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为她一剑覆天海 作者:秋色未央   文案:   阅读指南:女主最强。可怜的男主为了追女主,一路升级,升到最后发现还是被女主渣了的悲惨故事。   正经文案:她是最强的王、最美的人鱼,她在大海深处诱惑着云端之上的生灵,没有猎物可以抗拒。   这世上最强大的、最尊贵的男人们都拜倒在她的脚下,愿意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倾覆这天海。   然而,她亦是最无情的魔。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史诗奇幻   主角:海琉光,朱羽照夜 ┃ 配角:新文《总被表叔欺负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主最强也最渣 ==================== 第1章   半圆的月亮挂在黑色苍穹之上,仿佛一只惨白的眼眸冷漠地注视着大地。远方不知名的飞鸟掠过天空,在月亮的边缘划过一道黯淡的痕迹。   朱羽照夜靠在白芷的怀里,睁大了眼睛望过去,结界的屏障越来越小了,可以看见在结界边缘冲撞的魔兽张开的大口中滴下来的口水、以及族人在战斗中溅出来的鲜血。   朱羽照夜觉得身体越来越热,似乎有一团火要燃烧起来了。   远处一只如小山般的魔兽昂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然后轰然倒下,大地为之颤动。战场上,魔兽的尸体层层叠叠地铺了满地,但是,战斗中活着的族人也越来越少了。   白芷的手温柔地抱紧了朱羽照夜:“不要怕,照夜,这些低贱的东西是无法伤害到你的。”   朱羽照夜热得难受,每一寸皮肤都像针刺般痛苦,却强忍着,不想在这个时候让母亲担忧,只是低下头喃喃地问:“为什么?明明知道会死这么多人,我们为什么要离开重明天都,到这个地方来?”   “你是他们未来的王,为你而死,是他们的荣耀。”白芷的声音很平静,“照夜,你就要满六十岁了,天明时分,你会迎来‘小涅盘’,然后才能化为凤凰鸟,但你还太小,无法保护自己,这里是天界中唯一一棵梧桐神木的所在,每一代的朱雀王族都要在这里完成‘小涅盘’,梧桐神木会保护你的神魂不被凤凰真火所毁灭。”   “我不要化为凤凰鸟。”朱羽照夜委屈地望着母亲,眼眶都红了,“我只要母亲你好好的,母亲,你不会有事吧?”   小小的孩子急切地寻求母亲的保证,“你会好好地和我一起回重明天都,是吗?”   白芷背靠着梧桐神木的树干,虚弱地坐在地下,她的声音微弱但是高傲:“照夜,记住你的身份,把眼泪收起来,回过头去,看着你的子民,他们为你而战、为你而死,你要为他们见证这荣耀的时刻,照夜,你是朱雀的王。”   她似乎用尽了力气,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了,“你是所有人的王。”   结界屏障的光幕晃动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朱羽照夜认得他是护卫统领。   此刻,那个魁梧的男人满身都是血污,背后的羽翼已经被折断,森白的骨头支棱着露出来,他的胸口深深地凹陷下去,鲜红的心脏几乎要掉出来了,但他的神态还是很冷静。   他跪倒在白芷面前:“王后,我们支撑不到天明,战士们全部死亡之后,这个结界就会消散了。属下等无能,不能保护王后和小殿下。”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婆娑界的缺口会在这个时候打开,居然会有这么多魔兽赶过来。”白芷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边,宛如呓语般,“不过,没有关系,他来了,我已经看到,他马上就来了……”   母亲的眼睛是看不到东西的,朱羽照夜疑惑地顺着母亲抬眼的方向望过去,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夜色,什么也没有。   跪在地下的男人听到白芷的话,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那就好,希望一切如我们所想……,王后,请为我们守护照夜殿下。”他缓缓地倒下,死去。   天际传来微微的声响,像是低沉的雷鸣声。   魔兽们骚动起来,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但却舍不得马上离去,高大参天的梧桐神木下,那一团小小的血肉散发着诱人的味道,吃掉那个小东西,就可以获得凤凰的力量,那是不死的力量,无法抗拒的诱惑,魔兽们更加疯狂地撕咬。   结界摇摇欲坠,仅剩十数个朱雀战士围在结界前。   朱雀一族,曾经是天界最强大的种族,经过浴血厮杀留下来的强者悍勇地用身躯抵挡着魔兽猛烈的攻击。   雷鸣般的声响越来越大,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从远方的天空掠了过来。一些弱小的魔兽发出惊恐的嚎叫,飞快地掉头跑走。   那一大片影子越来越近,慢慢地看得清是手持长戈、身披铠甲的天帝军骑兵,数万天马的铁蹄踏破虚空,发出的声音如同雷鸣。   惨白的月光中,朱羽照夜看到了阵前的旗帜,那是龙族王旗,龙王亲临。   天帝军骑兵如疾风般从空中掠来,毫无停顿地冲入下方的战场,挥舞长戈无差别地杀戮,无论是魔兽还是朱雀战士,生者的怒吼与死者的哀号交织在一起。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角斗,庞大的天帝军队无疑是生命的收割者。   结界终于消散,一头形状狰狞的魔兽扑了过来,朱羽照夜嗅到了魔兽张大的口中腐臭的味道。   闪着寒光的牙齿就要触到头顶,却忽然顿住了,整只魔兽突兀地分成了两半,血一下子喷射出来,淋了朱羽照夜满头满脸。   高大神骏的天马踏夜空而下,马上的男子缓缓地放下手,幽蓝的剑光没入他的掌心。他的身姿挺拔优雅,仪态高贵冷傲,夜色仿佛在他面前退却。   到了近前,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白芷,宛如俯视尘埃。   “琉光,是你吗?你来了。”白芷的眼睛看不见,她听到了动静,心有所感,颤抖着伸出手去。   他就在那里,微妙的距离,近在咫尺却无法触摸。   白芷仰起脸,高傲的神情褪去,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琉光……琉光,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说,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他沉默着,蔚蓝色的眼眸比夜幕更加深沉。   白芷虚弱地喘息着,挣扎着爬了两步,无力地伏倒在马蹄前,她喃喃地道:“琉光,你现在连话也不愿意和我说了吗?”   周围的喧嚣渐渐淡去,静谧中,白芷似乎又闻到了海琉光身上的味道,幽深而冷冽的香气,宛如海底最深沉的蓝调,她恍惚又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们在无寐海一起生活过的时光。   她低低声地说,“我没有想到后来……会是那样,我是不容于神明的罪人,我一直都在忏悔。琉光,现在我就要死去了,你是否可以怜悯我,宽恕我的罪。”   他微微地侧着脸,白色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是一层霜华。朱羽照夜一直望着他,无法移开视线,心砰砰地跳得厉害。   龙王海琉光,天帝军最高统帅,天界第一神将,他的美丽与强大同样有名,无人可以匹敌。   “白芷。”海琉光叫她的名字,宛如一声叹息,“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他的声音清澈,仿佛泉水流动、仿佛玉石相击。   “照夜……”白芷呼唤着孩子的名字,牵着孩子的手想要伸到海琉光面前,“这是我的孩子,照夜……是个女孩,她不会成为‘凤鸟’,不会对天帝有威胁。”   白芷的气息宛如风中残烛,“琉光,让她活下去……让她……活下去……”   白芷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的手指滑落下来,松开了朱羽照夜。   冰冷的夜风吹过,魔兽的血液在朱羽照夜的身上冷却,然而体内的火焰却肆虐起来,席卷过全身的骨骼筋肉,她不知道是寒冷还是炎热,望着母亲已经没有生机的面容,她抱着头,发出了凄厉的呐喊:“啊啊啊啊啊……”   赤红的火焰从朱羽照夜身上迸发出来,冲天而起。海琉光疾速驱马掠开,同时断喝:“全军听令,立即退开。”   龙王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训练有素的天帝军即刻驱动天马向后方的天空退去。   火光照亮了大地,天色破晓,太阳将要升起,月亮尚未落尽,天空是诡异的朱红。   火焰无声无息地蔓延,宛如有生命的魔物吞噬着一切,战场上的魔兽、地上的尸体、以及尚未来得及退走的骑兵,接触到火焰的一切都在一霎那化为灰烬。   海琉光在半空中俯视着火场的中心,那里有一团格外耀眼的火球,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痛苦地挣扎翻滚。   海琉光抬手,一层冰蓝色的结界瞬间从空中压下,将火势收缩在结界之内,火与冰相碰撞,激起了剧烈的气流震荡,打头的几匹天马差点稳不住身躯,摇摆了几下,拼命扇动翅膀逃到远处。   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落在梧桐神木的树冠上。   梧桐神木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它随着上古众神一起降世,在天界中,是被称为“神迹”的存在,它的高度甚至比妙善天都还高,生长在天界的最东方,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它是最早承接日光的生灵。   梧桐神木沐浴着阳光,金色的华彩在叶子上流动着,古老的树木仿佛活了过来,枝叶从高高的天空垂下来,裹住了树下的火球,然后升上去,送入高耸入云的树冠中,庞大的树冠团了起来,护住了中间的小火球,就像母亲呵护她的孩子。   海琉光静静地看着。   龙王没有发话,士兵们不敢有分毫举动。太阳越升越高,阳光驱散了战场的血腥颜色,火焰已经把杀戮和死亡的痕迹湮灭,看过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赤红而夺目的火光一点一点地从树冠的叶缝中透出,慢慢地越来越盛,刺人眼眸。   突然一声高昂的鸣叫声响起,振彻天空,一团火焰从梧桐神木中冲出,飞向高空,仿佛在太阳的边缘掠过,又旋转了回来,落在树冠上,化为一只雏鸟。   它身长不过一尺,全身的羽毛都是如黄金般美丽的颜色,长而华丽的尾羽垂落下来,金色的光华流转四溢。   周围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跟随在海琉光身边的副将陆吾“啧”了一声,颇为遗憾地道:“是只‘凰鸟’啊,可能味道差了一点点。”   朱雀王族,雄者为“凤”,羽色朱红,雌者为“凰”,羽色金黄。   凤鸟拥有能够撕裂天地的力量天赋,不死不灭,骁勇无俦,是天帝的死敌。而凰鸟却与普通凡鸟无异。三万年前神族大战时期,龙族初临此方天界,与朱雀争斗厮杀,曾彼此猎食。   传承自血脉的记忆让陆吾有些垂涎,想起这只凰鸟的身世,他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可惜白芷已经死了,不然,我要当着她的面,把这只小鸟的脑袋咬下来。”   巫族公主白芷,是为龙王妃,六十年前背叛龙族,与朱雀王私奔。后,朱雀王死于龙王剑下,白芷随着重明天都一起失踪。   海琉光微微转头看了陆吾一眼。   陆吾不由打了个冷战,察觉出龙王的不悦,他果断闭嘴,默默地后退了两步。   梧桐神木树冠上的雏鸟摇摇晃晃地飞下来,“啪”的落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晕了过去。   海琉光沉默地望着那只小小的凤凰,半响,过去把她抱了起来。他轻声说:“好的,白芷,如你所愿。”   风吹过梧桐神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神的叹息。   ———————————————————— 第2章   朱羽照夜醒了过来,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如云的锦被,房间不太大,一张床,床边一张乌木案几,四周垂着绣纹布帷。整个房间略有些飘摇的感觉,外面隐约传来呼呼的风声,大约是在天马驾驭的马车里面。   她愣了一下,甩了甩沉重的脑袋,觉得有些不对劲,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一只鸟的形态。   朱羽照夜慢吞吞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原来母亲已经死去了。   小小的凤凰鸟蜷缩成一团,把头埋在自己浓密的尾羽里面,不敢哭出声音,不一会儿,泪水把羽毛都浸湿了。   有人掀开门帘进来,坐在朱羽照夜身边,沉默地看着她哭泣,看她哭得浑身都发抖了,那人似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把小鸟抱了起来。   朱羽照夜抬起泪水朦胧的眼睛,看着海琉光,想问他些什么,一张口,却只能发出“啾啾啾啾”的声音,她呆了呆,眼泪流得更凶了。   “不要哭。”海琉光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清澈冰冷。   他抚摸着小鸟头顶的翎羽,“你的母亲是巫族王室,带有上古神邸的血脉,她死后,躯体归于尘土,神魂将与天地山河同在,也许现在她正在天上看着你,你不要哭,不要让她为你担忧。”   朱羽照夜哭了半天,觉得累了,慢慢地停下来,含着泪,把头靠在海琉光的胸口,感觉悲伤又茫然。   海琉光从案几的玉壶里倒了一杯水,递到朱羽照夜的嘴边喂她。   朱羽照夜怔怔的,低头把鸟喙伸进去小口地啜着,是醴泉水。   凤凰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但朱雀族的王城重明天都长久以来一直停留在天界与婆娑界交接的混沌边境中,纵然族人有心供奉,一年之中也难得吃到几次竹食和醴泉。   朱羽照夜对这个味道印象深刻,一下就尝出来了,想起了留在重明天都的族人,眼泪又啪啪地掉下来,落在醴泉水里。   “怎么又哭了,真是个娇气的孩子。”海琉光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么小的孩子,想了想,把杯子拿开,调整了个姿势,把朱羽照夜抬高些,靠到窗边,掀起了窗帘。   “来,看看外头的风景。”   四匹天马拉着马车展翅飞行,天帝军将士列阵成队,远远地跟在后方的天空中,一眼望不到头。   天马驾车破云而过,白云如轻纱漂浮,巍峨的山脉蜿蜒起伏着伸向不知名的远方,天地空阔舒远,一片苍茫。   重明天都所在的混沌边境中,终日不见天光,总是雾蒙蒙的一片,朱羽照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带着云气的风拂面而来,慢慢地把眼泪吹干,她偎依着海琉光的肩膀,就这样一直看着、看着远方。   如此过了十数日,海琉光一直留在马车中,他也极少说话,除了第一日,他再没有抱过朱羽照夜。   朱羽照夜几次试图爬到他身上,总是被他用衣袖拂开,后来朱羽照夜就放弃了,但只要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朱羽照夜还是觉得心里很安稳。   海琉光的眼睛是蓝色的,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蓝色,如同大海般深邃而美丽,他偶尔会看着朱羽照夜,似乎陷入某种沉思中。   被那样的眼睛看着,朱羽照夜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海水淹没,忘记呼吸。   离开故里、失去母亲的伤痛被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朱羽照夜记起了母亲临死前所说的话,活下去,她是朱雀的王,背负着母亲和族人的期望,她要活下去。   ————————————————————   这一日,天马的速度慢了下来,陆吾从后面过来,靠近马车,指着前方的一座高山,向海琉光禀报:“龙王殿下,前面就是巫族所在的虚弥山了。”   海琉光颔首:“传令下去,众军在山前停留半日。”   陆吾领命去了。   朱羽照夜一直维持着鸟的形态,不知道该如何变幻回来,正恹恹地趴在被窝里,冷不防被海琉光托了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海琉光淡淡地说了一声:“抓紧。”就掀起了马车门帘,凌空跃了出去。   “啾啾啾”朱羽照夜猝不及防,差点摔出去,下意识地扑腾着翅膀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才堪堪把小爪子扣住海琉光的肩头。   一匹神骏的天马如闪电般掠了过来,海琉光轻巧地落在马上,轻轻地拍了拍马头:“疾风,下去,我们去找白泽。”   疾风全身黑色,颈上及羽翼边缘都覆盖着龙鳞,身形比其他天马更加高大神气,它似乎对海琉光肩膀上的那只小鸟很是嫉妒,回过马头,“咴咴”地喷了朱羽照夜一个响鼻。   朱羽照夜吓了一跳,“啾啾”地叫着,用翅膀抱住了海琉光的头。海琉光似乎轻轻地皱了下眉头,想要伸手拨开,但还是忍了下来。   疾风的速度非常快,向下俯冲而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朱羽照夜连“啾”都叫不出来了,只能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海琉光。   虚弥山势平缓沉稳,山峰上覆盖着黑色的甘木,静默地伏在平原上,山顶坐落着一大片古朴的宫殿,宫殿的墙瓦是深灰色的,几乎要与山峰融为一体。   疾风轻车熟路地飞下去,落在主殿前的平地上。朱羽照夜的羽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她自己觉得很委屈,把身子贴在海琉光的脸上,“啾啾”叫着,蹭来蹭去。   巫族的人早看见了天空中的疾风,族中的长者已经候在下面迎接:“恭候龙王驾下。”   海琉光没有理会朱羽照夜,但也没有拂开她,他下了马,微微回了一个礼:“我来求见巫王。”   巫族长者看见海琉光肩膀上的小雏鸟,神情略显诧异,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但看着海琉光冷淡的神色,又收了回去,只是道:“吾王已吩咐吾等恭候多时,敬请龙王殿下到地宫去见他。”   主殿位于山的正当中,占地宽广,但并不高。   海琉光进去,巫族的众人并不跟上,大殿里空无一人,甚至整个大殿没有任何东西,空荡荡的,只有在正中的地面上有一个方逾数丈的入口,黑青色的石阶向下通去。   海琉光走下石阶,朱羽照夜探头看了看,石阶一直延伸下去,完全看不到头,地道两边每隔一米就镶嵌着一颗雀卵大小的明珠,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整个通道。   朱羽照夜莫名地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已经把自己的羽毛又打理好了,安安静静地趴在海琉光的肩膀上。   不知走了多久,莫约着已经到了山底下,台阶终于到了尽头,前面有一道玄黑的大门,推开门进去,是和主殿一样的地方,一个宽阔的地宫,空荡荡的。   地宫中间生长着一朵花,花茎有一人高,上面只有一朵巨大的白色花苞。   或许是被海琉光的脚步声惊动了,花苞慢慢地绽放开,花中心居然是一个人的头颅。   朱羽照夜惊得“啾啾啾啾”地大叫起来,差点滑下海琉光的肩膀。   花中心的那个头颅睁开了眼睛,发出低沉的声音:“琉光,你来了,白芷呢,你把她带回来了吗?”   海琉光沉默了一下,还是回答他:“我很抱歉,白泽。”   白泽闭了一下眼睛,但他的躯体已经死亡,没有眼泪可以流出来,他的声音如同梦呓:“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我的女儿,我巫族最后纯正的血脉,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挽留她。我们看见了太多天机,天道不容我们,上古的神邸正在陨落,现在轮到我们了。” 第3章   “白泽,不要说这种话,如果天帝陛下听到了,会不高兴的。”海琉光叹了一口气。   上古神族与天界同时诞生形成,但在亿万年的岁月中,大部分古神族已经湮灭,如雷族、百岳族、水族等,他们的神力消散回归于天地之间。   天帝一脉的浮黎族与巫族,是天界仅存的两支上古神族,浮黎族拥有操纵空间的能力,巫族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但如今,巫族血脉单薄,甚至于最后纯血的王族白芷也已经陨落。   白泽发出沙哑的笑声,在空旷的地宫中回响:“有生必有灭,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天帝陛下应该会明白这个道理。”   “不,天帝陛下不明白这个道理。”海琉光冰冷地道,“你也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白泽的笑声嘎然而止,他呆了半天,沮丧地说:“对,你说的对,是我不甘心,想与天挣命,但我还是失败了。”   “你并没有完全失败,至少你做得比我好多了。”   海琉光平静地说,“我很羡慕你,我也曾经试图抗拒命运,但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并不愉快。”   白泽沉默了半响,叹息着:“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他的眼睛转向朱羽照夜的方向,“对了,你带来了一个小家伙,是她吗?”   “是的,一只小凤凰,她是白芷和朱羽燃犀的孩子,预言中……提到的那个孩子。”海琉光拍了拍朱羽照夜的脑袋,对她说,“照夜,过去,那是你的外祖父,过去,让他‘看看’你。”   朱羽照夜忸怩了一下,扑棱着还不太利索的小翅膀飞了过去,落在花萼上,好奇地望着白泽。   白泽的面容看过去还是年轻的,依稀和白芷有几分相似,但他的头发是雪白的,是一种没有生气的白色,他的眼眸是深灰色的,和白芷一样。   巫的纯血王族,一出生就双目失明,他们的眼睛看不见现世的事物,他们能看到的是过去、未来、以及梦境。   朱羽照夜迟疑着伸出翅膀尖,碰了碰白泽的脸颊,如死人般冰冷的感觉,朱羽照夜心底生出一股忧伤,伸过头去蹭了蹭白泽,忽然觉得身体一阵灼烧般的火热,还没回过神来,就变回了人形。   小女孩的头发是朱红的颜色,长长地垂落在白色的花萼上,流动着火焰般的光彩,她赤\'裸着身体,不知所措地睁大了眼睛,泪水马上又涌了出来。   海琉光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朱羽照夜身上,把她抱了起来。   “是个好孩子,她长得像白芷吗?”白泽想起了什么,脸上微微地露出了伤感而怀念的笑容。   海琉光看了怀中的孩子一眼:“不,并不像。”   “是吗,那可真是遗憾。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有没有继承我巫者的能力。”   白泽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衰老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当年你们龙族向我求娶白芷时,你父王曾经允诺过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会竭力保护白芷的生命。白芷是对不起你,但她已经以死亡付出了代价,如今,只剩下这个孩子了,她是我巫王的血脉,琉光,当年的承诺你们并没有做到,那么现在,我要求你,保护她,这世界上,只有你有能力,从天帝的手中保护她。”   “你知道那个预言,知道这个孩子注定的未来,即使是这样,你还想要我保护她吗?”   白泽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是的,琉光,保护她,直到她长大成人,我知道你期待的是什么,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海琉光不再说话,抱着朱羽照夜向外走去。   朱羽照夜窝在海琉光的怀抱中,透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看见白色的花苞慢慢地重新合拢,白泽最后的神情落在她的眼里,寂寞而悲伤。   朱羽照夜紧紧抱住了海琉光的脖子,小小声地叫他的名字:“琉光……”,再一次呼唤这个名字,这样似乎可以给她带来勇气,“琉光……”,她问他,“你会保护我吗?”   “是的,从今以后,我是你的守护者,直到你长大成人,朱羽照夜,这是我的承诺。”   海琉光的脚步没有停顿,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去,温柔的珠光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印在石阶上,叠在了一起。   ————————————————————   苍凉的钟声在虚弥山上响起,一声一声地传开,久久地回荡在暮色中。   长长的白幡在萧索的风中飘荡,巫族的人白衣素发,乌压压地跪在王殿前,发出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巫王白泽薨。   朱羽照夜被海琉光抱着,望着远处悲伤的人们。天地苍茫,孤独的感觉瞬间将她淹没,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海琉光的怀中。   新任的巫王白诸过来,给海琉光深深施礼:“多谢你能来,龙王殿下,父亲他一直在等着你,现在终于能够安心走了。”   海琉光望着白诸,在心底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白诸是白芷同父异母的兄长,是白泽与人族女子所生下的子嗣,他的血统并不纯正,所以他的眼睛能够正常视物,这代表他并未继承巫王的神力。   白诸似乎看出了海琉光眼中遗憾的神色,他并不介意,反而微微笑了一下:“我不是纯血的巫者,我只有‘幻术’的能力,但这样对巫族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天帝陛下应该会因此心生怜悯吧。”   白诸说得很含蓄,但海琉光明白他的意思。   前任巫王白泽,是巫族数千年来最强的王者,他阖眼能够知晓过往万事、预见未来百般,曾被称为最接近真神的存在,深为天帝所忌惮。   天帝生性残暴且多疑,若非前任龙王与白泽交好,在天帝面前极力担保,巫族恐怕难以保全。公主白芷诞生后,白泽就一直居于地宫中,数百年未见外人,直到如今过世。继位的巫王越是弱小,天帝才越是放心。   朱羽照夜从海琉光的怀中抬起头,看着白诸。   白诸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他只是伸手摸了摸朱羽照夜的头顶,那种带着悲伤的温情,让朱羽照夜几乎又要落泪。   海琉光盯着白诸的眼睛,问他:“白泽对你说了什么吗?”   “是的。”白诸平静地回视,“父亲临去前都对我说了。龙王殿下承诺过的事情,请不要失约,为此,我会代替父亲付出应有的代价。”   海琉光深深地看了白诸一眼,不再说话,抱着朱羽照夜转身离去。   朱羽照夜回头望去,白诸一直站在原地,对她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很多年以后,朱羽照夜都会记得。   ———————————————————— 第4章   海天空阔舒远,浓郁的海蓝与清浅的天蓝交叠在一起,海与天的交界线无边无垠,伸展到世界的尽头。无尽之海,无寐之海。   高大巍峨的城池悬浮在海中央的高空中,仿佛一只跨越亘古的巨兽盘踞海天之间。金色的宫殿傲然耸立在云端之上,那是妙善天都,天帝之城。   身姿曼妙的飞天女魅们在宫城楼台间飞翔旋舞,长长的画帛漂浮着,宛如空中盛开的花朵。   浩浩荡荡的天帝军骑兵从远方而来,黑压压地遮蔽了一大片天幕,飞天女魅被天马踏空的蹄声所惊动,远远地躲到了云后。   快要靠近妙善天都的时候,归来的骑兵分为了两部,一部龙族的将士从空中降下,由陆吾带领着沉入海中,另一部隶属于天帝的兵马跟随着海琉光进入天都。   天都的大司仪长者领着一众官员早已经立在城楼上候着,远远地看见海琉光便恭敬地躬身施礼:“恭迎龙王殿下归来,天帝陛下在大般若殿中早已等候多时了。”   飞马疾风高傲地一声长鸣,从大司仪者头上掠过,落在中央帝宫前方。   海琉光借着下马的姿势,在朱羽照夜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有我在,别害怕。”   朱羽照夜默不作声,紧紧地牵住了海琉光的手,努力地跟上他,随着他走过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进入大般若殿中。   殿堂高大瑰丽,天帝性奢,殿中诸物莫不极致华美。薄如蝉翼的金纱从华表柱上倾泻而下,黄金香炉中燃着来自北方天界的乌沉香。   浮黎天帝高坐在大殿前方,他的面容已经苍老,纵然是最高贵的神族也无法永生,他见过太多生与死,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冷酷。   人首鸟身的迦凌鸟贴在他的手边,这只鸟在不食人的时候总是显得十分温顺。   天帝储君明羲华立在天帝的身侧,看上去和他的祖父截然不同,是个温和明朗的青年。   浮黎一族的眼睛是紫色的,传说中,他们操纵空间的能力就藏在眼眸之中,明羲华还很年轻,和他祖父那种混浊的暗色不同,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浓紫色,带着一种清和高贵的神韵,他仿佛天生就应居于千万人之上。   明羲华看见海琉光的时候微微地笑了起来,但看了天帝一眼,却没发出声音。   海琉光在天帝面前单膝跪下:“参见陛下,琉光幸不辱命。”   天帝看着海琉光,难得地露出了温情的笑容,因为龙王是绝对效忠于天帝的,一个强大而且永远不可能背叛的守护者,天帝信任他,甚至超过对自己的储君。   “辛苦你了,琉光,东方边境的魔族都被赶回婆娑界了,比我想象的时间还要快,果然还是要你出马才能让我放心。”   海琉光平静地回道:“为陛下效命是我的荣幸。但东方边境的界限裂缝还未完全合拢,仍然有高位魔族可能通过裂缝来到天界,我让阿迦叶留在那里,和东边的计都一族共同镇守边境,请陛下放心。”   “你的安排,我自然放心。”天帝顿了一下,露出了一种审视的神色,“不过,我听说你回来的路上去了一趟虚弥山,巫王白泽,真的过世了吗?”   “是的。”海琉光微微低下了头,他的声音没什么波动,“白泽自知寿命将尽,让人给我传话,我就过去送了他最后一程,我离开虚弥山的时候,他已经大归。巫族已遣人来向陛下禀告此事,大约还在路上吧。”   “是吗,那可真是遗憾。白芷走了,白泽也走了,这世上已再无纯血的巫族。”   天帝的声音却听不出什么遗憾的意味,他的目光终于转过来,望着海琉光身后的朱羽照夜,仿佛看着一只肮脏的小虫子,“这就是白芷留下的子嗣?”   海琉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在东方边境遇到朱雀族的人,白芷死前将这个孩子交给我。”   天帝笑了起来:“很好,琉光,你此行收获很大。”他爱抚地摸了摸身边那只迦凌鸟的脑袋,“来,绯夜姬,那只小鸟就给你当点心吧。”   绯夜姬如少女般纯真而美丽的脸庞上露出贪婪的神色,她发出一声欢喜的唳叫,扇动翅膀飞起。   海琉光抬起了头,冷冷地看了绯夜姬一眼。   龙王的目光凛冽如剑,来自高等种族的威压瞬间涌来,绯夜姬身上的羽毛都炸了,从半空中跌下,连滚带爬地扑在天帝的脚边,瑟瑟发抖。   天帝摸着绯夜姬的脸,不悦地对海琉光道:“你又吓到她了。”   海琉光收敛了气势,慢慢地俯下身,以头触地。   “龙王……”,明羲华惊讶地踏前一步,似乎想过去扶他。   连天帝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龙族骁悍勇猛、桀骜不驯,由于万年前一个誓约而不得不臣服于浮黎一族,但两者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制衡,天帝仰仗龙王的力量统治这个天界,龙王是天帝的守护者,却从未作出如此恭敬而卑微的姿态。   海琉光俯首说道:“白芷临死前将这个孩子托付给我,我无法不答应。尊贵的天帝陛下,您的神威与天地同辉,这个孩子是朱雀中的凰鸟,她没有任何力量,不会对您带来丝毫威胁,请您看在我龙族为您多年效忠的情分上,给予我一个恩赐吧,饶恕她的性命,陛下,我恳求您。”   天帝沉默了。   朱雀一族是天界曾经的统治者,万年前战败后仍有朱雀皇族的血裔逃脱,带着部分依旧效忠于朱雀的神族隐匿于东方边境,始终是浮黎天帝的心头大患。   按着天帝的想法,无论是凤鸟还是凰鸟,只要是朱雀的血脉,都应当完全抹杀,但他看了龙王一眼,又犹豫了。   海琉光素来是平静而冷漠的,但天帝曾经见过当年白芷背叛龙族时海琉光发狂的模样,那个时候,龙王与朱雀王的决战,差点让整个妙善天都崩塌。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天帝压抑着心底的暴躁,脸色阴沉得可怕,手上不由用大了劲,绯夜姬的脸被掐出了血,发出悲哀的啼鸣。   天帝转过头来盯着绯夜姬:“去,看看那只小鸟,告诉我,你能看到什么?”   迦凌鸟本是来自婆娑界的高阶魔族,它额间有第三只眼,睁开能看见世间万物万象,一切虚幻在它面前皆无所遁形,浮黎族驯养的绯夜姬更是迦凌鸟中的皇族,天赋强大,甚至能看见人心的所思所想。   绯夜姬抬起头望了过去。   朱羽照夜看见绯夜姬额头的第三只眼睛慢慢地睁开,直直地对着她,那一整只眼睛漆黑如墨,飘逸出丝丝缕缕灰色雾气,带着一股诡异的邪恶,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仿佛连神魂都要凝固了。   朱羽照夜感到一阵眩晕。   但绯夜姬只是看了一眼,就将眼睛阖上了,仿佛很疲倦的样子,用沙哑如老妪声音回禀天帝:“陛下,这是一只雌性的凰鸟,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属于朱雀的力量。”   海琉光坦然注视天帝,语气恭敬:“我将带她长居于无寐海下,此生不会让她踏出妙善天都半步,如果有朝一日,她作出对陛下不利的举动……”,海琉光顿了一下,沉声道:“我会亲手杀了她。”   一旁的明羲华带着意味不明的神色,看了海琉光一眼,对天帝道:“陛下,区区一个小女孩,连绯夜姬都能把她撕碎了吃掉,何足为患。况且,只要有龙王在,又有谁能够冒犯到您呢,请显示您的仁慈吧,我相信龙王一定会对您感激不尽的。”   天帝并不仁慈,但犹豫了许久,此刻也只好顺着明羲华的话,皱着眉头,勉强摆了摆手。   海琉光起身,向天帝施了一个礼,沉默地带着朱羽照夜退出大殿。   天帝心下不悦,看着一边萎靡的迦凌鸟,迁怒地踢了她一脚:“真是没用的东西,每回看见龙王都吓成这个样子。”   明羲华笑了:“它只是个魔族,怎么能不惧怕龙王呢。不过,如此强大的龙王,仍然臣服于您,陛下,您是这个天界至高无上的存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高兴吗?”天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语道,“是的,龙族是无论如何不会背叛我的,海琉光,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那又怎么样呢,他必须在我面前低头。”   喜怒无常的天帝忽然又笑了起来,“说起来,琉光还从来没有这样求过我呢,想想他刚才在我面前的样子,确实有点令人高兴。”   绯夜姬委屈地叫了一声,天帝转过头去吩咐侍者:“好了,把绯夜姬的食物拿上来,她可能又饿了。”   迦凌鸟的食物,那是活生生的神族,越是血统纯正的神族,对它而言越是美味。明羲华并不想看到那种血腥的场景,便告退出去了。 第5章   出了大般若殿后,明羲华果然看见海琉光等在回廊外。旁边的侍者看见明羲华来了,如蒙大赦,满头大汗地退下。   明羲华过去对海琉光笑道:“要不是我先叫人把你拦着,你就要回去了,连句话也不和我说?”   海琉光转头看见他,脸上稍微露出了一点笑意:“天帝陛下刚才不高兴了,我并不想留在这里让他生气。”   明羲华道:“不想留在这里,那么,去我的宫里坐坐可好?有人从西边的杜罗河谷给我带了两坛琼酥酒,你上回说过喜欢,去喝两杯如何?”   “不了。”海琉光摇头,“最近墨檀不许我喝酒。”   明羲华笑了起来:“你何必听她的话,你其实并不在乎她,否则的话,你不会把白芷的女儿带回来。这个孩子是白芷背叛你的证明,你却能这么护着她,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呢。”   “羲华,我不想听这个。”海琉光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但朱羽照夜发现他握住自己的手一下子抓紧了。   明羲华居高临下看了朱羽照夜一眼 ,他的眼神其实很象他的祖父,他的笑容却依旧是温和的,他慢慢地靠近海琉光,靠得很近。   “整个妙善天都的人都说,龙王对白芷深情不渝,连天界第一美人墨檀都无法打动龙王的心,始终只能屈于侧妃之位,白芷离开无寐海六十多年了,你一直为她空悬着龙王妃的位置,龙王殿下,你真的这么爱她吗?”他低声宛如耳语,“我不相信。”   海琉光用冰冷漠然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侧身错开他,一言不发地走开。   明羲华一直望着海琉光的背影,紫色光影在他的眼眸中变幻不定。   海琉光走得很快,朱羽照夜小跑着才能跟得上他,正跑得有些喘气着,忽然听见后面风声大作,领子被什么东西衔起,整个人被甩了起来,她惊叫着,一阵天旋地转后,却发现自己落在马背上,原来是疾风飞了过来。   海琉光跃上来,疾风一声长啸,振翅高飞。   华丽高大的宫殿一下变得渺小,只有在天都正中央的那座白塔高耸入天幕,纵然是在白日里,也闪耀着星辰般的光辉。   “那是什么?”朱羽照夜注视着那座白塔,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风声很大,但海琉光的声音还是很清晰传到她的耳朵里:“优昙钵罗塔,是妙善天都的心脏。初代浮黎天帝羡慕重明天都能够悬浮在高空,认为那样才有君临天界的气势,便命人建造了这座高塔,塔中有一股力量之源,不但能支撑妙善天都停留在高空,在需要的时候,还能生成空间结界笼罩整个城池,那是浮黎一族力量的象征。”   浮黎族是在天地初开时就存在的上古神族,他们左眼为天空、右眼为大地,蕴藏了无尽的空间奥秘。   在上古真神都已经陨落的时代,浮黎族能够生存至今,并统治天界三万多年,除了凭仗龙族的强大武力之外,还因为他们拥有这世界上最为坚固的防护屏障,他们本身就是空间的规则,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打破。   朱羽照夜歪着头,问道:“重明天都之所以能够浮空,是因为下面有玄武神兽驮着它,所有的玄武神兽都是忠于我朱雀族的,这世上,除了玄武神兽,有什么力量能让一座都城飞起?那座塔的力量之源是什么?”   海琉光轻轻拍了拍朱羽照夜的脑袋:“小孩子,别问太多。”   疾风飞离了城楼,突然压下高度,向海面疾冲而去,朱羽照夜的吓了一跳,刚一张口惊呼,海琉光的手伸过来,把一颗珠子塞到她的嘴中,“咕嘟”一下,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咽下去了。   而在此时,疾风已经跃入海水中,那一瞬间,它宽大的翅膀收缩消失,黑色的鳞片从皮肤下面生出,迅速地覆盖住它的全身,它的尾巴变成了粗壮有力的尾鳍,看过去宛如一匹巨大的海马。   “哇,疾风好厉害。”朱羽照夜惊叹着,忽然回过神,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为什么我在水里也能说话?”   “刚才给你吃的是骊珠,可以让你在水下自由呼吸、说话,以后你就要在海底生活了,这样方便一些。”   朱羽照夜靠在海琉光的怀中,呼吸间都是海水的味道。   越往下日光越暗淡,水波荡漾,层层叠叠如最绚烂的蓝色水彩,从淡到浓,看不见头顶的天空了。   慢慢地,开始有鱼儿游来,先是零星几只鲜黄色的尖嘴小鱼,灵活地从疾风身边钻来钻去,疾风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把它们吓得四散逃开。   片刻后,一大群小鱼游了过来,鱼身带着粼粼银光,簇拥在一起,疾风从鱼群中穿过,海水如墨,鱼鳞如星辰,仿佛在夜空中,踏满天的星光而行。   远远地看见海底深处的珊瑚礁上,有一处庞大的水晶宫城,高柱深墙,檐角飞挑,宫殿周围生长着大片大片朱红色的珊瑚。那是龙族居地,无寐海之城,是属于妙善天都延伸到海底的领域。   逐渐靠近了,龙族的人看见海琉光归来,振臂呼喊:“王回来了!”   宫殿上方有透明的结界,疾风游入,如同穿过了一个巨大的水泡,海水一下被隔绝在外。   海琉光带着朱羽照夜下来,朱羽照夜还沉浸在这绮丽的海景中不能自拔,有人过来小声对海琉光禀告了几句,海琉光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侍女们簇拥着一个优雅高贵的女子从宫殿中迎出,她看见了海琉光,一下就扑了过来。   “琉光,陆吾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她的声音如同琴弦在风中拨动,她的容貌如同最艳丽的花在阳光下盛开,当她望向海琉光的时候,眼波中仿佛流淌着春天的水和星空中的光,纵然是朱羽照夜,也看得呆了一下。   朱羽照夜一下就明白了,她就是龙王侧妃,墨檀,传说中天界最美丽的女人,朱羽照夜低头看了看自己,忽然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海琉光伸手轻轻挡了一下墨檀,避免她一下撞到自己怀中,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一点小伤,早就没事了,陆吾多嘴。”   “给我看看。”墨檀瞪着他。   海琉光从身后把朱羽照夜扯过来,塞给墨檀:“她的名字叫照夜,交给你了。”不等墨檀说话,他又道,“我去找摩珂长老。”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了。   墨檀生气的时候也是妩媚美丽的,但被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朱羽照夜的头慢慢地都快低到胸口了。   墨檀哼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回头看见朱羽照夜还停留在原地,不客气地唤她:“喂,你,还不快跟我过来。”   朱羽照夜抬头,倔强地瞪着她,半天就是不动。   墨檀无奈,回来牵起了朱羽照夜的手,强行拖着她走。   墨檀边走边对朱羽照夜说道:“你知道吗,在这无寐海中,每一个龙族的人都痛恨你的母亲,你要是不听话,离我远一点,什么时候被人吃掉都不知道呢。龙族的人都是最勇猛的战士,你这样的小孩子,他们只要一口,连骨头都不会剩下来。”   龙族的侍女们跟在身边,听见墨檀的话,其中一个便笑了起来:“殿下乱说话了,骨头我们不吃,还是要吐出来的。”   侍女们笑着,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她们望着朱羽照夜的目光,让她身上有些发寒。   “好了,不要吓唬她了。”墨檀的安抚显然缺乏诚意,“回头琉光知道了,要怪我们的。”   墨檀带着朱羽照夜到了一处宫殿中,宫殿干净素雅,十分宽敞,地板上奢华地铺满了银灰色的珍珠鱼皮毯子,看过去却有些陈旧了。   “这是白芷当年住过的地方,我也很久没过来了。”墨檀似乎有些感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了,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墨檀说完转身就要离去,朱羽照夜望着这空荡荡的宫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害怕,伸手抓住了墨檀的裙裾。   墨檀回头,小小的孩子睁大了眼睛望着她,眼睛中写满了不安:“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琉光呢,我要找他。”   墨檀蹲下身子,和朱羽照夜对视着。   墨檀的美丽是张扬而耀眼的,她的目光浓烈如火,她说,“不要找琉光,你最好离他远远的。”   她伸出手来,抚摸朱羽照夜的脸,指尖慢慢地划过女孩的眉梢和眼角,她的声音甜美,宛如情人低语,说出口的却是冷酷的话。   “我可真讨厌你,看到你就想把你撕成碎片,可是琉光把你带回来的,他说了要照顾你,我就要遵从他的意愿,在这片无寐海中,他是我们的王,无人敢违抗他。但是,你太令人厌恶了,你最好老老实实地一直呆在这里,不要再出现在琉光的面前,知道了吗?”   墨檀高傲地离去,空气中残留着她身上栀子花的香气,然后渐渐淡去。   朱羽照夜抬头,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试图寻找母亲当年留下的痕迹,但是,什么也没有,岁月已经湮没了一切。她靠着墙,慢慢坐下,抱着膝盖蜷成一团。   周围静默无声,这里是沉寂的海底。   ————————————————————   作者有话要说:  封面是女主的人设,我的女主超美超帅! 第6章   海里没有白昼和黑夜,只有银色的珍珠镶嵌在墙上,发出柔和的光。更漏里的细沙,显示着此时已是深夜。   海琉光褪下上半身的衣裳,露出肩膀上的伤口,龙族的愈合力是惊人的,原本透骨的伤口已经有了合拢的迹象,但海琉光只是随意地包扎了一下,如今血和肉混合着,看过去十分狰狞。   墨檀跪坐在海琉光的身后,心疼得几乎要落泪:“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你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样的伤了。早知道,我要跟你一起去战场,免得你受伤了都没人照顾。”   她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过狰狞的血肉,掌心发出一股柔和的绿色光芒,慢慢地抚平那创口。   墨檀原是药师族公主,天赋擅于医药之道,当年龙族聘她为海琉光的侧妃,就是为了让她贴身伺奉海琉光。   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海琉光除了墨檀外,没有让任何人看过他的身体,如果墨檀不在身边,即使受伤了他也只是自己收拾。   “这点小伤,有什么关系呢。”海琉光漫不经心地道,“只是当时在战场上忽然听到白芷的消息,有点走神了。”   墨檀处理好了伤口,戳了海琉光一下,不悦道:“不要提那个女人,一想起她我就生气。”   “朱羽照夜呢?”海琉光看了墨檀一眼,很肯定地说,“你欺负她了?”   “对,我就是欺负她了。”墨檀咬了咬嘴唇,“她长得……太象那个人了,我看见那张脸就很不高兴。你为什么要带她回来?龙王妃和朱雀王的孽种,你难道想让妙善天都的人都笑话你吗?”   “这世界上,有谁敢笑话我呢?”海琉光淡淡地道,“至于朱羽,你应该知道的,我无法丢下她不管。”   墨檀恨恨地道:“我知道,白芷也知道,她故意死在你的面前,就是知道你一定会保护这个孩子,这个狡猾的女人,她总是这么自私。”   海琉光轻轻地叹气:“墨檀,我……”   “嘘”墨檀用手指轻轻地碰触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总是那么冰冷。   墨檀低声对他说:“不要再提朱羽,也不要再提白芷了,我们不说这个,好吗,琉光。”她眨了眨眼睛,“换个话题,来,你告诉我,一回来就去找摩珂长老做什么去了?”   海琉光想起这个,用手扶着额头,无奈地笑了起来:“我把阿迦叶留在东方边境了,临走的时候,他当着龙族众人的面宣称,他会在边境战场上发奋磨砺,迟早有一天要打败我,成为龙族之王,叫我等着看。”   墨檀嗤之以鼻:“他总是这么幼稚,摩珂长老要被他气坏的。”   海琉光苦笑道:“是,陆吾说漏嘴了,让长老知道了这些话,长老暴跳如雷,扬言马上要赶往东方边境,把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打死,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安抚下来了。”   “你就该让他去,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痛打一顿,看他还敢不敢这么狂妄,就凭他,想打败你?做梦吧。”墨檀掩嘴吃吃地笑。   “你别这么说他,除了我之外,阿迦叶是龙族最强的战士,他英勇、忠诚,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我们龙族只尊奉强者为王,只要他能打败我,这个龙王的位置我可以交给他。”   海琉光望着墨檀,“还有你,墨檀,他一直都那么喜欢你……”   “可是,我只在乎你,琉光。”墨檀收敛了笑意,美丽的脸庞上浮现出茫然而忧伤的表情,她的目光柔软如春天的碧水,“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什么也不要,只想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你这个傻瓜。”海琉光叹息着,疲倦地躺下,将身子仰靠在床榻上。   他注视着床顶垂下的流苏,那是用七色锦翅鸟的尾羽织出的丝绦,尾梢坠着世间罕见的火焰珍珠,只是静静地垂着,也能变幻出华彩的珠光。   海琉光出神了片刻,忽然道:“墨檀,为我点一只曼殊沙华香吧。”   “不行。”墨檀断然拒绝,“你已经开始对这个香料上瘾了,不能再用了,会损害你的身体。”   “可是我无法入睡。”   海琉光半闭着眼睛,镶嵌在龙王寝宫墙上的珍珠是最明亮的,但隔着低垂的鲛纱,那银白色的珠光只勾勒出他脸部美丽挺拔的轮廓,而在眼眸深处抹上了一点阴郁的影子。   他的声音宛如梦呓:“从东方边境到这里,我都没有睡着过,闭上眼睛,我就会想起从前的时光、从前的事情,我不愿去想,可那些,总是在我脑海里翻腾不休,墨檀,我很累了,为我点一只曼殊沙华香,让我睡一下,好吗?”   “琉光。”墨檀低声叫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答,眼睛渐渐地阖上了,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墨檀知道他一向隐忍,他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   墨檀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起身,取出了一支特别调制的曼殊沙华香,在珊瑚香炉中点燃。   一种奇特的香味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弥漫开,宛如烟水绵长,隔着千里云路、万重海市,引离人归去来,安生。而后,仿佛白露凝固在栀子花瓣边缘,将滴未滴,一切沉静、沉睡。   “琉光……”墨檀的声音柔美如蜜,把他的名字在舌尖含了许久,然后呵出,“你睡吧,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只有我……”   而他或许已经睡去,未曾听见。   ————————————————————   朱羽照夜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把脸在枕头上蹭了蹭,想起这或许是母亲当年用过的旧物,心下觉得一阵伤怀。   她小心翼翼地把眼泪眨回去,下床走了两步,周围还是空无一人。   她想了想,推开窗户,抬头望了出去,高高的远处,天是海蓝,鱼是繁星,无边无际的水天旷野,一只调皮的蝶尾大鱼摇摇摆摆地游过来,在结界边缘蹭来蹭去,泛起波光荡漾。   朱羽照夜呆呆地望着,似乎被迷住了,不知不觉在背后展开了一对金色的羽翼,羽翼尝试地扇动了两下,自然地就找到了感觉,她从窗口飞出,向上方的结界天幕飞去。   此刻在无寐海中正是夜晚,众人都在各自安睡中,但巡夜的守卫很快发现了朱羽照夜,领头的一声大喊:“喂,你去哪里,快下来。”   朱羽照夜停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觉得有几分胆怯、又有几分赌气的意味,扑动翅膀,更快地飞走了。   守卫们互相看了一眼。   一个守卫说:“这时候跑到城外去,或许有鲨鱼会把她一口吞掉,或许有海洋暗流会把她卷走,太危险了。”   另一个说:“但是王和墨檀殿下并没有吩咐过要看管她呢。”   马上有人默契地接口:“而且我们已经叫过她了,没办法,是这个孩子自己不听话。”   最后还是头领慢吞吞地说:“还是去禀告一下王吧,不过,王估计还没有起来呢,这种小事情,真不知道要不要去打扰他。”   他们一边议论着,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巡夜去了。   这边出了结界后,朱羽就收起了翅膀,向那只蝶尾大鱼游去,试图抓住它。   那鱼儿几乎和朱羽照夜一般大小,鱼身上有着蓝紫相间的鳞片,微微地泛着荧光,宽大飘逸的尾鳍又是淡淡的粉红,在水中如蝴蝶的翅膀展开飘浮,看过去美丽而温驯,但它的动作却十分灵活,在水中穿梭自如,总是在朱羽照夜快要碰到它的时候躲开。   朱羽照夜追着鱼儿,不知不觉越游越远去了。   蝶尾鱼游着游着,忽然一摆尾不见了。   朱羽照夜停下来看了一下,才发现前方横着一座山崖,海底山脉绵延起伏,石壁上长满了各种形状的藻类和海螺,有些还发着光,引得鱼儿和虾子在其中进进出出。   那蝶尾大鱼游入海藻丛中去,再也看不到了。   朱羽照夜回头望去,不见来路、不见归处,海洋幽深无际,人在其中,微小如尘埃。   她的心中竟奇异地毫无惧意,摊开手脚,随波飘摇,只觉得这世界自然当是如此广阔。   不知道飘浮了多久,朱羽照夜都快惬意地眯上眼睛了。   突然,小鱼小虾们惊慌失措起来,哗啦一下全部躲入海藻中,连附在石壁上的海螺都缩了起来。   朱羽照夜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股强大的洋流涌来,一下把她压到山崖上,几乎要把她的胸腔都压扁。   海水中传来异样的波动,万幸边上就是一道裂开的石缝,朱羽照夜凭着本能,挣扎着挪到石缝里,石崖挡住了大部分水压,她勉强喘过一口气来,从缝隙中望出去。 第7章   初时看不清楚,只听见惊人的轰然响声从远处传来,过了一会儿,渐渐近了,朱羽照夜不由瞪大了眼睛。   有龙破浪而来,万物莫不战栗。威武的海洋霸主现出真身,强壮的身躯逾十数丈,如钢铁般的巨大鳞片覆盖其上,须髯如戟,龙角灼然,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从远方奔来。   两头黑龙在前,一头蓝龙在后,蓝龙发出愤怒的咆哮,龙鸣若雷,声音却显得十分苍老:“太阳都升起来了,你们两个还不起来操练,如此懈怠,太不像话!”   两头黑龙原来是在逃窜中,一头仍然不忘回头喊道:“长老你说错了,我们这是在海底,哪里有太阳?”   另一头也大叫着抱怨道,“我刚从战场上回来,我需要休息啊,长老你太严厉了。”   老龙气得翘起了须髯:“龙族先辈们都是披甲枕戈、终日不懈,如今你们却贪图安逸,个个不思进取,长此以往,我龙族凭什么来保持长盛不败?”   年轻的黑龙试图负隅顽抗,兀自争辩:“我们有琉光王在,他是龙族迄今最强大的王者,只要有他,就不用担心。”   另一只点头附和:“是啊,长老,我们要是太思上进,象阿迦叶那样,你也要生气的。”   朱羽照夜在一边听得,觉得很有几分耳熟,想起其中一个似乎是陆吾的声音。   老龙气得不想说话,猛然张口突出一道利刃冰霜,把两只黑龙劈个正着。   黑龙来不及躲开,硬生生地受了,被劈得身子乱扭,龙的尾巴扫过海中山崖,击碎一大片石壁,整个山崖缝隙都崩裂开了。   巨大的石头纷纷滚落下来,朱羽照夜紧紧地缩成一团,抱住了头。   忽然斜里卷来一阵强劲的水流,把石头从她的头上卷开。朱羽照夜半天不见石头砸下来,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只有她半人高的眼珠子。   老龙不知道何时已经来到她的面前,浅蓝色的竖瞳冷冷地盯着她。   老龙抽了抽鼻子,嗅了嗅朱羽照夜身上的味道,“我还以为这片海域哪里混进来了小虫子,原来是朱雀族的小鸟,哼哼,我最不喜欢这种味道了。”   被一只强大的龙族如此贴近地盯视着,属于强者的威压磅礴浓重,把朱羽照夜整个人压得动弹不得。   但是,从血脉中带来的天性此刻却疯狂地鼓动着,从心底深处涌上一阵澎湃的情绪,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恐惧和战意矛盾地交错在一起,令她发抖。   老龙并没有觉察到朱羽照夜的异样,他不悦地嘀咕,“琉光到底在想什么,把这样的东西带回来,是因为太小了吗,他想养大一点再吃吗?”老龙摇摇头,气咻咻地游走了。   朱羽照夜还没来得及喘过气,两头黑龙已经贴了过来,头凑着头,审视地望着她。   那一只陌生的黑龙问道:“这就是那只朱雀吗?”   陆吾答道:“是的,王真是疯了,一直护着她。虽说王一向是英明的,但这次我实在不能明白他的意图,白芷背叛了王,朱雀更是我们龙族的生死仇敌,王为什么要留下她?难道真是因为对白芷不能忘情吗,我不相信王会是那么软弱的人。”   “也许就如长老说的,王是想把她养大了再吃。”另外那只黑龙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朱雀的王血,味道应该很美妙吧,不然,让我先尝尝一只胳膊或者腿……”   话音未落,他整条龙突然僵硬住了。   一霎那,整片海域的温度陡然下降,一层厚厚的冰霜包裹住了黑龙,他的身体完全不能动弹,只有意识还是清醒的,朱羽照夜就看着他眼珠子惊恐地乱转,然后被冰层覆盖着,慢慢地向深海沉下。   陆吾反应极快,马上缩头大叫:“王,我错了,请您恕罪。”   海琉光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我刚才好像听你说我疯了,是吗?”   “不不不!”陆吾猛摇头,“是我疯了,我不该乱说话,我再也不敢了,王,求你饶恕我吧。”   海琉光的身形在朱羽照夜面前浮现出来,仿佛是海水幻化而成。   朱羽照夜什么话也不说,一下子扑到海琉光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海琉光还是不太习惯朱羽照夜这么亲近他,想要推开,但手指甫一接触到她的肩膀,她就抱得更紧了,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拥抱他。   海琉光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她。   陆吾默默地后退,想要溜走。   但海琉光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过来。”   陆吾只能硬着头皮凑到近前。海琉光抱起朱羽照夜跨坐到黑龙身上,吩咐道:“回去吧。”   “不要。”朱羽照夜一直把头埋在海琉光的怀中不愿抬起来,闷闷地道,“只有我一个人,不想回去了。”   海琉光仿佛明白了什么,略一沉吟,敲了敲龙身的鳞片:“那就先在外面走走再回吧。”   陆吾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声,黑龙舒展开长长的身躯,在海中游动起来。   大抵是因为不乐意的缘故,他游得并不快,黑龙蜿蜒而过,鱼儿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几只水母,无知无觉地浮过来,宛如在水中飘零的花。   水流的声音若有若无,仿佛永远也看不尽头的蓝色。   朱羽照夜靠在海琉光的怀中,他的怀抱亦如海水般冰凉,他的身上总有种淡淡的香气,清冽而幽远,宛如月光下的流水。   无边的海洋是寂寞的星空,隔绝所有的光与火热,海水却把朱羽照夜轻轻地拥抱。她是失恃失怙的雏鸟,他是她所有的依靠与依恋。   “琉光。”朱羽照夜轻轻叫他的名字,“你会讨厌我吗?”   “不。”他淡然回她。   朱羽照夜的声音小小的,好像在自言自语:“可是这里所有的人都讨厌我,没有一个人喜欢我,除了你……琉光,你可以喜欢我吗?”   海琉光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身下的黑龙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饱含嘲讽。   朱羽照夜抿紧了嘴唇,深深地低下了头。   前方的海域有几点灯光亮起,慢慢地靠近。   几只人鱼从大海深处游来,宛如梦幻般,上半身的人形妩媚娇娆,纤细的腰肢呈现出优美的弧线,腰部以下是修长流畅的鱼尾,银白色的鳞片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大大的尾鳍在水中展开,拂动如轻纱。   黑龙僵硬地停住了,似乎很想捂住脸,可惜前肢太短,他只能扭过头去,徒劳地假装自己没看见。   “那是什么呀?”朱羽照夜终究还是孩子心性,马上忘记了沮丧,被吸引住了。   海琉光耐心地解释道:“那也是我们的族人。龙族的原身,雄性为龙,雌性为人鱼。在海底,很多族人喜欢用原身活动,更加自在。”   人鱼游了过来,咯咯笑着:“哎呀,陆吾你做了什么错事被王惩罚了,你怎么总是不长记性呀。”   陆吾羞怒地张口喷出一股水箭。   人鱼们笑嘻嘻地躲开了,身姿曼妙如轻舞。   一只人鱼对海琉光道:“王,墨檀殿下让我们过来找您,到了用早膳的时间了,请您快点回去吧。”   海琉光颔首示意知晓。   陆吾不想再顶着人鱼嘲弄的眼光,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龙吟,仰起身子笔直地向上奔腾而起。   朱羽照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海琉光牢牢地扶住了她。   光影明灭交错,周围的一切倒退如飞,强大的水压让朱羽照夜几乎无法呼吸,但这疾速的升腾,却给她带来了一种濒临窒息的快意。   “哗啦”一声巨响,黑龙冲破水面,去势未停,继续向天空飞去。最后在一处云层中刹住,掉了个头,把身躯半藏在云中,懒洋洋地盘了起来。   妙善天都的白昼永远是晴朗的,日光如赤金,海色如明镜,远方宏伟的都城倒映在海中,天上之城,水下之影,一处华丽耀眼,一处幽暗深沉,虚实交错。   朱羽照夜从遥远的天空中俯视着妙善天都,这是一个奇妙的视觉,海与天仿佛都在她的脚下,她临驾于妙善天都之上,凝视着这个庞然大物,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仿佛在奔涌,她的眼底慢慢地浮现出血红的颜色。   妙善天都中,蜷伏在天帝脚下的绯夜姬忽然睁开了额上的第三只眼,抬头望向虚空。她看见了天空中的朱雀和黑龙,霍然立起身来张开了翅膀。   “绯夜姬,怎么了?”天帝的目光转了过来。   绯夜姬本来想说些什么,却看到了朱雀身后的龙王,龙王的目光宛如实质,隔着遥远的距离,依然让她打了个哆嗦,她踌躇了一下,闭上了眼睛,重新伏下。   天空中,海琉光伸手遮住了朱羽照夜的眼睛。   朱羽照夜看不见其他,只能感觉到海琉光的手心蹭过她的睫毛,她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慢慢地回过神来,褪去眼底的血色。 第8章   高空中的风吹过,云散开,露出黑龙全部的身体,强壮有力的躯干在空中缓缓盘旋游动。   朱羽照夜低头看了看,好奇地问海琉光:“琉光,你是不是也可以化为龙形呢,我真想看看你的龙形是什么样子的。”   “你闭嘴!”陆吾忽然震怒了,在半空中猛然抬起了身子,险些把朱羽照夜掀下去。   朱羽照夜大惊,本能地生出翅膀,扑腾了两下,才没摔出去。   “陆吾。”海琉光低声喝了一下,轻轻地拍了一下龙身以做安抚。   “怎么了?”朱羽照夜回头望着海琉光,嗫嚅不安地问他,“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什么。”海琉光望向远方,眼神平静无波,“只不过,我在六十多年前和朱雀王的战斗中受了重伤,从那以后,就再也无法化出龙形了。”   朱羽照夜沉默了。   六十三年前,龙王妃为了朱雀王而背叛龙族,龙王和朱雀王决战于妙善天都之空。是役,朱雀王败,死于龙王剑下。这是很小的时候,族人就告诉朱羽照夜的事情。   朱羽照夜自从遇到海琉光后,一直刻意地遗忘这个事情,如今却被猝不及防地提起,她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我答应过白芷和白泽,在你三百岁成年之前,会保护你,所以你放心,我所允诺过的事情,绝对不会反悔。而你的父亲是我所杀,如果有朝一日,你要找我报仇,尽管可以来。”   海琉光低下头,深深地望着朱羽照夜,慢慢地露出了一个近乎温柔的微笑,“只要,你能够拥有战胜我的力量,朱羽照夜。”   逆着日光,海琉光的面容半明半暗,他的眼眸中仿佛流淌着漫过山谷的月光,寂静而悲凉。   那一瞬间,朱羽照夜几乎有一种心痛的错觉,她不自觉地伸手想要抚摸海琉光的眼睛,他却借着低头避开了。   海琉光淡淡地对陆吾道:“去海天之眼。”   陆吾踌躇了一下,还是按着海琉光的吩咐,向着妙善天都的正下方飞去,一头扎进海里。   此处海域有一种异样的压力,吞下的骊珠此时好像失去了效果,朱羽照夜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不由按住了胸口,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转瞬间往下数千丈,陆吾停住了。   遥远的下方,有一处庞大的漩涡,洋流以骇人的气势缓慢地转动着,诡异地毫无声息,漩涡的中心凹进去,仿佛一只亘古巨兽的嘴,静候着吞噬一切。   黑龙离得很远,但龙的身躯绷得紧紧的,竭力维持着不被漩涡吸进。   海琉光的声音依旧从容淡定:“妙善天都之上,有个空间漩涡,被人称作‘天女之眼’,受它的影响,在正下方的无寐海中形成了这处‘海天之眼’。当然,海天之眼的威势远远比不上天女之眼,我们龙族正好把这里当成淬炼体魄的场地,族里的每一只幼龙都到这里面历练过,如果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就会被永远埋葬在这里。”   海琉光低下头,贴在朱羽照夜的脸侧,低声宛如耳语,“龙和朱雀,天注定,你我之间终究会兵刃相见。你的父亲是个强大的、值得人尊敬的对手,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海琉光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在这片诡异的海域中显得分外清晰,“照夜,下去。”   朱羽照夜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指着自己:“我?下去?”   “是的。”海琉光平静地道,“我不需要弱者,太孺弱的人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无论你想要与我并肩同行或者拔剑为敌,你都需要变得强大起来。”   朱羽照夜转头,直视着海琉光,他的眼眸中倒映着漩涡的影子,深邃不见底,朱羽照夜仿佛被迷惑住了,忘记了恐惧,只想投身其中,哪怕是被埋葬深海。   朱羽照夜喃喃地问他:“可是,我会不会就这样死去?”   海琉光的手指轻轻地点在朱羽照夜的额头:“能或者不能,全在于你自己。”他扬身而起,脚下一蹬,将黑龙踢向漩涡方向,喝道,“陆吾,去,陪她一起下去。”   陆吾身不由己向着海天之眼坠落,他大声惨叫:“啊,为什么我也要去?”   朱羽照夜的心脏紧紧地缩了起来,她伏下身子,竭力抓住龙脊背上的鬃发,把整个人贴在强健的龙身上。   黑龙投入海天之眼。   水可以是最柔软的,溶化一切,也可以是最残酷的,摧毁一切,整个世界都在颠倒旋转,流动的海水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席卷万物。   黑龙在海流中竭力地挣扎,试图游出,但却被漩涡包裹着一点一点向下沉去,强大的龙族战士,在这海天之眼中也显得那么地弱小。   朱羽照夜被死死地压在龙背上。   巨大的水压夺走了她的呼吸,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刀子不停地刮擦,她似乎可以听见自己骨骼在咯吱作响,仿佛是一只卑微的蝼蚁,被造化之手恣意碾压揉搓。   血液从口中、从鼻中涌出,她清晰地感受着肌肤裂开、骨头碎掉的苦楚,她觉得自己疼得快要疯掉了,而此时此地,浮上她心头的,就是那个人的名字。   “琉光、琉光……”她无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呼唤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可以给自己带来勇气。   海水的力量恐怖而无法抗拒,生与死的边缘,梦境与现实的交错,朱羽照夜想起了他的拥抱、他身上的味道、还有他湛蓝的眼眸。她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致命的漩涡,她已经无法挣脱。   ————————————————————   无边的黑暗宛如潮水,把人淹没,只有苦苦等待着月出时分,潮水渐渐地退去,一丝丝光亮漏下,慢慢地把人从窒息的黑暗中拉出。   朱羽照夜的睫毛动了动,虚弱地睁开眼睛,在黄昏色的烛光中,恍惚见看见海琉光就在她的身边,她试图伸出手去,但略一动弹,就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忍不住叫出声来。   “别动、别动。”旁边一个柔美的声音小声地呵斥她。   朱羽照夜才发现墨檀在床边俯身,正在为她的手臂包上绷带。朱羽照夜不敢动,意识慢慢地清晰起来,全身上下剧烈的痛感愈加鲜明,如针刺骨,她紧紧地咬住了牙齿,冷汗从头上冒了出来。   墨檀叹了一口气,看着这个孩子,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肋骨断了、肩胛骨裂了,手臂和脚……唉,总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我给你固定住了,你千万不要动,知道了吗?”她摸了摸孩子的脸颊,露出难得的温情,“刚刚上了药,过一会儿就不会那么疼了。”   朱羽照夜喃喃自语:“我从那个地方出来了,我没死,我活着……出来了。”   墨檀伸指弹了一下朱羽照夜的额头,哼道:“是陆吾爬出来的时候顺便把你一起带出来的,否则,就凭你自己,怎么可能出来呢。”   墨檀唤侍女端来了一小碗米粥,“好了,你已经饿了大半天了,来,先吃点东西,等下还要喝药呢。”   侍女跪坐下来,想要服侍朱羽照夜。朱羽照夜抿着嘴,眼睛觑向海琉光,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出口。   海琉光过来,从侍女手中接过碗,“你们先下去吧。”   墨檀咬了咬嘴唇,唤了一声:“琉光……”   海琉光微微侧头,低声对她说:“出去吧,有话回头再说。”   墨檀看了朱羽照夜一眼,欲言又止,带着侍女退出去了。   海琉光坐在床头,舀了一勺米粥,伸过来。   朱羽照夜眨了眨眼睛:“我这么躺着,不好吃东西呢。”她偷偷地看了看海琉光的神色,大着胆子要求他:“你抱着我,喂我,好不好?”   海琉光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小心翼翼地将她轻轻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其实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哪怕是最轻微的移动,对朱羽照夜来说也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背上的冷汗顷刻间把衣服都打湿了,但她的心里却满是欢喜,偎依在海琉光的怀中,一口一口吃完了他喂的米粥,粥里面加了贝肉和鱼糜,鲜美醇厚,让她觉得格外香甜。   这样的时光宁静而柔软。   “我想要成为强者,琉光。”朱羽照夜忽然认真地说,“我会很努力,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有力量,我想要成为你所希望的样子,那样的话,你是不是会多喜欢我一点呢?”   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的眼睛明亮而炙热,金眸流朱,宛如烈焰飞扬。   海琉光托着朱羽照夜的头,将她放下,顺着这个姿势,俯身靠近她。他慢慢地伸出手,抚摸她的眉眼。   朱羽照夜的心砰砰直跳,他垂眸,朱羽照夜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他眼眸的最深处。   他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仿佛满天星光垂落,这一霎那的温柔几乎要让朱羽照夜心醉,他说:“好的,我期待着,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所希望的那个样子。”他的声音清澈如水,把她所有的心思都浸透,“照夜,我会一直等着你,别让我失望。”   朱羽照夜终于满意了,喝过药后,放松下来,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凝固的烛光如豆,慢慢地淌下一点滚烫的泪。   海琉光沉默地站在床边,注视朱羽照夜,她的睡颜无忧无虑,天真而单纯。他的心似乎抽痛了一下,不由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良久,转身离去。   —————————————— 第9章   宫殿外,墨檀守在那里等着,海琉光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她的身边走过,却被她抓住了手。   墨檀抓得很用力,指尖都泛出了白色,她盯着海琉光,一字一句地道:“一只凰鸟,是不可能从海天之眼活着出来的,哪怕是陆吾跟着她也不可能,只要一进去,她就会被压得粉身碎骨。所以……琉光,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海琉光反手握住墨檀的手指,温柔而坚定地一根一根掰开:“你别想太多了,墨檀,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好吗?”   墨檀的脸色是苍白的,她的眼中却有惊涛骇浪:“琉光,你疯了吗,你忘记琅音临死前说的话了吗?”   海琉光轻轻地拥抱住墨檀,他的呼吸拂过,墨檀感觉自己鬓角的发丝似乎在微微颤抖,“我已经杀了朱羽燃犀,琅音所说的,我做到了。”   他靠得那么近,墨檀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宛如叹息,“你放心,我是龙王,这个天界的最强者。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够伤害到我。”   “琉光,我只是很害怕,你千万不要再做什么傻事,好吗?”   墨檀把头埋在海琉光的胸口,她伸手环绕住他的肩膀,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她喃喃地道:“我愿意倾尽所有,只求你安好,不知神明是否允我如愿。”   海如天幕,无限的深蓝夜空如墨染过,星子陨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   春天到了,无寐海底的温度依旧是冰冷的,但并不妨碍龙族的女子们换上了轻软艳丽的春裳,她们用最华丽的贝壳装饰裙裾,用最明亮的珍珠点缀衣襟,发髻上斜插着朱红如血色的珊瑚枝子。   朱羽照夜斜着眼睛,从窗口望出去,看着她们三两成群地跃上半空,穿出结界,在海水中化为人鱼,嬉笑着游走。   “你专心一点,不要东张西望的。”墨檀把朱羽照夜的脸扳回来,让她正对着镜子。   镜子中的女孩如同精致而华美的人偶娃娃,她穿着深紫色的轻罗九重衣,领口和衣袖上绣满了大片繁花枝蔓。朱红色的头发挽成了双螺鬓,饰着赤金凤凰发簪,衬着她金色的眼眸,顾盼之间,光彩夺目。   在朱羽照夜的记忆中,她的衣着总是简单素净的,从未如此盛装,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只觉得说不出的异样。   墨檀手中还拈着一只珠花,笑吟吟地问她:“好看吗?”   朱羽照夜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这个样子有点奇怪。”   “明明很好看,哪里奇怪了?”墨檀挑了挑眉毛,“难道你不想去了吗?这回你在海天之眼中支撑了两个时辰没有晕过去,比前几次进步了不少,琉光这才答应带你参加春日祭,原来可不是你自己一直想要去的吗?”   不久前,朱羽照夜无意中听见龙族的众人提起妙善天都的春日祭,都道是这天界最盛大的庆典,届时有八方神族、十万部众来朝,热闹非凡。   一直在这寂静的海底,难免渴望喧嚣,她听得十分心动,便跑去央求海琉光。海琉光承诺她,只要能够和黑龙一起在海天之眼中支撑两个时辰,就带她去妙善天都参加春日之祭。   她做到了,虽然现在她的手臂和胸部还裹着厚厚的绷带,旧伤未愈又添新患,在反复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   “好吧,既然这样,那你就不要去了,好好地待在无寐海中。”墨檀抛开了手中的珠花,轻描淡写地道。   日子过得久了,朱羽照夜和墨檀也渐渐熟悉了起来,知道她说话总是凶巴巴的,但心肠却很柔软。   朱羽照夜大声说道:“我想去的,但是……”她嗫嚅着,声音一下小了下来,“我不习惯穿这身衣裳,我们换一套好吗?”   墨檀指着自己,对朱羽照夜说:“你来,看看我,所有人都说我是天界第一美人,象我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琉光,你那么难看,不好好打扮一下,就是一只丑丑的小鸟,你好意思站在琉光的身边吗?”   朱羽照夜完全不觉得自己难看,但看着墨檀那张艳光逼人的脸,她反驳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气鼓鼓地瞪着她。   “怎么了?”海琉光挑开帘子走了进来,“你们准备好了吗?”   “琉光。”朱羽照夜回头。   海琉光这才看清朱羽照夜的模样,他怔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朱羽照夜看着海琉光的神色,觉得更委屈了。   墨檀用袖子掩着嘴,吃吃地笑:“我帮她打扮的,琉光,你说,她这个样子好看吗?”她斜着眼波,娇嗔着道,“这样看过去才是个漂亮的小女孩,是不是?”   她袅袅地走到海琉光的身边,柔若无骨地靠在他的肩头,回眸看着朱羽照夜,“小鸟,要不要一起去,春日祭就要开始了,可等不及你换衣裳了。”   海琉光形貌昳丽,气质间带着居上位者特有的清贵和冷傲,与天界第一美人立在一处,璧人成双,宛如画一般,可令春光失色。   朱羽照夜原本高昂的情绪忽然低落了下来,说不出什么缘由,沉默地低下了头。   “照夜,过来。”海琉光忽然出声唤她,向她伸出了手。   朱羽照夜只犹豫了一瞬间,马上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心思,扑了过去。   海琉光牵住了朱羽照夜的手:“好了,小孩子不要挑衣裳,墨檀已经为你穿好了,我们走吧,祭典的前奏已经开始了。”   他的掌心微凉,手指修长而有力,指尖有薄薄的茧,握住他的手,朱羽照夜的心一下就寻到了安放之处。   ————————————————————   天马疾风破水而出,复又生出宽大的翅膀,振翅飞上高空。   天高海阔,妙善天都上空的日光浓烈如金。   不断有巨大而华丽的空行舟在云端滑过,船的影子在海面上掠过大片阴影,船头飘扬着各族的王旗,那是众神族之王的座驾。   数不清的天马拉着马车从远方而来,飞在空行舟的下方,那是神族部众和人族的王者,能够来朝春日祭典,是天帝赐予他们的荣耀。   极目遥远的海面上,有许多庞大的海船驶向这个方向,但尚未靠近妙善天都,便有成群飞鱼从海底跃出,拉着海船升上高空,为了表示对龙族的敬畏,没有任何神族和人族敢在无寐海的领域经过。   海水一碧无垠,人鱼们在海面盘桓嬉戏,这片海域平日里总是寂静的,三年一次的春日祭,是难得热闹的日子,人鱼仰望着天空中繁华的喧嚣,互相追逐打闹着,修长的鱼尾在海水中掠过粼粼的波光。   疾风的身体强健宽阔,载了三个人也不觉得拥挤。   朱羽照夜坐在马上,看着这一派繁华的胜景,心下雀跃之余,却生出了几分疑惑:“这么多人,好热闹啊,可是,龙族其他的人呢?人鱼都在下面海上,要和我们一起进去吗?”   海琉光望着高高的妙善天都,淡淡地道:“不,除了龙王之外,拥有龙族血脉的人,毕生都不会踏入妙善天都半步。”   朱羽照夜忍不住好奇地问:“为什么?”   海琉光望向远方天空中高高的白塔,目光悠远晦涩:“三万两千年前,那一代的武罗龙王曾经以心头之血为契,向浮黎天女许下噬心血誓,凡我龙族部众,皆誓死效忠于浮黎一族。我们龙族强大而骄傲,可是,只要进入妙善天都,遇到浮黎族人,我们就必须遵从血誓的约束,卑躬屈膝,所以,除了历代龙王必须进入妙善天都奉接天帝旨意外,其他的族人都会尽量远离这个地方。”   朱羽照夜呆了一下,马上坚定地道:“那我们不去春日祭了,琉光,我们回去吧。”   墨檀淡定地道:“小傻瓜,龙王身份高贵,除了天帝之外,琉光无需对任何人低头。春日祭举行三日,前面都是各种歌舞庆典,天帝只会在最后一日的祭天之礼上出面,到时候,龙王是必须在场的。”   朱羽照夜闷闷地低下头:“那个武罗龙王,他为什么要许下这样的誓约,真叫人无法理解。”   “这是代价。”海琉光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有所得到,就要有所付出。虽然直到今天,我们也无法断言这个代价是否值得。”   墨檀感慨地道:“当初那位浮黎天女,仅凭一己之力,能够在两个‘界’之间创建出那样一条不可思议的空间通道,是何等强大的天赋。”   她带着不屑的神色,小声地嘀咕着,“如今的天帝陛下,却只能够从婆娑界召唤出一只迦凌鸟,真是判若云泥,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海琉光微微皱眉:“墨檀,噤声,这些话要是让人听到了,可不好向天帝交代。”   朱羽照夜眼巴巴地望着墨檀:“浮黎天女是谁?空间通道是什么?你快说呀。”   墨檀屈起手指,敲了敲朱羽照夜的额头:“本来这些事情,你的族人应该告诉你的,不过你还小,说了也没用,我才没工夫给你讲故事呢。”   ———————————————————— 第10章   天都的大司仪亲自出城,恭敬地将龙王迎到九曜宫台。   九曜宫台方圆逾百丈,整个宫台都是用透明的琉璃构筑而成,半包裹的墙体延伸上去,在空中向内卷曲,宛如一片卷起来的巨大花瓣。   这里处在妙善天都的最东侧,宫台伸出了都城外沿,透过琉璃的筑体望出去,脚下是碧波万里的大海,头上是广阔无边的青空,人在其中,宛如停驻在半空。   来自南方部落的舞者在宫台中央翩翩起舞,上方的飞天女魅在低空盘旋回转,两者相互应和着,从高处的观景台望下去,舞者们婀娜如惊鸿掠水。   前来观礼的人大多在宫台下方,只有部分高阶神族才能坐到上方圆拱形的观景台上,人们或站或坐,品着美酒,说笑着。   侍者早已经在最中央的位置布好了宽大舒适的软塌,大司仪长者引着海琉光过来,行经一路,众人皆遥遥地躬身为礼。   海琉光坐下,墨檀自然地靠在他身边,朱羽照夜仗着自己人小,硬生生地挤到海琉光的另一边坐下了,还不忘得意地看了墨檀一眼。   侍女们奉上了鲜美的瓜果和酒品,有着斑斓羽毛的啄花雀成群地飞过,间或落在案几上,偷偷地啄一口果子,而后再飞走。   此时春初至,万物复苏,天地蕴含无限生机,礼祭春神,昭谢天地,以祈天界祥和,这是万年以来流传下来的惯例。   舞者方退场,来自华音族的歌姬便登台引吭高歌,声遏行云,百转千回,歌声如鹂鸟鸣枝头,低声处恍惚有细雨沾人衣裳,却不见湿。众人的谈笑声不由都小了下去。   朱羽照夜听得入迷,嘴巴都微微地张开了。墨檀瞧不过去,拈了颗樱桃,砸在朱羽照夜的头上。   “你干什么?”朱羽照夜被打扰了,很不高兴。   墨檀鄙夷万分:“我真不想和你坐在一起,你象个土里冒出来的傻鸟,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样的歌声有什么好听的,回去我叫人唱给你听,人鱼的歌声,那才是美妙绝伦的声音。”   朱羽照夜不服气:“我觉得很好听,你这么挑剔,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来春日祭做什么?”   墨檀露出一个妩媚至极的笑容,霎那时艳过了春天的花开,她保持着优美高雅的姿势,却压低了声音对朱羽照夜道:“这些祭典上的歌舞,我早就看腻了,我来春日祭,是为了让别人看我的。”她眼波流转,神采飞扬,“你看,我坐在龙王的身边,整个妙善天都的女人都在羡慕我呢。”   朱羽照夜听得目瞪口呆,仔细四处看了看,果然看见众多少女火辣辣的目光不时地飘过来。   龙王身份高贵、容貌美丽、更是天界最强大的神将,是无数神族少女心目中的完美情人,他的冷傲和骁悍固然让人难以接近,却也更让人着迷,闻得龙王在九曜宫台,几乎每个少女都想过来看他一眼,但只有那些身份足够高贵的女子才有资格登上观景台,也只敢远远地望着,看见了天界第一美人的龙王侧妃,她们以袖掩面,默默地叹息,谁也没有勇气再靠近。   朱羽照夜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拿了个橘子递给海琉光:“琉光,我想吃这个,你帮我剥开,好吗?”   墨檀怒视她:“自己剥!”   朱羽照夜摊开了手掌给海琉光看,袖口的掩盖下,厚厚的绷带从手臂裹到手掌中间,她小小声地说:“可是我手受伤了还没好呢,很疼。”   海琉光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接过橘子,剥开皮,然后掰了一瓣橘肉递到朱羽照夜的嘴边。朱羽照夜张嘴咬住,差一点点就舔到他的手指,可惜他很快就缩回手去,朱羽照夜只能暗暗遗憾地叹气。   暗地里窥探的神族少女们眼睛里要都冒出火来了。墨檀一把夺过海琉光手里的橘子,气鼓鼓地自己吃掉。海琉光今天的心情显然不错,也不说话,微笑着又拿了颗橘子剥开。   “你可真宠她啊。”一个好整以暇的声音传来,随着这话语声走过来的是明羲华,众人皆下跪行礼,海琉光只是抬眸看了明羲华一眼。   侍者抬来了另一张软塌,摆放在龙王旁边的位置,明羲华坐下,抬手示意,立即有人奉上了一个玉壶和两个杯盏,明羲华亲自斟了两满杯,递了其中一杯到海琉光的面前。   海琉光恍若未觉,从容不迫地剥完了橘皮,然后把橘子放到朱羽照夜的手中,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自己吃。”   明羲华的手纹丝不动,一直举杯等待,他的脸上也没有气恼的神情,始终是温和平静的,直到海琉光终于接过杯盏。明羲华亦自行举杯,海琉光与他目光相触,两人都淡淡一笑,饮下杯中酒。   墨檀轻轻蹙眉:“储君殿下,你怎么又让琉光饮酒,他最近睡得很不好,不能饮酒。”   明羲华只是微笑:“墨檀,你别把他管得这么紧,稍微喝一点酒,有什么要紧的呢,即使是醉了,也能忘记很多不开心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好?”   来自杜罗河谷的琼酥酒味道甘醇浓郁,带着清甜的回香,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深处的情思。海琉光自己取过了玉壶,斟满,轻啜,让酒的味道在舌尖辗转,却是无法沉醉。   他向后斜靠在软塌上,遥望远方,琉璃的宫城外,飞鸟掠过天空,海面有大鱼跃起又跌下,鸟和鱼永远没有交集。   香音族的歌姬唱尽了最后一句音,那是缠绵悱恻的爱,余音袅袅消散在海天之间。   一个银发灰眸的男子过来,对明羲华和海琉光见礼:“白诸见过储君殿下、龙王殿下。”   明羲华抬手示意免礼:“巫王是第一次来妙善天都吧,正好赶上了春日祭,感觉如何?”   “是。”白诸恭敬地答道,“此次前来参加春日祭典,方才觐见了天帝陛下,得到陛下的嘉勉,白诸深感荣耀。”   他微微一笑,“妙善天都真是繁华,白诸从虚弥山前来,见此蔚然大观,心下很是折服。此时春光正盛,白诸恰好有雕虫小技,欲博取两位殿下一笑,不知可否允我献丑?”   明羲华颔首。   白诸张开了双手,从他的手心生出了无数绿色的光点,宛如萤虫,四散飞开,那绿色,是枝头树叶刚刚萌芽蓬勃的绿,光点越来越多,慢慢地融合在一起,从中凝结出了实体,幻化为鲜嫩的枝叶藤蔓。   九曜宫台中的人们都停止了谈笑,凝神看这一幕。   枝叶慢慢地舒展开,在虚空中生长,大片大片的蔓延过地面、台阶、墙体,爬上了琉璃顶篷,仿佛在这一寸光阴间经历了春至和春盛,枝头生出了花苞,而后,三千繁花、十方盛开。   那是阿曼孔雀昙花,一种原本生长在冰寒高原上的花,如今怒放在春的日光下。花瓣层层叠叠,薄如蝉翼,花萼的边缘卷起优美的弧度,在风中摇曳,粉红的、浅紫的、淡樱的,花瓣的颜色仿佛要流淌下来,花朵的姿态是如此楚楚可怜,似乎下一刻就要在日光下融化。   一城花海,众人皆惊叹。   海琉光身前的案几上生出了一枝昙花,花开了,那应当是最美的一朵,白色的,是月光在夜空中流下的泪。   白诸摘下了那朵花,躬身双手呈到海琉光的面前。   海琉光沉默了片刻,接过昙花。花香若有若无,如月下半遮面的美人。巫族的幻术,可以蒙蔽人的眼和人的心,陷入一个原本不存在的世界。   海琉光对着墨檀轻轻一笑,随意地把那朵昙花插在她的发鬓间。   明羲华摘下了他身边的花,在手指间揉碎,摊开手,花的残萼从指缝间飘下,尚未落地,便化作了尘埃。   “巫王的幻术,果然精妙。”明羲华懒洋洋地说,“不过,还是比不上当年的白芷,我曾经见过白芷在无寐海上幻化出西岭高原的山川河流,那景象,四季变换、经年不坠,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墨檀摸了摸鬓上的昙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那是我当年刚来无寐海的时候,日夜思念故里,白芷便为我幻出故乡的景色,以慰我思乡之情。”   白诸脸色如常,淡然道:“白芷的幻术无人能出其右,我自愧不如。”   巫族王女白芷擅于幻术与窥梦之术,是继白泽之后巫族天赋最强大的人。   朱羽照夜听得别人提起母亲,心中无限伤痛,却不敢流露,只能默默地低下了头。   白诸看见朱羽照夜低头沉闷的样子,心中一叹,阿曼孔雀昙花悄悄地在海琉光的手边生出了一枝花苞,将放未放,仿佛欲语还休的姿势。   海琉光看了一眼朱羽照夜,摘下了那枝花苞,俯身,将花别在她的衣襟上,那花是浓郁的紫色,和她的衣裳一般无二。   海琉光的头发垂下来,拂过朱羽照夜的脸颊。朱羽照夜没有抬头,摸了摸胸口的那朵小花,慢慢地红了脸。   白诸无声地告退而下。   繁花依旧盛开满天,众人在花海中重又喧闹起来。   西北角边,有乐女奏响了箜篌,曲声曼妙,引得大群啄花雀飞去聆听,墨檀站起来张望了一下,忽然来了兴致:“今年的小鸟特别多,我去抓一只玩。”她回头看了看朱羽照夜,“来,过去帮我抓鸟。”   “不想去。”朱羽照夜完全不想离开海琉光半步。   墨檀不由分说,拉着朱羽照夜的手把她拖起来:“我是抓不住的,你也是小鸟,你应该可以,快跟我过来。” 第11章   明羲华目视墨檀和朱羽照夜离开,他放下了手中的杯盏,侧头对海琉光道:“我还要去准备天帝陛下在祭天之礼上的事情,暂不奉陪了。”   海琉光单手托腮,微微闭目,似乎已经微醺,并未回他。   自始自终,海琉光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明羲华却一直温雅和煦。旁观的众人都在心中暗道,龙王果然如传言般高傲不近人情,而储君殿下,也果然还是那么谦和有礼。   明羲华起身离去,踏碎了一地昙花。   箜篌声如丝如缕,宛转悠扬,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依旧清晰入耳,一声声慢,一声声紧。   在明羲华走后,一个身形魁梧、面容粗犷的男人过来,默不作声地在海琉光旁边的位置坐下。   海琉光睁开眼睛,在座上微微欠身:“因达罗王,好久不见了,可安好?”   因达罗族之王多闻尊乃是镇守北方边境的高阶神族之王,多年前海琉光在北境对抗越界魔族时,曾与其并肩作战多时,彼此间交情不浅。   多闻尊微不可见地苦笑了一下:“尚好,劳龙王问候。”这个向来坚毅的男人此刻脸色竟有几分憔悴。   侍者奉酒,多闻尊也不说话,埋头痛饮。   “你怎么了?”对于多年不见的友人,海琉光难得有耐心问一句。   多闻尊举杯向海琉光致意:“多年以前,我在北方天界从未有过对手,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强者,这杯敬你。”   海琉光淡然道:“提这个做什么?”   多闻尊望着海琉光,慢慢地道:“琉光,你是最强的王,你本应当是自由翱翔的龙,这世界上,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你低下高贵的头?”多闻尊的声音很低,周围的人声不绝、曲声不断,并未有人注意到他的话语。   海琉光神色如常,未置可否,只是道:“多闻尊,你今天喝多了。”   “我们因达罗族这一万多年以来,世代效忠于妙善天都,从未有过二心。可是,自从天帝陛下有了那只迦凌鸟之后,对我们越发猜忌,这百年间,把我们部族从富饶的河桑林地赶到了北方赤叶河谷,这也就算了,就在今年岁初,我有十几位族人,因为年轻气盛,在心中对天帝有所腹诽,被迦凌鸟所知,天帝就把他们活生生地喂食给迦凌鸟。”   多闻尊抹了一把脸,仰头饮下杯中残酒,“我今天敢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因为,只有龙王你,是迦凌鸟所不敢窥探的。”   海琉光沉默不语。因达罗族是北方大族,骁勇善战,他们原本是朱雀天帝的嫡系战部,后转投于浮黎天帝麾下。此任天帝不知何故,又想起了几万年以前的旧事,对其多有防备之心,但海琉光不知竟已至此。   “我们的战士,可以死在战场上,但不能死在那种卑贱的魔族口中,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耻辱。”多闻尊喝多了酒,眼底浮起了血丝,他用火热的目光注视着海琉光,“琉光,当年你在战场上救过我两次,你是强大而仁慈的王者,我对敬重而又感激,我……”   “多闻尊,你错了。”海琉光沉声喝止,他的声音平静,却饱含让人战栗的力量,“我并不仁慈。是不是因为时间过得太久,你们都已经忘记了,我们龙族,原本就是婆娑界的最高阶魔族,彼时因浮黎天女而到达此方天界。”   他的目光宛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没有任何感情的温度,“只要浮黎血脉尚存,无论对与错、是与非,哪怕天帝陛下要屠尽十方神族,我也会遵从他的旨意。多闻尊,不要质疑我对天帝陛下的忠诚,这是我对你最后一次的忠告,今天你已经醉了,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下一次,我会当场杀了你,知道吗?”   多闻尊面色如灰,不再说话,自顾自喝完了一壶酒,起身对海琉光躬身施礼:“还是要多谢你当年救我。”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   海琉光垂眸,把玩着手中的杯盏,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箜篌声断,下一刻,又有歌舞起。这是云端之上的天城,正当春时,有沉醉不醒的繁华。   ——————————   啄花雀有着流光溢彩的羽毛、如冠冕般的翎毛以及长长的七色尾羽,它们鸣声清脆婉转,体态玲珑,动作十分轻盈,明明见它就在手边,睁着黑豆般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人,但伸出去手去,它总是能灵巧地扭着小身子飞走。   朱羽照夜生出背后的羽翼,在半空中扑腾了许久,其间还被小爪子挠了几次脸,才抓住了一只胖胖的小鸟。   墨檀笑眯眯地接过去,口中却还说着:“怎么就被你抓住了呢,是不是因为它吃太多了飞不动了?”   朱羽照夜自己倒是飞不动了,坐下来直喘气。   墨檀捧着那只叽叽喳喳的啄花雀向周围的神族女子们炫耀去了,她们很快笑成一团,语声娇软。   日光暖洋洋的,空气中有淡淡的花的香味,朱羽照夜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远远地看着,觉得自己完全无法融入她们。   耳畔忽然有微微的风吹拂,一只细软如柔夷般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摘下了朱羽照夜别在衣襟上的那朵阿曼孔雀昙花。   朱羽照夜猛然回头,竟然是一个飞天女魅。飞天拈花而笑,返身飞走。那是海琉光给她的花,朱羽照夜心中十分珍惜,马上展翅追去。   飞天女魅是天地之间灵气聚集而生的一种精魅,她们不能言语,却有着优美的人形,以风露为食,栖于云端,永不落地,是妙善天都豢养的宠物。   那飞天的飞行速度极快,且身姿纤巧,在宫城檐角间穿梭盘绕,朱羽照夜半天追逐不上,渐渐已经无法辨别方向了,朱羽照夜急了,翅膀在风中忽然涨大了一轮,边缘的羽毛生出了锐利如刀刃的光泽,破开空气,加速飞翔。   飞天女魅回头张望了一下,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在朱羽照夜就快要靠近她的时候,抛下了那朵昙花,拔空而去。   昙花落于尘埃。朱羽照夜飞下,收起了翅膀,弯腰去拾,但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将花拾起。   朱羽照夜直身,看见明羲华在她面前持花轻嗅。朱羽照夜向他伸出了手:“还给我。”   明羲华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昙花被吹散,花瓣在空气中化成了烟灰,而后淡去无痕。“这原本就是虚幻,你何必执着?”   朱羽照夜摊开了手心,却连花的灰都接不住,心下怅然若失。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明羲华问她。   朱羽照夜举目四望,她处在一处极广阔的平地上,方圆数百米的地面皆是用大块的青金宝石铺就,这处平地上没有其他物体,只有在中央位置巍然耸立着一座高塔,那塔有多高,朱羽照夜仰起头,竟看不到它的顶端,白色的塔身是用最上等的玉石雕砌而成,永恒的白色,通彻了天上和地下,那是妙善天都之巅。   朱羽照夜望着这座高塔,心中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那是深藏在血脉中无法表述的憎恶。   明羲华微笑着:“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好吧,花已经没有了,我赔你其他的东西吧。这里是圣地优昙钵罗塔,妙善天都最神奇的地方,来,我带你去看看比幻术更美的景象,真实的美景。”他拂了拂衣袖。   朱羽照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发现自己已换了一处境地所处。空间操纵术,那是浮黎一族的天赋能力。她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里是一处恢宏宽阔的的圆形大殿,顶如苍穹,纯黑色的墨玉上镶嵌满了无数宝石,宛如夜空星辰,脚下琉璃为底,琉璃之下水银泻地,如江河湖海,一殿自成一世界。   此方界正中,悬空漂浮着两个圆珠,仿佛有生命般转动着变幻莫测的光芒,烟紫、浓紫、浅紫,世上所有的紫色都融合在一起,流光闪烁。   “那便是浮黎天女之眼。”   明羲华的声音在朱羽照夜的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空远的回音,“当年浮黎天女在天界苦候武罗龙王不至,她在绝望中自尽殉情,临死前,她将自己的眼珠挖了出来,留置于此,由此形成了一个空间漩涡,这个漩涡可以通向任何地方,此方与异界、此处与彼岸,是无数空间的交汇之处,天女希望或许有朝一日龙王能够再次从其中归来。” 第12章   朱羽照夜忍不住问了一句:“武罗龙王去了哪里,为什么浮黎天女没有等到他?”   “武罗与末代朱雀天帝在北方边境交战,落入了尚未闭合的空间通道中,双方的力量使得通道塌陷,他们掉入了婆娑界,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越界的魔族说过,龙王和朱雀在婆娑界争斗了十天十夜之后同归于尽。”   明羲华右边的眼眸中流动着和天女之眼相似的紫色光华, “虽然,这三万年来,空间漩涡中没有出现过任何生命,但天女之眼依然是天界最美丽的传说,象征着至死不渝的爱情。”   大殿四面的墙上,各自镶嵌着宽大无比的黄金门窗,窗上用金缕银丝描绘出了星辰日月、山川河流。门窗原本是紧闭的,此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引着,缓缓打开。   朱羽照夜看见了无垠星空。   这是所有星辰诞生的地方、是所有星辰归寂的地方,繁星似浮云、似河流,在夜空中旋转奔涌。这世界上一切的繁华,无论春光与秋水,皆在星空之下失色。浩瀚星河,苍茫穹幕,最寂静的、也是最浓郁的天光,让时间和空间都一起沉沦。   “很漂亮,是吧。” 明羲华轻声低语,宛如诱惑,“这是妙善天都最美的景色,真实的美丽,远非幻术可以比拟,你想不想好好看看?”   这世界上总是有神奇而美妙的事物,让人心生震撼,譬如云天、譬如深海、譬如此际星空。   朱羽照夜不知不觉地走到窗边,星子在她眼前坠落,仿佛垂手就可以掬起满天星辰,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是弹指一霎那,她触摸到了窗外的星辰。   忽然有人抓住了朱羽照夜的肩膀,猛然将她拉了回来。   朱羽照夜跌入了一个人的怀抱中,她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冰冷而幽深的香气。“琉光。”她抬头惊喜地叫道。   海琉光的呼吸微微地有些急促,他把朱羽照夜抱了起来,握住了她的左手,问她:“疼不疼?”   朱羽照夜茫然地把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方才触摸到星光的两根手指,指尖上的血肉已经完全消失,露出森白的骨头。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钻心的疼痛从手指传递到全身,她不由地颤抖起来。   海琉光用冰冷如剑的目光望向旁边的明羲华,“她是我所保护的人,储君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明羲华无辜地摊开手:“你为什么要生气,琉光,你看,我什么都没有做,我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没有碰到,我只是带她来这里看看风景而已,难道,没有人告诉过她吗?天女之眼的星空会把任何东西碾成灰烬。没有绝对的力量,就擅自碰触禁忌,这个孩子真是狂妄无知。”   天女之眼,三万多年前天女明优昙的力量结晶,她是浮黎从古至今最强大的王族,无尽空间的操纵者,在她的躯体死亡后,她的力量依旧笼罩着整个妙善天都。   朱羽照夜靠在海琉光的怀中,为了压抑心中的恐惧,她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在他的领口留下两道血的痕迹。   龙王的威压磅礴浩大,忽然间席卷过白塔大殿,打开的门窗“砰”地被关闭,大殿内星光消散,脚下水银河流静止,连那两颗天女眼眸也凝固住了。   海琉光的平静的声音中充满了冷酷无情的意味:“储君殿下,你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不会有下一次了,你应该庆幸,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和你翻脸的打算,你最好不要再试图挑衅我。”   明羲华终于收起了他一贯温和的笑容,冷冷地道:“我只是很好奇,琉光,这不合理,她究竟凭什么可以得到你如此关注,一个背叛你的人所生下的孽种、一个毫无力量的凰鸟,你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我想要得到什么,与你又有何干系呢?”海琉光的脸上露出一个轻轻的、嘲讽似的笑容,“储君殿下,多谢你的关心,但是我并不需要。”   明羲华逼近了一步:“你的想法有时候很奇怪,让我不能理解,已经很多年了,我没有看到你如此动容过,她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什么呢?”   海琉光拂手,明羲华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海琉光不再望明羲华一眼,他抱着朱羽照夜,返身跃入大殿中央水银河流汇集的地方,水银乍破,那是通往外界的出口。   呼呼的风声从朱羽照夜耳畔掠过,许久许久方才落地,海琉光抱着她从白塔走出,白塔外天色已然黄昏,天边有一抹云,被落日染成了微微的血色。   “琉光,你还记得那个誓约吗?”明羲华的声音如影随形,就在身后,极慢、却极沉,“凡汝龙族,皆吾臣属,尊奉吾令,效死勿去,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海琉光顿住了脚步,霍然回身。   明羲华立在白塔之前,黄昏的影子印在他的眼眸中,他说:“如果,我要你杀了你手中的这个孩子,你会遵从我的意思吗?”   朱羽照夜把脸贴在海琉光的身上,可以听见他心的跳动,无声的鼓噪,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壁而出。   海琉光抬手,冰蓝色的龙王剑自他的掌心之间生起,他反手挥剑,如彼岸惊涛崩裂,剑气凛冽,轰然一声巨响,长剑在地面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长渊,横在海琉光与明羲华之间。   妙善天都微微地震动了一下,远处隐约传来了人们惊呼的声音。   没有风,海琉光的长发却无端飞扬,他的剑笔直地指向明羲华,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我是龙族之王。”他湛蓝色的眼眸中海水汹涌,他的声音倨傲如在云端之上,“只有浮黎天帝才有资格命令我,明羲华,你,还不配。”   海琉光返身。疾风从远方的天空飞掠而来,海琉光腾空跃上马背,不顾而去。   明羲华伫立深渊边缘,仰起头,久久凝望。   天幕高远,斜阳将落,依旧不可企及。   ——————————   疾风的速度极快,转眼间越过天空和海域,回到龙族居城。   墨檀在大殿前等候,见他们归来,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埋怨朱羽照夜道:“妙善天都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到处乱跑,让琉光为你操心,真是不懂事。”   海琉光将朱羽照夜从怀中放下,朱羽照夜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朱羽照夜担心地问:“琉光,你怎么了?”   海琉光的腰身挺得笔直,一言不发地向自己的寝宫走去,他走得极快。   墨檀的脸色变了,撩起裙裾,小跑着跟了过去。   刚刚进了寝宫的门,海琉光踉跄了一下,墨檀从后面赶上来,堪堪扶住了他。海琉光顺着墨檀的手跪倒在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把身子蜷起来。   “琉光!”墨檀惶恐不已,用力地抱住他。   “不要紧。”海琉光勉强想要安慰她,“是噬心血誓的束缚,我可以控制得住,我只是……只是有点生气而已,并没有违背……那个誓约……,不会有事的。”   墨檀顷刻之间已经泪流满面,她哽咽着乞求他:“你冷静下来,别这样,琉光,我好害怕,求求你,什么也不要想、不要再想了。”   海琉光把头靠在墨檀的肩膀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的手抓着自己的心口,用力得指节都泛起了白色,他痛苦地喘息着,喃喃地道:“好的,我不去想,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不该生出这样的心思……”   朱羽照夜追过来,看见眼前的这一幕,又惊又痛,叫了一声“琉光”,就要扑过来。   “你滚开!”墨檀猛然抬头,厉声道,“不要过来,滚开!”她直视着朱羽照夜,艳丽逼人的眼眸中有着□□裸的杀意,那眼神简直如刀剑般刺向朱羽照夜。   朱羽照夜怔住了。   海琉光垂眸,谁也看不见他眼中的神色,他的声音宛如梦呓一般:“不,我不会再背叛噬心血誓,这一次,我将以生命效忠浮黎天帝。”   他艰难回首,望着朱羽照夜,他的眼眸,是朱羽照夜见过的最深邃的大海、以及最荒芜的夜色。他望着她,咫尺间仿佛隔着彼岸山川,遥远而陌生,让朱羽照夜忽然觉得仓皇无措。   他就那样望着,仿佛获得了某种力量,露出了一个恍惚的笑容,他的声音渐渐清晰而坚定,“是的,诸天神魔为我共鉴,我海琉光将信守血誓,尊奉浮黎之令,为其而战,终我一生,永不离弃,我愿意……为天帝陛下而死。”   那是跨越亘古的咒语,连时光都无法磨灭的血脉印记。口中有一种淡淡的血的味道,海琉光闭上眼睛,把这样的味道合着心头的痛楚,一起咽下。 第13章   冥冥中那股束缚的力量终于慢慢减弱,海琉光的呼吸平缓了下来。   墨檀依旧抱着海琉光,抚摸他的脸颊,她的目光浸透了悲凉。海琉光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没事了,墨檀,抱歉,又让你担心了,以后再不会了,真的,我保证。”   “骗人。”墨檀含着眼泪:“我不相信你,一点都不相信你。”   墨檀把海琉光扶起,搀着他慢慢到床上,服侍他躺下。海琉光的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墨檀为他拭去。她的一滴泪落在他的脸颊上。   朱羽看着那两个人,与她而言,此间只有失落和孤独。她站立着,一动不动。   “在妙善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墨檀追问道。   海琉光踌躇了一下,低声道:“和明羲华起了些小争执,我一时冲动了。”   墨檀抬头,冷冷地看了朱羽照夜一眼,“虽然我很讨厌储君殿下,但他确实是个脾气温和的人,对你一向也很好,你们为什么会起争执?是因为朱羽,对吗?”   海琉光避而不答,他只是道:“对了,照夜的手指受伤了,你替她处理一下。”   墨檀此刻并不想违逆海琉光的意愿,她沉着一张脸,拿来了药物和纱布,硬邦邦地为朱羽照夜包扎。她的眼眶还是红红的,她看着朱羽照夜的目光,让朱羽照夜有些毛骨悚然。   朱羽照夜倔强地接过手,用嘴咬着绷带,单手给自己包裹好。   海琉光无奈地笑了笑,对墨檀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先出去吧。”他复又吩咐朱羽照夜,“照夜,你留下。”   “咦?”朱羽照夜颇有些受宠若惊。   墨檀不说话,杵在那里,瞪着朱羽照夜。   “墨檀,听话,好吗,你先出去。”海琉光的神色有些疲倦。   墨檀沉默了片刻,还是转身离去。   朱羽照夜看着墨檀出去,她舒了一口气,走到床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伸手,试探地想要碰触海琉光的胸口,手才伸了一半,就被海琉光轻轻地抓住了。   “你还疼吗?”朱羽照夜睁大了眼睛,问他。直到此刻,她眼中的泪水才慢慢地涌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口也很疼。   “不。”海琉光简洁地回答。   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一点痕迹,他侧身躺着,是一种随意而优雅的姿态,他淡淡地道,“墨檀还在气头上,我怕她真的会让人杀了你,我不想为了这个和她争吵,所以,这几天,你就留着我身边,千万不要离开,知道了吗?”   朱羽照夜用力地点头,大着胆子爬上海琉光的床,象一只小小的虫子一样,一点一点蹭到海琉光的身边躺着。   床榻很大,海琉光不动声色地往边上移了一点。朱羽照夜想要继续蹭过去,海琉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朱羽照夜只好眨了眨眼睛,安分地躺好。   蜡烛尚未点燃,镶嵌在墙上的珍珠的光透过了床畔的锦绣罗绡,影子落在海琉光的眉眼之间,有一种朦胧而温柔的错觉。   朱羽照夜躺在海琉光的身边,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时光宁静。   海琉光微微阖眼,仿佛已经睡着。   朱羽照夜小小声地道:“我听人说,龙族……原本来自于婆娑界,是吗?”   “是的。”海琉光并不睁眼,“我们原本是居于婆娑界碧落深渊之下的魔族,三万年前浮黎族的一位公主打开了两界之间的通道,让我们来到了天界。”   朱羽照夜迟疑着问他:“故土不好吗?你们为什么要离开?”   海琉光睁开了眼睛,看着头顶的锦罗纱帐,那上面用细腻的银丝绣满了花鸟纹饰,边缘饰以孔雀金线,精致而华美。   他目光幽远,语声清冷:“婆娑界是个让人绝望的世界,那里没有阳光、没有春风、没有花和绿叶,只有永恒的贫瘠和荒芜,为了生存而陷入无休止的杀戮。没有任何种族愿意生存在那里,但是,越是强大的魔族,越是难以越过界与界之间的壁垒,这就是空间的规则。那不是故土,那是一个流放之地,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是被上古诸神所遗弃的魔族,因为过于强大,所以被禁锢。”   朱羽照夜恍然:“所以,当初的那位龙王,宁愿许下那样的血誓,也要带着你们族人来到天界。”   “那是出于他的私心。”   海琉光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他爱上了明优昙——就是那位被后世尊为浮黎天女的公主,明优昙向龙王承诺,可以让所有龙族部众来到富饶繁华的天界,并愿意嫁予他为妻,条件是,龙族必须世代尊奉浮黎为主,并打败当时的朱雀天帝,让浮黎一族执掌天界。龙王答应了,他也做到了,以生命为代价,为他所爱的女人献上了一切。”   朱羽照夜想起了往日朱雀族人所说的话,她不由地撅起了嘴,嘟哝着:“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好听,你们都是篡夺天界的逆族。”   海琉光并不气恼,他漫不经心地道:“谁是逆族?谁又是正统?只有力量才能决定一切,照夜,如果有朝一日,你足够强大,你一样可以杀了我,夺回你们朱雀的天帝之位。”   “才不会。”朱羽照夜激动地反驳,“你不要乱讲,我怎么可能会杀了你,我那么喜欢你。”她涨红了脸,用力地强调,“琉光,我最喜欢你了!”   海琉光的眼眸望过来,模糊的光影中,似有若无的微笑,他问:“哦,那你喜欢我什么呢?”   “嗯?什么呢……”朱羽照夜忽然回答不上来,有许多言语,细思量,一下却说不出口,她苦恼地皱着小眉头,想着、想着。海琉光的气息恍若拥抱着她,那么柔和安静,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海琉光凝视着朱羽照夜,他似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这么傻,到底像谁呢?”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的眉,想要把她苦恼的神情拂去。朱羽照夜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抓住了海琉光的手,再也不肯放开。   ——————————   夜色拥抱海洋,满天星光落在海面,天上海,海中天。白色的月光最是温柔,大海在月光中睡去,恍如做着一个不会醒来的蓝色的梦。   朱羽照夜的意识模模糊糊地漂浮在半空中,她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道归何处去,她感觉自己是天地间自在徜徉的风,心随风动,在她眼中,此间万物无所不见。   海岸的礁石上,栖息着一尾人鱼,月色半掩,那身影是让人无法呼吸的美。她的鱼尾是蓝色的,用尽最珍贵的颜料也无法描绘的美妙颜色,那么纯粹的蓝,幻化的光泽却比宝石更加瑰丽,尾鳍在海水中展开,是最华贵的绮罗纱,那上面有月光流淌的影子。   人鱼在月光海岸静静等待。   遥远的天空中传来翅膀扇动的风声,一个有着朱红羽翼的男人踏夜色而来,仿佛负着满天星光,他的身形高大挺拔,气度雍容高贵,他从天幕降下,舒展的羽翼挥退了夜色。   那个男人的容貌俊美无俦,那眉眼和轮廓,和朱羽照夜有着惊人的相似,朱羽照夜不知怎么,一下就明白了,那是她的父亲——曾经的朱雀王朱羽燃犀。她此刻唯有意识、没有形体,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满怀孺慕地望着他。   朱羽燃犀停落在人鱼面前,伸出了手。   美丽的人鱼抬起了头,朱羽照夜看清了她的脸,心头如遭雷击。那月光下的容颜,竟与海琉光一般无二。   朱羽照夜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第14章   大海仿佛在沉睡中发出轻轻的梦呓,有星子入海、有月光入怀。   朱羽照夜什么也听不见,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是寂静的,她只能远远地看着。   朱雀和人鱼拥抱在一起,耳鬓厮磨,他似乎对她说着悄悄的情话,她微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是明亮的春色、是旖旎的秋水,此刻的星辰和月光在她的面前都黯然失色。   他的羽翼包裹住她的身体,摩挲着她的鱼尾,他吻她的嘴唇,炙热的吻,温柔的缠绵,海与夜色的沉沦。   蓝色的月光海岸,无声的缱绻。   朱羽照夜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个世界破碎了,如同被打碎的镜面一样,分崩离析。   碎片之下,露出了一片血色的黄昏。   朱雀和龙在半空中现出令人战栗的的原形,缠斗厮杀。朱红的神火焚烧天地,残阳破碎,血色涂抹苍穹,海浪滔天而起,海与天都在震撼,远处的妙善天都摇摇欲坠。   血从天空洒下,海浪卷起红色的飞沫。   朱雀和龙陡然分开,化为人形。朱羽燃犀和海琉光皆是铠甲戎装,浑身血迹,火光中,宛如修罗。   朱红的火焰与黑色的海浪遮蔽了天日,朱羽照夜几乎看不清楚这个可怕的世界。   海浪落下,海琉光手中的龙王剑穿透了朱羽燃犀的胸膛。   朱羽照夜感觉这个世界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血与火一起凝固。   那个时刻,朱羽燃犀与海琉光靠得那么近,血从朱羽燃犀的胸口喷洒而出,溅在海琉光的脸上。   朱羽燃犀对海琉光说了些什么,破碎的残阳中,他的神色模糊不清,他反手握住龙王剑,缓缓地从自己的胸膛中抽出,而后,凤凰天火焚空、席卷十方,他在火中化为灰烬,湮灭成空。   海琉光伫立在海与天的尽头,望着残火劫灰,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漠的空白,他的眼眸如高岭寒冰,冰封尘世间所有的温度与情感,无所悲喜、无所念想。朱羽燃犀的血从海琉光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   血色的黄昏战场,无声的惨淡。   遥远的空中,海琉光的眼睛似乎望了过来,那个眼神,宛如来自深渊最冷酷的注视,让朱羽照夜的四肢百骸都僵硬住。   这个世界再一次破碎,朱羽照夜的眼前一片黑暗,她被抛上空中,然后疾速坠落。   一只手掐住了朱羽照夜的脖子,她仿佛离开水的鱼儿一般,声音都被卡在喉咙里,马上就要窒息死去,她徒劳地蹬着脚挣扎着,胡乱挥舞的手抓住了锦罗纱帐,一把扯下,纱帐撕裂的轻微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海琉光的手松开了。纱罗飘落,在他的眼前拂过,他的眼里有尚未褪尽的冰冷血色。“你竟然继承了白芷窥梦的能力。”他的声音带着被压抑住的惊怒,“你竟然敢窥探我的梦境!”   朱羽照夜的喉咙痛得说不出话,她拼命地摇头,挣扎着想要爬过去。   海琉光一拂袖,朱羽照夜跌落于地,翻滚了几下才止住。她不管不顾,用尽力气爬起来,摇摇晃晃地依旧想要靠近海琉光。   “不要过来!”海琉光一声断喝。   朱羽照夜呆立在那里,用嘶哑微弱的声音哀求:“琉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墙上的珍珠滚落在地,化为齑粉,此间陷入一片暗色。   海琉光沉重而缓慢地呼吸着,竭力抑制着翻腾的情绪,他的声音晦涩模糊:“你不要过来,别靠近我。”   夜沉如水,春的温度无法浸透深海,十万里之下的幽深,寂静可以让人溺亡。   朱羽照夜赤足立在地上,没有风,却很寒冷。   半晌,海琉光披衣而起,走到窗畔,倚窗凭海。   龙王的寝宫在海底城的最高处,无限地接近结界光幕的边缘,海水的颜色是忧郁的蓝,海琉光仰起脸望出去,波澜的光影落在他的眼眸深处,明灭变幻。   朱羽照夜慢慢地、小心地挪动着步子,一点一点地挪到海琉光的身后,怯怯地伸手牵住他的衣袖。   海琉光没有回首,只是抽回了衣袖。   朱羽照夜毫不气馁,再一次伸手,紧紧地抓住,手指上的伤处因为用力而抽疼,她一声不吭,咬着嘴唇,固执地不肯放手。   海琉光终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再拒绝。   朱羽照夜用委屈的声音小小声地说:“琉光,你不要讨厌我、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了,绝对不会。”她低下头,泪珠子砸在手上,“原谅我,琉光,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海琉光没有说话,慢慢地伸出手,替她擦去眼泪。她的眼泪是滚烫的,而他的手指是冰凉的。   朱羽照夜跪下来,缓缓地俯下身,把脸伏在海琉光膝上,闻着他身上的气息,仿佛这样才能安心。   沉寂的海底,不知何时,传来了一阵飘渺的歌声,宛转曼妙,听不懂的语言,却可以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情思,若有若无,是风过、是微澜起,是彼岸的花绽放。   “谁在唱歌,真好听。”朱羽照夜喃喃地道。   “那是人鱼的歌声。”海琉光的声音轻轻的、淡漠的,“外面的天快亮了,今天的春日祭又要开始了。”   朱羽照夜沉默了许久,不敢抬头,犹豫着,低低声地道:“我刚才……看到了,你……是人鱼?”   “那不是我。”海琉光很快截住她的话,淡淡地道,“那是我的妹妹琅音,她和我是双胞胎,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很艰难地说,“她,已经死了。”   海琉光的语调让朱羽照夜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她不敢再说些什么。   海琉光垂眸,望着朱羽照夜,她趴在他的身前,朱红色的头发滑落,露出她的脖子,弱小的,似乎一手就可以折断。   他的手指抚摸过她的脖子,只是拍了拍她的头:“忘记你刚才所看到的一切,那只是一场梦,梦境总是虚幻的。”   朱羽照夜抬头看着海琉光的脸,微弱的光影中,虚幻与现实的交错,他的容色如在梦里,最柔软的温存、和最坚硬的冷酷。   人鱼的歌声在水波中萦绕,迷惑人的心弦,沉入深海,迷失归途。   —————————   疾风载着海琉光和朱羽照夜穿行在海水中,渐渐往深处去,海洋暗流的压力越来越大,疾风不得不在水中生出了翅膀,展开以维持身体的平衡。   到了一处深海底部,触到了地面,疾风停下。海琉光带着朱羽照夜一起下马。   暗流汹涌,不时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海水相互碰撞挤压,搅起激流浪峰,连最凶猛的虎鲨也不敢靠近这个海域。朱羽照夜在海天之眼中已经历练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面对这澎湃凶险的洋流,她也无法做到行动自如,只能紧紧地靠着疾风的身体站住。   海琉光立在海中央,衣袂随波,他望了朱羽照夜一眼:“从今天开始,我教你剑术,你要好好学。”   朱羽照夜惊诧而雀跃,不由瞪大了眼睛。   海琉光缓缓抬起了手,一柄幽蓝色的长剑从他的掌心生出,似晶非晶、似金非金,仿佛是海水凝成的剑刃。他沉声道:“照夜,认真看着。”他一剑挥出,似乎是轻描淡写的姿势,整片海域陡然被劈开,无声无息地断裂,没有水、也没有空气,剑气所指,唯有虚空,无物可存。   没有了空气,朱羽照夜一时无法呼吸,望着眼前海澜披靡的景象,她只觉胸口有一股气血回荡,似乎要冲出身体。   片刻后,海水慢慢地又合拢过来,暗流依旧激荡万千。   “你刚才看清楚了吗?”海琉光回眸,眉目间带着一种淡漠的倨傲,“一个真正的强者,光有力量是不够的,恰当的技巧,会帮助你把自身所拥有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剑术,是这其中最基本的一种技巧。”   龙王剑横在了朱羽照夜的眼前,剑光映在朱羽照夜的眼眸中,金与蓝,火与水,不相溶。朱羽照夜从海琉光手中接过了龙王剑,入手轻盈若片羽,似乎还带着海琉光手中的温度。她举起剑,用近乎痴迷的目光注视着它:“这就是你的龙王剑?”   “是的。”海琉光淡然道,“历代龙王都会用自己成年之时褪下的龙角铸成龙王剑,这是属于龙王身体的一部分,龙王剑本身没有力量,它只是承载力量的工具。”他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其实这把剑并不适合你,朱雀属火,传说中,上古时诸神之主曾经赐予朱雀族一把‘重明离火剑’,内中蕴含无上天火神威,此剑为朱雀天帝所持有,当年随之埋葬在婆娑界,那才是属于你的武器,不过……”他轻轻地拍了拍朱羽照夜的头顶,“现在没有人能找到它,我暂时把龙王剑借你。”   朱羽照夜双手持剑,平平举起,但在汹涌的洋流中,却无法稳住手臂。   海琉光站到了朱羽照夜的身后,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照夜,把重心放低,手再抬高一点,眼睛看着剑锋的方向,学着我刚才的动作,来。”   朱羽照夜努力回忆着海琉光方才的样子,一剑横出,剑到半途,却被洋流带偏了方向,最后斜斜地落下。   “这样不对。”海琉光抓着朱羽照夜的手,为她比了一个姿势,耐心地道,“同样的剑术,由于力量属性的不同,每个人的感觉都会不同,我可以教导你门路,但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去领悟,照夜,身体放松一点,不要这么僵硬,把力气集中在手上,挥剑!”   朱羽照夜抿紧嘴唇,握紧了剑柄,举起,挥出。   海琉光放开了朱羽照夜的手,站在她的身侧,“动作太慢,力度不够,再快一点,继续,今天是第一天,先挥剑一万次,体会一下这种感觉。”   朱羽照夜举剑,目光中是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坚定,她轻声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虽然大家都说我是无能无用的凰鸟,但我不服气,我的父母血脉高贵,我没有理由会令他们蒙羞。我会很努力的,或许,将来有那么一天,我会成为和你一样的强者,琉光,你会不会嘲笑我痴心妄想?”   海琉光的目光注视着朱羽照夜,淡淡一笑,“你是朱雀的王血,天地之间唯一一只凤凰,我很想知道未来你究竟会成为什么样子,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引起我的兴趣了,照夜,你别让我失望。”   朱羽照夜摒除了一切杂念,毅然挥剑。   海之上是风平浪静,深海处波涛汹涌,海浪一重重、一幕幕,卷走了时光的流年。   —————————— 第15章   朱羽照夜一声断喝,横剑挥出,海水从中间断开了一条线,猛然倒卷着向上翻腾而去,轰隆的声响宛如千军万马奔腾。   疾风在旁边被吓了一跳,不满地扬起前蹄向朱羽照夜踢了过去。   朱羽照夜笑着躲开了,在这无寐海中,除了海琉光,只有疾风对她表示亲近。   海琉光在不远处负手而立,他望了过来,眼眸湛蓝如深海,海色波光都在这一眼中望尽。   朱羽照夜的心忽然跳得很厉害,她张开手向海琉光扑过去:“琉光,我今天是不是很厉害?”   海琉光侧身避过朱羽照夜扑过来的势头,顺手把龙王剑从她手中抽出来,收回体内。他轻轻地笑了笑,只是说道:“还不错。”   周围是广阔的海域,再没有其他人,连鱼儿也不见。朱羽照夜大着胆子想要蹭过去:“还不错的话,可以奖励一下吗?琉光,抱抱我。”   海琉光拂袖,轻轻地将朱羽照夜推开:“照夜,你已经长大了,男女有别,不能再象小时候一样了。”   朱羽照夜并不沮丧,她笑了起来:“琉光你真讨厌,总是这么小气,一下都不肯哪。”   海底不知年月,时光譬如海水,岁岁相似,却在暗中轮转,朱羽照夜一个月前刚刚度过了自己三百岁的生辰,按照神族的习俗,她已然成年。   如今她的身形比大多数龙族女子更要高挑,竟只比海琉光低了那么一点点,她笑起来的时候,金色的眼眸如烈火流朱,眉目间带着年轻飞扬的英气。   疾风凑过来,用大脑袋蹭了蹭朱羽照夜,朱羽照夜靠过去在它耳朵边嘀咕了两句,它喷了个响鼻,哒哒地又跑到海琉光身边。   海琉光翻身上马:“来,回去吧。”   朱羽照夜骑上去坐在海琉光的前面。   疾风忽然一下窜了出去,猛烈的冲势让朱羽照夜向后跌去,海琉光早有防备,伸手按住朱羽照夜的肩膀,扶住了她,无奈地道:“好了,照夜,不要耍小花招。”   疾风咴咴地叫了两声,表示爱莫能助了。   朱羽照夜终于放弃了,垂头丧气地扒住疾风的脖子,不满地道:“原来明明说过的,如果我变得更强大一点,你就会多喜欢我一点,琉光是个骗子。”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片刻后,两人回到了龙族居城。   守城的卫兵迎了上来,禀道:“王,阿迦叶回来了,在议政大殿那边,摩珂长老问您要不要过去一趟?”   “知道了。”海琉光转头对朱羽照夜道,“你自己先回房间去,别到处乱跑。”而后,便带着卫兵自去了。   宽敞的议政殿内,陆吾以及族里的几个年轻人正围着阿迦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很是热闹,摩珂长老在一边笑眯眯地望着他们。阿迦叶奉龙王之命在外征战多年未归,如今对着昔年的伙伴,原本生性张扬的他更是说得兴高采烈。   见海琉光进来,众人皆停下交谈,过来见礼。阿迦叶利落地单膝跪下:“王,我回来了。”   海琉光颔首,露出了温和的笑意:“这几年在外面辛苦你了,回来就好,长老一直很想念你。”   阿迦叶起身,他是个高大魁梧的青年,肤色黝黑,眉目硬朗,他闻言爽朗地笑了起来:“不辛苦,在外面很有意思,不过我也很想念大家。”   然后顿了一下,迫不及待地道,“王,这几年我在外面自觉进步了不少,你和我比试一下吧。”   摩珂长老一巴掌拍在他儿子的后脑勺上,怒道:“有什么好比试的,你从小到大,就没赢过琉光。还有,不许对王无礼。”   海琉光并不介意,他扫了阿迦叶一眼,淡然道:“再过几年吧,我估计你现在还是差一点。”他说着,在大厅正中的高椅上坐下,问道,“现在东方边境的形势如何?”   阿迦叶漫不经心地道:“最大的空间裂缝已经合拢,现在能够越界的只有一些小型魔兽,我早就吃腻了,交给计都族的人就够了。东方边境这些年不时有新的空间裂隙出现,曾经有越界的低等魔族说过,是婆娑界有人试图创造空间通道想要到达天界,不过显然没有成功,迄今为止并没有高阶魔族能够活着出来。”   “一群蠢货。”摩珂长老不屑地道,“没有灵智的兽类才不被排斥,血统越是高贵的魔族,就越是难以通过空间裂缝,上古诸神所订下规则岂是他们可以任意改变的,若是这么容易,我们龙族当年何必向浮黎许诺那个噬心血誓,除了已经陨落的浮黎天女,哪怕是现在的浮黎皇族,也再没有沟通两界的能力了。”   海琉光道:“既如此,就不用再管东方边境了,最近各地都不太平静,据说有人看见朱雀的重明天都在北方出现,天帝很不放心,遵照他的意思,希望我们加强妙善天都领域的守护,从明天开始,阿迦叶就带着人出去巡逻吧。”   “遵命,吾王。”阿迦叶应了一声,然后他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靠近海琉光,低声问道,“对了,墨檀呢,她不在无寐海吗?我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她。”   摩珂长老忍不住又一巴掌拍在阿迦叶头上,“墨檀是琉光的侧妃,你乱问什么?”   阿迦叶理直气壮地道:“我就是想送个礼物给她,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父亲你激动什么?”   虽然墨檀身为龙王侧妃,但阿迦叶一直对她情有独钟,这一点在龙族中算是人尽皆知。不过墨檀始终没给过阿迦叶好脸色看,海琉光对此也不予置喙,时间久了,众人也只好见怪不怪了,只有摩珂长老每回都要生气。   海琉光无视父子俩的争执,淡定地道:“药师王这几日在妙善天都,墨檀过去见她的父亲了。”   阿迦叶奇道:“妙善天都什么大人物生病了?要药师王亲自过来。”   “是天帝陛下。”一旁的陆吾用嘲讽的语气道,“他总是觉得自己身体不好,但据药师王说,陛下的身体健康得很,再活个几百年完全没问题。陛下犯的是疑心病,当年就是因为这个疑心病,把自己三个亲生儿子都杀了,可惜药师王是治不好这种病的。”   “陆吾,闭嘴。”摩珂长老厉声呵斥道,“教训过你多少次了,不要妄议天帝陛下,怎么总是听不懂!”   周围年轻的龙族们脸上都露出了愤愤不平的表情。   陆吾不敢和长老顶嘴,压低了声音嘀咕道:“我说得又没错,现任天帝没有任何力量,只是凭借血统坐上天帝的位置,总是担心会有人抢走他的宝座,成天疑神疑鬼的。我们强大高贵的龙族,却要向这样的人效忠,实在是匪夷所思。”   海琉光的目光终于转了过来,他的声音冷漠而平静:“我们效忠的是浮黎血脉,天帝陛下确实没有任何能力,但如果他现在要你死,我马上就会杀了你,明白了吗,陆吾,管住你的嘴,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龙王的的话语并不如何严厉,但所有人的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大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摩珂长老忽然抬头望向门外,厉声问道:“谁在外面?” 第16章   作者有话要说:  根据评论反馈而不得不提前的作话:   文案没有写错,绝对没错。聪明的(划掉)被自己蠢哭了的作者不过是想玩一个男女主都隐藏性别的特殊梗,结果皮过头,翻车了,大家都表示不懂。我都这样剧透了,还不懂的,直接拉到第二十一章 ,好吧,愚蠢的作者哭唧唧地爬走了。   求预收:   本系列之二《朱雀不是好鸟》、古言《表叔怜我小蛮腰》   一个朱红头发的脑袋探了进来,朱羽照夜被人逮个正着,颇有几分困窘,吞吞吐吐地道:“我是过来等琉光回去的,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   原来是朱羽照夜偷偷跟着海琉光过来,外面的守卫知道龙王对她宠信有加,便放任她自去,未曾阻拦。   阿迦叶上下打量着朱发金眸的少女,微微皱眉:“这是谁?”   “朱雀族的小鸟。”陆吾答道,语气并不友好。   “哦。”阿迦叶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问道,“可以吃吗?”   海琉光用警示的目光扫了阿迦叶一眼:“不能吃。”   “不能吃啊,那就没意思了。”阿迦叶遗憾地道。   朱羽照夜在旁边闻言大怒,用喷火的眼神瞪着阿迦叶。   “哎,还很凶嘛。”阿迦叶冷哼,“你应该庆幸,我从来不打女人的。”   朱羽照夜怒道:“女人怎么样,你过来,我照样能打扁你!”   “她都这么说了,你就满足她的愿望吧。”一个柔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墨檀款款步入大殿。   “墨檀,你来了。”阿迦叶眼睛一亮,黝黑的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红晕,他手忙脚乱地从旁边拿出一个圆球状的小笼子,递到墨檀面前打开,一边偷觑着墨檀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道,“我刚刚从东方边境回来,这是东方招摇山特产的雪绒兔,听说天界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它,送给你,你可以收下吗?”   一只小兽伏在笼子里,它仅有拳头大小,绒毛白中带着粉红,耳朵小小圆圆,四肢和尾巴都是短短的一团,整个看过去就象是一只抹了胭脂水粉的雪球。此刻,它面对众多龙族战士,兽类的天性让它觉察到了巨大的危险,黑色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汪汪泪水,蜷在那里瑟瑟发抖,可怜又可爱。   墨檀眼波流转,容颜盛如繁花,她看了那只小兽一眼,对着阿迦叶微微一笑,“如果你能把那只小鸟痛打一顿,我就收下这个礼物。”   “没问题。”阿迦叶飞快地答应,生怕墨檀反悔,他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海琉光,“王,不能吃,可以打吗?”   陆吾用胳膊肘捅了捅阿迦叶,故意问他:“喂,不是说不打女人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阿迦叶矢口否认,“你听错了。”   朱羽照夜已经挽起了袖子,指着阿迦叶:“打就打,谁怕谁?”   海琉光在座上,向后一靠,好整以暇地望着朱羽照夜和阿迦叶,轻轻笑道:“好吧,既然你们两个都有这个想法,那就去吧。”他想了想,对阿迦叶嘱咐道,“阿迦叶,注意分寸,别玩过头了。”   墨檀伸出了她如柔荑般美丽的双手,手指转动,笑意吟吟:“放心好了,尽管打,只要留她一口气没断,我都能把她救活回来,实在不行,还有我父亲呢。”   于是众人乱哄哄地一起出去看热闹了,大殿里只留下海琉光和摩珂长老。   摩珂长老望着阿迦叶离去的背影,摇头道:“我让你一直把阿迦叶放在外面,就是希望他能够忘记墨檀,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海琉光踌躇了一下,还是委婉地为阿迦叶辩解道:“墨檀聪明又漂亮,我知道族里很多人都偷偷地喜欢她,阿迦叶是个死心眼的人,他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的。”   “墨檀是你的女人。”摩珂长老生硬地道,“当年白芷跟随朱雀王而去,如果墨檀再出什么状况,你让外人怎么看待你这个龙王。”   海琉光苦笑着:“我不在乎……”   “我在乎。”摩珂长老不客气地打断海琉光的话,“你是我们的王,尊贵不容冒犯,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不允许阿迦叶有任何不敬的念头。”   海琉光微微叹息:“摩珂,你对阿迦叶太严厉了。”   摩珂长老望着海琉光,目光中的威严褪去,流露出淡淡的温情,“我这样可不算严厉,你父亲当年还一直说我对孩子太过溺爱了,那时候我不能体会他的心情,总觉得他过于冷酷,如今想想看,才发现他是正确的,阿迦叶从小就被我宠坏了,现在我只希望他能尽快成熟起来,将来如果你……。”   摩珂长老忽然停顿了一下,硬生生地转了个话题,“阿迦叶这次回来,我一定要让他找个人鱼尽快成婚,马上给我生下小龙。”   “他不会同意的。”海琉光想象着到时候这对父子吵闹的情形,忍不住扶额。   摩珂长老严肃地道:“你这么多年都没有生下子嗣,族里的老人已经开始不安了,除了你之外,阿迦叶是年轻一辈中最强的战士,他最有可能生下王位的继承人,我们需要新生的强大血脉。”   海琉光想要掩饰自己的心绪,他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似乎若无其事地道:“您不用这么急切,长老,阿迦叶还年轻,您再多给他一点时间。陆吾、非厌,他们都在成长,或许,再过几年,龙族会出现新的强者,至少现在我还在,我们暂时不用担心。”   摩珂长老哑然失笑:“琉光,你也很年轻,你比阿迦叶和陆吾他们还小了十几岁呢,小时候,你可娇气了,没想到长大后会是这幅样子。”   他伸手,本来想如从前那般摸摸海琉光的头,又想起他龙王的身份,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琉光,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一个人扛不下所有的责任。这三万多年来,对浮黎族的臣服、对这繁华世界沉迷,已经抹杀了我们先祖所拥有的血性,如今的龙族,已经远远比不上初临天界时的强悍无敌了。”   他的眼神暗淡沉重,“你们年轻人还不懂得血脉传承的意义,只能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知道。”   海琉光不再说话了,沉默良久。   有人匆匆从门口跑过去,片刻又折回来,一个年轻的族人笑嘻嘻地探头进来:“王,长老,你们不去看看吗?阿迦叶和朱雀族的女孩在打架,听说那个女孩快被打死了,大家都拉不住阿迦叶。”   摩珂长老怒道:“这么大的人,还和小孩子一般打打闹闹,不像话。还有你们,凑什么热闹,都太闲了是吗?”   那年轻人缩着脑袋,飞快地跑走了。   海琉光无奈地起身:“我还是过去看看吧。”   ———————————   无寐海的习武场是用最坚固的金刚石砌成的,场地上方本来还笼罩着一层保护结界,就是为了避免龙族战士们的力量损伤到周围的宫阙。现在结界都已经被打破了,靠这里最近的一处宫殿,一大片檐角不翼而飞。场地上一片狼藉,地面崩裂,满地碎石。   朱羽照夜趴在地上,口中鲜血狂吐,却还挣扎着试图爬起来。   阿迦叶居然也是鼻青脸肿,一身狼狈,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拉住他,连声劝阻:“够了,阿迦叶,不能再打了,真打死了,王会生气的,连我们都要跟着遭殃。”   阿迦叶自诩是龙王之下族中第一战士,如今却被朱雀族的一只凰鸟打成这样,尤其是当着他心爱的女人的面,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怒不可遏:“你们放手,别拦着我,我今天就打死她,然后再去向王请罪。”   墨檀远远地坐在看台上,终于看得心满意足,这才施施然走过来,柔声道:“好了,阿迦叶,别欺负女孩子了,差不多可以了。”   阿迦叶兀自恨恨的。朱羽照夜勉强抬头,用不屈的眼神瞪过去,她的眼角带着一抹血,赤金的眼眸似乎也被血色浸染,有一种锐利而暴戾的威势。   阿迦叶在疆场征战多年,对危险有一种敏锐的警觉,朱羽照夜那样的眼神竟让他有些心惊,那一时间,他在心底生出了一股真实的杀意。   就在此际,场上的众人纷纷躬身施礼:“王。”原来是海琉光过来了,阿迦叶只好罢手。   海琉光看见朱羽照夜的模样,微微地皱眉,但并没有对阿迦叶多说什么,只是用责怪的目光看了一眼墨檀。   墨檀讪讪的,扭过头,假装没有看到。   海琉光走到朱羽照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她:“照夜,你现在还站得起来吗?” 第17章   朱羽照夜浑身发抖,拼命想要起身,结果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她重重地跌回去,痛苦地蜷伏在地上。   “这就是你和真正强者的距离,照夜,你还差得太远,永远不要停下脚步,因为你还没有资格,明白了吗?”   朱羽照夜的耳膜嗡嗡作响,海琉光的声音听起来恍惚在云端,她吃力地抬起头仰望,他就站在面前,美丽而高贵,落在她的眼底,如同那一年、那一夜的初见。   朱羽照夜恶狠狠地咽下了一口血,她的神情如烈火,燃烧着危险的狂热,她咬着牙齿,宛如誓约的喃喃低语:“我不服!琉光,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打败那个人,我不会输,我会证明给你!”   “那很好。”海琉光露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向朱羽照夜伸出了手去,“来。”   朱羽照夜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一点点、一寸寸,血混合着汗水从眼帘落下,视野中一片血色的模糊,可她终究自己站了起来。颤抖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她抓住了海琉光的手。   海琉光搀扶着朱羽照夜走过,众人纷纷低头。   海琉光在阿迦叶的面前停顿了一下,淡淡地吩咐:“阿迦叶,去把打坏的场地和房子都修好,就你一个人,其他人都不许插手。完成之前,不许吃饭、也不许睡觉。”   阿迦叶敢怒不敢言,闷闷地道:“知道了。”   围观的众人觉得意兴阑珊,不一会儿就散开了。   ——————————   月淡星疏,夜色如墨染,海上的风吹来,有一种浸透人心的薄凉。   大般若殿外,几位神族的王者和长老不安地等待着,见明羲华出来,连忙围了上去。   明羲华不待他们出声,便微微地摇头:“陛下欲令龙王出征,他想看到因达罗王的头颅呈到御前,明日一早,我将亲自到无寐海去传达他的旨意。我对此无能为力,抱歉。”   浮黎族中年迈的图长老巍巍颤颤地道:“因达罗族是北方天界第一大神族,多年以来一直守卫北方的神族和人族部落不受魔兽侵犯,很得当地的人心,怎么就忽然说他们和朱雀残部勾结在一起呢?自从朱羽燃犀死后,三百年了,继任的朱雀王一直没有出现,凤凰血脉已经断绝,这种情况下,多闻尊有什么理由会投靠他们呢,这消息我是不相信的。”   大般若殿里面,一盏盏油膏明烛照得大殿宛如白昼,辉煌的烛火却驱不散殿外的浓浓夜色,明羲华立在明与暗的交界处,神色模糊不清,他用平静的语气道:“消息是昆都大人传回来的,天帝陛下对此深信不疑。”   北方因达罗族叛乱,天帝的心腹部将昆都奉命率军讨伐,却惨败于因达罗王手下。北方边境形势愈加混乱,横山、穆蓝两大神族和众多人族部落纷纷依附于因达罗族,昆都无奈,只能向妙善天都求援。   天帝震怒,几位留在妙善天都的高阶神族闻讯,赶来为因达罗王求情,都被天帝拒之门外。   殿外众人面面相觑,心下难免升起兔死狐悲之感。   药师王墨狄叹息道:“那只迦凌鸟也实在是可恨,吃了因达罗族那么多子民,难怪多闻尊忍不下去,天帝陛下为何就不能体恤一下缘由呢。”   墨狄的女儿墨檀是龙王侧妃,因着这个缘故,在场的也唯有他敢对此议论两句,其他人都恻然不语。   明羲华对众人拱手为礼,温声道:“事已成定局,诸位也都为因达罗王尽过心了,天色已晚,请各自回去吧。恕我失陪了。”   众人回礼,目送明羲华离去。   天都的大司仪感慨道:“羲华殿下宽厚温和,又是我浮黎族这几千年来天赋最强的人,或许将来他能成为一位贤明强干的主君吧。”他顿了顿,忍不住低声道,“要是多闻尊能再忍耐几年……”余下的话他也不敢再说了。   ——————————   夜幕下,明羲华行过了长长的回廊和宽广的宫城,登上妙善天都的城楼。城楼上守卫的士兵恭敬地施礼,明羲华抬手示意他们退去。   海和夜空一起沉寂,无声的、无垠的黑色把妙善天都包围,微弱的月光落在城楼高处,若风中之烛。   从半空中传来羽翼扇动的声音,绯夜姬从夜色中降下,落在明羲华的身后。明羲华并未回首。   这许多年来,绯夜姬吃下了众多神族的血肉,如今她已经恢复了人形,是娇小玲珑的少女体态,只有背后一对漆黑的翅膀依旧无法收回。   她的声音亦如少女般清脆柔美:“殿下,您方才不应该在天帝面前为多闻尊求情,天帝陛下很是生气。”   明羲华微微一笑:“天帝表面上越是生气,心里对我才越是放心,毕竟,整个妙善天都的人都知道,我是个软弱善良的人,不是吗?”   绯夜姬歪着头,露出一种天真可爱的神态,“是的,在我看来,殿下你确实软弱又善良,你们神族大多是这个样子的。倒是天帝陛下更象我们魔族,在他身上,除了对权势的贪欲,我再看不到任何感情。”   明羲华抬头眺望夜空,“前代巫王白泽曾经对天帝说过,他将死于至亲之手,为此,天帝杀死了我的父亲和两个叔叔。其实我一直很疑惑,未来真是可以看见的吗,既然看见了,又怎么能够改变呢?”   他蓦然转身,逆着月光,眼神幽深,“绯夜姬,我想知道,你所见的未来,是否只是你虚妄的谎言,抑或是虚无的幻觉?”   绯夜姬的缓缓地跪下,仰起脸,她的神态如同膜拜圣明,“殿下,您让我从婆娑界的禁锢中解脱出来,您是我发誓追随一生的主人,我会对任何人撒谎,却绝不会欺骗您一个字。我们迦凌鸟一族,一生能窥见一次未来,我看见您的第一眼,也同时看到了妙善天都的废墟沉入无寐海下,真实如此,无关虚幻。”   明羲华沉默了半晌,忽然又笑了起来:“那又如何,星辰会坠落、大海会干涸,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灭的呢,你所看见的,不知道何时会发生的未来,对我而言,没有半分意义。”   “储君殿下您心胸豁达,可天帝却因此疑神疑鬼、终日不能安寝。”绯夜姬的笑颜纯真而明媚,“其实,天帝委实无需担忧,因为他注定是看不到那一天的。”   明羲华未置可否,他复又转身,遥望宁静的海面,“明天一早,我要去无寐海。”他顿了一下,轻声道,“不知道龙王现在在做什么,绯夜姬,你可以看到吗?”   绯夜姬的笑容凝固住,她惊慌地低下头,几乎要伏到地上,“殿下,请宽恕我。您知道的,当年我无意冒犯了龙王,几乎被打死,到如今才能恢复人身,我实在不敢再窥探无寐海。殿下,我愿意以生命效忠于您,但如果允许的话,我还是想多活几年。”   明羲华嗤笑:“你的胆子真小啊。”   “是的。”绯夜姬坦然道,“在婆娑界,象我们这样战斗力弱小的种族,只有胆小一点,才能存活得长久一些。”   夜风带着海水微咸的味道,拂面而来,明羲华凭风而立,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喜欢这种居于高处的感觉。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绯夜姬展开翅膀,无声地飞走。   妙善天都的护卫军统领迟奈京过来,他是一位威严的长者,此时见夜深,便亲自过来,对明羲华道:“储君殿下,天帝早有命令,子夜过后,所有人等都不得在都城内随意行走,让我送您回宫吧。”   明羲华微微低头,表示了对这位长者的尊敬:“抱歉,迟奈大人,我心中有些烦闷,一时忘记了时间,让你为难了,我这就回去了,不劳烦你。”   迟奈京出身于钧天神族,在天界威望甚高,在天帝军中的地位仅次于龙王,他在妙善天都多年,眼看着明羲华成长,对明羲华向来关爱有加,但他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闻言只是道,“快回去吧,不然天帝陛下知道了,又要责备你的。”   明羲华颔首,转身离去。   迟奈京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感概,储君殿下和天帝真是截然不同的人,如果将来储君殿下继承天帝之位,妙善天都的光景应该会和现在大不相同吧。   当然,这些念头,他也只是在心中暗念而已,毕竟,如药师王所言,天帝陛下的寿元还很长久,那么遥远的未来,总是变幻莫测的。   妙善天都的夜已经很深了,所有的宏伟与辉煌都在微弱月光下暗淡。   —————————— 第18章   龙王即将出征,无寐海中,龙族的战士们束兵秣马,一派忙碌的景象。   龙王宫中,墨檀正在为海琉光穿戴铠甲,她单膝跪下,为他束整腰带。   朱羽照夜在海琉光的身后,眼巴巴地望着,哀求道:“琉光,我想跟你一起去,带上我好不好?”   “不好。”海琉光连头都没有回,淡然答道。   朱羽照夜愤愤然,指着墨檀,“她都能去,为什么我不行?”   墨檀侧过头,不无炫耀地道:“我是龙王的药师,这无寐海中,没有人医术比我更高明。琉光要上战场,你觉得我不应该跟着去吗?”   朱羽照夜沮丧地低头,只能道:“你应该去的。”她嗫嚅着,“可是,我也好想去啊。”   海琉光终于转身,他披上了玄黑的铠甲,此时的容姿是一种锐利而凛冽的美丽,令人不可逼视。他的语气平缓但不容置喙:“我向天帝承诺过,此生都不会让你踏出妙善天都半步,所以,照夜,别闹了,你不能去,哪里都不能去。”   朱羽照夜怔住了,她金色的眼眸一下黯淡无光,她低声道:“只要你在无寐海,这一生,我可以不去任何地方,我只是……只是不想和你分开那么久。”   海琉光沉默半晌,然而只是对她说:“照夜,听话。”   外面隐约传来天马的嘶鸣和战鼓的声响,海琉光出去了。   朱羽照夜慢慢地蹭回了自己的房间。   进门的时候,突然觉得小腿上有什么东西蹭过去,痒痒的。   朱羽照夜撩起裙裾,却发现一只小小的粉白毛团扒拉在她的小腿上。朱羽照夜把毛团扯下来一看,原来是墨檀的那只雪绒兔,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她垂头丧气地坐下来,随手把小兔子扔在桌上。   无寐海底一片冰冷,只有眼前的朱雀少女散发着温暖的热度,让雪绒兔迷恋不已,它锲而不舍地爬过去,用短短的手脚努力地攀爬到朱羽照夜身上。   朱羽照夜抓住小兔子,它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只,可以揉在手心里,朱羽照夜百无聊赖地捏了两下,小兔子吱吱地叫了起来。   朱羽照夜缓缓地把它捧到眼前,出神地望着它,喃喃自语:“我很想和琉光一起去,真的很想……很想……”   雪绒兔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眼前的人。   ——————————   侍女们最后一遍检查了海琉光和墨檀的行装,一切妥当。   墨檀吩咐道:“把药箱给我,那个比较重要,我自己要带在身边。”   “是。殿下。”   侍女过去,想要拿起药箱。却听得悉悉索索的动静,小小的雪绒兔爬了上来,蹲在药箱上面不走了。   “哎呀,这小东西什么时候跑出来了?”侍女伸手去赶它,“快走开,别捣乱。”   小兔子忽然立了起来,撑起后肢,合拢前肢,一拱一拱的,仿佛学人作揖的样子。它的四肢都短短的,做起动作艰难而笨拙,整个身子圆圆滚滚,就象是一团雪球在前后摇摆,说不出的可笑又可爱。   侍女们忍不住笑成一团:“小东西你怎么了?想做什么呢?”   小兔子拱了一会儿,又趴下来,摊开四肢扒拉住药箱,仰起小脑袋唧唧吱吱叫个不停。   “你喜欢这个箱子?”一个侍女试探着问。   小兔子呆了一下,用力摇头,片刻后却又拼命点头。   墨檀也走过来,笑道:“这兔子今天怎么了,平时都不见它这么活泼。好了,快把它抱走,别耽搁时间。”   小兔子不等侍女伸手过来,就用与它那短短的手脚不相符的速度,飞快地爬到墨檀身上,紧紧扒拉着不放。   墨檀迟疑了一下:“它……不会是也想跟着我出去吧。”   小兔子终于眼睛一亮,侍女们觉得它几乎要含泪哭泣了,它疯狂地点头,小爪子几乎要把墨檀的衣服都扯破了。   眼看着出发的号角已经吹起,墨檀来不及仔细思量,只能把雪绒兔一把塞进了自己的胸口,“好了好了,去就去吧,反正不碍事,这路上也无趣,陪我解闷也好。”   墨檀的胸脯丰满而柔软,小兔子一下陷了进去,忽然僵硬住了。   ——————————   北方拓兰平原,一望无际的旷野,枯草连天,群鹿奔腾,飞隼从高高的天空掠过,发出尖锐的唳声。狼烟升上云霄,一轮白日,苍凉而壮美。   因达罗族在平原上布下了八方法阵,阻住了天帝军的去路。   天帝军长途跋涉而来,与昆都的军队汇合后,龙王下令暂于平原边线安营,与因达罗族对峙。   龙王帐中,墨檀为海琉光卸下了铠甲,一边抱怨着:“这里气候太干燥了,真不习惯,最好战事能快点结束。”   一只粉白的雪绒兔从药箱里钻出来,默默地蹲在旁边。   海琉光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小兔子,随口问道:“你怎么把这东西给带来了?”   墨檀为海琉光解开了外袍,不在意地说:“它一直缠着我不放,就带在身边了,解解闷也挺好,是个很机灵的小家伙呢,我说的话它都听得懂。”   海琉光的外袍下,还贴身穿着一件厚重的皮质甲衣,紧紧地缚住胸膛。墨檀伸出去手去,想要继续为他脱下甲衣。海琉光忽然微微地皱起了眉头,抓住墨檀的手,阻止她。   “怎么了?”墨檀不解。   海琉光不作声,低头望向脚边,脸色沉了下来。墨檀顺着海琉光的目光看去,是那只小小的兔子,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仰头望着海琉光脱衣服,水汪汪的眼睛里竟然露出陶醉的神色。   “你看它的眼睛。”海琉光沉声道。   小兔子似乎瑟缩了一下,眨巴着大眼睛,很无辜的模样。   墨檀定睛望去,雪绒兔的眼睛是黑色的,但仔细看着,它的瞳孔却是金色的,明亮而浓艳的金,仿佛火焰一般在眸中跳动。   墨檀回想起这兔子一路上的情形,她的脸色渐渐变了,咬牙切齿道:“是幻术?……朱羽照夜?”   小兔子抖了抖尾巴,悄悄地往后退缩。   墨檀一声尖叫,抓起手边的烛台砸了过去,小兔子飞快地逃开。墨檀气势汹汹地追赶过去,小兔子吓得满帐篷乱窜,不住地朝海琉光吱吱叫着求助。   守卫的士兵听见这奇怪的动静,在帐外恭敬地问:“王,有什么事情吗?”   海琉光冰冷的目光扫过墨檀和小兔子,那两个都刹住不敢再动了。   “无事,退下。”海琉光冷静地道。   士兵离开了。   小兔子慢慢地蹭到海琉光的脚边,四肢和脑袋一起贴在地面,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嗯,很有本事,白芷的幻术和窥梦之术,你居然都继承了下来,我是不是该夸奖你呢?”   海琉光的声音很平静,但小兔子听着却抖了一下,它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墨檀在旁边嗤笑:“当年白芷的幻术精妙绝伦,无人能辨真伪,哪里像你,变只兔子都会被发现,笨死了。”   小兔子忍气吞声,继续装死。   海琉光又批上了外袍,在案前坐下,对墨檀道:“这一路过来,你也累了,先去梳洗休息吧,不用照顾我了。”   墨檀已经多年未随海琉光出征,她素日在无寐海娇养惯了,这次出来颇觉劳顿,闻言也不再理会小兔子了,自己出去歇息了。   海琉光用手指头敲了敲案几。小兔子乖乖地爬过来,伏在他手边,讨好地用耳朵蹭了蹭他的指尖。   绒毛的触感,柔软而轻微。兔子的眼睛已经完全恢复成了金色,明亮而纯粹的颜色,望着海琉光的目光中,充满了依恋的温情。海琉光的心微微地动了一下,摸了摸兔子脑袋。   小兔子趁机抱住了海琉光的手指,舔了一口。   海琉光神情还是淡漠的,“好了,别撒娇,变回来。”   一团如火焰般的红光闪过,朱发金眸的少女出现在海琉光的面前。   朱羽照夜跪坐着,低头用眼角的余光偷窥海琉光,小小声地说:“我知道错了,琉光,别生气好吗?”   海琉光的眼眸中仿佛盛满了星光,度不过的清冷长夜,他的声音宛如叹息,“你知道你的行为多愚蠢吗?如果被人发现你离开了妙善天都,我就必须亲手杀了你。我向天帝所做的承诺,是不允许改变的。照夜,我还不想杀你,别让我为难,好吗?”   朱羽照夜凝视着海琉光的眼睛,那是幽深的海水,让人沉沦。她以为其中那悲凉、那难舍,都是为她而生,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成水了。   她轻柔而坚定地向他允诺:“好的。琉光,从今往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从你的意思,不再违逆你的话,我保证。”   天色渐渐晚去,帐中灯火未明。在昏暗的光线中,朱羽照夜悄悄地握住了海琉光的手。他的手指冰凉。   —————————— 第19章   夔牛皮做成的战鼓擂动起来,沉闷如同雷鸣。   拓兰平原战场上,数十万众因达罗部联盟军队与天帝军如同两股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撞在一起,激起血腥的骇浪。战马的嘶鸣和战士的呐喊,交织在一起,撼动了广阔平原。   海琉光骑在天马之上,从高处俯视战场,目光冷漠。   因达罗族阵地中,忽然分开了一个缺口,一个高大威武的巨人出现在战场上,因达罗王多闻尊现出了他的法相真身,身高逾八丈,三个头,分别呈现出愤怒、慈悲、憎恶三相,六只手臂,持刀、戟、金刚杵三样武器,他抬头望向天空,和海琉光的目光遥遥对上。   昔年好友,如今兵刃相见,已无再多言语。   多闻尊一声怒吼,冲上天空,金刚杵带着凌厉的风声,砸向海琉光。海琉光腾身迎上,龙王剑断然挥出,剑气如惊涛卷起。两下相撞,平原上狂风四起。   太阳在血色硝烟中升起,一只飞隼从多闻尊身后的天空掠过,在飞隼掠过的地方,天空打开了一道灰色的裂缝,天与地之间的一只巨眼,慢慢睁开,从虚幻的空间中,一座庞大的城池破空而出。   朱雀王城,重明天都。朱砂色的城墙厚重而沧桑,透露着庄严神圣的气息,它曾经是天地间最高贵的地方。都城中央的宫阙高耸入云端,两侧张开宽大的辅城,宛如展翼的远古巨禽。四只玄武神兽位于城池下端,背负着城池在空中飞行。   玄武神兽是为高阶玄武神族所化,龟蛇合体,天生神力,能负万钧。   从重明天都中飞出十二位神将,身上发出强大而恐怖的威压,让空气为之凝滞。他们张开背后羽翼,在半空中结成了一个三角法阵,与多闻尊互为照应,向海琉光发出合力一击。   耀眼的光芒闪过,天空轰然巨响,战斗中产生的强大的气流席卷而过,被波及的战士和土地一起化为飞烟,正下方的平原出现了一个巨大坑地。   在地面上的阿迦叶、陆吾等龙族将领见状,想要过去支援,但却被横山、穆蓝两位神王缠住,不能脱身。   龙族将士发出愤怒的咆哮,纷纷现出了凶猛的龙形原身,张开血盆大口,活生生地将对阵的神族撕咬吞下。   因达罗战士不甘示弱,亦现出三头六臂的巨人之形,悍然迎战。   十里尘烟之中,天摇地动,血肉横飞。   天空中,人影分开,血水从高处洒下。海琉光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微微一笑,冰冷而残酷。   ——————————   天帝军营地,龙王帐中。   战斗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海琉光身陷战场,朱羽照夜得不到他的任何音讯。   空气中血腥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在帐篷中,隐约可以听见远方的战场上呐喊厮杀的声音,即使在夜里也未曾停下,让朱羽照夜不得安眠,她心如煎熬,却躲在帐篷中不能出去,急得快要发疯。   想了又想,朱羽照夜终究还是忍不住,用幻术依旧化成了那只雪绒兔,想用这个形态溜出打探动静,但想起海琉光临行前的嘱咐,一时又不敢擅自举动,只能不停地在帐篷中转着圈子,纠结得兔子毛都要掉了。   恰在此时,帐篷里突兀地响起清脆的鸟鸣声,那是细微婉转的声音,却穿透了人的耳膜,直达心间。   朱羽照夜抬头望去,却发现帐中不知何时,飞进来一只青色的鸟。   青鸟落到小兔子面前,歪着脑袋,盯着小兔子,它的羽色暗淡无彩,眼睛却是一种绮丽妖艳的碧绿色,宛如不见底的湖水。   朱羽照夜好奇地看着青鸟,不知不觉对上它的眼睛,那碧绿的湖水似乎有一种奇妙的魔力,朱羽照夜被吸入其中,神智渐渐模糊起来。   恍惚中,小兔子跟随着青鸟出了帐篷,离开了龙族营地。营地中留守的士兵都护卫在墨檀的营帐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一只小鸟和一只兔子。   小兔子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走了多久,耳中又听见一声尖锐的鸟鸣,忽然清醒过来。她甩了甩脑袋,下意识地化回人形原身。   此刻,她身处拓兰平原边缘的一处高地上,从这里可以俯视遥远的战场,亦可以眺望到高空中巍峨的重明天都,但看不清人影,只有尘烟与血色弥漫在天地间。   她的面前站着一位老者和年轻男子,青鸟立在年轻男子的肩膀上,这两人服饰华贵、气度高傲,见了朱羽照夜,却跪了下来,用最谦卑的姿势伏在地上,恭敬地道:“照夜吾王,我们终于等到您了。”   朱羽照夜无法看到海琉光的身影,只能强迫自己把目光从战场转回来,不悦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你们是谁?”   老者抬起头来,望着朱羽照夜,目中感概万分:“照夜,我的孩子,你不记得我了吗?”   朱羽照夜疑惑地皱起了眉头,看着老者的面容,从支离破碎的幼年记忆中寻觅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问道:“迦楼罗长老?”   旁边的年轻男子对着朱羽照夜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   朱羽照夜的记忆慢慢地清晰起来:“你是孔雀?”   迦楼罗是朱雀族六大长老之首,而孔雀出身朱雀皇族、亦是族中强大的战士。   两人立起身来,迦楼罗长老对朱羽照夜伸出了手:“王,来,跟我们回重明天都吧,我们等待你已经太久了。”   朱羽照夜缓缓地把手放在迦楼罗长老的掌心中,那是遥远而模糊的回忆,她想起了在古老宫阙中,孔雀大笑着把她高高举起,而母亲仿佛还坐在回廊下微笑。时光静好,却几乎被遗忘。朱羽照夜的眼睛不觉湿润了。   迦楼罗长老和孔雀背上生出了双翼,青鸟亦腾空飞起。“来吧。”他们说。   朱羽照夜已经很久没有展现出她的羽翼了,在尘烟与血的平原上,朱红色的羽翼一点一点地张开,宛如烈焰燃起,她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   但忽然,朱羽照夜放开了迦楼罗长老的手,退了回去。   “怎么了,孩子?”迦楼罗长老讶然。   “我……”朱羽照夜不敢抬头看长老殷切的目光,她嗫嚅着道,“我不想跟你们回去,反正,反正我只是一只凰鸟……”   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没有力量的凰鸟,对朱雀族是没有用处的。”   “你在说什么笑话。”孔雀毫不客气地嗤笑着,还是如小时候一般唤她,“照夜,你是朱雀的王,至高无上的凤鸟,怎么说自己是凰鸟,你被龙王养成一个傻瓜了吗?”   朱羽照夜瞠目结舌,平原上风声呼啸,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听清楚孔雀的话,就那样愣愣地望着孔雀。 第20章   “孔雀,放肆,不得对王无礼。”迦楼罗长老呵斥。   孔雀耸了耸肩膀,低下了头。   迦楼罗长老凝视眼前少女的容貌,微微叹息,“看来王后将你的一部分记忆也封印起来了,让你忘记了自己真实的身份。照夜,你生下来就是雄性的凤鸟,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是!”朱羽照夜激烈地喊道,她倒退了一步,惊慌失措地摇头,“我明明是……”   她试图矢口否认,但从心底涌上来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在歧途中拨开了迷雾,眼前霍然开朗,想说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中,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迦楼罗长老道:“当年朱雀族内乱,趁着六位长老都不在重明天都的时候,有人意图杀害你,王后带着你离去,忙乱中只有一队贴身侍卫跟随她。”他遗憾地摇了摇头,“等我们得到消息,赶到梧桐神木之时,你已经被龙王带走了。当时,王后为了保护你,在你身上施下了终极幻术,硬生生地把你从男性体转换为女性体,而前任巫王白泽,又为你巩固了这个幻术的时效,这才瞒过了那只迦凌鸟的眼睛,为此,你的母亲和外祖父都付出了最后的生命力作为代价。”   远方战场的声音是那么地清晰,那是生者濒死的呐喊、是亡魂不甘的哀号。   朱羽照夜浑身冰凉、胸口却滚烫发痛,她……不,他喃喃地道:“我是朱雀的王……我是雄性的凤鸟……那我该怎么办,我不能再喜欢琉光吗?我要离开他吗?”   孔雀冷冷地道:“照夜,别再欺骗自己了,再强大的幻术也无法变为真实,你已经成年了,幻术的效力正在消退,正是因为这样,碧碧鸟才能觉察到你身上的气息,带着我们找到了你。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完全恢复为凤鸟真身,无论你是否愿意,你都不可能留在无寐海了。”   碧碧鸟在孔雀的肩头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这是一种罕见的异禽,天生碧色妖瞳,最擅魅惑人心。   “你住口。”朱羽照夜忽然暴怒,“不要再说了!我不会跟你们走,我要留在琉光身边,我不要离开他!”他说完,转身就跑。   孔雀展翅飞起,越过朱羽照夜,截住他的去路,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带着冷酷的意味对他说:“龙王他不可能再带着你回无寐海,他注定要死在这拓兰平原,照夜,你回去是要为他送葬吗?”   朱羽照夜猛然一拳狠狠地打在孔雀的腹部。   孔雀猝不及防,一声痛呼,被朱羽照夜打得弓下了腰。   朱羽照夜揪住孔雀的衣领,把他拎起来,用喷火的眼睛瞪着他,一字一顿地道:“琉光是最强的,他不会被打败,更不会死!你再敢乱说话,我揍扁你!”   孔雀被朱羽照夜揪着,他却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我们派出了十二个最精锐的战士,与因达罗王联手,龙王再强,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哪怕不死,他也必然在这次战斗中受到重创。”   迦楼罗长老缓步走来,沉声接道:“我们已经在拓兰平原上准备好了空间法阵,届时将以十万人族和九万神族的生命为祭,打开前往婆娑界的通道,通道的入口,就在龙族阵营中心,就是龙王所在。龙王重伤虚弱之下,绝对无法脱离。”   孔雀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嗜血的兴奋:“以龙王的力量等级,他会在空间通道中被碾为粉末,真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那一幕。”   朱羽照夜慢慢地松开手,茫然地道:“十万人族和九万神族的生命……你们疯了吗?”   迦楼罗长老淡然道:“那是他们自愿的。北方天界的部族,想要摆脱浮黎天帝的统治,他们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如你所说,海琉光很强,他是龙族降临天界之后最强大的龙王,也是我们最大的障碍,为了除去他,朱雀族中十二位高贵的战士同样甘愿赴死。照夜,清醒过来吧,别再沉迷于虚无的幻术中了,想想你的身份、你的责任,不要让朱雀的王血因你而蒙羞。”   朱羽照夜艰难地闭上了眼睛,良久之后,又缓缓睁眼,他的眼眸赤金,仿佛染上了战场的血色,他的目光扫过迦楼罗长老和孔雀,那种锐利的锋芒,竟让人不可逼视,迦楼罗长老和孔雀低下了头,朱羽照夜却一言不发地离去。   朱羽照夜的腰身挺得笔直,背影却显得萧索而孤独。   孔雀望着他远去,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好想打他一顿,简直蠢到无可救药,我都不愿意承认这是我们朱雀的王。长老,你说,他会不会把我们的计划告诉龙王?”   “无妨。”迦楼罗长老平静地道,“一切听从天意吧。如果……白泽所说的那个预言是真实的,那么,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风从远方刮来。重明天都高高在上,悬浮于空,四只玄武神兽俯视下方的生死战场,无悲无悯。   ——————————   朱羽照夜失魂落魄地回到龙王营帐中。海琉光依旧没有回来。   太阳落下又升起,漫长的夜和漫长的昼,朱羽照夜没有阖眼,他抱着膝盖坐着,默默地等待。时光是无声的煎熬,熬不过那念想和彷徨。   待到第四次太阳落下的时候,帐外忽然传来了喧哗的声音。朱羽照夜一激灵跳了起来。   门帘被掀起,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墨檀扶着海琉光进来。   海琉光松手,一个圆圆的东西落下,骨碌骨碌滚到朱羽照夜脚下,朱羽照夜下意识地低头看去,那是因达罗王的头颅。   “照夜,点灯。”墨檀的声音带着惊慌和急切。   朱羽照夜来不及思索,依言点燃了帐中的灯烛。   没有风,烛光凝固,照亮了海琉光苍白的面容,他的铠甲已经完全染成了红色,他的手捂着腹部,血从手指缝中流淌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   朱羽照夜瞪大了眼睛,他想呼唤海琉光的名字,竟胆怯不敢出声。   墨檀扶住海琉光在床榻上躺下,又匆匆忙忙从外面打了一盆清水端进来,而后打开了她的药箱。   朱羽照夜慢慢地靠近海琉光,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为他拭去脸上的血。   海琉光望着朱羽照夜,烛光落入他的眼眸,带着血的湛蓝,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照夜。”墨檀忽然严厉地道,“走开,转过身去,不许看。”   海琉光缓缓地合上了眼睛,他的嘴唇和脸色一样惨白如纸。   “快点,走开!”墨檀急了。   朱羽照夜不明所以,但此情此景,他只能如墨檀所说,僵硬地走开,在角落里转过身。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海琉光压抑不住低低的喘息。   朱羽照夜想象着墨檀在为海琉光脱去衣裳,她可以看见他的身体,只有她可以。一股无法控制的戾气从朱羽照夜的心底生起,他握紧了拳头,如此用力,直到掌心刺痛。   海琉光发出了一声短促的□□。   朱羽照夜下意识地微微一动,就听见海琉光低微、但是不容抗拒的声音,“照夜,不要回头。”   如他所言,不能回头。朱羽照夜微微仰起脸,闭上了眼睛。   空气里充满了血的味道,那是海琉光的血,从他的身上所流淌出来的,新鲜而……甜美。朱羽照夜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要冲破胸口。   时间凝固在烛光里,被一点一点地焚烧成灰烬。   许久许久之后,才只听见墨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了。”   朱羽照夜迟疑地转回身。   北方平原的冬天是寒冷的,墨檀或许是怕海琉光重伤后虚弱难耐,为他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海琉光躺在塌上,长长的头发垂落于地,看过去竟有一种柔软的错觉。   朱羽照夜呆呆地望着海琉光,他的神情过于异样,海琉光从未在朱羽照夜年轻飞扬的脸上见过那样的惶恐和忧伤。海琉光勉强伸出了一只手,朝朱羽照夜微微抬了抬。   朱羽照夜几乎是飞扑了过去,跪坐在海琉光的身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墨檀柔声对海琉光道:“你睡会儿吧,再不休息,你的身体会垮掉的。”   “不行。”海琉光低低地道,“重明天都还停驻在那里,战斗还未结束,我无法安睡。”   墨檀不再多说,默默地背过身去,取出了一只曼殊沙华香,悄悄地点燃。   香气袅袅飘散,如月光下的风,拂过花、拂过水,于无声处缠绵。   海琉光慢慢闭上了眼睛。   朱羽照夜的神思也有几分恍惚,墨檀拿着一个绿色的小瓶子在他的鼻子下晃了晃,一股清新的草木味道扑鼻而来,朱羽照夜一下清醒过来。   这个时候,陆吾的声音在帐篷外面响起,带着几分焦虑:“墨檀,王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好。”墨檀答道。   没有海琉光的命令,陆吾不敢进来,只是在外面踌躇着道:“那……你能不能过来看看阿迦叶,他的伤势有点严重。”   “我才不要管他呢。”墨檀口中这么说着,脸上却露出了一点担忧的神色,她把那个绿色的小瓶子递给朱羽照夜,嘱咐他道:“让琉光先睡一会儿,你好好照看他,有什么事情就把这瓶子打开给他闻一下,他马上会醒过来,知道了吗?”   朱羽照夜接过瓶子。   墨檀拿起药箱,才要出去,忽然想起了什么,板着脸对朱羽照夜说道:“对了,琉光伤得很重,你千万不能碰到他,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   “知道了。”朱羽照夜闷闷地应下。   墨檀出去了。   时间沉寂如水。烛的影子是黄昏的颜色,照着海琉光沉睡的容颜,他的睫毛长而浓密,是用水墨勾勒出的深蓝。   心中的念想是长夜里不能熄灭的烛光。朱羽照夜痴痴地望着海琉光,记起了迦楼罗长老所说的空间法阵,那不知道何时降临的致命危险,他想,如果就于此时、于此景,和海琉光一起沉入空间裂缝,一起化为无尽尘埃,他也是愿意的。   他低下头,用脸轻轻触碰海琉光的手。海琉光的手总是带着海水的冰凉,而朱羽照夜的脸是滚烫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没有任何耽美或百合因素,笔直言情向。 第21章   天空中的龙与朱雀缠斗不休,地面上野草疯狂地生长,跃入朱羽照夜眼帘的朱红、湛蓝与青绿,都是那么浓烈的颜色。拓兰平原的春天,草木生机萌发,而战士却在厮杀中倒下,绽放的花以及枯萎的生命。   龙族阵营中,素衣长发的龙王妃白芷立在王旗之下,她仰起脸,张开双臂,灰色的眼眸落在某个虚空的地方。朱羽照夜已经很久很久未曾见过母亲了,她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淡然恬静。   朱羽照夜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又一次进入了海琉光的梦境。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窥梦的能力似乎强大了不少,这一次,他能够听见战士的怒吼和金戈铿锵的碰撞,能够闻到春天的花香和战场上的血腥味,一切交织在一起,躁动而狂野。   渐渐的,战斗中的龙与朱雀互相追逐着,离战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他们遽然分开,双双化回人形,从空中降落。   朱羽燃犀张开宽大的羽翼,在半空中,他伸出手去,拥抱住海琉光,两个人一起跌落在平原上的灌木丛中。   灌木葱郁,蔓草婆娑,那里生长着白色的小花,在微风中摇落零星的花瓣。   朱羽燃犀把海琉光压在身下,一片花瓣沾在海琉光的眼角,朱羽燃犀轻轻地拂去。   “巫女白芷的幻术比传言中的更加厉害,琉光,你所幻化出来的龙型,那躯体和力量都是如此真实,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朱羽燃犀赞叹道。   海琉光轻笑:“最初的时候还很难接受龙的形态,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忘记那只是幻术。”   “威风漂亮的龙。”朱羽燃犀轻吻海琉光的额头,柔声道,“你总是那么美丽,无论什么模样都能让我着迷,可我还是最喜欢你真正的形态,深海里诱惑我的人鱼,琉光,我的龙王,我的心为你臣服。”   龙族雄性为龙、雌性为人鱼,而龙族之王海琉光,竟是人鱼。   巨大的震惊如雷霆般击中了朱羽照夜,他的意识在半空中陡然颠倒旋转,飞翔着,如风一般追逐远方的飞鸟、又如风一般盘旋回来,不知所措,以及、欣喜若狂。   “想我吗?”朱羽燃犀贴在海琉光的耳畔,磨蹭着她的发鬓,低声道,“好久都没见到你了,你要是再不来,我忍不住就要去无寐海找你了。”   海琉光的眼波是湛蓝的深海,让人沉溺不知归处:“分开的每一天都在想你。”   她的声音清澈悦耳,却带着一丝魅惑的磁性,那是一种雌雄莫辨的空灵之声,她对他说,“燃犀,我非常非常地想你。”   她这么说着,微微地蹙起了眉头,捂住自己的胸口,纵然想他的时候心都会痛,也无法停止住思念。   “怎么了?”朱羽燃犀把海琉光拥在怀中,低声问她,“不舒服吗?是我刚才伤到你了吗?”   “不,只是心口有点疼,最近总是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会儿就好了。”海琉光伸出修长的手臂,揽住朱羽燃犀的脖子。   春天的风是温暖的,白花摇曳,阳光透过灌木的叶子投下细细碎碎的金色影子,草木深处,有明媚的春色。   朱羽燃犀为海琉光褪去铠甲、外裳和贴身的皮甲,露出她的身体,健美而婀娜,那处圆润的凝脂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着。   手指交错在一起,身体交缠在一起。朱羽燃犀亲吻她的心口,一遍又一遍摩挲她的肌肤,他在温柔的缱绻中问她:“还疼吗?”   朱羽照夜在虚空中俯视这个世界,似真实、又似虚幻,那是海琉光的梦。   她的梦里总是有那个男人,朱羽燃犀,她亲手杀死的至爱。一次又一次重复过往的温存,这究竟是她不愿醒来的美梦、或者是她无法摆脱的噩梦?   海琉光微笑了起来,只有在梦里,朱羽照夜才能见到她这般模样,柔软的羞涩和眷恋,她是高岭上的阿曼孔雀昙花绽放,此间的春色都褪成了苍白,唯有她是最盛的光华。她呢喃着说:“嗯,还疼……还要……”   强烈的嫉恨在霎那间摄住了朱羽照夜的心神,无法忍受,她如此美丽,令人血脉偾张,却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朱羽照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半空中轰然雷鸣,一霎那,朱雀之火席卷平原,一切的温存都化为灰烬。   在滔天的烈火中,海琉光望了过来,和朱羽照夜的目光接触,她的眼神,已经褪成了冰冷。   梦境如潮水消退,来不及挽留那一年的春天。   黎明时分,帐中烛火微明。   海琉光缓缓坐起,被子从她身上滑落,因为腹部的伤势,她并未如往日一般穿着厚重的皮质甲衣,单薄的内裳下,她的身态优美有致,胸口姣好的曲线让人无法忽视。   朱羽照夜呆呆地看着海琉光。海琉光并未如朱羽照夜想象中那般震怒,她的目光冷漠,望着朱羽照夜,如同一个陌生人。   安静令人窒息。拓兰平原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完全不复梦中那年春日的温暖。   “琉光,你为什么要把我抚养长大?”朱羽照夜突兀地打破了沉默,他固执的想要知道答案,“因为我长得像我的父亲吗?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海琉光并未回答,她的容颜逆着烛光,半明半暗,看不清的苍白。   朱羽照夜自顾自地道:“我的族人找到了我,他们告诉我很多事情,琉光,是不是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   “我不知道。”海琉光终于开口,断然打断他的话,“我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你只是一只无用的凰鸟,所以我可以遵从白芷的请求,让你长大成人。朱羽照夜,你记住,如果有朝一日,你对浮黎天帝有所威胁,那么,我会亲手杀死你。”   “就像你当年杀死我父亲一样吗?”朱羽照夜忍不住脱口而出。   有那么一瞬间,海琉光忽然感觉心疼到无法呼吸,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的味道,她无法张口,只能硬生生地把血和着答案一起咽下。   已经说出口的话无法追回,朱羽照夜后悔了,他仍然跪坐在海琉光的面前,他想要再次握住她的手。   海琉光避开了朱羽照夜的碰触,她用平静的语气对他说:“照夜,你走吧。”   朱羽照夜怔怔地望着海琉光,好像并没有听懂她的话。   “收养你,是我最后的慈悲、也是我偿还你父亲最后的情分,你已然成年,既然你的族人找到了你,那你就跟他们走吧。从此以后,你和我再无牵连。”   海琉光的声音平缓,落在朱羽照夜的耳中,却宛如惊雷。   “不要!”朱羽照夜情绪激烈地拒绝,“不走!我绝对不离开你!”   寒光一闪,龙王剑出现在海琉光的手中,她持剑指向朱羽照夜:“走。”   “不!”朱羽照夜不退不避,他张开双手,想要扑过去。剑尖刺破了他的喉咙,一丝血沁了出来。   突然间,大地剧烈地震动了起来,空气中陡然卷起了流动的漩涡,眼前的一切看过去都变得有些错乱,仿佛空间被扭曲了一般。   海琉光长身而起,抓住朱羽照夜的手,在这个时候,来不及思索,她对他,依旧是保护的姿势。   朱羽照夜记起了迦楼罗长老所说的话,急得脸色发白:“朱雀族的长老说过,他们在这里布下了空间法阵,届时会打开婆娑界的通道,琉光,你快离开这里。”   “不,并不像。”海琉光在地动山摇中保持着冷静的神情,“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空间裂缝的开启,都不是这种情形。”   门帘被甩开,墨檀冲了进来:“琉光,你快出来看……”她说了半截的话忽然停住了,看着海琉光和朱羽照夜站在一起,她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   天地间的动荡渐渐地开始趋于平缓。海琉光放开了朱羽照夜的手,将龙王剑收回。对墨檀淡然道:“他已经发现了,没什么要紧,别那么吃惊。”   墨檀无暇发火,只能狠狠地瞪了朱羽照夜一眼,才对海琉光急急说道:“妙善天都忽然出现在外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海琉光冷静自持的脸上也呈现出了几分诧异:“这倒是有点奇怪,拓兰平原与无寐海相隔万里,天帝陛下并没有这种能力移动一座都城,除非是……”   她沉吟了一下,“明羲华吗?他想要做什么呢,天帝陛下居然允许他闹出这么大动静。”她抬手,对墨檀道,“我要出去看看,来,帮我穿衣服。”   墨檀取出了海琉光的衣服,稍微有些犹豫:“可以吗?会压倒你的伤口。”   “无妨。”海琉光淡然道。   墨檀只能依言,为海琉光套上一件厚重的皮甲,掩盖住她身体的曲线。皮甲紧紧地缚在身上,海琉光微微地抽气,但她忍耐住了。穿上了宽大的外袍,领口遮住了她的颈项,她挺直了腰身,神态冷漠而高傲,她依旧是尊贵的龙王,凛然不可逼视。   朱羽照夜扯住了海琉光的衣袖,不愿意放手,他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她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海琉光没有回头,她抽出衣袖,漠然离开,墨檀随她出去,帐中只剩下朱羽照夜一人。   手中连她的余温都没有残留。朱羽照夜茫然四顾,试图寻觅她留下的气息,然而,空气中只有曼殊沙华香的味道,让人心神迷离。   他想起了那个春日的梦境,以及,梦中的她。他感觉身体火热发烫,在心底深处,似乎有一只巨兽咆哮着要冲破枷锁。   —————————— 第22章   巍峨的妙善天都停驻在高空中,与重明天都遥遥对峙,两座气势恢宏的城池高居云端之上,遮住了冬天暗淡的日光,在拓兰平原上投下大片阴影。   妙善天都中央的天女之眼所形成的空间漩涡如同一层绚丽的光晕,从优昙钵罗塔尖延伸向虚空。而重明天都下方四只玄武神兽亦不复平静的姿态,散发出滂湃的气息,蓄势待发。   龙王治军严明,战士们虽然震惊,但仍然保持着防守的阵列,未敢擅动。   王帐前方的空地上,妙善天都的大司仪在等候着龙王,见海琉光出来,他上前施礼:“龙王殿下,天帝陛下命你过去见他,请随我来吧。”   海琉光抬头看了看天空:“出了什么事情吗?”   大司仪只是微笑:“龙王去了便知道。”   海琉光不再多言,唤来了疾风,和大司仪一起来到天空中的妙善天都。   外城楼上挂起了白色的幡幢,守城的士兵换上了黑色的甲衣,显得肃穆而沉重。   而内城却是截然不同的气氛,大般若殿外,高台上巨大的祭天香炉被点燃,从高昂的兽首中吐出的青烟直上云空,两侧侍立着浮黎族的神殿祭司们,手持金爵与玉器,中央聚集着各族的神王和官员,他们穿着庄重华贵的礼服,面上带愉悦之情,正三两交谈着。   见两匹天马飞来,众人让出了一块空地,海琉光下马,心中疑窦愈增,旁边正好是护卫军统领迟奈京,海琉光以目光询意。但迟奈京和大司仪一般,只是道:“龙王来了,快进去吧,天帝陛下等候你多时了。”   海琉光感觉腹部的伤口在隐约抽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人走入了大般若殿。   华表柱上层叠的金纱已被撤下,乌沉香也不再燃着,大殿比起往日来显得有些空旷,却愈发庄严堂皇。浮黎天帝居于上方,高冕华带,温和的神态中带着不经意的高傲,竟是明羲华。   海琉光立于殿中,望着明羲华,半响无言。   “怎么了,龙王?”明羲华微微地笑了起来,“见了我,你就这般姿态,似乎有些失礼吧?”   “你杀了你祖父。”海琉光冷冷地道。   “祖父他年事已高,自然归于天地之间,龙王怎么能这样质疑我呢?”   明羲华这样回答着,“他老人家刚刚过世,族中的众位长老就一致要求我马上即位,虽然礼仪过于仓促,但我迫不及待想让你看见我成为天帝的样子,只好一切从简了,回头还要补办一个祭天大典,到时候,龙王你一定要在场。”   前任天帝生性暴戾多疑,而空间操纵之力近乎于无,相比性格温和宽厚且天赋强大的明羲华,浮黎族人自然更愿意看到后者成为一族之长,至于前任天帝的死因,这个时候,又会有谁去深究呢,毕竟,他已经如此苍老。   而对于龙族来说,他们只能效忠于浮黎一族,至于天帝的位置上坐的是谁,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海琉光慢慢地低下了头,单膝跪下:“参见天帝陛下。”   明羲华从王座上走下,到了海琉光面前,俯视着她,他高大的影子把她笼罩。   他的声音温柔和缓,一如往昔,“琉光,你曾经说过,只有浮黎天帝才有资格命令你,那么,现在,我是否有这个资格呢?”   海琉光垂首漠然。   明羲华突然抓住了海琉光的肩膀,把她拉起来。   他依旧是那样温雅的神情,但他紫色的眼眸中却有火焰在燃烧:“前代龙王曾经允诺过我的父亲,若龙王妃生下人鱼公主,就许我为妻,但是,后来你们却欺骗了我。琉光,你本应是我的妻子,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等你,你可知道我的心意?”   海琉光微微皱眉,推开明羲华的手,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说不出的倨傲,“你不配。”   明羲华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温柔而多情:“我是天界之主,我若不配,还有谁?难道在你心目中,除了朱羽燃犀,这世上再没有男人能够配得上你?”   明羲华仿佛在叹息,“可惜他已经死了,死在你自己的手里,这就是宿命。琉光,哪怕你那时候爱上了朱羽燃犀,我也没有在乎,因为我知道你会回来,身为龙王,你无法摆脱龙族的噬心血誓。琉光,抬头看着我,我是浮黎天帝,你所效忠的主人,你注定将永远属于我。”   海琉光的的脸色是苍白的,有雪落在她的眼眸中未曾融化,她望着明羲华,她的眼神始终是冷漠的,却无法如往日一般离他而去,她此刻无法言说,只能以沉默相对。   强悍而美丽的龙王,她终将臣服于他,这种美妙的感觉,几乎令明羲华神魂战栗。自从年少时,与那人鱼在深海中惊鸿一瞥的初见,她就成为了他此生无法磨灭的执念。   明羲华有着无限的耐心,他柔声道:“听说重明天都出现在战场上,有人密告朱雀族妄图制造空间裂缝,我就马上赶过来了,只要有我在,他们就不可能得逞,所以你看,我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明羲华再一次缓缓地伸出手去,他想要抚摸她的脸颊,“你受伤了吗?我很担心你,琉光,让我看看你伤在哪里。”   海琉光后退了一步,侧过脸去,“多谢陛下挂念,我无碍。”她的声音已经无法保持平静,渐渐有些冷厉。   明羲华仿佛没有听见海琉光的话,他轻声说道:“不要动,琉光,我以浮黎天帝的身份命令你,不要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海琉光霍然抬眼,她的眼眸中有凛冽杀意:“我曾经违背过噬心血誓,我不怕再死一次,但我死之前,绝对能够先杀了你,天帝陛下,你不要逼我。”   明羲华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但旋即又笑了起来,他慢慢地道:“绯夜姬告诉我,她看见朱雀族的那只凰鸟离开了无寐海,她一定是跟随你来到拓兰平原了吧?琉光,你承诺过,不会让她踏出妙善天都半步,她违背了这个约定,你说,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命令你杀了她?”   海琉光心中震怒,目光转向大殿王座之旁,绯夜姬平日总在那里,此时却不见踪影。   “你不要找了,她知道你肯定很生气,所以没敢跟过来。”明羲华漫不经心地道。当年绯夜姬无意中在明羲华面前说破了海琉光人鱼的身份,几乎被海琉光当场撕碎,自那以后,绯夜姬就对海琉光畏惧入骨。   海琉光将目光转到明羲华的身上,她视他,依旧如草木尘埃,那样的眼神,令明羲华沉迷、又令他痛恨。她问他:“那你想要如何?”   “我一直都憎恨着她,因为她是朱羽燃犀的女儿。琉光,你想要我宽恕她吗?可以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明羲华缓缓地靠近海琉光,他离她那么近,他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鬓,在她面前,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帝,他只是个卑微的男人,他低低声地诉说:“让我吻你一下,就一下,好吗?琉光……”   海琉光动了动,似乎想要后退,但终究僵硬着停在原处。明羲华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清冷的香气,如同夜色里流淌的月光,无法捉摸,却令人沉醉。   明羲华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几乎就要触到她的嘴唇。海琉光却遽然转身,她的发丝蹭过他的脸。   “你要我杀了那只凰鸟是吗?”海琉光背对着明羲华,他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听见她冰冷的声音,“好,我遵从你的意愿,天帝陛下。”   海琉光拂袖而去,每一次,都只能望着她的背影,明羲华怅然若失。   ——————————   朱羽照夜呆呆地坐在帐篷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海琉光忽然进来了。   “琉光。”朱羽照夜惊喜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管不顾地扑过去,这一次,海琉光没有躲避,竟让他抱住。   朱羽照夜几乎怀疑是在梦里,“琉光,你不要赶我走,好吗?不想离开你……”他喃喃地说着,不敢大声,怕惊破这个梦境。   海琉光的手缓缓地环绕住朱羽照夜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在幻术的掩饰下,他的肩膀依然结实有力,他抱着她,那么紧,让她身上的伤口又开始作痛。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磨练你。”海琉光叹息着对他耳语,“照夜,别让我失望。”   “什么?”朱羽照夜并不明白海琉光话里的意思。但海琉光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拽着他出去。   一路不停,海琉光带着朱羽照夜上了妙善天都,直奔中央优昙钵罗塔,那座高耸云天的白塔依旧那么光辉圣洁。   朱羽照夜身不由己地随着海琉光到了塔顶大殿,殿中两颗天女之眼千万年来熠熠生辉,流转万千华彩。   海琉光拖着朱羽照夜来到窗畔,她抬手,紧闭的黄金门窗霍然打开,窗外是亿万星辰,浩瀚银河奔流,天光蔓延至无限虚空,天女之眼,是无数空间交汇之处、无尽边界连接之地。   紫色的光华闪过,明羲华出现在大殿中,他望着海琉光:“这里是浮黎族的圣地,你要在这里结果她的性命吗?”   “这是我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我不忍心动手杀她,那么,就如你当初所希望的,让她埋葬在天女之眼中吧,化为尘埃,永世与星光为伴。”   海琉光的脸上浮起一个模糊而冰冷的笑容,“天帝陛下,这样,你可满意?”   明羲华颔首:“很好。”   朱羽照夜有些忡怔,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海琉光,傻傻地问她:“琉光,你不要我了吗?你……要杀了我吗?”   天女之眼的星光倒映在海琉光的眼波中,那是无尽星辰的沉沦之处,她慢慢地、慢慢地拥抱住朱羽照夜,从来未曾有过的、以及最后的温柔,她在他耳畔宛如梦呓般的低语:“天女之眼的星空会把万物碾成灰烬,除非……你的力量能够凌驾于天女之上。朱羽,从此以后,你和我……再无牵连。”   她推开了他,他坠入星河。   星光把朱羽照夜淹没,最后那一眼,他看见明羲华站在海琉光的身后,和她靠得那么近,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星辰的光辉包裹住朱羽照夜,是如此绚丽璀璨、亦是如此磅礴浩大。无处不在的恐怖力量挤压之下,连呼吸都被扼杀,每一点星光都是尖锐的刀锋,割开身体,血液从他的口鼻疯狂涌出,肌肤一寸寸破裂,从□□剥离,切肤之痛,痛入骨髓。   血液滴落在星辰的河流中,他向着未知的空间不停地坠落。   从儿时的初见到临别的拥抱,仿佛是一场长长的梦,以这满天星光为终结。   朱羽照夜想起她的味道、她的声音、她微笑的模样,无法割舍,想要再一次拥抱她,他生出了如此的渴望,心底那只贪婪的巨兽再次躁动,终于冲破了枷锁,炙热的火焰从身体内部迸发出来,烈焰焚身,外层的肌肤化为焦灰,火焰化为崭新的血肉覆盖了他的躯体。   一声振彻天地的长鸣响起,在遥远的彼岸空间中,朱红火焰焚天,把星辰燃为灰烬,烈焰的尽头,火红凤凰浴火而生,展翅高飞。他是朱雀之王,他可以撕裂这天空、撕裂这大地,他终将凌驾于万物之上。   ———————————   海蓝之章.终 第23章   浪涛惊起,遮蔽了天日。   深海章鱼长长的触手上布满了钢锯般的利齿,带着呼啸的风声猛然横扫过来,海琉光从海中跃起,避过这雷霆一击,扑向异兽的头部,她的手指上生出尖锐的硬甲,划破了异兽硕大的眼珠,腥臭的汁液和血水喷涌而出,溅了她满身满脸,一时失神,身后怪鲸的尾巴拍来,击中了她,小小的人鱼被甩飞到半空,而后重重地跌落在海面。   这里已经在无寐海的领域之外。这片海域原本就生活着众多强大的上古异兽,三万年前,龙族降临天界,选择了无寐海作为居所,异兽们只能迁徙到海域的外沿,它们平日里都蛰伏在海底,无声无息。   海琉光并不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海域居然如此凶险,她瞒着父亲偷偷地溜出来,身边没有一个族人相随,在众多异兽的围攻之下,年幼的人鱼早已经精疲力竭。   许多异兽死在海琉光的手下,但更多的异兽从潜伏的深海中浮上来。兽类有着一种惊人敏锐的直觉,眼前这只人鱼的身上蕴含了庞大的力量,又不若成年龙族那般强悍,她还没来得及成长,吃下她,就可以获得她身上的力量之源,贪婪让异兽们忘记了对龙族的恐惧,前仆后继地冲上来。   剑鱼的长吻洞穿了海琉光的鱼尾,她奋力折断了那尖锐的鱼吻,然而怪鲸终于抓住机会,再一次重重地将她抽飞。海琉光口中鲜血喷出,她从高空中坠落,迷迷糊糊地想着,或许,她再也回不去了。   海天之间忽然燃起了滔天烈焰,火焰将天空都染成了艳丽的朱红,带着恐怖的威能席卷过海面,只在那一瞬间,浅海处成群的异兽悄无声息地化为灰烬。   有着朱红羽翼的男人踏火而来,他挥动羽翼,火焰在他的长发间跃动飞扬,他的身姿在烈焰中尊贵不可逼视。他接住了从空中落下的海琉光。   远处侥幸没有波及到的异兽感受到了至高强者的气息,惊恐之下,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干净净。   火焰敛去,海风吹散了灰烬,空气中只留下淡淡的焦味。   朱羽燃犀提着人鱼的尾巴抖了抖,略有些惊讶:“我还以为是普通的神族小孩,你居然是龙族?早知道,我就不出手了。真是奇怪,龙族的人鱼,什么时候也有这么强大的战斗力了?”   海琉光不舒服地挣扎了起来,人鱼尾巴上的血染了朱羽燃犀满手。   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降落在海面上,把海琉光放下,轻声道:“好了,你快走吧,我不杀女人和小孩,你今天的运气真好,以后小心一点。”   朱羽燃犀想要离去,但海琉光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小人鱼在水中仰起脸,她还很年幼,她的容貌非常漂亮,那副泪汪汪的模样委实可怜又可爱。朱羽燃犀并不是个心肠冷硬的人,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停下来抱起了她。   风轻轻地拂过,海水微澜。海与天的距离那么辽阔,却又在远方连成了一片无尽的碧蓝。白色的飞鸟掠过天空,发出了清亮的鸣叫,鱼沉寂在海底。   朱羽燃犀盘膝停驻于海面上,姿态优雅,仿佛坐于平地。他掬起海水,为海琉光洗去满身的血和污渍,她的尾巴上那伤口还在流血,他想了想,撕下了衣襟,为她包上。   海琉光趴在他的膝头,小心地翘起了尾巴,那布料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温暖的味道,她都舍不得让海水浸湿。   小人鱼的眼睛是美丽的湛蓝,她望着朱羽燃犀的时候,仿佛浸透了海与天空的纯净。深海的人鱼,如梦幻般的生物。   朱羽燃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到处乱跑是很危险的知道吗?差点就被大鲨鱼吃掉了。你这样的小孩子味道最好了,我一口就可以吞掉一个。”   海琉光歪着脑袋笑了起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眸,明亮而温暖,宛如日光,那是在深海中不曾有过的色彩,他的容颜俊美得几乎耀眼。龙族生性喜欢华丽璀璨的事物,她也不例外,她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小人鱼张开了嘴,对着他唱出了优美的歌声。   仿佛天籁垂落海面,那曼妙的歌声是月光弥漫过山林,风中的精灵拨动了琴弦,纯真而清澈的嗓音,用异界远古的语言,吟唱着大海与天空的曲调。   “这就是人鱼的歌声吗,果然美妙。小家伙,你在感谢我吗?”朱羽燃犀垂眸,漫不经心地问她,“你的长辈在哪,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在这里?你要跟我走吗?我可以带你回重明天都。”   海琉光停下歌声,眨了眨眼睛,苦恼地望着朱羽燃犀,她想起了父亲和兄长,纠结了一下,还是依依不舍地摇了摇头。   朱羽燃犀微微一笑,放下海琉光,长身而起,展开了羽翼,阳光从羽毛的边缘透过,他逆着光,那轮廓是如此地深刻。   海琉光抬头望着他飞走,感觉海水渐渐冰凉。   ——————————   “琉光,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海西澜怒喝道。   海琉光跪在地上,双手捧着海西澜那把重逾千斤的龙王剑,高举过头,她听见了父亲的责问,却倔强地抿着嘴不吭声。   海琅音牵着海西澜的袖子,哀求他:“父亲,琉光受伤了,她还在流血呢,你别对她这么严厉,让她先去休息好吗?”   海西澜冰冷冷地道:“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她要是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就一直跪着吧,直到她想清楚了为止。”他言罢,拂袖而去。   海琅音无法改变父亲的决定,转头劝说海琉光:“你就向父亲认个错吧,他其实是在担心你,你今天不见了,他都差点急疯了。”   “不要。”海琉光鼓着腮帮子,愤怒地道,“我没有错,就不认!我不是龙,我也不想成为龙,为什么不能让人看到我是人鱼!”   海琉光平日里按照父亲的嘱咐,不能显露出人鱼真身,一直憋得难受,今天自己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外海放松了一下,结果竟遇到了那样的凶险,回来以后不但没有得到父亲的抚慰,反而被严加斥责,她只觉得心中无限委屈。   性格温和的海琅音对妹妹也束手无策,只能小心地摸着海琉光腿上的伤口,疼惜不已,“是不是很疼?”   海琉光已经变回了人形,小腿上留下了一个狰狞的伤口,她听见海琅音问她,眼泪忍不住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抽噎着说:“好疼好疼……”   海琅音手忙脚乱地为她擦去眼泪,柔声哄她:“乖,别哭,你等等,我去拿药过来。”他说着,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偌大的神殿里只剩下海琉光一个人,空荡荡的。海底的幽光从门外落进来,暗淡而斑驳的幽蓝,把海琉光小小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她跪在冰冷的石砖上,举着龙王剑的手开始微微发颤。   “小琉光,你又惹西澜生气了?”摩珂从门外进来,看见海琉光的样子,叹着气,“你们两个,脾气都这么别扭。”   海琉光眼巴巴地望着摩珂。   摩珂从海琉光手中取下了龙王剑,“好了,别跪了,西澜自己拉不下面子,叫我过来看看你。琉光,别老和你父亲赌气,他是疼爱你的,只是表达的方式有点不一样。”他摸了摸海琉光的头,“听说你今天在外面受伤了,怎么样,还疼吗?”   海琉光手也很酸、腿也很疼,膝盖都发麻了,她干脆软软地趴在地上,一边哭泣一边说:“我好疼,疼得要死掉了,西澜是坏蛋,我最讨厌他了。”   摩珂把龙王剑放到一边,抱起了海琉光,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试图抚慰她:“琉光乖,别哭了,你这个样子要是被阿迦叶看到了,他会笑死的。”   摩珂对自己的儿子从来没有这么耐心过,可海琉光是个小人鱼,龙族的男人对于人鱼,总是会格外地包容。摩珂是已经过世的龙王妃的亲兄弟,除了海西澜之外,他是族中唯一知道双胞胎真实性别的人。   海琉光听见摩珂这么说,含着眼泪挥了挥拳头,“他敢笑我,我打扁他。”   摩珂禁不住笑了起来:“是、是,琉光最厉害了,所以,别哭了,好吗?” 第24章   海琅音从外面跑回来,他的身体太弱,跑得急了,喘得厉害,脸色都有些泛白。   摩珂微微皱眉:“琅音,小心点,别跑那么快。”   “没事的。”海琅音赶着过来要为海琉光包扎伤口。   海琉光受了伤,纵然化回了人形,但伤口的地方还是显露出鱼鳞的痕迹,年幼的龙或者人鱼,总是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体态,他们不敢让族里的医师过来,怕被人发现破绽,毕竟,鱼鳞和龙鳞的形态还是有差别的。   海琉光伏在摩珂的怀里,把脚伸出来。海琅音小心翼翼地为她清理伤处,绷带包上去,略紧了点,海琉光“哎哎”地痛呼起来,泪汪汪地撒娇:“琅音好笨,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海琅音紧张得汗都出来了。   “好了,琉光,别这么娇气。”摩珂一手一个,抱着海琉光和海琅音走出神殿,“没事了,赶紧回去休息,琅音一整天都在为你担惊受怕,要是生病了可不好办。”   “我不要紧。”海琅音望着海琉光,掩饰不住眼中的怜惜与担忧,“琉光,以后别这样了,父亲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遇到危险,我们都很担心你。”   “嗯,知道了。”海琉光困了,揉着眼睛软软地回答他。她很快在摩珂的怀里睡着了,眼角还缀着一滴泪珠。   ——————————   海琉光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她警觉地醒了过来。原来是海西澜坐在床头,他看见海琉光醒来,“嘘”了一声,“小心点,别把琅音吵醒了。”   海琅音紧紧地贴着海琉光,睡得很沉。他的身体一向不好,白天受了惊怕,海西澜不想打扰他的睡眠。   海琉光还在生气,她本来不想理海西澜,但他伸出手来,她又忍不住扑了过去。父亲的怀抱,总是那么宽阔而结实。   海西澜抱着海琉光直径出了宫城的结界,化成了一头金色的巨龙,他将海琉光顶在头上,缓缓地游到上方海域。   一大群的银鱼路过,金龙收敛了周身的气息,从鱼群中穿过。   细小的鱼儿贴着海琉光的脸颊蹭过去,痒痒的,海琉光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小鱼的鳞片在海底闪耀着点点光芒,一大簇、一整团,金龙盘旋着,恍如在夜空星辰中穿梭,海琉光伸手,满天的星光在她指缝间萦绕。   很早很早的时候,父亲总喜欢把双胞胎兄妹顶在头上在海底畅游,哄他们开心,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海琉光就再也享受不到这份亲昵了,父亲对她越来越严厉,终日板着脸督促她练武,完全把她当成一只雄性的幼龙来看待,这让娇气的海琉光无法忍受。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海西澜叹息着,“琉光,你将来注定要成为新一任的龙王,我只是希望你能早日成长起来,才能担得起这份责任。”   海琉光把脸贴在父亲坚硬的龙角上,她小小声地说:“可是,我不想成为龙王,我想和别的人鱼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每天都开心地去玩。”   海西澜平静地道:“全族的人都知道,你母亲生下了双胞胎的龙和人鱼,如果你是人鱼,那么琅音就是龙,没有力量的龙是不允许存活的,即使我是龙王,也不能违背这个规则,琉光,你想要琅音去死吗?”   “不!不是的!”海琉光马上摇头,她的声音低落了下去,茫然地问:“父亲,我以后要一直做一只龙吗?一辈子都不能恢复人鱼的身份吗?我很怕,要是我做不到该怎么办?”   那样的话问出口,海琉光看不见海西澜眼底有着深沉的伤痛。   巨大的金龙盘起了身躯,小心地把女儿呵护在中间,他的尾巴轻轻地蹭过她小小的脑袋,“琉光,你怨恨父亲吗?如果不是我当初让你提前降生,你将会是真正的、最完美的龙,就不会有这些苦恼。”   “我完全没有怨恨过你,我感激你,你挽救了琅音,他是我血脉相连的兄长,是我身体的另一部分,我很爱他。”小人鱼用柔软的声音说,“如同我爱你,父亲。”   金龙的声音低沉落寞:“琉光,我的孩子,是我不好。我曾经试图做一个好族长、一个好丈夫、以及一个好父亲,可惜,每一样我都失败了。”   龙是一种霸道而凶残的生物,它们在诞生之前,就会凭着本能在母亲的腹中相互争斗吞噬,所以,从来没有人鱼能够一胎诞下两只幼龙。   海琉光的力量过于强悍,她尚在龙王妃腹中的时候,甚至侵蚀了母体的生命力,龙族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先例,据说,当年武罗龙王的降世,就是以他母亲的死亡为代价,因此,当时怀孕的龙王妃奄奄待毙,而龙族的部众却对此欢欣鼓舞。   但是,海西澜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他忍无可忍,瞒着族人,剖开了妻子的腹部,将尚未完全成熟的孩子取了出来,令人震惊的是,龙王妃的腹中居然是一雄一雌两个孩子。   海西澜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谁也没有想到,拥有强大力量的是雌性的人鱼,原本,她会把那只同胞的龙完全吞噬掉,而后转化为雄性体而降生,但是这个过程被海西澜硬生生地打断了,她还没来得及完成蜕变。   所有的魔族生来就在后背带着自己种族的契纹,雄性的契纹象征力量、雌性的契纹象征繁衍。海琉光后背雌性的契纹已经消失了一半,而雄性的契纹却还没生成,她,是一个不完全的雌性体,无法繁衍子嗣,这意味着,无论多么优秀的血脉,都无法得到传承。   身为龙王的海西澜,无意中成为龙族最大的罪人。   而更糟糕的是,双胞胎中的幼龙因为力量被吞噬而变得虚弱,甚至比不上一只普通的人鱼,为了保持种族的强盛,按照龙族的规矩,没有力量的龙,一出生就要被扼杀。   海西澜别无选择,他隐瞒了两个孩子真实的性别。   海西澜的这一举动并没有挽回妻子的生命,龙王妃在两个孩子出生后不久就死去。海西澜有时候也会困惑,不知道自己当时所作出的决定是否正确,但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那一群银鱼渐渐远去,星辰消散在无边的海底。   海西澜变回了人形,抱着海琉光,用庄重而缓慢的语调对她说:“琉光,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可以作为一个雌性生活下去,但是,你要离开龙族,永远也不要回来。”   “为什么我要离开?”海琉光仰起脸,她的眼神茫然又无辜。   海西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龙族从未出现过女王,在婆娑界,雌性总是生活在雄性的庇护之下,雄性的龙是骄傲自负的,不会允许一个雌性成为他们的领袖。龙王的传承不是取决于血统,而是力量,龙族只尊奉最强者为王,在我之后,如果别人继任王位,他更不会允许一个比自己还强的雌性存在,他会杀死你。琉光,你是新生代中的最强者,你必须是一只雄性的龙,这就是我们的法则。”   海琉光用手紧紧地抓住父亲的衣领,揣揣不安地问他:“那么,你和琅音会和我一起走吗?”   “当然不会。”海西澜硬着心肠回答她,“我是龙王,我不能抛弃自己的责任,而琅音,他的体质太弱,离开无寐海,他可能活不下去。”   海琉光湛蓝色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了泪光:“我不走,我不想离开你们。”   “那么,琉光,忘记你的性别,你是龙,琅音才是人鱼。”   海西澜用手指轻轻地拭去女儿眼角淌下的那一滴眼泪,鱼的眼泪在海底其实是看不见的。海西澜的动作是那么地温柔,他的声音却变得冷酷,“这是你自己作出的决定,从此以后,不能流泪,龙是没有眼泪的。”   海琉光咬着嘴唇,低下了头,“是,父亲。”   海西澜望着女儿,她的容颜与她的母亲是那么地相似,年轻时的龙王妃是无寐海中最美丽的人鱼。   海西澜的心有那么一瞬间的软弱,但很快压抑住了。他指着远方海底的宫城,沉声道:“琉光,你看,那是我们的城,那里有我们的族人。我们从遥远的异界来到这里,天界的神族畏惧我们,同样也憎恶我们,我们必须是不可战胜的,才能在这个天界生存下去。你母亲以生命为代价孕育了你,你是我的骄傲,如果有朝一日我老去、死去,我希望你能够代替我,守护这一切,你可以答应我吗?琉光。”   从这里看下去,雄伟而华丽的宫殿皆比鳞次,盘踞了大片海域,无数高大的石柱耸立其中,那是巨龙们原形盘身之处,白色砗磲砌成的檐角层叠飞挑,珊瑚和明珠点缀其中,在幽暗的海底熠熠生辉。龙族居所,无寐海之城,孤独地沉寂在深海万里之下,无人敢于冒犯的领域。   海琉光顺着父亲的目光,望着那座城,她的眼眸倒映出大海无尽的幽深,她慢慢地道:“我知道了,父亲,如果那是你的意愿,那么,我会成为你所希望的样子,为了你……”   —————————— 第25章   龙族部众聚集在宫城前方,迎接龙王凯旋归来。   前方的天马破水而至,王旗隐约可见,等待在那里的少年们雀跃起来,连素来冷静的海琅音也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父亲和妹妹此次出征的时间太久了,他心中十分牵挂。   阿迦叶看见海琅音挡在他面前,从鼻子里“哼”一声:“琅音,你出来做什么,这里是属于男人的场合,人鱼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里面。”   海琅音并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周围的少年们突然一起拥上来,把阿迦叶扑倒,围起来暴打他。少年们一边打着,一边还七嘴八舌地数落他。   “阿迦叶,你怎么能这样和琅音说话,太无礼了。”   “是啊,平时琉光看得那么紧,我们都见不到琅音,好不容易等到她出来,阿迦叶你乱说什么呢?”   “所以阿迦叶就是个笨蛋,难怪族里都没有人鱼肯理你。”   阿迦叶抱着头,气愤地大叫:“你们这群傻瓜,对琅音献什么殷勤,看看她那张脸,长得和琉光一模一样,你们不觉得很可怕吗?”   陆吾回头偷偷看了海琅音一眼,忍不住一脚踩在阿迦叶身上:“琅音明明是族里最漂亮的人鱼,你眼睛长哪里去了?”   在一旁的执法长老看见这边乱哄哄的一团,板起脸呵斥道:“你们在闹什么,都给我安静下来!”   嬉笑打闹间,海琉光已经随着大军归来,她坐在高大的天马上,小小的少年模样,已经显示一种让人不可逼视的凌厉,但她看见海琅音的那一瞬间,又露出了如幼时一般柔软的笑容,她从马上翻身而下,扑了过来:“琅音,我回来啦。”   随着海琉光一起从马上下来的,还有一个乌发黑眸的少女,她的容颜明艳甚于春色,用水粉也无法描绘出她的娇柔。这般美丽的少女此刻却带着怯弱的神情,亦步亦趋地跟在海琉光的身后。   阿迦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呆呆着望着那个少女,“那是谁呀?不是我们族里的人,为什么跟着琉光一起回来?”   陆吾的消息向来很灵通,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她是琉光的奴隶,据说是药师族的公主,琉光这回在外面受了重伤,全靠她照顾。”   “药师族的公主?”阿迦叶皱起了眉头,“她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是琉光的奴隶?”   “是王从药师族把她掳来的。”陆吾带着不屑的语气道,“龙王的意愿,这些软弱的神族怎么敢违抗呢?”   阿迦叶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大步冲到海琉光身前,指着她后面的那个娇娇弱弱的少女,“喂,琉光,我想要你这个奴隶,把她给我吧,你要我拿什么东西交换都可以。”   墨檀是药师王唯一的女儿,身份高贵,自幼娇宠,被龙王强行掳来伺奉海琉光,这一路本就饱受委屈,被阿迦叶这么一说,她的心里又羞又气,眼中立时涌出了泪水。   海琉光冷冷地瞥了阿迦叶一眼,干脆利落地拒绝他:“不给。”   阿迦叶“哼”一声,忽然现出了原形,巨大的黑龙腾空而起,旋了一圈,把头扭转过来,正对着墨檀,瓮声瓮气地道:“你别管海琉光,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黑龙的身躯强健而狰狞,龙角闪着锋利的寒光,硕大的眼珠看过去是冰冷而残酷的感觉,他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墨檀,墨檀尖叫一声,几乎要晕倒过去。   可怜的外族女孩,不知道雄性的龙在女子面前露出龙身,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强壮而博取对方的欢喜,墨檀吓得嘤嘤哭泣,躲在海琉光的身后发抖。   而海琉光身为雌性,自然也不能领会阿迦叶这种心情,她将之视为阿迦叶对自己的挑衅,不由勃然大怒,她腾身跃起,跳到阿迦叶的龙头上,挥拳而出,一人一龙马上扭打成一团。   海琅音无奈地摇头,龙族的少年们都在一旁起哄。海西澜和摩珂听见这边的动静看了过来,摩珂爽朗地笑道:“琉光和阿迦叶的感情还是这么好啊,我们龙族就需要这样活泼的孩子。”   不到片刻,阿迦叶就被海琉光压制住了,龙角被狠狠地砸到地上,崩裂了一条缝,阿迦叶疼得龇牙咧嘴,他愤怒地喊道:“海琉光,你是故意的,你就是嫉妒我的龙形比你威风,有本事你也现出龙形,我们再打一架。”   海琉光一脚踹过去,成功地让阿迦叶闭上了嘴,她倨傲地道:“我不用龙形一样能把你打得嗷嗷叫,阿迦叶,你就是个没用的家伙。”   远处的几位长老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忍不住道:“说起来,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琉光这孩子的龙形,王您是一条金龙,琉光的样子应该和您一样吧?”   其他人也迟疑着附和道:“是啊,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到,毕竟,他很可能是下一任龙王,大家都很期待呢。”   海西澜只是冷冷地看了众人一眼,几位长老打了个寒战,忽然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惶恐地低下了头。   摩珂化出蓝色的龙形,他是壮年的巨龙,身形远大于阿迦叶,他飞过去,用粗大的尾巴将阿迦叶从地上卷起来,而后粗暴地甩了出去。阿迦叶惨叫着飞出结界之外。摩珂仰起头,生气地朝儿子吼叫:“没出息的东西,快给我滚到海天之眼去多磨练两天,别在这里丢人了。”   众少年见摩珂发火了,都一哄而散。   海琉光避开摩珂关切而担忧的目光,沉默地离开了。   ——————————   虚弥山上成片的甘木林散发一种甘美而轻盈的香味,让人心神恍惚,足以忘记尘世的忧愁。   海西澜和白泽对坐在树下,白泽抬手示意,海西澜知道他双目不能视物,便自顾自斟上了一杯茶。茶的味道清淡苦涩,凉风徐徐,混合着甘木的香气,慢慢地抚平了海西澜心中的焦躁。   白泽眼眸低垂,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西澜,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吧?”   “是啊。”海西澜踌躇着道:“其实我这次过来,是求你帮忙的。”   白泽回答他:“你我之间,用不到这个‘求’字。”   海西澜颓然叹息,放下了茶杯,用低落的语气道:“你知道的,当年我的王妃生下了一对双胞胎,那时候……”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白泽平静地接口:“我曾经托人给你传话,叫你顺其自然,不要妄加干涉,可惜你没有听从我的劝告。”   即使与白泽相交至深,但这种一切都无所遁形的感觉还是让海西澜有了几分久违的狼狈。他抹了一把脸,点头道:“是的,反正我不用说,你也知道所有的事情。我的女儿琉光即将成年,她无法在族人面前显示出龙的形态,这看起来很不正常,我的族人不能接受。”   他抬起头,郑重地对白泽道,“巫族的幻术可以展现一切虚幻和梦想,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让琉光变成龙、在旁人的眼中变成真正的龙,白泽,帮帮我。”   白泽慢慢地道:“我有一子一女,都擅于幻术之道,长子白诸,是我年轻的时候和人族女子所生,不说也罢,小女儿白芷,是我的王妃为我生下的唯一的孩子,她完美地继承了上古巫族的血脉,她的幻术甚至胜过于我。”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异样的笑容,“她比你的琉光年长了十六岁,我打算把她嫁与琉光为妻,你觉得如何?”   海西澜再也料想不到白泽居然有此念头,他瞠目结舌:“这……这不行,你明明知道的,琉光是人鱼。”   白泽睁开了眼睛,他的容貌一如旧时那般年轻,但他的灰色的眼眸却透露着腐朽的气息,那样的气息,海西澜在战场上见过,那是死亡多时不肯闭眼的人。   海西澜遽然一惊:“白泽,你这是怎么了?”   白泽的语气平淡:“外人传说,我能够通晓过去未来,世间万物于我无所不知,我是这个天界中最近似真神的存在,天帝因此而忌惮我。其实,这个世界的天道也因此不容我,我窥探天意,付出的代价就是死亡。”   他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道,“我的身躯已经接近消散,只有头颅能够保留着实体,你所见到眼前的这个我,就是幻术。”   “白泽!”海西澜失手打翻了茶杯,他伸出手去试图触碰白泽,但他的手却穿透了白泽的身体。 第26章   白泽脸上的神情一直是从容淡定的,他拍了拍海西澜的手以示安慰,两个人的手掌相碰,那种触感却又是真实的。海西澜恻然,半响无语。   白泽的眼眸依旧是那种腐朽的死灰,他望着海西澜的方向:“白芷出生的时候,巫族供奉祖先的神殿忽然坍塌,我不惜以躯体为祭,去未来时空中偷窥命数。我看见白芷成为朱雀王妃,她生下了一个男孩,那个孩子……是‘弑天者’,他将屠尽浮黎一族,以朱雀天帝之姿重新执掌此方天界。”   海西澜猛然站了起来,脸色骤变:“这不可能!”   “我也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只能意味着,龙王已死。”白泽的眼睛直视前方,苦笑着,“不仅如此,在我所窥见的未来中,因为白芷诞下了朱雀血脉,浮黎天帝命龙族血洗了虚弥山,我们巫族上下无一幸免于难,西澜,我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相信这个未来。”   杀了白芷,就可以避免这一切发生。但海西澜望着白泽,那样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只能低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西澜,同为一族之王,我们都有责任守护自己氏族,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和你不一样,我只希望我的女儿能够平安地活下去。”   白泽的声音温和委婉,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所以,让白芷嫁给琉光,此后长居于无寐海,这是最好的安排。这世界上,只有未来的龙王能够与朱雀王匹敌,朱雀王再强大,也不可能从无寐海中夺走龙王妃,既然白芷生下的孩子注定会成为‘弑天者’,别让那个孩子出生就好,两个女人,是不会有子嗣的。而白芷可以一辈子陪在琉光身边,永远以幻术维持她龙的形态,你不觉得很一切都很完美吗?”   海西澜僵硬地站立了许久,终于缓缓地坐了下来:“如果是别人对我说这种事情,我一定会先杀了那个孩子的母亲以绝后患。”   “如果是别人,我也绝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口,西澜,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白泽轻声说道,“从今以后,我就把女儿托付给龙族了,你们能够替我照顾她吗?”   虽然知道白泽看不见,但海西澜还是直视着他的眼睛,以手抚胸,沉声道:“我替琉光向你允诺,白芷将成为下一任龙王妃,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琉光都会竭尽全力保护她、爱护她,令她一生平安顺遂。”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白泽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悲伤而释然的微笑,他的这么说着,身躯忽然如烟雾般消散。   “白泽!”海西澜大惊,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白泽的头。   “别激动,西澜。”白泽的头颅在海西澜的手中依旧发出如常的声音,“我不但窥探天意,现在还试图篡改既定的天命,连幻术都难以维持我的躯体了,不过,我们巫族人可以用秘术把头颅移到永生花中,能够多延续几年生机。”   他眨了眨眼睛,“你以后还可以来看望我,可惜,我们再没办法一起坐下来喝茶了。”他扬声向虚空呼唤,“白诸,过来。”   不过片刻,巫王的长子白诸从甘木林外过来,他看见了龙王手中父亲的头颅,面色如常地接了过来,向龙王躬身为礼,“龙王殿下,我马上要把父亲送到永生花中去,暂且失陪了。”   少年的声音还很镇定,但脚步却有些踉跄,他匆匆地带着白泽离去了。   临去前,白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虚弥山中木香沉寂,茶已经凉透了。海西澜一人独坐树下,沉默良久。   ——————————   巫族公主白芷来到了无寐海,她将在龙王的安排下,嫁与海琉光为妻,这件事情让族中的长老们很是满意。   原本,为了维持强悍的血脉力量,雄性的龙从不娶外族女子为妻,但白芷出身于高贵的上古神族,长老们都暗暗期待着她能和海琉光生下更优秀的子嗣,而年轻人则在讨论着巫族公主和原来那位药师族公主,究竟哪位更能得到海琉光的欢心。   海琉光面对众人暧昧而热切的目光,心里说不出的恼火,只能天天抓着阿迦叶暴打。   这一日,双胞胎兄妹和白芷来到无寐海的最深处,九万里海域之下,这是连龙族也很少涉足的区域,海的颜色是夜空般的深蓝,夜空下,连流水都已经沉寂。   白芷是个温柔的女子,她的眉眼淡如水墨,带着巫族人与生俱来的空灵与幽静,当她平望前方的时候,眼眸中神秘的灰色变幻流动,如苍穹浮云,虽然无法视物,却让人感觉在她面前一切无所隐藏。   海琅音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微微侧首,避开了白芷的视线。白芷似乎察觉到了,她微笑着向海琅音伸出了手:“琅音,你变成龙的样子,让我摸摸你。”   “为什么?”海琉光不悦了。   白芷的声音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柔软力量:“巫族的幻术并不是纯粹的虚幻,而是依托现实的景象而生成,我要知道真正的龙是什么样子的,才能让你幻化变形。”   海琅音看了妹妹一眼,后退了两步,现出了他的原身。那是一头即将成年的龙,他的身体是蓝色的,每一片龙鳞都流转着如珍珠般的光泽,连半透明的龙角都如珠宝般流光溢彩,他的身躯在浓墨般的海水中舒展开来,修长而优雅,但很遗憾,却缺少了龙族应有的磅礴力度。   白芷的手指比海水更冰冷,她的指尖滑过海琅音的身体,让他的鳞片几乎都要竖了起来,就在他几乎无法忍耐的时候,白芷张开口,发出了低沉的吟唱,古老而神秘的咒语,穿透了躯体、直抵人心,让神魂都为之战栗。   海琅音的心神一阵恍惚,只看见蓝色的粼粼波光从他的眼前掠过,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头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龙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巫族王女的幻术,让一切所思、所想、所念的虚幻成真,源于真实,亦远超于真实。   海琉光所幻化出的龙身,与海琅音一般,纯粹的蓝色,是海的湛蓝、亦是天的蔚蓝,她从海底盘旋而上,她的躯体是美与力量的融合,每一寸都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活力,龙行过处,海水中陡然充满了凛然的压力。   海琉光绕着海琅音游了一圈,用龙角亲昵地蹭了蹭兄长,她的声音中带着矜持的骄傲:“我现在就给父亲看看,我也能变成龙了,还有阿迦叶,我要用这个样子把他痛打一顿。”她兀然仰起龙首,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吟,飞快地游走了。   海琅音望着海琉光远去的身形,一股浓浓的失落之意爬上心头,他黯然盘起了身躯,低头望着自己的爪子,那上面并没有锋利的尖芒,显得有些柔润,他蜷起了爪子,藏到腹下。   白芷在一旁轻声道:“琅音,我也可以把你变成一只人鱼,你要试试看吗?”   “不要。”海琅音吓了一跳,摇头道,“这种想法太奇怪了,我完全不想变成人鱼。”   “那么……”白芷又问他:“你需要我把你的龙形变得更加威武强壮一点吗?这个比较简单。”   海琅音化回了人形,淡淡一笑:“多谢,不必了。琉光是独一无二的,我并不想变成她,我只是羡慕她。”他的语气温柔而坚定,白芷看不见他眉目间如恋人般的缱绻,他低声说,“我只是很爱她……而已。”   —————————— 第27章   “你要随我一起去见见那位龙族公主吗?”明羲华向绯夜姬伸出了手。   绯夜姬是一只来自婆娑界的迦凌鸟,这个种族天生能看透人心、识破一切虚幻。   明羲华曾经试图如浮黎天女般构筑出天界与婆娑界之间的稳定通道,但却以失败告终,从那条只存在了片刻的通道中飞出来的,只有绯夜姬。她为此尊奉明羲华为主,在这人心叵测的妙善天都中,她反而是明羲华最信任的生物。   但绯夜姬却胆怯地摇了摇头:“殿下,抱歉,我没有胆量敢靠近龙族的领域,请恕我无法跟随。”   明羲华闻言只是笑了笑,不顾几位长老在身后的呼喊,返身跃入海中。   海底是个沉寂的世界,隔绝了天空和日光,幽深的海水无边无际,人在其中,不过是略大一点的尘埃。空间结界包裹着明羲华,从结界的光壁中望出去,一尾白色的鱼从他头顶游过,而他在水中慢慢下沉,无声无息。   明羲华在结界中盘腿坐下,海底的幽静让他愤懑的心绪渐渐地平息下来。   多年以前,为了巩固地位,明羲华的父亲曾经向龙王求来了一个承诺,若龙王有了女儿,就将许与明羲华为妻。明羲华对此并不赞成,在他的心目中,龙族终究是异类,和龙族联姻只会玷污浮黎族高贵的血统。   三百年前,龙王妃确实生下了一位人鱼公主,而龙王却以这位公主天生体弱、不能外嫁为由,不愿履约。   但如今天帝性情愈加暴戾,父亲与两位叔叔死后,族中几位长老商议了一下,一致认为,明羲华必须娶一位龙族的女子为妻,让龙族与他多一份亲近,希望籍此保他周全。   明羲华对长老们的这种想法感到十分憋屈,却不得不同意。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眼望了望四周,海水荡荡渺渺,他心念转动,凭着模糊的印象,向龙族宫城方向进行空间挪移。   下一瞬间,明羲华出现在另一处海域,海洋广阔无垠,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地。波色氤氲,如轻纱般的水母从他的眼前飘过,透过水母透明的躯体望过去,明羲华以为他看见了梦幻。   一只黑色的鲨鱼静静地浮在深海,它身躯庞大,鱼鳍如刀锋,血盆大口中尖利的巨齿如剑。一位人鱼少女坐在鲨鱼背上,她的身姿曼妙,修长的鱼尾带着流畅的韧度,她的容颜是扣人心弦的美丽,而她的气息却是令人不可逼视的凛冽,原来天上日光照进海底便是如此,光华耀眼。那凶兽在她的身下,温驯甚至瑟缩。   人鱼少女的神情淡漠而高傲,对于凭空出现在面前的明羲华并不在意,她的目光扫过他,仿佛他是一只鱼,或是一粒尘埃。她的眼眸是日光下的海,那一眼,让明羲华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而她却已跃下鱼背,转眼消失不见。   鲨鱼潜入了海底,水母慢吞吞地飘向远方,仿佛那一瞬、那一眼,都只是明羲华的幻觉。   明羲华漂浮在空荡荡的海中,半天不能言语,过了许久许久,他的心跳才回复了正常。他终究还是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继续向着龙族宫城而去。   图长老和大司仪两位长者先他一步而至,在宫城前汇合后,龙族侍者将三人迎了进去。   图长老委婉地向海西澜表明了来意,毕竟有当年的承诺在先,海西澜沉默片刻,不好一口回绝,只是道:“羲华殿下是个好孩子,我当年确实答应过他父亲,愿意将女儿许配给殿下,但是我的女儿……琅音,她一出生身体就不好,作为一只人鱼,她无法离开海底,更不能适应妙善天都的生活,请你们体谅我作为父亲的心情。”   海西澜说完,看了一眼明羲华。   明羲华始终都是神情谦和地立在一侧,对龙王尊重而恭敬。海西澜对于这个年轻人还是很有好感的,他沉吟了一下,为了给明羲华一个解释,他命人将海琅音唤了出来。   蓝发蓝眼的龙族公主出现在大殿中,明羲华躬身为礼,借着弯腰的姿势调整了脸上的表情,掩饰住内心的惊讶。   这位公主居然就是方才他在海中见过一面的人鱼少女,但奇怪的是,再一次面对那张相同的容颜,明羲华的心中却已经毫无波澜,或许,那一瞬间的悸动,真的只是他的错觉吧。   图长老和大司仪对视了一眼,微微叹息。   海琅音毫无疑问是位高贵而美丽的少女,她的身躯高挑挺拔,气度优雅雍容,一切都无可挑剔,但她的周身却流露着一股赢弱的气息,两位长者都是高阶的神族,确实从这位公主身上感受不到龙族应有的蓬勃生力。   两位长者这才相信龙王所言不虚,难掩心中的沮丧,倒是明羲华依旧落落大方,还能得体地与海琅音寒暄了两句。   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有人未经通禀就直接进入大殿中。海琅音回头唤了一声:“琉光。”   海琉光听说妙善天都的人前来商议海琅音的婚事,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虽然心中震怒,但她面上还是保持了平静,她几步走到海琅音面前,拦在他与明羲华之间,冷冷地看了一眼明羲华。   明羲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心又不听使唤地乱跳。但他听说过海琉光的名字,知道这位龙族的少君几乎注定将成为下一任龙王,他连忙收敛了心神,不敢再多看海琉光一眼。   龙王对海琉光的到来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顺势让海琉光替他送客。   海琉光年纪尚轻,但眉宇间已经有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尊贵,这位少君看过去甚至比龙王更加难以接近。图长老和大司仪只能跟随明羲华一同告辞。   出了海面,两位长者先行返回妙善天都,明羲华一直和海琉光说着话,迟迟不愿让她离开。海琉光心中十分不耐,但明羲华的言语与态度十分巧妙,总让人无法拒绝,良好的教养使得海琉光不便直接翻脸走人,只能漠然听着。   天空掠来一个身影,生着黑色羽翼的娇小少女从妙善天都飞下,悬空停浮在明羲华的旁边,那是绯夜姬,她久久不见明羲华归来,有点担心,壮着胆子下来寻找他。海琉光的气息让她惧怕,她有意无意地缩在了明羲华的身后。   “迦凌鸟?”海琉光微微皱眉,这种没有战斗力却能窥人隐私的生物总是令强者感到鄙夷。她借机对明羲华道,“羲华殿下,请容我告退了。”   海琉光返身将要离去,绯夜姬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小小声地对明羲华说道:“殿下,龙族的人欺骗你,他们说公主体弱,可是这位公主分明拥有如此强悍的力量,在婆娑界,这已经是王者的等级了。”   海琉光的脚步顿住了,她霍然转身。   “绯夜姬,不得无礼,这位是……”明羲华连忙呵斥绯夜姬,但话说到一半他自己便呆住了,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在深海中那宛如梦幻般的人鱼少女,那种令人血液奔涌的悸动,恍然惊觉,原来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海琉光。   被人当面揭穿了身份,纵然冷静如海琉光,也禁不住羞怒,她身体微动,转眼出现在绯夜姬眼前,伸手抓住了她的双翼,“嗤”地一声,那双羽翼从绯夜姬身上硬生生地被撕裂,血液溅了明羲华一脸。   绯夜姬惨叫着跌落海中,巨大的漩涡在海面凭空生出,顷刻吞没了绯夜姬。   明羲华大惊,来不及思索,手指轮动,迅速在下方海域造出一个空间结界,海水瞬息排空后,结界中现出一只没有翅膀的黑色大鸟,奄奄一息地趴在那里,那是绯夜姬受到重创后现出的原形。   海琉光没有再出手,她望向明羲华,她的美是如此明亮锐利,无关性别,一种纯粹的耀眼,她的目光带着逼人的威势,在她的注视下,明羲华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快要冲破胸口,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几乎令他的指尖发抖。那是在强者威压下本能的恐惧、以及……无法抑制的征服欲望。   明羲华一直是个喜怒不形于声色的人,他终究按捺下了自己的情绪,对海琉光拱手,用郑重的语气道:“请少君手下留情,明羲华在此向诸天神魔起誓,恪守秘密,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半分,如有违背,便让我遭受烈火焚身而死。”   海琉光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脚下的绯夜姬,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她不再言语,返身离去。   明羲华凭海临风而立,遥望海琉光的背影,因为她看不到,所以他眼中□□裸的欲望再没有掩饰,庞大的妙善天都在他身后,烈日之下,海面上始终有一片阴影。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第二部 《朱雀不是好鸟》,求收藏,收藏够了就开文,保证精彩,求支持呀。   新开连载古言《总被表叔欺负哭》也请大家支持,爱你们。 第28章   烛阴兽愤怒地咆哮着, 一头撞上龙王的防守结界,两股同样属性为冰的力量猛烈交击, 天与地都为之震荡,冰雪纷飞,风声凄厉,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 完全看不出在半日之前, 这里还是一座繁华的城市。   烛阴兽是婆娑界最恐怖的魔兽,这种怪物数量稀少,但每一头都拥有可以匹敌高阶魔将的力量, 据说它们只栖息在婆娑界的碧落深渊, 连婆娑界的普通魔族都很少遇见过它们,更遑论天界的神族。因此, 当这几头魔兽刚刚从空间裂缝中出来的时候,神族守军并没有将它们放在心上。   北方边境的赤叶地区向来不稳定, 当年浮黎天女在这里构建了与婆娑界连接的通道,后来虽然通道崩塌,但两界之间的空间平衡却受到了影响, 在这片区域经常会出现空间裂缝, 这是属于因达罗族的领地,周围的神族和人族长期受到因达罗王的庇护,对出现的各种魔兽失去了应有的警惕,等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烛阴兽强大的力量摧毁了一切抵抗,它们贪婪地吞噬着神族的血肉, 这场盛宴令它们狂喜,它们吃得太饱了,以至于无法飞行,而不得不降落到地面。等海琉光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这个城市的废墟,以及废墟上餍足的五头魔兽。   因达罗王多闻尊为了保护属民而身受重伤,若非海琉光及时出手,他恐怕已经在烛阴兽的腹中了,此时无法继续战斗。   烛阴兽体型庞大,酷似巨龙,坚硬的甲壳上生满了尖刺,头上两侧长角锐利如剑锋。这五头魔兽饱食了神族的血肉,力量空前充沛,它们的天赋能力而形成的极度严寒笼罩了四周,只有小部分精锐的龙族战士能够跟随龙王与其对抗。   烛阴兽与龙族在婆娑界时就为了争夺碧落深渊的领属而争斗不休,原本就是天敌,源自血脉传承的直觉令双方见面分外眼红,气势汹汹地缠斗在一起。   城市的废墟下面还有一些侥幸存活下来的神族,原本在因达罗族人的协助下正要逃离,但龙族与烛阴□□战而瞬间席卷而来的寒流令他们僵硬住了,能力稍弱的甚至当场毙命。   龙族的人向来是冷血的,但彼时,海琉光刚刚继承了龙王之位,她还很年轻,身为雌性,她的心底总是有那么一小块地方是柔软的,她喝退了龙族的战士,自己飞上半空,尽全力张开了防护结界,将烛阴兽与神族们隔离开来。   龙王的结界是一层蓝色的冰晶,宛如一只倒扣的琉璃碗将烛阴兽围住。   烛阴兽被激怒了,它们猛烈地撞击着结界,澎湃的力量激荡着,冰晶慢慢地产生了细微的裂痕,而后一点一点扩大。海琉光的脸色有些苍白。   一头龙从旁边掠过,他的爪子上挂着一位年轻的神族女孩,这位龙族战士刚刚从废墟下面刨出了她,正要带着她离开。   非常轻微的“喀”的一声,在风雪中几乎微不可闻,防护结界裂了。一头烛阴兽从结界缺口中一跃而出,扑过去,正好一口将龙爪子上那个女孩吞了下去。   龙族的战士楞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勃然大怒,一头撞了过去,两头巨兽凶猛地撞击到一起,然后从半空滚落,砸到结界上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结界终于不堪重负,冰晶四溅,结界崩塌了。   烛阴兽仰头长啸,声若轰雷,冰雪从天空滚落。白色是虚无,终结生命的惨淡。   遥远的天边忽然出现了一个耀眼的红色光点,光点迅速地扩大,一条线、一大片,那边的天空似乎燃烧起了一团火焰,那火焰飞快地向战场掠过来,周围的温度陡然升高,这个世界,一半是隆冬、一半是盛夏。严寒与炙热相遇,白雾升腾,空气都几乎扭曲了。   在这冰与火的交错中,一声清亮的唳叫响彻天际,火红的凤凰带着骇人的威势自天上降临,那神鸟的每一片羽毛仿佛都是火焰幻化而成,跃动着最艳丽的光芒,在这漫天的白雪中如一轮烈日。   “朱雀王!”远处尚未离去的因达罗族人惊呼,“那是朱雀王!”龙族的战士们有些震惊,龙王尚未发令,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要向朱雀发起攻击,他们迅速地在四周摆出了包围的阵势。   这世间的万物总有因果循环,彼此相克相生,譬如此际,凤凰的天火便是烛阴兽的克星。魔兽展开长长的身躯扑过来,凤凰迎面对上,尖锐的爪子猛地攫住魔兽的头部,乌黑的血液飞溅出来,顷刻便被火焰蒸发干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烛阴兽疼得大吼。   海琉光飞身而上,那凤凰仿佛与她有默契般,在她即将靠近的那一瞬间松开了爪子,负伤的烛阴兽从空中落下,海琉光正好跃到它的头部,龙王剑全力击下,从那处伤口刺入了那原本坚不可摧的兽皮,龙王的力量灌注其中,剑刃从头部划向尾巴,几乎把这头烛阴兽切为两半。   魔兽的尸体坠落下去,海琉光从上面跃开,凤凰盘旋回来,他们在半空中错身而过,他望了她一眼,他的眼眸是明亮的金色,如同烈焰赤金,流淌着火热的温度。   真漂亮,海琉光默默地在心里想着,要把这眼珠子挖出来,带回去给海琅音看看。   剩下的四头烛阴兽察觉到了危险,聚拢在一起,弓起了身躯,蓄势待发。   凤凰和海琉光不约而同对视了一下,相互微微颔首示意,凤凰展翅飞来,海琉光轻巧地跃到他的背上,凤凰并未停顿,疾速俯冲,冰与火的力量聚合成了一道刺眼的光芒,向着烛阴兽奔袭而去。   这种力量等级的战斗,其他人已经无法介入,龙族的战士只能和因达罗族人一起在远处伸长了脖子观望着。   在冰火交错中,战场上白雾飘荡,只能隐约看见模糊的影子在其中行掠如风,大地的颤动一直未曾停止,这座城市已经不是废墟,而是化为了齑粉。   第二日的黎明时分,当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随着日光的照耀,空气慢慢地温暖了起来,最后一头烛阴兽终于轰然倒下。   海琉光身形未停,脚尖一点,跃过烛阴兽的尸体,剑锋直逼凤凰。   凤凰不避不退,一片红光闪过,他化为人形,拔剑迎击。   两把剑绞在一起,没有任何技巧,纯粹力量之间的僵持。白雾散尽,褪去了血气和冰冷,他们是那么地接近,终于清晰地看到了彼此的面容。   那个男人的容颜俊美如天上烈日,无法言说的高贵与耀眼。他忽然“咦”了一声,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淡淡的疑惑:“你是龙王?我好像见过你,我记得你原来的样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他的声音很好听,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海琉光感觉风从远方吹来,是柔软而温和的,恍惚地想起,在这片北方大地上,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 第29章   无寐海的夜晚是宁静的, 香炉里燃的是豆蔻沉香,那种清甜而淡雅的味道在宫殿的绮罗轻纱间悄悄地弥漫。   墨檀捧着书, 正读到最后一段:“……少君细心地照料着那花种子,但是,一直等到了来年的春天,也不见新芽从土中萌发, 没有人告诉过他, 阿曼孔雀昙花只能生长在冰雪高原之上,离开了故土,它便已经死去。少君心中惘然, 却也无可奈何, 只能在心中回忆着那花盛开的样子、和那位曾经拈花而笑的女子。”   这是一个忧伤的爱情故事,墨檀的声音甜美婉转, 把它读得很是动听,白芷倚在窗下, 听得十分入神,忍不住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 就这样结束了。”墨檀微微一笑, 合起了书。白芷的眼睛看不见,墨檀时常过来念书给她听,无寐海的岁月平静无澜,便似这般一天一天地过去。   白芷悠然神往:“阿曼孔雀昙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真想看看它。”   “这书上有画出花的样子, 你今天晚上可以到我的梦里看一眼。”墨檀想了想,又道,“说好了,只能看看花的样子,其他的都不许看哦。”   除了幻术之外,白芷还擅长窥梦之术,确切地说,并不仅仅是梦,当人安睡后,放下心中一切戒备,她便能够在睡梦中窥见人心最深处所有的景象。她的眼睛看不见现世,她的一切认知都来源于梦境。   白芷笑了起来:“画出来的东西并不是真实,我才不想看呢。”   墨檀忽然悻悻然道:“听说这花生长在北方冰原,琉光这回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去,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玩了。”   相比墨檀的孩子气,白芷显然沉稳许多,她道:“琉光这回本来只是代天帝到北方边境例行巡视,并不需要我们的。”   墨檀嘟起了嘴:“可是听说他们遇上了很凶险的魔兽,也不知道琉光有没有受伤,唉,真叫人担心。”   墨檀是个开朗活泼的少女,这些年来,龙族上下对她喜爱而不失恭敬,她早已经习惯了在无寐海中的生活,她甚至偷偷地爱恋着海琉光,虽然明知道海琉光的真实身份,但她有时候会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界限,年轻的女孩,总是有着充沛的感情。   正说话间,门口传来动静,竟是海琉光进来了。墨檀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欣喜地扑过去:“琉光。”   海琉光对墨檀的热情很有些吃不消,她伸出手指抵住墨檀的额头,轻易地拦住了墨檀,笑道:“嗯,我回来了,你小心点,别把这个碰坏了。”   墨檀这才注意到海琉光的手中还拿着一个匣子,那匣子通体是用冰晶凝结而成,散发着寒冷的气息。墨檀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朵纯白的花,花瓣如轻纱般层层叠叠,花的姿态妩媚不可言说。   “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呢?”白芷慢慢地走了过来,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娴静优雅。   海琉光看了白芷一眼,她想起了白泽对海西澜所说过的那个“预见”,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心慌意乱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偷窃者,把原本属于白芷的东西夺走了。   她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开,仍是用平常的语气道:“是阿曼孔雀昙花,北方冰原上一种很特别的花,离开了那片冰雪之地就会融化成水,我们试了很多办法,只能用我的力量做一个小小的结界,把花封在里面,才能带回无寐海。”   白芷莞尔一笑:“我不相信你会想送这个给我们。”   “不是我。”海琉光坦然承认,“是陆吾,他千方百计想把这花带回来送给琅音,不过我想琅音收到这个礼物一定会很生气,所以拿过来给你们玩,别让琅音知道就好。”   白芷靠近了海琉光,她伸手轻轻地抱住海琉光,她总是那么温柔,让人无从拒绝,她柔声道:“你回来就好,我们也总算可以放心了,琉光,日后再有出战,无论如何,至少把墨檀带在身边,好吗?”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海琉光轻声对她说:“……对不起,白芷。”   她向后退去,离开白芷的拥抱,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是冰冷的。龙族的人,向来自私而冷酷。海琉光的心中波澜起伏不休,她并不愿意被这样的情绪所左右,忽然觉得再也不愿意看到白芷,她转身出去了。   ——————————   墙上的帷幕已经放下,遮住了夜明珍珠的光,海琅音躺在床上,尚未入睡。   有人爬上来,悉悉索索地和他躺在一起。   海琅音翻了个身,懒洋洋地道:“你都这么大了,不能再和我睡在一张床上,要是让摩珂知道了,他会念叨老半天的。”   “别让他知道就好呀。”海琉光伸手揽住哥哥的脖子,如幼时一般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琅音、琅音,我要和你说一件事情。”   作为双胞胎,海琅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此刻海琉光满怀欢喜的心情,那满满的甜蜜几乎要溢出来了。海琅音忍不住笑了起来:“龙王殿下,你要说什么呢?你这回在北方打败了很厉害的魔兽,长老们夸奖你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模糊的黑暗中,海琉光的眼眸流动着明亮的光彩,那是春天日光下的花将要盛开的颜色,她说,“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琅音……我非常非常地爱他。”   这个夜晚是冰冷的。海琅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双胞胎原本是心意相通的,她的欢喜和她的忧伤,他全部都知道,他们原本就是彼此的半身。此时此刻,海琉光的心满满地被爱恋所占据了,并未察觉到海琅音的异常,她就如同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向哥哥倾吐心底的情愫。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爱上一个人会是这样的感觉,只要一想起他,我的心就跳得特别快,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她的声音带着少女柔软的缱绻,“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他是谁?”海琅音半天才找回了自己声音,他僵硬地问着。   “朱羽燃犀。”海琉光清晰地回答,“他是朱雀王朱羽燃犀。”   海琅音猛地坐了起来,厉声道:“琉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海琉光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她的笑容美丽而倨傲,“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世界上,除了燃犀,又有哪个男人配得上我呢?”   年轻的龙王,她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她不知畏惧为何物,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的意愿。她温柔而坚定地道,“他是最好的、独一无二的,我只爱他一个,此生不渝。”   海琅音紧紧地攥住了手心,半晌没有言语。   海琉光终于发现了不对,她慢慢褪去了笑容,迟疑着问道:“怎么了,琅音,你不高兴吗?我还以为,你会和我一样……”   “不!我和你不一样!”琅音打断了她的话,一把拉住她,把她推搡下去。   其实海琅音的力气对于海琉光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她不想违背哥哥的意思,就这么被拉扯出了门外,然后,海琅音“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隔着门,海琅音那种悲伤而愤怒的情绪渐渐地传递到海琉光的心中,她把头靠在门上,茫然地道:“琅音,你到底怎么了?”   海琅音向来是温和而冷静的,他一直都那么疼爱她,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冲她发火,海琉光想要推门进去,却有点胆怯,她是那么在乎哥哥,以至于那一时间将她爱恋的心思都忘记了。她低声恳求他:“琅音,告诉我,我说错什么了吗?你别生气好吗?”   “你并没有错,琉光,你说得对,这世界上只有朱雀王才是配得上你的男人,而我,只是你的拖累而已。”海琅音在门的另一端,压抑着翻腾的情绪,平静地坦承,“我在嫉妒,我只是在嫉妒那个男人,我不想听你提到他,我不想看见你说起他的样子,琉光,我原本以为,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海琉光呆了半天,只能喃喃地对他说:“我是爱你的,琅音。”   “抱歉,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好吗。琉光,我不想……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嫉妒的嘴脸很丑陋,我快要控制不住我自己了,走开,琉光!”   海琅音的声音还是那么平稳,只是比平时略微急促了一点,但海琉光听懂了,他是那么坚决、不容置喙。   海琉光的手指慢慢地摩挲过那道薄薄的木门,门的那一边,是她另一半的身体,原本与她同喜同悲,而现在,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她缓缓地后退,而后,走出了这座宫殿。   夜色寂寥,她抬头仰望如苍穹的海幕,没有星辰的夜空,鱼沉入海底,那是飞鸟无法翱翔的领域。她想起了远方的恋人,她的心一半是冰凉、一半是滚烫。   ——————————   墨檀把那朵昙花留给了白芷,放在白芷的枕边。   冰晶结界的效力开始消失了,白芷伸手摸去,只有一手淡淡的香气,那花瓣已经融化了,白芷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睛睡去,临睡前,她想,要是能够亲眼看一看那花就好了。   夜晚的无寐海是安静的,大海也已经沉睡。白芷的意识漂浮在空中,越过众多五彩斑斓的幻象,走入了海琉光的梦中,寻觅那朵花盛开的模样。   北地之境、冰原之巅,龙王剑激起的气流形成了漩涡,繁花飞舞,白雪飘零,雪的香气是冰冷的,花的颜色是浅浅的温柔,梦境里,雪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而花仿佛永远不会凋零。   在这白色的梦里,那个男人朱红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他张开了赤色羽翼,宛如在冰雪中燃起的火焰,如此耀眼而澎湃。龙王剑指向他的胸口,却忽然停住了,一剑之距,他们在花与雪的天空下无声地凝望。   他笑了起来,他金色的眼眸中带着阳光的温度,足以令冰雪都消融。一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到剑锋上,然后和剑锋一起融化、消失。他的羽翼是如此地宽大,把海琉光拢了起来,拥她入怀中,他低下头,在她的耳畔轻声呢语:“我的名字叫做燃犀……朱羽燃犀,记住我,好吗?”   雪从空中落下,掠过白芷的眼角眉梢,她看得那么真切,这个遥远的梦境里,有她触摸不到的花。   “朱羽燃犀……”她伫立在风雪中,念着这个名字,不敢大声,怕惊扰了雪落下的声音,只能低低如呓语,“是你吗?你原本是我的……”   —————————— 第30章   隔着千万重海水, 春天的气息仿佛也流淌进海底,人鱼的歌声若断若续, 轻柔如丝絮,缭绕在水色波光深处。这一年的春日祭又到了。   海琅音执着画笔在纸上勾勒,头也不抬,对海琉光道:“我要石青色, 你帮我调一下。”   海琉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片刻后, 海琅音忽然气恼地叫了起来:“琉光,你在做什么?”   海琉光回过神来,才发现水墨已经漫出了砚台, 在画纸上洇开了一大片青色, 她讪讪地收手:“抱歉,我不太会做这个, 等下让墨檀过来帮你。”   海琅音放下笔,捧起了海琉光的手, 她的指尖沾染了墨的痕迹,海琅音抽出了一方丝帕,拭擦着她的手指。他低着头, 神情专注而温柔, 他用淡然的语气问:“你为了什么而心神不定呢,是因为那个人要来了吗?”   “没有……”海琉光下意识地否认,但她马上想起来,她与海琅音之间心意相通,她所有的心思都瞒不过他。她只能道, “琅音,你不要问,最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春日祭时,妙善天都都热闹非凡,往来的神族和人族络绎不绝,这十几年来,朱羽燃犀总会趁着这个时候混在普通神族之中,来到无寐海的附近和海琉光私会。   短暂而甜蜜的时光是那么诱人,仿佛是黑夜里的曼陀罗花,明知含有剧毒,海琉光依旧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海琅音紧紧地握住海琉光的手指,他抬起眼睛直视着她:“在祭天之礼开始前,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海琉光垂下眼帘,避开海琅音的视线,她缓缓地抽回手:“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他比我更重要吗?”海琅音踏前了一步,他追问她,“无论我对你说多少遍,也无法改变你的选择吗?”   海琉光在海琅音湛蓝色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印得那么深刻、那么清晰,他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她。海琉光难得露出了惆怅的神情:“对我来说,你们同样重要。为什么逼我选择,琅音,你不希望我快乐吗?”   海琅音沉声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龙和朱雀,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爱上朱雀王,等同于背叛浮黎族,那样的代价你付不起。”   “可是我爱他。”海琉光的手按在胸口,喃喃地道,“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傻瓜。”海琅音伸手抱住海琉光,“没有人值得你这样……”他忽然发觉海琉光的身体此刻微微地颤动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切地问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海琉光慢慢地把头靠在海琅音的肩膀上:“没什么,心口有点疼,一会儿就好。”   “这是噬心血誓的力量!”海琅音又心疼又愤怒,他抚摸着海琉光的脸,他的手指在发抖,慌乱地道,“琉光,你忘记了吗,凡是我龙族血脉,如果想要违背这个誓约,就会心脏破裂而死,你心里在想什么忤逆的念头,快点停下来!”   可是,无法停止。海琉光想起心底的那个人,那种爱是长长的刺,从心头扎下,碾过血肉,每一寸相思都是刻骨的痛,血液疯狂地涌向心脏,心如刀绞,那是几乎心碎的苦楚。   她的嘴唇苍白如月光,眼眸却如烈日下汹涌澎湃的海,她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来,一如既往地高傲:“噬心血誓又怎样,我是龙族最强的王,只要我比武罗王更强,我就能够压制血誓的效力,我爱他,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我!”   海琅音紧紧地抱着海琉光,如同幼时他给予她呵护一般,她是那么地倔强,他只能柔声哄她:“是的,你是最强的、最厉害的,琉光,冷静下来,什么也不要想,来,看着我,我是你的哥哥,我求求你,别让我为你担心,好吗?”   海琅音的手臂环绕着海琉光,没有任何力量,却依然是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姿势,他身上有一股龙涎香,温暖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宫殿里夜明珍珠的光芒柔和而清冷,落在海琉光的眼中,逐渐令那片湛蓝的深海宁静下来。   海琉光闭上眼睛,竭力试图褪去心底激荡的情绪,她偎依在海琅音的身上,就像很小的时候和他撒娇一样,用柔软的声音道:“对不起,琅音,我只是一时冲动而已,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好,你说不想他,我就不想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过了许久许久,海琉光的呼吸慢慢地趋于平缓,她光洁的额头上有几滴汗珠,海琅音伸手轻轻地为她拭去。   海琉光睁开眼睛,微微地笑了一下:“没事了,一点都不疼了。”   明明是相同的容颜,但她微笑的模样,仍然能令海琅音沉醉,他的手指捋过海琉光的长发,发丝绕在指尖,他低声道:“哪里也别去,就在这里陪着我,好吗?琉光。”   海琉光没有说话。   外面有轻轻的叩门声,白芷的声音传了过来:“琉光,你在里面吗?”   海琉光离开了兄长的怀抱,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神态,转瞬间又是那个冷静高贵的龙王。   白芷推门进来,摸索着走过来。海琉光自然地过去,扶住了她。白芷的神情总是那么优雅恬静,她问道:“琉光,我想到妙善天都去参加春日祭,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海琅音看了白芷一眼:“你往年都不去的,我以为你并不喜欢那种热闹的场合。”   白芷淡淡地道:“前几日,族人写信过来,说今年的春日祭我兄长可能会过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甚是想念。”   这是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理由,海琅音无奈了。无寐海中充满了龙族的威压,恐怖而磅礴,除了浮黎族人,其他的神族并不愿意、也没有胆量敢于涉足其中。白芷和墨檀想要和族人见面,总是到天空中的妙善天都去。   海琉光神色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颔首道:“那我们上去吧,这个时候祭典已经开始了,各族的宾客应该差不多到齐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想起了什么,“墨檀呢,没跟你一起过来吗?她是最喜欢热闹的人,每回春日祭她都吵着要过去玩。”   白芷以袖掩嘴,莞尔一笑:“我昨日送了一截万年甘木的树枝给她,她说可以用这个配出一种可以让人忘记忧愁的香料,现在忙着呢,今年不去了。”   甘木是生长在虚弥山上的不死神树,一万年而有灵性,是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灵药,无怪乎墨檀如获至宝。白芷与墨檀向来亲厚,海琉光闻言也不以为意,携着白芷去了。   宫殿内只留海琅音一人。他伫立在空荡荡的殿堂中,眼眸里蓝色的波光明灭,如海中涛生云起,藏了不可知的变数。   良久,他低下头,轻声叹息:“琉光,你不可能比武罗王更强,因为你是不完全的……对不起,如果,当初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   每到春日祭的前后,天帝总会命云牧族人在妙善天都的上空驱散云彩,因此,这几日的天空格外晴朗,仿佛水洗过一般,纯净的蔚蓝。日光并不太浓烈,暖洋洋的,照人得有些微醺。   白诸并未随着族人前来,白芷没有见到兄长,显得有些泱泱的。   明羲华出来,将龙王和龙王妃引到九曜宫台的中央高座上,一起坐下。侍者奉上了酒水和果品,明羲华斟了一杯,递到白芷手上,笑道:“多年未见了,龙王妃以后可要多出来走动一下,外面的世界大好,比起无寐海另有一番风景。”   “多谢殿下美意,但是,风景再好,我也看不见的。”白芷浅浅一笑,接过酒杯,小口浅啜。   明羲华侧首对海琉光道:“今年华音族的人排了一幕舞剧,十分精彩,我怕你错过,特别叫他们等你过来了再开始。”   海琉光笑了笑,未置可否。   如今的明羲华已经居于天帝储君之位,这些年来,海琉光到妙善天都的次数多了,和他渐渐地也熟稔起来。明羲华深谙交往之道,温文友善,又不过分亲近,他把这种微妙的距离把握得十分到位,让海琉光找不到厌恶他的理由。   明羲华抬手示意,旁边的侍者立即大声传达了下去,华音族人登上前方的高台,开始演一幕悲欢离合的舞剧。那舞者的身姿优美,尽态极妍,那歌者的声音婉转,娓娓动听,确实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消遣。   白芷转过来对海琉光道:“你要尝尝这酒吗?是你最喜欢的莓果味道,还有一点梅子香气,我觉得应该合你的口味。”   明羲华爽朗地笑了起来:“这是今年黎黎族进贡的‘一梦十夜’,味道非常特别。”他在海琉光面前斟了一杯,“试试看。”   海琉光举杯,这酒的香气十分奇妙,让人想起雨后的森林,呼吸间都是花和果子的味道。她浅尝了一下,酒味很淡,口感清醇甘美,实在很合她的心意,小小的一杯,她一口饮尽。   台上的歌舞正酣,到高潮处,歌声高亢了起来。白芷扯了扯海琉光的衣袖:“那上面演的是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吧。”   白芷的眼睛睁得很大,那是一种深邃高雅的深灰色,可惜却看不见任何现世的事物。与朱羽燃犀约定的时间还有些宽余,海琉光倾身过去,耐心地为白芷说着那台上的一幕幕情形。   周围众多神族少女的目光纷纷瞟向这边,也只有在春日祭上才有机会见到龙王,龙王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可是,这样的龙王也有体贴温柔的时候,巫族公主何其幸运,能够成为龙王妃,真是让人羡慕极了。   明羲华亲自为海琉光斟酒,海琉光一边与白芷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饮着酒,每每她喝完一杯,明羲华总会适时地为她添上,那酒水的味道确实美妙,海琉光并未拒绝。   日光温煦,照在人身上,有一种舒适慵懒的感觉,台上的歌声渐渐地低了下去,那歌者浅唱慢吟,仿佛透明的羽毛拂过心尖,令人忘却一切思绪的纷扰。海琉光和白芷越贴越近,慢慢地把头靠在白芷的肩膀上,阖上了眼睛。 第31章   “琉光。”白芷唤了她一声。海琉光没有反应, 她已经睡去。   “是不是喝醉了?”明羲华放下了酒壶,像是想起了什么, “哎呀,忘了对龙王说了,这酒不能喝太多,‘一梦十夜’就是让人喝了以后会睡上十天十夜的意思啊, 真糟糕。”   他口中这么说着, 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懊恼的意味。他抬了抬手,华音族的歌者立即停止了吟唱,左右的人恍然如从梦中醒来一般, 纷纷称赞这歌舞实在是精彩绝伦。   白芷扶住海琉光, 担忧地道:“琉光睡着了,怎么办呢?”   明羲华若无其事地道:“无妨, 先让龙王小睡一下吧。”他唤来侍女搀扶着海琉光,带着白芷一道离开九曜宫台, 前往一处安静的偏殿。   到了偏殿中,侍女服侍着海琉光躺到床榻上,而后, 掩门退去。   繁华和喧嚣被隔绝在外面, 春日的午时,是宁静而温暖的,连空气似乎都有点水粉的颜色。   白芷从袖中取出一个长匣子递出去,柔声道:“这是墨檀调制的曼陀罗香,能够让人睡得更安稳些, 琉光最近很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点上这个,可以让她好好地休息一下。”   明羲华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了白芷一眼,白芷神色依旧淡然、甚至无辜。明羲华取出了匣中的香料,在赤金香炉中点燃。   轻烟袅袅杳杳,如丝絮般萦绕在海琉光的眉目之间,柔和了她那近乎锐利的美丽。太阳从窗台外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海琉光的眼角,她沉睡在日光之畔,容颜比日光更盛。   明羲华凝视着海琉光,他的呼吸渐渐地粗重了起来,极力地压抑着什么。良久,他终于无法再忍耐,伸出手去,抚摸着海琉光的脸颊,极轻极轻,仿佛碰触一个虚幻的梦。   这就是他的梦,曾经被白芷所窥见的、不可诉说的梦。不,他的梦境远不止于此,他想要得更多、更深……   “储君殿下。”白芷轻声开口唤他,“你在做什么呢?”   “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呢?”明羲华并未回首,他低声笑道,“你不必担心,至少现在,我还没有胆量敢于冒犯龙王殿下。”   他发出恍如叹息般的声音,“你所看见的,终究只是我的幻想,因为无法实现,才会有那样的梦。”   白芷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真是荒怪不经的梦,我几乎无法相信,储君殿下您居然抱有那样的心思,如果让琉光知道了,她会如何看待你呢?”   明羲华终于回过头来望着白芷,哪怕她并不能看见。他的眼神冰冷尖锐,语调却还是温雅和气:“所以,别对她说,这是我们之间秘密,龙王妃。还有一点,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进入我的梦境了,那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窥人隐私,只有像迦凌鸟那样低贱的生物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白芷敛眉躬身,用谦和的姿态道:“抱歉,殿下,我本是无心。既然殿下并不喜欢我,那我先行告退了,琉光就麻烦您照顾了。”她返身,凭着印象慢慢地走到门边,唤来了外面的侍女,搀扶着离去。   曼陀罗的香味融化在春日的气息中,让人忘却归处的旖旎,明羲华似乎也要沉醉其中了。宫殿内纱罗委地,珠帘低垂,人的影子和欲望都深藏其中,他想,或许,所有的梦终究都会实现,譬如,此时、此刻。   ——————————   晚上的月光并不太盛,有点朦胧的影子落在海岸边,沉睡的深蓝,星子寂寥。   朱羽燃犀敛起翅膀,降落在海边,远远地看见了海琉光的背影,他情不自禁微笑了起来。   “琉光。”他轻声唤她的名字。   海琉光微微侧首,月亮的颜色有点暗淡,她的轮廓融在夜色中,似乎不再有往日那般凛冽的气息。   朱羽燃犀从背后拥抱住海琉光,把嘴唇贴在她的耳鬓边,悄悄地问她:“有没有想我?”他自己先低低地笑了起来,“我很想你,这么久才能见一次面,我想你想到快要发疯了。”   海琉光终于回过身来,她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膛上,她闻着他身上的气息,那个男人的味道,温暖而浑厚,宛如白昼日光。她喃喃地道:“嗯,我非常非常地想你,一直都……很想见你。”   夜色里似乎有一种柔软的香气,仿佛是海面上飘渺的龙涎香、又仿佛是晚风中飞鸟衔过的春泥,无从捉摸,又无处不在。朱羽燃犀望着月光下的恋人,他不觉有些恍惚了。   朱羽燃犀低头吻她,她却用手指挡住了,她的手指冰冷而柔软,划过他的嘴唇、他的眼睛,轻轻地摩挲,像是用指尖刻画着他的容颜。   白色的月光下,他与她影子交叠在一起。   海边的沙滩细腻而绵软,在肌肤上磨蹭着,有一种战栗的感觉。身体随着海浪起伏。汗水打湿了她的长发,她几乎要疯狂,仰起头,张开嘴,却不敢发出声音,怕惊醒了夜色、以及、夜色中迷离的人。   潮声微弱,海上冷月如弓。一晌缠绵,足以刻骨一生。   ……   狂热之后,身体的温度渐渐冷却,朱羽燃犀并没有往常的满足与欢喜,涌上心头的,反而是一股空荡荡的失落。   太阳不知何时从海平面上露出了一点影子,而月亮还未落下,恍惚间,他分不清这是黑夜或者是白昼。   海风吹来,那种若有若无的香味终于在空气中完全消散,朱羽燃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海的味道,带着一点微微的咸味和苦涩,仿佛人鱼的眼泪风干在夜与昼的交替中。   太阳渐渐地升了上来,朱羽燃犀望着怀抱中的那个女人,他的脸色慢慢地变了。   她与海琉光有着完全相同的容貌与身段,甚至连她身上的味道都是一样的,但是,她的眼眸如朦胧烟波,并没有海琉光那深邃如大海、璀璨如星辰的光彩。   那一瞬间,朱羽燃犀的心头忽然清明了起来,他霍然立起,红色的火光从他的身上一闪而过,化作羽衣覆盖住他□□的身体。生平第一次,他有了一种惊怒交加的感觉,他注视着脚下的女人,一字一顿地问她:“你是谁?居然敢冒充琉光!”   周围的温度陡然飙高,空气都发烫了,朱羽燃犀的声音是平静的,但她听出了那其中没有掩饰的杀意。欢好的余韵尚未褪去,而她于他,大约不过如草芥。   “我是白芷,巫族公主、龙族王妃。”她这么回答他。她抬手捋过自己凌乱的长发,那发丝慢慢地从蓝色变为银白,她回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朱羽燃犀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终究还是想起了白芷对于海琉光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有白芷的幻术,才能维持海琉光的龙型。不能杀她,这种认知对朱羽燃犀来说简直难以忍受,被欺骗的愤怒充斥着他的心,他的眼睛都泛起了赤红,他勉强抑制着自己情绪,咬牙道:“琉光在哪里?”   白芷站了起来,她在清晨的海风中□□着身体,而她的仪态和神情却是那么优雅从容:“琉光还在妙善天都,她不会来的。”   朱羽燃犀厌恶地避开了视线:“你用什么手段把她绊住了,龙王妃,你就是这么回报琉光对你的爱护与信任的吗?”   “我是为了她好才这么做的。”白芷柔声道,“她生来就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   朱羽燃犀用冰冷的声音道:“白芷,我现在没有杀你,已经是我忍耐的极限了,不要再试图挑衅我。”   白芷仿佛没有听到朱羽燃犀的话,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应该知道‘噬心血誓’吧,那你知不知道如果龙族的人违背誓约,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朱羽燃犀自然知道“噬心血誓”,据说这是源于婆娑界的一种秘术,因为这个誓约,强大的龙族效忠于浮黎一族,这三万多年来,朱雀族不是没有尝试过破解这个秘术,但很遗憾,他们对此一筹莫展。   白芷的脸上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她用清晰的声音告诉他:“身为龙王,琉光爱上你,她违背了浮黎天帝的意愿、违背了龙族先祖许下的誓约,墨檀很早就告诫过她,她的心脏已经有了裂痕,这十几年来,她爱你越来越深,噬心血誓在她身上发作的效力一次比一次严重,她很快就会心碎而死。朱羽燃犀,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你而死吗?”   风从遥远的海面穿行而来,这是春日祭的第二天,人鱼浮上了海面,在波浪的荡漾中曼声吟唱。朱羽燃犀伫立风中,他想起了那一年在大海之上、天幕之下的初遇,她的歌声如天籁,足以令人心沉沦。   周遭跃动的火焰熄灭了,朱羽燃犀回过身,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湛蓝色的海洋,可是看不到她的影子。他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又睁开,目光一片清冷。他张开了羽翼,将要离开。   白芷朝前走了两步,向虚空伸出手去,可她自然是无法碰触到他的。   她大声说道:“朱羽燃犀,我的父亲白泽,是被人称为最接近真神的存在,他有过一个预言,和你、和朱雀族有关的预言,你想要知道吗?”   朱羽燃犀回头瞥了白芷一眼,他望她的眼神,如视尘埃。   ———————————— 第32章   “琉光、琉光……”白芷的声音在轻轻地呼唤着。   海琉光睁开了眼睛, 她似乎做了一个噩梦,醒过来却怎么也记不得那梦中的场景了, 只有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很不舒服。彼时,窗外阳光煦暖。她微微皱眉:“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睡了多久了?”   白芷坐在床边,回答道:“嗯, 没想到那酒的劲头这么大, 你已经睡了快两天了,祭天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快收拾一下吧。”   海琉光心中震惊, 霍然起身下榻。   侍女们躬身上前想要服侍龙王, 海琉光猛地推开了她们,疾步往外走去。   明羲华从门外进来, 正和海琉光打个照面,他显得略微有些急促的样子:“你醒来正好, 时辰马上到了,天帝和众位神王都在中央神殿等你,快点过去吧。”   海琉光停下脚步, 若有所思地看了明羲华一眼。   “怎么了?”明羲华坦然直视海琉光的眼睛, 用再自然不过的语气道,“还是会犯困吗?”   “不,没什么。”海琉光按捺下心中的疑虑与焦躁,与明羲华一同出去了。   今年的祭天典礼依旧隆重盛大,十方神族跪拜于地, 礼敬春神、礼敬天道、且礼敬于天帝。   天帝高居于众神王之上,这种绝对权势的掌握令他满足,连他向来严肃的面容上都露出了几分笑意。明羲华与海琉光分立天帝的左右两侧,明羲华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海琉光,她的神情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明羲华微微地笑了。   神殿的大祭司高声诵咏着古老的礼赞,鼓声响起,一下一下,沉重而缓慢。九尊方鼎中燃起了祭神的香,晴天碧朗,万里无云,只见青烟直上天幕。   这典礼是如此地冗长而繁琐,直到太阳西沉,青烟散去,天帝方才宣布礼毕。   海琉光匆匆忙忙出了妙善天都,赶到和朱羽燃犀约定的海岸边,却不见他的身影。   潮水渐渐涌上来,沙滩上看不到昨日的痕迹。那时节方是初春,这个黄昏,海琉光却感到了几分凉意。   ——————————   空旷而幽暗的地宫中,那朵白色的永生花缓缓地绽放,露出白泽的头颅,他暗哑的声音在地宫中突兀地响起来:“白诸,有贵客到临,去把他迎进来吧。”   白诸不明所以,但仍依言而去。   过了许久之后,白诸复又回到地宫,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挺拔,但身上披着一件长长的斗篷,把他从头到脚都严密地遮了起来,看不清容貌。   白诸惊疑不定,对白泽道:“父亲,我在山下遇到此人,他说要来见你,我就把他带进来了。”   “你下去吧。”白泽淡淡地对白诸道,“别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我。”   白诸依言退下。   白泽的眼睛转向那个人,他的目光空洞,带着飘忽不定的灰色阴影:“朱雀王殿下,未能远迎,请恕我失礼了。”   那人取下了斗篷,露出了他的俊美深刻的轮廓,朱发金眸,气宇高贵,正是朱羽燃犀。他望着白泽,缓缓地开口:“巫王是否知道我的来意?”   “很抱歉。”白泽平静地道:“我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有些事情,是天道所定下的法则,我无能为力。”   “我不相信。”朱羽燃犀的目光锐利如剑,直逼白泽,“噬心血誓不过是魔族所创造出来的一种诡术,与天道有何干涉?巫王是因为白芷的缘故才不愿意帮助我吗?”   白泽长长地叹息:“自从我和前代龙王相识之后,我就一直想要替他解除噬心血誓,我翻阅了无数典籍、尝试了无数方法,但都是失败的,最后我们都只能承认,想要解除誓约,其实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灭绝浮黎族的血脉。”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而龙族是必须誓死守护浮黎族的,所以,这是个无解之局。您知道何所谓天道的法则吗?这世间万物相克相生,没有任何生灵是不受约束的,当年法则允许龙族来到天界,就是因为他们接受了噬心血誓,这一点,不是任何人的意志能够决定的。”   朱羽燃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艰难地问道:“违背了那个誓约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白泽“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幽静的地宫中引起了回音:“背叛了以血所承诺的约定,就必须以血来偿还,这是琉光所选择的宿命,她终将因你而死。”   朱羽照夜喃喃自语:“无论如何……”   “是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白泽平静地接口。   朱羽燃犀沉默半晌之后,忽然问道:“白芷所说的话是真的吗?”   “是。”白泽如是回答他,简单而不容置疑。   朱羽燃犀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明朗如阳光:“如果那样的话,我也算是没有辜负祖先和族人给予我的托付,那个预言中会出现的孩子,他将替我去实现朱雀族的荣光。所以,其实有没有我并不重要,是吗?”   白泽涩涩地道:“我已经到了极限了,不能说再多,朱雀王,我奉劝你不要有那种念头,实在太疯狂了,你无法想象那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总要试一试才知道。”朱羽燃犀的目光温和,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我而死,我的心不允许我这么做,我不过是遵从了自己的心意。”   地宫中烛火明灭不定,一切看过去都是模糊的,只有那朵白色的永生之花散发着熠熠光辉,花心中央,白泽的头颅枯败苍白,他是将死未死的亡魂,他看到了遥远不可知的远方,他闭上了眼睛。   ——————————   大般若殿中总是燃着浓郁的乌沉香料,袅袅的烟雾在金纱帷幕间缭绕,那甜腻的味道仿佛要流淌在地上了。   浮黎天帝高居于王座之上,绯夜姬以人首鸟身的形态伏在他的脚边,这只迦凌鸟已经重新长出了翅膀,但还是无法化出完整的人形,明羲华命她侍奉天帝,在她的窥探之下,所有神族莫不如履薄冰,丝毫不敢有违逆的心念,天帝极为满意,对她宠信有加。   海琉光进入大殿,对天帝单膝下跪,“陛下传召我来,有何吩咐?”   天帝此刻阴沉着一张脸,脸上的皱纹显得格外的深刻,他道:“巡卫兵这几日在天都的附近发现了朱羽燃犀的形迹。”他冷哼了一声,压抑不住心中的恼怒,“胆大妄为的家伙,他这是在自寻死路。”   海琉光的心狂乱地跳动了起来。她的影子印在地上,有一霎那的颤抖,除了迦凌鸟,没有人注意到。   朱雀一族,是上古诸神之王所定下的天选者,代表真神的意识统治这个天界,朱雀神王不死不灭,象征永恒的太阳。浮黎族虽然依靠龙族夺取了天帝之位,但对于朱雀的遗族却有着一种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畏惧。   浮黎天帝俯视着海琉光,他的眼眸原本是紫色的,但早已经混浊不堪,此刻在眼底只充满了憎恶的色彩:“朱雀的血脉本来就不该继续存在于这世间,他们的时代早就已经终结了。琉光,去,找到他!杀了他!”   海琉光无从捕捉自己纷乱的心绪,那一瞬间,她只感到了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痛苦是如此剧烈,令她的腰无法再保持挺直,她躬下身去,慢慢地回答:“……是,尊奉您的旨意,陛下。”   绯夜姬忽然扇动翅膀,发出了刺耳的啼叫声。   天帝皱眉:“怎么了,绯夜姬?”   海琉光抬头望着那只迦凌鸟,她的凛冽的目光如同冰冷剑锋,掠起的寒意令绯夜姬战栗。   绯夜姬的声音忽然卡住了,她用翅膀捂住了自己的头,悉悉索索地试图钻到天帝的王座底下去。   “胆小的东西。”天帝踢了那鸟一脚,转头对海琉光道,“好了,琉光,你先下去吧,她好像总是很害怕见到你。”   海琉光默默地退出了大殿。   明羲华在殿外候着,见海琉光出来,迎了上去,用温和的声音道:“怎么样,天帝陛下今天心情不好,他没有让你为难吧?”   海琉光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越过明羲华,望向高高的天空,天空中有飞鸟在翱翔,自由不羁。   ——————————— 第33章   是夜, 海琉光来到了曾经约定过的海岸边。   这个夜晚的星辰是如此璀璨,映入海中, 海与天连成了无垠的星空,包围住整个世界。   有人在海岸星空下静静地等候她。   海琉光走近他。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比这星空都明亮,那一瞬间, 海琉光忘了问他当日的不辞而别、忘了问他这三个月来的避而不见, 她的心里、眼里满满地只有他。   他向她张开了双臂,海琉光扑入他的怀抱中,他的气息依旧温暖如往昔, 令她沉醉。   “这种时候, 你怎么会来妙善天都?太危险了。”海琉光低低声道,“天帝发现了你, 他要我……杀了你。”   “因为想见你,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无法进入无寐海,只有这样才能让你知道我来了。”朱羽燃犀的声音宛如呢喃,“我的龙王殿下, 你想杀我吗, 那我把命交给你,你要不要?”   朱羽燃犀的吻落在海琉光的眼角、脸颊、和嘴唇,那么深、那么密,他吻得她透不过气来。   月光最是温柔,一低头, 便落入眼中。她的眼眸,是无尽的月光深海。   在星空下、在海岸上,炙热的拥抱,他的身躯宽厚而结实,那火焰般的热度令她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似乎要被焚成灰。   她难耐地蜷起了脚趾头,潮水慢慢地涌上来,无声无息,沾湿了她的脚。   潮来无声,海水渐渐地漫过脚踝、大腿、腰际。那水中有星光。   “燃犀……燃犀……”她叫他的名字,如啜泣、如梦呓。心好疼,她知道自己的心脏已经布满了裂痕,疼到快要死去。她仰起脸,看见满天星光,爱与疼,原来都是深入骨髓的印记。   海水漫上了她的脸,月色以及星辰都无法比拟她的美丽,她是夜空下的深海,足以淹没这世间的一切繁华。朱羽燃犀在水中吻她,那个吻的味道,带着海水的苦涩与咸。   远处有天籁,海风的声音、潮水的声音、以及,星子落入海中的声音。   在迷迷糊糊中,海琉光感觉到朱羽燃犀从水中将她抱起,他是如此温柔,如掬起月光。   他将她抱到一处洁净的礁石上,重新为她穿上了衣裳。他的手抚摸过她的身体,带着恰到好处的热量,令她发丝和衣裳转眼又干爽了。   海琉光懒洋洋地靠在朱羽燃犀的胸口,他身上的味道和温度,盖过心疼欲裂的苦楚,令她稍微舒服了一点。   月色西沉去,这一夕即将过往。   朱羽燃犀慢慢地放开了海琉光,他站了起来,逆着月光,他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明,他轻轻声地对她道:“琉光,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从今往后,生死陌路,愿你我永不再相逢。”   风停驻在海面,而他的温度依旧残留在她的发梢和指尖。   朱羽燃犀在她身上下了一个禁术,海琉光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眼前是那熟悉的、眷恋的面容,仿佛在梦里,这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住了,冰冷而僵硬。她只能睁大了眼睛望着朱羽燃犀。   朱羽燃犀俯下身,他贴近了海琉光,那个姿势,让海琉光错觉他又想吻她。而他,只是用手阖上了她的眼睛。   “琉光,别这样看着我,那会令我无法离去。”朱羽燃犀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你为龙,我为朱雀,我们生而为敌,逆天而行只会让彼此都万劫不复。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刻都是偷来的,已经够了,我不能太贪心,以后,我不会再来见你,你也不要来找我,这样……就好。”   海琉光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无尽长夜,黑暗把一切覆没。   她宛如沉睡,朱羽燃犀甚至不敢触碰她,星空下的凝望,是最后的温存,他的嘴唇微动,无声地对她说:“我爱你。”而她并不能听见。   耳畔传来羽翼扇动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海风中,那是他已离去,不再回首。   时间随着潮水慢慢退去,沉入深海。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琉光终于睁开了眼睛,太阳从海天交接之处升起,阳光灿烂,刺痛了她的眼睛。   ——————————   无寐海的龙王寝宫内,海琅音和海琉光相对而立。   “琅音,我回来是为了和你道别的,我要走了,我要去找他。”海琉光的脸颊上有一种异样的嫣红,她的眼睛明亮得惊人,仿佛是一团燃烧到极致的火焰,那火焰之下,或许是灰烬。   海琅音面容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震惊,他失声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呢,琉光,你去哪里找他,去重明天都吗?你要背叛浮黎族吗?你会死的,知道吗?”   海琉光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她的心脏大约已经满是裂痕,心跳得艰难而迟缓,每一次呼吸都是生与死边缘的剧痛,死亡的阴影浓重近乎实质,而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过显得温和平静:“对不起,琅音,原谅我的任性,从今以后,我不再是龙王,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海琅音望着海琉光的眼睛,那是海、那是苍穹,是无尽深蓝,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将要失去她了。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他抓住海琉光的手,徒劳地问她:“所以,你要抛弃你的身份、你的族人、你的故里、抛弃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吗?”   带着温柔的眷恋,海琉光慢慢地拥抱住海琅音, “我会想你的……很想、很想,真的。”   “不要走,琉光,求求你。”海琅音语无伦次,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不要走、不要走!”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海琉光,那么紧地贴在一起,以至于他无法看见海琉光此刻脸上扭曲的痛苦。   血腥的味道从喉咙涌上来,似乎还掺杂着一点点碎肉,海琉光狠狠地嚼烂了,再和着血咽下去。即使是死,也要和朱羽燃犀在一起,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她。疼到发抖,却还能清楚地想起他吻她时的味道,日光的气息、带着甜。   她微微地笑了起来,缓慢而坚定推开了海琅音,她用柔软的声音道,“琅音,我会想你的。”   “不……”海琅音伸出手去,却挽留不住她。   突然“砰”的一声,门被人猛地推开了,墨檀一头冲了进来,她的脸上带着惊惶的神情,喘得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白芷……白芷走了,她、她、她跟朱雀王走了!”   海琉光的脚步僵住了,她的目光转了过来,带着一点点无辜的茫然,似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墨檀摊开手,她的手心捧着一颗蜃珠,蜃珠发出一团白色的光芒,光芒明灭变幻了几息,化成了白芷的模样,那是白芷依托蜃珠所留下的幻象。   白芷的姿态和语气总是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高贵,她的眼睛淡然望着虚空,似乎并不知晓她的话语将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琉光,对不起,燃犀来接我,我跟着他一起走了,因为……”   她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垂眸微笑,宛如有春风荡漾在她的眉眼之间,令她容光照人, “我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他的骨肉。”   海琉光的耳朵嗡嗡作响,她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再也无法站立,不禁踉跄了一下。   墨檀发出一声尖叫,扔开了手中的蜃珠,扑了过来, “琉光,你怎么了?”   海琉光想说些什么,张开嘴,殷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溅到墨檀的衣襟上。   蜃珠滚落到地上,白芷的幻象摇曳了一下,令她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的扭曲,她的声音继续在说着:“春日祭的时候,我化成你的样子去见他,他并没有认出来,就那么一次,我就有了这个孩子,我让巫族的人传信予他,他马上就来了,你看,正如我父亲所预见的那样,天注定他就是属于我的。你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无法为他孕育子嗣,甚至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她的语调是那么委婉柔和,“所以,琉光,请把他还给我好吗?”   胸口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身体和神魂都被搅成了碎片,原来这就是心碎的滋味,极致的痛苦让海琉光几乎疯狂,而她已经无法发出声音,血从喉咙里不断地涌上来,令她窒息,她跪倒在地上,伸出颤抖的手,竭力抓住了那颗蜃珠,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它捏成粉碎。   珍珠的碎末从指缝间漏下,握不住那虚幻的光影。   海琉光似乎听见海琅音和墨檀的哭喊声,越来越遥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黑暗如海水覆顶,她已经无力挣扎,就那样安静地沉入深海。   ——————————— 第34章   海琉光仰望如苍穹的海, 那是无边无际的深蓝,远处似乎有人鱼的歌声, 在空旷而幽暗的海底飘忽着,带着忧伤的回音,彼岸已远,循着那歌声而去, 寻不到归途。   有人在呼唤她, 微弱的声音,不舍不弃,穿透了海与天的距离、生与死的界限, 呼唤她归来。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 海琉光迷迷糊糊地醒来,还未睁开眼睛, 就听见墨檀带着哭腔的声音:“琉光,你快点、快点过来, 琅音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海琉光一激灵,下意识地翻身而起,她看见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血浸透了海琅音的半身, 他就躺在海琉光的身边, 胸腔被利刃剖开了,露出里面淋漓的血肉,却没有心脏。墨檀跪坐在侧,她的手按在海琅音胸膛内,发出一团绿色的光晕, 维持着他最后的生机。   海琉光睁大了眼睛,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一幕情景,她的双手发抖,小心翼翼地伸过去抚摸海琅音的脸颊,她宛如做梦一般怔忡地问道:“琅音,你怎么了?”   海琅音望着海琉光,他微笑了起来,他的声音虚弱,但是温和如往昔:“你没事了,真好。刚才把我们都吓坏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有一颗心在海琉光的胸口下有力地跳动着,完整的、温暖的心。但那一霎那,海琉光却依旧有一种心痛欲绝的感觉,她猛然抬眼,狠狠地瞪着墨檀,嘶声道:“你做了什么?琅音的心呢?你快把他的心还回去!”   墨檀双目赤红,泪水和汗水混合着从她脸上流淌而下,她顶着海琉光几欲噬人的目光,大声哭喊道:“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我自己的心给你,可是,只有琅音的心才行,他和你是血脉相同的双胞胎,只有他才能够挽救你的生命。”   “我不要!”海琉光厉声打断墨檀的话,她剧烈地喘息着、颤抖着,连话语都支离破碎,“换回去……墨檀,求求你,把心换回去……我不要!”   墨檀低下头,哽咽道:“不可能了,琅音的身体原本就脆弱,现在这样,哪怕再换回去,他也活不成了。”   “琉光。”海琅音柔声道,“你别责怪墨檀,是我强行要求她这么做的。我是个无用的废人,龙族可以没有我,但是不能没有你,我的龙王殿下,能够把心给你、能够代替你去死,是我的骄傲。”   “不、不……”海琉光摇着头,喃喃地道,“琅音,我错了,你不要这样吓唬我,我以后都听你的话,我不会再离开你,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海琅音吃力地抬起手,捧住海琉光的脸,他想要擦干那脸上的眼泪,手都湿透了,眼泪却止不住。海琅音低低地叹息:“别哭,琉光,龙是没有眼泪的,你不能哭泣。”   海琉光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流泪,几乎忘记了自己也会哭泣,她放任自己软弱地哭泣着,哀求他:“琅音,你别走,不要抛下我,你答应过父亲会一直照顾我的,我们说好了会永远在一起的,是不是?”   就像小时候那样,他从来没有拒绝过这样的哀求,他总是包容她所有的任性和骄纵。   人鱼的眼泪滴下,落入海琅音的胸中,令他空洞的胸腔几乎又有了一种炙热的错觉。   海琅音望着海琉光,带着最深的温柔与留恋:“我是因你而生,我也愿意为你而死,琉光,我的龙角成为你的剑守护你,我的心脏融入你的身体为你而跳动,我成为你的一部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墨檀的身体摇摇欲坠,手上的生命之光已经透支了她的全部能力,挽留亡者是逆天而行,哪怕天赋强大如她,也不能持续太久,她把嘴唇几乎咬出血来,那绿色的生命之光还是慢慢地黯淡下去。   海琉光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浑身发抖,死死地抓着海琅音的手不愿放开,似乎这样就能留住他。   海琅音的眼眸如同雾气弥漫的海,是模糊不清的一片蓝色,但他终究是龙,无法流下眼泪,他低低声道:“琉光,我要走了,可我放心不下你,你还爱着朱羽燃犀,对吗?可是,下一回,你再这么任性,就没有人能够把心给你了。那个男人,他的存在,是你致命的危险。所以,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海琅音拼命地喘着气,他的声音若断若续,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对她说道,“琉光,杀了朱羽燃犀,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答应我,杀了他!”   生命之光终于熄灭,墨檀喷出了一口血,晕倒过去。海琅音依旧睁着眼睛望着海琉光,而他的气息已经断绝。   在这深海的宫殿中,分不清昼与夜,不知道时光的流逝,仿佛一切都凝固在这一刻。   泪水干涸在眼底,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流淌下来。   海琉光慢慢地、慢慢地俯身下去,她轻轻吻他的眼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好的,我答应你。”   ——————————   狂风肆虐,惊起千重浪、万重涛,层层叠叠奔涌着冲向半空,如无数巨兽咆哮着要吞噬天日。蓝色的巨龙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啸声,夹着惊涛骇浪盘旋而上,狂暴的威势震撼了天空,云霄破碎。   威武华丽的凤凰展开了翅膀,赤红火焰在他的羽毛间燃烧跃动,那耀眼的光芒令日光也为之失色。   冰与火的冲撞,轰然的声响席卷了天地,远处的妙善天都在这波荡中摇晃着,如浪涛中飘摇的船。   白芷的幻术依旧有部分残留在海琉光的身体里,她以巨龙之姿降临于战场,长长的龙的躯体扑过去,卷住凤凰的翅膀,锋利的龙角划过鸟腹。凤凰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在空中翻转过身,利爪撕开了龙的脊背。羽毛和鳞片从空中洒落下来,和着血与火。   海琉光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血液在身体里沸腾,她绞斗着、撕咬着,想要把那只凤凰撕成碎片,然后吃掉他。是的,欲望在心里升腾,想要把他吃下去,化为身体里的血和肉,永远在一起。   火焰在海浪中燃烧,那是冰冷的炙热。   蓝色的巨龙忽然在天空中消失,海琉光化为了人形。当虚无的幻术终于破灭,她已无法再拥有龙的身躯。她立于云端之上、火焰之中,她的眼神如冰冷极夜。   朱羽燃犀亦化为人形,于彼方,遥遥相望。他与她之间,横着海和火的天堑。   海琉光举起了龙王剑,剑锋指向朱羽燃犀,她的神情淡漠,却依然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朱红色的长发在风中飞舞,跃动的火焰拂过朱羽燃犀眼眸,他的目光狂烈如火,而声音平静如水:“我去过虚弥山,向巫王求证了那个‘预见’的真实,我无法抵挡这种诱惑,我需要那个孩子,那个能够成为天界之主的孩子,这是死去的先祖和活着的亲族托付予我的责任,我是个卑劣无耻的人,我只能选择背叛你。”   他顿了一下,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所以,琉光,忘记我们之间过往的一切吧,你与我,今日,不死不休!”   朱羽燃犀出手了,剑锋所向,暴烈的火焰奔腾席卷而来。海琉光横剑迎击,半边天幕在一霎那冰封。剑气交错,海与天在雷鸣般的巨响中被搅得支离破碎。[なつめ獨]   他是这世间唯一能够与她匹敌的存在,褪去了往昔的温情,无情的剑锋划过身体,那是一种鲜明的痛。   海浪卷起万丈高峰,烈焰焚烧大海,太阳不堪如此重负,渐渐沉下。   朱羽燃犀猛然扬起双翼,烈风怒卷,巨大的冲击将海琉光推向高空。海琉光在空中骤然回旋,从高处俯冲而下,龙王剑划破风与火,直逼朱羽燃犀。   风声凄厉,涛声若断。   朱羽燃犀仰头望着海琉光,忽然微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明朗如日光,他放开了手中之剑,对着海琉光张开双臂。   海浪腾起又落下。   剑锋穿透了他的胸膛,那声音极轻微、却若惊雷。那一瞬的时间似乎被拉得长长的、直到世界的尽头。龙王剑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剖开他的血肉和骨头,那近乎悱恻的感觉令她浑身战栗。   血液溅在她的脸上,滚烫的,如同那一日他的吻。   她曾是彼岸归来的亡者,这现世是她的噩梦,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梦。她宛如梦呓般问道:“为什么?”   朱羽燃犀的目光是火焰的海,有着深不见底的炙热爱恋,他望着她,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你。我也曾经问过白泽关于噬心血誓的事情……”   他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清澈而冰冷的香,那么近的距离,咫尺却是生死天涯。他的声音轻如叹息,“没有办法,既然你我之间不死不休,那么,我想死在你的手里,我所欠你的,用这条命来还你,好吗?”   凤凰天火腾空而起,火光映红了海与天,仿佛把整个世界都燃烧,他在火中化为灰烬。他最后的话语,在风中一并成灰:“琉光,我爱你,始终未曾改变过。”   太阳西沉,海浪慢慢地平息下去,璀璨的金色与浓郁的血色融和在一起,铺陈在万里海面之上,是繁华极致后的死寂。   海琉光伫立海天之上,没有言语、没有表情,那个人的血还留在她的脸上,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一滴一滴。   心是麻木的,完全没有知觉,因为能够令她心痛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的血液慢慢地冻结住,连同身体、连同魂魄,永恒地凝固在这海与天的尽处。   烈焰冷却在风中,冰冷的灰烬埋葬了痛,自从后,无喜无悲。   ——————————   朱火之章.终 第35章   炙热的岩浆在火山洞口沸腾着, 似乎其中有巨兽在翻腾不休,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火浪喷涌而出,赤焰如云,与周围那一片混沌灰暗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颜色,耀眼而致命的炙热。   那火焰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唳叫, 岩浆冲天而起, 朱红凤凰沥火而出,整个世界仿佛被他所燃烧。   被岩浆淹没的灼烫和疼痛还未曾褪去,朱羽照夜心下却是一片酣畅淋漓,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肉和筋骨被这焚天的烈火淬炼得愈发坚韧, 想要变得更加强大,这种强烈的欲望支撑着他日复一日投身于滚滚岩浆之中, 痛且快意。   凤凰展翅飞向远处的重明天都。这里是天界与婆娑界交接的混沌边境,在这一片混浊的阴暗中, 充满了各种致命的喷涌火山、极寒冰雪和暴烈飓风,普通的神族和人类都难以在此生存。   三万年前,朱雀族战败后退入此处, 重明天都外围笼罩着上古诸神王所布下的守护结界, 且都城下方拱卫的玄武神兽更是具有强悍绝伦的防御能力,因此,他们得以在这混沌边境中暂且生存。   朱羽照夜穿过守护结界到达外城,化为人形降下,还未落地, 下方忽然爆发出凌厉的剑气,十数道强大的力量交织成网,将他捆缚其中。朱羽照夜一声长啸,双翼横扫,硬生生地与剑锋相接,溅起一片火花。   迦楼罗与族中几位长老站在城楼上,玄武王宿北冥亦并立在一旁,他们一同注视着下方的战斗。那个战局是由朱雀和玄武两族的精锐战士列下的杀阵,内层为朱雀之火、主杀伐,外侧为玄武之甲、主防护,列阵的战士配合默契,全力出手,试图压住朱羽照夜。   朱羽照夜飞掠于阵中,身形舒展如烈火、如疾风,在这重重包围中流露着澎湃战意,锋芒毕露。缠斗了足有半日,朱羽照夜突破了阵眼所在,列于阵眼位置的孔雀被他击飞到半空又落下,吐血倒地不起。半响后,玄武的防护阵线亦被重创。   众战士见局势已经分明,便一起收了手,齐齐跪下顿首道:“多有冒犯,请王恕罪。”   朱羽照夜抹去了额头的汗,摆手令他们退下。孔雀还坐在地下不起来,朱羽照夜过去用脚尖踢了踢他:“喂,没事吧?”   “有事,我受伤了,很严重。”孔雀郁闷地道,“你是故意的吧。”   朱羽照夜嗤笑:“是你自己太没用了。”   几位朱雀长老和玄武王从城楼上下来。迦楼罗欣慰地看着朱羽照夜:“我们原本担心您自小在龙族长大,会荒废您的天赋,但现在看来,您的力量和武技都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褪去了幻术的掩饰,朱羽照夜已经完全显示出雄性凤凰的外表,身形轩昂挺拔,容貌与原来仿佛相似,而那轮廓却更加深刻隽朗,他的眉宇间带着蓬勃的英气,如天上朝日,光华耀眼。   玄武王宿北冥向来沉默寡言,此时却情不自禁地叹道:“看来您从龙王那里学到不少东西。燃犀王已经不在了,哪怕您当日留在重明天都也没有顶尖强者能够教导您,如今看来,或许前些年的磨难都是天意安排。”   几位朱雀长老听闻此言,默不作声。孔雀却不客气地道:“北冥王,这种话你放在心里想想就好了,何必说出来。”   朱羽照夜听人提起龙王,高昂的情绪一下又低落下去。   宿北冥和迦楼罗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转过来对朱羽照夜道:“王,我有一样东西要进献予您,请您随我过来。”   朱羽照夜跟着宿北冥和迦楼罗行过宏伟的宫城和长长的庭廊,到了东侧城的玄武神殿中。   玄武一族是天界古老而强大的神族,他们心性坚如磐石,这三万多年来,在混沌边境中默默地守卫着重明天都,始终是朱雀族最忠诚的臣属。在重明天都的东侧城中建有玄武神殿,玄武一族向来视为无上荣耀。   神殿的祭司跪地俯首,神殿正中央的祭台上摆放着一个华贵的乌金箱子。宿北冥恭敬地对着祭台跪下施礼,而后起来对朱羽照夜道:“那是燃犀王留下来的东西,您打开看看。”   朱羽照夜上前,打开了乌金箱子,一股威武凝重的气息扑面而来,箱中放着一件武士铠甲,甲衣看过去黝黑无华,显得浑厚古朴。   朱羽照夜摸了过去,触手的一瞬间,古老的祭殿在冥冥中响起了“嗡嗡”的振动之声,他的身体深处仿佛产生了共鸣,有一阵莫名的战栗。   “这是什么?”朱羽照夜有些惊叹。   “这是玄武重甲。”迦楼罗在身后回道。   宿北冥耐心地为朱羽照夜解释道,“玄武一族的天赋是‘防御’,我们原形兽身的外壳是这世间最坚硬的护甲。三万年前,我族的一位先王为了守护朱雀天帝而战死,当时他正当盛年,处于力量巅峰时期,族人把他的遗蜕保存了下来。三百年前,燃犀王把它拿了出来,并取了他自己身上的凤凰血,秘密地送到高山族去,让高山王为他锻造一件铠甲。”   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没想到,铠甲还没有完成,燃犀王就过世了。如今照夜王您回归重明天都,这件铠甲理应由您继承。”   高山一族以锻造天工闻名于世,而由高山王亲自出手制成的武器,几乎每一样都是神圣法器,但高山王生性孤僻,常年隐居不出,除了浮黎天帝,这几百年来几乎没有人能够请得动他,没有想到他居然和朱雀族还有所瓜葛。   神殿的祭司过来,服侍朱羽照夜穿上了这件玄武重甲。铠甲触感温润,穿上之后有暗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玄黑色的甲质仿佛活了过来一般,贴着他身体的形态覆盖而上,连他的头和面部都一并护住,像是贴身打造般合体。   玄武重甲的包裹之下,朱羽照夜的身态显得愈发高大强健,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这件铠甲的奇妙之处还在于它能够随着穿戴之人的体型而自行调整,您这样穿上去,真是再合适不过。”宿北冥看着朱羽照夜,目光灼灼,“玄武王甲、朱雀王血,再经由高山王的造化之手锻铸百年而生成,整个天界也不找不出第二件了,我们试过这件铠甲,它的防御能力比我原形状态下还要超出许多。”   朱羽照夜还那么年轻,他的心高傲不羁,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这样的保护,但他又不忍心拂了玄武王的好意,只能尽量委婉地道:“我会尽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能够担负起朱雀王的责任,天界中能够伤害到我的人应该并不多,这件铠甲或许暂时用不上吧。”   玄武一族向来长寿,宿北冥的年纪哪怕在玄武族中都算是高辈长者,他并不忌讳在上位者面前直爽地说道:“王,您和龙王终究会有一战,您认为您现在能够胜过龙王吗?”   朱羽照夜的脸色沉了下来。   迦楼罗忍不住道:“要是重明离火剑还在,照夜能够完成‘大涅盘’,他一定会比海琉光更强大,可惜了,离火剑当年随着天帝陛下一起失落在婆娑界,再也无法寻回。”   迦楼罗口中天帝,指的自然是最后一代的朱雀天帝。   朱羽照夜微微挑眉:“‘大涅盘’是什么意思?”   迦楼罗喟然道:“您这么多年流落在外面,我们朱雀一族的很多事情你都不懂,没关系,以后我会慢慢教您的。其实说起来,您并不是完整的凤凰,确切地说,自从天帝陛下死后,历任的朱雀王都不是。雄性的凤鸟六十岁时在梧桐神木下完成小涅盘,从而化为凤凰鸟的形态,三百岁成年时,要在重明离火剑下完成大涅盘,才能获得完整的力量传承、以及永恒的生命。”   朱羽照夜不以为然:“这世间哪会有永恒的生命呢,强大如先代天帝,一样逃不开生死轮回。”   迦楼罗正色道:“凤凰就是永恒的生灵,天生高贵,所以能为天界之主。龙族是这天界的异数,他们的到来,改变了天道既定的宿命,先代天帝陛下陨落之前,已经活了六万多年,他的生命长过了山川和河流,他原本将近乎永恒。”   朱羽照夜听得有些呆住了,轻叹道:“哪怕是长寿的神族,也不过能活五千岁左右,先代天帝活了几万年,那他的至亲好友呢,一个个不是都会离他而去,这样的生命,岂非太过孤独?”   宿北冥沉声道:“是的,强者总是独孤的,何况执掌万物的天帝,这世上本就无人有资格与他比肩而行。而如今的浮黎一族,他们根本就不配为天界之主,靠着魔族篡夺帝位,卑劣无能之辈,不堪一提。”   他俯下身去,以最恭敬的姿态向朱羽照夜道,“吾王,你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相信您、期待您,诸神在上,先祖在上,您一定能够恢复朱雀神族往昔的荣光。”   殿中的众人皆跪倒在朱羽照夜的面前,烛火高照,殿中辉煌明亮,朱羽照夜的心中却有说不出的茫然。   —————————— 第36章   朱羽照夜在自己的寝宫内, 玄武重甲摆在他面前的桌上,他百无聊赖地看着那铠甲。   外面有人敲门, 很随意的声音,除了孔雀没有其他人会这样。   朱羽照夜懒懒地道:“进来吧。”   孔雀方才被打得有些狼狈,这时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坐在朱羽照夜的对面, 在私下的时候, 朱羽照夜和他并不讲究礼仪规矩。孔雀道:“我听说北冥王把玄武重甲交给你了,过来看看。”   “喏,看吧。”朱羽照夜抬了抬下巴。   孔雀默不作声地低头许久, 像是盯着那件铠甲在看着, 久到朱羽照夜都想赶他出去了,他忽然抬头道:“你知不知道, 这件玄武重甲,当年燃犀王原本是想把它当成礼物送给海琉光的。”   “你说什么?”朱羽照夜霍然变色, 目光如剑,逼视孔雀。   “你很奇怪吗?我知道海琉光是女人。”孔雀勉强笑了一下,“不过这个事情我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毕竟, 朱雀王爱上龙王,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想,族人们还是不要知道更好。”   朱羽照夜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并不希望别人知道海琉光的秘密,她是只属于他一个人梦想。他看了孔雀一眼,问道:“我父亲告诉你的吗?”   “是的,燃犀王待我很好,我们从小到大都亲如兄弟,很多事情他会和我说,唉,早知道,当年我应该告诉长老们,能够劝阻他就好了。”孔雀抓了抓头发,有些伤感地道,“燃犀王当初满心都是那个女人,担心她在战场上会受伤,特地让人做了这件玄武重甲,希望能够保护到她,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死在他所珍爱的女人手上。”   朱羽照夜觉得嘴唇有些发干,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孔雀收起了平日的漫不经心,他注视着朱羽照夜,神情庄重而严肃:“你长得和你父亲几乎一模一样,连你们的眼光和品味也一样,这非常糟糕。”   “够了,孔雀,你别说下去了。”朱羽照夜有些恼羞成怒。   孔雀并没有停下,他沉声道:“不要重复你父亲当年的悲剧,不要因为她把你抚养长大,你就对她心存幻想。魔族的人是冷血的,他们以神族的血肉为食,残暴冷酷,与兽类无异,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感情。照夜,听我的话,收起你那幼稚荒唐的心思,你要记住,海琉光是你的杀父仇人……”   朱羽照夜猛然起身抬手,掐住孔雀的脖子,硬生生地把他后面的话语掐断了。朱羽照夜金色的眼眸里掠过赤红的影子,他望着孔雀,目光森冷:“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多嘴。孔雀,到此为止,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下回你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明白吗?”   朱羽照夜松开手,孔雀从近乎窒息的状态中回复过来,脸色苍白,他的喉咙火辣辣地痛,还无法说话,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裳,而后深深地跪下叩首,他固执地不肯离去,姿态虔诚而谦卑。   朱羽照夜退后了两步,想起了海琉光,他的心中似愤怒、又似忧伤,一时心绪纷乱如麻。   ——————————   水镜幻象中,一只庞大的巨兽占据了半边天空,它似蛇非蛇、似龟非龟,形态威猛,全身披覆黑色重甲,狰狞的大口张开,鸣声如雷,那震撼天地的气息似乎要透过水镜扑面而来。   大祭司踉跄了两步,无力地垂下双手,水镜从他手中消散。他跪倒俯首:“这就是统领大人所传回的最后的镜像,这是玄武巨兽,能够杀害统领大人的,应该是玄武王。”   护卫军大统领迟奈京代天帝到北方边境巡天,在密叶河谷遭遇朱雀族的伏击,玄武神兽出战,迟奈京不敌身死。消息传来,妙善天都上下震惊。   明羲华怒极反笑:“重明天都龟缩了这么多年,现在居然有胆子出来挑衅,很好,那就让我看看,这个玄武王到底有几分能耐。”他沉声道,“传令苍族,令苍王率部速到密叶河谷,截杀玄武。”   天帝高居王座之上,他的身后两侧高耸着华表方柱,柱上雕刻着诸天神魔大战的浮图,耀眼的阳光从三丈高的琉璃窗直照进来,宛如饰之以金粉,说不出的辉煌庄重。   年轻的天帝继位三年,神态间已经有了不亚于其祖父的冷厉威势,殿中诸臣在其盛怒之下,大都低头不语。   荼长老小心翼翼地看了明羲华一眼,禀奏道:“陛下,玄武凶横强悍,连大统领都折在他手里,不可等闲视之。一则,苍王不知深浅,冒然追进,恐怕难以如陛下所愿,二则,自从因达罗部衰败之后,苍族是守卫北方边境的主力,若苍王率部离去,周遭的人族部落就将面临魔兽之灾。”   明羲华漫不经心地道:“如蝼蚁一般的人族,给魔兽吃掉一些,又有什么要紧的,长老你思虑太多了。”   他话语一顿,“不过,你提醒倒是,苍王未必能够胜过玄武,如果让那只乌龟逃脱而去,那妙善天都颜面何在?告诉苍王,不惜一切代价拖住玄武,等待天帝军增援。”他的目光转向一边,望着海琉光,语气明显和缓了下来,“我欲令龙王出征,不知龙王意下如何?”   海琉光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回道:“陛下谕令,无不尊奉。”   三年前拓兰平原一役后,龙王深居无寐海中,非天帝亲召而不现,妙善天都诸人已经很久未曾见过龙王了,此时闻得其声,莫名地心下一凛。   荼长老偷偷看了一眼,只觉得哪怕是在日光明耀的华殿之中,龙王也如冰霜般不可融化,他只能道:“既有龙王出征,此战自然无虑了。”   明羲华摆了摆手,令诸臣退下。海琉光转身欲走,却被明羲华唤住:“龙王留步。”   海琉光沉默地停下。   明羲华从天帝王座上慢慢地走下来,来到海琉光的面前,望着她:“这么急匆匆地要走,不能多陪我一刻吗?”   “陛下还有何吩咐?”海琉光漠然道。   明羲华温声道:“我只是想嘱咐你,此行在外,要多加珍重,若遇到凶险之境,你以水镜传讯于我,我即刻可以召唤你回来。”   海琉光终于望了明羲华一眼,凛冽的锋芒在她眼中掠过,又被压抑住了:“陛下对加诸于我身的禁锢还不放心吗?纵然我身在天涯之外,也无法抗拒你的召唤,我心中明白,你不用提醒。”   明羲华苦笑:“琉光,你还在生气吗?我并非想束缚你,只是你那么吝啬,连见我都不愿,我苦求而不得,我想,那时候我大约是发疯了,如果你不能原谅我,我把另一只眼睛也挖出来向你赔罪,可否?”   当明羲华心情激荡的时候,他右边眼眸中的紫色便幻化如云雾、如波涛,但他的左眼已然不见,药师王曾经试图修复他的眼眸,却无法模仿出那种流淌变幻的紫色,只能在他左眼中装饰了一颗极光珍珠,那珍珠有着令世间万物失色的光泽,却是银色的,是为紫银异瞳,和他的气质相对比,有一种怪异的违和感。   此刻,明羲华紫银双色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海琉光,目光是坦然的温情,他总是那么狡猾,游离在她忍耐与决裂的边缘。   海琉光的眼眸是深邃的海,而她的声音是冰冷的月光落在海水之下:“我臣服于你,此生将为你而战、也愿为你而死,除此之外,其他的,都是你的奢望,绝无可能。”   她冷漠地离去。明羲华立于大殿,遥望她的背影,直至不见。   绯夜姬从殿后的隔屏转出。明羲华回头,微微皱眉:“你怎么怯弱到如此地步,现在竟连琉光的面都不敢见了。”   绯夜姬在明羲华的面前总是带着少女娇怯的神情:“龙王打定了主意,一见面就要杀了我,陛下您饶了我吧,何必执着于要看到她的内心呢,其实她想什么并不重要,她注定不能背叛您,她永远是属于您的。”   明羲华看了绯夜姬一眼,似笑非笑:“我原本以为你对我是有用的,可你连我的这点心愿都无法达成,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绯夜姬急急上前两步,跪倒在明羲华的脚下,牵着他的衣角,仰起脸柔弱地道:“陛下,请不要厌弃我。我方才远远地偷看了龙王一眼,她说,她将为你而战、也愿为你而死,我能看出这句话是真心的。”   “可我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些。”明羲华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坐回天帝王座,眼眸中动荡的紫色华光始终不能平静下来,“我是天帝,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奢望,一切理应都归属于我。不是吗?”   ——————————   海琉光率领龙族战士,骑乘天马日夜兼程,在九天后到达了密叶河谷,苍王已在此处与朱雀族交战多时。   苍王将海琉光迎到王帐中,屏退了左右,皱着眉头对海琉光道:“龙王殿下,杀死大统领的是玄武王宿北冥,但他也身负重伤,这几日并未出现。”他跪了下来,对海琉光叩首,“对方阵中大部是因达罗族人,我的族人斗志不昂,僵持多日未能突破敌阵防线,请龙王降罪。”   苍族世代栖居于北方草原,与因达罗族习性相近,几千年来互相联姻,彼此间血脉交错,渊源深厚。苍族供奉苍狼白鹿之神,苍狼肃杀镇魂、白鹿慈悲度生,拓兰平原战后,苍族还曾暗地里在平原上为战死的因达罗族人举行安魂仪礼,指引亡者魂归故里。   海琉光对于天帝谕令之外的事情向来漠不关心,她当日对苍族所为孰若无睹,而此时听闻苍王话语,也只是淡然道:“我只奉命击杀玄武,苍王即日起听我调遣,往日如何,无需多说。”   苍王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果然如药师王私下所言,龙王并非传闻中的凶残无度,但他曾亲眼目睹龙王率领天帝军在拓兰平原上屠尽因达罗、穆蓝、横山数十万部众,彼时的龙王又是那般铁血冷酷。苍王觉得,龙王更像是一把剑,冰冷的武器,不存在自己的感情。   苍王退出帐外,担忧的族人围了上来,苍王不便言说,他抬头望了望天,密叶河谷不知何时起了薄雾,他嗅到了不详的气息,仿佛是死者的亡魂在聚集,他摇了摇头,走开了。   —————————— 第37章   天灰蒙蒙的, 雾气笼罩四野,潮湿晦涩。空中不见飞鸟的痕迹。   海琉光的心头有些异样, 来自血与火的淬炼,令她对隐藏的危险有一种本能的直觉,但她又无从捕捉那微妙的来源,她沉默地立在密叶河谷的天空中, 握紧了手中的龙王剑, 几只庞大狰狞的巨龙在她的身后盘旋,搅动着雾气蒸腾。她的脚下是泾渭分明的两军阵营,如密林般的刀戟簇立着, 从白雾中反射出冰冷寒光。   禽鸟的鸣叫声兀然响起, 尖锐而响亮,穿透了整个河谷。双方的的阵营几乎同时动了, 杀戮的冲撞,数十万人马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搅合在一处, 搅得血肉横飞。   天空中,耀眼的火光闪起,一位身披黑甲的武士带着凌厉的气势在火光中出现, 剑锋直逼海琉光。   海琉光挥剑迎击, 龙王剑在空气中无声地划过,周围的白雾在瞬间被卷空,剑气浓郁如实质,压得天空似乎都沉了下去。   两者相接,威势澎湃惊人, 周围护卫的巨龙一时无法近身。   海琉光淡淡地道:“还不错,有点长进。”   那武士的身上严密地覆盖着黑色战甲,连头面一起护住,只有眼睛露了出来。海琉光的声音很轻,他却听到了,他那金色的眼睛里迸发出了激昂明亮的光彩,灼灼如烈日。心底的那种渴望愈加强烈,想要证明给这世间所有的人都知晓,他是可以匹敌她的男人,追上她身影,于高空之巅。   两人交手了片刻,海琉光立即发现了端倪,对方身上的铠甲似乎大有玄妙,近乎坚不可摧,为他挡下了龙王剑的部分攻势,使得他在她的剑下游刃有余。海琉光心里嗤笑一声,身形猛然拔高,自上而下寻到了一个微妙的角度,以全力劈出惊天一剑。   一剑寒霜,剑气如巍峨高山、如奔腾河川,当头压下,尖锐的寒气从甲片的间隙刺入,犀利透骨。黑甲武士无从化解,硬生生地挨了一剑,从空中坠落下来。   快要落到地面之际,他生出了朱红双翼,身形踉跄了几下方才稳住,胸口发闷,喉咙口有些铁锈的味道。他想要再次展翼飞起,却被人拉住了。   “王,不要再过去了。”孔雀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那武士正是朱羽照夜,他恼怒地道:“别拦着我,你们不是一心希望我能打败龙王吗?”   上方掠来一大片阴影,覆盖了本就惨淡的天日。玄武出战。   “你出手的目的是为了让龙王降低警惕,接下去的事情要交给北冥王了。”   朱羽照夜皱眉:“北冥王不是琉光的对手,何况他现在伤势未愈。”   孔雀沉声道:“北冥王年事已高,自知寿元将尽,他愿意以死效忠,为您尽最后一点心力。”   上方的天空中,宿北冥化成的玄武圣兽,已经和海琉光缠斗成一团,玄武身躯庞大,遮住了战场上的异动。天地间弥漫的雾气形成了巨大的漩涡,慢慢地在他们周围转动起来。   朱羽照夜心跳加快了起来,粗暴地抓住了孔雀的领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孔雀的直直地望着朱羽照,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快意:“你记不记得当年在拓兰平原上我们曾经试图布下的空间法阵,那时候,因为受天女之眼的影响而撤销,现在因达罗族人恳求我们再次布阵,以血肉为祭、以魂魄为引,用十九万人的性命,打开空间通道,将安葬龙王于两界交错层中。”   朱雀神族在诸神创世时便存在于这天地之间,底蕴深厚悠远,族中祭司通晓诸般上古秘术,其中便包括了这个空间法阵。   玄武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大地震动了起来,战场上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朱雀阵营中无数神族和人族的战士忽然倒地死去,战死的亡魂、祭阵的生灵,他们的血顷刻间浸透了密叶河谷的土地,千里尽赤。   朱羽照夜惊骇,抬头望天,想要飞起。   孔雀跪倒在朱羽照夜的脚下,用尽全力抓住朱羽照夜,他仰起脸来,眼中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炙热:“我假传您的命令,让人布下了这个法阵,照夜吾王,我准备以命向您赎罪,但是,海琉光她一定要死,燃犀王那么爱她,她早就应该追随他于地下!”   群山似有回响。天空裂开了一条缝隙,如巨兽之眼,从沉睡中睁开,露出漆黑的瞳孔,残酷地注视这个世界。   玄武不顾一切地扑上去,长长的蛇状的身躯包裹住了海琉光。海琉光试图挣脱,发出了骇人的力道,玄武悲鸣,黑红的兽血从空中洒落,仿佛下了一场红色的雨,但他在濒死前却反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牢牢地束缚着海琉光。空间裂缝完全打开,无可抗拒的强大引力拉住了玄武和海琉光,气流狂乱旋转,天与地都被搅动得扭曲了。   巨龙们怒吼着,向这边冲过来,但在这造化神力之下,他们是如此渺小无能。   朱羽照夜张开他的双翼,火焰腾起,穿透了这天地的血色与黄沙,光华夺目,他坦然笑了起来:“孔雀,你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我是个自私任性的人,无法承担起朱雀王的责任,对不起,终究是我辜负了你们。”他挣脱了孔雀,向着空间裂缝的方向疾速飞去,如同射出的利箭,带着风声锐唳,快得幻化成了一道火光残影。   时间凝固,空间崩裂。   朱羽照夜追上了玄武,空间裂缝在他们的身后轰然合拢。   玄武凄厉地咆哮,松开了海琉光,转而用身体覆住了朱羽照夜,他拼命地想要护住朱羽照夜,如小山般的身躯团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形成了一个保护的姿势。而朱羽照夜在间不容发的时刻伸出手去,抓住了海琉光。   这一切都只在电光石火间。   这个世界是扭曲的,无边无际的混浊与灰暗,那是天与地法则的交错之处,恐怖的力量无所不在,粉碎一切、摧毁一切,再强大的王者也不过如蝼蚁,将要被碾压成泥泞。   朱羽照夜紧紧地握着海琉光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她望着他,在那片模糊的灰暗中,她的眼睛是光影斑驳的海,有不尽的前尘。血从她的口中涌出,那红色刺痛了他的眼。   他只想要追随她,用尽全部的力量来保护她,他的心命令他这么做,无从抗拒,他愿意在这浩瀚时空中与她一起死去,他的灰烬将和她的合在一起,他恍惚地想着,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会比他的父亲强一些。   玄武的身躯渐渐冰凉,而后,一块一块地崩裂,黑色的碎甲、森白的骨头、以及淋漓的血肉在这空间四散飞开。   朱羽照夜离开了玄武的护卫,他终于抱住了海琉光。   海琉光的身体周围有一层紫色的光,光晕在空间的乱流中明灭不定,时大时小。她在这层光晕的保护下,居然护住了生命。朱羽照夜身穿玄武重甲,在这空间裂缝中暂时维持着清醒,他紧紧地抱着海琉光,想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   “你怎么这么傻……”海琉光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叹息,她身上的光晕扩大起来,把朱羽照夜一起笼罩在其中。   这是空间神力,是属于浮黎一族的力量,朱羽照夜根本无暇思索这力量的来源,因为海琉光在不停地在吐血,她的血流在他的身上,隔着铠甲,也能把他烫得生疼。   在玄武重甲和紫色光晕的双重护持下,朱羽照夜依旧感受到了这空间磅礴骇人的力量挤压着他,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抽搐,血液倒流着似乎要从肌肤之下迸涌出来,那么痛、那么苦,而他此刻却只念着海琉光,拥抱她,呵护她,如果可以,想要用自己的血肉包裹她,愿她无恙。   不知道在这空间中漂流了多久,或许是不尽日夜,或许只是片刻光阴。远方忽然透出了一点光亮,漫无涯际的灰暗中出现了一个豁口,有风从那里吹来。   海琉光已经合上了眼睛,她似乎累了,睡去了。   朱羽照夜咬牙,生出了双翼,忍着汹涌的压力,向那点光亮飞去。   越来越近,风越来越猛烈。朱羽照夜终于捱到了豁口的边缘,还来不及反应,猛然狂风席卷而来,他已经精疲力竭,只能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眼睁睁地看着海琉光从他怀抱中脱离。   朱羽照夜身不由己向下坠落,风声呼啸,周围的一切都被拉成光怪陆离的影子,那是另一个不尽深渊。   —————————— 第38章   朱羽照夜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察觉到了一股尖锐的杀机, 他凭着本能疾速翻滚开去,一道锋刃闪着寒光从他的肩膀划过, 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   朱羽照夜睁眼,看见一只一人多高的巨型蝎子横在他面前,利锯般的钳子凶狠地向他挥舞过来,他冷哼一声, 赤色的火焰无声无息地包裹过去, 巨蝎的钳子已经到了他的眼前,却在这须臾间化为灰烬。   朱羽照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来,黑色的碎甲片从他的身上簌簌剥落, 那是玄武重甲, 已经完全碎裂。他吐出了几口瘀血,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踉跄了两下才站稳身体。   举目四望,荒野空寂, 黄沙砾石,烈风呼啸而过。天空中居然挂着两轮太阳,东方白日, 是刺目的惨白, 西方黑日,是诡异的漆黑,黑白双色的日光交错融化,天空呈现出一片混沌的苍灰色。温度炎灼,空气热得都扭曲起来, 仿佛水波一般游离不定,让人如同身在幻境。   朱羽照夜用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声:“琉光……”   无人应答,这无边的黄沙苍野中,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天气极热,朱羽照夜却觉得浑身冰凉,他猛然生出双翼,展翅飞上天空。他的翅膀在空间裂缝中受损颇重,此刻用力振动,伤口崩裂开,血滴从半空中纷纷落下,黄沙下面悉悉索索地翻腾起来,无数奇形怪状的巨大爬虫纷纷钻了出来,贪婪地吮吸着这血液,它们之间互相厮杀争食着。   翅膀剧痛,朱羽照夜恍如不觉,他在这片天空中一遍又一遍地逡巡着,声嘶力竭呼唤她的名字:“琉光!琉光!你在哪里?琉光!”   空旷中只有他自己的回声,以及,风的呼啸。   “琉光……”朱羽照夜喃喃地叫着,终于无力支撑,从空中跌落下来,一头栽倒在黄沙中。   风卷着黄沙,烈日下,朱羽照夜的半边身体渐渐地被掩埋起来。   周围的爬虫聚集过来,越是低阶的魔兽对于危险的警惕越是敏锐,它们犹豫着,蠢蠢欲动。一条双头蛇爬上前去,吐出信子试探着触碰黄沙下的人。   火光缭过,一只蛇头燃成了焦灰。残缺的蛇嘶嘶痛叫着逃开,爬虫们飞快地钻入了黄沙下面,旷野转瞬又恢复了寂寥。   朱羽照夜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朝着黑日的方向蹒跚行去。   ——————————   朱羽照夜走到了荒野的尽头,周围的景致终于有了变化,零星有一些灌木在沙砾中生长出来,硕大的灰鼠在灌木下面穿梭,猩红的小眼睛贼溜溜地望过来。再往前走了半晌,灌木渐渐茂密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一棵棵高大的树。   灌木是灰色的、树是黑色的,连树上的叶片都是灰白的,干枯的、萧索的灰与白。整个世界仿佛都褪去了色彩,荒凉的味道浸透在每一寸空气中,这是诸神遗弃之地,被隔绝在繁华之外的婆娑魔界。   朱羽照夜茫然前行,穿过了那片灌木林,一直走到太阳完全沉没。   月上中天,状如巨轮,那中间却有一道竖直的裂缝,宛如某种冷血兽类的瞳孔,阴森地注视着这片大地。月光是浓郁的绿色,落在林间,连影子都凝固着凄凉的气息。   朱羽照夜疲倦不堪,很想就这样躺下。就在这个时候,不远的地方传来一点动静,他以为是兽类,目光扫了过去,却看见从树丛后面走出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看见了朱羽照夜,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后退了几步。   朱羽照夜到了婆娑界大半日,这才看见了人,心中不觉有些放松,他强打起精神,对着那女子尽量温和地道:“抱歉,吓到你了吗?我迷路了,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那女子肤色黝黑,身上的衣裳是用兽皮缝制的,下面露出了□□的小腿,看过去显得粗陋局促,但她的面目姣好,姿态娇柔,年轻的女孩,无论如何总是像花朵一样鲜嫩。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异样的声韵,但朱羽照夜还是听得懂的,她道:“这里是云泽盆地,靠近广陵天的下城,异乡人,你从何处而来?又将要往何方而去?”   朱羽照夜苦笑了一下:“我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过来,太远了,我都记不清楚了。我和我的同伴失散了,正在寻找她。”他停了一下,对那女子道,“你住在这附近吗?是否可以带我去你们的城镇?天黑了,我想找个休息的地方。”   那女子似乎不再胆怯,走到近前的时候,她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异样的表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愉悦而殷勤的声音道:“最近的城镇离这里有几十里路呢,今晚上你肯定是来不及过去的,我们的部落就在不远的地方,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到我的家里暂时安顿一下。”   “那多谢了。”   那女子自称名叫“安雅”,当她问朱羽照夜如何称呼时,朱羽照夜想了想,道:“叫我‘朱羽’吧。”   安雅背着一个背篓,里面放着许多果实和草叶,沉甸甸的,朱羽照夜帮她接了过去,善意地道:“这地方很荒凉,我刚才还看到了一些野兽,天色这么晚了,像你这样一个人独自在外,其实并不妥当。”   安雅摇头:“这个季节白天太热了,很多像我这样弱小的人,根本没有办法在外面行动,我们只有趁着晚上出来采集点食物,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土鼠,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成为野兽的晚餐了。”   她低头笑了笑,声音里带上了一点轻快的情绪,“不过,今天我的运气很不错,收获了不少东西。”   安雅带着朱羽照夜走了许久,越过了山丘,到达了一个部落。   朱羽照夜生于王族,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贫瘠困苦的地方。部落的村子坐落在一处山脉脚下,从高处看下去,占地很广,成片的房子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简单的土石平屋简陋而破旧,黯淡昏黄的灯光从仄小的窗户透出来,带着灰蒙蒙的雾气。用碎石和灰土铺成的小路上,如安雅一般装束的村民来来往往,他们中的男性身形高大强壮,但女性看过去却大多弱小单薄。   安雅低着头,并不和人招呼,带着朱羽照夜小心翼翼地避开人多的地方,从偏僻的小道绕到了村中的一处矮房前。   “到了。”安雅仿佛松了一口气,她推门进去,点燃了灯火,回头道,“快进来吧。”   朱羽照夜举步进去,安雅飞快地把门关上了,朱羽照夜看了她一眼,摇曳的灯光下,她的笑容有些模糊:“我家中还有个哥哥,和大家一起出去打猎了,他很快就回来了,他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多住几天。”   这屋子里的桌椅摆设都已经破损不堪,朱羽照夜随意坐了下来,他的衣衫褴褛,满身血迹尘土,但他的仪态优雅自若,那种高贵的气息是镌刻在他骨血中的,身处陋室,依然如居于华殿。   他轻轻地笑了笑:“多谢你的好意,我还要去寻找我的同伴,没有找到她,我一刻都不能安寝,我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你可以给我一口水喝吗?”   “啊?”安雅看着朱羽照夜有些发呆,听他这么说,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倒了一碗水过来,“失礼了,是我招待不周。”   朱羽照夜接过水,一饮而尽,他放下碗,温文有礼地道:“多谢你的款待,天亮了我就离开,希望不会给你多添麻烦。”   安雅看过去有些失望的样子:“太阳出来以后,外面非常热的,你看过去还受伤了,不多休息一下再走吗?这么着急,那个同伴对你来说肯定很重要吧。”   朱羽照夜想起了海琉光,思念的、欢喜的、倾慕的,这几种情感交错在一起,令他金色的眼眸璀璨如烈日流火:“嗯,她是最重要的,在我心中胜过一切,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朱羽照夜的容颜是那么俊美,他有着朱红长发和赤金眼眸,那艳丽耀眼的颜色是安雅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她只是多看了几眼,就觉得自己脸颊发烫,仿佛要燃烧了起来。   所有的爱情都是突如其来的意外,年轻的女孩在顷刻间就沦陷了。她焦躁地搓着自己的衣角,心中踌躇不决。   朱羽照夜注意到了安雅的不安:“你怎么了?是不是我的到来打扰到你了,如果有所不便的话,我现在就离开。”   他的声音温和清澈,说话的语调带着高雅的韵致,大约如同上城的贵族那般。   安雅终于作出了决定,她打开了门,探出去左右看了看,回头用急促的语气道:“你走吧,趁我哥哥还没有回来,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村落,走得越远越好。”   朱羽照夜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安雅望着朱羽照夜,她的眼中有一种火热的欲念,但她抑制住了自己:“你不是我们婆娑界的人,你是神族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但是这里对你来说非常危险。我本来打算等哥哥回来,一起吃掉你的,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快走吧。”   朱羽照夜淡定自若:“你怎么知道我是神族?”   “血的味道。”安雅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你身上有神族血液的味道,非常、非常地甜美,你的血肉对我们来说,是无与伦比的美食。”   她忧伤地叹了一口气,“本来以为这一个月可以不愁吃的了,可惜了……你快点走吧,要是我哥哥回来了,他肯定不会放过你的。离开这个部落,往东走,到云泽盆地的中心地带去,那里基本没有人烟,你或许还能躲一阵子。”   朱羽照夜颔首:“你放心,我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我只是需要到你的部落里走一圈,打听一下我同伴的消息,然后马上就走。”   安雅急得直跺脚:“你不能这样,你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那么特别,哪怕别人闻不到你身上血的味道,也会起疑心的,部落对外来人本来就不友好,你打听不出什么消息的,别傻了,快点走啊。”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安雅,你开着门做什么?”   安雅骤然间脸色惨白,一下噤口不语了。 第39章   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扛着一柄长长的猎刀,刀柄上挂着一只小兽的半截残骸, 他下身用兽皮随意扎着,上半身精赤,身上结实的肌肉一块一块地隆起,和方才朱羽照夜所见过的大体类似, 这里的男性似乎大多比天界的神族更加粗壮悍野。   “哥哥……”安雅嗫嚅地叫了一声。   安雅的兄长看见了朱羽照夜, 面色不悦,不客气地道:“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里?”   “哥哥, 他只是过路人, 向我讨一碗水喝,马上就走。”安雅抢着回答, 而后又着急地对朱羽照夜道,“喝完水了, 你快点走吧,这里不欢迎你,快走!”   朱羽照夜不想令女人为难, 他沉默着举步。   安雅的兄长站在门边, 朱羽照夜与他错身而过,那个男人忽然伸手拦住了朱羽照夜:“不对,你等等。”他用力地抽着鼻子,慢慢地露出了狂喜的表情,“这个味道……你是神族啊, 太好了!”他大笑起来,“实在不敢相信,我们的运气居然这么好……”   那个男人的话音还未落下,却被朱羽照夜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地面稍微颤动了一下,他的嘴巴被一下埋进土里,几乎晕厥。   朱羽照夜对女人可以保持着优雅的礼仪,但对于男人他并没有太多的耐心。他用脚碾着那个男人的脑袋,漫不经心地道:“运气好是吗?嗯,是不错,至少我可以让你选择一下,你想怎么死?”   安雅被眼前的这一变故吓得几乎呆住了,听得朱羽照夜这么说,她惊恐不已,跪倒在朱羽照夜的脚下,不停叩首:“尊贵的大人,请您宽恕,我们只是卑微的贱民,并非有意冒犯您,求求您,放过我哥哥吧。”   朱羽照夜看了安雅一眼,他的眼神和方才一般无二,温煦明朗,但不知怎的,安雅却打了个冷战。被踩在地下的男人稍微想挣扎一下,却闷哼了一声,血从他脸部的地面晕开。   安雅急中生智,大声道:“我哥哥和首领的儿子相熟,他可以帮忙打听您同伴的消息。”   “哦,真的吗?”朱羽照夜放开了脚。   安雅连忙过去扶起了兄长,她的兄长哆嗦了半天才爬了起来,满面血痕,他咳了两声,张口吐出了几颗断齿,也不敢站起,跪在朱羽照夜的脚下,谄媚地道:“是是是,大人,小民安达在外面交友广泛,您需要什么消息,我都能打听得到。”   朱羽照夜身上散发出一股强者的威压,安达和安雅发抖着跪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朱羽照夜沉吟了一下:“你们先给我说说这婆娑界的大致情形吧,”   安达不敢怠慢,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一一道来。   婆娑界原本分为四“天”,分别为最强大的四个魔族所统治,但自从三万年前统治南方“碧落天”的龙族离开婆娑界后, “碧落天”已经名存实亡,为毗邻的“连目天”魔王所掌控。而此处为“广陵天”,处于夜叉族治下。   魔族等级森严,高阶魔族居于“上城”,普通的贵族居于“间城”,如安达兄妹一般的部落平民,就只能居于“下城”,“下城”条件恶劣,野兽出没其中,人与兽类无异,终日只为了生存而挣扎。云泽盆地位于“界”的边缘,偶尔会有神族从裂缝中坠落婆娑界,若被下城部落所获,或分而食之,或贩卖予间城的贵族,至于上城,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涉足其中。   安达说到此处,忍不住壮着胆子偷偷地看了朱羽照夜一眼,心中大为懊恼,其实他也算是部落里的勇者,按理来说,能够活着通过空间裂缝的神族都是柔弱无力之辈,他原本以为能够轻易捕获,却完全没有意料到,在朱羽照夜的面前,他居然连反抗的心念都生不出来。   朱羽照夜望着那昏暗的烛火,心中焦躁难耐,烛火陡然腾了起来,赤红的火焰几乎占据了半边屋子,安达兄妹惊骇欲绝,汗水把地面都打湿了一片。   半晌,火焰才恢复成如残豆的一点,朱羽照夜收敛了身上的摄人的气势,他的脸上终究是露出了几分疲倦的神色,淡然道:“好了,明天一早你就跟着我一起去找人,找不到的话,你这个部落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   天方拂晓,一点点微明,气温已经热得令人难受。   安达还能够承受这种炎热的气温,他殷勤地带着朱羽照夜去了首领家中,如今,他只恨不得马上帮朱羽照夜找到人,让他赶快离开。   首领的儿子接待了他们,安达凑过去不知道和他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打量着朱羽照夜。朱羽照夜此时洗去了身上的血迹,用幻术改变了自己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看过去只是一个格外俊美的男人,仅此而已。首领的儿子看不出什么端倪,在安达的极力恳求下,点头出去了。   过了大半天,首领的儿子回来了,他摇头道:“我让人问了这两天所有曾经外出的部落村民,没有人见过蓝发蓝眼的异乡人。”   连安达都大失所望:“这位大人是在云泽盆地北面和他的同伴失散的,按理来说,最靠近我们村子,怎么会没看到呢,除非……”   “除非被魔兽吞到肚子里面去了,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首领的儿子满不在乎地道。话音刚落,他忽然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朱羽照夜骤然间所散发出来的凌厉的威势,令屋内的两个人都无法站立,惊恐而狼狈地趴倒在地上。安达知道不妙,大喊道:“我们继续找,这一带区域我们最熟悉了,肯定可以找到人的。”   在隔间的首领被惊动了,他算是部落里最勇猛的战士,担心自己的儿子,硬是冒着那股澎湃的威势,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   安达简直涕泪交加,三言两语和首领说明了缘由,但他并未讲出朱羽照夜的神族身份,首领只当眼前的这位强者是来自上城的高阶魔族,他当机立断:“大人息怒,我马上派出全部落的人外出帮你找寻,除了我们安部落,靠近云泽盆地的,还有三个部落,我们一一过去帮您探听消息,我保证,只要人有出现过,我绝对可以为您找到踪迹。”   朱羽照夜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按捺下来。   首领马上出去,令人鸣锣传讯,把整个部落的的成年男性都召集在一起。   此时,两个太阳正悬当空,酷热灼人,但首领的召唤大家都不敢违背,数千个男人披着粗麻斗篷赶了过来。首领吩咐下去,一部分人去云泽盆地周围搜寻,一部分人分头去附近的几个部落探听,众人领命去了,连首领的儿子都被打发出去,只有首领自己留在家中,小心翼翼地陪着朱羽照夜等候。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气温越来越高,首领垂手立在朱羽照夜的下方,汗流得都快虚脱了,和他那年轻不知事的儿子不同,他本能地感受到了朱羽照夜惊人的强大,而这位强者目前正处于一种即将爆发的边缘,这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情况都更加凶险。   出去寻找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依旧没有任何消息。首领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到了下午,首领的儿子回来了,他领着一个村民进来,讨好地向朱羽照夜道:“大人,有人听到一个消息,有点奇怪,不知您有没兴趣。”   朱羽照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   那个村民上前道:“我去了穷奇部落,遇到旧日相识的一个朋友,听他说,他们部落前天有人在云泽森林里面捡到了一只人鱼,呃,人鱼的头发就是蓝色的……”   朱羽照夜只觉得血液往上涌,几乎踉跄了一下。他在空间裂缝中其实受伤不轻,一直隐忍着,此刻有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但他完全顾及不上,一把抓住了那村民的手:“在哪里?马上带我去!”   那村民的手骨几乎要碎裂,他嗷嗷大叫起来。   首领急急上前道:“大人,穷奇部落在我们东面五十里,翻过一个山头就到,我这就带你去。”   ——————————   到了穷奇部落,安首领径直先找到了穷奇首领。穷奇首领听得是上城的贵族降临,不免大惊,亲自出去,不到片刻就领了一个男人进来,对着朱羽照夜心惊胆战地道:“大人,这是阿鲁,他前天晚上是带了一只人鱼回来,但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让他自己跟您说吧。”   朱羽照夜望着伏在他脚边的那个缩成一团的男人,沉声问道:“人呢,她在哪里?”   阿鲁跪在地上拼命叩头,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   朱羽照夜暴怒,一把揪住阿鲁,把他扯了起来,厉声喝问:“她在哪里?马上说,或者死,你选一样!”   “在间城。”阿鲁双腿乱蹬,几乎要窒息,情急之下终于大喊,“她这时候大约已经到了云泽间城了。”   穷奇首领心中叫苦不迭,偷偷地缩到后面去。   “她怎么会到间城去?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你快给我说清楚!”   阿鲁瑟瑟发抖,硬着头皮回答道:“我、我……我把她卖给了霍黎,霍黎往来于下城和间城之中,是专门贩卖女人的……”   “你说什么?”朱羽照夜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脸上浮现起了几乎是狰狞的表情,“你再说一遍!”   “是我救了她!”阿鲁几乎要吓哭了,哆哆嗦嗦地道,“如果不是我把她从云泽森林带回来,她早就被野兽吃掉了。她伤得很重,一直昏迷不醒,留在部落里也活不了两天,间城才有医师能救她。自从龙族离开以后,几万年了,婆娑界都没有出现过人鱼,她很值钱的,霍黎肯定会尽力救治她,所以,我也是为了她好……”   阿鲁忽然发出了凄厉的嚎叫,周围的人眼睁睁地看着烈焰包裹了他全身,他在火中不停地打滚、扭曲,最后化为一截分不清形状的焦炭。   朱羽照夜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   两个首领都闻到了那血液异常的味道,他们默默对视了一眼,咽下口水,完全不敢开口。   朱羽照夜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冷冷地环顾四周:“带我去间城,即刻出发。”   —————————— 第40章   那个龙族的雌性沉睡在水底, 她的鱼尾蜷了起来,尾鳍拂散如绮罗轻纱, 那一汪水仿佛都被晕染成瑰丽奇妙的湛蓝。她的长发是最柔软的丝缎,在水中旖旎,她闭着眼睛,宛如大海深处的梦幻一般。但是, 粗黑的铁链却从她的颈上捆绑到了腰间, 看过去显得分外不协调。   苏罗奇着迷地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裸的欲望:“居然真的是人鱼,婆娑界已经多少年没有出现过这种生物了, 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霍黎,你这家伙太厉害了,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霍黎把手伸进水中,扯了扯铁链, 很好,还牢牢地束缚在那人鱼的身上,他抹了一把汗, 干笑道:“运气好而已, 大人,怎么样,您有兴趣吗?”   霍黎身上具有伽陵鸟族的血统,天生擅于揣摩人心、能言善道,凭着这种天赋, 他往来于广陵天各个城池间,是著名的奴隶贩子,而眼前的这只人鱼无疑是他这几年来最大的收获,他原本是打算将她带到上城待价而沽的。   人鱼重伤殆危,很多纯血魔族会在濒死的状态下不自觉地回复原形状态,她的原形是如此美妙。霍黎不惜花费重金聘请城中最高明的医师为她救治,她曾经短暂地清醒过来。   霍黎万万没有想到,就在那片刻之间,她出手击毙了他的十几个手下,若不是他躲避及时,此刻也已经身首异处了。   霍黎心胆俱裂,当时,在这人鱼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碾压一切的凌厉气势,甚过了他见过的所有高阶魔族,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只人鱼是个棘手的麻烦,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只人鱼脱手出去。   恰好他遇到了路过云泽间城的苏罗奇。苏罗奇带着众多护卫,这些护卫肤色青灰,头顶上长着尖锐的独角,显然是夜叉族的战士。这里是广陵天的领属,夜叉族总是高人一等,霍黎不敢细问苏罗奇的身份,只知道他地位显赫。   苏罗奇对于霍黎给他看的货品是满意的,但他仍然用挑剔的语气道:“人鱼虽然很稀罕,但她看过去快要死掉了,你居然要卖一万金,未免也太贪心了。”   霍黎满脸堆笑:“大人,相信我,她完全值这个价格,毕竟是龙族,她的生命力很强,只要您给她好好调养,她绝对还能活一段时间。”他浮起了一个露骨的表情,“足够您玩了。您想想看,纯血的龙族雌性,说出去,大家都会羡慕您的。”   是的,即便是在三万年前,龙族的人鱼也不是普通魔族能够觊觎的,龙族的强悍,在婆娑界一直是个令人畏惧的传说。越是不可得的东西,越让人心生向往。   苏罗奇沉吟了一下:“八千金。”   “九千五,不能再少了,我过两天可以把她带到上城去,相信那里有很多大人很喜欢她的。”   “九千。”苏罗奇断然道。   “好吧,成交。”霍黎满面肉疼之色,心中却欣喜若狂,这个价格其实高得令人咂舌,他都没有料到对方会答应下来,要知道,一座间城一年上贡给夜叉王族的赋金也不过就是三万金。   苏罗奇命令护卫取出钱帛交给了霍黎。随后有两个女奴进来,把人鱼从水底拉了出来。苏罗奇皱了皱眉头,不满地对霍黎道:“你怎么把她绑得这么紧,小心别弄死了。”   霍黎赔着笑,小心翼翼地道:“大人,说到这个,我还是要提醒您一下,这只人鱼虽然现在伤得很重,但她清醒的时候非常凶悍,您要小心点,可别让她抓伤了。”   苏罗奇心中鄙夷不已,话都懒得说,只是抬了抬下巴。旁边的护卫对霍黎喝道:“把锁链打开。”   霍黎耸了耸肩,还是依言打开了铁链。   苏罗奇亲自上前抱起了人鱼,她的身上有着清冷的香息,淡淡的一点点,却是最名贵的香料都无法比拟的魅惑,苏罗奇心神荡漾了一下。   护卫的首领见苏罗奇的神色有些飘忽,忍不住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您花了九千金买一个女奴,要是少君知道了,肯定会责备您的。”   “怕什么。”苏罗奇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容,“这个女人我就是为了他买的,这么多年了,他的姬妾所生的孩子没有一个能够继承他的力量天赋,或许这个女人可以生一个呢,龙族的血脉还是令人期待的,回头告诉母亲,没准她还会夸我的。”   护卫首领想了想,觉得主人的话居然难得有几分道理,他便不吭声了。   ——————————   苏罗奇走后,霍黎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的,踌躇了半天,他还是吩咐下人,赶紧收拾钱物,准备离开云泽间城。   下人们去准备了,霍黎清点着刚刚收到的金币,心里盘算着可能要离开广陵天一段时间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在怒喝、而后是惨叫。   “怎么回事?”霍黎不悦地喝问。   “哐当”一声,大门忽然被撞飞了,两个守卫倒跌进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口中鲜血狂吐。   “听说你手里有一只人鱼,我要见到她,她在哪里?”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他竭力保持着平静,但霍黎却敏锐地听出了那其中咬牙切齿的意味,霍黎的心沉了下去。   那个男子站在门口,逆着光,他的容颜都看不真切,那一瞬间,外面太阳的热浪席卷而进,整个房子的温度一下拔高了起来,如在火中烧。   ——————————   四只体型庞大的赤犀在荒原上并排奔驰着,这种魔兽生性刚猛暴躁,但速度和耐力都是一流的,也只有高阶魔族才能驯服它们作为脚力。赤犀的身后稳稳地拉着一辆华车,车身大如房室,通体饰以金箔银缕,两侧绘着夜叉王族的徽纹。   苏罗奇坐在车内,心痒难耐地看着依旧处于昏迷状态的人鱼。   她的嘴唇泛着浅色的灰粉,是繁华褪尽后的一抹旧痕迹,她的呼吸微弱,似草木深处栖息的蝴蝶,不能惊动。她是虚弱的,仿佛是冰雪会融化在日光下,但她的美丽依旧动人心魄。   苏罗奇终于忍不住,俯身抱住了她。   她被惊扰了,身体动了动,本能地想从昏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苏罗奇急切地扯下了她的衣裳,他喘着粗气抚摸她,想要吻她的嘴唇。   她微微睁开了眼睛,挣扎着推开苏罗奇,那一下的力气大得出乎他的意料,苏罗其不由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到地上。   她大约醒了过来,意识还是模糊的,伏在床榻上痛苦地喘息着,一缕鲜血沿着她的嘴角淌了下来。   苏罗奇站稳了身体,有些恼羞成怒,正要出声斥责,忽然注意到了她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衣裳已经被褪去了大半,蓝色的发丝垂到一边,露出了□□的背部,那上面有着半幅繁复的深蓝色契纹,是的,只有半幅,魔族雌性的契纹象征着繁衍,而她是一个不完整的雌性,根本就不具备繁育子嗣的能力。   苏罗奇勃然大怒,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被霍黎欺骗了,这个狡猾的奴隶贩子故意隐瞒了这一点,在婆娑界,不能繁育子嗣的女人是没有用的,大都被当作食物吃掉了,而霍黎居然还敢收了他九千金。   苏罗奇冷哼了一声,敲了敲车厢,大声喝道:“来人!'   护卫立即在外面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派个人回去,把刚才那个奴隶贩子杀了,提他的头来见我。这该死的混蛋,居然敢欺骗我。”   “是!”护卫领命而去。   人鱼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是纯粹的湛蓝色,比大海更深、比月光更浓,只一眼,便足以令人沉沦。   苏罗奇的心一下子又软了,他想,既然不能把她送给兄长,那他自己收下好了,毕竟是一个难得的美人,吃掉了未免可惜。   他走到近前,居高临下望着她:“来,好好地服侍我,我其实是个仁慈的主人,你将来会知道的。”   “主人?”海琉光轻声重复了他的话,她微微地笑了,倨傲而冷酷的意味,仿佛居于云端之上,睥睨万物。   苏罗奇身体内部有种热血沸腾的悸动,但手脚却不由冰冷,这是矛盾的感觉,他有点迷惑了,想要退缩,却又不舍。   海琉光的鱼尾恢复为修长优美的双腿,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没有丝毫羞涩或窘迫,慢慢地将衣服穿上。她在穿越空间裂缝时受到了致命重创,骨肉尽损、脏腑破裂,连此刻穿衣的动作对她来说都很吃力,但她的举止仍然淡定优雅。   她似乎带着王者一般天生的尊贵,苏罗奇从来没有在女人的身上见到过这种气质,他冲动地伸出手去,想要再一次拥抱她。   剑锋掠过的寒冷冻结了所有的知觉,苏罗奇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冰蓝色的龙王剑将他生生地切为两段,他最后看见的依旧是她美丽的眼睛,碧落深海,令人灭顶。   苏罗奇的两截躯体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厢外的护卫被惊动了:“大人,怎么了?”   赤犀停了下来,不安地喷着响鼻。   许久不见回答,护卫首领猛然推开了车门。   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苏罗奇的上半段身躯倒在门边,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美丽的龙族女子仗剑而立,她苍白的脸上带着冷漠的神情,如高岭之雪。   护卫首领目眦欲裂,一声怒吼,顷刻化为高逾三丈的夜叉厉鬼,青面獠牙,指尖的利爪闪着黑色的寒光,他探手劈开了车厢,扑向海琉光。   海琉光腾身而起,龙王剑硬生生地迎上夜叉的爪子,剑光过处,夜叉的鬼手齐腕而断,护卫首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嗥叫。   车厢的碎片四散而开,苏罗奇的尸体滚落地面。夜叉护卫们赤红了眼睛,咆哮着,齐齐化为厉鬼原形。   海琉光以剑拄地,勉强站立住,几近崩溃的身躯无法承受更多的力量,她咽下了喉咙口涌上来的血液,心中平静无澜。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令她畏惧,包括死亡,这里是婆娑界,是她血脉的根源,而她,也终将魂归于故里。   夜叉厉鬼围攻而上,劲风中带着浓重的腥臭扑面而来,海琉光从利爪的间隙掠过、跃起,夜叉的爪子划破了她的背部,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她不由一滞,意识又开始涣散,眼睛似乎出现了幻觉,望着灰色的天空,那遥远的地方仿佛有一片眩目的赤红。   海琉光闭上了眼睛,从半空跌落。   有一道红色的影子从天边掠过来,比风更疾,比光更快,凌厉地划破长空,在海琉光落地之前,接住了她。   朱羽照夜半跪于地,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如月光掬于怀。跨越界的极限,罔顾生、罔顾死,他只为追逐她而来,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胜过世间一切,他几乎晕眩,用力地抱紧了她,喃喃地道:“我终于找到你了,琉光……”   夜叉的爪子几乎已经触到了眼前,朱羽照夜如钢刃般的双翼在身前一拢,复又一掠,风火暴卷,朱羽照夜盛怒之下的全力一击,令夜叉鬼们当场气绝,躯体飞了出去,还未落地,便化为烟灰。   惨淡的日光下,烈焰腾空而起,是与这天地迥然不同的刺目血红。   ——————————— 第41章   安雅这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 天已经很晚了,本来她早就该出去采集野果了, 但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留在家中,还时不时抬头向窗外张望。   安达从外头回来,看见她这幅模样,嗤笑了一声:“你在等什么, 你以为那个大人还会回来吗?你也不想想看, 他是什么样人,你又是什么样的人,别发傻了, 快干活去。”   安雅涨红了脸, 默默地收拾东西打算出门去。   安达犹自说着:“这回都是你惹出来的事,要不是你把他带回来, 我也不会这么惨,被他打了一顿不说, 首领还狠狠地训斥了我,听说穷奇部落还死了一个人,那位大人看来脾气很不好, 也不知道他去了间城到底怎么样了。”   他恶意地笑了一下, “间城可不是由人肆意妄为的地方,说不定他已经死在那里了,希望他再也不要回头找我们麻烦。”   正说话间,门突然被人踢开了,朱羽照夜走了进来。   “大人……”安雅又惊又喜, 向前了两步,却发现朱羽照夜的怀中抱着一个蓝发的女子,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看不清楚容颜,她被朱羽照夜护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的双足,不知怎的,安雅一下感到了自惭形秽,她低下了头。   安达的腿一下子软了,几乎又要跪倒地上,他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您、您还有、有什么吩咐吗?”   “哪里能找得到医师?”朱羽照夜沉声问道。   “没、没、没有医师。”安达回答。   朱羽照夜的脸上明显浮现出焦躁的神情。   安雅赶紧道:“大人,下城是没有医师的,这里的人生病或者受伤,只能等着自己康复起来……或者,等着死去。只有上城和间城才有医师。”   朱羽照夜看了看怀中的海琉光,她依旧如同沉睡,他感觉到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朱羽照夜心急如焚,但他之前在云泽间城杀了不少人,引起城中骚动,此刻云泽间城戒备森严,他带着海琉光,不愿以身涉险,他听了安雅的话,不由地皱起了眉头:“除了这座云泽间城,最近的间城在哪里?”   “广陵天一共有四十八座间城,最近的丰都间城在东面,离这里有六百多里。”安雅顿了一下,“大人,广陵天领域广阔,很多地方都是荒野和高山,没有人带路,你找不到地方的。何况,间城的医师也不见得高明,只能给人吃些草药,听说,只有上城的巫医才拥有治愈之力。”   “带我去上城!”朱羽照夜很快接口。   安雅摇头:“大人,请恕我们无能为力,整个部落都没有人去过上城,那是王族领地,我们连靠近它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很多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安达出去一看,只见首领带着部落里的几个老者和幼童过来,到了他的房门口,这一群人跪下了。   安达吓了一跳,他感觉今天自己说话始终就不能利索起来:“首、首领,您、您……这是做什么?”   首领深深地伏到地上,对着屋内抬高了声音道:“大人,请您尽快离开这里吧,求求您了。”   朱羽照夜走了出来,望着面前的这一群人,目无表情。   首领颤声道:“大人,您不知道,在间城的贵族眼里,我们是如同虫蚁一般的存在,他们随便伸出手指头就能把我们全部碾死。听说大人您在云泽间城闹了一些事情,大人,求您不要连累我们,赶快离开吧,给我们部落留一条生路。”   首领身后的老人跟着哀哀恳求,幼童们不知事,哭泣了起来。   朱羽照夜沉默片刻,抱紧了海琉光,转身离去。   他走出了几十步,后面忽然有人追了上来:“大人,请等一下。”   朱羽照夜回头,看见安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她跑得急了,脸颊上一片酡红:“大人……朱羽大人。”她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仿佛这样就给自己带来了无穷的勇气,她深深地望着他,“我知道您想救您手里抱的这位……我听说,她是龙族的女人,既然这样的话,那么……”她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您的血肉就可以救她。”   朱羽照夜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曾经对您说过,神族的血肉对于我们魔族来说,是无与伦比的美食,更甚至,像您这样的高阶神族,血肉中所蕴含的力量,远胜过一切良药,只要让她吃下你的血和肉,无论多重的伤势,都能够好起来。”   朱羽照夜想起了在天界时所听到的关于魔族的种种传说,恍然自语:“不错,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他张开了双翼,是夜色下耀眼的火光,他振翅飞向天空,他原本就属于天空。   “朱羽大人,您会记住我吗?”安雅遥望天空,大声呼喊。   而他已经飞走,不曾回顾。   ——————————   月亮上面有一道如竖瞳般的裂痕,青绿色的月光被这裂痕搅散开了,或浓或淡的影子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在地面,仿佛是用水墨勾勒出的一副画面,却褪了颜色。   朱羽照夜并没有走远,就在安部落后面的那座大山上面寻到了一处山洞,先用火把洞中的杂物烧了个干净,然后摘来了大片的、干净的草叶铺在地上,才将海琉光放了下来。   海琉光始终那么安静,她仿佛陷入梦中,无法自己醒来。   朱羽照夜摸了摸海琉光,发现她的脸有些发烫,但她的手却是冰凉的。   朱羽照夜的心沉了下去,他看见了她肩膀上的伤口,是被夜叉的爪子抓破的,现在肿了起来,伤口的边缘泛出不祥的青灰色,这若在平日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此时她的身体接近崩溃,连这一点点毒性都难以抵御了。   朱羽照夜伸出手去,小心地抚摸她的嘴唇,她是那么强悍的存在,但她的嘴唇却是柔软的,如同冰冷白雪中的花苞。朱羽照夜用手指撬开了她的嘴唇和牙关,他的指尖碰到她的舌头,那种触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激灵了一下。   他忽然抬起另外一只手,发狠地咬破了手腕,血液涌了出来,他把伤口按到海琉光的口中。   朱雀神族的王血流入口中,馥郁醇美,海琉光在昏迷中无法抗拒这甘美的诱惑,她喝下了那血液。她的舌头不经意地舔过朱羽照夜的手,朱羽照夜几乎要□□出声,他攥紧了手心,指甲都掐到肉里面,甜蜜的痛。   朱羽照夜在心神荡漾中勉强保持着清醒,他不敢贸然让海琉光喝下太多的血液,过了一会儿,他把手移开了。   海琉光还是没有醒过来,但她的呼吸开始平稳了下来,朱羽照夜松了一口气。他守在海琉光的旁边,半晌以后,见海琉光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又喂了她一次血,如此反复三次,直到他感觉到头晕目眩了方才暂时作罢。   海琉光的嘴角留了一点血迹,朱羽照夜心虚地看了看四周,其实是没有人的,他凑过去,偷偷地舔净了那点血,然后飞快地缩了回去。   海琉光看过去好了许多,或许是被血染了颜色,她的嘴唇有了一抹微红,而不是原来的灰粉。月光从洞口斜斜地落了进来,光影朦胧,她枕着满地月光而眠。   朱羽照夜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海琉光,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回过神来,想了想,他在洞口布下了一个结界,出去到附近转了一圈。   朱羽照夜抓了一只不知名的小兽,回来在洞口外胡乱烤熟了,兽肉腥膻,滋味并不好,但朱羽照夜已经饿坏了,也顾不得更多,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吃掉了一整只小兽后,朱羽照夜感觉恢复了不少精神,他毕竟还很年轻,心性昂扬,虽然身处险恶异界,但只要想到海琉光在他的身边,他的心中就不知道忧愁为何物了。   山洞里传来了一声很低的□□。朱羽照夜跳了起来,一头冲了进去。   海琉光似乎有点清醒的意思,她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朱羽照夜惊喜不已,半跪在她身边,弯下腰急切地问她:“琉光,你感觉怎么样?有没好些?”   海琉光带着一点点茫然,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逆着月光,容颜在半明半暗中,他的轮廓英挺深隽,那么、那么地熟悉。   “你能醒过来我就放心了,看来,那个……还是挺管用的。”那个男人这么说着,连他的声音都是熟悉的。   恍如梦境。   她的梦里总是有他,所有的悲伤与欢喜都是由他而生,最痛苦的噩梦、也是最甜蜜的美梦,不愿醒来。   海琉光觉得脑袋热得厉害,昏昏沉沉的有些迷糊,但她无暇顾及这些,眼前的这个男人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她慢慢地抬起手,触摸他的脸颊,温热的、结实的肌肤,显露着这个男人鲜活的生命力。   她呢喃着道:“燃犀,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朱羽照夜僵住了,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忘记了,心跳得很快很快,似乎叫嚣着要冲破胸膛。   海琉光眼波氤氲,宛如海面上的薄雾袅绕,让渡过的飞鸟迷失了方向。她的手指滑过了他的眼睛、他的耳鬓,绕到他的脑后,将他拉向自己,她在梦中呓语:“我很想你,一直、一直都在想你,燃犀……”   他身不由己地贴近她,而后,她吻了他。   一个浓软的、温柔的吻,如同鱼在水中的缠绵。   朱羽照夜怔了一下,猛然紧紧地抱住了海琉光,他疯狂地回吻她,在她的嘴唇上笨拙而急切地啃咬、吮吸。她的味道是夜色里宛然开出的花,令人沉醉的香。   一股颤栗从脊椎末尾窜了上来,热血激荡,冲垮了朱羽照夜所有的理智。   遥远的地方有野兽的嗥叫,高亢的、雄性的声音,在夜色下回荡。 第42章   她的腰肢握在他的手中, 几乎被他握断。他年轻而鲁莽,完全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 他几乎要把她生生地撕开了,然后吞噬下去,这是世间最美妙的滋味,至死靡它。   海琉光痛得发抖, 在迷迷糊糊中咬住了那个男人, 恶狠狠地咬出血来。血腥的味道、混合着朱羽照夜年轻的浑厚的气息,充斥在口中,让海琉光眩晕, 她不由自主地咽下了一口唾液、和着血, 分不清是苦涩还是甜美。   月光是流水,漫过这山谷、这树林, 所有的狂野与苍凉都被淹没。天色沉寂,长夜却不曾歇。   ——————————   海琉光睡得很不安稳, 她陷入了一个荒诞的噩梦中,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在她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无边无际的血色中, 她猛地惊醒过来, 睁开了眼睛。   “砰”的一声,有人闪得太急,撞到了石壁上,但他一声不吭,慌慌张张地飞快跑走, 海琉光只来得及看见一抹狼狈的背影消失在洞口。   海琉光只觉得全身又酸又软,每一根骨头都好像要断掉一样,生生地痛。口中有着血腥的味道,以及一种说不出来的浓郁的气息,海琉光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手指上出现了一抹红色,她的眼眸中闪过晦涩不清的神色,舔干了那点血。那是他的味道。   身上的衣服已经穿得好好的,她缓缓地坐了起来。   这是一个干净宽敞的山洞,在她身前的地面上,摆着几片阔叶,那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烤肉,还被细心地撕成了小块,一边放着许多黄色的果子。   洞口处,原本有几截带着枝叶的树干堆在那里,树荫遮挡着外面的烈日,但刚才被人撞开了一点,一缕阳光照了进来,有点刺眼。   偌大的山洞只有海琉光一个人。   海琉光拿起了烤肉和果子,慢慢地吃着,没滋没味,她面无表情,一点一点地嚼碎了吞下去。   洞外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洞中的温度不是很舒适,但还算可以忍受,温热而安静的空间,外面偶尔有几声虫子刺耳的鸣叫。   海琉光倚在石壁上,胸口一阵阵发闷,不知不觉又阖上了眼睛。   恍惚中,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扶着她躺好,那个人的动作轻柔而细致,像是在呵护易碎的琉璃珍宝般。   仿佛有人轻轻地叹息。   ——————————   如此过了两日,朱羽照夜依旧不敢露面,他总是在海琉光睡着的时候偷偷地进来,照顾好一切,把自己的血喂给海琉光,然后,在海琉光醒来之前离开。   海琉光已经能够站起来了,她扶着石壁走了两圈。   朱雀的王血滋养着心脉,只是堪堪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身体内部依旧千疮百孔,她的心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毕竟,这世上已经很难有什么事情能够触动她的悲喜。   这一日的午后,外面忽然传来了异样的声音。由远及近,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快速地向这边移过来,中间还夹杂着某种野兽低沉的吼叫。   那是军队行进的动静。海琉光微微皱眉,走到了洞口。   黑白双色混沌日光之下,数以千计的彪悍骑兵向着这边奔驰而来,他们手持长戟,身披铁甲,头盔顶上露出尖利的长角。全身生着黑色鳞片的高大战马踏过地面,山林震动,群鸟乱飞而起。   骑兵包围了山洞,长戟指向洞口。   海琉光立在那里,神情淡漠,她的眼睛望了过来,隔着铁马金戈的寒光,那领头的骑兵将领忽然感到了一阵怵然心惊,他勒紧了战马,挥手大声喝道:“就是她,杀了她!”   天空中倏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唳叫,赤红的影子如疾风劲火般掠来,带着盛大灼热的威势,凤凰真身临于天地间,巨大的双翼展开,风都燃烧了起来。它气势汹汹地扑到近前,一个凌厉回旋,扑向那大队骑兵。   夜叉族的战士在婆娑界是首屈一指的骁勇善战,除了西方“连目天”的重夷一族外几乎没有可以与之抗衡的魔族,他们向来自负,本以为可以轻易击杀目标,但甫一交手,骑兵头领立即察觉到了异常。   凤凰那华光流彩的羽翼如钢刃,横扫而过,前列的骑兵连人带马纷纷被截成两段,但却没有多少血,那切口都是焦黑的。   婆娑界从未见过这种外形华丽耀眼、力量强悍霸道的禽鸟,夜叉战士心中震惊不已,头领发出长长的厉啸,战士们收敛了队形,跳下战马,化成高大凶猛的厉鬼之形,跃向高空。   凤凰被一拥而上的鬼怪缠住,打头的几只攀上了凤凰的背部,利爪挥击,凤凰发出短促的尖鸣,烈火腾空,夜叉鬼惨叫起来,烧焦的鬼尸和着鲜红的凤凰血从空中落下。   骑兵头领仰面朝天,兀然大声吼叫:“它是神族!”他脑中灵光一闪,“这种鸟……是朱雀!朱雀神族!”   两界之间虽然隔绝,但亿万年来不乏神魔经由某些通道往来,对于彼此的情形大致是知道的。朱雀神族,曾经的天界统治者,连夜叉族的普通战士都听说过他们的声名。   夜叉鬼们眼睛中一片猩红,贪婪的欲望令他们更加疯狂攻击。凤凰燃烧了起来,每一根羽毛仿佛都化为流动的火焰,眩目的光华掩盖了太阳的光。   厉鬼与火禽绞杀在一起,天都被染成了红色。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许久许久。夜叉鬼几乎死亡殆尽,幸存下来的几个战士终究无法抵抗越来越强烈的恐惧,四散向山林逃窜而去。   凤凰浑身伤痕累累,他已经精疲力竭,无力追赶残敌,从半空中掉落下来,狼狈地砸到地面。   大火焚烧后的战场,有着血和焦灰的味道,残烟弥漫,山谷间是灰蒙蒙的薄雾,太阳渐渐落下去了。   海琉光冷眼看着这一切结束,慢慢地从山洞中走出。   朱羽照夜已经累得飞不动了,自暴自弃地趴在地上,他不敢变回人形,因为他实在无法面对海琉光,巨大的凤鸟直接用翅膀把自己的脑袋捂住了。   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朱羽照夜忍不住把翅膀移开了一条缝隙,偷偷地从缝隙中望出去。   她赤足踩在焦黑的地面上,她的脚是雪白的颜色,骨肉匀称,连脚趾头都是美好的形态,一步一步地踏过血污、踏过鬼的残骸,走到近前。   朱羽照夜看着她的脚,可耻地发觉自己的欲望又在抬头。   那双美丽的脚停在面前,朱羽照夜看得入迷了,冷不防她忽然抬起脚来,重重地踩在了他的脑袋上。   “唧!”凤凰发出一声委屈的鸣叫。   海琉光脚下用力,把凤凰的整个脑袋都压到了焦土里面。   “朱羽照夜,你很好,很厉害,是吗?”海琉光的声音是冷漠而平静的,但落在朱羽照夜的耳中,却令他心惊肉跳,他不敢吭声,把头埋在土里装死。   海琉光一脚踢去,将凤凰踢飞了出去,连着砸断了几棵高大的树木,“哗啦哗啦”的声响中,凤凰和树的枝干一起落下,在地面翻滚了几下,而后一动不动。朱羽照夜继续装死。   海琉光这一用力,又牵动了伤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还是疼痛难耐,似乎不仅仅是身体的缘故。   黄昏的日光下,一切都是模糊的。   她望着他。那是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他和他的父亲是如此的相像,连凤凰的形态都一模一样,耀眼而绚丽的,如烈焰一般的存在。她无声地闭上了眼睛,半晌之后复又睁开,她的眼眸依旧是海,无垠的深邃。   朱羽照夜趴在地上很久都不见动静,他壮着胆子睁开一只眼睛看了一下,才发现海琉光已经不在眼前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抖了抖羽毛,变回了人形,蹲在那里纠结了半天,还是磨磨蹭蹭地挪到了山洞口。   海琉光坐在那里,灰白的日光斜斜地落入她的眼眸,那是一种隔离在尘世之外的沉寂。   朱羽照夜缓缓地走到她的面前,单膝跪下,他望着她,嘴巴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海琉光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你休息一下,马上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她的声音是平静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朱羽照夜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沮丧地低下了头。   朱羽照夜靠得很近,经过了方才一番酣战,他的身上充斥着血和汗水的味道,随着他的呼吸浓郁地扑面而来,令海琉光有些不舒服,她移开了身体。   朱羽照夜仍然低着头,却偷偷地跟着蹭过去。   “走开。”海琉光冷漠而简单地道。 第43章   “不走!”朱羽照夜抬起脸, 火热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海琉光。   海琉光倏然立起身来,她起身得太急, 有些眩晕,微微地晃了一下。   朱羽照夜一下跳了起来,扶住海琉光的手,他露出了着急的神色:“琉光, 你觉得怎么样?”   海琉光不说话, 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盯着朱羽照夜。   朱羽照夜在海琉光的目光下,抵不住压力,讪讪地放开了手。但他很快又把自己的手腕伸到海琉光的面前, 小心翼翼地道:“喝一点我的血吧。”   他的手腕上有几道狰狞扭曲的伤口, 那是他自己用牙齿生生地咬开的。海琉光只是瞥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开了:“不需要。”   “你需要。”朱羽照夜固执地伸着手,“多喝一点, 你的伤才会快点好起来。”   海琉光语气淡然:“是哪个蠢货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的异想天开?神族的血肉确实对我有好处,但是……”她的神色浮现出冷酷的意味, “以我的力量需求,我要把你整个人都吃下去才能恢复如初。可以吗?”   朱羽照夜听着有些发傻,可以吗?他很有些舍不得, 想要活着, 那样才能和她在一起,看着她的样子、闻到她的气息、抚摸她的……身体,那是活生生的诱惑。他一时回答不上来了。   海琉光拨开了朱羽照夜的手,走开去。   她刚刚才动了两步,朱羽照夜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他的手臂结实有力, 紧紧环绕住她,他已经从一个小小的孩子成长为高大的男人,他的嘴唇就贴在她的耳边,他低声对她道:“可以的,你可以把我吃掉。”   他的胸膛温暖而宽阔,他的心跳得很快,就在这方寸之间,他的味道更浓了。   海琉光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上又脏又臭,谁愿意吃你,快放手。”   朱羽照夜呆了一下,被打击到了,哼哼唧唧道:“没有又脏又臭,只有一点点……”   有一点微不可闻的声响从外面传来,朱羽照夜霍然抬眼,喝道:“什么人?   “咳、咳……”一个男人清了清嗓子,慢吞吞地从洞口处走近了一点。   朱羽照夜放开了海琉光,恶狠狠地瞪着那个男人,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   那个男人马上察觉到了迫在眉睫的杀气,他警惕地后退了两步:“我对你们没有恶意,请别动手。”   “你是何人?有何用意?”海琉光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她望着那个男人,如视死物。   那个男人很年轻,其实应该是个介乎于少年与成年男性之间的年纪,他黑发黑眸,头顶上虽然没有锐角,却有着夜叉族人特有的青灰色皮肤,他衣饰华贵,穿着婆娑界罕见的锦缎长袍,眉目间有着一股骄矜的气质。   他被海琉光的目光望着,心中有些发寒,连忙正色道:“我名叫苏罗厉夏,也是夜叉族人,我看见王族的军队在搜寻你们,觉得有些好奇,就跟过来看看,并没有其他意图,请别误会。”   海琉光转头对朱羽照夜道:“无关紧要的人,杀了他。”   “不!请等一下!”苏罗厉夏终于紧张起来,顷刻间他的头上生出了锐角,手指上伸出了漆黑的利爪,他摆出防守的姿势,“你们两个或轻或重都受了伤,真要一战,未必能够杀得了我,我无意与你们为敌,我们何不坐下来谈一谈?”   海琉光抬手,按住蓄势待发的朱羽照夜,她冷淡地道:“我不喜欢听人废话。”   苏罗厉夏苦笑了一下,在他的心目中,女人一向是柔弱的,而不是像海琉光这样冷硬高傲,他原来想好的一肚子说辞都用不上了,只好无奈地道:“好吧,我实话实说,先前被你们杀死的苏罗奇是夜叉王的儿子,夜叉王有很多儿子,苏罗奇虽然是其中最没用的一个,但他却有个很厉害的兄长,他同母的兄长苏罗毕是夜叉族的少君,攻击你们的军队就是就是他派出来的。我与苏罗毕有仇,希望能够与你们联手,一起除掉他。”   他说到后面,不知不觉就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苏罗奇?就是之前的那个混蛋吗?”朱羽照夜哼了一声,“夜叉王居然有这么弱的儿子,看来你们夜叉族也不过如此。”   “他是确实是个异类,本来像这样的废物一生下来就要被扼杀的,但他的母亲是夜叉王最宠爱的侧妃,他的同母兄长又是夜叉王最强大的儿子,所以他才被允许活了下来。”   海琉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苏罗厉夏、苏罗奇?所以,你也是夜叉王族的人?”   苏罗厉夏坦然道:“是,我亦是夜叉王之子,我母亲是夜叉族的王妃,但是我的父亲有二十九个侧妃,一共为他生下了六十七个儿子,现在还活着的有五个。”他停顿了一下,改口道,“不,苏罗奇也死了,所以,还有四个。”   朱羽照夜有点不相信:“六十七个?剩下四个?”   “是啊。”苏罗厉夏看了朱羽照夜一眼,对他的惊讶表示不解,“其他的都被吃掉了,大部分是死在苏罗毕手中,毕竟他才是最强的那个。”   朱羽照夜看看海琉光、又看看苏罗厉夏,见两个人都是淡定自若的神情,他忍不住一阵反胃:“你们连亲生兄弟都能吃下去,和禽兽有何区别?”   苏罗厉夏笑了起来:“异界来的神族人,你太天真了,这在婆娑界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们夜叉族向来就是这个规矩,兄弟间相互争斗,失败者成为腹中之食,苏罗毕虽然是夜叉族的少君,但只要我吃掉他,我一样能取代他的位置,每一任的夜叉王都是这么产生的。本来这次我真的只是好奇,想看看在广陵天的领域内,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杀死苏罗奇,没想到居然是从天界来的神族。”   他舔了舔嘴唇,眼睛里闪过危险的光,“喂,神族人,你的身手很不错,考虑一下,和我联手吧,反正苏罗毕不会放过你们的,我们的敌人是一致的。”   海琉光反问他:“和你联手,我们有什么好处?”   苏罗厉夏马上道:“我可以让广陵上城的巫医为你们疗伤,这位朱雀神族的伤势不轻,这种状态也很难与苏罗毕抗衡,最好的巫医在广陵、连目、弥那三大上城,你们自己是很难接近他们的。你们在婆娑界人生地不熟,有我帮你们,总是会方便不少。”   朱羽照夜兴奋起来了,对海琉光道:“琉光,答应他吧,我们赶紧找上城的巫医治疗你的伤势,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别听他夸口,巫医或许能够治好你的伤,但我目前的这个状况,我自己清楚,哪怕是墨檀的父亲出手,我至少也要修养一年半载,没那么容易。”   朱羽照夜又萎靡了下去。   苏罗厉夏对海琉光的话感到蹊跷,他自然看得出来海琉光亦身负重伤,但他并没有将一个女人放在眼里,此刻听得她这么说,他心中起了几分疑窦,但他面色如常,很快又说道:“我可以帮你们找到重返天界的途径,怎么样,这一点够不够说服你们?”   “此话当真?”朱羽照夜眼睛一亮,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你真的知道哪里有安全的空间通道?”   苏罗厉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狡猾地问道:“如何,你愿意和我联手吗?”   “好。”朱羽照夜果断地道。   “那么……”苏罗厉夏眼珠子转了转,肃容道,“我们之间立一个誓约吧。”   海琉光霍然抬眼,目中神色犀利如剑锋。   ——————————   太阳火辣辣地高悬在天空正中,都把地面烤裂了,风卷过,是火一般的热浪。千里赤石,如焦炭一般,走在那上面,步步生烟。灰白的天、暗红的地,天与地之间是混沌交叠的烟火。   南方之境,赤沙平原。一行三人跋涉在平原上。   “噬心血誓到底要怎样才能解除?”朱羽照夜叨叨地问道。   苏罗厉夏几乎要抓狂了:“我已经说过不下十遍了,我不知道,这是源自魑魅族的秘术,只有魑魅王族的人才清楚其中奥秘。”   海琉光裹着白色的长袍,她的脸大半笼罩在斗篷的阴影中,她看了苏罗厉夏一眼,在这酷热的温度下,那眼眸依旧寒冷如冰霜,让苏罗厉夏打了个激灵,他下意识地离她远了一点,对朱羽照夜抱怨道:“好了,你别不依不饶的,我发誓不是故意哄骗你,我们婆娑界的人相互联盟的时候立下噬心血誓是很平常的事情,你不愿意就算了,别再问我了,我只知道立誓,不知道解除,真的不知道。”   朱羽照夜不屑地白了苏罗厉夏一眼。   海琉光抬头望了望天,有些眩晕,她沉声问道:“快到了吗?”   苏罗厉夏指了指前方,远方的天空似乎出现了一片赤彤色:“大约还有六里路。”他忍不住道,“我真不明白,如果你们要治疗伤势,就赶紧跟我去广陵上城,如果想要知道噬心血誓的事情,我也可以带你们去弥那上城,但是你们要去赤沙火山干什么?这里是整个婆娑界最热的地方,龙族的女人,你再走下去,搞不好要死在半路了,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琉光。”朱羽照夜担忧地看着海琉光,“你撑得住吗?”   海琉光简单地吐出一个字:“走。”   红光一闪,朱羽照夜化为凤凰鸟,他从海琉光身前低低掠过,将她负于背上,他此时其实已经周身伤痛,但强行支撑着,展翅向前方飞去。苏罗厉夏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化成夜叉鬼形,体态又比一般夜叉高了三丈,他拔足狂奔,追赶凤凰而去。 第44章   大半晌后, 他们接近了赤沙火山。   火柱冲天而起,响声如雷, 振彻天地,火焰遮蔽了日光,天幕如染血色。岩浆喷涌上半空,如盛大而眩目的烟花, 在滚滚黑烟中溅落, 沿着高耸的山势流淌而下,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天地尽赤。   苏罗厉夏远远地站住了,他厉声道:“到这里就够了, 再往前走, 这个龙族的女人真的会死。”   凤凰停了下来,放下海琉光, 有点犹豫不决,用巨大的脑袋蹭着她。   海琉光的手指发烫, 她摸了摸凤凰的羽毛:“去吧,我会等你回来,我没那么容易死。”   凤凰大大的金色眼睛里面带着困惑的神色, 他终究忍不住口吐人言, 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燃犀曾经告诉过我的。”海琉光低声道,“凤凰浴火而生,天地间的自然之火蕴含你们的力量源泉,火势越是凶猛,就越能淬炼你的血肉和筋骨, 令你重获无限生机,去吧,照夜。”   在这焚烧的天火中,她的声音却宛若月光下的流水,慢慢地滑过他的心间,“这个世界只接纳强者,我需要你的力量,才能继续走下去。”   凤凰仰头,发出长长的唳叫,振翅而起,一头向火山扎去。   苏罗厉夏不悦地道:“你们大费周章地就是为了给朱雀疗伤?我不是已经答应了带你们去广陵上城找巫医吗,何必多此一举?”   “我不相信你。”海琉光的眼睛望了过来。   她的皮肤皲裂、脸色赤红,脱皮的嘴唇上渗出丝丝血痕,但她的眼睛却美丽得惊人,宛若这满天的烈火溶入她的眸子,绚丽耀眼。   苏罗厉夏并不喜欢这样的女子,他只看了一眼,就心虚地将目光移开了,他沉下了脸:“既然不相信,那何必答应与我联手,言而无信。”   “我也是魔族,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心思吗?我们彼此各取所需罢了。”海琉光垂下眼眸,露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不过你放心,对我来说,你还是大有用处的,既然照夜已经答应你了,只要你不反悔,他和你之间的盟约就依然有效。”   苏罗厉夏隐约有些不安,但他别无选择。他为了躲避苏罗毕的追杀,逃出了广陵上城,夜叉王对子嗣间的争斗一直袖手旁观,而重夷王族与夜叉向来是死敌,绝不会出手相助,这世界上很难找到能与苏罗毕一较高下的强者,能遇到那个朱雀神族是上天赋予他的机缘,不容错过,如果能够携手除掉苏罗毕,再寻找机会吃掉那个朱雀神族,他所获得的力量,或许能够让他与夜叉王相匹敌。   想到这里,苏罗厉夏心中一片火热,他眼中的神色变化了几番,复又恢复如常,笑道:“那也无妨,我们就一起等他出来吧,但愿你能够活着等到那个时候。”   海琉光不再说话,她伫立在苍空赤地,她若风中之烛,或许转瞬即灭,然而她的身姿挺拔,于猎猎风火之下是不灭的光。   ——————————   风不停地刮过,火热的痛,要把人一点一点地炙烤成灰烬。   海琉光已经无法保持站立的姿势,她盘腿坐在地上,但她的腰肢仍然是笔直的,仰脸望着那远处的火山,那是长久的守候与期望,而她的神色平淡如水。   苏罗厉夏已经在赤沙火山口等了十二天,这两日山口的火势愈发凶猛,火光的颜色浓郁到近乎实质,那沉重的朱红仿佛要从天边流淌到地面,但火山的轰鸣声反而消失了下去,诡异的沉静中似乎在酝酿着某种异变。   苏罗厉夏觉得事态正在脱离他的掌控,这种感知令他烦躁且不安。他终于忍不住道:“那只朱雀到现在还没出来,恐怕已经死在里面了吧,只怪你们狂妄自负,不肯听从我的安排,如今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海琉光恍若未闻。   苏罗厉夏原地转了几圈,脸色愈发不耐。   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黑影,苏罗厉夏看见了,发出了一声呼啸,那几个黑影听见啸声,加速向这边过来了。   到了近前,原来是三个夜叉族人,其中两个是战士的模样,另外一人是个老者,须发皆白,穿着长长的灰袍,袖子和衣襟上都绘着繁杂诡异的花纹。这三人对着苏罗厉夏态度恭敬:“殿下,请恕我等来迟。”   苏罗厉夏指着那个老者,对海琉光道:“这是广陵上城的巫医,你们不想去上城,我就把他叫过来了,你现在的情形很让人担忧,先让他给你看看吧。”   海琉光的目光终于转了过来,淡淡地瞥了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   苏罗厉夏对那巫医使了个眼色。   巫医微微颔首,上前对海琉光道:“请把手伸出来给我,让我看看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如何?”   海琉光沉默片刻,慢慢地伸出手去。   巫医的手搭了上去,从他的指尖散发出一缕缕白色的雾气,他“咦”了一声,奇道:“你的伤势这么重,按理来说早就该……”他犹豫地皱起了眉头,“你的体魄不像一般的女人,龙族的雌性都和你一样吗?”   巫医的白色雾气绕着海琉光的手臂攀沿而上。   海琉光忽然冷哼了一声。   巫医一口鲜血喷出,仰面倒下。   苏罗厉夏的手指上悄无声息地生出了利爪,他森然道:“我好心让巫医为你治疗,你这是什么意思?”   海琉光咳了两声,嘴角边沁出了一丝血痕。她的手掌翻转过来,手心里托着一个小小的冰晶结界,结界中间封存着巫医的白色雾气,那雾气中有几道细如发丝的黑线在不停游窜。海琉光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苏罗厉夏。   那黑线是一种用活人的脑髓和死人的骨灰炼成的虫子,巫医将它们放入人的体内,能够籍此控制人的身体和心智。苏罗厉夏本以为可以轻易控制住这个龙族女子,用她来要挟朱雀神族,没想到她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却能反制住巫医。   苏罗厉夏不再掩饰,他朝着海琉光伸出去手去,爪子上闪着青灰色的寒光:“好了,来吧,我并不想杀你,你最好识趣一点,别再考验我的耐心了。”   巫医躺在地上不知死活。两个夜叉战士分立在海琉光的左右两边,和苏罗厉夏一起形成了包围之势。苏罗厉夏不相信一个女人会有多大的能耐,但他的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危险的预感,这种感觉令他不敢大意,他抬了抬下颌,示意两个夜叉战士上前。   那两个夜叉逼近了海琉光。   海琉光垂眸盘坐于地,不言亦不动。夜叉的爪子已经触及到了她的肩膀,她的身体陡然一侧,在间不容发的缝隙中错开了,蓝光乍现,龙王剑已然在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斜劈过去,血光闪过,夜叉发出刺耳的嗥叫,两个斗大的头颅落到赤地之上,骨碌碌地滚了老远。   海琉光长身立起,气势凛然如王者,天幕的火光映入她的眼眸,似乎有火焰从深蓝色的海底腾起,她缓缓地举起了龙王剑,指向苏罗厉夏,剑锋上犹有血痕。   苏罗厉夏心中惊怒,他生性狡诈,皆因行事谨慎多虑才能从兄弟残杀之中生存至今,海琉光所展露的气势令他畏惧,但他又不愿就此放弃,一时间踌躇不决。   就在此时,天空忽然黯了下来,所有的火焰从苍穹倒灌回赤沙火山口下,这个世界一下陷入了一片死寂,但是,只有那么短短的片刻安静,赤沙火山猛地发出一声震撼天地的巨响,火焰的漩涡冲天而起,以不可抵挡之势席卷万物。   苏罗厉夏不再犹豫,扬起鬼爪向海琉光扑去。   海琉光立在那里,不躲不避。   火焰扑面而来,如奔腾的雷、如疾掠的风,伴随着凤凰愤怒的唳叫。   苏罗厉夏尚未触到海琉光,朱羽照夜如钢刃般的羽翼已经扫到他的面门之前,鬼爪与羽翼相接,火光四溅,苏罗厉夏倒退了两步。   朱羽照夜浴火而出,精神和力量都达到充沛的巅峰,狂傲飞扬的威势与这漫天的风火融在一起,炙烈不可逼视。   苏罗厉夏心念急转之间,顺着倒退的势头向后方遁去。   龙王剑从海琉光的手中消失,她跪倒在地,大股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方才那雷霆一击消耗了她所剩无几的生机,她再也无力维持伪装的强悍。   “琉光!”朱羽照夜心胆俱裂。 第45章   “照夜, 拦住夜叉。”海琉光霍然抬眼,她的声音虚弱, 但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在无寐海多年的岁月,让朱羽照夜养成了一种习性,对海琉光的吩咐总是本能地遵从,他不假思索地展翅追去。   在半里开外, 朱羽照夜追上了苏罗厉夏。苏罗厉夏见无法逃离, 赤红了眼睛,化为青面獠牙的狰狞厉鬼,反身悍然迎战。   在遥远的传说中, 魔族因为过于强悍凶暴而为上古诸神所忌惮, 诸神将他们禁锢在沙与土化为的婆娑世界中,魔族在这片荒芜贫瘠的天地之间弱肉强食, 一代比一代更加强大。苏罗厉夏是真正的夜叉王族,他的力量远远超过了朱羽照夜所遇见的众多高阶神族。   这是血与火的较量, 朱羽照夜凭借了赤沙火山的热焰之能,现身为熊熊燃烧的火鸟,呼啸着从天空俯冲而下, 庞大的火球轰然炸开, 火光中厉鬼怒号,黑色的阴风平地暴卷而起。   这一战,天昏地暗,从烈日中天到了月亮升起。   青色的月光融化在炽焰之中。   夜叉鬼从半空重重地跌下,半截折断的鬼角插在赤沙上, 反射着银灰色的诡异光泽。苏罗厉夏的胸口深深地凹下去一大块,他艰难地喘息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朱羽照夜随之降落地面,他浑身血迹斑斑,有夜叉的、也有他自己的,他的背后从肩膀到腰部划开了一道大口子,几乎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头。他走到苏罗厉夏面前,抬手就要了结他。   “住手,照夜,别杀他。”海琉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朱羽照夜停手,回头望去,只见海琉光不知何时踉跄着走了过来。朱羽照夜不顾自己的伤痛,急急上前扶住了她,焦虑不已:“琉光,你怎么样?别乱动了,我马上带你去找巫医。”   海琉光微微摇头,她扶着朱羽照夜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到苏罗厉夏面前,望着垂死的夜叉,她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容,似悲悯、又似残忍。   苏罗厉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不……”可惜他已经没有力气挣扎。   海琉光俯下了身,她的发丝垂落在苏罗厉夏的脸上,那是细腻而温柔的触感。   龙王剑从她的掌中生出,直直地插入苏罗厉夏的胸膛,他发出了凄厉的哀号,剑锋划下,剖开了他的身体,露出了胸腔,她伸手过去,攥住他的心脏,生生地扯了出来。   苏罗厉夏犹自睁着眼睛,他已经气绝,而他的心脏冒着热气,似乎还在跳动。   海琉光吃下了夜叉的心脏,生腥的、淌着血的心,被她一口一口地嚼碎了、吞下去。   朱羽照夜怔怔的,望着月光下的她。她的眼眸里有零落的月光、也有斑驳的血色,清冷与残酷交叠在一起,带着一种妖异的错觉。   远处是烈火烧天,夜色朱红。   食毕,海琉光撕下半幅衣襟,拭去手上的血污,她的意态淡漠从容,如啜饮风露之后。她的眼睛看了过来,血一样的夜色中,仿佛是来自遥远彼方的凝望。   “生食同类的心脏,对魔族而言是大有益处的,所以这个世界其实并不需要医师。我的力量需求过大,到了婆娑界之后遇到的所有人之中,只有这个夜叉勉强值得入口,既然他自己寻死,我当然不会放过。”   海琉光的声音清澈而冰冷,“身为魔族就是如此,照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朱羽照夜皱起了眉头,凑过去贴近了海琉光,逆着光,他的神色在半明半暗中看不真切。他的手指抚上海琉光的嘴唇,轻轻地。海琉光迟疑了一下,并没有避开,他粗糙的指腹蹭过,蹭去她嘴唇残留的血迹,带着炙热的战栗。   “有别人的味道,很讨厌。”他对她低声耳语。   他突然低头吻她,他的舌头强硬地闯入她的口中,舔着她的牙齿、她的软腭,和她的舌头交缠在一起,他的味道覆盖住她口中每一点地方,满满的快要盛不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按住她的后脑,霸道而坚决,不让她移动分毫。   海琉光睁大了眼睛,但又缓缓地闭上了。   那个吻,浓浓的、长长的,几乎要让她窒息了。   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很久很久的从前,在海与天交接的地方,也有人那么热烈地吻她。   风吹过,刺痛的热度,身体有一种被灼伤的感觉。   良久之后,朱羽照夜才放开了海琉光,她的嘴唇红润而潮湿,上面还留着他的牙印。朱羽照夜终于满意了:“好了,现在都是我的味道了。”   远处的火山轰鸣如雷,而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清晰,“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在我心里,你是这世间最好的,永远不会改变。”   ——————————   大河开阔,水流湍急,时不时有手臂长的大鱼从河中高高跃起,它们张开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扑咬向盘旋在河面上的飞鸟。飞鸟桀桀怪叫,集结成群,长喙如电啄向大鱼,两相争斗,河面上血花四溅。   宽阔的河岸边是大片茂密的森林,各种高大而粗壮的树木蓬勃生长,苍灰色的叶片落了厚厚的一层,堆积在潮湿的土壤上,黑色的枝干间有不知名的小兽和爬虫来回穿梭,巨蛇张口将灰狸吞下,但转眼又被长毛猴扯断了头颅,无声的杀戮隐藏在树木的阴影之下,森林中充满了腐烂和血腥的味道。   “琉光,这里的鱼好多。”朱羽照夜扭头对海琉光喊道,“你喜欢哪一种?昨天那只圆鼓鼓的斑点鱼怎么样?我刚才好像又看到了。”   他站在水中,脱掉了衣裳,腰间随意扎着一块布,全身近乎□□。阳光刺眼,他的身躯挺拔健美、肩膀宽阔、背部的肌肉结实流畅,和夜叉的争斗中所受的伤还未痊愈,一道狰狞的伤痕从肩部斜向腰下,反而增加了一股充满了力度的美感。   海琉光坐在树下,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都行,你看着办就好。”   朱羽照夜注意到了海琉光的不自在,心中洋洋自得。禽鸟性喜张扬炫耀,雄性总是乐于在雌性面前展现自己华丽的羽毛和强壮的身体,他本来想再次变成凤凰蹭到海琉光身上,但考虑到为雌性觅食也是雄性重要的责任,还是人身比较方便些,就干脆脱光了。   朱羽照夜和海琉光在一起生活多年,知道她身为龙族好食鱼类,好不容易寻到这处水域,他兴致高昂,一口气抓了十几条大鱼,挑剔地选了半天,将他认为不好看的鱼又扔回水中,然后捧着挑中的几条回到岸边。   “琉光你看,有昨天那种斑点鱼,还有这种长条鱼,我觉得味道也不错,你今天试试看。”   年轻鲜活的□□在眼前晃来晃去,充满了蓬勃的朝气,男人的气息浑厚而炙热,扑面而来。   海琉光抓起手边的衣服扔到朱羽照夜头上:“不成体统,快把衣服穿上。”   朱羽照夜拨开衣服,露齿一笑:“很热,穿不住,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里没有其他人看见。”他的笑容如烈日明亮耀眼。   海琉光不说话了,她靠在树干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朱羽照夜在她面前忙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掌控着朱雀之火,将鱼在手中不断来回翻转,很显然,这短短的一两天之内他已经熟练掌握了这门技巧,烤出来的鱼金黄焦香,虽然婆娑界的鱼类大都肉质粗糙,但相比兽肉已经好了许多,他殷勤地将烤好的鱼用干净的叶片包好,递给海琉光:“好了,来,别烫到了。”   风吹过森林,树木沙沙作响,兽类在林中深处相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鱼在河中游动,水声溅起。水阔林深,天籁自然。   朱羽照夜看着海琉光:“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海琉光摇头:“只恢复了两三成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朱羽照夜忽然笑了:“这样就好,已经够了。”   海琉光看了朱羽照夜一眼:“什么意思呢?”   朱羽照夜的神色中带着狡黠的无赖:“你原本那么强大,我在你的身后怎么也追赶不上,只有现在这样,我才可以保护你、照顾你,我只希望这样的时光长长久久,我们能够一直走下去。”   海琉光摇头轻笑:“说什么傻话呢,婆娑界强者众多,危机重重,夜叉、重夷、魑魅,这三个部族都是足以与龙族匹敌的存在,我们现在已经与夜叉为敌,如果我不能尽快恢复如初,接下去遇到的麻烦你一个人可对付不了。”   朱羽照夜心里很不服气,但他不想和海琉光争辩这个,他咬着鱼肉,含含糊糊地问道:“那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第46章   “我们正在朝东方走, 族里的典籍有记载,婆娑界黑色太阳升起的位置是东方, 那里可能会有人知道空间通道的事情,我们到时候打听看看是什么情形。”   朱羽照夜咽下了口中的鱼肉,眼睛一亮:“你相信那个夜叉说的话吗,真的存在空间通道能够容纳我们通过?”   海琉光沉吟了一下:“可以试试看, 我曾经听阿迦叶提起过, 在东方边境有魔族试图创造新的通道进入天界,不管怎么样,总是个希望。”她轻轻地叹息, “我也是魔族, 我可以留在这里,但是, 照夜你不一样,你不属于这片土地, 不该跟我来到这里,你必须回到天界去。”   朱羽照夜斩钉截铁地道:“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 任何地方都一样。”他忽然迟疑了一下, 问道,“对了,我其实一直想问你,在从天界穿越而来的时候,你身上有一层紫色的光, 好像是空间结界,如果没有那个,我们已经死在通道里面了,那个……到底是什么?”   “那是浮黎族的空间之力。”海琉光垂下了眼帘,掩盖住眸中的神色,她的语气平淡冷漠,“明羲华取出了他的左眼,命巫王和浮黎大祭司合力,将那只眼睛融合到我的神魂之中,两只眼睛在空间中彼此呼应,在天界,无论距离多远,只要他心念所至,我都会身不由己地服从他的召唤,出现在他的身边。”她自嘲地一笑,“没有想到这次陷入空间裂缝,居然是靠这个免于一死,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运气。”   朱羽照夜脸色铁青,恶狠狠地咬碎了鱼骨头:“真是岂有此理!这个混蛋,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你不能。”海琉光平静地道,“除非你先杀死我。”   朱羽照夜气恼地站了起来,反身走到河边,一个猛子扎了下去。片刻之后,水中陡然掀起了巨大的漩涡,漩涡疯狂地转动,一下从河面升到了半空中,宛如龙卷风一般。水中的鱼和空中的鸟都被卷了进去,绞成了肉末。   水雾四散,沾染了海琉光的头发,她微微地苦笑了一下。   过了许久,那龙卷风才停下,水流哗啦一下从半空中落回河面。鱼和鸟都消失了,河面沉寂如死。   高大的树木遮住了太阳,星星点点的灰白日光从叶子的缝隙间落下,印在海琉光的脸上,有一种萧索的苍凉。她懒洋洋地斜倚着树干,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   朱羽照夜从水中出来,水珠顺着他蜜色的肌肤滑下,没入腰际。他走到海琉光的面前,蹲下来,仰脸望着她,他的眼睛还是湿漉漉的,带着无声的依恋,就如同他幼时那般。   海琉光伸出手去碰触他的脸,想替他擦干脸上的水渍。朱羽照夜按住了她的手,顺着那个姿势,如蜻蜓点水般吻了她。   “琉光……”他的声音柔和,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很轻很轻地问她,“我想要你,可以吗?”   不待她回答,他猛地抱住了她,急急忙忙堵上她的嘴,以吻封缄。那个吻似温柔、又似狂野,不容她拒绝。年轻的男人,他的爱总是那么汹涌而热烈,不知含蓄为何物。   朱羽照夜抱起海琉光走过去,旁边是一株参天大树,树腹中间有一个大洞,那是原本打算晚上歇息的地方,并不十分宽敞,恰好能容下两个人。他和她一起滚倒在地上。   午后的阳光从树洞外面照进来,亮得刺眼。   海琉光不安地用手背捂住了眼睛:“不……”   朱羽照夜张开了宽大的羽翼,把两个人都包裹了起来,他舔着她的耳朵,低声道:“没关系,没有人会看见,这里只有你和我。”   凤凰的羽毛温暖而轻柔,蹭过海琉光的肌肤,那种触感令她情不自禁地颤抖。她感到胸口下面一阵尖锐的刺痛,心仿佛要裂开了。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痛苦的由来,她抱住了他的头,把手指插入他的发鬓间,他是炙热的。   她急促地喘息着,想要叫那个人的名字,却咬住了嘴唇,咬得那么用力,把嘴唇都咬出血来。   他的手指撬开了她的嘴唇,他的声音低低的、染着浓浓的□□:“琉光,我想听见你的声音。”   他突然一个重重的俯身,如同疾风骤雨般把她卷入狂潮之中。她一阵眩晕,在迷乱中喃喃地叫他:“朱羽、朱羽……”   他的羽翼把一切隔绝在外,这方寸天地间,他占据了她的全部。空气是灼热的,汗水不停地流出来,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他的味道把她里里外外都沾染满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大约也是梦,一个疯狂的梦。   梦境总是长长的,让人不愿意醒来。   ……   天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穿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洗去白日狂野的躁动,这森林显得那么宁静。   朱羽照夜的羽翼横过来,挡住了洞口,只留下了一点点缝隙,细雨从缝隙中间零星地飘进来,沾湿了眉眼,有几分薄凉。   海琉光躺在朱羽照夜的怀中,全身软绵绵的,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抬起来,听着雨声、听着他的心跳的声音,这一刻的时光仿佛静止。   “琉光,我们就在这里生活,再也不要回天界,好吗?”朱羽照夜忽然这么说着。   海琉光半闭着眼睛:“又在说傻话了。”   “我是认真的。”朱羽照夜凑过去,在海琉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在这里,你不是龙王、我也不是朱雀王,没有人会阻扰我们在一起。我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有能力养活你,等你的伤势慢慢恢复了,我们就可以去间城或者上城定居,既然这个世界是尊奉强者为王,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一样能过得很好,为什么要返回天界?”   海琉光睁开了眼睛看着朱羽照夜,狂欢的情潮之后,她的眼中带着淡淡的慵懒:“天界山河壮美、风物秀丽,有无数锦绣繁华,你是朱雀天帝的后裔,天界最高贵的血统,你愿意留在这荒芜贫瘠的婆娑界吗?这里什么都没有,远离你的故土、你的族人,形同被流放。”   “在天界,我们彼此为敌,只能拔剑相向,我每天都很苦恼,一直想你,却又害怕和你见面的情形。像现在这样抱着你,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朱羽照夜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始终明朗如烈日,“既然我已经尝到了这种滋味,我怎么舍得再放弃?天界再好,总是不如你好,我不贪心,有你就够了。”   海琉光轻笑:“你太幼稚了,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所说过的话。”   朱羽照夜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又把海琉光压在身下一阵狂吻,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了,照夜,别闹。”海琉光用脚踢了朱羽照夜两下,却没有什么力气。   朱羽照夜用羽翼把海琉光整个人都裹了起来,柔软的羽毛隔绝了所有的风雨。她仿佛陷在云端中,周围满满的都是他的温柔和热度。   朱羽照夜正色道:“琉光,你听我说,我们两个人从天界来的时候,我有玄武重甲,而且在力气用尽之前恰好遇到了裂缝的出口,那是万中无一的侥幸,现在玄武重甲已经毁了,你身上浮黎之眼的力量不足以开辟出新的通道,如你曾经说过的,婆娑界是流放和囚禁之地,强者是不允许被释放的,多少年了,除了你们龙族,天界从来没有出现过高阶魔族,这就是证明。不要寻觅空间通道了,我不想去冒这种无意义的风险,真的,现在这样就很好,有你在我身边,婆娑界和天界并没有太大区别。”   海琉光沉默了许久,轻轻地叹息道:“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作罢了。”   朱羽照夜重新兴奋起来:“我们到西方连目天去吧,那里是重夷族的领地,我听下城的人说过,重夷和夜叉是死仇,夜叉们应该不会追到连目天去,我们先去那里,等你的伤养好了再做打算。”   “随便你了。”海琉光倦了,把头埋到朱羽照夜丰密的羽毛间,阖上了眼睛。   外面的雨渐渐地大了,雨水敲打着河面、敲打着树叶,哗啦哗啦作响。风声如缕、雨水如注,天地苍茫。这狭窄的树洞里,靠得那么近,羽翼下,是一片小小的天地,只有他和她。他呼吸间都是她的味道,宛如月光漫过蓝色海岸,悄无声息的清冷香气。   “琉光,就这样多好,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朱羽照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海琉光没有回答,宛如已经睡去。   —————————— 第47章   越往前走, 树木越发高大,抬头几乎看不见顶部, 茂密的枝叶遮蔽了天日,分不清白昼或是黑夜,一片沉寂的幽暗。森林里起了一层薄雾,潮湿的雾气流动着、萦绕着, 就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把一切都黏在其中。   脚踩在落叶上咯吱咯吱地响, 除此之外,连虫鸣的声音都听不见。   海琉光停住了脚步:“这条路好像有些不对。”   “这个地方真是奇怪。”朱羽照夜嘀咕着,“到处都是森林, 我们走了一个多月了, 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海琉光沉吟了一下:“我们可能走错路了,西方连目天多高山, 如今这里的情形,倒是有些像东方弥那天。”   “可是我们明明是朝着白色太阳的方向走的, 不是白日为西吗?”   “是的,白日为西,黑日为东, 按道理我们的方向没有错, 除非……”海琉光举目四望,渐渐皱起了眉头,“我们的眼睛受到了蒙蔽。”   树木上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极轻微的声响,像是翅膀振动的声音。朱羽照夜一晃身,如闪电般窜上树梢, 他看见了一张少女的面容,生在一只丑陋的黑色大鸟身上。那人首鸟身的怪物在他面前一掠而过,他想要伸手抓住它,却只抓住了一团白雾。   朱羽照夜认出了那是一只迦凌鸟,他心下遽然一惊,落回地面,却已经不见了海琉光的踪影。   “琉光!琉光!”朱羽照夜大声呼喊。他的声音传到了森林深处,带来一阵诡异的回响。   白雾越来越浓,粘稠得近乎实质,涌动着向朱羽照夜包围过来。   朱羽照夜冷笑了一声,熊熊烈火从他身上腾起,凶猛地向四周燎开,转眼间雾气消失得干干净净,树木燃烧了起来,朱雀之火沿着黑色的树干向上蔓延,树木剧烈地抖动着,如同人一般发出痛苦的哀号声。   躲在树梢上的迦凌鸟失去了隐身的白雾,正想逃走,燃烧的火球扑面而来,将她狠狠地砸到地上,她尖声惨叫,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朱羽照夜的一脚踩住了。   海琉光现身在不远处,她张开了一层冰晶结界护住了自己,并未被火焰所波及。朱羽照夜倒提着迦凌鸟,几个跃步赶到她的身边,见她无恙,松了一口气:“这是什么鬼地方,干脆一把火烧了算了,看看还能有什么花样出来。”   海琉光抬手,冰晶结界迅速向外扩散,寒气凛冽,如严冬之雪覆盖过森林,将火焰压了下去。“形势未明之时,不要这么张扬。”   朱羽照夜把迦凌鸟扔到海琉光的面前:“这只东西刚才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她肯定知道些什么。”   那只迦凌鸟的容颜美妙、眼波明媚,如同处女般纯真甜蜜,但她的鸟身此刻被烧得羽毛焦黑、血肉开裂,看过去显得格外狼狈。   她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道:“我居住于这片森林之中,见两位路过此处,不及躲避,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大人宽恕。”   海琉光冷冷地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迦凌鸟偷偷地抬起脸,正好对上海琉光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眸如高山冰雪一般,让她打了个寒战,她连忙又低下了头去:“此处为弥那森林,是为弥那天上城,魑魅族王都。”   “我们原本一直向西而行,不可能会走错这么远。”海琉光直视迦凌鸟,“现在回想起来,一离开赤沙平原我们就遇到了森林,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被你们所迷惑,不管我们往哪个方向走,最后都会到达这里,是不是?”   迦凌鸟缩着脖子,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海琉光用淡漠的声音道:“迦凌鸟,我的耐心并不好,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迦凌鸟哆嗦了起来,她化为人类少女的形态,卑微地跪倒:“龙王殿下请息怒,魑魅王诚意邀请您和朱雀王到弥那森林做客,只是担心两位殿下有所顾虑,才不得不略施手段指引两位前来,我只是个奴仆,主人的旨意我无法违背,恳求龙王殿下饶恕我一命。”   朱羽照夜变了脸色:“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身份?”   迦凌鸟一面偷觑着朱羽照夜的神色,一面小声地回答:“我能看见你们这一路心中所想。”   朱羽照夜想起这一路以来的情况,一下子从脸红到了脖子,他一脚踩在迦凌鸟的头上,把她的整个头都压到了土地下面,而后转头问海琉光:“你要吃这只鸟的心脏吗?”   迦凌鸟唔唔怪叫,剧烈地挣扎着。   海琉光面上喜怒不辨,淡然道:“这种废物,吃了也无用。”她抬眼望着前方,“而且,主人出来迎接我们了。”   白色的雾气重新从森林里面弥漫出来,幢幢的树木阴影中,两个少女的身形浮现出来,从虚无到凝固,她们的身形高挑纤细,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连眼眸都如同白雾,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她们生着六只半透明的背翼,如同蝴蝶的翅膀,上面有着繁复妖异的花纹。   她们是森林之精,魑魅族人,传说中上可以沟通天地,下可以操纵人心,神秘而危险的种族,东方弥那天的统治者。   两个魑魅女子款款走到海琉光与朱羽照夜面前,姿态恭敬,她们深深地弯腰行礼:“见过龙王殿下、朱雀王殿下,吾王在城中已经恭候多日,可否请两位高贵的客人跟随我等前往?”   海琉光与朱羽照夜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   其中一个魑魅女子对那只迦凌鸟道:“茶茶,你在客人面前失礼了,王命你自己去后殿领受惩罚。”   那只名为茶茶的迦凌鸟垂头丧气地爬起来,含着泪看了朱羽照夜一眼。朱羽照夜心念闪动,还没来得及出手,茶茶已经抱着头惊恐地逃窜走了。   两个魑魅女子扇动翅膀,飞上了高高的树梢枝头。海琉光和朱羽照夜亦紧跟而上。   魑魅女子在林梢飞行,姿态翩然如蝴蝶。   朱羽照夜忍不住低声问海琉光:“我还是不明白,我们怎么会跑到东方的弥那天来了,这也是一种幻术吗?”   龙族已经离开婆娑界多年,族中典籍所记载的情况也不尽详实,海琉光只能道:“据说魑魅族擅于操纵人心,我想,大约是这一路上我们所认知的方向和实际恰好相反,这可能接近巫族的幻术了。”   引路的魑魅女子曼声开口:“神族之中巫族的幻术我们也略有耳闻,但总归还是与我们不同,巫族的幻术必须依托于现世的景象才能成形,而我们能够令这个世界无中生有、颠倒是非,因为我们所掌控的是人心,而人心才是这世界上一切虚幻的根源。”   朱羽照夜冷冷地道:“所以,你们的能力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那出口的魑魅女子忽然回眸,看了朱羽照夜一眼,她的眼中雾气袅绕、如云海变幻,朱羽照夜觉得一阵眼花。但她又迅速地低了眉眼:“是的,不过是一些障眼法,让朱雀王见笑了。“   莽莽森林,一望无际的苍黑,深沉而诡秘的颜色在周围铺陈开,如在黑夜中踏空而行,脚下是未知深渊。行了许久,白雾渐渐散去,两列魑魅族护卫从林中出现,无声地躬身施礼,复又如幽灵般消失。   前方出现了一座林中城池,巨木参天,造型奇异的屋宇建造在粗壮的枝干上,其形若竖立的鸟巢,木枝为墙,阔叶覆顶,藤蔓垂门,拳头大小的萤虫在树木间飞舞,幽光若暗若明。   王宫位于城市中央,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得出来,因为那棵树木已经巨大到无法形容,它的树冠几乎覆盖了半个城市,枝干如苍虬,树叶如伞盖,截住了天上云雾,黑色的宫殿隐在云端中。   到了王宫中,魑魅族人皆远远地避开了,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走路都是如漂浮一般,安静得近乎诡异。引路的女子将两人带至一处宏伟的大殿之前,亦无声地退下了。   朱羽照夜推开了虚掩的殿门,踏了进去,幽暗而空阔的大殿中,如繁星般的萤虫集聚在梁顶上,被开门的声响惊动了,四下乱飞,光影缭乱,如坠星河。   在星河的尽头,黑色王座上端坐着一个白袍王者,他的全身都恍如笼罩在雾气之中,虚幻飘摇,他的背后有十二只翅翼,翅翼上的花纹形如眼睛,在雾气缭绕之中,那十二只硕大的眼睛慢慢睁开,来自黑暗中诡异的注视牢牢地盯住了朱羽照夜。 第48章   朱羽照夜一阵眩晕, 明明站在实地之上,却有一种坠入深渊的感觉, 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怒气,张开羽翼,向着白袍王者扑袭而去。   王座之上,白雾之中, 那个男人端坐不动。   朱羽照夜即将扑到王座之时,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侧边闪现,悍然迎上,两股力道相接, 大殿剧烈震动, 承托王宫的枝木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响。   那个身影落下来,立在王座之后, 头上尖锐的长角显示他是一个夜叉族男性。   白袍王者终于缓缓起来,微一欠身, 他的声音温和轻柔,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从天界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们的光临是弥那森林的荣幸, 吾为魑魅族之王, 未曾远迎,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海琉光自进门开始就静静地立在那里,此时方才开口:“……魑魅王。”她的声音宛如叹息一般,像是方才从梦中醒来。   朱羽照夜回头, 看见海琉光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他心中担忧,过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怎么了?“   海琉光的手是冰冷的,她的动作有些迟疑,她侧过脸望着朱羽照夜,眼眸中倒映着星河,有万千繁杂的光影掠过。   “琉光!”朱羽照夜抓紧了她的手。   海琉光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那纷乱的光影转瞬被无尽的深海所淹埋,她的目光转向魑魅王,声音平淡无澜:“刚才你让我看到的是什么?魑魅族的能力就是这个吗?”   魑魅王走到了海琉光面前,他的面容依旧隐没在白雾中,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用优雅的姿态欠身为礼:“抱歉,龙王殿下,是我冒失了。是的,这就是我魑魅族的天赋,惑心之术。对于您这样的强者,我的能力本来是不起作用的,但是,如今您重伤未愈,我才有机会趁虚而入。”   “你做了什么?” 朱羽照夜惊怒不已:他就要抬起手来。   海琉光按住了朱羽照夜,她望着魑魅王:“你让我看到那番虚像,有何用意?”   魑魅王轻轻地笑了起来:“那并不是虚像,龙王,其实你心里应该很明白,那是你的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愿望,我只不过帮你看得更清楚一些。”他从白雾中伸出了手,他的手宛如用白色的玉石雕成,没有丝毫人气,“我可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来吧,龙王,要和我做一个交易吗?”   朱羽照夜一声怒喝,羽翼横扫而过,魑魅王的身形陡然被搅成粉碎,白雾向四下飘散,复又在不远处聚集起来,魑魅王渐渐地从白雾中重新凝成。   王座后的夜叉男子跃了过来,护在魑魅王面前,对朱羽照夜怒道:“乳臭未干的小子,毛毛躁躁的做什么?就你这样子还能做朱雀之王,神族当真都是些不成气候的东西。”   “毕,噤声!”   “照夜,住手!”   魑魅王和海琉光几乎同时出声喝止。   夜叉男子和朱羽照夜含怒对视,但总算是按捺下来了。   魑魅王温声致歉:“毕从小就被他母亲宠坏了,性子暴躁,不知礼仪,请朱雀王殿下莫怪。”   海琉光淡淡地道:“无妨,他说得也没错,这位朱雀王殿下确实行事鲁莽了些,彼此罢了。”   朱羽照夜委屈地看了海琉光一眼。   魑魅王拂了拂袖子,从地面上生出了黑色的枝蔓藤条,宛如活物般盘旋扭曲,片刻之间在王座之前结成了两张高椅。魑魅王抬手示意,三人走过去坐了下来,那夜叉男子依旧立在魑魅王的身后。   随着扑扑簌簌的声音,迦凌鸟茶茶飞了过来,落在夜叉的肩膀上,亲昵地蹭了蹭他。   夜叉哼了一声,望着朱羽照夜道:“你方寸无缘无故打伤了茶茶,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魑魅王指了指夜叉,道:“介绍一下,这位是苏罗毕,夜叉族的少君,想来你们已经听说过他的名字了。他的母亲是我最小的女儿。”   朱羽照夜一惊,暗自绷紧了身体。   海琉光冷静地道:“这位夜叉少君应该和我们有些过节,魑魅王不知道吗?”   魑魅王漫不经心地道:“奇那个孩子既然冒犯了龙王,那是他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   “没想到魑魅王如此通情达理。”海琉光这么说着,却看了苏罗毕一眼,那是个轮廓刚硬的男子,眉目间流露着逼人的锐气,和他的兄弟截然不同。   苏罗毕注意到了海琉光的目光,他无动于衷,冷漠地道:“奇原本就是个无用的废物,死就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海琉光嘴角泛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魑魅王既然邀我们相见,为何不以真实面目示人?”   “龙王误会了。”魑魅王周身的白雾一阵荡漾,“你们龙族离开婆娑界太久,很多事情都已经忘记了,我们魑魅族人随着年岁的增长,身体会渐渐生出白雾,年纪越大,雾气越多,直到……身体完全化为雾气而消失。”   苏罗毕沉声道:“外祖父已经三千两百多岁了,接近魔族寿命的极限。所以,龙王殿下,我们请你过来,是想和你做一个交易,外祖父可以帮助你实现心中的愿望,相应的,请你为外祖父去取一样东西回来,延续他的生命。”   海琉光未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道:“说来听听。”   魑魅王的声音带着一种特殊的磁性,柔和地、却仿佛能直抵人心底:“夜叉王有一样至宝,名为‘轮回之钥’。要知道,无论魔族或是神族,躯体死亡后,我们的魂魄就会消散于天地之间,而轮回之钥的玄妙之处在于它能够凝聚亡者的魂魄,保持不散不灭,直至寻觅到一个新的躯体。”   魑魅王的翅翼猛然扬起,雾气在风中蒸腾,翅上的十二只眼眸一起完全睁圆,“那样就能够重入轮回,获得完全崭新的生命。”   “那怎么可能?”朱羽照夜忍不住惊诧道。   魑魅王的头转了过来,虽然他的脸藏在白雾中,但他确实在“看”着海琉光,那种目光令朱羽照夜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魑魅王低低地笑了起来:“很不可思议是吗?夜叉族实为半魔半鬼之身,介乎于阴阳之间,夜叉王身为一族之中的最强者,传说中他本身就是经由轮回之钥重生而来。我已经老了、很老了,到了这个岁数,很多人都会恐惧死亡,我也不例外。”   海琉光不动声色:“为什么要我去?魑魅族是东方之王,有很多人可以为你效劳,何况夜叉族的少君就站在你的身后,你没有什么理由需要我去取那样东西。”   魑魅王道:“这事情自然不简单,夜叉王居于广陵地都的最深处,上面有绝对忠诚于他的十二魔将和无数卫兵把守,硬闯的话,首先要打败他们,何况,夜叉王自己就是婆娑界首屈一指的强者,我们魑魅族并不擅长战斗,这世间,能够与夜叉王匹敌的,唯有西方重夷王。”   苏罗毕接口道:“我父亲是个多心多疑之人,王宫戒备森严,外层布着历代夜叉王叠加的防护结界,入口处还有九只迦陵鸟看守,我们曾经试图让魑魅族人迷惑十二魔将以混进王宫,却被迦陵鸟识破了,为此,父亲和外祖父已经翻脸,至于我……”   他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父亲所有的儿子,在成年之时都要立下噬心血誓,顺从父亲,不能违背父亲的任何意愿,换句话说,哪怕他要我去死,我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海琉光露出玩味的目光:“所以呢?”   “所以,只有你,龙王殿下。”魑魅王的声音委婉如流水,任何话语,在他说来都是动听的,“你是从天界而来的异数,拥有至高力量的强者,重要的是,你是女人,婆娑界的女人都是弱小无能的生物,夜叉王对女人是没有防备的,我的女儿可以安排你以侍女的身份进入王宫。轮回之钥平日里都由夜叉王贴身携带,但到了夜晚,我女儿可以想办法把这东西留在她的寝宫中,你把它取来给我……”   “不行!”朱羽照夜断然打断了魑魅王的话,“琉光不能去冒这个险,她的身体还未恢复,原本就不适宜战斗,何况,按你们所说,哪怕琉光完全无恙,与夜叉王交手,也是生死之搏,她孤身一人深入敌阵,定然十死无生,凭什么要用她的命去换你的命,我绝对不允许!”   他转向海琉光,斩钉截铁地道,“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不会让你去,除非我死,否则你想都不要想这个念头。”   海琉光闻言,无奈地笑了笑,并未说话。   魑魅王与苏罗毕对视了一下,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魑魅王对海琉光道:“我们已经为龙王备下了足够分量的血食,确保龙王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恢复,这一点,请不必担心。”   海琉光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魑魅王十二只翅翼轻轻扇动,那上面的眼眸轮番开阖,宛如鬼魅的窥探,“你可以尽量避免与夜叉王正面为敌。我的女儿有能力在子夜时分构筑出一个幻境结界,困住夜叉王,结界能够维持两个时辰,如果你能在这段时间里拿到轮回之钥,以你的能力,从十二魔将手中逃脱并不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朱羽照夜冷冷地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魑魅王呵呵轻笑:“朱雀王似乎对我成见很深。”   苏罗毕肩膀上的茶茶忽然叫了起来,发出一连串奇怪的鸣声。魑魅王侧耳倾听了片刻,道:“原来如此。”他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感叹,“朱雀王和巫族公主的后代,上古神邸的遗脉,克邪辟凶,如此说来,我们两个正是天敌,难怪我的惑心之术对你没有太大的作用。”   海琉光的眼睛转了过去,看向迦凌鸟。   茶茶“唧”的一声尖叫,炸了毛一般飞起,急急逃了出去。海琉光复又垂下眼帘,手指敲了敲藤萝椅的扶手:“别再让我看到那只鸟,我讨厌这种东西。”   苏罗毕“哼”了一声。魑魅王轻轻摆手:“茶茶是毕的宠物,他们夜叉族人喜欢豢养迦凌鸟,我们魑魅族是没有这种东西的,我们并不需要窥探人心,无论人心如何,最终他们都将按照我的意念行事。” 第49章   海琉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魑魅王相当自负。”   “这是我的自信, 龙王殿下,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毕竟,这世界上,唯有我能够帮助你实现心中的愿望,你所念的、你所求的, 我知道那是什么。”魑魅王的声音是清淡的, 却带着若有若无的诱惑,“弥那森林是欲望之都,只要你肯付出相应的代价, 哪怕是最荒诞的梦境也能够实现。”   萤虫渐渐聚集在海琉光的身周, 那是虚无的星光,如梦幻一般不可捕捉。她抬眸, 看着魑魅王,他隐在黑暗的迷雾中, 但他分明在微笑。   ————————————————————   “两位贵客,请歇息吧,吾等告退。”魑魅族的侍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掩上树屋的门。   朱羽照夜焦躁地走了两圈, 这树屋十分宽敞,但仍令他有一种压抑之感,蜿蜒的藤蔓从屋顶垂下,宛如蛰伏的蛇,擦过他的头发, 他心中十分厌恶,手指微动,火焰燎起,藤蔓被烧成黑色的灰,无声地飘落下来。   海琉光端坐不动:“照夜,作为一个王者,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至少要做到表面上镇定自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不住气。”   朱羽照夜走到海琉光面前,蹲跪下来,仰脸看着她:“你说的道理我懂,但是我做不到,只要和你有关的事情,我就没办法冷静下来,魑魅王说要你考虑一下,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好不好?”   海琉光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很心动,照夜。”   朱羽照夜焦急而恼怒:“琉光,这都不像平常的你了,你一向很冷静,如今却被魑魅王三言两语就鼓动了,你好好想想,这并不是你的本意,不过是魑魅的法术控制了你的心。”   “或许是吧。人心只要有贪念,就会被外力所诱惑,这再自然不过了。”海琉光微微地笑了起来,“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这样纵容过自己,很多年了,我几乎都忘记这种感觉了,对,就像现在这样,被鬼迷了心窍似的,一头扎下去,但是我心甘情愿。”   朱羽照夜急切地道:“琉光,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我会尽力为你实现它,你别去冒险。”   “你不必知道。”海琉光望着朱羽照夜,她的目光清冷,那一瞬间,朱羽照夜几乎觉得她的眼神是冷酷的、不带丝毫感情,而她的声音却是从来未曾有过的温柔,“照夜,相信我,我都是为了你好,以后你会明白的。”   她低下头,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那么轻,是不可惊动的月光,那个吻是冰冷的。   朱羽照夜抱住了海琉光,用力地想把她禁锢在自己的怀中。他心中隐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心慌得厉害,他竭力想要说服海琉光:“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琉光,只要和你在一起,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我已经实现了,不再需要其他的东西,我们说好了,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好好地过下去,你别去干那种疯狂的事情,我不答应。”   “嘘,别说话。”海琉光贴过去,用嘴唇把他的话堵住。   她的味道在月光下、在森林里,微微地有点苦、又仿佛有蜂蜜的甜味。   这是世间最美妙的滋味,他几乎想要把她吞下去,谁也不能把她从他的身边带走,他在心中恶狠狠地这么想着,他的动作却是那么轻柔,唯恐弄疼了她。   这里是弥那森林的最深处,寂静的夜晚,只有虫鸣的声音从窗外透进来,若断若续。草木在树根下腐烂,又在上面生长出白色的枝叶,死去的和新生的交错,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气息弥漫开来。   ————————————————————   朱羽照夜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伸手摸去,海琉光却不在他的身边,他一下惊醒过来,翻身坐起。   夜色依旧深沉,两三只萤虫停驻在窗口,微微的一点点光,什么都看不真切。   朱羽照夜推门出去,一阵风吹来,树屋下面的白色枝叶摇曳着,化出了一只蝴蝶飞起来,停留在朱羽照夜的眼前,扑闪着翅膀。朱羽照夜迈开步子,蝴蝶扑到他的鼻子上蹭了一下,又飞开,他心念一动,跟了上去。   蝴蝶在幽暗的森林里穿行,翅膀闪着迷离的光,朱羽照夜跟随而上,周围草木的颜色渐渐地淡去,从黑色至灰色、再至白色,仿佛被雪覆盖的地方,苍白的树木拱卫下,一座高高的尖塔出现在面前。   蝴蝶隐入塔中,消失不见了。   朱羽照夜慢慢地走了进去。   满地都是血,四个人躺在地上,他们的胸膛被剖开,心脏已经不见了,他们的姿势和表情还保持着临死前扭曲的狰狞。   一个侍女跪在血泊中,恭敬地奉着水盆,海琉光从水中抬起手,她的手已经洗濯干净,另一个侍女弓着腰为她拭干了手上的水渍。海琉光回眸,望了朱羽照夜一眼,她的嘴唇带着一抹血红。   两个侍女退下,她们从朱羽照夜的身边走过,恍若无视。所有人都没有理会他,他站在门口,白雾涌过来,无论他怎么走,始终再没办法前进一步。   塔中立着一尊高大的玄金魔像,十二翼虫身,人首,面上却没有五官,头发如枝叶般生长着,和塔身融合为一体。   魑魅王立于魔像之下,他的身体蠕动着,从白色的衣袍下面露出了原型部分,赫然同魔像一般,是巨大的虫类。   苏罗毕跪倒在魑魅王脚下,他双手捧着一个金皿,高高地举过头顶,金皿中放着两柄短匕,匕刃薄如蝉翼,泛着绿色的幽光。   海琉光走到魑魅王面前,在那诡异的魔像之下,两个人相对而立。   “琉光!”朱羽照夜大声呼喊,“你要做什么?停下来!听见没有!”   魑魅王和海琉光从金皿中各自拿起了短匕。   玄金魔像的十二只翅翼缓缓地动了起来,翅上如眼睛一般的花纹变幻开阖,窥视着四面八方,它那枝叶一般的头发如活物似的伸展开,从塔壁上爬到地面,把魑魅王和海琉光团团围住。   魑魅王和海琉光同时将短匕插入了胸膛,心头之上三分处,鲜红的血沿着匕刃流了出来。   “诸天在上,十方神魔共鉴,吾沥心血为誓……”低沉而肃穆的声音在塔中回荡,带着奇妙的音韵。   “吾所言说皆无虚假,吾将尽吾心力为龙王践其心愿,凡吾所能,无有不应,若违此誓,天地共诛,形神皆灭。”   “吾将尽吾心力为魑魅王取得轮回之钥,凡吾所能,无有不为,若违此誓,天地共诛,形神皆灭。”   匕刃上的心头血并未滴下,而是被无形力量所操控着,汇集在一起,慢慢升到半空,形成了一个诡异的血色契纹。随着魑魅王和海琉光的话音落下,冥冥中似乎响起了一个应诺之声,古老而沉闷的回响,仿佛是发自地底深处、又仿佛发自从天空之上,血色契纹闪出一片刺眼的光芒,而后凭空消失。   弥漫在门口处的白雾散开,朱羽照夜缓缓地走了过来。“这就是噬心血誓吗?”   “是的。”魑魅王颔首,“噬心血誓是这世间最重的誓约,我们既已许诺,连违背的心念都不得生出。”   朱羽照夜死死地盯着魑魅王,一字一句地问道,“噬心血誓要怎么才能解除?”   苏罗毕已经站起了身子,闻言奇怪地看了朱羽照夜一眼,嗤笑道:“噬心血誓怎么可能解除?你真是异想天开。”   魑魅王语调温和,但话语的内容却令人心惊:“一旦成约,便是死契,并伴随血脉世代传承,除非彼此之间有一方血脉灭绝,那契约才能解除。”   “血脉灭绝是吗?”朱羽照夜的身后浮现出火光的影子,跃动着,勾勒出羽翼的轮廓,陡然张扬开来,烈火飞舞。   苏罗毕踏前一步,拦在魑魅王身前,森然道:“我为龙王献上了我同父的两个兄弟和重夷的两个王族,才令龙王恢复力量,你们这么快就打算翻脸为敌吗?”   层层叠叠的冰幕在朱羽照夜面前展开,封锁了他的火焰。隔着寒冷的冰,海琉光望着朱羽照夜,她的眼眸是清冷月色,在于夜天之上,不染尘埃、不见悲喜。   忽然之间,莫名的愤慨和无力的感觉同时袭上心头,朱羽照夜敛去了周身炙热的气势,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黑暗的森林中,枝叶与藤蔓在腐烂的泥土之上疯狂地生长,虫类隐藏在茂密的草叶间爬动,悉悉簌簌的声音连绵不绝。   朱羽照夜在林间狂奔,没有方向、没有目的,粗糙的枝条和来不及躲避的飞虫不停地蹭过他的脸颊,并不很疼,却有一种尖锐的触感像是在抽打着他,让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这片森林很大很大,树木的阴影中,不知道人在何处、天在何处。   奔跑了很久很久,朱羽照夜又突然泄气下来,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上,把脸埋进草叶和泥土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一只九节虫子慢吞吞地爬上了朱羽照夜的手指,逡巡了片刻,朱羽照夜一动不动,更多的虫子纷纷从泥土下面翻上来,在沙沙的声响中爬上他的身体,朱羽照夜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一个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不疾不徐,缓缓地走到近前。   一只只虫子被冰的结晶所包裹住,顷刻毙命,从朱羽照夜的身上滚落下去。   “起来吧。”海琉光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 第50章   朱羽照夜还是不想动。   海琉光似乎叹了一口气, 抓住朱羽照夜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他目无表情, 满脸泥土,倔强而狼狈。   海琉光伸过手去,一点一点地把他的脸拭擦干净,她的动作近乎温柔, 那么小心、那么细致, 却让他心中的愤怒越来越高涨。他打开了她的手,后退了两步,扭头不去看她。   “照夜, 别赌气,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稳重一点才好。”海琉光的声音很平静。   “在你心目中我始终只是一个孩子。”朱羽照夜反问她, “你眼里从来就没有过我,是吗?琉光, 我那么在乎你,你却从来没有在乎过我想什么,长久以来, 都是我一厢情愿地追随着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那么,你要如何?”海琉光淡淡地道。   朱羽照夜咬了咬牙,狠狠地瞪着海琉光,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海琉光忽然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浅浅的,带着一丝无奈的意味,她对着朱羽照夜张开了双臂,柔声唤他:“好了,照夜,过来。”   连虫鸣都沉寂下去,只有心跳的声音清晰可闻。   朱羽照夜几乎没有思考,扑过去把海琉光抱了个满怀。他蹭着她的发鬓,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喃喃地道:“琉光,我想成为你的依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你想做的事情无能为力,我讨厌自己,我曾经有过卑劣的念头,如果……如果你的身体一直都不能恢复就好了,我就可以把你永远庇护在羽翼之下,琉光,你等等我好吗,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比你更强的男人、配得上你的男人,给我机会、给我时间,等我,别离开我。”   海琉光沉默良久,但还是轻轻拍了拍朱羽照夜的背部安抚他:“你想得太多了,照夜,我的心愿不过是想重返天界,那里有我的族人,我不能抛弃他们,你也一样,这是我们不能割舍的责任。魑魅王知道通往天界的途径,想要得到他的帮助,就必须给予对等的代价,这是规则。”   “可是他要你去做的事情太危险了,我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总觉得他另有图谋。”   “是,有点危险,但值得一试,至少他对我立下了噬心血誓,他所说的话并无虚假,如果魑魅王女能够困住夜叉王一定时间,我完全有把握从广陵地都脱身出来。”   海琉光的神色平常,却有着再自然不过的矜傲,“我们龙族,曾经是婆娑界最强悍的种族,我身为龙王,怎么会敌不过夜叉族的魔将,照夜,你不必这么担忧,我不会平白去送死的,毕竟,活下来,才有可能和你一起回到天界。”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回去。”朱羽照夜低低声地道。   “可是我一定要回去。”海琉光双手捧着朱羽照夜的脸,凝视着他,“照夜,无论我去哪里,你都会跟我在一起,是吗?”   她的眼睛是美丽的蓝色大海,无声无息地蔓延过这个世界的尽头,把一切淹没,让人沉溺不能自拔。   朱羽照夜不回答,他低头咬住海琉光的嘴唇,泄愤般狠狠地吻她,直到她喘不过气来,捶打了他好几下,他才不情愿地放开。   海琉光的嘴唇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舔了一下嘴唇,轻轻地“嘶”了一声,摇了摇头:“跟我回去吧,还有些事情需要你才行。”   “嗯。”朱羽照夜握住了海琉光的手,紧紧的,不愿意放开。   ——————————   弥那王宫中依旧是一片幽暗,萤虫聚集在魑魅王座的后面,形成了一片荡漾的光之星河,魑魅王笼罩在迷雾与萤光下,身形似乎更显飘忽。   “在浮黎天女之后,两界众生中,再没有人能够创造出一条完整的空间通道,这么多年来,我们也一直在想法设法离开婆娑界,但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朱羽照夜冷哼了一声:“你不是说可以实现琉光的心愿吗?”   “朱雀王稍安勿躁。”魑魅王轻笑,“这几万年下来,我们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伸手抓向虚空,萤虫星河破开,他从那中间抓出了一道影子。“你们先看看这个。”   那是一道人形的影子,确切地说,那像是一个完全透明的人,他还在魑魅王手中不断地挣扎着,发出“咿咿唔唔”的悲泣之声。   “这是影族人,我们弥那天治下一个弱小的种族,这个种族的天赋有点特别,他们本体就是影子,不受任何空间的约束,他们可以在空间交错层中自由生存。我们尝试了无数次,在前代魑魅王手中终于创造出了一种新的秘术。”   魑魅王淡然地说着,捏碎了手中的影子,影族人凄厉的尖叫着,他的血也是近乎透明的,如清澈的水一般流淌而下,魑魅王口中发出低沉绵长的咒语,随着咒语声,他被影族人的血液所浸透的手臂慢慢地也变成透明,连周围的白雾也消失了,魑魅王仿佛整个人缺失了一部分。   “将影族人的血液涂满身体,施以替身秘术,可以短暂地获得和他们同样的能力,自由穿行于任何空间,即使是拥有强大力量的高阶魔族,也有可能安全到达天界。”   海琉光冷静地道:“这个方法肯定有缺陷,不然你们早就大举侵入天界了。”   魑魅王将影族人随意地扔到了地上,那个人还在扭动挣扎着,一大团萤虫扑到了他的身上,将他整个覆盖住,片刻之后又飞开,地上已经空无一物了。   苏罗毕为魑魅王呈上了洁净的巾布,魑魅王慢条斯理地拭擦着手臂上的血迹,他的身体重新又完整地浮现出来:“是的,因为交错层中没有固定的通道,我们找不到方向,运气好的话,碰巧遇到天界的裂缝出口,或者重新掉回婆娑界,但大部分情况下,只能永远地飘荡在无尽的空间乱流中。这种方法,还需要在天界布下‘路引’。”   魑魅王抬起手,几只萤虫飞过来,在他手中放下了一样东西,魑魅王摊开手将那东西展现给海琉光看,那是一枚如鸡卵一般的东西,半透明的灰色,中间隐约可以看到一团小小的东西在蠕动着。   “这就是‘路引’,影族人未出生的胎儿,它们对父母亲族有天然的召唤,凭借这个东西,才能够感应到正确的途径。”   朱羽照夜几乎作呕,扭过头去不想再看。   海琉光接过了那枚卵,目无表情地看了一下:“这么长的时间,我相信你们应该试了很多次,总会有人通过这种方式到达天界,不能将这个东西带过去吗?”   魑魅王摇头:“棘手的地方就在这里,影族人的胎儿被剖出来以后,我们给它加了点小小的法术,它在婆娑界能够存活一年左右,但是,到达天界之后,不知为何总会很快死亡。”   苏罗毕看了朱羽照夜一眼:“但这一点对你们来说不成问题,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有翼种族不需要路引也有可能成功通过,他们能在空间乱流中自由飞行,更容易把握方向,当然,前提是他们必须足够强大,有力气支撑到天界的裂缝出口。”   魑魅王接道,“三百年前,茶茶的双胞胎姐姐就通过这个方法侥幸到达了天界,只可惜弥那天和广陵天的领域内强大的有翼种族并不多,比如我们魑魅族和迦凌鸟族,虽然拥有翅膀,却不是属于力量型种族,而朱雀王你的原型正好是强大的飞禽,应该没有太大难度。”   “真的这么简单吗?”朱羽照夜将信将疑。   魑魅王沉声道:“我对龙王立下了噬心血誓,我所说的话绝无半句虚言。只不过还有一点条件,普通的魔族可以寻找天然的空间裂缝进入两界交错层,但如二位这般等级的强者,必须要有足够大的通道入口,我们还需要布下一个法阵来生成这个‘门’。”   他沉吟了一下,“听说天界也有类似的法术,不知道他们需要多少祭品,按我的方法,莫约三十万生祭总是够的。”   朱羽照夜毛骨悚然:“你说什么?”   苏罗毕道:“朱雀王放心,弥那天治下有近千个下城,每个下城都有十来万人口,三十万生祭完全没有问题。”   魑魅王转向海琉光:“如何,这个方法最稳妥不过了,龙王可还满意?”   海琉光并不回答,反而问道:“方才你们说,还有迦凌鸟混入天界?”   苏罗毕以询问的目光看着魑魅王,魑魅王微微颔首.   苏罗毕这才矜然一笑:“不错,迦凌鸟的双胞胎彼此之间心意相通,茶茶能够知道她的姐姐在天界所见、所闻、所思,所以我一直把茶茶带在身边,就能够知道天界发生的事情。”   他上下打量着海琉光,“听说龙王和朱雀王在密叶河谷一战中双双陷入空间裂缝,我们本来以为你们已经死了,但是,后来有个逃回来的侍卫向我禀告了奇所发生的事情,我就怀疑他遇到的是朱雀王,我派出了一队人马试探你们,没想到苏罗厉夏那个蠢货也想接近你们,我们让茶茶远远地跟着,直到你们杀死了苏罗厉夏,茶茶大胆猜测,你就是龙王。”   魑魅王用温和轻柔的语调道:“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放眼婆娑界,除了龙王,应该再没有人能够从夜叉王手中取得轮回之钥,同样的,除了我,也没有其他人能够让你们重返天界,你们看,这是多么美妙的相遇,不是吗?” 第51章   “不, 我觉得并不美妙。”海琉光的声音是淡漠的,“在战场上, 我可以杀尽所有对阵之敌,虽千万人亦不在我心上,但我无法接受让三十万不相关的人平白为我而死,这个方法不行。”   朱羽照夜暗暗松了一口气, 忍不住悄悄地握住海琉光的手, 轻声道:“我们不回天界也没什么关系。”   苏罗毕鄙夷不已:“女人真是令人头疼的生物,你们总是会有一些荒谬可笑的想法,纵然是龙王也不能例外。”   海琉光的淡淡地瞥了苏罗毕一眼:“夜叉少君, 请慎言。”她的语声平静, 但苏罗毕却突然感到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暗暗咬牙, 不再言语。   “如此,那只能试试另一种方法了。”魑魅王的目光注定海琉光, 慢慢地道,“重新打开浮黎天女的通道。”   朱羽照夜讶然一惊:“浮黎天女的通道,不是在三万年前就已经坍塌了吗?”   “那是你们天界人所看到的表象, 实际上, 那条空间通道的主体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是两端有所损毁,在靠近天界的出口处坍塌了一段,在婆娑界的这一端情况稍微好一些,朱雀天帝和武罗龙王的力量损坏了通道的‘门’, 目前的‘门’是闭合的,要进入通道,就要重新打开那扇‘门’。”   朱羽照夜也来了几分兴致:“那岂不是很简单的事情。”   苏罗毕忍不住又“嗤”了一声,但他看了看海琉光,勉强把讽刺的话语咽下去了,尽量心平气和地道:“是很简单,只要拥有朱雀天帝和武罗龙王同样等级的力量,就能反作用于‘门’上,令它重新打开。可问题是……”他摊了摊手,“那样绝顶的强者在哪里?”   魑魅王摇头道:“所以我并不看好这条路,武罗是婆娑界有史以来最强的王者,如果他没有离开婆娑界,当年龙族恐怕已经统一了这整个界,而朱雀天帝,身为天界第一人,是上古诸神所定下的‘天选之裔’,请恕我直言,如今两位的力量,只怕是不如你们的先祖。更何况,哪怕打开门进去,接近天界的那一端通道也已经坍塌,没有出口,同样危险莫测,你们可要考虑清楚了。”   朱羽照夜踌躇地望了海琉光一眼,其实心下跃跃欲试。   一只萤虫从海琉光的眼前掠过,有一种宛如梦幻的星光映入她的眼眸,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魑魅王,我的心愿,你应该明白。”   魑魅王笑着叹息:“龙王,我不得不说,你的想法太疯狂了,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当然只能尽力而为。”他转向朱羽照夜,“朱雀王殿下,请把你的手伸出来。”   “做什么?”朱羽照夜皱眉。   海琉光低声道:“照夜,按他说的做。”   朱羽照夜哑然,不情愿地伸出手去。   魑魅王握住了朱羽照夜的手。魑魅王的手如寒冰一般,朱羽照夜打了个冷战,几乎有冲动想要甩开魑魅王,而魑魅王已经飞快地在他的手腕上划开了一道口子,细细的血线沁了出来。   苏罗毕贪婪地盯着朱羽照夜手上的血,吞了一口唾液。   围绕在魑魅王身上的白雾愈发浓郁,他的整个人似乎都成为了飘忽的雾气,十二只翅翼扇动着,发出尖锐的“嗡嗡”声,几乎刺破人的耳膜,古老的咒语声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模糊的叠韵,直抵人心底。   朱羽照夜觉得心神一阵恍惚,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一只虫子爬过,从心口处爬到了手上。   魑魅王陡然一声沉喝,随着他的声音,一点朱红的影子从朱羽照夜手腕的伤口处挣脱出来,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又落了下来,那是朱羽照夜的血,在魑魅王的手心中慢慢地化为一只小虫子,它有着圆鼓鼓的身体和一双近乎透明的翅,它蠕动着爬回朱羽照夜的手臂上,亲昵地蹭来蹭去。   “这是什么?”朱羽照夜惊疑不定。   魑魅王小心地把虫子拈起来,他探手从虚空中摘下了一截白色的枝叶,他将虫子放了上去,叶片拢成球状,将小小的虫子包裹其中。   魑魅王将那截枝叶递予海琉光:“朱雀王血之精,需要的时候,将它放出来,它能够寻找到朱雀血脉的遗骸,在如今婆娑界,拥有和朱雀王相同血脉的只有死去的朱雀天帝,你所要寻找的重明离火剑,极有可能就在朱雀天帝的葬身之处。至于那把剑是否能够令朱雀王获得和先祖同样的力量,那就不是我能力所及之事了。”   “重明离火剑?”朱羽照夜如闻惊雷,心中激荡不已,“真的能找到它吗?”   魑魅王道:“我不能确定,按理来说,朱雀天帝的兵器应该至死不离手。”   海琉光低头,目光落在白叶上,她用指尖抚摸着它,近乎温柔,那虫子在里面扭动着,隔着薄薄的萼瓣,有一种轻微的颤抖。她并不抬头,问道:“通道的‘门’在哪里?”   “在碧落天的上城,碧落深渊。”魑魅王语调悠长,“那个通道原来的开口就在龙族的故地,损坏的‘门’在每年六月初六的子夜时分会现出痕迹,一年只有一次机会,站在碧落深渊最中心的地方就能看到,在月亮上面,‘门’与月影之眼形成一个‘十’字,撬开‘门’,你们就能进入通道。婆娑界的历法与天界不尽相同,算起来,还需要等待一百九十二天。”   “真的吗?”朱羽照夜总是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   魑魅王耐心地继续道:“在龙族离开婆娑界之后,其他种族也非常羡慕,魑魅族的祖先花费了上百年的时间,寻找到‘门’的位置和出现的时间,然后,在一万八千年前,当时在任的夜叉王和重夷王都是万年难得出现的强者,三族的王者联手,终于打开了那扇‘门’。”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笑道,“你们猜,后来结果如何?”   “如何?”海琉光漫不经心地问道。   “夜叉王留了个心眼,哄骗重夷王先进入通道,结果重夷王在快要到达天界时被卷入了空间乱流中,夜叉王退了回去,但返回的时候‘门’已经重新关闭了。他们两个人都死了,跟随而去的迦凌鸟王在‘门’外面看到了这一切,魑魅先王只能悻然而归。夜叉族和重夷族本就不睦,经此一事更是互相仇视,直至如今还是势同水火。”   海琉光扶着额头低低地笑了起来:“看来最聪明的还是那时的魑魅王,他根本就没进去。”   “生命可贵,当然值得格外珍惜。”魑魅王不以为意,娓娓说道,“根据那位先王留下的记载,通道的末端经历构筑而又损毁,空间变得极度扭曲,风暴肆虐,我们判断连影族人的血都很难保障安全,大约只有浮黎神族才能通行其间,只可惜浮黎神族的力量也已经没落,总之,这条路非常不可靠。龙王,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算是不负誓约,若你仍然不想改变心意,那我对你的承诺如此便已经达成了,你可不要后悔。”   “好,便是如此。”海琉光平静地回道。   魑魅王的表情看不真切,但他的翅翼高高地扬了起来,十二只眼眸同时露出了火热的神采:“那可否请龙王即刻启程,去往广陵地都,为我取回‘轮回之钥’,我对此实在期待已久。”   海琉光缓缓地立直了身子,她那蓝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凌厉的气势令无数萤虫骤然间碎成粉末。幽暗的星河深处,她的声音宛如高山冰泉:“如汝所愿,以为回应。”   ——————————   海琉光已经离开七天了,朱羽照夜的心情越来越焦躁,似乎有一种不安的情绪潜伏在心底,但仔细思量起来,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   朱羽照夜原本想要跟随海琉光一同前往广陵地都,却遭到苏罗毕的极力反对。   因苏罗奇被杀、苏罗厉夏失踪,夜叉王震怒,夜叉族的习俗如此,他默许子嗣间互相争杀,却不能容忍外人冒犯夜叉王族,为此,夜叉王已令迦凌鸟倾族而出,在广陵天境内大肆搜寻可疑之人。   朱羽照夜的神族气息过于彰显,是无论如何不能瞒过迦凌鸟的耳目,若惊动了夜叉王反而不妙。   虽然魑魅王极力言说,已另行安排了众多高阶魑魅族人作为接应,朱羽照夜仍然十分恼怒,当时几乎想撕碎了苏罗毕,可惜海琉光仍是不顾而去了。   魑魅王对待朱羽照夜十分客气,他所居住的地方就在王宫的侧旁,处于弥那森林最中心的位置,远离魑魅臣民,没有人敢来打扰他,森林里终日不见阳光,一切都是那么幽暗而沉寂。   四个魑魅族的护卫侍立在树屋的前后左右,他们始终沉默着,如无生命的雕像一般。   窗外有白色的蝴蝶在飞舞,越来越多,像是这个世界白色的花,绽放在亡者的埋骨之处,透着不详的气息。 第52章   朱羽照夜站在窗畔, 一只蝴蝶飞了过来,落在他的手指上, 蛰了他一下,有一种轻微的刺痛。朱羽照夜低下头,火光闪过,那蝴蝶焚成了灰, 灰烬从指尖落下, 朱羽照夜沉思片刻,心念一动,化成了那只蝴蝶的形态。   如今他的幻术已经十分熟练, 在屋子里绕了两圈, 自认为没有什么破绽,便飞了出去。护卫们并未察觉这只蝴蝶有什么异样。   外面的雾气潮湿而粘稠, 远处的树木都看不真切了,所有的事物都宛如隔了一层纱罗。   朱羽照夜在雾气中飞了半天, 居然不见一个人影,蝴蝶幻形的外层发出了淡淡的火光,雾气碰到那火光, 如冰雪一般消融了, 视野似乎稍微清晰了一点,朱羽照夜加快了速度,飞掠过林间树梢。   他忽然听见远处隐约传来了凄惨的嚎叫声,那声音居然有几份耳熟,他不由心生疑惑, 循声而去。   高大的黑色树木后面,迦凌鸟茶茶俯冲而下,尖利的爪子抓住了地上的一个人,生生地撕下一大块带着血的肉,她发出愉悦的嬉笑声,振翅飞回枝头,慢条斯理地吃着那块新鲜的血肉。   地上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不,那甚至已经很难称得上是一个人,只能模糊地辨认出是一个女性,她的身体被茶茶撕咬得残缺不齐,许多地方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但是她的手和脚都已经被斩断了一截,无法逃脱,只能痛苦地在地上哀号打滚。   茶茶惬意地吃下了那块肉,又扑了下来,迦凌鸟的爪子按住那女人的肩膀,茶茶的嘴几乎贴到那个女人的脸上,她满面都是血和泪,茶茶舔了一口,桀桀地笑道:“接下去要吃哪里呢?把你的舌头吃掉好不好,你太吵了。”   “饶了我……大人,求求您,饶了我吧。”那个女人的声音凄楚而嘶哑。   朱羽照夜终于想起了这个声音,安雅,他在婆娑界所遇到的第一个人,那个广陵天下城的女子。他飞了过去。   茶茶已经张开了血红的嘴,却看见一只白色的蝴蝶从林间的迷雾中穿出,飞到她的面前,只一眼,她就骇然变了脸色:“朱雀王……”   如同火焰疾掠,那般速度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朱羽照夜已经变幻了形态,朱雀的羽翼横切而过,茶茶的脑袋离开了身体,被甩出老远,她的嘴巴依旧张得很大,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朱羽照夜厌恶地一脚把迦凌鸟的半截身体踢开,而后蹲下来,望着眼前那个血淋淋的女人,他有些不忍心:“你还记得我吗?”   安雅的眼睛眨了两下,血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渐渐地,她露出一个恍惚的表情:“……朱羽大人?我怎么会忘记您呢,我一直……一直都记得您。”   “你怎么会这个样子?”朱羽照夜轻声问她。   安雅艰难地咽下了一口血,她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夜叉族的军队血洗了我们几个部落,因为……因为我们曾经收留过你,村子被烧光了,部落里的男人全部都死了,我们这些年轻的女人被带到这里,作为食物供那些贵族享用。”   她的目光开始涣散,“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贪心的,当初,要是没有把你带回部落就好,大家都死了,和我一起来的女人也一个一个被吃掉了,他们说,要把我留到最后,一天吃一点,看着我慢慢死……”   朱羽照夜闻言心头发凉,看着安雅残破的身体,回想起当初见到她时鲜活的模样,他禁不住有些难过:“现在没事了,打起精神来,我会救你出去。”   “不、不……”安雅从喉咙里发出咳咳的喘声,她挣扎着想伸出手,却再没有力气,只在地上蹭出了一道道血印子,“我不行了,我很难受,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朱羽照夜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安雅一眼,手动了动,又放下去。   “求求您,发发慈悲吧。”安雅痛苦地抽搐着,她用流着血的眼睛望着朱羽照夜,眼中燃起最后一点亮光,“我活不成了,能够死在你的手中,我会觉得……非常高兴,真的,求求你……”   朱羽照夜默然,他迟疑地伸出手去,按住安雅的后脑。安雅的嘴角露出了轻微的笑意,她闭上了眼睛,呼吸断绝。   似乎已经是夜晚,森林里起了风,黑暗中的雾气流动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让人陷入其间。   朱羽照夜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心中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清晰。   安部落的遭遇让他震惊,由此可见,苏罗毕和魑魅王对于他和海琉光有着强烈而浓重的恶意,此前种种礼遇都是虚伪的表象,魑魅王所要求得到的轮回之钥显然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但他无法断定这陷阱之下究竟是什么。   这时候,遥遥地有女子的声音在呼唤:“茶茶、茶茶,你在哪里?”   朱羽照夜看了看迦凌鸟的两截残骸,心念转动间,茶茶的头和躯体无声地被燃烧成灰烬,他挥了挥翅膀,灰烬消散在雾气中,再无端倪。火光缭绕过朱羽照夜的身体,他变幻成了茶茶的模样。   一个魑魅族的女子从林间深处走出,“茶茶,你吃饱了没有,毕殿下在召唤你回去。”   朱羽照夜以迦凌鸟的形态傲慢地道:“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不好吃。”   魑魅族女子看到安雅如烂肉一般的尸体,面不改色:“早和你说快点吃掉,你非要玩了这么久。”   她抬了抬手,一大群蝴蝶聚集到安雅身上,它们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咀嚼声,片刻之后,安雅的尸体就消失不见了,连骨头都没有留下来。   “回去吧。”那魑魅女子道,反身向林中走去。   朱羽照夜跟了上去,随着她穿过茂密的森林,走过了一条长而弯曲的石径,树木中逐渐现出了一大片华丽精巧的宫殿,悬空建筑在枝干之上,那魑魅族女子领着朱羽照夜走入了正中的一间宫宇。   苏罗毕果然在里面,见了茶茶,皱了皱眉头:“不是叫你乖乖地呆着别出去吗,这毕竟不是广陵地都,你行事张扬,要是惹出了什么麻烦来,我不会管你的。”   朱羽照夜低低地应了一声。   魑魅族的侍女伺候着苏罗毕更衣就寝,而后安静地退了出去。纱帐放了下来,苏罗毕躺在床上,懒洋洋地问道:“茉茉这几天有消息传回来吗,天界有什么动静?”   朱羽照夜寻思着这大约是茶茶姐妹的名字,他信口答道:“天界还是老样子,重明天都和妙善天都对峙着,但因着朱雀王和龙王都不在了,暂时还没有大规模的战斗发生,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苏罗毕想了想:“妙善天都应该在等待新的龙王产生,按照龙族的传统,先王死去,族中最强的战士将接替龙王之位,他们大约还没完全死心,在等着这位龙王归来吧。”   他冷冷地笑了起来,“不过可惜啊,虽然那个女人侥幸到达了婆娑界,她也不可能回去了,她注定会死在广陵地都。”   朱羽照夜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他有心多问几句,又怕引起苏罗毕的怀疑,急得有些站立不安,迦陵鸟的翅膀胡乱扑扇着。   苏罗毕瞥了迦陵鸟一眼:“你怎么了?”   “我……担心计划不能成功。”朱羽照夜含糊地道。   苏罗毕“嗤”了一声:“龙王受惑心之术的影响,立下了噬心血誓,她必死无疑,如果她真能够取得轮回之钥,母亲会把那东西带回弥那森林的,外祖父的计策从来就没有失算过。”   朱羽照夜强忍着默不作声。   苏罗毕抬手灭了灯,翻了个身,漫不经心地道:“我睡了,茶茶,替我守夜,这群魑魅族的人也不可相信,警醒点,别让他们靠近我。”   窗外有流萤逡巡着,却不敢飞进来,星光明灭不定。弥那森林的气息是潮湿而腐朽的,在黑夜中,仿佛有什么破土而出,悉悉索索地爬上树干。   朱羽照夜咬牙,苦苦抑制着自己,直到半夜,苏罗毕已经睡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朱羽照夜方才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轻轻地碰触苏罗毕的手。   黑暗的碎片在脚下迸裂,鬼哭的声音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有一双大手把人拉入无尽深渊,朱羽照夜进入了苏罗毕的梦中。   阴风阵阵,黑暗的河川下,无数厉鬼在号哭,它们残缺的头颅滚来滚去,血淋淋的爪子伸上来抓住了苏罗毕的脚,把他禁锢在血池地狱中。   高大的鬼影如山岳耸立在苏罗毕的面前,王者模样的夜叉低下头,俯视着苏罗毕,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毕,你是个好孩子,我赐予你生命,现在,你该回报我了。”   “不、不!”苏罗毕惊恐地呼喊,“父亲,不要吃我,不!” 第53章   夜叉的王者伸出了巨大的手掌, 将苏罗毕握在手中,他巍峨而刚猛, 强大的气势笼罩了这个属于鬼的世界,一切都匍匐在他的脚下,无从抗拒。   他张开了血盆大口,每一颗牙齿都如雪亮的钢刀, 苏罗毕被丢到了口中, 他一口咬下,苏罗毕拦腰断为两截,夜叉的王者咀嚼着, 苏罗毕拖着半截身躯狂乱地嚎叫。   濒死的呐喊、鬼哭的声音、河川下风声凄厉, 黑暗中的世界染成一片血红。   这个世界忽然停滞了一下,苏罗毕从血红中挣脱出来, 他满头大汗,奔跑过去, 跪倒在一个女子的脚下,惊慌失措地喊叫:“母亲,父亲要杀我, 茶茶看见了, 他想要吃了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面前的那个女子和魑魅王一般生着十二只透明的翅翼,她的容貌绝美,面上却满是悲伤:“毕,我的孩子, 我已经失去了奇,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吗,他为什么忽然想要吃我?”苏罗毕的脸孔扭曲了,他疯狂地叫道,“我不信!我不甘心!”   他的母亲流下了眼泪,那泪珠如同水晶般晶莹剔透,她是朱羽照夜在婆娑界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她的声音亦如水晶般清澈悦耳。   “你应该很清楚,夜叉原本就是残酷的生物,你父亲杀死了上一任夜叉王,得到他的轮回之钥,后来才有了第二次生命,他担心总会一天你会如同他当初一般,所以当初才会让你们兄弟立下噬心血誓,如今他正当壮年,并不需要继承人,毕,在他眼中你就是一个合适的血食,年轻的强壮的生命,属于他的血脉,吃下你,他的力量会更加壮大。”   她凄楚地一笑,“我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天,只是不知道会来得这么快,幸好茶茶及时发现了,毕,你快走吧,趁你父亲还没有动手,赶紧逃走。”   苏罗毕面色如灰:“我该去哪里?我能去哪里?我是夜叉族的少君,这样离开,我什么都没有了。”   “去弥那森林,现在也只有你外祖父能收留你了。”   苏罗毕迟疑着:“外祖父,我……觉得他比父亲更可怕,他会帮助我吗?”   美丽的魑魅女子依旧流着泪,她的声音却渐渐冰冷,“会的,只要你活着,你是最有可能继承夜叉王位的人,一个具有一半魑魅血统的夜叉王,我父亲很期待看到这一天的到来,他会尽力帮助你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宛如咒语一般,“但是,毕,你记住,在婆娑界,只有做母亲的会爱护自己的孩子,除了我,谁也不能相信,包括你的父亲和外祖父,魔族之王的血是冷的、心是硬的,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那个模样。”   朱羽照夜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模糊的意图,但这个梦境开始弥漫起了飘忽的白雾,将他重重包围住,阻拦着他。他张开羽翼,竭力拨开雾气,向前方飞行,在梦中穿越了高山、峡谷和沙漠,降落在幽暗的森林中。   魑魅王隐没在迷雾中,白色的丝絮从他的翅翼中生出,延展出去,覆盖了整个森林,如同一张庞大的蛛网。   他的语调高雅而缓慢,带着一种曼妙的韵律:“你父亲太沉不住气了,毕,你还这么年轻,假以时日,你会比现在更加强壮,那时候吃掉才是最美味的,他怎么能这么着急呢。”   苏罗毕跪倒在魑魅王座之前,他深深地俯首:“外祖父,我发现了从天界而来的朱雀王的下落,我是专程来向您禀告这件事情的,神族的王者之血,才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美味,只有您才配享用他。”   朱羽照夜勃然大怒,火红的凤凰张口喷出汹涌的烈火,森林在火焰中扭曲了起来,庞大的蛛网一寸寸地断裂。   但苏罗毕并未察觉到梦境的异常,他在火焰的影子中微笑着,那笑容也是扭曲的。   片刻后,白雾重新涌了上来,黑色的藤蔓盘旋着,如蛇一般在魑魅王的身后攀沿生长,形成了高耸入云的祭塔,工匠们在塔中铸起了一座巨大的玄金雕像,无数魔族战士被杀死在塔中,他们的鲜血被工匠们一遍又一遍浇筑在雕像上,尸体被藤蔓拖入泥土之下。   魑魅王发出低沉的笑声,带着不可抑制的欣喜:“太令人吃惊了,那个女人居然是龙王,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点吧,我需要她,她可以帮我取到轮回之钥,你的母亲始终没有成功,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等待下去了,这个女人是最合适的人选。毕,你真是个好孩子,居然给我带来了这么大的惊喜。”   苏罗毕恭敬地道:“那是外祖父您的运气,连命运之神都站在您这一边。不过,您怎么能令龙王为您效劳呢,看过去,她并不是一个会轻易屈服的人。”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欲望,茶茶告诉了我,龙王的欲望,那是一个荒谬的念头,却是我最擅长掌握的东西,你放心,为了实现那个欲望,她会陷入我的术法中,她根本就没有挣扎的余地。”   魑魅王发出满足的声音,“而朱雀,他最大的执念就是龙王,只要龙王死了,把尸体摆到他的面前,他会发疯的,那时候想要控制住他的神智简直是易如反掌,毕,只有像你父亲那样的冷血无情的人才不好掌握,只要有感情,任何人在我面前都不堪一击。”   白雾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地转动着,开始吞噬周围的一切。   凤凰发出愤怒的唳叫,尖锐的声音穿透了这个梦境,火焰腾空而起,把整个世界都燃烧了起来,梦境大块大块地融化,苏罗毕终于发现了异常,他仰望天空,和凤凰的目光正对而上,这个梦境陡然崩塌。   纱帐被风吹开,苏罗毕疾速一个翻滚,朱羽照夜的掌风从他耳边擦过,一缕头发断了下来,床榻无声地碎成粉末。   苏罗毕腾身而起,摆出迎战的姿势。朱羽照夜已经恢复了原形,用喷火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   苏罗毕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恨恨地道:“你居然能进入到我的梦里,难道是巫族血统的缘故吗?”   朱羽照夜根本不屑回答,背后的羽翼高高地扬起,“刺啦”声响中,羽翼的边缘火星溅开。   “且慢!”苏罗毕的慌乱只有一瞬,他迅速地冷静下来,低声喝道,“朱雀,你不想救你的女人吗,别惊动外面的魑魅族人。”   朱羽照夜闻言,动作自然停滞了一下。   苏罗毕飞快地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实力远不是苏罗厉夏那个蠢货可以相比的,我们若交手,不过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到时候你别说是去救人,就连这弥那森林都闯不出去,算起来,龙王现在已经快要到达广陵地都了,我奉劝你别浪费时间,尽快杀了魑魅王,离开这里才是正经事。”   朱羽照夜目光冰冷:“这种情形之下,你还怂恿我去杀魑魅王,当我是傻瓜吗?”   苏罗毕用嘲讽的语气道:“如果你不傻,当初就该掉头离开。”   他不顾朱羽照夜难看的面色,慢悠悠地道,“从你们踏入弥那森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魑魅王的罗网之中,这个森林笼罩着魑魅王的意志,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下,未经他的许可,没有任何活物可以离开,你现在走出去,只会在森林中迷失方向,永远找不到正确的路,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我杀了你外祖父,对你有什么好处?”朱羽照夜狐疑地望着苏罗毕。   “噬心血誓是随着血脉传承的,如果魑魅王死了,龙王到时候将轮回之钥给我,也算是履约完成。”苏罗毕舔了舔嘴唇,声音中带着一丝火热的欲念,“第二次生命的机会,谁也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朱羽照夜沉声喝问:“那轮回之钥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   “我们并未刻意隐瞒,是你们太无知了,轮回之钥在广陵地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过是没有人敢于提起这个,只有你们这样从天界来的人才会贸然答应下来,这根本就是个有去无回的使命。”   苏罗毕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怪异的笑容,黑暗中,他是介于阴阳之间的鬼,咧开了嘴。   ——————————   祭塔里,魑魅王静静地盘腿坐于正中央,塔中的藤蔓伸展出来,钻入了他的身体。   密密麻麻的萤虫在藤蔓间穿梭,无数血肉埋在祭塔下,藤蔓蠕动着,仿佛是人的血管脉络,以死人为食,滋养着位于心脏部位的魑魅王。他已经太老了,这个身体即将腐朽,他只能汲取鲜活的生命来延长在这尘世间的期限。   不过,很快他就不需要这些了,想到即将到手的轮回之钥和朱雀王血,魑魅王的心中一片火热,藤蔓感应到了他的心情,滴滴答答地流出了粘稠的液体,仿佛是贪欲的口涎。   有人走了进来。   魑魅王睁开眼睛看了一下:“毕,你来做什么?”   年轻的夜叉男子走到魑魅王的面前,魑魅王看着他,那是一具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的躯体,魑魅王又有了一种饥饿的感觉,但想起他暂时还大有用处,魑魅王硬生生地忍下了,转而用温和的语气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歇息?”   “茶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自己琢磨不定,过来想和您商量一下。”苏罗毕这样答道。   “哦,什么事?”魑魅王有了几分兴趣。   “是这样的……”苏罗毕慢慢地凑了过来,黑暗中,他的眼眸明亮如星辰。   “不对,你……”魑魅王猛然惊觉异样。   轰然巨响,烈焰腾空,席卷了整个祭塔,火光中,有人张开了巨大的朱红羽翼,宛如降世的天神。   魑魅王躲闪不及,烈火如怪兽,一下张口把他吞噬进去。他在火中发出尖利的嗥叫,“嗡”的一声巨响,灰色的旋风猛地从祭塔外面席卷而来,那是无数飞蛾,铺天盖地朝着火中扑来。   一股白雾从火中挣脱出来,魑魅王扭曲着在雾气中重新凝结,他的身形已经模糊了许多,他的声音似锐利又似嘶哑,在塔中引起重重回响:“我本来还想让你多活几天,是你自己急着要来找死,在弥那森林,我才是王者,一切都不能逃脱我的掌心,朱雀,你也不例外。”   朱羽照夜展翅腾空,直奔魑魅王,但尚未触及到那团白雾,周遭的景色忽然变了,他坠入了海中。   无边无际的深海,水波荡漾,一束日光从头顶穿透了海水,洒落在他的眼前,那海水一半是幽暗、一半是光明,夜与昼的交错中,一个曼妙的身影从日光处游来。   那是一尾美丽的人鱼,水泡如珍珠般散开,迷离了她的容色,她是星辰的光坠落海中。   “琉光……”朱羽照夜喃喃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他的身体情不自禁松懈了下来。   她长长的发丝在水中拂过他的脸,她向他伸出了手,她的手臂比水波更柔软,如同海妖的诱惑,无声地把他缠绕住。   剧烈的刺痛从朱羽照夜的背后传来,她的手插入了他的背,利爪深陷,她倏然咧开了口,獠牙突起。   —————————— 第54章   广陵地都位于地底深处, 这一路经行下去,四周是嶙峋的崖壁, 阴风惨淡,夜枭掠过,发出“桀桀”的怪叫声,抬头望去, 天空是一片漆黑, 不知道光明为何物。夜叉族人已经习惯了在这黑暗中穿行,他们是蛰伏于地下的鬼,无声地统治着这个界。   海琉光默默地跟在一个魑魅族人身后, 那人压低了声音道:“龙王殿下, 前方就是夜叉王宫了,夜叉族人对我们现在很有戒备之心, 请恕我不能再往前了。”   黑暗中,一座庞大的宫殿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前方, 它的主体并不高大,却占地极广,占据着广陵地都大半范围, 阴森而磅礴的气势奇异地交错在一起。   巍峨的宫墙是白色的, 那是森森的白骨堆砌而成,在黑暗中是如此刺目。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围绕着宫城,河水是血红的,带着浓郁的腥味。   一队女子坐着车驾过来,她们看过去大致与寻常人族无异, 其中坐于车驾前列的那个女子的肤色泛着青灰,显然是夜叉族的雌性。车驾行到海琉光的身边,停住了。   那夜叉女子对着魑魅族人微微颔首,魑魅族人退后隐没于黑暗中。海琉光跃上了车,安静地坐下,那些女子低眉顺目,恍若无觉。   车驾行到宫城河流之前,“哗啦”的声响中,一座大桥出现在水面上,仔细看去,黑漆漆的桥面竟是由厉鬼的背脊组成的,一个个厉鬼从水中浮起,密密麻麻地凑在一起,沉默地弓着腰,用他们的身躯组成了桥梁。车驾毫无停滞地从桥上驶过,到宫城门下止住了。   领队的女子将一块腰牌递予守门的魔将:“这是王的令牌,我们是灵王妃宫中的人。”   魑魅王女灵繁纱,是夜叉王最宠爱的侧妃,她所生下的长子苏罗毕更是夜叉族的少君,广陵地都中人都尊称其为“灵王妃”。   宫城墙楼上的迦凌鸟睁开额间的第三只眼睛,懒洋洋地扫了一眼下面,见是一队女子,并未细看,不以为意地朝着守门的魔将点了点头。魔将把令牌还给领队的女子,挥了挥手。   众女子向宫门内走去,那夜叉女子手中的腰牌发出一阵青色的光芒,笼罩着王宫的结界打开了一个豁口,在她们进去以后又关闭上了。   魁梧的夜叉战士持着金钺肃立在宫道两侧,沉默如雕像。这个宫城是寂静的,长长的宫道上铺着黑色的方砖,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走在上面几乎听不见声响。   海琉光随着那些女子走了许久,穿过了一道又一道宫门,转过了曲折的回廊,到了一处殿阁前。   这殿阁与别处的风格迥然不同,整座殿堂是以树木枝叶围聚而成,精巧细致,白色的藤蔓从檐上垂落下来,形成了门帘。领队的女子挑起了门帘,对着海琉光微微躬身。   海琉光踏入了殿中,帷帐低垂,兽首香炉中燃着香料,旖旎的轻烟中,一个魑魅族女子以慵懒的姿态斜倚在软榻上,见了海琉光进来,只是淡淡地瞥了海琉光一眼,并未起身。她的容貌极美,白色的长发和清浅的眉目,整个人似乎是用白雪揉成的,带着一段香。她便是灵繁纱。   “你来迟了一步,王刚刚离开我这里。”灵繁纱漫不经心地道,魑魅族人的声音大抵如此,无论她说的什么内容,总是带着一种曼妙的调子,“有人传来了苏罗厉夏的死讯,这是王妃的最后一个儿子,她伤心欲绝,王要过去安抚她,估计这两三天都不会到我这里来了。”   灵繁纱口中的王妃指的是夜叉王的正妃。   海琉光简洁地道:“我可以等。”   灵繁纱从榻上缓缓地站了起来,她透明的翅翼微微地颤动,那上面绮丽繁复的花纹如同活物一般流淌变幻着,她的语调柔软而妩媚:“可是我很着急,还要等那么多天,我心里实在是很难受。”   海琉光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你的儿子不久前也死了,你是否也是伤心欲绝?”   灵繁纱的眼波流转如烟雾:“龙王多虑了,你我既然携手合作,我自然不会对你不利,父亲的吩咐,我是没有胆量敢于违背的。何况,我还有一个儿子,那才是我最重要的孩子,至于死去的那个,我是没有放在心上的。”   “是么?”海琉光神情淡淡的。   “我说是,你相信吗?”灵繁纱以袖掩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她的眉目在烟纱之间,宛如梦幻。   ——————————   兽炉中燃的不知是什么香料,烟絮丝丝缠绕,那味道馥郁而萎靡,仿佛是盛极的花,未曾凋谢便已经开始腐烂。   侍女们恭敬地跪倒,将头深深地伏到地上。灵繁纱将手递给海琉光,海琉光扶着她走到门口。   夜叉王从外面进来,他是一个英俊而粗犷的男子,头上尖利的鬼角泛着灰色的寒光,他面部的轮廓鲜明如刀刻,身形魁梧威猛,气势如山岳。娇柔的灵繁纱在他的面前如小鸟依人一般。   “王,你终于来了。”灵繁纱扑入夜叉王的怀中,踮起脚尖吻他的脸,呢喃着道,“我一直在想你呢,你知道吗?”   夜叉王被灵繁纱吻得气息急促,他什么都来不及说,直接一把抄起灵繁纱扔到榻上,身体压了上去。   侍女们面色如常,将帷帐放了下来,安静地退了出去。   “等一下。”灵繁纱喘息着按住夜叉王的动作。   “怎么了?”   灵繁纱雪白而纤细的手指伸出帐外,勾了勾,懒洋洋地道:”来,你过来。”   海琉光走了过去,撩开绮纱帷帐,目无表情地望着榻上的两人。   夜叉王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侍女”,他望着她,眼中慢慢地浮现出火热的欲望:“新来的吗?”   “她来自于天界,是纯血的龙族人鱼。”灵繁纱贴着夜叉王的耳朵,她的声音甜腻而宛转,“毕找到了她,把她送到我这里来,想要进献给您享用,我的王。”   夜叉王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毕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很久没见到他了,他去哪了?”   “不要管他去哪。”灵繁纱的手指滑过夜叉王的胸口,“你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就好,今晚……三个人一起来,要不要?”   夜叉王大笑了起来,他向海琉光伸出手去:“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坠入了极度寒冷,夜叉王的手指尖冻结成冰。他陡然一声咆哮,震耳欲聋,地面为之颤动。   灵繁纱化为一团白雾从夜叉王身边消失,顷刻之后又在不远处出现。   海琉光的眼睛望向灵繁纱,目光如剑,声音如冰:“魑魅王女,你在找死。”   灵繁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声调说不出的柔软:“龙王殿下,我父亲交代过,希望你尽量避免与夜叉王正面为敌,可他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最容易下手,这么好的机会你自己放弃了,真是可惜啊。”   夜叉王脸色阴沉,他手指尖的冰霜褪去,无声地长出尖锐的利爪,威猛而凌厉的气势从他身上陡然散开,他厉声喝问:“繁纱,她到底是谁?我如此宠爱你,你却想勾结外人图谋不轨。”   赤金的兽首香炉所飘散出来的烟纱越来越浓,这个宫殿被雾气所笼罩,如在云端、如在梦境。   灵繁纱张开了她身后美丽的翅翼,缓缓地扇动着,她如在雾中起舞,身姿飘渺。她轻声道:“王,我刚才和您说过了,您眼前这位是来自于天界的龙族,她仍现任龙王,龙族最强的战士,来吧,让我看看,你们两个,究竟谁更强,究竟……谁能活到最后。”   “她是龙王?”夜叉王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张扬地大笑了起来,“龙族到天界之后竟然沦落至此了,让一个女人成为龙王,简直是我们魔族的耻辱,龙族的男人居然还有脸活着,太可怜了。”   周围飘忽着白雾,若淡若浓,这个空间在雾气弥漫中模糊了边界,变得无限宽广。外间的护卫和侍女没有丝毫动静,像是被隔绝在这个空间之外。   ——————————— 第55章   城楼上的迦陵鸟突然发出了急促的尖鸣声, 穿透了广陵地都的黑夜。   一点耀眼的红光从夜幕之上如流星般飞掠而来,带着呼啸的风声扑向地下深渊。   守卫地都的魔将仰头怒吼, 长戟兀然竖起如林,凛冽杀气指向天空。   红光越来越近,那是一只燃烧的火鸟,巨大的翅膀展开, 扇动烈焰疾风, 它的羽毛是璀璨的朱红色,每一根都缭绕着火焰,长而华丽的尾羽甩开, 整个宫城的温度陡然上升, 如同盛夏白昼,炙热难耐。   “神族!那是一个神族”。迦陵鸟从城楼上飞起, 扑棱着翅膀,激动地尖叫。   火鸟冲到了近前, 它的身上似乎带着伤,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是如此地醇香, 勾起了夜叉鬼最强烈的食欲。“神族, 是神族,吃了它!”夜叉鬼们赤红了眼睛,高声叫嚷着。   烈焰暴卷,火鸟的羽翼强硬地横扫而过,势不可挡, 生生地将挡在它面前的夜叉切成了两截,它一头撞上了宫城的结界。两股力量激荡着,宫城震撼,墙上的白骨簌簌地落下了碎片。   结界挡住了火鸟,它一声长鸣,一个回旋,复又冲下。   夜叉魔将腾空而起,无数惨烈的阴风扑向火鸟,划开了火焰,带着血的羽毛从空中散落,那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香甜,夜叉鬼们流着口涎蜂拥而上,鬼爪伸向天空。   火鸟对所有的攻击不闪不避,直直地撞向结界,火光冲天,轰隆巨响不绝,它被挡下了,又冲过去,一遍又一遍,仿佛发了疯一样,血溅在结界的光幕之上。   高阶魔将在空中身形暴涨,迎着烈焰杀去,长戟穿透了火鸟的翅膀,巨大的力量带着它坠落,乱石四溅,它被钉在了地上。   魔将们张开了血盆巨口,贪婪地扑过来。   火鸟抬起头,暴戾的啼声贯穿天地,烈火飞舞,宛如燃烧它的生命,绚烂而炽烈,它的翅膀猛然高高扬起,硬生生地从长戟上拔出,在冰冷的锋刃上留下了火热的血肉。它再度腾空,冲向结界,如同离弦的箭,绝不回头。   ——————————   一道蓝色的影子在海琉光的手中跃动着,渐渐凝结成形,瑰丽而绚烂的颜色,却是最冰冷的寒锋。“轮回之钥在哪里?”海琉光冷冷地问。   夜叉王的瞳孔倏然收缩,森然道:“你想要我的轮回之钥?女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海琉光心中模糊地有一种糟糕的感觉,但她持剑的手没有丝毫动摇,她举起了龙王剑,剑锋直指夜叉王,白雾围绕着剑锋卷起了疾速的漩涡。   “龙王,你知道轮回之钥到底是什么吗?让我来告诉你吧。”   灵繁纱的笑声在白雾中飘忽不定:“轮回之钥就是夜叉之角,这东西就在夜叉王的头上。每一个夜叉王族的角都是轮回之钥,能够让死者的魂魄凝聚不散,完整地进入下一个轮回,越是强者,轮回之钥的能量就越大,像我父亲那样高阶的王者,就需要夜叉王的角才能实现轮回。但夜叉之角同时也是夜叉的力量之源,砍下它,夜叉就会死去。”   海琉光心中怒极,面上却是一片平静:“所以,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   灵繁纱狡黠地道:“你好好回忆一下,我父亲所说的话,既未欺骗过你、也未强迫过你,是你自心甘情愿地钻入这个圈套中,怪得了谁?”   夜叉王语气中饱含鄙夷之意:“你居然听信了魑魅族那个老家伙的话,真是愚蠢之极。”   他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不过,虽然你的脑袋不好,脸蛋长得却很好,我也舍不得暴殄天物,等下我会亲自吃掉你,不会把你的尸体丢给那些饿鬼分食,这也算你的荣幸。”   海琉光不再言语,手腕一翻,龙王剑直奔夜叉王。无声的雷霆,如同海啸一般的威势,铺天盖地地轧过去。白雾都结成了冰霜,那一瞬间凝固在虚空。   夜叉王面上鄙夷,实则暗自警惕,他怒吼一声,化为高大威猛的鬼怪之状,胸膛□□,浑身肌肉坚如磐石,巨大的手掌夹着呼啸的风声,屈起利爪,引上龙王剑。   金铁交错之声几乎刺破人的耳膜,整个世界似乎都动荡了一下,漂浮的雾气如失控的飓风般肆虐旋转。   海琉光和夜叉王各自倒退了出去,很远方才止住身形。   海琉光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丝,面上依旧没有表情,蓝色的冰霜慢慢的从龙王剑延伸上了她的手臂,在她身周的雾气兀然一沉,结成了星星点点的冰,纷纷落下,宛如下着一场迷蒙的雪,不动声色的纯白,凌厉的杀机却如箭一般穿透而出。   夜叉王的手掌裂开了一道伤口,流出了黑色的血。他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的这个龙族雌性居然能与他势均力敌,他又惊又怒,仰头发出尖利的鬼啸声,却无人应答。   这是一个被封锁的空间,魑魅幻境。   “灵繁纱,打开这个结界!”夜叉王高声怒喝,“看在你服侍我多年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不死!”   灵繁纱漂浮在虚空中,透明的翅翼拢到身前,半遮着她美丽的脸庞,翅翼的边缘开始浮现出皲裂的痕迹,她柔声道:“我不需要你的饶恕,要困住两位王者,这个结界就是以我的生命为代价的,要知道,一个母亲为了她的孩子,是不惜付出一切的,你们两个,一个杀死了我的小儿子,一个想要杀死我的大儿子,我的命,能够换你们其中任何一个,我都觉得值得了。”   她复又笑道,“王,龙王可是对我父亲立下了噬心血誓的,取不到你的轮回之钥,她就要死,所以,今日一战,你避无可避。”   夜叉王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眼珠变成了猩红,他一跺脚,身量再度涨大,形如巍然高山,沉重的气势当头压下,地面似乎开始慢慢地下沉。他一声断喝,挥臂以千钧之势向海琉光横扫而去,风声呼啸。   海琉光腾空飞起,剑气所形成的巨大风刃,劈开了迎面而来惊涛骇浪的攻势,余势不减,径直砍向夜叉头顶的角。   夜叉王形如鬼魅,错身一晃,那庞大的身躯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错过剑锋正面,剑气斜划过他的眼眶。在他的厉啸声中,青色的鬼爪抓住了海琉光的肩膀,他狠狠握爪,海琉光不避不退,剑随身起,斩向夜叉鬼爪。   血光四溅,空间剧烈震荡。   灵繁纱闭上了眼睛,第一双翅翼破裂,透明的碎片融入了雾气中,空气中的香味越来越浓了,混合着血的味道,似乎凝固成胶质,幻境在摇晃中向着更深处沉去。   “龙王,你可要抓紧时间,这个幻境结界最多只能维持两个时辰,结界消失后,夜叉族人围上来,你会被剁成肉泥。”灵繁纱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海琉光的耳中,“当然,说实话,你和夜叉王对阵,胜算也不大,区别只是死法不一样而已。”   夜叉王怒吼:“我一样会把她剁成肉泥吃下去!”   海琉光一声长啸,龙王剑的光芒包裹了她,她整个人化为凛冽剑光,带着汹涌的气势奔腾而去。   夜叉王的身周卷起了黑色的阴风,他张口露出了獠牙,鬼爪幻化成巨大的黑色阴影,几乎遮蔽了整个空间,鬼哭凄厉,山岳压顶。   两位王者绞杀在一起,澎湃的杀气弥漫了整个空间,灵繁纱已经看不清楚其中的战况了,她垂目微笑,一丝细细的裂痕从她的眼角生出。   ……   时间流逝得似乎极快、又似乎极慢,宛如有一根长长的弦,慢慢地被拉伸,越绷越紧。   轰然一声震天巨响,海琉光与夜叉王双双落下,重重地跌在地上,鲜血从两个人的身上不停地流淌下来,血腥的味道浓得发腻。   海琉光脸色惨白,数道巨大的伤口贯穿前后,她背后的肩胛骨、左边的腿骨都露了出来,已经被血浸透成红色。夜叉王一只眼睛成了血窟窿,左手臂被斩断,一截筋肉在断口处蠕动着。更重要的是,两个人的身体内部受到了致命重创,生机枯竭,已无力再战。   海琉光抬起眼望着夜叉王,轮回之钥就在眼前,她一寸一寸地伸出手,胸腔剧痛,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夜叉王发出低沉的喘声,伏在地上,用仅剩的一只血眼恶狠狠地盯着海琉光,咬牙切齿地道:“等我的臣下来了,我会把你的四肢先切下来,然后把你的身体挂在城楼上风干,再用油炸酥了,连着骨头一起吃掉。”   海琉光低低地叫了一声:“魑魅王女。”   “抱歉,龙王殿下,你们的力量太惊人了,这个幻境正在崩溃,我现在也不能动。”灵繁纱的第十双翅翼化成了碎片,她的脸裂成了左右两半,一半在笑、一半木然,“不过你放心,夜叉王伤得和你一样重,他也活不成了,在结界消失的前一刻,我安排的魑魅族人会潜入这个幻境,把轮回之钥取走。至于你们两个,就一起去死吧。”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她的舌头又细又长,“你的强大实在出人意料,不愧是龙族之王,到时候,我会把你的心脏和血肉吃下去,或许,可以弥补我的生命力,呵呵,这可真好啊。” 第56章   海琉光用颤抖的手勉强抓住龙王剑, 试图爬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视线开始渐渐模糊,她已经历经了太多生与死的边缘,死亡于她不过淡如烟云,但想起了心中深藏的那个愿望, 她还是感觉到了心脏有一种沉重的钝痛。   血流下来的声音滴滴答答, 还有濒死者渐渐沉缓的呼吸声,白雾依旧丝丝缭绕,这是个恍惚的梦境之地。   突然, 一道刺目的红色光芒撕破了这个迷雾之境, 火焰的羽翼破开了虚空,朱发金眸的年轻男人从天上降临, 他如烈日般明亮耀眼。   “照夜……”海琉光喃喃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灵繁纱的脸扭曲了,嘶声道:“你是谁, 你怎么能够进来?”   朱羽照夜冷冷地瞥了灵繁纱一眼,不屑回答。   魑魅王的幻境结界是无与伦比的玄妙,他只能杀死魑魅王才能离开那个幻境, 而灵繁纱这个程度的结界, 别人或许不能破局,但作为朱雀和巫族所结合的神圣血脉,他几经艰难,循着海琉光的气息,还是能够成功地进入了其中。   朱羽照夜跃到夜叉王面前, 夜叉王还来不及出声,他已经毫不迟疑地探手剖开了夜叉王的胸贴,在痛苦的鬼嗥中,将夜叉王硕大的心脏生生地扯了出来。   他捧着心脏跪在海琉光的身前,单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把那颗湿淋淋的心脏递到她的嘴唇,用担忧而温柔的眼神望着她:“来,快把这个吃下去。”   朱羽照夜的手有些冰凉,不似他平日的炙热,海琉光隐约有些不对劲的感觉,但此情此景容不得她仔细思索,她就着朱羽照夜的手,尽快地吃下了夜叉王的心脏。随着那血肉吞入腹中,身体还是发软,但枯竭的生机止住了颓势,开始有了复苏的迹象。   吃掉了那颗心脏,海琉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无暇与朱羽照夜分说,先过去将夜叉王头上的角斩了下来,那巨大的鬼角离开夜叉王的头颅,外层崩裂,黑色的壳一块一块脱落下来,露出里面巴掌长的角芯,光华四溢。   朱羽照夜沉声道:“琉光,魑魅王已经死了,你把轮回之钥交给他的女儿,噬心血誓就算是完结了。”   海琉光会意,踉跄着走过去,把那个角塞到灵繁纱的怀中。   一片血色的雾气从海琉光的身体里升起,在半空中扭结成一个诡异的符号,而后慢慢地淡去。承诺已践,血誓消散。   灵繁纱此刻面上的表情一半在哭一半在笑:“不可能,我父亲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那么老了,死亡才是正确的归途,有什么不可能。”朱羽照夜起身,摇晃了一下,又稳住了身子,趁着灵繁纱还不能行动,过去把轮回之钥从她的身上又取了回来,他露出一个嚣张的笑容,“说到底,你们不就是为了这个东西吗,偏不给你。”   “你!”灵繁纱目眦欲裂。   一抹白色的影子隐藏在雾气中,无声地出现在海琉光的身后,寒光向海琉光背后袭去。海琉光感觉到了身后危险的动静,但她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一时竟不及躲避。   “琉光!”,朱羽照夜情急之下,掠过去撞飞了海琉光,那道寒光没入了他的腹部,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但一声不吭,羽翼飞扬,扑倒了那个偷袭的魑魅族人,拧断了他的脖子。那魑魅族人的头颅咕噜咕噜地滚到一边,朱羽照夜再没有力气,软软地跪倒在那个无头的尸体边。   “照夜……”海琉光扑过去抱住他,触手一片冰凉潮湿,她定睛看去,他满身都是血,已经冷却的凤凰的血,她的心沉了下去,“你是不是受伤了?你、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朱羽照夜艰难地抬起头,用眷恋的目光在海琉光的脸上逡巡着,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你没事就好,等到这个结界消散,你的身体应该可以恢复了,我一路拼命拼命地赶,就怕来不及,还好,总算是赶上了。”   海琉光捧着朱羽照夜的脸,血沾染在他的脸上,年轻的俊美的脸庞,哪怕此时,他的神情也是飞扬如火焰。   海琉光向来冷静的声音出现了颤抖:“你这个傻瓜,打起精神来,我会找到方法救你的,你要是敢……”她几乎说不下去,“你一定会平安返回天界的,相信我。”   朱羽照夜虚弱把头靠在海琉光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的味道,血的腥味,以及,清冷的香气,他想起了和她一起生活过的那一片湛蓝的无寐海,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在弥那森林中斩杀了魑魅王,摆脱苏罗毕的追击,抓了一个魑魅族人领路,一路以凤凰原型疾速飞来,在广陵地都又经历了一场恶战,方才赶到海琉光的身边,种种凶险都不必再说,他心想,为了她,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能够感觉到死亡的味道,是沉重的、苦涩的,已经渐渐地将他包裹,他完全是凭着对海琉光的执念才支撑到了此刻,见她已然无恙,那口气松懈下去,他觉得自己有些困了,身体很痛,痛到不可言说。   就像小时候撒娇一样,他伏在海琉光身上,软软地道:“琉光,我死了以后,你会想念我吗,就像……你想念我的父亲一样?”   “不会!”海琉光断然道,“所以,你不许死!”   “你这么狠心……”朱羽照夜嘟囔着,他实在是疲倦了,闭上眼睛想要睡去。   海琉光抓起朱羽照夜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满口的血腥味,分不清是谁的。她厉声喝道:“照夜,不要睡,清醒一点!”   朱羽照夜勉强睁开眼睛,用涣散的目光望着海琉光:“我累了,你让我休息一下,一下就好。”   “不要睡,照夜,听话,看着我。”海琉光把额头抵住朱羽照夜的额头,她的声音是从来未曾有过的温柔,“算我求你了,好么?“   她的哀求直抵他的心底,他从来都不忍心让她失望,他迷迷糊糊地应道:“好……”   海琉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将朱羽照夜负在背上,用腰带牢牢地绑住了。   灵繁纱最后一双翅翼开始破裂了,海琉光的眼睛转了过去,她的目光转瞬又冷硬如冰霜,龙王剑切过,砍下了灵繁纱的头。   白雾散尽,幻境消失,黑漆漆的现世露了出来。四周是一片废墟,与朱羽照夜厮杀多时的夜叉族将士早已经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苦于无法突破幻境,此刻见到幻境退去后夜叉王的死状,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片刻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十方鬼怪结成了地狱法阵,重重叠叠的鬼影带着阴风怒卷,从地底深处发出的鬼的哭声足以让人心神皆碎。   海琉光的力量在逐渐恢复中,她握紧了龙王剑,一剑挥出,蓝色的寒光划破了鬼域的黑夜。   数不清的鬼爪夹着凄厉的风声当头袭击而来,如倾盆暴雨、如万箭齐发,浩大的威压使得地面崩裂,无数石块四下乱飞。   龙王剑的锋芒扩大成一片弧形的光晕,强硬地抵住了夜叉的攻击,海琉光无意恋战,力量刚刚复原,便强行全力出击,剑势如奔雷贯天,悍勇往前。   这又是一场暗无天日的恶战。   所幸夜叉王刚刚死去,夜叉战将震怒之下也不免人心动摇,少君苏罗毕不在广陵地都,夜叉王其他的兄弟和子嗣已经死绝,众多夜叉王族心生贪念,逐渐地哗变起来,这边的攻势竟慢慢减弱了。   海琉光抓住时机,剑锋横扫,硬生生地劈倒了面前的一群夜叉魔将,脚尖一掠,如离弦的箭一般突破了包围。   身后鬼吼阵阵,海琉光跃向高空,那天空与那大地一样漆黑,她是流星,在黑暗中奔向前方。   ——————————   朱羽照夜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能感觉到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海琉光背负着他如飞般疾驰着,他伏在她的背上,能感觉到她肌肉的柔韧与弹性,他想起了两个人在一起的火热缠绵,忽然很想再抚摸她、拥抱她,但是他却没有丝毫力气,或许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他几乎是痛心疾首地想着,不由□□了一下。   海琉光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在风的呼啸中,她的声音温和平静:“照夜,你别说话,好好保持精神,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到了。”   “琉光……”朱羽照夜正好贴着她的耳鬓,低低声地对她说,“我死了以后,你把我吃下去吧,那样我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海琉光的身形停滞了一下,冷冷地道,“我不吃死人,你死了我就把你随便扔掉了。”   “那你现在就把我吃掉吧。”朱羽照夜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但他仍然很努力地想把话说完,“琉光,我不能再照顾你了,吃了我,你的力量会比现在更加强大,这样,你一个人在婆娑界,我也能放心一点。”   海琉光忍无可忍,一个急刹,从空中降落地面。   彼时,苍白的和漆黑的两个太阳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升起,天与地一半是黑夜、一半是黎明,光阴混沌而模糊,譬如未尽之夜、譬如未明之昼,旷野中,草木荒凉,苍风凋零,人立于其中,是萧索的影子。   前方那只红色的小虫子也落了下来,这是那只朱雀王血之精,它飞得也有些累了,停在朱羽照夜的手指上。   他不再有往日蓬勃的生机,一种颓败的气息弥漫在他的身体里,小虫子疑惑地在他的手上爬来爬去,试图寻觅原来气息,却怎么也找不到。   海琉光把朱羽照夜温柔地拥在怀中,她凝视着他,她的眼眸是海,那深邃的湛蓝倒映着月与星辰,那是全部的世界,被那样的眼睛望着,朱羽照夜感觉他不能呼吸了。   海琉光低下了头,吻他,她的舌头舔过他的嘴唇,深入他的口中,仿佛是柔软的花摇曳在风中、仿佛是月光流淌过森林,甜蜜的滋味,让神魂战栗的刺激,朱羽照夜的指尖颤抖了一下,那只小虫子吓得飞了起来。   他想要更多,而海琉光却结束了那个吻,她的味道还留在他的唇上。   “照夜,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她这样对他说,“所以,求你别死,为了我,求你坚持下去,好不好?答应我。” 第57章   像是烟花绽放在眼前, 有五颜六色的光芒让他眩晕,他喃喃地道:“我不相信, 你骗我,我知道,你爱的人……不是我,我永远都比不上他。”   “我爱你。”海琉光的声音充满了梦幻的诱惑, 她是大海深处的人鱼, 她有着这世间最美妙的声音,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真的, 我不骗你, 如果你活下去,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照夜, 你可以为我而活吗?”   “好的,琉光。”朱羽照夜的眼中倏然又重新燃起了光彩, 心中的欢喜几乎要溢满出来,他愿意为她而死、也愿意为她而生,她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执念, 他竭尽全力对她说,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活下去!”   朱雀王血之精重新飞起,向着黑白两个太阳交界的方向振翅而去。   ——————————   海琉光在半路上抓了一只巨大的飞禽作为坐骑,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禽类,它身长逾五丈, 飞行的速度极快,凶悍而威猛,但在海琉光把它暴打了一顿后,它立即显示出了极度的温驯,婆娑界的魔兽大抵如此,对强者发自天性的服从。   龙族并不是擅于飞翔的种族,有了这只飞禽之后,海琉光前行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那只红色的小虫子一路向南方飞去,越过了黄沙漫天的原野、汹涌奔腾的河流、以及皑皑白雪覆盖的高山,越向南边走,气温越来越低,空气渐渐地潮湿起来,海琉光心底慢慢地生出来一种莫名的情绪,前方仿佛有一种呼唤,遥远的、源自于血脉深处的呼唤,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巨禽扇动着宽阔的翅膀,不停地拔高,陡然一声长鸣,翻过了那高耸入云天的山峰。   汹涌的气势迎面扑来,眼前霍然开阔,深陷在崇山峻岭之下,那是一片无垠的大海,从山岳的彼岸到天的尽头,目之所及,都是海的世界,深蓝色的海水浓郁如墨,海浪奔腾翻涌,浪花溅上高空,又重重地拍下,白沫卷在风中散开,海水的气息铺天盖地,冰冷的咸。   碧落天上城,碧落深渊,古老的龙族故地,威严不可冒犯的领域。   海琉光几乎是顷刻之间就明白了,浮黎天女的通道开口就在碧落深渊,当初武罗龙王和朱雀天帝从通道出来,双方就在碧落深渊中交战,最后双双埋骨于此。   碧落深渊的外层笼罩着历代龙王意志所凝成的结界,一般的魔族难以靠近,兼之主城位于深海之底,除了龙族之外其他种族也无法在其中生活,因此,自龙族离开后,此处便荒无人烟了。   红色的小虫子一头扎了下去,海琉光背着朱羽照夜从巨禽上跃下,降落到海岸边,海水涌上又退下,白色的沙滩一直延伸到不可知的世界之外,嶙峋的礁岩在海浪的冲击下沉默地屹立,千万年岿然不动。   尖锐的风声充斥着耳膜,寒风凛冽,刮过脸颊,如同刀割。   虫子在海面上焦急地盘旋着,海水下面透露出一股凶险的气息,海琉光微微皱眉。她举目四望,终于在高处寻到了一个礁岩形成的凹地,看过去十分隐蔽,她将朱羽照夜放了进去。   朱羽照夜的脸色灰败,他朱红的头发褪了光泽,枯萎的,宛如火焰熄灭后颓然的灰烬,仅余一丝生气若断若续,但他却凭借着神魂深处不舍的执念,硬生生地熬了下来。   “照夜。”海琉光的手指摩挲过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他的容颜,无论是明朗的、还是惨淡的,都镌刻在她的心底,无法割舍。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唤他醒来,“照夜……”   朱羽照夜听见她的声音,循着本能,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琉光。”他这么叫着,实际上只是嘴唇动了动,并不能发出声音。   “你等我。”海琉光的声音温柔而坚决,“照夜,你记住,我爱你,你一定要等我回来,知道吗?”   朱羽照夜对她露出了笑容,轻微的,而欢喜的笑。   海琉光返身出去,跃入了大海之中。   海面之下是幽暗的世界,漩涡无声地转动着,以强大的力量拉扯着一切向海底沉去,咫尺是海、天涯是海,苍茫无尽的深蓝,寻不到归途。巨大的怪异的鱼类潜伏在漩涡的暗流下,张着布满利齿的血口,静静等候它们的猎物。   红色的虫在海底依旧是醒目的,海琉光跟随着它向深处潜去。   一道庞大的黑影从下面无声地漂浮过来,周围的大鱼忽然都惊慌失措起来,飞快地游走了。海琉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龙王剑握在了手中。   那是烛阴兽,栖息繁衍于碧落深渊的顶级魔兽,婆娑界最为强悍凶猛的兽类,自从龙族离去,这种魔兽霸占了整个海域,俨然已经是碧落深渊的主人。重夷族占据了碧落天大片领土,却没有进入碧落深渊,就是因为这种东西的存在。   烛阴兽的体态酷似巨龙,黑色的外壳上没有鳞片,而是布满了坚硬而锐利的刺,头上的两支犄角却还未长成,那是一只幼年的兽,它嗅到了属于人鱼的香甜气息,垂涎不已,顾不上呼唤同伴,独自游来,贪婪地张开了大口。   海琉光静止不动,待那血盆大口到了面前,倏然团身,跃入兽的口中,不待它合嘴,龙王剑自上而下劈出凌厉一剑,贯穿了它最为薄弱的口腔。   烛阴幼兽负痛狂嚎,海水震荡翻涌,剧烈的波动传到了很远的地方,远方隐约有群兽低沉的回应。   海琉光一鼓作气,剑势不停,切开了幼兽的整个喉部,而后从它的胸腔上方脱出。幼兽的头颈冒着汩汩的血,扭曲地挣扎着,向海底沉去。海琉光的手臂被兽的牙齿划伤了,经过它唾液的浸染,火辣辣地刺痛。   海水传来异样的振动,成年的巨兽正在逼近中,海琉光化为了人鱼的形态,龙族的人鱼是海洋中最快的生灵,她鱼尾轻摆,宛如和这大海溶为一体,在水中无声无息地滑过。   烛阴兽的气息如影随形,愤怒的吼叫声就在身后,朱雀王血之精带着海琉光继续向大海的更深处游去。   前方出现了一座城的废墟,巍峨而浑厚的宫墙,古老而雄伟的殿堂,高大而瑰丽的柱石,斑驳的裂痕已经爬满了宫城,岁月漫长,湮灭旧日的风景,水波动荡,幽暗的光影明灭不定,孤独而荒芜的城,却在沧桑下不屈地透着威严高傲的霸气。   那是血脉的故土。海琉光心中惘然,竟有一种酸楚的感觉。   就那么一晃神,烛阴兽已经截到了海琉光面前,一只成年巨兽如钢索般的身躯甩了过来,卷起如海啸般汹涌的浪涛。   海琉光竭力扭身,顶着恐怖的水压,从浪涛薄弱的间隙穿过,但另一只烛阴兽的犄角从侧面刺了过来,海琉光无从躲避,挥剑迎上,在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中,兽的犄角被斩断下来,而海琉光握剑的手指也渗出了血丝。   七八只烛阴兽将海琉光围了起来,如车轮般巨大的黑色兽眼阴森而残酷地盯着她,它们的头部保持不动,长长的身躯在海水中扭转盘旋着,这片海域从内向外,渐渐地凝固起来,千里冰封。   海琉光被坚硬的寒冰包裹住,在冷冷的冰中,她垂目一笑,一声断喝,剑气十方纵横,绞碎了冰的封锁,她紧贴着四散崩裂的冰块,悄无声息地掠向前方,一剑刺入一只兽的眼珠,在烛阴兽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硕大的眼珠子被绞成了烂泥。   海琉光还未及收剑,烛阴兽的身躯已经绕了上来,海琉光鱼尾翻转,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倏地游离拔高,烛阴兽的尖刺深深地划过鱼尾,几乎将她的下半身穿透。   烛阴兽齐齐张口,喷出的寒流汇集成一股声势浩大的冲击力直奔海琉光,海琉光双手合拢,张开了一面如盾牌状的结界。   两股力量相互撞击,海琉光口中鲜血狂吐,被冲得向下倒飞出去,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她感觉自己穿透了一个柔软的膜层,摔到一片平坦的石面上,石面被她的冲势砸碎了,她跌了下来,重重地落到地上,乱石飞溅。   海琉光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咬牙稳住身形,抬头看去,上面是破损的殿堂穹顶,透过裂口看出去,海水被结界隔离在外层,烛阴兽在海中不甘地咆哮、逡巡着。   海琉光看了看四周,这是一座宏伟宽阔的大殿,高柱耸立,石墙雕绘着气势磅礴的大幅图纹,庄严的祭台上摆放着十几柄形状各异的巨剑。   这里是碧落深渊的神殿,历代龙王战亡后,躯体归于大海,他们的龙王剑会被族人供奉于此,在无寐海的城中,也有着一模一样的神殿。海琉光褪去鱼尾,复又化为人形,不顾流血的双腿,单膝跪下,对着先祖的龙王剑恭敬地低下了头。 第58章   龙王宫城的结界历经了万年仍然气势恢宏, 烛阴兽们对这个结界有几分畏惧,但却不愿放弃对海琉光的追击, 它们有几只犹豫着,也有几只开始用身躯撞击结界。   海是苍穹,深蓝色的夜空,海琉光仰望天幕, 吟唱出古老的歌调, 她的声音是这个世界不曾见过的美丽月光,从天空垂落,流淌过大海, 低缓的、曼妙的旋律, 在海浪的波光中荡漾起伏,是水中漂浮的柔软的花。   龙族和烛阴兽在这片大海□□同生存了数十万年, 相杀相克,雄性的龙能够以武力与其抗衡, 而人鱼则会以歌声迷惑它们。   烛阴兽已经三万多年没有听过人鱼的歌声了,它们困惑了起来,攻击中的几只巨兽的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 但它们仍然焦躁着, 时不时发出轰然的吼声。   人鱼的歌是微风拂过海水,是烟雾袅绕在深蓝的世界里,一点一点地让野兽沉沦。海琉光不停歇地唱了一天一夜,烛阴兽们在结界之外徘徊着,慢慢地忘记了所为何来, 终于三三两两地掉头游走了。   最后一只巨兽消失在视野中,海琉光无力地跪了下来,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咳出了几口血,喉咙几乎要破裂了,如刀割般疼痛。她喘息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身形有些不稳,她伸手扶住了旁边的一根石柱。   镶嵌在柱子上的夜光珍珠掉了下来,未及落地,便化作了一片星光的尘埃,迷离了海琉光的眼。万年的的沉寂,哪怕最明亮的东西,也已经腐朽不堪。海琉光忡怔了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   红色的虫子在海琉光面前急促地拍动着翅膀,似乎在催促着她。海琉光跟着这只朱雀王血之精出了神殿,穿过了龙王宫城,跃出结界,向着碧落深渊的后方游去。   宫城后面是一片庞大的海底山脉,雄伟壮阔的山势绵延到了视线的尽头之外,中央有一道险峻的峡谷,那是从山峰之间裂开的断层,从上而下,笔直而平整,似乎……像是用巨剑劈开的。   海琉光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她飞快地掠了过去,峡谷之后,巨大的龙的骨骸赫然跃入眼帘。   武罗龙王,龙族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王,他已经死去万年,所有的辉煌都被埋葬,他的白骨沉寂在深海的沙砾中,只有莫名的苍凉。   龙骨形态威猛,姿势狰狞,从正中被斩成两段,龙的两只前爪抓着一个巨禽的头颅,爪骨深深地透入了头颅之中。   武罗和朱雀天帝最后是以原形相互搏杀,而身为凤鸟的朱雀天帝死后,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大约已经焚为了灰烬。那只朱雀王血之精飞到了巨禽的颅骨上,红光闪过,没入其中不见了。   一黑一红两柄长剑交错插在龙骨的旁边,散发着磅礴的气息,霸道而威严,海水围绕着两柄剑缓缓地旋转着,水声沉闷若雷鸣。   海琉光过去,双手握剑,拔剑而出,炙热的和寒冷的两股气流狂烈地对撞,峡谷振动,在轰轰隆隆的巨大响声中,汹涌的漩涡陡然生成,在海底如飓风般扶摇直上,龙和朱雀的骸骨被摧毁,化成了无数白色的碎片,卷在水中散落向不可知的远方。   海琉光仗剑而立,身姿挺拔,沉默地看着海水奔涌、看着白骨的尘埃消逝。   良久之后,海水平静下来,海琉光回到了龙王宫城的神殿中,将武罗的龙王剑供奉在祭台上,而后带着朱雀的重明离火剑游出了海面。   ——————————   朱羽照夜在深度昏迷中恍惚听到了海琉光的呼唤,无论何时,她的声音都能令他的神魂为之燃烧,他拼命地找回了一丝神智,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海琉光半跪在朱羽照夜的面前,手中捧着一柄剑,那并不是她的龙王剑,而是一柄赤红的剑,剑的形态张扬华丽,剑身流动着如火焰般绚丽的光芒,朱羽照夜从那赤剑上感觉到了一股澎湃的热量,如炽阳烈火,和他的身体似乎起了一阵奇异的共鸣。   但朱羽照夜此刻残破的身体竟无法承受这种强大的共鸣,血从他的眼睛和耳朵中汩汩地流出。他勉强扯了扯嘴角,望着海琉光,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那样望着她,带着模糊的眷念。   海琉光神色平静,声音轻柔:“照夜,我从前听你父亲和我说过重明离火剑的事情,我不知道你的身体是否能够经受得住这个传承,但是,这是唯一的途径了,凤凰涅盘,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重明离火剑的光芒映在她的眼眸中,那是海中烈焰,炙热灼人,她很慢很慢地对他说,“照夜,记住我说的话,我爱你,我们以后会永远在一起,为了我,你无论如何必须成功。”   血从他的脸上不停地流下来,几乎要枯竭了,他在心底对她说:“好的。”   海琉光双手持剑,她的手坚定而平稳,她将重明离火剑直直地插入了朱羽照夜的额头。   赤红的剑如融化般消失在朱羽照夜的身体里,他陡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发出了凄厉的号叫:“啊啊啊……”   海琉光疾速飞掠后退。   轰然雷鸣,响彻天际,烈焰冲天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天地万物,山崖崩塌,海水沸腾,苍穹尽赤。   烈火焚身,那种极致的灼热无法言说,血液干涸、骨头焦黑,连神魂都在炙焰中煎烤,朱羽照夜可以听到自己的身体被燃烧着发出的“滋滋”的声响,无法张口呐喊,因为他的躯体已经消失,只有一具骨架在挣扎,以及骨架中间一颗血红的心脏。   痛得骨架乱抖,几乎要散开,很想死去,至少死亡可以摆脱这灭顶的痛苦,无法承受、无法想象,这种痛是他这一生经历的最大的噩梦。骨架开始酥软,心脏越跳越慢。   恍惚中,想起了她,岁月悠长、光阴须臾,所有的记忆都带着她的影子,她是无尽深海,早已将他淹没,血肉已焚成了灰,对她的爱还固执地埋在心底,不舍不弃。她说“我爱你,我们以后会永远在一起。”,多么美妙的话语,甜蜜得令人疯狂。   舍不得、挣不脱,放不下。朱羽照夜的骨架剧烈地抖动起来,空洞的眼眶仰望火焰的天幕,白森森的手骨抓向虚空,那颗心流下了一滴血。   大火燃烧了七天七夜,天空是血染一般的殷红,大片的山崖被融化,碧落深渊的海水都退下了十里,海岸尽赤。   海琉光伫立远方,日夜不曾阖眼,一直、一直望着那大火,她的身形凝固成礁岩。   忽然从火中传出了一声清亮而锐利的鸣叫,穿透了云霄、穿透了深海,向天与地昭告他的降临。   凤凰浴火而生,庞大的身躯扶摇直上云天,烈火焚空,华丽的身姿在无垠苍穹中展开,火红的羽毛在燃烧,无论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太阳,都在他的面前失去了光芒,漫天的云霄是火焰的影子,匍匐于他的羽翼之下,他凌驾于不尽高空,无上尊威。   凤凰再次长鸣,朝着海琉光俯冲而来,烈风暴卷,他扑倒了她。炙热的男人的身体压住她,他将她紧紧地抱住,他是那么用力,抱得她骨骼都生疼。他的身体很热,他的吻也很热,热得发烫,落在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胸口,把她整个人都要烫伤了。   “琉光、琉光,我回来了,我爱你、我爱你,你答应过我,我们以后会永远在一起,是吗?”那个年轻的男人,他的声音一如从前,明朗飞扬,带着火的热度。   海琉光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慢慢地、慢慢地拥抱了他。   ———————————   浪涌潮生,大海在天空之上,波澜壮阔,辽远的深蓝,是飞鸟渡不过的天涯。   海琉光坐在海边礁石上,懒洋洋地将脚垂到海水中,远处海浪声声不歇,风拂动她的长发,带着海洋的气息,潮湿咸苦,让她心中莫名安宁。   “哗啦”一声水响,朱羽照夜从水下钻了出来,浮出上半身,水花溅到了海琉光的脸上,她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   朱羽照夜的笑容明亮畅快,他单手捧着一个硕大的贝壳,里面盛放着一颗兽类的心脏,血淋淋的,似乎还在轻微地蠕动。他手指尖生出锐利的爪锋,将那颗心脏切开,整齐地划成了十来个小块,然后讨好地递给海琉光:“刚杀的,还很新鲜。”   海琉光拈起一小块丢到口中,轻轻一笑:“你这几天速度越来越快了。”   “那当然。”朱羽照夜得意洋洋,“那种魔兽又笨又蠢,要对付它们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那是烛阴兽的心脏,这种魔兽体型庞大惊人,但心脏却只有小小的一团,蕴含了浓郁的力量之源,顶级魔兽的心脏对海琉光这样的高阶魔族来说,同样是大有裨益的血食。   朱羽照夜自从在重明离火剑下完成了大涅盘传承,重生而获得的躯体远比当初更为强大精粹,为了捕杀烛阴兽,他狡猾地以幻术化为这种兽的形态,混入海底,寻觅落单的烛阴兽,趁其对同类没有防备之心时予以偷袭,心脏到手之后就迅速逃之夭夭,待兽群发现时也只能徒然乱吼了。不过这种兽类力量虽然强大,灵智却低下,总不记得教训,故而能让他屡屡得手。   朱羽照夜在水下面握住了海琉光的脚踝,她的脚骨肉匀称、肌理细腻,带着海水的冰凉,令他爱不释手。   他抬眼看她,她的脸色淡淡的没什么喜怒,他大着胆子,手慢慢地摸了上去,她的腿上有烛阴兽造成的伤痕,从脚踝延伸到大腿,他开始先是小心地触碰那伤痕,到后面手就渐渐地不老实了,越摸越高。   海琉光抬脚,对着朱羽照夜微微一笑,他心神荡漾,她却踩在他□□的胸膛上,一脚把他踢到水下面去了。 第59章   朱羽照夜沉在水中半天没有动静。海琉光慢慢地吃完了兽心, 起身走下了礁岩。   她赤足踩在海滩上,留下一个个脚印, 转眼又被海水冲刷得模糊不清。风从远方吹来,风中有海鸟嘹亮的鸣叫。   朱羽照夜忽然从背后把她扑倒,翻过她的身体,热烈的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他低声呢喃着叫她的名字:“琉光、琉光……”   她的口中有微微的血腥的味道、海水的味道, 以及、属于她自己的, 清冷而醇美的香气,混合起来,是一种狂野的诱惑。朱羽照夜啃着她的嘴唇, 一遍又一遍, 像是饥渴的人舔食甘露。   海水没过了脚踝,滚烫的肌肤浸在水中, 却无法降低那炙热的温度。   “琉光。”朱羽照夜的脸微微地涨红了脸,他的眼睛明亮得惊人, “你曾经说过……要你做什么都可以,是不是?”   海琉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我做什么?”   朱羽照夜贴在海琉光的耳边,小小声地道:“我从来没见过你的原身, 我想要看你变成人鱼的样子。”   海琉光发出了一点点的声音, 仿佛是极轻微的笑,又仿佛是柔软的叹息。   海水流淌而上,把大海深处最奇妙的湛蓝色抹在她的下半身,她的腿化为了鱼尾,是星光垂落天幕、是月色融入水波, 每一片鱼鳞都是瑰丽的珍宝,那鱼尾的形态修长,带着美妙的弧度,尾鳍在海水中展开,层层叠叠宛如烟纱的影子、又宛如水彩的晕染。   她是大海深处让人迷失的精灵,是他无法堪破的幻境。他想起了很久以来一直深藏在心底的梦,在月光海岸的人鱼,以及,她和那个男人火热的缠绵,他恍惚有点分不清梦与现世的距离。是咫尺、亦是天涯。   朱羽照夜俯下身,温柔的吻从她的腰间向下,他的舌头摩挲过她水润的鳞片,一直到了尾巴末梢,他咬住了她的尾鳍,唇齿间满是柔韧而滑腻的感觉。   海琉光抖了一下,忽然把鱼尾缩了回来,尾鳍顺势抽过朱羽照夜的脸,散开一片缤纷的水珠。   朱羽照夜怔了一下,猛然扑了上去,把海琉光按住,他交叠在鱼尾上,重重地压了下去。   海浪涌起,拍打在坚硬的礁石上,发出巨大的“哗啦”声响。急促的喘息声、剧烈的心跳声,都被海浪所覆盖过去。潮水缓缓地蔓延上来,温柔而不容抗拒,把人淹没。她沉在水之下,他浮在水之上。   她的神情似欢愉、又似痛苦,隔着那一层潮水,她的眼眸是迷离而深邃的海,她的目光望着他,又穿过了他,仿佛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他把她搂在怀中,喘着粗气问她:“琉光,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   她并不回答,海浪的声音那么大,她或许没有听见。她的手缠绵地绕过他的脖子,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她的心跳得很急。   其实,他并不想知道那个答案,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至少她已经完全属于他,他再无所求。他在水下吻她,人鱼在海里的呼吸是冰冷的。   潮水继续涨上来,倾覆一切,他和她一起在水中沉沦。   天穹茫茫,深渊辽阔,东边黑色的太阳已经落到山的另一面去了,西边白色的太阳依旧悬挂在海面上,日色苍凉,波澜壮阔,天的尽头是深海。   南方的天气是寒冷的,黄昏未至,海水已经寒冷刺骨。   狂欢过后是酥软的慵懒,海琉光躺在海水中半闭着眼睛,不想动弹。   朱羽照夜把她抱了出来,忙前忙后的,用法术把衣服烘干,殷勤地扶着她穿上,然后张开了羽翼,把她圈在自己的怀中:“天冷了,这样会不会暖和些?”   海琉光把头靠在朱羽照夜的胸前,微微地笑了起来:“我们龙族本来就生长于碧落深渊,那样的水温对我来说恰恰好,其实挺舒服的。”   朱羽照夜把海琉光搂得更紧了一些,咬着她的耳朵,厚着脸皮问她:“我的怀抱会不会更舒服一些?”   海琉光侧过头瞥了朱羽照夜一眼,眼波里还有未曾褪尽的柔软。照夜又吻了过去,怎么也吻不够她。   海鸟响亮的鸣声从远方传来,生长着四只羽翼的灰色巨鸟成群结队从海的另一边掠来,铺天盖地。海水仿佛沸腾了一样,一种尖头圆身的大鱼纷纷从水中跃起,在半空中打开了它们的宽大坚硬的胸鳍,如生了翅膀一样在空中自由盘旋飞行,气势汹汹地和海鸟斗成一团。   有海鸟被大鱼吞下,也有鱼被鸟叼走,带着血的羽毛和鳞片从半空中不停地洒落。   陡然间,海面裂开,一团如小山般的黑影腾空而起,宛如海啸,掀起的巨浪遮蔽了白色日光,世界都陷入了昏暗。那是一只如鲸鲨模样的庞然大物,它的大口如黑洞一般张开又合拢,争斗中的海鸟和鱼瞬间都被黑洞所吞没。   鲸鲨复又落回了海面,拍起滔天浪潮。海水几乎溅到了身上,朱羽照夜横过羽翼,为海琉光挡住了。   两个人一起坐在高高的礁石上,眺望远方的海。   海琉光轻声道:“这里是我的故土,属于龙的世界,我们居然已经抛弃它这么久了。”   “我可以陪你一直留在这里。”   海琉光摇了摇头:“我在海底看到了武罗龙王和朱雀天帝的遗骸,也不知道当初武罗的心中是否曾经后悔。”   朱羽照夜冷哼了一声:“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一个不负责任的王。”   海琉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不负责任的王,照夜,你没发现吗,其实你自己也是。”   朱羽照夜的脸又红了起来,不服气地道:“至少我分得清轻重,不会让全族的子民沦为他人的从属,世代卑躬屈膝地活着。”   海琉光喟然一声叹息,站了起来,海风吹动她的长发和衣裳,猎猎作响,她凭风而立,身姿挺拔,神情倨傲而尊贵,她是这大海与天空的主人。   “你说得对,我们几乎都要忘记曾经的高贵和骄傲了,我们龙族可以为尊严而战、为荣誉而战,但我们不愿作为奴仆而战,我以龙王之名,向先祖发誓,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我的子民重返自由的大海,先祖之灵,为我见证。”   落单的海鸟掠过了天际,鸣声尖锐。   “真能如你所说该多好。”朱羽照夜立在她的身后,循着她的视线望向遥远的海与天,“如果朱雀和龙不再为敌,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谁也不能够把我们分开。”   海琉光回首,逆着天光海色,她的眼眸中的蓝很深很深,是十万里之下没有日光的深海:“照夜,你是否可以答应我,将来如果有可能,请你竭尽全力,帮助我的族人回归碧落天。”   “我答应你。”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只要是你的心愿,我一定会尽力去实现它,我保证。”他的吻轻轻地落在她的额头,温柔而虔诚。   潮生了又灭,海上月出,天光垂落,所有血腥的、狂野的、以及缠绵的都归于沉寂,这世间,唯有她与月光倾城。   ——————————   海琉光立于大海中央的虚空之上,龙王剑在脚下划了一个大圈,她沉声道:“这下面是龙王宫城的神殿,这里就是碧落深渊最中心的位置,魑魅王所说的,浮黎天女通道的开口所在,算起来,时间就是明天,子夜时分开启,照夜,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朱羽照夜别过头去,满脸不悦。   “照夜。”海琉光无奈地叫了一声。   “我一直都不认同你这个打算。”朱羽照夜竭力试图说服她,“哪怕我们能够顺利打开‘门’,通道的另一端还有被损毁的断层,危机莫测,你别去冒这个风险,我不怕死,可是我不想再看到你出任何意外。”   “这个无妨,我自然有把握能够渡过断层。”   “你有什么方法?”朱羽照夜将信将疑。   “我的身体里面,在这里,有天帝的一颗眼珠。”海琉光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用平静的语气道,“天帝每天都在召唤我,这种召唤一天比一天强烈,纵然隔着两个‘界’,我也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应到。”   她垂下眼帘,遮住眼眸中的情绪,“断层并不会太长,凭借浮黎之眼的空间力量,循着天帝召唤的方向,我们应该可以安全到达空间彼岸。”   朱羽照夜脸都黑了,瞪着海琉光,愤怒地道:“你别回应他,我就是不让你回去!回到天界之后,你将为浮黎天帝而战,我们又是生死仇敌,哪里能够如现在这般快活自在,反正你一个人也打不开那扇‘门’,我是绝不会出手的。”   海琉光微微地叹息着,她的眼眸是那么美丽,当她凝视他的时候,这浩渺大海、这无尽苍穹在她面前仿佛都失了颜色。她轻声道:“照夜,你看着我……”   朱羽照夜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喉咙有点干,说不出话来。   她柔声问他:“当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你我之间会有今日的情形?”   朱羽照夜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怎么会想到呢,那个时候,你于我而言,如同天上的月亮一样,遥不可及。”   他看了她一眼,马上就忘记了之前的气恼,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飞扬如火,“哪怕是现在,我也有点不敢相信,就像做梦一样,这个梦真美,我只希望它永远不要醒来。”   “所以,你看,未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一切皆有可能。”海琉光向朱羽照夜伸出手去,“照夜,跟着我一起来吧,命运之神会告诉你既定的道路和归宿,你不用想太多,往前走就好。”   朱羽照夜握住海琉光的手,她的手总是那么冰冷,他低下头,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低声问道:“琉光,你一定要回去吗?到时候你会抛弃我吗?”   海琉光慢慢地贴近朱羽照夜,她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带着水一般的柔软和凉意,人鱼美妙的声音充满了致命的诱惑:“照夜,听我的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相信我。”   他的心中有着不安的阴影,仿佛向前一步,就会从绮丽梦境跌入黑暗深渊,而她却不顾一切地执意前行,那又能如何,他只能不停歇地追逐而上。   “琉光,别骗我。”朱羽照夜紧紧地抱住海琉光,喃喃地道,“你要做的所有事情,我都无法拒绝,我这么爱你,你一定不能骗我。”   她不说话,以吻封缄。   这个世界的月亮升了起来,青色的月光弥漫过那苍凉的天空、和那天空下壮阔的海,海与天的界限都溶化在月光里。月亮正中有一道裂痕,是野兽竖起的瞳孔,冷酷俯视着苍穹之下生灵万物。   夜空中飞鸟惊起,唳叫着掠过月亮中央,留下了一道横向的阴影。海风猛烈地吹过,风声呼啸,那道阴影渐渐地清晰起来,越来越大,与兽瞳状的裂痕诡异地交错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纹路。   一股磅礴的力量从横向阴影中喷涌而出,碧落深渊的中央忽然塌陷下去,整个海域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漩涡,遥远的视线尽头,漩涡的边缘处,海浪扶摇直上云霄,在震撼天地的轰然响声中,碧落深渊之海慢慢地升高,仿佛想把天空淹没。   深藏在海底的烛阴兽被惊动了,它们凭借着兽性的本能,察觉到了这异动的源头,狰狞的魔兽浮上海面,咆哮着腾空而起,向着月亮的方向奔去。   海琉光和朱羽照夜对视了一眼,手腕一转,龙王剑和重明离火剑已经握在了手中,两个人同时举剑,剑锋直指天幕。   冰的寒冷与火的炙热猛烈地冲撞在一起,惊雷震天,群山回响,大海奔涌而来,澎湃的气势在瞬间席卷了整个世界,那天、那海、那远山,都在剑气之中摇摇欲碎,蓝色和红色的巨大光柱汇合成一股威猛洪流,强大的力量如时光,不可回转、不可抗拒,向月亮奔袭而去,天地战栗,万物披靡。   月亮裂成了两半。   —————————   苍野之章.终   作者有话要说:  卷四黄昏之章是终卷了。啊,这个故事还有第二部 《朱雀不是好鸟》,继续琉光和照夜的故事,嘤嘤嘤嘤地求个收藏,收藏够了就开文,保证精彩。   这是我最爱的故事,最爱的女主。 第60章   优昙钵罗塔静默无声地耸立于妙善天都正中央, 塔身通体洁白无垢,它笔直地穿透了云霄, 指向天幕之上,俨然神圣不可冒犯。塔尖的外围有一轮耀眼的光晕,流转万千华彩,宛如其中交叠着日月星辰。   天色已经近了黄昏, 日光是华丽的赤金色, 仿佛盛极之后的颓废。   墨檀立于白塔下,抬头看了看天色,面上怅然若失。   阿伽叶跟在墨檀的身后, 不由也叹了一口气:“不早了, 我们回去吧。”   自从海琉光失陷于空间裂缝之后,整个天界都传说龙王已然陨灭, 龙族在悲痛之中,本打算推选阿迦叶作为新一任的龙王, 但却遭到天帝的强烈反对。   天帝坚信海琉光尚在世间,执意要求龙王之位为她空悬,龙族众人将信将疑, 只能抱了一线渺茫的希望期待着。   墨檀每天都到白塔下面等候, 白塔之顶是天女之眼,是无数空间交汇之处,彼岸与此方的勾契点,墨檀和和天帝一样,觉得总有一天海琉光会经由天女之眼重返天界。阿迦叶暂代龙王之职, 他也经常陪着墨檀过来。   “阿迦叶,你说我们还要等多久呢?” 墨檀并不需要回答,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而坚定地自语道,“不管多久,我都会一直等下去。”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明羲华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带着绝对尊贵的意味。   明羲华缓步走来,姿态雍容而高傲,他成为天帝之后,气势日盛,阿迦叶对于这个男人参杂了鄙夷和厌恶的情绪,但在他面前又不得不低下了头:“天帝陛下。”   明羲华举目遥望苍穹、以及苍穹之上的天女之眼,他的目中有一种炙热的神色:“我知道她还活着,我能感受到另一颗眼珠的波动,我每天都在呼唤她,她很快会回来……回到我的身边。”   墨檀不动声色的退后了一步,明羲华对她还是如从前般温文和蔼,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如今看着他,会在心底生出隐约的恐惧。她沉默地躬身施礼,而后返身离开。   天光倏然一暗,一霎那坠入黑夜,未待妙善天都中的众神族惊呼,天女之眼的光轮忽然发出令人目眩的强烈光芒,照亮了天地间的一切,大海与天空流光溢彩,如同海市蜃楼。   “琉光!”明羲华心有所感,他身形一晃,转瞬人已在高空中,向天女之眼的中心飞去。   “阿迦叶!”墨檀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她高声尖叫。   阿迦叶化为巨大的黑龙,仰首发出一声激昂的长啸,冲上了天空。   明羲华的右眼发出了紫光的光,光华极盛,一瞬间几乎覆盖过了天光海色,他的光束穿透了天女之眼,是无限光芒中最深的漩涡,那漩涡疾速转动着,仿佛硬生生地从天女之眼的空间中撕开了一个出口。   无数天籁迭起,分不清是什么声音,仿佛万物喧嚣、又仿佛万物沉寂,风都凝固了,这世界只有光存在。   光晕中,有一团朱红的亮点出现,越来越大,如同火焰一般从那道撕开的口子中砸了出来,火焰撩过天际,火中凤凰长鸣,展开了他华美的羽翼。   空间气流暴卷而过,一个人影从凤凰身上翻下,从高空降落。   明羲华心绪激荡不能自已,紫色的光芒扭曲了一下,浓郁得几乎发黑了,他凭空出现在海琉光的面前,一层光芒把两个人一起笼罩起来,一个坚固但是狭小的空间结界,止住了海琉光落下的势头。   阿迦叶已经冲到了近前,狂喜地呼喊:“琉光,王,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无寐海中的龙族听见了阿迦叶方才那一声的长啸,纷纷窜出了海面,威猛的巨龙们呼啸着奔来。   “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让你的族人看见。”明羲华语速飞快。   往日海琉光总是贴身穿着一件厚重的皮甲,掩盖住身体的曲线,旁人震慑于龙王的强悍,从未怀疑过她的性别,但如今,她衣裳单薄,显露出圆润饱满的胸部和流畅优美的腰身,任何人只要一眼就足以明白,她是一个女人,纯粹的、美丽的女人。   电光火石之间,海琉光遥遥地望了凤凰一眼,她眼中的神色宛如这明灭幻变的光影,明羲华无法看懂,但她并未拒绝明羲华的靠近。   天女之眼的光晕如潮水涌动,凤凰发出了嘹亮的鸣叫,俯冲而来。阿迦叶未及靠近海琉光,在半空中扭转身躯,悍然迎上凤凰。两相对撞,天幕中风云激荡,冰火四溅。   巨龙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欢呼,他们的声音如洪雷般轰隆回响:“王!王!你终于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明羲华与海琉光面对着面伫立空中,巨大的欢喜几乎令他眩晕,但他勉强还是按捺住了心神,身体微倾,挡住了龙族部众的视线,以微妙的角度将海琉光的上半身遮得严严实实,他从后面扶住了海琉光的腰肢,宽大的衣袖垂下来,掩住了她的身段。他抬起头,以不容置疑的威严对龙族部众道:“龙王受伤了,你们冷静一点,别冲撞了他。”   紫色的光芒一下扩大,占据了天空大片领域,把龙族们挡在了稍远的地方,龙族们不能靠近,但仍然兴奋地呼啸着,在云中上下翻腾。   朱羽照夜猛一扇翅,火焰逼退了阿迦叶,他一个回旋,化为人身,向着海琉光飞掠而来,但一群巨龙气势汹汹地挡住了他。   “琉光。”朱羽照夜朝着海琉光伸出了手去。他看见明羲华靠着海琉光,那姿势是如此地亲昵,而那原本是只属于他的权利,他愤怒不已。   海琉光侧过头,望着朱羽照夜,她微微地笑了起来,狂风卷起她的长发,拂过她的脸,那笑容冰冷而模糊,她的声音从云端传来:“朱雀,既然已经回到了天界,我们之间的合作就到此为止了。”   风那么大,朱羽照夜似乎并没有听清楚,他茫然地道:“琉光,你在说什么呢?”   明羲华用复杂的目光看了朱羽照夜一眼:“他是谁?这一任的朱雀王吗?”   “无论他是谁,我始终是忠诚于您的,天帝陛下。”海琉光的声音缓慢而平静的,谁都能够听得见。   朱羽照夜猛然羽翼暴展,刺眼的火光闪过,重明离火剑擎在手中,以千钧之势劈向围住他的龙族,炙热的剑气一瞬间染红了天空,巨龙们猝不及防,当头的几只嗥叫着坠落,硬生生地被朱羽照夜从包围圈中劈开了一个豁口。   “你们让开!”海琉光一声断喝,身随剑起,她的身形快得让人看不清楚,蓝色的剑光包裹着她,向朱羽照夜奔袭而去。   朱羽照夜呆呆地不知所措。犀利的剑气毫不留情地穿透而来,排山倒海的力量将他远远地劈飞了出去,火热的血液从空中洒落,一种剧烈的疼痛席卷过他的四肢百骸,天与地都颠倒了,整个世界在旋转。   海琉光如影随形,龙王剑直追而去。朱羽照夜在剧烈的伤痛中却连剑都不敢抬起来,他只是横过羽翼,徒劳地想要抵住海琉光的攻击,而那剑锋是如此寒冷,冻结了火焰,冻结了天边的流云,似乎连人的骨头都一起冻结住。   “为什么?”朱羽照夜用嘶哑的声音吼叫着,“我不相信,琉光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剑的寒光掠过海琉光的眉睫,她的神色似乎带着冰冷的怜悯:“为什么,因为我已经不再需要你了,别这么幼稚了,记住彼此的身份,你和我,原本就不能共存于世,今日如果你不愿意出手,那么……”   她的话语残酷得近乎温柔,“照夜,你就把命留下来吧。”   剑锋划过,几乎把朱羽照夜的左边羽翼切断,他失声惨叫,从空中坠落,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盯着海琉光。这或许是梦,从那险恶叵测的空间中挣脱出来,他却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中。   冰蓝色的剑锋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如汹涌的大海,奔流不可抵挡,那凛然的杀意如针一般刺痛了朱羽照夜的肌肤,他的心和身体一起都僵硬住了。风在耳边厉啸,他从高高的云天之上不停坠落。   一片绚烂的光华闪过,巨大飞禽如风般扑了过来,护住了朱羽照夜,那是一只华美极致的鸟,它生着五彩十色的丰满尾羽,那上面汇集了世间所有美丽的色泽,令人眩目,它用那样的身躯挡住了龙王的雷霆一击。羽毛散在空中,如同飞天女魅旋舞时飘落的花瓣,是漫天的缤纷。   “孔雀!”朱羽照夜痛苦地惊叫。   孔雀的血溅了朱羽照夜满头满脸,浓稠而火热。他颤抖着变幻回人形,勉强将朱羽照夜往边上推去:“照夜,吾王,快走……” 第61章   朱雀的战士们从云层之上飞掠而来, 在他们身后,一只庞大的玄武神兽现出了原形, 它的身体遮住了日光,在妙善天都投下了大片阴影。   守候在空中的巨龙们发出长长的龙吟,声撼云天。海水兀然分开,如山岳般升起两道水壁, 龙族的战士从无寐海中腾空而起。   海琉光神色不变, 冷漠得如同无生命的雕像,剑势澎湃,盖过了大海与天空中激昂的战意, 带着死亡的恐怖奔腾而来。   朱羽照夜握住了手中的剑, 他在心中愤怒地呐喊着,想要挥剑, 身体却本能地拒绝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龙王剑的锋芒逼近。孔雀猛然张开了他那华美绚丽的翅膀, 将朱羽照夜包裹起来。   “扑哧”一声,极轻微的声响。   蓝色剑锋从孔雀的胸口穿透而出,剑势未停, 孔雀在濒死中倏然暴发出最后的力气, 双手拼命地抓住了剑刃,剑刃切断了他的手掌,刺入了朱羽照夜的身体。   孔雀的瞳孔倏然扩大,厉声嘶吼:“走,快走!”他的躯体剧烈膨胀, “砰”的一声,躯体炸裂,化为一团五彩斑斓的光,倒卷着涌向海琉光。   那光华是如此绚烂多彩,让人眼花缭乱,海琉光不由用手遮了一下眼睛。   白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来,长颈长喙的白鸟一把抓住了朱羽照夜,疾速向远方遁去。迦楼罗鸟,这世间最快的飞禽,它的身影超越了光,幻化成了一道细微的线,消失在天幕中。   海琉光的手一点一点地放下,露出了她的眼,眉目昳丽,宛如天上神祇,却带着冰冷的残酷。她伫立于遥远的高空之上,俯视着脚下的妙善天都,她的眼眸仿佛是碧落深海,宁静之下掩藏无限杀机。   ——————————   斜阳将尽,在海面上留下最后一抹夕照,如同烈焰将熄,海天瑟瑟。   狂风不停地吹着,朱羽照夜立在风中,破裂的长衫猎猎作响,身上的血早已经干涸在风里,他目无表情,远远地眺望着逐渐暗沉下去的海面。   迦楼罗等六位长老垂首侍立在朱羽照夜的身后,谁也没有说话。   “孔雀死了吗?”半晌,朱羽照夜涩涩地开口,“是我害死了他。”   迦楼罗语气很平静:“还有去妙善天都接应您的其他战士,大部分也都没有回来,为王而战死,是他们的本分,您不必介怀。”   朱羽照夜低下了头:“你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妙善天都?”   “巫王的预见,知道您今日将从天女之眼返回天界,他提前告知了我们,我们已经在暗中等待多时了。”   “巫王白诸?”朱羽照夜怔了一下,“他一向以幻术而闻名天界,我从来不知道他居然通晓预见之术。”   迦楼罗颔首:“前代巫王白泽,是被人称为近乎真神的存在,他的继承者,怎么可能是个无能之辈,当初天帝多疑,他不得不韬光养晦罢了,其实这几年他一直在暗中关心您,毕竟,您是白芷公主唯一的骨肉。”   朱羽照夜咬了咬牙:“你们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自私、幼稚、冲动,你们对我寄托了太多的期望,我却从来没有担负起应有的责任。”   六位长老一起跪了下来,把头深深地伏在地上,最年长的毕方长老沉声道:“您是天地间唯一的凤鸟,是天命授予的朱雀之王,吾等皆是您的臣民,遵从于您、效死于您,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宿命。是我们愧对先王的嘱托,让您多年流落在外,被龙王抚养长大,若您执意沉迷于龙王的虚情假意中,忘记您高贵的血脉、忘记先祖的仇恨……”   他顿了一下,神色黯然,“我们也只有认命了,又能如何呢?”   朱羽照夜攒紧了手心、又松开,他赤红着眼睛:“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但我……我就是不甘心,明明之前一直好好的,为什么一回来全部都变了?”   他在半明半暗的暮霭中再次张开了羽翼,那上面有着斑驳的血迹,他的长发在风中狂乱飞舞,他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最后一次,请你们、最后一次原谅我的恣意妄为,我要去找她,我要听她亲口告诉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咬在牙间,卷在舌尖,然后吞下去,“她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太阳彻底沉入了海中,大地一片黑暗。   ——————————   龙族的部众雀跃欢欣,围着海琉光激动地说个不休,半天不愿离去,最后还是摩珂见海琉光的神色实在不好,硬是把众人赶出去了。   臣属都退下了,海琉光疲倦不堪,一头扑倒在床上,再也不愿动弹。曼殊沙华香的味道袅袅地飘了过来,柔软得像云朵一样,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人鱼渺渺的歌声,曼妙宛转,让海琉光的心神有了一些迷离。   这是她的城,空旷而清冷的无寐海。   海琉光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琉光!”墨檀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从外面传过来,她“砰”地推开门闯了进来。   “怎么了?”海琉光马上坐了起来。   墨檀流着泪,脸色煞白,她扑倒在海琉光的面前,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救救我父亲,他现在被押到了妙善天都的断天台,天帝要杀他,琉光,快,救救他!”   海琉光身形一晃,眨眼已掠出了龙王寝宫,她厉声高叫:“陆吾,去妙善天都,马上!”   陆吾就守在寝宫外面,海琉光的话音刚落,巨大的黑龙已经腾空而起,海琉光跃上了龙背,黑龙快得幻化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冲出了无寐海。   弯弯的月亮如同拉满的弓弦,弦上有模糊的阴影。   海琉光觉得有些眩晕,从浮黎天女的空间通道中脱身而出、再与朱羽照夜在妙善天都上空一场激战,损耗了她了太多的心力,她抬头看了看深沉的夜幕,心中微微叹气,拍了拍陆吾的龙角:“在这里等我。”而后,她从龙背上跃下,径直向着妙善天都内城断天台的位置飞掠过去。   断天台,妙善天都的决刑之地,任何神族都不愿意涉足的地方。这里的地面是大片肃穆的黑色,或许其中渗透了太多的血,却已经看不出来了,刑台中间耸立着一根高大的铜柱,柱身上刻满了安魂的咒语。药师王墨狄被士兵按着跪在铜柱下面。   浮黎族的图长老和大司仪正极力劝说着打算行刑的士兵:“你们略缓片刻,片刻就好,容我们与药师王多说两句话……”   墨狄医术精湛玄妙,有起死人而肉白骨之能,众多神族都受过他的恩泽,听闻他出事,图长老与大司仪匆忙赶来阻扰,而行刑的士兵心中也有不豫,半推半就地拖延了下来。   守在断天台外的士兵看见龙王降临,都恭敬地跪了下来。图长老和大司仪终于松了一口气,急急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对海琉光道:“龙王总算来了,今天晚上不知是何缘故,天帝陛下忽然震怒,传令将药师王即刻斩首,我们一听到消息就派人去无寐海传讯了,现在,也只有龙王能劝得动天帝了。”   海琉光走到墨狄面前,摆手示意士兵退下。在妙善天都,龙王的意愿是没有人敢于违背的,士兵们默默地退到了一边去。   海琉光俯身,低声问墨狄:“怎么回事?”   墨狄抬起头,他的女儿是天界第一美人,他自己自然也是个极为俊美的男人,但此刻,他平日的风华尽皆不见,脸上一片灰败,他望着海琉光,眼神中有一种极力压抑的惊恐:“我……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我不能说,龙王,这种事情,没有人会相信。”   海琉光沉默了片刻,立起身来,冷静地道:“我现在去见天帝陛下,你且等我。”   墨狄看着海琉光转身离去,情急之下忽然叫了一声:“琉光。”他是墨檀的父亲,其实在心中一直视海琉光为自己的晚辈,在这种关头,他忍不住担忧地叫住了海琉光。   海琉光回首,以目询意。   墨狄看了看左右,用非常轻微的声音道:“你应该知道,魔族有一种奇怪的能力,可以通过吞食神族的血肉来提高自身的力量。”   海琉光目光闪动:“你想说什么?”   墨狄咽下了一口唾沫,慢慢地道:“天帝陛下……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的力量比从前强大了许多,你要千万小心。”   海琉光脸色微微一变,深深地看了墨狄一眼,不再说话,疾步离去。   ——————————   明羲华赤足从寝宫迎了出来,他只披了一件外袍,□□的胸膛大片袒露在外,看情形是从睡梦中起来。   他看见海琉光,露出了惊讶而欢喜的神色:“你怎么来了,你刚从婆娑界回来,不是需要好好休息吗,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叫人和我说一下就好,何必你亲自来。”   “药师王犯了什么过错,你要杀他?”海琉光直截了当地问道。   “原来你却是为了这个而来。”明羲华的笑容敛了起来,返身施施然走回了寝宫,“怎么,他还没死吗,看来我最近是太纵容底下的这些臣民了,他们居然如此怠慢我的旨意。”   海琉光跟了上去:“为什么要杀他?”   明羲华漫不经心地道:“我是天帝,杀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放了他。”   “可以。”明羲华停住了脚步,他望着海琉光,微微地笑了起来,“那么,琉光,你愿意给予我什么来换取他的命呢?”   “你想要什么呢?”海琉光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第62章   属于她的气味在这个夜晚悄无声息地蔓延, 极清浅、又极浓郁,让他身不由己地沉溺其中。他抛下了一个鱼饵, 等着她来,但是,被俘虏的却是他自己。   “我想要的,你知道, 其实只有一点点……而已。”明羲华的声音宛如絮语。   他慢慢地、慢慢地贴近了她。她抿着唇, 始终是冷漠而高傲的意味,她的嘴唇是这世间最美的颜色与形态。明羲华的心神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击穿了,他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海琉光身子微微一动, 但不知道何时, 一团紫色的光芒已经把她笼罩起来,禁锢的空间结界束缚了她, 那种力量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她的行动有了片刻迟滞。   仿佛是繁花盛开, 明羲华碰触到了高岭之上的花瓣,冰冷的柔软、冰冷的香。如他所想,不, 比他所想更甚, 那种甜蜜的味道令他的灵魂都为之颤抖。   而花开只有须臾光阴,几乎是顷刻,明羲华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海琉光咬破了他的嘴唇,如同残酷的兽类, 她几乎要把他的嘴唇撕裂下来。龙王凌厉的气势破开了空间结界,杀机透骨。   明羲华不敢再挑战那个禁忌的界限,他马上放开了海琉光,退后了两步,紫色的光一闪而没。   海流光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眸中投下浓密的阴影,她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寒冷的气流在她的身体周围形成了漩涡,她垂眸不语,任凭衣裳和长发旋转乱舞,周围有一种诡异的死寂。   明羲华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漩涡半晌之后方才消散。海琉光缓缓地抬起眼,嘴角边泛起一个轻蔑而倨傲的笑意:“你想要的,这样,够不够?”   明羲华的声音仿佛叹息一般:“我本以为你会出手杀了我,那样的话,你自己也会死于血誓的反噬之下,我还寻思着,如果能和你一起死,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却没想到你还能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话,为什么呢,是为了要得到墨狄的赦令吗?”   海琉光神情冷漠:“他是墨檀的父亲,我自然不能看着他去死。”   “墨檀何其幸运,能够日夜陪伴你左右,讨你欢心、得你爱护。”明羲华咧开嘴,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他的嘴角还流着淋漓的血,“我真是非常地嫉妒她,有时候,我甚至想把她撕碎了吃下去,天界第一美人,她的味道一定特别地鲜美。”   “你的这个想法很奇怪,天帝陛下。”海琉光的注视着明羲华,她的眼神幽暗,“你的血……味道也很奇怪。”   明羲华从胸腔里发出低低的笑声:“墨狄和你说了什么吗?药师一族的人真是讨厌,身体有一些变化都瞒不过他们,是我太大意了,本来早该让他离开妙善天都,是长老们自以为关心我,硬要把他留了下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海琉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为什么?”   明羲华面上带着若无其事的神情:“绯夜姬在婆娑界的时候曾经侍奉过一位魑魅族公主,学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说,怎么让一个神族或者人族堕落成魔。”   他似乎回想了一下,轻轻地笑了起来,“其实也很简单,杀死一个与自己血脉相同的至亲之人,吃掉他的心脏,用他的血绘成契文,浮黎的空间之力会产生扭曲,能从深渊时空中召唤出上古神魔的源力,颠覆血脉,由神入魔。”   “所以,上一任天帝确实是死在你的手里?”海琉光冷静地道。   “他杀了我父亲,我杀了他,原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紫色的光芒在明羲华的右眼之中流转幻变,他的语调始终都是那么温和而文雅。   “我记得,你当初对我说过,只有成为天帝才有资格命令你,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终究是无法抗拒这种诱惑。其实,在混沌初开的时候,这世界上本没有魔族,有些神族为了得到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而残杀同族,从而堕落成异类。上古的神王们联手,把原本的世界分成两半,把那些因堕落而强大起来的神族囚禁在了婆娑界,他们就沦为了魔族。神与魔有什么差别呢,心生贪念,被欲望所控制,神也会成为魔,这原本就是天地间最自然不过的法则了。”   “那是你自己的欲望,不要用我作为理由。”海琉光冷冷回道,“你和你的祖父是同一类人,面上冠冕堂皇,实则自私残忍。魔族之中也有至情之人,心之善恶,根本与神魔无涉。”   明羲华深深地望了海琉光一眼,转过身去,脱下了披在身上的外袍,露出了他的后背,精壮□□的背部上面,赫然是大片黑色的契纹,纹路诡异繁杂,似乎在他的背上还轻微地蠕动着。   他背对着海琉光,声音沉静:“刚刚入魔的时候,原本只有一小块契纹,那个时候,我一直想着,如果回头是不是还来得及。后来,你失陷在婆娑界,开始的时候,我甚至感应不到你的存在,绯夜姬说,那是因为我的力量还不够强,如果力量够大,我的两个眼珠之间会形成一条空间通道,我担心这条通道不够安稳,无法让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所以,每天不断地有神族因为各种罪名被我拿下,我拼命地吃,吃了太多,这才会让墨狄看出了破绽。”   他重新披上了衣服,回过身,神态自若,“你说得对,我奢求不该属于我的东西,这原本就是我自己的贪念,但不管怎么说,你终于回来了,你终究是属于我的。”   明羲华的神色是温煦的,但他的一只眼睛中却跃动着炙热的光芒,近乎疯狂。海琉光感到身体深处有一种奇异的鼓动,那是嵌入她神魂之中另一只眼睛的呼应,狂野的、热切的,叫嚣着要喷薄而出,令她焦躁难安。   灯光从晶莹的琉璃屏罩中透出来,折射出幻彩璀璨的光与影子,绮罗轻纱逶迤于地,珠贝屏风隔着光影,一切譬如电光朝露般明灭不定。   海琉光慢慢地伸出手去,她的手指触摸到了明羲华的嘴唇,那上面还有她咬出来的血。层层叠叠的冰霜从她的手指蔓延出去,覆盖他的嘴唇、他的脸和他的身体。   她的手在抚摸着他,这种感知令明羲华几乎要沸腾,但那冰霜是如此寒冷,冻结了一切知觉,隔着冰的缱绻,无法宣泄的欲望。   “琉光……”他喃喃地叫她的名字,“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这么多年了,我始终爱着你,我有什么不好吗?给我一个机会,可不可以?”   “你只有一点说得对,我是属于你的,这是被诅咒的宿命,无从更改。” 海琉光的眼神亦如冰霜,而她的声音却是柔软的,仿佛是人鱼在月光下飘渺的歌声,“我能够给予你的,只有我的命,你要不要?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为你而战,终将为你而死,天帝陛下,这是我的承诺,你满意吗?”   那一瞬间,他想跪倒在她的脚下,亲吻她的脚面,但他的身体被冻僵了,不能动弹,沸腾的欢喜和冰冷的悲伤把他的灵魂硬生生地剖成了两半。   他不甘地想着,他终究是比不过那个死去的男人,他贪婪地盯着她,忽然在心底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想要把她也吃下去,她的血肉和骨头就会溶入他的身体,谁也不能再把她夺走,这个念头令他发抖,他咬牙切齿地道,“好,如你所说,琉光,若死,你要和我死在一起,永远都不能离开我。”   ——————————   大海与天空都是死寂的暗淡,今夜不见星辰,只有一轮弯弯的残月悬在海天交界的地方,正一点一点地被海水所湮灭。   图长老和大司仪回去了,士兵们也远远地退了下去。断天台的上方或许还漂浮着不甘的冤魂,天马扇动着翅膀,不安地刨了刨蹄子,发出催促的“咴咴”声。   海琉光对墨狄道:“你马上离开,回药师族的领地去,天帝的命令,你此生再也不要到妙善天都来,忘记你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明白吗?”   “是,我明白,多谢龙王。”墨狄低声道。   海琉光沉吟了一下,取出了一样东西交给墨狄:“我有一件事情还需要劳烦你。”   “何事?但凭龙王吩咐,我无有不从。”墨狄接过了那样东西,低头看了看,那似乎是一枚鸡卵模样的东西,透过它半透明的灰色外壁,隐约可以看到中间有一团小小的东西。   墨狄本能地运用神力在其中探了一圈,不由一惊,“好像是个未成形的胎儿,不过已经快不行了,不知道是哪个种族的,如果马上找回它的母体,我倒是可以尝试再将它放回去,或许可以挽救它的性命。”   “在天界是找不到它的母体的。”海琉光用平淡的语气道,“我想要你做的,就是尽量维持它的生机,时间越长越好,你可以做到吗?”   墨狄手中发出了一团绿色的□□,将那个卵包围了起来,药师王的治愈之能强大无匹,那枚卵似乎抖了一下,中间那个小小的东西又开始微微地动了起来。墨狄将它纳入了怀中,道:“不能回到母体,它就无法出生了,只能始终处于这种混沌的状态之中,两三年倒是无碍,再往后就难说了。”   “无妨,便如此吧。”海琉光抬头望向天幕,她的眼眸浸透了夜色的苍凉,“两三年,足矣。”   墨狄跨上天马,拱了拱手,掉头离去。   妙善天都停驻在苍穹之间,这座巍峨的城市似乎和黑暗融为了一体。巨大的黑龙还盘桓在上方的天空中,凶猛无声。 第63章   墨檀从龙王寝宫出来。   海琉光的表面上看过去依旧高傲冷硬, 但墨檀觉得她的生气正在慢慢地消逝中,仿佛是大火燃烧之后将要熄灭的颓废, 纵然是药师族的治愈之能,对此也无可奈何。墨檀很想留下来陪着海琉光,但被海琉光拒绝了,墨檀只能出来了。   药师王匆匆离开妙善天都, 墨檀甚至来不及和父亲道别, 更勿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头担心着海琉光、一头牵挂着父亲,心中柔肠百结。侍女们见她闷闷不乐, 都说笑着哄她, 她一面心不在焉地和侍女们说着话,一面往回走。   半路上, 忽然听见了远处传来一些呼喝的动静,墨檀停住脚步, 回头望了一下。   为首的侍女是个年长而严肃的人鱼雌性,她道:“怎么回事,大半夜的, 谁在喧哗。”她唤来了一个巡逻的护卫。   那护卫向墨檀施了一个礼, 回道:“刚才外城的结界动荡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但我们过去又没有见到人,队长下令各处仔细检查一下,殿下请放心,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或许是大鱼游过去无意中蹭到了。”   正说话着,后面的一个侍女小声地惊呼了起来,“咦、咦、这小家伙怎么又溜出来了?”   墨檀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见不远的地方趴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只有拳头大小,圆圆的小耳朵和短短的小尾巴都紧贴身体,如同一团雪球。那兔子抬起头来,和墨檀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墨檀心里“咯噔”了一下,那兔子小脑袋一撇,扭头就想跑走,她当机立断,对那个护卫喊道:“快,帮我抓住那只兔子!”   无寐海中的人都认得那只兔子,那是墨檀饲养的雪绒兔,经常在宫城里满地溜达。   那护卫嘿嘿一笑,跃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兔子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没跑几步就被护卫拎着耳朵提了起来。   墨檀赶紧上去一把接过,兔子犹自挣扎着想下来,墨檀干脆一把将它按在怀中,它陡然僵硬住了。   墨檀抱着雪绒兔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对侍女们道:“今晚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下,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依言告退。   墨檀进去后,掩上了门,那兔子飞快地从她怀中跳了下来。从内间跑出来一只一模一样的雪绒兔,看见了自己的同类,十分好奇,凑过来用鼻子不停地嗅着它,试图爬到它的身上去,却被对方嫌弃地一脚蹬开了。   红光一闪,一个朱发金眸的男人出现在面前,他身形高大挺拔、气度尊贵张扬,那俊美的容颜如同火焰一般耀眼。   墨檀蹲下身,招了招手,那只雪绒兔噌地跳到了她的怀中,亲昵地舔她的手。她瞥了那个男人一眼:“你胆子真不小,居然还敢闯入无寐海。”   当年朱羽照夜还居住在无寐海的时候,海琉光在他身上加持了龙族的印记,无寐海的结界并不能完全阻挡他,到了龙王宫城内,他更是轻车熟路,却没想到半路被墨檀截住了。他默不作声,拔腿就走。   “你站住!”墨檀低声喝道,“你还想去哪里?”   朱羽照夜顿住了脚步:“我要去见琉光。”   “你在做梦吧。”墨檀毫不客气地道,“我不揭穿你,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你不要妄图得寸进尺,琉光不会见你的,趁天还没亮,赶紧离开无寐海,再也不要来了。”   “我要去见琉光!”朱羽照夜的脾气一如当年那般固执,他重复道,“我一定要见她!”   墨檀“嗤”了一声:“照夜,据说你如今也是一族之王了,别还像小孩子一样不知道分寸,你是浮黎天帝的敌人,琉光与你之间并无情意可言,你见她想要如何?想要与她在无寐海中决一死战吗?”   “不是的!”朱羽照夜挺起了胸膛,“我爱她,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我不想与她为敌。”他顿了一下,涨红了脸,“她说过她爱我,我们……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就是想要问她,为什么那样待我,那肯定不是出于她的本意。”   墨檀的脸色变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抓得紧紧的,雪绒兔吃疼,吱吱叫着,从她的怀中挣脱出来,“吧唧”掉到她的脚面上,墨檀恍如被惊醒一般,用力地摇头道:“她不会爱你的,她心里的人始终只有一个,她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若你不是朱羽燃犀的孩子,她甚至连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别自作多情,清醒一点吧。”   “我父亲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朱羽照夜激烈地反驳,“能够一直陪伴琉光的人是我,我一点都不会比我父亲差……”   “没有用!”墨檀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再好都没有用,因为你终究不是他。龙族的人鱼是一种极为痴情的生灵,一旦她们的伴侣死去,她们也会随之殉情而死,绝不会独自留在这世间。琉光身负着龙王的责任,她还活着,可是她的心已经死了。你现在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只会让她不停地想起当初那个人,你别这么残忍,快走吧,不要去打扰她的安宁。”   朱羽照夜毫不示弱,愤愤道:“你说这些话,无非是因为你嫉妒我,你不是她,你没有资格替她决定任何事情,我从小到大陪伴着她,我爱她、我懂她,我和她在一起经历了很多很多,我不相信她对我没有丝毫感情,这世界上还有哪个男人比我更配得上她?”   “这世界上最不配她的男人就是你了!”墨檀气极而笑,“你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身份,朱雀王!你知不知道如果琉光再爱上朱雀王会是什么下场?琅音已经不在了,这世界上再没有人……”   “墨檀,住口!别再说下去了!”门外忽然传来清澈而冰冷的断喝。门上的珠帘尽皆碎了,飘散成如星光般的粉尘,带着凛冽的寒气,门无声地打开了,海琉光冷冷地立在门口。   雪绒兔觉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唧”的一声惨叫,一溜烟逃走了。   朱羽照夜猝不及防,他对海琉光的思念几乎成疾,但临到末了,他却发现自己忽然胆怯了,嘴唇动了动,一下子就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勇气叫出来。   墨檀愕然,有点心虚:“琉光,你怎么来了?”   海琉光走了进来,用冷漠的目光看了朱羽照夜一眼:“守卫统领向我禀告说结界似乎被触动了,我猜想大约是有人混进来了,就出来看看,果然是他,墨檀,你的心肠总是太软。”   “琉光。”朱羽照夜看不到墨檀拼命向他使眼色,他的眼中只有海琉光,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   昨日的缱绻还在心中流连不去,哪怕明知眼前是深渊,朱羽照夜也不愿后退,他向海琉光伸出手去,想要如同从前那般拥抱她。   海琉光抬手,抵住了朱羽照夜的胸膛,不再让他靠近,她的手掌紧贴着他的心口,他的身体是滚烫的,他的心跳得那么急促,仿佛要冲破胸膛蹦出来。   然而,她望着他,她的眼底有沉寂的月光,冷漠而苍凉。   “朱羽照夜,你为什么还要来?”海琉光的声音,是沉在海底的冰凉叹息,“你不该来的……”   “照夜!快躲开!”墨檀忽然尖声惊叫。   朱羽照夜下意识地侧开了身体。   冰凉的剑锋穿胸而过,那么火热的、激烈的心跳都被冻结住了。   龙王剑原本是要刺入朱羽照夜的心脏,被他避开了几寸,从胸膛正中直透后背。他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海琉光,血从胸腔倒涌上来,无法呼吸。经历过多少的生死边缘,所有的苦与痛都抵不过这一刻,那种感觉透入了骨髓,让他发抖。   海琉光猛然抽剑。   朱羽照夜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终于支撑不住,“噗通”跪倒在地上,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胸膛之中有愤怒的咆哮,和血混在一起,呛住了喉咙,喊不声音来,只能挣扎着仰起头,死死地盯着海琉光。   龙王剑握在海琉光的手中,一滴血从剑尖滑落。她俯视他,烛光太盛,她眼中的阴影太浓,看不清神色:“既然来了,就不要再想离开。”   “琉光,别这样。”墨檀扑过来,挡在海琉光和朱羽照夜之间,急切地哀求她,“那么多年的情分,就当今日结清了,你放他走吧,就这一次,除了我们,谁都不知道他来过,你不要这么狠心。”   墨檀挡在朱羽照夜的前面,他的指尖能触摸到她柔软的裙裾。墨檀的性子张扬如火,在无寐海生活的日子里,她仗着龙族众人对她的宠爱,总是欺负朱羽照夜,变着法子捉弄他,但是,正如海琉光所说,她是个心肠很软的人,每当朱羽照夜受伤或者生病的时候,也总是她尽心尽力地医治他。那一瞬间,朱羽照夜仿佛又回想起了往昔的时光,然则,时光已矣。   朱羽照夜一咬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墨檀,他的指尖上生出了禽鸟尖锐的爪子,抵在墨檀的喉咙上,他用嘶哑的声音对海琉光厉声道:“你退后,否则我杀了她!”   墨檀失声惊叫。 第64章   海琉光沉默了一下, 慢慢地倒退着走出门外。   朱羽照夜紧紧抓着墨檀,推着她跟了出去。   守候在回廊外面的侍女远远地看见了, 喊叫了起来,士兵们被惊动了,不到片刻,如潮水般涌过来, 将墨檀的寝宫团团围住, 刀剑出鞘,杀意凛冽。   朱羽照夜勉强走到门外,血不断地从胸口渗透出来, 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把身体的大半重量都靠在了墨檀的身上。墨檀皱起了眉头,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朱羽照夜的手倏然收紧,墨檀难受地涨红了脸。   海琉光沉声喝道:“你别伤害她, 放开她,我让你走。”   阿迦叶闻讯,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拨开士兵的包围, 冲到前面,他的脸上浮现出龙鳞,神态狰狞,对着朱羽照夜咆哮:“快放开她!你要是伤到她一根头发丝,我会把你连骨头都一起吞下去!听见没有, 放开她!”   海琉光冷冷地对朱羽照夜道:“我以龙王之名承诺,只要你放开她,我允许你离开无寐海,不会为难你。”   朱羽照夜咽下了一口血,咬牙切齿地道:“我不相信你,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海琉光抬手,按捺住暴怒的阿迦叶,她看了朱羽照夜一眼,眼神晦涩不明:“那你又待如何?”   “给我一匹马,我带着她走,离开无寐海之后我自然会放了她,你们都不要跟过来。”   “不行!”阿迦叶暴跳如雷,“你现在就放开她,不然我把你撕成碎片!”   墨檀被朱羽照夜勒得太紧,痛苦地咳了起来。   海琉光打了个呼哨。从远处传来响亮的嘶鸣,风声呼呼,一匹神骏的天马从上方飞了过来,降落在海琉光面前,它低下头,讨好地蹭了蹭海琉光。   海琉光拍了拍马头:“疾风,过去,送他们两个人离开这里。”   阿迦叶看了看海琉光,勉强退开了一步。   疾风踢踢踏踏地走过去,它伸长了脑袋,嗅了嗅,眼睛一亮。兽类的直觉敏锐而精确,它马上认出了昔日旧人,开心地把大脑袋凑过去,拱了拱朱羽照夜。   朱羽照夜已经十分虚弱,差点被疾风拱倒了,他摇晃了两下,连带着墨檀都几乎跌倒。   疾风眨了眨它温润的大眼睛,四肢弯曲,在朱羽照夜身前跪了下来,放低了身躯。   朱羽照夜挟持着墨檀,吃力地爬上了马背。疾风立起,一声长鸣,振翅飞起。   “墨檀!”阿迦叶焦急喊道。   海琉光对着阿迦叶摇了摇头,她腾身跃起,追了上去。   ——————————   流水无声,拂过发丝、拂过肌肤,带着海水咸涩的气息,再火热的身体也会在水中冷却。苍茫而深邃的海洋,头顶是天幕、脚下是苍穹,浓郁的深蓝,是没有星辰的夜空,光影不定。疾风敛起了翅膀,化为巨大的海马形态,在海水中穿行。   朱羽照夜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墨檀默不作声地握住了朱羽照夜的手。温暖而柔和的波动从墨檀的手掌传递过来,经由朱羽照夜的手臂,蔓延到他胸前的伤口上,绿色的光芒闪烁不停,药师的治愈之光慢慢地渗透到血肉中,抚摩他的创伤。   朱羽照夜在墨檀的背后,他的声音是低沉而轻微的,几乎要散在这流水中:“我真是个愚蠢又无能的家伙,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像发了疯一样,被人瞧不起、被人唾弃。墨檀,你是不是也在心里嘲笑我?”   “傻瓜,你只是太年轻了。”墨檀微微地叹息,“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免不了会犯傻,就连琉光当年也是如此,过去了就好,你总会慢慢地成熟起来。照夜,现在你应该明白我说的话了吧,有些东西是你无法逾越的规则,并不是所有你想要,你都能够得到。”   一大簇银鱼从上方游了过来,这种小东西是无寐海中最常见到的鱼类,因为过于弱小而被龙族所漠视,在无寐海中疯狂地生长。它们的身上带着闪烁的银光,聚集在一起,宛如夜空的繁星。星光扑面而来,譬如梦幻、坠入星河,然而,又转瞬即逝,譬如朝露、日出而晞。   一股熟悉的气息随着海水的波动传过来,朱羽照夜知道海琉光远远地跟在后面,但是,他没有回头。墨檀倾注全力发出治愈之光,朱羽照夜渐渐挺直了腰。   疾风破水而出,复又张开了翅膀,它在海面上踏浪而行,狂乱的海风吹拂着,连流出的血都开始慢慢地风干。疾风降落在海岸边。   朱羽照夜和墨檀一起下来,他放开了墨檀。   墨檀看了朱羽照夜一眼,轻声道:“照夜,你别恨琉光,纵然强大如她,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朱羽照夜沉默了半晌,终于道:“不,我并不恨她,我恨我自己。”   火红的羽翼从朱羽照夜的背后张开,背上的伤口还是那么鲜明,每一下扇动都是剧烈的痛,而他目无表情,慢慢升上了天空。临去前最后那一眼,望向海面。   海浪溅起,氤氲的水气四散,海天苍茫而辽阔。海琉光伫立在海浪之上,隔着夜光与海色,他与她遥遥相望。他是飞鸟在于天,她是人鱼在于海,那么远的距离,就如同,他从未熟悉过她一般。   他终于掉头而去,消失在黑暗夜色中。   疾风伸长了脖子,朝着朱羽照夜离开的方向“咴咴”长鸣,墨檀叹了口气,摸了摸它的鬃毛。   海琉光从海面缓步走来,平静地发问:“你为什么要帮他?”   墨檀直视着海琉光的眼睛:“因为我不想看见你为难,如果你真的要杀他,那一剑,你根本不会失手。”   海琉光垂下眼帘,避开了墨檀的目光,良久不语。   墨檀走过去,温柔地抱住了海琉光,细声细气地哄她:“好了,琉光,我们回去吧,都已经过去了,他不过是一时冲动,我相信他以后不会再来了,你也别再想他了,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海琉光慢慢地回抱住墨檀,她把头靠在墨檀的肩膀上,低声道:“墨檀,你对我一直很好,这些年来,如果不是你陪伴在我身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如果……如果我真的是个男人,我一定会娶你的,你这么好,不知道将来谁有这份幸运能和你在一起,我会羡慕他的。”   墨檀看不见海琉光的神情,只能听见海琉光的声音,不复平日的清冷,而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那么柔软,虽然不知道海琉光为什么忽然说这些话,但墨檀还是生出了满心的欢喜,她笑了起来:“我谁也不要,谁也比不上你,琉光,这一辈子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海琉光似乎叹息了一声,离开了墨檀的拥抱,她唤疾风过来,和墨檀一起回到了无寐海下。   龙族的部众还在等待着,尤其是阿迦叶,急得团团转圈,连摩珂长老都惊动出来了。此刻看见海琉光和墨檀回来,阿迦叶急忙迎了上去,一叠声问道:“墨檀,你怎么样,没受伤吧?有没被吓到了?”   墨檀故意扭头不看阿迦叶:“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与你又不相干。”   “阿迦叶。”海琉光忽然出声,语气冷硬,“送墨檀离开无寐海,回药师族的领地去。”   众人闻言,都呆了一下。   墨檀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扯住海琉光的衣袖:“琉光,你说什么呀?”   海琉光抽回衣袖,用冰冷目光望着墨檀,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墨檀身为龙王侧妃,却背叛龙族,勾结并庇护朱雀王,图谋不轨。念在你多年服侍我的情分上,我饶恕你的性命,但你将被逐出无寐海,此生不得再回来。”   阿迦叶震惊:“王,你不能……”   “阿迦叶,住口!”海琉光厉声呵斥。她的目光扫过龙族众人,龙王强大的威势陡然沉下,压得众人低头不敢出声。摩珂上前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但海琉光的眼睛望了过来,她的眼神如亘古的寒冰般坚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保持了缄默。   墨檀的心沉了下去,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海琉光,眼眶泛红,激烈地摇着头,嘶声叫喊:“我不走,我走了以后谁来照顾你,我绝对不会离开你,你杀了我也不会走!”   “可是,我已经不需要你了。”海琉光这样冷漠地说着,她的手指拂过墨檀的后脑勺。   墨檀的身体忽然软了下来,她晕了过去,倒在海琉光的臂弯里。海琉光抱起了墨檀,她的动作又是那么地轻柔,俯身的那一瞬间,她喃喃低语,“琅音已经不在了,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把心换给我,所以,墨檀,我已经不需要你了。”可是墨檀并不能听见。 第65章   海琉光唤来侍女, 将墨檀抱了下去。   阿迦叶还是忍不住踏上前一步,硬着头皮开口道:“王, 墨檀她……”   “送她回去。”海琉光冷冷地打断了阿迦叶,她停顿了一下,稍微缓和了语气,“墨檀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 我对她还是有些情分的, 最近是多事之秋,天界并不太平,阿迦叶, 带着你所统领的南卫三万人护送她回去, 这一路多加戒备,下去准备一下, 天一亮就出发吧。”   阿迦叶还踌躇着,被摩珂从后面重重地踢了一脚, 只能躬身应诺。   海琉光摆了摆手,众人都各自退下了。海琉光返身回去,摩珂默不作声地跟了过去。   到了寝宫后, 海琉光疲倦地坐了下来。摩珂屏退了侍女, 把门掩上,立即沉声发问:“为什么让墨檀离开,她要是走了,日后你受伤了怎么办,谁能为你医治?”   海琉光以手支额, 闭着眼睛淡淡地道:“你不用担心,摩珂,这回在婆娑界,我吃下了夜叉王的心,我能感觉到我的躯体比原先更加强悍,我不会那么容易受伤的。”   摩珂皱起了眉头,带着满面不赞同的神色:“没有任何人会是永远无敌的,所有的强者都是死于战斗中,就连你父亲也是,琉光,你不是骄傲自大的人,你究竟心里在打算着什么?”   海琉光仿佛是困了,半睁半阖着眼睛。桌上燃着鲛脂做成的蜡烛,那烛火的光是绮丽而华美的,投在她的眼中,却被那无尽的湛蓝所淹没。   她的眼眸是深邃不见底的海,她缓缓地道:“摩珂,我去过婆娑界,那里的土地贫瘠、天空荒芜,但我的心是自由的,重新回到天界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我已经很累了,我被誓约所束缚、被责任所束缚,这世界如同囚笼,我无处可躲。如果说,战死是我最后的归宿,那就顺其自然吧,我已经无所畏惧、也无所牵挂。”   摩珂仿佛呆住了,他望着海琉光,过了半天才开口,他的声音是如此苍老:“其实当初我并不同意你父亲的做法,可最终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你一直都那么坚强,以至于我几乎都要忘记了你并不是龙。琉光,你是不是在责怪我们?”   “我并没有怪你们,你知道的,摩珂。”海琉光的声音柔软而低沉,“你们是我一生为之战斗的最大意义,我一直都很爱你们。但是,我真的过得不快乐,我想,那至少让我所爱的人过得比我好一点吧,墨檀是个好女人,她不该为了我而把这一生荒废在无寐海,她可以重新开始,作为药师族的公主,过她应该过的生活,还有阿迦叶,如果有可能,或许将来他可以替我好好照顾墨檀。”   她抬起眼睛看着摩珂,“摩珂,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吧,就这一次。”   摩珂露出了一个忧伤而苦涩的笑容:“琉光,我的孩子,你很久没有这样任性了,可是如今你是王,那么,一切遵从您的旨意,吾王。”他深深地弓下了腰。   ——————————   晨间的云雾聚集在山谷中,风过山谷,云海漂浮,忽而如苍狼、忽而如白鸟,古老的虚弥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连那苍翠山色都淡成了一抹岚烟。   甘木林间巨树参天,白色的树叶上带着透明的露珠,有淡淡的香气弥漫在其中。   白诸坐于树下,银发灰眸,一袭白袍,仿佛与这千万年的甘木林溶为一体。他抬了抬手,意态安宁:“这是用初春时分甘木的嫩芽尖制成的茶叶,当初你母亲很是喜爱,早些年的时候,我们每年都让人专程送到无寐海给她。你也尝尝看。”   朱羽照夜端坐于白诸对面,默默地捧起茶盏,小啜了一口,放下来摇了摇头:“太苦,我喝不惯。”   白诸微微一笑:“若你心中欢畅,这茶饮起来便是甘甜,若你心中忧愁,它便是苦的了,所以你母亲后来也不喝它了。”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喝茶吗?”朱羽照夜把玩着手中的茶盏。   “迦楼罗长老说你最近情绪一直很不好,想叫你在这甘木林中修行一段时日,甘木乃是天地神木,传说中能令人抛却前尘、忘记烦恼,我们希望你能够静下来好好地调理一下心境。”   朱羽照夜的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意:“那么,巫王,你日日居于甘木林中,是否全无忧愁?”   白诸举起茶盏,虚虚向朱羽照夜致意,“我饮此茶,便是淡如白水。”   朱羽照夜怔了一下,而后苦笑:“我做不到。”   “我知道这很难。”白诸温和地道,“当年药师王女曾经用万年甘木和蜃珠之精制作过一种‘忘忧香’,她送给了你的母亲,后来辗转落到我的手中。因为原料极为珍稀,这香料不多,只有三支而已,闻了这种香料,能够让人忘记一切前尘往事,心中再无悲喜,故谓之‘忘忧’。”他顿了一下,轻声问道,“照夜,你要试一下吗?”   “不。”朱羽照夜目无表情:“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   白诸摇头:“你太固执了,难怪迦楼罗会头疼。”   朱羽照夜沉默了半晌,霍然抬眼,用热切的目光望着白诸:“巫王,你知道噬心血誓要如何才能破解吗?”   白诸低头放下茶盏:“当年,前代朱雀王来过虚弥山,向先父提出了与你今日同样的问题。”   朱羽照夜急切地追问:“白泽王是如何回答的?”   “很遗憾。”白诸平静地道,“先父被称为近乎于‘真神’的存在,但是,当时他对此也无能为力。”   朱羽照夜脸色一变,仍然不死心地问道:“违背这个血誓到底会有什么后果,我不相信,那么狂妄骄傲的龙族,这几万年来,就从来没有人违背过它。”   “哦,那自然是有的。”白诸挑了挑眉,语调和缓,“如今的龙王海琉光,当年就曾经为了前代朱雀王违背过噬心血誓,所以,她已经死过一次了,是她的双胞胎兄长把自己的心脏换给了她,藉由药师王女之手令她重生。违背噬心血誓的后果只有一个,龙族并不是没有人尝试过,不过并不多,除了海琉光,他们无一例外全部都死了。”   清晨的风吹过林间,是一种透彻心骨的凉意。朱羽照夜用僵硬的姿势抬起手,慢慢地把杯中的残茶饮尽,那茶的味道极苦、极苦,从舌尖到咽喉都泛起了一阵刺痛的感觉,他忍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白诸也不说话,静静地望着朱羽照夜。   良久,朱羽照夜方才止住了咳,他看着白诸,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原来她也能做到那种地步,只可惜,我并不是她所在乎的那个人。”   白诸缓缓抬手,轻轻击掌两下。   甘木林的深处涌起一阵迷雾,飘摇如梦幻,从雾气中走出了一个人,他的头发是雪白的,身体在雾中若隐若现,淡若轻烟,而他生着十二只透明的翅翼。   朱羽照夜一惊,霍然立起:“魑魅族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那魑魅族人对着白诸行了一礼,默不作声地站在他的身后。   白诸自顾自斟满了一杯茶,低头轻啜一口:“他是一个魑魅王族,无意中流落到天界,遭遇众多神族的追杀,是我收留了他。你知道的,魑魅是个很神秘的种族,他们能沟通天地万灵、草木精怪,这几年,我从他那里收获了不少东西,譬如说,关于噬心血誓的一些奥秘。”   朱羽照夜的瞳孔猛然收缩:“真的吗?”   魑魅族人开口,那是个沧桑的老者,他的声音飘渺如云雾:“我原本仍是魑魅族的祭司长,通晓各类典籍掌故,族中有一本残卷上记载了噬心血誓的来源与术理,我已尽数说予巫王知晓,噬心血誓虽然不可逆转,但不是完全没有破绽之处。”   白诸道:“自从当年前代朱雀王来过虚弥山后,先父与我就始终记挂着这个事情。但噬心血誓确实十分深奥晦涩,又源自于婆娑界,我们先前对它简直是一筹莫展,直到几年前我遇到了这个魑魅族人,才渐渐有了方向,我拟以甘木为骨、息壤为肉,为龙王捏造一个替身,可以替她承受违约的代价。原本我并不想与你提及此事,毕竟只是稍有眉目,是否能够成功我也不敢断言。”   “真的么?”朱羽照夜带着一丝茫然的神色,“我总觉得有点不敢相信。”   白诸淡定自若,眉目间不见丝毫波动:“怎么了,不是你在问我噬心血誓的破解之法吗?为何我说了,你却又不信。”   他的目光澄净温和,“照夜,我是你母亲的兄长,如今在这世上与你血缘最亲近之人,我曾在先父灵前许下誓言,会尽心尽力为你着想,你要相信我。天地万物相克相生,有立,自然有破,噬心血誓也脱离不开这个法则,只要你能将龙王擒获,我就可以在她身上试给你看。那么,关键就在于,照夜,你是否有能力打败龙王?海琉光号称天界第一神将,龙王剑下从无败绩,她几乎是不可逾越的传说。” 第66章   甘木的味道在林间宛转流淌, 是云端上的昙花盛开,触摸不及的旖旎。那清雅曼妙的香气并不能安抚朱羽照夜, 他觉得心中有一只野兽在嚣张地翻腾着,想要冲破胸膛跳出来。   他微微地仰起脸,轻声说道:“我母亲曾经对我说过,白泽王预见我将成为新的天界之主, 巫王, 请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如果我能够掌握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也包括她?我想要她臣服在我的脚下, 我想要成为她的主宰, 真的可以实现吗?”   白诸一声叹息,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重新睁开,他的眼珠消失不见, 眼中尽是一片灰白,如有万千流云在其中变幻明灭,独成一方小世界。   巫族人的眼睛不在于现世之中, 在于过往、以及未来。“先父确实曾经预见过那个情形, 但是,未来已经被改变了,我所能看见的是一片混沌,命运的轨迹分出了许多岔路,每一条都有可能, 你要往哪里走,取决于你自己的心意。照夜,问你自己,面对她,你能够狠心一战吗?”   朱羽照夜那赤金的眼眸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烧,灼灼逼人,他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地道:“我可以。”   晨间的云雾渐渐散去,天地一片澄澈,甘木林深幽清静,一片白色的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露珠已然风干。   朱羽照夜转身离去,他的腰身挺得笔直。   白诸望着朱羽照夜的背影,低声叹道:“真是个傻孩子,我现在都开始怀疑龙王是不是故意把他抚养成这么天真愚蠢的性子,一点都不像白芷。”   旁边那个魑魅族人的身形慢慢地变幻,背上十二只翅翼消失不见,体量拔高,围绕在他身周的雾气消失,现出他原本的面目,银发灰眸,褪去幻术之后,他赫然是个巫族老者。   他的面目严肃,带着一点不赞成的神色:“王,您这样欺骗朱雀王,若是将来被他发现了,该如何收场?你是一心为他着想,但他若不领情,你岂非吃力不讨好。”   白诸慢悠悠地道:“若按迦楼罗的想法,等着他自己醒悟过来,不知还要等多久,不如我这般哄他一下,你看,这效果是不是特别好。哪怕他将来发现了又如何,你放心,他不会为了这个杀我的。”   “但是,我们巫族向来持中立之道,不介入朱雀与浮黎的纷争,您这样做,等同与天帝决裂,白泽王与前后两代龙王交好多年,我想不出您这样做的理由。”   “长老,你觉得我们巫者最重要的天赋能力是什么?”白诸反问道。   巫族老者迟疑了一下:“幻术、窥梦……”   “不,并不是。”白诸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用顾虑我,说实话,是‘预见’之术。我的血统不纯,刺瞎了自己的眼睛才能窥探到一点模糊的未来,我并不是个合格的巫王。”   “王。”巫族老者跪了下来。   白诸神色不变,继续道:“就连纯血的白芷都没有继承到‘预见’的能力,长老,父亲死了,我们巫族最光辉的时代已经过去,历任浮黎天帝对我们一向猜忌冷落,我不愿意看到巫族在我手上衰败下去。我们需要一位具有巫族血统的天帝,那样才能延续我们血脉的高贵和种族的兴盛,你明白我的苦衷吗?”   巫族老者默然,良久之后才道:“虚弥山与无寐海之间向来情谊友好,唉,我记得当年西澜王经常过来,就坐在你如今这个位置上,和白泽王喝茶谈笑,白泽王继承巫王之位后再不曾踏出虚弥山一步,他只有西澜王这一个朋友,我只是想起来有些感概罢了。”   白诸低下头,平静地道:“你以为父亲当初不知道我的想法吗,他只是不忍心自己做这些事情罢了。父亲的预见从来就不会出错,哪怕命运绕了一个大圈,终究还是会回倒它原来的轨道上来。父亲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让巫族免受灭顶之灾,其它的东西,他并没有能力改变。而我如今所做的事情,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   巫族老者叹了一口气:“既然王已经决定了如此行事,我们巫族上下唯有追随而已,希望一切能如您所想吧。”   巫族老者告退下去。   白诸独自坐于林间,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常态,但其实他并不能看见任何事物。空山幽林,天籁寂静。良久之后,他一拂袖,面前升起一面半人高的水镜。   水镜涟漪动荡,之后现出海琉光的身影,她的眉目冷峻,一如既往:“巫王唤我何事?”   白诸脸上露出了温煦的笑容:“也没什么事情,前两天听你说起在婆娑界对魑魅族的一些见闻,我翻阅了族里的一些典籍,两相对照,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想和你探讨一二。”   水镜的那一端,海琉光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龙族于术法之道从来无涉,我没有什么可向巫王言说的,倒是巫王精通各种玄机妙道,犹胜当年白泽王,很令人惊叹,在当日你和浮黎大祭司将天帝的眼珠嵌入到我的神魂之中,我已经算是领教过了。”   “天帝之命,不敢不从,冒犯之处,请龙王恕罪。”白诸躬身赔礼。   海琉光目光流转,宛如海波变幻,而她的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大祭司对我说过,这回我能从婆娑界归来,最后全是靠了这颗眼珠的力量,天帝陛下的力量一日强甚一日,凭着这个东西,我可以自由往来天界每一个角落,无视任何结界的存在,甚至包括重明天都的玄武结界和妙善天都的天女之眼结界,不知巫王对这些是否有所知晓?”   白诸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他状若不经意地垂首,掩饰自己的神情:“现任天帝是浮黎一族这几千年来天赋最出众的人,他的眼珠蕴藏着空间法则的玄秘,他愿意把这个给你,可见他对你的厚爱。”   他话音一转,“不过,龙王看上去似乎对此事颇为不悦?若是龙王肯首,不需要劳烦大祭司,我也可以把那个东西再取出来。”   海琉光慢慢地道:“巫王说笑了,天帝不会允许的,而我,并不能够违背天帝的意愿。”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乎不可闻及:“除非……”   白诸凝神屏息:“除非什么?”   海琉光的眼眸中带着一种晦涩不明的神色:“没什么,巫王你听错了,于我而言,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天帝的眼珠来得重要,可以与之交换,所以,并没有什么除非。”   白诸目光闪动:“那是,龙族遵从于噬心血誓,天帝的意愿自然是不可拂逆的,我明白你的想法,说起来,这种状态确实难以令人心生愉悦。”   他的手按住了水镜的镜面,从他的指尖生出一朵白色的花,每一片花瓣的姿态都是娇柔而曼妙的,重叠在一切,莹白胜雪,最纯净的、也是最妩媚的颜色。   水波跌宕,阿曼孔雀昙花穿透了镜面,盛开在海琉光的面前。   她低下头,默默地拈起那朵花。花香幽雅,引人沉醉。她忽然冷冷一笑,揉碎了那朵花,沙子一般的幻影从她的指缝间漏下。“巫王本事不错,隔着万里之遥,幻术的效力依旧如此精妙。”   白诸笑道:“我见龙王情绪不佳,原本是想博你一笑,看来你并不喜欢。”   海琉光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有人向天帝禀告,说近来在虚弥山附近看见有朱雀族人出现,天帝对此大为不悦,你好自为之。我并不愿对巫族动手,但若是天帝有旨,我也只能遵从,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白诸笑容不变:“巫族对天帝陛下一直忠心耿耿,那是有人造谣生事,多谢龙王点醒,我即日便动身前往妙善天都,亲见天帝陛下表述忠诚之意,陛下定能明察秋毫。”   “其实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我知道你的意图,无妨。”隔着水镜,海琉光的神情淡漠如烟雾,“你的花里透着杀气,我只是好奇罢了,你与我实力相差太远,我相信你不是愚蠢狂妄之辈,不知道你究竟藏了什么手段,我倒是很期待呢。”   白诸敛去了笑容,神情间带着淡淡的惆怅:“龙王,你为什么要是龙王呢?”   海琉光看了白诸一眼,她的眼神孤傲。“哗啦”一声,水镜泻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   白诸沉声喝道:“来人。”   一列巫族武士无声地出现在白诸的身后:“王,有何吩咐。”   “封锁虚弥山,打开幻境结界,通告全族,准备迎战。”白诸闭上了眼睛,“请族中的长老们马上到神殿去,我有要事相商。”   武士们心中震惊,但仍齐声应诺,迅速领命而去。   茶早已经凉了,白诸却还是一点一点地饮了下去,茶味苦涩难当。“我很抱歉,琉光。”他喃喃地这么说着,其实并没有人可以听见。 第67章   这一年的冬天, 巫族叛乱,巫王白诸率部归附朱雀族, 重明天都公然停驻于虚弥山的上空。天帝震怒,令龙王出征讨伐,天界风云乍起。   虚弥山,是传说中上古真神的归寂之处, 真神陨落后, 他们的躯体化为山脉,虚弥山中的息壤是他们的肌肉、甘木是他们的骨骼,弱水之泉是他们的血液。巫族的先祖于弱水之中诞生, 继承真神之眼, 为天选之主朱雀天帝执掌天都祭司一职,然则, 一切皆已过往。   天特别地寒冷,大雪从天上飘落, 带着刺骨的寒气,草木萧索。然而在雄伟的重明天都笼罩之下,虚弥山却宛如尚在春季。雪落在天空的结界上方, 融化成了水, 淅淅沥沥地在虚弥山中下起了春雨。凛冬与暖春相隔一线。   百万天帝军重重包围了虚弥山,凛冽的杀机与寒气交错在一起,迫人眉睫,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天帝军的副统领出身于盘古神族, 那是一个骁勇剽悍的古老种族,对浮黎天帝始终忠诚不贰。他骑着天马在天空绕了一圈,又转了回来,对海琉光禀告道:“我亲自去看了一圈,确实找不到虚弥山的入口,属下无能,请龙王降罪。”   海琉光抬眼看了看天空中的重明天都,它高居云端,那么遥不可及。她淡淡地道:“那是巫王的幻术,你找不到也是正常。”   陆吾在后面道:“一群没出息的家伙,躲在幻术之中算什么,待我们上去直接把这座山压平了,还管他什么入口。”   盘古神族的原形为巍峨巨人,身躯高大如山,副统领颔首道:“陆吾说得有道理,吾盘古族部将愿为先锋,为龙王踏平此山。”   海琉光冷冷地看了陆吾一眼:“幻术下面或许就埋藏了陷阱,正等着你一头撞下去,巫族战士固然不足为惧,但朱雀与玄武都不是等闲之辈,你除了一身蛮力之外,能不能用点脑子?”   陆吾向来被海琉光骂惯了,闻言只是耸了耸肩,毫不介意。副统领却涨红了脸,低头道:“是我鲁莽了。”   “你离陆吾远一点,不要和他相处一起。”海琉光无奈地道。原本的钧天族长者迟奈京去后,这位年轻的副统领接替了他的位置,他的力量强悍无匹,但脾性却委实豪爽粗犷,在行军作战一道上从来都是直来直往,大抵是因为盘古族人生性便是如此。   “那我们接下去该如何行事,只能在这里空等着?”陆吾问道。   “无妨,待我杀了白诸,这幻术自然就失效了。”海琉光冷漠地说道。   天空中忽然闪起了一阵耀眼的红色光芒,一团火焰一般的影子从重明天都中飞出,背负着重明天都的四只玄武神兽齐齐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声,山川震动。   “或者,待我杀了朱雀王,他们就生不出反抗之心了。”龙王剑无声地出现在海琉光的手中,她仰望天空,目光幽深而晦涩。然而想了想,她还是转头吩咐副统领和陆吾:“我与朱雀王一战,无论情形如何,没有我的命令,你们须以防守为主,切不可轻举妄动,违者以军法论斩,听清楚了没有?”   龙王治军一向严厉果决,两人遽然心惊,齐齐躬身应诺。   海琉光腾空而起,带着凌厉的威势冲上云霄。   一边是凛冬的冰霜,一边是盛夏的烈火,猛烈地冲撞在一起,天幕都被切成了两半。响彻天际的剑鸣之声,龙王剑与重明离火剑相接,两股力量倾注而出,冰与火的绞杀,庞大的漩涡陡然生成,带着滂湃的气势席卷万物。   天帝军的结界崩塌,列于前阵的士兵瞬间被绞成了肉泥,军中的高阶将领飞扑上前,各色光幕迅速张开,护住阵列,众人心中皆是惊骇。虚弥山的幻境动荡着,五色霞光流溢,霞光之下隐约露出了一个庞大的法阵,杀气冲天。云端之上的重明天都摇晃了起来,玄武神兽仰头长鸣,负着都城向更高的天空飞去。   隔着冰冷的剑锋,海琉光与朱羽照夜在冰火交错的天幕下对视。凛凛剑气映在她的眼眸中,那是亘古的寒冰,再炙热的火焰都无法融化。   她是如此强悍、又是如此美丽。山川巍峨,天地辽阔,而这世间,唯有他与她能对决于高空之巅。朱羽照夜感觉身体滚烫、肌肤战栗,胸中那股澎湃的战意几乎要喷涌而出,犀利的血色染红了他赤金的眼眸。   剑鸣声中,两柄剑交错掠过,朱羽照夜一声厉喝,火红剑气暴涨,压向海琉光。   海琉光侧过剑锋,身形再度拔高,剑扫千钧雷霆,斩破火焰。   朱羽照夜随着风火飞了出去,火红羽翼猛然张开,天空中宛如升起一轮烈日,光芒照耀大地。重明离火剑的锋芒在火焰中浓郁得如同实质,翻腾着幻化成一只巨大的凤凰,凤凰仰颈长鸣,在尖锐的唳叫声中扑向海琉光。   压顶而来的剑锋带着震撼天地的威势,整个世界似乎都被卷入了火焰的洪流中。继承了重明离火剑之后的朱羽照夜,无论是力量还是气势,都超越了海琉光以往所遇到的任何对手,这是真正的朱雀王血,凤凰在天地初生的混沌中涅盘而生,天命所选,曾令诸天神魔俯首为臣。   海琉光面上无喜无悲,在漫天的纵横的杀气中,她就是一柄剑,一柄凛冽而犀利的剑,剑锋所指,无物可阻。   这一战,直打得天昏地暗,天地为之失色。无论白昼或是黑夜,天空始终是火与冰的混色,月亮不知道何时升了起来,又沉了下去,太阳在天空中始终是暗淡的,直至第二天的黄昏。   暮色四合,烈火连绵,天空呈现出颓废的金色。   海琉光在云端上一个回旋,龙王剑正要挥出,眼前忽然一晃,周围的影像须臾间扭曲变幻,深埋在心底的那一幕场景猝不及防地重现在她的眼前。   脚下是汹涌的大海,惊涛骇浪重重叠叠,咆哮着奔腾而起,海与天连成一片,海浪击碎了天边的流云,黄昏赤血。   那个男人有着一双如火焰般的朱红羽翼,在赤色的天幕下,他微笑了起来,向她张开了手。她是如此爱他,爱到愿意为他而死,但她的剑却无情地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在她眼前化为灰烬。她清晰地听见,最后那一刻,他对她说:“琉光,我爱你。”   恍惚间,海琉光分辨不出幻象与现世的差距,心在一霎那仿佛裂成了碎片,痛到发抖。   重明离火剑呼啸而来,持剑的那个男人和他有着相同的容貌、相同的身姿,连那炙热的火焰都是熟悉的气息。那一时间,海琉光忘记了躲避,她如同梦呓一般叫了他的名字:“燃犀……”   火焰的剑锋贯穿了海琉光的身体,巨大的创口从胸前切到腹部,鲜红的血液飞溅出来。海琉光从云端之上坠落,向着虚弥山的中央跌下。   幻境结界之下的法阵悍然发动,无数利箭穿射而出,破空的声响尖锐刺耳,这些不是普通的箭,力度和速度几乎可以穿碎虚空,簇拥成磅礴的气势,如星海奔腾,扑向海琉光。   海琉光痛苦地蜷成一团,竭力护住身体的要害,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抗击,在漫天箭雨中重重地砸落地面,轰然一声巨响,眩目的光芒从法阵的中心腾起,在海琉光的身体周围缭绕跃动,在响亮的金石交错声中,一个圆形弧顶的玄铁牢笼凭空生成,严严实实地囚禁住了她。   牢笼的栏杆粗若儿臂,每一分每一寸都刻满了符文,符文闪动着火光,如同活物一般扭动盘旋着,整个牢笼像是在火中淬炼。   海琉光勉强睁开眼睛,血从眼角流下,视线一片模糊。   有几个人站在她的面前。   一个老者的声音在说:“高山王所打造的箭阵和牢笼,果然不是凡物,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这个真能困住龙王吗?还是赶紧杀了他比较妥当吧。”   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接口道:“龙王身受重创,力量大不如往常,这个牢笼是由我亲手制成,用尽了族中珍藏千年的玄华重铁,相信他眼下是绝对没有能力挣脱的。但是,有一点却不得不防,听说天帝在龙王的神魂中嵌入了一只眼珠,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够隔空召唤龙王,所以,其实我也赞同迦楼罗长老的意思,最好还是马上杀了他,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囚禁他。”   “诸位,容我提醒一下,这个布置乃是朱雀王的旨意,吾等唯有遵从而已,毋庸置喙。”白诸的声音说道,“至于高山王所提到的顾虑,无妨,我已经在弱水中布下了另一个法阵,可以隔绝浮黎族的空间规则,不用担心。”   海琉光的眼中看不到其他人,她定定地望着朱羽照夜,他就站在她的面前,虽然浑身血迹斑斑,然而,在众多高贵神族的环绕中,他依然如同烈日,是最耀眼的存在。海琉光的龙王剑落在了尘土中,朱羽照夜缓缓地弯腰拾起,捧在手心里。他望着她,他的目光中有火焰在燃烧,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只巨大的禽鸟飞了过来,抓起了玄铁牢笼,振翅飞起,飞上了虚弥山的最高峰。峰顶有一泓水潭,在群山环绕之中,甘木掩映之下,静水沉壁,一碧无尘,纯净得如同大地的眼睛,仰望天空。   禽鸟松开了爪子,玄铁牢笼落入了潭水中。   弱水九千,汇流成池。那是上古真神的血液化成,天地之间最圣洁的水,可以洗涤一切邪恶与污垢。堕天的魔族,其实便是这世间最邪恶之物。   真神之血冲刷过伤口,渗透进魔族的身体,海琉光死死地抓住了牢笼的栏杆,全身都在颤抖,身体很疼,身体里面有一个地方更疼,疼得几乎想要死去。   玄铁牢笼无声地沉入弱水底下。海琉光终于晕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周日五更,继续红包,求支持。   明天周一凌晨0点三更。 第68章   龙王战败, 天帝军上下震惊。海琉光乃天界第一战将,龙族降临天界之后最强的王, 数百年来纵横战场,他几乎就是一个不败的传说,今日居然败于朱雀王剑下,众军哗然。   几个见识渊博的神族将领认出了朱雀王手中的那把剑, 似乎是传说中的重明离火剑, 上古真神赐予朱雀族的神器,在三万年前神魔大战时期随着最后一任朱雀天帝遗失在婆娑界,未曾想到今日竟重现天界。   这传闻不胫而走, 顷刻间传遍了军营, 出身于一些古老神族的将士不禁有些心思动摇。浮黎神族虽然血脉高贵古老,但他们是凭借魔族登上了天帝宝座, 说起个中渊源,未免令人不齿, 而朱雀神族,受命于天选,以不死之身与河海山川同寿, 他们才是许多神族心中默认的正统帝王血嗣。   天帝军阵营中的龙族们被激怒了, 现出凶猛庞大的真身,他们在空中张牙舞爪地盘旋着,黑压压地遮蔽了天日,无声地威慑着众军。   云端里的重明天都忽然传来了震天的战鼓声,铁甲戎装的战士列着严谨的战阵从城中奔腾而出, 杀气腾腾。   天帝军副统领一声令下,阵营倏然收紧,他还是谨记着龙王的吩咐,以防守为任。陆吾在天空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巨龙们悍然迎敌。   大战一触即发。   ——————————   静谧的水流声,潺潺汩汩,从深远的地方传过来,宛转悱恻的,让人不愿醒来。在那个深沉的梦里,有什么东西碰触她的嘴唇,小心翼翼的,是那么温柔,仿佛不敢将她从梦中唤醒。   海琉光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朱羽照夜在吻她。在这被禁锢的冷硬牢笼中,他居于她的上方,他的手绕过她的脖子,牢牢地按在她的脑后,把她束缚在他强健的臂弯里。而他的吻却又是那么温柔,恍如流水拂过。   朱羽照夜发现海琉光醒来,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用鼻尖蹭着她的脸颊,喃喃低语:“琉光,我很想你,想到都快要发狂了……”他的声音在水里是模糊的。   他再次吻了上去,不容她拒绝。他几乎是在咬她,用牙齿撕扯着她的嘴唇和舌头,贪婪地想把她吞下去。弱水是透骨的冰冷,浸透了人的肌肤,而水中的吻,是燃烧的火焰,灼伤了她。他把她咬痛了,她忍不住发出了微微的□□,朱羽照夜心疼了,终于松开了口。   “对不起,琉光。”朱羽照夜的手指摩挲着海琉光的嘴唇,流连不去,他低声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不舒服?”   海琉光卧在牢笼底部。她破碎的战甲已经被脱去,朱羽照夜替她把遍布身体的伤口包扎了起来,并为她穿上了宽松柔软的衣裳,比原先舒适了些许。神圣的弱水浸泡着她的身体,是一种钝涩而持续的苦楚,她早已经习惯了种种伤痛,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忍耐。   她望着朱羽照夜,她的眼睛里带着水波的氤氲:“杀了我吧,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你怎么还不动手?”   “我做不到。”朱羽照夜这样回答她,“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舍得杀了你。”   海琉光发出了轻微的叹息:“朱羽照夜,你还不明白吗,软弱和慈悲都不是一个王者能够拥有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能抛弃这些无用的感情?不要把心浪费在我身上,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你这样做,只会让我对你更加失望而已。”   “琉光,其实我很后悔,当初就不该和你一起从婆娑界回来,那时候的你、和现在的你,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朱羽照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海琉光, “你现在拒绝我,是因为噬心血誓的缘故吗?巫王告诉我,他会破解这个誓约,以甘木和息壤做一个替身,为你承受违约的代价。如果你可以摆脱这个束缚,你是否能够改变心意?”   “他在骗你,只有傻瓜才会相信这种愚蠢的谎话。”海琉光目无表情地道,“甘木和息壤,是上古真神的遗骸所化,对于神族来说,是天地之间最神圣净洁之物,而我乃是魔族,怎么可能以此为替身,简直荒谬。”   她冷漠地微笑了一下,“更何况,哪怕他说的是真的,我也不可能背叛浮黎天帝。无寐海中的龙族有百万部众、还有我们的子孙后嗣,就算伐尽甘木、掘尽息壤,也捏造不出这么多替身,我身为龙王,不可能抛弃我的子民,龙族血脉不断、誓约不灭,这是我生来注定的宿命,照夜,你今日不杀我,或许明日你就会死在我的手中。”   朱羽照夜猛然拽住海琉光的头发,迫使她向后仰起了头,露出了她的颈项,修长而优美的,此刻看过去竟也是脆弱的。朱羽照夜一口咬住了海琉光的咽喉。海琉光被朱羽照夜牢牢地压制住,重伤之下居然无法挣脱他,他咬得那么狠,如同野兽。她是鱼,却在水中渐渐窒息。   一个小小的气泡从海琉光张开的口出吐出,破裂。她倏然抬手,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奋力一击。一股汹涌的漩涡凭空生成,硬生生地将朱羽照夜扯开去,他撞到了牢笼坚固的栅栏上,闷哼了一声,一个回旋,复又冲下,重重地扑在海琉光身上。   血从咽喉处涌了出来,海琉光捂住伤口,说不出话来。   他的动作是那么地粗鲁凶悍,那一下,海琉光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把惨叫声卡在喉咙里面。   “我恨你!海琉光,我恨你!”朱羽照夜在海琉光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咬牙切齿的愤恨,却那么低微,仿佛是哀求。   他的身体始终都是滚烫的,那种狂烈的热度完完全全把她占据,覆盖她的发丝、她的指尖、她身体的每一分肌肤,他是贪餍而残暴的兽,像是要把她连着骨头一起嚼碎了吞食下去。   太痛了,痛到发抖。“朱羽照夜,杀了我……杀了我吧。” 海琉光这样艰难地说着,声音都被撞得断断续续的。   他堵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她连呼吸都被掠夺走,口中满满地充斥着他的味道,苦涩难当。   ——————————   天色微明时分,朱羽照夜从弱水中出来。   迦楼罗和白诸在水边已经守候了一整夜,立即迎了上去。迦楼罗开口问道:“王,龙王现下如何,你打算何时杀了他?”   彼时月华方卸,日光未明,朱羽照夜脸上的神色是模糊的,不辨喜怒。他并没有回答迦楼罗,而是转向白诸,用平静的语气道:“巫王,你说过,将为龙王造一替身,以破解噬心血誓之术,如今可否施行?”   白诸微微垂首:“是,替身已经造好,就在地宫之中,只需要一个引子就可以赋予其生机,令其蒙混天道规则。”   “需要什么引子?”   “龙王之血。”白诸神色自若,“替身已有骨肉,独缺精血,需从本体身上取出四盏血液分别注入头颅、心脏、躯体和四肢,使之融为一体,天道将难辨其中真伪。”   朱羽照夜一步一步地走近白诸:“龙王已身负重伤,取她四盏血,再令她沉在弱水之中。”他顿了一下,慢慢地道,“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死,是不是?”   白诸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龙王强悍无匹,异于寻常,怎会如此轻易丧命……”后面的话他突然说不出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朱羽照夜那朱红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如燃烧的火焰一般跳跃盘曲,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白诸,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在欺骗我,我看过去真的那么傻吗?”   白诸的手徒劳地抓挠着,他的脸色渐渐泛起青灰。   迦楼罗连忙跪了下来,深深地伏在地上,巍巍颤颤地道:“王,请息怒,巫王对您并无恶意,我们皆是一片赤诚之心,望您明鉴。”   朱羽照夜看了迦楼罗一眼,松开了控制的力量。白诸踉跄着倒退了两步,跌到地上,吃力地喘着粗气,半天爬不起来。   “巫王,你是我母亲的兄长,所以,你知道的,我不会杀你。”朱羽照夜沉默了良久,再度开口,他的声音中带着意兴阑珊的疲倦,“你想杀了龙王,你有你的理由,我无意追究,但是,别用这种方式,你们都是我至亲之人,不要每个人都这样欺骗我,我非常、非常讨厌这样!”   白诸挣扎着起身,向朱羽照夜走了几步,又停下了,他叹了一口气:“抱歉,照夜,因为你始终下不了狠心,所以我才自作主张,想替你了断龙王。你并不是傻,只是心肠不够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真正欺骗你的人难道不正是你自己吗?”   “闭嘴,走开!你们都走开!”朱羽照夜一声断喝,倏然扬起背后的羽翼,横扫而出,狂风暴起,卷着白诸和迦楼罗飞了出去,远远地消失不见了。   太阳升起,冬天的日光是白色的,感觉不到温度。朱羽照夜独自立在弱水之畔,他的身影倒映在水中,仿佛凝固。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周日五更,继续红包,求支持。   明天周一凌晨0点三更。 第69章   一缕轻烟从水面上袅袅升起, 烟雾幻化成万千繁花,霎那花开了又谢去, 袅袅渺渺,宛若在弱水之上展开了一副绮罗画卷。   白度结了个手印,一个圆球状的紫金镂空香炉缓缓地沉入弱水之中,这个巫族人还过于年轻, 显然有些紧张, 他满面肃容,一声清叱,弱水上空的银白色结界闪了几下, 忽然间光华大盛, 压了下来,将水面都压低了下去, 仿佛有一层膜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弱水,香息尽数沉没于水底。   白度转过头看了朱羽照夜一眼, 小心翼翼地道:“朱雀王殿下,已经按您的吩咐,将忘忧香在水下燃起, 但却不知何时能够生效, 是否要请吾王过来察看一番?”   朱羽照夜冷冷地道:“我现在不想见到白诸,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起他。白诸说你是巫族之中最精于香道之人,你如何会不知这忘忧香的效力?”   白度怵然低头:“惭愧,我虽然在香道之上略有涉猎,但终究是不及药师王女, 这款香料过于珍稀,这几百年来从来没人用过它,我曾经刮了些许下来仔细揣摩,这里面除了万年甘木和蜃珠之精外,还含了不下十种药材,其中有些大约是药师族的秘藏,我实在无从分辨,但可以肯定的是,它确实能够让人忘却前尘往事,既然心中了无牵挂,自然就没有忧愁可言,故谓之‘忘忧’。”   朱羽照夜想起他向白诸索要忘忧香时,白诸那欲言又止的神色,不由心头一阵烦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吧,那如此,便耐心等候吧。”   虚弥山外又下起了小雪,山间笼罩着幻境结界,苍白的雪未曾落下便已经融化,朱羽照夜仰起脸,他嗅到了山外冬日的气息,那雪却总在他咫尺之外。隔着那层薄薄的结界,空山鸟语,静水清幽,不知何为现世、何为虚幻。   ——————————   海琉光蜷着身体卧在牢笼之中,弱水流淌而过,那种痛,迟缓却不可抗拒,仿佛时间久了就渐渐麻木了,她的神思不由松懈了下来。   一种奇妙的香气随波而来,似有云水不歇,流淌到远山之外。柔软的味道无声地将她萦绕,是春的繁花、夏的草木、秋的蜜果、以及冬的醇酒,在须臾之间渡过了流年的枯荣,走到烟火阑珊的尽头。   海琉光慢慢地仰起脸,睁大了眼睛望向水上方,什么也没有,波光明灭,水色变幻,涟漪是透明的,宛如层层叠叠的烟纱将她笼罩其中。   香气从清远转为浓烈,仿佛一根弓弦,终于绷到了极致,那弦上的箭蓄势待发,指向她的心底。海琉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然则,流水无所不在,香与流水一道缠绵,无从逃避。她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渐渐地脱离出去,懒洋洋的,令人恍惚。   “不……”海琉光茫然地摇着头,她似乎想要挽留住什么,而指缝间只有流水滑过,她喃喃如呓语,“不、不……”   流水无声无痕,宛如时光,是这世间最温存也是最残酷的力量,去而不回。   ——————————   月光落在水面上,月与水一色,天上碧水,水中沉月。   朱羽照夜静静地盘腿坐在岸边,身形宛如雕像,一动不动。弱水如镜,映着清冷月光,夜色有了一些凉意,白度搓了搓手,望着水面,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月光生出了薄薄的氤氲,恰在此时,水下隐约传来了渺渺的歌声,不知歌者何人,不知歌者何处,微风拂过,水面涟漪如丝,月光也凌乱了,那声音清澈悦耳,带着空灵的回响,像是羽毛拨过心弦,撩起无尽遐思。   “噗通”一声水响,将朱羽照夜从歌声中惊醒,原来是白度跃入了水中。朱羽照夜心跳忽然加快了起来,也随之而下。   那歌声越来越清晰,宛转而甜美,如同这流水,是无边无尽的诱惑,让人向着水底沉沦下去。   白度被迷惑住了,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一层薄膜所隔绝,他的心中只有那动听的歌声。他在弱水之中行动极快,转瞬就到了水底。那一眼望去,他如坠梦幻。   水中有一只人鱼,她的长发飘拂着,比流水更柔软,她的眉眼昳丽无俦,是难以用言语描绘的魅惑,她生着修长曼妙的鱼尾,那蓝色的光泽堪比这世间最瑰丽的珠宝和丝缎。月在水中天,她如月光倾城。   她被禁锢在坚固的牢笼之中,从栏杆中伸出手来。白度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抓住了白度。   朱羽照夜在远处瞧见了这一幕,又气又急,他掠身过去想要阻止白度对海琉光的碰触。   血光迸现,海琉光的手穿透了白度的胸膛,拽住了他那颗还在剧烈跳动的心脏,生生地扯了出来。   “不!住手!”朱羽照夜心头一震,他飞扑过来,拉住了白度,但是已经太迟,白度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沉醉恍惚的神情,而气息已绝。   朱羽照夜有那片刻的忡怔,他松开了白度,那个死去的年轻男人向着更深的水底沉了下去。   海琉光将那颗鲜活的心脏捧到嘴边,想要吃下它。朱羽照夜猛然惊醒过来,从栏杆中探手进去,夺过了那颗心脏,扔开去。“你不能吃这个!”朱羽照夜朝着海琉光怒喝。   手中的血食被人夺走,手指上还残留着那甜美的血腥味,海琉光舔着自己的指尖,她望着朱羽照夜,她的眼眸是最纯粹的湛蓝、是天空、是大海,她用甜美的声音轻轻地道:“可是,我很饿了。”生于深海的人鱼,以歌声诱惑海中的猎物,杀戮与血腥,是祖先镌刻在她骨血中的本能,无需缘由。   如愿以偿,但朱羽照夜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喜,他慢慢地向海琉光伸出手去,茫然地道:“琉光,你真的忘了吗?什么都忘了,连我都不记得了吗?”   “琉光,是谁?是我吗?”美丽的人鱼微微地笑了起来,蓝色的眼眸中带着一种天真的冷酷。她牵住朱羽照夜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着。   那一刻的时光譬如这流水,静谧温柔。他也是被人鱼的歌声所捕获的猎物,逃不开她的诱惑,朱羽照夜模糊地这么想着。   “放我出去,好不好?”人鱼的声音是悠扬的天籁,带着致命的诱惑。   朱羽照夜心神摇荡,她的言语令他难以抗拒,他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不,我不能放了你。”   她的嘴唇蹭过他的手掌,朱羽照夜几乎战栗。她忽然凶狠地咬住了他的手,剧痛之下,朱羽照夜下意识地抽手而退,她从他的手背上咬下了一块肉。   “琉光!”朱羽照夜不可置信地叫她。   海琉光嚼烂了那块肉,吞下去,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你的味道更好吃,朱雀之血……”褪去了所有的记忆与感情,唯有那个被诅咒的誓约还留在她的血脉之中,无法抹灭,她的眼眸变幻成冰冷的竖瞳,带着兽类的残酷,“我要杀了你!”她的手指上生出了锐利的鱼鳍,闪着寒光,抓向朱羽照夜。   朱羽照夜呆呆地停驻在那里,他望着她,最遥远的距离,在水中央。   玄铁牢笼阻挡了海琉光,她倏然被激怒了,厉声喝道:“放我出去!”   “不!\'朱羽照夜恍如从梦中醒来,他摇着头,低声道,“我不放。”他这么说着,忽然间带上了切齿的痛恨,“我绝对不会放了你,死都不会!”   海琉光摆动她修长的鱼尾,柔韧的腰肢扭转着,从水中盘旋而上,狠狠地撞击牢笼。巨大的牢笼在水中晃动起来,波澜惊起,但它仍然坚不可摧。海琉光重重地跌回底部,她一个旋身,复又腾起,再次撞向牢笼。   汹涌澎湃的波澜翻滚不休,整个水潭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漩涡,水声若惊雷。   人鱼一次又一次撞击牢笼,想要打破这个束缚。牢笼上的符文被激起,倏然间在栏杆上生出了尖锐的荆棘,如藤蔓般爬满了整个牢笼,人鱼撞在那上面,被刺得遍体鳞伤,皮肉绽开,鲜红的血流淌在雪白的肌肤上,是一种诡异而狰狞的艳丽,而她恍若未觉,只是倔强地努力着,她用手抓挠、用鱼尾拍击、用躯体冲撞,拼命地想要从牢笼中破出。   “琉光!停下来!别这样!”朱羽照夜扑倒牢笼上,不顾那铁刺的荆棘,抓住栏杆,嘶声叫喊,“停下来,听见没有!”   海琉光游过来,在重重叠叠的波澜中,她与他对视,她的眼眸是最纯净的蓝色宝石,没有生命的温度。“放我出去。”她说。   朱羽照夜望着海琉光,双目赤红,咬牙道:“不!绝不!”   海琉光不再看他一眼。她在水中腾身而起,她的鱼尾猛地抽在牢笼栏杆上,蓝色的鱼鳞从她的身上落下,如星辰坠入水中,绮光点点。她的身体挟着雷霆之势,撞向栏杆,决绝而刚烈,在这惊人的威势之下,法阵的符文猛然发出刺目的光芒,尖刺暴涨,玄铁的栏杆被撞得弯曲,而尖刺穿透了她的身体。   “不!”朱羽照夜目眦欲裂,他一声怒喝,重明离火剑从手心激射而出,插入了牢笼法阵的锁眼,轰然声响中,牢笼打开。朱羽照夜扑了进去。   海琉光从尖刺上缓缓地滑下,坠落,落在朱羽照夜的臂弯中。她的眼波恍惚掠过他,是月色朦胧,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就此睡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周日五更,继续红包,求支持。   明天周一凌晨0点三更。 第70章   朱羽照夜抱起海琉光, 游出了弱水。   水岸沉寂,一池月光清冷。   海琉光睡在朱羽照夜的怀抱中, 她的长发是宛转的流水,淌过那一夜的月和星光。   她的血晕染了他的手指,他在发抖,跪倒在地上, 紧紧地抱着她, 慌乱地抚摸她,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那湿漉漉的头发,那荆棘的刺仿佛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 拔不出来, 心疼的感觉令他几乎要发狂。   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花开到茶靡的尽头[なつめ獨], 忘记前尘,竟不能忘忧。他抱着她, 恍惚地想着,曾经的生死相守、曾经的爱恨纠结,都随着那一段香焚烧殆尽了, 她的眼中竟不再有他。   念及此处, 巨大的惶恐忽然将他击垮了,他弯下了腰,甚至支撑不住身体,唯有抱紧了她,不能放手, 想要把她揉碎了融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是不是可以永远在一起?   夜色里,有人走到朱羽照夜的面前,停下了,朱羽照夜慢慢地抬起头,是白诸。   “我那时就觉得你的做法不妥,但又不敢劝你。”白诸叹息道,“只有让你自己去试试看了。”   朱羽照夜带着迷茫的神色,他像是怕把海琉光惊醒了,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我以为,如果让她忘记自己的身份和曾经的过往,她的心就可以不受约束,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不是龙王、也不是朱雀王,我会努力让她爱上我,为什么不行?我想错了吗?”   白诸跪坐下来,直视着朱羽照夜:“哪怕你不愿意承认,我也必须提醒你,龙王不是我们的同类,她是来自异界的魔族,凶残和冷酷是他们的天性,何况,龙族是那么狂妄霸道的生物,你不杀她,却把她囚禁起来,在这种情形下她看到你,那是最糟糕的局面,在她眼中,你不过就是敌人或者猎物,你却在奢望她的温情,简直是荒谬。“   朱羽照夜低下头望着海琉光,把手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脸是冰冷的。“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杀了她!龙王是战士,她本应当死于战场之上,你试图囚禁她,这才是对她最大的侮辱。”白诸沉声道,“你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无论你尝试多少次,你和她之间都是死局,再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   冷月无声,风微微地吹过来,夜的凉意一点一点地浸透人心。   “放她走吧。”朱羽照夜低着声音说道,他年轻的眉目间带着无可奈何的疲倦。   白诸脸色变了:“我们花费了无数心思才擒下龙王,下一次,她未必会受到幻术的迷惑了,如此大好的机会,或许只有这一次,你竟然要轻易放弃,如此一意孤行,你怎么向你的族人和追随你的众多神族交代呢,朱雀王?”   朱羽照夜低着头,望着海琉光,他的目光深沉而晦涩,是火焰被掩埋在深渊之下:“当年是她从魔兽口中把我救下,在无寐海中抚养我长大,教我武艺,在婆娑界,也是她为我取回了重明离火剑,令我涅盘重生,我今日放过她,用以偿还她的恩情,有何不可?你若说魔族冷血,那我身为神族,难道也要做一个背弃恩义的人吗?”   白诸嘴巴动了动,一时也无言以对。   海琉光的身上忽然发出紫色的光芒,华彩流动,如云海与星辰变幻,在这一片光芒中,她的身体渐渐地开始变得透明。那是浮黎一族的空间操纵之术,有人隔着万千山水,在召唤她归去。   “我放她走,从此后,恩怨两不欠。”朱羽照夜这么说着,却颤抖着,用力地抱住海琉光,拼命地想要把她挽留在自己的怀中,“下一次,我一定、一定要杀了她!”   紫色的光芒倏然间散开,如流萤四下飞舞而去,海琉光终于完全消失。   手中还残留着她的血,还有她的味道,带着血腥的冰冷香气,如同这一夜的月光,沉寂在水中,掬不起来。朱羽照夜把脸深深地埋到手中,跪倒在月光下。   ——————————   妙善天都,浮黎神殿。   紫色的光圈悬浮在空中,华彩明灭不停,明羲华额上沁出了汗珠,面色凝重,全神贯注地将力量灌注其中。   那股契合的共鸣越来越强烈,空气震荡,发出“嗡嗡”的声响,一个曼妙的人影在紫色光圈中浮现出来。明羲华伸出手去,海琉光落入他的臂弯。她长发逶迤,人身鱼尾,美丽得如同从梦幻中生成,却浑身伤痕,带着淋漓的血。   明羲华抱着她,心疼得无以复加,柔声唤她:“琉光、琉光……”   海琉光从朦胧中苏醒过来,眼睛微微睁开,猛然推开了明羲华,跌落在地上。她抬起眼睛,眼波扫过四周华美的殿堂,落在明羲华的身上,她的眼神生疏冷漠,而声音还是如往日那般清澈冰冷:“你是谁?这是哪里?”   明羲华心中愕然,向她伸出手去,担忧地道:“琉光,你怎么了?”   从被禁锢的牢笼中脱离出来,现下是一个安宁的环境,外面似乎是大海,空气中微微地带着海洋清新咸涩的气味,海琉光凭着敏锐的直觉判断眼前的人对她构不成威胁,她松懈了下来,扶住了额头,慢慢地道:“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嗯……琉光,对,这是我的名字吗?”她看着明羲华,“你又是谁?”   明羲华心中微微一动,没有立即回答她。   绯夜姬远远地站在明羲华的身后,她额上的第三只眼圆圆地睁得很大,在龙王的心中看到了一片纯粹的空白,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带着甜腻腻的笑容,柔声道:“这位是天帝陛下,整个天界最至高无上的人,也是你的主人。”   海琉光嘴角边勾起一个模糊的笑容。   绯夜姬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凌厉的力量破空袭来,把她劈飞出去,“哗啦啦”的声响中,撞断了神殿中七根紫金灯柱,直飞到墙上才被挡住,狼狈地摔了下来,口中鲜血狂吐。幸好龙王重伤在身,那一击并不致命,绯夜姬连血都顾不上擦,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海琉光盛怒之下出手,又牵动了自己的伤势,她脸色惨白,难耐地把鱼尾蜷缩起来,苦苦地压抑着伤痛。   明羲华以虔诚的姿势单膝跪在海琉光的面前:“琉光。”   海琉光望了明羲华一眼,目光冷酷,声音中带着危险的意味:“刚才那个女人说,你是我的主人吗?”   “不。”明羲华露出了明朗而温柔的笑容,“我的龙王殿下,你才是我的主人,我愿意为你而臣服。”他再次向她伸出手去,“你受伤了,需要我的帮助,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   身体的深处起了一阵微妙的感应,那是楔刻在血脉里的传承誓约,海琉光皱起了眉头:“你是……我的契约者?”   “是的,凡汝龙族,皆吾臣属,尊奉吾令,效死勿去,若违此誓,天地共诛。”明羲华的声音轻柔,仿佛是情人的耳语,他说,“然而,我现在只是请求你,相信我,来,把手给我。”   契约的力量,令她一时难以拒绝他的意愿,海琉光迟疑了一下,把手放在明羲华的手心里。他缓缓地握住了,如奉珍宝。   ——————————   光幕荡漾过后,水镜张开,天帝威严的身影出现在镜中。   墨檀跪下俯首:“参见陛下。”   “起来回话。”明羲华神色冷峻,沉声道,“我且问你一事,龙王从虚弥山归来,但是神思有些异常,失去了一切记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和身份都想不起来了,你伺奉她多年,对她的状况再熟悉不过,你可知道这却是为何?“   “琉光平安回来了吗?”墨檀的眼眶立刻红了,自从得知海琉光失陷于虚弥山,她昼夜难以安寝,此刻闻说此讯,几乎落泪,但天帝陛下正沉着一张脸等她回话,她定了定心神,沉吟片刻,皱眉道,“虚弥山?巫族?莫非是忘忧香的缘故?”   “什么忘忧香?”   墨檀迟疑了一下,回道:“三百多年前,我用万年甘木和蜃珠之精做出了一款香药,能令人失去一切记忆,本意是抛却过往忧愁,故谓之‘忘忧’,因当日在无寐海中并无用处,我就将它送给了白芷,听说白芷后来又转赠给了白诸,如今琉光这番情形,我想大约就是这香药的效果。”   “可有解?” 明羲华立刻追问。   墨檀摇头:“此物并非毒药,不过是暂时麻痹人心罢了,时间久了,药力消退,自然就恢复正常了。”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至于何时可以恢复,这就不定了,心性软弱之人,可能需要十几年,但若琉光这般,或许一两年不到她就会慢慢想起来了。”   明羲华面上看不出喜怒之色,他沉默了片刻,一挥手,身影随着水镜一同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周日五更,继续红包,求支持。   明天周一凌晨0点三更。 第71章   阿迦叶从远处走了过来, 他并不愿意对天帝俯首跪拜,方才刻意避开去了, 此时急切地问道:“王已经回到妙善天都了吗?他是否安然无恙?”   “是,琉光已经回去了。”墨檀神色间带着担忧,“天帝只说她失忆之事,并未提及其他, 我担心琉光受伤了, 我不在她的身边,没人照顾她,该如何是好?”她忽然抓住了阿迦叶的手, 用热烈的目光盯着他, “你带我回无寐海吧,琉光现在需要我。”   阿迦叶看着墨檀的手, 忍了又忍,很艰难地拒绝她:“不行, 王的命令,你此生不得再踏入无寐海,我必须遵从。”   墨檀气恼地顺手打了阿迦叶一下:“好吧, 我不走, 那你回去,现在战局紧张,琉光又出了这番意外,你回去帮帮她也好。”   “不行。”阿迦叶还是没松口,“西岭高原近日出现了这么多魔族, 情况太诡异了,若不是恰好我率部跟你过来,药师族恐怕难逃灭顶之灾,眼下这局面,我怎么放心自己回去?”   药师族所在的西岭高原,这段时日连续出现了许多魔族,居然包括了夜叉、魑魅等族,这些高阶的魔族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因为受到空间规则的约束,他们从来没有在天界现身过,如今却成群出现,令西方各部神族与人族惶惶不可终日。   西部各族的神王慌忙将此事上禀妙善天都,但因龙王失陷于虚弥山,天帝无暇他顾,对此事完全置之不理。   夜叉一族凶狠暴戾,而魑魅一族则能轻易控制人心,西岭高原多是如药师、华音等这般文弱的神族,根本不堪一击。幸而阿迦叶率着龙族三万战士护送墨檀回来,见此形势,阿迦叶自然难以放心,便驻留了下来,守卫药师部族。   龙族战士虽然人数不多,但单兵骁勇善战,即便是凶悍如夜叉鬼,在与龙族交战了几次之后,也学会了趋利避害,远远地绕开了药师族领地,却令周围其他部族叫苦不迭。   墨檀一面牵挂海琉光,一面担心部族安危,不知该如何取舍,只能娇嗔地瞪着阿迦叶:“都怪你没用,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能把那些魔族全部解决掉。”   药师王墨狄此刻正好进来,闻言喝止道:“墨檀,你又在无理取闹了。”   “父亲。”墨檀迎了上去。   “药师王殿下。”阿迦叶亦躬身为礼,他在天帝面前都桀骜不羁,对药师王却一向恭谨有加。   墨狄对阿迦叶拱手回礼:“这段日子,多亏有你们在,若不然,真是不堪设想。”他摇头道,“相邻的华音、飞廉等族损伤惨重,听闻妙善天都已令苍族驰援,不知何时到达。”   说起此事,阿迦叶心下也有几分疑惑:“我前几年在东方和北方边境与魔族多有交战,那两地空间不稳,时有婆娑界的魔兽或者低阶的魔族出现,那不足为奇。但天界的西部向来安稳,我前几日已经带人仔细探查过了,这片领域并未出现大的空间裂缝,那些高等级的魔族究竟是如何到达此处的,真是令人费解。”   墨狄心下一咯噔,暗自摸了摸袖口,那个奇怪的卵形物体在他手上有节奏地蠕动着,他能感应到那其中的波荡似乎传递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他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想法令他惶恐,但念及当日龙王的嘱托,他只能强行按捺住心神,温声道:“天帝一脉与朱雀族如今交战正酣,魔族又大举进犯,天界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说来惭愧,接下去还是要多仰仗你们了。”   他叹了一口气,“天界已经安定了几万年了,如今纷争又起,不知道有多少生灵会被卷入其中,但愿这局势能早日平复下来。”   阿迦叶看了墨檀一眼,语气坚毅:“有我在一日,就绝不会令药师族有丝毫差池,药师王但请放心。”   ————————————————————   龙王于战场上失踪,生死未卜。天帝军与朱雀族在虚弥山下交战多日,战况惨烈,盘古族副统领与朱雀族毕方长老同归于尽,天帝军一派军心动摇,虽有龙族战士压阵,仍节节后退。   妙善天都那边此时却传来了天帝的旨意,命陆吾领兵撤退,龙族部众心悬龙王安危,久久不愿离去,天帝连下三道严令,陆吾方才遵从。   经此一役,以巫族、高山族为首的东方各神族光明正大地宣称归附于重明天都,以正统自诩,对妙善天都严词声讨,称其勾结魔族,实仍天界耻辱。其实那又能如何,这话不过是在明面上说说罢了,无论神魔,这世界总是尊奉强者为王。三万年前,武罗龙王死后,龙族最强的战士立即接替了龙王之位,护持着那时的浮黎王镇压下了各族的反抗,登上帝位。而朱雀族失去重明离火剑后,始终无法再有完全体的凤鸟降世,只能蛰伏于混沌边境之中。   如今朱雀神族重新崛起,新任的朱雀王竟然能在武力上与龙王分庭抗礼,这令各神族起了不同的心思,或附和、或观望、自然也有誓死对浮黎天帝表示忠诚者,不一而足。兼之西部领域出现了大批越界的高阶魔族,形势混乱,整个天界都陷入了一种不安的气氛中。   这一年的冬天,过得特别地漫长。   ——————————   摩珂生平第一次踏入了妙善天都,虽然引路的大司仪态度温和热忱,但他仍然感受到了那源自于噬心血誓的力量,无条件的臣服与忠诚,这令天性桀骜的龙族十分恼怒,但他毕竟年岁已长,心智沉稳若磐石,面上丝毫不露,沉默地跟着大司仪到了浮黎神殿。   明羲华正在神殿前面等候。大司仪退下了,明羲华并不说话,返身向后殿走去,抬手示意。摩珂心中狐疑,举步跟上。   穿过神殿,后面是一处奢华精美的宫室,宫室占地宽阔至极,透明琉璃为顶,上面是无尽苍穹,紫色水晶为墙,莹光剔透,蓝色宝石铺在地上,闪烁着瑰丽而冰冷的光泽。确切地说,这并不是一间宫室,这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海水在空间法阵的引导下流入,这个水池似乎贯穿了整个妙善天都的地基,海水之下深不可测。   水面起了一阵涟漪,一只美丽的人鱼从水中浮现,她幽蓝色的鱼尾划过海水,令这满室的珠玉尽皆失色。   “王!琉光!”摩珂除了在年幼时,就再也没有见过海琉光人鱼的形态,此刻见她的模样,不由震惊,他跪在水池边,声音有些发颤,“你怎么了?”   “她被忘忧香所迷惑,失去了一切记忆。”明羲华低声道。   海琉光认真地望着摩珂,眨了眨眼睛。她失去了过往的一切记忆,脑海中一片空白,魔族的本能令她变幻回了人鱼,源自于母体的原始形态,似乎这样能令她心中多几分安稳。她在摩珂身上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亲切而熟悉,她摇曳着鱼尾,对着摩珂清歌曼吟,奇妙深奥的声调和韵律,那是龙族古老的语言,大海的歌。   明羲华心神摇荡,慢慢地跪倒在水边,痴迷地望着海琉光。   摩珂苦笑,若是有年长的人鱼在此,就能以歌声回应安抚海琉光,但他不能。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海琉光的头,如同她小时候那般。   这种久违的温情令海琉光有些不习惯,她尾巴一甩,退后去,游弋了几圈,还是沉入了水底。   明羲华深深吸了一口气,立起身来,平复了情绪之后,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帝。他用淡定但不容抗拒的语气对摩珂道:“琉光如今这般情形,不宜对外露面,只能宣称龙王负伤,需要留在妙善天都静养。既然阿迦叶不在,摩珂,就由你暂代龙王之责,统领龙族部将,守卫天都的安全。”   摩珂当年亦是龙族出类拔萃的战士,曾与海西澜持续了多年王位争夺之战,如今虽然年老,但实力仍在,在无寐海素有威望。他担忧着海琉光,但也知道海琉光目前的模样,确实不适宜回到无寐海,只能暗暗叹气,躬身道:“尊奉您的旨意,陛下,我定当竭力效忠。”   他又看了一眼那水池,海琉光还躲在水下,他无奈地道,“吾王伤势如何?我方才看她似乎有些虚弱,墨檀被她遣回药师族了,我打算让阿迦叶马上带墨檀回来,尽快为她疗治。”   “不必,我曾经下过旨意,不许药师族人再踏入妙善天都。”明羲华微微一笑,“我自然有办法照顾琉光,你不必担心。”   摩珂总觉得明羲华的话里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他试图再问,但明羲华已摆手示意他退出,威严不容置疑。摩珂默然,返身退了出去。   暖日高悬,妙善天都的上空一碧如洗,碧空下晴海万里。摩珂站在天都的城楼上,一眼望去,海天不尽,壮阔辽远,但他的心头却是沉甸甸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周日五更,继续红包,求支持。   明天周一凌晨0点三更。 第72章   明羲华半跪在水池边, 递过来一个黄金托盘,上面是满满的一盘生肉脍, 切得薄薄的,鲜嫩肥美。神族的血肉,那味道简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诱惑,海琉光却微微地皱眉, 用冷漠的声音道:“我不需要。”   在她身负重伤的状况下, 身体本能地渴求着那鲜血和肉食,但不知为何,心底却生出了一种罪孽的负疚, 除了在最初几天虚弱难耐的时候, 她无意识地吃下了明羲华给予的血食,往后的日子, 她就强硬地拒绝了,但明羲华却始终坚持。   “你的身体需要这个, 我只是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明羲华放下托盘,捧起一个玉杯,他把手伸向海琉光, 那杯中是满盏血, 他柔声道:“琉光,过来,你至少要把这个喝了,这是我的命令,我请求你遵从。”   海琉光慢慢地接过了杯子。温热而新鲜的血液, 她闻得出来,那大约是一个年轻的高阶神族。脑海里忽然有残缺的片段闪过,她似乎也曾经饮过这样的血液,醇厚的、雄性的味道,却和眼前的并不一样,她低头,有片刻的失神。   明羲华轻声道:“这是一个苍族的战士,我取了他一点血,他不会死的,你不必介意。何况,做这些事情都是我的决定,我已经满手血腥,无所谓再多这一点。若有罪孽,也是我来承担,与你没有丝毫干系。”他的声音微微地沉了下来,“琉光,喝了它。”   海琉光一口饮下了那盏血,甩开玉杯,沉入水中。   明羲华凝视着水下那抹蓝色的身影,他的声音宛如叹息:“如果可以,我宁愿把自己的血肉给你吃,只可惜我的身体已经堕落为异类,无法为你所用。”   海琉光在水下,隔着荡漾的波光,望着明羲华,她看得出他眼底的情愫,热烈的、沉迷的,他毫不掩饰。然而,她视他,譬如草木,大约她心若铁石,或者,原本就无心,她这么想着,鱼尾一甩,潜入了深水。   海水流淌,一只小小的水母缠绕上了她的发鬓,透明的躯体扭动了起来,蹭得她有些发痒。她停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捻起那只水母,解了下来。水母在她的手上飘荡了两下,又随着流水飘走了,如同远去的、伶仃的白花。   这处巨大水池中设了一个空间法阵,法阵的另一端就在无寐海的深处,将这水池与无寐海贯通了起来,海水源源不断地流经而过,会将海中的一些弱小的生物带进来,偶尔还会有一整群的小银鱼,海琉光将它们都留了下来,这里太过清冷,她没有往昔可以追忆,偌大天地,这世间不过只有她一人而已。   远处,一只红色的小鱼游了过来,动作有些笨拙的样子,摇摇摆摆地游到了海琉光的面前。   它的模样很有些特别,不过巴掌长度,很小的一只,却有着修长流畅的体态,左右两边生长着宽大的鱼鳍,如同鸟类华美的翅翼,它的鳞片是艳丽的朱红色,上面闪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是只非常漂亮的小东西。海琉光伸出手去,它乖巧地伏在了她的手心里。   手中竟然有一种温暖的热度,在这冰冷的海水中,令海琉光的肌肤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感。海中的生物大抵是冷血的,这样会发热的鱼类真是令人惊诧,不过无寐海中总是会有一些奇异的东西,或许只是她忘记了。   海琉光掬起手,将那只小鱼捧到眼前,凑过去,用鼻尖蹭了它一下。小鱼激动地扑腾起来,身上的鳞片似乎更红了一点。   海琉光用宛如深海的眼睛望着那只小鱼,呢喃着道:“你的味道,闻过去很好吃的样子,我想把你吃掉,可以吗?”   小鱼仿佛听得懂的样子,扑腾的身子兀然僵硬住了,保持了一个怪异的姿势。   海琉光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柔软如同这流水:“骗你的,你这么小一只,能有多少肉,我才不吃呢。”   小鱼放松了下来,忽然扑过去,撒娇似的在海琉光的嘴唇上磨蹭着,轻柔而温暖,如同、一个不经意的亲吻。真是个有意思的小东西,或许已经生出了灵智,养起来也无妨,海琉光漫不经心地思量着,将它从唇边拎了起来。   手中那种温暖的感受实在很舒服,海琉光将小鱼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心总是那么冰冷,如同最荒芜的夜,在这沉寂的海水中,她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心还在跳动。小鱼贴了上去,那火热的温度透过了胸口,传递到心底,有点儿酥酥麻麻的感觉。   那只小鱼红得几乎要滴血了,鱼的脊背正中有三个黑色的圆点,显得格外显眼。它忽然拱了拱身子,哧溜一下,从她的衣襟钻了进去,趴住了她那耸起的圆润的部位,□□裸地紧紧贴住。   海琉光用手指尖在小鱼身上戳了两下,小鱼坚决不动。   那温度似乎更高了,毫无阻隔的炙热,心跳似乎鲜明了起来,其实是很舒服的感觉。海琉光慢慢地把自己的鱼尾蜷缩起来,她的手按在心口上,低低声地道:“好吧,今晚,你陪我一起睡……”   ——————————   那只红色的小鱼趴在海琉光的胸口,心潮激荡汹涌,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面翻腾滚动着,却被背后的三重封印死死地压制住,两种锋芒在四肢百骸交锋争斗,令他产生了一种几乎要被撕裂的错觉。这种滋味,不知道是甜蜜,抑或是痛。   三重封印是新任的玄武王所下。守御护持是玄武一族与生俱来的天赋能力,用高山王所锻造出的曜日之楔,以玄武的力量钉入了朱羽照夜脊柱的第三、第五、第七块骨头中,完完全全把凤凰的力量封锁了起来,连一点气息也泄露不出来。   巫王精湛的幻术加诸其身,朱羽照夜现在就是一只最平常不过的小鱼,除了迦凌鸟的第三只眼,任谁也无法看穿他的伪装。   但致命的是,封印的解除需要同等的力量,这就意味着,朱羽照夜无法自己恢复,若遇到危险,朱羽照夜则连丝毫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必死无疑,因之,迦楼罗激烈反对,玄武王也苦苦阻拦,但都被朱羽照夜一力弹压住了。   龙王在浮黎神殿后面养伤,天帝命神族工匠为其建造了一个巨大的水池,贯穿了整个妙善天都的地基,天帝更是亲自布下了空间法阵,引来无寐海之水,这毕竟是个大动静,自然有人将消息传到了重明天都,朱羽照夜想起他对海琉光的伤害,牵挂不安,无视臣下们的反对,强硬地命令玄武王和巫王执行了他的意图,而后偷偷地潜入了无寐海。   朱羽照夜在无寐海中逡巡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空间法阵的入口,彼时,他只是一只弱小的鱼类,被海水裹卷着冲了进去,在精疲力竭之时,他终于见到了她。   水波微荡,光影斑驳。海琉光睡着了,朱羽照夜伏在她的胸口,那个美妙的部位,柔韧而饱满,像蜜糖做成的云朵,让朱羽照夜陷了进去就不愿爬起来了。   他原本只想再看她一眼,知道她无恙就好,及至相见,他才发现自己是那么贪婪,紧紧地贴着,幻想如同这般拥抱她,不再离去,直到这海水都枯竭。   她是他的执念,一念便是一生。   肌肤相亲,听着她心跳的声音,是这世界上最动听的天籁。朱羽照夜慢慢地也睡了过去,不知不觉间,他坠入了海琉光的梦里。   这是一个荒凉的梦境。   海水无波无澜,带着灰调的蓝色,安静得仿佛死去。人鱼沉在海中,她的身后是海、头顶是海,茫无涯际,不知来处、不知归路,这个空旷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朱羽照夜看见了海琉光,她向着更深的海底沉下去,不停地沉下去,她睁着眼睛,眼眸如同这大海,一片沉寂。   在这个梦境中,她渐渐地离他越来越远,朱羽照夜忽然惶恐了起来,他朝着她扑了过去,试图抓住她,但这终究只是一个梦,他的手穿透了她的身体,指缝间只有流水。   “琉光、琉光!”朱羽照夜呼唤着她的名字,而她无知无觉,她仿佛被隔离在一个透明的屏障里,谁也无法触摸。   朱羽照夜大急,他在梦境中现出了凤凰的真身,厉声长啸,烈火焚烧大海。现世中,那只小鱼扑扇着鱼鳍,身体发出一阵阵璀璨的光芒,周围海水的温度慢慢地升高。   很热,特别是心口之处似乎在发烫,火热的痛苦,那种感觉深入骨髓,仿佛唤起了身体里面某种相似的记忆。海琉光的梦境倏然被打乱了,无尽的海水分崩离析,整个世界斗转星移,她从虚无的空中坠落,落入了海与天的交界处。   云天万里,碧海壮阔,海天交错一处,是世界的起点、也是世界的尽头。年幼的人鱼从海中浮出,她仰望天空,那个男人从天幕降落,他朱发如烈火,金眸如赤日,他火红的羽翼扬起,太阳的光辉从羽翼的边缘洒入大海,他俊美得仿佛是传说中的真神。他的容貌生得和那个囚禁她的男人一模一样,但她知道,那不是他。   人鱼伸出稚嫩的手,抱住那个男人的腿,用柔软的声音对他说:“那时候,你说过要我跟你走,我现在答应了,带我走吧。”   那个男人弯腰抱起了人鱼,他拥她入怀中,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宛如羽毛般轻柔的吻。小小的人鱼在他的怀中变成了美丽的女人,她如同海上明日,光华耀眼,足以令所有的男人为她倾倒,但那一吻之后,他放开了她,返身离去。   海琉光想要呼唤他,却发现自己忘记了他的名字,叫不出口的眷念,深深地埋葬在心底,一时间竟翻不出来。她想要抓住他,可怎么也抓不到,她只能慌乱地恳求他:“你要去哪里?带我一起走吧。”   他回首,目光缱绻深情,他的声音是遥远的风,拂过她的耳鬓:“琉光,我爱你,始终未曾改变过。”   “别离开我。”海琉光嘶声叫喊,“带我走,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他微微地笑着,那笑容温柔而忧伤,永恒地凝固在海与天的尽头。他在她的眼前泯灭成灰。   “不,不……别抛下我一个人,求求你。”海琉光呆住了,她伸出手,他的灰烬落在她的手心里,她低头,怔怔地看着,一颗晶莹瑰丽的珍珠从她的眼角滑落,那是人鱼的泪。   朱羽照夜在虚空中望着她,那么强悍而冷酷的龙王,他曾经以为她的心是永远不会融化的冰,没有想到她竟然也会落泪。那一滴泪落在朱羽照夜的心头,强烈的嫉恨与怜爱交错在一起,几乎令他发狂,凤凰之火猛然如暴风般席卷了这个梦境,世界坠入火海。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二上夹子,全天不更。周三凌晨0点更新,五更,大结局,敬请支持。 第73章   海琉光的身影在火光中幻灭扭曲, 她觉得很热,热到快要融化, 身体都支撑不住,缓缓地跪倒在地上,把脸埋在手心里,吻着那个男人化成的灰烬, 她喃喃地道:“我不想一个人被留下, 想要和你在一起,无论……是哪里。”   心脏仿佛被火焰炙烤,痛得发抖, 忘记他, 就不会心痛,可是海琉光挣扎着, 拼命要想起他,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情话、他拥抱她时身体的温度、还有他微笑的模样, 相遇在碧海之上、苍穹之下,也同样终结于此处,她杀了他。   是的, 她杀了他。   心仿佛被刀子一片一片地切下, 再绞成血肉模糊的碎末,一次又一次,她为了他,心痛欲死。   “……燃犀。”她终于叫了出来,这是铭刻在神魂深处的记忆, 他的名字,在心头、在舌尖,辗转了几番,叫出口的,是她这一生唯一的爱恋。   天的另一方,一只耀眼的凤凰展翅飞来,烈焰满天、风火临海,带着焚烧一切的炙热温度,那华丽的身影与恍惚的记忆重叠在一起,海琉光望着赤色穹苍,慢慢地张开双臂,拥抱火焰,那火将这海与天一起融化,连同她。   梦境破裂。   现世中,水池里的海水渐渐冰冷,一点一点细碎的冰晶在水中生成,随着水波飘荡,宛如在海中下起了雪。海琉光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里映着深蓝色的海水,长而浓密的睫毛上凝结着雪。   汹涌的漩涡陡然生成,以势不可挡的力度奔涌而起,轰然若雷鸣。   在突如其来的湍流中,那只红色的小鱼被卷了起来,它徒劳地挥舞着鱼鳍,但还是被水流硬生生地从海琉光的胸口扯开。   海琉光的手伸了过来,在那须臾之间,穿过了惊涛骇浪,将小鱼握在了手心里。在这凶猛澎湃的波澜中,小鱼透过她的指缝望着她,她是水中的一抹月光,流淌过层叠激流,沉入海水的最深处。   空间法阵的阵眼在漩涡中摇摇欲坠,紫色的光晕明灭不定。   海琉光的声音仿佛还是梦里的呓语,在水中几乎模糊不可闻及:“你走吧,回你该去的地方,不要再来了。”   “不!”朱羽照夜在心中呐喊着。然而,她松开了手,他被投入了阵眼之中,随水流而离开。   海琉光鱼尾轻摆,巨大的漩涡以她为中心奔腾旋转,如在水中生成龙卷风暴,摧毁万物。   明羲华听见动静,冲了进来。庞大的水流风暴从他的眼前腾空而起,击碎了琉璃穹顶,奔涌直上,仿佛要淹没天空。   海琉光从水中缓缓走来,她□□的双腿笔直而优美,她的身后是浪涌飞流,琉璃和紫晶的碎片在空中飞溅,珠光如星辰。   ——————————   飞天女魅摇摆着纤细的腰肢,在天空中飞翔旋舞,她们的身姿如同轻盈的羽毛、又如同袅娜的花朵,点缀着恢宏雄伟的妙善天都之城。   海天万里,苍穹高远不可及,风吹拂过辽阔的天地,带着海水潮湿的味道。各色巨大而华丽的空行舟停靠在妙善天都城池之下,密密麻麻地铺陈了数百里,诸神族和人王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又到了春日祭的时节,无论天界的战火如何燃烧,妙善天都仍然是一派繁华壮丽的景象。   观景台的中央最高处,天帝端坐于帝座之上,龙王在他的侧旁。自从虚弥山一战后,龙王久未露面,外界众说纷纭,今日他于春日祭上现身,居于天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高傲而凛冽的气势依旧令人不敢逼视。   前面的舞剧方才罢场,来自东方部族的乐师们抱着琴瑟登上了高台,慢慢地拨动了琴弦,清扬的乐声从场中响起,由低至高,声调中带着一股飘渺迷离的味道。   飞天女魅降下,停落在宫阙的檐角。   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群五彩斑斓的飞行兽,聚集在妙善天都的上空。这种兽类大小如兔,生着长长的象鼻和弯曲的犄角,皮毛是艳丽的彩色,那上面仿佛有金沙流动,它们的身体呈现出奇异的半透明的状态,比身体还宽大的膜翅展开,灿烂的阳光透过,毫无阻隔地照下,带上了瑰丽的色彩,令人目眩神迷。它们越集越多,数以万计,天空中像是流动着彩色的云。   下方的神族窃窃私语:“那不是梦貘一族吗?他们怎么会有资格参加春日祭,还来了这么多?”   有知晓内情的浮黎族人悄悄地解释:“是天帝陛下的旨意,让梦貘族人过来演示造梦之术,倒是很有趣的把戏,权且凑个热闹吧。”   年长老成的神族听说此言,大都意兴阑珊:“不过是做个白日梦罢了,有什么可看的。”只有一些年轻的神族少女们掩饰不住好奇而兴奋的神情,踮起了脚尖仰望天空。   梦貘一族介于半神半兽之间,他们有着编造梦境的神通,却无法完全褪去兽形,常以人首兽身的形态示人,兼之生性胆小怯弱,一遇风吹草动便两股战战不能言语,向来为众神族所不屑。   梦貘在造梦时分会洒出幻梦星沙,无论人神,只要沾染上一点,就会坠入幻梦之中,若心志薄弱者,更是不能自拔。神族们此刻在妙善天都骤然见到了数量如此之多的梦貘,心中都难免有些不自在。   高处的帝座之上,明羲华对海琉光笑道:“那些就是梦貘,难得你会对他们感兴趣,这次便依你所言让他们前来助兴。不过,造梦之术虽然奇特,但终究是虚幻,琉光,其实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倾尽这天界之力为你实现,你又何须藉由梦境观望?”   海琉光的目光望着遥远的天空,她的声音淡淡的如远天外的流云:“我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有很多事情还是想不起来,我最近总会做一些奇怪的梦,但是醒来的时候又忘记了我到底梦见过什么。”   她的眼眸中有着无尽海色波光,“总觉得那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忘记的部分,希望梦貘的法术能够如传闻中一般,能让我更清楚地看到梦境。”   乐师们在台上弹奏着悠扬舒缓的曲调,声音轻柔。   春日祭上总是有许多啄花雀,它们或在半空盘旋,或落在阶前蹦跳,偶尔还会掠过案几,悄悄地叼走一颗小果子。它们鸣声悦耳、羽色缤纷,带着春天的活泼气息。   在妙善天都下方的海域中,人鱼三两成伴,不停地浮出水面,越来越多。   龙族的女子长年居住于深深的无寐海底,天界的神族畏惧着龙族,并不与之交往,她们对于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总爱在每次春日祭的时候出来看看热闹。前几日,刚刚返回无寐海的龙王无意中提及,今年的春日祭上,天帝会命梦貘一族在妙善天都的上空演示造梦之术,听过去真是很有趣的事情,年轻的人鱼几乎都出来了。   那些美丽多姿的身影随着碧波荡漾,或许就是梦貘所编织的幻境。一些在妙善天都高处的神族看到了这番景象,都不禁有些心神动荡。   海面忽然翻腾起来,十几只巨龙破浪而出,身形庞大而威猛,它们发出了低沉的龙吟之声。原本在偷窥着人鱼的神族们连忙缩回了脑袋。天空中的梦貘明显地惊慌失措,呦呦惨叫着,一阵乱飞。   “哎呀,你们这几个笨蛋,很讨厌啦。”人鱼们嬉笑了起来。   因为今日出来玩耍的人鱼数量过多了,龙族的长者们担心出现意外,命令几个战士随同前往。那是一些年轻的雄性,他们还未寻到伴侣,对人鱼们简直殷勤备至,他们现出原形,放低了姿态,温顺地浮在水面上。   人鱼们一边笑着,一边爬上了龙身,各自寻好位置坐下,春日祭方才开场,这一整日的光阴,总是要舒适才好。人鱼们在龙背上嬉戏玩闹着,巨龙感觉背部痒痒的,又不敢动弹,只能难耐地把尾巴甩来甩去。   日光透过梦貘的身体照下来,天光绚烂,浮影如梦。   到了时辰,大司仪过来,恭敬地请天帝陛下到浮黎神殿去点燃第一只祭天的香。   明羲华看了海琉光一眼,温声道:“走吧。”   作为祭天大典的前奏,原本龙王是要随同天帝前往的,但是海琉光摇了摇头,她自从失忆之后,对天帝的礼仪也大不如从前了,明羲华对于她,总是有着异乎寻常的纵容,见她不愿同去,明羲华也只是笑了笑,道:“那你且等我,我去去就来。”   明羲华领着诸神王去了神殿。   天帝陛下与众多高阶王者的离去令天空中的梦貘们稍微放松了一点,它们竭力不去看海面上的巨龙,盘旋着慢慢地降低下来。   星星点点的金色细沙从空中飘洒而下,是晴日里的细雨、是白昼下的星光。天空中有一张巨大光幕张开,那上面闪过无数浮光掠影,如烟花般绚烂、亦如烟花般虚无。每个人都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梦,河川流逝、繁花枯荣、无尽的悲欢与哀喜,昨日或是明日的,不知何时深埋在心中的梦境。   妙善天都中的神族们眼神渐渐飘忽。   大海中有人鱼轻声歌唱,缠绵宛转,带着空灵的回响。风从遥远的天边掠过,在海面为之驻留。唯有梦境,方才如此美妙。   海琉光仰望天空,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一只啄花雀落在了海琉光的脚边,“啾啾”地叫了两声。海琉光慢慢地低下头,眼神淡漠。   小鸟“叽叽喳喳”地吵嚷着,又蹦又跳,小爪子都挠到海琉光的脚尖上了。海琉光的手指头在身前的案几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那只啄花雀马上飞了上来,抱住海琉光的手指尖,仿佛是迷恋一般磨蹭着,它的身体小小软软的,带着温暖的热度。   海琉光摸了摸小鸟,它的羽毛华彩艳丽,似乎流动着赤红色的光芒,它的背上有三个黑色的小点,像是在水彩中滴入了墨痕一般,分外突兀。春色微醺,阳光浓烈,海琉光的声音听过去像是要融化一般,慵懒而轻软:“你的胆子倒是真不小呢。”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二上夹子,全天不更。周三凌晨0点更新,五更,大结局,敬请支持。 第74章   小鸟无辜地歪着脑袋, 睁大了黑豆般的眼睛望着海琉光。   “来人。”海琉光忽然沉声道。   龙王的声音冷厉如剑,伺奉在丹墀下的侍卫从梦境中惊醒过来:“龙王殿下有何吩咐?”   “取弓箭过来。”海琉光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侍卫应诺, 不到片刻,取来了一张长弓和一筒羽箭,置于龙王案上,而后恭谨地退下。玄铁的箭尖在眼前闪着寒冷的光, 小鸟似乎被吓了一跳, 更紧地抱着海琉光的手指,整个身体都黏上去了。   海琉光抬起手,将啄花雀捧到眼前, 她轻声道:“你怕不怕?我可能会杀了你哦,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小鸟坚决地抱紧她的手,它的眼睛里映照着金色日光, 熠熠生辉。   海琉光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是冰冷的, 却胜过了云端之上的天光绮梦。她另一只手拈起了一颗珍珠树莓,含在雪白的牙齿间中,咬破了一点点。那果子的汁水是鲜嫩的朱红, 沾染了她的嘴唇。   朱羽照夜的心脏砰砰直跳。天上有金沙飘下, 落满他一身羽毛,梦貘奇妙的术法直抵心窍,纵然不是人身,他觉得自己同样沉入了梦境。他张开翅膀飞了起来,悬空停驻在她的脸庞前面, 他的鸟喙伸进去,从她的口中啄食那颗果子,那上面有她的味道,甜蜜而芳香。   他的翅膀拂过她的脸颊,那么轻、那么柔软。她微微地闭上眼睛,她的舌头不经意地舔过去,蹭过鸟喙,令他浑身的羽毛都竖了起来。他不知道她究竟忘记了多少、又记起了多少,她是否……认得是他?梦貘的术法是如此奇妙,让人分不清梦与现世的距离,宛如朝露将睎未睎之时。   那一颗果子完全吃下去了,她的口中充满着甜美的气息,他意犹未尽。小鸟扑扇着翅膀,一下又一下轻轻啄着她的嘴唇,以啄花之名,窃取片刻温存。   她似乎发出一声轻微的笑,宛如花开时的声音,她伸手捏住了他的爪子,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唇,顺势落下来,伏在她的手心里。   星沙拂身而过,看不见形迹,却有些酥酥麻麻的感觉。彼时春光正好。   “你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明羲华的声音传过来,他款步走来,自然地在海琉光的身边坐下,“梦貘的造梦术让你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海琉光的姿势有些放松,她靠在椅背上,倨傲中带着一点点懒洋洋的意味:“嗯,看到了一只奇怪的小鸟,确实有趣。”   明羲华注意到了海琉光右手的那只啄花雀:“小鸟,是这个吗?”   海琉光没有回答,她看了明羲华一眼,忽然对他微微一笑。明羲华怔住了。那笑容是日光下最盛的花开,然而,她的眼神是冰冷的。浓烈而冰冷的诱惑,令他没有丝毫抗拒的余地。   那种低阶神族的造梦之术当真如此奇妙,明羲华模糊地想着,不能宣诸于口的欲望,竟能于白昼之中显现,令人神魂颠倒。   天帝的王座之前有着层层叠叠华丽的帷幔,明羲华挥了挥手,帷幔垂了下来,遮住了王座。他慢慢地俯身过去,心跳得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接近一场美梦,又害怕惊醒了这个梦。   朱羽照夜倏然炸了毛,但他还没来得及举动,一股强烈的寒气从海琉光的手中发出,晶莹剔透的冰晶在一刹那形成圆球状的结界,将他整个封锁进去,寒冷彻骨,他僵硬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羲华吻了她。   那个吻激烈而炙热,明羲华喘着粗气,几乎不能自已,他贪婪地索求她的唇舌,辗转缠绵。而她,并未拒绝。   龙王的结界是如此牢固,那寒冰把朱羽照夜的身体和神魂一起冻结住,他无法动弹、也无法思考,脑海里一片空白。   整个城池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唯有人鱼的歌声杳杳渺渺,越过大海与天空的距离,传入耳中,令人沉迷、也令人疯狂。想要冲破一切阻碍,想要把那个名为天帝的男人撕成碎片,想要……完完全全地拥有她,谁也不允许夺走。朱羽照夜的眼睛渐渐地变成赤红。   海琉光侧过头,抬手抵住了明羲华的胸膛,猛然推开他,结束了这个吻。她的嘴唇湿漉漉的,却是苍白的颜色。   “琉光……”明羲华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的腿脚发软,差点站立不住,他的声音仿佛□□一般。   海琉光长身而起,左手抓住了案几上的长弓,凌厉的杀气兀然透骨而出。她的右手一扬,手中那只啄花雀被远远地抛了出去,冰晶碎裂,啄花雀在空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   海琉光挽弓搭箭,箭尖直指明羲华。   明羲华勃然色变,尚未出声,箭已离弦,风声锐利。   羽箭擦着明羲华的脸颊飞过,一绺紫色的头发断开,在风中飞散。   羽箭射向天空,直奔朱羽照夜。电光火石之间,朱羽照夜竭力振翅,偏身闪过,羽箭擦过他的翅膀,强劲的风力卷裹着他不由自主地冲向更高处,那种力度压迫着啄花雀小小的身躯,令他几乎窒息。   龙王的箭划破天幕,梦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得呆住了,出现了片刻凝滞。第二箭、第三箭接踵而至,却像是猛兽好整以暇地耍弄着猎物,每一箭都擦过啄花雀,撕走几片羽毛,逼迫着他翻滚着飞向高处躲避。   梦貘们在呆滞之后,暴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这种怯弱的低阶神族被吓破了胆子,有些直接在空中就晕了过去,直直地坠落下来。一时间,不受控制的幻梦星沙漫天飞扬,如同星河从天上奔流而下。   妙善天都中负责警卫的浮黎族人立即反应过来,张开了护城的空间屏障,一层紫色的透明光晕将天都包围了起来。流淌如水的星沙沿着那层光晕滑落,洒入了无寐海中。   海琉光仰首发出一声清厉的长啸,一道矫健的黑影从海中破出,宽大的翅膀扬起海浪激流,随着它一起冲向天空。那是龙王的天马疾风。   第四箭射出。无声的一箭,快得如同追不回的时光,那道白线划破了大海之上蓝色的天幕,海与天在霎那凝结成了冰霜。那箭贯穿了啄花雀的翅膀,余势未绝,奔向云霄。   疾风的身形比风还快,它破开云层,追上啄花雀,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那只小鸟整个咬在了口中。   飞扬的星沙扑面过来,把疾风呛住了,它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忽然恼怒了起来,在梦貘群中旋转了一个大圈,翅膀扬起烈风,如雷霆一般横扫而过,所到之处,梦貘被撞得头破血流,天空一片混乱。   疾风似乎发觉这样子很有趣,追逐着梦貘横冲直撞,梦貘们吓得连逃跑都忘记了,不到片刻工夫,几乎全部昏迷着从空中坠落。   妙善天都外层有空间屏障作为隔离,梦貘们携带着大股大股的梦幻星沙落入了无寐海中,所幸它们身体轻盈如羽,开始的时候,偶尔砸到了人鱼也不关痒痛,人鱼们还觉得有趣,嘻嘻哈哈地用手去接那星沙,及至后面,数以万计的梦貘兽如雨点一般地砸下来,令人眼花缭乱,守卫的巨龙们连忙升起了结界挡住。   人鱼朝着天空娇嗔呼喊:“疾风,你这个坏家伙,做什么呢,快下来,别捣乱。”   疾风听见了呼喊,歪了歪脑袋,一个俯冲飞了下来。它的势头又凶又猛,一鼓作气将巨龙的结界砸了一个大洞,直直地压到一只巨龙的头上,把那龙头压得沉了下去。雄性的龙族自然大怒,一时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人鱼,巨龙腾身而起,气势汹汹地扑向疾风。   人鱼们从那头龙的身上跌下来,又气又笑地惊叫着。又有其他巨龙赶着过去劝架的,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结界破损,被挡住的梦貘纷纷掉入水中,异兽与星沙渲染了这片海域,如同天神打翻了造物的水彩,万千种颜色和光影在大海中流淌变幻,繁华似十世的红尘。   海琉光立在高空之上,她依旧左手持弓,右手持箭,冷冷地俯视着下方的无寐海。   明羲华从她的身后浮现身形,低声问道:“刚才那只鸟是怎么回事?”   在空旷的海天之中,海琉光的声音显得格外清冷:“我已经杀了它了,天帝陛下,但请放心,不管它是怎么回事,我会守护你、以生命效忠于你,这是我的承诺。” 第75章   三天的春日祭尚未结束, 无寐海已经乱成了一团。   龙族生性喜爱奢华,对于漂亮的事物总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   那日梦貘坠海之后, 人鱼们欢喜不已地将海水中的星沙涂抹在身体上,直至头发和鱼尾都闪闪发光,她们互相攀比着谁的颜色更加艳丽多彩,都认为这是春日祭有史以来最有趣的节目。   甚至还有人鱼顺手拖了几只梦貘回到海底宫城, 试图将它们当作宠物饲养起来, 只可惜梦貘到了龙族聚居的地方,直接就翻了白眼,怎么都弄不醒来。   为了讨取人鱼的欢心, 雄性战士的龙身上自然也蹭了大量的星沙, 及至回来,他们化回人形, 那些星沙四散在海底宫城各处,他们还惋惜不已。   到了那天晚上, 几乎所有的人鱼都没能睡好,幻梦星沙失去了梦貘的控制,以种种不可知的形式侵蚀了人鱼的睡梦。龙族的雄性大都心性坚毅刚勇, 星沙对他们没有太多影响, 但是人鱼们生性本就天真烂漫、柔软多情,有着造梦之力的星沙轻易地让她们坠入了无边梦境,人鱼半夜里或哭或笑、或喜或悲,惊动了整个宫城。   到了第二日,情况还是没有好转, 那些星沙轻灵飘忽,随着空气四处流动,有一些年长的人鱼并没有跟去海面玩耍,却一样受到波及。   长老们气急,冲出去抓了一群梦貘回来,本想叫它们把星沙收回去,但无奈这些梦貘实在胆小,龙族的战士一靠近,它们就口吐白沫昏迷过去了,更不用说跟随到龙族宫城了。   梦貘族长在晕迷几次又醒来之后,哆哆嗦嗦地求人传话给龙族,说这梦幻星沙的效力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退,莫约过上两三个月自然就无妨了。   人鱼们到海水中洗了又洗,但那些比尘埃还轻细的星沙已经渗透到了海底宫城的各个角落,一旦回去,又不可避免地蹭到一些,简直令人绝望。   也有年轻的战士提议将结界撤除,让海水把整座城池冲洗一下,被长老们断然否决了,宫城外围的结界经由历代龙王加持,坚不可摧,一旦撤除就很难复原如初。   海琉光连第三日的祭天大典也没有参加,她高坐在龙王宫的议政大殿之上,目光扫过下首站立的各位长老,淡然道:“既如此,让族里的雌性暂时先离开无寐海吧,过段时日再回来就好。”   “离开无寐海,到哪里去?”长老们面面相觑,也想不出其他的对策。   海琉光慢慢地道:“我知道东面海域有一处旧城,离这里大约有一天半的路程,原本是嘉鱼一族的领地,他们在三千多年前因叛乱被灭了全族,如今城池荒废。嘉鱼亦属水族,旧城半截在陆地、半截在水下,雌性们过去暂住两三个月是没有问题的。”   她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也算让她们出去消遣玩耍一番,她们会高兴的。”   “听过去还不错,但雌性们离开无寐海,就怕不□□全,总是叫人放心不下。”长老们还有几分犹豫。   “那处旧城三面高山环绕、一面临水,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我会亲自过去布下防护结界,再派遣十万战士跟随作为守卫,应当无虞。”海琉光的眉目间透着倨傲和冷酷,“何况,在这个天界,又有谁胆敢冒犯我们龙族呢?”   “那便如此吧。”长老们商量了半天,皆无异议,随后传令全族。   人鱼们大多欢欣雀跃,当作外出游乐,欢欢喜喜去收拾了心爱的衣裳和首饰,诸如珍珠珊瑚之类是必须带上的,少不得又是一阵忙乱。依着龙王的吩咐,族中大部分未成年的幼龙不宜离开母亲,也跟随一同前去了。当然,也有一些稳重沉静的或年迈老成的人鱼并不愿意离开无寐海,依旧留了下来。   海琉光唤来了陆吾,命他率部跟随。对于这样的差事,陆吾乐意得很,眉飞色舞地应允了下来。   隔日凌晨时分出发,龙族们在水下潜行了几百里才破浪而出,并未惊动妙善天都。十万战士都化身龙形,背负着雌性和幼龙飞翔疾驰,果然如海琉光所言,在第二日的午后到达了那处旧城。   那座城市并不很大,依着海边的崖壁建造而成,错落有致,别具风格,人鱼们表示还算满意。年轻的战士们忙着替女人和孩子们安顿居所去了,海琉光联同几位高阶将领在城外布下了防护结界之后,骑着疾风在半空中望了许久,临行前,叫来了陆吾。   “王,您还有何吩咐?”   “陆吾,这里就交给你了。”海琉光的眼睛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她定定地看着陆吾,一字一句地道,“记住,这是我给予你的使命,好好守护我们的族人,没有龙王的命令,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离开这里,你明白了吗?”   这么多年以来,陆吾就一直跟随在海琉光的身边,他以为自己对海琉光已经非常熟悉了,但今天,面前的龙王忽然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不安。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考虑了片刻,道:“王,这里的人手已经够多了,我还是跟你回去吧。”   海琉光冷冷地瞥了陆吾一眼:“你不愿意听从我的命令吗?”   陆吾平日里对海琉光一向畏惧得很,但今天他却很固执:“很多年以前,琅音嘱咐过我,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保护你,我答应过她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海琉光的心尖锐地刺痛了起来,但她却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拍了拍陆吾的肩膀:“犯什么傻呢,不过两三个月而已,等无寐海恢复正常了,你们马上就回去了。阿迦叶不在,只有你的实力能让大家放心,族里大部分人鱼都过来了,这里也非常重要,我信任你才把这任务交付给你,你别让我失望。”   “可是……”陆吾还想再争取一下。   “好了,那我回头问问摩珂,要不要过来顶替你,你耐心等我消息。”海琉光沉下了脸,“至于现在,不许再啰嗦了,这是龙王的命令,陆吾,遵从我!”   陆吾无奈,只能低头应诺:“是。”   海琉光调转方向,纵马而去。陆吾在后面目送龙王离开,疾风越飞越高,彼时,阳光正烈,耀眼的金色光芒渐渐包裹了海琉光,她的身影几乎融化在阳光里。   ——————————   这一天的夜里,无寐海的宫城沉寂安静,随着族中的大部分雌性离开,这里似乎分外地冷清起来。   海琉光独处于龙王宫中,置于案头的水镜忽然波动起来,她看了一眼,并未理会。   水镜持续荡漾起伏,越来越剧烈,及至冒出了汩汩的水泡,急切而执着。   海琉光一拂袖。   水镜骤然平复,巫王白诸的影像出现于其中,他面上含笑,欠身为礼:“龙王殿下安好?”   海琉光目无表情:“不劳挂念。巫王有话不妨直说。”   白诸笑容不变,捧起了一样事物:“龙王有一样东西遗落在虚弥山中,不知是否需要取回?”   那是海琉光的龙王剑,莹光流转,寒气四溢。   海琉光的手指抚上水镜的边缘,镜面刹那结成一块冰晶,龙王骇人的气势纵然远隔海天,仍然扑面袭来,寒冷刺骨,白诸情不自禁后退了两步。   “还给我。”海琉光的话十分简单,但那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意味没有人敢于忽视。   白诸的手心有些冒汗,但他勉强维持着冷静:“我需要龙王拿另外一样东西来作为交换。”   “可以。”海琉光用冰冷的声音道,“无论是什么都可以。”龙王剑,原本是用龙王成年时褪下的龙角所锻造而成,而海琉光的那柄剑,是海琅音的角,对于她而言,那是身体的另一半,是海琅音留给她的守护,血脉相连的慰藉,绝对不容失去。   白诸神情恳切:“龙王,我是真心想和你做这个交易,但是我惧怕你,并不敢与你见面,说实话,这天界敢于单独面对你的人并不多,这该如何是好?”   海琉光沉默了一下,冷冷地道:“我以龙王之名为证,你来,我不会杀你。”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相信龙王言出必践。”白诸满意地笑了一下,“现下,我在无寐海南面的海湾处等候,请你来此一晤。”   海琉光冷哼一声,弹指击碎了水镜,冰晶四溅。   ——————————   月朗星稀,黑色的天空如同巨幅帷幕,将大海覆盖起来,月光倾泻在海的尽头。   海琉光在高空中望见了白诸,她降落了下来,径直走到他面前:“拿来。”   白诸手中空空如也,他用幻术将龙王剑隐匿了起来。他双目已盲,闭着眼睛,自然是看不到海琉光,但她的气息是夜色中清冷的幽香,萦绕鼻尖。   白诸心中默默地叹息了一下,开口道:“照夜已经回到重明天都了,我们找了很久才在无寐海的边缘把他捞了起来,他的手臂被你的箭射断了,但幸好其他部位没有大碍。”   “我并不关心这些,你不用和我说。”海琉光淡漠地道。   “我很想知道那天在春日祭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回去以后把自己关了起来,谁都不见。”白诸摇头道,“琉光,虽然我们很不愿意承认这点,但照夜实在爱你至深,而你对他,也实在过于无情,我很替他痛惜。”   “我若多情,只会令他陷得越深,将来越痛,彼此无益。”海琉光的声音是疏远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恨我那就最好,若下次相见,才能断绝情意,放手一战,我希望我的对手是一个真正的强者,而不是如那种优柔寡断的懦夫。”   白诸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珠已经消失不见,眼眶中只有一片变幻流转的灰色,如云雾跌宕、如千山浮影:“你太骄傲了,这样并不好。你的想法真令人难以琢磨,我看到了你的未来,那是一个模糊的的幻象,我不能确定那是否真实,因为委实不可思议,琉光,那样……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第76章   “窥探未来, 是要付出代价的,白诸。”海琉光目光薄凉, 如深涧之水。   “无妨,任何事情都有代价,端看是否值得了。”白诸微微一笑,“譬如说, 琉光, 你想要拿回你的龙王剑,就要把天帝的那只眼珠给我,它在你的身上, 你愿意取出来吗?”   海琉光沉默了半晌, 方道:“那东西被你和大祭司嵌入到我的神魂之中,我取不出来。”   “我放得进去, 自然也取得出来。”白诸一步一步走近海琉光,缓缓地抬起手来, 他的手指透出一种诡异的红色,仿佛有血要从指尖滴下,他的声音温和平静:“当然, 如果你愿意的话。”   海琉光垂下眼帘, 长长的睫毛覆盖了她眼中深邃的波色,她不语、亦不动。   白诸的手指触到了海琉光的额头,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那手指一点一点地插了进来,她绷紧了意识。   “把神思放松下来, 不要抗拒我。”白诸的手指停顿住了,他庄重地道,“琉光,你的神魂远比我强大,只有你的容许,我才能取出那个东西。而你是否可以取回龙王剑,全在于你自己的一念之间。”   海琉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微微仰起了脸,无声地遥望夜空。海与天共一色,月光流淌在海水中,似乎再也掬不起来。   白诸的手指穿透进海琉光的脑部,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然后抓了某样东西。白诸的手倏然握紧,慢慢地、慢慢地往外拽。   海琉光恍惚间有一种神魂被抽离的感觉,头好像要裂开一样剧痛,她咬紧了牙关,汗水顺着额头淌下,顷刻湿透了头发。   透过神魂的接触,那一瞬间,白诸“看见”了海琉光。她的气息宛如寒冰,没有丝毫温度,而在寒冰包裹之下,她的心却是一片血肉模糊。   白诸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耀眼的紫色光华忽然迸发出来,令他的视线一片凌乱,一颗眼珠从海琉光的头部脱离出来,仿佛活物一般,滴溜乱转。   白诸收敛心神,十指轮动,掐了一个玄奥的手印,一团银白色的光球从他的手中生成,将那颗紫色眼珠包裹了进去,纳入他的袖中。   “把剑还给我。”海琉光的手伸了过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白诸心头一跳,他后退了两步,长袖一拂,蓝色乍现,他双手捧着龙王剑,递到海琉光面前。   海琉光握住了剑,摇晃了两下,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以剑拄地,单膝跪倒,急促地喘息。脑海深处宛如被挖了一个洞,一时间神思都有些恍惚,她唯有将脸紧紧地贴在龙王剑上,那剑锋冰冷而温柔,仿佛能给予她无尽的力量。   白诸缓缓地俯身,他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海琉光,低声若耳语:“琉光,你应该感谢我的,你并不想要这个东西留在你的身体里面,不是吗?其实,这世界上只有我最懂你,我懂得你想要的是什么东西,那样很好,你放心,你终究会得到它。”   “白诸,你可以走了。”海琉光的声音微弱,但是充满了冷酷而危险的意味,“否则,我会马上杀了你。”   一阵异样的波荡从妙善天都的方向传来,由远及近,周围的镜像忽然扭曲起来,那是浮黎一族的空间之力。白诸站直了身子,抬了抬手,天上有一大簇星子坠下,落在他的身上,星光闪动,他倏然消失不见。   星子方才散开,紫色光芒大盛,明羲华的身形现了出来,他看见海琉光的情形,不由脸色大变,连忙扶住她,追问道:“怎么回事?我感觉到我的眼珠被人从你身体里取出来了?是谁?”   “巫王白诸。”海琉光的声音听过去不复平日的冷硬,夜晚的风吹过,带着些许飘摇的感觉。   明羲华惊且怒。   浮黎一族的力量之源就蕴藏在他们的眼睛里,他对海琉光怀抱着不可诉说的欲望,原本以为将眼珠嵌入她的神魂之中,某种意味上,他将与她融合为一体,不可分离,况且,海琉光是他的契约者,他仍然能遥遥地控制那个眼珠的力量,未曾想到今日竟会落入巫王之手,此后,将脱离他的掌握,怎不令他气恼。   但此刻见海琉光在他面前虚弱的模样,想起这些时日来她所受到的伤痛,他的心不由又软了下来,舍不得过分苛责她,只是忍不住道:“你怎么允许他这样做?”   神魂的创伤远比□□更加深刻,海琉光的思绪飘忽着,难以维持平静,她摩挲着龙王剑,如同最亲昵的情人,龙王剑在她的手中时隐时现,那剑锋与她的血肉交错缠绕,是的,这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不可割舍。   她喃喃地道:“我的剑丢在了虚弥山,巫王要我用你的眼珠来交换,陛下,请你宽恕我,我不能失去这个,这是琅音留给我的,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在这柔软的月光下,她眼波迷离,给了他一种脆弱的错觉,纵然有再多的恼怒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试探地缓缓靠近,将她拥入怀中,他低头凝视她:“琉光,不要背叛我,那个代价你付不起,你知道的。”   海琉光忽然抓住了明羲华的衣袖,抓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指节都泛起了白色。她的眼眸是月光下苍凉的海:“我不会背叛你,永远不会,纵然是死,最后我也会和你死在一起,相信我,我的心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海琉光的言语让明羲华情不自禁地颤栗,仿佛是不详的诅咒、又仿佛是至死不渝的情话,人鱼的声音是来自大海深处的魅惑,让人迷失理智,他沉沦了下去,不管不顾,他听见自己无奈地对她道:“好吧,琉光,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天光垂落,风吹拂过海面,从遥远的地方来,到更遥远的地方去,没有归处。   此时,天空中传来了高亢的龙吟声,若雷鸣一般,骤然间狂风卷起。   “出什么事情了?”明羲华皱眉,抬头望向天空。   蓝灰色的巨龙从远处飞了过来,摩珂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王,魔族大举入侵,药师族告急,阿迦叶求援。”   明羲华心头一凛,不由看了海琉光一眼。   海琉光无动于衷,只是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   这段时日来,婆娑界的魔族通过某种不可知的方式来到天界的西岭高原区域,阿迦叶率领着三万龙族战士守卫着药师部落,先是时,并没有什么大碍。   到了最近,魔族们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忽然疯狂地攻击药师族,在龙族的反击之下,以极其惨重的代价抓走了十几位药师族人。   在那之后不久,越界的魔族数量忽然急剧增多,凶悍残酷的高阶魔族所拥有的破坏力是惊人的,他们肆意捕食神族,不断增强自身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向龙族战士发起了挑战,阿迦叶不敢拿墨檀的安危冒险,终于向无寐海发出了求援的讯息。   海琉光回到海底宫城,立即传唤族中将领,吩咐下去,集结八十万部众,准备赶往西岭高原。   众将领闻言,心中都有些诧异,更有地位尊崇的长老大着胆子向龙王表示不解。陆吾带着十万战士在嘉鱼旧城守卫着雌性和幼龙,尚未归来,如今再派遣八十万战士出去,无寐海的战斗力仅余十之一二,妙善天都的守备力量大减,天帝陛下未必同意。入侵的魔族再厉害又能如何,龙族哪怕原本在婆娑界也是首屈一指的强悍,并不需如此大动干戈。   然而面对臣属的疑惑,海琉光只是淡淡地道:“我自有打算,你们不必多言,传令各部整装待命,我即刻到妙善天都向天帝陛下请旨。”   众人见龙王心意坚决,便不再多说,皆退下依言备战去了,只有摩珂踌躇着留了下来。   “摩珂,你放心。”海琉光望了摩珂一眼,若无其事地道,“增援的明天一早就会出发,阿迦叶不会出事的。”   “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摩珂满面肃容,沉声道,“琉光,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海琉光沉默了很久,反问道 :“摩珂,你知道自由是什么吗?”   不待摩珂出声,她自己已经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回答道:“在天空飞翔、在大海遨游,无拘无束,没有人可以令我们俯首,这才是我们应有的姿态。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对浮黎一族的臣服和这天界的浮华,已经抹杀了我们龙族的血性,三万多年了,已经够了,到此为止吧。”   海琉光话语中所蕴含的意味令摩珂震惊,他情不自禁踏前了一步,满怀焦急和不安地对海琉光道:“你快打消这种荒谬的念头,噬心血誓的力量无所不在,连心里都不能有忤逆的想法,我们必须忠诚于浮黎族,这是祖先所决定的宿命,并不是你一个人能够改变的。”   海琉光的神情平静甚至淡漠:“父亲把族人托付给我,我不能够辜负他的心愿,我会承受所有的代价,你们听从我的安排就好,这是我身为龙王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第77章   “不行!”摩珂忽然暴怒起来, “我不管你现在做什么,马上停止!如果你不愿意做这个龙王, 你可以离开无寐海,西澜和琅音都已经不在了,这里没有你的牵挂,你走, 你赶紧走!”   “可是, 已经太迟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的时间不多了。”海琉光微微地笑着, 抚上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剧烈地疼痛着,那是凌迟之苦, 一刀又一刀,只要她呼吸尚在, 刑罚就不会停止,如蛆附骨,她熟悉这种感觉, 如同三百多年前一样, 她背叛了血誓,终将受到天谴,这是她的选择。   她柔声说道,“我不能走,我已经决定了, 将为浮黎天帝血战到死,至少从这点来说,我并未完全违背誓约,这个心意能让我多活一些日子。”   巨大的悲哀压垮了摩珂,他已经很老了,他的心也不如年轻时候那样坚硬,他的腰甚至佝偻了起来:“我马上去把药师王带到无寐海来,或许他能够救你。”   海琉光按住自己的心口,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用的,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当年琅音是怎么死的,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给我换一颗心。”   “这么长久的时间了,或许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没有人想过能够改变什么,这其实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要这么傻?”摩珂的声音显得苍老而哀伤。   “或许是因为我不够坚强。”海琉光低低声地道,“我承受过太多的苦和痛,我已经无法再坚持,我只是希望我所经历的这一切,我们的血脉后裔不用再去经历,他们可以由着自己的本心去爱、去恨、去做任何想要做的事情,我们本应是高傲的、无所畏惧的龙,我们的心不应该屈服于任何力量。”   她望着摩珂,她的目光柔软,“只是很抱歉,摩珂,我找不到理由让所有的人都离开,最后的战斗不可避免,或许,很多族人要陪着我一起去死,你们愿意原谅我吗?”   摩珂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望着她,他还记得她小时候娇气可爱的模样,而如今她是龙族最强大的王,她的气势坚毅如山岳。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感情充斥了摩珂的心,胸膛仿佛要裂开,他慢慢地跪倒在海琉光的面前,深深地俯下身,以虔诚的声音回答道:“吾王,能够与您共赴生死,这是吾等无上荣光。”   ——————————   天色刚刚拂晓,大般若殿上已经聚集了众神王和浮黎族的诸位长老。西岭高原传来的消息还是令人有些惊惶的,除了当年浮黎天女接引来龙族之外,天界从来未曾出现过如此数量众多的魔族,高阶神族们在殿中交头接耳议论着,天帝高坐上端,神情也有些凝重。   一位神王斟酌了片刻,进言道:“之前听说苍王已经率部赶过去了,不知何故路上耽搁了,看如今这形势,苍王或许力不从心,还是要尽快加派人马过去为好。”   明羲华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你们觉得何人可以增援?”   “吾龙族部众已厉兵秣马,愿为陛下分忧。”龙王清冷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她慢慢地步入大殿,逆着清晨的第一抹阳光,她的容色在半明半暗中,“只待陛下一声令下,八十万人马即刻便可出发。”   荼长老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无人出声,他有些犹豫地道:“如今朱雀族叛逆蠢蠢欲动,自然要以妙善天都的安危为重,龙族如此大规模抽调兵力,无寐海空虚,谁来护卫天帝陛下,龙王是否需要再考虑一下?”   海琉光在大殿中央立定,她的身姿高挑挺拔,神情中带着一种冷漠的倨傲:“诸位,你们了解魔族吗?鲜活的神族是我们最好的血食,把你们吃下去,能够获得更多的力量,越是高阶的神族,越有裨益,所以,你们派遣神族的士兵过去是要给他们送口粮吗?”   殿上的诸神王不动声色地默默后退,试图离龙王远一点。一位胆子大的神王磕磕巴巴地道:“可是,龙族这么多年以来并没有……呃,以神族为食。”   海琉光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是轻微的,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那是因为血誓的约束,当年的浮黎天女不允许我们这么做,她的后代也继承了她的意志,何况,龙族既然已经来到天界,也打算与你们长久共处,我们总要克制一下自己,免得你们过分畏惧。”   不,现在已经很畏惧了,那位神王胆战心惊地想着,又偷偷地向后挪了几步。   端坐于帝座之上的明羲华终于开口:“龙王和荼长老的想法都有各自的道理。”他望着海琉光,温和地道,“不过,龙王,我还是希望你留在妙善天都,我需要你。”   “我自然不会离开,此间尚有十万龙族精锐将士和数百万天帝军,我能够率领他们为陛下而战。何况,妙善天都有天女之眼的结界,天帝陛下只要转念之间就能开启它,何惧朱雀族?”   海琉光直面明羲华的视线,她的目光幽深,大海湛蓝的波色在其中变幻明灭,令他的心思缭乱,“若陛下还不放心,从今日起,我会日夜在你的身畔,寸步不离,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允许任何人冒犯到您。”   这真是个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明羲华的心跳急促了起来。   历代浮黎族长在得到天女之眼意志的认可后,能够凭借心念随时将天女之眼的空间漩涡转化为结界,那是世界上最强的守护,无人可以突破的空间规则,不过这三万多年来它从来没有使用过,几乎快要被人遗忘了,毕竟,在龙族的拱卫下,又有谁胆敢挑战妙善天都呢?   荼长老闻言,想起了这个结界,心中稍定:“龙王能亲自镇守,那自然令人放心。”   海琉光冷静地道:“重明天都妄自尊大,又有巫族、高山族等附逆,荼长老当知,现下天界有许多神族心思动摇,正在观望之中。若西部的魔族之乱扩散开来,只怕整个天界将要陷入一片动荡,反之,若龙族能快速平息西部局面,那天界众多的神族和人族都会感激天帝陛下的恩泽,民心所向,至少在这一点上胜过了朱雀。”   周围的神王们闻言,互相看了看,也有默默点头的。   “不过,荼长老方才的顾虑也是我心中所想。”海琉光目无表情地道,“如今守卫的军队大都为盘古、钧天等部,若论实力,是比不上我龙族,因此,我会缩紧防线,撤离外围区域的守备,所有的兵力集结在天都周边,防止外敌来犯。我已经命令苍王率部转回,届时再重新布防,在他到达之前,还是希望诸位尽量留在城中,轻易不要出去。”   荼长老颔首道:“龙王提醒的是,天帝陛下可以约束吾浮黎众族人,这些日子全部留在妙善天都,免得多生事端。”   底下不知哪一族的神王插了一句:“我看不如即刻开启天女之眼结界,关闭妙善天都,巫族向来擅长幻术,就怕他们变幻了模样,混入天都图谋不轨。”   结界一旦张开,除非得到天帝意识的允许,任何人都无法进入妙善天都。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好了,你们先退下吧。”明羲华出言道,“我与龙王再商议。”   诸臣告退而去,边走还边议论着。   待众人散尽,明羲华从帝座上下来,走到海琉光的身边:“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对西岭高原的事态如此重视?西岭虽然富庶,却非要害之地,那里的神族大多力量弱小,纵然是让魔族全部吃光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大可以让阿迦叶撤离回来,不用管它,所谓民心,只有最后胜利的强者才有资格说这个,我是不在乎的。”   “因为墨檀在那里。”海琉光坦然道,“那是她的故乡,我要为她守住。”   明羲华怔了一下,挑了挑眉毛:“龙王殿下对侧妃还是一往情深,真叫人羡慕。”   “从我少年时期,墨檀就一直陪伴着我,她见证了我的一切。琅音死了、白芷死了,我的心也在慢慢死去,唯有墨檀,她的存在,能证明我当初的那一段过往。”   海琉光微微地仰起脸,她的声音恍如叹息,“连我自己都快要忘却了,这世上,还有她能够替我记得,我也曾经那样地爱过、以及伤痛过。所以,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   明羲华沉默良久,低低声地道,“我嫉妒她,我恨不得她死。”   “她已经离开,我这一生,再不会与她相见。就这一次,请你纵容我,好吗?陛下。”海琉光的声音轻轻的,宛如流水漫过山涧。   明羲华的呼吸渐渐地重了起来,他痴迷地凝视着她:“那么,作为交换,你来我的身边,是吗?”   “是的,在你身边……”   “日日夜夜,朝夕不离?”明羲华喃喃地问她。   “是的……”   “如是,我应允你,我的龙王殿下。”   ——————————   夜已经很深了,天帝的寝宫中烛火未熄。   明羲华在那里站了很久,望着门外的海琉光。   海琉光倚着门,席地而坐,怀中抱着她的龙王剑,她仰望星空,星光落在她的眉眼间,淡漠而缱绻。   明羲华忍不住抬头,从落地的长窗望了出去。天帝的寝宫位于妙善天都的至高之处,从这里可以清楚地望见大海与天空。   天女之眼的空间漩涡扩散开来,一层绮丽的光芒笼罩着整个妙善天都,或浓或淡的紫色融化在一起,不停地流淌变幻,似浮云来去。绮光之上、夜幕之下,银河浩渺,延伸到海与天的尽头,仿佛无数星辰从海中诞生、从天上坠落,如是轮回。   “你在看星星吗?”明羲华问道。   “嗯,星星很漂亮呢,在海底是看不到这个景致的。” 夜色静谧,海琉光的声音也显得清浅宁和。   明羲华的神情专注而温柔:“你若喜欢,我可以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你。”   海琉光回眸看了他一眼:“你太狂妄了,有些事情,即使你是天帝,也不可能做到的。”她这么说着,神色却是慵懒的。   明羲华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海琉光的身上:“你说得对,一旦遇到和你有关的事情,我总是会变得不可理喻。”   “你别喜欢我。”海琉光淡淡地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不,我知道。”明羲华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或许所有的魔族人都是如你这般,心肠硬如铁石,冷酷无情,这么多年了,我爱慕着你,而你始终视我如尘埃,我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微微地笑了起来,“那又如何呢,你终究是属于我的,你这一生都不能离开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海琉光把目光收了回来,重新仰望星空,轻笑了一声:“如此说来,其实我并不亏欠你什么,是吗?”   明羲华走过来,递给海琉光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瓶:“琼酥酒,你放心,不会醉的。”   海琉光抬手接了过来,饮了一口,那酒的味道香醇甜美,带着一点点辛辣,让人微醺。   明羲华轻声道:“无论你心里想什么,别说出来,我可以告诉自己,此间唯有你我,如此就极好。”   海琉光沉默着,慢慢地饮尽了瓶中琼酥酒,是的,不会醉,心思清明,但这般望去,眼中的星光是朦胧的,不尽长夜亦是温柔。她闭上了眼睛:“夜深了,你去睡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   明羲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应允道:“依你所言,龙王殿下。”   ——————————   水镜的幻象中,那一夜的月光苍凉,海琉光和明羲距离得那么近,她几乎靠在他的怀中,她在对他说:“我不会背叛你,永远不会,纵然是死,最后我也会和你死在一起,相信我,我的心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朱羽照夜立在水镜之前,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那是巫王的法器,沟通天界的任何角落,无物不可照见。   白诸所说过的话似乎又回响在朱羽照夜的耳边:“从妙善天都传来的消息,龙王亲自守护在明羲华身边,与他朝夕不离,你若想杀了明羲华,就必须先打败龙王,你做得到吗?”   “我做到吗?”朱羽照夜缓缓地抬起手,想要抚摸镜中的她,那是遥远的镜像,不可触及。他喃喃地道,“我当然做得到,琉光、海琉光,你只能从属于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火光从朱羽照夜的指尖升腾而出,镜子中的景象被燃烧了起来,慢慢化成烟灰。他望着她的眉眼在火焰中一点一点地消失,心有执念,不自觉地唤出了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琉光……”   爱她、也恨她,都是至深。   水镜循应着朱羽照夜的感召,渐渐地流转变幻,无数光影在其中明灭不停,良久之后,倏然静止,镜面复又澄澈平静,海琉光的面容出现其中,猝不及防,她与他对视。   这不是幻象。朱羽照夜心中似有火焰翻腾而起,汹涌而澎湃,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将他焚灭,然而,他只是沉默着、凝视着。那么远、这么近。   海琉光面前亦有一面水镜,龙族天生擅于纵水,水波在她手中凭空缭绕,与白诸的水镜遥相呼应。海琉光似乎也怔了一下,而后微微一笑,她的声音很轻,如在无人处的私语,却是生疏的冷漠:“我还以为是巫王,怎么是你?”   “你在哪里?”朱羽照夜攥紧了手心。   “妙善天都。”海琉光淡然回道。   “你在明羲华的身边吗?”   “身为龙王,守卫天帝是我的使命所在。”   朱羽照夜的手一把抓去,镜面破开,他仍然抓不住她。火焰灼烧着他的心,炙热难耐,他的眼眸染上了一层赤红:“海琉光,若你下次落到我的手中,我绝不会饶恕你,我会把你的手脚都斩断,让你再也不能离开我。”   海琉光的脸在镜中破裂,她的神情令人无法捉摸,她分明看了他一眼,那一抹眼波是迷离的月光,令他想起了她曾经的温柔缱绻,然而她的言语却是那么冷硬,带着若有若无的轻蔑:“我很怀疑,你是否有这样的实力,只有比我更强的人才能令我折服,不要再试图玩弄那些愚蠢的把戏了,你来,堂堂正正与我决一胜负,证明你的资格。”   朱羽照夜一动不动地盯着海琉光,他用低沉的声音慢慢地道:“我会证明给你,海琉光,你终究要向我低头。”   海琉光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微微仰起脸,那样的姿势,仿佛是一个临别的吻,隔着海与天空的距离,她的音色竟如此轻柔曼妙,那是来自深渊的诱惑:“我在妙善天都等你,照夜,别让我失望。”   海琉光衣袖轻拂,凛冽的寒气从另一面穿透而来,水镜兀然冻结成冰晶,而后“铮”地一声脆响,崩裂成无数碎片,四下飞溅。   冰的碎片擦过朱羽照夜的肌肤,那却是火辣辣的感觉。他难耐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复又睁开,目光坚硬如铁石。他转身,推门走出了空旷的大殿。   殿外,重明天都的臣属们静静地守候着,见朱雀王出来,都恭敬地垂首。   “白诸。”朱羽照夜把手伸出去,“拿来。”   白诸取出了一颗紫色的眼珠状的物体,那珠子滴溜乱转着,一直试图破空飞去,但却被一层银白色的雾光所笼罩,始终不能脱离。   迦楼罗上来,告罪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在朱羽照夜的手心割开了一道口子,血液慢慢地渗透了出来。   白诸的手指变得几乎透明,指尖有银白光芒流转变幻,他拈住那眼珠,置于朱羽照夜的手心,银光大盛,层层叠叠地覆盖上去,硬生生地压着眼珠向那道伤痕处挤进去,朱羽照夜的血沾染了上来,眼珠渐渐地黯淡起来,一点一点地融入朱羽照夜的手中,直至消失不见。   朱羽照夜缩回手,那道伤痕已经开始有了愈合的迹象,裂口之下隐约透出紫色的印记。他冷冷地道:“简直令人作呕。”   白诸躬身:“此乃权宜之计,请您暂且忍耐一下。妙善天都的如今已经开启了天女之眼的结界,只有这个东西,才能令您进入其中。”   朱羽照夜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众人:“诸位,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朱雀族的长老、玄武族的新即位的王者、以及归附而来的高山、牧云、罗候、韦驮天等诸部神王齐声应是。   迦楼罗上前一步,肃容道:“苍王与吾约定,苍族会在既定的时间赶到妙善天都,但不会介入此战,届时,若浮黎战败,他自将归顺朱雀。”   “若我战败,他就会挥戈相向,是吗?”朱羽照夜冰冷地道,“无妨,天界多是如苍王般观望之辈,那就让他们等着看一看吧。”   白诸站在朱羽照夜的身侧,他的声音平静和缓,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吾以巫王之名求告天地,得神明昭示,旧世将倾,凤凰烈火临于诸天之上,天命重归于朱雀之主,新世即将破晓而出。”   众人皆肃容躬身,拱手致意天地。   重明天都之下的玄武神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低沉的长鸣声中飞起。重明天都向着高高的天幕升上去,烈日当空,阳光包裹着整个重明天都,浓郁得如同实质的金子,耀眼而沉重的辉煌。   朱羽照夜仰望天空,他立于高阶之上,身形英武挺拔,朱发金眸在阳光之下宛如要燃烧起来。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巫王,你的话语一向总是很让人心动。”   白诸的头发已经褪成了惨淡的枯白,他眼中的灰色影子停止了流动,一片死沉,而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平静:“虽然我经常对你撒谎,但这次却是真的,我窥探了太多天意,天不容我,我很快就要死了,照夜,这次的决战,是我最后能帮你的地方了,以后,我也没有机会再骗你了。”   朱羽照夜的眼睛转向白诸,默然良久,却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   ——————————   破晓时分,海琉光站在高高的天都城楼之巅,眺望远方。   大海壮阔,苍穹辽远,海与天的中央有一抹金色的阳光破开了这凝固的蓝色,从那世界的尽头露出,旭日将升。飞鸟越不过这海天,不见了踪迹,天空中没有一丝云,连风都停止了,妙善天都的阴影映照在海面上,边缘一点一点地变得模糊起来。   海琉光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却在空气中感受了一股异样的波动,她的脸色慢慢地变了:“传令全城上下,准备迎战。”   龙王的声音凛冽而寒冷,如同淬了冰的剑锋,从高处传下。   战鼓如惊雷,轰然响起,天地都为之震撼。龙族的战士伺奉着龙王穿上了玄黑的铠甲,在急促雄壮的鼓声中,龙王的举止高傲而从容,她的眉目清冷,仿佛这一切于她不过是云烟,过眼而已。   战马嘶鸣,天帝军的士兵奉命集结,列阵而出,战旗与长戈遮蔽了天日。   太阳终于从海中升起,光辉照耀这天地。天空中,重明天都褪去了巫族幻术的掩饰,庞大的轮廓跃然而出,古老而恢宏的城池,踞于天空,是太阳所在。   铺天盖地的战士从重明天都涌出,威武的玄武兽、华贵的朱雀鸟密密麻麻列于阵前,那是高阶的神族化出了力量最强的战斗原形,他们是这天地间最古老的种族,临于战场,发出了震天吼叫。   海浪迸涌,风云变色,无数狰狞的巨龙从海中腾起,直扑上空。   凶猛的魔兽和神兽在天空中撞击到一起,飓风骤然卷起,血与火迸现。   明羲华匆匆登上城楼。   海琉光装束已毕,坚硬的铠甲包裹之下,她的身形挺拔,凛然不可逼视。战士们退开了一条道,前方是战场。   “琉光!”明羲华只来得及叫了她一声。   临去时,海琉光回首一瞥,她的眼睛是这阳光下的海,美丽及至的湛蓝,染着血色,她说:“如我所言,以死践约。”   “不!琉光,回来!”明羲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厉声呼喊,而她已经不顾而去。   强悍绝伦的气势从天空的中央爆裂开,横扫战场,王者出战。   寒冷的冰与炙热的火,两股剑气猛地绞杀在一起,气流旋转如利刃,把周围的一切都绞成了齑粉。   在万丈高空之巅,他与她再次相逢。她的美丽甚过灼灼烈日,凌驾于铿锵的血与火之上,宛如天上神邸,高不可及。朱羽照夜的心被火焰所燃烧,烫到发痛。   海琉光的面上无喜无悲,蓝色的剑锋劈开天幕、破开火海,毫不留情地压向朱羽照夜。   重明离火剑悍然迎上,肆虐喷涌的火焰形成了巨大的凤凰形态,火红的翅膀展开,太阳覆盖于火焰之下,日光为之失色。尖锐的鸟鸣声与剑鸣声融为一体,贯穿了天空与海洋。   高空中的两座城池摇晃着,依然巍峨耸立,如同跨越亘古的庞然巨兽,在战火中无声对峙。   剑刃加诸于身,划开鲜血淋漓的伤痕,无痛无觉,只有战意澎湃,如烈火焚身。朱羽照夜与海琉光在剑气纵横中交错而过,他望了她一眼,却见她回眸,目光如海,那一眼,望不穿时光。   大海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汹涌的海水汇集着奔腾而起,巨浪滔天,扶摇直上云空,宛如蓝色的龙在飞翔。海琉光踏浪回旋,她立于龙首之上,气势破开了千军万马,直逼朱羽照夜,无人可以抵挡。   朱红烈火腾空,把海水染成赤金,那炽烈的温度几乎要把天与地都融化,朱羽照夜剑锋如如烈日,带着这世间最耀眼的光芒,呼啸而来,风火如霹雳惊天,万物为之披靡。   无数战士在烈火中呐喊、厮杀。战鼓没有停歇,一下又一下的鼓声从远处传来,沉重而雄壮。原本堡垒分明的两军在战斗中交缠在一起,大型的法阵被撕裂,纯粹力量的搏杀,爪牙撕开□□、刀剑切穿胸膛,鲜血迸溅,断裂的肢体带着血从空中抛洒而下。   大海和天空都萧瑟了,生与死的边界崩塌,时间与空间距离消失,直至黄昏。   海与天是永恒不变的浩瀚,没有起点、没有尽处,被血与火渲染成了朱红,是艳丽至极的色调,斜阳经不住杀戮,向海面沉下,天幕如赤、海水如赤,诸神的黄昏,是白昼与黑夜的交替点。   凤凰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在黄昏中愈加浓烈,朱羽照夜倏然打开了背后的羽翼,火光从羽毛间迸发而出,将他整个人包围,他在烈火中凝聚剑势,火焰汹涌。   海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再次腾起,大海覆盖了天空,偌大天地原本就没有界限,力量所及、心念所至,足以颠覆山海。海琉光挟着大海的澎湃激流,向朱羽照夜奔腾而去。   朱羽照夜一声长啸,身形与火焰融为一体,如雷霆划破天幕,斜阳踏在他的脚下,剑锋所指,锐利而磅礴的力量喷薄而出,扑向海琉光。   冰与火的较量,这是两股势均力敌的力量,他是世间唯一能与她匹敌的存在。就在剑气将要相接的一刹那,海浪猛然倒卷退去,冰雪消融四散,火焰的剑锋已经到了眼前。   海琉光忽然微笑了起来,张开双臂,用胸膛迎了上去。   重明离火剑穿透了她的心口。她的血溅到朱羽照夜的脸上,是滚烫的。   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是时间,因为无论如何都不能挽回,世界停止在这一刻,这天与这地都不复存在。朱羽照夜凝固住了,他茫然地望着她,头脑一片空白。   海琉光反手,将剑从自己的胸口抽出,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温柔而空灵:“还给你,照夜。”   而后,她从高空坠下,是凋零的花、是陨落的月光,从天空到海划过苍凉的痕迹。   朱羽照夜突然被惊醒一般,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他发了疯似地冲下去,想要追上她,不让她离开。   穿过了重重火光与血色,天女之眼的光幕在身下破开,海琉光坠落在妙善天都的边缘,九曜宫台之上,朱羽照夜在她落地之前抓住了她,他狂乱地抱住她,她的身体是柔软的。两个人的落势砸碎了九曜宫台的琉璃顶,如同巨大花瓣的宫台应声破碎。   朱羽照夜跪倒在地上,他想要触摸她,但是他的手一直在发抖,竟然无法听从使唤,只能抱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责问她,那么愤怒、那么痛:“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琉光……海琉光,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脸上流下,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唇上,苦涩而血腥,她分不清楚,这是他的眼泪、还是她的血,她想要替他擦去,然而,她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来。   她躺在他的怀抱中,温暖而宽阔的怀抱,如同记忆中一般,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轻轻地对他道:“这是我欠燃犀的,我一直都在想,把命还给你。照夜,你要成为新的天帝,驾临于这天界诸神之上,这是他的心愿,我来替他实现,对不起,一直都在欺骗你,别怪我,好吗?”   “不!不!求你了,别走!”朱羽照夜惊惶失措,嘶声呐喊,“你要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我愿意付出所有的一切,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求你,别离开我!”   海琉光的心脏破碎,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苦,风从远方吹来,带着大海的味道,那是她的故里,头顶苍穹,身下碧海,万古奔流不歇,她诞生于斯、终将长眠于斯,宿命的终结。   她的气息微弱,若羽毛拂过,令他的心颤抖:“去吧,杀尽浮黎族所有的人,断绝他们的血脉,为我解除血誓,这是我最后的请求,照夜,你能够答应我吗?”   她望着他,她的眼中流淌着蓝色的月光,美丽得令他心碎,她一直都知道,他无法拒绝她任何要求。   血从喉咙口涌上来,几乎令朱羽照夜哽咽住了,他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咬牙道:“好,我答应你。”   她微微地笑着,如同开在春天里白色的花,在和煦的阳光下摇曳,她的目光温柔,令他想起了曾经有过的旖旎缠绵、她的拥抱和她的吻,如同梦中。   “琉光,你爱过我吗?”朱羽照夜慢慢地俯下身,神情恍惚地吻她的嘴唇,如同呓语,那么小的声音,唯恐惊醒了心中的梦,“哪怕一丝一毫,你曾经……爱过我吗?”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脸上沾染着血和泪,那么俊美、那么高贵,那是深藏在她心底的影子,从来不曾褪色。她喃喃地对他说:“我爱你,始终没有改变过……”   他狂喜,几乎不能相信。   然而,那一刻,她叫出口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燃犀。”   他的心霎那间冻结住了。   她在他的怀中停止了呼吸。   下一瞬间,火焰冲天而起,轰然的响声震撼了天空和大海,凤凰天火如怒涛、如惊浪,席卷过整个妙善天都,火焰咆哮着摧毁一切,华丽的宫殿、雄伟的城楼、巍峨的白塔,所有的辉煌都在恐怖的高温中分崩离析。   天空和海洋沸腾着,如同火中的岩浆,融化了,流淌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   那是第二日的黎明,太阳如常升起,昨日的血腥仿佛还有残留,海水是红色的,而天空是苍白的。   曾经宏伟的妙善天都倾倒在海中,正慢慢地沉下去。白塔的顶端已经折断,那是颓废的旧墟,即将被淹没。   从战场上残存下来的巨龙们盘旋在天空中,冥冥中似有感召,噬心血誓烟消云散,然而,最强的龙王陨落,龙族十万部众战死,巨龙们发出低沉的吼声,茫然而悲哀,久久回荡在海面上。   朱羽照夜悬浮在海天之间,太阳从他的脚底下一点一点升起来,他的怀中抱着海琉光,她的身躯已经冰冷,而他还是那么小心翼翼,她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用尽一生去追寻的梦,求而不得。   “琉光,你看,这就是你想要的,你满意了吗?”他轻轻地道。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美丽而脆弱的影子,她安静得仿佛沉睡。   他低下头,对她说:“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会这么残忍,琉光,你知道吗?”他的声音温柔而轻缓,是情人缠绵的絮语,“我恨你,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恨你至死!”   她终究不能听见,也不能再回答他。   长风未歇,天空中有孤单的飞鸟掠过,从此方到彼方,没有归处。在海与天的尽头,他长长久久地拥抱着她,不再放手,直到时间腐朽、直到这个世界终结。   ——————————   全剧终 第78章   巫族虚弥山的地宫中, 青石墙壁上镶嵌着一排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地宫中央, 生长着巨大的永生花,这是一种奇妙的植物,永不见天日,永不会凋零。   永生花的花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色, 海琉光躺在花心里, 她的脸色如同花瓣一般。   夜叉王的轮回之钥放在她的胸口处,一股蓝色的莹光围绕其间,明灭不定。   朱羽照夜就站在那里, 他的神情宛如寒冰, 而他的目光宛如烈焰,他就那样一直看着她, 久久不动,仿佛时光都凝固住了。   花瓣微微地抖了一下, 慢慢地开始合拢起来,悉悉索索的,宛如月光拂过水面的声音。   朱羽照夜的手指颤抖了起来, 他死死地拽住了自己的手心, 才能抑制住扑过去的冲动。   她被花瓣掩埋起来,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她沉睡的容颜,安静而纯洁。   朱羽照夜曾经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地看着她,如同此时此刻, 她是那么美丽,总会让他看得呆住。   可惜时光流不回从前。   他闭上了眼睛,片刻以后又睁开,眼中的火焰已经熄灭,只余下冰冷。   “她还会醒过来吗?”朱羽照夜突兀的声音在地宫中引起了空旷的回响。   白诸跪在那里,把头深深地伏在地上,他并不能回答朱羽照夜的问题,只能道:“轮回之钥凝聚了龙王的魂魄,永生花能够保持她身躯不朽,天帝陛下,我们总能想到方法让她醒来的。”   朱羽照夜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在幽暗的光线中,像是温柔、又像是残忍,他喃喃仿佛自语:“她已经死了,连心脏都碎了,身躯不朽又能如何,她或许会这样一直沉睡着,永远也不会醒来,是吗?”   是的,龙王永远也不会醒来了,死亡是这世间最无可抗拒的东西,无论神魔,皆须遵循。白诸在心里默默地这样想,却不敢说出口。   朱羽照夜从婆娑界把轮回之钥带了回来,它凝聚了龙王的魂魄,只要能够寻觅到合适的躯体,就能令龙王死而复生,这听过去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   可是,只是听过去而已。   他们找不到任何一具躯体能够适合她,一个强悍无匹的龙族人鱼,这世界上唯有一个海琉光,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不匹配的身体无法承载龙王的魂魄,朱羽照夜已经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白诸眼睁睁地看着他到了疯狂的边缘。   不,白诸甚至认为,他已经疯了,现在白诸甚至不敢正眼看他,他已经不再是往日那个明朗如阳光般的朱雀王,他是新一任的天帝,如同他的远古的祖辈一般,君临此方天界,威严而冷酷,白诸在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一丝感情的意味。   他所有的感情都给了龙王,并随着她死去了。   朱羽照夜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离去,他淡淡地道:“无妨,我是凤凰,我拥有永恒的生命,哪怕海水干涸、星辰坠落,我也依旧在这里,我会等她醒过来,告诉她……”他的声音仿佛是叹息,从牙缝中挤出来,“我有多恨她。”   他抬步上了石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抱着他,走过这段同样的路。   如今,唯有他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