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物皆为盘中餐》 作者:藿香菇   文案:   天衍宗的二小姐在修仙界以“废材”与“弃妇”之名广为人知。   因心气不顺到凡人界游玩,又被对头百般设计,二嫁瞎子,艰难至极,最后自断心脉。   宁杳刚穿成这位二小姐,就有人端上一碗毒汤,说要送她去见阎王。   她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时间飞逝,月至中天,等着收尸的人愕然瞠目,“你怎么还没死?”   宁杳咬了口糕点,笑而不语。   她以吃修炼,入口之物皆为灵力来源,吃啥啥香,毒也一样。   ……   不久之后,修仙各门的人发现天衍宗的那个废材老二,莫名其妙多了很多个外号。   凡人界叫她上仙,妖界叫她姐姐,魔界叫她老师,还有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叫她娘子。   众人:“???”发生了什么?   宁杳:“就是多吃了点东西,然后解决了点问题。”   她一开始只想吃遍天下美食,再顺便修个仙,这些……都是意外。   立意:修真奋斗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女配   主角:宁杳,扶琂(yán)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今天你吃饱了吗? =================== 第1章   西风院里只悬了两盏红灯笼,还是几日前做喜事儿挂上去的,至今还未摘下来,风一过,起起落落在檐下直打着转儿,发出些零碎的声响。   正屋里的华衣妇人拨捻佛珠,神色冷淡地转过身来,眼里泛了几丝冷沉的漠然。   “知道我这么晚过来,是为何事吗?”   宁杳跪坐在地上,闻声回过神来,几缕余光瞥过左右极度陌生的红柱桌椅和侍女仆妇,心中疑惑。   她记得自己不是死了吗,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又是谁?   一时不了解状况,遂不出声儿,只看着衣角上的竹叶绣纹,乌黑黑的眸子一动不动。   妇人也不介意她的沉默,扬了扬脸,便有侍女端着漆红木托盘呈上前来。她徐徐道:“你身子弱,合该好好补补,今儿特意叫厨房熬了参汤,也是我这做婆婆的一番心意,你用些吧。”   翠玉小碗中的汤汁是墨一样的浓黑,光闻着味道,舌尖都又苦又涩。   这哪里是参汤,分明是穿肠毒药,但凡沾上一口,不出半炷香就得魂归九泉。   她久久不动,妇人指尖摩弄着佛珠,略有不耐,“还等什么?送五夫人上路。”   两个仆妇应声上前,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宁杳有心快点了了这事儿,看了那二人一眼,也没有徒劳挣扎,直接伸手端起碗来,痛快地一饮而尽。   那味儿冲得人直犯恶心,宁杳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颊更显苍白。   在屋内诸人的冷漠注视下,她重重咳喘了几声,肩头轻颤,半阖上眼帘,无力地倒在地上。   候立在一旁的侍女白露生了些许怜悯,这位五夫人才刚进府呢,可没办法,谁叫她得罪了姜仙子。   白露看向妇人,低声问道:“王妃,您看接下来如何处置?”   郡王妃郑氏渐缓了面色,冷声道:“没什么好处置的,等断了气,跟管家说一声备口薄棺,葬了便是。”   几人恭声应下,架起宁杳,侧立一旁让出路来。   白露扶着郡王妃,旁余的人则各提了灯笼,这一行便不紧不慢地回到了王府正院里。   沐浴后郡王妃端坐在梳妆台前,妆镜里的妇人黛眉纤纤,肤白如瓷。分明已经四十好几的年岁,早做祖母的人,孙子孙女儿都三四个了,这姿容仪貌却一点儿也不输二八年华的俏丽姑娘。   她轻抚了抚眼角,只见前几日还叫她万分恼火的细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郡王妃从桌上瓷盒里取出一枚白色的药丸,不禁莞尔叹道:“姜仙子给的这舒颜丹果真有奇效。”   白露替她梳发,应和道:“到底是仙家之物,不同凡响。”   说到这儿,她话声一顿,犹豫道:“只是王妃……奴婢实在有一事不明,姜仙子术法高深,想要五夫人的命易如反掌,她为何不自己动手,反要王妃您来行事?”   这样简单的事,非要弄得弯弯绕绕,总免不了让人多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旁的心思。   郡王妃一心盯着自己的脸,咽下药丸,摸着盛水的杯盏不以为意,“这修道之人,总讲究个什么因果,约莫是怕坏了心性,折损道行吧。”   白露略是思索,也觉得在理,便不做他想。   两人又说着话,外头禀报王爷来了。   身穿檀色长袍的男人慢步穿过银丝玉珠帘,目光深深。   郡王妃忙迎上去,步履轻盈柳腰柔纤,烛光下人美似玉。饶是恒郡王这样位高权重见多了美人的,如今见得发妻容光焕发的模样,也不由心头一热。   他牵了王妃的手,只觉掌心肌肤滑如凝脂,再看那眼角眉梢的风情,直叫人骨头都酥了。   郡王妃褪去面上的端庄冷淡,低笑两声,面上不显,心头却是得意。一个宁杳……换来五粒舒颜丹,换她美貌和青春,这买卖真是再划算不过了。   说起来,都这会儿了,宁氏的尸身都该凉透了吧。   ……   郡王府正院烛火煌煌,半夜不歇,而西风院里一室昏暗,冷清安寂。   奉命等着收尸的仆妇歪倒在椅子上,无知无觉,睡得正香。   至于郡王妃心念的宁杳,正盘膝坐在床上,梳理这具身体留下的记忆。   直到台上灯烛扑簌,摇摇曳曳,她才兀地睁开眼睛来,内中黑白分明,多有神采,全然不是中毒濒死之人该有的状态,好似方才喝的不是一碗毒汤,而是强身健气的大补药。   嘴里药毒味苦且涩,她举步下床,倒了杯茶漱口。   小案几前的格窗半开,盛春夜晚的风和着枝头辛夷的淡香,拂面而来还有微微的凉意。   宁杳歪头,视线穿过槅扇,落在暗沉沉的天际。   现在确定,她是穿越了。   从黄沙漫天人迹罕有的末日荒漠,到了一个仙神妖魔都很齐全的世界。   这具身体也叫宁杳,本是修仙大门天衍宗宗主的幼女,上面还有一个天资出众,人称“云中仙子”的姐姐。   一家四口,父母姐姐皆奇姿异骨,偏她天生废材,没有灵根。从小到大一家子耗费心力无数,也无法让她步入修仙一途。   姐姐宁楹一心修炼,扬言要嫁便要嫁这天下间最好的男儿,以共赴飞升正道,长相厮守。   而原身无法修炼,命途有限,在父母宁宗主夫妇的安排下,和爱慕的同门大师兄封玦举行了婚典。   大师兄冷若冰霜,却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白月光。   只可惜七年前小青梅历练之时死在秘境,他也心如死灰,至于娶宁杳不过迫于一份婚约道义,再庇护她一生,以了却昔年原身放血相救的因果。   反正修仙无岁月,普通人短短的一生,一场姻缘于封玦而言不过弹指眨眼间。   但原身不这么想,她钦慕封玦已久,能做短短一世夫妻,也欢喜非常。   可万万没想到,成亲后没多久就出了事儿。   小青梅她没死,小青梅她时隔七年回来了,大师兄高兴得当场吐了一口血。   有情人久别重逢,可谓是人间喜事,这二人每每同进同出,倒似人人称羡的天生一对。   原身素日行事多凭自己心意,不拘礼数,在宗门内外惯有心胸狭窄,不知好歹的名声。   倒有不少人看她笑话。   流言蜚语似疾风骤雨,一句不落地传到耳里,再加之明里暗里被气了几次,原身是结结实实病了一回。   这病一场,体会到生老病死的苦楚,脑子倒是灵光了。   她一个普通人,吃再多的丹药,几十年后还是要死的,等一抷黄土归尘埃,怕是她亲爹亲娘亲姐姐都不记得她了,更别说一个没有感情的丈夫。   有什么好争的,有什么好闹的?   想通这里头的关窍,原身不顾宁宗主夫妇的反对,一意孤行,一刀两断了和封玦那一场有名无实的夫妻情分。   隔月恰逢修仙界三百年一度的盛典,各门各派挑选出得意弟子青年才俊到凡人界降妖除魔,锻炼心性,再顺便做个门派比拼。   原身这样毫无修为的自不在其列,偏她刚受了气,正值心中郁郁,一遭人撺掇,便一心要跟着去看看,这才会到凡人界来。   只是途中传送阵出了差错,和天衍宗弟子错过不说,还落在晖州之地,和死对头万音门的姜缀玉恰好撞了个正着。   万音门姜缀玉,天衍宗宁楹,寒刀阁巫零芳,三女齐名,颇有天资盛气。   姜缀玉一向不喜与她并称的宁楹,同样和宁杳也有些不好往外说的仇怨。   落在她手里,被百般设计,原身受尽了苦楚。   最后被抛在郊野奄奄一息,眼看就要葬身狼腹,不想被路过的王家小姐捡了。在晖州王家养了几日后,被王夫人收为义女,急急顶了王家大小姐的婚约,嫁给了萝州恒郡王府的五公子扶琂。   王府公子,也只是说得好听。   这扶琂并非郡王亲子,他双亲早逝,被恒郡王以义子之名养在府中,寄人篱下备受欺凌,早年瞎了眼睛,如今还昏迷不醒,命在旦夕。   原身心里是极不愿的,她虽不能修炼,却也是修仙界的人,前夫大师兄再怎么样,也算是人中龙凤。   她就是二嫁,也不能落魄至此,传出去岂不是叫宗门那些人笑掉大牙?!   但形势比人强,这情况也由不得不应,终是一顶花轿成了郡王府上空有名头的五夫人。   巧的是,姜缀玉恰好在恒郡王府暂住,仇怨颇重的两人又碰上头了。   奇怪的是姜缀玉居然什么都没做,对她视而不见,昨日更是直接离开了萝州,前往盛国殷都与万音门众汇合。   原身虽有心报仇雪恨,却也知道自己不是姜缀玉的对手,姜缀玉离开,保下一条命,也是叫她稍稍安下心来。   谁知一口气还没喘匀,一向对她冷淡的郡王妃就突然发难,端来一碗毒汤。   原身哪里不明白这是姜缀玉的手笔,怒极之下,也知自己今日必定难逃一死。   小姑娘有些傲气,不愿死在凡人之手。被仆妇按下的时候,先行点了暗穴,心梗而亡。   才叫她这个外来的占了便宜。   ……   ……   月色如水空明,院里花枝叠影,宁杳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每一寸空气里流动的都是生命与食物的气息,这是个与末日荒漠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低眸,可见身上衣裙旖旎如天边流云多彩,真是漂亮啊。   宁杳笑了笑,支手合上窗。   她在房里转了两圈,也没找到什么吃食,便到无人的庭院里摘了几枝开得正好的辛夷花,掰着花瓣用了勉强垫垫肚子,才再回到屋里。   郡王妃留下收尸的宽脸仆妇还睡着,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宁杳走近前去,弯下腰在她衣襟里摸索一番,找出个棕褐色的钱袋子和淡青色的小布包。   钱袋子里有三块碎银并十几个铜板儿,布包里裹的则是几根剩下的地瓜干。   这宽脸仆妇夫家姓刘,府里又叫刘妈妈。刘妈妈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在闲暇时候嚼一口又干又硬的地瓜干儿,说是这样磨着牙齿才舒服,几乎每日都要揣些在身上。   宁杳试了试味道,转身一杯热茶泼到她脸上。   刘妈妈幽幽转醒,有片刻迷茫,直听见咔嚓一声传来,才忙忙抬头。   坐在三步远梅花凳上的女子,正支着头一口一口吃着东西,面上虽还是苍白如雪,几分病弱,气色却比往日好了三分不止。   刘妈妈愕然,“五、五夫人?你、你怎么……”怎么还没死!!!   今日的毒|药是她亲自去抓的,是她亲手熬的,也是她亲眼盯着五夫人闷头喝下去的,怎么一觉醒来,人没死不说,反而还精神大好了?   这是回、回光返照?   还是说……她见着鬼了?   想到这里,刘妈妈唰地变了脸色,紧攥着手,一时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宁杳好似没见着她的动静,自擦了擦指尖,自顾自说道:“刘妈妈,你的地瓜干味道不错。”   吃起来确实很有嚼头。   她说话慢悠悠的,声音却是又清又亮好听得紧,不像阴风飕飕的鬼话。再看烛光下的影子映在青灰色的地毯上,分外明晰,活脱脱的是个人。   刘妈妈心下一定,不是闹鬼就好。   没死成不打紧儿,也不管哪里出了纰漏,只要再叫她死一回便是了。   想到这里,她有了底气,虎沉下脸,像阴间而来的索命夜叉,“五夫人,事到如今,是你自己乖乖上路,还是老奴亲手送你一程?”   宁杳却道:“你急什么,离天亮还早呢,不若先听我说说闲话。”   刘妈妈怕办砸了差事叫郡王妃怪罪,不耐听她多说,挽起袖子就要上前来。   她脚下刚动,对方劈头一句话却叫她下意识地变了变脸色。   “刘妈妈,听说你儿子是二夫人手下的得力人?”   二夫人是郡王府二公子的嫡妻,府里都这般称呼。   刘妈妈的儿子是府里小厮,平日里干些杂活儿,东边走走,西边蹿蹿的,常能见着他的影子。   府里夫人收买下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话旁人听来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刘妈妈做贼心虚,听到自己儿子和二夫人出现在一句话里,浑身都不得劲儿。她不禁顿住步子,连着视线也左右飘忽,半天没个定处。   宁杳不待她反应,又直言道:“你儿子替二夫人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吧,比如年前府里失踪被拐的那位小小姐……”   小小姐?   刘妈妈吓了一跳,双手一攥,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三分惶乱。   蓦然尖声打断,“五夫人!”   宁杳又捻了根地瓜干,斜晙笑道:“我不过是随口说一句,你紧张什么?”   刘妈妈身子微僵,恍然暗恨,面上愈是阴翳。   她急急喘了气,稍平复下心思来,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故意来炸我也罢。五夫人,老奴可是奉得王妃的意思,你今日注定难逃一死,等你下了地狱,去向阎王爷问好吧!”   死到临头,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难怪如姜仙子般的神仙人物也心生厌恶,真是活该半生短命受尽苦头。   “是吗?既然如此,那刘妈妈你可动作快些,”宁杳颔首,眼梢浮上些微的笑意,“用我一人性命,换你们一家子陪葬,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黄泉路上有人作伴儿,倒也不怕寂寞了。”   她坐着一动不动,依旧咀嚼着手里的地瓜干,丁点没有闪躲惧怕的意思。   这般气定神闲,安然不惊,叫刘妈妈想起府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她不由心生警惕,突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声音僵硬。   宁杳看向她,“你儿媳晌午开始就不见了人吧?你不妨猜猜看她现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知道?!”刘妈妈惊讶。   宁杳看着小布包里最后一根地瓜干儿,目光幽深,“我当然知道,而且知道的还不止这一星半点儿,你家里的事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   刘妈妈眯着眼,太阳穴都鼓了鼓,便听面前这位五夫人絮絮地说起话来。   ……   “刘妈妈你是农家出生,上头有个姐姐底下有两个弟弟,小时候过足了苦日子。在十岁那年你被后娘卖到了郡王府里做事儿,各院倒过夜香,浣衣房里也搓过衣裳。直到后来机缘巧合因为捡了根簪子得了郡王妃的眼,托她的福,才有你今日管事妈妈的威风。”   “你二十岁嫁的人,二十一生的子,人生也勉强算个美满,可惜丈夫早死,唯一的儿子也不是个东西。你儿子平日总喜欢灌几口黄汤仗着酒胆行凶,不久前更是为了还赌债,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卖了。你儿媳奋力阻拦,那男人反用手里的酒坛子把人家头都打破了。”   “你这老妈妈也不知事,说‘丫头片子卖了就卖了’。你儿媳妇就这么个命根子,这命根子都没了,你还叫人怎么活啊?要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的。”   “你儿媳进不得府里来,上下又俱是二夫人与刘妈妈你的眼线。这不,她已经定好主意找信得过的人写诉状去了,待明日下午世子自北庄回府,就要拦街状告你儿子与二夫人狼狈为奸,年前合伙拐卖世子妃幼女,王府小小姐的事儿。”   “有她揭开了这个口子,世子和世子妃,郡王爷与郡王妃再顺藤摸瓜往下一查,你说会不会将你们一家子千刀万剐呢。”   宁杳抿着唇笑了笑,“哎呀,到时候,可就有意思了。”   ……   这一串话下来,刘妈妈已然呆住了。   人年纪大了总爱面子,也爱显摆,她从未与外人提起过往些年的事儿,最多也就晚上在自己家里头,嘀咕两句当年吃过的苦头,受过的累。   还有她儿子卖孙女儿,与二夫人合谋拐卖小小姐……这些、这些事儿更是隐秘,给她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嚷嚷出去啊!   这五夫人怎么会知道得这般清楚的?!!   而且这句句话语,里间所言竟是分毫不差。   五夫人进府不过几日,因为身上不好,少有出门的时候,怎么会晓得这些关起门来她也不敢大声嚯嚯的密事?!   刘妈妈死活想不明白。   却不碍她信了这些话,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会知道的?你、你……”她惶惶不安,只觉得自己脖子上已经架好了钢刀,随时都可能没了脑袋。   宁杳倒也应了声儿,答道:“你儿媳今早上,是一边哭着一边给你装的这包地瓜干儿呢。”   这包地瓜干是月前做出来的,在刘家也放了些日子。人怕隔墙有耳,可谁会怕一包注定会进肚子的食物呢。   宁杳倏忽一笑,将最后半截地瓜干放进嘴里。   食物和它听到的秘密,就这样进她的肚子,归她所有了。   末日荒漠没什么吃的,她也一直用不上这个,如今这个世界却是能派得上大用场。   就比如现在,她在郡王府里举步维艰,手里又无牢靠办事之人,大可以借着刘妈妈这样的人手暂时使使。 第2章   这话听着答非所问,刘妈妈却无暇顾及。她满脑子都是刚才的那番话,一旦涉及生死,便是有一丝的可能性,也足够让人慌了手脚。   刘妈妈又恨又怕道:“五夫人可知道我那不孝的儿媳妇现在何处?”   只有逮住了那小贱蹄子,好好收拾堵住了嘴,这事儿才算完。   听着“不孝”二字,宁杳暗嗤了声,点头说:“知道啊。”   刘妈妈飞快压住恼恨,蹦出喜色,凑上前来,腆着脸谄笑道:“今日郡王妃吩咐的这差事,老奴不做了。烦请五夫人告知老奴,也好叫我将小蹄子逮回来。”   这副前倨后恭,宁杳表情不变,只道:“刘妈妈你是怀里揣铃铛,想得美。我现在若告诉你,你下一刻不就得勒了我的脖子?”   她又道:“敞开了说,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直接杀了我,咱们黄泉相伴一起去见阎王;或是你帮我做两件事,事成之后你便可去找你儿媳。你自己选吧,尽数在你,我是无所谓的。”   刘妈妈不想她如此直白,面有踌躇。   办砸了差事,最多挨斥挨罚,左右王妃容不得宁氏,这人迟早有一死。可她儿媳妇那该死的小贱蹄子告发的事儿,是迫在眉睫,要命啊!   就是告知二夫人一同想法子,萝州城这么大,几天也不定能找着人。   更何况以二夫人的性子,说不得为了省去麻烦,直接将他们一家子推出来做替罪羊。   刘妈妈思及利害关系,一扫犹疑,连连干笑道:“五夫人想老奴帮着做些什么?”   宁杳喝茶润唇,说道:“一,去厨房端些吃食来,要有荤有素的。   二,明日辰时前准备几辆马车,不要府里的,也不要车马行的,悄悄从外头找来停在西间侧门稍隐蔽的地方,我有用处。”   郡王府藏污纳垢,暗箭诡计防不胜防,又有个郡王妃虎视眈眈,还是先找机会离开了这地方,才好再说其他。   这都是好办的小事,刘妈妈应下,偷偷出了无人的西风院,到大厨房叫老姐妹帮她整了些饭菜,约小半个时辰,才又匆匆回来。   竹笋肉片,卤猪蹄,从世子妃的份儿里偷偷匀出来的一碗参茸老鸡汤,还有碟炒青菜。   宁杳很满意,捏起筷子,瞥向杵在一旁的刘妈妈,“刘妈妈,你还在这儿做什么?我就不留了你,可要记得马车的事。”   刘妈妈暗自咬牙,小步退出门去,恨恨不已。   老鸡汤鲜美大补,入了胃里转化而来的灵气也是充裕,可惜这具身体天生废材,没有灵根,暂时无法吸收修炼。   宁杳无法,只得慢慢疏导,用来修补伤处。吃完了饭菜,胃里也什么感觉,连消食都省了直接上床睡觉。   次日天清气朗,晴空湛蓝。   约莫辰时过半,负责往西风院送饭的下人才提着食盒推开大门。今日的早食是一碗青菜粥,一碟脆萝卜,再加两个白面馒头。   宁杳一粒米都没剩下,在送饭婆子隐含嫌弃的注视下放下碗筷,慢悠悠到院子里又折了花,撇了花瓣儿当饭后点心。   西风院在王府不打眼,伺候的下人多不尽心,在郡王妃和管家的故意放纵下,大都各找出路,已经跑得差不多了,便显得这地方格外冷清没有人气儿。   如今偌大的院子就只剩四个下人,两个做粗活儿的,一个在后屋负责照看便宜丈夫扶琂的,还有一个是从晖州王家陪嫁过来的丫头,名叫觅秀。   觅秀昨日身体不舒服,喝了药早早歇了,刚刚才起来。简单收拾了一番仪容,见宁杳在外头坐着,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说道:“五夫人,时候不早,该往正院儿去给郡王妃请安了。”   提到郡王妃三个字,宁杳动作顿了顿,旋即点点头,很是利索地起身来。   一路走过小径长廊,可见府中已然热闹了起来,随处见得侍女小厮的影子。横斜在廊边柱前的花枝,繁丽而绚烂,一派春日的明媚,叫人格外心喜。   宁杳也微弯起眉眼,含了半分笑意。   ……   正院里郡王妃才刚起身,昨夜欢情放纵,眼角眉梢皆是春意。白露到底还年轻,羞得不敢直视,只手上熟练地挽起绣着团花的床幔,又恭敬地递上一方热帕子。   郡王妃擦了脸,问起正事儿,“西风院里宁氏可妥当了?”   白露回道:“刘妈妈还没传来消息。不过王妃放心,那毒汤性烈得很,喝下去就是在世华佗也救不得性命,不会出差错的。”   郡王妃颔首,揽镜自照了须臾,语声平平却格外凉薄,“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个用处,能了了我的心愿,她也算是死得其所。”   白露未敢再多言,为其穿衣梳发,才一道往正屋去。   正屋里已然坐了不少人,个个都是年华正茂的时候,满头珠翠,一身锦裙,映得人面娇丽。   看着底下风韵多姿的侧妃姨娘,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儿媳,郡王妃头一回没有生出嫉妒和厌烦。   她有舒颜丹在手,从今日开始,也不必再羡慕别人的青春美貌了。   她掌心扣着绯玉十八子珠串,支着手,一派端庄,“今日起得晚,可是叫你们等了些时候。”   诸人忙道不敢,面上恭谨,各自落座,再看上头郡王妃容色恍若年轻了几十岁,皆是一震。   郡王妃在府中威严甚重,诸人便是心下吃惊,却谁也不敢出声问询。独世子妃含笑盈盈,温声道了一句,“母妃今日气色好。”   郡王妃不应她,抿了口热茶,目光在堂中诸人一一扫过,果然未见宁杳的影子。   她心知肚明,却仍是装了样子,“我瞧着怎么少了个人?”   世子妃答道:“五弟妹身子弱,行动不便走得慢些,应是一会儿就到了。”   郡王妃瞥向她,“你倒是清楚。”   世子妃:“儿媳方才在路上有见着她在水榭边歇脚,还打了个招呼,才会有此一说。”   在郡王妃眼里宁杳已然是个死人,却听世子妃说起这话,是瞬间变了一副表情。   也是巧了,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恰有人来报,“王妃,五夫人到了。”   郡王妃重重合上茶盖,猛地看过去,就见外头慢踏踏地走进人来,穿了身红色绉纱裙,轻飘飘的似血雾一般,那两只眼珠子漆黑如墨,像也是寒碜碜的。   郡王妃死死盯着她,手腕儿一抖,要不是门前落进的日光下有明晃晃的影子,她险些以为自己这是见到鬼了。   怎么会?   毒汤是特意叫人配的,根本没有解药,除非仙家灵丹起死回生。   宁杳一个落魄孤女,体弱身虚,怎么可能还活着?   毒是被谁换了,还是暗里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刘妈妈是怎么办的差事?!   想到这里,郡王妃脸色难看至极。   宁杳看她那面上青了白,白了青,不可置信的震惊模样,心情越是好了,一落座便捻了块芙蓉糕。   郡王妃到底不同一般人,很快收敛了外露的心绪,定神冷然道:“宁氏,你倒是好大的派头,叫满屋子的人巴巴地等你一个。”   侍女白露闻言也随之厉声喝道:“五夫人,上下尊卑长幼有序,晨昏定省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岂有叫长者等你的道理?”   宁杳放下糕点起身来,温声应回,“我今日起得晚了,路上见春日景色好,走走瞧瞧的又慢了些,这才耽误了时候。”   她面有愧色,拦住上茶的侍女,亲手端了托盘里头的茶盏,屈膝奉上前去,“叫王妃久等,实在是我不该。”   这般作态恭敬又谦卑,在堂内诸人的注视下,郡王妃盯着那茶盏看了看,到底还是伸出了手去。   那双手近在咫尺,宁杳嘴角动了动,腕间一松,滚烫的热茶便正正好翻在了郡王妃的手上。   郡王妃来不及反应,当下疼得咬牙吸气,白露忙乱地拽着帕子,一边帮忙擦拭一边大声叫道:“五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快!来人,来人!快取药膏来!”   宁杳却小声委屈,恶人先告状道:“王妃不愿接我的茶,不接便是了,何苦故意掀了茶盏?您便是心中不快想寻由头来罚我,也犯不着伤了自个儿啊。”   这倒打一耙叫白露目瞪口呆,放屁!   郡王妃更来气,目光似刀,整个人都是寒森森的。   宁杳微微睁大了杏眸,几分无辜。   郡王妃看她端着一派无辜天真,娇丽明妍的模样,越是火大。   该死的混账!胆大包天地算计到她头上来了!   郡王妃连手疼都忘了,拍案而起,震得茶盏都哐哐作响,眼看就要发作。   宁杳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装模作样地轻皱起眉来,语速缓缓,声音里有几分低落之态,“前日白露告知我,说王妃与姜缀玉做了交易,用我的命换了恢复青春容貌的丹药,我原是不信的。”   “可如今……我不过请安迟了些,一向端庄和气的王妃这便拿着不放,定要气势汹汹地处置我了。再瞧您如今焕然如初的样貌,看来白露所言不虚,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她一番好意了。”   突然攀扯到自己身上,白露悚然一惊,失声道:“你胡扯,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王妃,奴婢没有……”   “闭嘴!”郡王妃已经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了,在察觉到屋里诸人怪异的视线后,愈是恨不得撕了白露的嘴。   蠢货!   白露一惊,忙是低头不敢言语。   而旁观诸人面面相觑,却是各有思量。   郡王妃看世子妃几个儿媳的表情,心里似憋堵了一团缯絮,死活透不过气来。   屋内一时安寂无声,只有各人动作间珠翠的碎响。   郡王妃掐着手里的珠串,沉沉压下一口恶气,语声冷冷道:“哪里来的编排乱言,你也敢张口胡说?姜仙子什么样的人物,用得着费尽心思来取你的薄命?说句不好听的,人动动手指头,你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宁杳直了直腰身,正眼瞧去,沉声道:“王妃您说得在理,可有道是无风不起浪,若真没这回事,白露又缘何与我说这些,莫不是她蓄意挑拨?”   白露真是恨死了,辩道:“奴婢没有!”   宁杳打定主意要往她头上甩的,只做没听见。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是个胆小的,有这么一遭,府里是真不敢再待下去了。”   “再有,夫君现下昏迷不醒,大夫也说就熬日子了,以后去了也是要入扶家的墓地祠庙,这最后的时日合该回扶家的老宅去……”   她道出了重点,“夫君还姓扶,郡王府到底不是咱们名正言顺的住处,王爷王妃菩萨心肠多年照看,但我们却不能再厚着脸皮受这些恩惠。思来想去,还是今日辞行归家,恳请王妃允准。”   宁杳开口菩萨心肠,闭口恩惠,但在座的都清楚,扶琂可没受郡王府什么恩,反倒是从小就吃了不少苦头。   而郡王妃听得这些话,眼中晦暗不明。又是舒颜丹换命,又是扶琂病危,说来说去原是打逃出府去的主意。   可真是好心思!   她骂道:“扶琂现下这般模样,你还大搞周折舟车劳顿地回老宅去,到底存的什么心?!”   宁杳:“王府在西城,扶家在东城,离得不远都是些平整大路,没得颠簸,也费不得什么事。”   诸人看这暗潮涌动,面面相觑。尤其不喜扶琂的二夫人眼珠子一转,从旁撺掇道:“母妃,她既然定了心思,你就遂她去吧。这样不知事,你叫她到外头吃些苦头磋磨,就晓得在咱们郡王府的便利好处了。”   两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如何再有还转的余地。   “你们爱如何便如何吧!真是一通闹剧,荒唐透顶!”郡王妃剜了二夫人一眼,拂袖离开,转过身脸沉如水,面色阴阴。   待回到里间无人处,再忍不住火气,扫落杯盏,大发雷霆。   ……   郡王妃一走,正屋里诸人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宁杳不管她们说什么,专心吃着芙蓉糕。   “五弟妹,母妃真是从姜仙子那儿得了灵丹?”问话的是四夫人。   宁杳:“真的。”   四夫人懊恼,“这样的好东西,早前我也该豁出脸皮,到姜仙子那儿求一些才是。”   宁杳垂下眼帘,舒颜丹是不错,但姜缀玉的舒颜丹可不是那么好得的。   依姜缀玉的狠心和周全,若她活蹦乱跳的不死,白拿了舒颜丹没干成事儿的郡王妃多半要遭反噬的。   宁杳支着头,眼眸微动,姜缀玉的手段还挺叫人期待的。   后悔不已的四夫人哀哀叹了几口气,没多久又与她低声道:“你也是厉害,敢说那些话去气她,现在怕是在里头怄气发火呢。”   宁杳闻言也不作声,只咬着芙蓉糕笑了笑。   四夫人掩唇也乐了半晌,再与旁人闲说几句,才各自离去。   ……   里间郡王妃发完了一通火,鬓发松散,白露正替她重新梳发。   手上动作不停,话里劝慰道:“王妃无须气恼,便是五夫人离开了王府,只要还在萝州之地,还不是任由您处置吗。”   郡王妃冷哼,“你说得好听,她已然有了防范,若离了王府,哪里会乖乖等着咱们下手。瞧方才那一场,你还看不出来是个怎样的胆大狡诈之物?”   “不能叫她出府去。你一会儿吩咐下去,将府里的马车都占了,再叫人跑快些,到城里的车马行打个招呼,就说我郡王府周边两街,从即刻开始不准他们的任何马车通行,我倒要看她既没人又没车,要怎么带着半死不活的扶琂走回东城去。切记,要小心行事,不可声张。”   有些事情可以暗里做,却决不能摆到明面儿上来。   白露听罢,也觉这主意好,忙道:“奴婢记下了。”   她匆匆出门,与底下几人说了清楚,才又回来重新拿起台上的象牙玉梳。   密齿轻轻扫过,眼里却骤然见得郡王妃头上一根白发,吓得她手上一抖,惶然无措。   白露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压根不敢告知郡王妃,更不敢妄动拔去。战战兢兢咽了咽口水,只强压下慌张若无其事地装作不知,将其掩在郡王妃一头墨缎似的浓密青丝里。 第3章   这头宁杳从正院出来回到西风院,不过短短的一段路,额上却渗出了不少虚汗。这身体实在太弱了,多是劳累处处暗伤早已损坏了根本,怕是要好好养些日子才能恢复如初。   她取过软帕擦了擦,看觅秀已经开始忙里忙外地整理行李,便提道:“也不必全收拾了,捡些要紧的就好,至于旁的,等以后若须得着,再叫人上门来取就是。”   觅秀点头应了,也不多问缘由,专心叠起箱笼里的裙裳。   她一贯如此,从不僭越,亦不亲近,万事明哲保身,谨守本分。   宁杳喝了半盏茶,勉强顺过气儿来,才转去后屋。   后屋是便宜丈夫扶琂住的地方,沉疴久病,满庭花色芬芳都掩不住飘荡而来的苦涩药味儿。   宁杳刚上了檐下石阶,正巧在里头照看扶琂的小厮出来倒水,惊讶道:“五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这青衣小厮名叫安子,生了圆圆的一张脸,浓眉大眼的,是郡王府里少有的老实人。他平日照顾扶琂很是尽心,在这空荡荡的西风院里行事也从来恭敬。   宁杳捂着嘴咳了两声,回说道:“我已经向王妃辞行回扶宅去,劳你给夫君拾掇拾掇仪容,再过会儿,我们就该走了。”   安子哎道:“是东城那边?怎么这般突然?”   宁杳:“我是新嫁,既与夫君成了婚,我们二人自该回家去的。”   安子笑言,“也是,那小的这就去给五爷穿身衣裳。”   宁杳笑着道好,顺便到前院井边摘了几枝辛夷花,又随手把攥着的帕子搭在低下的枝桠上。   约巳时二刻,觅秀和安子都收拾妥当,几人架着扶琂出了西边侧门,将其小心安置在榕树后刘妈妈早准备好的小马车上。   宁杳看马车没有什么问题,便让觅秀又返回去拿其他行李。   安子在郡王府当差,此次自然不跟宁杳他们往东城去。   他给昏迷的扶琂搭了条绒毯,就要下马车来,宁杳在外头掀开车窗帘子往里瞧了片刻,细声说道:“春日凉气还重,我看底下还是再垫层软褥的好,免得寒了背又添湿冷。”   安子应道:“还是五夫人想得周到。”   宁杳又说:“你动作轻些,可莫扰了他。”   听得里头应了,宁杳才放下帘子往后头的马车去。刘妈妈避开府中耳目鬼鬼祟祟地出来,又观量着四周没旁的人,才偷偷摸摸躲到大榕树后头招了招手。   宁杳举步,她就忙忙道:“五夫人,老奴可是冒着天大的不是替您行事,这马车已是妥当了,你该告诉我人在什么地方了吧?”   刘妈妈现在就是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团团转。   她自然不会把身家性命全押在宁杳一人身上,昨晚就暗里叫了人去寻儿媳的踪迹,可到现在也没消息。眼见世子下午就要回城了,自然是焦急忙乱得不行。   要她说啊,一个个的,都是挨千刀的小贱人!   宁杳侧身避过她伸来抓衣袖子的手,慢说道:“刘妈妈,我向来说话算话的,莫急。”   刘妈妈看她不紧不慢的,气道:“你是不急,老奴可等着救命呢。”   宁杳轻笑了笑,低下声来,“人在北花三巷,那地方鱼龙混杂,最是好藏身不过的。你儿媳有个表姨母就住在北花三巷里,小半月前她应是曾与你提说过的吧?你可是忘了?”   刘妈妈眼睛一亮,是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不久前那小蹄子说她表姨母也到城里来了,想抽个空过去看看,就在北花三巷里。   可、可这五夫人到底怎么会知道得这般清楚?这莫不是能掐会算的,要不然怎么连他们说过的几句闲话也晓得?   刘妈妈惊异非常,浑浊的眼珠子都往外突了突,忌惮不已。   只是现在这个时候,她没多余的时间探究这些,反正说得对,那就应是没有拿假话来哄骗她。   刘妈妈暂放下心来,转瞬一想,又说道:“北花三巷可有百来处地方,一时半会儿的哪找得完呐?五夫人,你这可不厚道啊!”   宁杳抬抬眼,“这话你可说差了,我素来是个厚道人。具体的住处在西风院辛夷花树上,有一条浅色的帕子,刘妈妈你进门就能瞧见,自去取就是了。”   刘妈妈不悦,“何必费了这个麻烦,直接与我说不就好了?”   宁杳:“小心使得万年船。你儿子与二夫人合谋拐卖了郡王府的小小姐,这可是株连家门的大罪。我若现在与刘妈妈你说了你儿媳在的具体地方,你要是拦着不叫我走,又生些事端可怎么办?”   刘妈妈咬牙,别说,她还真有这样的打算。   心里暗暗呸了两口,飞快跑入了门去。   宁杳面上含笑,眼里却冷看着,待刘妈妈走远了才敛了神色。   她又看向抖着腿战战兢兢下马车来的安子,温声说道:“等我们走了郡王妃一会儿肯定会招你过去,她若问你话,你就照实说,听到了什么就说什么,不妨事儿的。”   安子缩了缩脖子,讷讷道:“是。”   ……   马车缓缓驶离长巷,觅秀在前头守着扶琂,宁杳一人与行李坐在后面。她歪着头,听外面车声辚辚,指尖慢慢掰了片辛夷花瓣放进嘴里。   刘妈妈匆匆到西风院里,果然在花枝上看见条帕子,她一把扯下来,忙是摊开一看。   却见那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大字——蠢货。   不仅如此,后面还画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刘妈妈一口气没上来,梗得脸红脖子粗,哆哆嗦嗦破口大骂道:“小贱人!不得好死的贱人!”   刘妈妈气急败坏,事已至此,只得慌慌张张地找二夫人去想办法。   二夫人正为扶琂和宁杳两个晦气病秧子的离府而高兴,倚在红雀榻上用着点心,万分悠闲惬意。   听完刘妈妈的话,吓得一咕噜直接从小榻上栽了下来,火冒三丈,大骂道:“没脑子的蠢妇人,看你干的好事!”   两人正关起门来商量对策,正院那头郡王妃果然招了安子过去,不多时白露便带着一行小厮径直冲进了屋里,板正着脸冷声道:“二夫人,刘妈妈,王妃叫你二人过去问话。”   二夫人心里咯噔,刘妈妈看这架势,登时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巍巍的不敢动弹。   待到了正院,屋里郡王妃高坐上首,世子妃居左侧位,而堂中跪的正是被叫来问话的安子。   郡王妃听到宁杳走了,恼过之后就叫人招了安子过来,本是问那几辆马车的来处,却没想到会牵扯出半年前王府小小姐庙会失踪的事。   原以为是不长眼的拐去了,到头来竟是内鬼作祟!   到底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孙女儿,再者前头连着被宁杳挑起来的气一时还没散完,又有底下人刘妈妈的阳奉阴违,几桩事一起压下来,说是怒火滔天也不为过。   世子妃也是切齿拊心,眼中含泪,直接冲上去一巴掌扇得二夫人两眼发昏。   好一个虺虫蛇蝎!她们妯娌之间是有嫌隙有恩怨,但她怎么能如此狠心对幼孩对侄女下手!   ……   郡王府闹腾得不行,最终由郡王妃下令,将二夫人转送入家庙,至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而刘妈妈与其子诸人通通杖毙。   刘妈妈趴在长凳上,看着匆匆赶回来的世子喷出一口血来,到死也没看见自己儿媳的影子。   至于她那儿媳妇究竟在何处?   宁杳扔掉手里的细木梗,合了合眼。   刘家媳妇早不在萝州城里,昨日出门就往南边去了,沿途四下找寻被丈夫卖掉的女儿。   那媳妇性子弱得很,在刘家里做牛做马任打任骂,哪里知道世子什么时候回城,又哪里敢拦世子的车驾状告什么?   她敢大着胆子偷偷离了家去找女儿,已经是最后那么点为母刚强了。   她昨晚扯得的那一番,不过是编造来哄骗刘妈妈的鬼话罢了。   也是刘妈妈心里有鬼,才会方寸大乱,着了她的道。   ……   扶家老宅在东城的长盈街,因为顾及病人,走得慢些,等到了地方午时已经过半。   老宅多年空置,门上的锁已经生了绣,宁杳也没钥匙,直接叫车夫帮忙砸了。   大门轰地敞开,便可见里头高高的青砖照壁,上面已经爬满了枫藤,翠碧盈盈,生机盎然。待进了内院,目之所及处处都生有青青杂草和苔藓,四周虫蚁窸窣,竟是脚都不好落得。   觅秀在西厢房简单收出一块地方,暂时安置好扶琂和行李,来问道:“夫人,你看是不是请人来打扫一番?”   这院子不小,又久无人住,凭她一人几天也收拾不完的。   宁杳站在太阳底下,反问道:“咱们身上有多少银钱?”   觅秀:“夫人从晖州出嫁时,除了嫁妆,王家还另给了五百两银票,都收在匣子里。”   五百两?倒也不少了。   宁杳从地上摘了两朵野花,颔首点头道:“你去吧,不必叫散工,直接到官牙那儿买些人手回来。再到市集看看,柴米油盐缺什么就添什么。还有,寻两个看门的护院,牵几条大狗,晚间也好防范偷摸的小贼。”   觅秀一一应了,取了银票快步出门。   宁杳独自坐在院里,哪怕阳光融融落在身上,骨头缝儿里还是凉飕飕的。   她掩唇轻咳,又仰头望着天。   云霄九重,仙神妖魔。   这个世界很危险,原主身份也很不一般,天衍宗的人迟早会找过来,若发现端倪,以为她故意夺舍,免不了会出事。   在这之前,她必须尽快养好伤,再改善这具身体的废材体质。   无论在什么地方,没有自保能力,都是空谈。   她修行特殊,需要食物。寻常普通的什么都能吃,但味道越好的,转化来的灵力品质越高,越于修炼有利。   比起每天打坐,风雨修行,这可是最幸福不过的修炼方式了。   宁杳看着手里的野花,抿了抿唇,微微一笑。   虽说如今处境有些艰难,却也不算困顿,只要好好修炼,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所以……今天晚上吃什么好呢? 第4章   宁杳还没琢磨好今天的晚饭,明天的早饭,觅秀就回来了。   她带着几个仆妇小厮和护院还有一车杂七杂八的东西,后头又有人送来四条大黄狗,拴在宅子的照壁处。   里头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打扫了起来,宁杳在西厢房吃完了带回来的肉包子,一边转化灵力温养身体,一边慢步出门到外头晒太阳。   大黄狗才刚来还不认人,一听见轻缓的脚步声便汪汪汪地大叫起来,吠声震天,叫墙头上停栖的雀鸟都打了个激灵。待它们见到一截红裙滟滟的影子,更是跃起前肢龇着牙使劲儿地扑腾过来,把拴在石柱上拇指粗的粗麻绳子都崩得颤颤作响。   还挺凶的。   宁杳定定看了半晌,乌黑的眸子敛有微末的浅笑,她重新去屋里拿了四个肉包子扔在地上,在它们扑过来的时候又快速退回到半尺远处。   大黄狗敏锐地嗅到肉馅儿的香味,警惕地盯着宁杳,少顷,才一嘴衔了,三两下吞进了肚子里。   宁杳看它们不那么暴躁了,才稍微走近了些,凌空抬手,渡了几分灵力过去。   大黄狗本来正冲着她汪汪叫,却突然感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源源不断地往身体里钻,它们立时是又惊恐又焦躁,再度凶狠地狂吠了起来,一时引得外头来往的路人支头探脑,恨不得破开大门来看看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宁杳也不急,把食物转化来的灵力尽数给了它们。   灵力在经脉游走犹如温水漫溢,四肢百骸都处在一种奇特的境地里,四条大黄狗呆了呆,竟反常地慢慢安静下来,喉间不停地发出舒服的轻喘声,大约知道这是好东西,到最后更是不由自主地冲宁杳摇起了尾巴。   宁杳这才近前去,蹲在大黄狗旁边,说道:“以后你们就叫大黄,二黄,三黄,四黄。”   四条大狗排排坐,一个接着一个汪汪汪。   宁杳很满意,伸手拍了拍大黄的狗头。   郡王妃不会轻易放过她,那边多半会暗里派人过来下杀手,为确保万无一失,肯定会挑身手不错的,两个护院是拦不住的,再多请些人也不一定能信得过。她又暂时无法修炼,身弱体虚,更加不是对手。   四个黄体格好又凶悍,以灵力与它们养身锻体,短时间内一打四不行,四打一却不是问题,还能出其不意。   今日刘妈妈母子与二夫人拐卖王府小小姐的事发,最近三两天郡王妃的注意力与心思多半会放在重新整顿王府和收拢内权上,暂时不会有所动作,这些时间够她好好调|教四个黄了。   宁杳低声,“要乖啊。”   四条大黄狗看向她,又叫了两声。   ……   落日黄昏,余晖灿灿。   宅子已经清扫完大半,扶琂被安置在后房,有专人照看,宁杳只过去晃悠了一圈。   本就是名义上的丈夫,实际上的陌生人,都是不相熟的,日常所需不亏待就是了,叫她如何多尽心,还不如去照看四个黄呢,好歹四个黄还能卖萌能干架,能到处撒丫子玩儿。   “你专心照顾好他就是了,若有什么需要直接找觅秀。”   宁杳跟小厮说了句,就回了自己的房里。   觅秀虽话少,但办事极为牢靠。   格窗花璅,木床纱帐,高脚几上小铜炉熏香袅袅,各处皆好,也像那么回事儿。   晚饭是在屋里用的,摆了好几个碗碟,野菌姑肉丸汤鲜美,拌春笋爽口脆滑,清蒸鱼鲜香软嫩,虽比不上郡王府的大厨手艺,却也有番家常菜的特殊风味儿。   宁杳用完晚饭就去找四个黄,送完灵力才洗漱上床。   连着三日宁杳都没踏出过扶家宅子一步,除了裁剪黑布,重新给房里添置东西外,一心一意锻炼大黄狗。   她见缝插针的灵力输送,效果异常显著。   四个黄原本干枯繁乱的皮毛,逐渐变得油光水亮的,触手软得像上好的缎子一般。精气神也越是好了,昂着头威风凛凛,动作起来身手矫捷,一跃能翻过矮墙去,隔壁家的大黑狗被追着打了一回,甚至都不敢再靠近来。   饶是觅秀也忍不住说:“每日吃的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怎么变化这样大,莫不是咱们宅子还是什么不得了的风水宝地?”   可她自己也不见变得水灵啊,难不成只适合养狗,不适合养人?   宁杳坐在藤椅上,吃了粒花生米,笑而不语。   四个黄每见着她总要蹭过来围着转,它们有灵力排除体内杂污,又有小厮负责特意清洗,身上是皂膏的淡淡清香味儿,从头到脚竟是比寻常人都妥当。   宁杳的视线在它们身上扫过,随手扔了指尖的花生米,尾巴尖儿上有撮黑毛的大黄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提腿仰头,将小小的花生米稳稳顶在了鼻尖儿上,舌头一卷就扫进了嘴里。   觅秀站在树下,看得目瞪口呆,心中诧异难以言表。   她那日去买狗,也只是随便挑了挑,不拘品相种类,左右能叫唤能示警就成。卖狗的主人家说这四条狗凶得很,好看家,她就买了,却不想竟是这样敏捷机灵。   这样的好狗,整个萝州城怕是再找不出比得过的了,就是郡王府的相较之下也显得憨了些。   觅秀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慧眼识狗,捡了大便宜。   宁杳可不知她在想什么,轻轻鼓掌道:“大黄,你又进步了。”   大黄在太阳底下高傲的像得胜凯旋的将军,摇着尾巴稳步走回来,二黄三黄四黄几个小弟都给它主动让道。   宁杳渡了灵力给它作为鼓励,待四个黄又在院子里摇尾巴跳竹竿玩儿了,才拍拍手回屋里歇息去。   ……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晚风荡荡。   恒郡王府里经了通狠狠的整顿,上上下下无论主子奴才无不谨慎小心,就连晚间守夜丫头呼吸出气儿的声音都比以往更低缓些。   郡王妃对于他们的谨小慎微乐见其成,却又不耐看那副木讷的模样,挥手让人退出去,只留了白露在旁。   她散着长发,揽了身上的玉莲锦绣披帛,又拿着镜子端看自己的相貌,爱不释手。   活到这个年纪,她有权有势又有钱,儿女也都长大成家各有出息,算来算去是什么都不缺了。要说一生的遗憾,那必然是逝去的青春与美貌,现在失而复得,她自是再珍爱不过。   “人已经去东城了?”她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白露悄然收回落在郡王妃头发上的视线,恭敬回道:“是,王妃放心,上回也是有刘妈妈不知事才会叫五夫人逃过一劫,此次定然万无一失的。奴婢特意查探过,扶家宅子里只有两个护院,四个小厮,其余皆是女眷,都成不了阻碍。”   郡王妃唇角一掀,“那就等着消息吧。”   白露小心地点了桌灯,问道:“怕还有些时候,王妃不若先就寝了?”   郡王妃颇有不舍地放下镜子,揉了揉后脑勺,颔首道:“也好。这两日头晕昏昏的,也不知道怎么的,明儿早些你叫大夫来看看。”   白露应下,伺候郡王妃睡了。她站在帘幔外,过了会儿又偷偷掀起个缝儿,看着枕间黑发根处的一两点隐蔽斑白,一颗心直往下沉。   好似越来越严重了,怎么办……再下去也瞒不了了,王妃若是晓得这头白发,怕不是得发了疯。   她紧咬着唇,一个颤栗,后背冷汗都濡湿了内衫。   ……   比起郡王妃晕头浅眠,白露的心惊胆战,宁杳一如既往的悠闲,裹着被子沾了枕头睡得正香。   这个时间点儿,长盈街各家各户的灯都灭得差不多了,座座庭院皆笼罩在春日晚间安寂的夜色里。   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三人不请自来,猫儿般灵活轻巧地攀爬越过高墙,隐在一角等领头的打了个手势,转瞬便齐齐没入院中,直奔后房。   扶家人少,到了夜里也不像王府大院有侍卫巡逻值守。   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地方。   领头的用小刀戳破纱糊的格窗,取出细竹筒往屋里徐徐吹入白色的迷烟。等那玩意儿散了,又在外贴耳细听里面动静,片刻才看向后面两人,点点头小声道:“可以了。”   三人这些年干多了这样的买卖,分工明确熟练得很,两个警惕左右,一个执小刀挑开内里门闩,相继悄步进去又轻手轻脚的合上。   屋里没有点灯,只是今晚月色实在明亮,习武之人又比普通人眼力好些,倒也看得清楚。他们一路往里直奔拔步床,拨开帐子也不废话,掀起绣了佛手花的茜色棉被,高抬臂膀,霎时利刃刀锋冷光森森一片。   三剑划破空气唰唰齐下,然却没有想象中割破血肉的噗嗤声,而是砍在瓷枕上奇怪又刺耳的滋滋响。   情况转变出乎意料,几个刺客俱是一愣,忙环顾四周,“人呢?!”   这几天一直打地铺睡在床底下的宁杳缓缓睁开眼,从被子里伸出手,摸索了一阵,细指微微曲起轻轻一拽,解下了白日系在床脚上的银丝线。   早早就悬挂在门窗上的细密黑布齐齐腾地落了下来,像蔓延而来的层层阴云三两下就彻底吞没了窗外清明的月光,整个屋子里立时暗了下来,黑漆漆的一片。   对视不见人面,伸手不见五指。   刺客三人惊然,知道这是早有准备,明显等着瓮中捉鳖,忙叫道:“不好!快走!快走!”   嘴里倒是说得快,可四下无光不能视物,他们又不熟悉屋内摆置地形,只能挪动前行,一时竟举步艰难。   宁杳听着脚步动静 ,唤道:“大黄,干活儿了。”   她话音刚落,四条大黄狗便从角落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狗在夜中的视物能力与听力都比人强,再加上这几天以灵力锻体炼神,时常练习,本事是愈上一层。   四个黄对这间屋子的熟悉程度尤胜宁杳,它们盯着三个闯入的陌生刺客,轻车熟路地避开桌椅小几,一个接一个猛地冲了上去。   大狗行动敏捷,而刺客三人在黑暗中摸瞎,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两下,挥剑的时候非但没刺到狗,还把身边的同伙给划伤了。又或是动作间绊倒椅凳,摔个大马趴。   四个黄力气大,下嘴狠,一时之间屋内痛呼惊叫与骂声不绝于耳,乱成一团。   等护院和歇在别处的觅秀听见动静提着灯推开门,三个刺客已经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夜行衣比乞丐穿的还破烂,身上也被撕咬得血肉模糊。   四条大黄狗围绕着三人,凶狠的注视着,眼中绿光幽幽,活像围堵猎物的四匹野狼。   觅秀看满地狼藉又不见宁杳的影子,不禁愕然惊乱,忙往里叫道:“夫人?夫人?”   宁杳这才从床底下出来,取过架子上的浅红色棠花披风,打着系带应道:“我没事,先叫人来带大黄它们去洗洗,你们再把这三位不速之客拖到院子里去。”   觅秀见她安好,闻言定下心来。叫了大黄两声,便领着它们出去,等吩咐完小厮细心照看后才快步回来。   两个护院已经将三刺客拽了出来,并排摆在外头光溜溜的青石板上。   “夫人,这是来行窃的贼人?您看是不是等天亮送到官府去?”觅秀沉着脸有些后怕,却也没往别处想,只以为是不长眼的贼人见他们新搬过来,想沾些便宜。   护院也应道:“东城这边最近是不大安宁,好几户失窃报官,说不定是同一拨人。”   宁杳摇摇头,看着手里的长剑,又踢了踢地上的匕首,“哪个贼偷儿行窃会带这么多兵刃利器?”   “不是行窃,那是,”觅秀皱眉,兀地睁大眼,“行刺?!是、是谁?”   宁杳笑了笑,目光清寒。   她侧过头低下声音,只她二人可闻,“自然是王妃厚爱了。”   觅秀面上僵硬,“郡、王妃?”怎么可能呢?   她慌慌与宁杳对视了两息,却见那面上表情全然不似在开玩笑,顿时惊得连退两步,倒吸一口凉气。   莫非当日夫人在正院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她还以为是夫人不满郡王妃怠慢克扣西风院,故意编说用来离开王府的托词。   可是为什么?   王妃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不成还真是因为所谓的舒颜丹吗?   “夫人,会不会是弄错了?”觅秀张了张嘴,惊疑不定。   宁杳也不与她多做解释,转眼看着地上的刺客,干脆利落地手起剑落。   颈间一凉,刺客骤然瞠目,血溅当场。   觅秀再怎么稳重也不过是个刚过十七的小姑娘家,哪里见过这些打打杀杀,当即一声尖叫,惊得隔壁人家都亮起了灯烛。   她震惊地看着地上被一剑割破的喉咙和喷溅后汩汩冒出来的鲜血,像木头桩子般愣愣地驻在原处,全身僵麻。   骇然之下她结结巴巴开口道:“夫、夫人,你你……”   宁杳恍若未闻,杀人者人恒杀之,既然敢来动手取命,自己也要有死的觉悟。   反正已然知道是谁派来的,与其留着叫府衙装模作样的审讯,最后在郡王妃的粉饰下不了了之,还不如直接杀了。   她又走到第二个第三个面前,如法炮制。   地上的青石板被染红了大半,等三个刺客都咽了气,宁杳才扔了剑,转头与护院说道:“尸体不好处置,明日一早和这些刀剑匕首迷烟一起送到官府去,若他们问起怎么死的,就说刺客行凶缠斗过程中自卫失手所致。若不依不饶,就叫他们直接来找我。”   护院被吓了一跳,忙应下话。   宁杳凝视他们片刻,看他二人噤如寒蝉,才轻言道:“觅秀,记得叫人提水来把地上冲洗一遍,免得惹些虫蚁。”说完也不待她回声儿,就先行缓缓走进了屋去。   觅秀神色难辨,好半晌才低低应了,下一瞬又忍不住扭头看向已经走上石阶的人影。   桌几上的灯烛染着晕黄的光,朦朦胧胧地映在旖旎裙摆上,她一时竟然分辨不清那上头到底是绣的海棠红花,还是方才血色落下无意的缀点。 第5章   门外枝桠上桃花烂漫,灼灼繁艳。小厮弯腰站在树底下,双臂颤颤地冲洗血污,阵阵水声哗哗作响。   觅秀笼在袖子的手紧紧攥着,垂下的目光落在半掩的素面儿绣鞋上。   她六岁被卖入王家,后来一直待在厨房做烧火丫头,虽也见过生死,却从没有这样刺激吓人的。便是已经过了差不多两刻钟,那三人死不瞑目遍地鲜血的模样都还在脑海中回荡,经久不散。   没想到表面上看起来柔柔弱弱,一副病恹恹的五夫人,动起手却是如此的干脆利落,血溅三尺亦面不改色。   她原想安心伺候完这位一段日子,就寻机会讨要了卖身契,然后回晖州去解了奴籍,盘个小铺子做点儿生意,再找个老实靠谱的男人在柴米油盐里平淡琐碎的过完一辈子。   如今看来,她分明想得简单过头了。   她是王家送给五夫人的陪嫁丫头,无论事实如何,任旁人来看就是主仆一体同心,郡王妃若真要五夫人的命,又岂会放过她白白落下把柄供人拿捏?   本打算明哲保身,安守本分,把五夫人当个普通主子就了事儿,可就瞧今日这阵仗,生死一线的,稍不谨慎就命丧黄泉了,哪里能任她浑浑噩噩地蒙混过去?   也是想差了,自离开晖州王家陪嫁过来开始,她与五夫人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也挣不开的。只有五夫人好了,她才能好,五夫人若是不好了,那她也得糟。   觅秀沉沉叹了气,思绪繁杂似一团乱麻,一颗心也沉甸甸的。   “觅秀姑娘,这里都妥当了,我就先回杂院了。”小厮微弓着腰身,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与她说着话。   觅秀这才回神点头,轻声应道:“行,辛苦你了,早些歇着去吧。”   小厮忙答着话退下,她打起精神仍站在原处,目送着对方远去没入黑漆漆的夜里。   屋里宁杳窝在小榻上的层层软垫里,她暂时也没什么睡意,便剥着盘子里的盐炒花生,吃东西打发时间。   觅秀跨过门槛,在落地罩前驻足片刻,转身去沏了壶热茶过来。   冒着热气的茶水徐徐注入青釉竹纹杯中,她沉默良久,在水汽氤氲中轻声唤道:“夫人……”   宁杳闻声抬眸,“嗯,是有事吗?”   在这番注视下,觅秀握着茶壶提梁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奴婢、奴婢……”   宁杳奇怪道:“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吞吞吐吐的,我又不会吃了你。”   觅秀偷觑一眼,声若蚊蝇,“夫人,萝州城尽在郡王府掌控之中,郡王妃若铁了心要取夫人的性命,总有千百计策。咱们坐以待毙等着她下手,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稍稍犹豫道:“您看是不是该另想法子,与郡王爷知会或是暂且离开萝州城避避风头?”   宁杳没有回答话里的问题,而是看向她说道:“难得你会主动跟我说这些。”   从原主在晖州被王家小姐救下到代嫁萝州,至今已有一月之久,觅秀一直很规矩,不会分忧解难,不会安抚宽慰,更不会表示出半分的亲近。   今天倒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觅秀抿了抿唇,回道:“为夫人分忧,是奴婢应尽的本分。”   她此番投诚表忠心,对方却打量不语,直叫觅秀心中忐忑。   宁杳却没再多提什么,视线一收,又转回刚才的话题,“郡王妃确实势大,但你也不必担心什么,从即日起她大约不会再有兴致花大把的空闲心思来管我们了。”   觅秀定下心神,不解道:“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刺客身死,此次不成,郡王妃又该另有布局才是,怎么就没有空闲心思了?   宁杳捏着指尖的花生米,捻掉红衣,丢进嘴里,歪歪头道:“姜缀玉已经离开萝州五日了。”   依原主残留的记忆来看,姜缀玉不是个特别有耐心的人。   舒颜丹这种东西,与凡人而言一粒就完全足够了,可正院儿里有传闻她临行前给了郡王妃足足五粒,也就是说只给了她五天的时间。   明日就是第六天,期限已过,郡王府估计要出事儿了。   觅秀迷惑,不是很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只是见她没有解释的打算,便静了声,转而收拾起四周细密厚重的黑布。今天的事儿也叫她明白,这位夫人心里头主意大得很。   既然她成竹在胸,那自有道理,且就看看吧。   ……   翌日一早,护院拉着三刺客的尸体送到了府衙,那大人听说是从东城扶宅拉过来的,约是估计着扶琂表面上的郡王义子身份,什么也没问就叫衙役收下了。   护院便又拉着板车回往东城去,途中路过门庭威严的郡王府,却见侧门处喧闹的很。有七八个身穿青布长衫,相当面熟的老大夫正提着药箱子,在小厮的拉扯下气喘吁吁地匆匆往府里赶。   护院两人觉得奇怪,对视一眼,边说着话边回了扶宅。   他二人进门就见宁杳坐在宽敞的中院儿里,套着件浅青色的薄绒披风,手里捏了根细竹竿儿,左边晃晃,右边挑挑的,正乐此不彼地逗着四条大黄狗。   在满庭金色阳光下,显得颇为和谐安宁。   护院二人上前先回了话,“夫人,照您的吩咐,尸体已经送到县尉府去了。”   他们言语恭敬比之往日更甚,显然昨晚的事情有不小的影响。   宁杳闻言,不甚在意地点点头,说:“辛苦你们跑这一趟。”   二人忙道不敢,正要退下,转念想起这位女主子是从郡王府里搬出来的。他们稍稍犹豫,还是主动提起路上见闻,“属下二人回程时路过郡王府,见城里有名的几个大夫都被请了过去,该是王府里头有主子身体不适,特意去看诊的。个个都急急忙忙,估摸着问题还挺严重的。”   宁杳眉梢微动,轻轻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待护院二人退下了,才将手上的细竹竿搁下。   她仰倒在藤椅上,边吃糕点边看着天上的悠悠白云。   如此看来姜缀玉下的暗手已经显露出来了。   若不是身体条件不允许,她还真想偷偷跑到郡王府去看看现在到底有多热闹呢。   ……   ……   郡王府里岂止是热闹,简直都快翻天了。   这事情还得从昨晚说起。   昨夜郡王妃在白露的劝说早早就寝,整夜里头都晕乎乎的不大舒服,一直难能安眠。   因昨日是三月十五,郡王爷一位故人的忌日。恒郡王照例在外待了一宿,直到天际微明,才半醉地回了府来。   大约是这几日夫妻之间感情升温,想也没想就径直去了郡王妃的正院。恒郡王念及已逝故人,心情沉郁,半醉半醒的,又见发妻在帐内捂着头蹙眉低吟,也有万种风情。   但凡是个好色的谁也忍不得,再者他又存了两分想泻泻心头伤感悲愁的意思,便屏退下人放了帘子行起事来。   郡王妃虽也有些不舒服,却也没推拒,红烛软帐,直至天明。   两人如胶似漆的,正是兴头,恒郡王不禁去握他最爱的纤纤玉手,然而想象之中凝脂般的触感并没有出现,反陡然觉得掌心干巴巴的硌得慌。   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却悚然瞠目,原来自己手里抓的哪里是那一双葱根玉指,分明像是一只皮皱肉干的鸡爪子!   恒郡王心中大骇,再支起脖子往上一瞧,那本在软枕间的郡王妃却不知何时变成了个白发老妪。   美娇娘一瞬间变成了个老婆子,两人还正行着好事,能不吓人吗?恒郡王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一咕噜滚下了床,摔得身上骨头都快散架了。   郡王妃还没察觉到自身的变化,揽衣坐起身来,疑惑不解地看向摔了个狗吃屎的恒郡王,还饶有闲心好笑地问道:“王爷?好好的您这是做什么?”   她语中含笑,却不想嘴里发出的声音又干又涩,与平日大不相同,郡王妃这才觉出不对味儿来,惊忙地伸手捂住嘴。   胳膊一抬腕间罗衣滑下,瘦巴巴的胳膊和手便这么不期然地露在眼前。   她遽然惊惶,什么也顾不得,赤脚跑到梳妆台前,便瞧见妆镜里满目白发和一张遍布皱纹的脸。这样的场景与郡王妃而言刺激之大不亚于天塌地陷,脑子里轰然一声,登时两眼翻白彻底晕死了过去。   旁边的恒郡王也是心神俱疲,夫妻两人就这么齐刷刷地倒了,正院里乱作一团。   便是因为这样,才有今日早上请大夫入府,叫那两个护院看见的事儿。   ……   恒郡王是最先醒过来的,下人服侍着连灌两碗安神汤,才总算勉强顺平了气儿。   他疲乏地坐在堂中宽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进进出出为郡王妃诊治的大夫,素日威严的脸上没甚气色,像抹了层青灰难看至极。   从里屋出来的小厮被吓得够呛,却还是上前禀报,小声道:“王爷,王妃醒了。”   恒郡王已然有了不小的阴影,乍听得“王妃”二字,身上刚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实在不愿往里头去看那吓人的鬼样,但到底是结发夫妻,总不能枉顾这多年的情分,那般未免过于薄情。   恒郡王深深吸了一口气,顶着额头浮现的青筋又喝了半碗安神汤,才步履沉重地缓步进屋。   侍女死死低头打起身边的玉珠帘,恒郡王穿行而过,里头郡王妃郑氏刚刚醒来,正疯了般的尖声大叫,“白露!舒颜丹呢?快把舒颜丹给我拿来!不长眼的混账东西,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啊!”   白露跪在床前,眼下青黑唇色干白,断断续续哭道:“王妃、王妃,已经没了……姜仙子、姜仙子留下的五粒舒颜丹,您、您昨日就用完了啊……”   里头吵吵嚷嚷,恒郡王听见白露的话却是脚下一顿,双目愕然。   五粒?舒颜丹有五粒?郑氏不是说姜仙子当日只给了她一颗吗?!   所以那话……是骗他的?   恒郡王回神,勃然生怒。   好个贪心无餍的妇人!足足有五粒灵丹,却死死闷着,竟连一颗也不愿分给同舟共济数十年的丈夫和血脉相连的亲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郡王府的表面塑料夫妻← 第6章   姜缀玉临行前给了郡王妃舒颜丹的事情,恒郡王是知晓的。   舒颜丹是仙家炼就的灵药,有焕然养颜,回复青春的功效。   这样的东西,即便他身为盛国郡王,也不是想要便能有的。   这世上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少有人不在意自己仪容的,恒郡王也不例外。尤其他位高权重,比起普通人更祈盼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当日他得知郡王妃得了舒颜丹,头一个念头便是据为己有。只可惜动作慢了些,郡王妃已经用了,又咬死说只有一颗。   他虽懊恼,却总不能剖开发妻的肚子再把丹药取出来。   后来只能安慰自己,郑氏总归是他的女人,就是变得年轻漂亮了,最后不也还是便宜了他吗?而且发妻端庄体贴为府里上下操劳,对他也是掏心掏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罢,吃了就吃了吧。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姜仙子给的不是郑氏私下与他所说的一粒,而是足足五粒,五粒啊!   这女人从头到尾都在故意欺瞒,自私贪婪又谎话连篇!   恒郡王气得面皮发紫,指着手哆嗦道:“五粒舒颜丹,五粒啊……郑氏,好你个郑氏!”   郡王妃因容颜逝去而痛不欲生,正捂头发疯骂人,骤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禁浑身僵硬。她愣愣转头看着恒郡王怒火汹汹的质问,电光火石间终于理智回笼,暂时从愤怒中清醒了过来。   惊觉方才对话里说漏了嘴,急急解释,泫然若泣道:“王爷,不是的,不是的!您是听错了……”   恒郡王哪里还会信她的鬼话。   他愤然支起胳膊,恨不得直接拍烂她的脸。只是目光触及那白发苍苍的枯败模样,先时的阴影又再度笼罩心头,到底还是没法克服心理障碍说服自己一巴掌狠狠地扇过去。   恒郡王一腔怒火无处可泄,烧得两眼赤红,一脚踹翻近处的白露,怫然甩袖离开。   边走边道:“来人,王妃病重,从即日起堵了正院的门,不许任何人踏出半步!若有违者,不拘是谁通通杖毙!”   郡王妃失声道:“王爷!”   恒郡王却头也不回,只当眼不见为净,冷声道:“怎么?就王妃如今这副尊荣,你还想出去丢人现眼吗?”   房门重重合上,屋里安寂了一瞬。   郡王妃气得砸了瓷枕,骂道:“我丢人现眼,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她堵上名声以宁杳一条命与姜缀玉做交易得来的东西,凭什么给他,凭什么便宜别人?   恶心又虚伪,还自以为重情重义的老匹夫,真当自己是个好货色?!   昨晚醉酒悼念故人,装得倒是像那么回事儿,可这些年也不见好好照看人家儿子扶琂呐。呵,恶心的玩意儿,也不怕把人膈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死他。   他们郡王府都是一窝里的东西,谁还不知道谁啊!   白露趴在地上,浑身发抖,“王妃、王妃您就少说两句吧……”这话若再传到郡王爷耳里,又该如何善了?   郡王妃充耳不闻,死死攥着肩头白发,面有寒霜。   正院里的一场喧闹表面上终是渐渐平息下来。   郡王妃被夺了管家权又被禁拘的事,在郡王府掀起轩然大波。   除了在正院伺候的少许人,其他的都不知内中实情,多是暗里纷纷猜测。   世子和世子妃夫妇,还有其他几位公子夫人听闻此事,做足了孝子贤媳的派头,连番不停到恒郡王面前磕头跪地为郡王妃求情,却无一不被狠狠训斥回来。   一时府中上下人人自危。   ……   深宅内院的密事,外人自然不得而知,宁杳也没费心去查探郡王妃现下的具体状况,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要受些罪的。   无论如何,对方如今自顾不暇,她便有空闲专心修炼之事了。   宁杳用过午饭,打定主意便与觅秀说道:“到萝州也有些日子了,我还一次也没出去过,你一会儿找人打听打听这城里有什么远近闻名的食铺或吃食,咱们今天就出去偿个鲜吧。”   觅秀近日发现这位主子尤喜吃食,听她说起也不觉得奇怪,当即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她是个能干的,不多时就从外头回来了,偏向寡淡的眉目间一如既往的平和,只白净的面上多了几分气热红晕。   宁杳顺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觅秀跨过门槛,两步近前去接过,手捧着杯盏有条不紊地回道:“奴婢与隔壁的马夫人和对门的王婆婆问过了,这萝州城里最有名的当属和顺酒楼,里头的方大厨是前朝御厨的后人,招牌上都是拿手好菜。除了和顺酒楼,还有云记这些街头小铺子,听说也是几辈传承味道一绝……”   宁杳抵着额头下意识眨了眨眼睛,放下扣在掌心的三两颗花生,拍拍手起身来,说道:“那就先去和顺酒楼,之后再去其余地方转转。”   觅秀一愣,“夫人,是现在就去么?”她们不是先时才用了午饭?离放下筷子还没过半个时辰吧,去酒楼的话,还能吃得下吗?   宁杳点头,系上斗篷率先出门,“是啊,快走吧。”   觅秀看似乎兴致颇高也不好扫兴,哎着应了一声,回里间去拿好银钱,又叫小厮快些去备好马车,这才跟了上去。   ……   ……   萝州是盛国四州之一,地处东南,多河多山,草木丰盛。   这一方被河水润泽的土地,藏有无数的绝味山珍,其中又以一种伞柄发红的白色野菌最为出名。   因为形状实在像极了自家里发出来的豆芽儿菜,这菌菇便又被当地人称为“豆芽菇”。   “金蓉豆芽菇”就是和顺酒楼方大厨的拿手绝活儿,也是来往途径萝州的商人仕宦们必点的一道菜。   有这样大的名气,和顺酒楼客似云来,即便过了午时饭点,后厨依然烟熏火绕。   前堂自然也是热闹,大半的位置都坐了客人。   肩头搭着长巾的小二们手端托盘,麻利敏捷地在堂中穿行,将一碟一碟鲜香的菜肴含笑奉上。他们手脚不停,嘴里也不歇地说着一连串的讨巧好话,时不时就能收获好些零碎打赏。而食客们或大快朵颐,或各自闲话,气氛也算融洽。   和顺酒楼每日都会上演这般场景,也没甚稀奇。   堂中小二刚忙完一阵,得了些空闲,聚在柜台边听拨算盘的老掌柜说话,转眼就见门前又来了位客人。   这位客人是位年轻的夫人,身上罩着件镶白边儿的海棠红色挡风斗篷,略显妍丽的姣好面容覆在宽大的兜帽下,半遮半掩的,隐隐约约可见三分病色。   与她同行的还有个下人装扮的青衣侍女,和一条气定神闲的大黄狗。   要说他们在酒楼干活儿的,一年到头来来往往见过不少人——矜傲端方的高门仕女,潇洒爽利的江湖女侠,这些扳着手指头也数不完。   可如面前夫人有这样好容色的还是头回见得。   再看身上的细锦花锻和行动举止,还有那身边皮毛锃亮威武不凡,一瞧就知道是名贵品种的大黄狗,料想身份定是非同一般。   土狗大黄:“汪汪汪。”   在老掌柜的轻咳声下,小二回过神,下意识整了整衣裳,扶好小帽,这才笑着迎上去,“几位客官里面请,您是楼上雅间儿还是底下坐啊?”   宁杳牵着大黄的绳子,往里看了看,慢声道:“楼上吧。”   小二抬起手,大声应道:“好嘞,您随我往这边来。”   宁杳在雅间儿落座,小二给她斟了杯热菜,笑说道:“夫人想用些什么?”   宁杳望了眼木屏风上的菜单,“你们方大厨的招牌菜都各来一份。”   小二退出去,觅秀欲言又止,“夫人……”   宁杳:“怎么了?”   觅秀:“您一个人,十二个菜是不是多了些?”这都够得上小席面儿了。   宁杳摇头,“十二个而已,还少了。”   觅秀一时语噎,而已?少了?   这……是您对这些词儿有所误解,还是我对您不够了解? 第7章   窗外的长街铺合着整齐的石板,两边小贩正卖力地吆喝,比得雅间儿里更安静了两分。宁杳兀自喝茶,看着小摊儿上五颜六色的发带,闲来打发时间。   后厨的动作倒也快,没叫她久等,小二就陆续上齐了菜。   “夫人慢用,有什么需要叫一声就好。”   宁杳点头,看着桌上碗碟,先尝了尝远近闻名的“金蓉豆芽菇”。裹覆在菇上的汤汁有些粘稠,入口唇齿间都是淡淡的鲜味儿,这道菜里没放什么香料,主要还是以熬煮的河虾汤调味,衬出豆芽菇特有的浓香。但大约是火候没把握好,菌菇吃着总觉得稍显干老。   觅秀将盛满鱼汤的素白瓷碗放下,问道:“可还合夫人的胃口?”   宁杳握着筷子戳了戳,“还成吧。”就食材处理的精致刀工与烹煮工序的手艺来说,是比家里厨娘的要好上不少,但也不能说多叫人惊艳,一口下去转化来的灵力也并不算多。   觅秀:“如此看来是名过其实了。”   宁杳看向其他菜汤,传言确实夸大了不少。   这两人一狗在雅间儿里待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房门结账。   掌柜的是个精明干瘦的小老头儿,拨了拨算盘,笑道:“总共是二十两三文,以前没见过夫人,想是头回过来的,您是新客今日便不算这小零头,二十两整。”   宁杳也微微笑了笑,道了声谢。   和她的从容相较,一旁觅秀的脸色就显得过分僵硬了,两眼怔怔地掏银子掏了半天不说,出门时还险些绊一跤。   老掌柜奇怪地瞥了两眼,转而就被刚到手还热乎的银子吸引了心神,又乐呵呵地打起算盘专心核账。恰在这个时候,小二的捧着垒满了碗碟的红漆木托盘从楼上下来,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和方才的青衣侍女是如出一辙的古怪。   老掌柜看他心不在焉的,不禁道:“这是怎么的?好好瞧着路,你也不怕把我的碗给磕碎了。”   小二恍然,忙走近了些,把手里的托盘挪给他瞧,“掌柜的你看,方才雅间儿里的客人,整整十二个菜一点儿没剩,那小夫人真是不可貌相。”   看起来仙女儿似的人,这食量可是惊人得很。他还以为城里的这些个夫人小姐们都是蚂蚁点大的胃口呢。   今日这位都抵得上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子了。   老掌柜到底年纪大见得多,瞅了两眼,就皱起眉挥挥手打发他道:“少见多怪的,就这点儿见识?还不快去干活儿,就知道钻着缝儿来嚼舌偷闲。”   两人说了两句便各忙各的,小二的却将这事儿特意记在了心里,想着闲暇时候与旁人喝酒吃菜,也能勉强当个谈资,说说笑话。   他们跑堂的,也就这点子乐趣了。   却不想会在后头扯出另一段不得了的言说。   ……   觅秀坐在马车上,悄然偷觑。   从窗边那张芙蓉清艳的面容,到斗篷半掩下的纤瘦腰身,越看越是迷茫。打死她都想不通,这样的身子到底是怎么把那一桌子饭菜塞下去的,还腾得出空地方来吗?   看来,她果然是对夫人还不够了解……吗??   宁杳掀着帘子,一边看着外面的热闹街景,一边疏导体内的灵力,任其一寸寸温养重塑经脉。她一心二用,两不耽搁,身边大黄明显感觉到了主人四周的灵力波动,不由挨近了些,宁杳收回手拍拍狗头,与它分了些许,大狗汪汪叫了两声,高兴得尾巴摇个不停。   觅秀被犬吠声拉回了心神,摇头将方才的胡思乱想尽数甩出脑海,出声问道:“夫人,时候还早,可要再去别的什么地方转转?”   宁杳看向她,“已经试了和顺酒楼,便去你说的街头小铺子,试试几辈传承的民间手艺好了。”   还试?还吃啊?   觅秀:“……是。”   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合格的贴身侍女,这个时候答“是”就对了。   她打起帘门,与外面赶车的小厮吩咐,“走吧,北城福春街,云记老字号。”对门的王婆婆可是把云记的春雪梨花糕都夸出花儿来了,料想味道应该是还不错的。   小厮是萝州本地人,街头巷尾的都熟悉得很,驱着马儿不过两刻钟就到了地方。   宁杳从马车上下来,海棠红色的斗篷面儿上落了层金灿灿的阳光,艳艳的红也淡了不少。   云记的铺子不算大,却是红栏小窗的雅致,门前又有梨树花繁,风吹如雪,正应了当下春景儿,也显了“春雪梨花”的招牌。   大约是为方便买卖,主人家在铺子外摆了长桌,桌上垒了五六个竹编笼屉,笼屉里是空的,上头已然落了好些灰,像是有些日子没打理了。   左右不见店家,东西亦无人收拾,铺子的大门也落了锁。   宁杳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阳光,拨了一下额前兜帽。   像是许久没开门了啊。   “姑娘是来云记买梨花糕的?”   宁杳闻声转头,原是不远处牵着小儿郎的微胖妇人在说话。   宁杳含笑,“是,不过好像来得不巧。”   妇人回道:“是不巧,云老爹家里的姑娘出事儿失踪不见人了,看情况,最近一段日子怕都没心思开门儿做生意了。再过些时候,城里梨花儿也该谢了,怕是要等明年春才有得卖啰。”   妇人说完话,与她客气的笑了笑,便和小儿子到隔壁摊子挑肉买菜去了。   宁杳微微仰头,望着高过屋檐的梨花树,半晌走到笼屉边,从上头捻了一片小小的雪白的花瓣放进口中,觅秀都来不及阻止。   宁杳含了这点东西,舌尖微涩,残有余香。她若有所思,揽着斗篷先上了马车去。   觅秀立时跟上,递了一方软帕,“夫人,咱们接下来可是回府了?”   宁杳擦了擦手,摇头道:“不,先去云家。”   觅秀指向外面云记的铺子,“是这个云家吗?咱们去做什么?”   宁杳说:“明年太远了,还是今日吧。”   世间有百味,合得上心意的仍是可遇不可求。她摊开手,看着掌心的梨花朵儿眨了眨眼睛,这里味道似乎很好呢,不去试试岂不可惜。   觅秀听罢,有心想提醒一句,他们不知道云家的住处,暂时去不了。而且人家现在有事,估计不大欢迎外人,去了也不一定能买得到春雪糕。   然她张了张嘴,就听宁杳与赶车小厮道:“直走,去福春街西北巷第十三户人家。”   觅秀:“……?”是这个地方?不是,夫人怎么知道人家住哪儿的?   福春街西北巷弯曲难行,马车不好入内,宁杳与觅秀只好下来,徒步入里。   北城多矮屋,巷中两侧花树繁茂,多高过院墙梁顶,但凡清风过处,落英纷纷,是与东西城处的富贵繁盛截然不同的清淡宁和。   宁杳牵着大黄,站在种满梨花树的小宅院前,觅秀看了她一眼,上前叩门。   屋里久没人声,左右唠嗑的邻里看她二人陌生的紧,相互对视了几眼。其中一位裹着玉色头巾的小娘子问道:“两位来找三伯的?是有什么事儿吗?”   觅秀答道:“我们是来买……”   宁杳摇摇头打断她,“今日冒昧上门,是有些关于云姑娘失踪的事儿,想找云老爹谈说一二。”   小娘子听到“云姑娘”三字,脸色微变,放下手里的鞋垫子忙忙起身,“云姝?你们认得云姝啊?”   宁杳颔首,声音温然,“云老爹不在家中吗?”   “在在在!”小娘子一把推开云家大门,冲里头大喊道:“三伯啊,来客啦。”   宁杳跟在那小娘子身后,穿过前院的梨花林,就见身形干瘦的云老爹应声拖着步子走出来,青灰布衣,面容惨白,一副颓然不已的低靡之态。   他家中长女云姝五日前到月老祠还愿,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缕青烟,不见衣履,不知行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古怪异事被十余人亲眼目睹,惶然报官。   奉命查办此案的是县尉府历练老成的宋捕头,可距事发已经过去五日,衙门举步维艰,至今仍没有丝毫眉目进展。   官家久久没有定论,外头的传言也千奇百怪,愈演愈烈。   有说是犯人故弄玄虚,折腾出这化烟怪象,借托鬼神来掩人耳目,好逃脱罪责;   也有说,是这云家姑娘行为不端,冒犯触怒了月老,才会挨了上仙惩处;   更有荒唐的,说云姝本就是妖精转世投胎所变,受不了月老祠与旁边青莲寺的刚正之气,当场灰飞烟灭了。   云老爹不但忧心女儿生死,还饱受流言摧残的苦楚,一个大老爷们儿也险些被折腾得崩溃。   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有现在这副疲惫的憔悴模样。   云老爹压根儿提不大起精神,小娘子拉住他说了两句,“这位姑娘是为姝娘失踪的事儿来的,”她又悄声提道:“说是知道些事儿,指不定有消息了。”   云老爹闻言,灰暗浑浊的双眼里骤然一亮,他捏紧了手,激动地看向宁杳,“姑娘里头坐,里头坐!椿儿啊,你快去帮我泡壶茶来……”   小娘子哎了一声,就要往里去,宁杳却道:“两位不必麻烦了,且就在这儿长话短说吧。”   云老爹有些忐忑,满脸的小心翼翼,生怕错过她话里的一个字儿。   “我很喜欢你家的梨花糕,”宁杳抬眼,徐徐说道:“五百份梨花糕,我可以找到你的女儿。”   云老爹愣了愣,“什么?”   宁杳并不应话,而是看向他,黑漆漆的眸子静若深潭,“我就住在东城长盈街的扶宅,你随时可以过来。”   言罢也不管对方应不应,便转身往外走去。   云老爹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位带路进来的小娘子倒是懂了,霎时黑了脸,生出被愚弄的恼火。   这些日子常有人借知道云姝消息的名头过来,不是从她三伯手里抠银子,就是趁机看笑话。她刚才在外头看这姑娘人模人样的,仪容举止也妥帖得很,还以为这个是真知道姝娘的消息特意知会来的,没想到也是和那些下三滥的混球一路货色!   好啊,她倒是不骗钱,不看笑话了,这是盯着云家的梨花糕来的呢,还五百份!还送上门儿!多大的脸?怎么不去抢呢!   那小娘子越想越来气,指着那梨花深处的红色身影大声骂道:“黑心肝儿的,我三伯人是傻又笨,但你也不能拿云姝的事儿来哄他啊!占这样的便宜也不怕遭报应!”   出了口气,她又转头来与云老爹语重心长道:“三伯啊,你可别傻兮兮信她的鬼话,就这么几天,你家底儿都快被人骗光了!”   云老爹一时讷讷,“我、我知道了……”   ……   回程路上,觅秀试探性问道:“夫人真能找到云家姑娘?”   宁杳:“找个人而已,再简单不过了。”   她一副安然寻常,觅秀后知后觉想起宁杳似乎与姜仙子有故,如此说来莫非也有神通?她心头一紧,须臾方按下心神,小声说道:“但奴婢以为夫人不会管这些不相干的闲事。”   宁杳喝了口在巷子里买了的甜汤,抬抬眼,轻轻地啊了一声,“我的人生里,其实寂寞得也就只剩下‘吃’这一个追求了,有五百份梨花糕的话,也不算闲事。”就跟拿钱办事差不了什么。不过,这件失踪之事确实有些蹊跷。   觅秀:“……”寂寞得只剩下“吃”了?主子,你的人生可也太幸福了。 第8章   从福春街回到扶宅,恰是斜阳晚照,满庭余晖的时候。等宁杳再沐浴出来,厨房已经烧好了晚膳,看她坐在桌前淡定进食,今日下午几经打击的觅秀完全能做到视若无睹了。   用完晚饭,宁杳翻了会儿话本子,看完新出的几个章回就上床歇息,说道:“明日要去趟青莲寺,你让厨房早些准备晨食吧。”   觅秀放帐子的动作一顿,细声问道:“是为寻云家姑娘踪迹?”   宁杳嗯了声,云老爹性子憨厚老实又爱女如命,如今走投无路,但凡有丁点希望,他也绝不会白白放过的。五百份梨花糕估计明日下午或最迟晚上就会送上门来,她自然也该在那之前找出云姝的去处。   这才叫银货两讫。   不过月老祠是事发现场,现下必然在官府的监视围堵之中,寻常人进不得里。为避免不必要的交涉章程,她只能先去与月老祠比邻而居,只有一墙之隔的青莲寺了。   宁杳睡了个好觉,翌日天明,简单用过早饭,便与觅秀出门。   时候尚早,路上行人小贩亦不见多,马车穿过长街一路畅通无阻,不多时就停在了青莲寺正门前的石阶下。   古寺宝刹,在几多烟火缭绕里,显得端和而庄严。   立于外墙与香客说话的住持,慈眉善目,一如宝殿里的佛陀。   宁杳婉拒了小沙弥带路的好意,独自往与月老祠相近的西墙走去。   青莲寺历史悠远,可追溯到几百年前,哪怕经楼殿宇几经翻新,也抹不去岁月沉淀下的厚重。   宁杳顶着不算热烈的阳光,穿过坐落有致的殿阁亭廊,慢慢走入一片不见尽头的斑斑树影里。   她停下脚步,仰头可见巨树高耸入云,有枝叶如盖,苍碧万顷,浓荫数里。   这应该就是……月老祠的姻缘树。   虽说宁杳在萝州待的时间不算久,但吃了些花花草草,哪怕不出门也知道些东西。   萝州城最出名的不是古塔楼,也不是百年宝刹,而是两棵位于月老祠高达百尺的巨树。它们彼此纠缠,合抱为一,像知情识意,亲密相拥的恋人夫妻,故又有姻缘树之称。   姻缘树伫立萝州长达数百年之久,在这片土地的养育下,虬枝盘旋,干云蔽日。有传言说站在树梢的最顶端展目望去,能将萝州、晖州、清州诸城尽收眼底,堪称盛国的一大奇景。   宁杳凝神,能清晰听见风吹树叶的飒飒作响声,还有挂在上面用来祈求姻缘的木牌铜铃叮铃叮铃。   她走到墙边,踮起脚尖支手从姻缘树上够了几片叶子下来,又随手接了一片从树梢飘飘而落下的嫩叶,绕了绢帕细细擦拭着叶面儿上的尘灰。   “近两年姻缘树越发粗壮繁茂了,”不远处清扫落叶的小僧人正与同伴闲话,“我看咱们这院墙没多久又该要往后挪个几尺半丈的。”   另一人道:“是啊,不过我听说姻缘树原是咱们寺里,好些年前因为墙塌了重砌,阴差阳错之下才划到了月老祠那边。”   “是有这么回事儿,师叔年年都挂嘴边念叨的。”   宁杳往两人瞟了一眼,将手里的叶子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第一片树叶子有股干涩涩的苦味儿,因姻缘树常青不败,它有幸地捱过了寒冬凛风,已经在枝头约两个春秋。它老了,也很疲懒,记忆里多是些人们的美好祈愿和少女的懵懂情思,还有一些关于这方月老祠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二片树叶子是今年的新叶,初春时候刚刚出的细芽儿,清香淡淡的。它位置生的高,看到的也多,六日前云姝骤然消失是它印象最深刻的一天,那个时候姻缘树上所有的老叶子都像疯了一样的热闹了起来,唰唰唰地响个不停。   宁杳含着一嘴的苦味儿又抬了抬头,看着那绿葱葱的细叶古树在风中躁动,清亮的眸子里映有一树沉沉蓊郁。足足过了半刻钟,宁杳不禁微耷拉了眉眼,衔着嘴皮儿面色怪异。   觅秀站在离她三步远,不知她是怎么了,却也没有多话地开口问询。   而墙的另一边此时也有人在。   “头儿,我屁股底下的草堆都快坐成下蛋窝了,从早到晚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还继续吗?”钱来这几天蹲守月老祠,别说嫌犯了,他连只麻雀儿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才多久你就唠唠的不行了?老子当年为了逮大盗马云飞在地里趴了半个月,也不没嚎过一声啊。再守两天,现在一点线索方向也没有,只能守株待兔了,”宋捕头掌心抵着腰间官刀,声音粗哑,“好好儿打起精神,要是稀里糊涂耽误了事,老子给你好看。”   钱来被那双铜铃似的眼吓得生生将哈欠咽了回去,嘴里干笑着低声应好。   “行了,我再去趟云家看看,有情况也说不定。”宋捕头不耐与他多说,又嘱咐两句便阔步离开。   钱来扒拉身上遮掩的干草,看着不远处的姻缘树,心里对宋捕头的话不以为然。这桩案子生的古怪,根本毫无头绪无迹可寻,照现下情况,十有八|九是要以悬案盖棺的,也就头儿的好胜心起来了,死不信邪罢了。   “哎,”钱来长长打了哈欠,无意间瞥见昨日掉在地上的馒头屑,嘀咕道:“这月老祠麻雀儿不过来,怎么连只蚂蚁也没有?”   都已经春三月了,照理说什么鸟儿啊虫儿的也该出来了啊。   ……   宁杳没在青莲寺逗留,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回了府中,坐在庭院里的藤椅上想着云家姑娘与月老祠的事,目光放空,虚虚落在手里回程路上摘回来的一捧野花儿。   “夫人若喜欢花色,何不叫人去买些回来养在院子里。风信子、紫蝴蝶、春兰建兰,便是什么稀罕的奇花儿在花市里也能寻得到。”觅秀添茶,看她盯着花儿发呆,话里提议道。   四季里宁杳尤其喜欢生机盎然的春天,也十分喜爱花卉绿植,这些总让她觉得格外亲切美好。她一开始确有在院子里养花种草的打算,但去了趟青莲寺,她对需要精心呵护的娇花暂时失去了兴趣。   “算了,花就不必了,只桃树、银杏、艾蒿、柳树四样就好。叫他们各处找找,最好挑些年份较大的,”她指了指正门的方向,叮嘱道:“等买回来了,门前栽柳,后植银杏,东边养桃,西边艾蒿,千万记得别弄错方位了。”   说着花呢,怎么又扯到树啊草啊去了?   觅秀不解,“各处方位是有什么特别说道……”   宁杳:“辟邪的。”   觅秀一顿,识趣儿地恭顺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正如宁杳昨日所料,云老爹在黄昏时候到了扶宅,拉了紧赶慢赶做出来的一车子梨花糕,足足五百份,丁点不少。   小厮点了数,引着人往里去。   宁杳歪在藤椅上,还在无聊回味午睡时做的白日梦。   “姑、姑娘……不,扶夫人,东西我已经送来了,府里小哥儿也已经点过数儿,”云老爹忙忙碌碌了一天一夜,眼中红丝密布,却存有一分宁信有不信无的微薄希冀,“说好的,您要告知我姝娘的下落。   宁杳坐直了身,“这是自然的,你这般诚意,总不能叫你白跑一趟。”   她将放在小几上的雪白信封递过去,声音稍显和软,“顺着路线图去,若无差错应该是能找得到。”   云老爹将信将疑地接过,嘴里还是感激道谢,“多谢夫人。”   真是老实憨厚。   正常来说怎么也得质疑一番吧?   宁杳眼尾轻抬,凝目一瞬方起身来,回屋里道:“觅秀,去取十两银子给他吧。”太老实了,老实得她都不大忍心了。   宁杳喝了些水,徐徐转过视线。果然,只要哪天做了梦,那个时候的她总是莫名其妙的格外良善。   云老爹没想到还能得十两银子,这些天他被人骗了不少东西,还是头回有出有进,当下也颇为感慨。   他揣着银子和信封回到家中,隔壁的小娘子见他回来时表情不对,没好气道:“三伯啊,你真是听不进话,看这样子果然是又被骗了吧?都跟你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别傻兮兮地尽信人。这世道,好人总是命不长,只那祸害遗千年,不说做什么害人的事,你好歹存个心眼儿呐!”   云老爹将十两银和路线图掏出来给她看,“椿儿,你别这么说,这都是扶夫人给的,我一会儿就去找姝娘。”   小娘子:“五百份梨花糕,给十两银子也是该的。”   至于什么路线图……定然是瞎涂乱画的,官家的捕头都找不到,一个内宅夫人除非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否则能知道什么东西?她无奈地摇摇头,要是真能凭这玩意儿找到云姝,呵,她云赵氏的名字倒过来写。   “哟,对了,”小娘子突然想起什么,“三伯你出去的时候宋捕头来过,我说你去了长盈街,他应该也去那边找你了,你们路上碰见没有?”   云老爹想了想,摇头道:“没见着啊。”   云赵氏接着一兜子梨花,回自家灶房去,“是吗?那该是走岔路了。”   一场话完,此时天已经黑了,云老爹惦记着正事儿,简单煮了碗面囫囵咽了填饱肚子,就迫不及待一手拿着信纸,一手提着灯笼匆匆出了门去。   黑暗中两个高大的人影紧随其后,稍矮些的压低声儿,“头儿,看来真有情况。”   宋捕头也面显兴奋,今天下午他来找云老爹,听了云赵氏那小娘子说起五百份梨花糕送货上门的原由,心头便一直存了些警惕。现在办案就是无头苍蝇到处乱窜,只要有哪怕一丝疑处,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从扶宅始,他就尾随了云老爹一路,现下看来这案子可总算有些苗头了。   宋捕头舒了口气,目露厉色,“咱们快跟上。”   这两人强压住喜色,悄无声息跟着云老爹出了北城,过了两座拱桥,又拐过三街六巷,最后竟到了青莲寺后头的冷翠山。   这冷翠山不高,但草木扶疏,也是个少有人迹的去处。宋捕头皱起眉,“云老爹大晚上的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心头疑惑,愈觉得有古怪,带着手下捕快行动更是小心。   山上荆棘丛生,又黑黢黢的,路也不是十分好走。   捕快走在前面,执刀拨开挡路的刺条,听到响起的一阵沙沙哗哗的声音,他忍不住四下张望,说道:“头儿,这冷翠山好安静啊。”   宋捕头也发现了,自方才进了冷翠山,除了他们走动引起的窸窣声和风吹树叶的飒飒响,其他的一点声儿也没有。   听不见虫鸣,也没有鸟叫,就像是这山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活物一般的死寂。   宋捕头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寒颤,转而低骂了一句开启话头的小捕快,“鼠胆子的怂包,瞎说什么话?前头人都不见了,还不走快点儿!”   小捕快委屈喏喏应是,两人继续前行,谁知刚到一棵大树前,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云老爹大悲大惊之下的哭嚎声。   宋捕头悚然一惊,来不及多想,领着人径直冲了过去。   ……   扶宅里各处已经静了下来,主屋里却还未歇息,觅秀点了盏桌灯放在棋盘边,叫屋子里更亮堂了些,“夫人,若月老祠之事牵扯到您身上该如何是好?岂不是白白给自己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宁杳看着摊开的棋谱,咬着温热的梨花糕,入口甜而不腻,清而不淡,充裕的灵气让她不由微低了低眉。   至于觅秀所说的麻烦……   唔,究竟是她的麻烦,还是他们的灾难,这可说不一定呢。   萝州城啊……马上就要变天了。   她突然开口道:“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妖怪的肉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觅秀:“?!!”妖、妖怪肉?   “我猜味道应该不怎么样,”宁杳唔了一声,“你想试试看吗?”   觅秀:不不不不,我不想。 第9章   此时青莲寺后的冷翠山并不安宁。   云老爹跌坐在地,整个人都笼罩在张牙舞爪的树影里。灯笼被打翻在地,里头烛光忽闪忽闪的,像幽冥鬼火般明灭。   宋捕头三两下拨开灌丛,急急冲到他面前,忙道:“云老爹?云老爹?!”   云老爹大张着嘴,泪流满面,震惊与哀恸死死地堵在喉咙口,只能发出嚯嚯啊啊的声响。宋捕头凝了凝神,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目之所及不禁瞳孔一缩。   他捡起灯笼大步走近了些,凭着光看了个明白。被拇指粗老树藤凌空悬吊的是个年轻女子,一身浅樱色的襦裙短裳,无力地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面容,分不清容貌却也看得出早已经没气儿了。胸腔处空洞模糊得厉害,下方铺了落叶的地面儿上积了不少干涸的污血,分明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剜了心肝。   “姝娘啊……”   月光轻淡朦胧,像极了白惨惨的冬霜,给冷翠山更添了一份难耐的死寂与寒意。   云家姑娘的尸体在人迹寥寥的冷翠山被发现,剜心掏肝,死状极其惨烈。此案疑点重重,之后仵作验尸,断言凶器就是缠绕在云家姑娘身上的老树藤,这样的话越叫人摸不着头脑。   而云老爹受了刺激,护着女儿的尸体死活不愿下葬了去,连他一向敬重的云家族老去劝说也不顶用处。   “你就是这么当爹的,事到如今,还不叫她入土为安?”   云老爹使劲儿摇头,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一封雪白信纸,任旁人说什么,就是抵死了不吭声儿不松口,一意孤行定要多留云姝的尸体几日。   钱来从里头出来,叹道:“头儿,这不是人能干的事儿吧?”月老祠当众消失,冷翠山树藤开膛破肚,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么看怎么像妖怪干的啊。   宋捕头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这世上哪儿来的妖怪?老子活了半辈子,办了不知道多少的案子,哪一件不是黑心肝的人干的事?”   “可解释不通啊,也找不到线索证据。”   宋捕头越想越不甘心,脸色一沉,“用脑子想想,要是没有线索证据,云老爹是怎么找到人的?”   钱来一顿,答道:“那个……扶家?头儿,我可得提醒你,扶家的五爷是郡王爷的义子,哪怕现在躺着没什么气儿了,那位夫人也是郡王府的义儿媳。人不是咱们能随便动的,依她的身份也犯不着干这些事儿。”   “你少在这儿废话,管他五爷还是八爷,王法面前谁也做不得天王老爷!走!”   扶宅里小厮们各干着活儿,有条不紊地把找来的桃树移栽东墙。桃木都是二十年份的,一棵棵排着墙挨了十来株,只是路上运来时花掉了不少,枝桠上光秃秃的,瞧着不大好看。   宁杳也不在意花儿掉了还是没掉,反正只要树立在这里,关键时候能抵得住,能辟邪就成。   她手心托着青瓷盘子,吃了最后一块梨花糕,又往后房去看拉回来的银杏树。   下人一溜儿小跑禀报:“夫人,县尉府来人了。”   “县尉府?”宁杳停步转身,将瓷盘递给觅秀,“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她在中堂坐下,很快就见三五个人大步走来,当头的八尺身高虎背熊腰,方正的脸上有络腮胡铜铃眼,端看仪容相貌,是个相当骇人的壮汉。   来人自称是县尉府捕头,此行奉命探查福春街云姝被害一案。   宁杳将茶碗搁下,说道:“宋捕头气势汹汹,不像是为查探,而像是来……问罪的。”   宋捕头浑然不惧,朗声道:“是我气势汹汹?我怎么看是夫人心孤意怯,才会有此错觉。”   “宋捕头说差了吧,”宁杳微微笑道:“我行事无愧于心,何来心孤意怯一说。”   她高坐主位,并无惊慌,言语徐徐字字镇定,甚至于还有闲心从果碟里取了个橘子,慢悠悠地剥着皮儿。   到底是王府里出来的,见多了事儿定得住气。   宋捕头沉下心,“夫人说得亮堂光正,但云家姑娘之事就真与你没有牵连?云老爹突然夜上冷翠山,就真与你不相干?”   听他言辞犀利一而再的质问,同行的钱来只觉得脑门儿突突疼得厉害,头儿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认定这位夫人有古怪?好家伙,这嘴巴真不会说话,可真能得罪人。   “云家姑娘与我没有牵连,云老爹夜上冷翠山,与我相干。”宁杳也有些不耐他的咄咄逼人,“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就一并问了,我还有事,腾不出这么多空来听宋捕头的不经之谈。”   宋捕头虎着脸,“你认识云姝?”   宁杳:“不认识。”   “那月老祠事发当日你在场,你曾见过她?”   宁杳吃了瓣橘子,说话干脆,“不在场,没见过。”   宋捕头两眼圆瞪,大声道:“谎话!既然不认识不在场也从未见过,你连她是个什么模样都不晓得,又怎么会知道她的尸体就在冷翠山中?”   宁杳镇定自若,回道:“自然是我本事大,我厉害啊,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这么夸自己还真是头一回见。   宋捕头粗哑的嗓子里发出气笑来,嘿了一声,“扶夫人,照这意思来说,你是未卜先知,能掐会算,有仙人本事了?”   宁杳微睁了睁眼,淡定颔首道:“是这样。”她是不会算,但她能吃啊,吃了就什么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区别。   “??”   宋捕头这下再忍不住了,暴脾气上头,“放屁,老子就站在这儿,你现在就算一个试试!”   鬼神之说,占卜掐算,全都是无稽之谈!这城里耍弄手法的骗子,他出去走一趟就能揪出十个数儿来。   这小夫人话里糊弄谁?真把他当傻子闹呢?   宁杳不憷,直言道:“我既不是你的手下,也不是官府在押的嫌犯,凭什么听你的使唤差遣?”   宋捕头厉声道:“协助官府办案,是每个盛国子民应尽的本分!”   宁杳又剥个橘子吃了,冷冷道:“国君也说官本为民,齐力同心。可宋捕头自进门来就摆好大的威风,话里话外一通定论,可见也没把我当作盛国普通子民看待,怎么突然又要我来尽本分呢。”   宋捕头:“你这强词歪理!”   宁杳偏头看了他一眼,咬着橘子,没有出声儿。   “……”   对方神色淡淡,偏头吃了东西,似乎不打算再与他说下去,擦了擦手叫人送客。   看着面无表情伸手的婢女,宋捕头也知自己今日急躁了。他咬咬牙,压下脾气,给旁边的钱来使了个眼色。   钱来意会,笑着上前拱手作揖,“夫人,宋捕头是个急性子,县尉大人也常骂他说话也不过脑子,今日并非有意言辞冒犯,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只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夫人若知晓些什么,还请告知我等一二,也好早早将其逮捕归案,免得叫恶人逍遥法外再添杀孽。”   宁杳往外去的步子一停,转头来,笑吟吟看着他说道:“我说有妖作祟你信吗?”   她站在门框处,指向天际姻缘树的绿影,目光幽深,“都是它干的,你们信吗?”   ……   威风寂寂,树影婆娑。   宋捕头握着刀柄有力敲了敲姻缘树的树干,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不就是一棵树吗?能有什么问题?”   钱来道:“可头儿,这地方确实有些古怪,我待了几天,一只鸟儿一条虫都没见过。”   听他一说,宋捕头也想起了冷翠山,但还是不信,“姻缘树在咱们萝州城几百年,祖祖辈辈的姻缘都是在这儿求的,可从没出过什么事。老子左看右看还是那扶家的小夫人最可疑。”   钱来:“可是……”   “行了,先不说这个,我得去跟县尉大人禀报,你也一起。”   两人并肩离开,空无一人的月老祠中姻缘树慢慢垂下枝桠,在风中飒飒作响。   宋捕头回到府衙却没见着县尉,做活儿的老妇道:“又出事了,早前与云家姑娘定有婚约的王家幺儿被吊在家中,死状与云家姑娘如出一辙,县尉大人久等不见你们回来,已经亲自过去了。”   老妇话音刚落,后头突然接二连三地传来脚步声,宋捕头一瞧,原是手下的几个小捕快。   他刚要问话,便听他们急吼吼大声叫道:“头儿,东城有人报案!”   “西城也出事儿了!”   “北花三巷刚刚出了人命!”   宋捕头与钱来震在当场,二人面面相觑,猛然回神,握着腰刀飞似地蹿了出去。   今日与萝州城而言注定是极不平静的一天。   继云家姑娘之后,王家幺儿、东城孙员外家六姑娘、西城一对今日成亲的小夫妻、以及住在北花三巷的冷秀才,共五人在短短一个下午接连惨死屋闾。   皆没了心肝,树藤缠身,显然是同一凶手所为。   这还不算完,更叫人心惊的是,自打这日之后,每天都有人出事。   整个萝州城顿时陷入了一股空前恐慌之中。   宋捕头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东南西北四方连轴转,几天下来人都瘦了一圈,却还是理不出头绪。百般无奈之下,他打算再去一趟扶宅,而就在这个时候,城中流言四起。   “夫人指点云老爹找到云家姑娘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觅秀脸色微白,双眉紧紧蹙在一起,“外头流言蜚语凶得厉害,也不知是谁暗中起的头,已经将这些人命官司尽数扯到夫人头上了,说夫人便是罪魁祸首。”   还有什么妖魔鬼怪的言说,街头巷尾传得不成样子。   宁杳举起筷子拌了拌面上的肉末碎儿爆炒泡红椒,闻着酸酸辣辣的味儿,随意点点头,“他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   她吸了一口面条,三分酸荫荫,六分火辣辣的,满口浓香似要炸开了一般。   “可若再不想法子,怕是后果不堪设想,”觅秀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咬咬唇,小声道:“奴婢知道您本事滔天,既然如此,何不将那害人的妖孽揪出来,也好直接平了这场祸乱。”   宁杳抿了抿发红的双唇,抬起眼帘,倏忽一笑道:“觅秀,你太看得起我了。”   哪那么容易。   被人类一厢情愿赋予美好意义与心愿的老树,在几百年香火氤氲掩盖下的,是积郁已久挥散不去的怨愤杀意……   不歇的香火与不断的信仰,滋生出来的可不是一般的小妖小怪,就是她姐宁楹和前夫大师兄封玦两个开光期修为的在这儿,估计也只有被吊着打的份儿。   而她呢,现在充其量就是个空有理论的战五渣,且和扶琂新婚不过一月,正是姻缘树的目标类群,估计一出门儿就得玩完儿。   所以,不能埋头硬上,而应该另辟蹊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两人正说着话,宁杳陡然听见大黄的暴怒的狂吠声,她直起腰,目光深深,“外面似乎来了不少客人。”   “好像是麻烦上门了,”她放下筷子,“走吧,咱们去看看。”   觅秀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她眼皮子直跳,总觉得心慌。   等二人出来,却发现大门已经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四个黄并排堵在门口冲外面龇着利牙,异常凶狠。   再往外看,只见门前不知何时乌压压地立了一群人,正望着她们主仆二人,那一张张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忌惮与猜疑。   觅秀心里一个咯噔,脑子里不禁浮现出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 第10章   所谓流言猛于虎,这玩意儿的杀伤力可想而知。   觅秀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忙忙扭头看向宁杳。   宁杳乌黑的眸子微动了动,视线从门前格外安寂的人群中一一扫过,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浅笑意来,问道:“你们有事吗?”   外头没有人出声儿,他们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扶宅的夫人与树藤杀人案有关的流言,一开始是从街头说书人那里传出来的。   由于这案子在官府手里毫无进展可言,城中百姓自然也没什么新奇的谈资,说书人一通拍案高谈阔论正是时候,不到半天,整个萝州城的人都知道宁杳曾经给云老爹指过路,找到云姑娘尸体的事情。   这事儿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过后更是愈演愈烈。   和宋捕头这个坚定且执拗的无神论者不同,盛国的大多数人都是信佛也信神的,看月老祠与青莲寺的香火鼎盛,可见一斑。   刚开始他们也没往歪处想,只认为这位众口相传的扶夫人会些好本事,可转头又有人说了这位扶夫人实在行迹古怪,说不得她就是那个害人的凶手,使树藤的妖怪呢。   三人成虎,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儿。   现在可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时候,如今人人深陷恐慌,没个安宁,都怕自己是下一个死者,毕竟谁不想再多活几年啊?   这个时候,有人在后头张着嘴来回地推动怂恿,自然就没头没脑地随波逐流,跟着吆喝的人急吼吼地到扶宅来看个究竟了。   可这一看,又迟疑了。   门里的女子很年轻,秀眉连娟,炜烨含荣,正是最鲜活的好年纪。   不过,虽说面容妍茂,丽质少有,却也不算绝世出奇,再看眉目一两分和顺,气质有十分干净,瞧来瞧去也不过就是个颜色过人的普通小娘子罢了。   这……这真能和妖怪扯上关系?看起来着实沾不上边儿啊。   世人常以貌取人,看屋里讨伐的对象并不是想象中妖精怪物或妖里妖气,或可怖害人的模样,诸人发热的脑子稍稍清醒下来,一时左顾右盼的窃窃私语。   宁杳也不急,还叫觅秀搬了个椅子来在门里照壁前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大黄的脑袋。   外头闹哄哄的,还是紫衣襕衫的读书人站出来,手里拿着折扇,直直指着宁杳,大声道:“你们可是忘了我们今日是来干什么的?加上昨日死去的几对新婚夫妻,已经足足二十条人命了,二十条啊!再这么下去,迟早轮到咱们,到时候一城人都得死绝啊!”   他激情愤愤,一口一条人命,叫外头的人又焦躁起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涉及生死谁也淡定不下来。   宁杳看过去,“可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那读书人喝道:“当然和你有关系!因为你就是那害人的妖怪!”   宁杳挑眉,歪歪头,“证据呢?就凭这你一张嘴吗?”   那人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冲诸人作了个揖,“鄙人姓王,家住北花三巷,区区不才,多年苦读,只得了个秀才名。与几日前死在书斋的冷秀才原是邻里同窗。”   “冷兄惨死,我是痛之愤之,恨不能手刃真凶,亲自为冷兄报仇。可官家无用啊,半月没有线索不说,还接二连三有乡亲父老断送姓命。”这王秀才面上显出沉痛来,“我们读书进学,为的就是以后出人头地,为国为民!这一桩桩惨案怎么能叫我袖手旁观?我就想啊,官家查不到,我来查!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找出凶手,叫冷兄叫这些枉死的冤魂泉下有知……也能瞑目。”   他字字铿锵有力,面色涨红一副大义凛然又夹杂着愤然悲恸的模样,让周围同行人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涌动起来。   宁杳倒是微微感慨,这位王秀才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怎么看也不像忧国忧民的样子啊。   王秀才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向这些老百姓说道:“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   他抬起手,“你们道这位扶夫人是什么身份?”   有人答道:“扶五爷是郡王爷义子,自然是郡王的义儿媳了。”   “正是!”王秀才看了宁杳一眼,“我一开始就奇怪,这样大的案子,官家怎么会什么线索都查不出来,这其中关窍我可算是知道了。有王府的大靠山在,谁敢啊?我就问谁敢啊?头顶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命还要不要了?”   “官家的人都怕,我不怕!”王秀才唾沫横飞,“我来告诉你们事实的真相。先让诸位见几个人证人……”   诸人瞪大了眼,屏住了呼吸,就见他扭头往后喊道:“冷嫂子,你来看看,当日冷兄出事,你是不是见到过这位扶夫人。”   应声出来的小妇人髻上筱竹笄,身穿素麻衣,正是死者之一冷秀才家的新妇。她凄凄望了宁杳一眼,含泪道:“当时妾在里屋,曾听见过几声狗叫,出去瞧时,隐隐约约好像是见到了这位夫人。”   人群中一阵顿时哄然,目光往宁杳身上飘去。   宁杳慢悠悠剥了粒花生放进嘴里,瞧,这是睁眼说瞎话,有备而来呢。   要知道自打从青莲寺回来,她可再没出过门的。   王秀才挥挥手,让冷娘子到一边,又叫道:“何小兄弟,你又来看看,你私下与人闲说,在酒楼曾见过的奇怪客人,是不是她。”   这次出来的和顺酒楼的小二,他紧皱着眉头,应道:“是,扶夫人当时定了十二菜,一点儿没剩,难得见到这种事儿,就记在心里了。”   王秀才呵呵讽笑道:“十二个大菜啊,扶夫人好大的胃口,你吃得下吗?你一个人吃得下吗?寻常人都不行吧。”   众人连连点头,就是在码头做活儿的大汉,十二个大菜也噎得慌啊。   这纤纤瘦瘦的女子,怎么塞得下去?!   在场的人心跳得越来越快,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古怪得很呐。   王秀才再道:“还有一位马夫人,您府上就在扶宅隔壁,你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没有?”   马夫人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这、这,要说奇怪的,就是扶家的四条狗特别厉害,还什么都会,跟成了精似的。”   她咽了咽口水,“还有、还有他们家最近突然种了不少树,什么杏树啊桃树啊,一院子都是。”   说到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树藤。   树藤是什么?   那就是害人的东西啊!   诸人惊骇,有胆子小的连连退了好几步。   宁杳:“……”真是厉害了,这些平常人不会留心的小事,居然真叫他给串起来了。   这是铁了心的要把她说成妖怪,恨不得她去死啊。   她斜晙了一眼,这秀才后头是谁呢?   要说一心要她命,整个萝州城也就只有郡王府的那位了吧。   宁杳低低头思索着,门前已然群声沸腾。   一辆楠木马车从街头缓缓驶来,稳稳停下,一身紫裙广袖的郡王妃搭着婢女的手,踩着凳子下来。   她头戴幂篱,双层的雾蓝纱严严实实罩了半身,多日被禁足府中,身子愈见孱弱,走了两步便有些喘气儿。立定了半晌,缩在披风下两只干瘦的手用力一攥,哑着嗓子冷冷道:“王秀才说得不错的,但还有些事情,须得本王妃来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众人举目看去,宁杳微微一笑,哟,幕后推手这不是来了。 第11章   郡王妃的现身,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独独王秀才嘴角翘起,露出一丝隐晦的笑意,衣襟中厚厚一沓银票贴合在胸口,便是站在门前风口处也不觉得冷了。他抵手轻咳,佯装出宁折不弯的傲骨,抬起下巴与郡王妃正色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事到如今,一切已然明了,郡王府莫不是还要护着这妖孽,枉顾萝州满城百姓的死活?”   众人已经被挑动起了情绪,摩肩接踵地涌上来,喊嚷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阵轰轰雷雨。   “王秀才说得对!”   “咱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何等可恶啊,不能放过她……”   红衣铁甲的王府侍卫奋力拦人,拔刀叱喝,“都退下!都退下!”   郡王妃抬手止声,冪纱中双目沉沉,“王秀才误会了。”   “本妃此行并非是要为其庇护,开脱罪责,”她停了停,待诸人的视线尽是聚拢了来,斩钉截铁一口定音,“而是要亲自将这凶狠暴戾的孽障就地正法!”   整条街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位郡王府的女主子,满含不信任的同时,似乎又在好奇她究竟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时至今日,我也不敢再对诸君有所隐瞒,”郡王妃语声低缓,任谁都能听得出内中的懊悔,“不错,这些事正是宁氏所为。”   “宁氏自晖州王家嫁入我府不过一月,当时万音门姜仙子尚在萝州,见过一面便说此人有些古怪,要我多加小心注意。我当时见琂儿娶妻正是满心欢喜,自然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却是愧悔难当。”   郡王妃沉哑,“近日城中流言四起,都说有妖孽作祟,我暗中查探,真是痛断心肠。若非我疏忽至此,又怎么会叫无辜之人丧命。”   她言辞恳切,高高在上的贵妇人低下头颅,叫众人面上的激愤之色也渐少了些。   “近日请诸位做个见证,”她哽咽道:“非是我要害杀义子儿媳,实在不得已而为之,今天若放过她,来日又该有何颜面觐见国君,面对满城父老乡亲?”   宁杳的脚边已经剥了一堆的花生壳,嘴里咯嘣咯嘣的响,日子无聊了,就喜欢看看戏,真人演出来的可比话本子里的寥寥数语精彩多了。   这番不惊不乱,安然自若,叫诸人心生畏惧。   她含唇愈笑一分,他们愈惶惶退一寸,生怕从门里头突然冒出几根树藤来。   “诸位莫慌,我们这么多人,还怕她不成?”王秀才大声煽动鼓吹,“王妃深明大义,能站出来大义灭亲少有人能及,要怎么处置这妖孽,我们都听您的!”   众人已然将王秀才当成了主心骨儿,当即纷纷应和,“对对对,都听王妃的。”   激进的更是吼道:“杀了她,杀了她!”   这个时候宁可杀错,也不能放过!决不能拿他们萝州一城人的性命作赌!   沸反盈天,群起激愤,连周遭的空气都跟着躁动了起来。   天边大雁一字远去,空空无痕,郡王妃仰着头,笑容满面。   对,就是这样,如今总算能名正言顺地取了这小贱人的性命了。   能在尽是魑魅魍魉的郡王府屹立不倒这么多年,她从来就不是蠢货,先时也是容色残损,叫她慌了手脚懵了脑子,这些日子静下来想想,也就大概能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   五粒舒颜丹,五天,姜缀玉只给了她的五天。   现在这副风烛残年,人老珠黄的模样,该是她没办成事儿的惩罚。只要她如约取了宁氏的性命,她的美貌,她的青春,自然就能回来了。   自打树藤杀人案始,她布置多日,也该收网了。   不但能以除去妖孽之名杀了宁杳,还能提升她的声名地位,真是一箭双雕。   至于……后面的事,郡王府已经飞鸽传书往殷都送信,国君自会请留在殷都的仙人相助,到时候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郡王妃眯了眯眼,“本妃早前已经与灵山道观的观主通过书信,说是这万物草木都怕一个火字,树藤之妖,只需以火焚形,定能烟消云散。”   她厉然道:“宁氏居此多日,这宅子里怕早就不干净了。为保周全……来人,备柴点火,将这地方一并烧了。”   郡王妃一声令下,王府的红衣侍卫立时动作起来,他们早准备好了柴火烈油,迅速围着墙院层层铺堆,提桶倒泼起来。   诸人怕宁杳突然暴起,反抗伤人,虽脸上愤愤嘴里欢呼叫嚷,却也忌惮地退了好几步,留出一圈空地来,只有泼油的红衣侍卫来回走动。   有人见宁杳坐在门里不动如山,低声怪道:“她怎么一点儿也不怕的样子?”   “是不是有什么后手?”   他们小声说话,王秀才却听得清楚,安抚道:“放心,王妃不是问过灵山观主?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们还信不过吗?”   外面的人听到灵山观主四字安下心来,里头的觅秀闻着浓重的桐子油味儿,却是惊慌失色。府里的小厮婢女还有厨娘等等都发疯似的冲了出去,她发软的两腿也不由地跟着动了动,但余光瞥见仍然剥着花生的宁杳,又愣生生钉在原地。   宁杳轻抬起眼帘,“你若想出去就出去吧,他们一会儿就该点火了。”   觅秀攥了攥汗湿的手,出去又如何,郡王妃也不会放过她。左右死路一条,倒不如在夫人身上赌一把!   她紧咬牙关哆哆嗦嗦道:“奴婢不走,夫人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   宁杳笑了笑,摊开手将剥好的花生米递给她。   “点火!”   火把点燃了柴堆,迅速燃蹿,烧得人面通红,天际一片橘光。跃然而起的火苗,比之远处夕阳还灿烂了三分。   黑烟缭绕,郡王妃隐隐约约能看得到宁杳那张逐渐模糊的脸,她面上笑容一直没停过,一想到马上就能恢复无双容色,就完全无法克制心中的欢喜。   然而,事实却没让她高兴多久。   腾腾燃烧的大火,像是遇上了暴雨,突然慢慢弱了下来。   郡王妃愕然,“怎么回事?!”   宁杳动了动指尖,感受到灵力示意的阵法缓缓启动。门前柳树,门后银杏,东西桃花艾蒿,遥相呼应,将这一方庭院牢牢实实护在其中。   宅子的大门已然烧成了灰烬,院墙也是团团漆黑如墨,一场大火的结局仅限于此,连门外的两棵翠柳都不见损害分毫,叶子青翠欲滴比之方才尤甚。   火光猝灭,里面的人照旧稳稳坐在椅子上,四条大黄狗立在她面前,冷冷注视着外头的他们。   “妖怪,妖怪!真是妖怪啊!”   众人慌不择路,惶然四散开去,郡王妃也被吓了一跳,她惊然愣住,险些踉跄跌倒。   宁杳看着外面,徐徐说道:“王妃,看来这点儿手段取不了我的性命。”   郡王妃稍定下心神,狠狠道:“来人,给我杀了她!杀了她!你们怕什么,上啊!”   红衣铁甲的侍卫握着刀,犹豫不前。   郡王妃也失了镇定,尖声气道:“谁若能取了这孽障的性命,赏他一千两纹银!”   财帛动人心,富贵险中求,一千两子一出,不少人都被重赏蛊惑,大叫壮胆,猛然提刀冲了上去。   宁杳眼中含霜,拍了拍身边的狗头,冷然道:“大黄,谁若敢踏进门槛一步,你就咬断他的脖子。”   四个黄汪汪汪叫了几声,精神抖擞地迎战。   王府侍卫和四条大黄狗打的难舍难分,这传出怕没几个人信,可事实就摆在眼前,郡王妃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一群白拿俸禄的废物!   没用的东西,连几个畜生都打不过!   郡王妃气急败坏,恨不能亲自过来动手。   耳边嘈杂烦扰,宁杳展目望向天际,她尚有心情向郡王妃舒眉浅笑。目光一凝,还饶有兴致地伸出手往后头指了指,状似提醒什么。   郡王妃也恍惚听见索索的响声,她下意识回头去,瞳孔紧缩。   “啊!”   尖叫声起,一根幼儿细腕粗的树藤,龙游蛇形般自云层中而来,径直卷了郡王妃破空而去。从出现到绑了郡王妃消失,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   这一悚然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整个长盈街静得微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只有郡王府车驾上的珠玉风铎轻摇慢晃地泠泠作响。   寂静过后便是冲天的嚎叫。   “快跑!快跑!”   “救命啊……妖怪,妖怪!”   众人手脚并用,八方逃散,原本挤挤挨挨的长盈街瞬间就空了下来。   姻缘树莫名其妙出手卷人叫今日这场好戏告一段落,宁杳左右看了看,起身舒展舒展手脚,又嘱咐四个黄守好光秃秃的门框别叫不怀好意的人进来,才吃着花生米回了院子里。   谁知到了东院,却见满庭花林里站着个人。   那人素衣散发,白缎覆眼,正伸着手折了一枝桃花。   宁杳指尖抵着下巴,轻蹙起眉头,不大高兴道:“你谁啊,跑到我家来做什么?”还摘她的花儿。   觅秀拖着发汗后虚软的身子过来,听见她的话忙警惕地看去,仔细一瞧,骤然怔住,张了张嘴,“……夫、夫人,那是你相公。”   这么久了,你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吗?   宁杳:“……?”他不是躺着吗? 第12章   夕阳染了一地昏黄,春日凉风也灌了满袖。   颀长消瘦的修竹玉柳,淡弱苍白的清雪兰芝,大约不过如是。   宁杳确实不大记得扶琂的模样了,这般一瞧,才隐约有了点儿印象,只是心下奇怪得很。   大夫不是说他病入膏肓,熬日子,差不多没得救了吗?她花了一百两重金准备的棺材,听老板说都快打好了,怎么一点儿征兆也没有突然就好起来了?   她回神走近了些,树下的人也听见了响动抬起头来,他定定站在原地,不见血色的双唇微动了动,似在说着什么。   宁杳站在三步远处,没大听清,有心问询两句,“你……”   谁知一字方出口,面前的人却是突然无力倒了下来,正正压在她身上,黑酽酽的长发从面上拂过,鼻息间竟不是他房间里不散的涩涩苦药味儿,而是一股温柔溶泄的极淡清香,出奇的舒服。   宁杳多嗅了两口,曲手推了推人,然半天也没见动静。   这是又晕了?   家里的下人在火烧院子的时候已经跑光了,宁杳只得和觅秀一起合力将人搀回了屋里去。   她许久没过来,里头收拾得倒也妥当,只是药味儿格外浓重。   宁杳打开木窗散了散气儿,敛裙坐在槅扇边的椅凳上,端起她出锅的肉末泡椒臊子面,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盯着床上的扶琂。   觅秀熬好了药,进门放在床头小几,说:“夫人,厨房灶里还燃着柴火,奴婢得去准备晚饭了,五爷的药搁在这儿,你可别忘了。”现下府里没人手可使唤,这些事情都得自己来了。   宁杳正咬了一口面条不空说话,点点头嗯了声以作回应。   觅秀不放心地多看了两眼,又再三提醒才匆匆回了厨房。   她一离开,屋里便彻底没了声儿,只有桃树上三两只鸟雀啁啾入耳。约过了半盏茶,宁杳才漱口擦嘴,端碗给扶琂喂了药。   男人安静地躺在床上,眼上一截白缎尤为扎眼。整个萝州城的人都知道,扶家的五爷是个瞎子。眼盲体弱,百无一用,说的就是他。便是因为这个,晖州王家的小姐哭死了也不愿嫁过来,才会有当日原主替嫁的事。   瞎子?   扶琂常居郡王府,多年没回过扶宅,此处于他陌生得紧,能从里屋走到桃林,衣物上也不见尘土脏污,路上没有磕绊。   这么顺利,可不像个瞎子。   而且半死不活的人莫名其妙起来了,怎么想怎么奇怪,她是因为换了个魂儿,这位……难道也是换了一个?   宁杳心有怀疑,凝视须臾,伸手冲他眼上系的白缎去,指尖触到一角,手腕儿却被人倏忽握住。   “你醒了?”   扶琂坐起身来,偏了偏头,似乎正看着她。   “还有半碗药,这儿呢,自己喝了吧。”宁杳毫不心虚地抽回手,递过药碗。   清亮的女声再度入耳,男人怔了怔,兀自愣愣出神,下意识应了一声。   直到脚步声远去,人已经出了门,他才紧紧扣着药碗,恍然低喃,“杳杳……”   宁杳走到院子,望着满院纷繁,挨挨挤挤灼灼盛放的桃花,眨了眨眼睛。   这几棵桃树不对劲儿啊。   她记得上头的花儿不是……快掉光了,不过一会儿的时间怎么会如此鲜妍繁盛?   家里的桃树第二茬开花,是件宁杳也摸不着头脑的怪事儿,她倒不怕什么,只是觅秀被吓得不行,坚决不肯靠近桃花树半步。   郡王妃被树藤卷走,接到消息的恒郡王茫然呆滞立了半晌,狠狠一拍桌案,愕然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出去做什么?琂儿媳妇是妖孽?本王怎么不知道!”   侍卫首领咽了咽口水,“王爷,此事千真万确,当时有不少人在场,属下也亲眼目睹,现在城里已经乱起来了。”有钱有权消息灵通的富贵人家,早收拾东西出城避难去了,离事发不过两个时辰,城门口就已经走了十来波车马了。   恒郡王听得脑仁儿抽抽地疼,“要走就走,不必管他们。至于王妃,你们多派些人手,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卫应下,再吞吞吐吐问道:“五爷和五夫人……那边,王爷是不是也要拿个主意啊。”   那五夫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妖怪,要人心肝儿的,若不想法子解决,萝州城就真的完了。   “好好儿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恒郡王眉头拧成疙瘩,仰头长长叹了一口气,“玉娘啊,本王终究还是有愧于你,没有照看好琂儿。”   侍卫没想到恒郡王都这个危机时刻了,竟然还有心思彰显自己的深情,忍不住出声打断。   “王爷……”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都明白,能别装了。   恒郡王回神冲他颔首,甩了甩袖子大步往外去,“叫人备齐车马,本王要亲自去趟青莲寺,在殷都来人前,只能看主持大师有没有解决的法子了。”   恒郡王夜访青莲寺,不久之后,青莲寺主持青法大师便与几个师兄弟出现在扶宅的正门前,几人盘膝打坐,诵经念佛,片刻不歇。   木鱼声声,梵音不绝,有静心安神的奇效。   亏得几位大师一夜诵经,宁杳这个晚上睡得特别香甜,一个梦也没有,翌日直到日晒三竿才起身来。   四个黄尽职尽责地守着大门,外面的人没有贸然闯进来,宁杳便也不出去,左右府中存粮充裕,花草也甚是茂盛,一时半会儿饿不着肚子。   连着过了三日,门前青莲寺的师父换了几轮,日夜不停拨佛珠敲木鱼,扶家的宅子里没有了动静,树藤也没再作怪,好像这法子是真的起了成效。   众人欢欣非常,自发往青莲寺添了不少香火,疲累的师父们也咬牙重新振作,一刻不歇继续念佛。   “就这么坚持下去,只要等到殷都来人就好了。”   “听说殷都来了不少知晓术法的仙人,又有灵山道观在,一个小小树藤之妖罢了,他们定能轻而易举地将其降服。”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但事实又真的能如他们所愿吗?   这天,乌云沉沉,冷风瑟瑟。   宁杳为了犒劳大黄它们,特意端了一大盆肉骨头来,四条大狗哼哧哼哧吃得热闹,她便转头与外面念经的小师父说话,“你们还在啊。”   小师父们不理她,只木鱼声急促不少,泄露了两份慌乱。   宁杳摇摇头,却见一直闷在屋子里扶琂拄着木棍站在照壁一侧。   “你怎么出来了?”   扶琂听见她的声音,恍惚多日的心神在这一刻终于落到了实处,他不由地微弯起唇,轻轻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长街两旁光秃秃的梅花树像遇着甘霖玉露,齐齐冒出了小芽儿,刹那间梅花争相怒放,迎风而来,空气里都是满满的花香。   众目睽睽之下,转瞬之间,谢了的梅花又开了!!!   小师父们骇然,两眼瞪得斗大,望向宁杳的视线里是显而易见的恐惧与畏怕。   宁杳:“……?”看我做什么?不关我的事,那些花儿不是我开的。   扶琂:“……”对不起,一高兴就控制不住自己到处开花。 第13章   梅花竞相开放,长盈街上的僧人跑得一个不剩。   主持青法大师重重训诫了小弟子们,又和青成几人亲自过来,见此梅花异事,也不免胆颤心惊。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秉承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肠,还是端端正正坐在了扶家门前的蒲团上。   宁杳和扶琂坐在中堂,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是要下雨了,这云可真是吓人,” 觅秀端了茶来,又把刚熬好的鸡汤鸡肉盛上,自言自语,“跟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宁杳喝了口汤,远眺一眼,是风雨欲来了。她得抓紧时间,再多吃点儿东西。   ……   盛国,殷都。   岫风楼是王宫宴会之所,无论春日百官盛会,还是千秋万寿外使来贺,皆在此处。   然今日并非佳节亦无庆贺,岫风楼却灯火煌煌,亮如白昼。手端红木莲枝托盘的宫人们低眉垂目,鱼贯而入与坐在内中的仙人们奉酒。   年轻的宫女紧紧握着银壶,实在忍不住心头好奇,抬眼悄然一瞥。   端坐案前的女子眉如远山黛,唇是四月樱,一身冰肌玉骨,凝脂雪肤,便是王宫中最好的寒山玉也比不得三分两分。果然是仙人,不说别的,单单论这相貌,就超出凡人不知几何。   宁楹没把宫女的打量放在心上,她正冷冷地看着右手边相携并坐的一对男女。这男女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宗门的大师兄,即宁杳的前夫封玦和他失而复得的小青梅西有翠。   “狗男女。”她指尖摩挲着手中剑鞘的祥云纹路,说道。   她与宁杳感情一般,但再怎么样也是她宁楹的亲妹妹,凭什么叫他们作贱,若非父母再三阻拦,依她的脾气真是要一剑削了这二人才好。   虽然不一定能打得过封玦,好歹也能出口恶气。   当着满庭宫人的面,遭宁楹这样一句不遮不掩的骂语,西有翠紧咬下唇,拽着封玦的衣袖甚是难堪,封玦冷冰冰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悦,“阿楹,慎言。”   宁楹脸色比他还冷上三分,“你们做得出,我怎么就说不得了?”凡人界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了□□还要立牌坊。   封玦皱眉,“你适可而止,关于杳杳的事,我不想再与你过多争论。”   两块大冰山撞在一起,眼见局面又要失控了,天衍宗弟子们头疼不已,只得连忙出来打圆场,转移话题,“大师兄,二师姐,你们快来尝尝,要我说这盛王宫里的酒味道真是不错,和离国的比可要清冽好不少。”   宁楹也知现在场合不对,她冷嗤一声,垂目看着手边的翠玉杯盏,封玦也摆正了身子,转过头去低声安慰落寞的西有翠。   气氛渐渐和缓下来,高坐上首的盛国国君也不由地舒了一口气,上回二人也是争执出手,那风刀霜剑齐出的场面,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呢,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盛王今日匆匆叫我等入宫,可是有什么事情相商?”封玦作为宗门大师兄,率先出声问道。   “封公子说得不错,确有要事,”盛国国君双手沉沉压在案上,郁然回道:“就在半个时辰前,孤接到萝州郡王的快马来信,说城中有一恶妖作祟,剜心掏肝,手段及其狠辣,至今已有数十人被害惨死,闹得是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啊。”   封玦正色,“竟有此事?什么样的妖怪如此胆大妄为。”   国君闻言扬了扬脸,候立在旁的青袍女官立时会意,将一早准备好的奏章与封玦等人呈上。封玦打开细细看罢,皱眉低吟道:“树藤之物,该是藤蔓化形的精怪,观它行事无忌,想来应该有些道行。”   盛国国君颔首,起身来执了杯盏,不卑不亢朗声道:“萝州遥遥,都说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孤知晓诸位有架海擎天,移形换影的大本事,万望能够相助惩服那妖孽。”   封玦亦起身,饮酒回说:“国君言重了,我等此行便是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担不得相助二字。”   西有翠含笑站在封玦一侧,轻声细语地应和道:“正是如此。”她秀气的小脸儿上是一派温顺和软,细眉弯弯,眼睛水盈盈的如蒙了雾一般,俨然是与封玦夫唱妇随的好模样,   宁楹冷眼看着,心中重重哼了哼,虽对这女人厌烦至极,却也没做出反驳之言。当务之急是去除了祸害人间的妖物,犯不着与装模作样的女人多费无关口舌。   岫风楼内说定,封玦几人当即便离了王宫,御剑飞行径直往萝州城去。   王宫位于殷都,距离萝州有千里之遥,若以人间车马快行,也非要个三五日不可,但御剑飞行是天衍宗的看家本领,乘风穿云疾驰而去,不过两个多时辰就到了地方。   他们离开王宫时天还是暗的,而现在东山尽头已经蒙蒙微亮了。   几人御剑悬停于上空,西有翠抬袖挡风,指着高耸入云的巨树,问封玦道:“大师兄你快看,那是什么?”   封玦:“姻缘树,底下的地方便是萝州,我们过去吧。”   封玦与西有翠率先乘风而去,天衍宗其他几个弟子紧随其后,宁楹再嫌弃那二人不过了,稍慢了一步,她抬起下巴定睛看去,骤然叫道:“等等!那棵树……”   西有翠偏过头来,也愕然不已。   方才还安安静静伫立一方的姻缘树,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枝桠疯长,遮天蔽日,树干处旁生出无数手臂粗的长藤,好似一条一条的巨蟒,齐头并行挤挤挨挨,层层叠叠,将萝州城池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不到一会儿的时间,萝州城就被姻缘树的枝叶藤蔓彻底覆盖,同时也生生阻断了他们进城的前行之路。   四周妖气冲天,暗云翻涌,这哪里是什么小妖小怪!   西有翠倒吸一口气,慌忙拉住封玦,“师、师兄……”   宁楹也紧皱秀眉,“遭了!”   看这个架势,若不尽快想法子,萝州怕是要成为一座荒芜死城。 第14章   院子里的公鸡打鸣儿,咯咯咯的吵耳朵,云老爹隔壁的小娘子云赵氏在床上摸摸索索了一阵,想到小儿子还要去私塾进学,还是打着哈欠穿衣下床来。   外头还是漆黑黑的一片,除了云老爹门前的两盏白灯笼,再见不得其他光亮。云赵氏只得点了油灯,取好粮面到院子里的灶台间生火做饭。   他们家的早饭一贯是煎饼子和酱腌菜配稀饭,既省事儿又顶饿。   云赵氏点火揉面,没费什么时候就整好了东西,她站在篾竹棚子下,望着仍然黑黢黢的天色,嘀咕道:“真是奇怪了。”   摇摇头又冲屋里头大喊道:“还不起来是等老娘送到你手上呢!”   小儿子从屋里出来,揉眼睛道:“娘,天都还没亮呢。”   “估摸着今儿是要下大暴雨,都辰时过半了,一点儿亮头都没有,你再不快些,仔细到了私塾挨李夫子的手板子。”   云赵氏推了小儿子去洗脸,摸了两块煎饼子送到云老爹哪儿。云家冷清清的没人气儿,只有白蜡烛扑簌簌的响。堂屋里云姝的尸体已经停了好些日子了,巷子里的人家刚开始还心存怜悯,时不时过来走动两下,后来因为云姝久不下葬嫌晦气,埋怨渐重,也就不愿踏足了。也幸得天儿不热,尸体没发出什么重味儿,否则又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云老爹还是老样子,云赵氏放下饼子,“三伯,你可记得吃了。”   云老爹道了声谢,布满血丝的两眼目送云赵氏走远了,才走到黑木棺材边儿,手里攥的还是那日送糕点时从扶家得来的信纸。   云赵氏回去倚在家门口,听对门儿的婶娘妯娌说话。   “听说昨天长盈街的梅花开了,搞这玩意儿,你别说那妖怪还挺有情调不是。”   “婶儿你上回不在,扶家妖怪夫人到咱们巷子里时我瞅过一眼。哎哟,那模样可真标志,穿着身儿红斗篷,走起路来跟一条条柳树枝儿没什么两样的。”   胆小的忙道:“这话也敢编排,仔细突然钻出树藤子要了你们的命!”   “怕个什么啊,青法大师他们在那头坐着呢,你看这几天她敢作怪没有?”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啐了一口,“空有一张人皮,蛇蝎心肠的孽畜,就不该叫他们活在这世上。佛祖定是要送这玩意儿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   有人应道:“婆婆说得对,长得好又怎么样,心肝儿都烂透了,说不定就因为这,才去取别人的填自个儿的缺呢。”   云赵氏喝着稀饭没有出声儿,天儿终于渐渐亮了,碎碎点点的光就像晚间夜空的星星,暗淡的,却足以让人将萝州城上空的模样看个明白清楚。   看不到云,看不到太阳,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细叶碧影,将整个萝州城都笼罩其中。   “哐当!”   碗砸在地上惊醒了发呆的人群,“什么东西?”   “是树!是树!”   “啥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找云老爹的宋捕头愣愣恍然想起什么,“好像是、是姻缘树……”   他这么一说,众人面面相觑。   “快!快看!好像有东西过来了……”云赵氏大喊了一声,所有人瞪圆了眼看去。   刚才还平静的绿枝繁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细细的木梗肉眼可见地滋生暴长,它们拧在一起,化作了一根又一根的树藤,从斑斑树影滚滚叶浪中探出,直直冲地上的人们而来,就像扭曲的长蛇群密密麻麻冲天而降,露出锋利的毒牙追逐自己的猎物。   刹那间,萝州城里便只剩下惊惶与哀嚎。   姻缘树的枝桠编织成了一张网,罩住了一座城,里面的人无处可逃,外面的人也无计可施。   它亮出了自己最锋利的武器,无情地发泄着自己的怨愤。   宁杳坐在院子里吃早饭,对那些吵嚷嚷的声音充耳不闻。觅秀去喂了四个黄回来,已经被吓傻了,“夫、夫人外面……外面出事儿了!”   宁杳颔首,好不容易才肯停下筷子,说:“我知道。”   觅秀:“那、那我们……”   “别想了,这城是肯定出不去的,你如果觉得心慌,就回房间去睡一觉,反正只要不出门就好。”   这个时候哪儿还睡得着啊,觅秀苦笑连连。   宁杳也没多言,把吃完的三个大海碗放回到厨房,顺便从菜板上抽了把菜刀,边往外走边问道:“我相公呢?”   觅秀本就是惊弓之鸟,再看她拿刀,差点儿没昏过去,“……夫人,你冷静点儿!”五爷应该没做什么事儿需要动刀吧?   宁杳奇怪道:“我很冷静,我就是问问他在哪儿?”万一到处乱跑被捉走了,即便是她相公,她也是不会负责的。   觅秀偷觑了觑,“应该在东边院子里。”那位五爷虽然是个瞎子,却总是神出鬼没的,其实她也不大确定。   宁杳点点头没做追问,直接去了正门。   四个黄也被今天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吓得够呛,四兄弟挨在一起,八只眼睛盯着门前卷曲蠕动要进来又似乎惧怕什么不敢进来的长藤,十六条狗腿直打颤儿。   宁杳眼珠子动了动,轻轻笑出声儿,自己蹲在门边儿,一刀砍下去正好剁了两根耀武扬威的树藤。她倚在门框上,捏着刀子熟练地削了树藤上的干皮儿,露出里头青绿青绿的芯儿来。   这玩意是姻缘树的灵力催生而来,和普通的树藤自然不一样。宁杳咬了口,脆脆的,还有点微妙的甜味儿,正如她所想的味道果然还不错。   这还能吃啊?!!四个黄狗腿也不抖,齐刷刷仰望着它们的主人,“汪汪汪!”   宁杳摇头,“你们不能吃。”   宁杳吃着树藤,没了又拎刀再砍一截。不多时,浅青色的罗裙边就积了一堆树皮子。   门前的僧人们早不见了影子,想来应该是逃难去了。而萝州城已经彻底乱了套,长藤横行霸道无孔不入,即便隔着几天长街,都能听到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长街尽头传来,三两个人影正死命地往这边跑来,他们身后是两根紧追不舍的树藤。   其中一人正是当日在扶宅门前“意气风发”的王秀才,他衣衫褴褛,鬼哭狼嚎,可见在姻缘树藤手里受了不少磋磨。   宁杳不客气地笑了笑,四个黄也认得他,幸灾乐祸地汪汪汪。   犬吠声吸引了街上三人的注意力,跑在最前面的两人看过去,不禁眼睛一亮。   这是处老宅,门边靠这个姑娘,眉眼弯弯笑吟吟的煞是好看。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城中各处树藤侵袭满地狼藉不同,这个挂着“扶宅”二字门匾的地方,无论墙角屋檐都完完整整片瓦无损。   那些凶恶的树藤盘绕在大门前,像龟孙子般瑟瑟缩缩,好似那屋里有什么叫它们惧怕的可怖之物!   “姑娘!姑娘救命啊!”跑过来的两个男子皆是二十岁左右,身穿香缎锦衣,腰间挂着寒山白玉,一看就是富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儿。听口音又不像是萝州人,以她如今在城中妇孺皆知,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声,还敢跑过来请她救命,该是这一两天从外地到萝州来的吧。   宁杳看了看他们,嘴里正包了一口树藤,没空说话。   两人只做她应了,相互看了一眼,解下装满银票的钱袋子塞到她手里,飞似地跨过了门槛去。   宁杳:“……”   四个黄见宁杳没发话,乖乖立着没动,倒真叫他们跑了过去。那两人一进门,果见树藤缩在外面没有继续追撵,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王秀才落后几步,他眼见那二人行迹,不由心喜。   他一步跃上石阶,忙忙拱手,“扶夫人,还请给个去处!”说完,也不待宁杳应下,高高迈了腿就要往里来,似乎完全忘了当日为郡王妃门下走狗时,再三煽动群众要她性命,死命往她脑袋上扣妖怪帽子的事儿了。   宁杳一刀从他鼻子跟前晃过,重重砍在了门框上,哐的一声,震得王秀才险些第二次失禁。   执刀的女人冷声道:“王秀才,这里可不是你的去处。”   王秀才既怕前面的刀,又怕后面的藤,哆哆嗦嗦说道:“扶夫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你大慈大悲,菩萨低眉,就就就就让我进去吧!”   宁杳:“我为什么救你,凭什么救你?”   眼见后头树藤只有两三步之遥,王秀才恶向胆边生,伸出手去就要把宁杳往门外拉扯,大有你不让我进,咱们就同归于尽的意思。   宁杳心想这王八羔子心可真坏啊。   然后毫不犹豫她抬起腿,狠狠一使劲儿,一脚将人踹出三丈远,免费送了他一程。   “啊!!!救命!救命!”   王秀才正正好落在树藤怀里,五花大绑地被卷走,哭喊的声音响彻整条长盈街,真是好不凄惨。   宁杳面不改色,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举刀又砍了一堆树藤嚼得嘎嘣响。   跑进来的那两人:“……”完了完了,这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啊! 第15章   宁杳转过头,目光逡巡。   宗煜和楼立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干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他们二人外出游学,自殷都南行而来,途经过萝州,原是要在城中多游玩个几日的,没成想昨天才刚到今日就遇上妖孽围城树藤作恶。从方才开始就连滚带爬跑了一路,鸣珂锵玉的公子哥儿真是打出生以来从没这样狼狈过   他们不着痕迹地瞟了瞟宁杳——也、也从没有这样害怕过。   “夫、夫人,我二人叨扰了。”但比起外面逞凶作恶的妖藤,还是面前如花似玉的烈火美人儿更让人安心些,就算横竖都是一死,怎么也该给自己选个稍微好些的去处不是,宗煜安慰自己。   宁杳没做反驳,注视着外面的青石长街,专心咬着手里的树藤。   继宗煜、楼立舟与王秀才三人后,很快又有人发现了扶宅的不同。在枝叶攀援的处处屋檐瓦舍和被树藤捣毁的道道高墙里,唯独扶家这处宅子清清爽爽,鹤立鸡群般的引人注目。   但即便如此,刚开始也没有人敢过来。   这里住的可是妖怪,残暴凶狠的妖怪,树藤就是她指使的,萝州就是因为她变成人间地狱的,那地儿就是妖怪窝子,去不就等于送死吗?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繁叶树藤无穷无尽地滋生,如山河倾覆吞噬着这座城里的一切。没有花,没有草,就连一棵棵的树也被藤蔓连根拔起,使力绞得粉碎,目之所见的只有苍绿色的细叶和浅乌色的长藤,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破了整间月老祠,约有数十人合抱粗的姻缘树。   城里哀声遍野,不知去处,只能通过四处跑动避开追撵。   “真的是姻缘树、真的是姻缘树,”宋捕头将断了的官刀丢弃,手撑双膝,弯着腰气喘吁吁,“扶夫人说得没错,她说得没错啊!”   他呸了口嘴里的血沫子,大声冲周围人叫道:“快快!都去长盈街,扶夫人不是妖怪,这个东西才是,这玩意才是!傻愣着干什么,一帮脑子里装屎的兔崽子是要等死吗?”   宋捕头边走边喊,抱起地上摔倒的小孩儿打滚避过穿来的树藤,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有他起头,反应过来的人也涌动着跑了上去。   等这群人过来的时候,宁杳门前的树皮都差不多堆成小山了。   宗煜与楼立舟:“……”嘤,瑟瑟发抖   “看什么看,下一个就砍你。”宁杳掀掀眼皮子,向门边扭成麻花意图恐吓她的树藤比了比菜刀,树藤如人一般打了个颤儿,瞬间萎了下去,缩得远远的。   “扶夫人!扶夫人,”宋捕头从这惊人一幕回过神来,心中涌出喜色,慌忙屈膝跪地道:“夫人本事滔天,是小人往日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想想法子,救救我等的性命吧!”   他身后的诸人还有些一脸懵懂的,不知所措。   到底怎么回事?这扶夫人不是妖怪吗?刚才、还有宋捕头,这这……   宋捕头言辞恳切,姿态更是谦卑。   外面的人有老有少,大多仓皇狼狈,衣衫破破烂烂的,灰头土脸,身上血痕道道,和荒灾难民也没什么两样了。   但凡是个软心肠的估计也就应了,宁杳却吃着东西不为所动。   宋捕头有心再多说两句,头顶上空突然响起一阵寒渗渗的女声,有些苍老,也有些低哑,“我说怎么就这地方不同呢,呵,原来是布了阵法。”   众人胆寒望去,还是方才绿压压的一片,什么也没瞧见,他们吓得腿软,而声音还在继续,“不长眼的碍事小辈,还不自报家门?”   宁杳想了想,回道:“飞霞山十八峰,天衍宗。”   那声音闻言顿了顿,冷笑道:“原来是天衍宗的弟子,东山飞霞,剑道宗门,天衍八十九式颇有盛名啊。”   宁杳:“正是。”   “好!既然是昔年飞霞道人门徒,小辈,我给你宗门面子,你也不要多管闲事,”上头沉声道:“城外也有你天衍宗的小子,如今我给你一方出路,你可自行离去。”   说着门院顶上垒叠的枝叶破出个洞来,正好足够一人通过。宁杳看着洞外的层层乌云,眉梢微动,摇了摇头。城里这么多的灵力树藤,不多吃点就走了也太可惜了,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更何况……放她走?   天衍宗能有这么大的面子?它都敢围了一座城,还怕一个天衍宗?分明是想诱哄她从这宅子里的阵法中出去,然后才好下手吧,真是打的好算盘。   姻缘树哄人出来的算盘落空,霎时冷下声,阴风阵阵,“不走?你要知道我可没打算在城里留下一个活口。”   众人惊恐万状,宁杳抬起眼,脚踩在门槛上,神色定定,“既然如此,我一条性命就在这儿,你若有本事……就来取吧。”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姻缘树积怨多年,最忍不得脾气。一声叱喝,铺天盖地的树藤从四面八方而来,直往扶宅,好似天塌下来了一块,所有人只能看见黑沉沉的叫人呼吸也堵压住的一团。   四个黄十六条腿往下一趴,吓得狗头都差点儿掉了。   至于站在风暴中心的宗煜和楼立舟当场就傻了,天呐,他们哥俩今天是真的要去见祖宗了!   砰砰砰!轰轰!   震耳欲聋的声响,五脏六腑都险些碎了,宋捕头两耳嗡鸣,怔然看着被树藤团团围住,涌动着,就像一个蠕动的巨大蛇球,所见之人无不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扶、夫人……”   完了、完了,全完了!他们萝州城活命的唯一希望如今也没有了。   宋捕头瘫在地上,呼吸滞缓沉重,额上青筋鼓涨。这一刻滔天的悔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果他当初听了扶夫人的话,如果信了姻缘树之事,如果早做准备,如果早早疏散百姓……   今日是不是就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了?!   “头儿?头儿!你看,”钱来推了推他,“你快看呐!”   宋捕头红着眼睛,颓然看去,愕然瞠目。   包裹着的扶宅的树藤湮没在一阵白光里,滋滋作响,刹那间裂得粉碎,青青绿绿的,乌黑乌黑的碎屑淅淅沥沥的,小雨似的落了满身都是。   “啊!”姻缘树遭了阵法反噬,道了声可恶,隐匿而去。   宁杳亮出手里的菜刀,盯着还在门前盘旋的零星几根树藤,在它们要跑的时候一刀宰了。   她专心吃着东西,外面的人恍然惊醒,脸上的不可置信变成了喜极而泣,齐齐大喊道:“仙长救命,仙长救命啊!”   当初围她屋子,烧她大门,一心要她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脸色。   宁杳抱着砍好的树藤往里走,冷冷道:“不救。” 第16章   长盈街上安寂了一瞬。   “不救”两个字重重压在诸人头顶,将刚刚升起的欣喜狂乱劈得粉碎。宋捕头反应过来,顶着腿直起身,想要叫住正往里走的人,四条大黄狗一跃而起堵在门口,冲他露出一嘴锋利尖牙。   这几条狗的厉害,多数人都是见识过的,要知道王府侍卫尚且只能打个平手。好些想不请自进的不由退却了两步,宋捕头也抹了抹脸上的血渍立着没有动,而是看向唯二站在门里头的人,拱手说道:“两位公子,还请两位公子能与扶夫人说个话。”   说个话?说什么话?   宗煜与楼立舟两人明白,这话自然是求情的话。他二人面面相觑,尴尬一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殿下,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楼立舟僵着两条腿往中堂去,“真要去求情吗?可、可那位夫人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一刀砍下来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但若不去求情,要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城百姓丧命,身为盛国王室官家子弟,无论怎么也说不过去,良心难安呐。   宗煜也头疼,他们虽是昨日刚到,却也听说了些有关城里妖怪夫人的事儿,和今天这连起来,也不难想象往日发生了什么。   扶夫人能让他们俩进宅子来,也不是个真冷漠无情的,想来是被满城流言和百姓逼迫行事伤透了心,他们方才才见了第一面,连名姓都还不晓得,怎么劝也不好说啊。   “哎,对了,”宗煜突想起什么,叫住楼立舟,“那位是扶夫人的话,这宅子里该是还有位扶公子吧?”   “找扶夫人的丈夫?”楼立舟恍然,拍手赞叹道:“殿下好计策,您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我爹说得没错,您果真是天纵奇才啊!不愧是殿下!”   宗煜得意地轻咳一声,“还好还好,你也不必如此夸赞我。”   这二人一个敢吹捧,一个也敢应下,在偌大的宅院里逛了一圈儿,总算遇着了出来提水的觅秀,才问到了扶家男主子的住处。   扶琂住在后房东院,宗煜与楼立舟过来的时候,他正取了半杯清水,洒了些在窗台边儿的白色小瓷盒上。   那小瓷盒是最普通的圆罐样式,不过半个巴掌大小,里面铺满了黑褐色的细土,土里已经冒出了一截绿芽,细细小小的一株,仅有的两片叶子又翠又绿,嫩得能掐出水来。也不知是个什么特别的品种。   宗煜整了整衣裳,站在大开的门口往里做了个揖。   扶琂放下杯盏,指腹轻压了压眼上的白缎,语声缓缓,“两位可是有事?”   宗煜与楼立舟不想这位扶公子竟是个盲人,不过看谪仙似的气质模样,是要比那位夫人温和些。宗煜压下将乱七八糟的猜测甩出去,和楼立舟你一言我一语地将现下萝州城的情况,还有此行的目的一一说清,末了道:“不知公子可否与夫人言说一二?”他二人言辞真挚恳切,面含期待。   想这夫妻之间好说话,比起旁人来定然是事半功倍的。   扶琂端正坐着,闻言白缎下的眼皮子动了动,淡淡说道:“不可。”   宗煜和楼立舟:“……”你们夫妻俩说话真是一样的干脆简洁。   “可是,扶公子,萝州……”   “那又有什么相干,”扶琂打断楼立舟的话,指尖轻轻捻着小瓷盒里的青叶子,抬起头来,“萝州之祸非我夫人所为,此处是生是死,是存是灭,亦与我夫人无关。”   他拄着木棍起身来,慢慢往窗边走了两步,“我夫人愿意出手相助,是她良善。她不愿出手相助……也是理所当然。”   还是那句话,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该要求她做什么,谁也没有这个资格。   宗煜和楼立舟在东院碰壁,只得退出来,又不敢往宁杳身边凑,遂在院子里坐着,两望无言。   姻缘树因阵法反噬,一时没有什么动作,城中的树藤暂时停下了肆虐的脚步。   城里的人都开始往长盈街这边走,可成百上千的数儿哪里能挤得下?   很快便到了晚上,黑漆漆的不见光亮,有人翻了柴火出来点上,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谁也不愿离开。所有人挨在一处,人多了,胆子才足,才能生出一两分的希望。   宅子里仍旧没有动静,似乎是真的铁了心。   随着几声小孩的哭叫,外头慢慢的开始躁动。   “这样下去,不是死路一条吗?”   “扶夫人怎么如此狠心啊,仙道门徒,不都是降妖除魔惩恶扬善的吗?我看咱们直接冲进去好了,这么多人还怕四条畜生吗?!!”   “冲进去?你也不怕扶夫人一刀劈了你。再说了,老子要是一心弄死你,你怕不是第一个跳起来弄死老子,你们当初来围门烧屋定罪害人,人家没弄死你们也是慈悲了!”   “现在说这话,当初流言蜚语的,你就不怕?!传来传去的,你就没嚷个两句?!”   “嘿,老子还真没说,以为谁都跟你们一个德性?现在好了,大家一起死吧,这么多人黄泉路上也够热闹了!”   “行了,吵什么吵?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宋捕头瞪着铜铃大的眼,一声吼过去,才叫周围已经动起手来的人停了下来。   外面并不平静,而宁杳吃完晚饭,早早就洗漱就寝,陷在床褥枕被里不久,掉入了一场梦里。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的长河,河中是簇簇绽放的青莲花,时有清风徐来,由远而近碧浪涛涛。   宁杳站在岸边,左右望了望,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个青草垒成的垫子,这是上回云老爹送春雪糕那天,她在梦里无聊,随便瞎弄出来的。   自她有记忆以来,隔三差五就要做回梦,而且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   宁杳摘了朵莲花,盘膝坐在青草垫子上,边嚼着青色的花瓣,边望着多年的梦境里从始至终一成不变的景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有一声巨响,停在碧水中的白鹭群骤然惊飞。   凝视着摇动翻滚的长河和天际墨云中骇人的紫色雷电,宁杳忽地站起身来,微微睁大了眼。   这好像还是十几年来……梦里第一次有动静。   宁杳思索片刻,拍拍沾了草屑的衣裙,缓缓向雷电出现的地方挪动,她踩在片片巨大的莲花瓣和莲叶上摇摇晃晃的,却恍惚在雷电风雨里听见有谁叫了一声,“杳杳……” 第17章   “杳杳……”   那声音细细的,有着幼女孩童的甜软。   一个风浪袭来,宁杳正茫然四顾寻找声音来自何处,面前却凭空出现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瘦瘦高高的个子,抬着张秀气的小脸,隐约可见藏在碎发下眉角边的浅浅红色印记。   小姑娘好像认识她,甚是熟稔地晃了晃手,奇怪说道:“杳杳,你发什么呆啊?不会是被雷电风雨给吓傻了吧?”   宁杳呆了呆,下意识低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体竟然缩水变小,成了垂髫幼孩。   她微动了动嘴角,心想这梦真是越来越奇怪,是要搞什么幺蛾子?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样的梦也好,无论如何总比往日风平浪静一人孤寂的乏味要好得多。   她眨了眨眼睛,变成小女孩也丝毫没有心理负担,抬手挡住越来越大的风雨,在面前小姑娘担心的目光下,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就好,昨天河边来了个怪人,这动静肯定是他弄出来的,”小姑娘说道:“我先去找长老问问情况,你千万别到处乱跑,要是把你捉去炖了可就惨了。”   那小姑娘说完话,闪身没入河水不见了踪影,花海里转眼又只剩下宁杳一个人。   怪人?今天的梦里还有其他的人?   宁杳跪坐在小舟似的莲叶上,习惯性掰了片最小的花瓣叼在嘴里。视线穿过簌簌风雨,她琢磨须臾,终是直了直腰继续往雷电出现的地方挪动。   身体变小了,这条长满青莲花的长河看起来便显得更宽广,更辽阔了。   宁杳费了不少力气,才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长河尽头花叶繁盛交相掩映,岸边有各色的野花簇簇,绿影扶疏。盘膝端坐在那处的是个男人,身穿月白色的流云广袖袍,长眉若柳,清俊非常,只是面容苍白,看起来有一两分病态。   他正仰头注视着天上云层中要劈不劈的紫色雷电,神色淡淡。   刚才说的怪人就是他?   在渡劫?   宁杳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场景,她嚼了嚼手里莲花,有些好奇。左右如今是在自己的梦里,自然没有在现实中的诸多束缚与顾忌,她心里好奇便也就直接开口问了,“前辈,你可是要渡劫飞升了?”   男人听见声音,却没有动作,只回道:“不是。”   他声音是极好听,宁杳便又问道:“那你是在干什么?”   男人抬手指了指雷电,“等它劈下来。”   宁杳咬着花儿坐在离他不远处,也抬起头,再问道“然后呢?”   男人低下头,宁杳的视线便跃入了一双阗黑无波的眸子里,就听对方说道:“然后我就很有可能灰飞烟灭了。”   宁杳奇怪地看向他,“所以,你是在找死吗?”   “对。”   她恍然,“原来如此。”   “你快走吧,这里很危险。”   宁杳摇头,“不了,我也想试试被雷劈是个什么滋味儿。”她以后肯定是要飞升的,到时候的雷劫自是少不了,难得有机会就当提前演习好了。   男人眸子微动,睨了她一眼,“矮冬瓜,你是傻子吗?”   矮、矮冬瓜???   宁杳:“……你叫谁呢?”   男人:“叫你。”   宁杳摸了摸袖子的刀,一刀砍在地上,“你再说一遍?”   男人将她的刀轻轻一扔丢进了河里,站起身来,跟她比了比身高,如玉的面上表情淡淡,“矮冬瓜。”   好想砍死他啊!她的刀呢?   两人说着话,恰在此时天上雷声轰轰,犹豫许久的紫色雷电以排山倒海破天开地之势,终于还是直直冲他们劈了下来。   宁杳停下再往袖子里摸刀的动作,似乎真打算等着雷电下来试试感觉,男人见了却摇了摇头。   “算了,看来今天是死不成了,”他捏着宁杳后衣领,一把将人拎到了怀里,飞身跃起,避开了落下的第一道雷电。   电闪雷鸣,莲花尽折,水飞四溅,整个长河一片狼藉,四周涌起的水柱闪着电花滋滋作响,极是可怖骇人。   宁杳安静地趴在男人肩头上,还有心情含了手里的花儿。   梦而已,一会儿就该醒了,没什么好怕的。   男人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九九八十一道雷电,天上的乌云远去,风停雨住,很快有细细碎碎的阳光落在身上,有些许暖意。   宁杳在草地上立定,缓缓道:“前辈,你不准备死了?”   男人:“还不是你坏了我的好事,暂时不死了。”   宁杳哦了一声,指向长河,“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来算一下账吧。”依多年经验来看,她的梦是具有连续性的,今天要是不把莲花河复原,以后的梦境里十有八|九都是这烂糟糟的地儿,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面无表情,矮矮小小的个子,却是正经的大人模样。   男人怔了怔,突然轻轻笑出声来,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毛绒绒的脑袋。   浑浊的河中就清水漾漾,朵朵奄奄一息的青莲花亦重新绽放,岸边有由远而近徐徐而来的绿意覆盖过雷电后焦黑的土地,苍翠欲滴的草叶间也开出了一朵一朵或白色或红色的野花来。   四散的白鹭群重新归来,风吹莲动,照水出尘。   不过片刻间,一切都恢复成了刚开始的宁和安详。   宁杳侧了侧身子,回过头来,那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   外面还是昏暗的天,梦醒后宁杳从床上起来,穿衣洗漱后坐在窗边打了个哈欠。   觅秀端了早饭来轻搁在桌上,“夫人?”   宁杳应了声,吃完两大碗的面条,歇息了会儿又出房间转了转,最后在房顶上寻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闲坐下来疏导灵力。   站得高自然也瞧的远,扶宅外的几条长街上还是乌压压的人群,密密麻麻的看不清。   宁杳收回视线,打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谁知将将落地,一转过身就见扶琂站在廊下。   宁杳歪着头看了看,好半天才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扶琂举步从阶上下来,轻声回道:“只是恰巧路过罢了。”   宁杳听罢也没放在心上,掐掐手指尖儿,哦了一声,点点头就要离开,正巧这个时候觅秀来禀报说云老爹在外面长跪不起有事求见。   云老爹?宁杳想了想当日的事情,点头应道:“你把带他到中堂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觅秀自然应下,两人相携出了院子。   扶琂仍立在原处,望着远去的背影,舒眉笑了笑。 第18章   宁杳去厨房端了碟早晨新煎好的鸡蛋饼,走到中堂外的石几处,就看见一身灰布衫的云老爹形貌枯瘠,像是又清减消瘦不少。   “如今城里可不大太平,处处都得小心,云老爹怎么上我这儿来了?”她走进去,放下手里的细瓷小碟,“莫不是为了令嫒之事?”   提到云姝,云老爹面上的愁苦愈多,却还是摇摇头,“当日从冷翠山带了姝娘的尸体归家,无意间见到夫人在信中内封的话,夫人说还有法子,那必然就有法子。夫人是善心人,小人相信您说的话。”所以任旁人说死说活,他也不肯将云姝下葬,入土为安。   只是因为怕其中再出什么差错,他这些日子一直守在女儿的棺材旁,也是天昏地暗了才知道外面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宁杳对他“善心人”的说法不置一词,撕了一小块饼,说:“既然不是为令嫒,那便另有原由了。”   “是,”云老爹缩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攥,椅子还没坐热又站了起来,弯下身子,一张憨厚的脸上满是忐忑,“小人不会说话,就是想请夫人救救咱们萝州啊……”   他自小跟着爹娘学做梨花糕,不像私塾的秀才公有多少学问,但也晓得萝州一城是他们祖祖辈辈的根,城没了,根就没了,乡亲邻里没了,他们一家子就是得幸逃过一劫能活下来,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自处?   他一生吃过无数亏,受过不少当。城里有些坏小子哄了他不少谎话,族人乡亲也总爱到他手里来占便宜,或者是为一点子事争执吵闹。   是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每到了春天,他们福春街的梨花特别的好看,家家户户煎出来的饼子味道特别的香,还有逢年过节大家坐在一处喝酒说话也特别的畅快。对了,姝娘还说啊,等过些时候到他生辰,要亲自下厨请她叔伯婶娘还有未来亲家他们一起热闹呢。   如今一场灾祸,算是什么都没了。   云老爹满副心神颓唐不安,说起话来声音都在打颤儿。宁杳擦了擦指尖,双目垂垂看着手边的茶汤,少顷,才说道:“原来是为这个。”   “可还是那句话,”她抿了抿唇,“我不乐意救他们。”   云老爹脖子一软,失望地下了头,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又怕惹上头的人不耐恼火。   觅秀轻咬下唇,添茶的时候半弯了腰,低声谨慎说道:“可是夫人……如今萝州没有出路,我们也不能在宅子里呆上一辈子啊。”夫人曾说那妖孽道行高深,她也打不过,若真是这样的话,她们就只能待在宅子里避祸。即便不救外人,存下来的粮食和水也总有耗尽的一天,到那个时候不也是死路一条吗?   宁杳合上茶盖,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所以得想法子从这个罪魁祸首入手。”她指向姻缘树。   觅秀:“你方才不是说不救外面的人吗?”   宁杳:“这两者冲突吗?”   觅秀:“我看夫人是心软了。”   宁杳:“你想多了。”自救与救人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峰回路转,云老爹高兴地跪下连连作揖,再三叩谢。是为自己也好为旁的也罢,无论怎么说,只要扶夫人肯帮忙除了作恶妖孽,那就是天大的恩情啊。   云老爹拖着发软无力的双腿,摇摇晃晃地出了大门。宋捕头与钱来忙上前去,他们本没有抱什么希望,可见他面有喜色,不由一愣,转而双双绷紧了头皮,“云老爹,里头这是……”   “哎对对对,”云老爹抓着宋捕头说,“扶夫人是个良善人。”他将里头的话一一说了,宋捕头喜出望外,脏污的方脸上总算扯出多日来的第一个笑来。他松开搀着云老爹的手,到门前双膝跪下,叩首往里头道:“夫人是慈悲菩萨,心有无边海量!宋某往日冒犯,实在有眼无珠,待来日城下安宁,夫人便是要杀要剐,宋某也绝不皱眉头一下。”   钱来:“头儿……”   宋捕头又转过身,冲外面的人吼道:“一群龟孙子,当日围屋烧墙的时候,嘴上不是说得厉害吗?现在怎么就成哑巴了?”   外面人群骚动,闹嚷嚷的厉害,宁杳也没理会,之后连着两天她都一直待在屋里,没踏出过房门半步。姻缘树伤势好全又玩儿起了树藤,聚集在长盈街上的人群又开始四散逃离。   有人看着倒在地上的同伴,哭嚎说道:“扶夫人不是说要想办法的吗,她怕不是故意哄咱们的吧?”   宋捕头一脚踹过去,“可闭上你的狗嘴,你以为不需要时候,脑子一转就能有法子吗?”   城里乱糟糟的,像没日没夜地进行着一场大逃杀,觅秀每每听到外面的尖叫声和男男女女幼儿孩童的哭声,一颗心都吊在嗓子眼儿上不得下不得。   宗煜和楼立舟二人亦是如此,然他们多次想找机会和扶琂说话,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   “殿下,”楼立舟沉沉叹气,“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啊?”   宗煜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也跳了跳,他肃了肃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父亲常说吾等身在王室,当以家国百姓为重中之重,该身先士卒。现下萝州百姓在外苦难无依,我又怎么能躲在屋里安享太平!”   “不行!”宗煜伸手掸袖,起身来厉色道:“我得去找扶夫人商量商量,今日她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怕。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抛头颅洒热血,这才是男儿本色!”   楼立舟深深吸了一口气,满面感动连声道:“殿下大义,您不愧是国君血脉!”   宗煜很受用地抬起下巴,挥挥手,“咱们走!”   两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暂住的厢房,不想一出门就见宁杳披着身海棠红色的薄斗篷站在檐下,一双乌黑黑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这模样显然是将他们慷慨激昂大声嚷出来的话听全了。   宗煜两腿抖了抖,看见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把锋利的菜刀,愣是气虚了片晌。还是楼立舟在后头悄悄推了两下,他才握拳抵唇轻咳两声,有些艰难地上前说道:“扶夫人,在下……”   “两位公子,”他话刚出口,觅秀就笑吟吟打断道:“现在正是午时饭点,我家夫人的意思是不若一道往前厅用膳,有什么事大家吃了饭再慢慢商量。”   宗煜想拒绝,结果抬抬眼触及宁杳的视线,立时点点头,“好好好,听夫人的。”   宁杳率先走在前面,等他们四人到了前厅,扶琂已经坐在了位置上。   宗煜和楼立舟又向他问好,才各自落座。   桌上是四菜一汤,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   宁杳取了筷子顺手递给扶琂,自己又舀了碗汤,喝了两口才捏着勺子看向坐立不安的两位客人,温声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拐弯抹角,就敞开直说了。城中姻缘树作恶,这几日我左思右想总算得出了一个能解决的法子,却碍于人手不足,一时也不好有所动作。没想到方才在外头无意间听见二位公子一番慷慨陈词,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宗煜听她说起这个,舒了口气,挺起胸膛正色道:“自然是真的!夫人既有法子,我等合该鼎力相助,但凡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您尽管使唤,我二人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楼立舟作为殿下的马屁精,立刻放下筷子,应和道:“没错没错!”   宁杳微微一笑,“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她抬抬手,“两位公子先用饭吧,不急,一会儿咱们再细说。”   宗煜爽快地点头,大约是知道有解决的办法,所以心里头高兴食欲大涨,足足吃了三大碗的白米饭。他搁下筷子,擦了擦嘴,期待地看向已经站起来的宁杳,“夫人,您说吧,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宁杳颔首,揽了揽斗篷说道:“好了,你们都出来吧。”   宗煜与楼立舟二人不明所以,到了宽敞的院子里不解道:“夫人?”   宁杳抬起手示意他们噤声,从觅秀手里接过一根拇指粗的麻绳,利索地牵过一头捆在他二人手上,另一头则自己死死捏着。   宗煜一头雾水,晃了晃手腕儿上的绳子莫名心慌,“夫人,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宁杳没理他,清了清嗓子,仰头望着天空顶上繁茂的树枝树叶,运起灵力传音大喊道:“前辈!几日前是小辈有眼不识泰山,自以为是无知冒犯了。近日有幸擒得眉清目秀的小儿郎,不好独自享用,今想送与前辈聊表歉意,还望您宽宏大量,看在宗门份儿上能原谅小辈的无礼,饶我一条性命吧!”   宗煜、楼立舟:“??”扶夫人,你在说什么?!   宁杳偏头,弯弯眼尽量压低道:“是这样的,姻缘树多年来在月老祠受尽了男男女女的折磨,不甘寂寞。现在整座城都是她的了,自然是不会委屈自己了,你们没发现现在城里头剩下的男人都长得很丑吗?因为俊俏的都被已经她掳走。你们二人水嫩嫩的,年纪也正好,她该是很喜欢的。”   宗煜、楼立舟:“……”水嫩嫩的?这、他们该开心吗?   不,完全开心不起来。   狗屁呢!   他们瞪大了眼,怒然指向当背景板的扶琂,“不是,夫人,无论怎么看你相公都应该比我们好使吧?”那相貌,即便是瞎了眼睛,看起来也比他们叫人中意啊。   宁杳唔了一声,“啊,你说得对。但是……有你们在,我为什么要让我相公去送死呢。”   宗煜:“……?!”艸艸艸!   楼立舟撕心裂肺:“爹啊,救命啊!” 第19章   这二人叽里呱啦地叫个不停,又跺脚又叭叭的,宁杳嫌吵得厉害,招招手叫觅秀把一早就准备好的布条取来堵了嘴。等周围彻底安静了,她又抬起头继续向姻缘树喊话。   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风,天上的树叶子此起彼伏地颤动着,间或发出些沙沙的细响,好似是谁在回应她的话。宗煜与楼立舟两人被堵住的嘴里呜咽不已,上面愈发凄惶惨淡,底下是两股战战。   在场唯一心情好的,大概也就只有扶琂了,虽知道那番话是宁杳故意说来恐吓这两个傻子的,但面容上笑意还是不由深了些许。   “眉清目秀的小儿郎?”就在诸人心思各异的时候,久无动静的姻缘树出了声儿,含着若有若无的讽笑,幽幽说道:“小辈,你倒是眼睛光亮看得明白,晓得我如今想要什么,知道欲行其事,需先投其所好。不过……”   姻缘树:“你真当我是傻子,会信了你的鬼话么?”   宁杳抬手做了个礼,俨然恭顺的姿态,“前辈误会了,我绝无欺瞒哄骗之意,只是现今困在阵法之中,难进难退,思索再三别无他法,只能厚着脸皮请前辈给一条出路了。”   “出路?”姻缘树嗤笑,“我当日给你出路,你不是不要吗?”   宁杳说道:“前辈当日给的可不是出路,而是死路。晚辈最是惜命不过了,自然不敢要的。”   “你倒是个明白人,”姻缘树说着话,一根树藤落下从城中随意卷了一个人,吊在扶家宅院上空晃了晃,像晃着一只小蚂蚱,“不过,我还是实话告诉你吧,除了你这处阵法掩耳障目,城里头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外面都说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正在想法子要取我性命呢。这就是你冥思苦想的法子?美人计吗?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还不到叫人色令智昏的地步吧,哈哈哈哈……”   宗煜:“……唔呜呜!”对对对,他们还年轻,才十七八花儿一样的年纪啊!不要糟蹋他们!   宁杳瞥了他一眼,轻笑道:“嫩是嫩了些,却也新鲜可口不是吗?至于救人之说,更是说笑了,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当初放火烧我宅院,百般欺迫之事,前辈应该也是知晓的吧?说了不救便是不救,可从不会自打嘴巴。城里总有流言,瞎乱传话的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   姻缘树啧啧道:“真不救?”   宁杳:“不救。”   “那好,”树藤兀地一松,悬吊在半空中的人直直砸了下来,砰咚一声鲜血满地,姻缘树声音如黄泉路上阴渗渗的冷风,还掺和了三两分的疯狂,“你既然不救,那我就杀了吧……”   看着不远处没了气息的人,宗煜和楼立舟还有觅秀哪里经受得住,三人不受控制地全身发抖,倒吸凉气,面白如纸。   宁杳微不可查地轻皱了皱眉头,心道怨气还真重啊,看来这些年真是被逼疯了。   她敛了神色,仰头冲上面说道:“前辈你杀了便杀了,只是莫脏了我的院子吧,打扫起来可费力气的很。”   姻缘树顿了顿,见她冷眼旁观,表情淡淡,果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铁石心肠。   也对,自好几日前开始就死了不少人,这小女娃从来无动于衷,也确实不差在她面前多死一两个。说起来,这天衍宗正道仙门魁首,天天嚷着要降妖除魔,没想到竟也能教出如他们妖魔一般的狠心绝情之辈呢。   说到天衍宗,姻缘树突然想到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倒是个识趣儿的冷心人,合我心意。既然如此,你手里的两个小崽子我就收下了,作为交换我可以送你出去,不过……城中早已被我的灵力封死,牵一发动全身,不好开出路来,所以暂时放不得你走。小辈,你不若到上面来,你我二人还能说说话打发时间呢。”   宁杳眸子微动,笑应道:“前辈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了,我又岂有不应之理。”   她话刚说完,天上便迅速落下几根树藤来,因祛邪阵法的缘故,树藤悬空不能靠近,宁杳遂将手里的绳子往上一抛,那树藤就跟长了眼睛一般,飞速勾住绳子摆动着一绕,直接将两眼发昏的宗煜和楼立舟拉了上去。   宁杳踮了踮脚尖就要上屋顶去,扶琂拉住她,“我也同行。”   宁杳:“你就乖乖在底下待着吧。”她是要去干正事儿的,这个相公真的是太任性了。   扶琂:“……好。”   宁杳与宗煜他们离开,院子里便只剩下扶琂与觅秀两人。   觅秀咽咽口水,喊道:“五爷?”   扶琂收回目光,嗯了一声,转过身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觅秀:“五爷不回屋里去吗?”   扶琂声音平平:“不了,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自去吧。”   觅秀犹犹豫豫片刻,实在忍不了院子里的尸体,还是小跑着回了前厅,借着收拾碗筷的活儿来转移惶惶不定的心神。   宁杳抓着树藤到了姻缘树说的上面,脚下是交接缠绕的枝桠,铺合着密密实实的叶子,踩在上面有点儿软飘飘的,不过因有灵力支撑,也不用担心会一脚踏空掉下去。   她抬起眼四周望了望,叶子墙,藤桥路,这简直就是一座用树木枝桠藤蔓诸物砌成的“空中宫殿”,正中央的两道每隔数丈即有灯架,上放着颗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照得四处亮堂堂的,便是眼前细叶上的脉络也能看个清楚。   宗煜与楼立舟倒在宁杳脚边,震惊不已。   他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别致的地方,果然妖怪的地儿,就是不一样啊。   就在打量的时候,从叶子墙后走出来四个女子,细眉长眼,身上皆穿了青裙衫,隐隐与这座“绿色宫殿”融为一体。   “主人已经等三位许久了,你们先带两位公子去沐浴换衣,”领头的女子指了身后的三人,这才与宁杳道:“至于姑娘,且随婢子往这边来吧。”   姻缘树还真是会玩儿,不止有宫殿,伺候的人也不少呢。   宁杳看了看被拉走的宗煜和楼立舟,稍稍凝神,也不动声色地跟着人离开。她随着绿衣女子一路往前,绕过十几道墙门,上了八|九座树藤桥,终于到了最顶上的房间里。   内中并无缀饰,只一张雕刻着祥云飞鹤的黄花梨木大床,一方红木长案,几个靠背宽椅,还有三两个置放夜明珠的灯架,也不知是从城里哪家哪户搜刮来的。   坐在大床上的人穿了身大红色的绉纱裙,梳着凤头髻,金钗别红纱,两眼上挑,有妙丽容华,只是眉梢堆敛着阴翳,生生落了颜色三分。   宁杳举步走近了些,抬手作揖。   姻缘树拨了拨床上的雾青色帐子,抬起下巴冷看着她,“小辈,你叫什么名字?”   天衍宗宗主姓宁,宁杳想了想还是隐去了姓,回道:“杳杳,是白日昭昭,长夜杳杳的二字。”   “杳杳,”姻缘树扬眉,指向椅子,“倒是简单好记,坐吧。”   宁杳笑着应好道谢,姿态放得甚低。姻缘树勉强满意,两人各怀心思,都没安什么好心,勉强说了几句话也是三斟四酌。   姻缘树可没忘记叫她上来的小算盘,她喝了口婢子倒的清酒,慢悠悠说道:“杳杳你是天衍宗弟子,不知道认不认得封玦此人。”   封玦?当然认识,不就是原主前夫吗。   宁杳眼珠子动了动,回道:“认得的,是同门大师兄,前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就在城外,同行还有数人,”姻缘树倏忽一声冷笑,“你们宗门的小辈实在不知礼数,在外头折腾得厉害叫人不耐,我正打算收拾他们呢。”   她挥挥手,半空中显出一片光镜来,里头现的正是冷若冰霜的前夫大师兄封玦和他的小青梅西有翠,两个人站在一处真是郎才女貌,好看得紧呢。   宁杳若有所思,与姻缘树道:“大师兄恃才傲物,惯来不好相处,不知前辈有何打算?”   “他们一直不依不饶,虽说不过是蚍蜉撼树,但我这心里总不爽快,可我要看着城里头的人,一时半会儿空不出手来,”姻缘树将一根树藤塞到宁杳手心儿里,露出诡异的亲切来,“不若杳杳你……帮我这个忙吧。”   外头那对男女整天腻在一起,真叫人火冒三丈,她本想亲自动手弄死了完事儿,可这多不好玩儿啊,若同门相残才叫好戏呢,又正好能试试这满嘴鬼话不知真假的杳杳,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唔?   宁杳攥了攥手里的树藤,有些诧异地看向姻缘树。   所以,这是要她动手的意思吗?   她一时没有动作,姻缘树心里冷哼,面上似笑非笑,“杳杳这是不乐意帮我这个忙了?”   宁杳抬眼盯着光镜里的男女,倏忽一笑,捋着树藤说道:“怎么会呢,前辈。”   她乐意啊,乐意之至。   上门儿的好事,她怎么会不愿意呢。   大师兄,真是对不住了,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第20章   要说封玦,大抵算是公认的修仙正门小辈里的第一人。   年纪轻轻已经是开光后期的修为,随时都有可能步入融合一道。各门各派里,除了寒刀阁的苏越客能与其一较高下,就是天资上乘飞升预备役的宁楹也差了些许。   天衍宗宗主的亲传弟子,又是宗门大师兄,长得也好,哪怕冷得像块千年寒冰,照样多的是女修前仆后继。据传言说,原主与他举行婚典时,十八峰的师姐师妹们甚至整整齐齐排队去跳逆风崖,借此以泄心头苦闷。   至于原主对这个前夫是又爱又恨,复杂得很。   爱是真的爱,手上破个口子都能大呼小叫的人,甚至能拼了一条性命放血相救。   恨也是真的恨,西有翠生还后,两人关系不清不楚暧昧不明,任由各种风言风语盛行,把她这个妻子的面子和自尊往死里踩。还有不为所动的漠然与厌烦,护着西有翠的争锋相对,没能消磨掉满腔的爱意,却也足够滋生出恨意。   至于西有翠,由于在她手里吃了不少暗亏,栽了不少跟头,原主对她的定位就简单多了: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小贱人!   宁杳倒没什么感觉,毕竟今日才第一次实打实的见着人,原主残留下的情绪也基本影响不到她。   不过……一点儿不妨碍她下手就对了。   她在姻缘树这儿立的是冷漠绝情的人设。   这不能倒。   所以……就只能委屈委屈大师兄和他小心肝儿了。   “杳杳,”姻缘树指了指光镜,“你发什么愣呢?”   宁杳笑了笑以做回应,借着姻缘树的灵力操控起萝州城墙上的树藤。   “大师兄,”西有翠看向身边皱眉的男人,轻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这妖树虽然古怪,但似乎一直没见什么动静,说不定如今城里安然无恙,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糟糕呢。”   封玦听她温言细语,面上冷色稍霁,“但愿如此。”   西有翠扬起脸,笑盈盈的,轻快道:“我早时跟缀玉传信了,她与万音门的道友不日就到,届时我们齐心协力,定能降服这妖物的。”   封玦听她之言,不由软了软心肠,抚了抚她肩头长发,面上虽还是冷冰冰的,话里却细心嘱咐,“你在秘境七年伤了根本,身体至今还未痊愈,我最近顾不得你,你自己定要谨慎小心些,”他低声道:“尤其莫往阿楹身边去,她脾气不好,对你又有诸多偏见,还是离远些好。”   “二师姐气恼也是情理之中,”西有翠伏在他胸口,“若不是因为我,大师兄你与杳……”   “我和宁杳的事与你无干,”封玦打断她,声音沉冷,“是她以‘放血相救’之言哄骗欺瞒在先,一切本就不该如此。”   西有翠埋了埋头,嘴角不禁衔起一缕满足的笑意。   听缀玉说宁杳人就在萝州城里,现在的话,估计应该已经死透了吧?这样再好不过了。   被困在秘境里七年,她唯一学会的就是——不择手段。想要什么,抢过来就是了。   这二人在一处低语絮絮,宁楹则在查看乾坤袋中的玉简,以期找到破开城门之法,她瞥过一眼,心中甚是不快,冷嗤一声转过头,却不想听见一阵奇怪的窸窣声响。   旁边离得近的几位师弟师妹也有所察觉,循声望去,俱是一惊。城墙里不知何时探出根根手腕儿粗的乌黑树藤,像生了倒刺的长鞭高高扬起,腾腾作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目标明确地直冲榆树下的两人而去。   “大师兄!”   “大师兄小心!”   “西师妹!”   封玦与西有翠尚还沉浸在彼此的温情里,几人惊声刚刚入耳就双双被扫荡过来的树藤拦腰掀翻。   西有翠就这么硬生生地挨了一下,腰背上就像过了烈焰岩浆火辣辣的,疼得厉害,脊椎骨上更是阵阵不歇的刺麻,叫她忍不得痛叫出声来。封玦到底修为高,五感敏锐反应也快,动作迅速地取出长剑,抱着她凌空御剑退出了一里。   原以为就此打住,然而没想到树藤却穷追不舍,咻咻几下就又蹿到了眼前。   宁楹看向与树藤纠缠大打出手的两人,也下意识祭出陵光剑,谁知左右瞧了瞧,却发现自己周围安静平和没什么危险,那些树藤就像跟那对狗男女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追着那边一通乱抽。   几个师弟和师妹见此情况,就要拔剑上前相助。   “往哪儿去?都给我站着别动,”宁楹冷声道:“你们大师兄英雄救美,大发神威乐在其中呢。你们几个去瞎添什么乱?也不怕耽误了人家好事?就大师兄的修为,用得着你们?”   “可是二师姐……”   宁楹抬眼,“可是什么?”   “没、没什么……”二师姐真是越来越凶了。   直至黄昏傍晚,躁动不歇的树藤才停了下来,封玦抱着差不多要晕过去的西有翠,素蓝色的长袍破了大半,顶上玉冠不见了踪影,披头散发的可谓是一身狼狈。   他克制着胸口燃烧的怒火,俊脸僵冷,语声似四月寒冰,“阿楹!”   宁楹放下玉简,诧异道:“大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在哪儿受的伤?”   “你不知道?”封玦气道:“阿楹,同门多年竟没想到你是如此短见狭隘之人!危难之前冷眼旁观不止,竟还故意阻拦师弟师妹,从小到大师尊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宁楹站起身来,睨向他,“我爹怎么教导我的,关你屁事。你们这不是好好儿的没死吗?冷眼旁观怎么了?拦人怎么了?我刚才没往你们头上补刀,你就谢天谢地吧。”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宁楹冷笑,“那也比你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强啊。”   ……   姻缘树挥袖收了光镜,心情爽快,颇有兴致地看向宁杳,“杳杳你真下得去手啊。”   宁杳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好好好,真是越看你越合心意了,这样的性子,怎么就没生在我们妖魔道呢?”姻缘树乐见于她的恭顺,连同门都下得去狠手,怎么也不会有个慈悲心肠,看来城里传的救人之说果真是谣言。   她心中警惕与防范放下不少,撩开薄帐从黄花梨木大床上下来,拍拍手叫来绿衣侍婢,又说道:“这样好了,你们去把那两个收拾好的小崽子带上来吧,再备些好酒好菜来,我今晚要与小辈一起把酒言欢,玩儿个痛快!”   宁杳当然不会对她的话提出异议,绿衣侍婢应声出去,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把换了身行头的宗煜与楼立舟拉了上来。 第21章   “夫人,”宗煜和楼立舟被身后的侍婢推搡上前,他二人瑟缩缩的,一脸急惶地向宁杳求救,“不可以,不可以!我们不可以啊!”   太惨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们真是闲出屁来了,是殷都的酒不香吗,还是日子过得不舒畅,为什么要脑子发热到萝州来!他们可是正儿八经的王室官宦出身,就算是脖子一歪死得堂堂正正也好啊,怎么能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牺牲呢?届时两眼一翻在九泉之下,该如何面见列祖列宗啊!   这二人就差涕泗横流了,宁杳接过侍婢呈上的暖玉酒杯,说道:“你们可以的,我相信你们。”   宗煜:“不不不不……”   楼立舟:“呜呜呜呜……”   “闭嘴!”姻缘树侧卧在床,支手撑头面色阴翳,显然是嫌人聒噪有些不耐烦了,“再敢嚷嚷一声,老娘割了你们的舌头。”   宗煜两人打了个激灵,噤若寒蝉。   宁杳举了举酒杯,慢悠悠说道:“小年轻总是不大稳重,不过也就是这股子鲜活朝气才难得,前辈何必与他们置气呢?吓得人成了没力气的软脚虾,床上可就不美了。”   姻缘树想了想,抚掌叹道:“你这话说的有道理,”她像是心情愉悦不少,手指向楼立舟,“左右这处有两人,杳杳你今晚不若一室同欢?”   一室同欢?大姐,你可真会玩儿。   宁杳低下头,“……前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两日不大方便。”   “既如此就算了吧,”姻缘树了然,看向宗煜二人道:“愣着干甚?还不快过来倒酒搛菜。”   宗煜看了看宁杳,又仰头望了望顶,满含屈辱地大步上前去准备英勇就义。姻缘树倒也没打算就这么办事儿,她就近折了几片叶子,随手扔在地上就变作了四五个面覆绿纱的舞姬,伴随着叶子墙上靡靡绿穗谱成的曲子翩然起舞。   倒真有几分歌舞盛宴的意思。   姻缘树一边悠闲地打着拍子,一边享受着宗煜二人的喂食,宁杳收回隐晦打量的视线,扣住右手边的酒壶,不过三两口就喝了个一干二净。   姻缘树:“这酒烈得很,如此胡喝海饮,你可小心别醉昏了头。”   宁杳笑道:“左右是在前辈的地儿,即便是醉了也不妨事的。”   “你倒是胆大,”姻缘树挑挑眉,落在腰后的红裙袖中悄悄露出了半截树藤,“就不怕我趁机发难,取了你的性命,剜了你的心肝儿?要知道这城头里头的人可个个都怕我的很,说我是至凶至恶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   宁杳又取了一壶酒,哂笑道:“这话不对,比起前辈,我倒觉得还是人心更为险恶。”   姻缘树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收了树藤,足足愣了半晌。宁杳给宗煜使了个眼色,那二人忙忙斟酒递上,姻缘树顺手接过一饮而尽,道:“你说的不错。”这世间的人心最难测,有的人,相较之下就是他们这些妖魔也只能一退再退羞然自愧。   这个话头让姻缘树不可避免地想起尘封已久的往事,眉间阴冷愈重,她兀地直起身来,挥开倒酒的宗煜楼立舟二人组,也如宁杳一般取了酒壶昂首痛饮,大有不醉不休的意思。   宁杳本就有灌醉她的意思,自然乐见其成,并不阻拦,反而与她碰了碰小瓷壶,一同共饮。   小壶中的完了不算,又叫绿衣侍婢再去他处搬运了几大坛子来,两人一起喝了个底朝天儿。   这点儿酒对宁杳来说全然不算什么,尽数化成灵力也就分分秒秒的事儿,虽说白皙的面颊上敷染了层薄薄的粉意,脑子却一如刚开始的清醒,丝毫不受酒精的影响。   大喝一通的姻缘树则撑不大住,晕乎乎的半醉半醒,更是摔了手里的酒坛子,搂过可怜兮兮两眼含泪的宗煜,在他脸上咬了一口,嘻嘻问道:“杳杳,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困了萝州?”   宁杳也放下酒,她因那次青莲寺之行是知道些东西,但嘴上却道:“晚辈不知。不过……前辈既然会这么做,想来该是有自己的考量。”   “考量?那没有,”姻缘树摆摆手,打了个轻嗝,醉意醺然道:“老实告诉你吧,我其实看萝州城这群没脑子的蠢货不爽很久了,这回纯粹就是想收拾他们而已。”   宁杳往她手里递了个小酒壶,疑惑道:“怎么说?”   “你知道他们给我取了个什么名儿吗?”姻缘树咕噜咕噜又喝了两口酒,闭上眼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姻、缘、树!”   宁杳:“这名字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不妥的地方可大了去了,”她眉梢上扬,半靠在蓝灰色的软枕上,声音如腊月寒冬里刮过西山的冷风,“自我到萝州城始,满打满算至今已有五百年,五百年五百个春秋也就是将近二十万个日夜,这城中几代人里差不多每一个都来我面前拜过。他们执香点烛,日日祈愿,要求一份美好姻缘;他们挂上木牌铜铃,总是祝告,要我保佑夫妻能恩爱无边。”   “就这样了还不算完,他们一旦定下婚事姻缘,居然还要特意回来还愿……”   “他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啊?!”姻缘树呼出一口气,哈哈笑两声,捻着髻边红纱半掩了芙面,唇边眼角冷光乍现,低低阴渗道:“他们这是故意来讽刺我吗?”   宁杳不语,只往她手边递酒,缩在一边的宗煜听来听去,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百姓淳朴,如此也不过是想寻个寄托求个美好罢了,何来嘲讽之意?”   “寻了个寄托?求个美好?”姻缘树甩开红纱,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面色阴沉如深潭暗水,“那我杀了他们,也不过是给自己空落落的心里寻个寄托,这么说也没错了是不是啊?”   空气稀薄,宗煜艰难咳了咳,“不、不不一样,他们未曾害人性命,你、你却让萝州血流成河……”   “哪里不一样?”姻缘树抬起下巴,怒目撑眉,两眼发红狠狠道:“他们怎么没有害人性命?他们害了我!我!害得我日日难安,夜夜难眠!”   “他们的祝祷、他们的欢喜、他们的一切,可曾想过与我而言是不是凌迟重辟,是不是摘胆剜心?”她喘了喘气,猛然将宗煜丢开,抚着衣襟大声质问道:“他们有什么资格往我身上来寻求美好,有什么资格往我身上来寻求寄托?我同意了吗?我同意了吗?我没有!!”   “我憋几百年了,一群自私自利自以为是没脑子的蠢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被他们人类一厢情愿赋予美好意义与心愿的老树,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烈火般的煎熬。   不知道她在扎根这一方土地之前,到底曾经历过什么样的地狱。   宁杳又递上一壶酒,还是没有出声儿,如今对方正在情绪巅峰上,最好不要插嘴。   酒壶一递到手边,姻缘树下意识又接了,喝完了将空壶砸在长案上,软而无力地垂下头,声音也低了下来,像是喉间蒙了层缯絮,有些闷堵,“我、我其实啊,根本就不能保佑他们……”   她伸长细白的脖颈,看向坐在对面的宁杳,“我连我自己、都保佑不了。”   宁杳再呈了酒,低声道:“前辈,万事要想开些,这样才能好过。”   姻缘树来者不拒,将手边的酒全喝了,她冰冷的指尖点了点宁杳额头,“杳杳,你成亲了对吧?你丈夫就是底下院子里坐的那个瞎子对不对?”   宁杳点点头,“是。”   姻缘树问道:“成亲的时候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漂亮吗?高兴吗?”   宁杳摇摇头又一次递上酒,说:“没有什么感觉。”坐着大红花轿从晖州过来的不是她,拜堂的也不是她,原主当时难过得都快哭死过去了,怎么样也谈不上高兴这两个字的。   “是这样吗?没感觉?那你肯定不喜欢他,”姻缘树抬了抬眼皮子,喝完酒目光放空,好似回忆起什么,“你不知道,五百年前我成亲的时候可高兴了……”   五百年前,她还不是被困在萝州城月老祠所谓的姻缘树,她生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有一片无尽的森林,她只是里面长得最好,灵智开得最早的一棵。 第22章   无人踏足的东山林,是人间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每个醒来的早晨,赤乌升起时落下的第一缕光就正正好在她的心口上。   路过的雀妖说她得天独厚,必是来日飞升的料。   但成仙之路,道阻且长,想要功德圆满,又何其艰难?   她只能很努力的修炼,很努力的修炼,反正作为一棵树,她有的是时间,一百年不行就五百年,五百年不行就一千年。那个时候还很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总有不知哪儿来的一往无前的勇气。从未经过人间世俗的侵扰,也能耐得住林中的孤寂。   一切于她而言很顺利,可是突然有一天,安静祥和的东山林里第一次出现了人的影子。那是个不小心迷路的男人,他听从了高人的指引,来东山林为奄奄一息的妹妹寻找一味足以起死回生的灵药。   她见过机灵调皮的人参精,也见过沉默寡言的老虎妖,见过森林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还有涓涓流淌的清泉小溪,却独独没见过人。   所以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他这样的,像每天早晨她叶子尖儿上叮咚叮咚滴下的露水,清澈又明亮。   “我当时真是喜欢极了他的狗样子,”姻缘树扬起脸,“被鬼迷了心窍,放弃所有一切跟着他离开了东山林,从东山到萝州,走了好长好远的路……”只羡鸳鸯不羡仙,单纯无知的姑娘真以为自己遇到了此生不悔的挚爱。   可谁又能想得到,她什么都不是,其实就是他为了“情妹妹”寻找的那味灵药。   太阳落在人间的第一缕光是上神仁慈的恩赐,由它几百年朝朝日日温养出来的树灵心脏,于凡人而言不仅仅有起死回生之效,甚至还能长生不老。   所以他才会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用满嘴谎话来哄骗她,用温情蜜意来麻痹她,用自己最肮脏的心、最无耻的手段不遗余力地算计她。   成亲的时候,她坐在花轿上,穿着大红锦绣的嫁衣,满心以为尽头是一世欢喜,到了才知道所有都不过是一场虚妄谎言,一腔注定错付的情意。   姻缘树趴在长案上,打着嗝醉醺醺说道:“我的心没了。”   在人间洞房花烛夜,在一个女人最没有警惕心的时候,在她就要将全身心都托付出去的时候,男人亲手剜了她的心,然后转眼就殷切地献给了另一个女人。   “其实想想也是,他那个所谓的妹妹确实很漂亮,跟天仙儿似的。我若是个男人,也说不一定会为她鞍前马后,为她神魂颠倒,”姻缘树伸出一根手指,冷冷道:“我、我能理解,但我还是很生气。”   树妖一旦失去心脏,就意味着失去一切,她不能再化形,不能再移动。从此以后,她只能像普通树木一样死死扎根在脚下的大地上,然后迎着光绝望又悲戚地茂盛生长。   她这么痛苦,又怎么能让他好过?他想和情妹妹比翼连枝,双宿双栖?呸,狗东西想得挺美的,她偏不如他的意。   她拼着最后的力气杀了他,禁锢他,让他也变成了一棵树,然后他们合抱为一,彼此纠缠,就这么永永远远的在一起。不能转世,不能投胎,她要时时刻刻折磨他,要他用永生永世来偿还自己的罪孽。   所以什么知情识意的恩爱夫妻,什么滑稽的姻缘树,说到底他们其实不过是一对互相恨之入骨的世仇。   无知世人们每一次的香火祈愿,都是刺在她身上痛不欲生的刀锋。   真是搞不懂,为什么这些人总要跟她说什么情爱心事;为什么总要特意跑到她面前来,摆着一脸幸福洋溢的样子?他们是脑子有病吧?谁让他们过来的?   她认识他们吗?她不想听,也不想看,能不能识相地滚远点儿呐?   五百年,整整五百年了,以月老祠惊人的鼎盛香火,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被这些狗男女们来来回回扎了多少刀刺了多少剑,但反正林林总总加起来完全足够把她逼疯就对了。   她是真的已经彻彻底底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现在好了,”姻缘树哈哈大笑,有些语无伦次,“整个萝州城里,再也不会有人敢在我面前摆出那副恩恩爱爱的甜蜜模样了。哭、都给我哭,哭起来才好看!杳杳你那个大师兄也是一样,那对狗男女天天在外头搂搂抱抱,我就想抽死他们,让他们笑啊,笑啊!怎么不继续对着我笑了!哈哈哈哈。”   宗煜和楼立舟两人听得目瞪口呆,谁能知道萝州城灭顶之灾的起始竟是这个原由。   完了完了,他们以前年少无知也拜过不少花花草草,不、不会也出事吧?   姻缘树一把将两人推倒在枕间,强摁着胡乱亲了一通,晕乎乎地喃喃说道:“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这儿,现在也该轮到我开心。”   宗煜和楼立舟惊慌失措,像两只小鸡仔儿扑腾扑腾个不停。   宁杳起身定定看了他们,眨了眨眼睛,旋即贴心地放下大床上的帷幔,这才退出了屋里。   绿衣侍婢立在她身侧,“时候不早,姑娘也随婢子往客间就寝歇息吧,待明日主人醒来,婢子再请姑娘过来。”   宁杳欣然点头与她同行,顺着梯子下了一层又一层,扶着摇摇晃晃的藤桥,隐约听见对面的房间传来嘈杂的争吵。   “你这毒妇!放开我,快放开我!本王要休了你!”   “老杀才,老不死的东西,都现在了还在我面前摆王爷的谱,你怎么不去死呢!”   宁杳面含奇怪地问道:“是有人?”   “是有人,”绿衣侍婢回道:“姑娘也应该认得,正是萝州郡王府的一对夫妻。这二人每日多方争执不歇,时时大打出手,常要见血的。主人喜欢得不行,稍有闲暇总要过来观赏几回,说每每瞧了他们,自己这心情总是格外舒畅。”   原来是郡王爷和郡王妃那对表面夫妻。   宁杳还以为他们早死了呢,没想到居然还活着。   不过想想也是,这几百年见多了男男女女如胶似漆,如今看到郡王妃夫妇天天互相插刀的话,对于那位前辈来说,确实是件挺叫人高兴的事。   “姑娘?”绿衣侍婢叫她一声,“客间就在对面不远处,马上就能到了。”   宁杳回神,往对面声音传来的地方又看了一眼,她没忘记正事儿,状似无意地接话说道:“走了半晌可算是要到了,这地方也实在太宽广了些,若非有你引路,我怕是在里头随便走个两步就不知方向了。”   “确实如此,”绿衣侍婢面无表情应声,举步轻飘飘地先过了桥,“所以姑娘如果有事切记一定要叫婢子一声。到了客间也莫要独自外出到处闲晃,更不要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若落了陷阱不小心触了什么东西,恐会另生出些不必要的事端来。”   宁杳在她身后,也踏上了桥尾的绿叶台,黑黢黢的瞳眸盯着她的后脑勺,轻声说道:“那可不成啊……”她还有必须去的地方呢。   “姑娘说什么?”   “啊!”   绿衣侍婢没听清,下意识侧身,谁知刚刚转过头来就被宁杳掐住了脖子,她五指只些微一使力,眼前一阵微弱的白光闪过,手中俏生生的小姑娘瞬间便不见影子,转而代之的是片青色的细叶子,轻悠悠地飘落在地上。   宁杳将叶子捡起来,擦干净放进嘴里吃了。   她先时还奇怪这侍婢从何而来,后来见姻缘树摘了几片叶子变作舞姬,方才明白过来绿衣侍婢也是叶子化形。   宁杳咀嚼着有些涩口的叶子,脑海中很快浮现出这座“空中宫殿”所有的路线图。   而她打算去的地方,也就是那个男人化作的另一棵树所在,该往——右边。 第23章 第一更   姻缘树醉酒, 里面又有宗煜和楼立舟两个二傻子拖延, 时间勉强还算充裕, 宁杳过了藤桥还有心情和空闲往加重锁的牢门里面挥挥手打了个招呼。   隔着一道藤蔓编织成的牢门, 最先看见她的是郡王妃郑氏。郑氏自上回在扶宅门前被树藤卷走, 差不多也有十来日了, 至于恒郡王则是后面才被抓来的。   这对夫妻自打舒颜丹的事情之后,表面上的情分其实已经所剩无几,不过由于恒郡王是天生爱装,总觉得自己有几瓣蒜儿,怎么也割舍不下“尊妻爱子、情深意重”的美名。   而郡王妃因为容貌受损,必须戴着面纱,也很好地遮掩住了满脸的嫌恶与厌烦。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两口子愣是诡异地和谐了挺长一段日子。   一直到姻缘树这儿, 又惊又怕互相埋怨情绪崩溃,才彻底爆发出来。整天不是吵就是打, 整个空中宫殿里就数他们最热闹。   郡王妃推开挡在面前的恒郡王, 步履蹒跚地冲过去瞪大了眼, “宁氏!宁氏!你怎么在这里?!”   宁杳恍一看见这个老态龙钟, 披头散发,好似从泥堆子钻出来的妇人险些没能认出来,好一会儿才说道:“自然是这里的主人让我上来的。”   “这里的主人, ”郡王妃呆了呆, 惊然道:“你们是一伙儿的!你也是妖孽, 你果然是妖孽!”   郡王妃骂骂咧咧, 恒郡王却眼睛一亮看见了希望,他爬起来急切叫道:“琂儿媳妇,琂儿媳妇,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救救我们,快!快放我们出去啊!”   宁杳跟恒郡王不大熟悉,严格来说连一面也没见过,她问道:“你谁啊?”   恒郡王:“……我是你公公,你公爹!”   宁杳指尖抵住下巴,沉思片刻,摇摇头,“不认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恒郡王懵了,“不认识?你怎么会不认识,你怎么能不认识呢?琂儿呢?我的琂儿呢?别走!你这个不孝媳,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啊!”   郡王妃压根儿就没把希望放在宁杳身上,当初她为舒颜丹做的事儿你我双方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如果换成是她,以德报怨救人?呸,不趁对方病要对方命,她郑姮心的名字倒过来写。   “你鬼叫什么叫?”郡王妃一脚踹过去,讥讽道:“还你的琂儿呢,以前在府里的时候,扶琂不是天天搁西风院里头躺着吗?也没见你抽个空儿过去亲亲热热抱着喊一声‘我儿’啊。装啊,使劲儿装啊,咱们俩一个窝里呆了几十年,谁还不知道谁啊?当初扶琂他亲爹死了,留下丰玉娘一对孤儿寡母,人家男人才刚下了葬,你个无耻的老混账见色心起就非留着人做了外室,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没数?”像她,她自己做了什么事心里就有数的很。   “扶琂的眼睛会突然瞎了,现在又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敢拍着胸脯说和你没一丁点关系?要不是你故意拉那小子替自己挡毒试毒,会成这样?”郡王妃抚掌大笑道:“还好丰玉娘那女人早死投胎去了啊,她要是在九泉之下晓得你这老东西这么对她宝贝儿子独苗苗,还装模作样搞什么似海深情,非得诈尸从棺材里蹦出来亲手掐死你不可。”   恒郡王被当场拆台,涨红了一张脸,“你、你简直胡说八道!琂儿挡毒之事都是意外、是意外!”   意外?好吧,就算是意外,可后面也没见你好好细心照看一番,理会一下啊。   合着当初睁一只闭一眼任他在府里苦哈哈的不是你?   所以郡王妃对此只能,“呵呵,呵呵……”   “你这无知的粗鄙妇人,竟胆敢如此污蔑讽刺本王!我王府有此无德恶妇,家门不幸,实乃家门不幸啊!”   郡王妃:“他扶家遇上你,家门确实挺不幸的。”   恒郡王气得头昏脑涨,脸皮抽筋,两眼发直,场面收不住两人又开始大打出手,以至于宁杳走得老远了都还能听到他们你一声我一声的尖叫。   老当益壮,还挺精神的。   宁杳摇摇头,前方拐角处有几个侍婢相携而来,她连忙侧身避过,从另一条道上离开。   顺着往前走,用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走到尽头,尽头处的路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断开一般,空隙足有两丈宽,底下深不见底,黑漆漆的看不大清,也不知是通到什么地方,真掉下去十有八|九没什么好事儿。   宁杳按着叶子里的记忆,伸手拽住根悬空的长树藤,后退一丈,试了几次,果然不错。   她纵身使力一晃悠,稳稳落在对面的藤木梯上,动作轻悄悄的顺着梯子往下,从几十处叶子墙中间穿过,又连着避开了四五个侍婢,总算到了目的地。   宁杳穿过掩在繁叶堆里一道如湖面波光粼粼的小门,有热气铺面而来。   面前是一片熊熊燃烧不灭的火海,有个身穿白衣的男人正在四处奔逃,狼狈不堪。   ……   余青白被困在这里已经整整五百年了。   每当烈火焚身,恶魂噬咬,他总忍不住回想起以前的美好岁月和三十年里短暂的一生。   余青白出生在五百年前的萝州之地,是城主府里最小的少爷。父母疼宠兄嫂爱护,人人奉承他,追捧他,就是王宫中的公子们也不一定比他更风光。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直到遇见一个名叫绫冬的女人,一个美得不可方物,他脑子里所有的华章美赋也无法描绘其容色三分的女人。   腊月桥头梅花树下的初见,他恍惚以为自己见到了九天玄女,月上飞仙,像是活活地被勾走了魂儿,跟着她去了才好。他晕头转向地栽进了河里,下人把他从冬日冰冷刺骨的水中捞出来,素来身体康健的他得了一场大病,食不下咽,辗转反侧,日复一日消瘦憔悴。   天下从不缺美人,环肥燕瘦他在城主府里见了个遍,可消遣过后也是食之无味。但绫冬不一样,她美的动人又挠人心魄,圣洁却又不失娇女妩媚,只要她愿意,也许任何一个男人都只能俯首称臣。   母亲在他万般恳求之下终于松口,亲自将绫冬接到了城主府,他们以兄妹相称,闲暇饮酒赏花,写词说赋,那是他一生里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常常想就是真死了也甘愿的。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绫冬病了。   她病得很严重,倒在床榻上面白如纸,气息奄奄,命在旦夕。城中所有的大夫都要摇头叹气,母亲也开始给她准备后事,偏他不信,遍寻高人,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法子。据说在遥远的东山林,离太阳升起最近的地方,有一个树灵,它的心脏是第一缕阳光落下的地方,只要有了那颗心,绫冬就能痊愈,甚至于还能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哪个凡人不喜欢?可他不稀罕,这颗心就该是绫冬的,人间难得的绝世美人就该生生不灭。   他很高兴,带着高人的嘱咐去了东山林。   树灵是个小姑娘,天真的很,但他却没有片刻放松,毕竟妖物精怪非我族类必有异心。   他和树灵一起离开东山回了萝州城,他将那颗跋山涉水而来的心送给了绫冬。   树灵之心确是非凡之物,不过眨眼间绫冬就恢复如初,他欢喜非常,原以为几经挫折至此终于能长相厮守,却不想树灵反扑让他一命呜呼。   绫冬不见了踪影,他的躯体被迫化作了一棵树和树灵纠缠难分,他的灵魂被树灵禁锢,日日遭受烈火焚刑,五百年的每一刻都难熬极了。   但他从未放弃地坚持下来了,他要出去,他一定要从这里出去!   绫冬还活着,她一定在等着他,一定也跟他一样思念刻骨。   余青白倒在火海里疲惫喘气,很快又站起身来边奔逃边寻找可行的出路。   “余青白……”   远远的好像有谁在那边叫他。   余青白怔然回头,就见火海尽头有个罩着艳红色斗篷的女子缓缓走过来,她每走一步,翻涌的火焰便退一步,就这样到最后困了他多年不灭的火海愣生生退了一半。   待到了他面前,她问道:“余青白?是余青白吧?”   余青白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人了,他呆立了良久,半晌也没反应过来。及至宁杳又说了两声,那清缓徐徐的女声入耳,他才惊然回神,意识到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余青白欣喜若狂,若非是鬼魂恐已然落下了泪来。他拨开遮面的杂发,难掩激动之色,大声叫道:“我是,我是!姑娘,是绫冬让你来的是不是,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   五百年了,也只有知情的绫冬还活在世上了。等到了,他终于等到了!   绫冬?宁杳知道,就是姻缘树说的那个漂亮“情妹妹”。   还惦记着呢。   在对方万分期待的注视下,宁杳微微一笑,从斗篷底下轻轻伸出了手来,却在下一瞬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语声低缓,“救你?不,正好相反。余青白,我是来——送你上路的。”   余青白愕然瞠目,“什、什么?!” 第24章 二+三   从满含希望兴高采烈, 到当头棒喝五雷轰顶, 从天堂到地狱也不过就短短几息的时间。   余青白都傻了, 怎、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送他上路?他从未见过这个女人,也肯定没得罪过她啊?   余青白当然没有得罪过宁杳, 她会这么做, 盖因追根究底, 所有事情的起始不过全在两人身上——余青白和绫冬。   但真要论起来, 比起绫冬, 姻缘树显然更怨恨余青白一些。   恨这个男人从头到尾哄骗她,恨这个男人从不留情的心狠手辣。   绫冬到底是不是故意密谋的始作俑者现在还不得而知,但这余青白是个舔狗舔到极致的人渣没错,和前夫大师兄放在一起,都辱大师兄了。   “你是在害怕吗?”宁杳看着手里发抖的男人,定然道:“害怕也没用, 就因为你,城里出了大乱子,也给我添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她就只是想开开心心的吃点儿东西而已, 一个很质朴的愿望没想到这么艰难。   “姑、姑娘, 你、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放、放开我!”   余青白一字一字艰难地从喉间蹦出来,奋力挣扎,求生的**相当强烈。他现在已经是鬼魂了, 再送他上路的意思岂不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不行!这怎么行呢?   他坚持这么多年,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出去, 想着能够入世为人,再续前缘。   “你快放开我!救、救命啊……”   余青白不想死,可也由不得他。   宁杳也不想再跟他多说什么了,她现在灵力不足,但对付一个虚弱的亡魂绰绰有余,趁着姻缘树没过来,应该尽快了结才是。   宁杳斜睃着他因慌乱惊恐而骤缩的瞳孔,运起灵力,直接捏碎了手中的魂魄。   在黄花梨木大床还在和宗煜楼立舟二人玩乐,骤觉不对,眉心一跳猛然睁开眼来,奋袂而起,眨眼间人就是消失在了远处。   宗煜可怜兮兮地包着自己的衣裳,往角落里挪了挪,吸吸鼻子和楼立舟小声说道:“看来扶夫人那头差不多,我们也快跑吧,要不然等那妖女回来,怕是又得要惨了。”   楼立舟连着哦哦,爬起来却又噗通一声栽了下去。   宗煜郁闷:“你干啥?”   楼立舟:“殿下,我、我腿软。”   宗煜:“……明人不说暗话,我、其实也软。”   两个傻子互相嘀咕诉苦了一阵,好半天才搀扶着跑了出去。   姻缘树急匆匆赶到地方,就见烈火海里一点儿火星子都没了,本该四处乱窜的恶魂也尽数消散,空荡荡的屋中只有宁杳一个人站在那儿,正低头咀嚼着摘来的树叶补充体力。   “你为何会在此处?你干了什么?余青白呢?!”姻缘树的酒是彻底醒了,唰地变了脸色。   宁杳也不瞒她,答道:“这男人不是好东西,害前辈至如斯境地,真是十分可恶。还留着他作甚,所以我替前辈送他上路了,”她脚尖点了点底下密密叠叠的树叶,“灰飞烟灭,如今是连渣都不剩了。”   “你、你……”姻缘树气结,一掌拍过骂道:“谁允许你这么做?混账东西!”   宁杳险险避闪开,注视着被拍碎的叶子墙,歪头疑惑道:“前辈不是恨毒了他吗,我帮你解决了这个渣子,你如何反骂起我来?”   “解决?”姻缘树沉下脸,狠狠说道:“解决个屁!老娘是要他在这儿受尽折磨,你倒好,却偏要给他来个彻底解脱!”   “折磨?”宁杳却道:“可我方才看他精神振作寻找出路,比起前辈的怨怒难解,他可不像痛苦的样子。前辈是在折磨他?我看来看去,倒像是在折磨自己吧。”   她将余青白和自己锁在一处,每见他一次,便一次梦回百年,时时刻刻回想起自己被剜心的绝望孤苦,这样的日子任是谁也难受的。   宁杳:“前辈,你真是太天真了。”   姻缘树顿觉羞辱,天真这个词杀伤力太足了,若非天真,她怎么会轻易上了那个狗男人的当?   她抽出袖中树藤,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宁杳:“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前辈大概还是不懂男人的心。”   余青白当初能做出丧心病狂的剜心之事,由此可见得他最在乎的还是叫绫冬的女人,差不多已经到失去理智的地步了。   他一心盼望着和绫冬再续前缘,姻缘树所做的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真爱路上的阻绊,他坚信总有一天能和最心爱的绫冬妹妹双宿双栖,这点儿苦这点儿痛这点儿黎明前的黑暗算什么?   他只会日复一日陷入自我感动,然后又精神振奋起来。   这种男人的心理,再好猜测不过了。   宁杳掰了掰手指,“对了,他刚才跟我问起绫冬,高兴都快哭了。”   “闭嘴!我听你巧舌如簧鬼话连篇,”姻缘树愤怒难消,眉眼阴翳重重,“你胆大包天坏我好事,今日纵有仙神下凡菩萨降世,我也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手中的树藤直直席卷了过去,带起一阵凛风。   宁杳却静然不动,似有恃无恐浑然不惧,姻缘树见此冷笑,“你这丫头怪会哄骗人,事到如今还在装模作样。”   宁杳看了看她,正对着摊开手,只见有一颗碧绿色的珠子静静躺在掌心,不断地散发出一圈一圈的柔光,那气势汹汹而来的树藤像见到了天敌,顿时萎了气势。   姻缘树也是吓得连忙收回了手,瞪圆了眼,瞠目气结:“你!你竟然……你怎么知道?你!”   “好好的人怎么可能会无端变成一棵树呢?当时失去了心的前辈,连动都动不了了吧,能用的也只有这颗妖丹了。余青白灰飞烟灭,这个妖丹自然就现身了。”   宁杳掂了掂手里的珠子,回看过去,面无表情,“我可从来就没打算跟前辈讲道理,前辈现在被冲昏了头难能清醒,估计也听不进去,逼不得已只能这样了。”   处于弱势的时候,讲道理是逼不得已。   可既然有别的法子,为什么要费那个事儿呢。   “好啊,”姻缘树咬牙,“从头到尾,原来打的竟是这个算盘!”一开始就是在故意骗取她的信任,又趁放松警惕的好时机死命以烈酒相灌,再叫那两个小鸡崽子在床上寸步不离的守着,自己却偷偷跑来取了她的妖丹,为的就是想逼她乖乖就范!   可她想破头也不明白,这可恶的丫头究竟是怎么找到余青白的,又是怎么确信她的妖丹就在此处?!   宁杳捏着妖丹,说道:“前辈,咱们也别说这些废话了。如今前辈有两个选择,一、你自己让萝州城和所有人恢复原样,二、我捏碎你的妖丹,用你的妖力让萝州城恢复原样。你怎么选都可以,我无所谓。”   姻缘树气极,忍不住哈了一声,“好狠心的丫头,前头咱们还对饮交心,转头你就给我一刀,好好好。我五百年前遇见个余青白,如今五百年后又遇见个你,还真是触尽了霉头!”   宁杳微微睁眼,“前辈,你这是在侮辱我。”怎么能拿她与余青白作比呢。   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真是怎么看怎么气人,姻缘树攥紧了树藤,不动声色轻转手腕儿。   宁杳余光一落,“前辈可千万别乱动,我这要是一使劲儿,你的妖丹可就真该碎了。”   姻缘树其实觉得自己涵养还不错,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末了叱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已经说了,两个选择,接下来就看前辈你……想怎么样了。”   四周安静下来,气氛凝滞,也不知过了多久姻缘树紧咬牙关,一字一顿道:“我、选、一。”   宁杳一笑,“不管信不信,我确实无意与前辈为难,既然如此,前辈,开始吧。”   姻缘树心里头憋闷得慌,甚至隐隐觉得心肝脾肺都疼得厉害,哦,不对,她心早就没了。反正总归就是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丫头大卸八块,五马分尸才好。   她是万分不想就这么简单地放过萝州城,可形势迫人,又不得不照做,妖丹若是真被死丫头捏碎了,她干脆就直接抹脖子了事,还能不被欺辱死个干净。   宁杳紧紧握着绿色的妖丹,犹豫踌躇良久的姻缘树只得挥手,撤掉了城中四处乱窜的长藤。   长藤一收,盘踞在城中墙瓦屋舍上粗壮的根蔓也逐一悄然退去。   至此,她却不再动了,美目含着冷光,“如此差不多了吧,你先将妖丹给我,过后我自会让萝州城重见天日。”   宁杳抿了抿唇角,“前辈,我不信你。”   姻缘树呵呵两声,“我也不信你,你这诡计多端言而无信的死丫头。”   宁杳笑道:“前辈还真是了解我。”   姻缘树警惕,“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宁杳定定道:“既然我二人互不信任,那这交易就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姻缘树顿了顿,“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接下来就不需要前辈动手了,还是我自己来吧……”宁杳突地转身,祭出手中妖丹,倏忽之间绿色光芒大涨刺得人眼发疼。   姻缘树下意识抬袖挡面,下一刻却惊然发觉身体正在轻飘飘地直往上走,最后一瞬耳边只听到那死丫头说道:“前辈,我们有缘再见了。”   “???”   姻缘树被困在自己的妖丹之中,懵逼了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什么玩意儿?她的妖丹跟了她几百年,缘何听那个死丫头的话?   那死丫头到底什么来头?   不对,不重要,现在不是关心这个时候,重要的是这死丫头究竟想干什么?!   宁杳其实没想干什么,她的的确确对怨气蒙眼的姻缘树不信任,至于能熟练地操控别人的妖丹事情,她其实也甚觉奇怪,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原由,不过总归对她有利,便也不打算现在过多深究。   还是等有空闲再琢磨的好。   她将姻缘树收好,又将困住的余青白放了出来。   余青白终于重见光明,长舒一口气露出笑意来,原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结果死里逃生留得一命,真是上神庇佑。   “你高兴的太早了,事情可还没完。”   宁杳居高临下,从袖中取了个黑布袋子,另外将余青白打包装了起来。落在她手里,可就别笑了,她可不会像姻缘树一样对他仁慈。   留他一命并非善心,不过是觉得绫冬之事颇有蹊跷,说不定将人放着在后头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用处。   这两人都各有安排妥当,宁杳才开始善后。   首先是姻缘树的去处。   她从腰封中取出一张红纸来,素白的手指动得飞快,一只大纸鹤转眼成形。宁杳对着纸鹤轻轻吹了一口气,纸鹤得了灵力,便如同有了生命,振翅起飞。她将妖丹渡入纸鹤的躯体,点了点鹤尾,说道:“在城里绕一圈,让萝州重见天日之后,就带着她回往东山林去吧。”   纸鹤得了指令,灵活地穿过叶子墙,很快就没入了黑暗之中。   这件事了,接下来就是城里死去的人了。   宁杳目送纸鹤远走,随后便去了空中宫殿中的另一处。   姻缘树从来就不需要人类的心肝,取回来就是为填补填补精神空缺,她做这么多的事情,纯粹就是为了泄愤。   再加上,因为她一开始就打算将萝州城围成人鬼难入的死地,阴差阳错的,死去百姓的灵魂根本无处可去,直到现在尚还在城中徘徊。现在只要将心肝放回,又有纸鹤身上经受几百年香火供奉的内丹施法,横死的百姓大概率都会无碍。   姻缘树将心肝就存放在右边最顶处的房间。   宁杳按照叶子的记忆,不多时就到了地方,置放在片片青叶上的人心还不停的,有力地跳动着。   她抬起手把长藤编绕而成的大门打开,禁制一被解除,里面被困住的东西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各去寻找它们的主人。   宁杳整晚没睡,打着哈欠靠在门边仔细思索,这件事结束后好像就没有其他需要特别注意的了吧?   外面的红色纸鹤已经到了萝州城墙,它沿着砖墙徐徐腾飞环绕,穿过一处,那一处遮天蔽日的枝桠便开始松动,不多时空中宫殿开始支撑不稳摇摇颤颤,宁杳琢磨着时间已然差不多了,纵身起跳拉住一根悬吊的树藤一跃而下。   下去到半空中的时候,她还认真想了想,点点头确定自己没什么纰漏了。   冲过来的楼立舟和宗煜肝胆俱裂:“……”不不不,扶夫人你漏了我们啊!   宫殿在最开始的轻颤慢晃之后,没过多久就出现了剧烈不停的抖动,楼立舟被震得左倒右歪站不住脚,当下瑟瑟发抖,“救命啊!救命啊!殿下怎么办怎么办?要塌了要塌了,这地方真的要塌了……”摔下去的话肯定会成肉酱的!亲爹亲娘都认不出来的那种。   宗煜胆子要稍微大那么一星半点儿,狠狠地一闭眼,当机立断道:“没办法了,像扶夫人一样拉着藤子跳吧,再不跳就我俩真的只能去见祖宗了。”   好吧,其实他觉得,就算扶夫人想起来没漏掉他俩,到最后那位冷血无情的也肯定会亲自推他们自己跳下去的。   这二人关键时候还是有魄力,呼了两口气,紧随宁杳腾地跳了下去。   现在这个点儿正是旭日东升的时候,空中繁密的枝叶有条不紊的萎缩散去,有金黄色碎碎暖暖的阳光洒落下来,不见天日的萝州城终于慢慢地展露在阳光下。   倒在断壁残垣里死去已久的冰冷尸体也动了动,一个接着一个动作利索地爬了起来,就近的宋捕头以为是诈尸骇然不已,这些日子接连被刷新三观的八尺大汉,愣是被这些起死回生的人吓得连蹦三尺远。   “哎哟,我这是怎么了?头晕乎乎的,好像睡了一觉啊,”一个浑身灰扑扑的小子摸摸脑袋,咧开嘴冲宋捕头露出排白花花的牙,“我说宋捕头,你怎的?咋一副见鬼的样子嘞?”   宋捕头:“……”妈的,这可不就是见鬼了吗。   那小子真是难得见到威严吓人的宋捕头露出惊悚的样子,哈哈大笑了好几声。   在最开始的慌乱之后,宋捕头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自己光亮的脑门,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边跑边大声喊道:“是活了!活了,萝州城没事了,咱们萝州没事了!”   满城欢欣鼓舞,喧然笑闹。   在扶宅外长盈街上的人仰头望着褪去的层层绿衣,和云层里落下来的太阳,就在这个时候,眼尖的人看见有什么东西落下来。   “快看,那是什么?有什么下来!”   所谓一招怕蛇咬,十年怕井绳,有的人以为又是要命的树藤,捂住脑袋拔腿就跑。还是钱来大声道:“是扶夫人,是扶夫人!是扶夫人赶走了妖怪,后面、后面还有两位公子!”   宁杳还没落地就被密密麻麻的视线包围了起来,弄得她浑身都不大自在。手里的树藤不够长,她打算先在房顶上落下,谁知指尖刚一松开,坐在院子里一直没有动过的扶琂瞬地起身,脚尖轻点,在半空中将人接了下来。   宁杳愣住啊了一声,叹道:“相公,好轻功啊。”   扶琂抱着人,不由弯唇轻笑了笑。   萝州城破损的大地像恰逢雨露甘霖开始复苏,脚边的小草发芽,墙角的绿树重现,铺天盖地的绿意随着姹紫嫣红的花色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人们涌来。   满城百姓目瞪口呆,他们的苍天啊,这必须是神仙下凡啊。 第25章   被姻缘树搅和得乌烟瘴气, 遍地荒芜的萝州,不过片晌就便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勃勃, 甚至比之从前更灿烂更繁茂。   这场景大约也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的, 可实实在在的落在眼里,已然不是简简单单的“震撼”两字就说得清的。   以前街上开花, 大家都觉得是妖怪在作祟。   现在满城开花,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他们都知晓扶夫人不是作孽害人的妖怪,既然如此, 按道理来说那就是神仙呐!   宋捕头以往是个异常坚定且异常执拗的无神论者, 他办多了案子, 见多了到处装神弄鬼搞事的东西,实在很难对这些生出信任。   但如今……   他听着耳边群情鼎沸的连连惊呼一个劲儿地直点头,生怕动作慢了。大家说的对,大家都说的没错!是神仙, 绝对是神仙。先回他上扶宅去查案,扶夫人还只说自己有些本事, 现细细想来这是故意往低了说,绝对自谦的话!   “头儿, ”钱来跟着周围激动不已的百姓一起跪下,面红耳赤的,“长这么大居然能见回神仙,这才是真正的祖坟上冒青烟呢, 咱这辈子都值了!”就这一眼,都够他跟子孙后辈得意洋洋的吹个几十年了。   宋捕头深以为然。   外面乌泱泱的全是人,有在说有眼无珠往日冒犯的,有在说祈求神仙保佑安康的,还有在认真叩谢救命之恩的,热闹至极。   宁杳难得郁闷,真不关她的事,这开花的玛丽苏光环真不是她的。她百思不得其解,听了半天总觉得自己脑门儿上要闪闪发光了。   扶琂低低头,询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宁杳拍拍他的肩,“你先把我放下来吧。”   扶琂应了一声将人放下,宁杳落地捻着边儿刚整了整斗篷,就听见半空中传来阵阵“啊啊啊”的尖叫声,有些耳熟,她抬头看去果不其然正是宗煜和楼立舟。   其实刚开始钱来一声大喊,百姓们还是有注意到这两人的,可是后来开花神迹出现,大家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差点儿忘干净了,哪里还能记得上面不相熟的那两个。   宗煜和楼立舟都是锦绣堆里被宠坏的,自小无论是进学还是习武都不大用心,他们会些三角猫功夫,但轻功……额,真的飞不起来。   这二人抓着长藤荡来荡去,恍惚以为自己成了水中浮萍,可怜兮兮漂泊无依。   他们等了很久,等啊等,想着等扶公子接完扶夫人怎么的也就该轮到他们了,结果半晌都过去了,底下愣是没动静。姻缘树变小,多出的枝桠和长藤也慢慢回收,两人迫不得已只好撒手自由降落。   摔到地上骨头都快要断了,宗煜和楼立舟撑腰哎哟连天的爬起来,双双埋怨扶琂不厚道。   扶琂不受影响的拿起拄地的棍子,淡淡说道:“抱歉,我眼瞎,没看见。”   宗煜:“……呵呵。”我信了你的邪,你是当我们刚才眼瞎了吧。   长盈街上的百姓是将近午时才散去,各家各院里的没收拾,还有得忙。   云老爹也跟街坊邻居们回到西北巷子了,一群人还没到地儿,就见本该早已死去好些天的云姝推开门走出来,姑娘家正是好年华,穿着身儿茜色的干净裙衫,神清气爽地站在梨花树下的阳光里俏生生地叫了一声,“爹。”   云老爹喜极而泣,拉着闺女的手半天都舍不得松开。   前头就有人死而复生,但众人见到云姝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云老爹抹了抹眼泪耐心解释了几句,他们方才拍膝起跳,急道:“哎哟,不得了,照这么说那些前头已经下葬的该也是要活了!”   这话很快就传了出去,家里有被剜心而死的是又惊有喜,一刻也没敢耽误,招呼了左邻右舍抄起锄头铁楸这些家伙事儿,当下就火急火燎地往坟地赶。   大家齐心协力刨开坟堆子揭开棺材板儿,聚精会神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呐,里头的人——活了!也是亏得他们动作快,要不然怕是要活活闷死在里头了!   虽有不少处房塌屋陷,但谢天谢地,人没事儿那就是千好万好。   萝州城欢声一片,比之元宵花灯还要欢喜热闹些。   而城外气氛却相当凝重。   以姜缀玉为首的万音门众是在天际微亮时到萝州城外的,两个宗门聚首,也没轻举妄动拿出攻势,而是先讨论有什么伏妖破城之法。   谁也没想到就在他们安排妥当,祭出各自本命法宝准备动手的时候,城边翻滚的阴云退散远去,盘踞笼罩的庞然大树也回复到了原本的模样。   这太突然了,昨天还嚣张得不可一世追打封玦和西有翠,今天就这么简单的消失了?   宁楹出声道:“也不知城中百姓现下如何,不若先进去看看情况。”   西有翠面色白白,细声反驳道:“可万一是树妖故意使出诡计来引我们入城,到时岂不是遂了它瓮中捉鳖的心思。”   姜缀玉和宁楹,巫零芳齐名,这三人颇有王不见王的意思,再加之姜缀玉与西有翠有点儿交情,她自然不应宁楹的声儿,说道:“有翠说得没错,我们还是再等等为好。”   封玦也认同西有翠和姜缀玉的话,宁楹便没说什么,她虽不喜这几个人,但毕竟话里确实有道理,她自去了另一边闭目打坐,姜缀玉与西有翠则总算有了空闲到旁边叙旧。   姜缀玉扬了扬脸,眉间的红痣如执笔点下的朱砂,“城中半天也没见动静,十有八|九不大好。”那宁杳便只会更不好,就算郡王妃失手,也大概逃不脱树妖作怪。   西有翠也知她意思,拉住她丁香色的袖角,抿嘴含笑应和,“是啊,自打从秘境回来,我总心神不宁,现在才算安心了,说来说去还得谢谢缀玉你。”   姜缀玉看向她,“你不必谢我,那是我与宁杳自己的恩怨。你也真是胆小没用,近在楼台也找不到机会收拾掉她?”   她二人并非什么好姐妹,不过是有些淡薄的交情,西有翠便也不介意她话里的刻薄,“宗门里的长老们何等厉害,哪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贸然行事。”   再者说了,她可以拐着弯儿不动声色想些坏手段,却绝对不能亲自去取宁杳的命,大师兄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心里有数。   姜缀玉嘁了声,别过头。   这二人认定宁杳已死,不再多言。   天衍宗与万音门加起来共十几人,在城外又呆了一宿,直到第二日天明,紧紧闭合的萝州城才有了动静,厚重的大门被人打开,身穿红衣铁甲的兵士齐步出来分列看守。   封玦等人互相对视,这才起身进城。   他们往里走去,却发现和想象之中的死城截然不同。   也不知道是不是尚还早的缘故,城中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人并不多,只零星的有些影子,但个个精神头却是极好的。有身穿短褐长裤的百姓不慌不忙的举着扫帚各处清扫收拾,以卖物为生的摊贩也推了小木车出来吆喝,角落支起的面条铺子里热气腾腾,三两个客人正大口大口喝着汤间或说笑。   这太诡异了!   连宁楹也不由皱了皱眉头。   这几天她在外面可是看得清楚,城里怨气死气冲天,必定是妖邪鬼怪作祟,就算不是特别糟糕,也至于怎么这么和谐安宁啊?   “大师兄,”西有翠走近两步,担忧道:“要不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封玦却说:“不急,既然进来了就先探探情况。”   宁楹没跟他们一处,而是从袖中取出铜板走到面摊子边要了碗热汤,趁机向正煮面的男人打听消息,说:“老叔,不知道你们现在这城里是什么情况啊?”   摊主早就注意到了这群容貌相当出众的俊男美女,若以往估计得吃个惊,不过他这些天好歹见多了大场面,一点儿也不慌,听见宁楹问起便和气地笑着回道:“姑娘是问姻缘树吧,你们刚才进城来的?已经没什么事儿了,都好了都好了,现如今咱们城里好得很。”   吃面的客人也大声道:“是啊,全亏有了扶夫人。”   宁楹不解:“扶夫人?”   另一个客人:“对,扶夫人!夫人是神仙下凡,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大家伙都已经说好了,择日就要给夫人建祠立庙供奉香火呢。嘿嘿,小子我别的不行,一手木工活儿还是使得出的,等会子就往官府报个名儿上去。”   吃面的跟着接话,“老兄,巧了,咱们同路啊,我也有手艺活儿,打算去搭把手呢。”   这边说话不遮不掩大声敞亮,封玦他们也能听得清楚,西有翠小声说:“神仙下凡?建祠立庙供奉香火?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古怪啊?”   姜缀玉猜测道:“确实古怪,折腾出这么多事情,会不会是妖孽为骗香火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扫地的妇人本来听面摊客人说得高兴,也要讲两句,结果没想到正巧听见姜缀玉这话,立时虎下脸,不高兴的把手里扫帚一杵,叉腰大声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小姑娘家家的模样长得倒是挺周正,嘴巴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你知道个啥啊,就瞎嚷嚷着妖孽妖孽的,谁是妖孽?扶夫人稀罕咱们这点子香火吗?还自导自演呢,你们再胡诌乱说,赶你们出城去!”   这话一出,四周看向姜缀玉几人的视线都隐带了些不善。   封玦等见此,哪还好在这条街上久留,叫了宁楹快步往前。   等走得远了,有师弟才吁声说道:“那扶夫人究竟什么来头?”   宁楹冷声道:“是什么来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师弟:“去哪儿看?”   宁楹:“我问过了,在东城长盈街的扶宅,我们进来的就是东城门,和这边离得并不远。”   师弟啊了声,笑道:“不愧是二师姐,行事真是周到。”   姜缀玉刚被人说了通,心里本就不痛快,又听见这话在旁暗嗤了声。他们一起往长盈街去,确如宁楹所言离得不远,不过走三条街就到了地方。   长盈街上是挤挤挨挨的人,手里都拿着东西,井然有序地正往前头挪。   西有翠惊讶道:“怎么有这么多的人?”   封玦:“去前面。”   他们强穿过人群,不多时就看见了扶宅的牌子。   宁杳才刚起不久,觅秀在门边搬了个大凳子来,她端着大面碗敛裙坐下看向外面,奇怪道:“大清早的,难得安宁你们不好好睡觉,又跑我这儿来干嘛?”   云家的小娘子云赵氏带着云姝站在最前面,见她出来,忙忙将手里两个大食盒递上,诚恳道:“往日是小妇人失了眼,冒犯了夫人。听觅秀姑娘说夫人喜欢点心菜色,特意和姝娘做了些新鲜果糕,还请您不要嫌弃。”   云赵氏将东西放在地上,怕她不要,拉着云姝就走了。   她一走,后头的人又上来。   “这是自家里种的菜,长得好,夫人偿个鲜,下面条儿最好了。”   “我们自家的酱,用来炒菜下饭都特别好。”   “刚出锅的鸡蛋韭菜饼子,还热乎呢,夫人你趁热用,凉了味道可不就不美了。”   “这两只鸭子本来都死了,托夫人的福又活了哈哈,夫人拿去熬汤,加点山药熬一罐子老鸭汤,清虚热养五脏,大补呢!”   宋捕头和钱来走在一块儿,两个人带的是一大包肉骨头,放下说道:“这是给四个黄的,给它们补补。”   四个黄高兴得直摇尾巴,颠颠儿就往嘴里咬。   宁杳吸溜面条,抬着眼根本来不及说什么。   街上的人陆续过来,半个时辰过去,照壁前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快堆不下了。   宁杳手里已经是第四碗面,她了一筷子面吃进嘴里,外面的百姓点起准备好的香,然后满面虔诚齐齐拜了下来。   一缕一缕的烟雾缭绕,宋捕头和钱来站在最前面,“夫人,这些香火您先将就着用,等小人收拾出地儿来,就在里头塑个像,到时候天天给你供着。如何?”   宁杳:“……”你们这是熏腊肉呢?   扶琂递了帕子给她,说道:“夫人,不必克制。”   “阿嚏!阿嚏!”   宁杳捂着帕子,连打了十个喷嚏,眼角都冒出了眼泪。   宋捕头急了:“夫人这是怎么,是不是这香坏了?”   宁杳:“……阿嚏!”   天衍宗和万音门的人这半天已经看呆了,那是宁杳吧?   是他们天衍宗的宁杳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楹再忍不住,愣愣开口道:“小、小妹??”   行啊,看起来很有派头,混得很不错的样子嘛。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换地图了~ 第26章   宁杳听见声音, 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到了人。   实在这一行人太扎眼了。   男的身长脸俊,女的风姿绰约, 站在街上人群里活活儿的会发光。   “……姐?”宁杳放下手里的帕子, 犹犹豫豫地叫道。她一声“姐”,天衍宗和万音门的人如梦初醒, 姜缀玉和西有翠的脸色难看至极,得亏现在所有人的视线全落在宁杳身上,才没注意到他们露出的这点马脚。   宁楹回过神,拨开人群出来,连着问道:“小妹, 你怎么会在萝州?如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月我与你三次飞符传音, 你为何不应?”   当时宁杳与他们一同下界, 谁知道传送阵出了差错致使姐妹二人分散,后来用飞符传过一次话,宁杳说自己落在了盛国晖州之地,打算独自四处去玩玩儿就不跟宗门一道走。   小妹不修行, 但手里却有不少护身的东西,普通人奈何不了她。一人独行, 不跟他们往妖魔处走反倒还安全些,她便没有拒绝。只是这个月几次三番联系不上, 实在有点儿放心不下,她才会从落地的离国赶往盛国来。   宁杳细细打量着原主这位姐姐,见她表情确没有发现身体换芯子,才起身回道:“出了些事, 没收到姐你的飞符。一会儿再细说,不若先往里面去吧。”   宁楹也知外头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点点头进了门去。   姜缀玉暗道不好,想着找个由头先行离开,可底下几个不长眼的师弟已经满怀好奇地跟着天衍宗的人进去了,她也不好贸然独自离开,只得飞快思索着开脱之法。   外面的百姓看这一行很是好奇,议论纷纷。   “他们是什么人?”   “好像认识扶夫人,莫非也是和扶夫人一样从上头下来的神仙?”   “不像,”宋捕头和钱来十层滤镜,哼哼两声道:“这咋能和扶夫人比呢,差太远了。”   天衍宗和万音门众:“……”放屁,我们可比她强多了。   宁杳的废材之名,搁修仙各门里谁不知道啊,他们好歹排得上名号呢。   诸人进门陆续走到中堂,觅秀忙上了茶来。   宁杳趁着这个空档,目光在堂中各人身上飞快地扫了一扫。   今日除了宁楹,前夫封玦、小青梅西有翠、姜缀玉,与原主牵连比较多的几乎都在这儿。   对封玦和西有翠,宁杳没什么兴趣,也没多加在意,而是把最终视线落在了姜缀玉身上。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仇人,如果不是她,原主不会死,后头郡王妃也不会接二连三生出这么多的事儿。   两人不期然对视,宁杳眼珠子往边上转了转,琢磨起坏主意来。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宁楹在右侧坐下问道:“我怎么听外头的人叫你扶夫人?”   宁杳收回思绪,拉了拉扶琂的袖子,说道:“因为他姓扶啊。”   宁楹不大懂:“什么意思?”   宁杳想了想,回道:“就是我俩成亲了,所以才这么称呼。”   宁楹:“嗯??”   宁杳:“姐,他是你的新妹夫,我相公。”   新、新妹夫?   宁楹终于板不住一张冷冰冰的脸,惊然而起,“你说什么?!宁杳,你再说一遍!”   不只是宁楹,除了已知的姜缀玉,其他人都呆了。这话的意思是……跟大师兄断了不过一月,她就这么在凡人界又再嫁二婚了?   扶琂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先起身来,抬手作揖向宁楹唤了声姐姐。   宁楹被这一刺激,当即拔高了声音,“……宁杳!!”   这死丫头干了什么?瞒着父母姐姐,自己和一个凡人成了亲,婚姻大事如此草率,就算是被往日的事情重重伤了心,但至于为了封玦和西有翠两个狗男女这么折腾自己吧?   封玦抿了抿嘴,没有出声。西有翠则是心中暗喜,成亲了好啊,这嫁的还是个瞎子凡人就更好了。   “姐,不是你想的那样,”宁杳正色道:“要说起来,我与相公的这门亲事可全拜姜道友所赐。”   姜缀玉自然不肯认的,反正又没有见证人,没有证人没有证据,那就是胡说。   她讥笑一声道:“你成亲的事如何还能赖到我身上,宁杳,说话时候也要过过脑子。”   宁杳看也不看姜缀玉,吸了吸鼻子,两眼红红看向宁楹。   觅秀看她这副样子,吓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宁楹有些心疼,稍放缓了神色,“你说……”   “姐,我当日在晖州差点就没命了……还叫郡王妃暗下黑手……”宁杳将原主从晖州到萝州的遭遇一一说出,听得宁楹是火冒三丈。   宁楹和宁杳这个妹妹差了些年岁,她自小就是个修炼狂魔,打六岁开始,每天十二个时辰安排得满满当当,不是在闭关就是在准备闭关的路上。宁杳出生她不在,那正是她筑基的重要时候,而等她闭关出来,妹妹都已经蹦到十岁了……   这怎么说呢,有点儿突然,也有点一言难尽。   她本就是个冷冰冰的性子,宁杳有点儿怕她的脸色,她又从小到大只会修炼,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没有灵根看起来就非常脆弱的妹妹相处,因为这样的原因姐妹二人的关系实在算不得亲近。   外人也说亲情淡薄。   但那又怎么样,这可是她妹妹,亲的!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   什么东西也能随便来踩一脚?!!   她与姜缀玉确实关系不佳,姜缀玉与宁杳也有些龃龉,但她怎么敢下这样的杀手!   “姜缀玉!”宁楹骤然拔剑,狠声道:“我要你的命!”   姜缀玉没想到宁楹会突然发难,飞快后退几丈落在中堂外的青石板路上,厉然道:“这你也信?不过一面之词,好的坏的全由她一张嘴评说!”   宁楹冷笑:“不信我妹妹,难不成信你。”   这话没毛病,但人家说的也没毛病,定罪得有证据,二师姐你不能偏听偏信啊。   天衍宗弟子道:“二师姐,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姜道友何至于此,你先冷静冷静……”   “呜呜呜呜,”宁杳趴在桌子上哭出声来,煽风点火,“姐,你差点儿就见不到我了,我本来就无法修行没多少命可活的,好不容易到凡人界来散散心,还要在姜道友手里遭这样的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扶琂摸摸她的脑袋,叹道:“夫人啊,你真是太可怜了。”   宁杳:“……咳咳咳。”   “姜缀玉,你拿命来!”宁楹忍不住了,一剑掀起风浪。   天衍宗众人:“……”他们英明神武云中仙子一样的二师姐碰见宁杳怎么就跟失了智一样?   因为宁楹的出手,堂内的万音门众与天衍宗众人也剑拔弩张。   “大师兄,怎么办,这打起来过后可不好收场。”西有翠出声,意图封玦能阻止一二,然封玦不出声也立着不动。   西有翠咬咬下唇,没再说话。   万音门擅远战,以器乐法宝为主,天衍宗为剑道,向来一剑在手天下我有。虽然这二人齐名,但论修为宁楹比姜缀玉要更胜一筹,打起来自是占据上风。   宁楹此人素来言出必行,说要你命,那就是招招要命。   姜缀玉手中的花尾琵琶一刻不停铮铮响,乐声的音波范围广,就是屋里头也有波及,修为低的多有影响,宁杳也抬起手遮了遮耳朵。   扶琂偏偏头,稍稍敛眉,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   姜缀玉飞身侧肩刚避过宁楹的剑气,指尖又落在弦上,却听“叮”的一声。   弦断了!断的还不是一根,是四根!   花尾琵琶是难得的上品灵器,非极品灵器或高阶修士不能损毁。宁楹的陵光剑也为上品,除非她已突破元婴,否则绝不可能凭区区一剑就断了所有琵琶弦。   本命法宝受损,姜缀玉也遭了反噬,身形不稳,捂着胸口一口血自喉间喷了出来,“你、你……”   宁楹也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剑,又看看姜缀玉,面上闪过一丝疑惑。   堂中各人皆有惊色与疑惑,宁杳也奇怪,视线转了一圈最后看向身边的扶琂。   扶琂低下头,“夫人,怎么了?”   宁杳凝目片刻摇摇头,将升起的疑心暂搁了下去。   门外姜缀玉受伤,正是动手好时机,宁楹上前,陵光剑寒气如冰。   “阿楹,”久未有动作的封玦突然出声,“此次下界为伏魔大典,各门各派应守望相助,按规矩严禁门派争斗,自相残杀。有什么事,待回去了再另行解决或是动手也不迟。”   宁楹这次倒没跟封玦呛声,伏魔大典确有这个规矩,她现在若真取了姜缀玉的性命,怕是会给宗门和爹娘添乱。可都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了,若不动手,她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宁楹正犹豫着,却见宁杳从里头走了出来。   宁杳:“姐,你让让。”   宁楹柳眉一扬,“小妹,你做什么?”   宁杳往前,“我自己来。”   “可是,”宁楹阻拦道:“要不然还是回了宗门让爹娘……”   宁杳摆摆手,“他们向来不认我是修士弟子,下界来时,他们万音门的长老可是亲口说的伏魔大典和我没关系,既然如此,这个规矩自然也和我无关。”   万音门长老是有说过这样的话,宁楹记得当时他爹脸都气绿了,但是……宁楹说道:“这样不成,万音门顶头那几个,个个尖酸刻薄,小气的很,到时候怕要找你麻烦。”她妹妹太脆,经不起他们一根手指头。   “不妨事。”宁杳却定了主意。   她没有兵器,便打算支手向宁楹借剑,旁边却突然递过来一把菜刀。   宁杳转眼,发现这个递刀的不是别人,正是扶琂。他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握着菜刀,面上淡淡笑道:“夫人,这个应该会比较称手。”   宁杳:“……”这个相公真是太贴心了。 第27章   宁杳一直觉得自己和菜刀有不解之缘, 这玩意儿确实称手。   姜缀玉艰难地咳了两声,盱衡厉目, “宁杳, 你敢!”   “我怎么不敢?”宁杳奇怪,她有什么不敢的?   姜缀玉呵呵蔑笑, 实则暗下蓄力,然又感觉身上有泰山压顶重若千钧,沉沉的叫她心口愈发灼烧得厉害,再一口血喷了出来。   屋内的万音门众待不住了,分明是天衍宗特意传信请他们过来齐心除妖的, 现在却如此荒唐行事, 这是丁点儿不把他们万音门放在眼里, 还丝毫不讲道义!   姜师姐是脾性不好,但害杀宁杳?一个废物而已,谁在意她是死是活?说出来也不嫌荒唐!   万音门众人推开天衍宗的人冲出来,宁楹忽地闪身立在前头, 陵光剑一指,冷声道:“我妹妹和姜缀玉有些私人恩怨须得了结, 你们这不相干的外人就别掺和了吧。”   宁杳冲宁楹笑了笑,这才看向连动弹都费力的姜缀玉, 走到她身后半蹲下来,锐利的刀锋掠过肩头,横比在细白的脖颈间。   姜缀玉面无表情,并不惊慌, 她笃定宁杳下不了手。   天衍宗的宁杳就是个废物,连只鸡都下不了杀手的废物。   按理说这样的废物,全然可以当个笑料,有什么事她根本不屑与其计较,但坏就坏在这废物曾无意间撞见她与生父详谈,她生父的身份过于特殊,一经泄露,不说万音门就是整个修仙界怕也容不下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自然只能选择送宁杳一程了。   姜缀玉带血的嘴角扯出一丝嘲讽,心里琢磨着日后该怎么将今天的耻辱加倍奉还,然而脑子一转,下一刻铺天盖地喷涌出的血色就染红了双眼,她瞳孔骤然紧缩,就连唇边的那点点讽笑也僵化在了原处。   “你、你!宁杳……”   宁杳手里沾血的菜刀扔在地上,缓缓站起身来,垂目看着她。   姜缀玉只觉得耳边嗡嗡嗡的作响,心脉处却在慢慢地归于沉寂。   怎么会?怎么可能!   一把菜刀,不过就是随处可见的凡俗钝器,她初入仙门之道就已经以灵力锻身炼体,宁杳从未修行,又怎么能如此顺利取她性命?!!   姜缀玉全然不敢置信,又恨意喧天,咬着牙恨不能生啖其肉,可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宁楹用神识探了探,与宁杳说道:“没气儿了。”   中堂及院中安寂了一瞬,万音门众人一窝蜂涌了出来。   “姜师姐!姜师姐!”   “可恶!你们天衍宗欺人太甚!”   宁杳没理会他们的义愤填膺,跟宁楹说了声,打算去洗洗手。   恰在此时,背后传来一阵惊骇哗然。   宁杳步子微顿,循声看去,原是姜缀玉倒下的地方发生了异变。   她的身体稍有痉挛,竟有一缕黑烟腾地涌出,眨眼间便散至天际没入云层,转瞬就没了影子,院里的青石板上只留下具逐渐变冷的尸体。   封玦前行几步,倏忽睁大了眼,西有翠惊道:“那、那不是魔气……怎么会?”   魔气?据说这个世界只有魔才有的东西。   难不成姜缀玉是和魔界有什么关联?   宁杳也抬头望向天际,凝神沉思,那么……刚才跑掉的究竟是姜缀玉,还是本就附在她身上的——魔?   万音门众半晌也没缓过神来,在天衍宗弟子或怀疑或警惕或审视的目光下,愣生生被压矮了一截,本来自以为占理的一方,一时竟无法理直气壮地冲他们讨要个说法。   魔气啊,那可是魔!妖魔之道,是万万不能与他们扯上丁点牵连的,可如今那玩意儿从姜师姐身上冒出来,这、这要怎么说?本来是宁杳和姜师姐的私怨,现在一转,不就成了除魔卫道的大义了?   要知道天衍宗的这群龟孙儿,那一个个的心都脏得很。   他们这样想着,果然有人出声,“好啊,你们万音门竟与魔界为伍?我等此次下界是为降妖伏魔,不想却一路与魔同行,真是可笑!万音门究竟包藏的什么祸心?!”   万音门:“……”靠,我们也很懵好吗?   事态转变得太快,打的万音门措手不及,他们没了主心骨儿,被对方气势汹汹的瞪视,气焰一落再落,涨红着脸辩驳几句就带着姜缀玉的尸体跑了。   天衍宗也没空管宁杳了,马上商量是不是要往宗门传信。   宁杳去厨房转了转,觅秀将先时云姝送来的饼子热了热,装在碟子里递给她,面露犹豫。   宁杳咬了口饼,“你有话直说。”   “夫人,”觅秀问道:“夫人的姐姐找来,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宁杳:“还不大清楚,你有什么想法?”   觅秀跪下,踌躇道:“奴婢天生胆子小,以后恐怕不能伺候夫人与五爷了。”她一贯没什么大志向,就想普普通通的过平凡日子,这些天一件件的惊心事儿也实在太过吓人,若以后随在夫人身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宁杳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无妨,届时你自去便是。”   觅秀舒了口气,高兴道:“多谢夫人。”   萝州城姻缘树之事已经结束,自然也没天衍宗众人什么事。   离伏魔大典还有两月,宁楹等打算先回趟殷都与盛国国君报个话,再往别处去。不过她怕再出什么事,定要宁杳同行。   宁杳无所谓,不过她打算先把家里存粮吃光再启程去别的地方祸祸。   当天晚上觅秀和几个妇人下的厨,整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几乎全进了宁杳的肚子。   宁楹:“……”这,小妹什么时候胃口这么好了。   作为亲姐姐,她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不怎么好的预感,她往宁杳身上看了看,又往扶琂身上瞥了瞥,欲言又止,“小妹……”   宁杳把舀了勺汤,抿了两口,“啊?”   宁楹:“我莫不是就要做姨母了?”   宁杳怪道:“什么?”你怎么就要做姨母了?   宁楹:“你们俩成亲也有一个多月了吧,胃口这么好,难道不是有了?凡人界的好像都这样的。”   这话一出,屋内的人目光立时聚集过来。   宁杳:“……没有。”她和这个相公连手都没牵过,可整不出孩子来。   宁楹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你若有身孕倒不方便了。”   扶琂在旁只笑了笑,手扶着碗没有出声。   第二日天刚微亮,觅秀便把准备好的包裹和吃食一一备好,宗煜和楼立舟二人也打算回殷都去,腆着脸想蹭个快速直达又不费事儿的飞剑。   宁楹没拒绝,反正顺路,既与小妹相识,这点小事儿并无不可。   “小妹,你与我走,”宁楹看向扶琂,“妹夫,你跟风师弟。”   宁楹直接忽略了封玦和西有翠,自己在前一一安排。宁杳听了点头应好,将行李装进她新得的乾坤袋里,有点儿好奇地轻轻踩在飞剑上。   数道飞剑腾空而上,觅秀站在院子里目送他们远去。   宁杳这么快离开萝州,宋捕头等人甚觉可惜与失落,他们的庙还没建好呢,夫人也该再等等,看看合不合心意要不要改改再走啊。   随着一场祸乱的平息,萝州归于平静,大约经了灭顶之灾,有了一场生死交情,城中百姓的关系更为和谐,也更互助体贴。他们总记得去上仙庙里拜拜,时时警示自己要心存善良,也不要偏听偏信乱传谣言。   月老祠的姻缘树日渐枯萎,萝州城的奇景彻底消失在这一代人的记忆里。   萝州郡王府轮到世子与世子妃当家作主,至于恒郡王夫妇,那日从半空摔下来虽命大没事,却直接半残,夫妻俩如今天天躺在床上互相咒骂,倒真成了一场笑话。   而早已出了萝州的红色纸鹤,则是按照命令,载着树灵和它的妖丹日夜不停地往东而去,过了山山水水也终于到了地方。   纸鹤失去灵力没了生气,泛着青色柔光的妖丹自半空中缓缓落下,树灵从里面出来轻巧地停在一片草地上。   就在那一刻,她的双脚扎入泥土中化作了虬结的树根,她的身体在轻风扬扬中化作了枝叶繁茂的枝桠。   就在这个清晨,她的耳边有细泉涓涓,溪流涛涛。   她看见小小的人参精欢呼着从灌丛里跑过,她听见有雀妖在横斜的苍木枝头唱歌,还有东山尽头徐徐升起的太阳,它落下的第一缕光正好照在她已经空落落的心口上,那是上神的恩赐与眷顾,如五百年前一样。   树灵有些恍惚地望着这一片碧蓝碧蓝的天空,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怔怔地落下了泪,东山林,这里是东山林啊。   她真的回来了。   时隔多年,她终于回到了她该在的地方。 第28章   这是一座伫立在黑色火焰中的宫殿, 掩映在枯枝与暗雾的深处。   殿前是铁索飞桥,桥下有河水滚滚, 时不时咕噜咕噜地鼓着血红色的水泡儿, 声声响起,愈衬的四周暗沉诡异。   身形高大的男人带着一个女人从路尽头走来。   “魔尊性子古怪, 你千万要恭顺,别惹他不快。”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极白净的脸,眉心点朱砂,分明极秀气的模样。   姜缀玉不耐听他多说, 别过头看着从远处飞身落在地上的黑裙侍女, 面色冷然。   男人肃声道:“你既然到魔界来找我, 就听话一点,这个时候别使小性子。”   姜缀玉还是没出声,跟着他穿过飞桥走进大殿。   魔宫殿内处处燃着黑色焰火,光影爬落在脸上, 却有点儿阴凉。前方黑裙侍女簇拥的长榻上,懒散地半歪着一人, 墨发金冠,红袍广袖, 骨骼分明的手中捏着只画笔,正专心地对飘浮在半空的画卷细细点染。   这哪里像是叫人闻风丧胆的魔界之主,分明是纡金曳紫繁花锦绣里的公子哥。   “主子。”男人冲上首弯腰,语声恭敬。   “这个时候找我, 是有事?”玉淩昭闻言放下手里的画笔,落下幽深凉凉的视线,居高临下睥睨着直挺挺立着发愣的姜缀玉,颇为嫌弃道:“这人谁啊?”   男人忙一把拽下姜缀玉跪在地上,回道:“是属下曾与您说过的女儿,原在万音门修行的缀玉。”   玉淩昭哦了声,又斜了斜身子,继续看着他面前的画像,“既在万音门,没事跑到我魔界作甚?脏兮兮的,扔外头河里淹了吧。”   榻前的三两个侍女应声而起,男人吓得冒了一脑门儿的冷汗,恭敬道:“主子!主子!缀玉在凡人界遭了祸事,现下没了人身,全靠三分魔族气血留命,万万过不得河里那一遭。还请您看在属下多年尽心的份儿,且饶她一命吧。”   玉淩昭瞥了瞥他,倒给面子没再下令,男人松了口气,再拱手道:“缀玉初来魔界,属下今日是特意带她来拜见主子的。”   姜缀玉也会看眼色,俯首拜了拜。   玉淩昭对她没什么兴趣,反而问男人道:“魇归,千里春那女人最近在干什么?”   魇归:“还在凡人界的王宫里,主子还不知道她吗,最是风骚不得闲。”   “啧,”玉淩昭挑挑眉,“你告诉她,尽早回来一趟,我最近也打算抽空去趟凡人界,需要她做些打点。”   魇归诧异道:“主子去凡人界作甚?”   玉淩昭得意地轻哼道:“九清下界了,那老不死的东西没事儿可不会挪窝,我猜是他想到可行的法子把老师找回来了,我可不能比他还慢。”   “那位上神去凡人界了?”魇归惊讶,末了眼珠子一转拱拱手,替自己女儿谋事道:“主子既然赶着去,叫千里春来回一趟反倒费时又麻烦,缀玉这些日子在凡人界行事,也懂些规矩,主子有什么需要提早打点的,不若直接使唤她?还方便些。”   玉淩昭全然无所谓,反正就一个手底下做事的,“可行,你安排吧。”   从魔宫出来,直到过了飞桥,姜缀玉才缓了缓紧绷的肩脊,她面上有些失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魇归说道:“你先回我洞府休息半日,等下午再过来,好好替魔尊办事,只有这样魔界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   “我知道。”姜缀玉眼含厌烦,她不喜这个所谓的生父,也厌恶这个曾害了她母亲的男人,但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又不得不跟他待在一处。   她如今的一切全拜天衍宗和宁杳所赐,她绝不会放过他们。   能有近身替魔尊办事的机会,她自然会好好抓牢。   玉淩昭,魔界之主,连仙界都不放在眼里的人物,天衍宗又算什么?   ……   姜缀玉到底死没死宁杳也存了疑心,不过她没怎么在意,反正就算没死,一时半会儿也杀不到她面前来。她有空想东想西还不如多吃点儿东西,等对方杀过来的时候,再砍一回就是了。   飞剑停在殷都已经是下午时分,天衍宗落脚的地方是个三进的院子,这是他们特意租下来暂用的,四方摆了聚灵和御魔二阵,便于闲暇打坐修行。   宁杳和扶琂被宁楹安排在东厢房,他二人一间屋子。   关上门宁杳把四个黄从乾坤袋里放出来透气,扶琂也从包袱里把他的小盆栽摆出来吹吹风。   宁杳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种的东西,她刚在桌边坐下,就有淡淡的清香在她鼻尖儿不断地飘来飘去,还有异常浓郁的灵气在叶子上萦绕不散,便是天衍宗后山种的灵草也差了四五分,一看就是难得的好东西。   她不禁歪头,细白的手指抵额角,目不转睛地慢慢说道:“相公,你的这棵青菜……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扶琂抬起头,说道:“夫人,这不是青菜,这是棵草,暂时还不能吃。”还得要再养养。   “……哦。”   宁杳视线一歪,管它是青菜还是棵草,对她来说其实没什么差别,不过这个味道是真的很不错,闻起来太香了。   生吃也好,炒着也好,下面也行,肯定很有滋味儿。而且灵力充足,吞下去她的修为估计能连跳好几级。   也不知道扶琂是从哪儿得来的?   宁杳打量了他一眼,心里的古怪越重了几分。   扶琂似无所觉,冲她笑了笑。   稍晚些时候,宁楹等人往盛国王宫详谈萝州事宜,宗煜和楼立舟两个傻子也各回各家了。   因修士辟谷,宁楹他们素日并不需要五谷杂物,暂住的宅子里自然也没有专门做饭的厨娘和可用的粮食,宁杳便收拾收拾和扶琂带着四个黄出门,去找个能吃饭填肚子的地方。   殷都是盛国王都,四州里最繁盛的地方。   四衢八街,人声鼎沸,哪怕已是黄昏时分,斜阳晚照,也依然随处可见高门贵女钿车轿马出行,游手好闲的王孙公子三两成群勾肩玩笑,还有道边商贩挤挤挨挨,百家铺子客似云来。   四个黄昂着头走在前头开路,宁杳和扶琂要走得稍慢些。   “听说元蓉予在来去街开了个酒馆子,反正没什么事儿,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前头握着折扇挥来挥去的男子说道。   “昔年哪知道元家大小姐有一天会沦落到当垆卖酒、灶前煮菜的境地,哈哈哈,这不去看看怎么说得过去?以往的时候,从云大小姐手里出来的东西咱们可沾不到边儿。”   “去去去!是得去看看,听人说云大小姐不止有温酒的好手艺,厨艺也响当当。”   “就她?得了吧,咱们元大小姐只有一张脸,别的什么都不沾。”   那几人边走边笑哈哈的说话,宁杳只当听了嘴八卦闲说并未在意,四处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酒楼饭馆。   一路走一路看,突然在街口处停了下来,扶琂偏头,状似问询。   宁杳指了指里面,“我们往这儿走吧。”她已经闻见味道,感觉应该还不可以。   扶琂看着眼前细细白白的指尖,沉思片刻,没有动作。   宁杳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面上染了些许疑惑,怪道:“你怎么了?”   扶琂摇摇头,低声说道:“我是个瞎子,看不见路,夫人能不能帮忙搀搀我?”   宁杳恍然哦了一声,想了想走到街边挑挑拣拣买了条细绳系在二黄健壮的身上,再将绳子一头递到了扶琂手里,“让二黄牵你就好了,以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方便,我先走了,你和二黄慢慢来,不急。”   她说完就寻着味道往长街里巷去,二黄冲扶琂叫了两声,“汪汪汪……”   扶琂收回伸出到一半的手,面无表情地跟着二黄往前。   二黄突然觉得自己狗头莫名有点儿发凉,奇怪哦,殷都天气明明比萝州更暖和啊。   宁杳已经走远了好长一段路,等她到了香味儿传来的地方,抬眸看了看顶上的小木招牌,底下还没迈进一脚,就听见里面有男人高声调笑嚷嚷着“元大小姐”四个字。 第29章   小酒馆里面很热闹。   统共五六张长桌, 差不多都坐了人,除了先时在街头碰见的那几位, 还有一两个坐在角落笑盈盈看戏的姑娘。   宁杳进门, 拨下头上的斗篷兜帽,在唯一一处空桌上坐下, 四下不见店家人影,她也不急,安静看着墙边架子上整齐摆放的酒坛子。   还在笑闹的几个年轻男人互相瞧了瞧,有见这容色昳丽,心痒痒的, 笑嘻嘻地扭过身主动开口问道:“姑娘是一个人来吃酒用饭的?怎么寻到这僻静旮旯地儿?这处的店家可做不出什么好玩意儿, 不若我请姑娘到曲家酒楼去喝喝小酒, 他们家的玉春酿滋味儿美得很,届时月下对酌,一口下去保准儿叫姑娘魂儿都没了。”   这姿态轻浮,说话也聒噪。   宁杳从乾坤袋里摸了把菜刀出来, 亮亮刀锋,睨过眼道:“我看还是我先送公子魂归西天好了。”   年轻男人脸色变了变, 腾地起身来,不悦道:“我好声好气的, 你这是什么话?!”   宁杳:“自然是人话。”   “你!”   “汪汪汪!”   男人话音刚落,就听得几声犬吠,还未缓过神就见外头突然蹿进四条狗来抵着他的腿纵身一拱,人就被掀翻在了地上。大狗恶狠狠地龇牙, 极凶神恶煞的模样,他吓得屁股直往后挪,连连甩袖,“别过来!不长眼的畜生,滚开!”   有四个黄在边儿上挡着,宁杳没再理会,进里来的扶琂在她身边坐下也没说话。   元蓉予从后厨端菜出来,看着地上的男人,说道:“崔辕,你在干什么?”   崔辕在同伴的搀扶下起身来,自觉丢了脸,没好气地撩袍子坐在了靠墙的位置上,火气汹汹的大声道:“等大半天了,你的动作可真够慢,就这样开馆子的?当自己还是元家的大小姐,人人都得捧着你啊?还不麻利点儿上菜,再给我们温两壶好酒来!”   他颐指气使,如此不客气,元蓉予一双凤眼里也冒了火,可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和身份,又生生忍下了。她憋着一口郁气将木托盘里的几碟子菜放在桌上,转身到宁杳这处语气都还有些僵硬,“两位客官想用些什么?”   宁杳:“招牌上的菜都要一份,再来坛酒。”   元蓉予先取了酒来,又回了厨房。   招牌上的小菜不少,她来来去去半天也没停过。   崔辕等人此行就是为看元大小姐的笑话,好极尽挖苦之能事,可现在人老在后厨窝着忙脚不沾地,他们丁点儿找不到讥讽的机会,顿觉心里不爽快,扔了筷子,叫道:“走了走了,真是没意思的很,还不如去和拂花苑的秋霜喝两盅,走走走,今日我做东。”   崔辕几个相携离开,连个铜板也没留下,元蓉予端菜出来一瞧,气得两眼发红。   “真不是个东西,大家公子也做得出吃白食这样的事儿,和地痞混子有什么两样,可真是崔尚书家养出来的好儿子!”   原本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两个姑娘,抿着笑出来,掏出块银锭子强塞到元蓉予手里,说道:“这点儿银子也耍赖,他们确实不是东西,我俩可和他们不一样。蓉予啊,来,这银子好好收着,多出来的也不用找了,就当是咱们做姐妹的一点儿心意,你拿着去正街上的胭脂铺里买两盒雪云膏,早起晚歇的时候仔细擦擦脸。我知道你如今日子过得艰难,可无论怎么的也要小心顾及自己的身子啊,这人天天在灶台边过,可不能还没嫁人就成不中看的黄脸婆了。已经没了好出身,要这张脸都没了,你这以后可还怎么活啊。”   元蓉予哪里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挖苦,还姐妹呢,呸!她将手里的银子甩回去,胳膊一揽使劲儿推人,“滚滚滚!都给我滚远些,你们下次再敢过来找事儿,我一刀劈死你!”   两个姑娘踉跄地到了门外,拍拍裙袖,冷哼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以后你八抬大轿请本小姐来,本小姐还不愿到你这黑黢黢的脏地儿落脚呢。”   那两人一走,酒馆子里总算彻底安静了下来。   元蓉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起伏的心绪,与宁杳和扶琂歉然道:“扰了两位客官,实在是对不住。”   宁杳摇头,“不妨事儿。”   外头天色已经暗下来,元蓉予又在屋里点了两盏灯,才收拾起桌子。   宁杳喝了两口酒,又看了看忙来忙去的店家。   这女店家姓元,名儿唤蓉予二字,原是北国公府元家的大小姐,自小千娇万宠的长大,却因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被盛怒的北国公赶出了家门。   至于是什么事,还得从半个月前的一个清早说起。   那正是天际微明,将亮未亮的时候,紧闭了一夜北国公府大门被人砰砰砰地敲响,上门来的是一妙龄女子。这女子二八年华,上来就哭诉,说自己才是真正的元家大小姐,至于国公府里头的元蓉予是个被掉包的假货。   掉包?假货?这是真假千金啊?   围观众人哗然又兴奋,守门的侍卫当然不信,什么掉包?什么假货?他们大小姐在家好好待着呢,也不知哪里来的骗子胆大包天,骗人居然骗到国公府上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诌乱言!   侍卫尽职尽责地要赶人走,可当那女子摘下面纱,后头出来的北国公夫妇也呆了,不为别的,只因在面纱下的分明是张和元蓉予一模一样的脸,就是连眼尾的小痣也分毫不差。   这可真是奇了。   还以为是一出幼时抱错引出来的事儿,却不想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世上本就有长得相似的,百年前福安公主不愿和亲离国,在民家大力搜寻,就找到过一位和她容貌相似的女子,用来顶替行事。可就算长得再怎么像,生活不同,习性不同,总归是有差别的。   可北国公府这两位“大小姐”,一举一动都毫无相差。   这——哪个真?哪个假?   站在一处,身为亲爹亲娘的北国公夫妇也晕昏昏的,一个头两个大。   实在太过怪异,会不会是妖魔作祟?北国公夫妇二人为慎重起见,甚至特意请了灵山观的道人来一探究竟,可灵山观的道人摇摇头表示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问题,至于到底谁才是真正元家大小姐,他也不知道。   道人临走前还隐晦地问夫人:“贫道未曾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两位小姐实在太过相像。贫道冒昧,是不是夫人十几年前本就生双胎,您自己给搞忘了?”   北国公夫人懵了,她自己生了几个娃,她自己会不知道吗?一个,就一个啊!   元蓉予自己也懵了,好好的国公府大小姐,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就深陷真假风波,从独一无二突然变成了两个里的一个了?   可再怎么懵,事实就摆在眼前。   由于实在分辨不出真假,两个姑娘都留在了府里,北国公夫妇为表区分,还给后头上门来的那个另取了个名儿,叫做“织云”。   元蓉予总算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细细一算,她娘就生了一个闺女,其他都是儿子,所以压根儿就不存在还有什么姐姐妹妹,她知道自己是真的,那另一个叫元织云肯定就是假货!   她从来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主儿,自然找起了元织云这个冒牌货的麻烦。   可惜对方棋高一着,哄得北国公夫妇晕头转向,最后倒是自己被赶出了国公府。   两方隔三差五交手,元蓉予算是看清了元织云的真面目,她担心这个冒牌货对父母下手,哪怕知道如今落魄,留在殷都城肯定会被以前的对头找麻烦,还是毅然决然地在来去街租了个小铺子暂住下来,打算一边生活一边暗里查探。   元蓉予的厨艺是在国公府的一个厨娘手里学来的,她对食物这方面有些兴趣,即便国公夫人不喜女儿碰这些东西,私下里她也悄悄学了些。   宁杳吃完最后一筷子菜,对菜的味道和灵力还算满意。   扶琂问道:“夫人,要不要再来一桌?”   宁杳倒是想再来一桌,可现在时候不早了,店家该是要打烊了,她回道:“不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扶琂点点头,付了银子。夫妻二人走到门口,宁杳想起什么,又在柜台前搁了一块碎银,扭头说道:“店家,我明日晚间还来,劳你早些备好酒菜吧。”   元蓉予愣愣的点头道:“好、好好,两位客官慢走。”   扶琂牵着二黄,宁杳打着哈欠,两人渐渐安静下来的长街上,闲闲吹着晚风。   那头崔辕在拂花苑逍遥了一阵,碍于家中不能夜不归宿的规矩,只得依依不舍地离了美人窝,在子时之前到了尚书府。   他到府里还没来得及歇两口气,正院伺候的小厮就急匆匆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子?公子,你可算是回来!出事儿了,府里头出事儿了!有两个公子,两个!”   崔辕一脚踹过去,醉醺醺道:“什么两个?我还没醉呢,你就醉了?”   小厮白着脸道:“小人没饮酒怎么会醉呢,是真的,那个公子找上门儿来,夫人让你这个公子立马过去!”   崔辕揉了揉眼睛,还是没什么反应,小厮急得直接半拽着人去了正院。   正院里烛火明亮,门帘前的婢女死死低着头连动也不敢动,崔辕照常调笑了两句才大步进门去。   他刚一跨步,目光斜斜一飘当场就僵住了身子,两眼立时瞪得溜圆,眼珠子险些都脱框而出。   这、这……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第30章   崔辕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就在离了青花细颈瓶几步远处的地方, 那个满脸气愤,怒目而视的人, 竟、竟然和他有着同一张脸!   崔辕使劲儿地眨了眨眼, 又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手上下了十足的力气,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疼得直吸凉气。   这下酒劲儿是真的过了,他抖着手指向那人哆哆嗦嗦道:“你、你谁啊?你怎么、怎么……”怎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那人怒气腾腾地冲过去,伸手就推搡起来, 说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你是谁?我才是真正的崔辕, 你这冒牌货害得我好苦!”   崔辕茫然了一瞬,可他也不是吃素,当即大怒地一脚踹过去,“你放屁, 你才是冒牌货!本公子不过去外头吃了回酒,竟叫你这无耻小贼闯了门!”   那人也抬起一脚, 骂道:“你还敢说,昨日本公子和齐三儿几个出城行猎, 你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狗货阴沟里算计,暗害于我,更可恶的是还顶了我身份回府来,若非本公子命大逃出生天, 还真叫你占尽了老子的便宜!”   崔辕一拳挥过去,大声嚷道:“胡说八道,本公子出城行猎,半路就回来了,还和齐三儿去拂花苑走了一趟。你个冒牌货,哄人居然哄到我尚书府上来了,今日不揍死你,你还不晓得本公子的厉害!”   “两个儿子”你一拳我一脚的打来打去,崔尚书和崔夫人看得眼都花了。   出城行猎?昨日辕儿是跟齐家小子他们去了,听起来这个似乎是真的?   不不不,这个去了拂花苑,也、也有点儿像。   这、这怎么长得一样,连言行举止也跟刻出来似的?   崔尚书探头,目光飘来飘去的有点儿发虚,“夫人,这到底哪个才是咱们儿子?”   崔夫人急得直哎哟,手点过来点过去,“这个?不不不,这个有点儿像,哎哟!我也不晓得!”都是那副不成器没本事的德性,看起来谁都一样啊!   崔尚书:“那是你儿子,你认不出来?!”   崔夫人:“还是你儿子呢,你不也认不出来!”   “爹娘,你们别信他的鬼话!”   “爹娘,你们要给我做主啊!”   那两人齐齐扭头大喊道。   崔夫人看了半晌,恍然想起些事儿来,一拍脑门儿,“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北国公府半月前不是也有这么一遭嘛!造孽啊,当时还看笑话来着,今日怎么就稀里糊涂落到咱们头上来了!”   崔夫人这么一说,不止崔尚书,崔辕也想起来了。   是啊,对啊。   正是因为那事儿,元蓉予才会从北国公府的大小姐落魄到抛头露面开酒馆子啊!   想到今日和一众狐朋狗友去嘲讽和贬低生事儿,崔辕不禁打了个冷颤,这、这……他堂堂尚书府大少爷不会也、也沦落到元蓉予的境地吧?   “冒牌货!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崔辕被吓到了,反身就一巴掌糊过去。   这两人越大越起劲儿,半天都停不下来,尚书府里的灯烛也是一夜未歇。   翌日一早,崔夫人只灌了几口清粥就匆匆去了北国公府。   ……   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庭院里阳光灿灿,宁杳抱着被子起身来,扶琂早收拾好了昨晚歇息的长榻,正在窗边给他的小盆栽浇水了。   男人身形清瘦,立在一方窗前比翠竹还要挺拔,蒙眼束在脑后的白缎微微松落,又添了两分如玉一般的温然。   她这个相公,还真挺好看,天天衍宗那几个所谓的天之骄子比起来都差太多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干什么的。宁杳靠在床架子上,歪歪头,目光放空。   “夫人?”扶琂将手里装水的小杯放下,唤了一声。   宁杳回神应了,下床穿鞋,洗漱用具在盥洗架边都准备好了,连盆里的水都是温温热的。   她擦了擦脸,扭头问道:“田螺妹妹,真是太谢谢你了。”   扶琂:“不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杳哥哥。”   两人对视,无语良久双双别过头。   “咚咚咚”   敲门声响,宁杳顺手放下帕子拉开门。   外头来的是宁楹,她一身天衍宗蓝白色的长裙,阳光下也掩不去通身冰雪般的气质,“小妹,我们巳时要出门往周边探探路,你今日可要同行?”   他们出门是为寻妖魔害人的踪迹,宁杳不想去掺和,回道:“我等会儿还是去城里逛逛,就不去了。”   宁楹也不强求,注视她片刻方才应道:“也行,你们二人自己小心。”   宁楹来得快走得也快,因为已经知会过,宁杳收拾妥当后又和扶琂还有四个黄一起出了门。   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风摇翠竹的细碎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阖着的院门又被打开。   宁楹指尖勾着细绳,提了从城中铺子里带回来的包子,缓步进来,左右瞧了瞧却没发现人的动静,她皱眉自语道:“是已经起身了?一大早就不见人,又跑哪儿去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呢,我还特意给她捎了早食回来。”   ……   宁杳和扶琂在街边的小摊上点了两碗面,四个黄站在旁边啃骨头。   等用完了早饭,两人四狗便开始在城中四处溜达。   扶琂这次没牵狗,拄着棍子动作灵便的很,有路过的看他避开街上的车马,嘀咕道:“现在的瞎子还真厉害啊。”   宁杳难得兴致不在吃上,挑拣着街边卖的一些花花粉粉的小玩意儿,扶琂看她走动的卖花娘手里拿了一枝新鲜带露的红色山茶,撕下一片花瓣含在嘴里,慢悠悠嚼得唇角都染了花汁。   扶琂笑了笑,跟在她后面。   已经过了好多年,可小姑娘还是一点儿没变。   兰膏明烛,华灯共影。   宁杳估计时候差不多了,又去了来去街的酒馆子。   元蓉予的小店开在巷子里,除了往时交情不好故意找茬的,基本没什么客人,宁杳昨日预定的一桌子算是她今天后半日唯一的生意。   她早早就准备好了,见宁杳和扶琂进门来,忙取出温好的酒搁在桌角上,“两位客官坐,我马上上菜。”   元蓉予动作快,不多时就酒菜齐全了。   宁杳专心用饭,元蓉予则在柜台处有一搭没一搭的拨着算盘,实则心里想着北国公府里头的事。   来去街的小巷白日都没什么人,到晚间更是冷清,隔小半刻钟才有一两个路人说说笑笑的,拖着长长影子从巷子口走过。巷子口悬挂的两盏灯笼不知何时灭了,外头老旧的青墙石路也看不大清楚了,元蓉予把算盘放在一边,准备出去往檐下挂盏灯,门外却突然灌进来了一阵凉风,还伴随着有序的轻踏踏的脚步声。   元蓉予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一个黑色人影出现在门前。   来人外罩黑色的斗篷,头上覆了兜帽,半遮了整张脸,只露出红润的双唇和白皙的下巴。   她嘴角微微一翘,发出哧的一声。   元蓉予睁大眼,又往后挪了挪,咬牙道:“元织云!你来做什么?!”   来人抬起头,露出半张与元蓉予相同的脸,就连声音也一丝不差,“听说你在城里开了间酒馆子,我就过来看看。”   元蓉予冷道:“这里不欢迎你,马上滚出去,你这个妖怪!”   “妖怪?”元织云揭下兜帽,带着元蓉予熟悉的世家小姐高高在上的讽笑,说道:“我怎么会是妖怪呢?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吗,我就是你啊。我们俩是一样的,身体、记忆、性格、样貌、甚至连所有的心思想法,都是一样的。你在想什么,我心里都明明白白,你留在殷都想干什么,我也一清二楚。”   元蓉予不买她的账,“你今天来到底想干什么?”   元织云反问道:“你不知道吗?”   她步步逼近,“我说了,我们是一样的。你时时刻刻恨不得杀了我,相同的我自然也想要取你的性命。你该早早离开殷都的,北国公府只需要一个大小姐就够了,而那个人是我,不是你。”   元蓉予被她带着杀意的语气吓了一跳,但输人不输阵,厉声道:“你敢!”   元织云抬抬下巴,手指了指后面。   元蓉予一看,惊见方才还吃着东西的两人坐在长凳上一动不动,好似时间静止了下来,桌边的四条大狗或立着或趴着,也是木头样。   她本想着酒馆子里有人,元织云不敢明目张胆的动手,可没想到现在人狗都奇怪地被定住了,难怪这女人有恃无恐!   元蓉予这下是真的慌了,拔下髻上的簪子,大声道:“元织云你别过来,别动!你再动我就不客气了!”   “不客气?你要怎么不客气,”元织云勾着嘴角一笑,似鬼魅般到了元蓉予身前,手指轻轻一撇,那簪子便到了她的手里。她高高扬起手,“从现在开始,我才是真正的独一无二了。”   锋利的簪子对着细白的脖颈猛然刺下,又快又狠,元织云几乎已经可以预见等一会儿鲜血喷涌而出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她心里愉快地想着那些画面,面上却矜傲自持,是北国公府大小姐一贯的表情作风。   然而就在这时,“叮哧!”一声响起。   她的手里簪子被一把菜刀拦住了,胳膊被震得发麻,紧接着手腕儿也被反过来菜刀狠狠一敲,簪子脱手叮的落地。   元织云捂着疼得想要裂开的手骨,急急拉开了一段安全距离,双目惊然视之。   宁杳又坐回到位置上,把刀放在桌上,“看什么看?你打扰到我吃饭了。”   “不对,你们方才分明被我定了身,竟然自己解开了?”元织云失手,不由气恼眯眼,恐吓道:“你们是什么人?殷都城的闲事还是少管为妙!”   扶琂抿了口酒,淡淡道:“不过是在酒馆子里吃饭的路人罢了。”四个黄似应和他,汪汪汪大叫,凶狠地龇了龇牙。   元织云审视二人,感受到对面女人和四条狗身上的灵力,微微忌惮。   她对峙片晌,见对方镇定自若,也不敢再贸然出手,反是露出了些微笑意,“好个路人,是我冒昧打扰了二位,无妨,今日本小姐就放她一命。不过咱们后会有期,希望过两日……二位还能有如此助人为乐的雅兴。”   她甩下黑色斗篷,人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对着方才就已经吓得晕倒过去的元蓉予,就像是镜花水月,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了这么通事儿,宁杳对壶里最后的那点儿酒都失了兴趣。   她摸了银子放下,又把地上无知无觉的元蓉予安置在椅子上,拉好门离开。   宁杳和扶琂二人出了来去街就往住的地方去,然到了宅子却发现外头围了不少人。除了身穿蓝白衣裳异常招眼的天衍宗弟子外,还有被这不小动静吸引来围观的百姓。   宁杳循着他们的视线抬眼看去,就见房顶上剑气如虹,如山海倾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道道白光接二连三掀得瓦飞梁塌,碎石尘灰溅得到处都是。她细细瞧了许久,只是到底今晚月色太不明亮,又实在隔得远,还是看不清上头正片刻不停出招打斗的两人的模样。   宁杳在底下找了找,拉住一个天衍宗弟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上头是谁?”   那弟子其实到现在还是懵懵懂懂的,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状况,只照实说道:“是二师姐,有两、两个二师姐,她们打、打起来了!”   他想了想又指向另一边,“还、还有两个西师妹,两个西师妹!现在都在那边拉着大师兄哭呢……”   宁杳:“咦……”   扶琂:“那还真是热闹啊。” 第31章 .   宁杳往那弟子指的方向去, 果然在院子里看见了两个西有翠。   院中石灯柱里点了光, 朦朦胧胧的勉强还算亮堂。   这两人都穿着宗门的蓝白色长裙,皆是一副眼眶红红, 泪水涟涟的可怜模样,一边一个拉着封玦的袖子,就跟左右对称似的。   宁杳路过时还听到角落的弟子在互相嘀咕, “大师兄这是享齐人之福啊,不说其他, 两个西师妹真都一样的漂亮。”   然而当事人封玦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福气,这分明是灾难。   他用力地皱了皱眉头, 头疼万分地往后退了几步,两个西有翠见此忙忙也跟着挪了几下。   左边这个轻咬着红唇, 难过且失落, 说道:“大师兄, 你不信我吗?我们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如此情分,你连我也认不出吗?”   右边这个面色苍白, 娇弱如花不堪一折,“大师兄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吗?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你都会站在我这边的,你都会相信我的啊。”   左边的手一松,扑进封玦怀里,仰起头,委屈落泪, “师兄……”   右边的一把她推开,哭音含怒,“你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放手,放手!”   这两个推来推去,纠缠半天,最后齐齐又拉住封玦道:“大师兄,你说句话啊!”   封玦有些一言难尽,忍了半天才憋出话来,竭力安抚道:“此事蹊跷,你们、你们先冷静冷静。”   这怎么能冷静得下来?   西有翠心乱如麻,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白天的时候一切还好好的,方才不过是去屋里沐浴洗漱了一番,等再出来外头就莫名其妙多了个几乎分辨不得的冒牌货。这可不是小事,谁知道冒牌货在图谋什么,安的什么心?如果真的叫对方顶了她的身份和一切,那她往后该怎么办?   而且对方极其古怪,似乎知道她所有的秘密与心思,若抖露出来,她又该如何是好?   西有翠打了个寒颤,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拉住封玦的衣衫,如以往一样哭道:“师兄!”   她死死紧抿着双唇,眼中含泪却忍着没落下来,封玦想起她在秘境中受过的苦楚心又软了软,不由伸了伸手。另一个西有翠见此压下了眼中暗光,指尖抵住额头,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大师兄”直接虚弱地倒在了他怀里了。   封玦接住了人,等着安抚的西有翠瞪大了眼,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暗恨不已。   这边的封玦是左右为难,难下定论。   其实单凭双眼,宁杳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此次不知是哪路妖魔作怪,反正这手段看起来相当高超厉害。   “小妹,”屋顶上打得热闹的两个宁楹看见她,停了攻势飞身落地,齐声喊道:“她才是假的!”   宁杳没应声儿,左右看了看她二人,没应她们的话,反而说道:“姐,我有点儿不舒服,你身上还有疗心丹没有?”   “有,你等等。”两个宁楹听见她的话暂时停下了剑拔弩张的敌视,从乾坤袋里各取出了一枚白色丹药来。   宁杳左右两手分别接过,垂了垂眼帘。   从现在的情况结合在酒馆子里元织云曾说过的话,大约可以知道,相同的两个人是没有丁点差别的,光从人的外貌和记忆无法分辨。   再看刚才房顶上两个宁楹打斗得厉害,就知道暗中的人本事大到连修士的境界修为都能复刻,因此身上携带的丹药的效力应该也是一样的。   不过,丹药这种东西毫无生命特征,按常理来说是没有记忆的,它经历过的一切……对方能不能复制过来这可就说不一定了。   趁这个机会正好可以试试。   宁杳捻着左手的丹药率先放进了嘴里。   这枚疗心丹是以七星草、百花藤、九桑叶等灵草在天衍宗的后山炼制而成的,后来经宗门分发才到了宁楹手里,不过宁楹平时几乎用不着它,一直搁在角落占地方,它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乾坤袋里已经差不多待了小半年了。   这枚没什么问题。   宁杳凝着另一粒,又丢进口中吞了,这一次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果不其然,这个是假的。   心里头有了成算,她冲站在她右手边的假宁楹笑了笑,弯弯唇叫道:“姐,我认出来了,你才是我亲姐。”   假宁楹原以为这事儿还要费上一番折腾,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她闻言心喜,缓了缓冷冰冰的脸色,看向真宁楹说道:“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妹妹,幸亏你认出来了,不然今日非叫这妖物得逞了。”   真宁楹愣了愣,厉声喝道:“宁杳,你眼瞎啊!”   宁杳没理她,反而凑到假宁楹身边“姐姐、姐姐”的说话。   假宁楹心头满意,再看天衍宗弟子团团围了对面的真宁楹似乎打算列阵伏妖,她更觉自己的真身份已成定局,微翘起唇角,极是隐晦地露出一抹浅笑。   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这个妹妹可帮了大忙。   假宁楹明显松了口气,望着天衍宗弟子布阵也慢慢放下了警惕,宁杳与她并肩立着,落在后头的手往兜里摸出了菜刀。   这把菜刀是扶琂给的,虽然样式丑了点,看起来就跟铺子里挂出来卖的一样平平无奇,但是从上回杀姜缀玉和这次在酒馆打元织云,她可是发现了,这把刀锋利得很,保守估计也是把上品灵器。   且这刀身上没有丁点灵力波动,在修仙界简直就是暗杀的好东西。   假宁楹现在的修为也是开光期,除了封玦,在场就没人能打得过她。真姐姐正常情况下倒是能打个平手,加上其他弟子相助全然是有胜算的。   可麻烦的是这真假两个一旦再次开打混在一起,凭肉眼没办法分辨出来,所以不能让她们凑在一处。   封玦现在夹在两个西有翠之间暂时没空,她就只好往假的这边走把两个人分开再搞点儿偷袭了。   宁杳心神安定,她下手一贯利索,快准狠一个不少,对着假宁楹后腰处一刀横砍过来。   假宁楹注意力都在天衍宗弟子和真宁楹身上,压根儿就没把无法修炼的宁杳放在心上,疏忽之下真叫这一刀切切实实地劈在了身上。   假的惊叫,宁楹这个时候也缓过神来了,纵身上前一剑斩下。   一个身上有伤,真假好分辨的很,师姐弟们齐心协力不多时就全然解决。   那假的在众人注目下原地化作了破碎的光沫,彻底消失不见。   “身上没有妖魔的气息,真是怪事,”宁楹蹙眉,收了陵光剑,“听闻殷都城公门侯府中近几天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真假难辨,甚为棘手。”   风师弟也说道:“是,除了最早的北国公府大小姐一例,至今听说不下十起了,连我们修道之人也神不知鬼不觉地遭了算计,想必幕后之人定不简单。”   宁楹沉思须臾,回想起刚才的事儿,看向宁杳问道:“小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宁杳当然不可能说真话,那是秘密,谁也说不得。她只道:“猜的,我也说不出来个什么,就是感觉她不怎么对劲儿。”   走过来的风师弟笑着说道:“这是姐妹情深,心有灵犀。”   宁楹舒了舒眉认同他的说法,转眼看向还在纠缠的封玦和西有翠三个,“风师弟说的好,不过大师兄,你怎么回事啊,半天了都还分不出?看来有的人啊……”   她言语未尽,暗含深意,封玦也只当没听见,但正在对着冒牌货的西有翠却切切实实把她的话听了进去。   这宁家两姐妹见面的次数有限,往日在宗门也并不亲近,可宁杳今日仍能一眼就认出宁楹来,而她与大师兄呢……分明是多年深厚情谊,他却压根儿就辩认不出来,还任由冒牌货胡作非为!   西有翠心里头不由涌出了些怨气,下一刻又忍不住慌乱。   大师兄对她是不是……   难道说秘境七年,真的太久了吗?   可七年与修士而言分明只是眨眼间啊……   “小妹,你和妹夫先回去歇着吧。等明日一早,我们一道往王宫去一趟,这事儿不小,须得和国君通口气。”   宁杳:“我也去?”   “对,你得跟着我,一是为防再有假的来寻事,二是城里不安宁,你单独行动我不大放心。”   宁杳想了想,“好,我知道了。”   回到屋里,宁杳去厨房提了些水在侧间洗漱,扶琂往长榻上铺了被子,将滑下的白缎又系牢实了些。两人住在一处,沐浴休息其实都不大方便,不过都是脸皮厚的,凑合凑合过也勉强。   宁杳从侧间回来,坐在梳妆台前用灵力烘干了头发,又拿着梳子扒拉了两下,看没什么问题了才上床去。   扶琂简单收拾过后歇在榻上,他看了看放下的浅青色纱帐,停了片刻才揽着被子睡下。   城中灯火已经灭了,暗夜下整个殷都笼罩一片静谧沉沉之中,独独草叶间的虫鸟还不眠不歇,窸窣作响。   乌云被风吹得散了散,月亮也明亮了些许,如水倾泻,透过片片槅扇,拉长了在窗前落下的人影子。   “你醒醒,你醒醒啊。”   声音低低的就在耳边,早就发觉有人靠近的扶琂微动了动眼帘,偏偏头坐起身来,嗓音微哑含着将将醒来的睡意,“夫人?夜半三更的,你怎么还没睡啊?”   宁杳坐在他身边,侧眸看了良久,方凑近了些小声回他的话道:“我睡不着。”   扶琂嗯了声,“那你可以出去玩会儿刀。”   宁杳摇头,“深更半夜的,玩儿什么刀啊。”   扶琂又说:“那你可以去吃草,外面多的是,吃饱了撑着就能睡了。”   宁杳拒绝这个提议,“草的味道一点儿不好,涩的很。还不如我亲亲你,你再开花给我看好了?”   扶琂本来正无聊理着衣摆,听见这话动作蓦地一顿,倏忽转过头来,下颌紧绷,面沉如水,“你说什么?”他语声低沉沉的,像死死压着什么。   宁杳却没再说话,她抿起点儿笑,目睫中凝了一簇亮光,往他这边靠了靠,挨近来捧了捧他的脸。   那掌心是微微暖的,指尖轻柔地摩弄着眼角的白缎,有说不尽的缱绻之意。   “前辈……”   她松下手,落在他的肩头,又往胸口处的里衣衣襟去。   就在这时,扶琂却骤然掐住了她的脖子,白缎下漆黑的双瞳眯起,眉间掠过一缕阴戾,狠声道:“怎么,真把自己当杳杳了?要演戏,姑且陪你玩玩儿,但假货就要有假货的自觉,有些话可不是你能说的,有些事也不是你能做的。”   “你叫谁前辈?”他冷然道:“花给你看,你也配?”   “你、你咳咳咳……”   扶琂色似冷霜,半面阴翳。   宁杳刚才就迷迷糊糊听见些动静,这下声音越发大了实在扰人,她腾地从床上起来,掀开帐子往外面伸了伸脖子,不想却见榻上坐了两个人。   她愣了一下方哈欠连天地问道:“哎,谁啊?你、你们这是……”   扶琂顿了顿,听见她的话声已然灭了气火,敛去表情,立时一把将手里的人甩到地上,那人往后滚去砸倒了不远处的矮凳,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宁杳眨了眨眼睛总算勉强清醒过来了,她穿鞋下去,取火折子点起灯烛,晕黄的光溢了满室,这才叫人瞧了个清楚。   地上那个身穿白色亵衣,捂着脖子艰难咳嗽的人,正是和她一个模样。   她这也出现假的了?   “到底是怎么来的?还真是厉害,我一点儿没发觉,”宁杳感叹了一声,把灯台放在桌上,余光瞟向扶琂落在他微微松开的衣襟上,“不过,你们刚才是……”这个假的不会是顶着她的脸,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吧?   扶琂起身来,拍了拍衣裳,轻声义正言辞正色道:“夫人,她真的跟你一样下作。”   宁杳:“……??”你在放什么狗屁,她怎么就下作了?她才睡醒,她什么都没干好吗。   扶琂没再多言,而是徐徐走到桌边喝了口水状似给自己压惊,宁杳看了他一眼,又盯了地上的人一下,摸出菜刀三两下把已经不能动的冒牌货解决了。   她看着冒牌货消失的地方低了低头,若有所思。   这个相公,她得找个机会试一试才行。   后半夜宁杳依旧睡得香,扶琂躺在榻上想着事。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宁楹早早就来叫了他们,几人照计划前往王宫,却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王宫里也已经彻底乱了套。 第32章   宁楹来过王宫好几回, 正城门的守卫也都相熟了, 检查了盛国国君给的令牌,按规矩直接放行。宁杳和扶琂走在后面, 小声说着话。   “相公,你不是眼瞎吗?你怎么认出那个是冒牌货的?”   扶琂回道:“这还用问吗,夫人, 我们夫妻情深,心有灵犀啊。”   这分明是风师弟向宁楹拍马屁的话, 什么情深,什么心有灵犀, 你看我们大师兄对小青梅,情不深, 意不重吗?还不是没看出来。   宁杳从兜里掏了花生米儿出来, 吹了吹手心儿里碾碎的红衣, “你在说谎,骗人。”   扶琂:“我没有,夫人你不要以己度人, 我和你不一样。”   宁杳:“……”   和他说话,感觉就是在深度分析自己, 宁杳望了望天,决定暂时不跟他扯专心嚼起了嘴里的花生。   约过了一刻来钟,一行人便到了盛国国君的日常居所玉成殿,可刚到地方宁楹就察觉出古怪来。   内宫森严,尤其国君之处更是谨慎周密, 伺候的人素来是井然有序恪守本分的,可今天殿外的禁卫却一反常态地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个个满面震惊之色,说话间还胆大地直往殿内张望。   宁楹上前问道:“诸位,可是宫中有事?”   禁卫看见来人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喜得连连作揖道:“原来是几位仙长!来的正好,来的正好!你们快进去看看吧,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宁杳生出一股不大好的预感,别不是宫里头也在真假乱斗吧。   “王上,您要给妾做主啊!”   “这是本宫的儿子,贱人你快给我撒手!”   “我儿,你作甚?还不快给为娘的来搭把手,先掐死这个假货。”   “王上,呜呜呜……”   “父王?父王,这这这你们究竟谁才是我父王?”   “王后,王后!”   却如她所料,玉成殿内挤挤攘攘几十号人,真要论起来的比东街早上的菜市口还要热闹的多。莺莺燕燕男男女女一屋子人,有推来推去的,有大打出手的,有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还有哭着诉说母子亲情的,那一阵阵的尖叫声哭声骂声真是一刻也没停过,宁杳的耳边嗡嗡嗡的像有千百只蜜蜂飞来飞去。   这样的阵仗,进来的封玦和宁楹都惊呆了,尤其在看到两个盛国国君被后宫妃子压在地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丝毫不见往日的端正威严不说,还透着几分沧桑可怜的时候,不对付的两人见此也忍不住齐齐别过了眼。   他们本来是打算在事态严重前与国君知会的,不想现在不过一夜之间就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现如今一国之主出了大岔子,文武百官各家府中估计也差不多了,由此大约可以预见接下来整个殷都乃至盛国会乱成什么样子。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你们也想想注意,是不是要飞符传信请其他门派的道友相助?”宁楹对此是真的没有头绪,妖魔之物她这些年也见过不少,可察觉不了妖气找不到破绽,连真身都不清楚的还是头一个。   封玦更不知道了,两个西有翠在身边跟左右护法一样,昨天晚上闹了一夜他也没能想明白。不过他还是说道:“暂时不必,此事务必谨慎,幕后之人本事通天,若其他道友应约来此也遭真假之祸,非但无益反而多添事由,届时大打出手更加难以控制。”   两个西有翠双双揽着他胳膊,细语应声道:“大师兄说得在理。”   宁楹几人简直没眼看,上前去解救国君,并将殿内的宫妃公主公子分开。   宁杳和扶琂这夫妻俩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站在门边没往前凑。   宁杳问道:“相公,这事儿你怎么看?”   “我?”扶琂压了压眼上的白缎,“我这里是瞎的,没眼看。”   宁杳:“……说正经的。”   扶琂:“夫人心里不是有数吗?”   宁杳:“我没数。”   扶琂:“你又在骗人了。”你就是故意在试我。   宁杳看了他一眼,又环顾四周。   宫外只零零星星有几人,宫内却一夕之间大规模出事,相较之下肯定是王宫中的疑点更多些。   她和宁楹还有西有翠三个作为外来者先摘出来暂且不论,其他出现真假之事的包含有宫人、宫妃、皇子公主,有大臣、夫人、官家贵族的小姐公子,却独独没有城中生活的普通百姓。   这些人的交集点不在权势地位,因为有宫人,其中还有身体不全的内侍,如果幕后之人真是为了权势地位行事,既然掌握了国君王后大臣,完全没有必要在宫人身上多此一举。   他们真正的交集点在王宫,王宫这个地方和他们都有牵连。   就在宁杳想事情的时候,宁楹他们已经将殿内百来号人分开了,两个国君并排坐在上头的长椅上由着内侍整理衣发,底下各宫妃居右侧,皇子公主居左侧,分别列了好几队。   这么分开就清楚了,宁杳大概数了数,发现盛国国君在场的宫妃有十五人,儿子十人,女儿十四人。   加上假的,也就是再翻一番有人七十八人,再算上其他真假宫人,现在殿内差不多共百来人。   盛国国君一号在上首捂着额头,“孤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恍惚以为还是在做梦。”   国君二号端了端身子正了正衣冠,说道:“今日之事叫封公子几位看笑话了。”   一号和二号齐声说完,唰唰对视,不过到底是国君,哪怕心头发慌面上还绷得住,没像其他人一般或争吵或大打出手。   封玦:“盛王可否将今日之事与我等细说一遍?”   一号二号自然应下。   内殿安静下来,只有国君一号和二号的说话声。宁杳没细听,而是找到候立在旁满头大汗的青衣女官问道:“这位姐姐,敢问一句,所有嫔妃和殿下们都在这儿了吗?”   女官看她是与宁楹一道进来的,以为是问话查探便没有隐瞒,低声回道:“并非如此。在场的娘娘们皆处高位,份位低的不在其中。国君膝下共有十一子十七女,还有四位殿下未至,”女官想了想,怕没说清楚耽误事儿,又说:“对了,在场的二十四位殿下,正是在场的十五位娘娘膝下之子。”   听着这一连串的数字,宁杳也不得不承认这国君的子嗣真多。   不过从这话里看,怎么都有些蹊跷,在场的都是利益相关血脉相连的亲母子亲母女,也太过巧合了。   宁杳细思片刻,又笑问道:“姐姐可否再说说其他四位殿下。”   女官就盼这古怪的事儿快些过去,听她问起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五殿下是已故昭和夫人之子,常年住在舅家楼大人府中,与楼公子同行一处,时常往各州游玩寻常不怎么往宫里来。大公主二公主早年和亲卫国吴国,已经多时没回过殷都了,上一次回来还是三年前国君万寿。还有一位十七公主,已逝魏慧妃之女,也是几位公主里年纪最小的。”   “十七公主即将和亲远嫁离国,这些日子王后下了命令让她闭宫备嫁,除了贴身伺候的,其他人也许久没见她了,”女官说到这儿,不由唏嘘道:“离国位处苦寒之地,天凝地闭,风厉霜飞,又在北岭以东,路途遥远。这一去,公主这辈子怕都没什么机会再踏上盛地了。而且听说离国国君嗜血残暴,前头已经亲手斩了三位王后,公主孤零零的嫁过去,以后日子该多难熬啊。”   离国王后的位置也就说的好听,这各国的公主贵女就没人愿意过去的,毕竟你就是有命坐上去,也怕没命享那个福啊。   王宫里适龄的其实有好几位公主,可坏就坏在十七公主的生母魏慧妃早逝,外家也无权无势,找不出个真正能说话能办事的人,才叫这样的苦事落在身上。   宁杳听得明白,那两位未在殷都的大公主二公主不提,所谓的五殿下应该就是宗煜那个傻憨憨,这个也不用说。   总的听来,这位即将远嫁的十七公主倒是可以见见。   “夫人是想去找那位十七公主?”   宁杳跟女官说了一声让她一会儿告知宁楹,转身往外走应声道:“是啊,相公你要不要一起呢?”   扶琂微微笑道:“夫人一向不管闲事,今天却出乎意料。”   宁杳看向他,说道:“毕竟我人美心善嘛。”才怪,她就是觉得这次的事是个不错的好机会,到后头说不定能借此探探这个男人的底,她不好好摸摸扶琂这滩水,心里总挂念着不放心。   扶琂跟着她一起出去,唇角微翘笑道:“人美是对的,心善倒不一定。”这丫头的肚子里肯定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宁杳斜睃一眼,看阳光照在他身上,真跟天上下来自带光效的神仙似的。她摇头,缓缓说道:“白瞎了你一张脸,这说话真不中听。”   扶琂不由拍拍她的头,“可我说的实话啊。” 第33章   十七公主备嫁居所在西后宫的碧云殿, 安静又冷清, 一点儿也没有想象中宫人进进出出忙乱的热闹,甚至连个守门人都未见影子。宁杳和扶琂站在半开的正门前, 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幽幽琴音,也不知弾的是什么曲子,青天白日下也让人心底发寒。   他二人进门去, 雀鸟惊飞,前庭空空。   宁杳指了指后面, 穿过半人高的山茶花,找到了琴音的来处。   后院的花树下搭了秋千架, 秋千上轻轻晃悠着一个身穿浅色长裙的姑娘,膝上隔了一把五弦琴, 人半低首, 好似正盯着自己拨弄琴弦的指尖。在她周围跪了一地青衣宫人, 正砰砰砰磕着头,好似行尸走肉成了无知无觉的木偶,头破血流也一声不吭。   “十七公主?”宁杳出声道。   秋千上的人停下动作, 掌心轻压住琴弦,缓缓抬起头来可见一张尚且有些青涩稚嫩的脸, 看起来比玉成殿女官所言的二八年华似乎还要更小一些。   十七公主对突然出现的两人并不惊讶,盯着磕头的宫人,问道:“原来是天衍宗的修士,找我有事吗?”   她声音有些低,也有些不大明晰, 宁杳摘了朵山茶花撇下一瓣,不答反问道:“如今宫中大乱,看起来殿下的碧云殿也出了些问题?”   十七公主抬了抬脚,裙下的鞋底轻踏踏地踩在近处叩头宫人的后脑勺上,像是在逗着一两只猫儿狗儿,“你是说他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日子过得无聊了,就想了些有趣的法子玩玩儿,打发时间而已。你瞧瞧,他们也玩儿的开心呢。”   她话音刚落,满地的宫人就响应般的齐齐咯咯咯的笑出了声来,可两眼呆滞,表情僵硬,分明是由人暗里操控,并非真心。   宁杳见此,不由咬了咬手里的花,对这位“公主”的本事大约有了点底。   十七公主见她不出声,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闯我宫门到底所为何事。”   宁杳说:“本来只是好奇之余想来拜见公主的,不过既进了里来,观得院中光景也确实有些疑惑,想问一句,不知真正的十七公主现在哪里?”   十七公主撩了撩裙摆,抬起眼徐徐回道:“你问真的在哪里?这话可说得奇怪了,还能在哪儿,我不就在这儿吗?”   宁杳视线从庭中宫人身上掠过,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真正的十七公主可没有阁下的好本事。”   十七公主闻言兀地垂了垂眼帘,扯着嘴角幽幽地笑了,“你说得对,若她真有我的本事,也不至于在这偌大的王宫里做个无用的小可怜了,”她又拨了拨琴弦,“至于她现下究竟身在何处,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已经死了,尸体早就凉透了。”   她翘起腿,“怎么,你想找她?那怕是得往黄泉地府去。正好得闲,不若我送你一程吧?”   她语声平淡,话里却冷飕飕的,不过宁杳一向胆子大,也不怕这怪气的恐吓,回道:“那倒不必,我自己识路的,真若想去也不用麻烦前辈你。”   十七公主似笑非笑,不置一词,随后自顾自地拨弄琴弦,似乎不打算再搭理他们。   宁杳吃了半天的花也没发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消息,不过虽然不知道内中隐情原由,但殷都城中的真假之事确实出是这位假公主的手笔无疑。找到了幕后之人,宁杳心思转的飞快,她又看了眼一副老神在在动也不动的扶琂,更有了些考虑和思量。   恰在此时天边有数道白光划过,似乎连云层也被人一剑挥散了开来,还有轰隆轰隆的声音不绝于耳,震耳欲聋。宁杳愣了一下,抬头看去只见王宫玉成殿的方向有人影流窜,刀光剑影。   虽看不清人样,但看这阵势应该是天衍宗的弟子。   宁杳仰头看到这等异变,非但没离开碧云殿,还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反正玉成殿已经打成那样了,她过去也没用,说不定还得遭无妄之灾,何必呢?   花吃多了嘴里也有点儿涩,她剥了两粒花生,跟老树下唠家常的妇人似的,“说了好一会儿话,还没问前辈该如何称呼呢?”   十七公主面色安然,“我?没有什么称呼,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不过……”她突然勾唇一笑:“我将登临盛国王位,你如果愿意现在唤我为国君也是可以的,孤王并不介意,左右都是迟早的事儿。”   看不出啊,这是想当盛国的女国君?   可不对,若她真是为了王位,直接搞掉盛国国君来个偷梁换柱不就好了,闹这么通乱子折腾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吗?   十七公主可不管她在想什么,抬手用力拨弄琴弦,铮的一声,碧云殿半阖的殿门轰然大开,此时本应该在玉成殿的男男女女一排接着一排走了进来。领头在前的是盛国国君,后面则是嫔妃公主等人,他们面色惊恐嘴里闹嚷嚷地或尖叫或吵话,身体步伐却不慌不忙井然有序。这俨然是神情清醒,身体却被人操控,然后牵引了过来。   宁杳恍然看向十七公主手里的琴,难怪刚才一直没停下手。   十七公主也回看了她,才将视线转向盛国国君,笑道:“假的已经往东西宫去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既然有他们在,你们这群真的现在也就没什么用了。本来想让真真假假的再多玩一会儿的,毕竟看你们哭叫惶然也很有些特别的趣味,可惜宗门修士就是爱多管闲事,与其拖着再发生什么变数,还不如今日就让你们早死早超生。”   她昨日在天衍宗的弟子中放了三个假货,结果一夜之间就被认出来了两个,最后只剩下一个姓西的还混在里面。天衍宗的年轻人有些本事,还是早做了断的好。   “十七,你在说什么?”盛国国君僵着身子,“不对、不对!你、你不是十七?”   十七公主收了膝上的五弦琴,腾地站起来,一反面对宁杳时的平淡,高傲且张扬地抬起下巴厉声道:“不,我是。一个几年都未必能见到一次的父亲,你有什么资格和底气来肯定地说我不是?”   盛国国君被问住了话,作为一位公认勤政的君主,日常其实没有多少空闲。他不缺儿子更不缺女儿,除了赋予重望的嫡长子大儿和已逝爱妾昭和夫人所育的五子宗煜,很少在其他儿子身上多费心思和时间,最多隔一段日子问询查看功课两句。至于女儿,她们的一应生活起居向来由生母与王后照看。   他对十七的印象淡薄得几近透明,只依稀有“十七”这个数字概念,若非和亲离国众臣提起人选,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也压根忘了这个女儿是什么模样。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讷讷道:“你、你真是十七?那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十七公主踩在脚边宫人的背上,立在了秋千上,“我想做的可多了去了……”   她想有一个慈祥和蔼的父亲,想有一个温柔美丽的母亲,想有亲切和气的哥哥与姐姐,想每天都能吃饱饭不会挨饿,想不会挨打,不会挨骂,永远也不会痛也不会生病。   她还想很多很多,每个晚上都会做好多希望的梦。   “这些想要的你们都给不了,”她晃着秋千,裙袂飞扬,“所以,我决定自己亲手来打造。”   十七公主看向他们,笑容渐深,“从明天开始,我的父亲会很爱我,甚至愿意将他最在意的王位亲手奉上;王后,我的母亲会很疼我,捧在手心如珠如宝;我的兄长们会事事依顺我,我的姐姐们也绝不会违逆我。”   从明天开始,她的所有即是盛国的所有,她不再是孤苦无依备受欺凌的小可怜,而是整个天下间最幸福的女人,人人都会羡慕她有一个好的出身,有一个无与伦比的美满人生。   站在国君身边的王后听她絮絮不停,转了转全身上下唯一可动的脖子,怒声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疯了不成!孽障!妖孽,还不快放开我们!”   十七公主异常不悦,目光一扫便叫王后跪倒在了地上,脸紧紧贴着地上的石板往架着秋千的地方艰难膝行。   “王后!”   “母后、母后!”   国君和两个年轻男女惊慌出声,王后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蹭着地脸搓得火辣辣的疼,她惶乱不已连连尖叫,整个身体却还是自己爬了过去。   十七公主笑眯眯的,有着天真般的残忍,“高高在上的王后,现在真像只断了腿的狗。你不是很喜欢这样吗,哭什么?笑啊,笑得大声点儿,这样听起来才对啊。”   她说完,王后果真哈哈哈畅快地大笑起来,看得所有人心惊胆寒。   十七公主这才转头看向他们,“时候不早了,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众人噤如寒蝉,只有喉间急急地咽着口水。   “既然没什么说的,那就该送你们上路了。”十七公主一笑,空气渐渐凝滞,秋千处涌起巨大的风浪,急速席卷而去。   盛国国君等人瞳孔骤缩,绝望不已。   “叮!”   后面突然横来一把飞剑挡在风暴前。   宁杳站起来,“姐?”   宁楹勉力支撑,分散心神扭头与她说道:“大师兄和其他师弟被冒牌货缠的分不开身,今日难能善了,你们快走!”   宁杳余光在扶琂身上一扫而过,轻抿了抿唇,旋即快步上前与宁楹站在了一处。宁楹对她的不听话感到气恼,就这点儿道行,才半步踏进修仙道,还不走留在这儿送死啊!   “正派修士果真有担当,生死境地也要一马当先身先士卒。你们既要舍身成仁,那我便成全了你们的高洁义气。”   十七公主一挥衣袖,天边打得正热闹的真假封玦、真假弟子皆是目光一滞,尽数御剑而来,面色僵硬执剑直向宁家姐妹而来。   前面进不得,后面也退不得。   剑光闪现,风浪涌动。   宁楹手上一松,被飓风掀起,狠狠摔在墙上。   宁杳比不得她的修为,她恍惚觉得自己都快飞到天上去了,下一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扶琂抱着人从半空中落下,指尖擦了擦她脸上的尘灰和伤处,抿唇不悦。他将人放下,转过头注视着秋千上的十七公主。   十七公主眼尾一挑,“你一直没说话,我倒是没注意到你,功夫不错。”   扶琂冷声:“尚可,不过收拾你还绰绰有余。”   “大言不惭!”十七公主笑出声,封玦等人接收到她的号令,目光呆滞地立在前方,高抬利剑。   扶琂拉下眼上的白缎捏在手里,露出来的双目透着冰寒的凉意,恍若凛风过处,遍地枯黄,整个皇宫不见丁点儿绿意与植物生机。   “我很不高兴,”他说道:“昨天晚上送假货过来的账,现在正好跟你一起算了。”   十七公主愣了愣,看向他手里旖旎落下的长长白缎,恍然大悟。   境界压制。   这是哪路上神悄悄下界了? 第34章   有了猜想, 十七公主心下暗惊,但事到如今,她却不想就此收手。根根细白握着秋千索的手指一抬, 失去意识为她所用的封玦和天衍宗弟子们便不管不顾地挥剑袭去。   不远处的男人动也不动,三两凡人再加一个小精怪,其实并不需要高高在上的神君出手, 只微微一个眼神扫过, 凝滞的空气中便为他所用掀起无形的巨浪滔天。不过在瞬息之间, 那一排气势汹汹的天衍宗弟子们就如同一群可怜的旱鸭子被掀进了深不可测的灵力大海之中, 在半空大张着四肢溺水苦熬挣扎扭动。   扶琂倒不与他们为难, 虽封玦与宁杳有过一段,但那是宁杳不是杳杳, 所有的一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这里面与他杳杳并无一点儿相干。   天衍宗宁杳和杳杳是全然不同的, 至于占用天衍宗宁杳的身体因果,他也早就先行了结, 和“宁杳”的公平交易而已, 杳杳不欠他们任何东西,也与他们没什么任何干系。   他自然也不至于吃那点儿酸醋, 搞些暗手。   扶琂收回视线,天衍宗众人砰然落地, 沉沉晕过去。   此时操控意识生生截断, 方才已被磅礴灵力击得连连后退的十七公主当即捂着心口吐出血来。   殷都王宫的这番动静不算特别大,却也不算特别小。   玉淩昭捏着扇子刚出魔界不久, 就有所察觉。他是个懒怠的人, 多年来不是留居魔宫就是往血海深渊修炼,早分不清这凡人界的东西南北和哪国哪方了。玉淩昭折扇抵着下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指了指方向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姜缀玉立在魔界的黑色飞鸟身上,额角碎发拂过眉心红痣,恭敬道:“回主子的话,是盛国殷都,可是有什么不对?”   玉淩昭不答她的话,只道:“走吧,就往那儿去。”   姜缀玉拱手,染上阴翳的眉眼垂落应道:“是。”   凡人界异动,寻常仙神多不在意,但正在百花园里喝酒灵力同源的两位齐齐震了一下。   花神睁大美目,抬手捂额,“又来了又来了,既然偷偷下界了,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吗?”   另一位刚刚和师弟交完班的春神笑了两声,“何必烦扰,师尊自有分寸的。”   花神忍不住道:“有分寸才是怪事呢。”她师父好不容易把心肝儿弄回来了,这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总有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真要冰天雪地里开花长草,或是大春天的搞出灾荒,天帝天后那里怎么交代。   她又悄声道:“当年大乱,天帝天后心里头现在还有个坎儿呢,你看这些年对妖魔二界的打压可越发苛刻了。”本来杳杳回来旁人还不知的,一旦闹出大动静来,上头不就晓得了?若暗里下些手,暂居的□□凡胎一毁,修为不够魂儿也立不住,届时不又得回万世镜中待着去。   到时候老男人又得守活寡了,这不是自作孽吗?   春神抿酒笑说道:“别想太多,天帝天后行事光正,便是对当年大乱仍存了疑虑,也万不可能做些暗里手段。你这是忧心自扰,何苦来哉。”   花神听得轻笑,支头道:“这哪里是自扰,这是周全?你们男人哪里比得我们女人的贴心。”   这二位闲话,底下凡人界的碧云殿里因方才那一场正安寂无声,连枝头枯叶落地的轻响也清晰可闻。两人修为相差太大,一个天一个地,隔得何止是十万八千里,十七公主被无形的灵术死死压制,僵在原地整个人根本动也动不得。   她不甘心地咬咬牙,暗道这些神仙,也就会仗着修为欺负人了!   十七公主本体为镜,能以死物修炼出如今的本事,全凭着心里头的一股劲儿支撑。她素来坚韧,紧紧使着力气,还真叫她抬起胳膊掌心相合,祭出一面光亮的玉镜来。   谁知这本命法器到手里还没摸热,就嗖的一声飞到了对面男人的手里。   十七公主:“……”   扶琂看了看手上之物,说道:“玉镜生灵,走的是功德仙道,不过如今仙缘算是毁了。”   “我也不稀罕那仙缘。你无须说教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十七公主嗤了一声,似自嘲道:“能在上神手里了却残命,可不是谁都有我这样的福气。”   “不行!不行!”   不知何处传来的女声骤然急急响起。   四周的人尽数方才已经晕了过去,除了玉镜和扶琂外无一人清醒着,这声音甚是突兀。扶琂的目光落在秋千边的无弦琴上,那琴弦铮地断了一根,琴身周边泛起白光,里间放出一个人影来了。   素色的长裙,瘦削的身子,和半跪在地上的玉镜正是一个模样,无疑这才是真正的十七公主。   只是轻飘飘的落地无影,显然已是魂体。   十七公主扶着玉镜的胳膊,担忧道:“镜姨,镜姨你没事吧?”   玉镜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十七公主忙转向扶琂,行了大礼,后知后觉害怕的弱声恳求道:“镜姨没有、没有伤人性命,还请、请神君饶命,镜姨都是为我出气的原由,就算要处置也该处置我……”   她说到后面气势越弱,努力捏了捏拳头,挺直腰板儿。   “你胡说些什么,十七!快闭嘴,”玉镜呵斥了她,又向扶琂镇定说道:“一切都是我做的,她一个普通小姑娘能做什么,我们十七啊无辜的很,全赖这群混账不是个人!”她是寺中玉镜化灵,在佛庙里受多香火梵音的熏陶,总有一份安然淡和的好心性,但说起盛王宫里的人却还是忍不住寒沉下脸。   玉镜是在几百年前被一名宫妃从寺里带回来,随身以作辟邪之用,只是可惜妃子命不好,夏日游园的时候一脚滑到宫中湖里活活淹死了,人的尸体被捞了上去,它这块镜子却是沉在湖中水底的淤泥里再没见过光亮。   多年至今,王宫里已经换了不知道多少批人,湖里的鱼也不知来来回回多少趟了。   她第一次见到十七,大约是十年前。   当日北国公府的大小姐元蓉予进宫,与她做妃子的姑姑送生辰礼,北国公府的小姐仗着父兄姑姑的厉害,小小年纪目高于顶从不把人放在眼里,就是王室公主也不例外。她们十七不过是在湖边不小心挡了她的道儿,就被生生推进湖里差点儿没淹死过去。   所以,不久前她从湖里出来,第一个就对元蓉予下的手。   就是十七性子纯良不计较,但有些账,总是得算的。 第35章   玉镜的眼刀子狠狠剜向王后诸人, 大约是牵动了伤口,神色有些狰狞。十七公主下意识往她身边靠了靠,揽着肩头满面担忧。   扶琂对他们的爱恨情仇没什么兴趣, 也没打算取玉镜的性命, 他将手中的镜子抛到了宁楹怀里,走到石椅边,看了看昏睡过去的宁杳, 弯身把人抱起来,直接消失在原地。   他二人一走,院中晕过去的众人纷纷醒来。   宁楹捏了捏手里有流光溢过的镜子, 茫然四顾, 看着不知道为何受伤行动艰难的玉镜和魂魄状的十七公主, 一时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她使劲儿摆摆头醒了醒神, 又给自己念了会儿清心咒, 才勉强扶着墙站起身来。   她从人群里找宁杳的影子,那头清醒过来的王宫众人已经气势汹汹的准备发落一切的始作俑者玉镜与十七公主。   王后捂着血污模糊的侧脸,想着自己身为一国之母, 方才却像条废狗一样当众被人羞辱作贱,真是恨不能将这二人千刀万剐才好。只是到底心有余悸, 怕玉镜还有余力作怪行凶,她不敢亲自上前去,只怒睁着眼大声叫道:“来人!来人!人都死哪儿去?宁小姐,封公子,你们还在等什么, 还不快取了这两个妖孽的性命!”   她大呼大叫, 宁楹听得直皱眉头。   玉镜直接冷笑道:“取什么命?你不是早就要了十七的性命,怎么, 现如今连个魂儿都不放过了?”   王后愣了愣,看向十七公主轻飘飘的身子,恍然惊道:“死了?”这么说来的话,一个月前她派出去的人是成了事儿的,这段时间出现的都是妖孽幻化?她还以为是宫人无用失了手。   盛国国君捂着头,不明所以,问道:“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后听到国君出声儿,理智回笼,完好的半边脸都白了两分,忙苦苦说道:“王上,十七也是妾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呢,妾这些年是疏忽了她,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啊?您别听这妖孽胡说八道,妖物之言鬼话连篇我等岂能轻信!”   玉镜咳了两口血,冷冷看向她。   这王后是个慈悲菩萨面,虺虫蛇蝎心,心眼儿也只针孔般大小,最是会做表面功夫。   十七从小在宫中过得艰难,可全是拜她所赐。   你说为什么堂堂中宫王后偏与一个小女儿家为难?不过是十七的生母魏慧妃恰好与昭和夫人同名儿这么个可笑的原由。   昭和夫人是宠妃,盛王捧在心尖尖儿上的人,予取予求,为她坏了不少规矩,甚至在早些年还一度生出让昭和夫人所出的五子宗煜继承王位的想法。王后哪能不恨啊,简直做梦都想弄死这对母子,再生啖其肉。   可昭和夫人能稳坐宠妃之位也不是蠢人,又有国君偏袒护着,自然不会任她算计。   王后动不了他们,心里头的火没处泄,转头就撒在同名儿的魏慧妃身上,借此寻些快意。后来魏慧妃死了,这火气就莫名其妙转到了十七身上。   在王后的眼里,十七就相当于宗煜那小子,哪里会手下留情?能留她一条命都不错了。   十七身为公主这十几年过得却连个正经宫人都不如,随便什么人在暗里都能一巴掌照着脸上来,吃口饭菜都是宫人剩下的,还不说其他宫妃公主们的玩乐欺负。   “王后没做过?”玉镜指向宁楹手中的镜子,“咱们要不要往里头看看?”   宁楹紧握镜子,就见里面浮现出一处高台楼阁,王后端坐在锦垫上,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吩咐手下人找好时机找十七公主动手。国君虽然看不到画面,却清楚听见了王后的声音,他回目说道:“王后,你……”   王后心口一缩,“王上,这妖物连活生生的人都能造假,这几段话算什么,分明是故意构陷于我!宫中几十个孩子,连昭和的老五我都容得,一个即将远嫁离国公主,我何至于下此狠手呢?”   玉镜却道:“至于啊,怎么不至于?一个月前你儿子与宫人调笑醉酒,却不小心拉错了路过的十七,若非十七跑得快,险些酿成兄妹丑事。这事儿一旦传去就是储君失德,这么多的兄弟对着那位置虎视眈眈,你能让人露出一点儿风声危及你儿子的前途?死一个公主而已,算什么。”   她身边的十七公主低低垂下头没有出声儿。王后已然变了脸色,站在她身后的儿子也退了退步子,而其他人听到“储君失德”四字则有几分隐晦的欢喜,一时间对院中妖和鬼的忌惮都散了不少,矛头直指王后母子。   “妾早就知道王后不喜十七公主,却没想到……”   “十七公主不过才二八年华,王后如何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玉镜听着吵闹声满面嘲讽,人人都艳羡王宫的金堆玉砌,却不知道这里面多的是人——命如草芥。到现在,他们所想的也不是死去的人,而是切身的利益。   宁楹皱起眉头,也甚为不耐地移开目光,四下张望却不见宁杳的影子。   扶琂抱着宁杳离了王宫,回到暂住的院子里。他坐在小榻上,替她愈合了身上的擦伤,才重新系好白缎。   宁杳还没醒,扶琂偏头,指尖轻抚过她的眼尾落在她脸上,用力一捏。   宁杳:“……”痛痛痛!   扶琂低首,凑近去笑道:“看来夫人是醒了?”   宁杳早醒了,不,准确来说她是根本就没晕,只是闭了会儿气而已。听到扶琂含笑的话,她嘴里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顺势徐徐掀开眼帘,有些虚弱道:“相公?我、我这是哪儿呢?”   扶琂扶着她的腰,细细打量片刻反问道:“夫人这是忘记刚才发生什么事?”   宁杳啊了一声,佯装茫然疑惑,“我只记得在王宫碧云殿里打起来了,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扶琂皱起眉头,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宁杳转了转眼珠子,“相公,你怎么了?”这表情莫不是发现她在装样?   扶琂:“夫人,你真不记得了?”   宁杳点头:“真不记得。”   扶琂定定看着她,语气沉沉有些发闷,“夫人,你虽不记得,但有些事情却不能当没发生过。”   宁杳:“???”   扶琂叹了一口气,微微别过头拉住自己的衣襟,又继续说道:“夫人方才做的禽兽事不能不负责,男人的清白也是很值钱的。”   宁杳:“……禽兽事?我做什么了?”她在那儿装晕装了半天,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能做什么!   扶琂微凉的指尖缓缓点在她的唇上,幽幽低声道:“夫人是要打定主意要赖账吗,方才在床榻可不是这么冷漠无情的。”   宁杳:“……”呸,碰瓷也不是这么碰的? 第36章   这一手骚操作, 叫宁杳瞠目结舌,愣是无言沉默了半晌。   大黄在院子里追着蝴蝶,接二连三的汪汪汪叫唤声打破室内的诡异氛围, 宁杳正了正身子,下意识拉住扶琂落在唇上的手,肃声道:“相公说笑呢, 这绝对不可能。”   扶琂却道:“怎么不可能?人间世事又有谁能保证没个万一。”   “我分明晕过去了, ”宁杳打量他,不肯认这口砸下来的锅,“你别唬我。”   “夫人不是晕过去了,而是被镜灵晃昏了头。虽不大清醒, 手上行事却一刻也没耽误,”他反扣住宁杳的手,正色说道:“苍天可鉴, 我绝无半句谎言。”   这还用苍天来鉴?   宁杳睁大眼眸, 一言难尽,还好意思说她总骗人,分明自己睁眼说瞎话最厉害了。扶琂抿了笑意,拨开她肩头柔顺的长发,见她发呆没有反应,估计是在转着脑筋想什么万全的好法子好借口。他便干脆顺心地拢了拢手上细缎似的乌发。   宁杳犹豫了许久, 考量一番还是说道:“好吧,我承认刚才我没晕。”   扶琂笑笑,不认同道:“不, 你晕了, 我亲眼看见的。”   宁杳:“……我没晕,我装的。”   扶琂摇头:“肯定晕了, 夫人又在骗人了,你总骗人。”   宁杳:“我真的没晕……”   扶琂抿起薄唇,微微笑着,好像在说“你继续,我听你瞎掰”。   宁杳:“……”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她知道这人是故意的,干脆不再跟他争论晕还是没晕的问题。宁杳回想在碧云殿听来的话,细细看着面前的这张脸,进入正题略有些好奇地说:“上神?”   扶琂表情不变,宁杳直了直腰,四目相对只隔了几寸,又很是奇怪地道:“我亲一亲你,外面真的会开花吗?”要是昨天晚上冒牌货说的话是真的,这触发条件可太神奇了。   扶琂顿了顿,倏忽一笑,“看来夫人不只今天装晕瞧见了,昨天晚上的也都知道了。”   宁杳嗯了一声没有否认,她当时确实睡着了,但是这些地方不安全的很,为了以防晚上万一发生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她习惯每天睡觉前在身边备好吃食。昨天在房间里放的几块芙蓉糕,她早上起来吃了,自然就什么都晓得了。   扶琂不由摸摸她的头,轻声道:“真聪明。”   宁杳定定看着他,试探性地又挨近了两寸,见对方还是没有动作,便又支了支头不带情|色暧昧,目的纯粹地亲了亲他的唇。   扶琂怔了一下,旋即笑着摇摇头说道:“这样可不行。”   宁杳往槅扇外看去,正是暮春时节,方窗里的桃枝上零星缀着三两朵的残花,在阳光下的微风中轻弱的颤抖着。   她盯了好一会儿,果真没有开花的动静。   扶琂白缎下的双目凝视着她白皙的侧脸,拉了拉她的手,轻轻一使力将人拽回了怀里,曲着食指捏住她的下巴,在宁杳不解的目光下埋首下去,说道:“杳杳,要这样才可以的。”   他一直一本正经的叫她夫人,还是头一次听他叫杳杳,宁杳乍听到这个称呼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瞬双唇便叫人轻轻含住。   唇上温热气息交缠,久久没有离去,宁杳呼吸渐渐不畅忍不住要往后撤开,只是他手上力道虽不算大,却紧紧地锢住了腰身,根本退不得分毫。   宁杳眨去眼中渐渐泛起的水雾,支起两只手环住他的脖颈,摸索着勾住了发间轻软的白缎,捻着边儿往下一拽,缎子落下,露出半垂的清致眉眼。   扶琂停了下来,也不作旁的表情,只望着她眉梢微微抬起,眼角浮露出些许笑意来,落在人眼中像极了外面徐徐而过的风,去时又轻又缓。   宁杳恍惚了一下,不由叫了声“前辈”。   这个样子,不就是做梦梦见的那个吗?   想到这儿,她偏过头心里隐约冒出了一个猜测。   ……   此时的王宫里各妃嫔将矛头一致对准了王后,趁此机会不遗余力地揭王后的底,意图将顶在她们头上多年的女人拉下中宫王座。王后这些年仗着国君不管后宫事,所作所为可谓罄竹难书,桩桩件件听得盛国国君从刚开始的不可置信慢慢变得怒火冲天。   玉镜也懒得再理会这些眼里只有权势地位的王宫诸人,她飞快看了一眼宁楹,转而拉住十七公主,抑制住喉间的腥甜,柔声道:“我私心是想多留你些日子好看看热闹的,可现在是没法子了。其实也好,你早早去投胎,来世做个好人家的孩子,到时候我们十七所想的所愿的,定然都能实现了。”她指尖点了点十七公主的眉心,白光微闪,送了她一份以往积攒下的功德。   十七公主虽不知没入眉间的是什么,却知道玉镜不会害她。她眼中生出泪意,点点头,却努力冲她笑了笑。   她短短一生不过十几载,她有母亲,可母亲早逝;她有父亲,可父亲活着也如死了;她有哥哥有姐姐,可事实上有也如没有一样。镜姨不同,她不是她的亲人却比亲人好千倍百倍,她们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   十七公主抱了抱她,起身飘到了宁楹身边。   宁楹掐了诀送她去往黄泉路,盛国国君甩袖拂开哭泣的王后,叫了一声,“十七……”   十七公主没有回头顺着打开的幽静长路慢慢走下去,她早就没有父亲了,她长大了,也已经不需要所谓的父亲了。   父女之情几近于无,可国君看着远去的瘦弱单薄影子,心头终究涌出不少迟来的愧疚。他当好了国君,日日为民生计,却没做好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放任后宫自由生而不养,生而不教,才造成今天这个局面。   儿女之死,本该是由父母去讨个公道,可作为生父,他却连一个外人一个死物化形的精怪都不如。   宁楹不愿管后宫的事,送走了十七公主,便拿着手里的镜子径直走向玉镜,停在一丈远处,问道:“不知可有见到我妹妹?”   玉镜猛咳了几声,回说:“已经走了。”   宁楹想她现在也不至于说谎,信了话,指向真真假假分辨不清的师弟妹们,“还请你先把这个解决吧。”   玉镜擦去嘴角咳出的血,长袖一挥,便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假人消失。宁楹满意地点头,将玉镜收入伏妖袋中,再不理王宫诸事,御剑离开。   然而宁楹没发觉玉镜留了一手,事情也还没有就此结束。天衍宗的弟子当着宁楹的面儿是恢复正常了,可殷都之中其他人的冒牌货却还在。好如国君在碧云殿废了王后,等众人再往后宫去,又见一个王后,吓得又是一阵哄叫。还有北国公府,尚书府等处,也还没有分辨出个定论。   宁楹担心宁杳,匆匆回到院子,进门来“小妹”二字刚到嘴边,却见满院花色繁丽,开得鲜妍烂漫。   她呆了呆,握紧了陵光剑,有妖?出事儿了?   里面宁杳也才回过神不久,她忙从榻上站起来离扶琂远了两步,捂了捂嘴压下心头怪异,再一抬眼时就被外面的花枝吸引了心神。   真开了?   如此说来的话,当日萝州城的异象也是因他而生了。   可这、究竟是个什么缘由?   “杳杳,”扶琂提醒道:“姐姐回来了。”   宁杳恍然,快步出门去,“姐。”   宁楹见她无恙,放下心来,只是视线落在面颊上时却顿了顿,反过手去探了探她额头,问道:“脸怎么红红的,是生热着凉了,哪儿不舒服吗?”   宁杳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那便好,”宁楹问起正事,“对了,你可晓得碧云殿发生了什么事儿,你怎么回来的,还有那镜灵是怎么受的伤?”玉镜一进了伏妖袋就装死,任她怎么问也一声不吭,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当时的情况。   宁杳当然不可能说真话,只两眼疑惑地含糊道:“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有位路过的高人搭了把手。”   “原来如此,”宁楹闻言没再追问,转而缓下神色,夸她道:“今日见你修为大有长进,我原以为你与修行之道无缘,不想这次到凡人界却机缘巧合苦尽甘来,不但顺利步入修仙一道,更是在短短时间内到了闻道中期。待回宗门叫爹和娘知晓,怕是要高兴得绕咱们十八峰转个几百圈儿。”   说到这个,不免涉及原主之死,宁杳也不好说什么,只抿着嘴笑。宁楹不是个多话的,难得说这么长一段,之后又问了院里花开的事儿,见宁杳一问三不知,才离开了去。   她走了扶琂才出来,宁杳摘了几朵桃花捏在手里,嗅了嗅味道,放进口中竟有淡淡的清甜。   味道还真好。   她歪歪头,背抵着树干捋着有关于扶琂之事的来龙去脉。   原本的扶五应该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扶琂是天上下来的神仙,而且应该还认识她。可是……她以前在末日荒漠游走,两个不同的世界不应该认得她才对,这么说对方熟悉的是原主?   也不应该,原主的记忆她都有,里面没什么特别的,那这么看来……就是原主的前世、前前世?   宁杳想不明白,抿了抿唇抬眼去看扶琂。   扶琂又递了几朵花给她。   宁杳接过,唇瓣含着桃花,“你……”   扶琂打断她的话,“他们都已经转世投胎去了。”   宁杳愣了一下,“谁?”   扶琂微微低下头,贴耳轻声道:“扶琂和宁杳。” 第37章   真正的扶琂和宁杳已经去转世投胎, 现在这个时候想必早已入了轮回道。   听他说话间两人挨得太近,宁杳别过头稍稍避开,视线飘向花林深处,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扶琂:“只是突然想起来,就与你提一句罢了。”   宁杳乌黑的眸子动了动,便又听他唤道:“杳杳……”   听见自己的名字,她习惯性又偏头瞧去, 扶琂低着头,虽白缎阻隔在前,也依稀能感觉到他望过来时微微含笑的视线。   宁杳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没再说什么,只折了一枝花下来, 径直往屋里去坐下。   扶琂没有跟着进去,一人立在树下看着四个黄追逐打闹。   宁杳指尖抵着下巴陷入沉思, 最近话折子看得多, 不过一会儿时间, 她已经开始脑补出不少东西了。   宁杳琢磨片晌,又透过半开的槅扇往外看了看, 支着头撑在小几上。   直到外面的人进来了,她才松下手, 说:“所以前辈与我确是旧识?”   “是,”扶琂也在她旁边坐下, 抬手比了比,“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 像个矮冬瓜。”还像个傻子一样要跟他一起挨雷劈。   宁杳:“……”   扶琂一时说溜了嘴,反应过来紧了紧下颌, 改话道:“就这么高,还是个小娃娃。”   宁杳面无表情。   扶琂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杳杳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果然是认识的,她猜的没错,确信这个宁杳没再过多纠结前世的事情,而是问道:“前辈不在神界,到凡人界来是为什么?”还这么巧的她成了原主,他整了扶五,里头应该还有什么事儿。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我疯了一样的想亲眼见见你。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扶琂却不打算照实说,在万世镜里过过几遭,以往的事她自是早忘了,这些话说出来非但没什么用,还会吓到她,然后在不经意里割裂得更远。   所以这些日子他一直很克制,今日若非她先凑上来试探开花什么的,他也不会……   扶琂收回思绪正了正神,半真半假回道:“此番下界是有些私事要处理,不能太过明目张胆才借了扶五的身份,会遇见杳杳,也是缘分使然。”   宁杳不大信,但人家似乎不想多说,即便脑海中还有很多疑惑,也不再追问。   她起身去倒茶,热气氤氲间又想起什么,低下头点了点自己的双唇,对了,这亲一下就开花是个什么原理?   宁杳本来想问问,可转头想想又算了,谁还没点儿小秘密,她还能通过吃东西修炼呢。只是她喝了一口茶,又揪了揪手里的花,还是忍不住往小几旁边那人身上瞅了一眼。   …………   玉镜已经被宁楹收进了伏妖袋里,于天衍宗而言殷都之事算是了结。   修仙界伏魔大典还在继续,他们不可能留在一个地方等着作恶的妖怪送上门来,几人商量后决定往卫国吴国或是其他各州去转转。宁杳其实不想与他们同行,只是宁楹坚持,说离回宗门也只有月余,分开再汇合太过麻烦,还是一起比较方便。   宁杳拗不过她,只好应下。   诸人没什么行李好收拾,休整一夜第二日便准备启程。   晨时宁杳把四个黄收进乾坤袋里,与扶琂去到前院,宁楹已经把飞剑取了出来。   西有翠这两日因为冒牌货的事而担惊受怕,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少。   她倚在封玦身边,见宁杳两颊白里透红气色好,正像昨日院子里无故盛开的桃花,不禁摸摸自己的脸,挽着封玦胳膊的那只手又不由自主收紧了些,细声道:“杳杳昨日是去哪儿了,我们当时在宫里不见你,可担心坏了。”   宁杳只做没听见,西有翠又说:“凡人界妖物不少,还是小心为好。”   宁杳奇怪这女人今天怎么回事,宁楹不客气冷声回道:“装模作样个什么劲儿,恶不恶心?小妹去了哪儿还得跟你报备一下?管好你自己。”   西有翠咬唇委屈,“我只是问一句,二师姐何必挖苦。”   宁楹:“看你不爽。”   西有翠气恼:“你……”   封玦拉住她,与宁楹沉声道:“阿楹,你定要一大早就把气氛弄得如此剑拔弩张吗?”   “是我先开的口?”宁楹轻嗤,睨向西有翠,“不知道自己讨嫌吗?非要凑上来找不自在,还怪我不客气?可真有够不要脸的。”   封玦语塞,宁杳在扶琂身后笑了笑,她这姐姐看着是个不喜多言的矜傲冷美人儿,但实际上说起话来比谁都厉害。   没人再说话,宁楹率先上了飞剑,宁杳和扶琂也准备上去,就听外面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门一打开,来的是王宫里的女官,她急急冲诸人道:“各位仙长!还请各位仙长想想法子。”   封玦让西有翠站到一侧去,问道:“镜灵已收,十七公主也去了黄泉,莫非是又出了什么差错?”   一言两句的也说不清楚,女官咽咽口水,缓出一口气儿,直接侧身让出门来,叫他们看了个明白。   天衍宗诸人齐齐往外一瞧,就见两个国君站在门槛处,眼下青黑形容疲惫,后头还有真假大臣宫妃等人,皆是仪容不整的狼狈模样。   “这……”宁楹讶然,昨日在碧云殿里她还以为真假之事已经结束了,不想原是镜灵糊弄她,只是将他们天衍宗的人恢复了原状。   宁楹取出伏妖袋,玉镜却不肯出来,连声儿也不吭更别说收去假人了。   “这怎么办?”风师弟见此说道,外面的等人则是忙齐刷刷作揖前拜,“还请诸位仙长救命!”再这样下去真真假假的分不清,这日子也就别过了。   这不是救不救的问题,而是他们也没办法分出真假,宁楹解释。   啊,她上次就认出来了。”   莫名其妙又扯杳杳,小妹能认出她是因为姐妹情缘,现在来的这些人小妹认都不认得,还分什么真假?   这贱人安的什么心,就这么想看小妹的笑话?   宁楹冷冰冰看过去,西有翠瑟缩了一下拉着封玦的袖子,嘴里还轻声细语道:“确是事实啊,我又没胡说。”   宁楹寒声道:“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割你的舌头。”   西有翠委屈地看向封玦,“大师兄……”   封玦蹙眉盯着她,那眼神过来叫西有翠忙埋了埋头,回神掐了掐自己的指尖。   宁杳听他们说话,转头与扶琂犹豫道:“要不然你来试试,认完了咱们早些走也好。”等日头打起来,御剑飞行的时候热烘烘的笼在身上可不舒服了。   扶琂还没回声儿,天衍宗里有一弟子扑哧笑出了声,这些天见多了宁楹护犊子,他是一般不当面和宁杳呛声的,但现在听见这话是真忍不得了,他从飞剑上下来笑话道:“我说二姑娘,你是真的傻了?你家相公连你都看不清楚,哪还认得出真假人来。”她这相公就是个凡人界的瞎子,每天除了吃喝睡什么也干不了,比她还更像个废物,说起来他们俩凑作对儿,还真是天作之合的缘分。   宁杳听他语气,心里头不大高兴。   先不说扶琂不是瞎子,就算是瞎子又怎么了,瞎子吃他家大米,要他来伺候了?和他有关系?什么怪里怪气的态度。   宁杳把菜刀摸出来,扶琂拉住她,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对着正门处抬手挥袖而过,白光一闪,人群中的假人瞬间消失化作了细碎光点。   刚才说话的弟子见此场景骤然瞠目,封玦和西有翠等人也倏忽凝神。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盛国国君诸人,喜形于色,高声冲着扶琂和宁杳二人连连道谢,“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宁杳不想他这么不做掩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扶琂便低低头冲她微微笑了笑。   宁楹更是吃惊,“妹夫,你这是……”她没察觉到扶琂身上有修为存在啊,当时不是说自小在萝州长大,眼盲病弱无所作为吗?   扶琂温声回道:“曾偶然得过些机缘,略修行过些时日,并非有意隐瞒姐姐。”   什么隐瞒不隐瞒的宁楹倒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思忖着对方刚才这一手,论修为怕是非同一般,至少也在她和封玦之上。虽说出乎意料,但想到这里宁楹又为宁杳高兴,无论如何这总归是件好事。   方才笑话的弟子脸色有些难看,而西有翠目光灼灼盯着扶琂却是莫名心惊恐惧,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可是将才的样子总有些微妙的熟悉感,好像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   扶琂压了压眼上白缎,和宁杳一起上了宁楹的飞剑。   片刻后数道飞剑腾空而起,乘风疾去。   宁杳站在剑中间拉着宁楹的袖子,余光掠过疾风乱灌的衣袍,无意间虚虚落在另一把剑上正不停奇怪往这边打量的西有翠身上,她稍稍停顿后才又转过了头专心看着云雾缭绕里的风景。   扶琂站在宁杳身后,他摊开手,由着她及至腰际的发梢在风中起起落落拂过掌心,痒酥酥的。   直到飞剑行了许久入了吴国境地,他才合拢了手收回袖中,漠然地瞥了瞥右侧飞剑上与封玦同行的西有翠,指尖轻点掐算了一番。   须臾他眯了眯眼,原来是七年前秘境里没被抹去记忆的漏网之鱼,难怪了。   ……   众人一路前行,宁楹时时注意着情况,过了吴国边界不久,突然目光一凝,她指着下方的城池说道:“这地方有些不对,我们下去看看。”   封玦点点头,为避免引起过大的动静,数道飞剑直直下落,停在城外一安静无人的小道上,等所有人收了剑,才一起步行往城中去。   这座城名叫河都,位处吴国东南之地,这边与盛国挨得近,风土人情没什么过大的相差,行人来来往往的,也是一样的热闹。   一进了城里天衍宗众人便分散开查探情况去了,宁杳和扶琂两个没事儿在长街上闲逛,走走停停买些小吃食。   宁杳一个手拿着烧饼,一个手捏着糖葫芦,看前头墙边围了一圈百姓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也走过去凑了个热闹。她踮起脚仰头去看,前头的墙壁上贴了张纸,上面写的是傅小公子病重,傅家重金寻求名医和有能力的道人术士。   有人问道:“怎么还要请道人术士?傅二公子到底是病了还是碰见什么脏东西撞邪了?”   “哎哟我的天,你这都不知道?城里都传疯了,六天前傅二公子独自上山采香,结果第二天早上疯疯癫癫地抱了一具白晃晃的骷髅骨头回来,任人怎么劝死活不肯撒手,当天晚上就栽下去起不来了。” 第38章   傅氏以制香为业, 在河都乃至整个吴国皆有盛名。   就连吴王宫里号称人间绝色的王后娘娘也对傅氏传家的香艺赞口不绝,上行下效,这两年傅氏香坊更是声名鹊起。河都商行以傅氏为首, 连衙门的人到跟前去都要客气三分, 傅家公子的怪事一发生, 不到半天就传遍了河都城。   须发斑白的老汉指着墙上刚糊上去的纸, 又接着说道:“傅家这几日请遍了城中良医术士, 灌了汤药符水都没成效,傅二公子到现在还没醒,听说如今气儿都快没了。”   旁的人道:“真抱了骷髅骨下来?听起来都瘆得慌, 正常人哪会做这事儿,看来果真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   “上山本就多孤魂野鬼, 傅二公子也是胆子大, 竟然敢孤身一人到深山去过夜。”   老汉打断道:“你们知道什么呀,傅二公子这回上山采香关乎不小,二公子这回制成的香成品若比得过大公子,这以后傅氏家业的继承可就说不准落在谁身上了。”   众人恍然, 原来如此,竟还有这一番说道, 难怪傅家公子会亲自进山去。   不过是些闲话,到底与己无关, 围观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阵很快散去,宁杳吃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眯着眼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   将近正午时分,日头有些大, 扶琂买了一把青色的油纸伞,与她撑开。两人齐肩并进, 走了不久还是有些热烘烘的不舒服,估摸时辰差不多了,宁杳打算就近找个酒楼饭馆解决自己的午饭。   干净整洁的长街上有挂着风铎的楠木马车缓缓驶过,带起一股淡淡的清香。马车突然停在前面,里间有人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登时满面惊讶,说道:“宁杳?真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宁杳吃完了最后一粒糖葫芦,捻着光秃秃的竹签儿,就听见有人叫她。   说话的是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一位年轻女子,梳着妇人髻,柳眉纤细,抹了薄薄淡粉的眼尾轻翘,小小黑痣若隐若现,有三两分天生的风情妩媚。   宁杳端详须臾,认出了人,“王小姐。”   这正是那位把原主从狼腹中救下,后又带回自家由原主替嫁扶琂的晖州王家的大小姐王轻。只是不知怎么到吴国河都来了。   王轻见她应了声,知道自己没认错人,高兴说道:“我远嫁河都两月有余,可难得见到熟人,你现在有事没有?住在哪儿?若还没有歇处,不如与我同行到府里暂住,也好叫我这个做姐姐的略尽地主之谊。”   这位王小姐的性子有点儿不大好说,要换个旁的人在路上见到给自己替嫁的,不是心里头尴尬就是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估计连招呼都不会打就远远的避开了。偏她主动的很,热情欢喜的好像亲姐妹一样,而且这热情欢喜还是真真切切一点儿不作假的。   原主对这位王小姐的感官也很复杂,对方冒着生命危险在狼群里救了她一命,她很感激。但后面替嫁之事,又让她好像吞了苍蝇一样的难受,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我一会儿还要与家姐会和,怕是不大方便,”宁杳拒绝,“多谢王小姐美意了。”   王轻听罢,撩了撩衣摆扶着侍女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拉着她说:“这有什么,你给个地儿,我叫人请你姐姐一道来就是了。对了你姐姐啊?这么说你是找到家人了?好事儿啊!”   宁杳扯着嘴角笑了笑,愣是被她拽上了马车去,扶琂也随之过去,没有往里而是坐在外面的车板上。   王轻笼在袖中的手偷偷指了指帘外的背影,压低声音问道:“那就是扶家的五爷吧?看起来身体挺好的,不像传言里病入膏肓一只脚踏进棺材的样子,而且还是难得一见的美郎君呢,我都险些看晕眼了,他待你好不好啊?”   她神色异常坦荡,就像当初要死要活不愿嫁去萝州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天真单纯?没心没肺?理直气壮?   宁杳也说不清楚该用什么词儿来怎么形容王小姐,她吃了一口手里烧饼,“……好,他挺好的。”其实真说起来,她记忆里的就没有比扶琂更好的男人了。   “那就好,我刚才看他给你撑伞遮阳,想来也是个体贴细心人,”王轻笑眯眯的,“你们此行来河都是不是游玩赏景儿来的?月前母亲给我传信说是萝州出了妖孽,整座城都差点儿没了,我还担心了好一阵呢,现下见到了你才算是放下心了。”   宁杳点点头,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专心吃自己烧饼。   “你嫁去萝州之后,我就嫁到河都来了,这些日子所见河都比晖州还要繁盛些。”王小姐却停不下来,“这里的烤鸭有河都秘方堪称一绝,我第一次吃的时候那个香味儿勾得人啊差点连舌头都一起吞了下去,还有荷玉芙蓉羹,清清爽爽的味道也是没话说,一会儿午食我让厨房把这两样都备上让你好好尝尝,你别吃这烧饼了,几块硬面疙瘩随便捏出来的,味道也就那样。”   想来确是见着熟人高兴的缘故,一路上王轻话说个不停,直到马车在路边停下,她才勉强收住越跑越远的话头,率先起身下去。   坐北朝南的大宅墙高门阔,顶上牌匾端端正正地写有“傅宅”二字,宁杳看向王轻,眉梢微动,这不会就是街头老汉话里那个制香的河都傅氏吧?   “少夫人,你可回来了,夫人正寻你呢。”一进宅门,便有侍女急急上前来。   “我马上就过去,”王轻应了,又与宁杳说道:“你们也一起去吧,放心,我婆婆是个和气人。”   上门先拜访主人本是应该,宁杳和扶琂自然不会推脱,两人跟在王轻后面,一边打量内中的湖水曲廊,一边听她有条不紊的吩咐下人行事。等进了内院,走入一处叫和春堂的地方,身穿浅粉色小裙的侍女恭敬打起帘子,就见正上头的榻椅上坐着位华衣妇人,头戴珠翠,腰有环佩,只是面容泛黄,隐有苦色,一看就是愁绪满腹坐卧不安。   “你去哪儿?”傅夫人看见王轻出口道:“是又去香坊找老大去了?”   王轻行礼,“相公落了东西在家里,儿媳给他送去了。”   傅夫人闻言不再说什么,看向宁杳和扶琂,“不知这两位是……”   王轻拉了拉宁杳的袖子,回道:“这是我义妹,不久前嫁到了萝州,这位是她夫君,他夫妻二人到河都来游玩,路上正好瞧见,我便请他们到府上来了。”   宁杳和扶琂也抬手做礼问好。   “原来是这样,”傅夫人勉强扯出点儿笑意来,“二位不必多礼,既是轻娘的家人便好好在府里住下,只是最近家中有事儿,若平日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你们见谅。”   宁杳问道:“夫人所言家中有事,可是傅二公子?”   傅夫人敛了敛表情,红了眼眶,“是啊,看来外头传得厉害,你们才进城里来就都知道了。怎么还站着,都坐下说话吧。”   宁杳依言和扶琂坐下,回说道:“夫人,若真如传言所说招了邪祟,我姐姐多年修习术法,她说不定有些可行的法子。”天衍宗此次本就是为降妖除魔来的,现在还顶着太阳在外面四处寻找妖怪的线索,过一会儿估计也会找到傅家,宁杳想了想与其浪费这些时间,还不如直接提了出来。   “你姐姐?”傅夫人怀疑地看向另一边坐着的王轻,王轻摆手道:“婆婆你误会了,不是我,是宁杳的亲姐姐,现也在河都城中。”   “亲姐姐……当真?”傅夫人握紧了手,心喜道:“若真是如此,那自然再好不过了!不知令姊现在何处,我这就叫人请她过来。”无论能不能行,总要试试才知道,万一真有厉害本事呢。   “不必这样麻烦,”宁杳取出宁楹交给她的玉符,传了话过去。   玉符当着和春堂中众人的面轻轻一晃就消失在半空中,傅夫人见此作为面上喜色渐浓,不由更多了几分期待。   宁楹正在询问傅家的事,接到宁杳传话,没多时就和封玦等人一起到了傅宅。   这一行人外形出众,气质也是绝佳,男的仪表堂堂,女的清丽高雅,虽还没见到真本事,但就这么看在眼里也比最近来瞎胡闹的那些道士更叫人信服些。   傅夫人和王轻两人在前领路,请他们往东院去,   宁杳和扶琂也有同行,只是他二人不大掺和,走在最后面。往东院越来越近,一直在袋子里哭哭嘤嘤痛不欲生的余青白却突然有了挣扎动静。   宁杳奇怪地压了压腰间乾坤袋里的躁动,自在萝州把余青白这家伙的魂魄收起来之后,她花时间特意去各大书肆翻找了有关绫冬的话本子扔给他看。别说,世面上还真有不少以绫冬做主角的情爱本子,毕竟传言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绝世美人,世间从来不乏钟爱美色的,总有人心潮澎湃地留上几笔。   在书里绫冬今天不是和这个大少爷互诉衷肠啦,就是明天和那个王爷夜夜不休啦,文人的笔杆子厉害得很,人物刻画也是栩栩如生,宁杳看了几遍也觉写的好啊,每一本都是一段足以可歌可泣后世流传的爱情。   可余青白却差点没被呕死过去,这些年他心心念念的都是绫冬,已然成了唯一的执念,可这些书里的男主角没一个是他,看着心中神女和别的男人恩恩爱爱夜夜缠绵鸳鸯交颈,那字字句句刺在心口上比刀锋还利,这对他来说可比姻缘树的烈火还让人痛不欲生,比千刀万剐还让人绝望些。   因为这个,余青白几乎每天都要疯疯癫癫地大哭一场,可谓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今日却是不一样,莫名其妙折腾起来了。   袋子里还在动来动去,宁杳使劲儿拽了拽,等里面彻底安静才松下了手。   此时也正好到了东院。   东院里相当安静,侍女小厮皆是一副惊惶不安的模样,行动间无不小心翼翼。走到门口,傅夫人和王轻则是齐齐顿了顿脚步,尤其傅夫人蜡黄的面上更无端添了些紧张之色,宁楹等人一直关注着她,见此颇为奇怪,等诸人到了里面瞧见床上的场景,他们才知晓傅夫人为何这般。   屋里贴满了明黄的镇邪符纸,连枝落地罩后面的拔步床上罩着一张绯色的纱帐子,里间层层被褥中躺着个极年轻的男子,淡眉薄唇是个清秀的好相貌,只是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唇鼻间的气息也微弱的几近于无,显然已经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了。   命在旦夕的人多是这样,没什么可说的,可怪就怪在他明明已经没有了知觉意识,两手臂弯却死死环抱着一具骷髅骨。人和白骨两个头挨着头,身贴着身,一副密不可分甚是亲密的模样。   若是两个人还好,这人和白骨挨在一起怪是吓人的。   “姑娘,公子,请你们快瞧瞧吧,”傅夫人捏着帕子抹了抹泪,“这几天我们试了好些法子,却怎么也把这骷髅骨弄不下来,也不知到底是什么邪祟。真是苍天无眼呐,我幺儿再乖巧不过的孩子,素日温良恭谨,怎么会撞上这样的怪事啊……”   宁楹弯了弯身,支手先探了探傅二公子的颈脉搏,又张开手运起灵气渗透全身,片刻后才收了回来。   封玦问道:“如何?”   “情况不大好,”宁楹还是冷冷淡淡的,“不过这骷髅骨没什么异常,有怨气,但怨气却不重,也没有恶邪的戾气或是害人的血光。”荒野枯骨总是风吹日晒,日积月累下来一般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怨气,但这些怨气成不了气候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是伤不到人的。   风师弟:“那大师姐……傅二公子呢?”   宁楹蹙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如实道:“我方才从头到尾细细探了探,发现了些古怪,按照命格面相来看,傅二公子并非长寿之相,他应该活不过二十岁。我如果没算错,他体内生机已断,几日前就已经死了才对,可现在……”他还活着,虽吊着一口气,却是实实在在的还活着。   风师弟讶异,“怎么会这样?”   封玦沉吟,也亲自上前去试了试,在诸人的注视下,他静了片刻直起身来缓缓颔首,回道:“阿楹方才说的没错。”   西有翠:“那就奇怪了,是不是有高人相助才得以保命?”   什么死不死什么保命,傅夫人听得一头雾水,忙问道:“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西有翠解释:“人的一生自有命数,令郎原只有二十年的寿命。”   傅夫人大惊,“这是什么话,六天前我儿刚过了及冠礼。”正是因为到了弱冠之年,他才会独自上山去寻找制香所需要的材料。这是傅家历代传下来的规矩,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及冠,都要上山采香,回来后制出来的香越好,往后在这个家里才越有底气。   宁楹:“那就对了,六日前令郎命数已尽,只是不知为何会吊着一口气拖到现在。”   傅夫人如何肯信这话,但凡是个疼孩子的母亲听见旁人说自己儿子短命,谁也淡定不下来,当即怒目而视大声道:“胡说八道,胡言乱语!”   宁楹看了她一眼,“夫人若不信,我大可以与你算算命数。”   说完也不待傅夫人回答,便将傅夫人从小到大几十年里的病苦伤处一一道出,分毫不差。傅夫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两个眼珠子木木地转向床上的傅二公子,怔愣良久噗通一下跌在地上大哭起来。   倒是王轻问道:“宁姐姐就没有别的法子救救小叔吗?”   宁楹:“他机缘巧合下渡过了命中死劫,若能好好熬下去醒过来,往后自能长命百岁。”   傅夫人擦了擦脸,哽咽道:“还请姑娘帮帮忙,还请你帮帮忙啊!”   宁楹皱了皱眉,没有应声,傅夫人又仰头去看封玦西有翠等人,眼含期待与祈求。   封玦松眉,与宁楹说道:“傅二公子的情况特殊,施以援手也无不可,只是伏魔大典宗门比拼还在继续,河都没有恶妖,我们也不好在此空等多留。正好杳杳与傅少夫人有旧,阿楹你和杳杳不如留下来想法子,我与风师弟他们先行离开,往别处看看情况,等你们此间事了,再追上来也不迟。”   他已然是做了安排,哪里又是问询。   宁楹虽心里不爽,不过想着能不用整天看见狗男女也是好事,冷然道:“可以。”   宁杳也无所谓,“我听姐姐的。”   扶琂淡淡笑说:“我听夫人的。”   封玦看了这二人一眼,没说什么。西有翠听到宁家姐妹不同行也高兴,嘴角笑意不断。   和宁楹说好,封玦和西有翠还有风师弟等人很快便离开了河都,往吴国王都琉城的方向前进,却不知道那处也正有事儿等着他们。   这些人一走,空气都好了不少。   宁楹走到床边,叫宁杳近前去帮忙,两人上下合力以灵力相辅分开了傅二公子和白骨。   “我话说在前头,傅二公子能不能好我也没多少把握,夫人还是要有个心理准备。”   傅夫人捂住嘴压下啜泣声,王轻扶着她,看向床边那具完好的白骨。   宁杳搭了把手就站在一边,看着宁楹与傅二公子疗伤续命。宁楹用整整一个时辰,几经灵力温养来回疏导,人虽还是没有醒来,气色却明显好了一些,似乎有些作用。   傅夫人腿都麻了,等宁楹收手起身,急急上前时脚下不稳还踉跄了一下,“宁姑娘,怎么样?现在怎么样了?是好还是不好?”   宁楹:“暂时不得而知,还要等明日再看看情况。”   傅夫人捻着帕子坐在床边给傅二公子仔细擦了擦脸,忧心忡忡。   王轻指着分开的白骨,“宁姐姐,你看这个该怎么处置才好?”   宁楹:“既与公子有缘,还是找个地方好好安葬。”   “好,”王轻笑道:“对了,我已经吩咐厨房准备膳食,晚上在前厅设宴,届时请宁姐姐和杳杳还有妹夫一起,也让我们尽地主之谊。”   宁楹早已辟谷不吃东西,与其浪费时间在口腹之欲上还不如多多打坐修炼,她婉拒了王轻的提议,宁杳倒是很爽快地应了下来。   白日是个艳阳天,晚上却下起了大雨来,噼里啪啦的打在长廊外的芭蕉叶上。天上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时不时的闪电带起一两道光,傅家上下灯火煌煌,前厅宾主尽欢,宁杳这顿吃得饱饱的,和傅夫人等告了辞,才边转化着灵气修炼,边和扶琂一道回西厢房去。   两个侍女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宁杳踩在长廊下铺着朱红色毡毯的台阶上,扭头去看扶琂。他方才喝了些酒,酒意微醺,在晕黄的烛光下整个人愈显得柔和起来,甚至比白日还多了些风流蕴藉。   她又走路,又转化灵力,又看旁边,一心三用脚下一空,扶琂忙拉住她,顺便牵住手唇角含笑道:“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走路走不稳呢。”   宁杳动了动手没能挣开,眨眨眼睛,低低唔了声。   她有心想走快些,就在这时耳边却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奇怪声响。   走在前面的两个提灯侍女停住脚步,四下看了看,发现长廊外昏暗的小花园里有个正在走动着的人影子,只是夜色昏暗,看不大明晰。   侍女高声问道:“什么声音?是谁在那里,在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们,花园子还是啪嗒啪嗒的声音,人影子也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   侍女听不见人回话便往那边走近了些,伸长手挑起灯笼去照了照,待看清楚了却是瞳孔紧缩,双腿发软一声尖叫,重重地坐在了地上,惊骇之下还边哭叫着边往后缩动。   宁杳扶着长廊边的栏杆好奇地支了支身子,天上一道闪电划过,落下微弱的光亮,却也完全足够让站在长廊的人看了个清楚。   冒着雨在小花园里摇摇晃晃穿行而过的,不是什么人,而是一具完完整整的骷髅骨,“啪嗒啪嗒”是脚骨一步步落在石板地上和着雨水发出的声响。   宁杳抬起眼帘,好像是今天在傅二公子的东院见过的那具白骨。   这是生成灵智了?   她正疑惑着,腰间乾坤袋里的余青白又翻腾了起来。 第39章   余青白的反常引起了宁杳的注意, 照这些日子观察下来,这个男人万事不放在心上,唯一就惦记着绫冬, 说是疯魔了也不为过。   今天时不时折腾出一番动静, 莫非和绫冬有关?   宁杳捂住袋子强压下里面的不安分, 对在雨夜中旁若无人走动的白骨多了探究。   挑灯侍女的惊惧尖叫引来了不少人小厮护卫,涌动的灯火越来越近, 宁杳从廊柱取了把伞,走到外面亦步亦趋地跟在白骨后头。她惯来是个胆大的, 心里想得虽多,面上却还是冷静平淡, 见她如此镇定不慌不忙,傅家的小厮丫头们一时间仿若有了主心骨儿, 下意识地没有再慌乱失措地大吼大叫,而是盯着那骇人的黑夜骷髅捂住嘴堵了喉间又急又重的喘气声。   傅夫人和王轻听到下人禀报匆匆赶来时, 围着人的小花园里一片安寂, 大雨中白骨艰难慢行, 后面女子撑着伞徐徐而进。一前一后, 白骨渗渗, 红裙潋滟, 红颜与枯骨在半边暗翳翳的夜空下举步同行,落在眼里刺得傅夫人整个人头皮发麻。   她死死压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这、这……宁姑娘不是叫你把它埋了吗?”   王轻也拍了拍心口,回道:“是埋了, 事关小叔, 儿媳可一点儿不敢怠慢,下午就让人运走找了地方好好安葬, 为了周全还特意去庙里请师父做了场简单的法事。”   傅夫人:“找的什么地方?”   王轻:“就是小叔去采香的山脚下。”   傅夫人倒吸一口凉气,两手发抖:“所以……它、它自己从土里爬出来,又、又自己跑回来了?”   王轻点头,“想来是没错了。”   傅夫人抓着帕子,掌心汗津津的,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可现下府中男人皆在香坊未归,幺儿又生死不知地躺在床上,她又不敢真这么倒下去,靠在朱红色的柱子上心里头撑着一股劲儿颤巍巍道:“快,快去叫宁姑娘来,还有,让人快马加鞭去香坊请老爷和大郎回来……”   王轻一一应了,转头就吩咐了管家。   傅夫人见扶琂跟了上去,她也叫王轻撑了伞,婆媳两个相互搀扶着也忐忑地走在后面。   白骨一直没有停下来,它穿过了小花园走上小拱桥,路上摔了几跤又爬起来,不受妨碍地继续往前。   宁杳对傅家的路线还不大熟,兼之又是晚上更不好辨认方向,她也不知道它这是到底要去哪儿,尾随的傅夫人走了一段后,望向鹅卵石小道的尽头打了个哆嗦,这分明是去东院的路。   这骷髅骨莫非又是要去纠缠她儿子的!   傅夫人打着颤儿,一行人果然很快到了东院门口。   东院里守夜的两个下人看见进来的白骨当场被吓得魂飞魄散,直接晕死了过去。   宁杳绕了绕伞柄上的青色穗子大步往里,白骨迈进里屋,动作慢踏踏的,但方向却是明确的很,直直往傅二公子所躺着的拔步床去。   房间里点着莲花十三枝陶灯,映着外面落在窗纸上的婆娑树影,骷髅骨歪歪斜斜地爬到了床上,两条手骨一松整个骨头架都压在了傅二公子身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响。傅夫人担心儿子,急得要往上冲,宁杳伸手拦住她,食指在唇边比了比轻嘘了一声。   傅夫人既焦躁又担忧,而床上又有了动静。   原本昏得死沉死沉的傅二公子动了!   他眼睛还是紧闭的,神色也没有变化,可两只手却从绣着佛手花的被子底下慢慢伸了出来,弯了臂肘将身上的骷髅骨环了起来,泛白的指尖扣在肋骨的缝隙里,又收紧了不少力气。   不过一会儿,这一人一骨又恢复成了上午头挨着头,身挨着身的样子。   傅夫人两眼发黑,“这、这……这究竟是……”   宁杳也不知这是为何,宁楹在傅家下人的传话里进了东院,见此情景不由讶异,“怪了。”不是送去葬了,这白骨怎么又回来了?   诸人皆是一头雾水,宁楹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察觉到这具骷髅骨有未发觉的古怪之处,她合手掐诀再度强行将它和傅二公子分开,使出符咒在其头盖骨上压制行动,凛神正色道:“先将它放到外面去,杳杳你去盯着它,我先与二公子看看。”   下人哆哆嗦嗦地架着白骨摆到外面屋檐下,一撒手就两腿一蹬不见了人影。   雨势渐渐小了些,瓦檐上的雨水落在廊台上养鱼的青瓷小缸里,叮咚叮咚。宁杳凑近去细细打量,这具骷髅与她差不多高,如果生前是女子,抛开惊悚吓人的一面来说,单纯看骨架非常漂亮简直可以说堪称完美。   “是绫冬,是绫冬!我感觉到了!”   乾坤袋里的余青白终于不再满足于骚动,大声叫道。   绫冬?   真的是绫冬?   宁杳点了点腰间的袋子,一道灰色的影子出现在面前,余青白激动不已,四下张望找了半天,惊声道:“绫冬呢?她在哪儿,我感觉到了,虽然气息微弱,但她分明就在这里!”   他怒瞪着宁杳,“你这个毒妇,把我的绫冬藏到哪儿去了?”   宁杳一刀拍在他脸上,把飘着的魂魄都打散了一下,睃道:“狗东西,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余青白被菜刀拍得七荤八素,回过神来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出言不逊了,只是嘴里不断念道:“绫冬、绫冬……”   宁杳好心给他指了指,“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余青白看到摆在那儿的骷髅骨不禁愣了愣,飘过去绕着圈儿像条狗一样这边闻闻,那边嗅嗅,片晌失神,“是绫冬,是绫冬!我闻到了,是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死了?她怎么可以死,她怎么会死?她有树灵的心脏,她该长生不老,她该永生不灭啊!”   宁杳:“……”不是,这都能闻出来?   余青白哀哀欲绝,声嘶力竭,得亏他是个魂儿,东院里的人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否则定又是一场喧哗骚动。   “绫冬……”余青白两手虚虚托着头骨,如槁木死灰万念俱灭。   宁杳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扶琂拉着她往后退了退。   余青白嚎啕大哭,吵得耳朵嗡嗡的响。   骷髅骨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些受不了,骨架都震动了两下。   “公子,我并非你所言的绫冬。”   咋响起的声音低低细细的,轻柔温软,宁杳转头看去,余青白一听见直接瞪大眼僵在了原地。   方才说话的正是面前这架骷髅。   余青白:“绫、绫冬?你还在?你是不是在等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骷髅又重复道:“我并非绫冬,奴家河都人氏,生前名唤绿袖。”   “不可能,”余青白大惊,“我能感觉得到,你分明、你分明就是绫冬!你忘了?你都忘了?你怎么能忘了!”   宁杳:“……”这男人疯了吧,果然这些日子话本子看多了还是有用的,看都被刺激成什么样了。   骷髅还是轻声细语的,“公子,你确实认错了。奴家生前是河都名妓,未曾改过名姓,如今虽说已过了几百年,奴家与不少锦绣郎君谈说辞赋,想来文人纸笔也有留下过只言片语可以佐证。”   余青白还是不死心,“可你身上明明就有绫冬的……”   宁杳见他又要凄凄哀哀,挥手将他的魂儿塞回了乾坤袋里。   她歪歪头道:“绿袖,河都十六名妓之首。”和绫冬的神秘不同,绿袖的大名儿在民间可谓如雷贯耳,一个在当时叫三王六公齐齐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女人,听说虽生在青楼沦落风尘,却有堪比仙人一样的身段容颜,和不输男子的才情,世间无有哪个女子能与她一较高下,是为人间绝色。   说起来,“人间绝色”这样的形容传言和绫冬还真有几分相似,只是知道绫冬的人要少得多。   而且绿袖所在的年代也要比绫冬更早些。   宁杳好奇,“说起来你该是六七百年前的人了吧,可你这骨头是怎么回事?”   绿袖回道:“奴家有一缕缠魂留于此中,在深山得日月灵气,日夜修炼得了益处。”   她说话细声细气的又含着股温柔多情,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作恶之辈。宁杳干脆问她道:“绿袖姑娘既在深山修炼,缠着傅二公子做什么?”   绿袖沉默了一瞬,低声回说:“奴家、奴家只是想与二公子拜堂成亲。”   “啊??”   宁杳诧异,拜堂成亲?这话的意思是她看上傅二公子了,想要结个冥婚?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原由?   “可人鬼殊途,”宁杳拢了拢袖子,说道:“绿袖姑娘这样可是害人害己?”   绿袖急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和他拜堂成亲,不耽误他也不会伤害他的。”   宁杳不懂,歪头去看扶琂,扶琂笑了笑一言不发。   “琮儿!”   里屋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傅夫人大声哭叫起来,宁杳暂时停了和绿袖说话的心思,转身要进去看看。   “傅郎!”绿袖也听见了动静,她骤然拔高了嗓音,极是惊急叫一声,与此同时被宁楹的符咒定在地上的骷髅骨也突然之间剧烈抖动了起来,下一瞬竟是生生挣脱开了桎梏,脚下啪嗒啪嗒地走进了屋里去,然后在所有人惧怕的目光下,抓住了床上口吐白沫浑身痉挛的傅二公子的手。   然而叫人惊讶的是,就这么挨了一下,傅二公子的状况竟然真的安稳了下来,呼吸平顺地沉沉安睡过去。 第40章   见此, 不说傅夫人和王轻,就是宁楹也愣了愣,她重新审视歪歪斜斜倚在床边的白骨, 两弯秀眉微微蹙起。   对于方才在外面的谈话, 宁杳并没有瞒她,走近小声说了几句。   “河都名妓, 绿袖?”宁楹不知这人间之事,自然也没听过绿袖的名字。   王轻生在盛国晖州,又是闺阁小姐, 对吴国风尘女子之类也不相熟。但傅夫人可是土生土长的河都人氏,听见这话不由一惊。   绿袖之名但凡生在河都的,就没有不知道的。城西的满风楼就是绿袖的故居, 当时有几分声名的男人, 无论是最有名的野史中出现最多的三王六公, 还是其他各地氏族侠客,几乎都往那处去过。   还有后来的文人书生,也不知道在上面做了多少诗篇辞赋哀叹天妒红颜, 一代美人早早入墓。   绿袖死后, 几百年前的那位国君悲痛至极,亲自下旨将满风楼封存了起来, 很好的保存过一段时间。由于这位美人的名气实在太大了, 以至于满风楼对河都来说都隐隐成了个小招牌, 几经翻新修缮, 现在也有人时不时上去走走坐坐。   只是……   傅夫人指着床前的骷髅骨,面色苍白, “绿袖?这、这是绿袖?几百年前的……不可能啊!绿袖被葬在雁圆里?碑还在那里立着呢,又怎么会从山上下来!”   王轻扶着她, “会不会是雁园里的墓曾遭过窃贼,把尸体运出去了?”   傅夫人悚然,“好好的,疯了才会偷具尸体出去,只听说过取陪葬的,没听过去偷腐尸偷人骨头的。”再好的美人死了以后也是一具骨架子,这有什么可偷的?   她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宁杳定定望着绿袖,“不知绿袖姑娘可否为我等解惑,你与傅公子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山上,又为什么会被傅二公子抱下山来,现如今傅二公子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还有,和绫冬到底是什么关系。   余青白论做人做鬼都不大行,但在涉及绫冬的问题上,宁杳相信这个狗男人绝对不会说谎。能叫这么个疯魔不已的痴汉认错人,她与绫冬之间必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牵连。   她问的问题有点儿多,但也确实是在场所有人的疑惑。   骷髅骨转了转头,绿袖的声音也随之而来,只是温软嗓音里却透着些许迷茫,“姑娘所问的,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傅夫人不信,“这是什么话!”她儿子出门时还好好的,就是抱着这骨头从山上下来才会变成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的!   “奴家的确不清楚,”绿袖紧紧抓着傅二公子的手,解释道:“我只记得自己在满风楼里等着傅郎回来,后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有了意识,却发现自己躺在深山中,只余下一具白骨一缕残魂。奴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山上。”   “是忘了?”宁杳问道。   扶琂:“她不过一缕残魂,记不清生前之事也正常。”   宁杳点点头,又说:“绿袖姑娘口中的‘傅郎’是傅二公子?听语气你二人是往日熟识,只这几百年都过去了,早就物是人非,姑娘是不是认错了人。”   “没有,不可能的,”绿袖又转过了骷髅头,空落落的眼眶好像正看着床上的人,声音轻飘飘的,“是傅郎,他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变。”   看着一具白花花的骷髅骨对自己儿子深情款款的模样,傅夫人脑子里不停的嗡嗡响,只是见对方似乎并无恶意,她到底没出声儿,狠狠掐了掐自己虎口以作清醒。   宁杳问:“傅二公子会变成这样,可是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   “深山多妖怪,尤其到了夜里大都会出来活动,”绿袖小声道:“傅郎碰上了正在修炼的两个蛇妖,不小心中了他们修炼之时散出的妖毒。”   宁楹大约明白了,“他本来那个时候就应该死了,你救了他。”傅安琮只   有二十的寿命,如果不是这个绿袖救了人,现在应该差不多已经到黄泉报道了。   绿袖应声道:“对,我救了他。我在深山里已经等了几百年才等到他,他若当真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等多少年才能有缘再见一面。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也不能再这样不知期限等下去了。我要和他拜堂成亲,他答应过我,他会回来娶我的。”   拜堂成亲?娶?和、和一具骷髅?   傅夫人素来不是个刻薄人,也不是不知恩,但作为一个母亲,对这个显然无法接受,她忍不住一个倒仰,惊愕道:“这怎么能成!”   绿袖没出声儿。   宁楹收回陵光剑,“当务之急倒不是这个,依傅二公子现在这个情况,莫说成亲了,动都动不得,是生是死还说不一定呢。”宁楹不是医修也不是丹修,在医治救人这方面也是有心无力,今天上午和方才都试试,发现灵力运转与傅安琮而言不过杯水车薪,现有丹药也不大顶用,她也没什么其他的法子了。   不过……   宁楹看向绿袖,她好像有些办法。   宁杳吃着兜兜里的花生米也瞅了瞅,两只乌黑黑的眼睛刚刚瞧过去,就听绿袖轻声说道:“奴家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尽力试试看,若出了什么差错,还请姑娘能伸以援手。”   说着,骷髅骨又上了床,和傅二公子挨在一处。   她七百年的修行都是自己摸索的,比不得旁的妖物精怪厉害,却受足了天地灵气的蕴养,这身骨头就是很好的良药。   这回没人把这一人一骨分开。   傅夫人年纪大了,熬不大住,在王轻的劝说下回房歇息。宁楹答应了绿袖的话,为避免晚上生出什么突发情况便没再回客房去,而是走到隔间的小榻上静心打坐。   很快这边屋里就只剩下宁杳和扶琂。   扶琂还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他对这些事情是真的没什么兴趣。   宁杳却因为涉及到绫冬,很有兴致。其实也说出个为什么,但她总觉得绫冬会牵扯出什么事,到最后说不定还会和她有关。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直觉,在末日荒漠的时候,这种直觉可没少帮她的忙。   可现在绿袖居然说她不认识绫冬,更奇怪的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里面怎么想怎么古怪。   宁杳琢磨着绿袖和绫冬的事,两只眼睛盯了盯绿袖的白骨,皱紧眉头有点儿纠结,总不能去向绿袖讨点儿骨头灰往肚子里吞了吧?这也太失礼了。而且她虽然确实什么都能吃,但有些东西真不好下口,心里那关过不大去。   扶琂见她目不转睛,眼皮子跳了跳,“杳杳?”   宁杳回神啊了一声,“怎么了?”   他掌心轻压在发顶上,拍拍她的头,“那个不能吃。”   宁杳:“我不吃。”   扶琂:“杳杳如果想知道与绿袖相关的事情,其实也有其他的办法。”   宁杳偏头,扶琂笑着指了指自己,宁杳犹豫了一下,“什么办法,当真可行吗?”   他微微颔首,伸手环过她的腰肢将人揽在怀里,倒在男人胸膛上宁杳愣了愣,她还尚未反应过来,扶琂神色一动,两人便化作一道白光笼罩在骷髅头上。   绿袖十分的注意力皆在傅二公子身上,对此毫无发觉。隔间里的宁楹出来,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人,转回榻上自言自语道:“小妹和妹夫呢?刚才不还在这儿吗?是已经回客房去了?”   这是一条青石铺成的长街,街道两边的石灯柱里点着根根红色的蜡烛,哪怕天上不见星月是暗阴阴的一层云,底下也照得亮堂,映着来往行人一张张的脸。   宁杳靠在扶琂怀里,一时有些懵,她支起头左看右看,“这是哪里?我们出门儿?”   扶琂:“不是出门,这里是七百年前的河都。”   宁杳诧异,“前辈,你还会穿梭时空呢?”这么厉害的吗?   “错了,只是截取枯骨的记忆而已,”他缓缓说道:“其实和你截取食物记忆的方法异曲同工。”   宁杳听他说起食物记忆,下意识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的?”就算他们很久很久以前认识,但怎么熟悉,以她的性格也绝对不会把“能通过食物获取记忆”的秘密随便告诉别人。   扶琂笑看向她,“因为是我教你的。”她体质特殊,修炼方式更是特殊,有自己的一套运转体系,他教给她记忆截取之法后,她就自行摸索着和自己的修炼方式融合在一起了。   “走吧,”扶琂说完指向不远处的满风楼,又牵了她的手,“小心别走丢了。”   他动一步,宁杳下意识也动一步,看着烛火下隽秀的侧脸。   这么看来,很久以前,他们的关系应该很不错。   七百年前的河都没有经过大的战乱,有着色艺双绝,名动天下的十六妓。每到了晚上,满风楼所在这条街上人群涌动,热闹非凡。   他们多是慕名而来,看看这十六妓的风采。   宁杳跟着扶琂穿过满风楼前围堵的人墙,满风楼的护卫看不见他们,也拦不住他们,二人就像游走在人世的幽魂,轻轻松松地没入墙中进了楼里。   里面人也不少,中间台子上两个女子刚拨弦弹奏完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底下拍着手欢呼喝彩。   这一阵喧闹声停下不过片刻,不知为何人群里又突然如炸锅似的沸腾了起来。   更有人高呼了一声“绿袖姑娘”。   宁杳循着他们热切的目光看去,果在二楼栏杆处看见了一个浅青色的身影。 第41章   台子上又响起了曲子, 春风轻柔一样的调子,是妈妈特意安排为了应和她的出场。   绿袖望着下面挤挤挨挨的人群,他们的一双双发愣的眼里有惊艳, 有痴迷,还有赞叹,像以往无数个夜晚一样。妈妈说她现在名声不算特别大,该时不时出来走一走,让人看得着却摸不着才能叫他们日日夜夜都想来满风楼撞撞运气, 才能让外头传得更远传得更, 才会有更多的银子和数到手软的收益。   “我儿啊,你快看看, 这都是特意为你来的,”身边的妈妈亲热地挽着她, 仿佛真如亲女儿一般慈祥,“还有几位公子更是下了百金不止,就想与你夜谈抚琴, 大都是城里的熟面孔, 你今天晚上可得好好挑一个, 再不能推辞了。”   她因病已经一个月没有正式接客了,绿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温声应了一句话,老妈妈笑了起来,夸她道:“好乖乖。”   “既然如此, 来,我儿快往这边来,”老妈妈捂着帕子,边走边小声叮嘱,“还是那句话,别跟翠云那丫头似的使性子,咱们是捧着客人的,不是叫客人捧咱们的。”   绿袖都知道,但她只能温顺地应着,听从她的安排。   生在欢场风尘,总有许许多多的身不由己。   她听着底下的呼声,心里发空。   这一辈子似乎也就这样了,悦人以声色,供人以玩乐,这大抵就是宿命。   她一直觉得自己看得明白,因为清楚,所以从来不会生出什么妄想。可有一天傅峮出现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傅峮,意气风发的小公子为了追窃贼而来,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反被设计绑在空中的红绫上,晕乎乎地打着转儿,噗通一声正好栽在她面前。   小公子自觉丢脸,手脚并用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抵着唇红着脸轻咳一声,稀里糊涂道:“失礼了,诸位失礼了,不不,是在下失礼。”   “哎哟,小郎君啊,”老妈妈掩着嘴嗔怪道:“便是再怎么想到近处来见我们绿袖一面,也不必使如此危险的手段,万一要摔坏了身子,可怎么使得。”   傅峮连连摇头,“不是的,你误会了,在下是为了追个恶贼来的,不是故意……”   老妈妈自忖见多了男人,捻着红手绢儿,指尖点了点他肩头的细缎衣裳,调侃打断道:“什么恶贼啊,我看您啊,就是个猴儿急的淫贼。”   年轻的郎君臊得整张脸都红透了,她都有些不忍来,拉住老妈妈的手往里走,“妈妈,你就少说两句吧。”   美人裙袖旖旎如烟,袅袅远去,台上也曲终人散,只留下满屋子寻欢作乐的客人,和看着人离开方向愣愣发呆的傅峮。   宁杳拉着扶琂的手,走上梯子,围着傅峮转了转,小声道:“确实和傅二公子像的很。”说是一模一样也不为过。   ……   绿袖第二次见到傅峮是在半个月后,还是热闹的夜晚,老妈妈领着人进来,态度甚是殷勤周到,“我儿,这位是傅公子,从王都琉城来的,今儿晚你可要好生招待才是。”   房门合上,她坐在七弦琴边,看着站在绯玉珠帘后头拘谨的小公子,拨了拨琴弦,笑道:“公子又是来满风楼捉贼的吗?”   “不、不是。”他羞愧不已,脸红得比她搁在妆台上的胭脂还厉害。   见多了在女色间如鱼得水的,还是头一回见到个跟姑娘家一样这般容易害羞的,她不由发笑,温声问道:“不知公子今晚想听什么曲子?”   “都、都好。”   “那奴家便自己做主了。”   外间的喧闹被薄薄的门板隔绝在外,他就坐在离她足有几尺远的地方,端端正正的,像在学堂里的士子,认真地听完了一曲又一曲,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有绮窗上闲花叠影轻瑟瑟,槅扇外的河江里浆声渔火点点错落。   在后来,她总想起那个时候,没有人真的只是到满风楼来听她弾曲子的,他是第一个。   傅峮真的是她平生所见过的最好的儿郎。   清朗端正,和纸醉金迷的满风楼总是格格不入。   他来过好几次,都坐得远远的听曲子,连目光也只落在七弦琴上。   “下次公子若还想听曲子,不必走正门,轻功这样好何苦花那个冤枉钱呢。”妈妈对客人可从来不会客气,其实她谈几首曲子哪里又能值那么多的银子。   他在河都滞留了多日,慢慢的相熟,他不再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而是会在听着曲子的时候,悄声地与她说起或听闻或眼见的趣事,说河的那边有什么,说城外的桃花林也开了。   她自打幼时来到满风楼开始,再没有踏出过这里一步,妈妈怕她跑了,也怕她被人拐跑了,所以不准她出去,总叫人守着门,日夜不错眼的守着这棵摇钱树,生怕出丁点儿的差错。   她这小半辈子,只在底下院子里见过三两棵桃花,却不知道花色烂漫连天一片是个什么模样。   “傅郎会作画吗?”   傅峮会舞刀弄枪,却捏不来画笔做细致活儿,他摇摇头说:“我画出来不好看,不如出城去好。”   她也想出去啊,可她出不去。   她有些可惜,第二天整个白日都睡不着觉。   以前没人与她说过,她便什么也不作想,可如今他提起了,她便总要向往惦念着。   夕阳西下,她起身坐在小榻上看书,他早早就来了,趴在窗外小声说:“袖娘,我带你出去。”   十来尺高的格窗,底下是河江水波漾漾,他抱着她落在小舟上,摇摇晃晃水声哗哗。   小舟停靠在岸边,他红着脸给她蒙了面纱,第一次牵了她的手,“天要黑了,我们要快点。”   从小妈妈就教她,女子行路绝不能快,要轻轻缓缓的如风拂柳、枝摇条,袅娜轻盈才能柔媚动人。而那天下午他特意没准备马车,从河岸边到城外,一路小跑着走过行人归家安静清冷的街道,穿过雨水未干的清月桥,尤记得桥上携裹了凉意花香的春风灌满了裙衫袖袍,分明是有些凉幽幽的,心却突然热了。突然就想啊,如果这个人能牵着她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呢,白首不离,便是什么也不求了。   城外已经少见人影了,雀鸟也成群回巢。   一身青袍的郎君倒挂在树桠上,将开得正好的花枝摘下给她,咧嘴笑着耳廓发红。   黄昏下的桃花蒙上了一层浅橘色的淡光,繁丽而热烈,就像她的心一样。   她接过花,看着翻身跳下来的傅峮,指尖轻轻拭去他鬓边的细汗。   小郎君的吻是又轻又浅的,好像含着万分的珍重。   她想这样是不对的,不值得,好郎君该找个好姑娘,而不是一个妓子。   可她有多喜欢傅峮啊,真的喜欢极了。   回到满风楼,她将桃花插在细颈瓶中,看着发呆。   傅峮几乎每天都会来,或光明正大地走正门,或乘舟翻窗偷偷带她溜出去。那大约是一段最不能忘记的日子,她每天都在想明日太阳升起城里会是什么模样。   傅峮离开河都的时候,她有相送。   小公子抱着她,说:“袖娘,我会回来的,我要娶你,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老妈妈听见差点笑出了眼泪,欢场的恩客,是出了名儿的薄情寡信,嘴里一个“娶”字说出来就是天大的笑话。   没有人信他,她却是信的。傅郎从没有骗过她,这次也不会。   他此次归家早已往王宫递上了请战书,年轻的郎君知道,他根本护不住自己的心上人,倾城红颜,待在满风楼还好,一旦出去多的是觊觎之心;出身风尘,世家里也不会应允。他必须得往上去,建得功勋,取得话权,他才能凭着本事堂堂正正地把喜欢的姑娘带回去。   他把多年的积蓄给了老妈妈请她宽宥照看,像来河都时一样意气风发地奔赴战场。   她在满风楼等着,等着他回来。   傅峮闲暇时会给她写信,老妈妈瞧了瞧信封,递给她时目光复杂,又转头看着楼下打闹嬉戏的男女,摇着扇子嘴里啧啧。   她读着信,反反复复的,每一个字烂熟于心。   等了好几年,终于在一个秋日里等到信里说大军回朝,得胜凯旋的消息。只等他回到王都奏禀国君,他就能来这里接她回家。   他从来没有骗过她,可这回却失约了。   老妈妈推开门,叹气道:“我儿啊,傅将军殁了。”   分明好好的人,却在回程路上莫名其妙突然殁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门,跑过清月桥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打着哆嗦,行进的大军从城外路过。   从看见白幡的那一刻起,就意味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半生倥偬虚妄,从没有人真正的爱过她,他是第一个。   他是她人生里很多的第一个,也是再也找不出再也等不到的那一个。   他离开的时候,她每天都盼着明日的太阳快些升起来,他也能快些回来,她的傅郎终于回来了,却再也没有明天了。   她重病躺在床上的时候,咳出来的血染覆在大红裙衫上,分不清颜色。   若不是因为她,他还是傅家金尊玉贵的小郎君,穿着最好的衣裳,喝着最好的酒,他不用去往边疆,也不会早早就离去。   他很年轻啊,正是年华正好的时候,明明应该还有大把的岁月和人生。   外面笙箫鼓乐不停,她恍惚听在耳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隐约看见有人向她走来。   是谁?是他吗?   “傅……”   绿袖咽气的时候,宁杳就站在角落里,她盯着细颈瓶里的枯萎花枝好半晌,直到出现了别的人影,才回过神来,皱起了眉头。   骤然现身的是一男一女,皆头戴幂篱身穿黑衣,看不清长相。   女人嗓子微哑,看着床上已经没有生气的美人发出一声赞叹,“多好的皮囊啊,比起九重天的也不输分毫,怎么如此不知珍惜呢。”   男的恭敬道:“人已经死了,这一身皮肉可尽归主人所有了。”   女人坐在床边,枯皱的手轻轻拂过那张白皙的面颊,爱不释手,“那姓傅的男人年纪虽小,本事却大得很,弄死他可费了我不少力气。若非现在情况特殊不能动用法力杀人以免被发现踪迹,我早就直接把这皮囊取过来了,哪里需要先搞姓傅的,再叫她自己苦死了之后动手这么麻烦。”   男的道:“虽然是麻烦了些,但胜在安全,不会叫人发现。”   女人笑了笑,抬起手对准了绿袖,淡淡的粉色轻烟徐徐没入她的掌心,床上的美人却转眼成了一具枯骨。   “成了,记得斩草除根吃了她的魂儿,”女人摘下头上幂篱,坐在妆台前对镜细瞧,已然是绿袖的好模样,“至于这具骨头……不好处理,扔到山里去吧。”   男人应声收了绿袖的魂魄,又跪地欢喜,“恭喜主人重获新生,得此倾城容颜。”   女人抿嘴一笑,温声道:“说恭喜还早,你去东山林一趟探探传言里的树灵。等得到了树灵心脏,才算是彻头彻尾。”   她盯着妆镜,红唇轻启,“如今风声正紧,九重天和魔界都还四处盯着,小心行事,别让旁人察觉了。”   男人回道:“是。” 第42章   一段对话后屋里安静下来, 便显得外面男男女女的喧嚷声便更大了些。   宁杳站在小屏风前,看着梳妆台边的女人,眉间露出一抹怪异之色。   而扶琂眯了眯眼, 也多有审视。能叫九重天和魔界两处都一起盯着的, 与其相关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莫说几百年, 即便是追溯到千年前亦是屈指可数。他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骤然冷了冷视线, 牵着宁杳的手也不由微微紧了紧力道。   “这样子好极了, ”女人轻抚发髻, 眼尾轻挑,慢慢摆出和绿袖一般的温婉和雅, “无论怎么看都与我天生相合,绝佳的皮囊这些年却用在一个木头身上,也真是白瞎。老天不公啊, 总莫名其妙格外优待一些人。”   男人附和了一声,转头又问道:“属下打算即刻启程前往东山林, 不过……接下来主人到底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女人捋过一缕长发,手执玉梳,“自然是小心蛰伏, 再顺便在凡人界好好儿的逍遥快活过一世了,这满风楼里叫人中意的小郎君可不少。”   言罢, 她又笑了两声,“至于之后嘛, 等取了树灵心脏, 咱们再回魔界去,到时候别说一个年轻的玉淩昭了, 就是九重天上的也多半认不出我来。再然后嘛,就该想些法子好好修炼了,等着……”   男人不解,“等着什么?”   女人啪的一声放下玉梳,樱唇微张,声音低下了两分。   宁杳没听清楚,再要往前凑一凑,倏忽之间光影突变,方才置身的香闺小阁便成了遮天蔽日的深山林木。   绿袖的白骨被男人随意地扔在半青半黄的簇簇野草里,顶上斑驳的阳光落在身上,四周有虫鸣鸟叫,草叶窸窣,很安宁却又有些沉闷的荒凉。   接下来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她将要在这里待上几百年,直到河都傅家的傅二公子上山。   宁杳听着枝头上雀鸟啁啾,挪了挪步子,和树灵心脏连在一起,那个女人是绫冬无疑了,难怪余青白会把绿袖的骨头认成绫冬,因为绫冬的一身皮肉样貌本就是绿袖的,能不熟悉吗。   她阖了阖眼帘,掩去目中的些许复杂,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在想什么?”   宁杳回神,摇了摇头。   扶琂也不追问,“已经差不多了,是再待一会儿还是离开?”   “走吧,”宁杳拉住他的手,“再待下去也看不到了什么了。”   两人准备离开白骨的记忆,前方荒草间的白骨骤然迸发出一阵红光,浓雾四起,在黑漆漆的一片里显出个张牙舞爪的鬼影来,下一瞬直冲宁杳而来。   四周兼有阴风大起,掀涌着散开的浓雾,暗阴阴的铺天盖地,不过转瞬,她就连近在咫尺的杨树都看不清楚,方才还挨在身边的扶琂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宁杳惊了一下,看现在的情况,这定然是特意布下为防有人窥探记忆的,那女人好生周全,竟在绿袖的骨头里还悄然留下了暗手。   断枝残叶在风中四处狂舞,碎石砸得啪啦啪啦响,宁杳两只眼不好睁开,连呼吸在疾风之中也有些不畅,直到艰难地抬起袖子挡住脸才勉强缓了一口气。   这么一会儿,鬼影已经到了蹿到了她面前,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牙利齿。   宁杳一边抵着风,一边习惯性地摸向挂在腰间的乾坤袋准备掏刀子,只是风吹得裙衫乱飞,摸索了半天也没碰到地方。   阴风刮在脸上好比道道利刃刻骨划过,眼看那桀桀阴笑的鬼影只离了自己几寸远,马上就要被一口吐下,她定了定神,面无表情深吸了一口气。   论吃,她还从来没有输过谁,今天就让她来教教这小东西,给它好好上一课。   虽然有点儿不好下口,但要命的关键时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宁杳蓄力一掌正正拍过,两只手死死抓着鬼影,闭眼、张嘴、咬下,又狠又快一气呵成。   她还没来得及感觉这鬼影子是个什么味道,眉心一凉,恰在此时,往脑子里涌进了一股干净的灵力将浓雾驱散。   狂风和鬼影的阴笑也消失不见了,只是耳边有轻轻的吸气声。   宁杳愣了愣,下意识睁开眼,入目的却是黑色的长发和一截垂落的雪白长缎。嘴里泛起点点腥味儿,她不禁动了动舌尖在咬住的地方来回轻轻舔了舔,这个味道好像是……血?   扶琂喉间闷哼一声,“杳杳……”   声音近在耳边,宁杳松开死死咬住的嘴,埋在他肩头脖颈间眨眨眼睛轻轻啊了一声。   扶琂徐徐吐出一口气,掌心扣在她后脑勺上,侧了侧头下巴顺势抵在乌发间,“醒了吗?没事吧?”   宁杳放空了片晌才惊醒过来,撒开手要往后退,却发现腰间被人紧紧箍着,根本动弹不得。她目光落在扶琂脖颈处出血的牙印子上,有点儿尴尬,眼神飘忽,“前辈,怎么是你啊?”   “有人下了幻术,才叫你错了眼,”扶琂抱着人离开白骨,出了房门落在屋檐下,这才松开她,指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血印子,似笑非笑道:“这一口下来可真没留情,就是不知道味道合不合杳杳的心意。”   宁杳:“……”他在说什么?这有什么合不合心意的。   “前辈,实在对不住。”   扶琂:“你这一句对不住是不是也太过寒碜了。”   宁杳理亏,往乾坤袋里摸出个灵药瓶来,“那……擦擦药?”   扶琂笑着没有说话,一手接过灵药瓶,一手牵着她暂住的回客房去。   从傅二公子的东院回客房有挺长的一段路,等到了地方又各自收拾完,中夜子时也过了。   屋里灭了灯,宁杳半天没睡着,扯出被子趴在床边,掀起帐子看向不远处小榻上的人影,她支了支头,咬了咬自己的手指。   蹙眉吱了一声,哎哟,这一口咬下来还真挺疼的。   宁杳放下手曲着双臂,半阖了眼,伴着窗外淅淅沥沥不停的雨声睡去。   ……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映照着屹立在雨中的屋舍殿宇。   九华灯盏盏晕黄透过摇摇晃晃的红罗软帐,落在正亲热的两人身上。   不知突然怎么了,女人微张红唇中断断续续的婉转轻吟戛然而止,半眯着的眼也立时睁开来,一双含水的美目直直望着帐顶。   男人讨好地吻了吻她的下巴,“主人?”   女人软了软身子,笑道:“有人动了绿袖的骨头。”   男人:“什么?”   这男人深陷沉迷根本不带脑子,哪里还晓得什么绿袖青袖。   女人嘁了一声,没有说话,隐在枕被间的唇角高高扬起,能触动她布在绿袖骨中的禁术,只有记忆截取之法,除了那两个人外又还能有谁。   杳杳啊,看来大约用不了多少时候,我们又要见面了。   ……   细雨一夜未停,翌日还是个阴雨天。   傅家的侍女甚为周到,早早就端了准备好的洗漱用水和丰盛的吃食来,宁杳咬着包子,往扶琂脖子上瞥了瞥,等吃完了最后一个才拉着罩在头上的斗篷兜帽和他一道又往东院去找宁楹。   经了昨晚一夜,在绿袖和宁楹的同心协力下,傅二公子的气色明显好了不少,傅夫人合着双手嘴里直道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这里其实没宁杳什么事,她和宁楹说了两句就又回了客房。   他们在傅家又停留了三日,在第四天傅二公子终于醒来。   傅安琮久未动过的眼帘轻颤,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才缓缓睁开眼来,入目的骷髅头险些吓得他刚回来的魂儿差点又飞了。   “傅郎,你醒了……”温柔似水的女声不知从何处而来。   “琮儿!”傅夫人伏在床沿上喜极而泣。   傅安琮猛地咳了咳,瞠目愕然,苍白的脸上全然是未散去的惊骇,盯着身上的骷髅,“母、母亲……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几日下来傅夫人对绿袖的惧怕已然散去不少,今又见儿子醒来,心里便更是只剩下感激了,她叫人扶着绿袖的骨头从床上下来,方耐心地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一一细说了。   傅安琮听罢甚觉不可思议,但见母亲言之凿凿,大嫂连声附和,再怎么不信也信了。他自小礼数周全,虽说看着一架骷髅骨走来走去心中还是惊惧不已,却也强迫自己死死压下,起身来道谢,只是声音难免发抖,“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绿袖想上去又怕吓着他,摇了摇头。   傅安琮咽了咽口水,又转向宁楹宁杳几个拜谢。   “如今二公子已然无碍,事情了了,我等也该就此告辞了。”宁楹惦记着伏魔大典,不打算再在河都浪费时间。   傅夫人心里有些算盘,闻言正想挽留,宁杳先一步开口道:“姐姐,也不必这么着急啊,咱们好歹喝一杯傅二公子的喜酒再走。”   傅夫人变了变脸色,她感激绿袖不假,但真要叫她儿子跟对方拜堂成亲,却也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含糊回道:“这、这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成,挑不出个合适的黄道吉日。”   宁楹也看出来傅夫人的推脱与不愿,当下便有些不悦。   既不想应绿袖拜堂成亲之言,当日怎么不直言拒绝说个清楚,现在人家费心费力把你儿子救回来了,就想反悔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说句实话,傅安琮能完好醒来,她并没帮上多少忙,这几日完全是靠绿袖夜以继日温养照料。改命不是件简单的小事,绿袖此次耗损颇大,这具骨头估计在人世间也撑不了多久了。   宁楹想到这里也不提离开了,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傅夫人,不如就今天吧。我算了算,也是个不错的好日子,晚上就等着讨一杯喜酒,沾些喜气了。”   傅二公子听得一头雾水,他捂着嘴咳喘两声,问傅夫人道:“母亲,什么喜酒?”   傅夫人攥着手里的帕子不吭声儿,还是一边的王轻跟傅二公子说了个清楚明白。傅二公子沉默良久,他看向立在桌边的白骨,手心都汗津津的,心口也发慌得厉害。   娶一架白骨,拜堂成亲,这确实超出他的认知了。   傅安琮面白如雪,看起来比桌上宣纸还要单薄。   傅夫人见此,心疼道:“琮儿,这事实在强人所难,我们再想法子回报绿袖姑娘就是了,不一定非得娶她。”   绿袖失望地垂下头,床上的傅安琮吐出一口浊气,紧掐着自己的手说道:“母亲,人贵在知礼守信,既然有言在先,又岂有推脱之理?便如宁姑娘所言,定在今晚,还劳烦嫂嫂帮忙操办。”   绿袖抬起头很惊讶,宁杳也多看了傅二公子一眼。   傅夫人欲言又止,但他知道小儿子向来主意大,自己拿定的事谁也劝不得,扭头僵着脸也不好再说。   和一具白骨拜堂成亲听起来可比结冥婚还惊世骇俗些,这事儿不好外传,自然一切从简,连宾客和酒席也省了,只寻两套喜服布置出了个喜堂。   绿袖也并不在意这些,当天晚上宁杳帮她套上王轻送来的喜服,放下盖头,又送她到喜堂,等她们过去傅二公子也早换好了衣裳立在堂前。   公子身姿挺拔,修如翠竹,依稀是她久远曾经里的模样。   绿袖看着满堂红艳艳的喜庆和面前谦谨知礼的俊秀郎君,她高兴得想笑,又突然难受得想哭,可她只有一具骨头架子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傅二公子似有所感抬起眼来,绿袖对上那双眼,到底还是克制不住,泪水滚滚而落,从下颌滑落。   泪?她早没了肉身,怎么可能会有眼泪呢?   绿袖怔目,抬起手摸了摸脸,出乎意料的触手不是硌人的白骨,而是光滑平整的肌肤,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这是……   王轻惊呼出声,“天呐!”   站在堂中的女子雪肤红唇,纤腰细肩,眉眼间情思绵绵,双目里含泪带笑,那一颦一笑她一个女人见了都不免惊叹。   傅二公子呆呆看着,久久回不过神来。   像极了当年在满风楼的样子。   绿袖忍不住弯弯眉眼,声音轻柔,“傅郎。”   角落里的宁杳看着他们,晃了晃手里的镜子,又笑着把玉镜递回给宁楹。 第43章   “还能这么用?”宁楹握着镜子反过来反过去地瞧了瞧, 惊讶于这样的做法。   宁杳也是突然想到的,“也是暂时的,估计撑不了多久。”   宁楹点点头, 将玉镜放回了伏妖袋中。   宁杳背靠朱红色的柱子,看着堂中对立的新人, 郎才女貌本来该是天生一对的,可惜了有人丧心病狂, 生生毁了一段好姻缘。王轻已经回过神儿,吊着嗓子喊了一声夫妻对拜, 宁杳表情也专注起来,只是余光落在不远处的扶琂身上, 轻抿了抿嘴角,扭过头来目光幽深。   绿袖只是一缕残魂,她记忆残缺, 其实已经不记得多年以前的结局究竟如何,不过她大概猜得到,应该不是那么美好。   “傅郎。”她敛尽思绪定了定神,泪水未尽里是一贯的温柔和婉。   傅二公子醒了神,绿袖方抿起笑, “今日多谢你了。”   傅二公子忙道:“该是在下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小叔可真糊涂,现在还叫什么姑娘,我寻思着是不是该换个称呼了?”王轻嘴里调侃道。   傅二公子尴尬不已,结结巴巴道了一声:“夫、夫人……”   对于现在的绿袖来说, 这样简短的几个字便也足够了。   心愿已了,她也差不多该走了。   绿袖本就是因死前执念在那对男女手里留下一缕残魂留在骨上, 如今执念消了,残魂自然也该散了, 且她这些日子为了救傅安琮,耗费太多的修为心力,几乎尽数相付,这具骨头也已然是强弩之末。   绿袖含笑盈盈,仰头凑上去,在傅二公子的双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傅二公子僵在原地,双目怔怔地望着近在迟尺的眼前人化作了袅袅青烟徐徐散去消失不见,只余下呼吸间的浅浅淡香和落在地上的新婚嫁衣。   绿袖的离开让惧怕的人松了一口气,让宁楹他们有些惋惜,而傅二公子则是心里发空的不知所措。   宁楹宁杳和扶琂连夜离开了河都城,傅二公子坐在撤去摆置的喜堂里,直到天明坐着马车去了西城,他站在老旧的满风楼里,听着走在木梯上的吱呀声,扶着栏杆静默无言。   ……   出了河都城,宁杳几人赶往吴国王都。   “风师弟三天前有飞符传音说现在的琉城妖气冲天,却探不到来处,他们便在琉城的长春巷租了处宅子暂时落脚,我们直接过去。”   宁杳没有异议,扶琂更不会说什么,三人乘着飞剑在第二日午时后到了琉城,按照风师弟当日给的地址和路线停在一处两进的老宅子里。庭院空空不见人迹,宁杳从飞剑上下来,神识扫了扫,“好像没有人在。”   宁楹收回传话的玉符,皱眉道:“大约是出去办事了,我去四处看看。杳杳,你自己小心些。”   想到扶琂在这儿,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宁楹简单嘱咐了两句就出了门去。宁杳已经习惯到了一个地方就出去找吃的,把四个黄放出来透气,便拉着扶琂一起上街。   姜缀玉没想到会在吴国王都琉城遇见宁杳。   她和玉淩昭不久前去了一趟殷都,可当时不凑巧,天衍宗的人在那之前就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她也没能碰上。   而玉淩昭似乎在找什么人,依稀记得她父亲说过是他的一位什么老师,不过玉淩昭和她一样也在殷都扑了个空,后来接到千里春的传信,才会往吴国琉城来。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找上宁杳那贱人报仇好一雪前耻,没想到人家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姜缀玉站在酒楼二层的雅间格窗边,盯着在人群里穿梭的四条大狗和两个男女,唰地拉下了脸,整个人阴沉沉的,连眼里也泛着森森寒光。上菜的小二无意间瞥见一眼,差点把放在桌边的青玉酒壶打翻在地上。   小二急急忙忙放好菜碟子,合上房门退出去,走到了大堂还心有余悸。   方才那样子可真是有够吓人的,跟要生吞活剥了谁似的。   雅间里的姜缀玉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执壶倒了一杯酒,走向倚在小椅上看书的男人,屈膝半蹲着身子将手中杯盏递上,软了嗓音恭声唤道:“主子。”   玉淩昭将书放下,接过酒杯抿了一口,酒入喉中味道寡淡,他兴致缺缺把杯子扔还给她,“这就是你说的琉城好酒?行了吧,闪一边儿去。”   “人间五谷俗物酿出来的东西自然比不得魔宫里玉露的滋味儿,”姜缀玉上前去替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摆,双手轻搭在他膝上,“主子若是不喜这些,回头属下让父亲叫底下人送些玉露酒来。”   玉淩昭斜斜睨了她一眼。   姜缀玉胆子又大了,学着魔宫里伺候的婢女靠近去与他捏着腿,片刻后见他表情淡淡不像生气的样子,便要大着胆子想求他帮忙“主子……”   谁知话刚一出口就被雅间突然出现的人打断了。   说是人也不尽然,是魔才对。   来人是个女子,梳着飞仙髻,覆着红面纱,身穿黼黻繁复的锦绣裙,走动间窈窕生姿,光彩灼然,出口的声音也极好听的,“君上真是好难得才出来一趟,怎么会突生出这样的闲情?妾还以为您老人家要在魔宫里待个天昏地老呢。”   这女子直接无视了姜缀玉,走上前去环着玉淩昭的脖子,扭身坐在他膝上,抚着他的身后的墨发,娇声轻笑。   玉淩昭眉头皱了皱,一把将人扔出去,“千里春,你少在这儿发骚。”   千里春站稳身,勾了勾唇角,“我们君上啊还是这副样子,总对我无情的很。哟,这是谁啊,啧啧啧,君上是换口味儿了,这样脏的臭的也能留在身边伺候?不是妾嫌弃,您好歹也挑挑口味儿吧。”   姜缀玉从没被人如此不留情面明目张胆地羞辱过,她下意识梗了梗脖子,却又不敢与对方呛声。   离开魔界的时候父亲就警告过她,绝不能惹到千里春,千里春这个女人阴狠狡诈修为高深,而且裙下之臣数之不尽,这些年来但凡惹她不快,没有一个不是尸骨无存。在整个魔界里,除了玉淩昭,没哪个敢不要命的跟她对着来。   姜缀玉只能强忍着屈辱与怒火垂下头,千里春则是轻轻哼了一声。   玉淩昭早习惯了这女人的作态,掸了掸衣袖,拍去身上沾染的香味儿,闲闲掀了掀眼帘,“有事就说,没事就滚,谁看你在这儿装模作样。”   千里春眯了眯眼粲然一笑,“有事,当然有事。”   玉淩昭对底下人从来大方得很,“说。”   千里春近前来道:“君上不知道吧,最近吴国王都出现了不少妖族之人,可是一进了城门不到半天就寻不到踪迹人影,只有城顶上妖气冲天。”   玉淩昭抬了抬眼,千里春正色,难得正经地接着说道:“几日前也有捉妖修士循着妖气追到王都来,大都是天衍宗寒刀阁和万音门的,妾一直叫手下人盯着,这两日也莫名其妙突然不知所踪。依妾看这事儿怕是跟妖界脱不了干系,估摸着他们是有什么不安分的大动静。”   “当年之事叫我们魔界元气大伤,百年来九重天上又因为心中不快对底下二界本就压制得厉害,妖族暗里行事不知在搞什么鬼,万一不好恐会牵连到咱们身上。” 第44章   说到妖界之事, 玉淩昭也不禁正了正身子,倒也不是真怕了什么牵连和上头道貌岸然的九重天。   他只是觉得这个事出现的时机不大对,妖族什么时候有动静不好,偏偏在老师回来的时候,这个点儿的“巧合”难免会叫他多想的。想得多了自然不可能让这事情简简单单的就过去, 为以防万一,总得要查个清楚才好全然放心下来。   玉淩昭目光一凛,看向千里春,“吴国是你的势力范围,琉城更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你就没查到其他什么消息?”   千里春笑眯眯道:“君上也太看不起妾了吧, 自然是有一些的。”   她上前去,指尖绕着袖子,低声道:“其实啊还不止这些小妖大将, 妾发现妖族的小少君在半个月前也来了琉城。能叫小少君出马, 这事儿能小了吗?”   妖族少君和芪?   依稀记得这么多年与他一样从不踏出妖界半步的人,竟然也出来了?还真是稀奇。玉淩昭问道:“这么说她现在也不见人了?”   千里春点头, “是啊,到处都找不到,跟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玉淩昭审视须臾, “说不定是早早就已经离开琉城了。”   “君上这说的什么话?”千里春捻了捻耳边面纱, 目光幽幽,“妾虽喜好玩乐却也从未耽误过正事儿,她是走了还是消失不见了, 还是晓得的。”   “好了,这事情算是已经跟君上禀报了,我也该回王宫了,等又有什么消息我会再来告知君上的。”   她说完扭头瞥了姜缀玉一眼,挑眉间是无言的轻视不屑与自傲,从她身边走过时,飘逸宽大的袖摆擦过额角,还有阵阵幽香袭来。   姜缀玉死死攥着拳头,连呼吸都强压着沉沉放缓了下来。等千里春离开她才调整了心绪,悄然瞥向低眸沉思的玉淩昭,“主子?”   玉淩昭从思绪中清醒却没理会她,而是起身走到床边桌前坐下,随手夹了两口菜又无趣地将筷子扔下,闪身离开。姜缀玉见此忙丢了块银子,匆匆跟上。   为慎重起见,玉淩昭决定亲自去查查千里春口中的琉城妖族之事,另一头宁楹出去探寻封玦和风师弟等人踪迹,各处走动了半天总算在一处小巷拐角有了发现,她看着墙上刻下小小的长剑印记,拂去上面的浅色流光,不由拧起眉头。   长剑印记在修仙界一向指代天衍宗,这是风师弟他们留下的?可宗门弟子有玉符传音,何必这么麻烦?   宁楹动作一顿,是出事了!所以没有办法使用玉符!   她肃了肃神色,小巷中不知从何处徐徐飘来了一阵淡香,宁楹心生警惕,“谁!”   她猛然转过身,红色的雾悄然染上她的衣角,片刻眼前便一片模糊,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   宁杳在外胡吃海喝了一天,回到宅子时天色已晚,宁楹却还没回来。想着可能是被什么事儿耽误了,她倒也不大担心,简单洗漱后坐在小榻边逗狗。如今天气渐热,身上衣衫日渐单薄,她高高捋着袖子,手里捏着狗尾草,在大黄的眼前晃悠来晃悠去。   扶琂收拾完进屋来,走过去坐下。   宁杳转头去看了看他,又扭过头来,专心盯着大黄。   两人都没说话,大黄半天没咬到狗尾草,奇怪地瞅了瞅他们,摇摇尾巴撒丫子跑出了门去。   “琉城的夜晚似乎比河都的更安静一些。”扶琂望着窗外说道。   宁杳:“是听不见什么声音。”   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了然。   妖气冲天,初夏之夜又如此反常,琉城必有怪事。也不知道这次又是哪路精怪在暗中作祟。   扶琂伸手拢住她肩头湿哒哒的长发,片刻便干爽了下来,脑袋上暖烘烘的。   宁杳下意识扒了扒自己头发,放下手,见扶琂正正笑看着她,她不禁歪了一下头,侧过身去端起放在榻边矮桌上的小碟子,丢了粒米花糖丸子到嘴里。   等那甜滋滋的味儿在口中炸开,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漱过口了。   第二日是个晴朗天,宁杳站在外面打了个哈欠,四个黄蹦蹦跳跳过来一起在宅子里逛了逛,她这才发现宁楹昨夜一宿未归,不止她,也没见着天衍宗其他人。   按道理说,若有事耽误回不来也会抽空给她传个信儿才对的。   宁杳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一股不大好的预感。   自打进了琉城,总觉得哪儿哪儿都怪怪的。   宁杳放心不下,打算出去找找宁楹,只是确实不知踪迹,行动也有些漫无目的,问了城中好些行人百姓,多是摇头不知。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找到有关于宁楹和天衍宗弟子具体行踪的消息,连发出的玉符也没有回来。   事情转机出现在第四天的下午,第一次有人敲响了紧阖的大门。来人一身灰蓝长衣,头戴黑色纱帽,面容阴柔,他冲里拱了拱手,声音也有些尖利,“小人是宫中内侍,奉王后娘娘之命请府中人往宫中一聚。”   “王后娘娘?”宁杳打量,奇怪里含着疑惑道:“让我们去宫中?”   内侍露出笑来,不卑不亢道:“王后娘娘好些日子前就听闻有擅长术法的修道之人在此处落脚,早就有心思想见上一见的,只是近来忙着宫中之事没有空闲才耽搁了下来,直到今日才抽出空特意吩咐小人走这一趟。”   这内侍说话不疾不徐,自有一番气度,显然不是一般宫人能比的,最最重要的是这人身上……有妖气。   对方周边萦绕的妖气很淡浮掠于表面,看起来并非是自身散发出来的,而像是和妖物长久相处下来沾染上的。   这几日吴国琉城妖气冲天,但城里却一个妖怪也看不见,她还在想是个什么缘由,现下看来应该是妖物躲在吴王宫里?   天衍宗弟子就是为这个才在琉城落脚的,在调查过程不见了人,宁楹出去找他们也跟着不见。   吴王宫是不是和失踪的事情有关?   宁杳本来不打算去王宫,然而想到这里改变了主意,她微微笑着,“既然是王后娘娘的意思,我们又怎能推辞过去,现在手头也没什么要紧事儿,请你带路便是。”   内侍似乎很满意他们的识趣儿和知礼,扬扬手招来了马车,径直带着人回往宫门。   今日自早晨起天上就阴阴的,虽未有雨却时有风起,轻薄的车窗帘在风中高高扬起又落下,灌进来的风吹去里间压抑的闷热,凉快不少。   马车在行人不多的街上疾驰而去,路边的姜缀玉跟在玉淩昭后面正忙着给摊贩付钱,她没有注意到过去的马车,玉淩昭却是倏忽看过去,目光一顿,久久凝视着远去的车马没有动作。   “主子?主子?”   姜缀玉付了银钱低声轻唤,玉淩昭回过神来,一个闪身快速跟上那辆马车,直到王宫城门前才停了下来。   姜缀玉不知道他这突然是怎么了,小心试探道:“听父亲说千里春前辈就在吴王宫中,主子到吴王宫门前来莫不是有什么紧要事打算亲自去里面找千里春前辈吗?”   玉淩昭一向拿她当隐形人,不搭她的话也没管她,兀自隐了身大大方方地从守卫森严的城门口走了进去。   姜缀玉不会隐身之术,一时之间尴尬地站在原地,跟上去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宁杳和扶琂进了宫,在内侍的引路下穿过御花园去往王后所居的锦和殿。   吴王宫中美人无数,整个宫中却只有王后一人独得恩宠。传闻吴王后容色殊丽无双在天下间也算得上是难得少有的美人,吴国国君在外一见倾心,第二次相见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以王后之位相聘。   在吴王后进宫之后,吴国国君对其不但恩宠有加,更是言听计从从不违逆,以至于做了许多昏庸之举,惹得前朝后宫怨声四起,不少人暗里愤愤扎小人儿称吴王后是祸国殃民的妖姬。   宁杳对吴王后的魅力和爱情故事并不好奇,她路上一直都在想内侍身上的妖气。   这内侍自称是锦和殿的掌事,从来只为王后鞍前马后,他身上妖气的来源是那位吴王后?还是锦和殿的某一位宫人?还是来自王宫其他什么地方……   宁杳心中有诸多猜测,等进了锦和殿殿门,看到正上首斜斜歪在黄花梨木刻祥云飞鹤长榻上的女人时,却是微微睁大了眼。   纤腰细肩,靓丽绝世。   这、这不是绿袖吗……   不、不对,绿袖早就已经死了,在河都连骨头都化作了飞烟。   既然不是绿袖,这莫不是“绫冬!”   榻上的吴王后听见“绫冬”二字挑挑眉,略略起身,眼尾微翘,眸子直直注视着宁杳。   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眯了眯眼。   “绫冬?你是在叫本宫?”   内侍见吴王后出声,立时转身斥责宁杳,“放肆,竟如此大呼小叫不知礼数,还不快拜见王后!”   “行了,本宫说话的时候要你插嘴瞎嚷嚷些什么?”吴王后挥退他,旋即又笑吟吟地往下扫了一眼。   她指尖抚了抚眉角,嗓音婉转,言语和气,神态间却有一丝高高在上毫不掩饰的凌人盛气,“你口中说的绫冬是谁?难不成和本宫生得很像吗?”   她好似真没听说过这个名儿,也不认得绫冬这个人。   可腰间乾坤袋里的余青白疯了一样不停地翻腾着,甚至比起在河都反应还要大得多,昭示着这位王后娘娘和绫冬之间多有牵连。   若不是余青白,宁杳差点儿真以为这位王后娘娘和绫冬绿袖只是长得像的巧合了。   “何止是像,王后与绫冬简直是一模一样,像一个模子刻下来的,双胞姐妹都没有这样像的。”宁杳面上也笑着,只是目光却是一寸寸冷了下来。   “那可真是稀奇了,若有机会你不如带来给本宫瞧瞧,”吴王后下了榻来,赤着脚缓步下来,她绕过宁杳径直走到了扶琂身边,稍稍扬眉仔细看着面前的男人,挨近了些呵气如兰,“这位公子真是好生面善啊,我总觉得像是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吴王后行径轻佻,殿内伺候的宫人见怪不怪。   王后天生绝色,裙下之臣数不胜数,他们王上头顶的绿帽子垒起来认真数一数,早就比锦和殿的房梁都还要高了。   扶琂立时避过吴王后伸过来的手,站在宁杳后面拉住她的衣袖,恍如差点儿被毁了清白一样低声后怕道:“夫人,你看她,动手动脚好生不知礼数啊,真的是吓到我了。”   宁杳:“……”你吓到我了才是真的。   好好儿的,干什么怪里怪气的吓人啊。   扶琂:“夫人?”   宁杳轻咳一声,“男女有别,还请王后自重。”   “夫人?你们二人原来是夫妻啊,”吴王后走回榻边坐下,揽了揽裙子,似笑非笑道:“我真没看不出来。”   “算了,既然如此就不说这些闲话了,还是道些正经儿的吧。最近咱们这王宫里不大安生,冷宫周围总有闹鬼的流言传出,闹得满宫上下人心惶惶的,听闻你们是道人修士,想来应该是有些本事的。此次叫你们进宫来,一是为见见传言里上可触天的修道之人到底是何等风姿,二是想顺便请你们来看看这宫里闹鬼到底是怎么是真的,还是有人故意兴风作浪,也免得总有些不长眼的人借着风头说本宫祸害,在暗里蛇鼠一窝败坏本宫的名声。”   冷宫闹鬼?   宁杳不会捉鬼,对吴王后口中的事也没有兴趣。   这女人十有八|九就是绫冬,活了几百年又有树灵心脏会看不出是真有鬼还是假有鬼?以此为托词暗里怕是打了别的什么主意。   且锦和殿的宫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妖气,此次宁楹失踪与吴王宫也脱不了干系。   这王宫里和这位吴王后怕是有不少的秘密。   借查探闹鬼之事行动起来也好,正好看看这所谓的吴王后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宁杳看着上头吴王后懒散的模样,点点头应下,嘴里学着天衍宗弟子的话说道:“除魔卫道是我辈的职责,请王后娘娘放心。”   “好,如此说定了你们今晚也就不必出宫去了,就暂歇在雨花轩吧,那儿空着又紧挨着冷宫,倒也方便。”   吴王后说完喝了一口茶,外面宫人小跑进来禀报,说是国君一会儿要到锦和殿来与王后一起用晚膳。   吴王后摆摆手,内侍心领神会,带着宁杳和扶琂退出去。   宁杳按下乾坤袋里的余青白,微微低了低头掩去沉思。   雨花轩与冷宫只隔了极短的一段路,内侍送他们到雨花轩门口,俯了俯身递出一块令牌说道:“此处便是雨花轩了,不远处的便是冷宫。这个是锦和殿的手令,两位拿着这个便代表着王后娘娘的口谕,可在后宫中自由行动,无论去哪儿谁也不敢阻拦的。”   宁杳接过小小的令牌,内侍便转身离开了。   天色渐晚,远处暗云涌动,愈衬得这处偏僻的宫殿更加幽寂,她站在门口望了望冷宫多年未加修缮的院墙。   妖气……果然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扶琂摸了摸她的头,“杳杳。”   宁杳回神,应了一声,下意识抬手也轻碰了碰自己的发顶。   又落下来拉住他的手,“前辈,那个吴王后她……”   扶琂:“她没占到我便宜,杳杳不必吃醋的。”   宁杳:“……”谁跟你说这个啊?吃个鬼的醋哦,她根本就不喜欢吃醋。   开了玩笑,扶琂正了正神色,“你想的没错,她是绫冬。树灵心脏就在她身上。”   宁杳了然,果然如此。   知道这个,她也并不退却。   两人往雨花轩里面走去,三两个宫人得了那位锦和殿内侍的吩咐十分恭敬地接待,又送上丰盛的饭菜。宁杳一向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和心思干活儿,自然没跟他们客气。   她不喜欢有外人在旁边守着,说了一声,两个宫人便退了出去在院子里坐着悄声闲话。   年纪稍小点儿的说道:“王后娘娘怎么能叫外男在后宫里住下呢,若生出什么冒犯了其他娘娘,又是一桩说不清的事儿。”   “你这又瞎操什么心,”年长的觑她一眼,又压低声音笑道:“咱们王后娘娘又不是头一回让外男在后宫留宿了,多大点事儿啊,王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能管得着吗?”   他们王后娘娘也真是位“奇女子”了,要说妇人红杏出墙也算是私德有亏,就是再普通的人家发生这种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过去的。可这王宫里的一国之后不止出墙,奸夫几乎涵盖了整个王都有权有势的才俊,锦和殿这半年是夜夜笙歌,而一国之主心知肚明却什么也不说,还日日把人当心肝宝贝儿一样供着。   这事儿说出去也算惊世骇俗的奇事儿了,不过反正王上都不在意,只唯恐惹了王后不高兴,他们这些做宫人的也不敢乱嚼舌根往外传,也就私底下感慨两句了。   年轻宫人听完心生艳羡,满脸向往,“长得漂亮就是好,我若能生成王后的模样,想来这一辈子也能风风光光了。”   “这天下间能找出几个王后,你就做梦吧。”   雨花轩的宫人说着话,她们口中的王后正坐在榻上,看着突然现身的男人微微长大了嘴,掐着嗓子哎呀一声,“君上,这是什么风儿啊,竟然把尊驾吹到王宫里来了,是不是查到了线索,需要妾身做些什么?”   玉淩昭收了折扇,拂袖背手,不答反问道:“你方才召了两个人进宫?”   千里春笑眯眯道:“是,一对夫妻,听说是天衍宗的修士。怎么,君上是认得他们么?”   “我听见了,你召他们进来驱鬼?”玉淩昭依旧没有应她的话,目光凌厉,“千里春,什么时候你连几个鬼魂都收拾不了还要区区修士来帮忙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千里春起身来,回道:“君上误会了,妾可是一心在办正事。妖族和修士在琉城失踪之事好几日都没头绪,妾发现王宫确实有些古怪,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儿妾也拿不准,所以才特意叫那两个修士进宫来,打算让他们在前头探探路。”   “修士接二连三不见人,这两个想必也不会被落下的,这回我暗里派了人十二个时辰不错眼的盯着他们,到时候自然就能知道这些日子不见的修士和妖族到底去哪儿了。”   “君上放心吧,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经布置妥当了。”   她盈盈笑着,胸有成竹。 第45章   千里春加入魔界已有数百年之久, 此女生性狡诈行事无忌,初初投入麾下时, 玉淩昭对她颇有微词。   只是这些年来, 她虽然放浪形骸,四处风骚, 但在正事上却从未耽误过, 就是魇归在某些方面也比不得她,渐渐下来, 也算是他的近身亲信之一。   见她有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 话里又确有逻辑道理,且她又并不认得老师和九清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玉淩昭也就勉强信了信她的话。   千里春见他容色稍霁神,笑着要请他坐下。   她微微仰起头, 手却勾着他腰间垂落的玉佩, 一点一点揪着, 一双玉手从腰际慢慢爬上了胸膛,掌心贴着男人身前暗红色的衣襟轻轻摩梭。   端的是勾人又妩媚, 活像个沦落人间祸乱红尘的欲|望妖姬。   玉淩昭不为所动,她便又挨近了些, 呵气如兰, “君上可难得进宫来一趟,管那些不相干的外人做什么呀?不如留下来陪妾说说话,你我君臣推心置腹郎情妾意的,也好打发打发这无聊又寂寞的漫漫长夜啊, 这难道不比旁的事情要有趣得多吗?”   玉淩昭一向不管下属的私生活,千里春再怎么爱搞男人,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虽厌烦也只做看不见,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他虽不是个洁身自好的,却不是不挑的,可从来没打算和千里春搭上关系的意思。   说起来,这女人真是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也不分人的爱乱搞。   “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一旦有什么发现务必随时来禀报,不过千里春本座得警告你,在人间界待久了,却也千万别忘了咱们魔界的规矩。你若胆敢背着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会有什么下场你自己心里清楚。”   玉淩昭神色冷淡,撂下话挥袖离开。   他一走锦和殿又彻底安静下来,千里春懒洋洋地坐回叠着层层软垫的椅榻上,眉目含笑,对玉淩昭的那番警告不以为意,全然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玉淩昭也好,妖族少君和芪也罢,亦或者杳杳。   这个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们了。   她说了,一切都已经布置妥当了,这次必定是万无一失的。   有人在外叩响了殿门,吱呀一声,身穿灰蓝衣裳的内侍踱着小步子走进来,上前点亮了柱子上的九华灯,旋即颔首低眉立在小榻边,问询道:“魔尊这么快就走了?”   千里春撩了撩衣摆,闲闲道:“走了,我们君上啊到底还是年轻,这会儿估计去雨花轩了。说起来魔尊又如何,还不是乖乖照我的安排去做。”   内侍笑:“主人思虑周全。”   千里春自得,“毕竟多活了好些年,若叫一个千年的小子简单就看破了,我岂不是白活了。”   玉淩昭担心他的老师,只要牵制住杳杳,算计他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杳杳,杳杳……   她们真是好多年没见了。   千里春一笑,似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我就知道她总有回来的一天。我一直在想啊,她回来后我该怎么去见她,又到底该给她送上一份什么样的礼物,才不算辜负我们多年的情谊。”   现在,那份礼物已经准备好了。   她绕了绕肩头的长发,在烛光里笑容有些阴渗。   然而落在内侍眼里却是一如既往的迷人。   内侍痴痴地望着她,无论是当年的丑陋与不堪入目,还是现在的明艳出众,他的目光数百年如一日的没有变过。   他跟在主人身边也就七百多年,并不知道主人的过往经历,也不清楚她口中注定要回来的那个她到底是谁,他更不在意主人诱哄妖族少君、故意欺瞒算计魔君、暗里使人抓捕修士,这一切到底是为谋划什么。   他只知道,当年她在万壁深渊里救了他,他这条命就是她的。   刀山火海,无边地狱,任何地方他都可以也愿意替他去。   内侍虔诚地托起她的手,低下头轻轻吻在手背上。   天上闷雷响起,寝殿里传出来的声音臊得新来的宫人面红耳赤,坐立不安地想着不久前为正事而离开的国君,不由含了几分唏嘘。   往日以为国君与王后娘娘鹣鲽情深,进了宫才知道都是骗人。   国君倒是情深意重,至于王后娘娘……这夜夜**的,可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   玉淩昭离开锦和殿,正如千里春所料并未出宫去,而是略略思索之后径直转去了雨花轩,说到底他还是不大放心千里春,打算亲自到过去在暗里观望一番。   而这个时候雨花轩的宁杳和扶琂也已经用完了晚膳,正准备到冷宫里去探探究竟。   宁杳知道绫冬此次留他们在宫里,绝不是真的为了闹鬼之事,这里头必然是不安好心的。可为了救宁楹,她只能装作不知,应下这闹鬼之事。   不说别的,宁楹这个姐姐确实对她极好,她总不能真丢下她置之不理。   管对方有什么算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   相较于宁杳的多思多虑,扶琂的想法就简单得多,他还是一如既往并不打算过多掺和这些事情。   修行之道,提升修为心境的历练是必不可少的,他只需要在关键时候保障杳杳的安全便好,至于其他的危险应对,他知道她心里有数。   两人离开雨花轩,不过片刻就到了冷宫前。   天上乌云似乎又浓厚了一些,暗压压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自打王后入主中宫始,国君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别的人,被打入了冷宫的妃子比起以往也多了许多,驻守冷宫的侍卫从一开始的两人增加到了现在的六人。   他们齐齐拦在冷宫门前,挡住了去路,“你们是哪宫的人?此处冷宫禁地,还不速速离去。”   扶琂提着灯,宁杳走在他旁边,将内侍交给她的令牌在侍卫面前亮了亮,“我二人是奉王后娘娘之命来查看近日闹鬼之事的。”   侍卫一听到是王后娘娘的吩咐,哪里再敢阻拦。   这吴王宫就是王后的天下,但凡与其沾得上边儿的,他们都丁点儿不敢怠慢。更何况这闹鬼之事总叫他们几个提心吊胆,如今遣人来查探,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侍卫打开门锁,又推开沉沉木门请他二人进去,“里头的人大多都疯疯癫癫,精神不大正常,二位可要小心些。”   宁杳笑着应了和扶琂双双走进屋里。待他二人进去,侍卫们又重新合上了门,坐在外头的石阶上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全然不知里面已经风起云涌。   从外头看冷宫,只觉得此处妖气重,进了以来这感觉又更强烈了些。   庭院深深听不见人声,随着宁杳二人进来,又有暗雾四起将他们团团笼罩其中,只朦朦胧胧的能瞧见不远处石板路尽头的檐下悬挂着一星两点的烛光。   扶琂皱了皱眉,伸手拉住宁杳,“杳杳,这雾有些古怪,要小心些。”   宁杳也有所察觉,凝神警惕着四周,她一步一步落在石板路上,走得又轻又缓。   然而半天过去,并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出现任何动静。唯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不过短短的一段路,烛火也分明就在眼前,却似乎怎么也走不到隐藏在阵阵浓雾后面的殿宇屋檐下去。   宁杳取出菜刀,拨开眼前的白雾。   她又往前走了一刻钟,终于前方有了动静,出现了一个矮胖的身影。浓雾障眼,宁杳看不大清楚对方的样貌,只隐隐瞧见个不大的轮廓。   不像是人,是个动物?   宁杳心下奇怪的很,扶琂倒是看清楚了,却没有出声提醒。   宁杳停住脚步努力辨认,就在她死死盯着那处时,不期然与一双泛着红光的眼睛对上,刹那间浓雾沸涌席卷而上,将他二人彻底淹没在其中。   隐身穿墙进入冷宫的玉淩昭看着已经空荡荡的庭院和趴在地上的白色小兽不由眯了眯眼。   梦兽,它怎么会在这里?   修士失踪,莫非都是去了它的幻境?   宁杳在浓雾涌来时反射性的抬起手护住双眼,眼睛瞧不见,其他感官便被放大了数倍,她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骤然凌空,四周的温度也在急速上升。   宁杳立时放下手,睁眼去看,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冷宫,现在置身于一片烈火熊熊燃烧的深渊断崖边。   她一脚踩在山崖石上,另一脚已经踩空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直直下坠。   底下深渊中的火苗扑簌簌的响着,离得越近声音越大,渐渐的变得更像是骇人的轰鸣,火海中灼人热浪一波一波的涌来,随时都能将她彻底吞没。   宁杳紧皱着眉,双手护在身前。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幻像。   估计是刚才在浓雾里中招了。   她思索着解决之法,崖上的扶琂脸色一变解下了压制修为的白缎,瞬间到了她身边,将人紧紧揽在怀里。   宁杳愣了一下,自然地揪住他的衣裳,靠在他肩头,“前辈。”   扶琂护着她,所到之处烈火瞬灭,漫天火海里也生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就像落在宣纸上的墨滴,慢慢洇染开来。   火崖深渊在倏忽之间便被一片绿意盎然替代,生机勃勃鲜花灿烂,这样的一番场景转换不论看多少遍都着实让人惊叹。   两人轻巧地落在深渊底部的草地上,衣摆裙角边簇拥着一丛又一丛的七星花,在阳光下繁丽又烂漫。   生机复苏,已经不是宁杳第一次见了,却还是忍不住惊奇。   她四下张望着,扶琂轻轻拥着她在耳边低声道:“这是梦兽的幻境,在里面真真假假的可不好说,杳杳你要小心分辨。”   梦兽稀有,会出现在守卫森严的深宫明显是为人所用。   单纯的梦兽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可若有人在后面操纵,那他们现在所置身的地方就不可能是单纯的幻境。好比方才那片火海就并非幻象,肉|体凡胎一旦掉下去,必定烈火焚身尸骨无存。   杳杳现在修为不够,没有办法摆脱肉|身的桎梏,一旦身体被毁恐怕又只能再回到万世镜去。   宁杳也想到了幻境这一点,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幻境不能久留,万一迷失其中会彻底崩溃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尽快离开,只是到底该怎么破局出去,宁杳一时也没有头绪。   暗中之人费这样的周折,甚至不惜使用梦兽,不像是简单的要取她性命,定然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目的。   敌在暗,我在明,只能等对方主动露出意图,然后见招拆招。   宁杳正想着事儿,扶琂却突然将她抱了起来。   “前辈?”双手下意识地勾挽住他的脖颈,反应过来宁杳有些不大自在。   “不疼吗?”   宁杳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方才被火焰烧去了一截的裙摆和灼伤的地方,后知后觉的倒吸了一口气。   扶琂找了一块平坦干净的草地将人放下,才蹲下身替她疗伤。   手掌在伤处轻轻扫过,发红发烫的地方像遇着了凉沁沁的泉水,没一会儿便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他又握住她的手,清理了手背上的灼伤,才笑了笑也到她旁边坐下。   宁杳摸了摸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他脖子上的牙印。   那是她上次在河都咬的,其实用灵力很容易便能好的,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留着的。   她屈膝撑头,前方是望不到尽头的无边绿意。   两人静静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宁杳看着天边,扶琂看着她。   解下了白缎,温柔而专注的目光便再没了可用的遮掩,时间久了,又在蓝天白云宁静柔和的氛围下,饶是宁杳这样脸皮厚万事不放在心上的,也有点受不住不好意思。   她慢吞吞偏过头来,“前辈……”   扶琂捻去她发梢上的蒲公英,“怎么了?”   宁杳盯着他,却没有出声儿回他,好半天才低下头揪了揪红裙边细软的草叶,小声嘀咕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啊?”   她早就觉得怪怪的了,总牵她手还能说是长辈照顾小辈,但时不时搂搂抱抱的还老是这样看着她,和记忆里那位傅公子瞧绿袖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她声音很小很弱,有点儿像在自言自语,但扶琂听得一清二楚,他顿了一下,不禁微弯了眸子笑出声来。   宁杳面无表情地盯向他。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都是成年人,干脆点儿!   扶琂在她注视下止住了笑声,也褪去了少许往日浮于表面的温和,长臂一伸,环过她细软的腰肢将人揽进怀中。   他箍在腰间的力道有些大,宁杳不适地挣了一下,两弯细眉也微微蹙起。他一反常态强硬地止住了她的动作,又亲了亲她的脸状似安抚,才附到耳边言语间气息温热,“是,杳杳现在才知道吗。”   宁杳怔了怔,视线飘忽,缩了缩肩意图拉开他过分亲近的距离。   扶琂:“杳杳现在是不是很开心?”   宁杳:“嗯???”   扶琂:“我二人两情相悦,不值得开心吗?”   宁杳:“……呵。”   扶琂:“看吧,你果然很开心。”   宁杳不出声儿了,比不要脸,到底还是她输了。   她一脸冷漠,但依旧在他怀里。   以她的性子,没有生气不悦,没有掏菜刀砍他,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扶琂歪下头,唇边笑意愈深了几分。   两人坐在草地上,心照不宣地望着天际白云。   梦兽和幕后之人一直没有动作,天上的太阳西去,夜幕降临,宁杳靠着扶琂打起了瞌睡。   扶琂仰躺下,让她好好睡了一觉。   等宁杳醒来时,天幕上已是繁星点点,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个地方还是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发生什么异样,平静安宁得如同一处世外桃源,仿佛先前的烈焰火海从来没有存在过。   宁杳担心道:“前辈,梦兽怎么没有动静呢?”   “不清楚,不过想来大概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合适的时机,会是什么?   宁杳起身走在漫无边际的草地花海里,摘了一捧花才回来坐下填肚子,上神灵力所化的花花草草,即使是在幻境也有不菲的价值。   能多吃点儿就多吃点儿。   既然对方在等时机,那就慢慢等吧,反正只要有吃的在不饿肚子,她就有的是耐心。   然而这一等,在幻境里足足过了六日。   扶琂在小山坡上打坐,宁杳往身上使了个除尘术,蹲在河边掬了一捧清水,刚喝两口就见对面河岸上蹲着一只白色小兽。小兽还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幼崽,个头不大两耳尖尖,圆滚滚的一团,活像个像胀鼓鼓的绒气球,即使不动小身子也摇摇晃晃的。   “梦兽?”终于出现了。   宁杳手一松,掌心的水哗啦哗啦落回了河中。   对面的小兽听见声音仍是憨态可掬的模样,只是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开始泛起了诡异的红光,紧接着宁杳的耳边便出现了一阵嗓音软乎乎的幼崽声,可那语气有些幽凉又带着几分蛊惑,结合在一起颇为诡异,“君上,好久不见了。”   宁杳确信这不是梦兽的声音,光用耳朵听也听不出来出自谁的口,可乾坤袋里的余青白激动得几乎旋转起来,凭借自己的力量给出了重要提示。   是那位王后娘娘,也就是绫冬。   宁杳心知肚明,却装作不晓得,“君上?叫谁?你是在跟我说话?”   梦兽动了动耳朵尖,那声音又传了过来,“妖族之兽,唤的自然是我妖界之主。君上几经轮回转世,忘记了也情有可原。”   宁杳对她的话不置一词,而是挑挑眉反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又想干什么?”   “君上归家,自然是奉上大礼。”   梦兽眼中红光大盛,身前的河流开始拓宽,河中冒出的莲花盛绽,远处广袤无垠的草地也在片刻间成了一片碧浪滔滔的青色莲花河。   这分明是她经常做梦梦见的那个地方。 第46章   柔和的风徐徐迎面而来,携裹着清凉的水汽和沁人的荷香。梦兽已经消失不见,莲花河里平静又安宁。   宁杳没有放松警惕,站在岸边一动不动只目光四下寻找扶琂,然而四处并不见他,反而是莲花河里有人影绰绰。   “杳杳,你又要去哪儿啊?”   女声传来,遮掩在宁杳眼前的巨大青莲花如同有了生命,歪歪斜斜往两边倒去,露出后方荷叶上正在说话的两个身影。   站在右边的年轻姑娘抿着嘴,眼尾上抬着似乎不大高兴,眉角边浅浅印记也因气恼而愈显得红艳艳的如花一般。   宁杳记得这个印记,是当初在梦里和她说话的小姑娘。   红色印记特征太明显了,她的梦里又只出现过几个人,即便如今长大了容貌改变了,她也一眼认了出来。   而当宁杳把目光又转向另一人时,不由愣了愣。   靠在落下来的莲花瓣上的人低头咬了一口撕下来的绿色荷叶,比起另一人有些不悦的气恼,她看起来更悠闲些。   最重要的是,她有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夏苏,你不用跟着我,自己去玩儿,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跟就不跟,”眉角有印记的夏苏瞪了瞪眼,转身跃入水中,“要不是长老的命令,我才懒得理你呢。”   “杳杳”摸了摸下巴,看了看水波荡漾的河面,没有太在意对方随着年龄越长而逐渐越大的脾气。   她抬起头目光四下逡巡,视线落在周围的荷花上扫来扫去,不久后目光一定,摸出菜刀砍了一株开得比较好的青莲花。   能承得住一个小婴孩的大莲花轰地倒进水中,“杳杳”将细腕儿粗的荷花杆扛在肩上,消失在原地。   宁杳有心想跟上去,可转念想到现在不是在她自己的梦里,而是在梦兽的幻境中。   她谨慎之下没有动作,面前的场景却有了意识开始自动转换。   满目的青莲花渐渐被水湮没,转而出现在宁杳眼前的是一处深山小谷,她站在山谷出入口,谷外是花叶扶疏,清泉叮咚,谷内却是枯草黄叶一片荒芜。   里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宁杳走了进去,她还特意把四个黄放了出来,手里牵着绳,叫它们小心警惕四周以防梦兽暗里突袭。   与此同时扛着青莲花的“杳杳”已经走到了一座小木屋前,望着屋顶上坐着望天的男人,高高举着花往前递了递,“前辈,送你的花,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她话音刚落,荷花杆承受不住一路折腾咔嚓一声断了,巨大的莲花轰地折了下去。   屋顶上的男人飞快闪开,低下头看了她一眼,“矮冬瓜,你想砸死我是不是,果然好狠毒的   心肠。”   杳杳皱起眉,很不高兴,“不准那么叫我。”   说完,她又道:“而且我怎么会想砸死你,我爱你还来不及呢。”   九清:“……满嘴胡话。”   宁杳:“……”看着“自己”对“扶琂”说这样话,感觉怪怪的。   宁杳在四个黄的诡异注视下,轻咳了一声。   场景再度有了转变,飞速地闪现着过往的时光。   她扛着莲花来的时候,谷中的荒地长出了新芽。   月亮升起,太阳落下,是她空手离开的时候,路边冉冉条条的柳枝轻轻的晃啊晃,青绿柳叶子会飘飘落下,等到她走远了,谷中又是一片枯败,就连送来的青莲花也焉耷耷。   宁杳像在看一场十六倍速的电影,眼睛都有点儿花。   不能慢点儿吗?梦兽是在赶时间吗?   她正这样想着,梦兽圆滚滚的身子就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君上以前很喜欢到这里来,现在重临故地,重见回忆,不知道有没有想起一点过往呢?”   宁杳收回了四个黄,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眯了眯不大舒服的双眼,没有回答它的话。   梦兽眼中红光弱了一寸,好似在回想什么,“其实多亏这位上神,君上才能安然无恙。君上怎么会一点印象也没有呢,看来近千年的时光果然还是太长了,在万世镜待得久,什么都被清洗干净了,往死里打岁月也如这云烟随风而散。”   话音坠下,梦兽又直勾勾地盯着她,宁杳不受控制地对上它的眼,那一瞬间整个脑子都变得空荡荡的。   宁杳双目无神良久,直到梦兽蹦蹦跶跶地远去,她才清醒过来,一脸莫名。   锦和殿里,内侍端上一盏茶,“主人还在看吗?”   千里春喝了一口茶水,“你从没跟她打过交道,不知道她有多狡猾,从小到大,论演戏骗人最奸诈的妖魔也比不过她。我不放心,总得再确认一番。”   内侍问道:“不知结果如何?”   “她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连梦兽都无法唤醒她的记忆。万世镜果然厉害,不愧是上古九重天的东西,再有本事也抵不住它的轮回洗涤。”   千里春坐在妆镜前,看着幻境中的宁杳不禁含笑。   什么都想不起来才好啊,这样的话到时候谁也阻止不了她的计划。   内侍不解,“主人何不借此机会直接取了她的性命,也省得麻烦。”   千里春嗤了一声,“你说的简单,真以为她旁边寸步不离的男人是死的吗?更何况以她现在的修为和本事,只要没有记忆,根本不值得浪费力气,还不如好好安排往后的计划,到时候妖魔二界尽在我手,九重天也得与我客客气气的说话。”届时才叫真的风光。   当年她失败过一次,费了这么多年的时候又卷土重来,绝对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千里春点了点光滑的台案,揽起臂弯里的红纱披帛,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好了,时间差不多,我们也该去上一场好戏,然后退场去另一个地方了。”   …………   幻境在梦兽离开后就结束了,宁杳回过神,发现自己还是在小河边,扶琂还坐在草地上。   等她走过去,扶琂方才起身来眼含了然,两人将将站定,头顶晴空白云被缀着繁星的破碎夜空吞噬。   他二人又回到冷宫庭院中,浓雾已经散去,破烂灯笼里烛光显得格外明亮。   扶琂重新系上手里的白缎,问道:“梦兽是   不是带你去看了什么?”   宁杳眨了眨眼,摇摇头,“没什么。”   扶琂见她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多问,宁杳主动拉住他的手,一起往冷宫深处走去。她边走着另一手按了按腰间的乾坤袋,嘴角抿起一点儿若有若无笑,在烛光明明灭灭里垂下眼帘,落在裙摆上的目光凉飕飕的。   夏苏,绫冬,吴国王后,这身份可真是有够多的。   她想干什么吗?   再重演一次当年的大乱吗? 第47章   宁杳心里有诸多想法, 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她与扶琂走到了一处老旧的宫殿前, 冷宫院墙里分东西南北四处,此处便是其中之一, 横梁门枢上蛛网纠缠, 目之所及尽是尘灰堆积,俨然多年无人清扫。   半开的门洞里灌着夜里凉风,呼呼的声响似鬼哭狼嚎。   西废宫的妖魔之气是最浓重的一处,梦兽圆滚滚的影子从里面飞快一闪而过。宁杳与扶琂对视一眼, 双双入里。厚重的木门轰的阖上, 整个殿中只有扶琂手中的灯笼有一星光亮。   痛呼的尖叫声从黑暗深处传来,宁杳与扶琂飞快穿过前堂到了西废宫的后院。他二人刚立在老旧的小廊下,院中石灯柱依次腾地亮起,煌煌如白日一般, 宁杳抬袖挡了挡, 轻轻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子。   “小妹!小心!”   是宁楹的声音。   宁杳顿了顿一动也没动,扶琂伸手一拽,两人出现在几米外, 方才站的小木廊被一道红光击得粉碎, 化作漫天飞灰。   “天衍宗的修士竟这般无用, 飞霞道人之后, 到底还是没落了。”石柱上的女人撩过肩头红色的纱衣,好整以暇,扬眉睥睨。   “王后娘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宁杳冷然, “突然出手,可非君子所为。”   “认出我来了?”千里春揭下面纱,掀起红唇,“和妖魔谈君子所为,可没什么道理。你们正道修士总是满嘴的仁义道德,约束你们自己就好了,那一套可别往我身上使。”   她笑了两声,广袖半掩了面,长发纠缠着红色衣袂,勾人的很。关在大铁笼子里,定力不足的男修士们无不是两眼发直,神昏目眩。   宁杳紧紧抿唇,看到这皮囊,很难不让她想起远在东山的树灵,以及在河都死去的绿袖。   心脏与皮囊都是旁人的,除开这两样,她自己又剩下什么?   “小妹!你快走,马上离开这里!”宁楹和所有修士一起挤在大铁笼子里,大声喊道。   宁杳冲她摇了摇头,上头的千里春抬了抬手,掌心处正好落了一束月光,“走?这可不行。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真当这地方是窑馆子?”   宁杳:“你到底想怎么样?放了他们。”   千里春一挥长袖,掀开了院中左右两处罩着的黑布。   左边的大铁笼子里妖气冲天,装满了各类妖族;右边的大铁笼子里关的是一个年轻男人,靠在铁栏杆上目光冷戾,出口的声音如寒冬凛冽,满含杀意,“千里春,你好大的胆子。”   失踪的修士,不见的妖族,全部都在这里,都是这女人干的好事儿。   他先时进入冷宫,并未见到老师和九清的影子,而是遇见了梦兽,本想一探究竟,不想却遭了道儿。这地方早布下重重机关,分明是早有预谋,就等着他上门儿了。   玉淩昭早起了杀心,这区区铁笼根本困不住他,可坏就坏在此时浑身乏力,根本使不出气力来。   “君上,这降妖除魔,正道修士是最有一套的。妾知君上修为高深,万不能硬碰硬的来叫自己吃亏,所以特意搜罗了好大一批驱魔粉,以千倍的剂量加了香置于冷宫地下,你一进了院子就染上了。”   千里春笑道:“君上年轻气盛又自恃修为,怎么也没想到会被从来都看不上的驱魔粉撂倒吧?这就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什么都不能小瞧的,抵得住十份百份的量,后面还有千倍万倍等着呢。”   宁杳看了看千里春,目光又在玉淩昭身上停了一停。   玉淩昭有所感,忍不住出声道:“老师……”   宁杳微微睁大眼,左右看了看,“你在叫我?”   “姐姐!”   又有声音响起,吸引了诸人的目光过去。   困住妖族的铁笼子里,黑衣长裙的女人抓着铁栏杆,正又惊又喜地望着宁杳。   和芪没想到时隔多年与姐姐重逢,会在这样一个场景之下,但无论如何,能得以重会,心中还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她高兴地又往前凑了凑,“姐姐……”   “你也在叫我??”宁杳表情古怪,一言难尽道:“你认错人了吧,这位姐姐,你的年纪看起来可比我大上不少。”   和芪用力地摇头,她怎么会认错人呢,就算她认错了,九清上神就在那儿,玉淩昭也在那儿,总不能都也认错了。   千里春再度审视着宁杳,看底下的人皱着眉头,心又往下放了放。   她满意地勾唇一笑,“怎么还叫起姐姐妹妹来了?现在不是给你们认亲的时候,这里也不是给你们叙旧的地方。好了,月至中天,正是最好的时机,也该开始正戏了。”   言罢,魔物现身直直袭击宁杳与扶琂二人。   千里春便趁着此时抬起手,掌心正对着关了修士的铁笼,眉眼一动,笼中尖叫声此起彼伏。   西有翠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灵力像千军马一样压过经脉直冲头顶,好像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罩在上方,所有灵力都被生生抽离。   西有翠死死地扣住栏杆,转过头,身边的封玦和宁楹也难耐折磨,寒刀阁的人亦是身体失控浑身抽搐。   更可怕的是,一些修为低的师弟师妹,直接瘫软在地气息奄奄,片刻间青丝变白发,妙龄成老妪。西有翠目睹了这一切,惊恐万分,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的话,她、她也会……   不不不!   变成那个丑样子,往后还怎么活!   西有翠有力地抓住封玦,尖叫道:“大师兄救我、你救救我啊!”   封玦已然自顾不暇,正与千里春的妖法全力抵抗,根本分不得神,连一个字也无暇出口。   没得到回应,西有翠更是惊惶,无头苍蝇一样在人群里挤晃。   千里春感受体内修为暴涨,却还不满足于此,振臂一挥,另外两个铁笼子里也如修士这边出现了一样的场景。   自身修为被疯狂夺取,玉淩昭这才明白千里春在打什么主意。这是想把他们的修为灵力掠为自己所用,此等秘法邪术,他都未曾有过修习,这女人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所有的一切不过在片刻转眼之间,西废宫的后院里惊叫声夹杂着痛呼声,还有诸多不敢置信之下的崩溃。   冷宫的院墙好似密不透风,外面的侍卫还坐在石阶上侃大山,丝毫不知里面的人所处的水深火热。   千里春放出的魔物纠缠不休,宁杳抵挡砍杀的同时听着和芪他们的声音,不由又紧捏了手里的刀。她压了压内中心思,与扶琂说道:“前辈,你帮我救姐姐他们,这里我来。”   扶琂看着魔物的攻势犹豫了一下,旋即点点头,“你小心。”   待宁杳应了声,扶琂闪身离开包围圈,一掌断开了千里春的妖法。   千里春已经吸收了不少,餍足地舔了舔嘴皮儿。   她瞥向扶琂,很清楚单纯以她自身的本事不是这位上神的对手,代表六界生机之源的上神,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但那又如何,她今天本来就是来演一场送死戏码的。   这边落幕,她才好悄无声息去另一处敲锣开场啊。   想到这儿,千里春扬起下巴冷笑道:“敢坏我好事,你这小子也不如留下命来吧。”   千里春铁了心往扶琂手上送死,但手上攻势却一点儿不掺水分。她余光从与魔物奋战的宁杳身上掠过,不屑轻嗤,对付一群杂碎都如此艰难,看来确实不需要再多担忧些什么了。   两方交手,惊雷滚滚,尘烟四起。   千里春尽心尽力地演完了最后一场戏,捂着胸口落了气儿,化作一缕青烟。   魔物自然失去了她的控制,没入黑暗消失远去。宁杳收回菜刀,目光越过冷宫院墙看向外面婆娑的树影,又淡淡的收回视线,须臾后才匆匆走向宁楹,询问起情况来。   冷宫外的内侍已经换掉了灰蓝的衣裳,一身黑衣罩着斗篷,他搀扶着方才在冷宫灰飞烟灭的千里春,担忧道:“主人,你没事吧?”   千里春抑住胸腔中火一般灼烧的疼痛和吐血的冲动,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没事,我们走,马上离开吴国回莲花河去。”   她虽受了重伤,修为灵力却又再深一层,只需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便能无碍,而且她几乎能看见千军万马踏平天下的盛景了,这点儿伤算什么?   内侍应道:“是。”   宁杳把宁楹扶起来,相较于大多数人的狼狈虚弱,甚至生机顿失白发苍苍,宁楹的精神要好得多,修为也没有下跌。   宁楹自己也奇怪,宁杳指了指她的乾坤袋,宁楹在袋子里摸了摸,取出一块镜子来,讶然道:“是因为这个?”   玉镜在她手中轻哼一声,没有作答。   宁杳笑了笑,在河都因为绿袖之事她借了玉镜一试,顺便和她探讨了一下有关于以前物理所学的镜面反射,就是以防宁楹出现什么危急时刻。   别说哦,还挺有效的,千里春的妖法落下来虽然没有完全被卸,却也被反射出去了不少。 第48章   宁楹劫后余生, 握着镜子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有些轻松的喜色,然而当目光触落在其他修士身上时又不由将这份庆幸沉敛了下去。   当下诸人可谓是狼狈不堪。   无论是寒刀阁还是天衍宗, 除了个别的, 大部分低阶弟子都伏在地上, 奄奄一息, 似乎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方才惶惶不安的西有翠早晕在了封玦的怀里,原本乌黑亮丽向来引以为傲的长发,已然斑白失色,毫无光彩。   修行之道本就不易,生死道消也不过眨眼之间。   大多人对于道途的凶险是有所准备的, 但谁也没想到会在伏魔大典上出现这样的状况。   现在这个情况,该仔细想想,回去之后该如何与师门交代了。   宁楹心往下沉了沉,宁杳对这些忧虑不怎么能感同身受, 她走到扶琂身边问起他的情况。   扶琂又系好了白缎, 沉吟道:“并无大碍,只是那位王后娘娘有些蹊跷。”   这一场下来太过简单了。   能设计将妖族少君、魔界尊主还有修士妖魔一起关押拿下, 同时引渡他们的修为,心思自然缜密, 怎么也应该留有保命的后手和退路才对。   “是吗?”宁杳唔了声,“暂时也管不了那么多, 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儿为妙。”   依吴国国君对王后不分是非的爱重,若他知道自己心尖尖儿上的王后出了事儿, 怕又是一场不妙的是非。   “姐姐……”和芪从笼子里出来, 连身上的伤也顾不得,双手紧紧拽住宁杳的袖子, 满脸的兴奋和激动。   手中切切实实的感觉,让她提着心落了地,果然没错,不是在做梦。   她样貌本就生得明媚,当下更是神色飞扬。   骤然被个小美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两眼泪汪汪地盯着,宁杳不禁往后撤了撤,得亏扶琂在后面扶住她,才没踩着裙角绊倒。   宁楹被千里春关住多日,也知道这位就是现今管着妖族上下的少君,立时上前将二人隔开,警惕地看向和芪,“你想干什么?”   和芪这些年暂代长姐的职责,在妖族里面已然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见宁楹如此,甚为不悦道:“我和我姐姐说话,你插什么嘴?关你什么事?”   宁楹冷了冷脸,“我是她姐姐,怎么不关我的事?少君还是不要胡说八道的为好,我等为天衍宗修士,可多不出来一个生在妖族的妹妹?这话若是传出去,你叫我妹妹如何在修士在宗门之中立足。”   当日姜缀玉只因为身体里存有一缕魔气,万音门便灰溜溜的跑了,一声也不敢声讨。今日杳杳若稀里糊涂和妖族扯上什么姐妹关系,等回了修仙界,还不知道会有多大一顶烂帽子扣下来。   和芪顿了一下,当即就要反驳回去,扶琂突然开口,“少君。”   和芪看过去,他又接着道:“听说如今的妖界全赖少君主持上下,少君被拘在此处多时,妖界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依我看少君还是速回妖界为妙。”   和芪张了张嘴,盯了他和宁杳一瞬,暗撇了撇嘴,甩袖别过头,转身去将无人理会的玉淩昭放了出来。   玉淩昭不同于她的冲动,淡定地捋了捋袖子,虽说受了伤,却还是一副镇定不失威严的模样。   和芪与玉淩昭两人算是“青梅竹马”,但自小就不大对付,后来妖魔二界暴|乱,满目疮痍,姐姐受伤被上神带走,玉淩昭也一声不吭的离开了妖界,回去从他老子手里继承魔界的江山,再然后他们两个几乎就没什么联系了。   九重天因为当年妖魔暴|乱引得生灵涂炭,对二界的打压惩处就没停过,妖魔二界至那之后处处受到压制,九重天的飞升大道也不再对他们大开以示惩处,什么时候打开至今还没有定数。   和芪和玉淩昭忙于政务,今日还是这两人大乱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多年未见,无话可说。   这两人四目相对,宁楹趁此与宁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一起离开。只是此时多人重伤,并不好使用飞剑,还是扶琂帮忙抬手挥袖间将一众人等送出了王宫大门。   姜缀玉自下午就一直在宫门外等着玉淩昭。   玉淩昭性子古怪,她不敢擅自离开,在王宫不远处寻了个视野宽阔的塔楼,盘膝打坐。倒是没想到运气会这样好,竟叫她撞见了宁杳一行人。   更让人振奋的是,同行的天衍宗和寒刀阁的其他修士相互搀扶,走路都打颤儿,她神识一扫,发现这些人果然是受了重伤,就连宁楹和封玦的气息也不如寻常时候平顺。   姜缀玉心下一喜,老天有眼,这可真是好时候。   多日来以魔界功法修炼,现如今她的修为大有进益,取宁家姐妹的性命简直轻而易举。   姜缀玉眯了眯眼,眉心的红痣在月光下泛了一分诡异的光彩,她咬牙一笑,“宁杳!”   宁杳扶着宁楹在宫门外不远处刚刚立定,身后隐有疾风,裙发飞扬。   她神色一动,转过身去,就见塔楼立着一人,手中握有赤红长鞭,气势汹汹杀意凌然。   “姜缀玉,你果然没死。”   宁杳功力越发深厚,一眼就看清了对方。   宁楹一惊,知道姜缀玉定是来寻仇的,心道不好,“小妹……”   宁杳倒是镇定,“姐,你别担心,她既送上门儿来,能杀她一次,也能杀她两次。”   “大言不惭!就凭你?”姜缀玉冷笑连连,“当日若不是宁楹,你算个什么东西?”   当日虽说吃惊于自己会死在宁杳的手中,但过后想想,问题应该出在那把刀上。不过废物就是废物,得了神兵利器又怎么样,照样还是个废物。   没有宁楹,她根本近不了她的身,更遑论伤她分毫。   “废话少说,你们今日全都给我留下命来!”当日之恨,她现在要百倍千倍的奉还。   赤红长鞭形如妖蛇,在空中扭曲盘旋卷起飓风滔天,宁杳将宁楹推到一边儿去,挡住对方的攻势。魔界的赤红长鞭威力十足,单凭这些日子修炼的正道功法,其实难以招架,宁楹也看出来了她有些吃力,就要上前帮忙,扶琂却伸手将她拦住。   宁楹不解,扶琂摇了摇头,白缎下的双目静静注视那一方。   宁杳看着姜缀玉手里舞动的长鞭,眸子微动,黑瞳中划过一道暗色红光。不过瞬息,姜缀玉便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儿,手里的赤红长鞭开始不听使唤,嗡嗡颤颤的作响。   她僵直了手,使出了全身力气,鞭子却停在空中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   这鞭子是她父亲魇归交给她的,说是在魔界也算排得上号的法宝,叫她拿着防身,也能好好为魔尊做事。她一直用得很是顺手,今天怎么会突然不听使唤?   姜缀玉气急败坏,紧绷小臂,手腕费力往上一抬。   赤红长鞭终于动了!   她松了一口气,一颗心才刚放到一半,赤红长鞭的尾端竟生生转了个弯儿,反向直冲塔楼过来。姜缀玉愣了神,慌忙之下放了手,纵然一跃从塔楼上跳下去急急避开。   赤红长鞭突然攻击姜缀玉,这一转折让诸人疑惑又心惊。   宁楹愕然,“这是个什么意思?”   宁杳还站在那儿,也奇怪道:“我也不清楚。”   她说着,又歪了歪头,眼珠子又动了动,空中的赤红长鞭骤然一震,攻势又猛烈了三分。   扶琂袖中的手紧攥了攥。   这个分明就是驱魔御妖之术。   不动声色间天下妖魔尽为所用,妖族君上的拿手本事。   他抿唇良久才松开手,默然不语。   那厢姜缀玉已然被逼到了死角,遍体鳞伤,她实在搞不明白,好好儿的,这赤红长鞭发什么疯?   “君上!君上救我!”玉淩昭与和芪发现宁杳走了之后紧跟着出来,姜缀玉眼前一亮,忙忙抬手大声喊道。   玉淩昭看了看宁杳,又挑眉看了看她,“你在干什么?”   “是她,是他们,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属下大打出手,更是言语之中对君上不敬,请君上做主替属下讨回个公道!”   她恶意扭曲事实,宁楹怒然冷笑,“姜缀玉你好生不要脸。”   姜缀玉只当没听见,继续喊道:“君上!”   赤红长鞭不断攻击,玉淩昭若有所思。他本就在千里春手里受了伤,听着姜缀玉的声音心上更添烦郁,“闭嘴。”   姜缀玉见他动气,一时讷讷不敢出声儿。   宁楹怕玉淩昭真信了姜缀玉的话,拉了拉宁杳的袖子,低声道:“小妹,我们快走。”   宁杳点了点头,和扶琂一起离开。   他们走得快,玉淩昭与和芪也没有追上去的打算,姜缀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消失不见,她愤恨不已,眼角眉梢处堆敛的阴翳颇为骇人。   宁杳离开,赤红长鞭却还是没有安静下来,更甚者直接下了杀手,长鞭缠绕上姜缀玉的身体,绾上了她的脖颈,死死将其捆绑。   姜缀玉呼吸不畅,周身紧缩发疼,“君上、君上救、救……”   玉淩昭:“救不了。”   姜缀玉瞪大眼:“不不……”   玉淩昭轻吐出一口气,“你以为为什么她是老师,而我是个徒弟。”   老、老师?他在说什么?   谁谁是老师?   姜缀玉在满腹的茫然不解中,身体呼吸一滞,彻底失去了意识。   因为千里春之事,玉淩昭回魔界去看看情况,和芪也暂且回了妖族。   而宁杳等人回到吴国城中租下的小宅子,他们并不准备在凡人界久留,打算修养半宿勉强恢复些力气后就去安置有传送阵的地方,然后回往宗门。   宁楹在给师弟师妹分发疗伤的灵丹,封玦在照看昏迷不醒的西有翠等人。   扶琂拉着宁杳避开诸人,将人抵在后院长廊的朱红色柱子上。   他拉下了白缎,阗黑的眼眸凝视着她,情绪复杂难辨,好一会儿才骤然阖上了眼帘,紧紧埋首在细白的脖颈间,声音显得有些沉沉闷闷的,“你总爱骗人。”   宁杳抬头,撑着他胸膛轻推了推,眨眼说道:“我哪有?”   扶琂闻言,稍稍直了直身,紧绷着下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气息有些低沉。   他没有戴上能够压制灵力修为的白色长缎,周围冷风飒飒的,自长廊这方始,一寸一寸蔓延开去,青绿枝桠上的细叶肉眼可见的开始泛黄。   “好了、好了,是我骗人,”宁杳忙摸摸他的头,“乖乖,快笑一个!”   再这样下去,又得惊动九重天了。 第49章   扶琂笑不大出来。   眸光幽幽, 凝神不语。   四下愔然无声,只有枯叶在风中落下,细簌簌的, 听在耳中倒让他心情又愈发低沉了两分。   宁杳环住他的腰, 微微仰起头。   她的吻又轻又软的,凑近来时有说不尽的缠绵与依恋, 还有眼里含着的点点笑意, 叫他心尖儿都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墙垣上雀鸟啁啾, 回神惊觉自己也太好哄了点儿,他又立时别过脸垂下了眼睑, 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冷淡模样。   宁杳的余光中,有横斜过木栏杆的紫兰花,簇簇拥在裙边,束束清淡月光里花叶灿烂, 开得正好。   她咬着嘴皮儿, 歪头在他耳边轻声道:“前辈, 你们老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闷在心里头高兴啊?”   扶琂屏住呼吸, 沉默无语了好片刻。   宁杳:“乖乖……”   这个称呼着实让扶琂尴尬了一下, 觑了觑, “没大没小, 唔杳杳……”   宁杳勾住他的脖子, 含唇堵住了出口的话,没大没小的事儿她做的可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两件的。   气息交缠, 呼吸也热了三两分, 扶琂松了松紧绷的神色,紧紧抱着她, 再忍不住满心满意的欢喜与柔情。   自她从万世镜回来,前尘尽忘,他一直就想她忘了没事,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反正她在他身边好好儿的就够了,可想是这么想,但一个人守着过往,看她一开始或平淡疏离或陌生的目光,这里头的千般滋味儿其实并不好受,也难以言说。   当年分明是这丫头先来故意招惹他的,可这些年倒是他自己日日沉郁难受。   现如今想起来了,还过分的一路装傻骗人。   扶琂在她脖子咬了一口,他真是作孽才碰上她。   这一下有点儿疼,宁杳嘶了一声,他又忙松开,双唇轻柔地在脖颈上来回安抚,末了低低叹一口气,眉间终究还是溢出笑来,“杳杳……”   宁杳眨了眨眼,安静的靠在他怀里。   她不是有意隐瞒他的,实在是夏苏绫冬之事,心里有些另外的考量,这些日子才不好明表。   两人没再说话,静享晚夜的安宁与久别后的温情。   宁楹找过来时,眉心跳了跳,当下忙别过头去轻咳了几声,“小妹,我们要准备走了。”   “好,”宁杳应道:“我知道了,马上就过来了。”   宁楹听她应了也不久留,径直就往前堂去,扶琂略略迟疑问道:“真要跟他们一起去天衍宗?”既然已经想起来,大可不必再与他们同行。   宁杳给他重新系好白缎,“可以先去一趟。”原主的事,还是得找个机会说清楚为好,等在天衍宗的事情了了,夏苏应该也差不多要再动手,时间正正好。   扶琂一向听她的,没有异议,摸了摸她发红微烫的脸,一起去了前堂。   吴国王都外的密林里就有一处传送阵,但好些人行动不便,难免动作慢了些,直到凌晨时分天际微白,才到达目的地。   宁楹与封玦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齐齐站上前去。宁杳从没用过传送阵这样的东西,左右瞧瞧一时新奇,直到传送阵启动,她才拉着扶琂的手,合眼挡住自下而上升起的白色光束。   ……   此次伏魔大典的出入口定在天衍宗飞霞山的主峰大殿前,现在离大典规定结束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月,十八云柱阵法前只有十数个身穿蓝白长袍的弟子打坐看守以防突发状况,而其他各门各派的长老正在大殿之中议事。   万音门弟子已经先一步回来,正在禀报姜缀玉于萝州丧命于宁杳之手的事。   万音门长老是个须发尽白的老者,姜缀玉正是他的得意弟子,听闻之后如何能不满心愤恨,周身气势骇人,怒指向宁宗主夫妇,“伏魔大典之中,竟下如此杀手,她宁杳怎敢!”   宁宗主夫妇对视一眼,“万长老稍安勿躁,此事蹊跷,还是等他们回来详谈之后再细究也不迟。”   万长老痛失爱徒,已然是气昏了眼,哪里肯听他们说什么,嘴上两绺白须抖了抖,“蹊跷?何处蹊跷?你们天衍宗简直欺人太甚!”   宁宗主沉了沉脸,“万长老大可不必如此一心往我等头上扣帽子,令徒在年轻一辈里也是佼佼者,我幼女无法修行如何能随随便便取她性命,这说出去任谁也不信的。”   万长老冷笑,“你幼女是个废物自然不行,你长女的本事,还有谁人不知。宁镇,我告诉你,你们天衍宗若不给个交代,我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万音门众话还未说完,前因后果也还没讲清楚,这两方人已经吵了起来,他们欲言又止,好半天才低声道:“万长老,其实姜师姐之事有魔……”   “师尊,大师兄二师姐他们回来了,”话声骤然被打断,天衍宗弟子急急进门来,又添一句道:“出事了!”   宁杳等人一出现在十八云柱阵法中,外围打坐的弟子连忙起身,便眼见十数人白发苍苍的老者模样,暮气沉沉的,是与离开时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的狼狈,他们俱是惊然,连忙上前帮忙搀扶。   宁杳打量着四周的云峰,宁宗主等人已经匆匆赶来。   “阿楹,玦儿,你们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杳杳呢?”宁夫人一直对长女和封玦放心的很,可现下见他们二人疲惫不堪,同行弟子不知生死,登时咯噔了一下,心下也是一惊。   她不由四下搜寻小女儿的身影,直到目光穿过人群发现宁杳全身上下完好没有缺胳膊少腿儿的,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稳当下来。   两个女儿都无大碍,宁夫人将注意力转回到其他弟子身上,除了他们本宗的,一道回来的还有寒刀阁的人。   这次去伏魔大典的都是资质不错的年轻小辈,说是在最好的年岁也不为过,可现在目之所及,去了宁楹宁杳几个,一大半的人修为尽失悬着一口气,还有一小半的人昏迷不醒,形如老夫老妪。   万音门的长老在后头冷笑,宁宗主暂时没空理会他,和寒刀阁的几位一起将门下弟子带回疗伤。   宁夫人怕万音门的长老现在生事,拉了宁楹,又抬手招了招宁杳,一起去了主峰后面的住处。坐落在群山叠翠之间的小宅院环境清幽,灵力充足,连气温也不冷不热的,恰到好处。   宁杳和扶琂落后一步,等二人进去,宁夫人才发现多出来一个人。   她皱起眉头,对于扶琂表示疑惑,“这是谁?”   宁楹拉着她小声说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些事,宁夫人先是怒火涛涛,紧接着又是惊诧,拧了拧眉头紧绷着脸,最后才舒缓下来,“这么说姜缀玉确实死在你们姐妹二人之手?”   宁楹:“是。”   末了,又将姜缀玉与魔族为伍之事也一一说明。   “原来如此,”说到魔界,宁夫人不禁一笑,“好,我看他们万音门还能说出什么话来,这几日你们好好休养,不要往大殿去,一切由我与你父亲出面解决。”   言罢,宁夫人又打量起扶琂来。   身姿颀长,形容气质俱佳,且听阿楹的意思此人也是修道之人,还颇有些本事,和杳杳处得也相当不错。本就是阴差阳错的姻缘,除了一双眼睛有问题外,宁夫人一时倒也生不出什么不满和不悦。   说起来也是因祸得福,舍了先前和封玦那一场婚事,能好好过日子也不错。   两个女儿去一趟伏魔大典,回来就多了一个女婿,宁夫人接受良好。她心知长女冰雪聪明,看人识心也厉害,既然她说这个妹夫不错,定然差不了的。   宁夫人冲扶琂笑了笑,就听宁楹又说道:“母亲,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妹可以修炼了。”   宁夫人愣住,以为是自己听差了,“你说什么?”   宁楹又郑重重复了一遍,宁夫人不可置信的同时,呼吸都急促起来,片晌才缓缓回过神来,抱着宁杳喜极而泣,“好好好,我幺儿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身在宗门却无法修行,头上还有个天资卓然的姐姐,她幺儿自小到大不知受了多少的嘲笑和讥讽,人言可畏,就是身为一宗之主,也止不住别人暗里的挖苦与编排。   宁夫人有时候甚至生出把小女儿送到凡人界做个普通人生活的想法,觉得在那里说不定还能逍遥自在些,可她又实在舍不得,也放心不下,最后无不是不了了之。   现在好了!   能修炼了好啊。   至少不用再受那些闲气了。   宁夫人眼泪不止,和宁楹肖似的脸上却止不住的欢喜。   宁杳笑了笑,没说什么。   等宁夫人迫不及待地去找宁宗主说这个好消息,宁楹也去自己的住处修养,扶琂才低下头问道:“还是打算要告诉他们实情吗?”   宁杳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他们应该知晓详情才对,原主无声无息的逝去,连亲人的祭奠也没有,未免太说不过去。她也有妹妹,将心比心,若和芪出了什么事,她并不希望自己一无所知的。   “不过,他们这几日估计会忙得焦头烂额,”众多弟子重伤,十有八|九抽不出多少空,“等略有闲暇吧。”   ……   西有翠醒来已经是五日后了。   她迷茫地睁开眼,入目的青纱帐上像蒙了一层雾,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恍惚间也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   耳边隐约有飞鹤清唳,她撑起身子探了探头,一框方窗外有花叶连绵,灵鸟成群。   天衍宗?   回宗门了?   西有翠下床去,因为使不上力气,软着腿差点儿摔了一跤。扶着桌沿坐下,一扭头却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斑白的长发。   西有翠紧扣着手,掌心都破出了血口子。   怎么会这样?   对了,是吴王宫里那个该死的妖女。   可、可是……   西有翠惶然失措,只嘴里下意识地喃喃叫道:“大师兄、大师兄……” 第50章   封玦接到西有翠醒来的消息后, 直到下午才从主峰脱身过来,带着从丹霞堂领回来的灵药和在外门食坊取的饭菜,推开了小竹居的木门。   里间很安静的, 未有人声。   西有翠趴在桌子上, 双眼无神,长发散在肩头, 暗淡的颜色里透着止不住的灰败。   “有翠, ”封玦不是个话多的人,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将两碟小菜和米饭端出来, “先吃点东西吧。”   修士辟谷,不用俗物,可现在的情况,若不食五谷怕是撑不下去。吴王宫的妖女吸取了他们体内的灵力修为,封玦已是融合后期勉强抵住了,扶琂又出手及时,他虽有损失却无甚大碍, 但西有翠等一系列人到底还是损害了根基。   西有翠已经六十岁,在修仙界动辄上百的年岁里, 还年轻的很。可人就是人, 即便是修士, 没脱离□□本质上还是个人, 一旦发生意外灵基被毁, 修为下跌, 最后也与普通人无异。就连修为所稳固的年轻美貌, 灵力蕴养出来的姿容,也会随之而去。   凡人界六十岁的老人是什么样子, 现今的西有翠也相差不大,只不过她多年服用灵丹,看起来不至于特别严重,只是髻发斑白,肌肤松弛有些褶皱纹路。   “师兄,”西有翠埋首在臂弯间,挡住了脸,声音嘶哑,“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没有,你莫多想,”封玦上前,心怀愧疚,“是我无用……”是他本事不够,当初在秘境没能护住她,现在凡人界也没能好好守着她,叫她受这般苦楚。   西有翠心间堵闷,涩涩发苦,难过得说不出话,闷在衣袖里不停低低啜泣。   “有翠,别担心,”封玦柔声安慰道:“等你内伤好全再行修炼之事,等修为上去了,届时所有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转的。”   会好转吗?不一定。   西有翠心知肚明。   她的灵基被毁,想要重新修炼只会难上加难,能否重获修为,她自己都没有信心。想到这里西有翠心里空落落的,这一刻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只能抓住身边的封玦,哀哀哭道:“师兄,师兄,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封玦轻拍肩脊,尽心安抚,“没事的,会没事的。”   他的耐心让西有翠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死拉着他不松手,哭个不停。自这日之后,患得患失的西有翠更是越加黏着封玦,生怕对方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开她不管。   封玦每日要跟着宁宗主忙宗门之事,又要特意分出空来照看她,连着数天下来也是疲惫不堪。   这两天伏魔大典收尾,其他小门小派外出的弟子也都尽数回来了,封玦实在事忙,没有空闲往玉霞峰的小竹居去。西有翠久等他不来,坐立不安,眼见太阳下坠晚霞弥漫,她心惶惶间再也待不住了。   西有翠强撑着应对了一位表面探望实际是来看笑话的师姐,戴好遮掩容貌的轻纱幂篱,乘了一只白鹤往主峰去。   主峰大殿里不见人,刑法堂也不见人,她又往后山依旧没见着封玦的影子,紧紧捂住脸问了其他师兄弟,也都是摇摇头说自己不知。   西有翠便又去后山,往封玦最喜欢的几个地方去,不想走到溪涧花林边碰见了宁杳和扶琂二人。她反射性躲在花树后面遮挡住自己,现在这副垂垂老矣的容貌,她并不想和宁杳撞上,徒增羞辱。   宁杳是出来找东西吃的,天衍宗内门弟子辟谷不用吃食更无灶台,外门弟子的食坊又只在固定钟点提供一日三餐,而且还定份定量的,实在填不饱肚子。   花花草草倒是随处都有的,可宁杳暂时有些腻了味儿,百般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出门觅食,动手整些吃的。   这处溪涧中有不少游鱼,多数是两个巴掌长,看起来挺有分量,她抓了两三条,慢吞吞去鳞除腮剖去内脏,再细心地抹了些随身携   带的调味料,架了火堆烤着吃。   没多久就有扑鼻而来的香气,她也顾不得烫就咬了一口。   扶琂替她拿着另两条烤鱼,摇摇头,“看来是真的饿坏了。”   宁杳坐在旁边,与他肩靠着肩,闻言转过眼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徐徐道:“乖乖,你要不要来点儿?”   扶琂擦了擦脸,“……换个称呼。”听起来未免也太羞人了些。   宁杳:“好吧,前辈。”   扶琂听完看了她一眼,心想:说换就换,以前不见这么乖的。   宁杳倒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没功夫再出声儿了,专心咬着鱼肉,满足地眯了眯眼。   吃完了鱼,两人也不想回去,便坐在溪涧边看了会儿夕阳。   白鹤姿影徘徊,红霞漫漫满天。   相互依靠的人也被镀上了一层灿灿霞光。   这气氛景色着实不错,宁杳微微直了腰去看扶琂,沐浴在晚霞中的男人清淡平和,面色白皙却不过分秀气,气质温润却不过过于柔和。   真是哪儿哪儿看得都好,直蛊惑得她仰头去亲他,在脸上落下密密麻麻的轻吻,过了半晌又不禁开心地抱住他。   这可是她费尽周折才亲手摘下的高岭之花,她多喜欢他啊,哪里舍得就忘掉呢。   扶琂揽住她的腰,抿了抿嘴,心想:这丫头怎么光亲脸呢?以前也不见这么矜持的。   那处霞光里的背影温馨亲昵,西有翠躲在暗暗的树荫后面心里胀得厉害。   在某一瞬间竟滋生出无数阴暗的想法。   凭什么,凭什么总是这样?   当年跌落秘境深崖困守了十数年的是她,宁杳却完好无损的出去,然后志得意满地抢了她的大师兄成亲做成一对夫妻;现在她好不容易出来了,好好的尚不到一年就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日日都担惊受怕夜不安寝食不下咽,而她宁杳凭什么能毫发无伤的逍遥自在?   她恍惚想起在吴王宫中时被关笼中被妖女生生夺取灵力的场景,用力攥着拳头,关节泛白。   当天夜里,西有翠冷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打开盒子连吞了整整七颗舒颜丹才敢去妆台前照镜子。   她瞥了瞥旋即狠狠地闭上眼,下一刻却又忍不住往里再看看自己,镜中映着暗沉的脸色,噩梦过后终究还是控制不住心里溢出的阴暗。   不是我要害她,我只是把自己知道说出来,说实话而已。   到了晚上,即使修仙界也很安静的,修士们大都在房间打坐歇息,外面并不见多少人。   西有翠目的明确,乘着白鹤去了飞霞山十八峰里的飞云峰,这里一直空着,目前暂住的是来参加伏魔大典的其他门派长老和弟子,等此间事了,大约再过两日他们便要准备各自离开了。   这些门派长老里最低也是元婴修士,西有翠不敢贸然上前打扰,她是天衍宗弟子,对各处都熟悉得很,很快就找到了万音门的所居之处。   在路边等候了几刻钟,终于出现了一个还没去休息的万音门弟子,她忙忙叫了一声,在对方愣住的时候上前双手呈了一封书信递过去,细声细气道:“劳烦这位师兄帮忙将书信交与门中万长老,内中所言关乎姜道友之事,万万耽误不得。”   万音门的弟子伸手接过,不解地翻过来看了看,正要详细问询两句,西有翠却已经乘着白鹤远去匆匆离开了,只在暗夜星空里留下个模糊的影子。   回小竹居的路上,吹着迎面而来的晚风,西有翠胸腔里的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一时间有些畅快,又有些担心,有些希冀,又不免后怕,相当的复杂。   而接到信的万长老则是一脸的兴奋,更是连连冷笑了数声。   送信的弟子小心问道:“师尊何事这样高兴?可是这信里写了什么?”   万长老一抹长须坐下,“自己看看。”   弟子拿起信纸,一字不落地看了个清楚,憋着气惊骇不已,“不会吧?众所周知天衍宗的宁杳是个废物,连飞霞山都甚少离开,她又怎么会有机会和妖界魔界两处扯上关系?师尊,这信中所言实在不可信,依弟子看说不定是谁故意送来挑拨两方宗门关系的。”   万长老对他的说法不以为意,轻嗤道:“是真是假,你私下找当时在场的寒刀阁弟子问问自然就清楚了。”   天衍宗自家弟子会为了门面包庇隐瞒,寒刀阁的人可不会,就是不知道寒刀阁的人回来后为什么没有主动上报。   万长老眼有寒光厉厉,他对姜缀玉这个弟子付以重望细心教导,绝佳的好苗子却惨死在宁家姐妹之手,叫他苦心栽培付诸东流,此事怎不叫他记恨。   再加之万音门内早看不惯天衍宗一直占据着修仙第一宗的地位,多年一直暗里想方设法比拼打压,现在可是难得将他们拉下去的机会,有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正道第一门宗主的女儿,被魔界之主玉淩昭叫着老师,被妖族少君和芪唤着姐姐……若是真的,他宁家夫妇还有什么脸有什么资格坐在上面?   万长老心中升腾着火焰。   手下弟子则是在他的吩咐下,连夜去找寒刀阁查探这信中是否属实。   宁杳自然不知晓还有这么一场事,不过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就是了。   她趴在扶琂身上,凑去亲他。   扶琂无奈道:“杳杳……”   宁杳这才歪了歪缩进他怀里,心满意足地睡去,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想,等所有的事情了结之后,她一定要做十天半个月的昏君,不上早朝的那种。 第51章   第二日早晨, 宁杳是在“咚咚咚”的悠远钟声中醒来的。   扶琂已经去外门食坊提了早饭回来搁在桌上,热腾腾的豆浆,是上好的玉灵豆磨出来的, 光闻着气儿都鲜的很,除此之外还有两碟子面饼和两根烤玉米, 这是双人份儿的, 扶琂口腹之欲不重,对吃食不大在意, 便将所有东西尽数给了她。   宁杳喝了豆浆,空空的胃也暖了暖。   她撑着头, 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美得很。   晚上抱着她的人睡, 早上起来吃得饱饱的, 日子也真算是相当的不错了。   扶琂自己不大爱吃东西, 但他其实特别喜欢看宁杳吃,因为总有股挡不住的鲜活气。   宁杳端着装豆浆的竹筒递到他唇边,他抿了抿,又笑了笑, 温声问道:“今天还要出去找吃的吗?”   宁杳点点头,“要的, 这点儿不够。”多吃点儿,到时候才有力气去干正经儿事。   两人坐在桌边,你一口我一口喝着豆浆, 明明五分甜的东西, 也莫名成了十分, 等到竹筒里空,扶琂意犹未尽又往里添了点儿温温热的清水。   宁杳看看他, “……”什么毛病,都喝完了,好好儿还添水干什么,是因为玉灵豆熬出来的豆浆太好喝了?   宁杳不想喝清水,低头啃她的烤玉米,扶琂只好放下竹筒。   吃完了早饭,宁杳在院子里引出来的泉水边洗手,收到了宁楹的飞符传音,“小妹,马上到主峰大殿来……”   宁楹说话的声音冷飕飕的夹霜带雪,这是她生气的时候才会有的,宁杳奇怪是谁惹到她了,听到最后才知道原来是万音门正在搞事。   大约是为了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和想好应对,宁楹在飞符里把事情始末说的很清楚。   宁杳明了,大概就是一场由称呼引起来的事端。   她在院子定然片刻,心思流转,她原本就想什么时候摊开原主之事,这倒也正好是个机会。   宁杳洗洗手擦擦脸,又回屋换了身衣裳,提了几分精神,毕竟再怎么样身为妖族上君,时隔多年再露面儿出场,万不能在这些修士面前输了排场和坠了脸面的。   宁杳和扶琂乘着白鹤,不疾不徐地往主峰大殿去,而那处剑拔弩张,气氛正是凝重。   万音门的万长老两绺及至腰腹的胡须随风而动,站在殿中侧仰着头,他身后是万音门的诸位弟子,气势汹汹的,一副兴师问罪的做派。   “我已经传音过去,小妹很快就会过来,至于这个……”宁楹手中夹着万音门递出来的那封告发书信,晃了晃,“我天衍宗多用玉简飞符,纸信却是少有,各峰皆有定量用数,风师弟,麻烦你立刻去查查,这信究竟出自谁人之手!”   风师弟当即应了一声,拿着信纸带了几人速速出了门去。   万长老轻哼道:“怎么,迫不及待把报信的人揪出来,这就要处罚‘叛徒’了?”   他将“叛徒”二字咬得极重,满含了讽刺之意,宁楹冷漠道:“把送信之人找出来是为了更好的摸清事实真相,何来惩处和叛徒一说,我天衍宗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万长老还是莫要以你们万音门的做派来妄加揣度。”   万长老被个小女娃呛了声,重重甩袖。   宁宗主夫妇二人看她有条不紊,对视一眼,干脆不出声,尽数由她应对。封玦立在一旁,揉了揉发疼的眉心,正色静待。   宁楹一脸的寒霜,挨得近的人都悄悄往后撤了撤,她看着大殿正门口,眼见由远及近慢慢出现了两个人影才转头与宁宗主夫妇道:“小妹来了。”   大殿中诸人的目光皆汇聚了过去,大多人对天衍宗宁杳的印象还停留在最初的“废物”这个词儿上,宗主幼女不能修行,可以说是天衍宗的一大笑话,常被其他人拿来言语挖苦。   再然后就是与封玦成婚,和西有翠的风言风语,和封玦断绝姻缘,以及不依不饶非要参加伏魔大典的这一系列事情了。   天衍宗从凡   人界回来当日,众人的目光皆放在受伤的弟子身上,宁杳又被宁夫人早早叫走,好些人都没注意到她。今日还是时隔大半年之后第一次看见。   云绣裙,红斗篷,嫋嫋明艳,三分桃花灼灼,七分白露清清。   以前总不将她看在眼里,现在正眼仔细一瞧才知,有个“云中仙子”的姐姐,这做妹妹的又能差到哪里去。   宁杳和扶琂进来,她拨下路上用来挡风的兜帽,大大方方环顾四周,举步往前,向宁宗主几人微微示意,随后便极是自然的找了个宽敞大椅子坐下,从兜兜里掏出路上摘的一捧野果子,撇撇眼平静说道:“好热闹,听说有人要问我罪,我可忙不停的就赶来了,你们怎么不说话呢?”   她太过镇定了,对着满殿的前辈长者,不问好不作揖,姿态行为似乎也过于狂妄了些,有人皱起眉显示出自己的不认同。   宁楹则是发觉了点不对,稍稍迟疑后说道:“还在找与万长老送信的人,等他来了再一起说。”   宁杳点点头,吃了个果子,入嘴甜滋滋的,水分也足,到底是灵力供养出来的,味道甚是不错。她支起手递给扶琂一颗,“吃吗?”   扶琂笑着接过来捏在手心里。   “那男的是谁?”   “听说宁二在凡人界有一门亲事,应该就是这个了。”   “凡人界来的?蒙着眼睛,好像还是个瞎子。”   “这运气也是没谁了。”废物配瞎子,这简直是天生一对啊。   有站在角落里的人窃窃私语,又时不时往封玦身上看去,这位可是前夫,也不知道现下心里头是个什么想法。   封玦被来来去去的视线盯得不悦,面上冷硬了两分。   当日在王宫亲眼看见扶琂动手的寒刀阁弟子,听着那些低低碎碎的闲话,不由翻了个白眼。   废物配瞎子?   你家废物能和数十个魔物打起来还不落下风,你家不中用的瞎子能把妖女打的魂飞魄散,修为渡劫期不止?什么都不知道就在那里瞎嚷嚷,听起来真是怪丢人的。   “宗主,人找到了。”风师弟动作很快,只是进来禀报的时候表情实在算不得好,余光还直往封玦身上瞥去。   看他做什么?   封玦察觉到了风师弟的异样,心有不解。   他剑眉一拧,还来不及思索就见外面有人被领着走了进来,身上穿的是天衍宗的蓝白素裙,这在十八峰上是很普遍的样式并没有什么值得过多注意的,然而等他清楚的看见对方头上罩着的浅色轻纱幂篱时,熟悉的感觉迎面扑来,让封玦浑身一震。   这是、是有翠?偷偷给万音门送信的怎么会是她呢?!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话,有什么事是不能宗门里自己解决?   她知不知道,此等行为无异于是往万音门手里递上一把攻歼宗门的利刃?这样枉顾宗门,无论事情到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天衍宗以后都决计是容不下她的!   封玦惊愕不已,西有翠自己也有些慌张。   她当然晓得其中的厉害关系,所以也很清楚,事到如今在这个紧要关头下只有彻底摁下宁杳,拖下宁家,她以后的日子才会安宁。   在正道修士的眼里,与妖魔二界有所勾结几乎与凡人界的“勾结外敌,意图叛国”所等同。   谁都晓得,这是多大的罪名。   西有翠在慌张中陡然生出了一丝镇定,她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并未有一处扭曲事实,有什么好怕的。   “西有翠,”宁楹的声音冰冷如雪,“昨夜就是你给万长老送的信?”   其他人还不知殿中头戴幂篱遮住容貌的人是谁,听宁楹一说才恍然,这就是传言里天衍宗大师兄封玦的小心肝儿啊。所以今日的事情,其实就是封玦的前妻和心肝儿之间的争斗??   “是,信是我送的。”   已经被查到了,与其抵赖倒不如大大方方认了,西有翠挺了挺脊背回道:“姜师姐曾救我性命,当日也是因为我传话请她到萝州相助,才会阴差阳错的死在杳杳手上。我心有愧疚,所以才赶在伏魔大典结束前,特特书信一封交与了姜师姐的尊长万长老说清姜师姐之死的始末。”   宁楹又要问话,万长老一挥袖打断她,“小女娃你何必冷着脸咄咄逼人,年轻人就是气性大,接下来还是老朽来说。”   他看了宁杳一眼,转过去正色问西有翠道:“今日叫你来,不是为缀玉之死,而是为你信中提到的一事,在吴王宫中时,你当真亲耳听见魔君玉淩昭称宁宗主二女为老师,妖族少君唤其姐姐?”   西有翠低了低声,“是,当时不止晚辈在场,还有风师弟等人及寒刀阁的诸位道友,都听见的事情,晚辈不至于说什么谎话。”   万长老冷笑道:“好,寒刀阁的小子们,你们可曾听见了?”   寒刀阁师兄应道:“是听见了。”   万长老:“这样重要的事情,为何不上报?”   寒刀阁师兄声音浑厚,“依晚辈看应该是魔君和妖族少君认错了人,这世上人有相似,并不稀奇。若非宁二姑娘与扶公子,我等当日早已在妖女手下命丧黄泉,晚辈只记得救命之恩涌泉相报,今日若非长老重提旧事,早不记得那一两句‘姐姐、老师’的闲话了。”   对方言语坦荡,相较之下倒叫西有翠有点儿尴尬。   万长老轻嗤一声,“玉淩昭与和芪是什么人物,会认错人?”   “认没认错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宁二姑娘夫妇救我了等性命,就算真与妖界魔族有所牵连,这救命之恩还是救命之恩,不会改变。”只要没有恶意,其他的有什么打紧的?伏魔大典也只除的恶妖恶魔。   其他寒刀阁弟子附和道:“大师兄说得对。”   寒刀阁这一群只会耍刀,没脑子的东西!   万长老暗恨,“你说无关紧要就无关紧要?小年轻就是小年轻,说不定你所谓的救命之恩就是做出来的一场戏!他们天衍宗勾结妖魔二界,指不定打的什么主意!”   宁楹厉声道:“万长老,话可不能乱说。若论假猜假想,你的徒弟姜缀玉才是货真价实的魔界之人,这么说起来,你们万音门是不是也要给个交代?”   万长老:“你放肆,我弟子缀玉自小在万音门中长大,是妖是魔还是人,大家都清楚。且她天资聪颖,谁人不知?她有大好的前程,何故要去与魔界勾结?你们在萝州看见的魔气,定然是贼含捉贼,故意陷害?”   “在座的诸位不妨仔细想想,在萝州我弟子缀玉之死突现魔气也好,在吴国王都妖女作孽也罢,怎么就都和她宁二女扯上关系,未免太过于巧合了。”   宁楹发出一声讽笑,寒刀阁师兄接话道:“离开吴国王都之时没有万音门弟子在场,西道友也昏迷不醒,信中必然没有提及,所以万长老大概不知,您的弟子姜缀玉当时曾出现过,扬言要我等留下命来,手里使的正是魔界的赤红长鞭,修的也是魔界功法,唤魔尊为君上,由此可见您的弟子与魔界为伍无疑。”   万长老一愣,西有翠也呆了呆,她当时晕了,确实不晓得还有这么一件事儿。   宁杳吃完了手里的果子,又掏了一小捧出来,轻轻咦了声,“万长老要兴师问罪,怎么也不查探清楚,这下好了,平白整出一场笑话。”   万长老心头气火重重,西有翠拧紧了眉头,暗道这老头子真是没用,也不好好打点一番布置周全就莽撞地找上门来讨要说法,比起心思缜密的姜缀玉,他这个师父也太过愚蠢了。   宁楹冰冷如看死人的目光落在身上,寒浸浸的,西有翠定了定神,柔软的长袖下垂,笼在袖中的手心渗出了热汗,她说道:“我、我认同万长老的想法,杳杳可能真的和妖魔界有些牵连。”   封玦倏忽睁大了眼,“有翠!”事情到这里就可以了结,她又掺和些什么?   西有翠弱声回道:“大师兄,我只是实话实说,你还记不记七年秘境发生的事情?”   秘境?   七年前的秘境在封玦的记忆里留下重重的一笔,他怎么会不记得,封玦面沉如水。   西有翠说道:“七年前水雾秘境开启,因危险不大,杳杳有与我们同行,宗主的意思是可以让她去里面寻一寻机缘,说不定能有另一番造化。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在秘境快要关闭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深崖之边碰见了一株血藤,血藤凶狠残戾,但凡路过的妖兽皆死在其手,这也是水雾秘境中妖兽稀少的原由。”   西有翠似乎陷入了回忆,语声颤颤,“我们所有人都被血藤缠住了,它疯狂又贪婪地吸干了同行师弟妹体内的鲜血,只留下一俱俱可怖的骸骨。杳杳晕了过去,大师兄也是撑着一口气,命悬一线,当时只有我能够勉强动弹。”   “就在这个时候,秘境出现了一位仙人,他斩杀了血藤。我无大碍,大师兄却已是强弩之末,我请求那位仙长救师兄一命,仙长却不愿动手,只告知我解血藤之毒的法子就匆匆远去。”   她撩开衣袖,露出腕间的伤疤,定定道:“我放血救了大师兄,却被崖边一株残留下的妖藤拽入了深渊崖底。用了七年才终于从地狱般的地方爬出来,没想到回到宗门一打听,放血救大师兄的却成了杳杳,他们二人更是因此而成了亲事。”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杳杳枉顾道义行顶替之事,我也不想多说。但依当时的情况,符纸宝器皆已用尽,杳杳若真不能修行,怎么带着大师兄离开妖藤纠缠危险万分的深崖,离开秘境的?”   西有翠暗暗观察诸人的神色,见他们确有迟疑,又再添了一把火。   “杳杳总说自己记不清秘境中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也太巧了?是真记不清还是假记不清?”   “更巧的是,妖族君上和杳消失多年,而宁杳的名字刚好有同一个字,还于伏魔大典上正好在吴王宫里被妖族少君叫了一声姐姐,被魔君唤了一声老师。一点两点能说是巧合?多了可就有些说不过去。”   西有翠说的多,也没人打断她。   正如其所言,巧合是存在的,但过多的巧合极有可能就是必然。   “一派胡言!”宁宗主拍案而起,怒目道:“杳杳和妖族上君能有什么关系,简直荒谬!”   “这只是我的一点儿猜测,还请宗主息怒。”西有翠细声细气的,含了两分战战兢兢的惧怕。   万长老见缝插针:“宁镇,你急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莫不是心虚了?”   他话音刚刚坠下,大殿中便响起一声轻笑。   宁杳听完了全程,她捏了一粒果子,随手一掷掀翻了西有翠头顶的幂篱,露出遮掩住的衰老容颜。   西有翠惊呼着,手忙脚乱的捂脸遮挡四周的视线,两眼里直滚着泪。   刚刚才说到秘境之中放血相救,封玦见此自是止不住的心疼,上前去搀扶着她,西有翠倚在他怀里,整个人都颤颤发抖。   封玦不禁厉目看向宁杳,皱紧了眉头。   宁杳视若无睹,一看到封玦,她就觉得原主救了条猪。   “不急,事情这么多,我们一件一件慢慢说,就先从十七年前开始好了。”她挺喜欢原主小姑娘,可不能人死了还叫她白受些冤屈。   宁杳靠在椅背上,揽了揽身上的红色斗篷,“西有翠你口口声声说是你救了封玦,就因为手腕儿上有一道疤?七年的伤疤,你真是留得够久的,故意留着作证据的?”   宁杳捋了捋袖子,露出光洁的肌肤,“其实我也有来着,只是姑娘家嘛,都爱漂亮,这些年用灵膏妙药除去了。真是莫名其妙的,到了你嘴里,怎么就成我顶替你的恩情了。”   宁楹应道:“没错,杳杳手腕儿上的伤我是亲眼见过的。”   西有翠抬了抬眼,“七年前杳杳你带着大师兄从秘境离开,回到天衍宗后说自己忘记了秘境之中的事,只记得放血相救是不是?”   宁杳点头,原主确实不记得了,这没错。   西有翠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当时晕过去,醒来只看见我放血救了大师兄,然后被妖藤拽入崖中。你自然不晓得前面具体发生了什么,更不晓得为什么放血相救就能解了大师兄体内的血藤之毒。因为这所有的一切,你无法解释清楚,所以你只能装失忆。”   她掷地有声,“你不知道的我都知道,谁说的真,谁说的假,相信诸位还有大师兄自有明辨。”   “我至今还记得那位出现在秘境之中的仙长,手里握着一管血玉短笛。”   她确实条缕清晰,能自圆其说,不少人信了她的话。   封玦就是其中之一。   或者说,封玦一直都相信从小一起长大的西有翠不会说谎。   宁杳点了点下巴,仰头问扶琂,“乖乖,你有没有什么想说?”   大庭广众之下叫这种称呼,扶琂也不受控制的红了红耳根,指尖一动抬起手来,“西姑娘,你口中所言的血玉短笛可是这个?”   漂亮的血玉散发着莹莹光芒,通体温润,上头系着莲花坠子。   印刻在记忆里的东西冷不丁地出现在西有翠面前,她甚至还来不及思考,就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对,是这个。”   “那可真是巧了,”扶琂扯了扯嘴角,揭下眼上的白缎,“你口中出现在秘境里的仙长,正是区区在下我。”   西有翠看清那张脸,悚然一惊,浑身僵硬,尖声道:“是你,真的是你!”她想起来了,在盛国王都的时候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总莫名有些熟悉。   是秘境啊,就是七年前的秘境。   扶琂徐徐看去,冷淡道:“我可不记得当时有你这么个人。”   记忆回笼的西有翠这一下是真被吓着了,她知道秘境里的那个男人有多厉害,轻轻一挥手,桀骜凶残的血藤就化作了飞烟:握着短笛往死人的额上一点,瞬间就能起死回生。   西有翠不敢说话了,甚至不敢生出一点儿反驳。   封玦紧皱的眉头就没松过,“你这话什么意思?”   扶琂挑了挑眉,“我本就是跟着宁杳去的秘境,不认识什么西有翠。宁二小姐和你当初都快要死了,我救了宁二小姐,没搭理你。本来你应该死在那儿的,是宁二小姐恳求我救你一命,所以才告诉了她以血解毒之法了。”   “至于宁二小姐为什么忘记,自然是因为我抹去了她的记忆,毕竟有些交易是不好与人言说的。至于你怀里的西有翠是怎么知道的,多半是躲在暗处,不小心叫她听见看见了。”   七年前他就在为杳杳从万世镜里出来做准备,灵魂想要从镜中挣脱,需要一具宿体。   天衍宗和杳杳模样相似的宁二小姐就是很好的选择。   不过宁二小姐命数不好,命中注定在七年前该和封玦一起死在水雾秘境之中。   他本不该插手人间生死之事,但那个时候杳杳的神魂尚不稳定,还不好从万世镜中引渡出来,所以他救了那位宁二小姐一命,让她多活些时日以待一个更好的时机,还顺便和她做了一个交易。   扶琂轻轻捻了捻宁杳肩头的长发,头也不抬地与封玦说道:“我告诉她,我可以救她也可以救你,但是再之后她若死了,等时机成熟灵魂散去,她的躯壳便不再是她的东西了,而是归我使用。”   他救两个人满足他们活下去的欲望,但与此同时,她必须在死后将身体交给他处置。   “宁二小姐答应了,所以你真的该感谢她,她若不管你,你早就该去地府报道了。”   封玦低下头看了看脸色煞白的西有翠,目光呆滞,怔愣在原地。   而宁杳抓住扶琂的手亲了亲,又贴着脸轻蹭了蹭,她乖乖为了她可真是煞费苦心呢。 第52章   大殿里一片寂静, 出乎意料的走向让所有人都不免发懵。   西有翠紧紧缩在封玦怀中,两手抠攥住他柔软细滑的袍子,她一声也不敢吭, 也不敢去想象诸人看过来的眼神里含着什么。   她死活想不通,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还会成了宁杳的夫君?西有翠心里有很多个为什么,还有密密麻麻涌遍全身的惶恐, 止不住的颤颤轻抖。   封玦脊背僵直, 松开她不是, 不松也不是。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凡人界的小山一路走到天衍宗, 他一直坚定地信任她,她却给他编织了一个天大的谎言。封玦的眼里含着不可置信的同时, 是茫茫的惊讶与失望。   她所说过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编造来的。   杳杳没有骗他,当年在秘境确实是杳杳救的他。   他两只手无力下垂, 噗通一声跪在亮如明镜的地石板上, 重重垂着头,突来的打击压垮了他的脊梁。   西有翠连带着一个踉跄, 跌坐在地上。   “除了秘境这一事, ”宁杳直了直身子,语声凉凉,“西有翠, 当日伏魔大典从十八云柱阵法中去往凡人界, 独独我这边出了问题, 以至于与姐姐失散落单晖州, 还正巧不巧的碰上姜缀玉为她所害,是你在暗里做的手脚吧。”   她话里不带疑问, 而是肯定。   阵法不会无缘无故针对原主,只可能是其中出了问题,既和姜缀玉有联系又记恨原主的人不多,最大的可能就是西有翠。   西有翠正凄凄哀哀地去拉封玦的手,封玦还浑浑噩噩的,红着两眼重重避开,留下个冷硬的侧脸。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白不留情面的拒绝她。西有翠很了解封玦,正因为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一句话也不必说,她也知道自此以后他们之间再不可能了……   心像滚进了一缸醋里,又酸又胀。   她咬咬牙,仰起头来直直看向宁杳,那双眼里有怨愤有嫉恨还有恨不得将她烧成灰烬云烟的气火,“是,是我干的!”   “姜缀玉看你不顺眼,你也是我的肉中刺,我们一拍即合就是为了取你的命。我当然不好堂而皇之的对你动手,所以就在暗里悄悄助了她一臂之力。可惜啊老天爷不长眼,你的命一直都硬得很,在水雾秘境有人救,完完好好死不了,在凡人界居然也能活下去。”   她一反寻常态里的细声细语与柔和温顺,破开嗓子大声起来,似有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好给自己心里来个舒服畅快的意思。   “是你不仁在先,也别怪我不义,”西有翠素日水盈盈的两眼积蓄着怨火,“若不是你挟恩图报,非要大师兄与你成亲,我也不会编这些话来骗人骗己。你本就不该在的,只有你这个横亘在中间所谓的前妻死了,我与大师兄之间的一切才能真正的回到从前。”   “是你先抢了师兄,你明明知道我与师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非要横插一脚,都是你自己无耻下贱!”   封玦听她这一席话不禁重重合上眼,他完全无法想象从来温柔知礼的她,嘴里会说出这些尖酸刻薄强词夺理的话。他一直以为自己看得很清,却是从她回来开始就被迷了眼糊了心。   女儿妹妹被指着鼻子骂,宁宗主夫妇和宁楹气得脸上涨红,宁楹更是直接一掌狠狠拍了过去,将人掀起飞出丈远,抖着肩吐出一口血来。   宁杳满脑袋的问号,下一瞬又忍不住拉着扶琂的袖子笑出了声。   “什么叫横插一脚?西有翠,我看你是在水雾秘境里摔坏脑子了。当年你二人两情相悦,我可曾有半分逾矩?后来水雾秘境之后,是整整七年不是七天也不是七个月,谁也不知道你还活着。”   “那个情况都以为你死了,谁还得为你守一辈子?”   她在万世镜里这么多年,也没死活一定要扶琂给她死守着啊。   人家凭什么无穷无尽孤苦寂寞的等下去?   凭你一张脸,凭过往的十来年?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长点心往前看,人间世事不止男女欢情,还有友情,亲情、恩情等等多了去了的东西。   想到这里,宁杳侧眸看向扶琂,正因如此,如他一般的就显得特别难得了。   说起来,她眼光是真的好。   宁杳唇边抿起一点点的笑意,又与西有翠说道:“至于我和封玦的亲事是由父亲母亲牵的线,没人逼迫他,是他自己因为恩情应下的,正常的男婚女嫁怎么就成你嘴里的横插一脚了?”   扶琂在旁不认同的提醒道:“不是你,是宁二小姐和封玦的亲事。”她的亲事只能是和他的,和那个叫封玦的可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宁杳眨眨眼睛,顺着他说道:“对,是宁二小姐。”   他二人的对话让西有翠痛苦的神色一凝,宁楹与宁宗主诸人也齐齐看了过来。   西有翠两只细条条的胳膊撑在光洁的地上,封玦也抬起了头,心口处生出一股不大好的预感,脸也白了白。   西有翠咳出血来,“你们、你们这话什么意思?”   宁杳站起身,脚步轻踏踏地走了两下与扶琂并肩立着,低望着西有翠一字一句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你所愿,她在萝州时就已经死在姜缀玉的算计下了。而我……”   宁杳指了指自己,“只是借她的身体一用,暂居在此处罢了。”   她声音清泠泠的,并不如宁楹一样冷冰冰的,可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却叫领悟完话里意思的所有人错愕不已,心上发凉。   就连一心盼着宁杳死的西有翠也一时呆愣愣的。   封玦猛瞪大了眼,宁楹脚下不稳趔趄了一下,宁宗主夫妇腾地起身大惊道:“杳杳,怎么会……”   宁杳转过身,向上与他们说:“此次回天衍宗来便是为了说清此事的,令嫒在姜缀玉与西有翠二人算计之下,重伤之际百般无奈自断心脉而亡,已经早早去往阎王府,现在估计排着队等转世投胎,想来再过不久就能重返人间了。”   宁楹失神,“这怎么可能呢?”   扶琂接过宁杳又递过来的一粒小果子,“我方才就说过的,我与宁二小姐做了个交易,她死后身体归我,与我夫人暂居神魂。”   宁宗主夫妇沉浸在失去幼女的巨大重击下,久久反应不得,宁楹张了张嘴,也不知现下该说些什么。   万长老先前被嘲弄了一番,现下听完目睹了这么一场戏剧般的事儿,总算掐住了能扳回自个儿老脸上面子的机会。   他不顾手下弟子的阻拦,两袖一甩上前去,“这些话全都是你二人一家之言,是借尸还魂还是妖魔邪祟夺舍占身,现在可还下不了定论!”   “万长老的意思是我们在说谎?”宁杳偏头,指尖轻轻戳了戳扶琂的脸,“还是想说我们是妖魔邪祟?”   万长老不跟她多言,而是嘴皮子一抖与宁宗主道:“宁镇,老朽看你幼女之死颇有蹊跷,你这个做父亲的真要如此简单就听信这来路不明的女人?”   万长老打的主意很简单,就是想借此机会,转移因为姜缀玉和魔界扯上关系而落在万音门头上的灼灼视线和注意力。   宗门门派的脸面比天大,决不能叫万音门落个与魔界勾结的名声。   万长老眼神阴了两分,满含偏见道:“连身体都要借用别人的,能有个什么好来处?”   宁宗主不喜万长老,却没出声反驳,做父亲的,确实没有办法这么快就接受幼女的死亡。   倒是宁楹忍不住上前好几步,离得宁杳近了不少,“杳杳,你……”   宁杳却冲她摇摇头,不叫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位万长老说的没错,西有翠也猜得差不多。”宁杳站在前方,从红艳艳的斗篷下缓缓伸出手来。   这只手很白,手指修长,然而她话音一落下,掌心倏忽升起浅浅青绿色的火焰,光影中像有一朵一朵绽放的青莲花。   她的指尖微微一动,凝聚在手心儿里的火焰般东西骤然散开去,如光一闪,大殿中空气分明凝滞的,衣物纱帘却无风而动。诸人只觉得迎面有铺天盖地的青绿火焰袭来蕴含着排山倒海的灵压,将他们重重掀起,狠狠的甩飞了出去。   诸人根本没有丝毫的抵御力,也完全无法抗拒。   殿中之人包括宁楹在内,无一幸免,全部倒在地上。宁杳有把握好力道,但虽没怎么伤着,一击之下却也叫他们动弹不得。   诸人无不骇然惊惧,在场的人里有元婴修士,还有一个出窍,一个灵虚,要知道除了天衍宗闭关冲击飞升散仙的渡劫期老祖,这几个修为在所有门派里都是最最顶尖的一批。   可那个女人就站在那里,手指头轻轻一动,就叫他们入砧板鱼肉,任其宰割。   一直跟宁杳对着来的万长老脸皮子都抽了抽,百年来头一回被生生惊吓住了。   “没错,我本体确实为妖,”宁杳定定看着他,“就宁二小姐这件事上我不需要说谎,也没那个必要。”   “万长老,你也不必咬着不放了,大大方方告诉你吧,我若真要动手,别说你区区一个万音门,就是他九重天也得要掂量三分。”   她抬了抬下巴,表情还是平平静静,那张脸也还是进门时的明艳。   可说出话却偏偏能震慑得人心胆俱颤。   大殿中,除了宁杳和扶琂,其他人皆在地上,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宁杳见此,扭过头与扶琂笑道:“乖乖,帮忙给他们加个治疗吧。”   扶琂轻咳一声,握着短笛的手一动,清气四散,徐徐入体,不少人舒服得发出满足的叹声。   寒刀阁师兄以及寒刀阁的其他弟子以及宁楹他们得到了特别照顾,连在吴国王都落下的旧伤也慢慢恢复渐渐好全,还有失去的修为亦在慢慢恢复,斑白的发丝也重新有了黑亮的光彩。   这对扶琂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小心眼儿”的上神直接忽略了呛声的万长老和西有翠几人,撂下手不管。   诸人从地上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心口,当下便止不住满腹的雀跃与喜色。   西有翠和万长老脸上青白,在一群人中特别扎眼。   宁杳在扶琂身边,忍不住抱住他,脸凑过去深深嗅了一口气,代表着六界生机的神君,身上总是有淡淡的清香。   香的很,味道特别好,当年就是这个勾得她神魂颠倒,恨不得将人拆吞入腹,一口一口的全咬下去。   扶琂以往在杳杳那里学了不少不要脸的招数,就连在盛国王都她故意装晕的时候,他倒打一耙那一段也都是往日跟她学来的。这些年他其实脸皮也渐渐厚了,但比起杳杳来道行好像还浅了三分。   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的,是有些不得体的。   他面上温和淡淡的,耳根又热了起来,却也尽数由着她。   待寒刀阁师兄上前来拱手道谢,宁杳才不舍的撒了手站直身,很自然替扶琂应下了。   大殿中再没人说什么妖魔之事,有的是不敢如万长老等,有的是感激如寒刀阁诸人。   “如此好像也差不多,”宁杳说道:“我们也就该走了。”其他的就与他们无关了,至于有关于原主的死,怎么处置西有翠也该是由宁宗主夫妇和宁楹他们做父母做姐姐动手。   扶琂听她的,颔首道:“好。”   两人双双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大殿的人面面相觑。   回过神的宁楹看向西有翠,目光又冷又狠。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急匆匆而来,突然现身。   好多年轻的弟子从未见过他,自然不认得这人,也不知他是谁,宁宗主夫妇和天衍宗在诸位长老却是惊然大骇,捋了捋衣袍急急忙忙上前去大礼拜见,“太师祖,太师祖怎么会突然出关了?”   这个称呼一出,殿中小辈才恍然,原来是天衍宗深居简出的渡劫期老祖。   那老人没心思理会他们,左右环顾,“有上神驾凌,老朽如何还能在里头坐得住?哎,分明感觉到了,怎么不见人呢?”   听者有意,满堂哗然,所以刚才离开的是九重天上的神君。   离开天衍宗的宁杳和扶琂二人坐在一片白绵绵的云朵上,任它随着风轻飘飘的往前走,宁杳在扶琂脖子上咬了一口,脑子里满满都是:好香啊,想吃。   扶琂抱着人,无奈地长长吐出一口气,还是改不了喜欢咬他的坏习惯。   说到这个,指不定就是在河都的时候狠狠咬了他一口气才想起来的。 第53章   白云悠悠, 路过的仙山灵鸟清唳声声,翅羽掠散了点点云丝。   宁杳俯视着下方的青山绿野,不由微微的笑了笑。感觉时间过得真快, 眨眼间就是千百年了。   扶琂问道:“接下来要去哪儿?”   是去九重天,还是妖界,还是魔界, 亦或者走哪儿算哪儿都好。   宁杳吃着果子,提议:“先去凡人界找个地方吃东西好了。”   仙露灵草到底没有人间烟火灶里出来的食物有滋有味儿,在天衍宗呆了许久, 吃的都是些清淡物, 不免想念起往日的各种花样。   这二人商谈好,遂又往凡人界去。   天衍宗里渡劫老祖无缘面见上神失望之下继续闭关, 伏魔大典就此结束, 万音门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走了, 寒刀阁也没有耽误,其他各家小门派的弟子们也都跟着自己的师长离开,回往宗门。   外人走了, 自家便该关起门来处理事情。   宁宗主站在大殿正上方的椅座前,眼眶发红, 虎目圆睁,怒极恨极之下指着西有翠的手都发着颤,手心儿里也满是冷汗。   西有翠自知在劫难逃, 一时倒也镇定了,仰了仰头无惧道:“你们不必如此看着我,我不过是动了一下传送阵叫宁杳落到了盛国晖州而已, 真正动手害她的是姜缀玉,后面也是她自己太过无用没有本事, 沦落至被几个凡人逼到自绝经脉而亡的境地。”   她丝毫不觉自己有错,甚至脸上还带着几分癫狂的快意,就差拍着手大叫“死得好”了。   宁夫人气得嘴皮打颤,宁楹也握紧了手中的陵光剑。   西有翠跪坐在地上,蓝白渐变的裙摆正像大殿门外的一片天,她的脸也是白的,苍白得像云一样,但眼神却是暗阴阴的,如同寒涧深渊。   “但凡她自己有点儿修为本事,又是另一个结局了,可谁叫她就是个废物呢?在水雾秘境的深崖之底,我哪一天过得不比她艰难,照样还是好好儿的爬上来了。如宁杳一样的,依我看死了对她来说还是一种解脱呢。”   她恶劣的语气刺得在场的人皆是怒火大涨。   “够了!”封玦重重一声斥下,他紧攥着拳头,看向她,“西有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封玦抿着发白发干的双唇,面沉如水,他想了很久,他在想记忆里温柔良和,善解人意的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又会为什么可以平静对着他说出满嘴谎话,甚至于和外人联和对同门下手。   直到听她提到水雾秘境,他才恍然,是因为被困深崖的七年。这七年彻头彻尾的改变了她。   她从秘境回来,曾说起在那里吃过的苦楚,受过的伤,即便只有寥寥数语,他也能感受得到她在深崖之下的艰难困苦与绝望,所以他万分怜惜也心怀愧疚。   但是……   “你是不是忘了,”封玦漆黑如墨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当年我们会在水雾遭遇血藤的围堵,是因为你和几个师弟师妹不小心摘了血藤上的果子,才导致了那一场祸事。”   西有翠被他的目光看得一颤,下意识别过头去。   “没有谁欠你的,谁也不欠你,尤其是杳杳。”他说道。   西有翠心头一颤,内心的阴暗与迁怒被摊开在日光下,曝露开来,她说不出话,梗着的脖子一松,垂落了下头颅。   封玦冲上首重重叩头不起自请责罚。   西有翠被架着拖出去之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望着上头的天。   结束了,终究还是结束了。   ……   天衍宗乃至于整个修仙界与宁杳再没有什么相干,她与扶琂停在吴国边境的一处城池,找了个干净整洁的小酒楼用饭。   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说起宫里王后娘娘的离奇失踪,引得满堂惊呼,一派热闹。   宁杳在跑堂小二的惊讶目光下点了一桌子的菜,鸡鸭鱼肉一样不少,吃的津津有味,扶琂倒了杯酒坐在对面,支着头笑看着她。   他两人悠闲自在的很,但与此同时的妖魔二界却不大安宁。   玉淩昭自在吴国王宫被千里春所伤,这些日子除了处理正事外,多数时间都是在魔宫中静养疗伤。然而好不容易伤处好全了,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出了不小的问题。   就好比几天前沐浴,到浴池里脱了裤子下水,居然莫名其妙打了个盹儿直接沉到了池底去,堂堂魔君差一点儿就被一个洗澡的水池子淹死过去,记载在魔书上成个流传万世的笑话。   还有就是昨晚歇息,他招了姬妾来侍寝,才刚到床上又不知道怎么的晃了一下神,等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光着上身直挺挺地躺在魔宫正殿的地板上面,一群伺候的侍婢满面惶然战战兢兢地跪在殿内两侧,而他根本就记不得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又干了什么。   玉淩昭倚在榻上,由着侍女与他重重按揉眉心,不由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   一连串的下来,实在太过古怪了。   他摆了摆手,丢下手里沾了朱砂的笔,犹豫须臾,还是徐徐动了动指尖,凝出一道微弱的血红火光,点燃了侍女奉命端上来的一盏铜镜。   过了约莫小半刻钟,一直没有动静的铜镜里面终于显露出了和芪的面容,她皱着两弯细眉,素日明媚飞扬的脸上是一副从来少见的郁闷模样。   玉淩昭一看见她这个表情,就知道肯定有什么事儿。   他猜得没错,和芪这边确实出了点儿问题,和玉淩昭一样,她这里也有些小麻烦。   招男侍放松的时候晕神,记忆间断,吃东西的时候还能跟小孩子一样把手给咬破了,说出来都觉得好笑。   和芪问道:“可真是难得啊,魔君大人竟然会主动联系我,有什么事儿?说吧,我忙着呢。”   玉淩昭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与和芪说了近日发生的怪事。   和芪听他一说,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自己身上,脑子里也敲响了警钟,良久犹犹豫豫猜测道:“是不是姐姐?兴许是她在捉弄我们?”   当日在吴国王宫外赤红长鞭不受控制地对姜缀玉出手,和芪就知道宁杳是想起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却故意装作不认识他们。   可以确信的是,她已经恢复了记忆,对他们使起驱妖御魔之术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玉淩昭顿了顿,撩了撩暗色云纹袍子,“老师是跟九清一起走的,她现在会有闲情来捉弄我们?”   老师的恶趣味是不少,但如今跟九清那老不死在待一起,久别重逢估计腾不出空,乐不思蜀倒是最有可能,怕是没工夫和心情搭理他们两个。   和芪想想也对,她低着头思绪转动,片晌后不知拨动了哪根弦,脑子里轰了一声,愣了愣说:“如果不是姐姐的话,那……”   她欲言又止,玉淩昭却领会了其中未尽之意,他倏忽抬眸,与和芪四目相对,目光交接两人不禁齐齐眯了眯眼。   这世上能行驱千妖御万魔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妖族的上君和杳,一个颇有天赋、自小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也曾学得三分的夏苏。   和芪皱眉,搭在桌面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动,发出咚咚咚的轻响,“可夏苏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当年她意图驱使妖魔二界覆灭人间,在各界大乱之时死在了姐姐手上,她是亲眼看见的。难不成那女人还留了后手,逃走了?隐藏多年又打算再度卷土重来。   玉淩昭坐直身,定了定神,“你先与老师传信问个清楚,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和芪点头,匆匆去找妖族长老,她一离开,铜镜上的火焰也随之散去,光彩全无暗淡下来。   玉淩昭重新躺回榻椅上,如果真是夏苏在暗中搞鬼,接下来该又是一场事端了。 第54章   入了夜里, 本该是炎热的夏日,晚风却是凉阴阴的,叫路上归家的行人下意识抖了抖身子,脚下步子又匆匆了两分。   玉淩昭与和芪挂在嘴边的宁杳二人在小城的客栈里暂时落了脚,虽都是不同凡人的妖神, 但他们一向喜欢这人间的烟火气儿和晚睡晨起,日劳夜息的习惯。   宁杳散着**的头发,身上只穿了中衣, 雪白的衣裤, 滑软软的缎子, 贴合着洗浴过后清清爽爽的身子很是舒服。她坐在床上, 扶琂与她拨了拨肩头的乌黑长发,确信干晌透了才松开手来。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 等到打更声传来便准备歇息了。   灯烛尚还未灭,突然来了一股风吹打着紧闭的木窗, 从缝隙儿里透进了点点的阴凉, 随之而来的还有极是浓重的妖魔气息。扶琂察觉出不对味儿来, 看了宁杳一眼,宁杳眨眨眼睛举起胳膊随意绾了绾头发, 一副早有所知的模样。   她起身来动作轻巧地穿了外裙衣衫,又套了件新买的披风, 才到了边儿上将两片窗扇拉了开来。   客栈下面就是一条青石板铺砌成的长街,白日里是极热闹的,但因得现下天色早就暗透了, 已然不见什么人影子。淡薄的云絮后面三两颗疏星闪闪烁烁,并着血红色月晕,在高高矮矮的房屋上落下一片极是古怪的光色,更衬得外面冷寂幽森。   扶琂也穿好衣裳走了过来,刚握了握宁杳的手,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紧接着便见远处层层叠叠的影子攒动,片刻后又散开去,不过须臾,城中隔三两巷子屋舍就可见翻越作乱的妖魔之影。   扶琂皱紧了眉头,宁杳眉心也跳了跳,心想这夏苏也真是迫不及待,至上次在吴王宫之后,这才过了多久啊,伤好没好全还两说呢就又按捺不住开始搞事了。   其实宁杳大概也能猜得到她的想法,夏苏自小敏感,一向疑心病重又谨慎,估计还是不放心。想必是他们在离开修仙界后,她的眼线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打算再试探试探。   宁杳没再久愣,两人在桌上放了银子,便一道离开了客栈。   小城里的妖魔都失了控,眼眶里两颗珠子和眼白都是黑漆漆的,显然已是神智全无。它们一心只知道一路往前的走,但凡在前拦住路的,房子也好人也罢尽数踏平过去,俨然是六亲不认神挡杀神的架势。   房塌屋陷,轰隆隆的声响震得百家灯火都亮了起来,惶惶尖叫声一片。   他们自然不可能见之不理,只不过一路上都是扶琂在出手制服妖魔,宁杳则是像个小弱鸡一样拿着菜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只做抵挡并不出招。   她装得很像样,紧紧皱着细细的眉,抿着嘴很小心警惕,和久远记忆里无论遇见什么事都镇定自若面不改色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   女人站在河中心的青莲花上,美目盯着光镜,透过小城里被|操控的妖魔瞳孔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悬吊吊的心终于稳稳当当的彻底放了下来。   她笑了两声,脸上很是高兴。   近千年来一直跟随她的男人也看过去,问询道:“主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女人——千里春、夏苏,亦或者叫她绫冬也好,反正就是个名儿,千年来她用过的名字数不胜数,自己也记不清有哪些了,代称而已叫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同。   她笑了两声,脸上很是高兴。   “御魂术在玉淩昭与和芪身上试过了,效果比起千年前更好了,阵法也已经准备妥当。你问接下来怎么做?”   千里春含笑,嗓音里隐带了三两分的得意,说道:“当然是让这天下妖魔尽为我麾下前卒,踏平人间万里山河,叫这人妖魔三界皆为我所用。”   在很久以前,她跟在和杳身边,人人都看不起她,现在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看她是怎么做的。   当年失败了一次,这一回定然万无一失!   她就是要搅得这六界天翻地覆,妖界也好魔界也罢,她皆要在手,这才叫真正的痛快啊!   男人不说话,只恭敬又专注地看着她,千里春也不在意,兀自望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莲花河,勾了勾饱满红艳的双唇,心里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翻身跃入河中,沉沉浸入底,往隐没在水中的院落去。   那是一处如人间一般的三进大宅院,高墙青瓦还有木牌匾,在深水伫立多年不见颓斜腐烂。   水下四周细腕儿粗的莲花杆星罗棋布,千里春灵活地绕过,落在院子里的石板上。这里面早就已经没人了,又因为灵力阵法的缘故连一条小鱼也进不来,便显得格外空荡荡的,只有水面儿上吹过莲花的细细风声。   千里春去了主屋,这里以前是和杳住的地方,不过每日负责整理打扫的是她。   和杳天生体质特殊,一出生落地就有操控妖魔的厉害本事,整日不哭也不闹,就转着两圆溜溜的眼珠子不动声色间指使得旁人团团转。一个小婴儿连话都不会说,什么也不知道,被王后抱在襁褓里,凭着心情动动眼珠子就弄得王宫乃至整个妖界人仰马翻混乱不堪,什么事情都做不得。   彼时的妖族上君慎重考虑后,就让长老带着她隐居在莲花河,彻底隔绝开来教导抚养。   长老总是偏待和杳,因为她是王女,是少君,是下一任的妖族君上。他时时念叨着王女天生奇慧卓然,来日必定能振兴妖界以致繁盛昌荣不输神魔。   后来君上逝世,和杳继位也确实如他所期盼的那样做得不错。妖族不断壮大,有一段时间连九重天都侧目三分,而魔族甚至甘愿让自家少君拜她为师,尊其为长,就为窥得一星半点的秘术。   她承认,和杳很优秀,也很厉害。毕竟她现在所引以为傲的御魂术,确实是从和杳驱妖御魔的本事里偷偷学来的。   可那又怎么样,她就是不喜欢她,很不喜欢,甚至于厌恶。   刚开始不是这样的,年少的时候她们是彼此唯一的玩伴,走哪儿都是两个人一起,形影不离。   她要比杳杳大几岁,又有长老的耳提面命,自觉责任深重更是时时细心,一起游水折花,或是站在莲蓬上扒巴掌大的莲子,在夕阳里啃掉一个肚子就能饱半分,莲花河从头到尾的地方她们都去过,每个地方都曾留下过两人的足迹。   和杳自小就是个很从容的性子,对什么都提不大起兴趣,唯一喜欢的就是吃东西,她嘴里甚少有空闲的时候,就算是不吃什么也要叼着片花儿啊草儿的。   更甚者就连刚开始锲而不舍追着那位上神跑的时候,也是因为闻着实在太香太馋太勾人了想把对方往锅里炖了吃,舒舒服服吞下肚子里。   只不过时间久了她的心思就变了味儿,还是想吃的,但却不打算往锅里炖了,而是换了另一种快活的吃法,几经周折费尽心思的拿下了神界的高岭之花。   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变了,她们之间又何尝不是呢。   不过前者变好了愈发亲近腻歪,后者是变坏了越加疏离。   随着年岁渐长,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地就慢慢不一样了,幼时的单纯天真也一去不复返了。   她与和杳不同,她想得更多,想要的也更多了。**的沟壑太深了,无论怎么总是填不满的,对比差太强烈了,再好的关系也总要生怨的。   和杳有的,她没有;和杳没有的,她更是别想望;和杳想要的,她沾不到;和杳不想要的,她也求不得。   凭什么呢?   和杳有的她也想要,和杳没有的,她也想得到。   甚至有时候病态的想,和杳死了才好呢。   当然,她也仅仅是想想而已,那个女人简简单单的死不了,何苦去费不必要的心神呢?   她知道自己的心态是不对的,心里有病,但无所谓啊,反正又没有人在意的,叫自己开心不就好了。   千里春环顾着主屋里的摆置,镜台妆奁,绫罗软床,还是和记忆中的以往一模一样。   自从上回在和杳手中死里逃生后,她改名换姓,改头换面,也不敢堂而皇之的现身,算算时候距今也差不多千年了。   千里春扬了扬黛青色的细细眉角,掸了掸不存在的尘灰,侧卧在床上,面上笑吟吟的如春花灿烂一般。   男人敲了敲门进来立在床边,他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想着明天太阳升起以后的日子。   ……   小城里的妖魔暴|乱被扶琂压了下来,因他动作及时,城中并无伤亡,只是房屋大路坏了不少。   两人没再回客栈去,而是乘着月色出了城。   扶琂对今晚之事已然有了些怀疑,他牵着宁杳,温声问道:“此事颇为蹊跷,杳杳你是不是要回一趟妖界?”   宁杳摇头,“不回去。”暂还不是回妖界的时候,她还有另外的打算、夏苏一心想要搞事情,千年前的那一次害惨了妖魔二界,而这一次,她想趁这个机会好好算一算账。   “我们去九重天吧,”宁杳拉住他,“之后再回妖界去。”好久没见天帝天后,她要去叙叙旧啊,然后才好去找夏苏。   扶琂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却也摸摸头应了声好,她心里有杆秤,分得清轻重缓急。   他二人走得快,很快就没了影子,叫特意传信找他们的和芪扑了个空。   两人到了神界范围,先去了九清山,这是扶琂住的地方。他一开始是没有名字的,外人便常以九清山的名儿以作代称,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代表着六界生机的他,是很有年头的那一批上神,比天帝和天后两个还要高辈分儿,货真价实的老男人。   一看见隐在云雾之中的九清山,宁杳心里就直嘀咕着,当下又忍不住想往他身上咬。   扶琂伸手,掌心抵住她的脑袋,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丫头可坏得很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也多,现在心里肯定又在想什么酸萝卜老鸡汤山药老鸭汤,越老越大补之类的东西。   想到这里,扶琂表情有点儿僵硬,他其实也还年轻的很不是吗?   他顺势用力揉了揉宁杳又抵过来的脑袋,“杳杳……”   宁杳闻声疑惑地看向他,两只眼睛又清又亮,扶琂有些捱不住这样的目光,松开手转而把人抱在怀里在唇上重重亲了好几下,才环着人从云上停落在了山顶。   老鸡汤也好,老鸭汤也好,总归叫她喜欢就行吧。 第55章   九清山十分安静清冷, 只有三两个仙侍在喂养放风后飞回的青雀和仙鹤,扶琂突然回来叫他们吓了一跳,忙忙搁下手中的东西做礼, 看见宁杳的时候几人还愣着神呆了呆,缓了好片刻方才道了声:“上君。”   他们甚少离开九清山,但宁杳以前来过这儿好几次, 自然是认得这位妖族上君的, 不过后来进了万世镜去疗伤多年没见踪影了。   这是从万世镜里出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神君就是为这个下界去的?   几人有些疑惑,又有些惊讶, 却也记得礼数周全。   宁杳冲他们点点头,应了声儿,说道:“也是好久不见你们了,小娃娃都变成大人了。”当年还是半人高的小童子,现在个个都超她半个头, 她又忍不住想, 千年的时光,真是离开太久了。   侍者互相看了一眼,皆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扶琂听他们说话, 也没出声打断或是催促,等到仙侍们放飞了停在手中的青雀, 匆匆去准备吃食与露茶,他才牵着宁杳往里去。   九清山上还是和以前一样。   绿影青葱,花叶扶疏, 处处都透着清灵灵的仙气。   山顶上的华安宫并不如其他地方庄重威严, 像隐世所居的楼阁小院, 静静伫立在层层云雾缭绕里。   扶琂对这片一成不变的景色早就瞧得腻了,甚至生出了万般的厌烦, 可见宁杳饶有兴致地坐在小桌边喝仙露茶,他转过头看了看外面横斜的花枝,莫名其妙的又觉得这山上的枯燥东西又顺眼了。   有个女主人在,总是不一样的,连花色都好了三分。   他又往她的杯子里添了些茶水,问道:“接下来是就在这里歇下,还是要去旁的地方走走或见见人?”   宁杳:“我们一上来天帝天后就该是知道了,想来不需多久他们就会让人叫我过去一趟的。”   言罢,她想了想,还是附耳轻声说了两句,扶琂听完顿了顿,“夏苏?她没死?”   当年大乱的始作俑者即是夏苏,她最后死在杳杳手中,而杳杳后来为了平息事端受了伤去了万世镜里,再那之后九重天细查过,依稀记得回禀说是对方已经灰飞烟灭寻不到踪迹了。现在说还活着?这么说是躲过了神冥妖魔四界的查探?   宁杳颔首,“是她,你知道她总不安分,马上又要来事儿了,小城晚间的那场妖魔暴|乱就是起始,所以这次上九重天来是打算和那二位商量商量这事儿该怎么解决。”   她说着“商量”二字,但听语气却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扶琂对此不置一词,笑着摇了摇头,攥了攥她的手。   正如宁杳所料想的一般,九清山很快就来了人。   花神的模样是位极秀美的女,逆着光进来,在门前半扇日光下落了一道仙姿窈窕的影子,她叠着手先曲身行了行礼,才笑吟吟的与屋里的两人问了好,“不久前我还与春神念叨着呢,不想您二位这就回来了。”   扶琂抿了抿茶,“坐吧。”   宁杳很少与九重天上的人打交道,但扶琂的几个徒弟她还是熟的,见她在一旁坐下了,便也不拐弯抹角的寒暄什么,径直问道:“花神来此,是有事吧。”   花神应道:“本是来拜见师尊的,天帝天后得知后就让我顺道请上君往瑶华宫去一趟,他二人说是有话相商。”   宁杳搁下杯盏,“我上九重天来本也该去拜见天帝天后的。”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   她起身来,扶琂也站起来,“我也跟你一起去。”   宁杳弯弯眼,两人便一道出了门去,花神跟在后面看着前头二人相携的背影,心里暗暗称奇。这些年她见多了师尊不顺心的颓郁样,如今欢欢喜喜的倒有些不习惯起来,这形影不离手拉手的,可也真是够黏糊的。哎呀,她是不是得改称呼叫师母才对?   从九清山到瑶华宫有一段路,等宁杳他们腾云不慌不急的过来,天帝和天后桌案上的仙露茶一壶都快喝完了。   天帝是个不苟言笑的容长面,一身王冠锦服,更是衬得端正严肃不怒自威,天地尊上颇能震慑人心。天后则是和煦温秀的,两弯细眉柳叶一样,眉下眼中那轻缓如水的目光扫过来,就好像有星辰大海包容着,叫人不由自主的心生出无限的亲切与好感来。   他夫妻二人,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帝望了望门口,久不见人来,沉声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阶下天官一边紧紧盯着水帘中浮现的景象,一边战战兢兢的回道:“陛下,太阳自东山而始,妖魔也自东往西而去,他们、他们都疯了……”   天官将人间之景展示开来,最先出现在水帘中的是东山尽头太阳升起的地方。   东山林里躁动着,开了灵智的精怪双目发黑,疯了似的破坏着它们祖祖辈辈居住生养的地方,一棵一棵巨大的林木湮没在精怪群的脚下,半边湛蓝蓝的天空里雀鸟仓皇惊飞,尘烟四起,连大地也在脚下颤颤发抖。   树灵从一夜好梦中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乌烟瘴气的景象,她没有心不能动,只能扎根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东山林昔日的伙伴们失去了神智,好像听到某一处的指令绝尘而去。   发生了什么事?   这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   树灵震惊又茫然地望着天空和太阳,似乎在询问头顶的上神。   天帝收回了目光,皱紧了眉头,“当年也是从东山尽头开始的。”然后妖魔倾巢而出,险些毁了整个凡人界和鬼魂爆满的冥界。   “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还没查清楚吗?”   天官犹豫道:“陛下,驱妖御魔之术天下间会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妖族上君,一个是早已死去的夏苏。听说妖族上君已经离开了万世镜,会不会是她野心蓬勃,故意为之?”   天帝向来不喜狡诈奸猾的妖魔,却不认同天官的猜测,“和杳在妖魔二界向来一呼百应,哪里需要动用此法多费皱折,更何况九清上神由始至终与她同行,她没理由会做这样的事。”   天官略略思索,也觉得这话不错。   天后温声提醒道:“陛下,人来了。”   天帝一看,果见来人,还是记忆里的从容或者说狂妄,身为妖族上君堂而皇之涉足他九重天之地,愣是没有半分拘谨。   他受了宁杳的问好,便让她落座。   瑶华宫中除了天帝天后还有天官数人,宁杳和扶琂坐在右侧上首,距离上头御座也不过数步石阶,她只需稍稍一抬头就能清楚的看见上面的帝后二人。   女人和女人好说话些,率先开口打破安静的是天后,“和杳上君重伤痊愈得以从万世镜中离开,本宫还未向你道喜呢。”   “算不上是喜事,”宁杳正身坐着,指了指天官旁边的水帘中暴|乱的妖魔,“一出来又要费天大的力气去平息事端,这么比起来好像还不如在万世镜里活得舒服自在。”   “陛下,娘娘,明人不说暗话,更不必多费口舌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了。当务之急,咱们还是想想该怎么解决人妖魔三界此次的祸事吧。”   几位天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怎么解决?还用说吗?这祸事出自妖魔二界,自然是你这个妖界之主,妖魔之首去解决啊。   诸天官心里这样想着却没说出来,天后微微笑了笑,说道:“看来和杳上君已经知道了。”   宁杳不否认,扬了扬眉眼,“实不相瞒,是昔年夏苏卷土重来,她从我手上逃脱在九重天的眼皮子底下隐匿千年,本事想来是有精进了,这次的事情怕是不会好办。陛下与娘娘最是看重亲近凡人界,我想着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此回特意上九重天来,就是想借此机会与陛下和娘娘做一笔交易的。”   她语气平淡淡的,并无多少恭敬,虽说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礼仪的时候,天后脸上的笑意还是淡了两分,“交易?上君要和我们谈什么交易?”   宁杳抬起头,“你们九重天这些年从我妖魔二界手中拿走的东西是不是该还回来了?”   没错,这就是她此次的目的。   九重天打压妖魔二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仗着当年大乱的由头更是变本加厉,生存空间一减再减,飞升大道也一关不开,说是惩罚,却多少有趁火打劫的意思。   当年妖魔二界元气大伤,她又去万世镜中疗伤,和芪与玉淩昭也不好与九重天硬怼上,只能忍气吞声。   天帝目光厉然,“和杳!”   宁杳眨眼,“陛下若是不愿意,大可自己派遣兵将下界去。”   天帝闻言心头一梗,他若能直接派兵下界,又不会特意让她到瑶华宫来了。如今二界妖魔失去神智,无法自控,此次的事端明显与千年前的一样,是驱妖御魔之术在背后搞鬼。   驱妖御魔让万千妖魔听其号令,除了和杳以外没有人知道该怎么解开这种奇怪术法的控制。他若发兵,也拦不住数以万计的妖魔,除非将他们尽数诛灭。   可这样的结果就是妖魔覆灭,六界倾颓,这又如何使得?   可他若不这么干,凡人界就只能在妖魔脚下化作尘埃。   无论做还是不做,结果必然有一方出事,届时天道都第一个不饶他,谁叫他坐在九重天上,谁叫他是六界之首。   所以最好的解决之法,就是如同千年前一样,让和杳去。   自千年前始妖魔二界就日渐式微,和杳的出生本就是天道对这二界明晃晃的扶持,以保证各界的平衡,所以她天生就有统帅妖魔的本事。   只有她能不费一兵一卒解开妖魔的控制,恢复人妖魔三界的和平。   天帝心知肚明,却不愿这么轻易在妖族的一个年轻小辈面前低头,“现在的情况已经刻不容缓,你可知道我若真派兵下界,你麾下妖魔将尽数伏诛!”   宁杳安然道:“那又如何?比起以后仰仗九重天的鼻息缩居一隅,在仙神修士的打杀夹缝之中艰难苟活,陛下口中的结局也不是不能接受,”她又突然笑了笑,不惧道:“更何况,陛下真的敢灭我二界吗?”   天帝沉默了一瞬,诸位天官见陛下无言,当即站了出来。   宁杳听他们话里绕来绕去一的,不外乎就是说她在如此的紧急情况下却想着利益太过于无情冷漠,轻嗤声道:“凡人界的君主可不是我。”   妖族才是她的子民。   对于凡人界,她当然不会真的袖手旁观,但也不能这么简单的就出手。   看看千年前的那场大乱就知道,她费心费力冲在前面,九重天在后头占尽了便宜。吃过一次亏,她又不是傻大姐,可不会傻得再来第二遍。   天官哑口无言,这话没错,她是妖族的上君,理所当然该为妖族着想,就像天帝为九重天考虑一样。   瑶华宫中安静下来,诸人看向水帘中,入目是遍地疮痍。   天帝正了正色,到底还是应了宁杳所谓的交易。   两方签下了契约书,宁杳去收拾人妖魔三界残局,而九重天要将这些年从妖魔手中占据的领地尽数交还,并且打开飞升之门,撤去压制,还要划出边境二州。   宁杳漂浮在面前金光闪闪的天道认证的契约书,满意地点点头,拉着扶琂马不停蹄往凡人界去。   目睹他二人离开,天帝叹了口气,向一边的天官吩咐道:“仔细着下面的情况。”   说完再想到夏苏,他心里是不悦,“神妖魔冥四界被一个叫夏苏小妖瞒过眼,还被耍得团团转,丢脸不说连着凡人界又要再一次遭难。”   天后安慰道:“有心算无心,有所疏忽也是难免的。九清上神也跟着去了,在伤亡灾祸上,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心。”生机之神,能让万物复苏起死回生。   天帝僵着脸,“你说到这个朕才担心。”   若和杳顺顺利利,自然万事都好,若她又如千年前一样,你还能指望那位老神君开开心心的让万物回生?到时候怕是扯着脸也笑不出来,能勉强止住灵力不让六界都闹荒灾就是好的了。   “说的也是,”天后不自在地抚了抚额角,“如此一来的话,还是叫花神与春神随时待命的好。”万一真出事,遍地荒芜了,这两个还能快点儿去抢救一下。   天帝点点头,“是该这样。”   …………   宁杳和扶琂离开九重天,十分明确地往莲花河去。   她了解夏苏,对方想要一雪前耻,肯定会如同千年前一样,将操控的阵法设在莲花河。   算算时间,现在过去也差不多。   宁杳坐在云上,心里想着一会儿见夏苏的事情,扶琂也学着她坐下,摸摸她的头,轻声说道:“要小心一点。”   宁杳回神顿了顿,侧侧身子抱住他蹭了蹭,“放心吧乖乖。”当年她对夏苏尚留有余情,才会有后面的事儿。   而现在,她们之间再也没有半点情谊了。 第56章   宁杳与夏苏相识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当年她也不过个圆圆滚滚的小娃娃,虽然不大喜欢扶琂一开始“矮冬瓜”的称呼, 但也不得不认, 在小的时候她还确实挺称合这几个字的。   她生来记事,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夏苏递给她一块糖, 她背着母后的视线悄悄含在嘴里, 那味道甜滋滋的,夏苏就站在床边抿着嘴浅浅的笑。   从那时开始,夏苏就一直跟着她。   她们是从小的玩伴,一起在不长眼的东西手里吃过苦, 也一起泡在天山的灵水里享过福,甚至比父母双亲还要亲近,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 至少在她眼里是这样的。   可人终究是会变的, 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肚子里的那一颗心了。   从好友到敌人,在怨怼与仇恨里越走越远。   宁杳抱着扶琂,眉尖儿沉了沉, 黑色瞳眸里意外的平静。   她会杀了她。   就像她杀掉全然无辜的人一样。   彻底了断。   千里春自天一大亮就从水底下出来了, 她坐在了莲花河的阵法台上,目光灼灼地平视着远方东升的太阳, 眼见着天光大亮才缓缓合上了眼。   三两道黑雾在她身边窜动着,是不是拂过眉眼眼角,阴阴冷冷。   不比和杳生来就有的本事,这操控妖魔之术是她后来偷偷学的, 只得了三五分的窍门,想要顺利成事操控这么多的妖魔必须得借助阵法才行。   河中的青莲花瓣在风中摇摇曳曳,白鹭惊飞,不久后耳边就传来轰轰轰好似千军万马踏平山河的脚步声。   这是妖魔汇聚而来,即将尽数拜伏在她的脚下。   千里春笑了笑,舌尖下意识地轻轻一挑,红唇上的口脂颜色淡了些许。   男人也在旁桀桀地笑出了声,面色可怖。   凡人界彻底乱了,还不止如此,除了青天顶上稳如泰山的神界,其他地方也都乱成一团。   修士们得到消息整装齐发匆匆赶至凡人界,不止有宁楹等人,连闭关的长老和初初入道的弟子都没落下,对他们来说这是灾祸却也是机遇,若能平息事端,九重天降下恩泽,飞升也不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想望。   怀揣着各种各样的心思,传送阵开启,修士们踌躇满志,可当看见这一片密密麻麻不见尽头的妖魔时,也不禁吓得两腿打颤。   他们捉过的妖魔不少,可这般大的阵仗却是从未有见过的。   修士们硬着头皮上前阻拦妖魔的步伐,莲花河里的男人仰头望天,说道:“主人,是云,有人来了。”   千里春阖着眼,“九重天的兵将罢了,有什么好惊慌的?”   男人却摇头,警惕又忌惮地说道:“不是,云上只有一人,好像是……上次在王宫打伤了您的那位。”   千里春有些意外,搭在膝上的手动了动,掀开眼帘,果见云雾升腾处扶琂的身影。   只有他一人。   九重天的兵将没有来。   千里春玩味地挑眉,“好久不见上神了,阔别千年,别来无恙啊。瞧这形单影只的,九重天莫不是只叫了上神你一人前来?”   扶琂背过手,冷冷地看着她,“只我一人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千里春抚掌,大笑了几声,“不如何,只是有些惊讶罢了。你一人,我千军,自然是我占便宜,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的天帝陛下与天后娘娘一向都这么心大的吗?上神今日若是殒在了我手上,这好好儿的六界春色可就真要全完了。”   言罢,她扬了扬脸得意的很。   扶琂却并不气恼,连表情都没变一下,好似压根儿就没听见她语气的嘲讽与狂妄。   他一直没有动静,片晌后,千里春终于有些无趣地淡去了笑意。   她真的搞不懂,和杳到底是怎么能跟他凑上这么久的?九重天的那些上神上仙们,没有不是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一个比一个无趣,一个比一个会装,半分意思也没有。就是天上一只鸟雀儿也比他们有趣啊,好歹能唱只小曲儿,听了愉悦身心。   千里春也只是想了想,很快就这些无关紧要的思绪一收,她记得自己的正事儿,看时间不早已经不耐烦再与对方废话。她振臂一挥,宽大的衣袖簌簌作响,与此同时四周围聚过来的妖魔也齐齐高举了两手。   莲花河左右两侧立在众妖魔最前面的正是玉淩昭与和芪,他二人如其他人一般也都失了神智,听任千里春的控制和差遣。   方圆数里范围内一时间妖风大作,乌云蔽天。   “想杀我,上神可得先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来。”   千里春也不拐弯抹角了,翘了翘唇,伸直了细白的天鹅颈,俨然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她觉得自己这次赢定了,没有和杳,她就是妖魔二界的主人,你看啊魔尊也好妖族少君也好都得乖乖听她的话。   至于想要她的命那就更难了,除非杀尽这千军万马,要不然管你是什么神什么仙,连她衣角边儿都别想摸到。   可这二界妖魔杀得完吗?就算能杀干净,他们又敢吗?   千里春笑出声来,“依我看,上神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不如直接回去替我给你们天帝陛下报个信好了,就说从今天开始这人妖魔三界我全都笑纳了。”   扶琂讥诮道:“你倒是信心十足,肆无忌惮。”   “十拿九稳的事情有什么好顾忌的?”千里春捻着袖子慢条斯理地起身来,抬起下巴扫视一圈阴□□:“千年前有一个和杳,千年后呵呵,她回是回来了,可惜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和这些废物也没什么两样。”   她指向扶琂,“你怎么不带她来呢,该让她来的,让她亲眼看看我的风光啊。”   扶琂轻轻嗤笑,顺着他的视线过去,东方的青莲花上立了个人,因为正对着刺眼的太阳光,千里春半天也没看能看清楚。那人慢慢过来,她眯起眼,终于显露出了熟悉的轮廓。   “我怎么没来,我早来了。”她刚才只是在路过时看见了宁楹,去搭手救了她一把,然后又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离开原主的肉身,耽误之下才会稍晚了扶琂一步。   宁杳停下,乌黑的两眼注视着她,微微动了嘴角。   她摊开手,掌心升腾而起的青莲色火焰化作飞烟,如疾风骤雨散步在河水之中,瞬间长河里火光四起,烈焰熊熊。围堵在河岸边的妖魔即便失了神智,也本能惊慌一退数尺,谁也不敢上前来舍身。   宁杳抬起下巴,“来,让我看看你的风光。”   千里春怔然错愕,瞪大了眼。 第57章   河中焰火一簇一簇的, 在千里春发愣的时候,火舌席卷上了茜色的衣袖, 身上的氅衣在刹那间就化作了灰烬,她这才缓过神,急急退了数步,四下环顾目光阴鸷,得意洋洋的表情也变得晦暗不明。   与她一处的男人站在边缘处,当下有些惊慌失措,不慎的脚下一滑生生栽了下去, 不过眨眼间就被火海吞没, 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震天裂地的惨叫声中得了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这般惨烈的场景又激发出了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惊恐与畏惧, 骇得两岸妖魔又急急往后退去。   千里春呆了一下, 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抓那个男人,可已然慢了一步, 指尖只摸到了一截衣角, 当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活活被烈焰烧死。   这个男人跟了她千年, 最是忠心不过的手下, 没有比他更好驱使差遣的了, 所以她干什么事儿都喜欢带着他,如今死了千里春自然又惊又怒, 死死咬了咬牙, 嘴里磨得咯咯咯的作响,“和、杳!”   她真是恨极了, 娇媚的嗓音都喊破了。   宁杳看着她这般模样, 神色不变, “何必做出这副模样,左右等会儿你也会去陪他的, 你们主仆二人很快就能团聚了。”   千里春不屑地嗤了一声,“你做梦!”   她眼中含着森冷,声音也阴渗渗的。   “青莲焰火……和杳啊和杳,你可真会做戏,早早就已经想起来是不是?”   宁杳大方地点头,“在吴王宫之前就想起来了。”   “所以是故意哄我,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儿!” 如此一来的话当时幻境之中梦兽肯定是被这个女人反向摄魂儿了,难怪、难怪梦兽会什么都探不出来,该死的,这是专门引着她当一场戏看呢!   宁杳冷冷道:“将计就计罢了,你还有什么话不如一并说了,一会儿也好走得痛快。”   千里春表面镇定地呵了一声,实则心里却是一沉再沉。   她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千岁有余,与和杳吃饭喝水都能修炼不同,她天生的根骨资质勉强,修为其实也算不得多厉害,今日敢发难,不过是仗着手里独一份儿的驱妖御魔之术,能让千妖万魔为她所用,笃定九重天权衡利弊之下绝对不敢下死手,而是转而选择和谈,任她施为。   可如今和杳在这儿,局势就全然不同了,左右两岸的妖魔根本不敢上前来,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就更别说能帮她什么。   总而言之,她已然少了有恃无恐的倚仗和最万全的保命符!   千里春脑子里快速地分析着如今的局势,寻思着逃脱之法。   是的,逃。   打当然是可以打的,她已经换了人身,不再隶属于妖魔二族,和杳的驱妖御魔之术这一大利器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但即便如此,风险还是太大了,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神君在虎视眈眈。   别说两个了,就是单单对上和杳一人,她的胜算其实也没有底。作为前半生的好友,后半生的宿敌,和杳修炼方式的恐怖之处她最清楚不过了,只要她不嫌弃,甚至可以直接一口吞了她。   可该怎么顺利逃开呢?   河中的青莲焰火又旺盛了些许,宁杳就静静看着她,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千里春在她面前一向敏感又自卑,瞥见宁杳这般模样,刺得她登时怒火中烧,紧紧咬着嘴眼中发狠。   这是什么表情,什么态度,就这么看不起她吗?!   妖族上君又怎么样,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不是天道的刻意维护让她生来命好,她和杳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千里春突然改变主意了,她不跑了,她要留在这儿,就算死,也要拉着和杳垫背!   她就是这样,总要在和杳面前争一口莫须有的气。   宁杳不懂她,她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觉得这一辈子输给谁都好,但就是不想输给和杳。   和杳掌着妖族是妖魔二界之主,她就要把人妖魔三界都笼在手里,三比二,比她多一个数;她和九清相爱,情意缠绵,她也找,她的情郎遍布各界数也数不清,个个都恨不得把心肝儿掏出来给她,论真心真意不比和杳的男人差多少,数量还比她多。   能压她一头,想想都痛快得不得了,又洋洋得意得不行。   千里春是突然发难的,一掌破开了面前簌簌的青莲焰火,径直向宁杳站着的地方飞身而去。   这千年来,她靠着美貌和手段暗算了不少人吸食灵力,就如上一次在吴王宫中一样,一点一点的修为累积下来,聚水成河,已然今非昔比。   宁杳也感觉到了,但也并不慌张,抬起手轻轻一挥,袖中有个影子飘了出来。   千里春以为是她的攻击手段,反射性侧身挡开,那影子竟也拐了个弯儿黏着她不放,嘴里还激动地大吼大叫着,“绫冬!绫冬……”   绫冬这个名字千里春已经好几百年没听人叫过了,她皱着眉停在一边的莲花上,满含嫌恶地看着和杳丢出来的男魂,不客气地一击而去,“什么东西,滚开。”   余青白被打得魂形都散了散,却还是激动得不能自已,“绫冬,是我啊!是我啊!我是余青白,你的余郎啊,你仔细看看我仔细看看我,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余青白?”千里春看了看还是没有动作的和杳,这才打量起面前的男魂,不由挑挑眉,“是你啊,有点儿印象,去东山林取树灵心脏的余青白……哈哈哈,就是蠢得像头死猪的那个。”当初她不过略用点儿法子,靠着绿袖的这张脸就迷得他为她生为她死,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后来好像是被树灵弄死了。   死猪?   这是什么话?   余青白愣了愣,“绫、绫冬……”   千里春懒得理他,“你带这么个东西过来做什么?又在耍什么花招?”   宁杳:“在萝州碰见的,他要找你,听说你们情深似海,就顺便带他来了。”   “那你还真是好心啊,怎么?是想指望着拿他来威胁我还是感化我?情深似海?笑话!一个没脑子的凡人蠢货而已,当年要不是为了取得树灵心脏以维护这具肉身不腐不烂,就这样的货色我一眼也看不上,你可打错算盘了!”千里春嗤了一声,骤然腾空而起,一脚踩在余青白身上,借着他做踏脚石挡去蹿高的灼灼焰火近了宁杳的身。   宁杳不慌不忙的闪躲开,余青白被千里春重重一脚,鼓瞪着两只眼跌落在火海里,这一瞬说是心如刀割也不为过。   看多少话本,听多少讽刺,受多少的苦在这一刻都远远不及她一句一句话里的不屑嫌恶与冷漠。   绫冬的话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们花前月下,他们互诉衷情,他们是相爱的,他爱她,她也爱他!   她在说什么?她到底在说什么!   “啊!”余青白望着千里春的背影,在火海中挣扎,却由始至终没能得到她一个眼神。   他骗了树灵,绫冬骗了他,他能毫不犹豫地害了树灵,绫冬也能不假思索地扔了他,以爱编织的谎言,自己也终于尝到了苦果。   宁杳事先在余青白体内注入一道神识,没让余青白青莲焰火中魂飞魄散,而是任由他挣扎痛苦,想死却死不掉,生生受着身心两处的折磨。   而这边宁杳和千里春已经来来回回过了好些招,宁杳一直不做反击,只是一味地躲避,她在青莲焰火上身形飘忽,行踪不定,惹得连连扑空的千里春气急败坏。   青莲焰火杀伤力太大,千里春不敢莽上,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分出些许灵力来作为防护。   宁杳对她的本事有了个大概的预估,也不再避闪了,跟她动起手来。   扶琂在云端,眼也不眨地看着交手的两处身影,合掌之时河中焰火熊熊高达数丈,河水也连连炸开,水火相交却互不干扰转瞬又落回长河之中。   又过了百招,千里春哈哈大笑,“和杳啊和杳,这万世镜不愧为神器果然厉害,竟磋磨得叫你只剩下这点儿本事了!”   宁杳也不恼,徐徐拨了拨遮住额角的碎发,淡淡道:“得意完了?不过是陪你玩玩而已,这就信了?千年了,看来你只长了岁数。”   千里春一怔,“你什么意思?”   宁杳倏忽冷笑,目光定定地凝视着她,瞳中有熟悉的红光微闪,千里春突然脑中一痛,恍若针扎,她心中大骇,“你……”   “以为换了具人身,偷了别人的皮囊就不归我妖魔二族管辖了吗?你是不是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对你行使驱妖御魔之术了吗?天生为妖,没受九重天降下的飞升雷劫,你到死也还是彻彻底底的妖族,”宁杳转了转眼,随心控制着千里春的身体高高飞起,语声冷漠,“夏苏,你早就该死了,让你在世上多活了千年是我的疏忽,今天就让一切重新回归正途。”   千里春漂浮在半空中,两眼发直,紧绷着两只飞开的手使力想要合拢来施法挣开桎梏,可偏偏心有余而力不足,脑子里想法再清楚,整个身体却动也不能动。   这就是妖族和杳的本事,心念转动就能把妖魔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费吹灰之力。   “和、和杳!”千里春额上青筋鼓胀,梗着脖子断断续续憋出几个字来,“杳杳、杳杳……”   宁杳仰了仰头,听见她叫杳杳也没有丁点儿的心软,当年她就是因为心软才会不小心着了她的道。   宁杳抬起手,千里春瞬间被拉到了面前,手指一曲没入她的胸腔,耳边凄厉的惨叫也没能阻止宁杳的动作。   她说道:“在死之前,你从别人手里拿走的东西也该还回来了。”   胸口处的疼痛让千里春几近不能呼吸,再等这一身皮肉被剥离开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尖声大叫道:“和杳!和杳!多年情谊你竟如此狠心!”   “我狠心?比起你来我可要良善不少。”   宁杳取了东西将她一掌挥开,看着失去心脏与皮囊只剩下一具套着衣裳的枯骨,冷言道:“你真的该死,当年我登上妖族君位就说过,不管是谁,只要在我妖族麾下胆敢无视律例没事找事为非作歹残害无辜,但凡叫我知晓的,一律处死,一个不留。”   “你、也一样。”   她目光一沉,千里春只觉得后背上好似压了千钧,四肢上缚了绳索,上头压底下拽,直直将她往火海之中拖去。   千里春瞠目惊恐,不行、不行!会死的,会死的!   她想挣扎却挣扎不了。   她想大叫想求饶,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杳已经封住了她的声音。   毫无反抗之力的,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下无声无息地落入青莲焰火之中。   千里春死了,死之前她狠毒了宁杳,总是这样,好像一辈子都是这样,她没有一次不败在她的手里。   若她再周全些,若她能够避开她的驱妖御魔之术,她不会死的,也不会输的。   千里春这样想着,在人世的最后一眼落在宁杳身上。   宁杳有注意到,却没有理会,早就不是朋友,也不必再做什么告别了。她收好取回来的树灵的心脏与绿袖的皮囊,转而看向旁边畏畏缩缩的妖魔,指尖一动,叫满河焰火升腾而起,以莲花河为中心四散而去,所到之处,妖魔皆神清目明。   最先收回神智的自然是站在最前面的玉淩昭与和芪二人,和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是茫然了一瞬,待凝了凝视线看见宁杳才冲出去大声喊了一声姐姐。   宁杳抱住扑过来的妹妹,轻抚了抚她因为高兴而有些颤抖的肩脊。此时两岸妖魔也是俱是回了神,看着莲花河上的人影不由瞳孔一震,齐齐下拜,恭唤上君。   宁杳暂时没有空闲,只让他们各自散去,又与和芪还有玉淩昭嘱咐了二三事,才往扶琂那儿去。她四下找了找,发现人已经下了云来,立在河岸边的青青草地上,她便挥了挥手踩着花过去。   扶琂笑着,看着她心里也高兴。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以前来,那个时候的他嫌弃日子过得腻了,心头烦得很便总想着怎么死,现在他却没有一刻不再想着以后该怎么活。   “在想什么?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宁杳拉了拉他的手,“得马上去其他地方看看情况。”把死了的拉回来,伤了给治好,再开花种草把因为妖魔过境而破破烂烂的地方复个原。   扶琂点点头,捏了捏她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的脸,温声应道:“好。” 第58章 完结章   宁杳和扶琂离开了莲花河, 观四下光景倒也不算糟糕,并未费多少时间就把妖魔暴|乱遗留下来的烂摊子收拾了。   她坐在云上,轻轻张开手, 掌心是一颗跳动的心脏,和凡人的不同,这心脏是浅浅如嫩叶的新绿色,又因为得天独厚有云光流窜, 在太阳下显得非常的漂亮。   底下就是东山林,宁杳没有多耽误,神念一动,这颗心便徐徐下坠,没入了一片苍青碧绿之中。   树灵这两日因为东山林的妖魔暴|乱之事而焦躁不已, 等恢复平静一切复原了, 才有心思眯着眼浅眠。等醒来已经是下午了,她伸了个懒腰,高高抬起垂落下的枝条,轻柔地卷住一只不小心掉落的小雀儿,把它安全地送回了巢穴。   回到东山林越久,她的心中便越加平静宁和。   这里是她的家,没了心便没了心吧,就当是出门游玩了一趟弄掉了, 至少她回来了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不用再折磨自己也不用再折磨别人。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安慰自己。   可看见精怪们化作人形在林间打闹,还是不免艳羡, 她是一棵树,扎根在一方土地上是很寂寞的, 她还记得自己初初修炼得以化作人形走过整个东山林时有多开心。   可惜啊……她摸了摸自己胸口。   树灵发了会儿呆,又伸着枝桠去给自己捉虫。突然眼前又一动光闪过没入了身体之中。   当那颗遗失已久的心重新填满空落落的胸口,她不禁怔神愕然,不敢置信。   这个是……   怎么会、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回来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缘由,但她依旧高兴得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岁月光阴都化作了积压在她枝叶上的尘埃,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感受到了血液沸腾的温柔,和心口久违的跳动。   树灵欢欣喜悦,她迫不及待地化作了人形,穿过深深林木,循着久违的记忆探索东山林的每一寸土地。   她边走边瞧,眼里含着泪,最后停在溪石边掬了一捧水,扭过头冲结伴而来的精怪们扬起了笑脸。   离开了东山林,扶琂犹豫着:“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宁杳把摘来的果子喂给他吃,回道:“去一趟吴国河都好了。”   听她说到河都扶琂便想到了傅家,心下了然,摸摸她的头,“你思虑周全。”   宁杳把他捣乱的手拉下来,抓着在手腕儿咬了一口,扶琂倒也不疼,只是觉得酥酥痒痒得厉害,想着什么时候总要咬回来的。   吴国的河都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这日傅家香坊新出的玉春霜掀起了热潮,城中的夫人小姐们挤满了屋子,生怕又断了货。   王轻也在香坊里帮忙,有小夫人上前来,隐晦地给她使了个眼色,两人到了角落里说话。   小夫人拉住她的手,“上次跟你说的事怎么样了?我侄女儿他们家可等着回信呢。”   王轻摇头,“我婆母倒是有些意向,可小叔……”她顿了顿,“小叔说他不急,暂时也没那个心思。你不知道啊,他这些日子到处采香常不着家,我婆母爱惜幼子,也不好越过他自己拿主意。他不愿意这么早就把婚事定下,也只能由他。”   小夫人心里可惜,僵着脸说道:“二公子的年纪可不小,与他同龄的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你们还这样由着他耽误下去啊。”   王轻笑而不语,她那小叔子的人品学识整个河都都挑不出一两个的,这城里的小姐们来傅家香坊,一半是为了香,一半还不是为了她小叔子嘛,看看现在这热闹的架势就知道了。   婆母傅夫人和这位小夫人想得差不多,可她小叔子不愿意啊,说是嫡妻才离世不久,于情于理,这事儿不行。   傅夫人虽说不认同,但她一向听自己儿子的,对小儿子更是没有半分法子,也只能顺着了。   王轻想着傅夫人在家里的念叨,回到内室里无聊地拨打算   盘,间或拿着镜子照照自己,与傅大公子说道:“我越发觉得自己长得磕碜了。”自打在她小叔婚事上见过那位大名鼎鼎的绿袖姑娘,她总看自己这张脸不顺眼。   傅大公子头也不抬,一心摆弄着香料,“你本来就长得磕碜啊。”   王轻翻了个白眼,“你还不是一样,我真怀疑你和小叔是不是一个娘生的。”   傅大公子:“我以前长得好,不比二弟差,也是跟你在一起才变相的。”   这两口子互相埋汰,他们口中傅二在家里看了一下午香谱,早早就洗漱歇息了,第二日太还没微亮,他带好了背篓花锄还有一应所需之物乘着马车往河都西城的山上去。   车声辚辚,路过满风楼,他掀着帘子往外看了看,旧楼孤影,有些凄凉。   到了山脚下,他打发了小厮独自上山去。   这座山不大也没什么危险,他来过几回,本来想着应该找不到什么好东西,没想到才不过走了小半天就在树下发现了一株青色莲花。   傅二公子呆了一下,莲花怎么长在树底下呢?   不会是妖怪吧?   自打上次的事情之后,他多了几分谨慎,即便那莲花亭亭玉立仿若仙姝也迟迟不敢靠近。   青莲花倏忽消失不见,青烟散去显露出一个人影来,傅二公子瞬间绷紧了神经紧握着花锄,待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却不由瞳孔一缩,整个人愣愣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面的女子看着他,目光温和又轻柔,还有几分对于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不解与茫然。   两个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呆呆地站着,好半天也没有动静。   “请问公、公子是……”绿袖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也不记得这里是哪里,更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只是觉得有点儿熟悉,潜意识里觉得对方应该不是坏人。   傅安琮在她的轻言软语中回过神,头顶上有一片阴云慢悠悠过去,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宁杳也没有刻意隐瞒踪迹,冲他微微点了点头才和扶琂消失不见。   是那位曾经见过的宁姑娘。   傅安琮不禁眨了眨眼睛,俊秀苍白的面容上慢慢回了血色,他看着局促又忐忑不安的绿袖,良久轻轻抿起唇来,伸出手微红了红脸,“夫人,要回家吗?”   …………   宁杳坐在云上,办完了事情心情总算好了些,绿袖留下的只是一缕残魂,她虽尽力保住了,却也失去了记忆。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当年的傅小将军转世对前尘一无所知,她若有记忆,两个人反倒不好相处,将以前的记忆掩埋,才能更好地开始新的生活,再续一段前缘。   宁杳和扶琂回往妖界时又路过了莲花河,她看着底下四季不凋不谢的青莲花,突然想起什么,也没和扶琂打招呼转身下去,握着菜刀挑挑捡捡地砍了一株,扛着花又上去,笑嘻嘻地递给扶琂,“乖乖,送给你的,开不开心。”   扶琂笑出声儿,像以前一样将莲花收了起来,温声道:“开心的。”   他怎么能不开心呢,他心里头都快要开出花来了。   两个人出现河中最大的莲花上,宁杳拉着人倒下去压在他胸膛上,歪歪头青丝散落,微弯了弯眼,翻个身躺在他旁边。   长河落日,碧水青天,小鲤鱼在荷叶边吐出一串水泡泡,摇着尾巴慢悠悠地远去。   扶琂听着水声与耳边的浅浅呼吸,侧过身拍了拍她的头。宁杳打了个哈欠,合上泪汪汪的两只眼打算眯一会儿,扶琂笑着,指过一片云挡住了灿烂的阳光。   他戳了戳她的脸,她也没醒来,皱着眉下意识偏了偏头,抓住他的手咬了一口。扶琂屏住呼吸抽了抽嘴角,睡觉也不忘咬人,梦里也不忘惦记着吃的,他伸过手将人往怀里搂了搂,轻舒出一口气,轻阖着眼笑了笑。   他喜欢极了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时舒适又惬意的时光。   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心里就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