再看到如今的你……我大抵明白了。我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如今的我已经没有用了,可以……”   莫愁不等他说完,打断了他,冷冷地道,“可以去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我的新文从明天开始正常更新了,想冲个榜单,跪求大家帮忙点个收藏好不好? 《我为娘娘解战袍》 高辈分正经女将军vs忠犬腹黑小狼狗,甜宠欢乐,欢迎收藏~   第84章 庄子   锵锵之音, 吓得裘致远一个激灵。   他不知道莫愁意欲何为, 但他知道, 今日,他难逃一死。   二姨娘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 一把扑倒在莫愁脚下, “大小姐, 求求你饶了致远。要杀你就杀我,杀了我吧。你就看在夫人养您这几年的份上……”   莫愁没有说话, 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裘致尧却忍不住了, 一脚踹开拽着莫愁衣角的二姨娘, 满目腥红, 狠厉地道,“你也配提我娘!”   这一脚猝不及防, 少年人正在气头上, 也顾不得深浅。许是一脚踹在了心窝处,妇人一个不受力, 堪堪呕出一滩血来。   及至此时,在一旁惊惧交加的裘致远才缓过神来,他嗷地一声扑向了弟弟裘致尧。二人在地上滚作一团,不由分说地厮打起来。   莫愁玉指一抬, 轻易地就将裘致远甩了出去。他满脸满腔的血迹, 挣扎着靠在柱子上,箕踞着笑道,“莫愁, 有能耐你就杀了我们俩。相九的事情,你一件都别想知道!”   说到这,莫愁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抹鄙夷的笑意,她冷冷地道,“一叶障目的可怜蝼蚁,也配和我讨价还价?”   莫愁走上前来,一股真气死死地掐住裘致远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严丝合缝地按在了柱子上。   “你不说,我替你说,”莫愁缓缓开口,“你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相九会在芸芸众生之中选择你做这个傀儡。这点我告诉你,不必自作多情,他是冲着我来的。他在拿你,试探我。”   “别那么一脸诧异地看着我,”莫愁冷冷地白了他一眼,“他借你之手,让裘府五毒横行,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那个血液可驱五毒之人。你以为自己筹谋高明,殊不知不过是别人的一枚棋子。”   “我第一次去裘府的冰窟,看见围着珵美严阵以待的五毒阵。我以为这是有人故意布阵想要毁了珵美。现在我才明白,那布阵之人深知五毒奈何不了珵美,这五毒阵,是防你用的!”   裘致远被掐得喘不上气来,脸憋得紫红紫红的。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莫愁,莫愁却熟视无睹,自顾自地讲述着。   “自打试探成功,知道了我的身份。你,就不重要了。后来相九费尽心思地设计救了谢凌语,让她一步步引我上套,又处心积虑地抓谢清明以引我上山,不过都是想办法抓住我。一切的一切,已经和你没关系了。你我所见的相九不过一缕魂魄,倘他真身能够出结界,还用得着你这个废物?”   “你也是个没傻透的,”莫愁哼笑一声,“也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你背着相九私自动了手,还知道挟持珵美的尸体,因为你知道,这具尸体,对他格外重要!”   莫愁骤然松开裘致远,他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缓了好久,裘致远才问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找你?为什么要珵美的尸体?他到底是谁!”   莫愁的脸上浮现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人面红妆,分外妖艳,她戏谑地一笑,“你知道么,你爹,裘如玉,一直到了魂飞魄散,都不知道珵美的转世就是我。人活一辈子,遗憾呀,至死都想不明白的事儿呀,多了去了。”   她嗤嗤笑起来,“我偏不告诉你他是谁,我要让你也尝尝死不瞑目的滋味!”   说罢,一束耀眼夺目的火苗凭空炸起,直接点燃了裘致远的头发。他疯狂扑打着,疼得他满地打滚。可这火势愈烧愈猛,根本扑不灭。   裘致远痛苦地哀嚎着,二姨娘撕心裂肺地哭求着,她想要冲上去帮裘致远灭火,被莫愁一道结界挡了回去。   “今日我杀你,成全的就是母亲这一世养育之恩。我留你魂魄在,你生前诸多恶行自有阎罗殿去审判。没让你魂飞魄散,是成全你放过裘致尧一马。”   妖异的烈火熊熊燃烧着,最终,裘致远团成了一只弯曲的虾米,一具焦炭一样的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了地上,残存的火星蹦跶了几下,终于熄灭了。   空荡荡的三清殿,又恢复了寂静。裘致尧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尘归尘土归土,人类蝼蚁一般短暂的一生,却要把诸多不值一提的身外之物放在心头。   一念起,一念执,伤人又伤己。   星阑被苏剌弄晕之后,到此时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搜寻谢清明的踪迹,目光略过地上的几具尸体,又扫过那布囊一般长着翅膀的怪物,神色黯然,“莫姑娘,我家公子找到了么?”   莫愁正欲回话,只觉得头顶的灰尘扑簌簌地掉落下来。莫愁凝神,神色堪忧地眄了一眼熟睡的谢清明,又望向门外,“苏剌为什么还没回来?”   就在这时,从地面上传来的一阵剧烈的颤动震得本就残破的墙壁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缝。山野里传来狼群此起彼伏的嚎叫,屋里角落里藏的耗子抱头乱窜。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道观外的河水突然猛涨,转瞬间漫过河岸,裹挟着黑黢黢的戾气与仇怨,翻滚奔腾地冲垮了道观的外墙,直杀到三清殿外。   莫愁凝神挥手,一道水雾一般的结界将一众人等笼在其内,她看着神色惊诧的裘致尧,“我去想办法接苏剌回来,你辛苦些,保护好他们。切记,到了必须要取舍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护住妙真的尸体,舍了清明。”   层层黑云遮天蔽日,阴翳成为了宇宙的主宰,压抑得人快要喘不上气来。巴掌大的一块小天地,在风雨飘摇的世界面前,显得那么势单力薄。   波涛汹涌的巨浪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透明的结界,每一次冲击都仿佛都夹杂着厉鬼尖酸而恐怖的笑意,誓将偏安一隅的人们生吞活剥。   水流声,浪涛声,鬼笑声,撞击声……裘致尧狠命地摇了摇脑袋,以为自己听错了,“舍了谁?舍了谢清明?你为了救他连命都不要了,这会让我舍了他保一具尸体?”   莫愁没时间和他解释太多,重重地点了点头,“按我说的做,没时间了。”   言罢,手中凭空幻化一团雾气,小心翼翼地递给裘致尧,“拿着,若结界破了,它可以保你们片刻。我接了苏剌便回来,不会耽搁……”   莫愁的话还没说完,耳畔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尤为突出地盖住了混杂在一起的诸多声音,只听得苏剌那唱戏一般爽亮的嗓子高喊道,“啊!啊!啊!快闪开啊!”   莫愁一众定睛一看,只见得一个巨大的……瓢,真的是瓢,载着苏剌,乘风破浪地顺流而下。   突然巨浪如出海之龙一般直冲九霄,卷起万丈高的水幕。风口浪尖的巨瓢被冲得老高,又在一瞬间,一泻千里。   隐约间只见巨瓢上的苏剌和另外一个人死死地拽住瓢沿,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苏剌修行百年,可萨满出马从来不讲究冯虚御风,也不讲究飘然升仙,她……恐高啊!   巨大的落差让苏剌的心脏都吐到嗓子眼了,她一面凝聚真元护住心神,一面发现根本没用,飞流直下地冲了下来。   莫愁调动真元,冲出结界,于风吹雨打之间杀出一条光亮耀眼的路,电光火石之间,狠狠地托住了那势不可挡的巨瓢,猛然间切开了万重巨浪。   苏剌还没回过神,便被莫愁拽进了结界里。她依然睁不开眼睛,双腿打颤。莫愁看向旁边既狼狈又湿漉漉的人,披头散发的,一时间都辨不得面目。   半晌,莫愁才释然一笑,“劳烦先生这么多年来暗中照料了,先生还打过我三巴掌呢,日后啊,我得讨回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几次三番救莫愁的老乞丐。   老乞丐不羁地撩起一头湿发,毫不顾忌地甩了甩,淋了裘致尧一头一脸。他笑道,“当年女娲丫头把打入轮回的你们交于我保护,我欣然答应了。后来千回百世的,记忆就出现了空白。好在当初我聪明,把你们三人的故事写进了书里,流传于世。每每读到那个故事,我就会想起我要找到你,唤醒你。至于怎么唤醒,何时唤醒,醒来做什么,老夫就记不清啦。”   莫愁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如今我醒了,看样子,先生也醒了。”   老乞丐释然地挥挥手,“庄某无才,没什么用啦。如今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了,还靠诸君,拯救苍生啊。”   莫愁摇了摇头,指着骤缩成酒葫芦大的瓢,道,“庄子大才,救了苏剌,也就是救了苍生。”   那老乞丐被这么一夸,如同老小孩似的挺直了腰板,摇头晃脑地道,“可惜惠子那小老儿看不见了,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做船正好吧哈哈哈哈哈……”   莫愁俯身为苏剌顺了顺后背,注些许灵气于她的天灵盖。这时苏剌才感觉强烈的呕吐感消失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递给莫愁。   “里面是你的刻刀,快看看,没巅坏吧。”   莫愁掏出刻刀,环视了一圈众人,起身站定,恭敬而虔诚地向大家鞠了一躬,而后神色凝重肃穆地道,“唯有清明能降这水妖,无论如何,我会唤醒他。望诸位在这过程中同心协力,帮我一把,我代苍生,感谢大家。” 作者有话要说:  庄子牌激流勇进了解一下! 没错,你们的朋友老乞丐,就是庄子他老人家的转世!这本书最开始的灵感也来源于《庄子》,下一章会细讲哒~ 惩治了小傀儡裘致远,下一步就要向大boss发起总攻啦!   第85章 结局   苏剌、庄子、珵美席地而坐, 调动真元, 帮助稳固起莫愁的结界。   没有法力的裘致尧和星阑则小心翼翼地守护者方才莫愁给的那缕水雾。   莫愁款款走到谢清明面前, 神色凝重而庄严,她缓缓跪在谢清明布袋子一样的身侧。   她于耳垂处取一滴红豆粒大的血滴, 轻轻灌注于刻刀之上。九天外隐隐约约传来凤鸟齐鸣的祥瑞之音。   她闭上双眼, 聚集全身的了真元于右腕, 第一刀,刻在那平整如布囊般的脑袋最中心。九州响起玉佩撞击的清脆之声。   第二刀, 勾勒出刚毅的眉毛。寰宇间放荡着星辰流转的声音。   第三刀, 刻画出果敢的双眸。俯仰中浩汤着九天玄女的歌声。   第四刀, 描摹出高挺的鼻子。春花秋月夏风冬雪都有了自己的声音。   第五刀, 塑造出薄而紧实的唇。鼓瑟笙箫万乐齐奏,由天地苍生共同谱写的梵音圣曲响彻宇宙洪荒。   莫愁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 仿佛上一次为他雕刻, 只是昨日一般。   万年,万万年, 守着你,无论多久,都仿佛眨眼一瞬。莫愁欣慰地笑了,她抬眼望去, 凤凰百鸟撕破层层阴翳, 引得光亮的日光照彻大地。   天道轮回,沧海桑田,今日的阳光, 却是万万年前一样的明媚耀眼。   莫愁闭上眼,看见一对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嬉戏着,打闹着,于山间穿梭,于云间翻腾,于山花烂漫处相约着去见一位老友。   一个与他们不同的老友。   少女的头发如长江之水一般柔顺,少女的双眸如星辰一般耀眼。少男的肤色如皑皑积雪一般白净,少男的双唇如春花一般娇艳。   她,是南方的天帝,倏。他是北方的天帝,忽。   而他们的老友,那个中央神州的天帝,浑沌,却是另一番模样。   每每少女倏到访,他总是热情地款待她。   他周身圆润得像个肉球一般,没有五官,却极通音律。   他所到之处,皆是梵歌圣音袅袅如缕,不绝于耳。他那么多情浪漫,他那么开放恣肆,他那么风流率真,可是他却偏偏是个没有七窍……的怪物。   少女倏拄着脑袋,坐在九重天巅的云朵上想着,想着要是能给混沌凿出五官就好了。只要他看得见,她可以和着他的音乐翩翩起舞,用七彩的霓虹做衣裳,用皎白的月光做批练,用婉转的江河做绸带,用四季的花朵做坠饰。   他那么好,配得上最美的她,为之梳妆。   少年忽看到了倏的心事,他从万里桃林的先圣那里桃来一把桃木刻刀,赠与了倏。   倏兴致冲冲地跑去浑沌那里,浑沌摇了摇头,拒绝了。   少女的心思多么单纯,她天真地以为,浑沌只是害羞。于是她天天来,天天磨,费劲了口舌,软硬兼施。   终于,在那一天,肉球没有抵抗,只是安静地愣了很久,缓缓点了点头。   就这样。人生七窍,少女倏便没日没夜地刻了七天。   每刻出一窍,少女便隐约觉得环绕在天地之间的一缕梵音消失了。她不以为意,只汗流浃背地工作着。她的心里只有他,她想让他看见,那个最好的自己。   慢慢地,一个俊逸风流的少年郎出现在少女倏的面前。她喜极而泣,在他的面前翩翩起舞,她告诉他,今后的没一天,天地有多久远,她就为他跳多久的舞蹈。   只是她都忘记了,天地间,已经没有了任何歌声。   浑沌俊秀的脸庞扯开一抹苦涩的微笑。盘古切开的天地开始归于黑黢黢的一片,大地震颤着,山河晃动着,天柱突然倾颓,日月星辰无力地倾斜着。   浑沌无奈地看着少女倏,哀怨不舍地流连着她烂漫的笑容,“你真美,真的。”   浑沌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得僵硬,少女倏惊呼着,想要挽救垂死的浑沌,却始终无力回天。   浑沌的灵魂顺着新凿开的七窍漫溢出来,零零散散的,犹如漫天的星辰。少女倏疯狂追逐着,却总是抓不住这些碎片,她只听到一句低沉却磁性的话语,“不要吝惜,救救苍生……”   从生的那一天起,倏便有了神格。她从未想过神之死是什么样子的,总不该像那般蝼蚁一样,惊慌失措吧。   可到了这一刻,倏明白了,神明的陨落,与人类的死亡从来都没有差别。都是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匆匆告别,和留在世间的挚爱心底无尽的伤痛。   倏疯了,她顾不得已经兵荒马乱,流血漂橹的苍生。她散去自己的神格,用周身的神力护住了浑沌的一缕魂魄。   那缕魂魄,叫做幽精,主情爱。   待神色慌张的忽感到的时候,一切都已成了定数。那个与他相伴相生的少女,早已将魂魄与那缕浑沌幽精融为一体。他竭尽全力地拼凑起了另外两缕魂魄。   恰在此时,狼狈不堪的人蛇赶来,满目虔诚与慈悲地哀求道,“天帝,救救苍生。”   三位天帝,三方巨神,一朝之间已然陨落其二,独留得忽暗自神伤。他万念俱灰,只哀怨地瞥了一眼残杀争斗不止的诸神与人类,看见被相柳血液所化的沼泽吞没了山河大地。   他冷冷地道,“女娲,慈悲与否,不也都是一个下场么?”   忽的眼毛很长,忽闪忽闪的,更显得忧郁。   女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慈悲,是她与生俱来的神格,从来就有,没有为什么。   “执着的善,未必是真善。执着的慈悲,未必便有好的结果,”忽轻叹一口气,“不久的将来,我也即将陨落。你若真慈悲,帮我个忙吧。”   “带这个傻丫头的魂魄,去轮回。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做一个普通人。也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说罢,浑沌僵硬的尸体化作四万八千丈的黄图高台,忽将浑沌的一缕魂魄,爽灵,压在其上,镇服住乖戾暴虐的相柳之尸。   他叹了口气,捧着浑沌的最后一缕魂魄,胎光,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他化作一粒种子,于天地间翻飞,于日月间翩舞,于山河间翻腾……   万年,万万年……   有木桂树,亭亭如盖,等一佳人。   谢清明悠悠转醒,他睁眼望着涕泪纵横的莫愁,轻轻抚过她的面庞,“哭什么,傻丫头。”   他缓缓起身,原本便高挑的身形变得异常高大。他衣袂翻飞,长发垂腰,斧凿刀刻般的五官一如既往地风华无双,只是双肋后生出了四翼。   他轻轻一挥手,莫愁的水雾结界便散去了。可一道光明却不灼目的五彩道路劈开了翻滚的黑水巨浪,铺就一条干净的坦途。   他迈步走在了前头,众人跟在身后,眼见着他高大却又冷毅的背影,异常地安心。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行了多远,一座古朴而简约的万丈高台立于众人面前。   风雨交加,震得天地都在颤动,唯有这高台,纹丝不动。   高台前,一书生执扇,笑眯眯地看着缓缓而来的神与人,拱手作揖,“诸位,相九恭候多时了。”   莫愁笑了,“相九……相柳,蛇身九头,食人无数,所到之处,尽成泽国。你,是第九个头?”   相九一笑,“真可惜,上神什么都能想起来了。早知道这样,我说什么也先把你毒晕过去万万年。”   言罢,高台之下的地面出现了一道裂缝,这裂缝越开越大,黢黑腥臭的粘液从地缝之中涌了出来,仿佛大地被切开了一道伤口,还在不住地淌着脓水。   突然,一条黑黢黢的蛇尾巴从这裂缝之中挤了出来,黝黑的鳞片泛着幽幽寒光,一寸,两寸,一丈,两丈……   漆黑如墨汁一般的粘液四溢开来,一条巨大的……蛇,带着它狰狞而恐怖的九个头,彻彻底底地钻了出来。   相九坐在蛇身之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众人,道,“觉醒了神性,又如何?不过是还是肉体凡胎。”   他白净的脸上泛起妖异的笑容,“天下的江河湖海,我都投下了五毒的种子,你们杀也杀不尽,除也除不完。”   言罢,突然一只蛇头猛地发起攻击,莫愁惊诧地发现,这蛇头不是奔向她和谢清明,而是目标明确地打算直取珵美!   莫愁突然明白了,他需要的,是珵美的身体!   莫愁凝神聚力,一跃而起,直接坐在了巨蛇的头上,手中闪现一抹冷光,是那把桃木柄刻刀,直接刺穿了蛇头的一对双眼。   蛇因为受了疼,周身都开始战栗。九个头突然同时张大了嘴,吐起了信子。挣扎着,扭曲着,莫愁飞身而起,差点被另一个蛇头横扫着。   其中一个蛇头长大了布满粘液的大嘴,一口吞没了旁边的一座小山丘,不经几次咀嚼,便化成了黏腻腻的沼泽,汹涌地吐了出来。   只见庄子突然从腰间取出葫芦,骤然放大,一股脑地将那浑浊不堪的粘液收了进去,再脏兮兮地收回身侧,还有点配得上他那混不吝的气质。   几个蛇头同时盘踞扭曲起来,像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地直奔众人而来,苏剌眉心突然闪出一道红光,双眸突然没了瞳仁。   她喃喃道,“三爷三奶听召唤,速来解救弟子!”   只见巨浪滔天只见杀出来一群通体火红的狐狸,他们与众蛇头撕咬着,周旋着,一时之间,有如龙虎之争,不堪上下。   相九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疲惫之色,但他依然强忍着扯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他一挥手,巨浪送来一连串的冰棺,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的,都是莫愁的前世。   “亏得你每轮回一世,都会在他们体内留下残存的魂魄。哎,神之魂就是不一样,其实他们根本不用什么冰棺,有你们两个的灵星一点魂魄,就够保他们不腐的了。”   “可惜了,原打算等你这一世死了,所有的魂魄就都散了,我便可以将你们的魂魄熬制成丹药,服下去了。可偏偏你提早醒了,我也就得提早动手了……哎……不过莫愁,你想想,我吞了你的前九十九世,这神魂之力,可便要超过你了。”   莫愁还没说话,身后传来一阵冷笑,珵美走上前,“竖子,姑奶奶还站在这呢,你敢说九十九世?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先吞了姑奶奶再说。”   相九被珵美一激,挥了挥手,一只蛇头势不可挡地又向珵美袭来。莫愁正欲迎战,却被珵美一把拉住,她飞身上前迎了上去。   莫愁只感觉耳边轻飘飘地传来一个字,“火”。便见珵美被囫囵个地被蛇吞到了嘴里。   莫愁来不及呼喊,她突然明白了珵美的用意,凝聚灵力,一朵妖异的红莲业火凭空炸开,直接烧向了那九十九具尸体。   一把火,烧的是凡世一遭的全部前尘过往,烧的是她万万年之前任性而为的无尽惩罚。   火光大作,明亮四溢,金光充斥着整个寰宇,照得那相九满面狰狞。   突然,吞没了珵美的那只蛇头被骤然撑大,越来越大,大到极致,突然被撑得爆裂开来。   只见珵美俊美无双的面容脏兮兮地,却带着笑意,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已经打绺了的拂尘。   是妙真的拂尘。   及至此时,相九再也无法装作云淡风轻了,他没想到,两个没有了神格的上古陨落之神,带着这群老弱病残,竟然杀得他无力还手。   他阴鸷而狠厉地笑了起来,“万年了,在这没日没夜的封印里,我也受够了!不就是死么,和这封印里又有什么差别!死了,带着两个上古神明,我也不亏了!”   他嗤嗤地笑着,扭动着巨大的身躯,用整个蛇身砸向了高万丈的土台。   霎时间飞沙走石,黄土漫天,直愣愣地向这一众人袭来。   莫愁挥手形成了结界,但显然在浑沌之身所化的黄土面前,显得格外单薄。   突然,星阑背着的干尸上发生了异动,一粒种子骨碌碌地掉进了地缝里,深深地扎向了泥土深处。不多时,细嫩而柔软的树苗从土里钻了出来,它慢慢长高,慢慢壮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亭亭如盖。   巨大繁茂的枝叶犹如巨伞一般遮蔽住树下的众人,谢清明侧过头,满目怜惜与不舍地看了看莫愁,问道,“如若前路一片黑暗……”   莫愁坦然一笑,“与君赴死,虽死万幸。”   说罢,莫愁走上前,戏谑地揶揄道,“小子,别以为说了两句慷慨悲歌的话,就能翻天了。你说的对,不就是死么。我们两个今日就陪你死。我算了算,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我们两个就是两个碗。哎呀呀,你可就惨了,你得出九个碗……哈哈哈哈……”   清明宠溺地抚了抚莫愁的头发,而后庄严而凝重地走上前来,喝道,“诸神没落的年代,给了尔等乌合之众苟且偷生的机会,但你这蝼蚁一般的邪祟不知满足,竟然妄想将天地玩弄于股掌之间!神明有神明的宿命,但绝非你这般宵小就能轻易把神明拉下神坛的!我一缕魂魄镇得你万万年,如今三缕魂魄皆在,与你玉石俱焚,也不枉我生而为神!”   “错,错,错……”一声熟悉而欠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只见茂密如天幕的桂树荫中从出来一个鹅黄衣衫的偏偏少年,他一脸没正行地笑道,“两个碗对九个碗,兴许还是势均力敌。三条神魂,对一只小蛇,我看,晚上得准备点下酒菜了!”   莫愁满面欣喜地看着广寒,“不错,晚上就吃全蛇宴!”   言罢,三人俱是席地而坐。三人环成一圆,皆是闭目入定。一道如虹的七彩霞光冲天而上,星辰日月开始飞速流转,江河湖泊停滞了流淌,锵锵然的梵音萦绕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天地之间一片光亮,鲲飞九天,鹏入海底,凤鸟啾啾齐名,丝竹万里同唱……   莽莽天地,仿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   一只胆子大的小狐狸冒出了头,啾啾地叫了几声。它撒欢地奔跑在洁白的雪地上,一路跑,一路欣赏着留在地上的梅花脚印。   它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今年的冬天,格外的暖。暖得它想要放声歌唱。   它就这样一路跑一路跳,乐得过了头,冲到了城里一处宅院中。   宅院中古树参天,虽是隆冬季节,却隐约还萦绕着甜丝丝的桂花香。树下一男一女情意绵绵地相互依偎着,一个妖艳的少年气得直跳脚。巫师和乞丐正在下着象棋,两个道姑各执着拂尘在一旁说笑着。   一个少年走到小狐狸面前,抚了抚它的小脑袋,笑道,“小家伙,冬天就快结束了,马上,又是一个新的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你们看到了这里, 希望我们仍能在新文里相见。 感恩! 挂两个预收,欢迎收藏: 《抓鬼捡了只狐狸精》 文案:自打景阳城里开了个玲珑塔相声社,平日里蹦迪泡吧打游戏的小姑娘们,都开始唱曲摇扇打竹板了。 一时间万人空巷,一票难求。  偶然间得到了门票的胡青本想着一堵这位青年相声大师的芳容,却没想到这玲珑塔竟然是个无限流生存游戏。 玲珑宝塔共九层,层层都有勾魂精。 当然,让胡青想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 比如他作为一只九尾白狐精,竟然单身了一万年。 比如他作为青丘少主,却穷得叮当响,靠坑蒙拐骗为生。 比如他想找个大佬抱大腿,却发现自己永远都得给大佬善后。 大佬,反正咱俩都死不了,不如我一直给你善后吧。 或者咱俩,有个后好不好? 人美条顺手腕狠女萨满vs肤白貌美九尾狐 《东宫藏病娇(重生)》 上辈子,兵部尚书嫡女秦舒曼痴心错付。 为了取悦端王,不惜把军机泄露给争储无望的他。 忍了未婚夫太子的冷言冷语,忍了世人的指责嘲笑。 终于熬到了心上人端王登基的那一刻。 谁知道,这才是秦舒曼悲惨命运的开端! 幽居妃殿,父兄战死,家破人亡,宫中人人能踩一脚,最后还被人诬陷与废太子私通! 秦舒曼觉得自己这一生活的像个笑话,看着眼前一同被赐死的废太子。 秦舒曼轻声道:“你说的对,我根本认不清谁才是豺狼虎豹。” 废太子抬头看了看秦舒曼,并未说话。 等秦舒曼再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太子还未被毁容的侧脸,秦舒曼的手有些抖。 上辈子就一副疏离冷酷的太子,如今更是换了副阴鸷狠厉的面庞。 偏执地将秦舒曼拘在东宫里,不见天日。 然而经过上辈子的大起大落,秦舒曼只想远离是非,逃离这透不过气的樊笼! 一年后,秦舒曼:……真香……等等,说好的病弱太子好像不太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