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春花》 作者:戈鞅   文案:   两个莫得感情的老神仙在人间动感情的故事。   神仙日子漫漫长,不搞事情心发慌。   北辰元君与财神春花在寒池畔私会偷情,被一群小仙娥逮了个正着。长生天帝下诏,将他二人双双贬下凡间,历劫思过。   此时正是大运皇朝天下,太平盛世已过百年,暗潮汹涌,妖孽丛生。汴陵城中长孙家得了一位女公子,出世之时口含一枝金报春,惊得产婆打翻了水盆。长孙老太爷大笔一挥,取名曰:长孙春花。   长孙春花只有一生,财神春花却有无穷无尽的岁月。这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戏码硬要往她身上套,如何套?   **不要急着站CP,容易站错~   **文内大部分诗词为古人所作,不是作者原创。全文完结后回来补充索引。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欢喜冤家 前世今生 经商   主角:财神春花,长孙春花 ┃ 配角:天衢圣君,北辰元君,谈东樵,严衍,蔺长思,等等一众老神仙 ┃ 其它:还是那句话,名字不重要~   一句话简介:别人下凡历劫,我下凡发财。   立意:道是无情却有情。 第一卷 往生池 第1章 、情比金坚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   大言仙山之中,有一琅寰洞府唤作岐玉/洞,司掌日月更替的北辰元君就在此修行。   北辰元君师从众仙之尊古上天尊,仙基稳固,修为高深,证果以来已有六千年岁。他为人清雅孤僻,不喜交游,仙府又远在海外,九重天上的众仙家与他甚少来往。但人人知他心肠慈悲,若是自家摊上了什么事,多半也先想到他。   这日是好日,人间太平祥和,仙山惠风和畅。北辰元君刚刚结束了为期三月的闭关修行,换了凡间衣袍,正打算出门。仙童来报,东海水君已在岐玉/洞外等候多时了。   如此无法,只得请进来了。   东海水君一进门,就抓起玉案上喝了一半的水煮青茶,咕咚咕咚灌了半壶下去。   “仙君恕罪,实在是等了你好几日,脱水太久,快要渴脱相了。”他愁容满面,不安地抓了抓乱糟糟的紫龙须。   北辰元君讶然:“何事令水君这样烦扰?”   “唉唉。”   东海水君满脸通红,却不说话了。   离原定出门的时辰已是晚了一刻钟,但对方如此窘迫困苦,北辰元君也不好催促。   东海水君又灌下一大口茶,一拍大腿:   “这丢人的事,也只能同你说了。都是甘华那丫头惹出的祸事!”   北辰元君怔了怔。甘华公主是东海水君的长女,三千年前同在古上天尊门下修行,是师门中人人爱护的小师妹。她性情果敢,道法高超,如今已是东海水君的左膀右臂,九重天上人人提起都是要竖大拇指的。   “甘华这孽畜,恋上了个凡人,犯了天条!”   东海水君又急又窘,眼泪哗哗淌了下来,岐玉/洞外顿时下起了淅沥小雨。   大约被海水泡得久了,水族神仙都很情绪化。看来此事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北辰元君只得暗暗捏了个仙诀去凡间告假,这边柔声道:   “水君莫急,慢慢道来。”   月前,东海有恶蛟闹事,频频兴起水患滋扰百姓。甘华公主领命前往,与恶蛟大战了三百回合,虽为民除了害,自己也身受重伤,坠入海中。   甘华恋上的那个凡人,名唤萧淳,是东海之畔青衣镇上一个年轻的书生,家境贫寒,又有老母奉养,平日里打渔为生。一日他打渔的网兜捞上来一个重伤的女子,他虽疑惑,但出自一片纯善,还是将这女子接回家中悉心照顾。   一个是儒雅俊美,正当年少,一个是千年女仙,不识情爱。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两个人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便私定了终身。待水君发现时,甘华的心思已经是九头碧水金睛兽都拉不回来了。   “这……水君可曾晓以利害?”   “她几个兄弟都已轮番去劝过一回了,半点都听不进去。”   “若是强行将她带回呢?”   “此前将她骗回来过一次,没多久,还是跑回去了。仙君也知道,甘华是我这些子女中最成器的,她那几个兄弟绑在一块儿都打不过她。”   “她在凡间与那萧淳过了几日夫妻的日子,是半分都不想当神仙了,还说……要为他生儿育女。仙君,倘若生下个小龙人,可怎么好?”   “咳咳,甘华倒是痴情。”   东海水君揪得自己的龙须又打了好几个死结。   “若只是做个便宜外公,我也就忍了。可是……仙凡不能相恋,这是天规明文定下来的。九重天上的天衢圣君执法严明,那是一根头发丝的情面也讲不得。这事情早晚捅到天庭,那甘华千年的修为就都要付诸东流了呀!”   “这……确是如此。”北辰元君为难地附和。   天衢圣君是九重天上除了天帝天后和古上天尊之外,最为凛然不可侵犯的上仙。他自混沌中便被古上天尊收养,是天尊门下首徒,北辰元君见了他,也要尊称一声大师兄。天衢圣君是在天规律法中泡大的,性情最是凉薄冷酷,为了维护天庭的尊严格调不惜一切代价,落在他手里,绝没有好下场。   天衢圣君办下的铁案,单是近日便有两桩。天后娘娘重修蟠桃园时拓了院墙,,不小心占了寿星家的半亩地,寿星都上表称不介意了,天衢圣君非逼着天后拆了院墙,将占了的土地回复原状,还赔了寿星一株桃树。又则梨园仙子与拜月童子有了私情,两位都是太上老君的近侍,仙缘甚好,连天帝都为他们求情,天衢圣君一概不听,还是将他们打下了凡间。   北辰元君艰难地掂量了一下自己和天衢圣君的同门之谊。   那大约是没有的。   “……水君是想让我去天衢圣君那里求个情?”   以他这几千年来对天衢的了解,天衢看都不会看他一眼,会把他从紫阙仙山上直接扔下来。   “仙君误会了!我岂敢有此狂妄之想!”东海水君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那……”   “仙君是我家甘华的师兄,她素日对你崇拜敬仰,你若肯前往劝说一番,或许能令她迷途知返。”   东海水君充满希冀地望向他。   “或者,能去劝一劝那凡人书生,叫他主动断了甘华的念想,也是好的呀。”   北辰元君闻言,更是为难了。   他一个六千多年的老神仙,十八般武艺也算样样精通,降妖伏魔,修道炼丹,赌书泼茶,酿酒种花都不在话下,只是于情爱上的知识实在太浅,六千多年来从未实践过一星半点。蟠桃宴上遇到个把女神仙,他都是绕着走的。   这教他从何劝起?   北辰元君惯常不会拒绝人,尤其对方如此悲苦焦虑,他更是急人之所急,心中感慨无奈之至。   老水君又凄凄惨惨地哭起来。   小仙童从门外探进头来。   “仙君,今日雨水这样多,您种下的金英报春开花了呢。”   北辰元君怔了怔,忽地从椅中站起来。   “水君,我想起一人,定可为你分忧!”   作者有话说:   开新坑了,业余码字不易,本文有一点存稿,前期日更,晚上六点更新。有大纲,一定会写完。感谢各位新老读者的支持! 第2章 、枕下生金   人间。   戏园子一向是人间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台上的小倌油彩涂了满脸,勾勒出花样的腮,云样的发,盈盈的眉眼,咿咿呀呀地唱着,为着前人杜撰出来的姻缘哭得肝肠寸断。庭中十余张八仙桌,各围了四条长凳,几乎都坐满了人,卖干果和添茶水的小二穿梭其中,不时撺掇着群众高声叫好。   添茶水的拍一拍卖干果的,低声说:“那位又来了,在二楼雅间里坐着呢。”   “看着像在等人。戏都到中场了,等的人还没来,你可小心伺候着。”   卖干果的大喜:“晓得喽。”   添茶水的急了:“得了赏,别忘了对半儿分。”   雅间里,一个年轻姑娘正两手捧腮,有滋有味地盯着戏台。她身着樱草色半臂襦裙,袖口和领口都密密地以金线绣上蝌蚪样的繁复花纹,腰间茜色丝带长及地面,颈子皓白修长,显得整个人比实际高挑得多,乌发如黑泉,眉目如江水,内蕴春山,清越而带着暖意。   八仙桌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各式时兴的小糕点,许多拆了封只啃了半口,两三个小酒坛翻倒着,正是城中天子楼的招牌好酒“梨花觞”。一只浑身雪白,四爪带黑的胖猫踮着脚在桌上慢慢溜达,毛茸茸的尾巴高高翘起。   卖干果的小二进门的时候,胖猫青褐色的眼睛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啃一个小圆糕。   姑娘低低打了个酒嗝,转脸看见来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露出两边各一个尖尖的小虎牙。   小二放下两碟蜜饯:“姑娘在等人?”   胖猫喵呜一声,姑娘安抚地拍拍它。“原是约了人的,又说不来了。”   小二一怔,左右并未见送信的,她怎知不来了?   这姑娘每月十五都来此听戏,出手极为大方,每次都将整条街上的好吃好喝好玩的都买一大堆,园子里的人猜测她是城中某位富户的千金,平日家里看管太严,每月一日出来放风。   今日怕是约了情郎,又被放鸽子了?   “他不来,我们两个出来玩也是一样的。你说是不是呀,小孟孟。”姑娘轻搔胖猫的脑门,胖猫舒服地眯起眼。   小二连忙安慰:“不来了也无妨。姑娘今日可算赶上了,钱大老板包了三天的戏,特地请了昆山的名角儿来唱连台呢。”   “钱大老板是何人?”   小二指向楼下前排一个大肚无须的锦袍中年人。   “钱大老板本就是城中首富,今日又得了财神庇佑,发了大财,为了酬报邻里,才点了这三天的大戏,请街坊们看戏呢。”   姑娘秀眉微蹙:“得了财神庇佑?”   小二压低了声音:“这事旁人我可不告诉他。据说钱老板去庙里祈福的时候,遇上财神爷显灵啦,回家以后,他每天夜里都能在枕头底下发现一锭金元宝!”   姑娘噗嗤一笑。   “财神爷这样灵啊?那小二哥你也去试试?”   “嗨,财神爷也嫌贫爱富,越是有钱的人家他越喜欢,我们这些穷苦人,求得再多也没用。”   也许是错觉,桌上的胖猫似乎瞪了他一眼,喉中发出狺狺之声。   姑娘食指轻叩桌面,胖猫懒懒地揣起爪,又窝成一坨。   “像您这样的富贵又美丽的人物,财神爷一定也喜欢。姑娘不妨也去财神庙试上一试呀,就在城东,天子楼往东两条街便是。”小二殷勤地送上马屁。   姑娘眼睛弯弯,掏出几颗银瓜子递给他。   “小二哥的蜜饯做的好吃,又会说话,不必靠财神爷帮衬,也一定财源广进,富贵长安呢。”   小二喜笑颜开地接了赏,欢天喜地地去了。   雅间里只剩一人一猫的时候,胖猫站起来,将身子撑出个拱门,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口吐人言:   “枕头夜里生金子,人间还有这样好事?”它声音沙哑粗犷,倒像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在说话。   姑娘温和一笑:“小孟孟,这么有意思的事,咱们也去瞧瞧?”   入夜,钱老板今日又多喝了几杯,摇摇晃晃地到了家,后脑勺刚沾了枕头,便被硌得哎哟一声爬起来。   一掀枕头,果然底下又躺着一枚棱角圆润的金元宝。上秤一称,足足有二十两。   钱老板抱着元宝欢喜欲狂,胡乱朝各个方向都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   “叩谢财神爷爷!叩谢财神爷爷!”   樱色衣裳的姑娘抱着猫,蹲在钱家屋顶,打了个呵欠。   “还真是有元宝啊?”胖猫震惊得露出森森白牙。   “莫急,再看看。”   钱老板的金库与卧房一门相连。他取来金库钥匙,将那新得的元宝与满库房的黄金白银放在一处,锁了金库,坐在榻上嘿嘿笑了半个时辰,终于累得沉沉睡去了。   钱老板家中一向能省则省,所有香烛油火早早地都熄了。宅中众人陷入了熟睡,黑夜的院落像一个幽深大洞,能生吞下活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窸窸窣窣的声音陡然响起。   姑娘和胖猫都凝神谛听。声音是从钱老板的金库中传来的,然而他本人睡得死猪一样,丝毫未闻。   满月升起,乌云沉下,院落里微微亮起来。几星亮光蠢蠢而动,渐渐汇聚成亮晶晶的细线,一拱一拱,顺着院墙朝外流淌而出。   再仔细看,金锭子,银锭子,珠串子都长出了芽菜一般的细细手脚,吭哧吭哧地扛着一个没有手脚的同类,排着整齐的队伍往外走。队伍之外,还有两个长了手脚的金子精叉着腰,低声喊着口号。   “一二一二一二……”   胖猫张大了嘴。   “金子……银子……在自己偷自己啊。”   姑娘拍了拍胖猫的脑袋。   “跟上。”   本朝有宵禁,打过二更鼓,街上便再无人烟。   金子精、银子精、珠串精、玉石精们组成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涌过青石板的路面,跨过两道拱桥,绕过低洼积水的路面,勤勤恳恳地来到一座红墙黑瓦的庙宇前,正是白日里小二说的财神庙。   庙檐下黑气纵横,门口蹲着一头口噙铜钱的石头蛤/蟆,一个金子精蹦到石头蛤/蟆面前叽叽咕咕说了什么,石头蛤/蟆点了点头,庙门就开了。   姑娘和胖猫隐身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财宝们进了财神庙,庙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月光倾洒在潮湿的路面,不知谁家的狗汪汪叫了两声,又复归于宁静。   姑娘从黑影里走出来,负手慢慢踱到财神庙前,盯着石头蛤/蟆看了一会儿。   石头蛤/蟆瞪大眼睛,仿佛突然惊醒一般,张嘴叫起来:“来……”   蛤/蟆嘴里的铜钱蹭蹭蹭涨了起来,一个变作两个,两个变四个……一声闷响,石头蛤/蟆被撑裂了。   姑娘无奈地摇摇头。胖猫蹲在她肩头,啧啧道:“凡间真是越来越会玩了。”   财神庙的红漆大门訇然洞开,一人一猫缓步而入。   庙中香烛瞬间同时燃起,一时亮如白昼。香案之上巍然立着一个两三人高的金粉神像,一手端如意,一手持元宝,广目阔口,仙髯飘飘,红袍玉带,莫测高深。   神像瓮声瓮气地开口了“你把我门口的蛤/蟆怎么了?”   姑娘一脸惋惜:“雕得不够结实,裂开了。”   神像沉默片刻:“你是何人?胆敢亵渎神庙!”   姑娘上下端详那神像一番:“你这个神像雕得倒是颇为威风,只是与本人不太像。”   胖猫从她肩头跃下,三步窜上神案,围着那神像转了两圈,喵喵直叫。   神像微微抖了抖,空气中渐渐弥散出一股潮湿腐臭的味道:“大、大胆!本神乃是财帛星君赵不平,你……认得我?”   姑娘仍不接他话,垂首道:“你能驱使金银,可见有几分道行,好好修行,或有一日能登仙班。但断人财运、窃人钱财,实在下作。何况你还欺世盗名,败坏我师父的名声,我怎能坐视不管?”   神像大惊失色:“你究竟是谁?”   财帛星君赵不平七百年前点化过一位女弟子,是九重天上唯一的一位女财神。   “你、你是——财神春花!”   作者有话说:   晋江的屏蔽规则越来越不懂了,蛤/蟆究竟怎么了~~感谢在2020-06-26 16:31:01~2020-06-27 16:3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凌颖小雨、草草。。、新优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财可通神   嗬,被认出来了。   “春花也是你叫的?”胖猫吼了一声,一口咬住神像的左脚,它吃痛哀嚎起来。   名唤春花的女财神双手在胸前结成手印,轻喝一声:   “金钱有命,富贵在天,世间万宝,任我差遣!”   她袖口领口的金线仿佛有生命的小蛇一般脱出衣衫,顷刻交织,化作一张金光闪闪的大网,兜头向那财神像笼罩而去。   “孽畜!还不现出原形!”   金网触及神像的身躯,丝线交界之处燃起点点火焰,神像像被开水烫了一般惨叫起来,金粉与油彩如蜡融化,金网越裹越紧,直至化作一个黄金火笼。   一个灰不溜秋的生物在火笼中吱吱狂叫,到处乱窜。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头硕大无比的老鼠。   老鼠精遭金火燎了皮毛,嘴上却不服软,尖厉怪笑:“你是七百年的财神,我可是八百年的妖!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笼中黑气凝聚,渐渐滚成一个烟球。春花一怔,但见烟球爆开,将黄金火笼破开了一角,老鼠精敏捷窜出,跃上房梁。   “这世上可不止你会驱策财宝!”老鼠精在胸口结上手印,口中念念有词。登时神案被怪力震作两半,其下地面炸开一个大洞,金子精、银子精、珠串精、玉石精们蜂拥出来,叽叽喳喳地朝立在一旁的胖猫冲了过去。   胖猫吓了一跳,掉头就跑:“春花春花,金子要杀我!”   看来老鼠精将自己囤积的财宝都藏在财神庙地下的洞窟之中了。   胖猫缩在春花身后,头一次觉得钱财也能要命。   鼠精狞笑起来:“孩儿们,变成金银坨坨,把他们压得永世不得翻身!   劲风吹拂春花的衣袂,她摇头叹息:“站住。”   财宝精组成的泥石流呼啸而来,却因她这一声在她眼前猛地煞住了,只有一个小金元宝冲得太快,从最前一排跌了出来,正跌在春花脚边。   “哎哟喂!”小金元宝气喘吁吁地爬起来,仰头看见春花,立刻尖叫着扑过来。   “财神娘娘!”芽菜一样小小的手脚抓住春花的鞋面,幸福地蹭了又蹭。   财宝精们静默了一瞬,立即有样学样,叽叽喳喳地冲过来,有的抱腿,有的抱袖,不管不顾地往春花身上蹭,沉浸在幸福和迷恋中无法自拔。   春花扶额。   “我知道了,我也爱你们呢。”她蹲下来挨个摸一摸财宝精们不存在的小脑袋,被摸过的尖叫颤抖了一会儿,慢慢化去了手脚,变成了普通的金银宝物。   老鼠精狰狞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整头鼠都僵住了。   “这……这……你怎么做到的?”   “财宝自有性灵,但钱财如水,当于世间交换流通,造福万民,不应深埋地下,满足你一己私欲。”   老鼠精恼恨交加,身子渐渐壮大,逐渐变成一头大象一般的巨鼠:“我连你一起吃了!”   春花目光一寒:“小孟孟,还不现形?”   胖猫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她背后踱出来,低吼一声,四爪腾起蓝焰,长尾高高扬起,兽牙暴出,雪白的皮毛上浮现火焰样的条纹,蓦地变身为一头比巨鼠还要大上三倍的威严巨兽。   “神兽孟极!”鼠精惊呼。   泚水出焉,西流注于河。有兽焉,其状如豹而文题白身,名曰孟极,是善伏,其鸣自呼[ 《山海经·北山经》]。   巨兽扬起磐石大的前爪,一爪拍在老鼠精脸上。鼠精惨叫一声,右目登时被利爪勾出。金线重又结成金笼,将鼠精困在其中,这回,它再也挣脱不出了。   钱老爷包的三天连台戏,今日是最后一天。小倌们唱得累了,有些唱词便囫囵拖过去,花枪和水袖也都不如前两天翻得利索。   春花坐在老位置,敲着桌子叹息:“不值票价呀,不值票价。”   卖干果的小二掀帘子进来,见是她,立刻换上殷勤笑容。   “姑娘好兴致,连着两天帮衬。不知今天有没有等到要等的人呢?”   春花默默翻了个白眼。   “姑娘今日不等人。”   胖猫孟极蹲在桌上,以爪拨弄一个小笼子。那笼子甜瓜大小,应是用黄金打造,浑然天成,不见开缝,精致之极。笼中一头银灰毛皮的尖嘴老鼠溜着笼边乱窜,胖猫每拨它一爪,老鼠便吱喳乱叫一阵。   “这……是姑娘新养的宠物?”也是稀奇。“老鼠……也能当宠物么?”   春花向他招招手。   “这不是老鼠,是钱鼠。”小二仔细一看,果然笼中的小生物嘴尖而长,耳圆而小,与家中寻常见的老鼠不同。   “姑娘真有本事,都说钱鼠是招财进宝的吉利物。”   春花笑道:“传闻不可信。你若再见到这小东西,千万绕着走。它性喜囤积亮闪闪的物件,遇到金银钱币都要一口叼走,藏起来你便永远找不着。”   小二吓了一跳,下意识捂紧了自己的钱袋。   “对了,姑娘,昨夜城中出了大事,财神庙里的神像塌了,地下还裂了大缝,庙祝在地下挖出来许多金银财宝呢。知府大人是个好人,说昨夜财神托梦给他,要将这些财宝都分给本地百姓,每户十两,现下城中百姓正逐户去府衙领银子,今日的戏都没人看了。”   “只是,那钱老爷可倒了大霉了。听说昨夜他家中金库遭窃,损失了不少金银呢!大家都说他太贪,财神爷赏了金子还不知足,果然降下惩罚了。”   “如此。”春花挑眉,“你怎的还不去领赏呢?”   小二嘿嘿笑道:“我也即刻要去了。”他望着眼前眉眼弯弯的姑娘,忽然觉得熟悉,“姑娘生得真是富贵雍容,眉眼也亲切,倒和我们家中供奉的财神娘娘有些像呢。”   小二掀帘出去,孟极还在拨弄那倒霉的钱鼠精。钱鼠精在笼子里气喘吁吁哭喊:“财神娘娘,小妖知错了,娘娘饶命啊!”   “你错在哪了?”   “小妖……不该亵渎财帛星君,不该与财神娘娘作对,不该……”钱鼠精说了几句,嘤嘤哭起来。   春花敲了敲桌子。   “你将自家来历说一说。”   “小妖……生于极南仙岛的钱鼠,学名叫臭鼩,两百岁上随商船北渡中原,有幸在船上得见财帛星君爷爷天颜,偷学了些许法力,自行修炼了些岁月,方有驱使金银之能。”   春花见他对答老实,应当不是作假。她师父财帛星君赵不平,本就办事极没有谱,想一出是一出,兼且嘴上少个把门的,这样的事确是他能做的,想必此刻去问他,他也想不起来。七百年前赵不平将她点化成仙,也不知是搭错了哪一根筋。   这钱鼠既曾与赵不平打过照面,也算是有些仙缘,春花有心点他一点,正色道: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你错不该囤积财宝,滋生恶灵。还有那钱老板,固然是贪欲盛了些,但祖上有德,本还有十年财运,却被你吞了枕下财脉,只怕一两年内便要散尽家财。你说,该如何弥补?”   钱鼠精听出她有宽宥之意,慌忙磕头:“但凭财神娘娘吩咐,小人无有不从!”   “你吞了钱老板的财脉,不日便可化形为人。今后你便跟在钱老板身边,为他管事理财,助他修回财运,直至他百年,如何?”   钱鼠精怔了怔,点头道:“谨遵娘娘吩咐。”   春花点点头:“此地我是熟悉的,倘若将来我发现你没有老实赎罪,又或是重拾恶习出去害人,我便当场碎剐了你。”   钱鼠精吓得五体仆地:“小妖再不敢了!”   它眇了一目,浑身皮毛也烧掉了许多,颓然落魄极了。春花叹了口气,解了金笼禁制。   “你去吧。”   钱鼠精犹犹豫豫地从小笼子里爬出来,在桌上转了两圈,又人样立起来拜了两拜,便溜着桌腿跑下去不见了。   胖猫孟极粗声粗气道:“你就这么放了它,也太便宜了。”   春花撇嘴:“罪不至死,何必赶尽杀绝,我又不是那古板冷血的天衢圣君。”   话音刚落,一人以扇挑帘而入,温朗笑道:“是谁偷偷在此诋毁天界上仙?” 第4章 、金石之交   春花一直觉得,师父肯定是刚把她拎上天来,就后悔了,又变着法子想把她扔回去。刚飞升的时候,赵不平打着助她修炼的旗号,出了好多天马行空的难题。其中一个便是要她集齐七七四十九位仙家的衣袍角,做一件水田衣。   那时她初来乍到,九重天上一个人都不认识,别说要衣服,便是敲门送元宝都没人搭理她。不是脑子有坑,谁想得出来这种操作。   她用凡间带上来的一本《囚心孽缘》贿赂了文命星君,请她帮忙在天庭邸报中登了一封言辞恳切,声泪俱下的帖子,广发到各仙府中,大意是她一介小仙登天不易,拜求诸位上仙赐予一件道袍,免得她被撵下凡间。   天庭邸报中除了传递天帝诏令及天庭法司的行文,便是登载些仙家的闲事,譬如寿星的仙鹿刚修了毛,绘一幅图与诸仙共赏,又譬如昴日星官与奎木狼君发帖宣告两人割袍友尽,沧海桑田不相往来。许多明明自己知道就好的事,偏偏要放在邸报里广而告之,这大约是仙人们生活太空虚寂寞,需要关注的缘故。   这一篇求助帖,本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一期邸报如同石沉大海,落水无声。她晓得此路不通,只好另寻他途。   谁知又过了几日,邸报上的帖子竟然有了回音。来自东海大言仙山的小仙童送了一件外袍过来,说是北辰元君亲自穿过的。仙君大人又怕旧衣不洁,特地新做了一件袍子,穿在身上,于仙山叠瀑之上笔直站了半日,才脱下叠好了送过来。   更有甚者,北辰元君还捏了仙诀,将邸报上那一份帖子转发给了平日有来往的几位仙君,于是那几位碍着北辰元君的面子,也只好送了一件衣袍过来。   春花一面感激涕零,一面感慨,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小仙都能做到如此地步,这位北辰大人耳根该有多么软啊。   于是便顺杆子往上爬,死气白咧地上门去道谢,乃至顺便薅光了大言山所有的仙草,掏尽了大言山所有的鸟蛋,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再后来,天界的许多仙友都学了春花这一招。天河的螃蟹泛滥,天蓬元帅发了个求帮吃,一群老神仙过来将过剩的螃蟹捕了个干净。太上老君座下青狮发了情,也发了个配种帖,立刻一大群养猫科神兽的神仙送了自家的雌兽过来。   天界邸报越来越厚,里头的八卦越来越多,终有一日,事情被捅到天衢圣君那里去了。天衢圣君震怒之下,除了严禁邸报发布私人帖子之外,还顺藤摸瓜将始作俑者给扒了出来,严惩不贷。   春花为了这事,在瑶池清淤泥,劳动改造了半个月。说出来都是泪。   做神仙七百年,春花在天界广结善缘,凡有神兽满月,喜得佳徒,乔迁洞府这一类的喜事,她总是第一个封上红包的。可要论知心好友,只得北辰元君这一个。都说这人孤僻淡泊,其实是因为心肠太过慈悲,随便一个小神仙都能求到他面前来。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只能远远地避着人,做出一副高冷难以亲近的样子。   北辰元君扮成个青年文士模样,青衫玉冠,乌发半束,便如一个无瑕的白玉净瓶,说不出来哪里特别,但一眼便知是极贵极罕见的。   他手执纸扇,挑了雅间的门帘,翩然而入:   “是谁偷偷在此诋毁天界上仙?”   雅间里大放厥词的姑娘见是他来,眉目顿时如春山融雪:   “你怎的才来?可惜错过了昨日一场好戏!”   “是我的过失。”北辰元君连连拱手,“认罚认打,绝不还价。”   春花挑眉:“你说遇上了一桩麻烦事,解决了没有?”   北辰苦笑:“非但没有解决,我还带了来请托你。”   于是将东海水君的家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一番,直听得孟极与春花两个面面相觑。   “北辰大人,这爱管闲事的习惯还真是……呵呵呵……”孟极干笑。   “甘华公主修行千年,已近元君之境,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灵官,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帮她。”春花收起了笑意,沉沉道。   北辰道:“春花何以妄自菲薄?虽然你修行法力上……尚有待努力,但心思活络,机谋多变,又能慧眼识人,若说有人能摆平此事,非你莫属。”   春花低头绕着袖口金线,不说话了。   北辰识相地倒了杯茶,递上去。   “你方才还在说天衢圣君古板冷血,若是放任甘华继续如此,早晚会被天衢拘到天牢,或绑上雷镜台,或贬下凡间。甘华这样执拗,恐怕是要上雷镜台的。”   春花不接那茶,也不抬头。   孟极犹豫了半天要不要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还是放弃了。它掉转猫身,扑扑簌簌地拆了一包绿豆糕,啃了两个半,还没有人出声。   实在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猫嗝。   春花抬头瞟它一眼,终于开口:   “毁人姻缘犹如断人财路,这狗屁倒灶的事我可不做。”   “我也知道此事为难。可甘华毕竟与我有同门之谊,唤我一声师兄……”   春花瞪他:“什么师兄?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三年不作揖的姥姥,今日倒派上用场了。”   孟极喷了一口茶。   北辰无奈:“可是……我已经替你应下了。”   “……”   “北辰,咱们现在绝交,可还来得及么?”   戏台上的女戏子正在苦苦规劝男戏子不要去送死,恰唱到:“况相公职非谏官,事在得已。纵然要作忠臣,养其身以有待如何?”   男戏子摆圆了造型,一脸的舍生取义:“夫人,你是明白事理的!”   青衣镇紧邻灵水入海口,有方圆几十里最大的市镇,附近的渔夫、樵夫、农人、织户都将货物聚集到此处贩卖,形成了一条长达八里的商市街,其中很有几家有派头的铺子,比起汴陵城中的商铺也不逊色。   萧淳今日运气颇好,捞了几网都是满网,教同行的李二艳羡不已。   “你这新娶的美娇娘果然是福星,自从救了她,打回来的鱼都比以前大得多。”   萧淳低头笑笑,又正色道:“别胡说,我们还未成亲呢。”   李二吭哧吭哧将鱼获摆到摊头,喘着气道:“没成亲,也快了吧?想不到你小子有这样的艳福,打鱼能打个漂亮媳妇上来!你娘都快乐疯了,日日催着你办事呢!你小子倒是抓紧啊。”   清秀的脸庞浮上一丝赧然:“她身子还未养好,何况……”   “何况啥?”   “她娘家住得极远,前几日回去过一次,回来后就恹恹的不开心。大约是娘家人不同意她嫁得这样远吧。”萧淳垂下眸子,“若我不是这样的穷鬼……”   “嗨,别丧气。咱们这十里八乡,就属你最有出息,从小会念书,长得又俊,不知多少姑娘想嫁你呢。”   萧淳没有接话。李二不识字,没念过书,更从未出过青衣镇,自然觉得萧淳不错,但穷人之外有富人,青衣镇之外有汴陵,汴陵之外有天下。   萧淳想起甘华的眼睛。那是一双看见过世界的眼睛,金山银山,皇权富贵也无法打动。初次相遇,他就沉迷于她的沉静与温柔,却又无法自拔地在那双眼睛的温柔注视下,陷入自惭形秽的恐慌。他是何其有幸,能够博得她的芳心,让她甘心下嫁,为他洗手作羹汤。   萧淳救下甘华时,她身上穿的衣裙,戴的首饰都是他平生未见过的华美,后来为了家中买粮买药,都被她当掉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心疼。萧淳知道她有秘密,也许她是某位显贵人家逃出来的小姐,又或是逃妾,但她不愿说,他便不问。她总是心事重重,但对他是极好的。   昨夜萧母又催他尽快娶甘华过门,生怕这天上掉下来的漂亮媳妇哪天脑子清楚了,无声无息地就跑了。   萧淳心中暖烘烘的。这几日鱼获都好,攒了不少钱。等攒够了二两银子,为她做一件像样的嫁衣,他就娶她过门。   正神思恍惚的时候,李二拍了他一下。   “萧淳,有客!”李二的声音微微发颤。   萧淳一抬头,也是一怔。   摊口站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娘子,与泥水腥气纵横的鱼市格格不入。她面容覆着柔纱,能看出年纪甚轻,却已做出嫁妇人装扮,身形娇小纤弱,头上珠翠却重叠厚重,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压垮。一个矮胖的丫鬟从旁搀扶着她,粗眉躁眼的有些吓人。   丫鬟一开口,声音粗嘎得像个壮汉,咳了一咳才柔软了些。   “我家娘子想吃鱼。”   萧淳觉得异常,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今日银鲳甚好,补气养血,带鱼也可,味甘少刺,适合女子进食。”   丫鬟待要说什么,被那富贵娘子制止了,自开口道:   “带鱼甚好,我惯是不会挑刺的。”   萧淳读过几本医书,听这声音很轻,柔若无骨,恐怕身体是极不好的。   “听公子说话,是读书人吧?”   萧淳发窘:“读过几年书。”   “想不到青衣镇这样的小地方,还有公子这样文质彬彬的人。可曾考取功名?”   “原是想的,可惜家中贫穷……”   “唉,那真是可惜了。”   那娘子幽幽叹气。   这一主一仆买了一条带鱼,再未说什么,多付了两串铜钱。   萧淳盯着她们小心翼翼地穿过人潮,走到商市街边缘,上了一辆雕梁画壁的华丽马车。   “萧淳萧淳!”李二急唤他,“你看那是什么!”   萧淳猛然清醒,向李二所指处一看,泥地上竟有一个金元宝,闪亮灼眼。 第5章 、拾金不昧   春花钻进马车,一把扯下覆面的轻纱:“可憋死我了。”   北辰托了她一托,贴心送上一碗茶水,夸道:“相识几百年,今日才知道你演技这般出神入化。”   春花斜他一眼:“先别急着戴高帽,我还没答应要帮你呢。”   “哦?那你方才演这一出是何意?”   “先试探试探此人的为人,再做打算。”   “用一锭金子,就能试出一个人?”   “你们这些老神仙,不晓得钱财对凡人的意义。不管是爱财如命,或是视钱财如粪土,总归一个人是不会对钱财无动于衷的。人有七情六欲,其中十之八九都可用钱财买通。”   北辰眸中一闪:“那你呢?你可有七情六欲?”   春花现出嫌弃的样子:“我师父说了,七情是封喉鸩酒,六欲是附骨之疽,钱财份上无父子,财神认钱不认亲。”   北辰倾身过来,认真道:“甘华是胎生的神仙,可也难免动了凡情。你敢担保,有一日你不会像甘华一样为情所困?”   春花一僵:“呸呸呸,休要咒我。”   见北辰惘然有所思的神情,又道:“情爱于人,实在是无用之物。我在凡间时倒曾想过找个家道殷实的相公,那也是因为家贫吃不饱。如今做了神仙,出门有仙鹤,入室有芝兰,除了修道辛苦些,平日收收妖,疏疏财,再痛快不过。既可以各自安好,何必要互相束缚,绑手绑脚?凡人说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都是扯淡。我既做了神仙,怎么肯再当鸟。”   北辰被她这长篇大论说得一愣一愣的,半晌,道:“你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倒是和天衢圣君有几分像。”   春花呛了一口茶。   “你信不信我登报和你绝交!天衢圣君那老怪物,设下这样多天规诫条,条条断人财路,我可不敢跟他像。”   北辰失笑,接过她手中茶盅,一手抚着她背脊助她顺气。   “是我口误,你怎会与天衢相像。”   春花在天庭有品阶的诸仙中敬陪末座,除了大朝会,确实也没机会得见天衢圣君的仙颜。即便见着了,也是隔得山长水远,看不清正脸。北辰心道,天衢圣君虽已登仙两万岁,那容颜可并不是个老怪物的样子啊。   孟极变化的矮胖丫鬟在马车外敲着门框:“娘子,方才卖鱼的公子追过来了。”   春花连忙将面纱绑回脸上,调整回柔弱不堪的富家少奶奶模样,轻咳了几声才掀开门帘。   果然是萧淳那倒霉孩子。   “公子,何事呀?”   萧淳低着头,送上金元宝:“娘子方才遗落了金子,原物奉还。”   春花故作惊讶:“怎么这样粗心!孟儿该打!”   胖丫鬟哆嗦了一下,不知是害怕还是受了风。   春花又道:“古有林积还珠,甄彬还金,公子真有古君子风。”   萧淳脊背一直:“娘子过誉了。”   “钱财是身外之物,公子贤德却不掺假。这一锭金子便赠与公子了,请公子笑纳。”   萧淳一怔,而后皱眉怒道:“娘子将我看作什么人?”他随手将元宝放在车踏板上,竟自掉头离去。   春花拍拍孟极:“你追过去,问他姓名为何,家住何处。”   “你不是知道他姓名么?”   春花瞪它:“让你去便去!”   胖丫鬟从马车上溜下来,不情不愿地撵过去了。   北辰在马车里摇开折扇,笑眯眯地问:“试出什么来了?”   春花笑眯眯地答:“不急,等孟极回来。”   不多时,孟极慢悠悠地回来了。   “问到了,他说自己叫萧淳,住古井巷十七号。”孟极钻进马车,顺便变回胖猫,抱着刚买的带鱼,一口咬掉一个鱼头。   北辰感慨:“此人倒不失为一个正人君子。拾金不昧,甘华还算有眼光。”   春花道:“正人君子不假,却并非无懈可击。他要真是全无名利心,又何必留下姓名。”   北辰挑眉:“看来,财神娘娘已有计策了?”   “凡人哪经得住神仙考验?你托我做的实在是件缺德事。”   北辰自知理亏:“原是为了救甘华的性命,无奈才出此下策。你若实在艰难便算了,我自去找甘华说一说。”   “……”   想想登仙这些年,在大言仙山打过的无数秋风,春花有些心虚。   北辰的仙阶比她高太多,平时都是她沾北辰的光,难得有一次是北辰求到她这里来。而北辰没有以恩相挟,还一个劲儿地曲意奉承,更让她心里过意不去。   也罢也罢。   “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就为了北辰大人,缺德一次。”   北辰盯着她,正色道:“真有报应,我来担,绝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春花大笑起来:“你这个人,幸好是个无欲无求的老神仙,若是凡人,一定被人骗了还替人数钱。”   春花与孟极扮作一对主仆,在青衣镇连收了三间核心地段的铺子,出手极是阔绰。不仅如此,她还买下了古井巷最大的宅院,敲敲打打地地开始改建。一时间,人人皆知青衣镇来了一位财大气粗人傻的美艳娘子。不知那娘子是商人妇还是官宦家眷,是正房还是妾室,身边没有男子陪伴,是以众人猜测她是个寡妇。   青衣镇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再没有什么比有钱的寡妇更令人浮想联翩的新闻了。萧淳的母亲这些日子都忙着筹办婚事,不大与街坊邻里走动,因此还不晓得这个簸箕大的八卦。   这日萧母买了几口大葱,拖着步子往家里走。走到古井巷口,正遇到一大群工匠正在搬砖的搬砖,抬木料的抬木料,瞧着热火朝天。她连忙拉住路过的蔡家阿婆打听了个究竟。   原来是蔡家阿婆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地讲述了镇上所有与那富家娘子打过交道的人的见闻,并一锤定音地做了结论性的论断。   “这位花娘子定是个有钱的小寡妇,搬到没人认识的地方,想找个相公咧!”蔡家阿婆口中啧啧有声,“可惜你家萧淳马上就要娶亲了,要不,这好事还不是第一个轮上他啊?”   萧母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但她立刻笑道:“寡妇有什么好的,我家萧淳将来是要考状元的,怎么能娶一个寡妇。”   蔡家阿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看得她有些心虚。还好她没在这事上深究,又说道:“花娘子买下了镇上最大的药房和当铺,说是要把生意越做越大,如今药房和当铺都在招先生伙计,我家孙子去见工,一下子就得了个药房学徒的差事咧!你家萧淳不是识字的嘛?也可以去试一试的呀。”   这事倒还有几分靠谱。打渔的活儿风吹日晒的太辛苦,不如在铺子里坐店来得舒服。萧母暗暗记下了,谢过了蔡家阿婆,拎着葱往家去了。   回到家中,四壁空空,炉灶都是冷的,甘华那小妮子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要说这小妮子实在不是个过日子的人,烧火火灭,蒸饭饭焦,空有一副漂亮皮相,家世背景也是神神秘秘的,不像什么清白人家。何况甘华那妮子平日冷冷淡淡的不爱说话,有些厉害的样子,萧母心里还是有些怕她。   只是萧淳喜欢,萧母也没有办法,再者穷人家娶媳妇实在艰难,这送上门的媳妇既不要聘礼,她自然欢喜难得。   萧母正打算烧锅煮饭,忽听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既不是萧淳,也不是甘华,是个陌生的小丫鬟,身材圆滚滚,脸大而憨,穿着极为讲究,衣饰都是她不认识的轻薄料子。   “是萧妈妈么?”胖丫鬟不是很耐烦的样子,声音平板像在背书。   她指一指不远处正在重新装潢的大宅院:“我是花娘子的丫头。今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娘子吩咐我请萧妈妈过去吃一口茶。” 第6章 、千金买邻   叫她过来喝茶,就真是喝茶,什么杏仁茶红枣茶冬瓜茶枸杞茶摆了一桌,任着她挑。萧母挨个喝了一盅,觉得再舒坦不过。   这位花家娘子长得甜,笑起来更暖,看着年纪不大,接人待物却很通情理。只是可惜身子不好,一会儿便是一阵咳,说起话来声音极轻,小猫儿一般。这样的人物,能管下这样大一份家业?   刚喝完茶,又上了点心,八样甜八样咸,八样果子八样团。萧母有些后悔刚才喝茶喝猛了。   那花娘子恬静地坐在上首盯着她吃东西,仿佛很羡慕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萧妈妈还需常来啊,我见了萧妈妈,觉得像见了自己妈妈一般亲切暖和。”   萧母有些受宠若惊:“娘子自家母亲如今在何处呢?”   花娘子恹恹地叹了口气:“我是个苦命的人,十岁上母亲就都去了。父亲续弦的夫人不喜我,但还算发嫁了好人家。成亲不到一年,夫君外出行商时遇上船难,也便去了。他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徒手挣下这一大摊子家业,却没有后嗣继承,只有我这一个孤女孩子勉强打理。唉,我实在是个伤心人,流落在个伤心的地方。”   说到最后一句,她忍不住漏出悲声。   萧母忙道:“是我不好,触到娘子伤心事了。”   花娘子揩了揩眼角:“萧妈妈别这么说。我家里没个长辈,我也是个没主意的,今后许多事,还需要萧妈妈帮我拿个主意才好。”   萧母叹口气:“娘子这光景确实可怜。我说句不见外的话,您如今只缺一位知冷知热的相公,家里没有男人,终究还是不成的。”   正堂屏风后面忽地“嗤”了一声,萧母吓了一跳。   花娘子忙道:“萧妈妈莫怕,那是我养的一条奶猫。”   萧妈妈这才定了神,又听花娘子道:“萧妈妈说的极是。可我是薄命的人,身子骨也弱,只怕没有哪个良家的男子能看的上我。”   “不知娘子想找个什么样的?”   “唉,我还有什么可挑的,只要家世清白,长相端正便好,倘若能认得几个字,知情达理,那就更好不过了。”   萧母登时激动起来:“我家……”   “嗯?妈妈说什么?”   萧母强行忍了好几次,终于将心中想说的话忍了下去。   花娘子柔柔一笑,也没有乘胜追击,又与萧母说了几句别的闲话,便将她送了回去,还搭送了一盒点心。   北辰从屏风后面出来,一副险些要笑岔气的样子。   “这半卖半送小寡妇的招数,不见得好使。我看那萧妈妈也是个有骨气的,根本没接你话茬。”   “棒打鸳鸯这黑心生意哪有这么容易。”春花将那柔柔弱弱的模样拾掇拾掇,又回复了中气十足的气势。   “我只一样不明白。你既然打算做个萝卜吊他,何不干脆扮成个千金小姐?”   “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货物,因时折让的才是抢手货。”   果然满口生意经。北辰执扇一揖:“小生受教。”   夜里萧淳回来,萧母果然畏畏缩缩地同他提了花娘子的事,虽没有明言,但萧淳已看出了她的心思,忍不住怒火,将她说了一通,又言明自己非甘华不娶,绝不可能负心薄幸。萧母自知理亏,只委屈道:“我又没有说要你弃了甘华去娶她。……我是想,你若能去花娘子的当铺做个账房先生也好啊。”   萧淳道:“娘,我明年定是要进京赶考的,将来考中进士,让你和甘华都能过上好日子。”   “……”萧母掉下眼泪,“你总说要去考进士,可你每日出海打渔这样辛苦,哪有时间读书备考?”   “从前是只有我们娘儿俩。现今不同了,有了甘华,我们俩一起努力赚钱,咱们总能越过越好。”   萧母听他这样说,也只能叹气,不再说什么了。   又是一个清晨,萧淳粗略地吃了个窝窝头,提了网兜渔具便要出海。   经过巷口的时候,听见街面的宅院门口吵吵嚷嚷的。镇上出名的地痞乔四正堵着两名女子。其中一个挡在另一个面前,正与乔四激烈地争吵。   这两名女子很是眼熟,萧淳定睛一看,正是那日他拾金奉还的娘子和她的丫鬟。   看来她就是母亲口中的花娘子了。   乔四与青衣镇上的捕头沾着些亲,平日里在镇上搜刮钱财,横行霸道,定是盯上了新来的肥羊。萧淳本不打算管这闲事,走得近些了,听见那胖丫鬟嚷着:   “萧公子!可是萧公子吗?”   “……”   他脚步未停。丫鬟继续叫道:“萧公子,求你说句公道话,我们娘子快要晕倒了!”   萧淳顿了顿。   乔四哈哈大笑:“谁不知道萧淳这小子是个没用的草包,借他两个胆也不敢出这个头!”   胖丫鬟哭嚷起来:“娘子!娘子!”   那花娘子大约是惊怕得狠了,扶着朱漆大门,软软地倒伏了下去。乔四顿时来了劲,撸起袖子就要上手。   萧淳脚步停住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将扁担挑在乔四面前,直拦得他倒退了两步。   “青天白日,不要太过分!”   乔四一惊:“萧淳,你真要多管闲事?”   “我本不想管,可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未免太不要脸了!”   清晨的街面上人不多,这一阵嘈杂,便将街上的人都吸引过来了,人人指指点点,乔四也不敢太放肆,退后几步,指着萧淳的鼻子冷笑:“萧淳,你手脚很快嘛,这寡妇刚搬过来,你们就勾搭上了?”   萧淳大怒:“你嘴巴放干净些!”   乔四吓了一跳,往外跑了几丈,才回头叫嚣道:“你们这对狗男女给我等着!”   胖丫鬟边哭边摇晃晕倒在地的花娘子,继而用可怜无助的目光望住了萧淳。   “萧公子,我家娘子她……呜呜呜”   萧淳叹了口气,俯身将花娘子抱起来,又命那丫鬟去请大夫。   整整两个时辰,灌了两服汤药,花娘子才悠悠醒转过来。期间那胖丫鬟只会嘤嘤地哭,其他便是扯着萧淳的袖子不许他走。萧淳无奈,又念及她主仆对自己母亲的好,只好一直看护着。   花娘子被扶着起来,靠在榻上,苍白虚弱,气若游丝,面容凄苦,实在令人怜悯。她咳了两声,道:   “萧公子,今日难为你了。你帮了妾身,今后在青衣镇,也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了。”   萧淳心中多少也有些发愁,但听对方这样说,不由得心软道:“娘子不必担心,我一个大男人,不怕这些。”   花娘子盈盈地淌下泪来:“人生多苦。妾身这半副残躯,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萧淳安慰道:“娘子不要这样说,你年纪还轻,还有许多岁月要过。”   花娘子叹了口气,目光停在某处,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萧淳这时才算看清了她的样貌。她生了一双很适合笑的眼睛,正因如此,愁苦起来也格外引人怜惜。   他定了定神:“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花娘子仿佛从梦中惊醒,蓦地扯住他衣角。   “萧公子且慢!”   她对上萧淳的双眸,又慌张地低下头。片刻,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似地,对丫鬟道:“你去外面守着,我有几句话想对萧公子说。”   萧淳有些发愣,知道如此不妥,却又迈不开步子。   花娘子咳了两声,垂首道:“萧公子,妾身知道如此不妥,在此先向您赔罪了。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接下来我说的话,若是污了您的耳,您便当做从未听过。”   萧淳胸中怦怦,面上仍镇定道:“娘子请说。”   花娘子又叹了一会儿气,斟酌了片刻,似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   “妾身的处境,萧公子想必也知道一些。”   “嗯。”   “世上可接近之人虽多,却都是居心叵测。妾身自来了青衣镇,只遇上两个真正的好人,一是萧妈妈,一就是萧公子你。昨日与萧妈妈在此,她提点了妾身。妾身虽家有薄财,但一介孤女,如何能在这荆棘世间立足?唉,妾身有一不情之请,还请萧公子听了勿怪。”   “妾身……有心与君结缡,不知萧公子意下如何?”   萧淳怔住,遂继陷入沉默。   花娘子道:“公子先听妾身说完。妾身本也无心再嫁,可一则先夫与妾身恩义甚深,不忍他偌大家业就此离散入外人之手,二则……”她咳了几声,“妾身得的是心疾,大夫诊过,活不过二十岁。……妾身只想余下这两年能过得轻松一些,有个依傍,不必自己四处奔走,待命终之日,能有身边人将妾身收葬,不至于孤魂流落荒野……”说到此处,她凄凄然饮泣。   萧淳面露不忍,但仍道:“娘子,萧淳已心有所属,不日便要成亲了。”   “那日便听萧妈妈说了,是有一位甘华姑娘是吗?唉,想必是位温柔贤淑,宜家宜室的好姑娘。”   提到甘华,萧淳心中浮起淡淡暖意。   “温柔贤淑,宜室宜家都算不上。”甘华性子淡漠,只有两人私下软语温存时才显露些女儿家的温柔,为人也极有主意。“但她……她是极好的,对我也极好。”   花娘子神情凝了凝,又垂眸道:“萧公子,妾身无非……是想要个名分。妾身与公子仅有两面之缘,却已知道公子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妾身这身子,既无法诞育子嗣,便是履行夫妻之礼也是难的。倘若蒙公子不弃,妾身愿与那甘华姑娘不分大小,平起平坐,并每日清心礼佛,祈求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萧淳愣住了。   “妾身看出来,公子有凌云之志,早晚是要出头的。可是如今世道艰难,上有老母奉养,公子又怎能心无挂碍地进京赴考呢?将来又拿什么来照顾萧妈妈,照顾甘华姑娘呢?”花娘子一双水眸直直望进萧淳心中。   “公子若肯接纳妾身,妾身愿倾尽所有,为公子奉养母亲,照顾甘华姑娘。如此,公子便可安心赴考,他日的荣宠诰命,都是甘华姑娘的,妾身统统不要。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萧淳陡然一悸,下意识便要闪躲花娘子的目光。话说到此处,才真正说到他心里了。 第7章 、金石为开   北辰进来的时候,春花正拿着一颗蚕豆大的海珍珠当弹珠玩,几个玉石精排得整整齐齐地在桌子的另一侧瑟瑟发抖,那海珍珠挟着指力滚过来的时候,玉石精们尖叫着四处躲散。   “哟,不开心啊?”北辰在她身边坐下,“可是棒打鸳鸯打得不顺利?”   春花叹气:“若真不顺利倒好了。”   “哦?”   “就是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东西。”   她这语气甚是严重,倒把北辰惊了一惊。   “怎么这样说自己?”   春花毫无姿态地倒在桌上。   “其实那萧淳还算个良人,对甘华也有一份真情。我们这些神仙,自恃活得年岁久些,道行法力高些,便将凡人的情感玩弄于股掌之中,着实不要脸。”   北辰把她扶起来。   “凡人愚钝,为七情六欲所苦,故此世人才要修仙呢。今日若真能点破甘华的魔障,助她修行更上一层楼,也是你的福报。至于萧淳,你既没有逼迫要挟,一切都是他自愿选择的,又何谈将他玩弄于股掌呢?”   春花唉声道:“我只怕此次过后,甘华非但不会感激我,反而会恨我入骨。”   北辰默了一默:“这次我们若真放任不管,恐怕甘华难以过关。”   “怎么?”   “北山穷奇出世了。”   春花大惊:“你说的是万年前那个屠尽了十万天兵的凶兽穷奇么?”   穷奇和化蛇的故事发生在春花登仙之前,但也算是天界的人人皆知的判例,所以春花并不陌生。   穷奇为雌,化蛇为雄。两兽都是上古神兽,均属水性,按理不应相聚,但万年前化蛇与穷奇背天道相恋,在东海畔掀起长达百年的大洪水,致使凡间百里良田化为泽国,生灵涂炭。当时天界派出十万天兵讨伐两兽,却都败在劈天洪水之中,被穷奇和化蛇联手屠尽。临此大难,天帝亲往古上天尊处求援,古上天尊派首徒天衢出世相助。天衢的道行高深莫测,据说世间仅次于古上天尊本人,他以一人之力炼化成镇妖金塔,将化蛇镇压于塔下,穷奇受了重伤,躲入北山养伤,万年未敢出世。   经此一役,天衢在天界的地位再无人可撼动。天帝爱惜天衢性情刚直公正,极力挽留他为天庭效力,将天庭法司都交于他掌管。而天衢圣君顶着这样的武力值,在天界执法自然也是无往而不利,众仙莫敢不从。   见春花还是一脸懵懂,北辰解释道:“镇妖金塔一直都由东海水君家专职守护。甘华的几个兄弟法力都是稀松平常,难当大任,这重任自然就落到了她身上。这也是为什么,东海水君不惜一切也要斩断甘华的情丝。倘若甘华受罚,不管是贬下凡间还是缚入雷镜台,守护镇妖塔一职便要旁落他人,长此以往,东海水君的地位也可能不保。”   “甘华此刻正赶往北山拦住穷奇,消息已上报天庭,恐怕天衢也会亲自下界。若是天衢发现了甘华的异状,定会剥夺她镇守东海的职位。我刚从东海水君处来,水君求你加快一些,一定要尽速断了甘华与萧淳这段孽缘。”   春花啧啧道:“都说凡人愚钝,原来神仙也这么贪恋权位?”   北辰摇头叹道:“神仙大都是从凡人修炼而来,如何真能彻底断情绝欲?若不是天规森严,天界又如何能各司其职,保世间太平?”   “话都让你说了。照你的说法,天规没有错,天衢圣君没有错,东海水君没有错,甘华公主也没有错,你和我也都没有错。”春花撇嘴,“我瞧还是我错了。不该交你这么个朋友。”   “这事完了,我得在你大言仙山门口竖个牌子,谁要再来请托你办事,先同我打一架再说。”   春花还没想好如何“加快一些”,萧母倒先找上门来了。   萧母先是像模像样地寒暄了几句,春花极有耐心地陪她兜了好几个圈子,她才小心翼翼地绕到正题上来。   “听说前几天,娘子见着我儿子了?”   何止是见着,如今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说穷小子萧淳与寡妇花娘子有一腿。   春花暗暗掐了大腿一把,脸上立刻现出痛苦的晕红。   “那日地痞乔四上门逼迫,是萧公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萧公子的大恩大德,妾身今生今世都难以报答。”   萧母现出为难的神情:“如今镇上人人都在说娘子和我儿子……唉,我们倒是没什么,娘子的名声可就……”她偷睨一眼春花的神情,慌忙又低下头去。   “不不不,是妾身连累了萧公子的名声。萧公子是人中龙凤,年少才高,怎能与我这短命之人扯上关联?”   萧母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嗨,这事原没什么,可恨那些嚼舌头的,最爱添油加醋,我也知道你们两人清清白白,可他们不信啊!”   春花做出为难的样子,期期艾艾了半晌,道:“人言可畏,其实那日我与萧公子也提了一个办法,只是……我看他的模样,心中还是有许多顾虑。”   萧母急了:“娘子同他说了什么?”   春花含羞带臊地瞄她一眼,将那日与萧淳说的原样复述了一遍。   萧母听着听着,渐渐现出喜色,又不好立时表露,只好强迫着自己做出极为忧心的神情。   “娘子提的,倒也是个法子。只是太委屈了娘子。”   春花又咳了一回:“萧公子与甘华姑娘过几日就要成亲了,妾身此时提出这样的请求,实在是不妥当。可是……妾身也是没有办法啊。”   有了这些话,萧母蓦地气壮起来,生气道:“快别提那个甘华!也平日来来去去的连个招呼都不打,说好了三日后的婚礼,她到今天还没出现。都怪我家萧淳太痴情,一个劲儿地为她辩护,说她一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比成亲还大的事?”   呃,制服凶兽算不算比成亲大的事?   春花揣度着甘华现在也是分身乏术,不知追踪到那凶兽穷奇没有?真要追上了,能不能打得过?她心底还是很羡慕甘华这样悍猛的女战将的,降妖除魔,快意恩仇。唉,只可惜自己跟的是赵不平这个不靠谱的师父,正经的法术没教几样,坑蒙拐骗倒是样样精通。   想到这里,口中也忍不住为甘华辩解:   “说不定真有什么事呢。”   萧母无奈道:“我实在忧心,万一三日后婚礼她还不出现,我家该如何做人!”   “……”事态紧急,北辰已赶去东海助阵了,春花觉得,三日之内甘华多半是回不来了。   “花娘子,话说到此处,我也就不跟你见外了。我有一个主意说给你,你听听合不合适。”   “妈妈请说。”   “我们萧家也是要脸面的,这婚礼的请帖都发出去了,新娘子不来,今后我们在青衣镇上可怎么混?要不这样,不管三日后甘华那丫头出不出现,咱们把你和萧淳的事先办了。”   “诶?”   “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赶。同时进门,正好不分大小,你说是不是?”   春花目瞪口呆,觉得她实在是个人才。   萧母因自己大胆的提议兴奋得满脸涨红,丝毫没有注意到花娘子呆滞到有违人设的表情。   “这……”春花深吸一口气,把扔到脑后的柔弱哀伤人设不露痕迹地捡了回来。   她看得出,那日没脸没皮的倒贴之后,萧淳是有一些心动的,但表面上还是沉默不语。春花请他回去考虑后再答复,他也没有直接拒绝。   而萧母这个提议就比她迅猛太多了,简直是一刀封喉,毫不留情。   “妈妈方才的提议,萧公子答应吗?”   “父母之命,他有什么不同意的?我去和他说!”萧母胸脯拍得震天响。 第8章 、探骊得珠   春花将与萧母商定的前后事宜捏了个仙诀,传了信给北辰。但她觉得这事多半还是萧母自作主张,若是萧淳知道,一定反弹得厉害。想了半天,终究还是觉得不够妥当,于是带上孟极,往萧家去了。   刚到萧家门口,便听见里头号啕大哭,吵嚷不休。   柴门半开,春花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了。   只见萧母盘腿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喊咒骂,大意是说萧淳如何不孝,专找了一个没有良心的女子来气她。萧淳站在院中,拉着一个红衣的清丽女子,那女子要甩脱他,又不忍心下重手,两人便拉拉扯扯扭来扭去,不成样子。   那女子叹道:“萧郎,你拦我也是无用,我今日非走不可。”   萧淳苍白着脸,全没有素日文质彬彬的样子:“甘华,我一直信任你,你总说家中有要事,来来去去,我何曾阻止过你?可是……明日是你我成亲的日子,你就这样走了,当真不需要给我一个交代吗?”   “萧郎,有些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保证一定会处理好的,待我解决完了,我就回来和你成亲。”   她腰间有一道泅染的痕迹,较他处颜色更深,大约是刚刚受过伤的,只因穿着红衣,并不明显。   声音清冷,容貌端丽,身姿高挑。不是甘华公主,还有何人?   “青衣镇上谁不知道我们明日要成亲?你就这么走了,让我娘和我如何自处?”   “萧郎,你再多些耐心,给我三日,三日后我一定回来和你成亲。”   萧淳恨声道:“你是不是以为,不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会在原处等你?”   天边隐隐有雷霆滚动,甘华身躯一震,仰面看向东方天际。   “萧郎,我真的不能再耽搁了,迟了恐怕……要出大事。你信我,我只要活着,一定会回来找你。”   她注视了萧淳一瞬,狠心拨开萧淳的手,转身便走。   春花迎面和她撞上,眼尖地看见她眸中有泪光闪动。   甘华微露错愕之色,但并没有认出春花,只当她是个不相干的凡人,轻掠而出。春花再转身时,她已经不见了。   真是一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女英雄。春花在心里又夸了甘华一回。   大战当前,甘华身上带伤,还能冒着被东海水君责罚的风险,偷出来见萧淳这一面,可见她对萧淳用情极深。只是这些做神仙的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表现出来都是一副高冷模样,实在让对方寒心不已。   不管她多么钟情于萧淳,在甘华心中,萧淳只是个凡人,像婚礼依时,又譬如谦和侍奉婆母,人言可畏,这些凡人的困扰,在甘华心中根本不值一提。而甘华是仙女,她不惜触犯天规低身下嫁凡人,怎能料到凡人也会有自尊和骄傲,也会有不甘与怨愤?   仙凡相恋,果然是行不通的。情之一物,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春花想,还是如北辰所说,帮着甘华快刀斩乱麻吧,也算是一桩功德。   春花走过去,将萧母从地上扶起来。萧母却抱着春花大哭起来。   “我早知道那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却没想到她这样绝情!淳儿啊,你是鬼迷了心窍,对她死心塌地,可她呢?她是把你当傻子一样摆布!”   萧淳的身躯震了一震,春花知道萧母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这……明日的婚礼,要不就取消吧?”她就着萧母的话,软软地道。   萧母一惊:“花娘子,你说话也不算话了么?我们昨天不是说好,先把你和淳儿的事办了么?”她扯着春花的袖子,左顾右盼,“莫非是嫌没有媒人、没有聘礼?这些我们都可以去备!”   春花低着头,颤颤道:“妾身自然是百般愿意的。……只是亲眼看到萧公子对甘华姑娘用情至深,即便甘华姑娘不回来,他眼里也容不下妾身。”   “我看甘华姑娘对萧公子也是真心实意的,大约真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萧公子,何妨多等她些时日呢?若是真心,有什么不能为对方做的呢?”   她说着明里息事宁人的话,心里却知道句句都在火上浇油。   萧母气得指着萧淳的鼻子骂:“你这个没有骨气的孬种,亏你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到头来被个女人拿捏得死死的!”   果然再看萧淳的神情,十分不好。   他沉沉地咬着牙:“她心中,大约也觉得我很好拿捏罢!”   春花在此时温柔怜惜地道:“萧公子,你还好吗?”   萧淳一愣,双眸正与她的相对。   春花将手覆上他的:“妾身能为萧公子做些什么?只要公子一句话,妾身……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她捂着心口惊天动地地咳了一阵,翻了个白眼晕过去了,正正跌进萧淳怀中。   萧淳将她打横抱起来,沉沉地道:“我送娘子回家。”   东方天际遽然划过青色长电,仿佛墨色琉璃被击裂了好几道口子。顷刻间,大雨便滂沱而下,如同无数冰霜利刃,乱击如丛。   萧淳将春花送回家中,她已“清醒”过来。   “下雨了。”春花招呼孟极,“快去给萧公子取一把伞。”   萧淳低头:“不必了。”   “呃……”   他忽然深深一揖到底:“蒙娘子不弃,萧淳感恩不尽。明日……萧淳准时前来迎娶娘子,此生定不相负!”   又一道闪电映亮他刚直的脊背。他直起身,没有再看春花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冒雨而行。   孟极愣怔了半天:“他怎么突然就同意了?”   春花望着萧淳的背影,莫名感伤,幽幽叹了口气。   这时黑色阴影从东方天际缓缓袭来,犹如在头顶上冲开了一个庞大的豁口,雨水更密,便似天河改道,直流下界一般。   这雨势实在诡异,春花蓦地心中一慌。   早间给北辰传了信,至今还没收到回音。从前北辰收到她的仙诀,一向是秒回的。   她不是依靠法力立身的神仙,但也知道穷奇与化蛇都是天界大敌,即便是天衢圣君亲自出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北辰昨日已去了东海,自然是要和东海的水军同仇敌忾的。   春花蘧然立起,对孟极道:“你化作我的模样,若明日萧淳来接亲时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应付着。”   孟极险些绝倒:“你要我替你去成亲?万一他要入洞房怎么办?”   “你看着办!”   春花捏了一朵云:   “我得去东海看看,我不放心北辰。”   万里黑云席卷狂电,雨线凶悍地打在春花身上。她驾云的本事不算很好,勉强才能稳住云头,走了半炷香的时间方才来到东海域内。   黝黑浪涛之上,两团灼热的蓝色光焰,各托着一头如大山一般的凶兽,一个通体火红,形态如虎,四蹄如牛,双翼如蝙蝠,身躯上黄色亮斑若隐若现,正是穷奇,另一个人面豺身,通身碧蓝,四爪连蹼如遮天大伞,尾长如蛇,末端锋利带着倒钩,这便是被镇妖塔镇压了千年的化蛇。   春花吓得猛一哆嗦,险些从云头栽下来。   真让北辰这乌鸦嘴说着了。这下可好,两头上古凶兽聚齐。   无数个纯白的光点,列阵在一座浮空仙岛之上,想必就是东海的水军了。白色光点前头一个青色的光点尤为耀眼,高踞于仙岛最高的悬崖之上,春花勉强辨认出是一个着青色战袍的挺拔身影。   仙人斗法时修为在身周凝为真气光晕,周身光晕最盛者,必然是修为最高的神仙。莫非是东海水君?北辰应当是与他在一处了。   她不及细想,掉转云头便往那青衣神君的方向飞去。   黑夜猛雨,泠泠水剑扫得她面上生疼。驾云至半路,穷奇忽然仰天长啸,声震海内,它口中冲出一道水浪,直向仙岛袭来。   春花大惊,拼命加快脚下速度,奈何平时学艺不精,脚下这朵乌龙云全然不听使唤,直冲着水浪来处冲了过去。她左支右绌,怎么也拗不过这朵有主意的云,只得闭上双眼默默祈祷,心道:我可能是天界历史上第一个死于不会驾云的神仙。   堪堪就要撞上水浪时,一道青色仙索倏然卷住她腰身。春花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从那朵乌龙云上弹起来,斜飞掠过水浪,直落在仙岛之上,青衣神君的脚边。   青色光团的核心,一双修长冷眼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何方小仙,在此捣乱!”   青色光晕融融笼罩着春花,她趴在地上,半天才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我、我是来找北辰元君的!”   这人肯定不是东海水君!虽然她没见过水君,却也知道是个紫色胡子的老头儿,眼前的人青袍白甲,腰背挺拔,大约是二十多岁凡人的模样,但他眉峰浓重,眼形长而尾微上挑,唇峰晰起,五官轮廓鲜明,面若寒冰,给人缄默严厉之感,甚显老相。   听到北辰的名字,青衣神君微微蹙眉,现出不耐烦的样子。春花顿觉自己在他眼中是一条泥鳅,沾手带泥,不沾手又滑走。   凶兽穷奇与化蛇此起彼伏地狂啸起来,白衣水军们受不了啸声带来的声波冲击,纷纷吃痛捂住耳朵,春花直觉是一头发疯的牛从耳朵冲进脑中,四处冲撞,脑骨疼得厉害。   她吃痛喊出来,几乎又要跌倒,那青衣神君袍袖带风,轻轻托了她一托。   “自己躲好!”他冷冷一斥,又一股将她卷起向后送去,直送到兵阵之后。   春花脑中撞痛稍有缓解,便听到化蛇在水浪风雨中如震古洪钟高声大笑:   “天衢,你能困我万年,可困不了我一世!今日便将新仇旧恨一起讨回!” 第9章 、金城千里   春花一拍脑袋,这才醒悟过来。与化蛇穷奇对阵,万千天神中法力最高的那一位,除了天衢圣君,还能有哪一位?   春花只在少有的几次大朝会见过天衢圣君,远远的只看见瑞气千条的祥光,何曾看见过脸。咦,都说天衢圣君两万岁了,难道不是个满脸褶皱的威严老神仙吗?看相貌,比北辰大不了多少,与她原本心中相像的那个严苛讨厌的形容更是相距甚远。   哼,看人不看脸,论行不论心。总之天衢圣君就是个刻薄固执,毫无感情的老神仙。   她兀自晃神,海中情势丕变。海浪骤起,在海中央迅速形成一个高拔入云的水龙卷,龙卷渐渐腾高,其中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两兽一东一西,高踞至漩涡之上。   穷奇与化蛇情意两端,应和着附声长啸:“一万年了!待我们淹了东海之滨,再没有什么水君,你便是东海的水君!我便是东海的君后!”   都说反派死于话多,可是哪个反派自觉凌驾于上风时不想多说几句话,多享受一下此刻的欢愉?   仙岛东侧,一道红色光影兀地暴起,甘华公主手持双剑,身形变幻如游龙,剑光斗转刺向穷奇右眼:“休得狂言!东海还没有你这凶兽说话的地方!”   化蛇大怒,长尾甩出金钩相助穷奇。   两道清音同时喝道:“甘华!”   一道青芒,一道白芒同时紧跟甘华而上,青者是天衢圣君,而白者,春花认出正是北辰元君。北辰方才应该是与甘华待在仙岛东侧,因此没有看到颠三倒四飞过来的春花。   青白真气化为光剑先至,朝化蛇的蛇尾斩下,顿时金石交击,噌然大响。三道光芒与两头凶兽顿时混战作一团,直战得飞沙走石,洪波海啸,天昏地暗。   古上天尊这众仙之尊的地位真不是浪得虚名,如今九重天上最能打的三位神仙可都是他老人家教出来的徒弟。   春花谨记着方才天衢圣君的话,找了个凸出的山体躲好,此处远离水边,便是海水漫涨,光剑乱飞也不会错伤到这里。她往里缩了再缩,脊背和另一人撞了个正着。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冲撞本君!”对方恼火地冲她大喝一声。   春花定睛一看,笑出声来:“老水君!我可是来帮忙的!”   东海水君颤颤地捧住鱿鱼一般雨中乱飞的胡须:“既来帮忙,怎么躲在这里!”   “咦,我还要问你呢!守卫东海之战,你这东海水君怎不去与天衢圣君并肩作战?”   东海水君老脸涨红道:“本君年纪大了,不善腾云……”   春花顿生知己之感:“我也……咳咳不善腾云,咱俩刚好做个伴,此地安全,切莫出去!”   东海水君探个头出去观望,一泼乱石飞来,险些砸碎他的头壳,幸好春花将他一扯,又缩回山后。   老水君粗喘了半天,这才仔细端详旁边的救命恩人:“你……究竟是何人?”   “财帛星君座下,财神春花!”   东海水君气喘吁吁地说了半天,春花才明白前情后果。   原来此前甘华往北山去寻穷奇,在北山之麓与穷奇大战了一场,受了穷奇一爪,伤败回来,穷奇则遁逃不知何处。   关押化蛇的镇妖金塔就在东海百飓仙岛之下,水君命甘华死守百飓,等候天衢圣君赶到,甘华却不知犯了什么糊涂,关键时刻擅离职守,脱身去见她的小情郎。穷奇瞅得了这个空子,变身为白衣水兵,潜入百飓仙岛,震破了镇妖金塔,放出了化蛇。   东海水军倾力出动,尚不能阻挡化蛇穷奇片刻,眼看水宫便要倾覆。幸好北辰元君正在东海,他不愧是执掌日月的元君,古上天尊近五千年来最得意的徒弟,孤身抵挡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天衢圣君赶到,方才退到后方治伤。   而甘华收到示警,急急赶回时,双方已鏖战了一日一夜了。   春花心中慌了一慌,北辰那个热心肠,遇上事了定是拼尽全力地苦战。   “不知北辰元君他……伤得可重?”   东海水君叹了口气:“真是难为他双拳难敌四手,此番中了化蛇的尾钩,即便修养回来,也要损耗近千年的修为。”   “啊?”   北辰这呆子,本是世外神仙,不在天庭仙班任职,偏生心软爱管闲事,这不是活该?难怪她传给他的仙诀,他一直未回。   春花一时恼道:“镇妖金塔不是万年前天衢圣君亲手炼化的吗?怎么这么不结实?”   “傻孩子,镇妖金塔虽好,年久失修,有个漏水漏气也是难免,再金贵的玩意儿也得有个保质期啊。”   春花哼了一声,不由得把这笔账又记在了天衢圣君头上。他既然法力高强,怎么不将镇妖金塔做得结实些,抗得个十万八千年的,也省的今日烦扰。   她心中担忧,忍不住又瞅空探头去观战。   化蛇是雄兽,法力更高深,战法也更险恶,它与天衢圣君一一对阵,难分轩轾,但他每每借穷奇为饵拆挡诱敌,偷袭北辰与甘华。穷奇道行更弱,但对敌之时奋不顾身,凶悍刚猛,北辰、甘华两人联手,一时竟也无法取胜。   甘华虽是女子,用招却果决,她自知要对化蛇出塔负主要的责任,也不顾身上有伤,一心要独力绞杀穷奇,重耀东海威名。然而毕竟身上有伤,行动稍迟滞些,便中化蛇偷袭,又添一道伤口。   北辰的招法则与他的性情相似,温和绵长,杀意不足,何况他伤势也不轻,勉强护住甘华已是不易,对两头凶兽造成伤害有限。   一番对局看下来,真正独撑战局的还是天衢圣君。他化出无数道仙索紧紧缚绑住化蛇,虽穷奇立即赶来以利爪划断仙索,但手中一把青釭宝剑已眼疾手快地削去化蛇尾上金钩。登时凶兽哀鸣响彻宇内,震得各人脑中嗡嗡大响。   天衢圣君立时祭起青釭,排开恶浪,与凶兽利爪轰然相接,穷奇与化蛇同时被青釭逼得跌入水龙卷中,溯游一周方才重新立稳。   天界诸仙法术皆有系属,各系法术各有所长。春花既为财神,法术自然是金系,水君与甘华乃是蛟龙化仙,法术属水,北辰生于山中,法术是土系,而天衢圣君,没有人知道他的生由,只知道他使的是木系法术。   春花登仙之初便听赵不平提过,木系法术为五系中最弱也是最难练就的,但若真能厚积所成,达成上仙之阶,也是五系法术中最高深精纯的。金木水火土,惟木有灵,惟木有弱,惟木能自行生长,蔓盖成荫。木系仙人,修炼至至高至深之境,据说是能在心林中开出一朵花来。赵不平说,万万年来,只听说过古上仙尊在归隐仙山之前,曾开出过一朵雏莲。   春花还来不及感叹天衢圣君的剑法出神入化,战局中异变陡生。   穷奇一口咬住甘华半个身子,利齿直插入她腹中!甘华不愧是千年来东海修为第一人,在此情形下还能反手将双剑插入穷奇唇上软肉。然而终究是受伤太重,春花只见她半个身子露在兽口之外,软软地斜了下去。   “甘华!”   身边的东海水君悲呼起来。春花剧震,急道:“老水君,你们东海的水军都是摆设吗?只教他们三个上去缠斗?”   东海水君苦笑:“上古凶兽胎里自带凶性,戾气太重,我水军将士稍离得近些便被凶兽戾气所伤,实在帮不上忙。”   “你……”春花咬牙,再看海中,北辰上去要将甘华的身体抢出来,却中了化蛇一记重击,蹼上倒钩如利刃刺透了他肩头。   北辰长剑脱手,双手抱住化蛇爪臂,将它定住了一瞬,便是在此刻,他大喝一声:   “天衢!”   天衢电光火石间便明了他的意思。他腰间锦囊耀出紫光,高高浮起,迅速生长成树荫般大,兜头便向穷奇罩去,仙索从另一侧蔓扑上去,将穷奇捆成长条,直塞进紫色锦囊之中,锦囊立时束紧,自动挂回他腰间。   “啊,是圣君新炼化的锁灵囊!”东海水君惊叹,“听说再凶悍的妖兽被收进去,也只需七七四十九天便会化为齑粉!”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早拿出来!”春花道。   “圣君想必是留着给化蛇用的,没想到此刻为了救甘华,只能先收了穷奇了。”   “那……现在化蛇怎么办?”   穷奇被收,两头凶兽只剩化蛇一头。早已晕厥过去的甘华从穷奇口中脱出,直直往水龙卷中坠去。天衢圣君身法极快,如电般便到了甘华边上,一把将她捞起。   与此同时,被串在化蛇利爪上的北辰也一寸一寸将爪钩自自己体内拔出,胸口顿时射出血箭,化入大雨,泅得一身白衫尽是血色。   天衢圣君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仙索如藤蔓掠过,将北辰平平托住。   说时迟,那时快,化蛇已恢复行动,见穷奇被收,张开血盆大口对空嘶鸣起来,人面扭曲成哭泣的神情,扇动蝠翼,一头往天衢圣君身上撞去。   天衢圣君既不能撒手将甘华和北辰扔进海里,只得硬生生受了化蛇这一撞。若是普通神仙,这一撞只怕就要命陨当场。借这一撞之力,天衢圣君将甘华与北辰双双向前送出,直送到悬空仙岛之上,自己却吐出一口殷红鲜血,飞堕入无边浪涛之中。 第10章 、金塔伏妖   天衢的仙索送着北辰和甘华,缓缓落入仙岛。立刻有白衣水军上来将晕厥的甘华抬下去医治。   北辰胸肩之间被化蛇戳了个血窟窿,意识还算清醒,直起身来向远处高喊:   “天衢!”   黢黑海浪中,茫茫不见人影。   化蛇在半空中怪声狂笑:“天衢死了!天衢被我杀了!”   饶是北辰几经历练,此刻也难免惊心。   周遭乱哄哄地嚷起来,东海水君慌乱大喊:“快去救天衢圣君!圣君啊圣君,你可千万不能死啊!”几十个白衣水军纷纷化出原形跳下海去捞人。   左旁伸出一双手,搀住北辰摇摇欲坠的身躯。   “春花,你怎么在这?”北辰一怔,下意识将她往身后推,“此地不宜久留!天衢坠海,东海水军拦不了化蛇多久……你快走!”   “你这样我怎么能走?”春花恼怒地瞪他,“今日不把化蛇困回镇妖塔中,大家一个都活不了。”   北辰无力:“金塔已被化蛇冲破!你快走!天衢……连天衢都不知生死,你留在这又有什么用?不过平白送死罢了!”   “哎哎哎……”这话说的,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多个人多份力,我也不是全无用处的好嘛?何况我看天衢那老神仙机灵得很,哪那么容易死!”   东海水君在旁连连附和:“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圣君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要死在我东海啊!”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春花翻了个白眼。   她一把将东海水君抓过来:“镇妖金塔在何处?我去把它修好!”   水君大惊:“金塔是天衢圣君亲自炼化的法器,你……”能修的好吗?   “少废话,金塔在哪?”   水君颤颤一指:“便在那水龙卷之上。”   春花将脖子快要仰断,才看到水龙卷上云层深处横漂着的镇妖金塔,果然一角缺了一个大大的豁口。   身为一个驾云姿势堪忧的小神仙,她此刻内心是崩溃的。先不说修不修得好,能不能飞过去也是问题。   北辰紧紧抓住她的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春花,你要干什么?”   春花给他一个十分正经的眼神。   “你们且挡一挡,能挡多久挡多久,我去试试。”话音未落,人已腾空而起。   春花迎着风雨垂直而上,被浇透了才想起使一个避水的法术。   唉,这回确实有点托大。   脚下的乌龙云磨磨唧唧,吭哧吭哧飞到半空,就哑火了一般不肯再动了,春花将吃奶的力气都试出来了,也只能一寸一寸往上挪。悬空仙岛上的白衣水军们见一仙人冲天而起,以为又是哪位高阶上仙到了,纷纷呐喊助威。谁知这仙人驾云飞到一半就飞不动了,在半空云上又是跺脚又是叹气,众人的呐喊渐渐稀落,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春花卡死在那处。   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远处,化蛇腾云掉过身来,正和春花打了个照面,也难得地愣了一愣。   它的反应可比春花快的多,立时一尾横扫过来。春花吓得叽哇乱叫,脚下的云还是纹丝不动。   唉唉唉,赵不平早就说她,早晚有一天死在法术不精上。师父啊师父,你可不是一般的乌鸦嘴啊。   她正以为小命休矣,脚下却平添了一股向上的助力,整个人堪堪避过了化蛇的长尾,飞快地向上升去。这这这速度是她从未体验过的飞快,简直做梦一样。   春花仔细一看,自己捏出来的乌龙云早就不见了,托着自己飞速直升的是数道青色仙索,寒光入电穿云,顷刻便到了镇妖金塔所在的云头。仙索的尽头,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天衢圣君,连衣衫都没有沾湿半点,依旧是高冷威严,玉树临风,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阵容。   他竟然没有死!悬空仙岛的水军爆发出阵阵欢呼,春花心里也给他点了一万个赞,终于认识到这位力挽狂澜法力无边的圣君大人果真是天庭的希望。   天衢抬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青光一闪,剑刃划破自己的手心。   “金塔被化蛇撞破,缺口在塔顶,需以我的鲜血炼补。”   “啊?”春花懵懂间,手中多出一柄沾了血的青釭剑。   “去!”   春花一愣,天衢已经平地腾起,和化蛇战作一团。   他的意思,也是让她赶紧去修复金塔么?春花双手擎着青釭,暗暗嘚瑟,这可是亲手炼化金塔的天衢圣君,也觉得她能修好金塔呢。她胸中瞬间涌起万种豪情,打定主意一定要将这活计办好,给她师父也长长脸。   她将青釭插在腰间,以剑上天衢圣君之血涂在指尖,凝神结出手印。   这是她擅长的事,绝不会做不好。   “金钱有命,富贵在天,世间万宝,任我差遣!”   财神有令,世间财宝莫敢不从。春花全身金光大炽,长了手脚的金子精一个挨一个地从她袖中爬出来,嘿咻嘿咻地攀援而上,直扑到镇妖金塔的缺口处。   金塔的残缺处也化成无数个金子精,只是显得高冷许多,嫌弃地将春花派来的金子精纷纷往外推。   春花的金子精们热情不改,亲亲热热地扑上去:   “哥哥!”   “弟弟!”   “姐姐!”   “妹妹!”   “舅姥爷!”   死寂的金塔蓦地放出万道金光,照亮了原本阴暗昏靡的夜空。两拨金子精们认亲的认亲,打架的打架,在上空争吵不停。连下头战得正酣的天衢圣君也抽空抬头看了一眼,见这情状,不由得微微皱眉。   渐渐地,抵触的金子精越来越少,认亲的越来越多,金子与金子相互融合,终于融为一体。最后一个金子精融进金塔,金塔塔顶的金铃发出琤然厉响。   春花大喜:“我做到了!”   金塔重生,与天衢圣君心意相通,无需指令便冲着化蛇直飞过去。化蛇见此情形,顿时魂飞魄散,扔下天衢掉头便走。   “孽畜休走!”天衢朗声喝道。春花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宝剑远远地掷过来。青釭重拾在手,天衢敏捷精准地一剑刺入化蛇后颈。   凶兽的痛嘶响彻天海。化蛇带着宝剑与天衢在空中疾飞躲闪,兽咆与人呼交错狂喊:“不!我不回塔里!天衢,你杀了我吧,我不回塔里!”   镇妖金塔灵光乍盛,化蛇在这灵光笼罩下迅速缩成一条小蛇,被一条细细的光索牵引着收入塔内。一阵金石相击之声,金塔缓缓阖闭,在空中打了两个转,便挟着千钧之力,慢慢沉入百飓仙岛之下。   春花屏息凝神望着眼前的景象,没留意脚下踩空,一个倒栽葱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在仿佛不会停止的下坠中,她隐约听到了北辰在叫她,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春花一做梦,就梦到赵不平在给她出题。这回她又没考及格。   那依稀是刚刚上天的时候,赵不平在她心目中的光辉形象还没有破碎。他也没有个师父的样子,直接扔了一堆法术入门理论给她背,背完了就要考试。   她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我真的是神仙了吗?”   “是啊。”   “我这么挫,也能当神仙啊?”   “呸呸呸,你是我财帛星君的首席关门大弟子,天赋异禀,仙缘深重,乃是修仙奇才,怎么会挫?”   “可是这个腾云的法术我已经练了七天了,还是练不会。”   “呔,你是在怀疑你师父我的眼光吗?”   “呃……”   “你可知何谓慧极必伤?”   “并不太晓得。”   “就是有些人脑子太机灵了,难免看起来就有些脑残。”   “……”   “你就是太聪明了,所以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你得努力,不能一心依靠天分!”   春花想,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可是为什么下一次考试她还是考不及格?她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啊。   “春花!你这题又做错了!”赵不平的咆哮从财神殿一路飘出来。   春花被吓得一哆嗦,醒了。   一睁眼,就看见北辰坐在身边,肩上扎了厚厚的一层纱布,还打了个蝴蝶结,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醒了?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春花摇摇头:“这是在哪儿?”   “这是东海水宫。你从半空中摔下来了,幸好被天衢接住。”   东海水君的品味实在堪忧,四处明晃晃亮晶晶,十分晃眼。春花抱着头,想了半天,感觉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北辰,你伤口如何?”   北辰温和一笑:“只需修养些时日便好。”   “那天衢圣君呢?”   北辰顿了一顿:“天衢事务繁忙,已回天界了。”   “切,他也没受什么伤嘛。”到头来还是北辰这个冤大头受伤最重。   “……”北辰面色有些古怪,咳了一咳,看向身边一人。春花这才发现有他人在场,是个青衣青巾的小仙童,大约是凡人十二三岁的样子,五官清秀,神情却冰冷肃穆。   一张嘴,更是老气横秋:“既然财神仙子无碍,我们便可返回天庭了吧。”   “咦,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哥哥?”春花见他甚是俊俏,忍不住去摸摸他的头,谁知被他桀骜不驯地一偏头,躲了过去。   “请财神自重。”   “……”   北辰见春花脸上发青,一幅要打人的样子,连忙将小仙童挡在身后:“春花,这位是……是紫阙仙山的童子,不要无礼。”   嗬嗬,原来是天衢老神仙座下的人,难怪跟他一个德行。   春花把北辰扒开,冷笑望着对面的小仙童:   “冰块脸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仙童似是一怔,这时北辰抢着道:“他叫冬……冬……”   春花拍手笑道:“你叫冬冬啊?好名字好名字,以后姐姐就叫你小冬冬。” 第11章 、金销玉碎   小仙童脸上的冷漠顿时出现了裂缝,神情莫测地盯着春花。   “我叫冬藏。”   “无妨无妨,姐姐还是叫你小冬冬吧,甚是喜气。”   空气中蔓延着尴尬的沉默。   半晌,冬藏吐了一口气:“我们还是赶回天庭吧。”   “我们不回去。”春花撇撇嘴。   冬藏隐忍地道:“紫阙仙山尚有要务,待我回去。”   春花一哼:“小冬冬,你这么着急,怎不自己先回去?”   “这位……仙童在大战中受了些伤,故此驾云不便,要与我们一同回天界。”北辰连忙解释。   春花大奇:“紫阙仙山的仙童都这么不中用的吗?”   “……春花!慎言!”北辰咬牙从牙缝里蹦出四个字。   “本来就是!大战中这位小仙童是躲在哪里了?我都没看到他!都是天衢圣君、甘华和你三人力拼,什么天界天兵、东海水军,都是废柴!”春花气哼哼地说。一个名字从口中溜过,才忽然醒悟过来。   “甘华呢?她现下怎样了?”   北辰看了冬藏一眼,小心挑拣着措辞:   “甘华伤得最重,幸好东海巫医得力,早一个时辰就醒过来了。本该卧床好好休养,谁知水君一个没注意,她就不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甘华定是去找萧淳了。只是当着冬藏的面,不好细说。   萧淳萧淳,这糟心的名字,咦?   春花腾地从床上蹦起来:“完了完了,今天是我成亲的日子!”   北辰和冬藏都目瞪口呆。   “你们在此等我,不要走开,我得去救小孟孟!”   再不去,她粗犷威猛的神兽孟极就要被洞房了!   青衣镇岸上生民生活依旧,虽因连日大雨有些不便,但百业还算兴旺,浑然不知躲过了一场怎样的劫难。都说凡人无知愚钝,但天塌下来自有法力高强的扛着,凡人既不知情,也就少了许多烦扰。   只当是东海水君打了个愣怔,让这一场大雨下得太猛。   古井巷中张灯结彩,红绸铺地。萧家虽小门小户,这婚礼办得还是有些体面的。   春花到的时候,拜堂已成,酒客散尽,日落天昏。小院中无人,仅有红花红绸与红灯笼随风飘舞。   红衣女子身背双剑,立在院门外的古槐树上,大风吹拂她高高束起的黑发,冷艳动人。   春花在她身侧落下,惴惴道:“甘华公主。”   甘华与她打个照面:“你是……财神春花?”   她装束样貌与在凡间的花娘子均不相同,甘华竟没有认出来。春花心虚,将头埋得更低。   “……是。”   甘华垂首笑了笑。   “北辰师兄让你来看我?真是多劳他费心了。”   她面唇发白,身上几处殷红,汨汨地沁出血来。春花莫名心疼起来:   “……萧淳呢?你不是来找他的么?”   “呵,我方才亲眼看着他拜堂成亲了。”   “……你还好么?”   甘华摇头:“我实在想不通。怎么山盟海誓说尽,转脸便能反悔呢?我明明和他说了,让他等我,他却连一两日都等不了。凡人竟是这样的么?”   “他……或许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我为他,受父君杖责,为他擅离职守,为他肯舍弃一身仙骨,他呢?他有什么苦衷,等我两日都等不得?我知道他母亲看中了那有钱寡妇的钱财身家,却没想到,他也看中了,只是在我面前作的一出好戏。”   甘华潸潸落下泪来,立刻又自己擦去。   “父君说的没有错,我该一心修道,护卫东海安宁和水族声望,为父君争光,而不是囿于小情小爱,与这些愚钝的凡人牵扯不清。”   “……”春花亏心得厉害,几乎要将一切真相对她合盘托出。可见她此时刚强争气的样子,又觉得将一切告诉她,她也未必会更好受。   “你是仙,他是凡,他不懂你的难处,你也不晓得他的苦楚。终究仙凡有别,不合适罢了。”春花讪讪。   甘华惨然一笑。   “你说得对。”她身子脱力,仿佛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晕了过去。   春花摸进洞房,果然孟极幻化的花娘子正和萧淳喝交杯酒。   孟极的神情如丧考妣,简直下一刻就要露出爪牙来挠他一爪,而萧淳则心不在焉,按部就班履行着流程,丝毫没有发觉新娘子的异状。   春花隐在房梁上,暗暗放了个迷糊虫到萧淳身上,他便撒了酒杯,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孟极长长喘了口气,变回胖猫:“可憋死老子了。你再不来,老子就要跟他洞房了!”   春花连忙摸摸它脑袋,摸得它高兴舒坦了,方才道:“甘华在外头,晕过去了。你出去将她驮去东海水宫。”   孟极在桌上点心瓜果里胡乱漫啃了一阵,嘴里塞满了吃食:“那你呢?你不走,难道接着和他洞房?”   “别胡说。我干了这样不地道的事,至少得给他们个交待。”   萧淳睁开眼,花娘子端坐着,虽然还是一身喜服喜褂,神情却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手边一个长方匣子,一下一下被她扣着。   他想不起方才是怎么了,忽然就迷瞪了过去,又忽然醒过来。   “……娘子。”他将这称呼说出来,心里还是别扭得紧。又想到甘华,不禁怅然若失。甘华若是回来,看到他娶了花娘子,会后悔吗?若是她哭着求自己,自己会原谅她吗?   不料对面的新娘轻咳了一声。   “我不是你的娘子。”   这声音坚定沉静,丝毫不像他印象中那般怯弱悲伤。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算有个了结。我寻思着,还是该将所有的因果原原本本同你说一说。”   萧淳一怔。莫名觉得此刻的花娘子和甘华有些相像,都带着些悲天悯人,又高高在上的意味,仿佛她们从来没有像他一样,在这世上挣扎过,也没有过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   他是聪明人,知道眼前的人不简单。   “花娘子这是何意?”   “哎,你先别慌。”春花敲敲手边的盒子,“我在青衣镇买下的几间铺子,三千两银票,还有如今住着的那间大宅子,都给你。之前对你说的,保你安心赴京赶考,也都是真心的话,说到做到。”   萧淳皱眉。   他不否认,娶她是为了她的钱财,也是看她好拿捏,能够助自己实现科举之志。一开始他还怀疑过花娘子是个骗子,暗中去调查了她的身家,铺面,家财,都做不得假,他这才放心娶她。   “有些话我忍得久了些,说出来未必中听。辛苦你权且听着,莫要打断,让我说完。”   春花这一场做戏也是憋得狠了,终于能将这一段孽缘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来。从甘华的身份,到她自己的身份,这个局如何开始,如何做套,如何诱他入毂。   说到甘华在院外看着他拜堂成亲时,萧淳已是汗涔涔湿了一身。   “她……都看着?”仿佛脸皮被细刃割下,露出里头的森森白骨。   “她都看着,怎么不出来说句话?怎么不阻止我?她就这么看着?”   “这问题,我答不了。”   萧淳双眼发红:“她既是天族公主,当然看不上我这……我这凡人。”   春花声音冷了些。   “你们两人,原也算不得什么海誓山盟。她觉着自己是屈尊下嫁以命相许,从没想过还有要出手抢你的那一天。而你呢,你觉着她是为了托付终身,看上你的才貌前途才和你一起,从未想过要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萧淳腾地站起:“你们这些神仙,就这样把凡人的喜怒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今设了这个局,确实是坑了你。但所有利弊,都是你自己权衡,我没有逼迫过你什么。”春花慢条斯理地说,“该给你的,我也都给你。你可以安心收下这些钱财,对外便说花娘子暴毙,今后是要做个富贵闲人,还是要悬梁刺股去考状元,全都随你。若是这一生过得不痛快,到了地下心中不忿,便去阎王老头儿那递个状子告我,也无不可。阎王有罚下来,我悉数担着,绝不讨价还价。”   “你……怎知甘华不会醒悟过来,回来找我?”   春花笑了笑:“也许有一日她会醒悟,看破我这个局,却一定不会回来找你。”   “萧淳,你也不妨开看些。你这一生,要的是你的自尊和成就,娇妻美妾只是锦上添花。这一场下来,你不吃亏。而对甘华而言,她也能看明白,所谓情爱,不过都是一叶障目,乱花迷眼,仙途负累,人生劫关。”   她站起身来,不欲再久留。   踏出门前,萧淳在她背后幽幽然道:   “仙人看得透彻,不过是身在局外罢了。祝愿仙人将来,也有幸历尽情劫,也有参不透,勘不破,刻骨铭心的结。”   春花打了个冷颤。 第12章 、金口玉言   东海这一劫,总算是平安渡过去了。水君对北辰和春花千恩万谢,送了几大箱海产,什么海参海瓜子,海马海狗丹。除了与东海共克凶兽之外,还有顺利劝化甘华的恩情。北辰是个清心寡欲的神仙,这些海产自然又是被春花合盘收下。连孟极也得了一大筐小鱼干,幸好它将甘华驮回水宫,东海巫医才能及时医治。甘华虽镇日心如死灰的样子,身上的伤还是一日日好转了。   春花在东海水宫借了一大间屋子打包礼品。   鱼胶数捆,美容养颜,留下上等的给天后娘娘,其余的按份按量给嫦娥、玉女,何仙姑,瑶池仙子各分了,海马海狗的,只有雷神电母、灶公灶婆家里用得上;海参鲍鱼合老人家胃口,给太上老君、太白金星、福禄寿几位仙君留作日常份子;还有海蛎子海瓜子什么的便留给金童玉女哪吒三太子这些孩子们当零嘴儿。   她忙的不亦乐乎,与一旁无聊枯坐的两人仿佛居于两个时空。   终是仙童冬藏忍不住了,皱眉道:“你和天界每位神仙都有这么好的交情?”   春花哼着曲儿:“小冬冬,这就是你不懂了。交情都是来往出来的,礼尚往来,交情不就有了?所谓亨通四海,和气生财。”   “如此广施小利,收买人心,你想干什么?”   春花一怔:“你怎么跟你家圣君一样,到处乱扣人帽子?”   北辰出来打圆场:“冬藏你莫和她一般见识。春花,不可对冬藏无礼。”   他这稀泥和得极为失败,偏心到姥姥家了,果然话语一出,反而引火烧身。   “北辰,我忍你很久了!甘华那一桩事不提,咱们助东海水君镇伏凶兽,我跟他要个百八十串东海珍珠不为过吧?你可倒好,非要拦着,两边一谦让,珍珠变成了土特产。要不是因为你,我犯得着在这捆海鲜干?”   “北辰,几百年不见,你怎的这样没有骨气?连一个小小灵官都能爬到你头上!”冬藏也昂然蔑视他。   “……”北辰觉得自己两头不是人,叹气道:“你们聊,我去找水君再开一局棋。”   过了一会儿,北辰还没有回来。春花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自己想通了也不需要人哄。再看那小仙童冬藏,还是面窗站着,脊背挺的直直的,很硬气的样子。   春花有些心软,心想这孩子在紫阙仙山那样的地方讨生活,平日一定很不容易,难怪脾气这样古怪。于是抓了几颗盐焗海蛎子递过去,笑呵呵道:   “还在生姐姐的气呢?”   冬藏看一眼她手上的海蛎子,无动于衷地撇开眼。   嘿,还真有几分骨气。   这一眼激发了春花的斗志。财神春花在天界,不能说是左右逢源,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她就不信收服不了这小小仙童。   她捧着海蛎子兜了一个大圈:“小冬冬,姐姐呢,这脾气也不是冲你,只是和你家圣君素有怨仇,所以有些小情绪。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谅姐姐好不好?”   冬藏怔了怔:“你何时与我家圣君有怨仇?”   “哦哟哟,我和他怨仇可大了。”说到这个春花可以抱怨一天一夜。比如七百年前她在瑶池摆了个茶点摊子,刚开张没几天就被天庭法司下令取缔了。再比如,她好不容易得了一尊南海仙岛上养出来的寒玉床,于是广发仙诀给众仙家竞拍,好不容易大罗金仙以十颗还命丹应了价,却被天庭法司安了个私卖七级灵器的罪名,把寒玉床强行征收了。还有私用天庭邸报罪,私建登月天梯罪,私营天河渡船罪,私开旧物市场罪,等等等等。   听着听着,冬藏原本的面无表情变成了不可置信。   “这些事情,都是你干的?”   “可不是!我每每想做点什么事,天庭法司就给我量身订做一个新的罪名。你说说,天衢圣君是不是和我有仇?”   “……他未必知道这些事都是你一人所为。”   “那就更可怕了。那说明我和他天生犯冲啊!”   春花用手肘顶顶他:“你家圣君一直都这样不近人情么?他眼里除了体统就是规矩,还有没有别的?”她往嘴里塞一颗海蛎子,“我猜他对你们这些小仙童一定也很严厉,平日里一定是坐卧不安,动辄得咎。小冬冬,姐姐与你打个商量,你若有机会,能不能在天衢圣君面前劝一劝他,教他不要老是和我这样讨生活的小神仙过不去。”   冬藏瞪着她,一脸的一言难尽。   “咳咳,要不这样。下回你家圣君心情不好,又想设个什么新罪名,你就给姐姐我递个信出来,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不要撞到他刀刃上。”   都说上头有人好办事,若真能在紫阙仙山有个内应,那可真是大大的便利。   冬藏深吸口气:“你是财帛星君门下,生活不会艰难,何至于整日要做这些投机倒把的营生,破坏天界体统?”   “既身登天界,就该断情绝欲,一心修道,普渡众生。你整日撺掇众仙经营这些小惠小利,他们还有心思提升修行么?”   “这可都是造福众仙的好事啊。除了你们那位老神仙,别的仙友都夸我是纾难解困呢,互通有无,大家得利,凡间都是这么干的!”春花觉得自己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冬藏再看这一屋子的礼品特产,顿时明白她为什么要广结善缘了。   他垂眸,冷笑了一声:“财神的苦心,小仙明白了。”   春花没听出他话中讽刺之意,还当是又交了个好朋友。她盯着小仙童看了又看,觉得他好像比前日第一次见的时候大了几岁,当真是面如冠玉,少年风流,心中越看越是喜欢,不由得一肘勾上他肩膀,笑道:   “小冬冬,都说紫阙仙山修行很苦,你平日里缺什么,尽管和姐姐说,不论是凡间的还是海外仙山的,姐姐一定给你弄到。”   冬藏忍耐地闭了闭眼,正要挣开她,忽地想起一事:“修补镇妖金塔,连财帛星君都未必做得到,你如何做到?”   “别看我驾云的功夫不行,这金系术法我研究了两百年,才能将财宝恶灵化为善灵,供我驱策,连我师父都说我有天赋呢。”   冬藏怔然。   净化恶灵与术法修炼的等级无关,却需施术者心怀至善,心无杂念。眼前这贪图享乐、利欲熏心的低阶财神,也算是心怀至善,心无杂念么?   北辰一脚踏进来,看到这情形,惊得目瞪口呆。春花忙向他挥手,也没在意自己是被甩脱的。   “北辰北辰,我的海产都已打包好了,咱们打道回府吧!”   回天界的路上颇为顺利,春花与小仙童冬藏相处和平,到分手时他也没再说什么难听的话,春花以为这就是不浅的交情了,心中甚是欢喜。倒是神兽孟极总是对着冬藏露出森森白牙,满怀敌意。   还未到财帛星君的宝蟠宫,便碰上赵不平正套着他的貔貅兽,拖了一车的杂货往回走。   春花抱着孟极,翩翩落坐在赵不平身边。拉车的貔貅立刻就撑不住了,喘着粗气就地趴倒。   赵不平急了:“下去下去!你这死丫头,自己多重心里没点数吗?”   春花和孟极知道又撞在枪口上了。连忙灌水的灌水,掐人中的掐人中,好歹把貔貅兽抢救过来。两仙两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把那一车小山一样的货物拉回宝蟠宫。   “师父这回又搜罗了一车什么破烂儿……呃……好东西啊?”   赵不平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又一个小包裹从车上卸下来,拆开一个给春花看。   “我近来发现,凡间的锁可真是有意思,凡人真是太有想法了。单是锁具就能做出那么多花样,有铜锁铁锁金锁银锁,有双鱼锁心形锁元宝锁蝴蝶锁,链锁套锁连环锁如意锁,有……”   赵不平两眼放光,一说到自己的收藏就停不下来。   他本是人间一个小县令,因为任内勤政爱民,殷民阜财,去世后还为民间供奉惦记,于是被天帝点化为财帛星君,掌管人间百姓财富用物。   神仙的日子穷极无聊,赵不平便给自己找了一个没有尽头的爱好,就是收藏旧物,尤其是凡间的旧物。这事让春花极为头痛,因为宝蟠宫三十六间殿室,有三十四间都已被赵不平四处搜罗来的旧物堆满,再多出几样,恐怕春花就要没地方住了。   他除了履行公务,成天五湖四海地游历,到处搜集凡间物品,并拿出在人间管理财库的本事,将搜罗来的物品分门别类建库,编纂成册,形成一本《凡间好物大全》,五千年过去了,这书还没有写完,书中品类每日都在增加。   春花猜测,师父一定是因为公事繁琐,这才去凡间随便点化了一个徒弟来帮他干活。天庭职责一肩卸了给徒弟,自己刚好心无旁骛地囤货编书。   赵不平聊了三天的锁具,到了第四天,才想起问一问春花这趟下凡的经历。   春花对外巧言令色坑蒙拐骗都可,对师父却是什么都不敢瞒的,于是将如何拆散苦命鸳鸯,如何在东海立了点微末小功,一五一十都同他报告了。果然又被赵不平臭骂一顿,说她这逗猫惹狗的性子早晚要吃亏,毁人姻缘也迟早要遭报应。   春花只得拉北辰来垫背,说即便是报应,也是北辰那个子高的先遭报应。   神仙日子漫漫长,不搞事情心发慌。   作者有话说:   上了个榜单,为了打榜更新太猛~~ 第13章 、纾金曳紫   桂子花开秋气清,微风片月绕檐楹。支颐笑说神仙事,久已逍遥过半生*。   老寿星座下白鹿生了一对儿皮光水滑的小仙鹿,满月酒办得铺张体面,一贯亲近的老仙友都收到了帖子。   这群老神仙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打双陆。春花猜想这满月酒无非是借个名头叫上仙友们吃点好的,再打几局双陆凑趣。春花双陆打的好,故此很讨老神仙们喜欢,这场面当然少不了她。   递的帖子是请赵不平师徒俩一体同来,但自从赵不平拉了一车锁具回来,就一直沉迷于锁具分类,还在《凡间好物大全》里给锁具新修了一卷,如今忙着搞学术,根本没有赴宴的心思。春花只好自己来了。   酒过三巡,宴罢五羮,福禄寿财喜五星聚了四个半,开了两局双陆。春花今日手顺,赢了福星老头儿两百筹,眼看再打下去要连仙府都输掉,福星起身就要走。   春花连忙扯住他袖子,让他先把输的筹子兑现了。   老福星涨红着脸嚷起来:   “什么筹子?天庭法司下了明文,不得聚众赌钱,你们不晓得么?”   这一句把春花镇住了。   什么时候下的明文,她竟然不知道?   老福星瞅中她发愣的空子,拽出袖子,跑得比老兔子还快。   春花叉着腰,瞪着其他几个老头儿,禄星寿星喜星讪讪低头。   “不只这个,还有不得私下流通凡间货物,大宴小宴不得送红包,不得在南天门外摆摊……”   “等等!”   前面几条也就罢了,这南天门外摆摊子的禁令分明就是针对她!除了她,天界还有哪个神仙会时不时去南天门外摆摊子?   自从上次东海历险,回归天庭之后,春花就诸事不顺。   天后娘娘答应了给她办一场脂粉茶话会,推介凡间带回来的胭脂水粉,忽然就不办了。文命星君给她写的三本苦情本子本是要拿到凡间刊印的,拖了十几天还没交稿。还有今日小仙鹿的满月酒,她封了一个大红包给老寿星,他居然不敢要!   春花忽然明白过来,她可能是被针对了!   而且别人都知道她被针对了,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接下来几局双陆打得稀烂,老神仙们见她不用心,也都觉得没意思,把她轰了下场。   老寿星日常和她交好,暗暗将她拉到一边,问:   “小春花,你近来,可有得罪过天衢圣君么?”   “没有啊。”   “我可听说,他亲自去找了天帝,说是这几年凡间俗物在天界流传太广,有害众仙修炼,要下大力整治。”   “……他怎么这么闲啊?”春花想起东海夜雨中肃然而立的青衣神君。他们只打了短短几个照面,好歹她还帮他修复了镇妖金塔,这其中有得罪过他吗?   关键是,她在南天门外摆摊这件事,天衢圣君是怎么知道的呢?   倏然记起那个叫冬藏的小仙童,莫不是那小混蛋背信弃义,把她说的话都去天衢圣君面前告了状?   真是这样,那可就是药丸药丸。春花拼命回忆,自己当着冬藏小混蛋的面都说了些什么。   老寿星还在感叹:   “天衢圣君这次镇压化蛇穷奇受了重伤,连天帝都劝他多休几日假养伤,他却非要强撑病体办公,只是近来碍着伤势,都不怎么出门。唉,真是鞠躬尽瘁,一片公心。”   春花哼了一声:“他伤养好了么?”养好了又要出来害人了。   老寿星摇摇头:“这回没那么容易好。前日我亲去紫阙仙山探病,望见圣君还是个弱冠少年的模样。”   “……”春花心中一动,仿佛整摞的金锭子被人从底下抽走了一块,上头的顿时摇摇欲坠。   “寿星爷爷,我记得……天衢圣君长得很是显老啊,怎么是个弱冠少年的模样呢?”   “他们木系仙人,受了重伤,都会退回年少的模样,养伤的过程中才会逐渐长大,回到现今的年纪。”   春花想起初登仙界的时候死记硬背过的一本本大部头。反正她是考过即忘的,何况还总是考不过。   “咦,这事你不知道?”   春花背脊上瞬间滴下汗来:   “这事,我是真不知道。”   驾云飞去大言仙山掐死北辰的路上,春花收到了北辰传来的仙诀。   仙诀的大意是说,东海水君在东海摆下了宴席,请他们两人吃饭。春花想着,这回总能坑那老水君几串珍珠了,于是掉转云头,往东海水宫而去。   鱼女一路引她到碧螺亭,亭在烟波浩渺一孤礁上,红藻卧波,烟岚横黛,如在幻境。上回来东海未曾细逛,竟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清静幽雅的地方。亭中一方石桌,三个石凳,鲜鱼白酒,泥炉蒸茶,清简而不堕格调。   北辰已在亭中入座,仍旧是一袭白衣,仙风道骨,飘然出尘的模样。   春花上去一肘勒住他脖子:   “我问你,那个冬藏小仙童,是不是天衢圣君!”   仙风道骨的北辰被她勒得显些岔气,又怕动用法术伤了她,只得边咳边求饶。   “女侠神功盖世,饶命,饶命!”   “是不是!”   “是是是……”   女侠收了神功,如丧考妣地往旁边一坐。   “北辰,你这回可把我坑苦了。”   北辰叹气:“我当时就让你对他客气些。”   “但凡我新认识个人,你都让我客气些。我哪里知道小仙童会是天衢圣君假扮的?”   “……”   她垂头丧气:“亏我还一口一个小哥哥地叫他,这老神仙真是老黄瓜刷绿漆,好不要脸。”   北辰忍不住辩解:“他也不是有意骗你,只是碍于天界威严,不愿让别人知道他伤重至此。”   春花蹭地站起来:“他的脸面是脸面,我的脸面就不是脸面了么?”   哎唷她这暴脾气。   “北辰元君,我要和你绝交!你听到没有?明天我就去天庭邸报广而告之,我、要、和、你、绝、交!”   北辰叹了口气,一年绝交八百次,也是没谁了。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算我欠你这回。咱们记在账上,一百条捆仙索?”他小心端详她的神情。   “没门儿,一千条也不行。”   “再加一百颗菩提莲。”   “你别想收买我!”   “我园中那十八株金报春全归你,三年内岐玉/洞里的玉石随便你挖。”   春花抿了抿唇,不做声。   北辰知道这回不下血本是不行的。   “外加一根许愿金针,随时随地,只要女侠吩咐,我立刻去办。”   春花瞥他一眼,又垂下眸子,口中叽叽咕咕念念有词。北辰知道她在算账。   半晌她撇着嘴:“三根。”   “好好好,三根就三根!”北辰如获大赦,连忙赔笑。果然不怕欠债的精穷,只怕讨债的英雄。   “哼。”她鼻孔朝天,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   “看在你如此诚恳的份上,深明大义的我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   春花的脾气向来来得快,去的也快,端看她心里的账能不能算得过来。   烟涛浮动,暮霭沉水,白月生于白沫之中。喝过了酒的春花脸庞泛红,眼眸微雾,看起来还生着些气,又不太气了,眼珠还在暗暗转动,不知是在懊悔刚才没有多加些价码,还是在计算被天衢圣君盯上产生的损失。   北辰微微恍惚,忽又转过脸去,看向天边。   “这老水君,自家请客,怎么还不出现?”   作者有话说:   *出自《鹤友七姊驻津数年每得鲜果嘉肴率为邮致昨来都复以忆津门食品诗夸于余昔东坡在海南食蚝而甘恐人得其味属相与秘之今读吾姊诗用意过东坡矣乃用原韵率成四诗聊为一脔之报其二》(清·那逊兰保)   老人家重回江湖,爬榜辛苦,亲们拜托收藏点击评论啊~ 第14章 、贝阙珠宫   北辰话音刚落,细沫波涛中便浮起一个人来。   “师兄久等了。”   甘华依旧是一身红衣,但作了宫妆,眉目如画,发间珠翠珊瑚点缀,甚是端庄雍容。与上次相见比起来,她面容更为红润,意态更为娴雅,不愧东海长公主的气度。   春花心里的账本上,甘华可算是最大的债主,是以她心虚地连忙站起来,谦和谨慎地行了个礼。   她以肘碰碰北辰:不是说请客的是老水君吗?   北辰回了她一个同等讶异的神情。   红衣如漂浮的红藻,翩然落座在石桌另一端。   “若不假借父君的名,只怕两位不来。两位也不必紧张,此前父君请托二位所做的事情,我已知情。”   东海水君这老头,果然不是个嘴严的,这才几天就把事情说漏了。   春花忐忑地低下头,顿觉手脚都无处安放了。他们两人一个是打鸳鸯的棒,一个是摧梧桐的霜,甘华看起来落落大方,但若易地而处,她绝对没有什么宽广的胸襟。   北辰先咳了一声:“甘华,此事是我不厚道,春花都是因我苦苦哀求才牵涉在内。你心里若有怨气,便冲我撒吧,做师兄的绝不还口。”   甘华垂眸把玩手上的珊瑚杯:“师兄莫急,此次请二位过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是为了答谢恩情。本就是一段孽缘,甘华身处迷障之中而不自知。幸有师兄和财神娘子助我斩断情丝,否则我这一身的修为,连带东海千年的清誉都要毁于一旦了。”   说到此处,她幽幽叹了一声,起身向余下两人深深一揖到底。   春花慌得从石凳上又弹起来,双手将她扶住。   “哎哎,公主你可别行这样的大礼。”   甘华一双秀目看定了她:“再大的礼都是应当的。”   春花见她眸中情深意挚,坦坦荡荡,并无作假,这才稍稍安心,苦笑道:“万千魔障之中,情障最难参透,公主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总归是过了这一关,今后还要向前看。”   北辰也笑道:“是啊。此前水君对你十分担忧,我也是为他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打动,才将春花拉了下水。此一役是你的劫难,我二人也不算光彩,但总归都是为了东海安宁。甘华 ,你能看破情障,不愧是师尊最得意的女弟子,咱们就此以酒浇去心中块垒,忘了前尘,从头论交,可好?”   甘华道:“那是自然。我见财神娘子活泼亲切,又虚长了你两千多年,不如我就唤你一声妹妹,你唤我一声姐姐可好?”   春花自然忙不迭点头。   于是两人将甘华扶了坐好,三人这才把酒言欢。   这事始终是春花心中一大疙瘩,如今能够和事主把话说开,化干戈为玉帛,真是再痛快不过。美酒佳肴,月夜撩人,春花渐渐心中芥蒂尽消,言语也更活泼放肆。甘华性子沉静内敛,却也时不时被春花逗得轻笑出声。   酒到酣时,甘华笑问春花此次下凡的种种细节,只道东海水君并未详细解说。春花也觉无甚可隐瞒,于是便将前因后果细说一遍,对萧淳所说的话也都逐一复述,毫无遗漏。说着说着,见甘华面容上现出淡淡苦涩,于是安慰:   “甘华姐姐不要难过。这位萧公子并不是坏人,所以你也不算所托非人。情之一物,于人于仙都是束缚多于慰藉。本以为是蜜糖的,实则是鸩毒,本想着互相护持的,往往只能互相连累。甘华姐姐长得美,修为也高,东海的老水君又对你寄以厚望,今后在天界前途无量,妹妹我羡慕还来不及呢。正所谓,谁遣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姐姐说是也不是?”   她神情本就灵动多变,此时数杯酒下腹,更是张牙舞爪,振振有词。甘华微笑着看她,又见北辰以扇柄杵桌,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春花不放,不觉心中一动。   “妹妹道行不过七百年,倒是比许多千年万年的神仙看得还要通透。不知这样的冷情冷性,是在哪处修出来的?莫非也有前尘往事,情殇隐痛?”   春花慌忙摆手:“我哪有什么前尘隐痛。我这人眼皮子浅,眼中除了金银财宝,就是吃喝玩乐,只想安心做个大散仙,别的再也没有了。情爱一物,和我这样低俗惫懒的人自然扯不上关系。”   北辰失笑,为她添上一杯酒:“你总是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   春花打个哈哈:“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嘛。我也没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呀,天界寂寞,众多神君仙女,仙翁仙姑的朝欢暮乐可都系于我一人身上。若是天界没了我财神春花,该是多么无聊哇。”   北辰微笑:“那自然是无聊透顶了。”   三樽玉液见底,甘华唤来鱼女:“去将我窖藏千年的龙涎清露取来。”   北辰和春花都是一惊。龙涎清露极为难得,乃是取了海中魇龙的龙涎与百飓仙岛重阳晨露同酿而成。魇龙造梦,只在传说中有,万年难遇一次,连北辰也只是在一千年前的瑶池盛会上喝过一小杯。   “甘华姐姐,这样的好东西还是留着吧,给我们喝岂不糟践?”   甘华道:“长恨无人共一杯,直知好友自天来。与你们同饮,非得最好的酒。”她面上也泛起嫣红,眸子晶亮,含笑睇向两人:“都说龙涎清露后劲很足,饮下之人沉醉忘醒,会做一个世间最美最美的梦,两位不妨一试,看看今夜会做一场什么样的梦。”   一番话说得春花心中痒痒,拍手笑道:“那就多承姐姐美意了。”   其后春花睡得极深,心中说不尽的祥和安宁。仿佛是行了几万里路,眼前便是终点的那一刻,既能得知前路,更远的担忧还未来,当下便是永恒的最安逸。   这一夜竟是无梦。   到得神志清明时,直觉身上发冷,凉风不知从何处嗖嗖地往颈子里刮。   春花嘟囔了一声:“小孟孟,关门……”   伸手去捞被子,想将自己裹得紧些,不料却捞到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摸来摸去,像是一只手。   但总不会是她自己的手吧。   雪白的光乍射入眼中,一时间视野模糊不清,只嗅得淡淡草香沁入心脾。搔一搔头,惯常戴的两个钗子叮叮咚咚滚落下来,发髻松脱,密密地裹了一脖子。   春花一骨碌坐起来,睁大了双眼。   膝盖被压得几乎没有知觉了,白衣半解的男子趴伏在她腿上睡得极沉,露出形状优美的半个脊背,她随手扯住的,正是人家的手。   再低头看,自己也是衣衫不整,胸前半掩,亵衣凌乱。   ……她喝了三杯龙涎清露,做下来的就是这个梦?   春花昏昏沉沉捧着头,这不符合她的预期啊。除非这半裸男子是个玉石打造的假人。嗳,看这男子发髻,还颇有些熟悉。   春花颤颤伸手去将他的脸拨转过来,俨然正是北辰。   她什么时候对北辰起了这种狎昵的心思,她怎么不知道!甘华是给她喝了假的龙涎清露吧?   冷意窜入肌肤,激得她又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不对,这不是梦。   她瞬间醒悟,连忙裹住衣衫,将还在昏睡的北辰推得滚了两滚,自己勉强扶着身旁玉阶站了起来。   身后是氤氲寒池,白色芦草摇曳生姿。   玉阶之上,七彩斑斓的一大群小仙娥挤得水泄不通,个个伸直了颈子往这边看过来,面上都是八辈子没见过世面的羞涩情状。   见春花爬起来,原本窃窃私语的小仙娥们彻底安静了下来。一群人和一个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终于有一个前排的小仙娥反应过来,红着脸奔了出去。   “哎呀,不得了啦,北辰元君与财神春花在寒池畔私会偷情,被我们撞破啦!” 第15章 、铜心铁胆   北辰元君与财神春花在寒池畔私会偷情,被一群采芦草的小仙娥逮了个正着。   偌大的天庭,已经整整三百年没有出过如此香艳的韵事,消息就像乘了风一样,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整个九重天。   长生天帝连着三日称病躲了朝会,日常大事都由天衢圣君在紫阙仙山照简易章程裁定。听说了这事,天帝立刻龙精虎猛地从龙床上跃下来,说兹事体大,他非要拖着病体亲自审问不可。   天界严禁仙凡相恋,但针对神仙内部相恋的律条,其实是有些模糊暧昧的。文命星君翻遍了所有的天庭典籍,也没有找到哪一条天规禁止神仙结为爱侣。   但是近万年来,除了天帝天后、雷公电母这几位生来便有姻缘命格的神仙,再也没有一对仙侣修成过正果。   究其原因,无非有三:   一是情爱有碍修行,那些结了仙侣的,多半在修行上难有进益。   二是长得好看的神仙都清心寡欲,长得难看的互相又都不太看得上。   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条:七万年前,为彰天界威严体统,古上天尊曾定下一条法度,一对神仙若要结为仙侣,均须一同在雷镜台上历九十九道雷劫,若能双双渡劫不死,才能合其姻缘。   算术极好的文命星君经过上溯古籍,细细推演,周密论证,得出过一个众仙家深为信服的结论,那就是雷镜台上一道雷劫,大约相当于普通神仙一百年修行。如此算来,九十九道雷劫便要剥去受劫者近万年的修行。   九重天上的神仙里,修行万年以上的除了古上天尊、天帝天后、天衢圣君以外,一只手便能数得出来。其余的神仙真要是上了雷镜台,皮肉之苦暂且不提,修行自然全废,物种恐怕都保不住,没准会被打成草履虫。   是故,过往有些野鸳鸯情不自禁犯了戒的,多半立刻认错,跪求天界法司以破坏天界体统之罪发落,没有一对敢声称要结为仙侣的。   春花的好人缘在这危难时刻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出了这样八卦的事情,镇守寒池的几位天将也没有难为她和北辰,而是静候他们穿衣休整了以后,再将他两人押去乾元殿受审。   大约是前日比春花多喝了几杯,北辰醒来的也晚一些。待他醒来时,春花已经将前因后果梳理了个大概出来。   简而言之,就是他们俩果然遭了甘华的报应了。   什么设宴酬谢,什么姐妹相称,都是甘华筹谋良久演的一出戏罢了。不管那龙涎清露是真是假,里头肯定是搁了东西,且若宴开之时便在酒中动手脚,以北辰的道行,不会毫无察觉。必得是酒过三巡,昏昏沉沉之际,再换了新酒,他们才会全不提防地喝下。   待北辰与春花昏睡过去,甘华便将他俩提溜到寒池之畔,拨乱衣衫,做成个野合现场的情境。   这事表面上看,就是一对神仙酒后失德,坏了修行。想要解释清楚也并不难,但需先说清楚甘华陷害他们的动机,那就要说到甘华的凡间孽缘,又要说到他们两人是怎样明知甘华的过错,还存心包庇,私下替她斩断情缘。   唉,这又是另一桩罪过了。   春花心中的小账本快速地点算着,心里越发佩服甘华。这位东海长公主如此谋定而后动,面上又丝毫不露痕迹,真是个不得了的人才,若是生在凡间,说不定能抢个女皇帝做做。   北辰清醒后便一直垂首不语,春花叽叽喳喳与他说了自己的所有判断,见他还是一声不吭,这才察觉他的异样。   春花推了他几把,他还是不做声。   “呃,北辰,你该不会是在……害羞?”   北辰陡然一震,紧握的拳头缓缓放下。   “此事……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枉我还称她一声师妹,她怎能这样对我!”   “唉,所以我才说情之一物最是害人。若不是为情所伤,甘华怎么冲昏头脑,做下这样的蠢事。”   北辰深吸一口气,涨红着脸,看向春花:“我会向天帝禀明事情的全部原委,所有罪责都由我一力承担,还你清白。”   春花急了:“仙凡相恋是大罪,我们也有包庇之责。与其扯出萝卜带起泥,倒不如就按甘华给我们安的这个罪名草草收场。”   北辰不可置信:“你不记恨甘华?不想报仇?”   “我当然记恨她,恨不得把她从东海拖出来打一顿!唉,可是我又打不过她。”   “那你……你怎肯担此污名?我们两人明明不是……”   春花叹了口气。   像北辰这样生来便是神仙的,就是比她这种在凡间摸爬滚打过才登仙的要单纯许多。天上打坐一千年,不及凡间踩一回狗屎得来的教训深。   “你是没看见那一群小仙娥又惊又喜的眼神。不论此事如何终了,咱们这趟八卦是免不了的了。唉,名声于我如浮云,唯有一个利字才是真实惠。”   “北辰,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是认真同你打商量。虽说我们做女仙的,名声上是该爱惜些,但我又没有什么心上人要剖白心迹,只当是被野狗咬了一口,养养便好。至于甘华那里,呵,日子还长着呢,不愁没有报复的机会。”   北辰面无表情地瞪着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庭朝会由天帝亲临,天衢圣君主持,议了整整半日,才有了定谳。法司下诏,将北辰与春花二人双双贬下凡间,历劫思过,三日后午时三刻行刑。   期间倒是不少老神仙为春花和北辰求情,无非是修行日短,仙根不固,有些过错也难免之类的理由,全都被有礼有节地驳回。   天衢圣君这回鲜见地少言,只在天帝问明了情由后忽然插了一句进来:   “你二人相交多年,怎会突然酒后失德?”   这糟心的老神仙鬼精鬼精的,随便一句话就问在紧要处。   春花只得闭着眼睛漫天撒谎:“这个……北辰仙君丰神俊朗,芝兰玉树,小神心中暗暗恋慕已久……”   “那北辰呢?”   “咳咳,北辰仙君自然也觉得我聪明伶俐,貌美如花……”   丹陛之上,帝座之下,负手伫立的天衢圣君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你二人既是情深爱笃,可愿同上雷镜台?”   春花吓得险些扑倒。   “不不不不,我俩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俩是……一时失德,一时失德,绝没有要结成仙侣的意思。”   天衢圣君微微皱眉:“北辰,你如何说?”   北辰一副形同槁木,心如死灰的样子。   “一切都是我的错,与春花无关。我愿一力担下所有罪责,恳请师兄对春花从轻论处。”   天衢圣君沉默了片刻,所幸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春花出了一脑门的汗。她知道天衢圣君针对她,厌恶她,却不知道到了要她死的地步。   带着她七百年的道行上雷镜台?天衢是想把她劈成个臭虫吗?   春花和北辰被暂羁在天劫牢,三日后就要下凡投胎。财帛星君赵不平一心闭门编纂他的《凡间好物大全之锁具卷》,到事情发生的第二日,才从特特上门拜访的寿星口中得知情况。神兽孟极和神兽貔貅都在宝蟠宫中为他分类锁具,故此没有一个陪在春花身边。   赵不平仙缘半生,只爱金银财物,从不沾染爱欲,谁知到老了教出个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徒弟,当真是晚节不保。这一桩天界绯闻险些把他气吐了血,扬言要和春花断绝师徒关系,仙年可期不相往来。幸好寿星苦苦相劝,又为春花说了许多好话,这才勉强抚平了赵不平的怒气。   两个老神仙驾了神兽去找福星禄星喜星,喜星与司命星君是交好的,又拉着他们一同去拜望司命星君,司命星君说这事光靠他不行,非得把月老拉进来,于是老神仙们又去紫阙仙山外头把月老截在了半路。一群加起来年纪超过五万岁的老神仙合计了一宿,终于在天明的时候浩浩荡荡地组团往天劫牢探监去了。   作者有话说:   打榜中,存稿有限,明天不更,后天更新,谢谢大家~ 第16章 、金枷玉锁   仙人贬下凡间历劫,尤其是历情劫的,定要写个狗血的本子,虐恋情深,一个多愁多病身,一个天煞孤星命,最终总要由爱生恨,阴阳相隔。不如此,不足以让受劫者对情爱欲念深恶痛绝,不如此,不足以让在天上观赏的吃瓜神仙们警钟长鸣。   故此,历完劫回来的仙侣总是变成仇家,几千年都不说话。   司命老星君抱了一大摞本子,七个老神仙在天劫牢外开了个研讨会,商量哪个本子比较适合春花。   “这个好这个好。男角女角都是公侯世家,两家祖上有世仇,明令后人不得相恋。男女成年后一见倾心,背叛家族私奔,可惜男角一时冲动砍死了女角的亲哥哥。两人虐恋纠缠,为世不容,双双殉情而死。”   “呸呸呸,自刎有损仙根,万万不可。”   “那这个也可。女角女扮男装混入男角所在的书院读书,两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无奈女角家里早就给她定了亲,男角上门提亲被打出来,吐血而亡,女角在出嫁的路上经过男角的墓穴,下轿祭拜,伤心过度而亡。”   “啧啧啧,这个也太惨了。换一个换一个。”   “还有还有。这个男角分别是两邻国的王子公主,王子乔装平民潜入邻国,与公主相爱,却为了自己的国家率兵灭了邻国,杀了公主所有的亲人。公主爱恨交加,饮下了忘情水,王子也陪她饮下忘情水。公主为保族人踏上和亲之路,又嫁给了王子,两人不记得对方,又忍不住相爱相杀,王子又杀了公主身边所有重要的人……”   “老禄,你虐我徒儿一次还不够,还要失忆重来再虐第二次?”赵不平大怒。   “老财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助咱们小春花历劫修行么?”   天劫牢内的北辰元君终于听不下去了。   “各位上仙,各位长辈,你们这样,会不会太嚣张?”公然在天劫牢外讨论他们下凡的台本。不是该保密的吗?   老寿星挥挥手:“天劫牢的守门天将是我的牌友,不怕不怕。”   司命星君蹲在铁栅外,慈祥怜爱地道:“小春花,这么多本子,你喜欢哪一个啊?”   春花听得要吐血:“哪一个我都不喜欢。”   司命星君震惊:“这都是我压箱底的本子,每一个都荡气回肠撕心裂肺,可谓是经典中的经典。”   春花皱眉想了半天:“有没有那种自小定了娃娃亲,生下来就死的本子?”   “嗳?”   “就是……能早死早超生的那种。我可不想在凡间和北辰虐恋情深,到时候回到天庭,见面多么尴尬。”   春花双臂环抱,用下巴点点隔壁牢房的北辰:“咱们先说好了,不管下界发生什么,北辰你可不能记仇!”   北辰失笑:“你怎么就肯定是你会对不起我?焉知不是我欺负了你?”   春花两条眉毛十分嘚瑟地抖动了片刻,老神仙们哈哈大笑起来。   “……”北辰无奈,“好,我一定不记仇。”   一直沉思的月老开了口:“早死早超生的本子,也不是没有。”   老神仙们立刻围上来。   “我手上有个天煞孤星的命格,生来就克父母,克夫克友克自己的,倒是可以给春花用一用。不过从前神仙下凡历劫都是老老实实按本子,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命格,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啊。”   春花大喜:“这个甚好,我要了。”反正她拢共修行就这么七百年,就算有什么不良反应,也吃不了大亏。   老神仙们又合计了一轮,各自将压箱底的镇宅辟邪开光的宝贝凑了一堆出来给春花带上,方才放心离开。   临走的时候老寿星还喊:“小春花,早去早回,等你回来打双陆啊!”   春花连连应着,忽然觉得有些鼻酸。哎哎,这些矫情的老头,没有她也要过得好好的啊。   只是没有见到她的胖猫孟极,不知道它听说了她要下凡,有没有不开心?还能不能快乐地啃它的小鱼干?   依天界规矩,被贬下界的神仙须在南天门外往生池中洗去仙骨,方可投胎为人,待一世历劫后,再从往生池旁的回澜池重附金身,回归天界。   春花戴着一个红漆大枷,双手被缚,气喘得比夔牛还粗。她腰里还绑着一坨赵不平给她的五斤重的金腰带,说什么出门不可身上无钱,沉得她整个人直往下坠。啧啧,只听说有人口含珠玉降生,谁家娃娃绑着金腰带出来的?   大枷上还贴着两张鬼画符,这是月老替她求来的,说是能保她下凡后母胎单身,无牵无挂,英年早逝,早日重列仙班。   隔着重重叠叠的人群,终于望见了往生池边依依惜别的两个男神仙。白衣的是北辰元君,温和朗逸,风度翩翩,青衣的是天衢圣君,肃穆内敛,冷眼如刀。   天衢圣君偏心偏到姥姥家去了,自己的师弟就悉心爱护,下凡之前还来千叮万嘱,生怕他走歪路。而她呢,就因为老神仙们借着和天劫牢守将的关系来探了一次监,立刻受了牵连,天衢圣君亲自下令给她上了枷,免得她在牢中不安分,继续作死。   她只七百年的道行,能作出什么死?   穿过人群,来到池畔,听见天衢圣君淡淡规劝道:“你刚才这句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到。师尊昨日传了仙诀过来,说早算到你命中有此一劫,只盼你不要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下界之后修身养性,悔过自新,早日回返。”   咦,北辰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春花给了北辰一个探询的眼神,对方却撇开了视线,没有与她目光相接。   往生池边围满了私心恋慕北辰元君英俊容颜的小仙娥,因不舍他离开天界,都一面凶神恶煞地瞪着春花,一面嘤嘤哭泣起来。   春花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众怒,不由得隔开与北辰元君的距离,往天衢圣君身边靠了靠。   天衢圣君眉心微蹙,微不可察地退了一步。   春花瞪着他。   怎么如今人人都一副怕被她占便宜的样子!   她从前听到天衢的名字都是绕着走的好吗?那个山寒水冷的样子一点都不招财好吗?动不动就长篇大论的说教也是很吓人的好吗?   正气恼的时候,突然发现财帛星君赵不平挤在一群小仙娥中,拧着一块帕子正默默抽泣。   “师父!”   因春花的缘故,赵不平这几日消瘦不少,胡子都稀拉了。此刻见春花看向自己,慌忙侧过身去,用一边侧脸向春花疯狂使眼色,还比着口型。   春花盯着他的口型,艰难地辨认出他说的是:“孟极”。   她回他一个口型:“孟极怎么了?”   赵不平继续挤眉弄眼,对着口型:“吉……发……涨!”   春花摇头表示不懂。   天衢圣君冷冷望着挤眉弄眼的赵不平,又看看愁容满面的春花,终于道:“财神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春花慌忙摇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下凡历劫不仅是为惩罚,若能多行善果,斩断情丝,于修行也是大有裨益。”   “知道了。”春花规规矩矩低头。   天衢圣君见她的脑袋被大枷压得抬都抬不起来,欲再说什么,勉强忍住了。   这时北辰元君兜了个圈子,伸手握了握春花的手,柔声道:“时辰到了,春花,我们凡间相见。”   春花正待说什么,天边忽地腾起一团黑云,如毒烟滚滚,轰隆隆声震百里,瞬息便到眼前。那黑云之上,一头蓝身蝠翼、足踏黑焰的巨兽腾地跃起,张开血红大口,迎面向往生池畔的众仙扑过来。   人面,豺身,巨蹼,尾带金钩。不是凶兽化蛇又是哪个?   整个九重天都知道,凶兽化蛇被天衢圣君以镇妖金塔镇入东海。这才短短几日,它就又逃出来了?春花忐忑不安地想,难道是她修复金塔的时候晃了个神,修的不够结实?   往生池畔的小仙娥们齐齐静默了片刻,蓦然尖叫了出来,尖细雄浑各各不同,娇柔矜持亦全然不顾,一个个像没头苍蝇一般哆嗦逃窜,真是一派狼奔豕突的热闹景象。   “天衢,拿命来!”凶兽化蛇的咆哮如晴天霹雳沉沉压过来。   春花原本也是打算逃的,可是身子太沉了,实在跑不动。这一瞬间的功夫,她不小心就听出了蹊跷。化蛇的声音与她在东海之畔听到似有不同,却又十分耳熟。   天衢和北辰都已眯起双眼,召出掌中雷电,严阵以待。   联想起此前赵不平的挤眉弄眼,春花突然慌得一批。   她师父刚才口型比得稀烂的那几个字,该不会是“孟极要劫法场”吧?   孟极这个靠卖萌吃饭的,幻化变形还有几分本事,真打起来就是一碌废柴,天衢圣君一根小拇指就能把他捏死。   大山一样的凶兽扑到半路,被天衢圣君和北辰元君召出的雷电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趔趄,自己绊倒在云彩堆里。   北辰元君一怔,似乎看出了什么。天衢圣君则神情冷怒,右手已按上腰间的锁灵囊。   春花扶额,简直没眼看了。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孟极这坑货把自己送进锁灵囊里去吧?这里头呆上七七四十九天,是要灰飞烟灭的!   她情急之下,生出一股无穷大力来,带着大枷与金腰带的重量冲到天衢圣君身前,口中大喊:   “圣君,小神来救你!”   她的本意,是挡在天衢与假凶兽之间,给孟极制造逃跑的时机。谁知往生池边的青石上生满了苔,滑溜不堪,她一脚踩上去,重心不稳,整个人像大锄头一般往天衢圣君身上砸过去。   天衢圣君似乎犹豫了一下,伸手要去扶她一扶。然而他伤重未愈,又没料到她身上如此之重,两人贴作一团,一个倒栽葱,齐齐跌入了往生池。   巨大的水花溅起一米多高,而后池面渐渐回复平静,直至什么都没有了。   众仙傻眼。   那凶兽化蛇好不容易从云头爬起来,见此情形也是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立不动了。   旁边一个英武的小天将窜上云头,一□□中凶兽前腿。本以为是刺入层层坚硬肌肉,谁知却像刺破了一层包空气的水皮。“噗”的一声,凶兽像个漏气的气球渐渐松软缩小,然后又“biu”地一声炸入远方,消失不见。   北辰元君立在池边,也是魔怔了一会儿,忽然沉沉低笑起来。   众仙家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只见清俊的北辰上仙向他们温和地挥了挥手。   “众位仙友,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他身姿翩若惊鸿,飘然落入往生池,不见一丝水花,如浮光入镜一般,也消失不见了。   往生池的凉水迅速淹没了口鼻。失去神智之前,春花最后的念头是:   她这回,可能真的作了个大死。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捅了篓子,被贬下凡,捅了更大篓子,回来难以收场的故事。大家注意不要站错cp哈~感谢在2020-07-03 16:55:08~2020-07-09 16:5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生糖、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3个;46061878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新奈斯、丛草草 10瓶;c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银海生花   钱春花的娘是个种地的农妇,干起活儿来能顶三个男人。可是恁她再力大无穷,在这灾荒年景里也是无用武之地的。洪水淹了农田,村中又开始流行瘟疫。钱春花的爹死于瘟疫后,钱春花的娘终于下定决心,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离开了家乡。   三个月后,在一座偏僻小城的城隍庙里,钱春花呱呱坠地,开始了她作为一名小叫花的辉煌人生。自会走路,钱春花便跟着娘亲走街串巷,沿街乞讨,一口莲花落唱得是天地为之变色,草木为之凋零。   钱春花两岁上得了一场重病,钱春花的娘出门筹钱给她看病,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城隍庙里的乞丐同行们初时还怜悯她,扔半个馒头给她果腹,后来见她病得越来越不像话,生怕她身上的病传染,便索性将她赶出了城隍庙。   在一个大雪的夜晚,钱春花躺在雪地里,模糊中似乎见到娘亲的手温柔地抚慰着她。   钱春花被冻死了。   春花的魂魄飘飘荡荡,没有上天,却反而飘到了冥司。   她从前给孟婆带过不少脂粉香料,在奈何桥排队的时候一眼就被认出来了。   孟婆也是很讶异,照理说,神仙转世都是在天界,不该走冥司这条路。找来禀笔判官掐算了半天,终于算出,她阳寿未尽。   春花无奈:“可是我已经死了呀!”   判官于是又掐指算了半天。   “你这样的案例实在鲜见,也许是天庭和凡间的接驳系统出了故障。简单来说,就是天庭系统觉得你历劫还未历够,而凡间的系统又晓得你已经死了,所以便将你推送到冥司来了。”   “那……怎么办?”   判官长叹了一口气:“我是微末小官,权限也是有限。唯今之计,只能送你去凡间再投一次胎。”   春花闭了闭眼。她自认是个稳重而不失活泼的小神仙,对上孝敬师长,对下爱护仙童,平日里团结同僚,友爱睦邻,除了偶尔投机倒把捞点外快,她真的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   怎么就沦落到这般田地呢?   “……投胎便投胎罢,又不是没有投过。”   李春花的爹是江湖上著名的刀客,他的刀快如闪电,出招时,对手还来不及看清他的招数,就已人头落地。当李春花的爹成为江湖第一刀客时,他忽然感觉到了厌倦。他累了,想找一个没有杀戮的地方,退隐江湖,娶一房媳妇,生两个娃。   他来到一个青山绿水间的小村庄,娶了村中最美的女子为妻,夫妻恩爱,不几年,就生下了李春花。   在李春花五岁的这个夜晚,大雨滂沱。睡梦中的李春花忽然大哭起来。李春花的爹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杀气。他从床上跳起来,取出封印已久的刀,握紧了刀柄。   一队黑衣人涌入了李春花家的小院,李春花的爹横刀立在门口。来客不由分说,上前交手。   铮然一声,李春花的爹倒在血泊里。多年不使刀,江湖上比他刀快的已大有人在。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李春花的娘喊了一声“大侠饶命”便血溅五步。   李春花哭喊了一声:   “爹!娘!”   终究也难逃厄运,惨死刀下。   春花拖着步子,又来到冥司判官的公案之前,郁卒得不得了。   判官见她来,哧溜滚到桌子底下去了。春花一把把他揪出来,他嗷地一声挣脱,绕到桌子对面,抖如筛糠。   春花两手撑案,目眦尽裂:“你这是个什么破系统?”   判官颤声道:“我的系统绝没有问题,是财神您的命格太奇葩!你可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啊!”   春花瞪着他,忍了半天才将一句可上溯千年的仙骂忍回去。   此刻她无比感念师父赵不平的先见之明,两手在腰里摸了半天,终于将五斤重的金腰带解了下来,财大气粗地摆在判官面前。   “烦请判官小哥哥想想办法。”   判官立刻双眼放光:“好说好说!”   他埋头在桌案底下翻了半天,翻出一个玉石般的盘子:“此为观世镜,可算出你还需下界历劫多少时日方可返回天界,再自动匹配上合适的命格。”   春花半信半疑地凑到那盘子面前,果见一妇人正在生产,看周遭饰品用度,应是个富贵人家。   “这是?”   “这是观世镜为您挑选的最后一个投胎对象。”判官笑脸如花,“此女婴一生下来便会遭脐带绕颈而死,妇人也因难产而亡。财神娘娘尽可以在此处喝茶歇息,静待历劫完成。”   “……”有钱能使磨推鬼,此言不假。   春花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师椅中,见那妇人渐渐地□□越来越弱,终于停止了喘息。接生婆将一个红通通的小身体抱在怀里,拍打半天也无声息,急的汗如雨下。一旁丫鬟疾疾出门报道:   “老太爷,少夫人撑不住,已经去了。生下的是位小姐,可是……也没有半点呼吸啊。”   窗外蓦地响起一声老迈的啜泣。   “我儿福薄命蹇,怎么儿媳也……唉!我长孙家三代忠厚,为何上天要教我这老头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春花一怔,但见观世镜中现出一灰发老者,满脸泪水,颤巍巍扶着门廊向天拜下。   “老朽长孙恕,生年一甲子,谨小慎微,但求本分,从未求过富贵官禄。如今膝下荒凉,家业衰败,全是老朽一人的过错。满天神佛在上,若有劫难,请都降在老朽一人身上,留我这孙女儿一命罢!”   老者涕零俯伏,泣不成声。   斜放在太师椅上的手渐渐握紧。   春花神色怔忡地望着那老人。   几百年时光恍如紫电清霜,岁华惊回,摩挲旧梦,音容犹在。   不觉抬手摸了摸脸颊,竟有湿意。   又怔愣了一会儿,她定定开口:   “那判官……”   “财神娘娘请吩咐!”   “我有一事,求你相应。”   此时正是大运皇朝天下,太平盛世已过百年,暗潮汹涌,妖孽丛生。汴陵城中积善之家长孙家得了一位女公子,出世之时状似夭折,众人皆以为无望,谁知顷刻间女婴又转死为生,啼哭大作,口吐一枝金报春,惊得产婆打翻了水盆。   长孙老太爷痛哭涕零,跪谢满天神佛大恩,其后大笔一挥,为女婴取名曰:   长孙春花。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结束,下章开始就是凡间的故事啦。 第二卷 汴陵秋之第一个故事 第18章 、汴陵秋凉   两百年前,大运皇朝开国之初,司天地妖灵的断妄司首位天官曾亲临汴陵,道汴陵城风水得天独厚,有七百年财脉,不受战乱侵扰。此话一出,便引得甫经乱世的各地商贾纷纷向汴陵聚集而来,这才形成了如今天下商都的气象。究竟是言之所预,还是因言聚势,非贩夫走卒所能知。   但汴陵三江交汇,四省通衢,区位确是得天独厚。   汴陵江的支流汴水从城中横流而过,形成一个方圆十里的镜湖,名鸳鸯湖。湖畔就是汴陵城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鸳鸯湖北岸以香街花楼、瓦舍勾栏为主,乃是数百年经商文化积累下来的文化娱乐之风,不仅经营妓业,更有许多棚座茶园酒肆,经营说书、戏腔、杂耍、皮影等等,各样百戏又有分派,譬如戏腔又分南调北调,南调又分九阳腔,婆婆腔,流水腔,不一而足。   南岸则是商铺集市聚集之处,其中饭庄林立,更有钱庄、布庄、药铺、典当、胭脂首饰、茶米盐铁、书画珍玩、衣帽鞋佩、花鸟鱼虫、香局绣局、武馆棋社。   南岸商街上,牌楼最高,占地最大,生意最旺的一家,名唤春花酒楼。据说招牌是由汴陵大儒七槐先生亲笔所题,太阳好的日子,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能从街头照耀到街尾。   俗话说,邻近打高墙,越近越远。挨着春花酒楼的饭庄没有一家开得长远的,左近的“四海斋”前头关门两个月了,今日正是整饬过后重新开张的日子。   严衍从四海斋临湖的雅间凭栏俯瞰,只见清江濯锦,龙舸云帆,鸳鸯湖碧,霞枫秋凉。   “严兄觉得鸳鸯湖如何?”   “如石兄所言,人杰地灵,俊采星驰。”   “隔壁那临湖的便是春花酒楼,他们有自家的画舫高船,可以包船至湖心用膳。你看湖边泊着的高船上搭了个台子,大约今日有什么盛事。”   坐在对面的青年公子自称石渠,是汴陵本地人士。三日前,石渠从京城游历归来,在赤峰寨附近遭强人拦路打劫。幸好路过的严衍会几手功夫,斥退了强人,两人便结伴同行,往汴陵而来。   一到汴陵,石渠便在四海斋摆了一桌答谢宴,感谢严衍搭救之恩。   严衍道:“石兄对春花酒楼如此赞赏,怎么今日不去那边用膳?”   “……”石渠咳了咳。这位萍水相逢的严先生,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容貌若秋树般清冷华美,乃是睿智沉着之相,说起话来却肃穆端方,丝毫不会拐弯,还隐隐有股威势,总教他想起幼时打过他八百回手心的私塾先生。真不知道是不通世故呢,还是我行我素。   但他打退匪徒的那一身功夫,真是教人大开眼界。石渠自幼话本读得多,经过这一次,已经自动将严衍脑补为出尘脱俗的隐世大侠,心中的景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实不相瞒,我和那春花酒楼的老板有些过节,所以……呵呵,不太方便。”怕他误会,石渠又补充道:“严兄可别觉得我是心疼钱,春花酒楼的菜色不贵,若是不包船,今天这一席菜够咱们在春花酒楼吃上两顿的了。”   嗳,好像越抹越黑了。石渠尴尬地搔搔头。   见严衍饶有兴致地望着湖上楼船,他连忙道:“不如唤掌柜的过来问问,湖上在举办什么盛事。”   四海斋的掌柜陈葛是一个清隽秀美的青年,笑起来露出两侧各一颗小虎牙,分外俏皮,一双桃花眼仿佛带着钩子,有些肆无忌惮的味道。石渠看看厅中,难怪四海斋今日生意这么好,而且是女客居多,多半都是冲着这位大掌柜来的。   陈葛一进雅间,外间无数的倾慕眼神便跟着进来,荡漾的珠帘都拢不住春意无限。石渠也被他的俊美容颜晃了晃眼,呆了一呆,方才回神,真心道:“掌柜的真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哇!”   石渠将疑问道出,陈葛堆满笑意的眼眸冷了两分。显然他们不是第一个这样问的客人。   “二位瞧见那‘以武会友’的横幅了么?今日春花酒楼在湖上楼船摆下比武擂台,最终的胜者可以赢得赏银二百两,且比武胜出两场以上的,都可以有机会在长孙家谋得个护院的差事。”陈葛打量一下眼前两人,都是文质彬彬的样子,“两位有意去试试身手?”   石渠慌忙摆手,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对面的严先生若肯出手,倒是有些机会,不过……   严衍道:“今日贵斋开张,对面却大摆擂台,看来是要与贵斋别苗头抢客人。”   这一句说在了陈葛的痛处,他闷闷道:“哼,长孙家的人尽是些奸佞狡诈之徒,明着争不过,就来这些下作手段。”   石渠:“……”   严衍道:“这春花酒楼的老板,莫非就是民间传闻的汴陵女财神,长孙春花?石兄,你方才说与春花酒楼的老板有些过节,就是她么?”   石渠目光躲闪,只连连点头。   陈葛立刻来了兴致:“这位兄台也和长孙春花有过节?”   石渠干笑两声:“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节。”   仇人的仇人就是好朋友,陈葛一掀袍子就坐下了:“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你我兄弟有缘,免费送你一坛好酒。”于是命小二添了酒杯,竟是要长谈的架势。   陈葛自言是颍州客商,数月前来到汴陵,从当地富户寻家手中接下了这家经营不善的四海斋,他自己占了大股,寻家还留着小股。从盘下四海斋到今日开张,陈葛没少在长孙春花手下吃亏,说起来件件都是咬牙切齿。   严衍听得甚是耐心,时不时四两拨千斤地提个问题,教陈葛的话匣子越开越大。   汴陵人爱经商,不屑做官,各行各业自成商行,坐商与行商各司其职,汴陵财源通达四海。若是有人在海外流落异族荒岛,说一句汴陵本地话,可比会说京城的官话好使。汴陵的市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市民,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聚天下之财,也买不下一个汴陵,而在汴陵,出门便可买下天下。   不过五六年前,汴陵商界还以寻氏为首,长孙家只是汴陵城中一个普通商户,旗下只有这钱庄是百年的老字号,从前叫做尚贤钱庄,生意只是勉强。八年前,长孙家小姐长孙春花接手家业以后改了名字,春花钱庄蒸蒸日上,一跃成为汴陵钱庄业之首,至于药铺、茶庄、戏园、货栈、典当等等那些旁的,那都是后来才做起来的。   到眼下这一年,长孙春花刚满二十岁。她精榷算,善权衡,财大气粗,巧舌如簧,坐拥半城产业,跺一跺脚,汴陵商界也要抖三抖。城中商户,人人尊称她一声“春花老板”。   严衍点点头:“早听说长孙家有位女财神,是不世出的经商奇才。”   陈葛啐了一口:“什么经商奇才,无良奸商还差不多。她仗着与吴王府的世交,对其他商户蛮横打压,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卑鄙无耻的女人,哼,活该她年老色衰,嫁不出去!”   石渠默默低头吃饭,当做没听到这句话。   “如此说,这位长孙小姐年纪不小了?”   “哼,总该有三十八九了吧……”   石渠嘴里塞满了吃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哪有这么大,也就二十罢了……”   “我是没见过她本人,不过想也知道,定是生得母夜叉一般,脸黑似锅底,贼眉鼠眼,尖嘴猴腮……”   石渠又嘟囔道:“长得还算是标致喜庆的……”   严衍看他一眼:“石兄对长孙春花很熟悉?”   石渠慌忙摆手:“不熟、不熟。”   陈葛不无恶意地道:“寻常女子十六七岁便要议亲,就算是二十,也是老姑娘了。”   “本朝圣上宽仁,从商者众,但女子经商,接手家业的倒是少见。难道长孙家就没有男丁吗?”   “呵呵,谁说没有呢。”陈葛撇嘴笑道,“汴陵城中谁不知道,长孙家唯一的男丁是个脓包废柴,除了游山玩水,冶游宴饮,斗鸡走狗,流连花街,正事上一样也不行,还天天嚷着要考科举,结果连个秀才也考不中……”   石渠霍然起立,唇角微微发抖:“严兄!这雅间里实在气闷,不如咱们出去逛逛,如何?”   严衍道:“甚好,不如咱们就去看看隔壁比武擂台的热闹。陈掌柜若无事,不妨一同前往?”   陈葛欣然道:“可以可以!刚好小弟也会两手功夫,说不定能在擂台上走两圈。”   石渠:“……”   作者有话说:   努力日更~ 第19章 、以武会友   三人来到湖畔的时候,刚有一个膀大腰圆的赤膊壮汉被一脚踢下湖去,溅起暴雨般的水花,立刻便有两个护院潜下水去将他捞起来,送上岸去。   擂台上的司事高声道:“可有哪位壮士再来挑战?”   湖畔设了几层雅座,供应茶水,视野宽阔,秋风微凉,吹来甚是惬意,外围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人满为患,仿佛整个汴陵城都挤到此处来了。   三人好不容易挤进去,在雅座后方落了座,便有春花酒楼的小二上来添茶。石渠连忙低下头去装作整理衣衫,便听严衍道:“如此盛况,不知贵处的东家小姐今日可在?”   小二笑道:“东家小姐不在,倒是仙姿姑娘坐镇在此。”   “仙姿姑娘?”   “就是我们东家小姐的贴身护卫,您瞧,那擂台边上抱着大刀的便是。”   三人迎风望去,但见楼船顶上一个体态高壮的短装女子,脸漆如墨,一双铜铃大眼精光四射。   陈葛险些岔气:“这女子……叫仙姿?谁取的名字?”这么不长眼。   “是我家大少爷取的名字。仙姿姑娘是小姐收留的孤儿,自幼被送去名山习武,一身的本事。小姐不许她今日出手,否则,呵呵,那二百两银子便没有别人的份了。”   小二不经意地瞥一眼石渠低垂的后脑勺,道:“三位公子稍坐,小的去去就来。”   三人连看了三轮,先是一个瘦猴使的长棍,将一个拿刀的屠夫打了下去,又赢了个拿钉耙的农户模样的壮汉,结果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上来,又把瘦猴打得倒地不起。汴陵百姓虽然日常消遣众多,但这样的热闹还是不多见的,阵阵掌声雷动,方圆几里都能听得见。   和尚在擂台上打到第二轮的时候,严衍听到身旁有人道:   “几位公子,可否拼个桌?”   樱色缣衣的女子逆着秋日暖阳盈盈微笑。   她个子不高,但身量修长纤细,肤色白皙,脸颊有肉,一双眸子明亮而自带喜色,可谓是……标致喜庆。   乍一看,是寻常殷实人家女子的打扮,但严衍注意到她衣衫布料素净,都是颇为名贵的江南细绢,脚着时兴的百合履,比起京中贵女的穿着也丝毫不逊,头上一只辟寒钗,落落大方。   石渠张口结舌,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严衍冲她颔首:“姑娘自便。”   寻常女子和陌生男人说不到两句话便面红耳赤,唯唯诺诺。眼前这女子却神情闲适,将三人由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道:“三位公子风采卓然,不是本地人吧?”   陈葛道:“这位石兄是本地人,我么,来汴陵不长,算是半个本地人吧。这位严兄与石兄结伴入城,该是刚到汴陵。姑娘是家住附近,特地来看热闹?”   那姑娘眼眸弯弯地笑起来:“我呀,本来是要去四海斋吃饭的,听说他们新来的大掌柜生得十分俊秀。谁知进了门一问,却听说大掌柜出去了。唉,只好凑合着来这边看看热闹了。”   这话若教别的女子说出来,多少有些轻佻之感,不知怎的,她说出来却是一派天真坦率。大约她神情坦荡亲切,正是长者们都喜欢的那种长相。   “不过呢,这位公子生得这样俊美,真是世间罕见,我想那四海斋的掌柜就是再俊,也俊不过公子吧。”   陈葛听得心里十分舒坦,立刻张罗着给姑娘倒茶,殷勤得不得了。   “嘿嘿,实不相瞒,在下就是四海斋的掌柜陈葛。”   姑娘十分惊讶地看着他:“难怪难怪。”   两人一时聊得火热,姑娘听得煞是认真,间或同仇敌忾,间或惊奇不已,直引得陈葛将自己与长孙春花的仇怨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譬如请大师傅的时候如何被临时挖角,采购食材如何被抬了价格,凡此种种。   姑娘听罢,跟着他一同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陈掌柜何不上去打个擂台,正好杀一杀那长孙春花的威风?”   陈葛一拍桌子:“你说的有理,我正有此意!”   严衍轻咳了一声,垂眸道:“陈掌柜,这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么?”   陈葛一愣。   又听那姑娘道:“我信陈掌柜,一定不会输的!”   严衍眼皮微掀,看了那姑娘一眼,没再说什么。   陈葛胸中豪情顿起,立刻走到岸边,飞身而上楼船。   姑娘诚心实意地夸赞:“陈掌柜功夫真好!”   石渠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几乎要把头埋到膝盖下面去了。严衍看不下去,道:“石兄,怎地这样局促?”   石渠勉强抬起头,目光与那姑娘一触,立刻收回,装作向擂台上张望。   姑娘道:“石公子和这两位公子认识很久了?”   石渠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弹了一弹:“只是初识,初识。”   “哦?我听严公子口音是京城人氏,不知来汴陵是做生意呢还是寻亲?”   石渠张嘴欲答,忽然发现自己与严衍相处了几日,竟然对他一无所知,于是也转头问:“是了,严兄,你来汴陵是有何事?”   说起来,他对这位严先生一味感激崇拜,连人家的家门身份都没问清楚过。又或是他问了,对方说了,他却没有记住?   严衍深深看了姑娘一眼。   “在下在京城崔氏钱庄做过几年账房,因得了寒病,大夫建议迁往南方休养。久闻汴陵繁华,便想着来此小住数月。”   石渠甚是失望地“噢”了一声。他本以为严衍是什么有秘密身份的江湖侠客,世外高人,没想到却是个乏味的账房先生。不过……   “严兄,你一个账房先生,怎么功夫这么好?”   “商场多见利忘义之辈,我也只是习了些防身的技艺,算不上好功夫。”   “那天我在赤峰寨被拦路打劫,十几个蒙面贼人围上来,你连剑都没拔,嗖嗖嗖几下就把贼人赶跑了,这还不算是好功夫?”   姑娘笑盈盈的神情终于出现裂缝,皱起眉看向石渠:“你被打劫了?”   石渠心知说漏了嘴,缩缩脖子:“都过去了,不值一提。”   “你是不是又大手大脚地花钱,被人盯上了?”   石渠争辩:“没有!我都是按你说的,背了把剑,还故意穿得破破烂烂,谁知道在茶寮碰上一对卖唱的母女甚是可怜,我就给了他们五十两银子。”   姑娘翻了翻白眼:“一出手就是五十两,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肥羊,不打劫你打劫谁?”   “你没看到那卖唱的母女多可怜,我若不出手,小丫头就要被卖去给人做小老婆了!”   “你是看中了人家小姑娘的姿色吧?”   “冤枉!我可是一片好心,苍天可鉴!”   “……”   严衍慢慢向后靠坐,双手环抱胸前。这两人,是当他不存在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   石渠这才醒悟过来,转脸尴尬地看向严衍。   “那个,严兄……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其实我是……”   姑娘噗嗤一笑:“哥哥,人家早就看出来了,只有你自己还蒙在鼓里。”   严衍叹了口气。真是想装不知道也难。   “这位,想必就是名满汴陵的春花老板。”   擂台之上,陈葛已得胜了三场,得意洋洋地接过了司事递上的赏银。   司事高声道:“今日得胜的是四海斋的陈大掌柜,是咱们春花酒楼最大的对头,可咱们该给的赏银一文也不少!请各位街坊邻里做个见证,我长孙家做生意,是不是一诺千金,童叟无欺?”   围观的百姓纷纷热情鼓掌:“是!”   “咱们挣了银子,要存在哪家钱庄?”   “春花钱庄!”   “要买药材,该去哪家药铺?”   “春花药铺!”   “请客吃饭,该去哪家酒楼?”   “春花酒楼!”   陈葛原本兴高采烈,听着听着,面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刚才是谁说,他是在为他人做嫁衣来着?真是做了好大一件嫁衣啊!   他直觉看向楼船之下,自己方才所坐的席位。   樱色衣衫的姑娘悠然站起,向他招了招手。   “哎呀,他发现了呢。”   长孙春花转向严衍,端庄地行了个礼:“严公子对我家哥哥有救命之恩,可否赏脸一同回府用个晚膳,以表我长孙家感激之情?”   石渠,不,应该是长孙石渠跳了起来:“我不回家!”   长孙春花清亮地叫了声:“仙姿!”   楼船上的壮硕女子像是长了顺风耳,立时应了声,翩翩如飞马一般飘落,正落在长孙石渠身边,一手将他摁回座位。   “仙姿,押少爷回家。”   长孙春花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引路:   “严公子,请。”   作者有话说:   上章有宝宝猜到石渠的身份吗? 第20章 、谢家宝树   长孙家的宅院坐落在汴陵城西,宅院不算大,仆役也不多,没有汴陵首富的气派,不过庭中摆设用度都极为讲究,譬如假山流水之悦目,又譬如三步一布甸,五步一茶亭,厚席铺地不硬,石径深雕不滑,像是专为……专为体力不济,行路不便之人精心设计的宅子。   又或是为方便一些懒散至极的人四处休憩,随意横躺一般。   居所布置颇能体现主人的性情。长孙府的主人至少在舒适享乐上是少有人能及的。   长孙春花颇为亲善地笑道:“家中只有祖父、哥哥和我三口人,凡事喜简,让严公子见笑了。”   严衍本就存了些忌惮之意,又有些微微的厌恶。此女与人打交道,一上来便腻笑,教对方卸下防备,他却看出她的开场笑虚伪得紧,笑得越是亲昵,心里盘算的算计越多。   若在往常,严衍是不屑于与此等人相交的,但他此来汴陵身负要务,不得不虚与委蛇。   那押着长孙石渠的女子仙姿眉粗面黑,神情甚悍,下盘极稳,眉宇间隐隐有凶异之色,恐怕……   有仙姿随身保护,难怪长孙春花一介女流,能在汴陵城横着走。只是不知道她是心知肚明,还是并无察觉?   几人各怀心思到了花厅,筵席已经布好。上首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沉沉一咳:   “孽障,你还知道回来?”   长孙石渠被仙姿硬是拖到面前,唯唯诺诺地叫了声:“爷爷!”   “跪下!”   “哎。”他应声跪好,姿势标准,动作熟练。   长孙春花道:“爷爷,有客人到呢。”   老太爷长孙恕这才发现严衍的存在,将浑浊双眼抬了抬。   “小春花带了朋友回来啊?是哪家的俊后生,可曾婚配啊?”   春花咳了咳:“爷爷,这是哥哥的朋友。”   于是将严衍如何在路上搭救了长孙石渠一一细说。她言语缓慢,吐字清晰,长孙恕边听边笑,看向春花的眼神慈祥和蔼,仿佛和刚才威严易怒的老人不是同一个人。听罢前因后果,他扶着龙头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向严衍作了一揖:   “多谢严恩公,救了我家这不知轻重的小畜生。长孙家永感恩公大恩,必当竭诚以报!”   严衍连忙回礼,双方各自又虚礼了一番,长孙恕才道:“大家都入席吧。”   长孙石渠也想趁机站起来,被长孙恕一声呵斥:“没让你起来!”   他只得继续跪着。   菜肴都是家常清淡,适合老人脾胃,但甚是可口,想是烹饪精细和用材讲究的缘故。严衍这一顿饭吃得很是别扭,长孙石渠跪在一旁,一会儿便给他使个眼色,央他求情。   春花自然是看见了,却权当没看见。   严衍只好道:“老太爷,不如就让石渠兄起来吧。”   长孙恕哼了一声:“看在严恩公的面子上,你就起来吧!”   长孙石渠如蒙大赦,扶着膝在席间坐下。刚想动筷,又听长孙恕道:   “孽障,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他默默放下筷子。   “孙儿在外游荡一年,害爷爷惦念了。”   “混账,这自然是一桩罪过,却不是最重要的一桩。还有呢?”   “还有?”长孙石渠懵然看向春花。   春花道:“爷爷,今日有客人在,家里的事,不如……”   长孙恕怫然怒道:“严恩公对石渠有救命之恩,他是外人吗?自己做了丢人的事,还怕别人知道?”   “……”春花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严衍倒是觉得意外,没想到这女子对自己祖父是真心恭敬。   不一会儿,仆妇领上来一个年轻妇人,妇人姿色颇美,怀里还抱着个粉堆玉砌的小娃娃,手脚像多节的嫩藕一般,胸口一个闪闪长命锁,圆圆眼,圆圆嘴,口水流得满襟都是。   长孙恕沉声道:“小畜生,还不看看你的妾室和儿子。”   长孙石渠刚刚举起的筷子又“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席间一时阒然无声,庭院中有鸟雀扑簌簌穿过巨大的芭蕉叶,飞起不见了。   长孙石渠猛地惊醒,眼泪都快下来了:   “爷爷,冤枉啊!我什么时候有了儿子,我怎么不知道?”他站起来扑到那妇人面前,妇人低眉顺眼,怯怯可怜。   “你、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为何要说这是我的儿子!”他手指直指对方,颤声大叫。   妇人面色凄怆:“妾身名唤烟柔,是……是万花楼的不幸人,公子两年前曾与妾身共度几日良宵,公子都……都忘了么?”   “忘你个头啊?你有病啊?”长孙石渠感觉自己正身不由己地落进一个大口袋,拼命要爬,下滑的速度却更快。   “爷爷,千古奇冤啊!”他绕着厅中兜了两圈,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急得随手抱住一个厅柱,拼命将脑袋往上撞。   无需下令,仙姿已经先一步纯熟地捏住他下巴,让他动弹不得。   春花开口是出奇地冷静:“哥哥,撞头对脑子不好。”   “孽障,你从前整日流连万花楼,谁不知道?难道还有人诬赖了你不成?”   叫烟柔的妇人抱着孩子,悲悲切切地抽泣起来。孩子见母亲哭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号啕大哭,声震十里。   春花叹了口气,从烟柔怀里接过孩子哄了一会儿,待厅中安静了些,才道:   “哥哥,你当时在万花楼相好的姑娘甚多,你都记得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吗?”   长孙石渠愣了愣。   他离家出走……咳咳,是离家游历之前,确实过了几年荒唐的日子,不仅是万花楼,花街上的每一家勾栏的老鸨都和他是生死之交,一个月倒有二十天是宿在勾栏里边。直到有一天瞒不住了,事情都被长孙恕知晓,不仅将他大骂一通,还让仙姿把他按倒暴揍了一顿,又断了他的银钱,将他禁足在家。他实在受不了这样拘束,这才包袱款款,离家出走……咳咳,是离家游历。   现在想来,当初勾栏里和他相好过的姑娘确实不少,许多他都不记得模样和名字了。   转脸仔细端详那叫烟柔的女子,确实颇有姿色,楚楚可怜,是他喜欢的类型。   “哥哥,你看看衡儿,和你长得多像啊。”   衡儿?这小娃娃叫衡儿?长孙衡?是个好名字。娃娃长得很精致,眉眼和他却有几分相像。   难道……真是他的骨血?   “哥哥,我托人到万花楼查过,人和日子都对得上,这孩子,只能是你的。你要是还不放心,咱们……滴血认亲?”   长孙石渠一慌:“不!我不滴血认亲!”   真要滴血认亲,发现确是他的孩子,那他就一点欺骗自己的余地都没有了。   春花看他松动了不少,将孩子往他面前一送。   “哥哥,你要不要……抱一抱孩子?”   小娃娃刚哭过,这会儿被哄得破涕为笑,口水直流,很有兴致地盯着眼前这个慌乱的男子。半晌,忽然咧开没长齐牙的小嘴,不太清晰地叫了一声:   “哒哒!”   长孙石渠魂飞魄散,发出土拨鼠一样的惨叫,抱头冲出门去。   这一顿饭吃得是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用过膳,长孙恕与春花都百般挽留严衍在府中居住,好教长孙家尽一尽地主之谊。严衍只说是已与故友约好了住处,不便爽约。   春花便也没有强留,只是亲自一路送他出去。   行到门口,她停下脚步:   “严公子请稍留。”   严衍转脸看她,此时夜深如墨,四下只得他们两人。她靠得颇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馨香。这是……素馨?此时正是深秋,她身上竟还有春天的气味?   严衍不禁有些不悦,这女子,于男女大防上也是毫不在意。于是不着痕迹地退开两步。   “长孙小姐有何事?”   春花似乎没听出他话语中隐隐的嫌弃,又跟着凑近一步,低声道:   “今日爷爷在气头上,教严公子见了家丑,实在不好意思。哥哥终究是家中独子,长孙家的颜面还是要顾一顾的。我有个不情之请,请严公子将今日所见之事保密,不要对外人言及,不知公子能否答应?”   她这番言辞甚是诚恳。严衍颔首道:“这是长孙家家事,严某非长舌之人,自不会对外人言。”   春花大喜,又向他郑重地行了大礼:“多谢严公子了。”   严衍走出几步,听到她又在身后叫他。   “严公子来汴陵,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严衍头也未回:“今日晚了,改日再议不迟。”   春花站在门前,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直望着他拐过街角,不见了。   “这人,耐性不大好嘛。”她自言自语,而后伸了个懒腰,转身入内。 第21章 、断妄存真   今夜的月色格外晦暗。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闻桑正在逼仄的陋室里吃一碗齁咸且坨了的汤面。这是他白日从衙署顺回家的。他严重怀疑衙署的厨子打死了卖盐的。   闻桑饿的前胸贴后背,不耐烦极了。于是咬着筷子捧着碗,去开门。   打开门的同时,一道冰冷彻骨的劲风袭入,他不及细看,身子已先反应过来,一个横跃侧翻避过来袭,面碗在手里转了几个来回,竟然未洒。   门扇应声被风洞开,撞在墙上,一时绿光大炽,重物在地上拖行的声音由远及近。屋内地面上汨汨渗出水滴,很快又结成霜粒,顺着墙角向墙上延伸。   闻桑产生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哆哆嗦嗦地探头过去,果见一条两人合抱粗的绿眼长虫履着地面冲他爬过来。长虫两侧密密麻麻的无数细足,爬得极快,头顶上一对小灯笼一般的绿眼睛,眼下裂缝中紫色信子吞吐不停。   ……   “蜈……蚣……精……啊!”   闻桑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将面碗掼过去,抱头逃窜。   他身为汴陵府高等捕快,兼大运皇朝断妄司汴陵栈栈长,大大小小的妖物也算见过不少。但没几个人知道,他的死穴是蜈蚣。这种多手多脚的小虫子教他觉得浑身都是痒疙瘩,平日巡街问案验尸的时候,遇到个小蜈蚣他都要哆嗦半天,离得远远的。   可这回,是个蜈蚣精啊!   定是水逆。   闻桑知道自己应该抄家伙,不管是画符还是结阵,又或是祭出降妖杵干它娘的。可是他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后脑勺漏了个洞,将他在断妄司十年学艺的成果漏了个干净。   此刻他和一个普通百姓一样慌张,颤颤巍巍爬上八仙桌。   那大蜈蚣已进了屋,嘶嘶地围着八仙桌转了两圈,霍然人立,缘着桌腿节节升高,直升到绿灯笼眼睛和闻桑的双眼平行而视。   蜈蚣脸上沾着两条面线,像是被齁住了,身子微微抖了抖。   闻桑趁着这机会,勉强捡回残余的理智,从怀中摸出降妖杵,直对着蜈蚣脸,颤声念道:   “无、无定乾坤网!”   一张小棉被一样的青色光网从降妖杵中直射而出,兜头往蜈蚣精罩去。蜈蚣精也不是善茬,扭身一闪便顺利躲过,而后返身直往闻桑兜头扑下。   降妖杵当地坠地,八仙桌顿时粉碎,闻桑被无数蜈蚣脚按住双臂,压在地上,睁眼便见蜈蚣精的大头在他鼻尖上方森森吐信,涎水一滴滴落在他脸上。   天可怜见,难道断妄司副天官首席大弟子天纵英才玉面小飞龙闻桑今日就要命丧此处?都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咦……敲门?   蜈蚣精来犯,怎么还会先敲门呢?   似乎,好像是不太对呢。   闻桑僵硬了片刻,终于回过味来,可是方才造成的惊吓已经无可挽回,裤子底下湿了一片。   他闭眼大哭起来:   “大师伯,收了神通吧!”   庞大的蜈蚣精便如被勾了丝的纱一般,噗地散成一团烟雾,而后慢慢地淡了,屋内暖和起来。   青衣男子负手伫立在门前,淡淡瞥着闻桑的窘态:   “还是这么差劲。”   断妄司直属御前管辖,职在管理化内妖邪,守护黎民,可审妖断鬼,断绝妖孽鬼蜮凭借自身灵力迫害大运臣民的妄念,故名断妄司。当然也有一种说法,是要将臣民与妖鬼隔绝开来,使百姓不知有怪力乱神,故名断妄。   现任的断妄司天官,出身清贵世族,天生有异能,能目辨妖鬼,上一代的老天官初次见他,便说他是星主转世,凡俗邪物莫敢亲身,于是收为关门弟子,并以天官之位相传。可是这位大人性情冷淡倨傲,精力旺盛又不近人情,御下严,御己更严。断妄司的诸位同僚都晓得要绕着他走。   除京城总部以外,断妄司在各州府均有分栈,监查各处异闻异事。闻桑是孤儿,八岁被断妄司收养,如今正任着汴陵府的栈长,在官府文牒上的明职是府衙一名高等捕快。   府衙上下都知道闻桑“上头”有人,所以不曾受过为难。唯一的困难就是汴陵物价高,俸禄实在太少,赁房子已去了大半,而衙门一天只包两顿饭。他居住的这间小屋里,除了一张土床,便只剩一张八仙桌和一把颤颤巍巍的破椅子了。   哦不,现在连八仙桌也没有了。   闻桑的师父韩抉是严衍的师弟,现任断妄司副天官。他有一句话说得好:   “不要怕得罪你大师伯。不管你有没有得罪他,他都是一样的恐怖。”   闻桑战战兢兢地给眼前的人奉上一杯热茶。茶叶末子是他从隔壁赵大娘处借来的,说不好过几日又要还。他只盼破椅子能给他点面子,不要当场散架。   “大、大师伯,请喝茶。”   严衍接过茶碗,看着里头渣一样的茶末,微微皱起眉头。   “公中无师徒。”   “……是,天官大人。”   “你来汴陵这几年,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怕蜈蚣?”   “……小时候被咬过,师……天官大人您是知道的。”   严衍睨着他:“倘若今日来的是真的蜈蚣精呢?”   ……开始了。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能离于爱,何忧?何怖? ”   “天官大人教训得是。”只是能不能少说两句?   “你身为断妄司第十九代大弟子,应当以身为表率,给底下的师弟师妹做个样子出来。连小小的恐惧都不能克服,谈何表率?”   是,他知道祖宗十八代都在天上瞪着他这不成器的大弟子呢。   “我错了,我一定努力锻炼自己,克服恐惧,像大师伯……天官大人一样做一个内心强大,无忧无怖,断情绝爱的猛人。”   咦,他好像发挥得有点过了。   闻桑惊慌地抬头,见严衍高深莫测地瞟了他一眼,居然没有再说教。   换了条裤子,闻桑这才大着胆子问:“天官大人来汴陵,不知是有何公干呢?”   严衍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道:“我这次来,一则是你师父一直不放心你,让我过来看望你。”   “……”师父,你是不放心我,还是担心我活得太轻松了?   “你师父夜观天象,发觉近来汴陵妖气冲霄,有妖孽聚集之象,恐怕有大事发生。我们都觉得你扛不住事,便决定由我亲自来看看情况。”   扛不住事……他现在就有点扛不住了。   “二则,是为了苏玠一案。”   “呃?”   闻桑惴惴:“此案已经审结上报大理寺,大理寺觉得并无疑点。天官大人是发现有什么异常吗?”   严衍深深看了他一眼。   苏家是世代簪缨的清贵望族,苏玠的长姐便是当今陛下的发妻,做太子妃时便因急病去世,陛下与苏氏鹣鲽情深,伤心了好一阵子。   一年前,苏玠奉命前往汴陵采办内廷贡品,却在汴陵遭贼人暗杀,死于非命。汴陵府迅速缉拿了凶犯,却是一名烟花女子,因争宠生恨,在床榻上将苏玠杀害。   事情一出,几个苏姓后生在朝中的仕途提拔都临时作罢,苏家人好面子,苏玠之父苏崇急怒攻心,大病三日后撒手人寰,苏家声名扫地,至此在京城夹着尾巴做人。   “半月前,陛下做了个噩梦。”   闻桑张着嘴,听着严衍道:“前太子妃苏氏托梦,说苏玠之死另有隐情,恐怕是妖鬼作祟。陛下连日为噩梦所扰,便命我亲至汴陵调查此案,还苏家一个真相。”   “断妄司以严守天道为己任,不轻纵,不枉杀。我既来了汴陵,便不能不详查。”   闻桑点点头,这句话是断妄司的司训,他在京城的时候,一天能听到八百遍。   “那……三则呢?”   “三则,”严衍的神色添了几分不虞,“陛下给了我三个月假期,让我远离京城俗务,休整休整。”   其实这三个月的长假是韩抉在皇帝面前求来的。谁都知道这位断妄司天官是位工作狂,从不休假,底下的属员都被他练得疲惫不堪,叫苦不迭。韩抉牺牲了自己徒弟的身心幸福,将这尊大佛送到汴陵,好让断妄司的一众同僚能喘息些时日。   韩抉的原话是:   “师兄,汴陵美人多,你好歹看上一个领回来,知道知道有家累的难处。”   严衍想起此话,不由得皱起眉。韩抉这个人,研制各种神兵法器的本事是没话说的,嘴可实在太碎了。   见他脸色不豫,闻桑生怕是自己惹了他,连忙道:“天官大人打算从何处查起?”   “就从长孙春花查起吧。”   严衍将自己如何在道上救了长孙石渠,如何在鸳鸯湖畔看了一场唱作俱佳的戏码,又如何在长孙家吃了一顿十分尴尬的饭,对闻桑说了。念及对长孙春花的承诺,狗血认亲的那一段他只略略一提,并未细说。   “去年苏玠下来采买绸缎、玉器与药材,多是从长孙家和寻家采买。他曾多次出入过长孙家宅邸,与长孙春花的兄长长孙石渠也颇为投缘,甚至出事的前一天,还和长孙家兄妹三人共饮。不过……不过事发当日却是在勾栏之中,那犯案的女子也与长孙家并无牵扯。汴陵世代重商,商人之间同气连枝,且有许多行规门道,不为外人与官府所知,非得深入其中,才能探知几许秘辛。”   他回忆起长孙春花,只记得那一脸貌似坦率,实则虚伪的假笑。   “此女有些门道,城府很深,于经商一途确有长才,只是有些心术不正。苏玠一案,她不会毫无所知。”   闻桑听得饥肠辘辘,又听严衍说长孙春花挽留他暂住被他婉拒,遗憾得握紧双拳。   “那个……师伯,我这里,确实也住不下啊。”他讪讪一笑,“要不,您住我这,我去府衙差房找个地儿过一晚……”   忍无可忍的肚肠终于不体面地鸣叫起来。   严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起身。   “我去住客栈。”   他在椅上留下一颗碎银。   “明日去买张桌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6-26 20:31:48~2020-07-07 21:45: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生糖、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3个;46061878 2个;潮水带星来、皮皮容、3877641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4259810 48瓶;38776416 29瓶;蜗 17瓶;丛草草、清新奈斯 10瓶;芹天娃娃2011 4瓶;c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移宫换羽   二十岁的长孙春花,已是汴陵百行商会的会首,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纵然背后多少人议论她至今未嫁又行事张扬,当面总是要客气三分的。   她自问也算身经百战,能让她唉声叹气的难事不多。可今日,不偏不倚就是有这么一桩。   长孙家老账房褚先生后院起火,在汴陵养外室的事情东窗事发了,乡下的褚大娘子直接打到钱庄里来,两人一通互殴,将账房砸了个稀烂。   春花赶到的时候,账本文墨散了一地不说,褚大娘子盘腿坐在地上,哭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褚先生自己缩在个小桌下头不敢出来,只露出半张青紫的老脸。   这位褚大娘子干了几十年农活,力大无穷,行动矫健,身手不凡。钱庄的护院围在一旁,顾念着是褚先生的家眷,没有一个敢上手的。几个做杂役的嬷嬷捋了袖子要去架她,却险些被抓花了脸。   偏偏是这日,仙姿被留在家中看守长孙石渠,不在身边。   掌柜、伙计、嬷嬷、护院和围观的钱庄客人都将目光盯住了春花。   春花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拖着谨慎的步子走到褚大娘子面前。   “大娘子,您究竟想要个什么结果,说出来,我们好给您做主。”   褚大娘子见是她,这才勉强止住哭嚎,抽抽噎噎地提了两条铁律:一是要褚先生发卖了外室,二是要辞了汴陵的差事,回乡下安分度日,和她一起侍奉公婆。   听到此话,在小桌底下的褚先生有骨气地扔出一句:   “办不到!”   褚大娘子随手一块墨砚砸过去,褚先生躲得甚快,没有砸到。   “这两条确实难为了褚先生。您再说说,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褚大娘子哼了一声:“别的法子,也好办。这几年老褚为你们家辛辛苦苦挣了多少钱,都便宜了那个狐狸精了!要么东家您把这三年的工钱重新结给我,我就让他继续在这儿干。要么,我就把老褚带走!”   褚先生躲在小桌底下喊道:“东家小姐,别听这臭婆娘的,大不了我不干了,也不能让您受这个委屈!”   “哼,我看你就是在这春花钱庄里头跟什么人学坏了!什么春花钱庄,这么风骚的名儿,做的生意也不干净!老娘今天非把你带走不可,天底下钱庄那么多,还怕混不到口饭吃?”   春花唇边挂着一丝笑,眼眸中却渐渐冷了下去。   俗话说,八百壮汉不如一个好账房,褚先生在长孙家干了十年,打的一手好算盘,里里外外看顾得妥妥帖帖,春花对他是有一百分的信赖。如今他还在壮年,带的两个徒弟还没出师,突然撒手不管,她一时间确实找不到合适的人手。   这几年产业拓得快,她是有些过于倚仗褚先生了。不知被谁看了出来,点醒了褚大娘子,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可是她这个人呢,最讨厌被威胁。   “非要把褚先生带走?没得商量了?”   “没得商量!”褚大娘子牛哄哄地叉着腰。   “看来是没办法了。”春花遗憾地向左右道,“去报官。”   她摊开双手,大咧咧往一旁唯一完好的长凳上一坐,随身的两个大丫鬟自动送上算盘和契账。   左手翻开文契,右手将算盘刷刷一对,整齐平放:   “褚先生在我长孙家干了十年大账房。三年前我做主,给先生分了钱庄两股,咱们重签了契约,这三年每年分红二百两,均已拨付。重签的契约里明白写了,不论何时,褚先生若因自家的原因辞了差事不干,三年内不得在江南任何一家钱庄做事,否则须七倍赔付我长孙家这两股的三年分红,咱们按市价年息九分,连本带息再计七倍,合计是……”   飞快拨打算珠的纤手戛然而止:   “……肆仟伍佰捌拾玖两叁钱肆分。”   褚大娘子呆立着听完这一席话,前头的她全没听懂,最后这一串数字她却是明白的。寻常钱庄的大账房一年薪俸也不超过一百两,这个数字,褚先生至少得白干到老死。   “你……你乱七八糟的说什么?别以为我们乡下人读书少,就来蒙我们。”   春花微微一笑:“大娘子不懂,褚先生却是懂的。我瞧你们夫妇今日一唱一和,想必收了别人不少钱,这区区几千两银子,早就不放在眼里了吧。”   褚先生夫妇登时一怔,下意识交换了个眼色。这情景落在春花眼里,再明白不过。   她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声:“要实在不想赔银子,也行。咱们就按契约办事,三年内,别让我在江南任何一家钱庄看见你,每年二百两的分红,我照样给你。三年后,钱庄股份我原样收回,你不能要。”   “今日你们夫妻俩在我这里演的这一出戏,是拿了谁的银子,原样给人家还回去,偷了我的东西要给人家送去的,现在就留下,否则一会儿官差到了,大家不好看。”   春花从刚才就一直在想,褚大娘子特地来闹一场,究竟有什么好处。真是只冲着褚先生去的,不能去家里闹?不能去那外室处闹?非要闹到公中来砸自己相公的饭碗?恐怕是要趁乱顺走什么东西。平日账房人多眼杂,账本都经许多道手,丢了必有线索。如今她这样一闹,丢了东西的就再难查问了。   褚大娘子扯着嗓子喊:“我们没收人银子!你胡说,你……诬赖好人!”   春花摇摇头:“褚先生,咱们共事多年,您对长孙家有些恩情,我不会忘。到了了,咱们好聚好散,不要弄得失了脸面。”   褚先生猫在小桌底下,半晌没说话。   褚大娘子先急了:“老褚,你……”   “够了!”   褚先生手脚并用地爬出来,给春花行了个礼:“东家小姐,都让您看出来了。我这张老脸也算是没了。有人给了两千两银子,让我们给您找不痛快,我也是听了这蠢妇的撺掇,一时糊涂……没有守住。”   毕竟是十年的账房,心里多少残留一些对行当的敬畏。   他从怀里掏出两本内账,放回一个雕花匣子里去。   “我没下的东西,当您的面,放回去了。求东家小姐,放我们一条生路。”   春花道:“把方才答应我的事做了,我自然不会把你往死路上逼。”   褚先生满面紫胀,羞惭道:“多谢东家。”   “官差即刻便到,你带着你家大娘子,速速离开吧。”   “什么?怎么就走了?”褚大娘子还要发作,被褚先生呵斥了一声:“闭嘴吧你!”   他将褚大娘子一把拽起来,就往外走。   褚大娘子咬了咬唇,走了两步,蓦地一阵不甘心,甩脱了褚先生,转身便往春花扑过去,两手高高扬起:   “我打死你这臭丫头……”   这一下春花没有防备,周围的护院专注看戏,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眼看她便要被抽上一个巴掌,褚大娘子却自己“哎哟”一声,抱着胳膊痛呼起来。   “哪个不长眼的砸我?”   围观众人都莫名其妙,根本没有人靠近她,更加没有人砸她。   这时街面上远远地喊了一声:“官差来啦!”   褚大娘子吓得猛一哆嗦,再不敢撒泼,拉着褚先生就往外奔了出去,仿佛后头有鬼在追他们。   其后便是府衙的官差来到,照例询问了几句,见没有大碍,便收班回去了。其中还有一个姓闻的捕快,春花从前也见过的,多问了几句,譬如是否要提告,是否要拿人什么的。   春花顾念褚先生在长孙恕面前还有些情分,便没有追究。   街面上围了几层看热闹的人,见此情形也纷纷都散了。   春花吩咐底下的人收拾残局,偶然往外看了一眼,便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她下意识地追过去:   “严公子?”   严衍转过身来,正对上她一脸天真友善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雷霆手段的厉害东家根本没有存在过。忍不住又微微蹙起眉,口中却还是有礼地打招呼:“春花老板。”   春花细细端详他的神情:“严公子,也喜欢看热闹啊?”   “……只是路过。”他默了一默,道:“有春花老板在的地方,总是有热闹可看。”   春花盯着自己的脚尖想,他可能觉得她就是个大热闹吧。   “方才那泼妇要打我,是严公子出手相救?”   “严某离得远,不及相救,想来是春花老板吉人自有天相。”   嘿嘿,还不承认。春花挑眉,果断提议:   “正是午膳时分,我请严公子吃饭?”   严衍有些意外。   “石渠兄呢?还有那位……仙姿姑娘,没有在你身边?”   春花摆摆手:“我哥刚回来这几日,天天想着要逃。我让仙姿在家看着他,好好学学,怎么当爹带孩子。”   严衍眉峰成峦,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只道:“你那对账房夫妻是收了谁的好处,你不想查一查?”   “自然是要查的。严公子想帮我?”   严衍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你心里有数,便无需严某插手。长孙小姐贵人事忙,严某这就告辞了。”   “哎,严公子,你住在哪家客栈?我哥还想去拜会呢!”   严衍默了一默,撂下一句:   “福喜客栈。”   他已走出几步远,春花又在他身后道:“严公子,有机会一起发财啊!”   “……”严衍决定不予理会。   春花遗憾地摇头:这个人,真是很难接近啊。不过这样的人,倒很适合做账房先生。至少看起来,不会背着娘子私置外室,也不会收受贿赂来偷她的账本。 第23章 、王谢堂前   暖风花绕树,秋雨草沿城。午后湿淋淋下了一场小雨,令人身上都一片雾蒙蒙的。长孙石渠携了礼品去找严衍,却扑了个空。客栈的小二对他说,严公子午后便出门了。   石渠在家里闷了几日,当然不甘心这就回去,于是在客栈外堂坐着等严衍。   一直等到接近晚膳时分,也没等到严衍回来,反而等来了一个熟面孔。   那人从客栈对面的一家当铺出来,眉眼耷拉着左顾右盼一番,便快速地低头走路。石渠眼尖,一下看出正是在长孙家干了十年的老账房褚先生。   他虽不管生意上的事,但作为长孙家独子,说不愤慨是假的。这会儿见褚先生鬼鬼祟祟,想着可能是要去见收买他的人,便忍不住偷偷跟了上去。   穿过了两条街,石渠眼看着褚先生进了一家胭脂铺,买了两盒胭脂,又拐进一家绸缎铺,买了两匹上好的细绢。   这就让人费疑猜了。褚先生的娘子石渠也见过,是个粗鄙凶悍的母大虫,从没见她用过什么胭脂水粉,细绢自然也是不穿的。石渠忽然福至心灵:莫非那外室的事情不是做戏,老褚这老不要脸的,真的养了个外室?   好事八卦的心情占了上风,石渠跟得更紧了。   褚先生脸上带着笑,又走过一条街,在一座小宅院门前停下来。他敲了门,立刻有人伸手出来,将他买的物什都接了进去,随即人也跟着进去了。石渠只来得及看到一段绛紫的衣袖一闪而过。   院子离城隍庙不远,算是汴陵核心地段,门面和装潢都颇为气派,至少要一千两银子起步。褚先生这些年在长孙家挣的钱,泰半应该都花在这座宅院上了。   石渠这会儿更好奇他那个外室的长相了。老房子着了火,再也难救,褚先生为了第二春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在门外踱了两个来回,看见斜对面有个摆馄饨摊儿的,便上去叫了碗馄饨,问:“这府里可是有位标致的小娘子?”   卖馄饨的见他一幅纨绔子弟打扮,张嘴就是猎艳的口吻,没耐性地道:“小娘子没见过,母大虫倒是有一头。”   石渠一愣,这么说,这宅子里竟然住着是褚大娘子。   他正待追问,褚家宅院里骤变陡起,一声惊愕的高喊震破了接近黄昏的夜空。接着便是扑踏惶乱的脚步声从里头一路出来。   石渠连忙放下筷子冲过去,在门口和褚先生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   褚先生神情惶遽无地,颤抖的手指指向宅内:“我娘子……死了!”   “死了?”石渠大惊,“怎么死的?”他伸着脖子要往里看,只见内进一重堂内,苍黄衣袍的妇人背对着他趴卧在地上,身侧似有暗红的液体凝固。   褚先生如梦初醒地望着他,仿佛刚刚认出来:“大少爷?”   “是我,是我。”石渠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你别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褚先生却仿佛被烫着一般,倒退两步,嘴唇蠕动:   “……是你……是你!是你杀了我娘子!”   他猛地扯住石渠的袖子:“来人啊,杀人凶手在这里,快报官啊!”   断妄司的宗旨,向来不是除尽异类,而是守护黎民。所有与凡人混居的异化生灵,断妄司统称为“老五”,若分雌雄,雌的唤做“五娘”,雄的唤做“五郎”。这叫法是首任断妄司天官杜撰出来的,他道天地之间,造化最大,神为次,人为第三,其余花木鱼鸟兽等凡间生灵为第四,而那些不在阴阳轨中,是由神、人、物任性演化之物,故曰“老五”。   大运皇朝皇气相弱,镇不住隐藏的妖鬼异类,便有那些羡慕人间生活的异化生灵化作人形,混迹在寻常人中。只要不利用自己的异能危害他人,断妄司对“老五”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一处断妄司分栈的任务,除了镇伏危害的“老五”,还有一个琐碎至极的职责,便是接受辖内自愿的“老五”登记档案,以供存证查找。   严衍这一日在闻桑处翻阅了汴陵城已登记的一千三百九十六份“老五”档案,对汴陵妖界也大致有了个了解。汴陵富足,人民安居乐业,娱乐生活也甚丰富,妖物们选择此地定居倒也不奇怪。但前些年,汴陵登记的老五一年不过增长十几例,近一两年来,却是翻倍增长,每年都有上百新增。   断妄司的登记,就如水中冰岛,只能采集到水上冰山一角的数据,大部分的“老五”都是隐藏在水下的。这一点,严衍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心中隐忧,如此大规模地向汴陵聚集,“老五”们的动机究竟为何?   天色已晚,他知道当着自己的面,闻桑连个舒心饭都吃不上,于是告别了回到自己居住的福喜客栈。   刚进门,忐忑不安的店小二就迎上来,说长孙家的大少爷等了他一下午。   严衍四周看看,倒是有几份礼物胡乱堆放在门口,人却不见了。   小二于是说,接近黄昏的时候,石渠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说是要跟过去看看,很快便回,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严衍心想,长孙石渠为人没有常性,谁知道看见什么,一时兴起就跟着走了忘了原本要做的事。他本不太想管这事,可店小二十分紧张,扯着他的袖子,请他一定要确认长孙石渠的行踪。   长孙家在汴陵城中的地位非同一般,长孙家大少爷更是出了名的不靠谱,故而这店小二也生怕长孙大少爷出点什么事,牵连到他身上。   “他离开之前,在做什么?可有什么异状?”   小二于是拉着他来到客栈门前,说石渠当时就是站在这里,向对面张望。   忽然就说:“小二哥,我见着熟人了,去去就来。若是严兄回来,让他千万等我,别再走开。”   严衍站在石渠之前所站之处,向对面一看,赫然是“寻记典当”的金字招牌。   他思忖片刻,信步穿过街道,来到寻记当铺。   里头的朝奉已经准备打烊,他也不废话,径直问道:   “今日黄昏,可有什么特殊的人前来典当?”   对方见他没头没脑地进来就问,不耐烦道:“典当物品,概不退换,除非拿银子来赎。”   严衍也不生气,继续道:“这个人,与春花当铺相熟,按理是不该来你们铺里典当的。可是却偏偏来了你这里。他和长孙家的恩怨牵扯,你难道不想知道?不想去和寻老板讨个赏?”   朝奉一愣,立时就想起了下午来的那个人。   那人来时,他也是十分疑惑,本着典当行规,不能四处宣扬,但心里探听的欲望就像猛虎在柙,早就关不住了。   但表面仍淡淡道:“谁不知道褚先生和长孙家闹掰了,春花老板还报了官。”斜睨一眼来者,“这位先生知道内情?”   严衍神情微动。石渠遇上褚先生到寻记当铺典当,自然是想跟踪上去看个究竟的。他或为寻衅报复,或为质问,总不会有什么好念头。这一去就没有回来,或许真出了什么事。   于是也不管亟待探听八卦的朝奉,转身便出了门。   沿路打听了褚先生的住址,一路便来到了城隍庙附近的褚家宅院。出乎严衍的预料,褚家门前围满了人,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一个便是穿着红色捕快官服的闻桑,正在和宅院对门馄饨摊的摊主说话。   闻桑本来一派威严地向摊主取证,见严衍过来,脸上绷不住的一慌。   “大……少……严叔,您怎么来了?”   严衍被他这个称呼闪了一闪,倒也没有表示反感。   “出了什么事?”   闻桑凑近些,低声道:“死了人。”   严衍到之前,长孙石渠已被衙役押送至府衙狱中暂押,闻桑也已询问了好几个证人。   苦主褚先生称自己午后便出门,到黄昏才到家,一进门便发现褚大娘子倒在厅中,头上被砸开了个口子,血流满地。他吓得连忙出门报官,在门口撞上了石渠,当下便怀疑是长孙家记恨此前他们夫妇讹诈偷盗之事,下了毒手。   褚大娘子大约是半个月前从乡下老家前来探望褚先生的,此前褚先生在汴陵都是一人居住。近来褚家两老均已过世,儿女也已成家,褚大娘子在乡下的责任已了,便进城来投奔长久没有一起生活的丈夫。   这处宅院是褚先生半年前购置的。长孙家给的年俸和分红都甚是可观,买下这宅院还算合理,只是一人独居,原本无须这样大的宅院,况且他也没有雇佣仆妇。故此外界都传言他在这宅中养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邻居们也都是传闻,一一盘问过后,却没有一个见过那小娘子。   仵作验了褚大娘子的尸身,人死了应有一个时辰左右,应是在午后申时前后被害。而照褚先生的说法,那时辰他根本不在家。   门口馄饨摊的老板也可为他作证,说褚先生是刚过午膳时分就匆匆出门了,到黄昏时才回来。   严衍想了想,便道长孙石渠在申时前后应当还在福喜客栈等他,所以也无犯案可能。只要将福喜客栈的小二唤来询问便可查证。   闻桑道:“如此自然甚好。但褚先生言之凿凿,自己夫妇近来只得罪了长孙家,所以定是长孙家杀了他娘子。即使不是亲自动手,也是买/凶杀人。他死咬着长孙家不放,知府大人也只好将长孙石渠暂时收监,明日再行审问。”   “还有一事……”   “什么?”   闻桑犹疑不定:“长孙石渠口口声声说,褚宅中还有一女子,穿绛紫色衣裙。但我们将褚宅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并未看到还有别人。街坊四邻也都询问过,从未见过褚家有其他女子。”   严衍神情一凝:“你是说,这可能是‘老五’犯案?”   闻桑苦笑:“那也未必,这位长孙大少爷一向是个脑子不大清楚的。前几年他还曾大闹过青楼,说是自己一位相熟的姑娘被老鸨害死了,结果人家姑娘还活生生地在呢。可见他的话,做不得数。”   严衍点点头:“你且仔细些查证。”   作者有话说:   号外号外,本文计划7月18日入V,入V当日万字肥更,敬请期待~   另外我想问一下,你们这些只看文点击不收藏的小朋友是肿么肥事~~~ 第24章 、沉香叆叇   褚大娘子的死因是颅骨上的两个伤口,一个深些,一个浅些。深些的正砸在太阳穴上,是致命伤。伤口塌陷整齐,用什么硬物边缘锐利的方形角砸中所致。   再查看尸体周身,并没有什么挣扎搏斗的痕迹。应是凶手先砸了一下,将褚大娘子砸晕,怕她没有死透,便又给了她一记。   严衍记得褚大娘子性格很是泼悍,身手也极为矫健,若不是猝不及防,便是对方力气极大,才能将她一击砸晕。   闻桑非常努力地将一个哈欠咽回肚里。   “这事,要是老五做的,不会用这么粗暴的法子。”   “也许是老五做了,又想伪装成人做的。”   “会不会是褚先生杀了妻子,立刻出门去,装作毫不知情,再教别人看见他酉时前后到家?”   “时间还是对不上,除非有同伙。”   “也许,正如褚先生所指控的那样,是长孙春花指使人潜入宅院,杀害了褚大娘子。”   闻桑心有余悸地道:“长孙家那个很像‘老五’的女护卫,就很有问题。”   严衍道:“我见过她的身手。若她出手,不可能两击才致命。”   此案有三处关键的疑点。   其一,褚先生的外室,是否确有其人?   其二,有人给了褚先生夫妇两千两银子,让他们在春花钱庄闹事,偷盗长孙家账本,这人是谁?   其三,褚先生在长孙家干了十年,颇受重用,年俸丰厚,两千两银子虽不是一朝一夕可得,却也算不上天文数字。何况今日还证实了他去当铺典当,他究竟为何急需用钱,以至不惜背叛长孙春花?   这三点,都要着落在褚先生身上。   他沉思半晌:“褚先生可是也押在大牢?”   “不错,他也是嫌犯,知府大人今日家中有事不问案,王捕头不敢轻纵,便一起关了。您要见他?”   “不急,先去褚宅。”   闻桑打了个哆嗦,立刻清醒了。   “……天官大人,我此前已经仔细查探过了。况且这么晚了,万一有鬼……”   严衍瞥他一眼:“你不是怕蜈蚣么?鬼也怕?”   怕蜈蚣算是他的个人特色,怕鬼,这个不是人之常情么?   “……都听您的。”   雨后的汴陵城被氤氲的湿气包裹着,连敲梆的声音仿佛都带着水汽。   屋脊起伏,在微微月光的照耀下映着水光,但湿滑的青瓦丝毫没有拖慢两个黑影的身法,万籁俱寂之中,两人无声无息地进了褚家院落。   这是个两进的院落,打扫得极为干净体面。内院中一株大槐树,正房在正堂之后,是褚先生夫妇居住的房间,两侧有厢房、耳房、灶房、茅房。   灶房之中,灶火燃尽熄灭,锅中尚有残汤凝结,灶案上几碟小菜俱已干结。几间厢房中有一间有简单的床铺和被褥,被褥无尘,有躺过的痕迹,其他几间并无人居住。   严衍在正堂中停下,仔细端详着门边那滩血迹。闻桑则四下兜了一圈,一个人转到正房里去翻查。   褚先生这卧房里的描金大床,妆奁台凳,书案柜几都是时下最时兴的样式,可见置办的时候颇费了番心思。床上帘被都是清一色的绛紫色,织锦的鸳鸯戏水背面,大红同心如意枕。有些胭脂水粉堆放在妆奁之上,都是没有开封的样子,衣箱中也都是些年长妇人的暗色衣饰。   闻桑难以抑制心中的奇怪之感。   此处装饰都是按照时下年轻新妇中意的风格打造,却并无年轻女子居住的痕迹。若说褚大先生是为了讨好褚大娘子才做此精心布置,他是打死都不信的。   卧房与书房相接,以一道屏风相隔。   褚先生的书案摆设倒是一绝。他定做了细木格子,文房四宝均以确定的尺寸整齐摆放在格子里,严丝合缝。各类卷轴账目也有确定的格架安放,分类明晰,还有索引便于查找。大约做账房的都有这样的强迫症吧。   闻桑翻查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蓦地窗格子簌簌地响了起来,外头一时风声大作,簸地一声将窗搭冲了开来。   闻桑心中一惊,腰里盘着的软剑隐隐震了起来。   他不及警示严衍,闪身躲到屏风之后,捏了个隐声的咒。   洞开的窗格中一道白光直冲而入,在案前凝聚成一个白衣劲装的人形。闻桑看不见脸,只影影绰绰地看到颀长的背影。   是个“五郎”。   闻桑心中暗暗点数他经手登记过的“老五”,没有一个与眼前的人重合。   来者大大咧咧地在房中扫视了一圈,便径直走到书柜前翻箱倒柜起来,看来对这里十分熟悉。他手法十分毛躁,找到什么东西,发觉无用便随手往后一丢。原本陈设整齐的书房被弄得乱七八糟。   再这么下去,恐怕他要弄坏线索。闻桑抽出软剑,身子如鹞子一般轻轻跃起,脚尖在屏风棂上一点,向来者袭去。   来者也十分警觉,软剑刺中他肩膀之前,仿佛背上长了眼睛一般身子一侧,堪堪避过。   闻桑胆子不大,但功夫是极好的,软剑快似紫电,毫无迟滞地转了个弯,刺向对方面门。这下那“五郎”再难躲避,软剑刷地一声搭在他洁白的颈子上,剑锋削去了一缕如墨的黑发。   对方瑟瑟颤抖起来,面容隐没在屋檐的阴影之下,闻桑只能看见形状优美的嫣红薄唇,不知为何,他心中微微一荡,仿佛有细小的蚂蚁从缝隙里爬出来。   他连忙清了清嗓子,喝道:“断妄司办案!速速报上姓名,生年,属类,否则断妄司可就地诛杀,不负鬼神!”   对方沉默了一瞬,这才发现眼前只有闻桑一个人。   “原来是断妄司的官爷,可吓死人家了呢……”   嫣红的唇勾勒出极好看的形状。“五郎”小心翼翼地侧了侧身子,让面容显露在微弱的月光之下。   闻桑怔了怔。他今年十九,在断妄司有十年了,所见过的“老五”大大小小也有上百,却从未见过如此美艳动人的少年,一双水眸含情带嗔,肌肤赛雪,颊若春桃,轻轻一个媚眼扫过来,便教人觉得想把天底下的奇珍异宝都捧到他面前来,任他挑选。   “官爷……”少年伸出青葱玉指,拈起寒光四溢的剑刃,往外移开,“您别用剑指着人家嘛,人家可不是坏人呢……”   他睁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寸寸向闻桑靠近,玉指点上闻桑贲起的胸肌。   “您放了我吧,我没有做坏事哦。”   闻桑一瞬间觉得他说的好正确。可不是么,对方也没做什么坏事,自己就用剑指着他,怎么就这么狠心?   “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道,顿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对方冲他妩媚一笑,露出两侧各一个可爱的小虎牙,“人家不怪你。”   玉手自胸膛漫步到肩上,人也绕到闻桑身后,凑近他脑后吐气如兰:   “小哥哥,断妄司的官爷,都像你这般俊俏吗?”   “……”闻桑感觉耳朵快要烧着了。   “我呀,最喜欢你这样威猛俊俏的小哥哥啦……”   少年在款款笑意中瞳孔暴涨,红光大作,面上生出白色绒毛,拉出一双尖尖兽耳,小虎牙抽长成森森獠牙,张成血盆大口,向闻桑后颈咬下!   青色的电光自室外劈至,将那美艳少年直轰到墙上,又弹回来,跌在地上。他浑身兽毛更长,噗地喷出一口血来。才挣扎着要起身,一道电火行空,在他头顶聚成浓浓云团,将他笼罩在当中,动弹不得。   “这是……掌中雷!”少年惊惶莫名。他虽未亲眼见过,却听过传闻,掌中雷乃是断妄司天官代代相传的秘技,凡间“老五”们皆闻之色变。   严衍从门外踱进来,冷冷地看着他,一脚踢在懵懂跌坐地上的闻桑背上。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起来!”   声音中自带一股清冽发聩的灵力,闻桑双肩一抖,这才从旖旎梦境中幡然醒悟。   “……师伯,我刚才……”他面皮紫涨,恨不得找个地洞缩骨钻进去。心里明白自己是中了媚术,但方才明明是先有了防备,怎么还会如此轻易中招呢?   严衍看出他心思,道:“这是结了媚珠的狐妖,你定力不足,自然毫无还手之力。”   狐妖柔弱无骨地伏在地上,又瑟瑟发抖了一阵,款摆着腰肢抬起头来,仍旧是一副美人面孔。   “天官大人,人家知错了,您就饶了我吧……”   闻桑又百爪挠心起来,连忙就要闭眼,却听轰雷贯耳,那狐妖被雷光笼罩,四肢张成大字型被压伏在地,仿佛身上有大石压顶一般,手脚虽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   “孽畜,还敢用媚术!”严衍声如雷怒,不怒而威。   狐妖呜咽起来,在雷光中手脚渐渐缩短,团成一个雪白的毛团,原来是一头通体晶莹的白狐,皮毛因挣扎变得杂乱不堪,口边嘤嘤地沁出血来。它咳出两团带血的毛球,蓦地呜哇一声大哭起来:“天官大人饶命哇!我再也不敢啦!”   这声音粗嘎有力,是个成年男子的声线,再无之前娇柔妩媚的意态。   闻桑还是被他吓了一跳,联想起方才萌动的春心,顿时有些反胃。   “你,究竟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此?”断妄司首席大弟子恼羞成怒地吼。   狐妖哭喊起来:“呜哇!严兄,我是陈葛啊!”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万字肥更,一鞠躬下台~ 第25章 、韫椟藏珠   民间百姓多供奉五大仙, 分为狐仙、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鼠),其中又以狐仙为首。狐仙善媚,往往千年能结媚珠, 也有一些天资品格出挑的, 三百年往上便能结出媚珠来。《太平广记》中便有云:“狐口中媚珠,若能得之, 当为天下所爱。”   四海斋的大掌柜陈葛原来是个“五郎”,还是个结了媚珠的狐仙,这倒是教人始料未及。难怪四海斋的生意好, 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小户百姓都争相前去, 其中又有一多半是女客,显然是陈葛略施了媚术的缘故。   闻桑对陈葛恨得咬牙切齿,用无定乾坤网将他捆成个线团, 只露出个脑袋,扔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拿出一条粗如儿臂的打魂鞭, 在地上抽了两鞭, 把个陈葛吓得魂飞魄散, 哭爹喊娘。   “快说, 你今夜到褚家来干什么?”   陈葛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严衍坐在椅上,淡淡地看着闻桑狐假虎威的样子:“给了褚先生两千两白银的人,是你?”   陈葛不敢否认,怯怯地低下头。   闻桑恍然大悟:“你与长孙家不和,所以挖角了褚先生,让他去偷长孙家的账本。但你既是个‘五郎’也有法力, 自己去偷不是更快?”   陈葛蔫蔫道:“长孙春花身边的女护卫是个硬茬, 我不敢。”   严衍道:“你知道她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见她, 汗毛就竖起来了,肯定是个大型食肉的猛兽。”能把自己拆骨吞吃入腹的那种。   陈葛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她的血气味不纯。”   “那你今日潜入褚家,又是为何?”闻桑追问。   陈葛恨恨地啐了一口:“老褚把答应我的事办砸了,银子却不还我,真是岂有此理。我听说他家里出了事,便索性自己来拿。”   闻桑冷笑:“你倒是会趁火打劫。”   “哎哎,这位官爷!”陈葛不乐意了,“我只是取回自己的东西,怎么就趁火打劫了?”   “还敢顶嘴?”   闻桑看他是横竖不顺眼,将鞭子在手里卷了,不轻不重地敲他的脑袋:   “你个‘老五’,到汴陵这么久,登记了吗?知道爷爷是谁吗?爷爷是断妄司汴陵栈的栈长!”   陈葛被他敲得头昏脑涨,扯着嗓子叫:“来人啊,断妄司恼羞成怒,公报私仇,严刑逼供啊!”   果然严衍是个讲道理的,喝止了闻桑。   “褚大娘子被害,可与你有关?”   陈葛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那你知道多少?”   陈葛道:“肯定是他那个外室干的呀。那娘们儿我见过,一看就不是人。”   第一次遇上褚先生,就是在寻家的当铺。   陈葛与寻家大当家寻仁瑞算是生意伙伴,寻家当铺有些难以处理的死当押品会托陈葛放在四海斋代为展卖。故此陈葛与寻记当铺的大朝奉相熟。   那日褚先生遮遮掩掩地到寻记当铺当了一块两寸长的碧玉算盘,青青翠翠地煞是可爱。陈葛看见,多问了两句,大朝奉便将褚先生的身份家底与陈葛细细说了。按理说长孙家名下也有春花当铺,给褚先生的典当价格更加实惠。他特地来到对家的当铺,肯定是为了避开熟人耳目。   可见是十分缺钱了。   大朝奉说,褚先生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吃喝嫖赌样样不沾,除了埋头算账,只有一样癖好,就是收集各式各样的算盘。这本来就是他吃饭的玩意儿,趁手不趁手一摸便知。东家长孙春花也知道他有这样的癖好,但凡遇到什么奇形怪状的算盘,就会给褚先生捎回一把来。这些年下来,他收藏的算盘至少有几百把。人人都说,褚先生挣了那么多的银子,除了捎回老家供养父母儿女,其余的都花在算盘上了。   如今也有许多商人将算盘当做招财的吉祥物,供做摆设,是以市面上也有专为赏玩所制的算盘,有除了名贵的紫檀、花梨做的木算盘,还有金银玉石、瓷烧的算盘,大到一丈,小到两三寸,都是图个好意头罢了。   可不知为何,大约半年前,褚先生开始挨个地将手上的算盘典当,凑了钱,置办了一座不小的宅院。有认识他的人见他常常出入胭脂铺、绸缎铺、首饰铺等处,便暗暗地传闻他是养了个外室。   陈葛第一次偷偷和褚先生约在家里的时候,褚大娘子已经从乡下搬进来了。   陈葛趁着夜深进了褚宅,掏出银票的时候,褚大娘子的眼睛都要从眼眶子里瞪出来了。她长久住在乡下,不知道自己丈夫在城里靠打算盘就能挣到这样多的钱。   陈葛打的主意是这样的。长孙家在汴陵生意做的开,有一半是和吴王府交好的原因。吴王府的资产许多也是交给春花钱庄在打理,但侯府对于银钱往来上的私密性要求极高,倘若内账外泄,第一个便要责问长孙春花。从此以后,春花也就再难得到侯府信任了。   故此他计划着让褚先生将涉及吴王府的账本偷出来,再外泄出去,自然能让长孙春花吃不了兜着走。   褚大娘子见钱眼看,满口答应替他偷账本,还与陈葛商量设了个局,故意恶心长孙春花。   褚先生则是不大情愿的样子,不过为了顺利和离,也只好顺着她。   闻桑张大了嘴:“和离?褚先生要和离?”   “可不是么。褚大娘子要两千两银子方肯与他和离。我对褚先生说,他肯照我说的做,这银子我来出。”   陈葛趴在地上,嘴角贴地,沾了满嘴灰,吹了半天,都吹到了嘴里,又呸呸呸地在吐灰。   严衍与闻桑对视一眼。   “你说你见过那个外室?又是何时?”   陈葛眼珠一转,露出个贼兮兮的笑:“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能不留个后手?我给了他们两千两银票,出了门,又翻墙回来。”   褚大娘子和褚先生已分居许久,褚大娘子跋扈,自己霸占了正房,把褚先生撵到厢房去住。她生怕褚先生在她睡着了偷偷进来,将门反锁了,把那两千两银票在卧房里各个地方都藏过一遍,最后终于定下主意,塞在书架里的一个摆设花盆里头。陈葛在窗外挑破了窗纸看着,觉得实在好笑。   从正房走出来,经过中院,陈葛听到厢房里褚先生低低说着什么。   他最爱听人壁角,于是凑到窗边,顺着开着缝的窗扇,望见里头褚先生背对他坐着,软语呢喃地说:   “绛珠,你再忍忍,很快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褚先生面前分明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一个人在房中!   陈葛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赫然看见褚先生对面坐着个绛紫衣裙的美貌女子,眼眸莹亮低垂,似有泪光   “褚郎!”女子柔柔唤了声。   她身姿婀娜,双肩十分削薄,身影甚至有些透明之感。陈葛一下子觉得十分眼熟,却不知在哪见过。   女子若有所感,眸子蓦地和陈葛对了一对。陈葛一惊后退,碰到窗格发出细碎声响。   褚先生闻声而起,那女子立时油灯芯尽一样如烟散入无端,消失了。   说到这里,陈葛双肩一颤,打了个哆嗦。   严衍皱眉深思。   天生万物,各有异能,其异能多半与原身有关。比如陈葛的异能是媚术,于拳脚功夫擅长些,却并不精妙。世间“老五”多种多样,还没听过哪一种是能随意隐形现形的。   “你可听过避役么?”严衍道。   闻桑懵然摇头。   “十二时虫,一名避役,生人家篱壁、树木间,大小如指,状同守宫,而脑上连背有肉鬣如冠幘,长颈长足,身青色,大者长尺许,尾与身等,嚙人不可疗[ 《本草纲目》]。避役善变色,能与所在融为一体,如化入无形。”   闻桑一脸崇拜地望着他,心道,师伯真是博学。   “这么说来,是个避役精?”   严衍摇头:“我只是猜想。”   闻桑:“……”   严衍转向陈葛:“你可能将她的模样画出来?”   陈葛忙不迭地点头。   闻桑收了打魂鞭,解开无定乾坤网,将陈葛拎起来。陈葛在书案上翻找了半天,找出纸笔,画了个雏形出来。无奈他画技实在太差,画成个口歪眼斜的妖怪形状。闻桑夺过来看了一眼,又掏出沙包大的拳头要揍他。   陈葛抱头:“别别……我尽力了,确实画不好哇……我是个狐狸,又不是个毛笔精!”   严衍叹气:“你说,我画。”   陈葛画画不行,动嘴皮子却是强项,与严衍还算配合无间。一会儿嚷嚷:“眉毛拉长一些,嘴唇饱满些。”一会儿又道:“眼睛大一些,下巴尖一些。”   严衍画着画着,忽然顿住,放下了笔。   闻桑与陈葛一左一右伸头过来看那画像。   陈葛先叫起来:“对,就是她!简直一模一样!”   闻桑挠了挠头:“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对啊对啊,我也觉得很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严衍端详着手中画像,有些无语。   画中的女子明眸皓齿,竟与长孙春花有七八分像。   春花一大早便派了罗子言去府衙提人。   罗子言是汴陵排名第一的讼师,天生一副讼师像,弯钩鼻,薄尖嘴,两只浑圆的眼睛,时常拎一把无字纸扇,不阴不阳地扇着。他是长孙家的喉舌,许多生意契约都由他拟定,商场上的官司有他一张锦绣妙口,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更何况,他和知府曲廉还是幼时私塾的同窗。   春花将案情与他简单说了,他拍着胸脯打包票,午膳前定将长孙石渠带回来。   谁知才不过半个时辰,罗子言便灰头土脸地铩羽而归,不仅没有带回长孙石渠,反而带了个不速之客回来。   春花望着书房里好整以暇站着的人,实在是头痛欲裂。   “闻捕快,又有何贵干啊?”   闻桑冲她抱拳一礼:“春花老板,有个小忙,想请你帮上一帮。”   春花瞥了罗子言一眼,见他战战兢兢,不敢与她对视。他向来牙尖嘴利,字字刁钻飞快,偏偏曾经在闻桑手上犯过事,被他打了十几板子,幸好春花替他交了三倍罚金充库,才将他捞出来。从此他见着闻桑便像没嘴的葫芦,只剩瑟瑟发抖。   不由得更加不耐,瞪着闻桑道:“闻捕快这是上门打秋风来了?若要帮忙,先放了我哥哥。”   闻桑轻咳一声:“案子还未审结,不能放人。”   “福喜客栈的伙计与褚家门口的馄饨摊主都能证明,我大哥当时刚到褚家,此前并无作案时间,依律已可排除嫌疑,该当放人。”   “也不一定是他亲自犯案。或许是□□也未可知。案子尚未审结,人不能放。”   春花近来日日看账本到深夜,昨夜又只睡了一个时辰,心中极端暴躁。此刻听到这番言语,大怒:“闻捕快,这是讹上我们了?”   闻桑连忙摆手:“此案内有玄机,确实需要春花老板帮个忙,也好为长孙少爷洗脱冤屈。”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画。   “这是有人亲眼见过的,褚先生的外室。”   春花劈手夺过来,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这是……我?”   闻桑生怕她不信,连忙将褚先生与褚大娘子的计算,以及褚大娘子的死因详细解说一遍。为免节外生枝,对陈葛的干系只字未提。   春花不说话了,思忖半晌,抬眸细细端详着闻桑,似在琢磨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此事蹊跷,恐有精怪作祟。春花老板与褚先生共事多年,对他的脾性十分了解,若肯配合查案,必能发现我发现不了的线索。”   春花冷冷一笑:“常听罗讼师说,闻捕快专办些旁人办不了的古怪案子,今日才知所言非虚。不知闻捕快希望我怎么配合?”   闻桑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几句。   春花脸色一青,道:“我要是不从呢?闻捕快还打算把我哥哥一辈子押在狱中?”   闻桑缩缩脖子:“您与吴王府的交情,谁都知道,我一个小小捕快,自不敢和吴王府作对。只不过……此事关系长孙家的名声,尽快破案,对您也有好处不是?”   春花将身子慢慢靠进椅背,将闻桑由上到下重新审视一遍。   “闻捕快调来汴陵的时间不长吧?家住哪里?家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闻桑被她看得后背发冷,硬着头皮嚷:“春花老板,要借吴王府的势来欺压我这小捕快?”   他这么一说,春花反而笑了。   “闻捕快要是觉得,欺负我长孙家,就能博一个不畏权贵,严正执法的美名,那可就打错算盘了。我……”   她自己说着说着,却忽然一愣,仿佛想起了什么,有一刹那的失神。   闻桑偷觑她神情:“春花老板?可是想到什么线索?”   他也觉得拘着长孙石渠没什么用,本打算直接放人的。是尊贵的天官大人定了这条计策,让他来逼长孙春花协助查案。   别说长孙春花不肯吃这闷亏,就算她肯配合,焉知不会心里记恨,以后借吴王府的手整治他?到时清正廉明的天官大人拍拍屁股走人了,他在汴陵可就不好混了。   他心里七上八下,表面上还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看春花还是沉吟不语,又唤了一声:   “春花老板?”   春花倏然拉回心神,望着手中画卷上盈盈若泣的紫衣女子。   “这个忙,我帮了。”   天色转暗,府衙大牢中,从天窗透进的一隙日光也渐渐昏黄,随后变成了墨蓝的幽光,将潮湿的囚室映照得分外阴冷。   褚先生在大牢里关了一日一夜,也不见有官来问案,心中暗暗急迫。他挂念着家里,生怕生出什么事来,转念又一想,自己的经历太过离奇,旁人如何能猜得到?心里又笃定下来。   狱卒们都出去外间用晚膳了,许久也不回来。偌大的牢中仿佛只有褚先生一个人,秋意已深,空气中水气郁结,更觉寒凉,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   蓦地,一丝幽幽的泣声缭绕而至,褚先生双肩一抖,起身四顾,竟不知从何处而起。   听起来是个女子的哭声,微微抽噎,婉转郁结,慢慢地似乎离得更近了,直传到褚先生囚室的铁栅之外,带出一声无奈的吟叹。   “褚郎!”   褚先生大惊失色,冲到铁栅前拼命向外望去。   甬道深处,一名紫衣女子缓缓行来,发髻微微凌乱,乌发垂坠,遮住了侧脸,只能隐隐看见忧伤的眉眼。她走到离褚先生一丈远的地方,站住。   “褚郎……”   褚先生手指攥在铁栅上,指尖发白:“绛珠,你来做什么?”他四处张望,见无人在近,还是不放心,“你快回去,若被人看见,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女子委屈地望定他,只不做声。   褚先生心中一软,好言安抚:“你不必担心我。他们找不到证据,自然会放我回去的。你在家里好生等我。”   女子后退一步,含含糊糊地说:“褚郎,我今日……看见她了。”   褚先生一怔:“谁?”   “死了的……”她低下头,嘤嘤哭泣起来。   褚先生浑身剧震:“别怕,她已经死了!再不能伤害你了!”   “可是,我怕!褚郎,她死得好惨啊……我不想呆在那里……”   “绛珠别怕!再等等,我一定带你离开!今后只有我们两个,双宿双飞……”他蓦地伸手出去抓她的手。女子没有防备,竟被他抓了个正着。   褚先生一愣,只觉触手温热,指腹上有一层厚厚的茧,那是他熟悉的,常年打算盘留下的茧子。他本来就是细心的人,方才一时震惊才被蒙住,此刻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如同触电一般缩回手,难以置信地怒瞪眼前的人:“你不是绛珠!你……你是……长孙春花!”   春花面无表情地扶额,向一旁的角落道:“我尽力了。”只是没想到穿帮的这么快,害她说了那么多忸怩作态的言语,真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她扯一扯身上轻若薄纱的布料,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褚先生,你这年纪都能当我爹了,没想到对我还有这种心思。”她神情坦荡,毫不羞怯,反倒是褚先生听她这样说,立刻臊红了脸。   “你、胡说!绛珠是绛珠,和你完全不同!”   闻桑从角落中拐出来,抱臂站在褚先生和春花中间,冷冷一笑:“你敢说,绛珠的相貌,不是为了迎合你的心意?”   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褚先生在春花手底下做事,日久年深,起了不该有的邪念,但理智又清晰地认知到没有接近的可能。那绛珠也不知是什么邪物,就利用了褚先生的这点念头,幻化成人诱惑了他。   褚先生拼命摇头:“不是绛珠的错!都是我,是我让她长成这副模样,是……”   他倏然收住话语,神志清明了不少,知道已经透露的太多。   闻桑趁热打铁,高声道:“如今案情已经分晓,定是褚大娘子发现了你和绛珠的事,你们合力将她杀了!还不认罪?”   褚先生却学聪明了,不中他圈套,冷笑:“你们不必装神弄鬼来套我的话。根本没有绛珠这个人,你们说是我杀了我娘子,拿出证据来?”   “……”闻桑与春花对看一眼,都是无语。   其后不管闻桑如何威逼恐吓,褚先生就如一个封了嘴的葫芦,不肯再说一句话了。   两人都甚是气馁,尤其是春花,费了这么大的事,才套出这么点东西。不过毕竟已知道确有绛珠其人,且能够确认,正是褚先生与绛珠联手害了褚大娘子。如今的难题,只在如何找出这身份成谜的绛珠了。   春花与闻桑两个各怀沮丧地走出大牢,在府衙门口撞见个熟人,定睛一看,竟是严衍。   春花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尴尬笑道:“严公子怎么在此?”   严衍将她这幽怨鬼气的装束上下扫视一眼,默默转开脸。   闻桑咳了一声:“严公子是来……”他脑子一时滞住,有点编不下去。   “闻捕快召我来问询。”严衍面色不变,话接得十分稳当。   春花了悟,现出感激之意:“严公子多番为我哥哥清白奔走,春花铭感五内。”   严衍向她微一颔首:“春花老板客气了。”   闻桑听得心里万马奔腾,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命他强行扣下长孙石渠,借以要挟长孙春花的,可不就是断妄司的天官大人么?这会儿倒是在姑娘面前扮起了好人!   他张了张嘴,接触到严衍投过来的冷冷注目,腿肚子一抖,连忙闭嘴。   见春花一脸疲惫,闻桑心里也有些愧疚,道:“春花老板,今日多得你相助,总算套了些话出来。你且先回去歇息,我回禀过知府大人,便即刻送长孙少爷出狱。”   他抱拳行了个礼,直起身子的时候,春花却还没有动,直愣愣地站着,半晌转头问他一句:   “咱们其实……已经知道绛珠在哪儿了,对吧?”   “呃?”   绛珠自然是在褚宅。但是褚宅他们已探过多次,并未发现异样。如果褚先生不松口,谁能找得到绛珠?   “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不甘心。”尤其她这回全副武装,牺牲得这么大。   “闻捕快,咱们去一趟褚宅。”   “咦?”   “或许,我能让绛珠主动现身呢。”   闻桑满头雾水,严衍却瞬间明白了。   长孙家的马车在衙门口停下,车上只有一个车夫候命。   严衍皱眉:“春花老板夜深出门,没有带仙姿出来?”   春花一怔,迎着他的注视摇摇头。她好像是被……数落了?   “为免不测,严某随你同去罢。”   “呃,这自然好。”她甩去方才的偶一闪念,只当是错觉。   闻桑这不识趣的,也想跟着爬上去,迎面遇上春花一道记仇的冷眼。   “……”闻桑摸摸鼻子,“我走着去便可,春花老板不必客气。”   从府衙到褚宅,车行大约是半炷香的时间,不算短,不算长,刚刚好够打个盹儿。   掐指一算,春花已经整整九个时辰没有合眼了。何况是连日来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的情况下。   她一上车,便自动想将身子摊下去。碍着同车的还有一个人,便硬撑着扯出个礼貌的笑:   “那个……严公子,不介意我小憩一下吧?”   严衍看她一眼。   “春花老板请自便。”   春花于是放心地靠在车壁上,阖上眼睛。不过两三个呼吸之后,轻微的小呼噜声就响了起来。   “……”严衍十分无语地瞪了她一眼,无奈对方已经沉沉睡去,根本接收不到他的不满。   他自问对女子没有偏见,也不觉得女人非要温良恭敬,蹑手蹑脚不可。但……此人的举止,即便是个男子,也太出格了吧?   京中他熟识的女子多半是王公贵族女眷,个个仪态万方,矜持有礼,何曾见过这样解衣盘礴,随心所欲的女子?   想到此,心中不由得十分不耐烦。   马车颠簸,可丝毫没有影响到春花的睡眠质量,她的身子剧烈摇晃,却仍能保持均匀呼吸与沉睡的姿态。严衍也实在是佩服不已。   行到一个路口,马匹长嘶了一声,车辆猛地转弯。春花晃了一晃,直冲着严衍怀里倒过来。   严衍冷冷地向旁挪了一挪。   梆地一声,春花半个身子趴在车座上,撞得脑门硬是红了一块。她龇牙咧嘴地醒过来,口中懵然:   “怎么了?怎么了?”   严衍平板道:“你摔了一跤。”   “哦。”她伸手摸摸脑门,皱了皱眉,倒是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扶一扶,自己哎哟哟地爬了起来坐好。   “……”严衍望着她,不知为何,十分想叹气。   这人,究竟算是太没城府呢,还是太有城府呢?   这时,便听到闻桑在外头气喘吁吁地道:“两位,到地方了。”   下车的时候,闻桑盯着春花脑门上的红肿看了半天,探询的目光忍不住飘向他不苟言笑的大师伯。   您是在车上把人家姑娘打了一顿么?   春花没有察觉闻桑的异样。她小睡了一阵,精神了不少,心里反复地盘算,如何才能让那叫绛珠的自动跳出来。   天天看账本,这会儿终于能换换脑筋,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严衍看出她跃跃欲试的心情,皱眉道:“里头不知道是什么鬼怪,春花老板,切勿掉以轻心。”   “……”春花又产生了那种被数落的感觉。这回应该不是错觉了。   她深吸一口气:“你们且在外头等着,我一个人进去。”   “……”   严衍与闻桑两目瞪视无一言。这姑娘,怎么越吓胆子越大?   春花道:“你们若和我一起进去,她必定不会出来。”   严衍道:“你一个人进去不安全。”   “……”春花想了想,“要不,我带把刀进去?”   严衍强忍住心中的无语,思忖半晌,终于同意。   “你自己从正门进,我们翻墙进去,若有不对,你就立刻大喊出来,听清楚了么?”   春花心不在焉地点头:“听清楚了。”   庭院中阒然无声。春花穿着一身薄纱,压根不挡风,直觉手臂上鸡皮疙瘩起了一大片。   爷爷常说她是胆如斗大,气比笋短。嗯,确实有那么点儿。   闻桑与她说过褚宅的布局,她心里想着的那东西不是在褚先生住的厢房中,便是在书房之中。谁知两处都翻找了一遍,竟连个珠子都找不到。   正堂中一片人字形的暗迹,想必就是褚大娘子横尸之处。春花微一哆嗦,踮着脚尖绕了过去。   蓦地,她脚步顿住了。   褚大娘子从乡下搬过来,已经在这宅子里住了许多天。怎么偏偏那一天,褚先生和绛珠就起了杀心呢?   褚先生以为她是绛珠时,曾对她说:   “她再不能伤害你了!”   这样说来,褚大娘子是要伤害绛珠,才逼得褚先生出手的么?   那么事发之时,褚先生、褚大娘子与绛珠,一定都在这正堂之中。   春花点了火折子,将正堂中的两根油烛燃亮,顿时看清了正堂中的摆设。一张紫檀鼓腿供桌在当中,两把乌木元螺钿椅,配天然几、八仙桌各一。   她试探地叫了声:“绛珠,你在么?”   厅中烛影摇摇,夜影幢幢,微风浮动布幔,仿佛在回应她的话语。   春花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垂首,仿佛自言自语。   “绛珠,我今日去看过褚先生了。他同我说,他后悔了。”   无人回应。   她继续道:“他说,你不过是一块木头,根本不能陪他度过余生。他与我朝夕相处,觉得我好看,这才照着我的样子,幻化了个你出来,所以,你根本不该存在,你不过是我的替身罢了。你明不明白?”   庭院中寂寂无风,屋内的各式家具却嗡嗡晃动起来,仿佛有看不见的的手在撼动着地面。   春花震了一震,忽然后悔,没真的带把刀进来。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掉头就跑,还是该刺激得再狠一些。   她起身微不可察地向门口靠近,口中还是加了一把火:   “褚先生跟我说了,你害他丢了差事,死了老婆,还害他坐牢,他真恨不得当初让褚大娘子亲手劈了你!绛珠,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如、意、算、盘!”   这话一落,平地一股风起,堂中桌椅纷纷摇晃着倒地,一个凄厉的女声长长地唤道:“褚郎,你好无情啊!”   紫檀供桌蓦地裂开一个暗格,从供桌腹内飞出一道四角包金的黝黑物事,直向春花飞过来。   春花吓了一跳,扭头往门外狂奔:   “啊啊啊,算盘杀人啦!”   刚跑到褚大娘子横死的地方,便被门槛绊了一脚,堪堪就要跌在那暗色血迹上。   “……”她是来抓凶手的,不是来案件重演的好嘛?   那算盘熟稔地直冲她后脑而来,力道之急之快,不把她脑后砸个血窟窿出来绝不罢休。   春花惊叫一声,忽地腰间一紧,身子已被带出两步。那方杀人的算盘擦着她的头皮斜飞而过,直飞到院中。   只差毫厘,幸而她不至于落到和褚大娘子一样的下场。   月光如水银泻地,闻桑早支开了无定乾坤网,等着那算盘自投罗网。果然一把网中,算盘在网中挣了几挣,都没有挣脱,终于翻了两翻,跌在地上不动了。   春花气喘吁吁地扒着严衍的肩膀,心有余悸道:   “这回真是命大啊。”   抬眼望见严衍紧锁的双眉,她连忙站直,讪讪一笑:“是该多谢严公子救命之恩才是。”   春花这是第一次到褚先生家里。   在她的印象中,褚先生一直是个安静的中年男人,为人老实怯懦,算起账来倒是一把好手,提及家中的父母妻儿,便是一副重责在肩,不敢有丝毫懈怠的模样。据说他幼时家徒四壁,供他读了几年书便供不起了,送去铺子里给账房先生当学徒。他为人木讷,却是个细心周到的实心眼,埋头几年下来,终于把师傅们的本事都学到了手,自己也能独当一面了。父母给他说了一门亲,就是远近闻名性情悍勇的褚大娘子。   岂料父母的身体就此差了起来,其后甚至都瘫痪在床。褚先生上有老,下有小,全靠褚大娘子一个人在老家照顾,他一个人在汴陵做事,挣回的银子,自己留下勉强够果腹的,其余全部捎回家,为父母治病,供子女读书。   褚先生是长孙恕一手招进长孙家的。提起这位老账房,长孙恕总说他人品佳,心眼儿实,却是个奔波劳碌不享福的命。   随着长孙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褚先生备受重用,手头也越来越宽裕。前些年,他还清了欠下的债务,为父母风光送了终,几个子女也都各行嫁娶,另立了家业,日子总算过得松快了些。   春花晓得他没有别的爱好,只好收藏各式各样的算盘。但凡遇上新奇另类的算盘,她便会买下来送给褚先生。这些年她送过褚先生几十把算盘,但只有一把让她印象深刻,如何都不能忘。   那是一把紫檀木包金箔的长算盘,样式和雕花都平平无奇,算盘珠子十分油滑,包了几层浆,打起来声音利索,十分趁手。   就这么一把算盘,是春花当铺里留下的死当品,原主典当时曾对当铺大朝奉说,这是一把如意算盘。大朝奉把这事当笑话,说了好几年。这算盘若真是如意算盘,主人怎会沦落到来典当的地步?   当时春花觉得这算盘不值几个钱,索性转送给了褚先生。不料褚先生却十分喜欢,他每日盘点清账,随身携带的就是这把紫檀算盘。算起来,也用了有两三年了。   今日闻桑提起绛珠这名字,不知怎的,春花立刻就想起了这把紫檀算盘。   如意如意,事事如意,真的是件好事吗?   闻桑将那算盘捆了里外三层,拿回衙门去拷问。严衍坚持要送春花回府,春花不好推辞,两人又一同上了马车。   一上车,严衍便问:“春花老板早就知道,绛珠的原形是把算盘?”   春花嘿嘿一笑:“只是猜测罢了。这把如意算盘,还是我送给褚先生的。当时只是图了个好意头,没成想还真是个能叫人心想事成的算盘。”   严衍定定看她:“那春花老板觉得,有心杀死褚大娘子的,究竟是褚先生,还是绛珠?”   “这还重要吗?总归是两人合谋……”   “自然重要。人有人法,妖有妖规,一旦触犯,便该按各自罪责相应论处,怎能含糊其事?”   春花愕然而笑:“严公子真是个较真的人。”她思忖片刻,“算盘如意,如的毕竟是人之意。想那绛珠,连自己的相貌衣着都不能自己决定,又怎么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杀人呢?”   “方才绛珠要杀你,难道不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么?”   “也许褚先生想要的,本来就是一个会动情和生妒的女人吧。”春花摇头自嘲,“情之一字太过纠缠,我也只是胡乱猜测。倘若我有一把如意算盘,只希望现下能变出一张床来……”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弱。严衍抬眸去看,只见她又靠在车角,红唇微张,沉沉睡去。   仙姿早就候在府门前,见自家马车来到,不等停稳,一个箭步就上去掀了车帘。眼前的情形令她张口结舌。   她家小姐毫无形象地靠在车角,睡得昏天黑地,两只手指轻点在她眉心,让她不至于向前倾倒。   严衍将手臂举了一路,冷着脸,皱着眉,神情说不出是耐烦还是不耐烦。 第26章 、明月楼台   案子过了几遍堂, 褚先生还是抵死不认罪,坚称其妻非他所杀。知府曲廉审案审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捕快闻桑当堂呈上了新的物证:一把带血的紫檀算盘。   算盘虽是凶器, 却不能证实凶手就是褚先生。但这闻捕快当堂声称算盘中藏有褚先生杀妻的铁证, 只消劈开看看,便能证实他的罪行。   说也奇怪, 这话一出,褚先生立刻改了口,承认妻子是他亲手所杀, 只求知府大人不要毁了他的宝贝算盘。   如此, 褚先生杀人之罪确凿,因有隐情可免死,只判了个流放三千里。此案在汴陵传得沸沸扬扬, 连吴王都亲自过问了。市井中更有流言纷纷,千奇百怪。   有人说真正的凶手是长孙家的大少爷, 但因长孙春花与吴王府交好, 吴王对知府大人施压, 强行将罪名安在了褚先生身上。   有人说褚先生养了个美貌的外室, 那女子因妒生恨,害了正房。褚先生为了保护情人,才心甘情愿以身相替。   还有的说,褚先生得了一把能幻化成绝世美人的如意算盘,为了和算盘双宿双飞,这才杀死了自己的发妻。   百姓总是喜欢离奇的说法,所以这第三种传闻反而最广为人知。   就在这时, 长孙家的文玩行推出了一批“同款”紫檀算盘, 果然遭到汴陵男子疯抢, 连着数日排队抢购,连知府大人自己都派小厮掩人耳目地过来买了一把。这一回,长孙春花虽损失了一个账房先生,却又赚了个盆满钵溢。   毕竟,世间哪个男人不想要一个这样的如意算盘?   正值深夜,褚安平作为精神失常的案犯单独关押,牢中并无他人。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褚安平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竟站了一个人。   闻桑向他咧出一个灿烂的笑:“褚先生,神智可还清楚?”   闻桑再道:“去年在汴陵不幸身亡的苏玠苏大人,你还记得么?他在汴陵,是否曾与人结仇?”   褚安平冷冷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   “苏玠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京中家教严,到了汴陵这花花世界,哪经得住这些老奸巨猾的汴陵商人的种种诱惑?恐怕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又被人陷害,封了口舌。你跟着春花老板行走商界,有些传闻,你不会不知道吧?”   褚安平倏地抬头,涣散的目光瞬间如针刺一般投在闻桑脸上。   “你是想,让我攀诬东家小姐?”   闻桑笑笑:“我没有这个意思。”   褚安平沉默一阵:“我是要流放的人,大约也活不了多久了。”   盘腿而坐的膝盖上被人扔了一把巴掌大的算盘形状的坠子。   闻桑道:“这是春花文玩行的新品,送你一把,路上留个念想。”   褚安平低下头,将那算盘在指尖把玩了一番。   半晌,他瓮声瓮气道:“那位苏玠大人死在花娘菡萏的香榻上。但据我所知,他死前来往最多的花娘,分明是软霞楼的花娘樊霜。”   顿了一顿,他补充道:“苏玠与樊霜相识,还是我们东家小姐撮合的。”   严衍花了数日在闻桑处盘查往年的案件存档,倒也没有耽搁他四处探访街衢风物。他沿途细观汴陵百姓生活,只觉与京城民风大不相同。   汴陵男女说话都轻声细语,不似京城人洪亮爽快,但在街骂之中,每每稳准狠毒,一语封喉,引得围观众人惊喘连连。   这日他别了闻桑,一人穿过熙攘闹市,行到城隍庙西,蓦地生出些异样之感。   身后有一段足音跟了他两条街了,显然是有意盯梢。   他没有刻意甩脱,略站了站,身后之人还是没动静,他便继续往前走。   “那公子……”   严衍转头,是个年轻的后生,容貌端正,脚步虚浮,眉心发青,是熬夜肝虚之相,不像是有功夫在身的。   后生手捂胸口,喘得像一头夔牛一样,追赶而来。   “这位仁兄,您掉了东西!”他将一物举到他面前,摊开手心,竟是一锭明晃晃的金元宝。   “……”严衍默了一默,最近几日,似乎遇上不少莫名其妙的事情。   “在下随身并无此物,恐怕是他人所失。”   后生呵呵一笑:“我亲眼看见从您身上掉下来的!我这追了两条街呢!”   严衍有些不耐烦:“你认错人了。”   后生瞪目,去抓住眼前人的衣袖,却被一阵微风吹得一个趔趄,手中一空。连忙揉了揉眼睛,严衍竟已走出了数丈之远。   “咦?”后生怔愣了一会儿,莫不是出现幻觉了么?   那后生在身后连唤了几声,倒是没有再追上去。捧着金元宝想了一会儿,掉头走入一个窄小的街巷,转过几个弯,来到另一条宽阔的车行大街。   一辆锦幔玉钩的马车停在街口。后生走到车前,低声道:   “东家,他没要。”   马车里柔声道:“你不会硬塞给他呀?”   “他动作太快,我还没来得及,他就走远了。”   “唉,小章,你还是太老实。”马车里的人撩开锦幔,絮絮地数落。看见外头的情形,车中人愕然止住了话头。   春花钱庄的二账房小章目光茫然,与马车里的东家小姐对望。小章身后,一袭青衣的严衍眉心微蹙,抱胸而立,淡然注目。   尴尬在春花脸上一闪而过,随即迅速泛起梨涡浅笑:   “严公子,好巧哇。我请你吃饭?”   半斤荞麦皮,也想榨四两油。这就是石渠对他的嫡亲妹妹的评价。   石渠出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请严衍吃了顿饭。他感念严衍替他仗义执言,洗刷冤情,掏心掏肺地对他说了许多话。尤其是自家妹妹为人的套路,一样一样地都说了给他听。   “严兄,她有没有问过你,住哪里?”   “……有又如何?”   “她有没有对你说过:有机会一起发财啊!”   “……”   “我这妹妹,但凡她看中的人,先是千方百计地友善示好,然后便会找些不相干的人去多番试探,譬如故意掉些金银财宝,或是美女投怀送抱,看你经不经得住诱惑。”   “……”   “倘若经住了诱惑呢?”   石渠将手中折扇一展。   “嘿嘿,那她可就真的盯上你了。”   春花宴请严衍,是在春花酒楼的湖中画舫最高层的露台雅间。楼船的底层,有咿呀呀的小倌站在船头,迎风清唱缱绻的汴陵小调,清风软枕,天水相映,戏腔软糯。   宴是小宴,上的是春花酒楼的招牌席面,取名“八珍玉食”。所谓八珍,其实是三荤三素两豆腐。荤是水晶肴蹄、软兜长鱼、白袍虾仁,素是芍酱梨丝、竹笋香蒲、秋露石耳,豆腐是文思豆腐、镜箱豆腐,另佐珍珠白米饭,上躺半枚高邮咸鸭蛋,晶莹流黄。酒是菖蒲酒,茶是竹叶茶,色香满溢,令人口中津液顿生,食指大动。   严衍双手合抱,向后一倚:“春花老板,现在可以好好解释一下,为何跟踪严某?”   春花露出诚恳笑容:“严公子,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请您接替褚先生,做春花钱庄的大账房,薪俸只管开。”   严衍轻嗤一声:“我若不肯呢?”   春花笑意不改:“您先提个价格,未必就合不上。”   “不是薪俸的问题。严某只是……不大喜欢你这个人。”   酒楼的小二正满脸堆笑地向他杯中注满茶水,听到此处,手下一抖,茶水洒出不少。   立在春花背后的仙姿“蹭”地一声拔出刀来。   严衍冷冷地扫一眼仙姿。   “春花老板,这是要强人所难?”   春花也没有料到他这样直爽,一时觉得该生气,却不知为何有些开心,噗嗤笑了起来。   她示意仙姿把刀收起。   “我不过招个账房,不必两相喜欢。严公子看我不顺眼,少看两眼不就得了?只消把活儿干好,大家一起发财,不好么?”   幽深黑眸凝睇着她。   “我这个人,防心有些重。总要多试探考较几次,才敢推心置腹。我观严公子为人,外严内慈,颇有古君子端方之风,十分对我的脾性。”   “春花老板与严某相识日浅,怎对严某如此了解?”   春花微笑:   “前日在城隍庙口有老妇晕厥,是严公子扶起来送到医馆的吧?”   “这是春花老板安排的?”   “那是我们春花绣庄里的绣工王嬷嬷,祖传的纳纱绣针法,天下无双。”春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昨日在江边,一个小姑娘与家人走散,是严公子把她送回家去的吧?”   “……也是你的人?”   “春花钱庄护院李大的女儿,别看年纪小,一身的功夫,三五个壮汉都打不过她。”春花笑吟吟道,“还有今日,小章送金元宝给你,你不肯要,若不是太过正直,就是防心太重。无论哪一点,都是一个优秀账房的必备品质。”   严衍默然半晌,道:“以春花老板的声望地位,想找个大账房有什么难?何须如此迁就严某?”   “账房先生满地走,能入我眼的人却不多。何况我这人,一旦认定了,便不会轻易放过。”   正说着,二账房小章拿了两本新账进来,捧到春花面前,请她阅看签押。春花眸中带着笑意,食指在纸面上划了两划:   “此处,数目与去年的合不上吧?”她微微蹙眉,掌心向上摊开,指腹搓了搓。   小章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从背后掏出算盘供她复核测算。   那算盘珠子碰撞得清脆,严衍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瞬间怔住。   “这不是……”褚先生的如意算盘么?   春花闻声,对上他怀疑的目光,立刻绽开笑容:“我瞧着褚先生那个算盘甚是喜庆,意头也好,就命人原样定做了一个。”   “……”这话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严衍。   那如意算盘乃是积年的老物,吸纳沉淀了太多人心欲望,故而能随主人心意变幻成真。旁人不识,他却能看到木纹周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色灵气,天下独此一把,不会认错。   他心中暗骂,这个闻桑!分明让他将这邪物送回京城,给韩抉炼化,却不知是在哪个环节,被长孙春花这奸猾之徒掉了包。   但她如此堂而皇之,他竟也不能点破这谎言。   严衍沉吟片刻,慎重道:“春花老板也贪图宝物如意么?恐怕想要以心役物的人,最终都落个役于物的下场。”   拨打算盘的纤手停了下来。   春花仰起脸:“我不担心这个。”她指尖拂过如意算盘,黑色灵气蓦地收敛起来,竟浅淡至难以察觉。   严衍眸中一震,微惊道:“你向它许了愿?”   “许了啊。”   “许了什么愿?”   春花瞧他如此严肃,不由得失笑:“我愿它……当一把最趁手的好算盘。”   “……”   严衍瞪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世间最难受制的,便是人的欲望。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清心寡欲的圣人,也未必能掌控自己欲望的边界。而眼前这贪图享乐,嗜钱如命的商贾女子……   春花并未察觉严衍心中异样。她签了花押,从席间站起来,向他施了一礼。   “今日我所求之事,严公子不必立刻答复,可以考虑几日再说。”   她语带揶揄:“我看严公子也是个爱清静的雅正君子,不妨在此听一曲乡音,一解异乡劳顿。话已说完,我这不顺眼的人,就不在此处讨严公子心烦了。” 第27章 、番外之如意合欢   褚安平年轻的时候, 也有过娇妻美妾,挥斥方遒的书生梦想。但家中负累太重,他早早地就认了命, 知道自己这一世最要紧的, 就是好好工作,努力挣钱。   长孙家给他的这份差事, 旁人都艳羡不已。不论年俸还是东家对他的信赖尊重,他都十分满意。他心里想着,再过个两年, 就能将常年卧病的父母接到汴陵来住, 届时子女也大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平平安安, 他也就再没有别的念想。   可偏偏就在他买下新宅院之前,父亲的病势再也撑不住了。父亲一走, 母亲失了支撑, 不几日也跟着去了。   子女们都成了婚, 见着老人们不在了, 便吵嚷着要分家。   这些家里的事,一向是褚大娘子在管,横竖他只管在汴陵挣钱,按月寄银子回乡,旁的事情是不问的。他只知道分家的事情扯了许久都没有结果,家乡送来的每一封信都是在诉苦、抱怨和争家产。初时他还拆开几封看过,再后来便懒得拆开了。   褚安平的生活是极致地简单。也许是这些年节俭惯了, 他在口腹之欲和穿着上都没有什么大的欲望。他每日只睡三个时辰, 早上卯时准时去钱庄上工, 到夜里盘点入了账,回到家中已是亥时。东家小姐也觉得他辛苦,劝他每个月休上几天假,他自己却不肯。若不上工,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就是在这个时候,东家小姐送了他一把紫檀木的算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账房先生最得有一把趁手的好算盘,得结实,顺滑,珠子圆润,声音清脆。这把紫檀算盘用料好,没有上漆但色泽莹润,算珠光滑,一看就是把好算盘。他一眼就喜欢上了。   东家小姐说,这是把如意算盘。   这一句话把他说懵了。如意如意,如什么意呢?   他竟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想要的。   许多个独自盘点清算的深夜,他将结了厚茧的手指抚过每一颗算盘珠,便似将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寄托在这算盘上。   隔位六二五,退位一二五,一八七五记,改曰二十五。   算账的活计越来越容易了,有时候他似乎都不用费力去拨动那算盘珠子,只要心中稍稍一动念,算盘便自动替他算出来了。他心中隐隐惊奇,知道这不是一把普通的算盘。   直到那一晚,他一个人在房中盘点清算的时候,绛珠出现了。   她说她叫绛珠,声音柔而亮,像轻轻拨打的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这像是他会给他取得名字。可是他都还没说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该叫这个名字。   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惊恐的是,绛珠和东家小姐长得竟有七八分像。   他是看着东家小姐长大的,从她十岁上下跟着老东家学看账,便认识她了。说起来,打算盘的手艺还是他亲自教会她的。可是东家小姐长得真快啊,一转眼便抽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也不再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而是富有主见,心思难测的春花老板。这些年他倾尽了心思帮她把长孙家的家业发扬光大,她也对他极为尊重,开口闭口都称他褚先生。甚至他喜欢收集算盘这点小爱好,她都记在心里。   他曾经隐隐意识到自己那点心思,但明知无稽,也从未正视,言行上向来是谨守本分的。直到绛珠出现,他望着那一张与东家小姐相似的脸,第一次直面自己龌龊的邪念。   简直就像被扒光了一样。   但他很快发现,绛珠和东家小姐是完全不一样的。绛珠是完美的。饿时送上清粥小菜,渴时送上香茶甘酒,冬日她暖的像火,夏日她凉得如玉。她的每一句话都贴近他心意,每一个笑容都能抚平他过往的一道伤痕。更重要的是,她一心一意地依恋着他,渴望着他,需要着他。   至此,他对东家小姐再无任何遐想。东家小姐是高高在上的,从来都与他无关。而绛珠是属于他的,完完全全属于他。   他知道绛珠的美无需脂粉绸缎来维持,但他心甘情愿做着寻常男人为自己所爱的女人能做的一切。他不再关心老家的芝麻琐事,不再频繁寄信或寄钱回去。他对生活中除了绛珠以外的其他人都不感兴趣。他和绛珠共度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一样。他怀着一个甜美而疯狂的秘密,不敢对别人说,也不敢对别人说。   人的改变总是有迹可循,外人开始传言他养了个外室。他从不辩解,他们什么也不懂。   大约是他捎回老家的钱和信越来越少,褚大娘子终于察觉了异常,亲自赶到汴陵。最可怕的是,她说子女们分家的事已经安排妥当,老家再没有什么非要她去尽的义务。所以她要搬到汴陵来,和他一起生活。   褚安平吓得魂飞魄散。   他是感激这位糟糠之妻的。他只知算账挣钱,奉养公婆和教导子女都由她操持。两人已经十几年没有生活在一起,她虽有抱怨,但也勉力支撑下来,这也多亏了她强势坚韧的性格。可要和她一起度过余生,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噩梦。   他语焉不详的抵抗对褚大娘子来说完全不堪一击。她将老家诸事略作安排,风风火火地便来到了汴陵。几乎是一进宅子,她就开始质疑他的品味,指摘他的衣食住行,抓住他每一句话来怒斥他的不知体贴和忘恩负义。他把绛珠深深地藏起来,可褚大娘子还是迅速发现了他的变化,知道了他心里有一个“野女人”。   但她抓不住证据,就算外头风言风语传得再厉害,他毕竟没有一个真的“外室”。   于是无时无刻的争吵开始了,他惊奇一个女人怎么能口出如此层出不穷的恶言。绛珠就藏在那张紫檀供桌的暗格中,但此刻他们俩仿佛相隔天涯,他无比地想念她,想得仿佛心脏被人挖去了一块。   大运皇朝律法中有“三不去”: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这三条,褚大娘子每一条都符合。是以他不能休妻,简直毫无办法。   他忍无可忍,对褚大娘子提出了和离。出乎他的意料,她居然答应了,只是狮子大开口,管他要两千两银子。他典当了所有能典当的东西,还是不够。   这时四海斋的陈大掌柜盯上了他,亲自上门来许诺,只要他肯背叛东家小姐,便给他两千两银子。他本来不肯,但褚大娘子却一口答应了下来。他害怕她改变主意,不肯和离,只得遂了她心意。   然后就有了春花钱庄那让他无地自容的一幕。   他知道自己断送了自己的前途。账房这行业最重品行,此事被东家小姐识破了,传扬出去,从此以后汴陵不会有一家商户肯用他。   不过他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褚安平没有把两千两银子还给陈大掌柜,而是给了褚大娘子。钱可以再想办法,大不了将这宅院卖了。但他再也忍受不了那泼妇在他耳边聒噪。   褚大娘子干脆利落地收拾了行李离开。   褚安平被相思之苦折磨了太久,他送走褚大娘子,立刻取出了紫檀算盘。手指抚上算盘珠的那一瞬间,绛珠就出现了。两人相视良久,抱头大哭。   他万万没料到,褚大娘子竟然去而复返,并亲眼看见了他召出绛珠的经过。他见识过褚大娘子太多的恶言,却没有一次比得上这一次的恶毒阴狠。   她大肆嘲讽他的笨拙、无能和可悲,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她说:   “还以为你真有本事养个野女人,没想到是打算盘打出来的鬼东西!我早说了,哪个活的娘们儿看得上你这老货?”   “一把算盘,也敢跟老娘抢男人,这世道真是发神经了!你想和离,做梦!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褚大娘子在屋外转了两圈,拎着把劈柴的斧子进来,冲他冷笑。   “你信不信,我劈了这死木头!”   一向老实本分的褚安平愤怒了。他可以容许别人侮辱他,却不能伤害绛珠。   他心神一动,紫檀算盘立刻感知,平地飞起,高高坠下,砸中褚大娘子的天灵盖。她一声都没出,便伏倒在地。   褚安平被吓呆了,不知是被自己吓住,还是被绛珠吓住。绛珠哭得像个泪人一般,抽泣着问他:   褚郎,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蹲下试了试褚大娘子的脉搏,人还活着。   他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去请大夫。可是让她活过来,绛珠的秘密一定会曝光,他会被人看作疯子,而绛珠……绛珠可能会被人夺去,甚至毁去。   绛珠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不须他言语,就已经明白他心中所想。   褚郎,不要怕。她温柔地说,目光瞬间比他还要冷静。   趁这时候,你赶紧出去。这里有我。   你放心,她死的时候,你不在。没有人会怀疑你。   褚安平孤魂野鬼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他回过头,掩上门的时候,从门缝里看到站在血泊旁的绛珠,瞬间寒毛倒竖,胆裂魂飞。   绛珠还是一样的美丽,苍白脸颊上沾着殷红鲜血,唇角一抹冰冷微笑,仿佛地狱盛开的索命幽兰。   花合欢兮,并蒂长春。人合欢兮,如意延年。   天刚亮,褚安平便被两个衙役押解出城,他要去的地方是三千里外的南蛮之地,毒瘴猛兽丛生。   行到城门口,衙役解开了他的大枷,只留脚镣。   “褚安平,有人送你!”   不远处的马车旁,一个鹅黄衫子的女子向他盈盈施了一礼。   褚安平懵然:“……东家小姐。”   春花递给他一个小包袱:“此去遥远,也许今生也难得再见。我备了些药品和银两,路上用得上。”   褚安平垂下头,不接那包袱,半晌道:“东家小姐不怨恨我?”   春花笑道:“我打算盘的手艺,还是您手把手教会的。恩仇两边算,仇怨已经两清了,恩情还可再报上少许。”   褚安平动了动嘴唇,却没再说话。   春花再道:“您占的钱庄股份,每年分红会寄到乡下,平分给你的子女,一分也不会少。”   褚先生摇摇头,对子女的福祉漠不关心。他嗫嚅了片刻,问:   “绛珠呢?绛珠怎么样了?”   春花默然。   “到今日,您还觉得,真有绛珠这个人吗?”   褚先生倏然抬头盯着她,双手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何为真?何为假?”   他不过四十出头,鬓发转瞬灰白,仿佛一下老了二十岁。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故事略简单,下章开始第二个故事,是海中大妖怪的故事,敬请期待。明天不更后天更~ 第28章 、覆鹿寻蕉   更夫打过五遍, 夜色更增晦暗,白日里繁华的南岸商街,人气已全部褪去。莹莹白月映照在微有积水的青石板路上, 带出一丝寒意。   他湿哒哒地爬上岸来, 立刻被深夜的秋风吹得瑟瑟发抖。这人类的毛孔皮肤实在太稀薄,根本无法御寒。   好……好冷啊。   他几乎是将全副家当都带在身上了。鲛纱锦衣, 白玉珊瑚簪,砂金项圈儿,这次达不到目的, 他就不回去了。   在青石板路上走了一段, 终于听见前头喧闹的人声。多打打听几个人,总能找到的!他鼓起了勇气。   “这位大哥,请问一下……”   围在牌坊口等活儿的三个粗汉扔下回过头来, 见到的是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小少爷,衣着鲜丽, 唇红齿白, 稚气未脱, 只是鬓发皆湿, 有些狼狈。   粗汉们乐了,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肥羊?一身的金光耀眼,像是把所有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我想跟你们打听一个人。”   “你想打听什么人?”   肥羊脸色微微红了红:“我娘子。”   粗汉们露出好奇的神情:“你都有娘子啦?”   “小少爷,你娘子长什么样子?”   肥羊窘迫地捏着衣角:“我娘子呀,她比我大一点,有点凶,有点泼辣, 但是长得特别美, 九天上的瑶池仙子都及不上她。”   粗汉们哂笑, 其中一人转了转眼珠,与其他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你说的人,我们好像见过呢!小少爷跟我们走吧,我们带你去找她。”   “真的啊?”他绽出惊喜的笑靥,“你们真是好人。”   肥羊毫不设防地跟在三人身后,越过牌坊,向北而行。   鸳鸯湖的北岸,嬉笑怒骂,花红柳绿,夜晚才刚刚开始。熙熙攘攘的行人,看到汴陵地皮上有名有姓的三个泼皮领着个暴发户似的小公子,都纷纷侧目,但却不敢上前提醒。   四人来到北岸一个静僻的码头。领头的泼皮指了指一艘停泊的破船:   “你娘子就在船上。”   肥羊不疑有他,欢脱地唤了声:“娘子!”便冲上了船。   泼皮们浮起得逞的□□,耳语两句,跟在他身后也进了船舱。   舱中没有点灯,只有窗格的破洞中映入苍白的月光和远处北岸街上的灯火,依稀可辨认出几具阴暗残旧的木架,散落的麻绳和壁檐角落里丛生的蛛网。   小少爷愣了一愣。她顿了片刻,转过身来:   “我娘子呢?”   泼皮中的一个捡起地上的麻绳,在手里试试结实程度。另一个张开双手,向前两步,漫笑道:“小美人儿,今儿个算你不走运,落在我们三个手上。”   “老三,把舱门守好,老二,把他身上的衣裳和金玉宝贝都给我扒下来,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值钱的东西。”   这艘破船废弃已久,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查看,这三个泼皮有恃无恐,想来不是第一次干这勾当。   “你们胡说什么?我娘子在哪儿?”肥羊还没进入状况,错愕的神情却更激起了泼皮们的征服欲望。   “这肥羊虽然傻,长得倒是挺俊的。老大,楼里的小倌儿也没他长得好看呢!”   “你瞅那脸,一掐能掐出水来。嘿嘿,两位哥哥先来,玩儿够了我再上。”   小少爷煞白了脸,思索了一瞬,终于醒悟过来。   “所以,你们不是真心带我来找我娘子的,是么?”   饱满红润的唇负气抿起。   “你们……其实是坏人吧?”   三人互看一眼,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从前你给别人当相公,今儿个,我们兄弟三个给你当一回相公,好不好哇?”   桨声灯影的角落里,年久失修的破船蓦地震了一震。若此时有人在舱外观看,会发现船的吃水顷刻间诡异地下沉了数寸。   柔弱天真的肥羊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幽幽叹了一口气。   “那也没有办法了。”   泼皮们已经急不可耐,不再多言,一个人守住舱门,另外两个拎着绳子就冲了过来。   小少爷立在舱中,身形纹丝未动。待那两人冲到身前,他倏地裂开樱桃小口,笑了起来。   樱桃小口迎风便涨,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撕开成一个山洞般的血红大嘴,厚唇白牙,唇上两个绿灯笼一般的死鱼大眼,左右剧烈地摇晃。   两人惊得面无人色,还未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大嘴便兜头啃过来,瞬间将他们罩住,在喉咙里滚了滚,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守在舱口的泼皮见此情形,失声惨叫起来,明知要逃走,双腿却像埋在地里的萝卜,怎么也拔不起来。   破船离繁华处甚远,船上的人就算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船舱里不知何时涨满了咸腥的粘液,已然淹没了人的小腿。张大嘴的妖物上身如马,皮壳坚硬分层,下身却如蛇,柔软灵活。它在粘液中盘了一盘,顺滑地来到最后的泼皮面前,停住了。   “你刚才说,要当我的相公?”   一股腥臊的风从血盆大口里吹出来,血肉与海水的咸湿气味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   泼皮抖得如筛糠一般,几欲晕厥。有那么一瞬间,他幻想着妖物会大发慈悲放过他。   然而妖物只是打了个嗝。大口再度张开,那人一嗓子都没出,便消失在口中。   废弃多年的破船终于抵挡不住重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缓缓沉入了湖中。刚没入水面,便裂成两截。水下的巨兽摆了摆尾,悄然潜得更深,只在湖面上带起一片细微的涟漪。   鸳鸯湖的北岸,嬉笑怒骂,花红柳绿,夜晚才刚刚开始。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汴陵城不小心做的一个噩梦。   春花也在做梦。   一片寂黑之中,一头通身雪白的狸猫如跨越一潭无形的水,徐徐而来,身姿高傲而笃定。   “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   春花默了一默:“托您的福,还没活腻。”   那白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庄严道:“你注定在二十二岁上横死,何苦再纠缠尘缘?”   “咦,你去年说的是二十岁……”   白猫咳了一声:“休要多言!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走不走?你此刻速速自我了断,立刻便能魂归极乐,羽化登仙,安享永寿,无量荣光。”   “……”   据说女子梦见白色狸猫,是上上大吉,既有桃花之喻,又有招财之妙。春花记得,约莫是十二岁上,这白猫第一次入她梦来,劝她去死。   初时祖父以为她中了邪,请了许多法师道士前来驱过邪,却始终无用。日子长了,她的神经也钝了,对梦中白猫说的话渐渐麻木。有时白猫入梦,她还能同它聊上两句。   直到一日,遇到一位游方的道士,听了此事,同她讲,梦中的征兆都是自己心中恐惧所化。梦中有猫劝她去死,其意在于催她奋进,惜取少年时,莫要蹉跎时光。   她觉得老道这话,好像有点忽悠的意思。但这般提气振奋的解读,令得祖父和她都心向光明,于是便布施了不少银子。后来听说那老道带着长孙家布施的银两,前往苏杭筑了一座大观,香火鼎盛,还招募了许多道姑。   白猫还是常常入梦与她闲聊,一开口离不了又劝她去死。   “长孙春花,你究竟在何处执著?”   “这人间的富贵钱,我还没赚够。”   白猫噎了一口,恨铁不成钢地向她撞过来:“你的劫数已经到了,你不知道吗?”   车辕在坑洼的路上跳了一跳。随着马车一震,春花从梦中醒了过来。   胖娃娃长孙衡坐在他娘烟柔的怀里,留着口水笑嘻嘻地望着她。   “哒哒……哒哒……啊……”   车帘从外面被掀开,露出仙姿的脸。   “小姐,到码头了。”   十月半,牵砻团子斋三官。汴陵风俗与京城不同,家家门前插了黄旗,沿街招展,别有一番情趣。汴陵人依水而生,对下元节格外看重,修斋设醮、置办供品,只为当夜在汴水乘船祭拜水官,祈求解厄禳灾。   再过十日便是下元,鸳鸯湖上照往年的风俗,连着十日演出水上傩戏,还有梅花桩,簪花彩头,八面旗舞等活动。水上的行船人家有那身手好的,便受了城中富豪勋贵的资助,单练一套爬杆轻功去抢那最终的下元日的红缨彩头。民间的赌坊纷纷开了赌局,普通小民也可下注猜测谁会是最后的彩头红。   今日是下元节的水上盛会第一日,汴陵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带着家小包了船来看傩戏。衡儿的母亲烟柔向来安分顺时,这回竟主动提出要带衡儿出来祈福去病。春花怜她一片爱子之心,便顺了她的意思。除了长孙老太爷年纪大了不能乘船,家里其他的大人孩子都跟着出来了。   一到地方,石渠就先跃下了马车。春花欲撑一撑他手臂借力,却撑了个空,这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人群中去了。   仙姿单手就把衡儿抱出来:“少爷跑得可真快,像放了笼的兔子。”   春花嗤了一声。石渠自从上次被冤入狱,又被长孙老太爷禁足了好久。今日是第一次放出来,即便拖家带口,也挡不住他春风荡漾的心情。   “可要跟上去么?”仙姿问。   “不必,专心护着衡儿。”   又对烟柔道:“你也在家里拘了甚久,今日带着衡儿好好逛逛,有什么中意的,只管让仙姿买下来。”   烟柔怯怯一笑:“我只怕……被从前万花楼的人认出来。”   春花道:“我哥回来了,你和衡儿的名分自然也都定了。任谁问起,你都是长孙家的长房妾室。”   烟柔叹了口气:“大少爷对我十分厌恶。这也就罢了,他对衡儿也并没有父子的亲近。”   春花笑笑:“我哥这个人,虽没什么长性,却最心软,小猫小狗小娃娃小女子,他最难抗拒,时间长了便好了。”   烟柔还欲说什么,春花拍拍她的手:“不必惧怕,天塌下来我顶着。”   几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在沿岸的集市逛了一会儿,给烟柔买了些小首饰,又给衡儿买了个拨浪鼓。行到码头时,长孙家雇的画舫已停靠在岸边,船老大支了踏板,三个女子并乳娘带一个小娃娃上了船。   湖上清风惠畅,令人惬意。烟柔取了祭祀的五果、香烛,黄表,在船头布置好香案。   她取了黄表,在纸上依次写下长孙老太爷、长孙石渠与长孙春花的名讳,偏头道:   “大姑娘,可还有别的亲朋好友,要祈求去病消灾的,可以一并写上。”   春花一愣,想了半天:“那我就写一个吧。”   她取过一张黄表,自己执了兔毫,小心谨慎地写上三个大字:   蔺长思。   烟柔盯着看了半晌。蔺是国姓,名讳长思的……   “哎呀,这是吴王世子的名讳啊。”烟柔先是一愣,而后弯了眼角,“吴王世子出身高贵,温柔多才,只可惜自幼便顽疾缠身,深居简出的,汴陵所有的未嫁女子都在背后偷偷为他祈福。没想到,咱们说一不二的大姑娘也是其中一个。”   春花笑笑:“多我一个,也算多一份助力吧。”   执起黄表,要与其他的放在一摞,却发现香案上只余长孙恕和长孙石渠的两张黄表,写着春花名字的黄表却不翼而飞了。   烟柔脸色微变,心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强笑道:“许是湖上风大,吹走了。我再写一张。”   春花却不以为忤:“不必了,反正我也是祸害遗万年。”   仙姿将手掌在眉上打了个凉棚眺望。湖心一艘高耸的楼船在日光下晶光耀目。   “啊,软霞楼的樊霜姑娘也出来游湖了啊!”   春花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又听她惊讶道:“与樊霜姑娘同船的,不是严公子么?”   烟柔也凑过来看,蓦地惊呼:   “还有大少爷!咦,好像打起来了?” 第29章 、楼船箫鼓   石渠离了自家马车, 熟门熟路地上了软霞楼的码头。   老鸨子正在码头与一个穿戴得花里胡哨的小公子拉拉扯扯,也不知是为了争缠头,还是抢姑娘。   两个护院上来把小公子扯开, 老鸨这才恢复自由, 见石渠到了,一把香扇扑迎过来:   “长孙大少爷, 您可终于回来了,我们楼里的姑娘等您等得每日都以泪洗面呢!”   石渠被香粉激得连打了两个喷嚏,皱着眉拨开她:“妈妈, 我是来找樊霜的。”   老鸨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赔笑道:   “长孙大少爷来得不凑巧。今日樊霜姑娘有贵客,乘了最大的那艘船游湖去了。   石渠怒了:“她不知道我回来了吗?怎不等着我来找她,却先去逢迎别人?”   “……”老鸨苦着脸:“我的大少爷, 您是拍拍屁股离家出走去了,咱们楼里的姑娘都得吃饭, 总不能都不见客吧?”   石渠哼了一声, 倒也不是真的生气。樊霜是汴陵北街公认的花魁行首, 与他是多年老相好了, 才情美貌自不必说,性情也是温柔和善,就连春花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知情识趣的好女子。   石渠早八百年就动过为樊霜赎身的心思,无奈长孙老太爷不同意,樊霜自己也不肯。如今他蓝田种玉,平白收了个万花楼的烟柔,还多了个儿子, 再要娶第二个青楼女子, 可真是难如登天。   他离家一年未见樊霜, 心中真是抓耳挠腮的想。当下对老鸨冷笑:“我也不为难你。你告诉我,樊霜在哪条船?今日是出了谁的局?”   老鸨想了想,终究觉得他是大金主,不敢得罪:“是寻家大爷的局,请的几个公子少爷,我看也都是斯文人。”血红的蔻丹指向湖心最富丽堂皇的画舫,“就是那艘船。长孙少爷,您就说是自己瞧见樊霜出局的,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   这一会儿愣怔,方才与老鸨拉扯的小公子挣脱了护院的钳制,又冲了过来,扯住老鸨的袖子:   “你快告诉我,我娘子在哪儿!”   老鸨变了脸,气急败坏地甩开他:   “老娘这软霞楼,一年到头来来去去的姑娘几十个,我哪知道哪个是你娘子?”   小公子脸涨得通红:“我家娘子,就是容貌最美,性格最好的哪一个!”   老鸨的白眼翻了一个又一个。   “瞧您这话说的,我们软霞楼的姑娘,哪个容貌不美,性格不好?”   小公子一愣,居然被问住了。   老鸨笑了笑:“我们软霞楼不是一般的勾栏,这儿的姑娘全凭自愿,没有半分强迫。我看你也是好人家出来的,何必留恋一个抛了夫家,只身入青楼的烟花女子呢?要不这样,我们楼里的姑娘你中意哪个,我让她陪你一晚,夜资给你减半,如何?”   小公子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我只要我娘子!”   老鸨被这二傻子缠得几乎崩溃,又招呼护院来架走他,却被一道清声喝止了。   “让我来劝劝他。”   老鸨狐疑地盯着长孙家大少爷。   这位自己就是个夹缠不清的,还要劝别人?   石渠在一旁,大约听懂了这小公子的诉求,只觉有一种同是天涯痴情人的惺惺之情。上前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询问:   “你娘子叫什么名字啊?”   小公子眼圈发红,怔怔看着眼前和善的来人。这几日遇到太多居心叵测的人,他不确定对方是想帮他还是想害他。   想了半天,渴望找到娘子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   “她叫……小白。”   石渠:“……”   莫说软霞楼,就是整个鸳鸯湖北岸也找不出一个叫小白的花娘。   他安慰道:“可能是进了勾栏,换了别的名字吧。”思忖一阵,他拍拍对方的脊背,“你瞧见湖上那座最大的楼船了吗?那是寻家的楼船,今天许多北岸的姑娘都在那船上,我中意的姑娘也在船上。嘿,说不定你娘子也在上面呢。”   “真的?”小公子瞪大了眼睛,激动的泪水在他眼圈里打转。   石渠失笑:“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男子汉大丈夫,别跟个脓包似的哭哭啼啼。”   小泪包哦了一声,破涕而笑。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称汴陵翻江倒海玉面小飞龙,长孙大少石渠是也。”   “长孙哥哥,你真是好人?”   这一声说得石渠十分舒服。   “那你呢?叫什么名字?”   小公子扁了扁嘴:“我叫小绿。”   石渠“……”   一叶扁舟轻帆卷,石渠打赏了船老大,与小绿一起乘着轻舟,直向寻家楼船而去。   船上,小绿声情并茂地和石渠分享了他的苦涩情史。   小白和小绿是青梅竹马,生活在海外小岛上。小绿性格老实本分,一心跟着岛主习武修道,小白却心思灵巧,向往外面的世界。有一天,岛上来了强敌,小白担心小绿的安危,不愿他跟随岛主上战场御敌,小绿却坚持要履行自己的责任,保护小岛。后来,小绿得胜归来,小白却不见了。   “小白说我不识人间富贵。我听说人间最富贵的就是汴陵,小白一定在这里。”小绿伤心地扯了扯衣服,“我这次出来,带了许多宝贝,长孙哥哥,你要是能帮我找到小白,这些金银珠宝我都给你。”他将脖子上的砂金项圈取下来,递到石渠面前。   石渠有些无语,清了清嗓子: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软霞楼的呢?”   “前几天,我吃了……呃,碰上一个人,他在软霞楼见过我娘子。”   “会不会是骗你的啊?”   “不会的,我能看到他见过的人。他就是在软霞楼见过我娘子。”   石渠严重怀疑,这个小泪包脑子有点问题。不过他言之凿凿,情深义重的样子还真是有点感人。联想起自己对樊霜的情深不悔,他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怜的意思。   “你别担心,只要你娘子在那楼船上,我一定帮你找到她。”   与长孙家这种暴发的富户不同,寻家是三世累积的豪富巨贾,家中子孙众多,门第森严。寻家在朝中关系颇深,生意多集中在船运、茶酒、营造上,事大利薄,前期打点和兴建投入太高,回收得慢。像钱庄、药铺、丝绸这些利润丰厚的生意,寻家涉猎得不多,故而家财势力逐渐被长孙家超越。   寻仁瑞是寻家的长房长子,理所应当地继承了寻家的管事权。他行事霸道狠戾,性喜豪奢,加之交游广泛,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自认汴陵城中有名有姓之人,无不是他的兄弟。   寻家与长孙家的生意各有偏重,但交叠竞争之处也不少,汴陵人都知道,两家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对头。寻仁瑞为人高调好胜,万事都要与长孙春花争个长短。   今年的下元节花筹会,吴王交给了寻家主办。据说届时吴王世子还将亲临,为夺得花筹的能人簪花祈福。过去两年的花筹会都是长孙家举办,吴王世子可从来没出现过。这位世子爷身子骨弱,吴王和王妃都是千般呵护,鲜少出席公开场合,这回能来,可是天大的体面,自然要广而告之。   为了筹备花筹会,寻仁瑞特地命人兴建了一艘巨无霸楼船,比鸳鸯湖上所有的楼船都大上一倍。今日楼船首日下水,为了谨慎起见,他办了一场楼船宴会,邀请的都是汴陵城中与寻家合作良好的商户老板,一则是检验楼船,商讨花筹会事宜,二则,也是借机抬一抬自己在汴陵商会中的声望,在阵势上压长孙家一头。   楼船舱内空间颇大,雕梁画栋,软帐毡地。堂中还有轻纱舞女翩翩起舞,两侧各有五六张席位,招待的都是汴陵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侍奉的仆婢如云,肉香酒香美人香,弥漫醉人。   坐在上首的,便是寻家大当家寻仁瑞。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蓄短髭,衣衫华美,大拇指套着一个鸡卵大的翡翠金丝的扳指。相貌还算周正,薄唇如刀,方脸浓眉,只是眉目间有些阴郁。倚在寻仁瑞身侧的,便是软霞楼的花魁樊霜,她一身白衣,肤光胜雪,一双美目如明珠生晕,柔情款款。   酒过三巡,樊霜下了主位,轮番敬酒,推杯换盏,应对自如。来到严衍面前时,她笑着举盏:   “久仰严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华茂春松,气宇轩昂。”   严衍冷峻的眸子觑着她:“严某初到贵地,何当樊霜姑娘久仰?”   樊霜挑眉:“严公子是春花老板看上的人,便值得樊霜久仰了。”   汴陵没有不透风的墙。春花老板看上了一位外地来的账房先生,公开礼聘,这事第二天就传到了寻仁瑞的耳中。陈葛受寻仁瑞之托,将一席自我吹捧和攻讦对手的话向严衍说了。本以为这位天官大人不屑于参加此类商贾宴饮,不料他竟未拒绝,   樊霜压低声音,嗓音揶揄:“严公子初到汴陵,就引起两位大人物争相延请,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严衍淡淡一哂:“如此,该多谢春花老板替严某扬名了。”   樊霜噗嗤一笑,手中玉盏与严衍手中的轻轻一碰。   正在此时,船舱外传来一阵吵嚷。寻府家丁急匆匆进来回报:   “东家,长孙家大少爷乘了小船过来,非要上船!在甲板上和陈大掌柜吵起来了!”   寻仁瑞轻咳一声,展开一把镂金纸扇遮了一遮,低声对樊霜道:“长孙家这位大少爷,为了寻芳,可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樊霜无奈地摇摇头:“这位少爷是个活宝,虽然莽撞了些,却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呢。”   寻仁瑞挑眉:“原来樊都知中意这一款?”   樊霜掩唇一笑:“寻爷说笑了。咱们汴陵城中,除了吴王府那两位,哪还有男子能及得上寻爷的气度风采?”   寻仁瑞听得舒心,抚掌大笑,将扇柄点了点:“还愣着干什么,快请长孙少爷上船。”今日恰逢着长孙石渠一人落单,又有美人在怀,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借机奚落长孙家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同一时间更,谢谢~ 第30章 、以蠡测海   陈葛站在甲板上, 沐浴着湖上清风,骋目抒怀,一眼望见乘舟而来的石渠, 脸色骤变, 掉头就往船舱内去。   石渠的一双利眼早看见了他,挥舞着双手叫道:“陈葛兄弟, 是我啊!快将船梯放下来!”   陈葛只恨自己脚下没有生一双风火轮,跑得太慢。他冷着脸靠近船舷:   “我可不是是你兄弟。”   石渠窒了窒,低头认真反省了片刻, 露出歉然的笑:“上回在四海斋, 是你说我们兄弟有缘,还敬了我三盏酒,你忘了?”   陈葛翻了个白眼, 转身就要走。石渠急了:“哎哎,之前隐瞒身份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么?好兄弟, 你就让我上船吧!”   这两人吵闹了一会儿, 早将船舱内的人引了出来。寻家的护院赶来, 说是大当家请长孙少爷进去。   长孙石渠领着小绿, 得意洋洋地登上了楼船。   陈葛气鼓鼓地瞪他一眼。不意与跟在石渠身后的稚嫩少年碰了个对面,他微微一愣。   凡间的“老五”,一向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便是互相之间认出来了,只要彼此没有妨碍,便不点破。在这城中,有许多化身为人, 老实本分生活的“老五”, 大家相安无事, 断妄司也不会找他们麻烦。   可是这个少年不同。   陈葛整个人僵了一僵:“哎……等等……”伸手要去拦住二人,蓦然那少年回头与他对视了一眼,眸中有绿光大炽。   宛如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将他刮得倒退了两步。陈葛心中剧震,再抬头看,那两个人已吊儿郎当地进了船舱。   石渠边走边低声叮嘱小绿:“一会儿进去了,你先别说话。待我先镇住他们,再替你找你娘子。”   小绿点头:“长孙哥哥,我全听你的。”   隔着交错的觥筹,樊霜向石渠含笑致意。石渠立马觉得身子酥了大半,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到她身边。   寻仁瑞清了清嗓子:“长孙大少爷离家出走一年多,这会儿是玩儿够了,还是被老太爷派人逮回来了?”镂金纸扇轻摇,“今日汴陵这么多老板都在,唯独缺了你们长孙家,不如就由你来做个代表吧。”   席间诸人纷纷大笑,长孙家这位少爷的德行无人不知。   石渠涨红了脸:“寻仁瑞,把你的脏手从霜儿身上拿开!”   席间有与寻家亲善的商人嘲讽道:“我还道长孙少爷出门一趟,长进不少。原来今日又是争风吃醋来了。”   寻仁瑞讥诮地一笑,纹丝未动:“看来长孙少爷是来闹事的。没办法,谁让人家有个好妹妹呢,不管闹出什么事,自然有人收拾,只要往自家妹子身后一躲,便万事没有。”   众人又哄堂大笑起来。只有樊霜和严衍没有跟着笑。   樊霜起身,向石渠盈盈一拜,柔声道:“霜儿身如飘萍,受不起长孙少爷这般垂爱。听闻少爷新纳了一房妾室,还喜得贵子,正该安享天伦之乐,不必以霜儿为念。”   石渠大窘。   一年前他离家出走,也是因为偷偷凑了一万两银子要到楼里给樊霜赎身,谁知被老太爷发现了,一怒之下没收了所有银子,将他拘禁在家。   他急声道:“霜儿,我这一年在外头也攒了不少银子,虽然还差一点,但我会继续努力,一定会给你赎身的。”   樊霜叹气,有些无奈地按了按额角。   “长孙少爷,有件事,霜儿没来得及告诉你。”   在场众人,包括寻仁瑞都竖直了耳朵静听。   “去年你拿了一万两银子,要为霜儿赎身,妈妈本是同意了的。是霜儿自己不肯,派人告知了贵府老太爷,你才被抓了回去。”   石渠:“……”   微妙的尴尬弥散开来。数十双眼睛直直地望着石渠,其中有些还隐隐地有几分同情他。   石渠脸上红了又白,青了又紫,一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不是说了,你也中意我么?你说你欣赏我的诚恳善良真性情……”   陈葛从甲板上慌里慌张地冲进来,一把扯开石渠,颤声指着他身后:   “长孙石渠,你带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小绿一直躲在石渠身后,低着头,此刻被陈葛如临大敌地指着,众人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从指缝里露出圆碌碌的大眼睛,逡巡了一圈,视线定在主人席上。   樊霜原本泰然自若地倚在寻仁瑞身边,注意到小绿,花容陡然失色,霍然站起。   “你……”   小绿仿佛自知犯了天大的错一般,神情沮丧,怯怯地唤了声:   “娘子……”   石渠蘧然转头,直眉楞眼地瞪视着小绿,半晌,伸出一根仿佛风中稻草的手指,颤颤指向樊霜。   “她……就是你娘子……小白?”   “我不是小白!”樊霜蓦地厉喝,声音再无惯常的温柔情意,仿佛变了一个人。   “你就是小白!”小绿泫然欲泣。   “她怎么会是小白呢?”石渠大受打击,倒退三步,难以置信地回想了半天,双手死死按住小绿的双肩。   “你说她是你娘子,你们拜过堂,成过亲吗?可有文书凭据?”   这一场闹剧越闹越离谱,还没有收场的意思,在场诸人又看得津津有味,宴会的走向已远远超出了寻仁瑞的本意。   “够了!”寻仁瑞收起最后一丝耐性,站起身来,召唤寻家护院:“把这两个闲杂人等,给我赶出去,扔到湖里喂鱼!”   严衍在座中泰然自若地饮酒,仿佛半点都未瞧见方才的情景。   这时左右护院起身过去,想要擒住石渠和小绿,将他们带出船舱。石渠连连躲闪,一眼望见严衍,慌忙冲过去躲到他背后。   “严兄救我!”   想了想,又道:“严兄,你怎么在寻家的船上?站错边儿了吧?”   严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严某可不记得自己站过长孙家的边儿。”   “嘿,你都救过我两回了,还说没站我们家这边儿?严兄,我拿你当兄弟,你可得帮我。”   这可就是死皮赖脸了。   “严某可无能为力。”   严衍嘴上这样说,却站起身,有意无意地格挡了一下。两个护院包抄过来,毕竟顾忌严衍这正牌客人,投鼠忌器,没有下重手,一时僵在一旁。   石渠哈哈一笑,顿时觉得得了脸:“严兄,你帮我拖住这两个,我去带上樊霜,我们一起走!”   “……”走去哪里?跳湖吗?严衍有些无语地瞪着他。   石渠灵巧矫健得不像个败家子儿,拍了拍严衍的肩膀,正待冲到主位,却发觉已有人捷足先登,拉着樊霜向外跑去。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石渠瞪着小绿的背影破口大骂:“你这虚情假意的小子,给我把霜儿放开!”   寻仁瑞脸上有些难堪:“哪里来的小崽子,在我的船上,带走我的女人?”   七八名寻家护院瞬间扔下石渠,一窝蜂朝小绿和樊霜包围过去。   小绿警惕地望着眼前的数条大汉,咬着牙道:“小白,我找了你上百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一定要带你回东海。”   樊霜被小绿紧紧护在身后,面容毫无血色,口中喃喃道:“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我不会和你回去的!”她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严衍,“此处有高人在,你……你快走!”   他眸中有绿光闪了一闪。   “谁不让我带你走,我就把他们都吃了。”   樊霜身子剧震,大睁着双眸瞪着他:“小绿,你不要乱来!”   她这话说得晚了。   小绿愤懑的双眼蓦地放大,眼珠子膨胀成两个小灯笼一般,从眼眶里凸出来,身子迎风便长,瞬间长成三人多高,浑身坚硬的鳞片闪着荧荧绿光。长长地马脸上厚嘴抿了抿,猛然抻长,一双血盆大口从楼船内的一楼张到三楼。   寻家的护院训练有素,平日专教训那些滋事的泼皮和欠债的老赖,但总归都在人的范畴内撒野,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纷纷惊恐地尖叫起来,乌龙四散。   筵席上的汴陵富户们养尊处优,最是惜命,哪见过这等境况,纷纷从席间爬起来,争先恐后地往楼船出口涌去。   小绿化身的巨兽摆着长尾,缘着新鲜上过漆的木地板滑到寻仁瑞面前,狺狺地说了声:   “她是我的女人。”   寻仁瑞连巨兽的眼睛都没瞧见,只见到眼前森森的白牙和深邃的大口中腥红的小舌头。什么汴陵豪富,霸道当家的形象都顾不上了,两眼往上一翻,露着眼白晕了过去。   小绿森森地笑了一笑,张开大口,正要把寻仁瑞整个人吞下,灯笼眼却瞥见长孙石渠扯着樊霜,顺着人流向舱外跑去。   巨兽如同被利刃刺中一般,悲鸣了一声,掉头向舱门冲过去。原本被忽略的人们赫然成了被狩猎的对象,顿时哭爹喊娘地奔逃起来,有些跑得快的,到了船舷边,无计可施,只得闭着眼睛噗通跳下了水。   陈葛颤颤地靠近严衍,小声道:“天官大人,那人……是个老五啊。”   严衍眯着眼睛,“嗯”了一声。   “您……不收了他?”   严衍上下打量他:“不是我收了他,是你收了他。”   “呃?”   下一秒,陈葛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地向那水生的巨兽撞去,正撞在巨兽脖颈上。   巨兽身形一滞,随之而至的是一柄青釭宝剑,劲如疾风一般刺入它硬甲与鳞片相接缝隙的软肉上。它痛嘶一声,长尾勾住了楼船的半边雕檐,无奈雕檐都是细木铆镶,根本禁不住如此怪力,半边楼船被长尾扯掉,木料翻飞,与巨兽一同落入了鸳鸯湖中。   这空有华丽外壳的楼船,恐怕支撑不到十日后的下元节花筹会了。   严衍跃至甲板上,以掌力重压船头,终于将楼船的残骸缓缓稳住,浮在水面。寻家宴请的宾客们在楼船底下黑压压地浮了一大片,幸好这是在汴陵,生活在江边的百姓,十个里有九个都擅游泳。严衍飞身上下,几番来回,将不会游水之人送到甲板上,确认并无人溺水,方才停下。   岸边码头上有红衣的捕快赶来,其中一个依稀正是闻桑,许多小船正从码头摆渡过来接引落水之人。   楼船底下的水流震动渐渐安静了下来。水中巨兽似乎停止了躁动,顺着水流渐渐远去了。严衍微微皱眉,这头“老五”,未免放弃得太容易了。   倏然转身,船上竟不见了石渠和樊霜的踪迹。   作者有话说:   抱歉,之前更新的这章是修文前的版本~最新版本如下~ 第31章 、泥牛入海   长孙家的画舫是一艘小船, 春花多给了船夫一锭银子,让他全力向楼船划过去。快行到近前的时候,湖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一阵巨响, 楼船的右侧, 几层围栏和檐角哗啦啦落入了湖中,随之激起数十米高的水花, 仿佛还有什么重物一同沉入了水底。   湖中瞬间形成汹涌的水流,连她们所在的画舫都剧烈地摇晃。春花心中骤然一紧,失声唤道:   “仙姿!”   仙姿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 飞身而起, 脚尖在浪尖踮了两踮,就翩然落在楼船之上。她目光逡巡在奔逃的众人中,迅速便发现了惊慌失措的长孙石渠。   仙姿一把扯住他后领, 便要往船下跃去,却发觉手中重量比往常重了许多, 定睛一看, 这败家子儿手里还捞了一个。   “少爷, 你干什么?”仙姿很想把他丢在这岌岌可危的楼船上。   石渠从她眼中看到了嫌弃, 但仍然坚定地握住樊霜的手。   “霜儿和我同生共死。”   樊霜嘴唇苍白地看了看他,并没有提出反对。   “……”仙姿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势。脚下猛然剧震,船体倾斜起来,楼船底部仿佛被什么东西在水底重重撞击。她心知不好,也无暇再和石渠计较,只得一手拎一个, 双脚在船舷借力一蹬, 便向自家画舫而去。   几个纵跃, 三人落在长孙家的画舫上。   石渠周身汗湿,瘫倒在地,喘着粗气:“大船上有……妖怪!”   春花一愣,蓦地双手被人握住,樊霜声音发颤:“他……口能吞海,快走,快上岸!”   远远的湖面上,蓦地直冲而起一股暗流,由湖底牵连至水面,形成如雁阵的层层波澜,蜿蜒着向这边奔涌过来。   被烟柔抱着的衡儿似乎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放声大哭起来。船老大惊慌失措,被仙姿吼了一嗓子才惊醒过来,连忙使出吃奶的劲头往岸边划去。这画舫本是个游览观赏的工具,原本就是以平稳缓慢为卖点的,船老大根本没想过有一天要靠速度逃命,一船人手脚并用,齐齐趴下以手划水,只盼爹娘给自己多生了两条手臂。   “长孙石渠!你又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春花一边划水一边大叫。   石渠忙里偷闲瞅一眼身后,见那水下涌流已经越来越近,索性闭眼拼命拍打水面:“我也不知道啊!”   画舫终于靠岸,不及系舟,船老大已自蹦上去逃命。仙姿一跃上岸,先将烟柔和衡儿接了上去,石渠扯着乳母也跟着跃了上去。   春花动脑子还行,这身子动起来一向不大灵敏。在船上跌跌撞撞了两步,好容易扒住船沿,眼前多出来几只手。她不及细想,快速拉住其中一只。   她顺着那手的力道,本想向前一跃上岸,谁知那只手难以觉察地向前微微一送,旋即松脱了。   春花一怔,只觉身子一晃,竟又跌回了船舱。   就是在此时,异变陡生。   庞然大物垂直破水而出,画舫宛如一只玩具木船,被巨浪高高冲起,又徐徐落下。春花只觉身子在船舱里掉了个个儿,下坠的时候脑袋朝下,双目所及之处正是一张血盆大口正张大等着她。   “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梦中白猫的质问如在耳畔。   不是说好的,二十二岁上横死么?还有两年被猫吃了么?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春花老板闭上眼睛,放声大哭:“救命啊 ……”   腰间突然一紧,春花睁开眼,一片青色的衣角在她眼前飘了一飘。有人拎着她的腰带,踩着下坠的小船,向上跃了两跃,她被几次抛高落低,昏昏沉沉中望见巨兽的大口已经快要阖上,只剩一道山谷般的缝隙。   那人拎着她,靠近了天光射入的谷顶,却终究晚了一步。巨口如隆隆震动的大山,严实闭合。   天光消失,春花顷刻便失了神智,堕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不知名的巨兽沉入水中,水面荡漾了片刻,便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一张浸湿的黄表纸漂在水面,上书的“长孙春花”四个字已被水浸透,墨迹化开。   鸳鸯湖畔,百姓惊慌逃窜,只有闻桑一人呆立在四处奔逃的人群中,茫然良久。   断妄司栈长手册上可没写,天官大人被怪兽吞了,该怎么办?!   长孙石渠比春花大五岁,父母故去的时候,他已经晓事,对这个小猫儿一样的妹妹生出了大山一样的保护欲。小时候几家富户的孩子在一起读私塾,石渠加入了以寻家老大为首的熊孩子帮,挨个去剪女娃娃的辫子,剪到春花头上时,石渠不答应了,跟寻仁瑞打了一架,被大几岁的寻仁瑞揍得鼻青脸肿,从此结下了仇深似海的梁子。   汴陵人虽重商,但多半还是会让子孙勤习诗书,博取功名。长孙兄妹的父亲长孙逊是少有的考中进士的商人子弟,可惜他身子弱,刚派了一个吏部行走的小官,不到两年便因公务繁冗,操劳过度,急病而死。其后不久,长孙家少夫人也因生产时难产而死。   长孙恕在儿子身上吃了一个亏,痛定思痛,立下家训,后人不许求功名,只能求富贵。   石渠幼时博闻强记,不管是《管子》、《墨经》、还是《货殖列传》都倒背如流。长孙恕十分骄傲,逢人便说,自家有个过目不忘的聪明孙儿。作为长孙家的长孙,他自幼便被长孙恕寄予了厚望,指望他学得精明强干,把长孙家家业发扬光大。   无奈,他看见账本数字就打哈欠,外出游冶一向豪掷千金,让他在商场上和人讨价还价,比杀了他还痛苦。   直到有一天,他宣称要像父亲一样,去考科举。   爷爷说,从政都是贵胄子弟的把戏。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赚钱才是正道,不要掺和进自己不懂的事情。   但石渠说:我若做了官,一定不会像父亲那样笨。   春花从未见爷爷生过这么大的气。他将石渠关在家中三个月,直至误了那年进京赶考的时间。与石渠交好的几个少年公子都从京城回来了,他才被放出来。从那以后,石渠再不提科举的事,镇日与一帮书生文人厮混一处,风花雪月,声色犬马。   石渠十七岁那一年,长孙恕忽然就不逼他继承家业了。十二岁的春花天生一副春风化雨的甜嘴,和一副锱铢必较的黑心肝,在为人处事上也是一点即通,人人称赞她是块经商的好苗子。长孙恕权衡再三,做了一个胆大而英明的决定,将家业交给春花掌管。   春花一向觉得爷爷没有错,哥哥确是个不靠谱的浪荡子。所以规劝的力气都用在石渠身上,有时便成了和爷爷站在一起数落石渠的局面。   两兄妹小时候,感情好得跟一个人一样,到了年长,却渐渐生出隔阂来。   她于半掩的迷雾中抓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触感微凉,仿佛是许多次从厨房偷出糖糕哄她开心的那只手,又仿佛是蹒跚学步跌倒的时候,不耐烦却小心将她扶起的那只手。她尝试握紧那只手,那手却蓦地松开了。   目光向上,忽地浮现少年石渠咧开的笑脸。   春花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她还以为自己瞎了。片刻之后,渐渐适应了黑暗,发现居然能影影绰绰地看清些东西,尤其是侧坐在面前的青衣男子微亮的瞳孔。   严衍眉峰蹙起,端详着她。   “严公子?”   她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也不知从哪儿粘了一手腥臭的黏液,蹭了自己一脸。   “……这是在哪儿?”   严衍单指竖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所凭坐的地面忽然轰隆隆滚动了起来,仿佛蹲在一个活着的骰盅里面,随着它的晃动颠簸上下。春花坐不稳,险些一头栽倒,被严衍眼疾手快地捞起来。若不是严衍大树般深栽地面,她恐怕就要被活活晃成个六点朝上的骰子。   骰盅的震动过了许久才消停下来,记忆如涓滴溪水回流,春花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我们该不会……”她惨笑,“在那头怪兽的肚子里吧?”   似乎是在回应她,一团龙卷直上头顶,挟着几缕黏液涌上顶去,咕噜噜一声轰然巨响。   好像是……打了个饱嗝。   春花定格了一秒,那一瞬间,严衍以为她又要放声大哭起来。他眼见她跟着画舫掉进巨兽口中,猱身去救,好不容易捞住她腰带,待要借势跃出,却被她一阵鬼哭狼嚎吵得头疼,一不留心便错过了逃离的时机。   谁知春花张了张嘴,抓着他的手剧烈地摇晃起来:   “这样都没死,我们真是走了狗屎运啊哈哈哈……这是要发财啊哈哈……”   “……”   严衍不露痕迹地甩开她,低头用什么东西轻轻擦拭自己的双手。   哧啦一声,一丝微弱的光亮照亮了两人的轮廓。春花和严衍都是一愣,此处竟然还有火折子!   一个男人战战兢兢地出声:   “你们……也是被那妖怪吃进肚子里的吗?”   传说东海有兽名为魇龙,头如海马,尾如龙,有磅礴巨口,能吞万物,其涎可与百飓仙岛重阳晨露同酿成一种令人醉生梦死的美酒,名曰龙涎清露。魇龙吞人可造梦,被吞下之人不觉身死,神魂尚在,仿佛身坠异世。   断妄司的典籍中说,魇龙属海龙属,为东海水族。大约一万头海龙之中,才能有一头异化为魇龙。最后一头魇龙在万年前降服化蛇的大战中舍生战死,由上一任的东海水君亲手安葬在东海一处世外仙岛中,再无后人。   ……再无后龙。   副天官韩抉常说,典籍什么的,分分钟能把你忽悠瘸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停一天,后天更哈 第32章 、湖海飘零   魇龙腹中自有幻境, 被吞吃之人,不仅□□将被魇龙的胃液消融殆尽,连神魂也会沉迷在幻境之中, 永远无法挣脱, 成为魇龙的养料。   这怪兽形似魇龙,却又不是魇龙, 也不知什么物种,恐怕是将他们吞到了一个囊腔之中,以备今后食用。   严衍一向独来独往, 艺高人大胆, 如此险境倒也从容。只是身边多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千金,未免累赘。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只可惜青釭剑落在了外面,不然破腹而出, 也不是什么难事。   春花落入怪兽口中,他本不必亲身来救。但她毕竟是苏玠一案的重要人证, 若是死了, 于他查案不利。   嗯, 自然是这个道理。否则他怎会如此冒进, 硬是从妖怪口中救人。   先前被吞下的两个泼皮在怪兽腹中已经呆了好几日,幸好身上带了火折子,勉强看清周边情形,却不知道如何才能逃脱。这会儿竟有新来的难友,简直欣喜若狂。   “我们兄弟发了善心,想帮他找娘子。谁知道他是妖怪变的,把我们骗到船上, 就吞进来了。”   两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哭得泪人儿一般。   “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良民, 怎么就这么倒霉啊!”   “我娘还在家等我呢!”   严衍冷眼看着这几人:   这两人贼眉鼠眼, 神情躲闪,一看就不是什么诚恳之人。   “……”两人面面相觑,又抱头痛哭起来。   春花听见他们哭,头皮一炸,怒道:“都别吵了!既然现在还活着,就说明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与其在这里哭,不如四下再去找一找生路。”   严衍有些意外。她倒不似那些娇滴滴的深闺小姐,遇事只会哭。这会儿倒是精神得很。   “春花老板有良策?”   春花看他一眼,眉头锁得像座山。   “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怪兽忽然安静下来了,不知是潜入了深水,还是又化作人形上了岸。   严衍静了静,道:“也好,咱们分两个方向,去找生路。”   怪兽腹中另有一番天地,空旷广阔,高呼还有回响。   严衍在前面举着火折,肩膀平直宽阔,春花跟在他身后,忽然幽幽地道:   “严公子,你不是个普通的账房先生。”   严衍步子未停:“春花老板以为,严某是什么人?”   “你功夫很好。我猜,你是不是除了做账房,还做护院?”   “学了这么多门手艺,可见你小时候真的很缺钱吧。”   “……”   严衍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她,撞上她一脸的同情。   她扯住严衍袖子:“严公子,咱们……好歹也算熟人吧?”   严衍挑眉:   “大概算吧。”   这机关算尽的小女子落入绝境,迂回了半天,不知又要耍什么手腕。   然而春花咬了咬唇,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迎春花的锦袋。   严衍将那锦袋拎起来,晃了晃,里头叮当作响。   “这里面是什么?”   春花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这是……账柜的钥匙、金库的钥匙,还有我书房中有个暗格,里头有个木箱的钥匙。”   “你身手好,说不定还有出去的机会。若是见着我爷爷和哥哥,替我将这锦袋交给他们。”   严衍一愣,半晌冷冷道:“春花老板这是在交代遗言?不怕我侵吞了你长孙家的财产,远走高飞?”   “严公子不是这样的人。”春花咧嘴一笑。   严衍看着她的笑容便有些生厌,没由来地还了一句:“你怎知我不是?”   春花捏着衣角,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觉得我欺负了陈葛,后来又觉得我欺负了我哥哥,所以你说你不喜欢我,大概也是为他们打抱不平吧。你与他们素不相识,却还存着公义之心,可见是个讲道义的人。”   “今日我遇了难,你明明很看不上我,却还是舍身相救,结果和我一起落入妖怪腹中。可见是个极心软的人。”   “像严公子这样的人,不论是交友还是合作,都是上上之选呢。我要是真死在这里,你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我留下的东西交给我哥哥和爷爷。”   “……”严衍试图反驳,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他将那锦袋扔回她怀里,皱着眉道:“跟紧点。”   春花愣了一愣,连忙跟上去,心中莫名有些小得意。   “哎哎,严公子。咱们要是一起活着出去了,你就从了我,给我当账房先生吧?”   话音刚落,她踩中一滩黏液,脚下一滑,向前倒去。   严衍感知背后响动,转身一接,只觉触手温软,那淡淡的素馨香气登时盈满鼻息,竟然在妖怪腹中也不觉恶臭难闻了。   “你做什么!”他声音克制地吼了一声。   火折子滴溜溜掉在地上,熄灭了。   春花懵然干笑了两声,摸黑攀着他的手臂小心站直。   忽然想到,要是真的死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不知道在船上放开她的那只手,究竟是谁的呢?竟然这么希望她去死。她死了,那个人会开心吗?   “对不起,滑了一脚。”她声音里还是带着些调侃的笑,严衍却微微一怔。   有微凉的液体滴落在他手背上。   她不知道他眼力极好,明明眼中有晶亮的水光涌出,还挤眉弄眼地强作谈笑。   “对不起啊……”春花又充满歉意地道,“这下糟了,火折子也没了。”   长孙春花自幼养尊处优,被长孙家老太爷捧在手掌心上,向来信奉劳心者不劳体的准则。平日更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难免有些笨手笨脚的。她从未想过,堂堂长孙家的大当家,竟然会沦落到葬身鱼腹的下场。   正歉疚时,手掌忽然遭人握住。   “小心些!”那人在她头顶上沉沉地说了声。   “有光!”她没听出那人话语中的安抚,惊讶地指着前方。灭了火折子,竟在全然的黑暗中发觉了一线绿光。   严衍牵着春花的手,来到一团绿光旁边。两人皱眉对视一眼:   “这是……卵?”   严衍回想船上见到的少年:“这妖物该是个雄的才是,腹中怎会有卵?”   春花也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团绿色的卵,半晌忽然想起:   “这妖怪,不会是海龙吧?”海龙海马之流,与其他动物不同,是由雌性将卵产在雄性的腹部两侧的囊袋中,由雄性孵化产卵,生出仔鱼。   严衍颇为意外:“你也认识海龙?”   “海龙干可入药,我们药铺里采买了许多,我特地问过药铺掌柜。掌柜的说,这玩意儿对男人有不可言说的好处,利润很高。”春花咧嘴,“想想那妖怪的样子,确实长得像海龙。”   “这么说,我们此刻在海龙的囊袋之中。”   “那岂不是,等海龙生小海龙的时候,我们就能出去了?”春花大喜过望。   严衍一哂,正要作答,背后忽有风声疾至。   他揽住春花侧身躲过袭击,回身来看,竟是那两个泼皮跟在身后,手持匕首,森森地冷笑。   “这小子有点功夫,先抓女的!”其中一个泼皮大呼。   春花失声道:“我们不是在找出路吗?你们要干什么?”   两个泼皮红着眼睛喝道:“找什么出路?我们在这里呆了七天了,根本没有出路!”   “那你抓了我们,难道就有出路了吗?”   严衍捏了捏她掌心,眸色更暗:“你们在这里呆了七天,靠什么为食?”   面前的两人对视一眼,莹莹绿光中,映照出两人身上沾满黑色的血污。   “我们兄弟,本来是三个人啊……”   作者有话说:   嗯嗯,存稿用完了,今天这章略短小~感谢在2020-07-25 16:23:18~2020-07-29 19:5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3个;RRSSB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姑苏荔枝菌 20瓶;ZRS 10瓶;23571001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襟江带湖   本以为只有妖怪会吃人, 没想到人也会吃人。   “大哥,咱们是先吃男的还是女的?”   “先干掉男的,留着女的, 谁知道还能扛几天?”   两个泼皮大张着腥红的嘴, 似是调笑,眼中却无笑意, 反而透出一种非人的疯狂。   春花向前一步: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们吃了我们俩,倘若还是出不去, 接下来……”   她伸出一指:   “是你先吃了他, 还是他先吃了你呢?”   两人俱是一愣,其中年小的那个怒道:“这是我大哥!”   另一个也怒道:“这是我弟弟!”   “哦?”春花冷冷道,“被你们吃掉的那个人, 不也是你们的兄弟吗?”   年纪小的泼皮恨恨地说:“你们要是早一天进来,我们就不用杀他了!”   “……”   春花低声对严衍道:“他们要是知道还能出去, 会不会发疯啊?”   严衍轻哼了一声, 不言语。   年纪大的泼皮吼了一声:“少说废话, 先把男的解决了!”两人提着匕首向严衍刺过来。   严衍长眸微眯, 正要动手,斜里兀地冲出一个哈巴狗大小的活物,挟着劲风朝两个泼皮扑了过去,一口咬在一个泼皮手臂上,他痛得嘶声大叫起来。   另一个人惊惶莫名,顾不上严衍,手中匕首往同伴手臂上的活物刺去, 那活物却十分滑溜, 顺着人身泥鳅一般游开了, 匕首正刺在同伴的手臂上,又是一阵痛呼。   “大哥,你干什么!”   活物狺狺地向两人露出牙齿,扭身又一口咬在另一人的小腿上。   两人不知是什么怪物,吓得汗毛直立,手里的匕首掉落在地上。   好不容易摆脱了纠缠,两人顾不上捡起匕首,手脚并用地扭头就跑。跑了好远,还能听到他们魂飞魄散的大叫。   春花骇了一跳,慌忙捡起他们掉下的匕首,只见上面粗糙地刻着一个“钱”字。她不及细想,立刻将利刃倒转,指向地上的活物:   “这、又是什么?”   活物贴着地面,慢慢地掉过头来,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对着春花和严衍,口中嘶嘶做声。倏地从地面暴起,袭向两人头脸。   严衍慢条斯理地伸手,一拳揍在那活物脸上。   仿佛一条被大狗咬了的小狗,那活物“啾”了一声,脸朝下扑在地上,咿呀呀地哭起来。   “呜哇!”翻了个身,坐起来的竟是个穿红兜兜的小娃娃,大约是人类幼崽两三岁大的样子。   “你们欺负我!我要告诉爹爹!”   严衍冷哼一声,一副又要上前揍他的样子。   春花见他比自家侄儿长孙衡大不了多少,心中立刻软得如糖稀一般,连忙过去将他抱起来。   “小娃娃,你也是被妖怪吞进来的吗?”   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小娃娃更是嚎啕大哭,将鼻涕眼泪糊了她一身。   严衍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看不出,他就是海龙卵所化吗?”   那一堆海龙卵中,果然有一个失了原本莹绿的光泽,像一个透明的气泡。   春花一怔,对上怀里娃娃纯真无邪的眼睛,猛一哆嗦,险些将他扔掉。   “你……也是妖怪?”   小海龙委委屈屈地:“我替你们咬坏人,你们还打我!”   “你方才冲我们扑过来,也是咬坏人?”严衍挑眉。   “海龙精雄性怀子,三十年生子。你莫要被这小妖幻化的孩童模样骗了,说不定他年纪比你还大。”   小海龙怨念地瞪他一眼,将头埋在春花怀里。   春花轻拍他屁股:“我们和方才那两个人不一样,我们不是坏人。”   小海龙的眼珠子滴溜溜在眼眶里转了一转:“你可能是好人,他……”胖嘟嘟的手指指向严衍,“这么凶,一定不是好人。”   “……”   春花尴尬一笑,向严衍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介意,又道:“小朋友,你告诉我,该怎么出去好不好?”   “这是我爹爹的肚子。我爹爹找到我娘,就会把我生出来,到时你们就能一起出去啦!”   春花还不是很能接受这种设定,咳了咳,才问:“那怎么能找到你娘呢?”   “软霞楼的樊霜姑娘,就是他娘。”严衍盯着她,试图察觉一丝破绽。   “春花老板和樊霜姑娘交好,难道不知道,她也是个海龙精么?”   鸳鸯湖上出了怪事,靠湖边的码头自然全都关闭。软霞楼的老鸨会做生意,开了个后门迎客,楼中依然是宾客满堂,老鸨子在堂中迎来送往,时不时与熟客寒暄两句。   打听得最多的,便是刚刚发生那件怪事了。   “您听说了么?长孙家那位春花老板被水怪给吞了!”   “可不是么!知府大人命人在鸳鸯湖上打捞了三个时辰,便是个螃蟹也该捞干净了。鸳鸯湖沿汴陵江连通入海,那水怪说不定已经顺流向东,逃入大海了。”   “这事儿也真邪门儿,吴王世子亲自去请澄心观的霍善道尊出山除妖了呢!”   “这么说,长孙家可就全乱套了!”   “听说,还都瞒着长孙老太爷呢。家里的各个铺子都有可靠的掌柜管着,暂时还没出什么乱子,只是那位长孙大少爷,从岸上离开,竟然径直又到勾栏里来啦。”   “这位大少爷是出了名的纨绔,干出这种事也不意外。”   议论的香客说到这里,一把拉住老鸨:“妈妈,还不是您这儿的姑娘有本事?”   老鸨涨红了脸:“您可别瞎说,今儿个可没见着长孙大少爷来。家里出了白事儿的,便是来了,我们也不敢接待啊。许是别家的姑娘接了吧。”   一辆不起眼的灰帘马车从软霞楼快马而出,往汴水与鸳鸯湖交界的龙息泉方向驶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樊霜只身出来,羃离遮面,不欲人知,在车中催促那驾车的车夫:“快点,再晚就来不及了!”   车夫囫囵应了一声,马鞭抽的更响。   除了城门,又行三里,马车驶入旷野之中,忽然停了下来。   樊霜在车中一愣:“怎么不走了?”   掀起车帘,一把尖刀泛着寒光横在眼前。   “你……还我妹妹的命来!”   拿刀的手抖得比筛子还厉害。长孙石渠一身车夫的短打,带着斗笠,嘴上粘了几缕假得不能再假的胡子,嘴唇颤抖,说出的威胁在尾音上犹豫了半天,终于落在一个尴尬的地方。   樊霜盯着石渠,静默了片刻。石渠能干出这种事,倒是令她刮目相看。   “长孙少爷,春花老板被妖怪吃了。您若要报仇,该去找那个妖怪。”   樊霜的冷静让石渠更加焦躁。   “是你!你和那妖怪是一伙的!我亲耳听到他叫你娘子!”石渠咬了咬牙,“再不济,我捉了你,去威胁他,让他把我妹妹吐出来。他在乎你,一定会顾忌。”   樊霜几乎是有些同情他了。   “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你说过为了我,你什么都愿意做,可是如今却为了你妹妹来威胁我。”   石渠悲愤莫名:“我是喜欢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但我妹妹不同。她是长孙家的希望。长孙家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她。”   “所以呢?你就拿着一把刀,来威胁一个弱女子?”   她轻描淡写的口吻激怒了石渠:   “那日我亲耳听他说,他找了你上百年!你们两个,都是妖怪!”   他肩膀颤抖,持刀的手却毫不犹豫地逼近了樊霜。   “你一定知道那妖怪在哪,对不对?”   樊霜婉约的美眸中赫然荧光一闪。一阵腥湿的海风吹来,白衣女子如同缘着无形的海水洄游至空中。   石渠还未反应过来,手中尖刀已经不见了。   樊霜仿佛没有重量,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你既知道我是妖,就该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此刻我若杀了你,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怀疑。”   一孔细泉如绳索般悬在石渠颈间面容憋得紫涨,想要挣扎,却发觉手脚都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大口呼吸,企图捕捉最后一点微弱的空气。   “你……杀了我……也做不了人!”石渠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樊霜悚然而惊,半晌诧异地笑起来。   “做人?”   “我从前想做人,想要你们一样繁华热闹,爱恨情仇的生活。为了做人,我抛弃了自己的爱人,抛弃了自己的族人。化蛇大战,东海水君振臂一呼,整个水族闻风而起,只有我,临阵脱逃,趁着族人都上了战场,我逃到人间。过了许多年,遇见许多人,却从来没有遇到一个真心对我的男人。”   “你们人间,也没有这么了不起!”   “你捧着银子来赎我,只是为了和家里闹别扭。你根本不曾问过,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又譬如那个苏玠,他闯了祸,我拼了性命替他遮掩,可他呢?他把我当做一个漂亮的幌子,心里却只惦记着别的女人!”   石渠浑身冰凉:   “苏玠也是……你杀的?”   樊霜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长孙少爷,今日实在是不能留下你的命了。”   颈间泉水化作的绳索倏地收紧,石渠立刻透不过气来。他眼前渐渐暗了下来,眼前出现幼时仍有印象的父母,然后是祖父,还有春花。最后浮现在脑海中的,竟然是长孙衡那个小娃娃。   至少,长孙家还有一条血脉留下。希望衡儿长大以后不要像他,更像春花吧。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一个硕大的雪白毛团从密林中飞出。一双尖钩利爪正正袭向樊霜胸前。   樊霜眼中荧光一闪,如鳝鱼般拧身闪避,裙袂已化作如蛇一般的长尾,盘在近前的一株大树上。   清泉般的绳索瞬间归于无形。石渠的身子失了依托,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上。   龙尾人身的女子冷笑着在胸前划出水样屏障:   “都是老五,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今天坏我的事,未免坏了规矩吧?”   雪白毛团落在地上,幻化出神情闲适的美貌少年,不耐烦地伸了个懒腰。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招惹上断妄司你才满意?”   樊霜啐了一口:“陈葛,断妄司在汴陵只有一个半大少年,他管得了谁?你莫诓我!”   “……”陈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大想告诉她天官大人的下落。他掏了掏耳朵:   “我刚才听您那意思,是要杀人?去年那位姓苏的大人,也是您杀的?”   樊霜眸中厉色闪过:“陈葛,你不是一向与长孙家不合么?我杀了长孙石渠,不是正适了你的意?”   陈葛大摇双手:“别别别,您这心意我心领了。长孙家的人是招人烦,但让你在我面前杀人,今后我陈葛在汴陵可就不用混了。”   “况且……”陈葛翻过腕子,亮出利爪,“樊霜姑娘,您好像还有重要的地方要去?”   樊霜胸中如遭猛撞。   陈葛笑呵呵道:“在这里滞留太久,会出事吧?”   “我听说,吴王世子十分担忧长孙春花的下落,已经往澄心观请了霍善道尊,循着妖气往龙息泉去啦。”   作者有话说:   本章略实在,尽力了~感谢在2020-07-29 19:57:15~2020-07-31 18:4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bido 12瓶;august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海翁失鸥   迷迷糊糊中, 微凉的手心放在石渠脸上比了一比。   石渠正有些感激那手的主人的温柔,吧唧一声,脆亮的耳光拍在了脸上。   石渠猛一哆嗦, 睁开了惊慌的眼睛。迷茫的视线对上了陈大掌柜似笑非笑的端详。   “陈兄!”他惊呼, 四下看看,自己狼狈地伏在荒林中, 布满枯叶的地上。   “陈兄怎会在此?是你救了我么?”   “我只是路过此地,发现长孙兄一个人躺在地上。是遭了歹人袭击,还是中了哪位姑娘的仙人跳?”   昏迷前的记忆回笼, 愁苦的神情漫上面容。石渠悚然惊起:   “陈兄救命之恩, 改日报答!我还有地方要去……”他一骨碌爬起来,奈何腿肚子打颤,还被陈葛搀了一搀。   陈葛心里暗暗叹气:“长孙兄要去何处啊?要不, 我和你同去?”   石渠急忙摆手:“此事危险,恐怕连累陈兄。还是我自己去!”迈出两步, 蓦地一愣, 自言自语道:“樊霜说要去……什么泉?哎呀!”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奈何就是想不起来。   陈葛背过身去, 翻了个白眼。   “那个……长孙兄,你要去的该不会是龙息泉吧?”   “咦?你怎么知道?”   陈葛干笑了两声:“长孙兄,你此去凶险,还是带上我一起去吧。你忘了么,我还会几手功夫,真有什么事,也能帮上忙。”   石渠感动莫名地盯着陈葛, 看得陈葛浑身如冒出一窝蚂蚁一般不自在。半晌, 他狠狠一拍陈葛的肩膀:   “好兄弟!”   这一拍险些将陈葛的狐狸脸拍出来。他咬着牙根, 忍气吞声地附和:   “好兄弟!好兄弟!”   奸诈狡猾的长孙春花,怎会有个这么蠢的兄弟?   海龙腹中别有天地,严衍和长孙春花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严衍审视的目光下,小海龙娃娃乖巧地端坐。   “我爹爹和我娘,都来自东海的海龙一族。我们这一族出过好几头魇龙,但都是上古以前的血脉,近万年来,再未有哪一头海龙异化飞升为魇龙了。我爹爹和我娘,是最后两头拥有魇龙血脉的海龙。族长说,只有他们两人成亲,我们这一族才有可能再诞生一头魇龙。”   春花听得直皱眉:   “生出一头魇龙,有什么了不起么?”   小海龙震惊地瞪她:“当然了不起了!上古时代,一头魇龙就能张嘴吞下十万天兵!据说一万年前的化蛇大战,正是我们祖宗最后一头魇龙,跟随在天衢圣君座下打败了凶兽化蛇。”他原本双目炯炯,说到此处忍不住惆怅地耷拉眼皮。   “这些年,族中再也没有诞生过魇龙,所以才会被东海水君这一支飞龙族骑在头上。几百年前,飞龙族甘华公主强行夺走了我们珍藏的最后一壶龙涎清露,族长连声都不敢出。”   春花望着这愁苦的小娃娃,不禁生出万般可怜同情,伸手摸摸他头顶。正要出言安抚,却听严衍在旁边老夫子一样沉声道:   “不要跑题。继续说你爹娘的事。”   “……”春花十分不能苟同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小的时候一定不招人疼爱。   小海龙委屈地包了一包泪,继续道:   “我爹和我娘成亲不久,就有了我,但是我娘却不知道。”对上两人诧异的眼神,他解释道:“我们海龙一族交/配,是雌龙将卵产在雄龙囊袋之中,由雄龙受孕。最终是否得孕,雌龙是不知道的。”   严衍轻咳了一声:“说重点。”   春花挑眉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严肃的面皮下竟然有些微微发红。   切,保守鬼。   “我爹爹说,我娘从小就觉得族人都老实愚笨,只会受人奴役。她渴望外面的世界,不愿承担生育魇龙的重任。所以数百年前化蛇重现人间,东海又起大战,族人齐上战场,只有我娘临阵脱逃,逃到人间来了。”   “从那以后,我爹就带着我,到人间来找她。”小海龙难过地低下头,“我爹说,我娘是不知道我的存在,才会走的。要是知道有了我,她一定不会离开我们。”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你娘在汴陵呢?”   “我爹在人间遇到了甘华公主。她说汴陵繁华,我娘喜欢热闹,一定在汴陵。”   “……”春花默了默,“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说的这位甘华公主,有点搅屎棍的意思呢。”   严衍瞥她一眼:“神仙的事情自有神仙去管。我们管好人间事便行。”他顿了顿,“春花老板不是和这位樊霜姑娘很熟悉么?我还听人说,去年身故的苏大人和樊霜姑娘认识,就是春花老板拉的……牵的线。”   春花微微一震,蓦地想起了什么。   “这事,是寻仁瑞那个大嘴巴说的吧?”   严衍未置可否,哼了一声。   她斟酌片刻,谨慎道:“我哥哥恋慕樊霜多年,这事在汴陵早已不是新闻。去年苏玠大人到汴陵采办贡品,商会宴请,歌姬相陪,这些都是免不了的,并不是我刻意安排。初时我哥哥已有意为樊霜赎身,但樊霜……似乎是恋上了苏玠,非他不嫁。于是将赎身银子全数送回。因为这事,哥哥被爷爷责骂禁足了很久。”   “这其中,难道没有春花老板从中撮合?”   春花微微叹气:“我……自然是不愿哥哥迷恋樊霜,惹爷爷不快。苏玠大人来时,我在他面前极力推荐樊霜,也是有的。其后两人过往甚密,樊霜自然就不再留恋我哥哥。”   “春花老板干起这棒打鸳鸯的活计,倒是驾轻就熟。”严衍讥诮。   春花沉默良久。   “严公子讥讽的是。我如今,已经知道错了。”   严衍以为她会反唇相讥,却没料到这样的回应。   “我自幼便自诩聪颖通透,觉得寻常人的爱恨痴缠实在无稽。到年纪长些,更加有些刚愎自用,有时为了达到目的,操纵他人的情感,似乎也不算什么。”她轻轻一叹,“像我这样的人到世上来一遭,好像只是为了旁观他人的喜怒哀乐。热闹是属于那些执着沉迷之人的,并不属于我们。”   又忆起梦中白猫的诘问:“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   她和樊霜又有什么区别,空爱这人世繁华,不过是叶公好龙。   春花倏然抬眸,与严衍直视。   “严公子可有同感?”   严衍一惊,竟不自禁地避开她的水眸。   清了清嗓子,他问:“既然苏大人和樊霜交好,又怎么会死在另一个花娘的榻上?”   春花不着痕迹地垂下眸子: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   严衍凝视她的颅顶,敏锐地察觉她仍有隐瞒。然而当下是否继续追问,他竟难得地有些迟疑。   他如今只是个寻常的过路人,贸然追问太多,反而引人怀疑。   良久,他道:“严某早年在京城,也曾听说苏玠大人年少博学,清白正直。如今看来,倒也是个寻芳问柳,到处留情的浪荡子。”   “苏玠是个正人君子,并不是什么浪荡子。”春花迅速反驳,惊觉自己语气不妥,又默默垂眸。   小海龙茫然地看看眼前的两个男女,只觉得气氛忽然就尴尬了起来。   他忽然福至心灵:   “你们两个……要不也生个娃娃吧。”   “……”   春花和严衍都被他噎了一噎。   “这样以后就不会吵架啦。”   两人面面相觑,正无语时,蘧然间地动山摇。严衍一手揽住春花,一手拎起小海龙,勉强站稳。   巨大的气浪在海龙腹中膨胀,挟着水汽,盘旋而上。巨兽的怒吼破体而出,直上云霄,又闷闷地回荡在龙息泉上。   小海龙丝毫不惊,欢喜地拍拍手:“我娘到啦!”   龙息泉是一孔有年头的冷泉,泉池不大,但泉水已有些年头了,泉流向南注入汴水,再向东海而去。传言上古时有龙陨落在此,死前留下的眼泪化作泉水,故名龙息。   只有东海的海龙一族才晓得,此处是上古魇龙陨落之地,也是海龙族的伤心地。樊霜知道,小绿离了鸳鸯湖,一定是在这里等她。   白衣的女子立在泉池畔,轻轻唤道:   “小绿,你出来。”   池面粼粼,并无动静。   她颇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果然,一个硕大的脑袋排水而出,露出一双灯笼大眼。   “小白。”   樊霜与那大眼对视了片刻,冷冷道:“你不能变化成人形,再和我说话么?”   小绿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水汽,冲起半米高的喷泉。   “我不。这是我本来的样子,也是你本来的样子。可是你只想当人,忘了自己的责任。”   “责任?和你成亲,传宗接代的责任么?”樊霜轻哼了一声,“小绿,我和你,不是上天注定要在一起的,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可是……我们是最后的魇龙血脉……”   “去他的魇龙血脉!”樊霜不耐烦地大吼,“我不在乎这世界上还有没有魇龙,我只想做自己!”   潜在水中的巨兽怔了一怔。又不知沉默了多久,它在咕嘟咕嘟的水泡中沉了下去。   一道绿光自水底飞出,落在岸上,依旧是唇红齿白的小公子,人的眼睛中透露出人间少见的纯朴和认真。   “小白,人间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要为了海龙族强大而努力,要好好对你,要和你一起,生一个孩子,繁衍魇龙的血脉。”   樊霜忍耐的闭了闭眼。   “但是你说要做自己,好像是和这些都不一样的。”   小绿轻轻执起樊霜的手:“小白,你在人间这么多年,终于能做自己了吗?   这问话教樊霜一愣,她在人间数百年,纵享欢情,收割真心,也遭遇背叛,食遍华宴美食,看遍笙歌燕舞,比起海底清修,不知多么逍遥快活。   这样,就算是做自己了么?她挣脱海龙一族的宿命,来到人间苦苦寻觅的,究竟是什么?恍惚中,她竟大汗淋漓。不敢深想,挥袖甩开小绿,在胸前结出水刃,寒光闪闪,指向昔日的爱侣。   “小绿,你我总算夫妻一场,你不要再出现,不要再打乱我的生活,我记你一份恩情。”   小绿要上前一步,却被水刃顶住胸膛。   “你若想……带我回东海,那是万万不能的。”樊霜一字一顿,“除非,你我性命相博。”   小绿双目莹然,仿佛欲泣,良久,幽幽叹息了一声:   “小白,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的……”   他话音未落,平地里一声琤然磬鸣,如高山擂鼓,声闻百里,直震得两头海龙头昏眼花,耳膜剧震。   樊霜认得这声音,立时惶然大惊。小绿眼眸一亮,一把将她扯到身后。   瑞气千条的七星法剑正正刺入小绿胸口。   半空中,灰衣鹤发的老道脚蹬祥云,手托金磬,容颜慈悲,冷冷叹声:   “孽畜,还不速速受戮。”   作者有话说:   捉虫捉框框~   感谢在2020-07-31 18:40:24~2020-08-01 17:3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丶小女巫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东海逝波   樊霜震惊地瞪着小绿胸口的七星法剑。   “道尊, 你这是做什么?”   龙息泉边的密林之中,一座重帘小轿方才赶到。轿子落了地,立刻便有两队王府服色的甲士列阵护拥。   轿中人咳了两声, 声线虚弱:   “道尊, 这就是……就是害了长孙家小姐的妖魔么?”   灰发老道翩然落在轿前,大袖一挥, 七星法剑如一道金色闪电,回到身后小道童背着的剑鞘之中。   “世子殿下,贫道扶乩占卜, 就是这两条海龙精无疑。长孙家小姐……”老道顿了一顿, 斯有不忍,“就在那雄海龙的腹中,恐怕已化作一滩血水。”   轿中之人咳得愈烈:“……道长, 活要见人,死要见……”   最后一个字, 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老道叹了一声, 宽慰道:“世子节哀。”   时已入夜, 大风猎猎地起了, 将灰色道袍吹得逆风飞扬。老道转过身,擎起金磬,一手指向池畔白绿二人。   樊霜将小绿抱在怀里,见他胸口鲜血如注,染红了泉池岸边的衰草,顺着泥土的缝隙,蜿蜒滴入龙息泉。   泉水瞬间如同煮沸的开水, 泛起殷红的气泡, 水汽蒸腾。   夜空中一声霹雳, 密密的雨刀刺了下来。   樊霜再抬起头时,目眦尽裂,红肿的双眼圆瞪着道尊:   “趁人不备,暗中偷袭,你不讲道义!”   “降妖除魔,不必拘泥道义。”   冷意在她心中升起:“我等异类,便是犯了律法,也有断妄司处置。道尊是要降妖除魔,还是要杀人灭口?”   拂尘微扬,利风瞬息便至,响亮地抽在她脸上,精致的花容立时高高肿起。   “无量寿福!孽畜,你等幻化人身,危害人间,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道尊和颜悦色道:“樊霜,你耽于修行,法力不及贫道三成,若是束手伏诛,还能留个全尸。”   樊霜窒了一窒,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吴王世子微弱的嗓音笃定地穿过雨声:“道尊,莫要恋战,速速降服妖魔,剖开妖怪肚腹,或许……或许还能救人!”   道尊神情恭顺:“谨遵世子命。”   手中金磬再度擎起,金光普照,罩住的却是樊霜。   据说汴陵建城之日,澄心古观便已存在了。百姓中传言,汴陵城能够富乐太平,都是澄心古观建在风水要地,镇护财脉的缘故。百年来古观香火鼎盛,观主霍善道尊道法高深,连吴王一家都对他敬重有加。   陈葛伏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口中啧啧做声,对身边的石渠感叹道:“你看看你们人间这些所谓高人,多么虚伪刻薄。”   石渠满身满脸都是水,与陈葛一起窥探着泉池上的一切。他一心挂念春花的行踪,并未听出陈葛话里的漏洞。   “道尊既是世子请来的,怎么只顾对付樊霜,却不救人?”   陈葛冷哼:“老杂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转脸正经八百地对石渠道,“看这情形,你妹妹肯定已经没啦,你还是回去安排后事,这些妖魔鬼怪的纠葛,你一个凡人就别掺和啦。”   石渠对他泼的这盆冷水恍若未闻。眼看小绿快不行了,他一头就要往外冲,被陈葛拽着领子拽回来。   “你干什么?”   石渠指着小绿:“我妹妹一定还在他肚子里呢!我去跟道尊说,剖看那妖怪的肚子看看!”   陈葛掐着他后脑勺,把他摁在泥地里:“傻子,你且看看再说!”   龙息泉畔,雨水浸湿了小绿的面容,他大张着口,双眼渐渐失神,几乎维持不住人的形态:   “小……小白……跑……”他伸出染血的手,抚上自己的肚腹,急切地要说什么,却难以成句。   “跑去哪里呢?”樊霜泣声说。“他们要的是我。小绿,我做了错事,早已回不去东海了。”   滚烫的液体混着冰凉的雨水在樊霜脸上流淌。   她在人间做了两百年的樊都知,从容解语,知情识趣,春华秋月等闲度过,此刻终于想起,自己是一头会流泪的白色海龙。   人间原来不是她的江海。江海才是她的江海。   樊霜擦去泪水,低声在小绿耳边道:“小绿,你忘了我吧。好好地活。”   雪白的水流从泉池中引出,在她身前结成冰雪一般的巨大屏障。樊霜反手一掌,将小绿推入氤氲鼎沸的龙息泉池。   锦衣的少年如铅块沉入水底,瞬间化作墨绿的水中巨兽,排开鼎沸的泉水浮出水面,龙血汨汨地流出,龙息泉化作殷红的血池。   偌大的龙息泉对他来说,像一个小小的金鱼缸,刚刚够他伸展开身体。樊霜湿发散乱,唇边渗血,擎起水盾,挡住金磬的金光,头也不回地大吼:   “小绿,走啊!回东海啊!”   道尊眯了眯眼:“孽畜,你们以为今日还能走脱么?”向身后叱了一声:“剑阵何在?”   背后五个身穿法衣的小道童应声而出,整齐划一地抽出背后的七星法剑,集成五行阵,五剑如同合一,刺向金磬笼罩下的樊霜。   水盾只强撑了一瞬,便遭五行阵刺破,五柄法剑齐齐刺入樊霜肚腹。她“哇”地一声,喷出腥红热血。   水诀已破,金磬再无阻碍,金色霞光大炽,将樊霜整个人包裹起来。   樊霜惨然一笑,知道大势已去。   她口中逸出最后一声轻呼:   “回东海啊……”   霜白的纱衣遭血污染红,汴陵少年争缠头的国色花魁在金光笼罩中悄然化作一尾莹白的小海龙,而后快速被收入金磬,消失不见了。   雷声轰鸣,大雨滂沱,再无忌惮。   泉池中,绿色海龙展开长尾,悲声嘶鸣起来,仿佛要将痛楚的消息远远地送到东海。   藏身的陈葛愣了一愣,忽地啐道:   “混蛋老杂毛!手也忒黑!”   趴在泥地里的石渠惊见此景,不知从何处得来神力,竟挣脱了陈葛的桎梏,猛地蹿起来,不管不顾地跃进了龙息泉。   “这傻子!”陈葛咒骂了一声,不及阻拦,又忌惮澄心观那邪门的老道,只得仍伏在原地。   他恼火地想,淹死这傻子算了!   ……只是,见死不救,好像是有些有碍修行吧?   龙息泉中洪波涌起,小绿在水中剧烈翻腾,饶是霍善道尊法力高深,也有些犹豫,不知从何处下手。   “道尊,白妖已死,绿妖……你擒不住么?”   吴王世子一阵剧烈地猛咳。道尊知晓,轿中贵人已渐渐失去耐心。他吩咐身边道童:   “立刻去泉水入江处,织起法网,莫叫任何妖物逃入汴水!”   返身回禀:“世子,绿妖法力非同一般,与其硬拼,不若……瓮中捉鳖。”   石渠一跳进泉池,就后悔了。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爷,连水性都称不上好,说是捉妖,送人头还差不多。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哪怕和春花一样被妖怪吞了,也好过一个人回家见爷爷吧。   龙息泉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他屏了气息,慢慢下坠,殷红的水底,绿色海龙在他面前隐约现出全貌来。   水面上大雨倾盆,水面之下,却出奇地静谧。海龙在他眼前调转了身子,将灯笼大的绿色眼睛正对着他。也许是错觉,他竟觉得海龙的眼中,有着与他共通的,失去亲人的哀伤。   一人一龙对视了半晌,仿佛世间再无它物。   然后,石渠听到了小绿的声音。这声音不像是从远处传来,倒像是原本就浸润在他脑中。   “长孙哥哥。”   石渠听得汗毛倒竖:“谁是你哥哥!你还我妹妹!”   小绿默了一默,而后长叹了一声。   “长孙哥哥,你是个好人,是小绿对不起你。……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要不是在水中,石渠绝对会冲着地上大呸一口。   他奋力向前游了两尺,恨不得冲上去,徒手抱住海龙妖怪咬一口。   小绿仿佛笑了一笑。   “你和你妹妹,都是好人。我儿子……很喜欢你妹妹。”   “……”   “长孙哥哥,我有一个儿子,尚不足日,不能离体,若是我死,他也不能活。你若愿意替我将养这孩子,直至足日生下,我便将你妹妹还给你,如何?”   这一下把石渠说蒙了。怎么又冒出来个儿子?将养这孩子,直至足日生下,又是几个意思?   他不及细想,全副心思都放在“将妹妹还给你”那几个字上。这下宛如绝处逢生,久旱逢霖,立刻慌不迭地道:“可以可以!莫说养一个孩子,十个八个也能养活!你快把我妹妹囫囵个地吐出来,我替你向道尊和世子求情!”   他这话说完,半天没听到小绿回音。正焦急时,忽听到小绿纵声长笑起来,仿佛胸中块垒尽皆去除。人的笑声和海龙的长鸣汇聚在一起,于耳畔吰鸣。   “此地危险,不宜久留,我送你们离开。”   小绿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一句,仿佛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谢谢。”   石渠糊里糊涂地被泉流裹挟着冲向大江之中,江水冰冷,却有一股暖流从四肢百骸直窜入心口,又汇聚到肚腹中,漫不经心地安下了家。意识像一朵抓不住的云朵,片刻就消散于无形了。   他觉得自己长出了鳃,像一条真正的鱼一样自由自在地在水里徜徉。去他的樊霜,去他的纨绔子弟,去他的长孙家的体面,去他的……   陈葛把自己倒悬在一颗歪脖子树上,眼疾手快地把石渠从汴水中捞起来,湿淋淋地扔在地上。   见这傻子还在喘气,陈葛捏着他的耳朵大吼:   “傻子,快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8-01 17:30:31~2020-08-02 17:1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776416 48瓶;狮子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凯风寒泉   澄心观的小道士在汴水岸边织起金色法网, 阻拦邪物从龙息泉进入汴水。   法网甫成,两边的水面却如镜面一般平静。   其中一个小道士打了个哈欠:   “师父让我们在这儿守着,有什么用?那绿妖受了重伤, 游不了多远了。”   另一个瞪了他一眼:“师父让咱们守着, 咱们就守着。”   话音丕落,龙息泉一侧的水位蓦地涨高了几丈, 大浪咆哮着向天空卷起,再回落时,分明是一头海龙张大巨口的形状。   小道士们吓得魂飞魄散:“师父哇啊啊啊啊啊……”   法网瞬间被大浪冲得溃散, 化作残片, 随着水浪和其他的生命一起,汇入奔涌向东海的汴水。   大雨初霁,东方露出了一层疲倦的灰白, 汴水中莫名涌起的潮水终于缓缓褪去,在江畔浅滩上留下大片的贝壳虾蟹, 还有四个大活人。   严衍直起身来, 有些困扰地低头, 想把抱住他手臂的小女子拨开。手掌移到她面容之上, 却不自觉地停住了。   只见她眉头深锁,双眸紧闭,浓密的眼睫还串着水珠,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倒真像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做了噩梦的小姑娘。   严衍怔了一怔,醒悟自己居然发了会儿呆。良久,他摇头挥去奇怪的想法, 摊开一掌, 放出断妄司特有的烟火信号。   春花被烟火惊醒, 毫无预兆地猛然坐起身来。   “哥哥!”   眼前是平静的汴水,岸上没有小海龙,没有小绿,没有樊霜,也没有长孙石渠。   龙息泉中发生的一切,他们在海龙腹中竟听得如在眼前一般清晰。虽说小绿是将他们吞吃入腹的罪魁祸首,但春花觉得,他好像也不那么讨厌。   只是,海龙一族再诞生一头魇龙的希望,恐怕要断绝了吧。   严衍扶她站起,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知说什么好。   早先的两个泼皮凝固在一个互搏的姿势,如两条木雕的蛆虫一般,趴在石滩上。大潮褪去,两人愣愣地互视了片刻,蓦地大叫:   “咱们出来了!”   “大哥,咱们活着出来了!”   两人欢喜得拥抱着狂跳,跳了半晌,忽然定住了。   其中一人惘然地说:“咱们既然能活着出来,那二哥……”   另一人也呆住了,良久,忽地暴起掐住对方的脖子,口中狠狠道:   “什么二哥!从来就没有二哥!”   被掐之人双目暴出,也伸手扣进大哥的眼珠,抠出两道血水。两人都不肯放手,惨呼声此起彼伏,原本是劫后余生的寂静,却似重回了十八层地狱。   春花遍体生寒,身子微微晃了晃,惊觉有人托住她腰肢。   严衍侧身挡住她视线,低声道:“不要看。”   当闻桑带着捕快们赶到,将他们分开时,两人已经彻底疯癫,化为两头只知互相撕咬的野兽。   岸边聚集了许多百姓围观,有认出那两人的,高声嚷起来:   “钱婆婆,那可是你儿子么?”   一个白发老妪磕磕绊绊地来到跟前,望着疯癫的两人,不知所措地哭道:“阿大,阿三,这是怎么了?阿二呢?怎不见阿二?”   她抓住人便问,众人也只是摇头,不知就里。   闻桑啧啧道:“这钱婆婆,从前到处炫耀她有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如今两个疯了,一个没了,真是可怜啊。”   老妪来到春花面前,严衍想将她格开,却见春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可以应付。   钱婆婆充满希冀地盯着她:“你知道我们阿二在哪儿,是不是?”   春花犹豫了一瞬,终是在钱婆婆的殷切注视中叹了口气。   “婆婆,你家阿二已经死了。”   钱婆婆愣住了。   春花继续道:   “你家阿二和妖怪搏斗,不幸身亡。你另外两个儿子为了给他报仇,也都拼了性命,很是英勇呢。”   她摸遍了全身,竟然身无分文,于是摸出一个刻着自家名字的木牌,放进钱婆婆手里。   “婆婆,你两个儿子已经疯癫,以后生活想必艰难。这是我的名牌,你拿着,去春花绣庄找个营生,可好?”   钱婆婆摸摸手里的木牌,又看一看她,神色阴晴不定。   半晌,倏地将那木牌兜脸扔回给春花:   “你神经病啊?我有儿子,找什么营生?”钱婆婆恨恨地剜了她一眼,扭身去抱她的两个儿子去了。   “……”春花被砸得发懵,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名牌,揣起来也不是,不揣也不是。   她发了一会儿呆,抬头正撞上严衍颇有兴味的目光。   “春花老板,你这算不算又是——操纵他人的情感?”他唇角微微上扬,竟难得地给刻板的面容添了一丝暖意。   春花错愕一阵,旋即自嘲笑道:“就算我……陋习难改吧。”   闻桑看了看自家大师伯温和的眼神,只觉得日头可能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咳咳,那个……两位,鸳鸯湖的妖物已被澄心观的霍善道尊降服了。旁人都以为你们已经不在人世,若见了,不知该如何欢喜呢,尤其是吴王世子,这几日为了给您报仇,那可真是……”   春花有些尴尬地掸了掸袖口,向严衍行了一礼:“这次能大难不死,还要多谢严公子。今日就此告辞,改日必当重谢。”   见严衍没有还礼的意思,她讪讪一笑:“闻捕快,可否麻烦你雇一顶小轿。”   “晓得!”闻桑脆生生地应了,刚迈出一步,便被严衍拦住:   “我送你回去。”   长孙石渠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长孙家府邸。   烟柔抱着衡儿,在门廊下等他。见他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   “可有消息么?”   石渠疲倦地摇了摇头。   陈葛说,龙息泉已被吴王府与澄心观彻底封锁,放出来的消息,只说两头妖怪已被道尊当场斩杀,而被妖怪吞噬的人,从此再无音讯。   龙息泉下与小绿的对话,大约是一场梦吧?醒来了,一切都是虚妄。再没有妹妹,再没有他从小放在心尖尖上疼大的妹妹了。   烟柔默了一默,半晌道:“少爷,当心身体,家里还有许多事要您拿主意。”   石渠伸出手,摸了摸衡儿水嫩的小脸,顿觉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   “你照顾孩子也甚是辛苦,回房歇息去吧,一切有我。”   烟柔一怔,这位娇气的大少爷,从前是不会在意她辛苦与否的。他眼里根本看不见她。   不由得哽咽了声音,屈膝恭顺道:“是。”   仙姿从内堂匆匆而来,神情紧张:“少爷,老太爷等了许久,非要你去见,恐怕是瞒不住了。”   石渠叹了一声,该来的总是要来。   一进内堂,长孙恕早已在上方端坐,龙头拐杖、戒尺、荆条、马鞭、条凳、香炉等各色家法均已备好,端看老太爷当下的心情,觉得哪一样更趁手。   “小畜生,你回来做什么?”老太爷见他是一个人回来,便没有好话。   石渠噎了一噎,也不还嘴,自找了个离得不近不远的位置跪好。   “爷爷,孙儿来领罚了。”   长孙恕将龙头拐杖跺了三跺:“我问你,你妹妹呢?”   石渠垂着眸子,兀自道:“爷爷,孙儿从前不是东西。今后……今后一定勤学苦练,好好打理家业,好好挣钱,一切都听您的,绝不违逆!”   “……”长孙恕瞪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他霍然立起,嘶哑着嗓子吼道:“你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我只问你,你妹妹呢?我的小春花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啊?”   泣声再难掩盖,石渠放声恸哭,连连磕下头去,额头与地砖撞击得咚咚直响。   “爷爷,孙儿会和春花一样,好好奉养您的!”   长孙恕身子微晃,倒退了一步,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双手撑住龙头拐杖,勉强保持神智,没有让巨大的悲痛侵袭意识。   “石渠啊……”老人气若游丝地出声。   石渠睁大了眼,这些年,长孙恕一直叫他孽障、小畜生、混蛋、败家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了。   “石渠啊,你爹爹就是不听我的话,走的太早。你娘呢,刚生下春花,就随你爹去了。你们兄妹俩,是爷爷活着唯一的盼头。春花刚生下来的时候,一点气息都没有,爷爷我……就跪在这庭院里头,祈求满天的神佛,给娃娃一点生机。你妹妹的命,是爷爷用自己的命求来的啊!”   “石渠啊,你妹妹……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也得一五一十地跟爷爷说,不能瞒着爷爷啊……”   老人捂住布满岁月沟壑的脸,老泪纵横。   石渠扑过去,抱住长孙恕的双膝,大哭道:“爷爷,我说!春花她……她……”   庭院中,春花从廊柱后头默默露了个头出来,咳了一声。   “爷爷,哥哥,你们这是……唱大戏么?” 第37章 、海不波溢   樊霜之事, 尤其她被收入金磬前所说的话,都令严衍十分在意。他与闻桑核对了近五十年汴陵发生的大案,竟多少都与澄心观有关。   澄心观这位霍善道尊在汴陵广结善缘, 在汴陵的“老五”都听过他的名号。从前只知他德高望重, 道行高深,倒是头回见他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   “但是霍善道尊所为, 都是降妖除魔,与咱们断妄司是一致的啊。”闻桑不解地敲着脑袋。   严衍冷哼了一声:“断妄司的司训是什么,你忘了么?”   闻桑沮丧地翻了个白眼:   “断妄司以严守天道为己任, 不轻纵, 不枉杀。”   “这就是了。白海龙是否与苏玠之死有关,尚无论断,绿海龙实际更未伤害一人。霍善道尊不问青红皂白, 只因迎合吴王世子的喜好,便狠下杀手, 可算得上是不枉杀么?”   闻桑搔了搔头:“可是他们都是‘老五’啊。长孙石渠也说了, 樊霜曾对他动过杀心, 那个小绿, 也害得许多人落入海中,更有两人疯癫,一人丧生,怎么也算不得无辜吧?”   严衍皱眉看他,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倘有幼童玩闹,以瓶水冲垮蚁穴,该如何论处?”   这一问, 问得闻桑摸不着头脑:“呃, 幼童玩闹, 不归咱们断妄司管吧?实在不行,责令他娘,揍他一顿?”   “你如此说,是因为你是人类的断妄司。倘若,你是蚁类的断妄司呢?”   “……”闻桑结实一愣。   严衍摇摇头:“你回去,将司训再抄一千遍,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两人上了福喜客栈的楼梯,闻桑率先推开严衍所住客房的门——   他失了声一般,定在原地,半晌才闷闷道:“师伯,我可否……晚点再回去抄一千遍?”   床榻上侧躺着一具容色冶艳的裸女,大红锦被上白花花的□□,仿佛要将人眼灼瞎。   “严先生回来啦?真教奴家久等呢!”   闻桑大张着嘴,回头纯真无邪地看向严衍:“大师伯,这位是……师婶?”   严衍脸冷得像冰窖一般,一把将闻桑拨开,快步进房。   “何人派你来的?”   那裸身美人将全身上下流水般款摆了一下,柔媚地望定他:“我家东家让我来伺候先生。”   “你家东家是谁?”   “哎哟,先生您何必明知故问呢?我家东家还指望请您出山效力呢!”美人嗔道。   “……”   长孙春花,这个刁钻下作的女人!   严衍瞳中渐渐有风雷聚集。嗓音却仍冰冷:“你过来。”   美人粉面泛上红晕,从床上起身,蒙上一袭轻纱,踮着脚尖向他走过来。   “先生真是个急性子呢。”她伸出青葱玉指,点上严衍胸膛。   指尖在三寸远的地方停住。女子花容失色,惊叫:“我怎么……动不了了?”   严衍也不答她,侧身的同时两袖拂动,一股劲风将那美人裹着直飞出门。美人惨呼着趴倒在门外的走廊上,扶着腰哎哎叫起来,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客栈大堂和其他房间的客人听见这动静,都纷纷张望过来,这下看得眼珠子掉落了满地。   美人又羞又窘,连忙向房中逃去,岂料房门快准狠地在她鼻尖阖上。   “嗳,先生开门啊!奴家……奴家的衣服还在里面呢。”   房门倏然开启,几件衣裙连带着床上的锦被兜头朝她飞过来。待她醒悟过来要进门,那门扇又毫无感情地阖上了。   严衍坐在桌前,听见门外那美人娇喘哀求了半晌,终于在围观众人的议论中自己穿好了衣服,哭哭啼啼地去了。   闻桑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两魂六魄。如果说从前大师伯生起气来,是冬天掉进冰窟窿,那今天这一场气,可真是暴雪压城了。   他小心翼翼地发问,生怕自己被暴雪的余威扫到:   “大师伯,这姑娘,是谁派来的啊?”长得还挺好看,其胸硕大,生平罕见……   严衍重击桌面,沉声怒道:“除了长孙春花,还能是谁!”   闻桑噤了声,默默溜着墙角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又开了门,溜着墙角回来了。   “那个……大师伯,我去问了小二。这姑娘不是春花老板派来的,是寻家老板派来的。”   严衍一愣。自己这无名火,确是起得有点早。   半晌,他不露痕迹地说了声:“如此。”   暴雪猛烈侵袭过境,突然就放晴了。   闻桑眼见他师伯浑身包裹的冰块逐渐消融,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他轻咳了一声:“大师伯,有个事,不知道你听说了没。长孙家那位春花老板啊,听说这回受了惊吓,回去就病了,到今天都三天了,病还没好呢!”   “诶,大师伯,您这刚回来,又要出去啊?”   “……您忙、您忙,我回去抄司训去了。一千遍对吧?得嘞!”   到了长孙府,出来接待的竟是石渠。   石渠一见严衍,便大喜过望,感激涕零地握住他双手:“严兄!你定是知道了我的惨事,特地来探望我的吧?”   严衍:“石渠兄,怎地有些……不良于行?”   石渠脸似苦瓜:“别提了,我那天拼了一身剐,要去给爷爷报噩耗,谁知正剖白心声,春花这死丫头她……她竟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嗨,幸好是我机智,便宜行事,立刻同爷爷说,是我最近和万花楼的姑娘们排了一出惨戏,其中我扮的那个角儿恰巧死了妹妹,正要锤炼锤炼恸哭嚎啕的演技。”   严衍唇角一牵:“然后呢?”   “爷爷自然是照单全信啦。那家伙……拐杖打折了上荆条,荆条招呼了上马鞭,一个好好的条凳都被打裂了……最可恶是春花那死丫头,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我挨揍,在旁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严衍轻轻一哂,竟笑出了声。   石渠摸着肿了半边的屁股:“严兄,咱们去园中走走。我这光景,坐是不能坐了。”   长孙府的园子不大,却是重重叠嶂,曲径通幽,别有野趣。行了一段,严衍终究是问:   “听说,春花老板病了?”   石渠挥挥手:“熬夜看账本的时候忘了关窗,受了风寒。这么大个人了,还毛毛躁躁的。”   “可请了大夫看过?”   行进的脚步蓦地顿住。   丛丛玉簪缘石径而开,绿叶肥厚,花萼纤细雪白,如夜空中点点掠星。一片细密的矮竹后,掩映着碧波之上的小亭。清越的笑声如同细碎风铃,从亭中顺风传至。   他微微一怔,透过纤纤竹影,望见亭榭中一男一女对坐笑言。   石渠站在一旁,笼着手:   “世子殿下领着王府的老大夫,日日来看诊呢。”   春花梳了高髻,金步摇玉对钗点翠珠钿戴了一头,苍白的小脸裹在一团金光耀眼里,显得格外娇小。神情虽少了平日的鲜活精气,眸中欢喜却不虚假,红唇放肆咧开,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对坐的吴王世子玉冠白袍,俊美无匹,虽也有一脸病容,双眸却亮若晨星,温柔浅笑地睇着她。   如斯美景,如斯佳人,果然似水流年。   严衍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听石渠一拍脑袋,后知后觉道:“严兄,莫非你也是来探病的?”   小亭中的情形在外人看来是悦目骋怀,美不胜收,在其中的人看来,却是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竹中有微微秋风,沙沙作响,清香满溢。   春花轻微地打了个冷颤。蔺长思皱起眉:“你这人,天凉了怎么也不知多加件衣?”目光逡巡了一圈,索性将自己身上的披风除下,递过来。   春花一愣,连忙摇手说不必。   捧着披风的手定在半途,凝滞了片刻,方才若无其事地收回。   蔺长思轻轻地叹了口气。   “许大夫的话,你要听的,不要任性。我看你面色暗淡,目光凝滞,定是许久都没睡过好觉了。”   春花不以为然:“那个老头,说我贪念太深,思虑过重,恐怕不能长命。这是看病还是算命?”   “这许大夫真这么说?”蔺长思脸上终于出现一抹忧色,“他是看着你长大的,若真这么说,也是为你好。”   “我平日能吃能睡,身体好得很,哪有什么思虑。”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你总是白日奔走,深夜看账,长此下去,身体受不住的。”蔺长思皱起眉头,“我叫王府里的老账房吴先生去帮你几日,可好?”   春花摸摸脸:“王府账房我可不敢用,万一泄了王府的隐私可不好。这些本是我做惯了的事,眼下还能抵挡一阵子。不过今后再招人,私德上也得留心。前一个褚先生,便是教训。”   蔺长思一怔:“听这口气,你是有了人选了?”   春花笑眯眯地坐直:“对啊。我近来看上了一个,可好可好了。只是人家还未答应。”   蔺长思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道:“能让你看上的人,想必是极好的。”   “为人正派,脑筋又清楚。虽然脾气不大好,不过谋人取才,用人取德嘛,别的也不重要。”   “你这口气,不像是招账房,倒像是要招赘。”   春花正捧了茶往嘴里送,听他这样说,呛得连连咳嗽。   蔺长思轻抚她背脊,眸中暗了一暗。   “账房是紧要的人,可需要我给你把关?”   “那甚好。你替我好好相看,我请你吃好茶。”   “春花,”他忽然正色,“我这辈子不纳妾,不花心,也绝不会养什么外室。你觉得,我的私德可还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8-02 22:41:05~2020-08-03 17:3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丛草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飞鸿戏海   春花第一次见蔺长思的时候, 正是十二岁。在其他姑娘还在母亲怀里撒娇时,她已经接下了长孙家的重任,开始掌管家业。   那一年吴王妃生辰, 王府办了一场游园会, 遍请了汴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长孙家原本没有收到帖子,但汴陵前头几家富户都在受邀之列, 春花硬是请长孙老太爷托了梁家夫人,带她一同赴会。   就是在那场游园会上,吴王妃拾到了一方自己少女时亲手绣制的绣帕。几经查问, 才查知是长孙家的春花小姐不小心遗失的。谁能想到, 长孙春花的母亲和吴王妃竟然是幼时比邻而居的手帕交?虽然失散多年,但王妃听说闺中密友早早离世,还是恸哭了许久。又听说密友遗下一双孤苦的儿女, 更是怜孤惜寡,痛惜不已。   她将自己的独子带到春花面前, 认真叮嘱:   “长思, 春花是母亲最好的姐妹的女儿, 从今往后, 你要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妹妹一样爱护。”   “长思遵命。”他恭恭敬敬地允诺。   扎双鬟的少女盈盈向他下拜:“长思哥哥。”   一年到头,用尽心思攀附王府的人实在太多,她可算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个。也因此,显得十分突兀扎眼。立刻便被游园会上的其他富家千金排挤了。   蔺长思再看到她的时候,她被几个富户家的小姐围在中心,一把推倒在地上,沾了一裙子的灰。   “你费尽心思, 演着一出认亲的大戏, 图谋的是什么?要钱财?还是你想嫁进王府?你也配?”小姑娘间的争风吃醋, 虽然幼稚可笑,却也不减其尖酸残忍。   他向来看不惯这些仗势欺人的事,想起母亲的叮嘱,便要上去帮她,却被寻家大少爷拉住。   “那丫头能耐得很,世子且看一看再说。”   名叫春花的小姑娘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们以为,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我就会出丑吗?”   “不然咧?”为首的富家千金气焰嚣张地瞪着她。   春花从袖中掏出一条细长的鬃毛小刷子,轻轻刷过裙摆。刷过之处,原本沾满灰尘的丝帛一下子就干净了,灰尘全被鬃毛吸走。   原本等着她撒泼失态的富家千金们都怔愣地望着她。   半晌,有一个忍不住问:“你……这是什么衣料?”   “这是我们春花布庄新进的南洋布料,名字就叫‘不染尘’,柔软贴身好打理,万一弄脏了,用这猪鬃细刷轻轻一刷,便崭新如初。特别适合游园、踏青、骑马这样的场合呢。”春花笑眯眯道。“这料子,汴陵只有我家有货。我穿得不好看,倘若是姐姐们穿上,一定比我好看一百倍。万一需要和世子哥哥一同骑马、打球什么的,姐姐们也不必担心失了仪态啦。”   “……”蔺长思微微失笑。   “姐姐们若是需要,打发丫鬟去我们布庄订货便行。咱们都是好朋友,报我的名字,给姐姐们打七折,再免费送一把随身的刷子。”   富家千金们面面相觑,半晌,有一个道:“我们是……好朋友?”   “可不是么。我一看到姐姐们,就觉得美不胜收,将来的世子妃,一定是几位姐姐中的一位呢。”   蔺长思有些笑不出来了。   那一天,长孙春花和汴陵城中所有的名门闺秀都成了“好朋友”。春花布庄的布料被抢购一空。长孙春花其人,迅速在汴陵商界声名鹊起。   蔺长思自幼身患顽疾,自问无欲无求,不争不抢,所难弃者,似乎就只有这么一点执念,却不便人知。   “我这辈子不纳妾,不花心,也绝不会养什么外室。你觉得,我的私德可还行?”   春花捧了小暖炉,侧头笑了一笑:“世子爷自然是松筠之节,不像我这市井女儿,死皮赖脸,轻浮懒散,这辈子也只能孤独终老了。”   “……”蔺长思默了一默,没有再说什么。良久,由许大夫扶着起了身,说是要走。   走出两步,又回身道:“明日我不来了,你也松快些。只是许大夫开的汤药还是要喝,一剂也不可落下,知道了么?”   对面立时欢喜:“知道了,长思哥哥。”   严衍与石渠在园中亭后听了一耳朵,觉得不妥,于是仍到春花书房中等待。岂料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春花仍不见踪迹。   书房大得不像话,橱格与书案堆满了山海一般的文簿,窗下一方软榻,也有纸张书本扔得横七竖八,三五个暖炉四散翻倒,七八枝秃笔混迹书页中,各处皆铺设地毯和软垫。重重杂物中可见一个人形蠕动爬行留下的痕迹,主人的懒漫放纵可见一斑。   严衍不是急性子的人,但也不惯等人。想了想,便起身要走。   门外忽地咋咋呼呼飘进来一句:   “仙姿,我的千层油糕和云液酒呢?扬州的沈大厨就来这么两天,再吃不上我长孙春花四个字倒过来写!”   书房的薄木门遭人一脚踢开,方才娇怯怯的病美人咬着块油糕,边走边往下拽簪子,直拽得满头金饰叮呤咣啷掉了一地,一头青丝如云般披了下来。   “可累死老娘了……”   严衍立在书案前,愕然与她相望。   两人木雕一般定了半晌,仙姿拎着两壶酒从门外探进头来:   “小姐,是大少爷把他领到这儿的,跟我可没关系啊。”她犹豫了一下,敏感地觉出气氛诡异,于是将云液酒往门口一放,自己蹑着脚走了。   严衍轻咳了一声。   千层油糕吧唧糊在了脚面上。春花面色窘了一窘,脑中浮现上千条挽回她沉稳端庄形象的路径,却没有一条走得通。   好在她是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英雄。   捋了捋额发,春花换上惯有的亲善笑意:   “严公子,今日怎么有空前来?”   严衍唇角勾起:“原是来探病的。春花老板如此精神,可不像是在病中。”   春花讪讪一笑,将软榻上堆满的书册拨了个窝出来,自己坐了。   “病是真病了,不过被王府的老大夫连下几服汤药,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敢对外说好了,要不各铺子的掌柜管事送账簿和文书过来,更没个忌讳了。嘿嘿,偷得浮生半日闲么。”   思忖片刻,口中埋怨:“我这哥哥,怎么把你领到这儿来了,连茶水都没人伺候。要不,咱们去后园亭中喝茶?”   黑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严衍垂眼道:“不必了。”   他原本是松衣起身要走的,这会儿径自地来到书案后的主位坐下,拎起两本流水历,翻看了两页,问道:“这两月的旧管新收与开除见在都未配平,可见你生病的时候,手下人也偷起懒了。”   春花愣愣地望他,知道账簿不该教外人随意瞧,但这人看账看出了一股青天大老爷审冤案的架势,竟把她镇住了。   “呃,那几本我还没来得及核对,想是他们疏忽了。”   她话音未落,严衍竟从旁拎了笔,开始在账簿上圈红改字。   再不阻止,她这长孙家大当家的脸面往哪搁?   “那什么……”她刚说了几个字,蓦地福至心灵,从软榻上蹦起来:“严公子,你答应给我当账房先生啦?”   严衍抬眸,十分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就像老夫子终于遇上会答题的学生一般。   “严某在汴陵只是暂居,在贵处讨几个月饭钱,过后还是要走的。”   这真是意外之喜了,春花笑得眉眼如花:“无妨无妨。”   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呗,留不留得住能人,还得看她的本事。   “您这是,立马上工?”   “稍解春花老板燃眉之急。”他淡淡笑了,“哦,该改成‘东家’了。”   这一声“东家”在他口中柔柔打了个转,不知怎地,让春花脸颊上有些发烫。   她拍手笑道:“正有好酒,该浮一大白!”她从软榻底下小柜中摸了半天,摸出两个青瓷杯,斟了两杯扬州云液,一杯递给他。   严衍讶然回望,她手里的瓷杯已主动撞上来,清脆地一声响。   “严公子,哦不,是严先生,从今日起,咱们一起发财啊!”   下元当日,宫观士庶,设斋建醮。家家户户在汴水之滨设了斋品为家人祈福,为亡者祭祀。家中殷实的,于月出之时,乘了彩船在水上不系而行,船上悬挂各色灯笼,摆放斋酒果品,焚香祷告。   因着此前闹水怪,鸳鸯湖上萧条了不少,为解百姓顾虑,吴王夫妇携了世子,亲上花筹会楼船上向汴陵百姓致意。   此前寻仁瑞在吴王府夸下了海口,必定把今年的花筹会办得体体面面,结果寻家精心准备的楼船被妖怪大嘴咬了个稀碎,他自己也险些做了水鬼。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求到长孙家门前,花了一半楼船的造价,租了一艘旧年的大船。   寻仁瑞心疼得血吐了几缸,好歹护住了寻家的面子,只是里子漏了个流稀。   春花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一艘彩灯画舫载不动她的春风得意。   吴王世子现身花筹会,本就是她私下向蔺长思求来的。去年拿下的几个造船作坊,还未转成明股,都做了寻仁瑞的生意。寻大当家讲排场,一艘楼船撇开物料人工,净赚了他五千两。   本想着坑他一次就够了,谁知水官赏脸,竟教她坑了寻大当家两回,真是畅快,欢喜,爽。   依旧是一家人在画舫之上,团团圆圆,岁月静好。茶点酒水都是提前订好的扬州特产,翡翠烧卖晶莹剔透,春花一个人就能吃一盘。   烟柔拿了黄表来请春花写字,春花笑了半天:   “今年无论如何,得给寻大当家祈一道福了。衷心祝愿他身子康健,福寿双全。”   石渠这一阵子再没了寻芳的心情,下元夜便老老实实在画舫上帮着抱孩子。   他满脸愁苦地望着在自己身上滴口水的胖娃娃,掰开娃娃的嘴,八颗小米粒一样的乳牙清晰可见地错落生长。衡儿在他魔掌下艰难地蠕动挣扎,嘴里无意识地呀呀叫唤。   “无齿小人!”他愤愤不平地骂道。   胖娃娃还不知道自己被骂了,笑呵呵地抱住他的手掌:   “爹爹爹……爹爹爹……啊……”   一个浪头打过来,画舫晃了两晃,忽然一阵反胃涌上喉头。石渠连忙把孩子往烟柔怀里一塞,自己扑到船舷边上大吐特吐起来。   “真是怪了。大少爷打小就是不晕船的。”仙姿百思不解地说,“难道是喝多了酒?”   春花饮过了两壶云液,两腮酡红,笑得幽暗神秘:“哥哥身子不舒服,让他领着衡儿先回吧。”   画舫在码头暂靠,石渠带着乳母和衡儿下了船,烟柔欲跟上去,被春花一拦:   “让他们去吧,咱们几个女人家,难得看看热闹,再顺着湖游一圈儿。”   烟柔愣了愣,焦急道:“少爷怕是……顾不好孩子。”   “怕什么,还有乳娘呢。”   春花如此说,烟柔也无法,只得回船上坐了。   舟橹摇摇,湖水漾漾,灯火如一筛子红豆在如昼的下元夜明艳跳动。   仙姿冲了新茶,将旧茶碟拿出船面上倾倒,画舫中只剩春花与烟柔两人,倏地静了下来。   烟柔没了孩子在侧,仿佛忽然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正襟危坐着,抿了口茶又放下,眼眸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春花心情好,喝多了酒,神情愈发懒漫,向她笑道:“湖上风景甚美,你多看两眼啊。”   烟柔摇摇头:“前几日刚闹过水怪,妾身还是……有些怕水。”   春花凭栏坐着,酒意上来,倾身去撩那湖水,仿佛要徒手抓出一条鱼来。她向来玩性大,只随自己性子,身子渐渐倾得过了,堪堪便要跌下去。   烟柔一惊,失声叫道:“姑娘小心!”   身子疾扑过去,指尖几乎要触及春花衣衫的时候,斜里蓦地伸出一只手,如鹰钩一般勾住她手腕。   春花回过头来:   “烟柔,你这是要拉我回来,还是推我下去啊?”   作者有话说:   第二个故事到此就完结啦,怎么料理烟柔的问题,下下章接着说。老作者回来写文,节奏把握得不够好,本文确实有点慢热,但接下来就要进入修罗场感情线啦~   日更到吐血,申请明天后天请假,周六至少更新一章海龙们的番外~   感谢在2020-08-03 17:39:22~2020-08-04 22:3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素雨不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句惹毛我的人有围险 61瓶;素雨不研 3瓶;甜枣 2瓶;hy590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番外之海约山盟   海龙们的家园, 在东海偏北的一处海底珊瑚林。远离尘世,远离捕猎者,甚至远离那座明晃晃招人现眼的东海水宫。族长老黄说, 海龙和飞龙几万年前是一家, 可是飞龙族早已搭上仙班,袭了东海水君的位, 彻底放飞了风骚的审美情趣。而海龙族还只能在珊瑚林中游来游去,过着心很大且不害臊的原始生活。   老黄常常愤愤地啐一声:“东海水君个老暴发户!”   除了骂一骂飞龙族,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能够安抚海龙们日复一日的自甘平庸和焦虑。   老黄活了一万多年, 老得嘴都快张不开了, 是唯一一头见过活的魇龙的海龙。在老黄的心里,只有孕育出一头魇龙,海龙族才能再现万年前的辉煌。   旁的海龙的姻缘都是成年以后由父母自幼定下, 只有小白和小绿,因为担负着全族的希望, 他们的姻缘是还在爹肚子里就定了下来的。   小白的异心始自那一日。她和小绿吵了架, 赌气回了爹家。   她愤愤地抱怨:“我难道不能爱很多条雄龙么?为什么只能爱小绿一个?”   她爹爹被她离经叛道的说辞吓了一大跳, 苦口婆心地劝她:“小绿有什么不好?他是咱们这一代嘴巴最大的海龙, 修行也努力,人也老实本分。你和他好好过,将来真生了一头魇龙出来,咱们这一支不就光宗耀祖了么?你那些姨夫姑父,不就都得看咱们的脸色了么?   “咱们海龙一族,血脉里打着烙印,注定是一生一世一双龙, 海枯石烂, 婚盟不改。你若变心, 会被全族唾弃的。”   小白觉得和她爹聊不到一个珊瑚杈上去,气得独个儿浮出水面去散心。   她盘在一个小小的礁岛上,正伤心的时候,海面上驶来一艘九桅的巨大宝船。   船体红漆打底,金漆描饰,重重楼阁,富丽堂皇,仿佛一座移动的海上城池。十六道白帆张满,船头上,一队环佩罗衣的美人正踮着象牙一般白皙的小脚,翩翩起舞。鼓乐齐鸣,肤色、发色、服饰各异的男女在甲板上随之起舞狂欢,好不快活。   船头上领舞的美人红发雪肤,媚眼若丝,一个急促的回旋,竟不小心跌落海中。小白吓了一跳,连忙游过去将她救起,一人一龙被船上的人发现,双双被捞回船上。   混乱中,小白勉强挤出一点法力,幻化成人的形状。被她救起来的红发美女还是看到了她的长尾巴,然而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小白一眼,什么都没说。小白被当做流落荒岛的渔家女子,和宝船上的贵族商队一起,驶向世界上最绮丽豪奢的城市——远宁。   小白和红发美人住在一间船舱中。红发美人名叫卓合,自言来自遥远的异国,本国的王子和大官与商队一同出使中土,为免海上生活空虚无聊,特挑选了国中最美貌伶俐的女子同行。   “啊,我听说过。人类的女子,有些是取悦男人的工具。”小白非常耿直地说。   卓合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大笑:“我才不是取悦男人的工具。那些连世界还没见过,就稀里糊涂成了亲,然后伺候一个男人到死的女人,她们才是取悦男人的工具。”   “我,是自由的。”卓合的眼珠极亮,勾魂摄魄。“男人们都爱我。我挑选其中顺眼的,与他们想好,赚到金子,取悦自己。”   卓合白天酣睡至午,午后打扮得花枝招展,与姐妹们在船上各处嬉戏游玩,到了夜晚,便穿梭在在不同的宴饮中莺歌燕舞。如若碰见她中意的男子,便是整夜整夜的不归。她的嗓音如同一个世上最痴情的女子,令石头人也能听得潸然泪下,情根深种。她的体态秾纤合度,舞姿婀娜迷人,坐怀不乱的游方僧也忍不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如她所说,所有的男人都爱她。   这是小白不了解的新奇世界,风花雪月,灯红酒绿。   她终于忍不住问卓合:   “怎样才能成为你呢?”   卓合大笑起来。   这是一个海鸥齐飞的午后,卓合望着遥远的海平面上隐约浮现的陆地,笑道:   “你什么时候挣脱了自己的枷锁,就到远宁的飞霞楼来找我吧。”   小白在宝船靠岸的前夜回到了海中。她带着满脑子的光怪陆离回到海龙们的珊瑚林时,小绿大惊小怪地扑过来:“你到哪儿去了?我和你爹你娘都担心死了!”   她心中微暖,心想,自己与卓合不同的,是有小绿做她的港湾。   然而小绿下一刻便急吼吼地拉着她回他们的珊瑚洞。   “今儿个是我合适的日子,咱们得抓紧,这个月怀不上小海龙,又要等下回啦。”   化蛇破出金塔的那一夜,东海水君遍召水族,即便是海龙一族一向与水君不合,大敌当前,也要同气连枝,共同抗敌。小绿少见地穿上海龙的甲胄,领着所有年轻力壮的海龙,准备上战场。   整兵完毕,小绿怔然看她:“小白,你不去吗?”   小白惊恐道:“我们不是魇龙最后的血脉吗?如果我们死在战场上,那谁来生下最后的魇龙?”   小绿仍然是憨厚而不容置疑地傻笑:“如果海龙族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们两人,那生下魇龙又有什么用呢?海龙族人人平等,大家都要为全族的存续奋斗至死。”   ……所以,都是骗人的吗?她还以为魇龙的血脉是一种特权,代价则是被迫履行繁衍的义务,可是到上战场的时候,就人人平等了?   “我不去。”小白冷着脸,背过身。族人给她的只有枷锁,她为什么要为族人奉献生命?   “你若不去,他们会看不起你的。”   “我不在乎。”   小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强迫她。   “那么小白,你等我回来,我们在一起。”   小白没有等小绿回来。宝船上的时光如同一颗光辉夺目的宝石,轻易打败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   很久很久以后,樊霜终于明白,她要的不是去爱很多条雄龙,而是可以爱很多条雄龙的自由。   她要的不是有一条雄龙只爱她一个,而是他明明拥有爱很多条雌龙的自由,却选择只爱她一个。   这些话,小绿永远不会懂。   没有自由去爱的能力,无谓谈爱。   小白化成人形,逃出海底,千里迢迢来到远宁的时候,卓合已经死去很多年了。远宁也已经不是那个世间最繁华绮丽的大城市。但卓合的故事,还流传在中土。   人们说她最终被中土的皇帝看上,成了三宫六院中最受宠的妃子,她的美貌经由画师的妙手凝固在画卷上,她的故事被无数的戏班争相传唱,她真正成为世间男子心中永恒不老的美梦。   小白敲开了远宁最负盛名的青楼的大门,找到了鸨娘:   “我要成为卓合那样传奇的女子。”   鸨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了:“那就随我们去汴陵吧。”   世间百年,通晓世故,见惯情缠,樊霜早已不是那个憨傻直率的小白,汴陵花街女都知,她稳坐第一把交椅。官宦之家,豪奢富户,若有谈不拢拿不下搞不定又打不垮的人,便以重金请出她这位樊都知,三杯两盏美酒下肚,再头铁的百炼钢都会被她化为绕指柔。   这位苏玠大人,似乎不太一样。皇恩浩荡,得了到汴陵来采办贡品的肥差,洗个手都能漂起厚厚油花。苏玠却面无表情,整个晚宴都在与汴陵的富户们争辩几等绸缎的市场价格。在座的大人物暗暗向樊霜使了个眼色。她会心颔首,身姿如银鱼地游弋过去。   “良辰美景,苏大人明明是雅人,却和我们这些俗人混迹一处,尽说些市侩之语。难为苏大人了。”   苏玠见她容貌娇艳,谈吐大方,颇觉可亲,便住了口舌之争,微微笑道:“春花老板说,有一位都知雍容婉约,解语风流,看来就是樊霜姑娘了。”   樊霜飞红了脸,连连自谦,心中给长孙春花记了一回人情。   “值此好宴,樊霜给诸位贵人讲个小故事凑趣吧。”她于是娓娓道来,讲的正是卓合的故事,讲她在宝船上如何倾倒众生,到了中土如何艳压满城,最后又是如何与微服私访的皇帝相识。故事尽时,她按惯例留了个悬念:   “请各位贵人一猜,这位卓合美人最终是否嫁入了皇宫?”   座中听众自然是好圆满的多,纷纷答是。   樊霜款款一笑,正要引出一段郎情妾意,顺水推舟,却听苏玠道:   “卓合确有其人,本官幼时曾在弘文馆中读到前朝记载,却与樊霜姑娘所讲大不相同。”   樊霜微微吃惊。这故事她讲过几百次,还是头一次有人提出质疑。   “哀帝时有海外伶人卓合,善歌舞,容姝异,有艳名,帝召其入宫。卓合持剑入宫,面东而哭,自刎于玉阶之下。后三年,贼兵自东而来,天下遂覆。”苏玠感喟地摇摇头,“这是前朝起居注中的记载,外人少知。”   众人讶异,谁都没有想到,樊都知的起手式竟有个这样的意外结局。   半晌,樊霜颤声道:“苏大人所读记载中,可有说道,卓合她为何要自刎么?”   苏玠叹了一声:“既已经回不了家,怎能再失了自由。”   苏玠身死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欢宴之后。樊霜将苏玠扶入暖厢,送上牙床,点起安息香,只是香中添了一味催情丧志的“袖中春”。   刀尖刺入苏玠胸口的那一瞬,他失落的双眸紧紧瞪着她,仿佛在说:   你也回不了家,如今还失去了自由。   身后的人冷冷一哂:“既选了这条路,就不要后悔。”   樊霜咬着牙道:“东西究竟在哪儿?”   苏玠向来克制的神情中染上了一丝张狂:   “你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得到。”   刀刃更进一寸,他唇边溢出鲜血,不过须臾,便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死得像路边冻死的乞丐一样灰暗。   身后的人哼了一声,淡淡吩咐:“把那个叫菡萏的花娘带进来吧。等她醒了,会清楚地记得,这一切都是她亲手所作。”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道个歉,今天回来临时有事,更晚了~有点匆忙,如有错字框框等下再抓一次感谢在2020-08-04 22:39:13~2020-08-08 21:5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RRSSB、地雷、水咩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yz 40瓶;水咩咩 29瓶;30167635 2瓶;流光浅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盐香风色   又是一日世间匆匆, 春花归家时,星月皎洁,明河在天。晚膳时辰已过, 腹中竟也不觉饥饿。   仙姿是个扛不住饿的, 一到家就一头扎进厨房。春花绕过前庭,正要往书房去, 不意撞见祖父长孙恕手里捧着个茶碗,挨在太师椅中,昏昏睡去, 鼾声如震。   春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将茶碗从老人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来。老人鼻子一抽,腾地打了个喷嚏,自己把自己从椅上弹了起来。春花也吓了一跳, 手一哆嗦,茶碗翻到地上碎成几瓣。   长孙恕懵然睁眼, 便看见春花小混蛋恭顺娴静地站在面前。   “怎么回事儿?我睡着了?”再看一眼地上, “是你把爷爷的茶碗给打了。”   “没有啊, ”春花无辜道, “爷爷,我刚回来,你就是这个样子啦。”   “……”长孙恕没精力和她计较,捋捋胡子:“你回来的正好,爷爷等你一天了。”   “欸?”春花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长孙恕一指案上:“你来看看,这都是爷爷在城中搜罗来的青年才俊的画像,每一个都知书达礼, 家境清白, 上有兄长, 情愿入赘……”   “哎呀,爷爷!”她一拍额头,“我想起还有几十本账本没有看,我得……”   长孙恕揪着后领把她摁在太师椅上。   瞅一眼堆成小山的画卷,春花恨不得当场滩成一滩油汗。   汴陵城哪来这么多上有兄长还至今未娶的才俊啊?   “坐好!这么大的姑娘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长孙恕瞪了她一眼,仿佛怕她唐突了画卷里的美少年似的。   “……先看这位,这是办私塾的吕先生的二儿子,学富五车,我见过,人很秀气,性情也文雅,吵架一定吵不过你。”   “还有这个。这是卢老爷家的小儿子,脾气好,人老实,长得也不错,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   春花翻了个白眼:“爷爷,咱们这是要招女婿还是吃人肉啊?”   “你正经一点!”长孙恕想把这小混蛋的嘴缝起来。   “这个我觉得是最适合的了。虽然家境穷些,但是上无双亲,只有一个弟弟,人也是老实憨厚,将来咱把他弟弟接过来同住,也省了你与公婆应酬的工夫了。”   春花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不对。   “爷爷,别人相女婿都要找聪明能干的,您给我找的,怎么都是老实,脾气好的?听上去没一个脑子好用的。”   话刚落音,头上就挨了一卷轴。   “不是个蠢的,怎么能心甘情愿跳你这火坑!”   “爷爷,我也没有这么差吧……”春花揉着被祖父打疼的脑壳,转了转眼睛;“咱们好歹也是和吴王世子指腹为婚的人家……嘶!”   她话音未落,便又挨了一记,这回是真打疼了。   “说过多少次,这话休要再提!”长孙恕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有婚书么?有媒证吗?王爷认过这事儿么?”   春花讪讪:“我晓得,这不过是我娘和王妃未出阁时的一句戏言,作不得数。这几年,若不是王妃觉得亏欠了咱们家,怎么会对我如此照顾。”   “你知道就好。”长孙恕长叹了一声。   “前几年,世子的身子最不好的那时候,王妃也同我提过此事。不过你哥哥那时太混账,家里全靠你支撑,我老头子对外咬死了,只准招赘,王妃便也没有再提。”长孙恕半耷拉着眼皮,瞥了她一眼,“你该不会怪爷爷坏了你的豪门姻缘吧?”   “你这几年花了重金到处为他寻医问药,爷爷都看在眼里。只怕你因为你娘的一句戏言误了终身。”   春花笑笑:“爷爷,我同世子,实实在在只有兄妹之情。我盼他身子康复,确是真心实意,没有私念。”   长孙恕微微安了心:“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德行吗?真把你送进吴王府,就你这自以为是又任性的脾气,有几个脑袋够砍?他们是皇族,是官宦,咱们长孙家是民,就算生意做得再大,也是平头百姓,可不能再和官宦人家沾上任何关系,像你爹那样,徒惹了一身是非。”   “……”   看来一时半会儿的,是吃不上饭了。春花默默从腰里摸出两个蜜饯儿,趁着垂头丧气作忏悔状的时候塞进嘴里。   “唉,也我太心软,太纵容你们。想当年你们父母死的早,我老头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拉扯大,想要星星月亮,我都上天去摘……”   “……”   长孙恕抹了一把不存在的老泪:“来看看这个,面相宽厚,眉心有痣,一看就是个好拿捏,好算计的软柿子……”   春花突然福至心灵,截断了长孙恕的话头:“爷爷,成亲什么的,总该有个长幼之分吧?从前哥哥不在家便罢了,如今他老老实实呆在家中,您还不赶紧给他踅摸个好媳妇?”   提起长孙石渠,老头子就来气:“那个混账,还没成亲就闹出个儿子,有哪个好人家的闺秀肯嫁给他?依我看,他就跟烟柔凑合过一辈子得了。”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愣,“这几日不见烟柔来请安,可是在石渠那受了什么委屈?”   春花顿了一顿,复又笑道:“怎么会呢?烟柔那日在船上受了风寒,大夫说,看着有些像瘴疫,担心传给家人,故此我将她挪去城外庄子上住了,请了大夫专门照看。”   长孙恕皱起眉:“怎么好好地就病了呢?这姑娘也是命苦之人,进了咱们家门,便不能苛待她。石渠是个粗心的,你多上点心。”   “爷爷放心吧。也未必就是瘴疫,或许将养几日便好了呢。”春花笑嘻嘻的,“哥哥这些日子不知怎么改了脾气,每日闭门读书,对衡儿也十分亲近,想是终于找着当爹的感觉了。”   隔日起来,衡儿又哭着要娘,奶娘哄不住,只得抱给石渠。石渠被娃娃缠得不行,便来守着春花要人。   迎面见春花换了宫装钗裙,正要出门,石渠不由得一愣。   “这是要去王府?”   “是啊。”春花安然道,“王妃召我去王府,说是有要事商量。”   石渠有些欲言又止,顿时忘了怀里抱着哭啼扭动的小肉虫子。半晌他忧心忡忡道:“王妃若是又想拉你冲喜,你可千万别同意。”   春花有些讶异地望着他,半晌嘻嘻笑起来:“哥哥,世子近来身子已是大好了。你别瞎说。”   石渠窒了窒:“虽说是大好了,但……终归是一辈子的事,哥哥还是希望你嫁个身子康健的普通人,横竖咱们家里有钱。”   “……”春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哥哥,若我真心想嫁给世子,便是他只有一日寿命,我也会嫁。若是不想嫁,哪怕是他壮得像头牛,我也不嫁。你可明白?”   石渠怔了怔,而后开怀笑了:“明白。”   继而又苦下脸:“烟柔的病几时才能好?把个孩子扔在我这儿,成什么体统!”   春花叹口气:“娘病了,需要静养,自然只能来找爹啊。”她凑过去摸了摸衡儿的小脸,拿着只步摇在他眼前摇晃了一会儿,娃娃竟然不哭了,愣愣的望着她。   春花垂眸,自顾一笑,理了理衣裙,便出门了。   石渠站在原地又沉思了一会儿,怀里的衡儿蓦地又扁起了嘴,发出哼哼唧唧的哭声。他只得拿起刚才春花扔下的步摇。   “衡儿喜欢金闪闪亮晶晶的东西吗?跟你姑姑小时候一个样儿呢。”他叹了口气,抱着衡儿往外走去。   “爹爹去给你找个金的拨浪鼓玩儿,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吴王府坐落在汴陵近郊,独据一山一湖,宅院恢弘,高檐碧瓦,十分气派。王府是汴陵城中最大的金主,近几年的药材都由春花药铺专供,每月都由春花亲自上门送药。这日是初八,照例是每月药铺到货的日子,春花便与药铺的许大夫一同取了药,才去往王府。   照例是王妃、春花与蔺长思三人用膳。宴是小宴,脍丝瓜,脍三鲜,松茸汤面,都是清淡的家常口味,却鲜气四溢得令人心痒。侯府的谢大厨是汴陵最好的厨子,就连春花酒楼的大师傅也只能甘拜下风。   春花吃了一块丝瓜,感叹道:“世子爷,咱们打个商量,你每月将谢大厨借我几日,去酒楼掌厨,一天一百两,成不成?”   蔺长思垂眸微笑:“这可不成。你把谢大厨拐去了,我们全家吃什么?”   “谢大厨走了,还有我呀!我带十八个厨子来给凌姨治膳。”   “哟,那可得分出十七个来,把你看住了。”   “看我做什么?”   “万一让你溜进了厨房,就你这厨艺,得毒死多少人?”   “……”春花没好气地道,“人人都说世子爷是温文尔雅,怎么偏偏好挤兑我这可怜的小女子?”   吴王妃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长思,你别欺负春花。”   春花得了便宜,拍手笑道:“还是凌姨最好,为我主持公道。”   吴王妃摇头笑道:“前几日,都说你被鸳鸯湖里的妖怪吃了,可把长思急坏了,亲自去澄心观求了霍善道长,这才救了你回来。为了这事,他还和王爷大吵了一架。”   “后来你平安回来,又生了一场病。长思把王府大大小小几个大夫都带过去,给你挨个看过,都说没有大碍,他才放心。回来又和几个大夫连日商议你的方子和饮食,知道你性子散漫,他恨不得让许大夫贴身盯着你。”   王妃叹口气:“这些他都未和你说吧?这孩子,自己身子不好,心思却极细腻。”   春花闻言看向蔺长思,只见他墨眉微弯,神情柔和,听到此处,轻轻咳了几声,垂下眸子。   “春花老板是有大主意的人,只是不注意自己的身子。倒教我这久病的人日日担心。”   春花向来吃软不吃硬,听他这样说,只好连连讨饶:“长思哥哥,我知道错了。认打认罚,但凭处置,还不行么?”   王妃咯咯笑起来:“看到你们兄妹二人感情这样好,我就放心了。”   她话语落到“兄妹”二字的时候,蔺长思的目光倏然在春花脸上绕了绕,见她神情毫无变化,旋即便瞥向一旁。   三人一时静默。吴王妃看了看蔺长思,又看了看春花,清了清嗓子:“长思,起风了,你还是回房歇息吧。春花这里,我替你好好训斥她。”   作者有话说:   回来更新啦,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爱你们!   感谢在2020-08-08 21:52:47~2020-08-15 18:3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翻白眼的鱼 2个;中二着喝西北风、潮水带星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要好好学习 70瓶;凝绿 32瓶;韶华旧梦 13瓶;starklia 10瓶;淡定的围观群众催更大 2瓶;46329369、30167635、3719053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美人香草   春花对这位凌氏王妃颇有亲近感。她生下来就没了母亲, 祖父虽然疼爱她,但对母亲的事所知并不多,倒是结识了吴王妃后, 从她口中听到了许多母亲少女时的趣事。   王妃给春花夹了两只红润的虾仁, 笑盈盈地盯着她用了顿饱饭,方才开了声。   “今日唤你来, 实在是有件要紧事。”   春花嘻嘻笑道:“凌姨尽管吩咐,我一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王妃被她逗笑:“哪里就用到你万死。不过就是长思的婚事罢了。”   这话一出, 春花顿时有些食不知味。她默默放下筷子, 脸上笑容未变:“长思哥哥的婚事,还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王妃细细端详了她的神情,见她既无羞涩, 也无急切,便宽下心来。   “长思这孩子病了这些年, 近来终于有了转好的迹象。我心里知道, 一是霍善道长日日燃灯祈福, 二也是你这几年四处寻医问药帮着调养的结果。从前给他说亲的, 都被他婉拒了,他说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愿祸害别人姑娘。如今连许大夫都说他身子康健了许多,绵延宗嗣不成问题。这孩子命苦,我只盼他娶一个守礼贤惠,能照顾人的,早些为王府开枝散叶, 也了了王爷和我的一桩心事。”   “不知凌姨看中了哪家闺秀?”   王妃叹息:“正是此处为难。长思这孩子看着温和孝顺, 内里很是固执, 若是他自己不中意,谁来劝都没用。汴陵闺秀那么多,我是生怕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挑了个不顺他的意,反而不好。”   春花点点头:“长思哥哥的婚事,确实不能草率。”   “你脑筋活,办事又妥帖,替凌姨出个主意。”王妃握住春花的手,恳切地望着她。   春花对长辈的央求向来没有抵抗能力,只得连连应下。她蹙眉思索了片刻,蓦地想到了一个主意。   “凌姨,今年的斗香大会,不如就由王府主办,由我来承办,如何?”   汴水结冰前的最后一个行船季,巨大的商船船队自泉州港沿海北上至汴水入海口,再换船溯游而西,停靠在汴陵,这是去往京城的途中最紧要的一站。商船带来的是一场汴陵商界的狂欢,除了海外的珊瑚珠玉,奇药异器,最为重要的,还是从南洋各岛采集而来的香药。一年一度的斗香大会是城中香药行的年度盛事,谁能在斗香大会上取得个名次,不仅能在香药界扬名立万,还会受到城中知名香药局的重金礼聘,为接下来一年的产货设计香方。   王妃一愣:“这孩子,好好地在说长思的婚事,怎么扯到斗香大会?”   春花狡黠一笑:“今年的斗香大会,可遍邀汴陵的高门闺秀来做评审,请每位闺秀举荐一位制香师傅,并解说自己推荐的理由。最终采用一人一票的方式选出优胜的制香师。届时请王妃和世子前往观看,并为优胜者赐个彩头。”   调香玩香是闺中女子最大的乐趣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项花销。尤其是名门贵女中,最爱攀比谁用的香方最时兴,谁的香料最稀缺。以香为题,一则各家闺秀都能参与,不至于拘泥害羞,二则世子也可从旁观察,亦是个变相的相亲选妃大会。   王妃抿唇,露出一个了悟的笑容。   “如此甚好,也无需和长思明言,免得他又别扭起来不肯去,坏了咱们的事。”   她一片欢喜,仿佛已经抱上了孙子:“”   只是,有些对不起长思哥哥呢。春花怅怅地想,他以后明白过来,又要说她做个圈套让他钻了。嗨,不过总是为了他着想么,若遇上了动心的,岂不是皆大欢喜。   从王府出来,过两条街,便是古树巷。巷口有一棵不知年月的老槐树,树下常年开着一家古树婆婆豆腐脑儿。这位古树婆婆手艺精湛,春花最馋这一口,特地绕过去吃一碗。   她挑了张稳当的小方桌坐了,刚端起碗,便看见巷口信步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啪地放下碗,她站起身来:   “严先生!”   她嗓门儿脆亮,方圆数丈的客人都扭过头来看她。独那人,仿若未闻地消失在巷口。   嘿,不知是耳力不行,还是特地绕着她走。   对了,这个人明明白白地说过,不是很喜欢她。虽然为了挣点银子屈尊以事,但对面见着了,还是嫌弃的吧。   春花略有些泄气地坐了回去。   一口甜润的豆腐脑儿下肚,瞬间心情又好起来了。她吧嗒吧嗒嘴,对自己叹道:“人生行乐耳,所乐亦分类。但须及时行,各人自领会。”   有人拉开邻侧的小凳,在她身旁坐下。   “吃一碗豆腐脑儿,也要发此大感慨?”   “严先生!”   春花惊而复笑,望一眼巷口,竟不知他何时走过来的。   “我还以为,你没听见我唤你呢。”   严衍叹了一声:“本来是没听见的。后来想着,还要在东家手下讨生活,便听见了。”   “……”   春花默了一默。这位严先生,挤兑起人来可真是不含糊。若不是看在他上任以后,账目尽数被梳理得明明白白,她连着多日都能睡够三个时辰……   嗨,爱挤兑人算什么。   她笑嘻嘻道:“严先生,我请你吃好吃的豆腐脑儿,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严衍挑着眉,似笑非笑:“东家有何吩咐?”   “咱们私下谈事,你尽管挤兑……呃……尽管直言。若是出去谈生意,你还是……咳咳,对我恭敬些,给我留些面子,如何?”   她捧着个粗瓷大碗,唇间粘着晶亮的糖液,笑得毫无机心。若不是见识过她的圆滑与果断,还真要以为是哪家未经世事的傻姑娘。   严衍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警醒,淡淡一笑:“自当从命。”   春花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自以为得着,有些小小欢喜。绿荫如盖,豆香入风,枝叶清香满鼻。她仿佛陷入醇香如豆乳的思绪,一时静谧无声。   豆腐脑儿又上了一碗,春花忙招呼他:“严先生,趁热吃。”   碗中雪白细腻如脂,汤色清亮,表面撒着一层细碎的冰糖犹如冰棱,扑面香甜,教人心怀逸畅。   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起粗瓷大碗,另一手执起粗糙的木勺,严衍舀起豆腐脑儿的动作也是端正严谨,仿佛在宫宴中浅尝琼浆一般。   春花猜测,严衍小时候,家里一定管得很严。什么坐卧行止,日常的动作由他做来,都是开合有度,文雅端方而不失大气,真真是俊逸好看,乃至隐隐有股道德上的优越感。   恐怕是后来家道中落了,才沦落到给人当账房吧?嗯,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在他面前提起,以免他脸上挂不住。   “钱庄上的事情还需你多费心。我有些旁的事要忙,这几日就不过去了。”见严衍露出探询之意,春花连忙补充,“今年的斗香大会,吴王府交给咱们筹划了,这是大事,香药局那帮制香师个个脾气古怪得很,只管制香,不管人情,必得我亲自盯着。”   严衍点点头:“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春花正待张口,却见严衍脸色一凛,一手腾地暴长,将她往旁边一扯。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已转了两圈,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鼻尖撞在他胸口,撞得生疼。   她猛然抬头,耳边听见一声巨响。方才两人坐着的小方桌已被不知何处飞过来的一个人砸得四分五裂。红色官服的闻桑跃上来将他一把摁住,手臂往后一拉:   “兔崽子,你倒是跑啊!”   被摁住的人鬼哭狼嚎。两个衙役上来用绳子把那人捆了个结实。闻桑志得意满地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过身来,笑意凝在脸上:   “大师伯!”   严衍一手端着碗豆腐脑儿,一手将春花揽在怀里,寒着脸:“捉个小贼,怎么如此大动干戈?若是伤到无辜百姓,又当如何?”   “无辜百姓”从他怀里挣出半张脸,揉着鼻子招招手。   闻桑苦着脸,只得向这两尊大佛赔礼道歉。正要拎着犯人离开,又听严衍在背后冷冷道:“砸了别人的摊子,也不赔偿?”   “……”闻桑摸遍身上,一文钱也无。只得如丧考妣地向严衍摊开手。   春花退开两步,整了整衣衫,打了个圆场:“闻捕快也是为了百姓安宁办差,这摊子我来赔。”   闻桑如蒙大赦,又不敢放松,怯怯地望着严衍。   春花看了眼犯人,皱起眉道:“这不是徐师傅么?”   严衍一怔:“你认识?”   “他我家香药局的制香师傅,不知是犯了什么错,竟动用到官府捉拿?”   闻桑道:“这事儿吧,也有点奇。”他刚刚奔跑过,还有些微喘,便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忽然意识到严衍还站着,连忙弹起来。   “咳咳,这位徐师傅今日放了工回家,不知怎地就发了疯,说自己老婆是蜈蚣精变的,拿着菜刀就要砍死她。幸好徐夫人跑得快,被他追了两条街,碰上小爷我巡街,这才把刀缴了。谁知他拔腿就跑,咱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好追上来,捆了再说。”   说到“蜈蚣精”这三个字,闻桑想起严衍刚来汴陵那日幻化的蜈蚣精,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他夫人……真的是么?”   “是什么?”   “蜈蚣精啊。”   闻桑和严衍对视了一眼,闻桑咧开嘴:“哪能呢?就是一个干瘦的妇人,手无缚鸡之力。她要是妖怪,我把脑袋揪下来给当球踢。”   春花讶然:“徐师傅老实本分,不像是平白拿刀砍人的人啊。”   “可不是么。街坊邻居都说,他今日回家的时候,还好好的和他们打招呼。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发了失心疯。”   春花叹了口气:“徐师傅是我从临安重金挖来的,为人宽厚仁善,我是清楚的。还望闻捕快尽快查清真相。在真相未明之前,不要苛待他。”   闻桑点点头:“这个您只管放心。”   春花微微一笑,目光在闻桑与严衍之间逡巡了一圈:“我方才听到,闻捕快称严先生作,大师伯?”   作者有话说:   赶不上九点更,就赶十点更~   近来被骊珠大大安利了江南百景图,里头的江南首富居然也叫春花哈哈哈哈哈   感谢在2020-08-15 18:30:29~2020-08-18 21:4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苏锦什、2195790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要好好学习、RRSSB 20瓶;Cate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衣香鬓影   闻桑险些闪了舌头, 支吾道:“那个……我是叫……大伯。”   春花咋舌:“原来闻捕快与严先生有亲? ”   “远房!远方亲戚!”想了想,连忙补充,“也是这几日才认回的。原来我太爷爷和他太爷爷是族兄弟。”   “咦, 那不是堂兄弟么?”   “不对不对。是我太爷爷和他爷爷是族兄弟。”   “那, 你们怎么不同姓?”   “这个……嘿嘿,因为我爹是入赘, 我随我娘姓。”   “严先生至多就二十六七,闻捕快你爹至少得有三十多了吧,怎地还称他大伯?”   “这个这个……因为他辈分高啊, 他爹爹是我爹爹的大伯, 他自然也是我大伯……”闻桑满脑门儿汗,快编不下去了。   严衍放下手中的豆腐脑儿,听着这两人在编排他的祖宗十八代, 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你们慢聊。”   他起身,信步走出古树巷。   余下两人面面相觑。半晌, 春花道:“你这位大伯, 真的是难相处啊。”   闻桑心有余悸地感叹:“ 要不, 我怎么现在还没有大伯娘呢。”   “原来严先生还未成亲。”春花来了精神, “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若能给严衍说一门亲,让他在汴陵安个家,他一定会更死心塌地给她当账房。   这问题把闻桑问倒了。他果然严肃地思忖了片刻,打了个冷战。   “大约得是……三昧真火,才能融化得了他这块寒冰吧。”闻桑叹息,“我这位大伯,心里只有工作, 大家都说, 他这辈子是要成仙的。”   春花顿时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肃然起敬。原来一个账房先生也可以如此热爱自己的事业!   春花香药局和寻家香药局开对门,两家的调香师分属不同流派,春花家主做熏佩之香,寻家则主做凝合调神与药用香。调香是个讲究风骨格调的行当,师傅个性不同,调出来的的香调也不同。春花这两年从邻近挖角了几位致命的调香师傅,终于能够与寻家形成对峙之势,但寻家船舶生意做得好,多能得到海外的奇异香品,春花香药局一时间难以追上。   春花别了闻桑,想起徐师傅的事,便往自家香药局而来。新上的几味香药方子都是由徐师傅主调,缺了他,果然铺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春花与当柜的熊掌柜商量了一番,暂时由另外两位调香师傅主理两个新的方子。   她亲往香药库房中清点了一遍库存,见几个备用香方的备料都还充足,这才松了口气。只是马上到来的斗香大会,没了徐师傅,又不知该派何人参选。她本来铆足了劲儿想在斗香大会上博一回名声,这回可全都泡了汤。此时再要去找新人,又哪里来得及。   从库房出来的时候,听见两个小伙计倚在门边闲聊。一个说:   “徐师傅这疯病真是邪性。都说他是得罪了人,被下了诅咒呢。”   另一个惊道:“徐师傅性子那么好,能得罪谁?”   “嘿,你不知道,半年前赵家香药局请了来了一位西域番僧,前几日调了几个香方,请徐师傅过去品评。徐师傅说那位番僧用香持心不正,有害人体,两人当场就吵起来了。赵家香药局铺子小,对咱们徐师傅的话也看重,就把那位番僧给扫地出门了。您说,这三两句话断了人生计,可不就是得罪人了么?”   “嗨,徐师傅常说,香是灵媒,通神仙佛祖,也能通妖鬼邪灵,功力高深的调香师傅,多少都有些邪门本事。”   春花静听了片刻,待他们闲聊到别的事情上,方才从库房中出来。   出门的时候,春花吩咐身边的常随:“你去打听一下,赵家香药局之前请的那位番僧现在在何处。”   常随应声而去。   春花打包了两副安息香,正要上马车,眼尖地瞅见对面寻家香药局门前也停了一辆马车,油壁紫帘,车头悬挂两丸清心药囊,香气浮动,十分熟悉。   “咦,这不是寻家小姐的马车么?”   熊掌柜在她身边咋舌:“是那位号称汴陵第一美人的寻家小姐?”   春花险些岔气:“寻静宜什么时候是汴陵第一美人了?”   熊掌柜震惊地望着她:“东家您不知道?寻家大爷吧这位妹妹藏的可严了,一年到头都难得出一趟门。据说是一位老画师在寻府画影壁时,偶然从窗棂缝隙里瞥见了她的真容,惊为天人。画师将美人绘成画卷广为流传,却被寻家以重金压下,百姓们都不得见,传啊传的,就传成了汴陵第一美人。”   春花默了一默,感叹:“……寻仁瑞这套路,也太老套了吧。   熊掌柜也感叹:“老套但有用啊。咱们做生意讲究奇货可居,寻家大爷是一心想把妹子嫁入吴王府,这才煞费苦心呢。”   说到此处,熊掌柜突然想起自家东家和吴王府的关系,不由得暗骂自己多嘴。   “那个……这等久居深闺的女子,多半除了容貌一无是处,哪能比得了咱们东家,这个……豪爽大方,见多识广,仗义疏财,四海之内皆兄弟……”   夸着夸着,就有点夸不下去。   春花扶额:“熊掌柜,我给您工钱,是让您给我挣钱的,不必口头上奉承我。”   她依稀记得,寻静宜也就是个普通的好看姑娘,怎么就排上汴陵第一美人了?寻家收买的市井喉舌真是可怕。   如此,她是不是也能混个汴陵第二美人来当当?   寻静宜和她,七八岁野孩子的时候也曾一起玩耍,后来年纪渐长,两人走了完全不同的路,倒是没了见面的机会。寻家严禁女眷抛头露面,即使出门,也要层层遮盖,最好连鞋底都不要教人瞧见。而春花恰恰相反,这张脸已经抛得汴陵城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了。寻仁瑞视春花为洪水猛兽,严防死守,从不肯让春花靠近寻静宜三尺以内,生怕她一身的污浊草莽染秽了冰清玉洁的寻大小姐。   正当此时,四个女婢从寻家香药局中扶出一个身量高挑的素衣丽人。月白的羃离从头顶覆盖到膝上,衣裙不染一丝尘埃,莲步缓趋间,暗香如冰凉小蛇抚平秋燥。这样隆重的出场,除了寻家大小姐寻静宜,不作她人想。   机会难得,春花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拦在马车面前。   “寻家妹妹,可还记得我么?”   几个女婢连忙将寻静宜护在身后,一脸防备地瞪着她。   “大胆!”   羃离中的人退了两步,静立片刻,轻声开口:“这位是长孙家小姐,是我认识的人,你们不得无理。”   女婢之一不放心地靠近她:“小姐,大爷特地嘱咐过,不让你和外人多说话。”   春花翻了个白眼。寻仁瑞这个人,自己花天酒地,声色犬马,倒要把妹妹打造成个无瑕圣女,真是可笑。   “我没有恶意,只是许久未见你家小姐了,想问问她好不好。”   寻静宜在羃离中垂下头,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我甚好,多谢春花姐姐惦念。”   春花道:“十日后我家承办斗香大会,邀请的都是各家的闺秀,寻家妹妹可会来?”   寻静宜一愣:“我也可以去么?”   “是啊。”春花笑笑,她记得这位寻家妹妹自小就喜欢鼓捣香花香粉。今日见她也是在香药局,想是这点志趣还不曾放下。   “我们小姐才不会去呢!我们小姐一向端庄守礼,谨言慎行,冰清玉洁,可不像有些人……”那女婢想是悉心调教过的,说话的口吻和寻仁瑞讨人厌的样子如出一辙。   春花皱了皱眉,不理会她,还是向寻静宜道:“帖子过两日便会送到你府上。寻家妹妹,可一定不要错过啊。”   羃离中的人将帕子在手里绞了几绞,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一样:“我会和哥哥商议的。”   女婢们将她簇拥上马车,密密地挂下帘子,马车徐徐驶去。   熊掌柜跟了过来,低声道:“寻家和咱们一向不睦,东家何必讨这没趣呢?”   春花摇头叹道:“我只是觉得这位寻家妹子,甚是可怜啊。”   “她锦衣玉食,又美名在外,前途无量,整个汴陵的女子都羡慕她,有何可怜啊?”   春花斜睨着熊掌柜:“熊老,你是真的不晓得姑娘们要什么啊?这可不行,咱们香药局,做得就是姑娘家的生意呢。”   寻静宜坐在车中,取下羃离,露出一张精致秀美,但略显苍白的瓜子脸,幽幽叹了口气。   “阿荪,我好几年没见她了,没想到她如今生得这般好看,真是鲜活恣意,顾盼生辉。不像我。”   一只修长的手覆在她手上,男子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道:“总是没有你好看。”   “哥哥说她行为不端,作风放肆,整个汴陵都能和她交朋友。可我,只有阿荪你这一个朋友。”   “有我,不够吗?”   她不说话了,只是微微叹息。   阿荪宽慰她:“好了,不要多想。看看今日取了什么香品?”   寻静宜绽开笑容:“昨日来的船上,有海外岱舆山采集的香草,我看了形状气味,和咱们在古卷中见过的遥香草有九分相像。我取了一些,咱们回去可以试一试几个香方。”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阿荪温柔地望着她,仿佛她是一盏天光,在他眼中盛满。   车外的婢女倏地出声:“小姐,您说什么?可是在唤我们?”   寻静宜抿唇笑了,向车外道:“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   作者有话说:   木有存稿,码一章更一章┭┮﹏┭┮   争取每周至少更三章,码多更多,业务码字不易,感谢大家的耐心~~~~   感谢在2020-08-18 21:40:21~2020-08-21 00:1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要好好学习 2个;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30瓶;我要好好学习 21瓶;桃之夭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一薰一莸   出乎寻静宜意料, 斗香大会的帖子送到寻府,寻仁瑞顺水推舟地就同意了。   “哥哥不是和长孙春花不和?怎么会答应我去她筹办的斗香大会?”   寻仁瑞道:“吴王府里的耳目送出消息来,这回的斗香大会, 实则是为世子选妃筹办的。这么重要的场合, 你怎么能缺席?”   他握住寻静宜的手:“这些年来,长孙春花仗着和王府的关系, 处处压哥哥一头,连汴陵商会会长的位置都被她夺了去。倘若你能嫁入王府,成为世子妃, 咱们家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寻静宜怔了怔。为什么非要压长孙春花一头呢?各做各的生意, 不好吗?   可外面的事情她不懂,从小到大,哥哥便是她的天, 哥哥的话,便如同圣旨一般。   寻仁瑞没有察觉她的心思, 振奋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这些年来我遍请名师, 教你琴棋书画, 焚香煮茶,莫说是寻常千金,便是宫里的公主,也比不上我妹子端庄贤淑,温婉大方。妹子,咱们一门的荣辱富贵,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寻静宜犹豫了片刻, 终于还是垂首:“是, 哥哥。”   斗香大会在汴陵南郊的裴园举行。这裴园以遍植红枫与叠石奇景闻名, 是许多年前一位裴姓首富所建,其后家族零落,裴园也几经易手,终于在去年被长孙家斥重金买下。也是因为拥有了裴园,长孙春花这汴陵首富的名声才算是实至名归。   裴园环境私密清净,又独立于凡俗之外,各家内眷往来,顾忌也少一些。春花辟出十余间厢房,编上号码,供比试使用。每位制香师傅将自己参赛的香丸在指定房间燃起,由春花陪同吴王妃、世子和众家闺秀挨个评判,评出优胜的房间号,最终再揭晓对应的是哪位制香师傅。   寻家的女婢将软毯在地上铺好,垫了脚凳,才不紧不慢地请寻静宜下了马车。陈葛守在马车前,等得身上蘑菇都要长出来了,心道寻仁瑞这妹妹的排场也忒大了,出个门跟公主出巡似的,还弄个冪离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想他陈葛如此美貌,可从不吝啬和汴陵百姓分享。   哼,要不是寻仁瑞不肯来看长孙春花的脸色,又放心不下妹妹,逼着他来帮忙护送,他才不来这劳什子斗香大会呢!   进了园子,迎客的便是长孙石渠,一眼看见他,便热情地迎上来:   “陈兄,原来你也好香道啊哈哈,咱们又多了一项共同的爱好!”   陈葛翻了个白眼:“我可没有这么风雅,今日是为护送寻大小姐而来。”   他上下左右洗洗打量了石渠一番,见他穿一身靛青绣如意纹的衫子,文雅清贵,花团锦簇,一张俊脸很是耐看。若不是知道他是个花架子,还是很容易误以为是哪家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路过的闺秀,都忍不住看着石渠,偷偷议论。   竟然还抢了自己这汴陵第一美男子的几分风采。陈葛不由得哼了一声:   “石渠兄,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石渠没有察觉他话中恶意,而是惊讶:“陈兄你怎么知道的?”   他摸摸自己的脸:“说起来,最近饭量大了,皮肤也白嫩了,脸上团了两团肉,腰带也紧了不少。嘿,我们家春花说我以前太瘦,缺些男子气概,如今胖了一些,还更俊了,特地去布庄给我做了新衣裳。”   “你这妹子,是拿你当不拿薪俸的知客呢!”   “咦?”石渠一愣,复又笑道,“陈兄又胡说了,一定是嫉妒我有妹妹,你没有。”   “……”   陈葛气窒,心道,你这个憨憨,早晚被你妹妹卖了,还替她数银子。   哼,就算他被长孙春花坑到只剩条裤衩,又和他有什么相干!陈葛瞪他一眼,领着寻静宜绕过他便往里走。   还没走出多远,便被前头迎面而来的人吓了一跳,嘴唇颤抖着换了几个称呼,都觉得不妥,终于抓住一个,慌忙深揖下去:   “……严先生!”   春花是听了门子通报,才领着严衍迎出来的。她狐疑地看看陈葛,又看看严衍:   “陈掌柜,怎么行这么大的礼啊?”   陈葛讪讪一笑:“我是……仰慕严先生为人。”   这位断妄司的祖宗怎么还在汴陵?   春花笑道:“你还不知道吧?严先生已受聘为我春花钱庄的大账房了。”她难掩得意,“我听说,此前寻大当家也去严先生处递过拜帖。可是,严先生还是择了我这块良木呢。”   严衍淡淡一笑:“东家,莫要太张狂。”   春花下巴一扬:“我一向这么张狂。”她拍拍他的肩,“严先生跟着我,慢慢就会习惯的。”   陈葛被她的显摆吓了一哆嗦。谁会相信断妄司的大天官会屈尊在一个钱庄当账房?。   他投向春花的目光几乎要带着怜悯了,长孙家怕是要出大事。   筵席既开,春花引着吴王妃入了主席,招呼蔺长思在左席坐了,自己坐在王妃右侧。   “春花,快说与我听听,今日有哪些闺秀到场啊?”   春花有些心虚地睇了蔺长思一眼,见他眉宇柔和,这才宽下心,安心将座中闺秀挨个介绍了一遍。   “右首第一位是赵家姑娘,据说做得一手好丹青;第二位是田家姑娘,家中做珠宝生意,有一位舅公在京城礼部任职;再后头一位是李家姑娘,自幼有过目不忘只能,三岁能诗,七岁能文,咱们春花酒楼影壁上那首诗就是她题的。还有,寻家的静宜妹妹,今日也来了呢。”她凑近些,特地让蔺长思能听得仔细,“寻家妹妹在闺阁中调的一手好香,据说寻家香药局的大师傅还常常去向她请教。”   蔺长思失笑:“这些闺阁秘事,你都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我自有我的渠道啊。”春花冲他挤挤眼。   这时席间忽然齐齐传来惊呼,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寻静宜摘下了冪离,露出了一张略显苍白的绝美玉容。她神情宁静淡泊,柳眉翘鼻,眸如秋水,仿若临湖西子,我见犹怜。   吴王妃感叹了一句:“寻家这丫头,几年不见,出落得如此美貌,难怪都说她是汴陵第一美人呢。”   春花目不转睛盯着寻静宜看了一会儿,笑道:“如此美人,世子爷不动心吗?须知红颜如花,有花堪折直需折……”   吴王妃道:“容貌倒是其次。我倒听说此女勤修女德,娴静文雅,颇有贞姜班昭之风。”   蔺长思原本淡淡含笑,听了此语,道:“只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   吴王妃没有听出他话中他意,连连拍着春花的手:“快将那寻家丫头唤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寻静宜端了琉璃杯,款款来到席前,庄重地给王妃和世子行了礼。王妃便问她,平日在家中都做些什么打发时光。   她俏脸微红,轻声道:“小女在家,多是种花、制香、读书这三件事。”   王妃来了兴致:“你平日种什么花?制什么香?”   寻静宜道:“小女喜种兰草,庭中有小打梅、龙岩素心各两盆,绿墨、白墨、徽州墨十盆。制香以婴香、乳香、鸡舌香居多,有时也从香药局取些稀少的香料,自己配着玩儿。”   王妃听她语声轻柔悦耳,情态娴雅,心中十分喜欢,看了春花一眼,道:“今日是斗香大会,可惜我对香道不甚了解,正缺一个像你一样的行家在旁解说呢。”   春花立刻解意,忙站起身:   “王妃、世子,那些制香师们都在后园等待,我去提点一番,免得他们乱了顺序。此处就请寻家妹妹作陪,为王妃解说,如何?”   吴王妃拉着寻静宜的手,让她在身旁坐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蔺长思。   “长思身子不好,往日也在家中钻研香道,你们两人正好切磋。”   春花笑靥如花,抬起头时与蔺长思视线触了一触,直觉他眸中似有怅然,不禁垂首,福了一福,侧身离开。   陈葛坐在下首,正好与长孙石渠坐在邻席。一落坐,便见石渠不停地向他使眼色。他实在不想搭理他,怎奈对方锲而不舍,他只好叹了一声,勉为其难地凑过去:   “干什么?”   石渠笑嘻嘻为他倒上一杯酒:“陈兄,你与寻家关系这样好,寻仁瑞怕不是要将妹子许配给你吧?”   陈葛给他个大白眼:“我可没有这个命!”恨不得按着他的脖子让他往前看,“你瞧王妃这么中意寻姑娘,这世子妃的位置非她莫属了。到时你妹妹,哼,只有靠边站的份儿。”   石渠愕然良久,终于醒悟过来,一拍脑袋:“原来是这样啊!”   正说着,却见蔺长思蓦地站起,向寻静宜行了一礼,转身往后园去了。   这位传闻中体弱多病的世子爷,似乎很有自己的想法呢。   春花前脚离席,蔺长思后脚便跟了出来。他循着长廊,问了几名家仆,却怎么也找不见她的踪迹。   再深入后园,遇上一片如火的枫林,林后有一座小暖阁,有厚帘暖厢,正像是那丫头会躲的地方。   他径直掀帘入内,谁知对面见着一个剑眉沉目的男子,坐在书案前执卷细读。   蔺长思一愣,这人五官如刀刻般冷峭,周身环绕着一团山峙渊渟的气势。应是未曾见过,却又莫名有几分熟悉。   “尊驾是?”   对方像是刚刚发现他,放下手中书卷,彬彬有礼地行礼:“在下是春花老板新近聘请的账房先生,姓严名衍。”   作者有话说:   家里老人住院了,这周都没空回来更新,深夜抓紧更一章上来,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感谢在2020-08-21 00:19:28~2020-08-28 00:3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柯基侠 2个;中二着喝西北风、山山子、最近喜欢红豆沙、凝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柯基侠 30瓶;喜欢吃鱼 20瓶;琉璃般纯粹 2瓶;中二着喝西北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香火因缘   原来这就是春花口中“可好可好”的账房先生。   春花将他描绘得十分沉稳担当, 本以为是和褚安平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谁知是个俊逸冰姿的青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蔺长思眸中的光芒黯了黯:   “严先生。”   “世子殿下不在正庭中宴饮, 怎地到后园中来了?”   “你家东家方才离席, 可曾到此?”   严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目光仿佛能刺破一切优雅高冷的面具, 抵达人内心最深处的窘迫之处。   久居高位,蔺长思并不习惯被如此目光审视。只是他教养极好,只是淡淡地皱了眉。   严衍察觉他的不悦, 垂下眸子:“不知世子爷找她所为何事?”   这下, 饶是蔺长思的好脾气,也按捺不住。   “我找她,还要你同意不成?”   暖阁的屏风后, 有人影轻轻浮动。只是蔺长思目光紧盯着严衍,并未察觉。   严衍觑着那屏风, 叹了口气:   “东家小姐确是来过。不过只停留了片刻, 便去往西厢厢房中查看燃放香丸的事宜了。”   屏风后的人听他如此说, 轻吁了口气。   蔺长思哼了一声。欲转身离开, 听见对方继续道:   “前头那句话,是东家小姐方才疾冲进来,嘱咐严某对下一个进来的人说的。”   “……”   “她说完这话,也不等严某同意,就躲在那边的屏风后头了。”   一道视线穿过屏风,木楞楞地刺在他身上。严衍恍若不觉,往那屏风一指:   “世子殿下自去寻她, 严某告退。”   蔺长思在暖阁中站了一会儿, 才慢慢踱到屏风后头。果然见到春花缩着脑袋蹲在角落, 皮笑肉不笑地仰头看他。   他面容浮上苦笑:“你又何必如此?”   什么叫做小阴沟里翻了船,春花总算是知道了。   大家都在江湖上混,彼此都该留有几分余地,遇事也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何曾见过严衍这般不揪不睬,板板六十四的主?   她是活跃气氛,调解尴尬的好手,旁人难解的心结,她总能三两句话点出各人心中的忌惮和企图,将剑拔弩张的几方撮合成利益一致的好伙伴。也正是因此,长孙家的生意才能做大。   可这个当下,她当真想不到一句能说的话。   “那个……长思哥哥,你听我解释……”   蔺长思面色愈发苍白,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双手在袖中紧攥,又松开。   “你解释,我听着。”   “……”   坏了,真要她解释?   他不是应该说,我不听!然后拂袖而去么?   “呃……   春花的大脑飞速启动,无奈平时举一反三的聪明脑袋到这时仿佛被水浸了一般,转也转不动。   蔺长思看出她编得艰难,苦笑一声:   “你别编了,编出来也是骗我。”   春花就是再木讷,此刻也听出了他话中的伤怀,不由得一怔。   “长孙春花,我问你,今日这场斗香大会,可是我母妃让你办的?”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春花犹豫再三,还是老实道:“其实,是我向凌姨建议的。”   “凌姨忧心你的婚事,我便想了这主意,借斗香大会让你见见城中这些名门闺秀,若有你中意,凌姨也中意的,你的婚事就有着落了。”   蔺长思咬着牙花,声音发颤:“长孙春花,你操的好大一份闲心!你是我什么人,竟来张罗我的婚事?”   春花不敢直掇他逆鳞,只好软言道:“我这也是为你着想么。何况,成与不成,还是在你,凌姨也不会强逼你非娶哪家姑娘不可。”   “若是这些姑娘,我都不喜欢呢?”   春花一怔:“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也别太挑了。我看寻家那位妹妹就很合适。品行相貌,都是万中选一。除了哥哥差劲,别的什么都好。你若娶了她,千万记得和大舅哥少来往。”   “……”   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恨不能把她的头拔下来掏一掏,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他本是温和柔善之人,鲜少生此怒火,只觉喉头一股腥甜,胸中疼痛欲裂。一手捂住胸口,重重咳嗽起来。   春花吓了一跳,慌忙扶住他手臂,搀他到椅子上坐了,要奔出去叫人,却被一把抓住手腕。   四下陡然静谧,窗外一只燕雀扑棱棱地飞了过去。   春花屏了气息,一眼撞进他微红的眸子。   “你……”他微微喘息,“当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儿的?”   她的心腾地悬空。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事,我不知道呀。”她干笑两声。   他的目光瞬间空寂下来,紧握着她的手慢慢失了力,终至放开。   春花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出声。只是见他气息渐渐平稳,苍白如纸的脸上终于浮上一丝红晕,这才松了口气。   蔺长思忽地开口:“我听说,你祖父在外头找了许多少年郎的画像,给你做赘婿?”   咦,怎么突然说到她身上了。   “确是有这么回事……”爷爷的标准非同凡响,要长得俊俏的老实人,越老实越好。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非要招赘不可吗?”他忽然温柔,好像一个真正的哥哥一样,倒教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叹了口气,老实回答:“爷爷愿意折腾,便让他折腾去吧。只要能让爷爷开心,我怎么都行。”   蔺长思长笑一声,“若你不是这般孝顺,我真以为你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春花咂摸半晌,竟没听出这话是在夸她还是骂她。   “你和母妃精心安排了这场大戏,我怎能不知情识趣?长孙春花,你……不要后悔才是。”   蔺长思扶着椅背站起来,深深地看她一眼,竟头也不回地步出了暖阁。   城中十七家香药局各选派了一位制香师参赛。寻静宜坐在吴王妃身侧,挨个为她介绍。赵家师傅今日备的是雀头香,可减缓女子气郁头痛;李家师傅备的是徐铉伴月香,典故名头都甚好,实际不过是日常用的檀香加了一味花草;长孙家师傅备的是辟寒香,烧之一室暖香,秋寒尽辟。   她逐一辨认着香品册子,忽然道:“如此,寻家香药局准备的零陵香便有些不大气了,恐怕要输。”   吴王妃才不在乎谁输谁赢,频频四顾,低声道:“长思这孩子,又跑到哪里去了?”   正说着,蔺长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她身旁落座,神色阴晴不定。   吴王妃大喜,拉住他手臂,让他不至于再借口遁逃,将一本小册子塞在他手里。   “你快瞧瞧,这是十七份香方简介,静宜方才同我说了一遍,我可一个字也没听懂。你们都是同好中人,倒可好好切磋。”   蔺长思心不在焉地展开册子,寻静宜却是认真聆听了王妃的叮嘱,轻声道:“今日十七份香丸,依静宜看,其中十六份还是咱们中土古传香谱上的方子,略加调整罢了。只有那位海外来的盘棘师傅,方子颇为奇特,其中用了蕃沉、罗斛,还有几味不认识的。倒是值得参详。”   蔺长思一愣,没料到这位寻家小姐是真的懂香。看了寻静宜一眼,只见她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地侧坐着,和某人惯常的德行截然相反。   于是展开册子,细细去看她提及那一页:   “这位盘棘师傅,从前未曾听过。”   “听说,是一位远道而来的番僧,曾被赵家香药局聘请过,如今在秦家香药局供职。”   “寻小姐足不出户,对汴陵的香药局倒十分熟悉。”   寻静宜对上他目光,秀脸微红:“小女……不常出门。都是从家中仆婢那里听来的。”她说到“仆婢”二字,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身侧。   只有她看得见,站在身旁的阿荪听到这两个字时,抿了抿唇,桀骜地扭过头。   她怯怯地伸手去捉阿荪的袖子,却被他闪开了。   “我只是家中一个仆婢罢了。”他轻声说。   她委屈极了,咬着下唇:“阿荪……”   “什么?”蔺长思捕捉到她的喃喃。   “没什么。”她窘迫地低头。   蔺长思有些不忍,亲自为她布了两回菜:“寻小姐可喜欢吃鸳鸯盅?”   “甚好。”   “菩提丸子?”   “也好。”   这姑娘说起香药便条分缕析,说起其他的,便好似被锯了嘴,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蔺长思叹了一声,抑制不住地又将她和某人做比较。   吴王妃只看见自家儿子给姑娘布菜,别的不察,真是喜出望外,深觉春花这斗香大会开得妙。   再努努力,明年抱孙也不是不可能呢。   春花坐在暖阁之中,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整理了仪容,又换上一副悠然得体的笑容,负手向外走去。   一出门,便撞上严衍立在一株半零的红枫树下。他今日穿的是春花钱庄统一制作的玄青两色襕衫,袖缘绣云气纹,质清貌冷,出尘脱俗。   此前只觉得他相貌气质都十分正派,今日才发现,还很是好看。   分明是驯服人的衣衫,他穿在身上,倒像是把衣衫驯服了。   春花对着他笔直的脊梁又愣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恨恨地咬着牙,心道,伙计就该有伙计的样子。从前是对他太过迁就了,才养了这般骄矜自大,不给东家留面子的作派。   哼,她长孙春花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糟心伙计没用过?且给他好好来一个下马威。   作者有话说:   努力提高更新速度~   天官大人今天的作为,以后会后悔的吼吼吼~   感谢在2020-08-28 00:38:35~2020-08-29 23:5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盒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拣佛烧香   春花正在犹豫, 是捅他一刀还是踢他一脚。严衍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淡淡睨着她。   看着她气鼓鼓的双颊, 他有些好笑:“东家这是来兴师问罪?”   春花双手抱臂, 咬着下唇骂他。“东家有难,严先生不施援手也就罢了, 怎么还倒转头来拆台?”   严衍挑眉:“严某不过指了个路,怎么就拆台了?”   春花怒道:“有的窗户纸不宜捅破,难得糊涂的道理, 你不明白?”   一片枫叶飘然掠过严衍的剑眉, 落在他肩上,显得他眉眼越发冷峭,也越发……欠打。   “严某只知道, 事无不可对人言,藏头缩尾, 非君子所为。”   “……”她的五米长的大刀呢?   “那位世子殿下, 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心悦于你, 你却揣着明白装糊涂, 何其卑险。”   “你怎知他就心悦于我?即便他心悦于我,难道我就要投桃报李吗?”   “你若不心悦于他,为何不直言?”   “……”春花一窒。   是啊,究竟是为何不能坦言相告?   浸淫商界多年,她太清楚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适当的装疯卖傻, 偷奸耍滑, 无疑是对大家都好。如同靠近陷阱的猛兽, 皮毛触及了危险的冷意,便果断后退,又何须细想。   严衍端详着她的惘然,讥讽一笑:“长孙家倚仗吴王府,在汴陵商界畅通无阻。若是能与王府联姻,对春花老板来说,岂不是一桩美事?照你的性格,正该汲汲以求才是。”   “然而你心中笃定,王爷王妃绝不可能迎你这样女子进门,强行攀附,只会让王爷王妃心生厌恶。世子心系于你,你若直来直去伤了他的心,便也是得罪了王府,从此失了乘凉大树,长孙家辉煌难续。故此,你权衡利弊,只得支吾其词,躲躲藏藏。”   “东家如此行事,实在虚伪做作。”   如同平地被惊雷劈了个正着,春花一懵,红唇颤了颤:“不是这样的。”   蔺长思性情温柔,对她关怀亲切,只是他久居深宅,见过的女子不多的缘故。她喜欢和他谈天说地,饮酒下棋,但也只是亦兄亦友,谨守边界。蔺长思的暧昧与暗示,她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以为男子都是如此。譬如哥哥石渠,对每一个相貌过得去的女子都温柔体贴,连家里养的母猫在他面前的待遇都和公猫不同。   所谓旖旎情思,不过是偶尔昏了头,或因看了话本太多而产生的浮想联翩罢了。就好似女子买胭脂,今日喜欢淡橙,明日喜欢绛紫,后日又爱嫣红,哪有长性?谁知道动了情的人会如此麻烦纠结?   春花下意识地将商场上学会的那一套虚与委蛇用在蔺长思身上,自觉八面玲珑,进退有度,怎么在严衍口中,倒成了个虚情假意的人。   “你……”她欲端出东家的架子训斥他犯上,却不知怎地心虚气短起来。   这位账房先生人品确实端正,可如今看来,实在端正过了头,端正到她头上来了。明明请他吃豆腐脑儿的时候,他答应得好好的,在外头要顾及她的面子。   是了,现如今只有他们两人。是她自己说,私下相处时尽可直言,如今要为了他的毒舌与他反目,不是又打了自己的脸么?   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春花向来自诩三寸不烂之舌,许多年未尝过在口舌上败北的滋味了。   商场上鱼龙混杂,她走到今日,所遭非议不少,被人指着鼻子骂也是常事。有人说她奸诈,有人骂她见利忘义,她耳朵都快被磨起茧子了。   可是严衍说她,虚伪做作?   严衍坦然自若地望着她,仿佛等着她长篇大论的反驳。   春花怔怔与他对视,恍惚中忽然明白了,自己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   大概就是那种,无论做什么,良心都不会有亏欠的架势。在他心目中,是非黑白清清楚楚,无需权衡,无需周全。若有然诺,像他这样的人,便是刀山火海,也会一心向前。不像自己,可以找到千百种借口来推搪责任,权衡利害。   就好像那日在鸳鸯湖上,巨兽口中,官府衙差与亲眷好友都无能为力,万贯家财也是毫无用处,只有严衍义无反顾,舍命救她。   她却丝毫没有被英雄救美的自觉,只因明白他心中毫无邪念贪图,若遇险的是任何一人,他都会拼却性命来救。   自春花十二岁掌管长孙家以来,日日想的都是揣度他人心思,费心周全讨好,顺事婉陈,权衡利弊。如严衍这般的坦然,她确实没有。   也确实羡慕。   胸中有隐痛微微挣起,春花不觉间滴下泪来。   春花伸手摸了摸脸颊,触手湿意,方才醒悟自己的失态,慌忙背过身去。   她以为自己修炼得够了,不料还是留着些小女儿的忸怩情态。实在丢脸。严衍着实愣住。这位春花老板,长袖善舞,脸皮厚过城墙,竟然被他轻飘飘两句话给气哭了?他一时拿捏不准,她的眼泪是真情所致,还是又一手操控他人的手腕。   春花飞快擦去泪珠,平抑偶然泄露的女儿情态,这才转过身来,沉声道:   “严先生,我与世子之间的事,是私事,你不该过问,更不该无端质疑,置我于难堪。”她抿了抿唇,“让严先生配合扯谎,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下不为例。但今日我失态之事,还请严先生不要对外人言。”   “东家是指在暖阁中发生的事?”   她摇摇头,有些鄙夷地盯着指尖泪珠。   “我费了多少力气,才证明自己不是个会掉眼泪的女子。”   春花偏着头,眼眸还微红,神情已回复了惯常的轻快。见他沉默,追问道:“你不肯?”   严衍心里叹了一口气。   自打认识她开始,就不断地被她要求谨守秘密。   “严某承诺,绝不告诉别人……春花老板方才哭过。”   香药局的熊掌柜气喘吁吁地穿过枫林,高声唤:“东家,香药均已备好,单等你开局了!”   春花应了一声:“严先生不去前头品评香药?”   “香药之事,严某不懂,就不妄作评论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如此,严先生自便吧。”话毕,负手沿着小径悠悠踱走。   严衍在枫树下站了一会儿,慢慢锁起眉。   情爱上的事,他亦是不懂,吴王世子与长孙春花的那点情愫,也不是他此次暗访查探的重点。世间女子为情矫饰虚言太多,她的行为与常人相比,也不算什么奸恶之举。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按捺不住,对她出言讥讽呢?   就好像认识她以来,一直等着这么一个机会,戳破她左右有局,进退合宜的虚伪面具。如今真的撕破了,底下无非是一个普通姑娘的普通思量,倒是自己这用心,有些阴暗得令人心惊。   严衍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师从断妄司老天官岐山,家规与门规都森严刻板,自问向来持身端正,按行自抑,万事明澈于心,不受眼耳舌身意迷惑困扰。一日三省吾身亦是他惯常功课,然而今日这三省,竟有些省不明白了。   裴园的回廊九曲十八弯,偏有一弯格外隐蔽,仆婢们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个视线的死角。春花拖着步子往前庭走,路过此处,分明听见有人在里头轻轻叹气。   她已经走过了,想了想,负着手,踮着脚尖又走回来,毫不羞耻地听起壁角。   墙角露出月白色的面纱随风而起,里头说话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王妃喜欢我,这不是很好吗?”   “世子他出身高贵,文质彬彬,如兰君子。何况他也喜爱香道,我若真能嫁给他,倒也不愁没有话说。”   “哥哥也希望我嫁给世子,如此,对我很好,对寻家也很好。如此,大概就是话本里说得金玉良缘了吧。”   “阿荪,我若嫁进王府,你陪我一起吗?”   春花心道,这是寻静宜和贴身丫鬟倾谈心事呢。这位寻大小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矜持羞涩,还是颇有自己的盘算。正要离开,忽生一丝怪异之感。   倏然回头,但见寻静宜缓缓从拐角内步出,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都是一愣。   春花忽然明白为何会觉得怪异了。寻静宜身后空空如也,并无丫鬟陪同。   从头到尾,都只有寻静宜一个人的声音,并未听到有人回应。   那她方才究竟是在对谁说话?   寻静宜面容苍白,飞快地向后看了一眼,又欲盖弥彰地转过头来。   “春花姐姐……你……听到什么了?”   春花手臂上汗毛噌地竖了起来,长久培养起来的危机感在此刻警铃大作,身边蓦然飘起一股淡淡的异香,她有些迷惑,不知是寻静宜随身香囊的气味,还是别的什么。   脖子上倏然拂过一丝凉意。   “寻家妹妹!”她登时咧开笑容,“从前我也喜欢一个人发呆,自言自语呢。咱们这些博学多识,内心纤细敏感的女子,都是这样。你不必害羞。”   “……”寻静宜被她的不要脸惊着了。   “只是裴园颇大,妹妹下回还是带一个随身的丫头,免得一个人走失了。”她伸出手,“妹妹要不,随我一同去前庭吧?香药都已备齐,马上就要燃香了。”   伸出的手空悬了半天,也不得回应。寻静宜如临大敌地盯着她,似乎在犹豫什么。   春花收回手,神情不见丝毫尴尬:“此处风景亦佳。要不妹妹再站一站,我先去前头安排燃香事宜。”   良久,寻静宜终于点了点头。   “春花姐姐先走。”   春花笑笑,转过身,慢悠悠地走开了。   此前闻见的异香逐渐转淡,脖子上萦绕的凉气也渐渐消失。   春花喘了一口气,最近身边邪门儿的事情,似乎有点多啊。   作者有话说:   深夜福利,还有没睡的吗~~   感谢在2020-08-29 23:50:38~2020-09-05 23:2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忽然七日、古代来的外星人、2985882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柚子 20瓶;Lilien_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三浴三薰   香道是城中贵女自幼必修的闺中/功课, 品香的情趣几乎便是出身的标识。蔺长思与寻静宜一左一右跟在吴王妃身边,颇有一家三口的架势。明眼人都看出了王妃对寻静宜的喜爱,心知吴王府的世子妃多半已经花落寻家了。即便如此, 闺秀们仍然卯足了劲儿要挣个脸面。不能做正妃, 做个侧妃也是好的呀。   春花于香道只是浅通,熊掌柜前一日写了不少花样说辞给她备用, 她连夜背下来的,现场说起来,倒是十分熟稔, 仿佛每字每句都是出自她自己的真知灼见。   斗香大会的十七味香药置于西厢的十七间厢房之中, 逐一燃起。春花备了不易沾染香气的轻裘给每位闺秀穿戴,又在门前设了婢女打扇祛味,以保香气互不混合, 方能得出中肯公道的品评。前头十六间厢房里燃放的香药都是用于调理情志或熏衣,以香气持久深长为卖点, 到第十七号厢房的时候, 众人不禁有些乏味。   一进厢房, 袭来的竟是一股奇异的甜香, 初嗅之下似乎过于甜腻,不过顷刻,那香气却又化入无形,仿佛无香,各人只觉通体酥软松弛,血脉贲张,目之所及的色彩顿时明艳, 他人言语尽是悦耳奉承。   吴王妃惊呼了一声, 看向寻静宜:“这是什么香?竟如此令人畅怀?”   众人纷纷附和。   寻静宜秀眉微蹙, 思忖片刻:“这香药的主香乃是多重沉香,也不算稀罕,但其中有一味香气腻甜霸道,顷刻便能侵入人发肤肌理,实在是奇香,小女平生从未闻见。”   闺秀之中有秦家香药局的千金,闺名晓月,闻得此话,不以为然道:“这就是寻姐姐孤陋寡闻了。这味香名唤千步香,产自南郡湿地滩涂中的千步草。千步香虽然稀有,却也不是什么旷古绝今的珍品,《述异记》《雅香集录》中都提到过此香。去年我爹爹往南郡买货的时候,在一个小岛上收了许多,姐妹们若是喜欢,尽可来我家香药局采购。”   她如此说,大家自然都明白这一间燃放的是秦家香药局的香药了,纷纷夸赞附和,就连吴王妃也背过身去,笑意盈盈地问询了几句。   寻静宜道:“秦家妹妹怕是弄错了。千步香的味道我是识得的,这香丸中除了千步香,还有一味不知名的香料。”   秦晓月柳眉倒竖:“这香丸是我家出的,里头有哪些香料,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千步香香气虽甜,却无后香。此香丸中尚有一味,香气沉郁霸道,极尽激扰人心,非是调理情志,却有乱人心魂之意,若是久用,恐怕……”   她话音未落,秦晓月尖叫起来:“寻静宜,你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家特地拿出有害身心的香药给王妃和世子用吗?”   寻静宜一愣。她本就不常出门,凭着一时对香药的执着多说了两句,没想到却得罪了人。   春花听见两人争执,连忙走过来:   “寻家妹妹不过是随口一说,并非意有所指。何况香道原本多门,各有各的见解,秦家妹妹也不是那小家子气的人,不会得理不饶人吧?”   秦晓月被她提醒,偷眼看了了吴王妃和世子,便低头不做声了。   寻静宜咬着下唇,还要说什么,手臂上被春花轻按。她微微一怔,便不再说话了。   出了厢房,回到席中,早有十七位制香师傅各手捧了自家香丸,候在庭中。众家闺秀纷纷赞赏第十七味香,恨不得当场下单采购。秦晓月得意洋洋,自以为本届斗香大会的魁首非赵家莫属。   评比揭晓,果然是秦家香药局的盘棘师傅拔得头筹。   春花格外留意那位盘棘师傅,但见他生得红髯黄眸,一身异域僧人打扮,头顶头陀箍。   大运皇朝民风开放,尤其汴陵四海通商,常有异域商人往来,如此长相倒也不是第一次见。可是此人神情阴郁,双眼如电,极其慑人,长相又颇丑,怪脸嶙峋,着实扎眼。春花与他对视了一眼,顿觉手臂上爬过千足小虫一般,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偏头低声问熊掌柜:“坊间传闻,徐师傅的疯症与这位盘棘师傅有关?”   熊掌柜一愣:“东家也听说了?徐师傅和盘棘师傅前阵子确实来往频繁,也交换了不少香药心得。但要说盘棘师傅动了手脚,害了徐师傅,我却不信。盘棘师傅提交的香丸,都是咱们行里的几位香药师傅细细查过的,没有问题。在香里做手脚是香药行的大忌,一旦被察觉,声名尽毁,再无回头。”   春花眯眼,目光移到寻静宜脸上。众人都围着秦晓月大加赞赏,寻静宜一下子便被孤立了,远远地离群独坐,神情窘迫苍白,目光却紧盯着盘棘师傅,口中低低说着什么。   这位寻家姑娘,又在“自言自语”了。真教人好奇呢。   “熊掌柜,您也是香药行里的老人了,当知道香药行最看天赋,年长未必才高。今日若是徐师傅还在,说不定能有个结论,但这么巧,徐师傅又遭了厄运。这一切,难道真是巧合吗?”   熊掌柜道:“东家想查一查盘棘师傅的底细?”   “嗯。”春花微微一笑,“这位盘棘师傅,不远重洋来到汴陵,就想扬名立万,却为何不来我春花香药局,却进了秦家香药局?秦炳坤那老头眼光差,脑子蠢,这么好的事情不会凭空砸到他头上,必有猫腻。”   “……”熊掌柜被她强大的逻辑震撼了,“东家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   “秦家香药局经了今日,定会客似云来。若赵家香丸里真有问题,扩散出去,岂不是让全城百姓都受害?”   “东家,要不要请仙姿姑娘过来贴身保护?”   “仙姿有别的差事,这几日不在城中。裴园是我的地盘,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出什么事?”   春花安抚地摆了摆手,余光扫到寻静宜悄悄起身,往后园而去。   倒是有几分胆色。   “我瞧那寻家小姐深谙香道,也许她能拿出证据,证明秦家香丸的问题。”   熊掌柜不以为然:“寻家小姐年纪才多大,她不过闻了一回,哪里就能断定香中有古怪?不过一个小姑娘……”   “我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呢。”   熊掌柜知道自己失言,不再多说,领命告退。   春花的目光扫过席间众人,不意正与蔺长思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甫一对视,他立刻显出愠色,转头与身侧的秦晓月交谈。秦晓月心花怒放,吊着眉梢向他甜笑,恨不得整个人贴过去。   春花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   反复鼓起勇气,再抬起头时,终于武装起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得体笑意,起身往蔺长思身边走过去,笑嘻嘻道:   “世子……”   “裴园的枫林甚有情致,秦小姐还未赏玩过吧?”蔺长思目光停留在秦晓月脸上,丝毫未移,语气温柔。   秦晓月两颊晕红,眸如春水:“没有呢。世子可愿作陪?”   蔺长思微微一笑:“荣幸之至。”   言罢,两人直接起身离开,竟是把春花当作空气一般。   春花的笑容僵在脸上,良久,叹了一声,在吴王妃身边坐下。   吴王妃不知她心中辗转,笑着道:“小春花,你这个斗香大会办得甚妙。我看这寻家和秦家两位千金都很不错,长思都很喜欢。若不是她们二人之间有些龃龉,便一起娶进王府,也是佳话。”   春花怔了怔,想起秦晓月的嗲声嗲气,婚后定是恃宠而骄,依蔺长思这绵软的性子,怕会被欺负得毫无底线。   寻静宜倒是个温柔娴静的好性子,只是这“自言自语”的癖好实在诡异,若不知底细,也难为良配。   她办这斗香大会,确是想为蔺长思张罗一个良缘。若是乱点鸳鸯谱,反坑了他,可就不好了。   只是在吴王妃面前,总不好口出恶语,坏人前程。她想了想:“凌姨,世子若有了心动的姑娘,当然是极好,不过也不可操之过急,还是要细细考察才是。”   吴王妃笑容微收,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你说得不错,是要细细考察。”   十七位制香师傅得了赏赐,逐一向吴王妃拜谢。随后便是点了城中知名的杂剧班子“三生缘”的几出折子戏。蔺长思、寻静宜与秦晓月久久不见回来,众家闺秀和王妃都专注于看戏,看得十分动情。   这几折都是热门剧目,春花看过不下十遍,倏然觉得索然寡味起来,正想离席去偷个清静,蓦地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春花老板。”   春花应了一声,左右四顾,身边各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戏子身上,竟无一人像是出声唤她之人。   她震了一震,一丝不算陌生的冷香闯入她鼻息,脊背上登时有冷汗流了下来。   一个墨绿襕衫的清秀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恰立在吴王妃的对面。明明该是遮挡了吴王妃看戏的视野,吴王妃却毫无所觉。   “……”春花张大了嘴。   男子恳切地望着她:“春花老板,我家小姐有难,请速去搭救。”   作者有话说:   给各位宝宝鞠躬道歉,一卡就卡了好久~~回来更文了,本文绝对不坑~绝对不坑~   感谢在2020-09-05 23:23:48~2020-09-19 22:2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bido 2个;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神奇海螺 17瓶;韶华旧梦 16瓶;yubido 8瓶;46635699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兰艾同焚   寻静宜瞅定了制香师傅们都挤到前头看戏, 这才偷偷溜到西南院的制香所。   循规蹈矩的寻家姑娘,私底下却是个沉迷香道的痴人。今日遇上一门新奇的香,若不能取得一丸秦家香丸仔细研究, 她是不能安心的。可前头已得罪了秦晓月, 不能直接讨要,只好用偷的了。   “她一进制香房, 就被那叫盘棘的制香师傅制住了。那盘棘……竟然看得到我。只恨我法力低微,打不过他。”   春花心中一沉:“那盘棘,也是个妖怪?”   “他身上煞气极重, 即便不是五郎, 也是罪孽深重之人。”   春花微微蹙眉,这似乎不是她第一次听人提起“五郎”,这个称呼。   “那……咱们该去请澄心观的道尊前来除妖啊, 你绑了我有什么用呢?”   墨绿衣衫的男子不答,只引着春花穿过中庭。迎面遇上的家人纷纷行礼, 她强笑应着, 故作无事。她双手与脖颈上都缠着一根长长的细叶, 凡人却是看不见。   “这位大仙儿, 你是精怪,法力高强,何须我去救人?”   男子侧身示意她走在前面,行止竟然颇有风骨:“我们这一族是妖中君子,仅有的法力就是隐身在人身边,清谈论道。若是动起手来,连一个未成年的小妖都打不过。”   小妖是打不过, 勒死她可是易如反掌。春花叹气, 觉得颈子上的叶子愈发紧了。   什么妖中君子, 莫非是个兰花精?   “大仙儿,你叫什么名字呀?”   对方惆怅地看她一眼,不答。   “就算是死,也得让我知道死在谁手上吧?”   对方默了默:“我叫兰荪。”   远远地,两人便看见寻静宜闭目倚坐在一株枫树下,秀眉深锁,仿佛陷入极大的痛苦挣扎,却不得醒来。春花眼尖地发现,她侧脸的一缕乌发短了一截。   兰荪疾行到树下,伸手欲触碰寻静宜的脸颊,手指却停在离她五寸之处,不能再近前。   他环视一周:“盘棘,我把长孙春花带来了。”   红髯的僧人从树后现身,眉目狰狞地冷笑:   “你倒不完全是个废物啊,兰荪。”   “我们有言在先,你快放了静宜。”   盘棘咧开厚重双唇:“且慢,你先割她一缕头发。”   “……”这是个什么变态?春花又惊又怒。   兰荪也是意外,皱眉道:“你此前只说将她带来,并未说要割她头发。她是仙胎转世,你我这样的五郎,若出手伤她,会大大有损仙缘。”   春花听得一头雾水,仙胎是个什么胎?   盘棘嘿嘿一笑:“正是晓得这个,才让你动手!”   “你不守信用!”   “你不动手,我便要对你的小心肝儿动手了。”粗砺的大手捞起寻静宜柔弱的脖颈,抵在树上。寻静宜在他手中无力地挣扎,玉容泛起隐隐青色。   “住手!”   兰荪忍无可忍地大呼。   细叶如绿色电光直射向春花,掠过她脸颊,割破一缕长发,并在她雪颊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发丝缓缓飘落在盘棘掌心。兰荪咬牙道:“现在,你可以放了静宜了吧?”   盘棘桀桀怪笑:“一个闺阁小姐,原本也没什么用。还给你!”   仿佛有利刃自天灵盖劈落,硬生生将春花劈成两半。在巨大的疼痛中,她几乎昏死过去。勉强找回意识,只觉一半身体极重,另一半却极轻。重的如铅块铿然倒地,轻的如轻烟冉冉上升,转了个向,落在盘棘的左肩上。   长孙春花的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露出一贯热情得体的笑,向前庭去了。   春花坐在盘棘的左肩上,浑浑噩噩地看着自己的背影,再看向身边,并排坐了三个形容同样木然的魂儿。   寻静宜的魂儿如烟飘起,随即一个倒栽葱,没入树下昏迷的本体之中。羽睫如扇,扇了两扇,寻静宜悠悠醒转,一睁眼便抓住兰荪衣襟,恐慌道:“阿荪,我记起来了。”   “那香原来唤作:‘裂魂香’。”   裂魂香,入腠理,割发裂魂,善恶各行。   淡淡血腥之气散入秋风,顷刻便消失不见了。   蔺长思伴着秦晓月,在裴园各处游赏。他意在观景,秦晓月却无心赏枫,一双情意炽热的水眸一径盯着他不放,所说尽是奉承倾慕之语。渐渐地,蔺长思也觉得有些寡味。   “秦小姐,不如现下就回返吧?”   秦晓月喜悦的娇颜瞬间垮了下来:“世子殿下,不喜晓月陪伴么?”   蔺长思面皮微微发烫,有些后悔与她两人独处。方才离席,乃是一时激愤,只想在春花面前与旁的女子展现亲昵,未料到秦晓月是这样黏连的性子。   也是自己鲁莽,招惹了她。   “你我离席甚久,恐怕母妃惦念。”   秦晓月失望地垂眸。她本想借此机会与蔺长思耳鬓厮磨,情意相许,却不料他对自己谨守边界,毫无逾矩。难得的独处时光眼看便要结束,错过了这次,吴王府世子妃的位置恐怕再与她无缘。   四下无人,秦晓月身子晃了一晃,堪堪往蔺长思怀中倒了过去。蔺长思下意识地张臂,抱了个满怀。   他大惊,低头端详秦晓月面容:“秦小姐,你怎么了?”   一片甜香扑鼻而来,他不及掩住口鼻,已吸入了大半。这香气如火信丝丝钻入他五脏六腑,顿时烧得整个人如同一锅沸水,燥热难当。   “世子!你不舒服吗?”秦晓月潮红着脸庞,搀扶着蔺长思,“晓月……扶你去休息可好?”   蔺长思四肢乏力,身不由己,张口欲呼,竟也出不得声,终于由秦晓月搀扶着进了近处的一间厢房。   盘棘隐在树后,静静注视。春花的一半魂儿坐在他左肩上,对挨她着坐的秦晓月说:   “装的吧?”   秦晓月的一半魂儿忧愁地点点头。   “太龌龊了。”坐在另一边的,徐师傅的半个魂儿点评道。   秦晓月的一半魂儿更加忧愁地点点头。   戏台之上,男女戏子各据一角,凄凄惨惨地互诉衷肠。吴王妃领头,各位闺秀小姐都用帕子揩着眼角。   石渠只顾与陈葛窃窃私语,并未留意到严衍在身边落了座。严衍断续听见“想吐”、“吃酸的”之类,陈葛则深思地眯起眼睛,神情颇为凝重。   严衍拍一拍石渠:“你妹妹怎么不在席上?”   石渠一脸茫然,倒是陈葛答道:“戏开场后,春花老板只坐了一会儿,便离席了。”   “可看见她往何处去了?”   “只瞧见她自言自语了半晌,脸色不太好看。”陈葛顿了一顿,还是没忍住毒舌,“……寻家姑娘也有独处时静声自语的习惯。春花老板那样子,倒与寻家姑娘有几分像。这可能,就是东施效颦吧。”   陈葛怯怯地看了严衍一眼:“天……严先生,为何这么关心春花老板?”   石渠一拍他肩膀:“你还不知道,严兄如今已是我们钱庄的大账房了。”   陈葛大惊。   断妄司天官微服到汴陵,绝不是出来游山玩水。大隐隐于市,他竟肯屈尊在春花钱庄做个账房,定是有什么弥天的大案。   不管什么案子,可别牵连到他身上。嗯,今后须得离长孙家的人远远的。   陈葛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拿定了主意,手中茶盏在案上一磕,瞪着石渠:“有病了就去看大夫,跟我说个什么?你是个男人,恶心想吐冒酸水,总不能是有孕了要生娃娃吧?”   石渠的脸腾地涨红:“陈兄,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哼,别叫我陈兄,我跟你不是兄弟。”   “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   不知何时,长孙春花已回到了席间。吴王妃与邻座的千金都向她点头致意,她有礼还礼,并无异常。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目光在席间逡巡一圈,终于找到了严衍,春花欢快地向他招招手。   严衍一怔,慢慢眯起眼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见他不动,春花有些着恼地咬唇,索性起身,向严衍走过来。奈何她走的是直线,径直走上了戏台,从正要深情相拥的男女角儿中间不紧不慢地穿过。   胡琴和鼓点戛然而止,男女角儿一抱没有抱上,再抱就落了刻意,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充沛的情感淤在了原地。   喧嚣骤停,席间众人面面相觑。   只有春花自己,丝毫不觉异常地走到严衍面前,咧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严先生。”   严衍神色莫测地盯着她:“东家有何吩咐?”   “你伸手呀。”   “……”   严衍默了一默,还是依言摊开手掌,且看她耍什么把戏。   掌心一痒,他定睛一看,掌中多了三条色彩斑斓,肥硕柔软的毛毛虫。   春花嘿嘿一笑,往地上扔了块帕子,掉头就跑,一溜烟儿便消失不见了。   严衍霍然起身。   吴王妃在上首惊唤起来:   “世子去了何处?别是突然发病了,快去找啊!”   十里外的澄心观,澄心道尊正在静室中冥思打坐,倏然心血来潮,灵上感应。   “徒儿,今日城中有盛事?”   道童恭敬侍立:“春花老板在裴园召开斗香大会,吴王府王妃、世子及众家女眷均有出席。”   道尊慈眸轻启,徐徐道:“恐有妖物作乱其中,看来,还需本座亲自走上一遭。”   作者有话说:   卡文卡了太久,回来更文~~~~~~   感谢在2020-09-19 22:21:35~2020-10-10 23:1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一个小二郎 2个;中二着喝西北风、你爹、阮有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盐 84瓶;韶华旧梦 39瓶;清新奈斯 30瓶;北归 16瓶;三七圈、我要好好学习 10瓶;我是天上那朵云 9瓶;qwertyuoo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采兰赠芍   老五们有句老话:发与魂牵。一缕发便是一缕魂, 寻常人剪头发,本无甚大碍,但若用上裂魂之法术, 便可通过割发来窃取人的魂魄。断妄司典籍中有一卷专述人魂, 便是讲魂分阴阳。阳魂上升,阴魂下堕, 阳魂清正,阴魂幽昧,故阳魂于外主善行, 而阴魂则主恶行。   长孙春花言行颠倒, 一脸戾气,加之额前一缕断发,显是被人为割去了阳魂。   光天化日, 权贵宴饮,竟有妖物如此肆无忌惮。严衍压抑住心中怒气, 心道汴陵确有古怪, 或许苏玠之死也与此有关。如此说来, 前几日撞见的那位提刀杀人的制香师傅, 也是被割了阳魂才发疯的。   几丛玉簪后半露着螺髻,还有一柄金镂牡丹步摇躲躲闪闪。严衍一眼望过去,便知道是谁。   长孙春花私下不喜着点饰,但有这些达官贵人往来的盛事,又要穿得堆金叠玉,恨不得把全副家产插在头上,旁的闺秀嘲笑她庸俗浮夸, 她也不以为然。   做了亏心事四处躲藏的时候, 就有些吃亏了。   他拎着她的后领, 把她拖出来。   身为断妄司天官,他见过许多阳魂受损而行十恶之人,有阴邪鬼蜮,祸害无辜的,也有残暴无识,野蛮杀戮的。……拿个毛毛虫来吓人的,算是什么阴魂?   春花吓了一跳,像一条华丽的花青虫一般扭动起来:“放开我!你欺负人!”   “他挑眉,“我如何欺负你了?”   “你……”春花一窒。   竟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他欺负了。看到他好整以暇的样子就觉得讨厌,一定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谁?”   “我……是天底下顶聪明能干的春花老板呀!”   严衍一怔。倒是还不忘自我吹捧。   “那我呢?我是谁?”   她又是一愣:“你是……”她苦恼地皱起眉,掰着手指想了半天,“总之是个老古板,大冰块!”   绰号也还记得清楚,想必在心里骂过了他无数遍。   严衍欺身过去,一手擒住她两只手腕,轻轻使力,便将她脊背摁在树上。   “你今日,都见了什么人?可还记得去过哪里?”   春花杀猪一样叽哇乱叫:“杀人啦!救命啊!”   严衍不欲惊动他人,伸手捂住她口唇,却被她一口咬在虎口上,牙咬之处顷刻就渗了血。他微微皱眉,掌心劲气轻渡,春花便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   闻桑接到信诀,急急赶来,正看见严衍将昏迷的春花拦腰抱起,轻轻放在角亭之中,又伸出双指,凝聚神华,点在她眉心。   闻桑大惊:“师伯,你要对她用‘探魂’?”   目光如利剑刺来:“你看不出她被割了阳魂么?”   阳魂离体,若不能在三日内唤回,阴魂便会彻底占据身体,放大心中原本只是星星之火的妄念邪念,人也就彻底疯癫了。事急从权,若要迅速找到施法裂魂之人,只有用探魂术了。   “可……‘探魂’是禁术,在凡人身上用‘探魂’,也会受到反噬的!”闻桑又惊又疑。“不如,待我先检视园中妖气,再寻迹……”   “那老五既然敢在光天化日对她动手,取她阳魂定有大用。慢一分,恐怕就就不回来了。苏玠一案,她是重要线索,决不能出事。”   严衍剑眉紧蹙,盯着春花卷翘的浓睫。她沉睡的时候,倒是格外无辜。   即使在断妄司,也只有天官才可在极为紧急的情形下使用探魂。探魂之术,需侵入受者心魂。受了探魂之人,便如将心底最隐秘的心思□□裸地暴露在施者面前,毫无隐私可言。   闻桑犹豫半晌,终于闭口不言。   他师父韩抉曾说,若非父母妻子,擅动探魂,后必有应劫。   看师伯这样子,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这些都不顾了。   严衍口中念念有词:“生为无定,死曷未归。”   青色神华从他眉心缓缓流淌至指尖,缓缓渗入春花眉心。她皱了皱眉,似有不适,片刻之后又平静了下来。   严衍缘着她的神魂,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她如何跟随兰荪离开筵席,又是如何被盘棘割去了阳魂带走。他十分小心,尽量不去碰触她其他的记忆。终于探知了阳魂远去的方向,他深呼一口气,慢慢退出她的心魂。   倏然,耳边响起她沮丧的声音。   “若是仙姿在就好了。”   他一怔,复又明白过来,这是她遇险时脑中的自言自语。   是啊,平日与她焦不离孟的仙姿,怎地不在她身边保护她呢?若有仙姿在,那老五盘棘未必能讨得了便宜。   下一句话却令他结结实实地愣住——   “拷问了烟柔七日,也该有结果了。”   春花的阳魂蹲在空中,不知怎地,口中弥漫起淡淡的血腥味。   这真是奇了,一个魂儿,竟然也有味觉吗?   她将这事和蹲在旁边的徐师傅说了,徐师傅道:“你大约是咬了人。”   春花大惊:“我向来文雅得体,怎么可能到处咬人?”   “也许你心中,一直有一个想咬的人吧。”   “……”   盘棘腾了云,来到城外有奚山阴的一处山洞。几个魂儿被他以香线捕住,只得跟随。   山洞入口狭长,有花木掩映,不易察觉。进得洞来,里面却是个细嘴大肚瓶的空间,山壁呈赭石色,那是多年香料熏染留下的斑痕。洞中陈设崭新,錦幔低遮,玉席铜炉,云烟缭绕,浑似一个富贾人家。   有奚山并非险山峻岭,春花和秦晓月幼时都曾与家人上有奚山游玩过,从未想过这里竟会有个妖怪洞。   盘棘进了洞,立刻有一只圆头带触角的细身小妖迎上来:“香尊回来了!”   盘棘瓮声瓮气道:“将这三只阳魂看好,莫教逃了。待我沐浴祷告之后,再来将他们炼成仙香。”   小妖应了,如牵风筝一样将春花、徐师傅和秦晓月的三个半拉魂儿牵去一侧的香室。春花眼见里头全套的香具,甚至香台、香杵等还印着自家木具铺的图纹,不由得沮丧地叹了口气。   秦晓月的魂儿吓得簌簌发抖:“这么说来,他是要把我们都烧了,炼成香?”   春花问:“徐师傅,什么是仙香?”   徐师傅道:“古籍中曾记载过,香中的极致圣品,名唤‘仙香’,乃是要以有仙缘之人的心魂炼制,炼成之后,燃之生白烟,冉冉可缘之登天。只有冤孽深重无缘正道,又痴迷成仙的人,才会想要炼制‘仙香’。”   春花的阳魂抖了一抖:“这法子好没道理。明明做了恶事,怎么能炼成成仙的香?一定是假的。”   徐师傅摇了摇头,倒是看守他们的小妖听不下去,反驳道:“你们凡人懂什么?这可是妖尊大人亲赐给我们香尊的法子,哼哼,如今把你们三个炼了,我们香尊大人也能飞升上天做神仙。到时我们一洞的孩儿们都跟着上天!”   “……”春花听着这话术,倒与大街上招摇撞骗的丹药贩子有几分相似。她目光在小妖身后停了一停,忽然绽出笑容。   “你们香尊别是被给忽悠了。若这么容易就能成仙,那妖尊大人自己为什么不用?”   小妖一愣,想了半天,竟不知如何反驳。   秦晓月和徐师傅见春花和妖怪信口聊起了天,又惊又疑。又听春花笑嘻嘻道:   “其实我这里,有一个比先前的方子更灵的古法,不必寻什么有仙缘的人,此时此刻就能让你立地成仙,你听是不听?”   小妖大惊,瞪着一双复目。   “你骗人!”   “我是有仙缘之人,否则你家香尊为何捉了我来炼香?我们有仙缘的人,是不会说假话的。”春花咧嘴,“你若要听,就近前来。我只说给你听,若教别的小妖听了先用了,你便用不成了。”   那小妖半信半疑,挣扎了片刻,还是凑了过去,将长长的触角弯向她。   “你说。”   一切发生得极快。不知从何处冒出一条翠绿丝绦,紧紧箍住小妖的钩唇和颈项,小妖还未发出声音,便被紧紧勒住,晕了过去。   春花这才吁出一口气。淡淡水光掠过,翠绿丝绦从小妖身上收起,落在地上,化成了绿衣兰荪的样子。   “春花老板,我来救你了。”   兰荪领着三个半拉魂儿,终于逃出盘棘的洞府,又一路狂奔,直奔到一处溪水旁,才停下,各自喘息。   春花变了个魂儿以后,原以为飘来飘去甚是轻快,谁知眼下却觉得身子沉重无比,险些就要飄不动了。再看另外两只魂儿,比她还不如,几乎已经像一团湿了水的棉花,团在地上了。   兰荪担忧:“你们离魂太久,渐渐要失去灵气了。”   秦晓月慌得泪眼迷蒙:“万一盘棘那妖怪追上来,可怎么办?”   兰荪抿了抿唇,咬牙道:“若是他追上来,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保你们逃走。”   春花叹了口气:“你也不是个坏兰花。既然要救我,何必要在裴园中坑我?”   兰荪不答,展目望去,溪边花木扶苏,绿草丛生,其中一簇簇叶若剑裁的,酷似兰草,仔细看来,却不是兰草,而是与兰草十分相似的石菖蒲,香典之中,菖蒲亦是极为常用的一味香,叶无脊,香名为“荪”。   “春花老板,我……不是兰草。”兰荪指着溪边,落寞道:“我其实……只是一株石菖蒲。”   兰荪兰荪,原来不是兰,而是荪。   “这有奚山,就是我生长了数百年之处。我们石菖蒲一族,虽不及兰草得世人尊崇,却也对君子之风心向往之,惟愿与人类以诚相待,滴水之恩,向来也是涌泉相报。寻家静宜小姐,是我们石菖蒲一族的大恩人,便是我自己的性命不要,我也一定要护她周全。故此,我不得已先遂了盘棘之意,将你换了她的阳魂。一切都是我的过错,若有报应,自会报应在我身上。”   “……”真是好话赖话,都教他一只妖说了。   春花看他甚是惆怅,怔怔看着溪水,像是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往事回忆。于是无奈道:“罢了罢了,我不怨你。咱们快走吧。若教那老妖怪盘棘追上来,大家一齐玩儿完。”   谁知她话音刚落,凌空落下一个人来,冷冷道:“都是我囊中之物,还往哪里跑?”   作者有话说:   卡文卡得失去灵魂~勉强忍住了全文重修~   非常抱歉让大家久等了,本章48小时内留言的亲挨个送红包,万一有漏的请戳我补送,谢谢~   感谢在2020-10-10 23:14:44~2020-11-15 20:1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韶华旧梦 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荪桡兰旌   盘棘身着宽大红袍, 衣袂犹带水汽,看来是正经焚香沐浴过了。一头红发披散,暴怒之下, 双目裂成数格, 厚唇两边现出两个毒钩,蠢蠢欲动。   “兰荪, 你我虽为宿敌,但天道自有循环,我也没想赶尽杀绝。可你非要和我作对, 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兰荪瑟缩了一下, 旋即挺直了瘦削的胸膛,将几个魂儿挡在身后。   “盘棘,你本不是有奚山的虫族, 只因搭上了那位神秘妖尊,竟然霸了有奚山, 现在还来祸害汴陵百姓。我菖蒲族虽法力低微, 却也不会任你虫族随意践踏!今日你若要取这几个凡人的阳魂, 须得从我尸首上踏过去!”   盘棘眸中红光大炽, 怪声大笑:“等我碾碎了你这棵破草,再去擒你那位寻家小姐回来炼香!”   兰荪化作一条绿色丝绦,如电般缠上盘棘枯瘦身躯,死死勒紧。盘棘阴恻恻一笑,肋下见风生出密密麻麻的橘红色节足,穿破桎梏,那丝绦顿时千疮百孔, 如一卷破絮, 飘飘落地。   红色妖气直充云霄, 盘棘此时已几乎现出原形。扁头长须,獠牙毒钩,抽长的身躯两侧千足摇动,正是一头硕大的红头蜈蚣!   循迹追来的闻桑迎面遇上这巨大蜈蚣,吓得肝胆欲裂,掉头望风就跑。   “蜈蚣精呀!”   身后紧跟的严衍一脚将他踹回去,斥道:“像什么样子!”   “师伯!”闻桑抖如筛糠。为什么是蜈蚣!老天是不是有心和他作对?怕什么来什么!   “这是你的业障,早晚需要克服。择日不如撞日,速去擒了那蜈蚣精!”   “……!”   “去!”   闻桑哆哆嗦嗦地掏出降妖杵,摇晃着来到蜈蚣精盘棘面前。   “大、大胆老五!吾乃汴陵断妄司棧长,你残害凡人与其他生灵,已触犯断妄司律法,还不快快……快快束手就擒!”   不知从哪冒出这么个红衣小捕快,毛都没长齐,分明惊惧却还强行放狠话。盘棘正待一招结果了重伤的兰荪,见此情形,轻蔑笑道:“什么狗屁断妄司!一个黄毛小子凡人也想管束我么?待我啃了你的脑袋,给孩儿们下酒!”   钩齿斜张,血盆大口向闻桑兜头啃过来。闻桑手中降妖杵仿佛失了灵,变成个棒槌,任他催动什么咒语,都毫无反应。他吓得叽哇乱叫,上窜下跳,只顾闪躲。所幸身手还在,蜈蚣精啃了几口,都啃了个空。   春花的半个魂儿这会儿终于看见了熟人,颤巍巍地飄至严衍身边:“严先生,你是来救我的么?”   严衍目光冷冽,仿若未闻。   春花嘤嘤低头:“是了,我现在是个魂儿,你肯定看不见我。呜呜呜……我可能要死了,回不去身体了。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可是还有好多事没有交代完呢,就这么死了,真的是好不甘心啊!呜呜呜……”她绕着严衍转了好几转,仿佛如此就能让他看见自己。   “别哭了。”   “咦?”春花的魂儿僵在半空,“你能看见我!”   严衍轻暼一眼她腮上挂着的泪珠:“闻桑是断妄司的异人,他能令我看见游魂。”   春花欣喜:“你果然是来救我的!”魂儿有了希望,却失去了那一点执念支持,颓然下坠,吧唧糊在他脚面上。庞大的疲惫感如泰山向春花压过来,离体的魂魄意识渐渐模糊。   “我不行了,飄不动了,回不去了……”   严衍似乎叹了口气:“你可坐在我肩上,我带你回去。”   春花缘着他的手臂慢慢爬到肩上,找了个最舒服温暖的位置,老实趴下。   一股树木清香自他身上侵袭而来,逐渐将她淹没。似乎是楠木,或是檀木?上回她在鸳鸯湖遇险,被他搭救的时候就闻见了。不知他惯常熏的什么香,很是令人安心。   晚些得向他讨个方子,放在香药局里卖,定是不错的。春花模模糊糊地想。   “闻捕快,打得过那个妖怪么?”   “他应付得了。倒是你……”严衍沉声道,然而后面的话,春花已听不到。魂儿蜷缩起来,在他颈窝里沉沉睡去。   闻桑在战局中左支右绌,缠斗良久,满头大汗,终于和降妖杵达成了默契,喷出一朵无定乾坤金网,将大蜈蚣盘棘罩在网内。   “师伯!我逮住它了!”   他话音刚落,盘棘便挣脱了一根网丝,发出闷声长啸,张牙舞爪。   严衍哼了一声,青色雷电从掌中窜起,向网中蜈蚣劈下,蜈蚣的头上被劈了个大口子,顿时倒地不动,腥黑的血淌得到处都是,触角也断成两截。   “嘶!”   闻桑缩了缩脖子,师伯下手真是狠。早点出手不好么?   银色祥云自绿色山巅之后浮起,掠空而来。应是得道之人方能驾驭。   严衍举目眺望,微微凝眉:“澄心道尊将至,我不便与他相见。你擒了这蜈蚣精与菖蒲精,再回来审问罢。”   他掐了个诀,秦晓月和徐师傅的阳魂一声不响地凝成晶莹的光球,纳入他袖中。   “啊?”闻桑不安地盯着不甚结实的无定乾坤网。再回头时,他的师伯已经不见了。   ……能不能不要留他一个人和这蜈蚣精在一起啊!   春花直觉自己被一朵巨大的而柔软的叶子托着,在水上载浮载沉,浑身密密麻麻如针刺般剧痛,仿佛从头顶百会以下,硬生生被撕成两半,又重新团了团,加水和成泥,捏成个新泥人。   浅浅的安息香沁入了鼻息,这是她闺房中日常熏的香。   头颅如被车轮碾过一般,扁平肿胀。她朦胧中听见有人低声说:   “……法力颇高,又声称与老天官有旧,我还得尊称一声师叔祖……”   “……被道尊收了去……”   “……世子倒是无大碍了,可惜……”   话音如弦陡然中断。春花察觉额上一暖,有人轻轻唤她:   “东家?”   眼皮如同被针线缝了个锁边,奋力良久才扯开一条缝儿。一个模糊的人影连滚打爬地扑过来:   “姑奶奶你可算醒了!”   她一怔,直觉就要起身。还未用力,肩膀被按回床榻。巨大的疼痛迟了一瞬方才袭来,瞳中立刻蒙上水意。   “别动!”   严衍皱眉看她:“裂魂归位,至少要休养十日方能下床,否则魂魄坐不稳,再脱出来,就麻烦了。”   她瞳孔微震,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停,下移落到长孙石渠急切的脸上。   “是是是,闻捕快也是这么说。你放心,那蜈蚣精盘棘已经被澄心道尊收服了,不能再为害人间了!”   她欲张口说话,喉中也是沙地一般粗糙疼痛。探询的目光又移到严衍脸上。   “东家想问,徐师傅和秦小姐的魂魄如何处置?”   泛红的水眸一亮,长睫眨了眨。   “闻捕快已将他们魂魄归位,如你一般,此刻都在家中休养。”   春花神情一宽,垂下眸子,思忖片刻,又抬目望他。   “东家是想问,那菖蒲精可还有生路?”   “澄心道尊将他一同收了。他助纣为虐,害你被蜈蚣精所擒,也是罪有应得。何况他还潜入闺阁,迷惑年轻女子,其心可诛。”   闻桑从旁探出个头来:   “那菖蒲精,辨称他是为了报恩才潜入寻府,说得有板有眼的。他说十年前,有奚山虫豸泛滥,四处啃食菖蒲族根须,他的数千族人命丧虫口。幸而有一家年幼的贵女前来有奚山游玩,眼见满溪菖蒲衰败,心生不忍,派了家中园翁前来除虫,又将活着的移栽盆中,送入花草市中悉心培养,他们菖蒲族才得以幸存。”   石渠也是头回听说此事,奇道:“那贵女,就是寻家小姐?”   “话虽如此。澄心道尊为了核实此事,还派人前往寻府询问,寻府家人却说从无此事。可见那菖蒲精是谎话连篇,做不得真。”   水眸闪了一闪,忽然恳切地望住严衍。   严衍沉默地与她对视了片刻。   “东家,那位贵女,该不会是你吧?”   石渠和闻桑都是一愣。石渠眼珠一转,一拍大腿:“哎呀,我想起来了。那年你才十岁,和寻家小姐去有奚山玩了一趟,回来便说要做花草生意,收了许多兰花回来卖……”他倏然住嘴,忐忑地看一眼闻桑。   闻桑还无所觉,倒是严衍冷笑了一声:   “寻家小姐自幼喜兰,绝无可能将菖蒲错认兰花。会费心移栽菖蒲这种溪边野草的,也只有东家您这样有生意头脑的女子了。”   春花眸光飘了飘,似有些心虚,但还是慢慢迎上他的。出乎意料,他神情中倒没有讥讽,只有些淡淡无奈。   严衍勾起唇角:“东家觉得他可怜?”   “……”   “他报错了恩,听了旁人说寻家小姐爱兰,便以为救他的是寻家小姐。隐身闺阁,虽然不曾有什么恶行,终归是有害女子名节。若非澄心道尊与闻桑都愿严守秘密,寻家小姐此刻已身败名裂了。”   话虽如此……春花有些气闷地想,这算来算去,始作俑者倒像是她长孙春花了。   石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位严先生是能掐会算么?怎么能立刻猜到他这位一肚子弯弯绕的妹妹想问什么?   严衍继续道:“东家现下还有闲情忧心妖物么?”   诶?   “吴王世子要成亲了,东家还不知道吧。”   作者有话说:   狗血来吧来吧,燥起来。   感谢在2020-11-15 20:16:39~2020-11-19 17:3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黄金万两、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晋江老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玉软花柔   裴园中出了邪祟, 好几位贵人都撞了邪,就连吴王世子本人,从斗香大会回来后都一连多日卧床不起。这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 迅速传遍了汴陵城。再加上前些日子鸳鸯湖水怪之事, 一时物议沸腾,人心惶惶。有人说, 是城中几大富户多为富不仁,奢靡堕落,招惹了邪祟, 也有人说, 是去年澄心观加建的事被吴王拦了下来,神灵降罪,令妖物横行, 妨害了汴陵的百年气运。   幸好,还有澄心观的道尊大人力挽狂澜, 逐家上门驱邪, 几日守护汴陵安宁。   再几日, 吴王府传出了消息, 世子正室未定,却要先娶一门贵妾,女家正是开香药局的秦家。   原来世子在斗香大会上与秦家小姐一见倾了心,回去便害了相思病,王妃几经询问,世子才吐露真情,恳请王妃成全。王府看不上秦家门第, 无奈世子坚持, 王爷王妃拗不过, 便遣了媒证上门,聘为贵妾。秦家倒不嫌这身份低微,自然是无上欢喜,一口答应。   消息一出,顿时又将寻家和长孙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毕竟,赌坊里原本押的都是这两位中的一位能入主王府,做世子妃。如今正妃还没进门,先娶妾室,恐怕以后正妃的日子不好过。   据说寻家小姐与长孙家小姐在斗香大会之后都大病了一场,旬日方才好转。是身病还是心病,可就难说了。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两府却毫无动静。   也许是裂魂的后劲儿太大,休息了十几日,春花依旧觉得精神恹恹。钱庄里有严衍,倒是无甚大事,其余各铺的掌柜也颇给力,年节也还远,未到集中收账的时候。她索性给自己放了个大假,闭门谢客。   长孙恕和长孙石渠都觉得她能多休息几日,是件好事。祖孙三人连上小娃娃长孙衡终于能一起吃上三顿饭了。谁知半月过去,她身子好了大半,却没有要出门上工的意思。   这日严衍又拿了两摞子新账过府,给春花签押。刚到前厅,便被长孙恕和长孙石渠祖孙俩拉到一边。   “严先生,闻捕快说春花伤了心魂,可是对脑子也有影响么?”   “……应当不至于。”严衍愣了愣,“可是有什么症状?”   “她从前日日在外头访友宴客,恨不得睡在铺子里。可如今,却对生意上的事不闻不问,各掌柜送来的本册也不细看,就签了花押。”石渠难得忧虑,“该不会还魂的时候,还错了吧?”   话音刚落,脑门上挨了个爆栗。   “瞎说什么!我瞧她,恐怕是伤情了。”   “咦?”   “那日严先生说了吴王世子要娶妾的事,她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长孙恕忧心忡忡。   严衍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春花确实一下子就愣住了,随后询问了世子结亲的对象,只说了一句:“若是真心中意人家,又为何聘为妾室?”   伤情?   他斟酌着措辞:“东家小姐似乎……对世子无意。”   “是呀,春花早说了,她只招赘,不会嫁入王府的。”石渠认真道。   长孙恕又敲了他一记:“你妹妹是怕,她嫁进了王府,留下我们两个,一个老,一个傻,没人看顾。”   “咱们春花这人品,性情,样貌,汴陵城中哪个比得上?王妃和世子都高看她几分。这汴陵城中女子,一个不想嫁入王府做凤凰?若不是你不成器,撑不起事,我又何须留她在府中招赘?像寻常女子一样,嫁个如意郎君,执掌内院,岂不清闲?”   石渠如梦初醒:“如此说,春花真是伤情了啊。”   长孙恕长叹一声:“为今之计,只有尽快为她找一个良家男子招赘,以慰情伤。”   “爷爷说得对呀!最好是为人正派,家世清白,会些功夫,又懂生意经的,还能在外头帮上些忙。”   “不错。咱们也是仁厚之家,不管什么样的男子,只要入了长孙家门,咱们一定不会亏待他的。”   长孙恕和石渠对视一眼,齐齐转过来,纯真而诚挚地看定了严衍。   “咦,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严先生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呢。”长孙恕慈祥地冲严衍摇摇手。   “……”这对话,似乎往奇怪的方向去了。   严衍咳了一声:“老太爷,若无其他事,严某还是去向东家……”   他话音未落,便有仆从来报,说大小姐刚刚出门了。   三人一怔。   良久,长孙恕和蔼道:“严先生,不如留下喝杯茶,等春花回来,可以一同用晚膳。”   严衍微笑婉拒:“钱庄中还有事。严某就不久留了。”   春花丝毫不知自己被祖父和哥哥编排成了个痴怨女子。她乘一辆青壁小车,未挂名牌,只带了一个信得过的老家人,往南郊而去。   南郊有长孙家发迹前的老宅,是长孙春花生活的地方。老宅年久潮湿,祖父年岁渐老,五年前春花做主,在城中置了新宅,老宅便荒废了下来,只留一个年纪大的老园翁看管。   她未走大门,而是来到西南角门处,叩了两下门。老园翁将门开启一道缝,见是她,才取下绞索,让她进去。此前她叮嘱过,若非她本人,断不能开门。   车夫依命将马车停去远处。一个黑影从马车后壁轻轻飘落,负手打量了下四周,靴尖轻点地面,衣袂如松涛浮动,潇潇跃过院墙。   春花穿过废弃荒芜的庭园,来到庖厨侧面,有一地门通向存放腌菜的的地窖。   “日日饭食可都正常?”她问。   “吃的不多,”老园翁答,“倒也饿不着。”   春花点点头,示意老园翁在外守候,自己提了油灯,缘梯而下。   地窖中木栅栏是新装的,隔了一半,栅栏上上了三重铁锁。外头守着的是仙姿,见她来,立刻站起行礼。   里头关着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眼圈血红,衣衫不整,抱膝缩在墙角。听见她进来,妇人惊惶的眼睛与她一对,又受惊低头。   春花道:“听说你想见我。可是终于有话要对我说了?”   妇人将自己抱得更紧,脊背微微发抖。   春花叹了口气:“烟柔,自从你到长孙家,我对你还不错吧?我供你锦衣玉食,给你一个好身份,你却想害我性命。”   “那日鸳鸯湖上遇水怪,我明明已经抓住了你的手,你却将我往湖里推。你料我必死,谁知我又活了。我不动声色,你就以为我忘了危急时的景况。倘若你就此安分,也就罢了。然而我在下元夜游船试你,你还是恶心不死,想将我推入湖中。你指望我死了,你便能当上长孙家主母,只要将衡儿握在手中,我那祖父和哥哥敦厚老实,自然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我长孙春花虽讲究和气生财,却也不能两次教人骑在我头上作祟。”   栅栏之内的烟柔嘤嘤哭起来,却不开口。   “你也不必装可怜,我瞧出来了,你是个思虑周祥,心黑手狠的。”   烟柔哭了片刻,抬起满是泪痕的秀脸,凄凄道:“小姐如此对我,不怕有负故人所托么?”   春花大笑:“你倒是说说,我这位故人姓什名谁?”   烟柔咬唇:“奴家早说过了,与公子相交,乃是化名,不知真名。”   “哼,我初时也曾信了你的话,如今想想,实在破绽百出。”   春花站得久了,有些眩晕,仙姿忙扶她在软椅上坐了。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我本可将你送官,却没有。你可知道为何?”   烟柔一愣。   “我左思右想,以公子为人,绝不可能与你这样阴毒之人相交。你老实同我讲,你和公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你会握有他的信物?”   烟柔沉默片刻,倏然冷笑起来:“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是衡儿的娘,是长孙家的妾室,你能关我一时,不能关我一世!大公子和老太爷都会找我的,衡儿也会找娘的!”   春花眸带怜悯:“爷爷和哥哥都以为你得了瘴疫,过些日子报个病重身亡,他们滴几滴眼泪,也就过去了。我是个讲究人,不至于对你用刑,但让你烂在这地窖里,却不麻烦。”   烟柔的面色瞬间雪白如纸。   春花摇摇头,无奈一笑:“那么现在,我重新问一句:你可是有话对我说?”   仙姿搀着春花从地窖上去,口中埋怨:“小姐,教你养好了身体再来,你偏不听。这裂魂之术阴毒十分,恐怕对寿数也有损。”   春花看她一眼:“你是知道的,我自幼经常做噩梦。近来,梦里的白猫说话也越来越直白,从前还说什么芳龄不继,如今都直说我活不过今年了。即便是寿数有损,也损不了几日了。”   仙姿一愣。   “小姐不是不信这个么。”   “从前是不信,近来想想,觉得这白猫也许……不是出于坏心。”春花低头笑笑,“今年过得确实坎坷,又是水怪,又是蜈蚣精,每每死里逃生。再来一回,我可未必能撑过去。总归……”她握住仙姿的手,“你得帮我将这些后事安排妥当才行。”   仙姿撇开眼神,不敢与她对视。   “小姐想……如何安排?”   春花摸摸下巴。   “也许,是得招赘个能干的相公。”   出得地窖,却见老园翁倚在柴堆上,闭眼打起来了呼噜。   春花一惊,下意识向周围张望。既无人影,也无闲杂脚印,院中一切,与她下去之前一般无二。   仙姿上前拍醒老园翁,他哼唧两声醒了过来。   “咦……东家!老汉也不知怎么地就打了个盹儿……”   春花笑笑:“园翁年纪大了,觉多也是有的。”眸光投向仙姿。   仙姿会意:“除非是法力极为高深之人,否则,我不会毫无察觉。”   春花微微安心。   仙姿不是人,这事,她早就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深夜来更~   这个故事会比较长,会解锁一部分主线剧情~   感谢在2020-11-19 17:33:38~2020-11-26 23:0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浣芷湘兰   冬月到了下旬, 鸳鸯湖上结了一层薄薄霜意。湖上画舫早已泊岸停工,湖堤只有几株银杏和晚枫赭黄相映,其余俱是秃枝, 全无夏秋时节的热闹繁华。这世界多雨, 又下不大,都是尘埃般的稠密, 扑面微凉。   闻桑带着一身寒意撞进四海斋的包厢,抖了抖身上浸润的水珠,老实地行了个尊师礼。   “师伯!”   严衍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将温好的酒与他倒一盏。美酒入腹, 通身熨暖起来,闻桑“哧”地吸口气:   “您当了春花钱庄的大账房,越发阔绰了, 一两银子一坛的梨花觞也喝得!”他凑近些,“老实讲, 春花老板给你一月多少例钱?”   严衍淡淡一笑:“二十。”   “二十两银这么多?”闻桑掰着手指算, 是自己的十几倍呢!   “二十金。”   “……”闻桑被震住了, 半晌一拍桌子, “那是二百两银啊!一年就是……两千四百两银啊!”莫说他的月银了,就算是他断妄司天官的俸禄也没有这么多啊!   他越想越激动:“要不您在这多干几年,买个大宅子,再把剩下的钱给断妄司的兄弟们涨涨俸禄……”话语渐渐放肆,在严衍面无表情的注视下,又瞬间归于老实。   严衍轻哼一声:“让你去查那花娘菡萏,可查清了?”   闻桑喝了一大口酒, 爽快地呵了口气:   “这事说起来也有几分古怪。苏玠一年前到汴陵任采办使, 确实频频出入欢场, 与花魁都知们相交甚好,尤以软霞楼的樊霜与他过从最密,但似乎从未留宿。至于菡萏,苏玠到汴陵之前,她已经从万花楼赎了身,不算是花娘了。听说她性情颇有几分冷傲,不受客人欢迎。赎身的银子据说是自己凑齐的,当时鸨娘还怀疑这钱来路不明,但菡萏出手十分大方,鸨娘贪财,便没多追问。”   “据万花楼的鸨娘说,像这样的,多半是找了个富贵良家子上岸,因对方身份太高,只能把她养在外头,不能亲自出面为她赎身。不过从那以后,他们就再没见过菡萏。”   “府衙结案的卷宗里记载,苏玠被害当晚,本是要留宿在软霞楼的樊霜处的,樊霜还在楼下迎客,尚未回房,那菡萏却冲了进来,一刀杀了苏玠。动机么,自然是因妒生恨了。”   严衍皱眉深思:“如你所说,菡萏早已是自由身,又是如何结识了苏玠,还因爱生恨?”   闻桑一愣:“也许是……在外面?”   “苏玠在欢场中尚能守身自持,却偏跑到外头去结识一个已赎身的花娘?”   闻桑苦着脸:“师伯,我知道你和苏玠是有些交情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偏好哪一口呢?”   严衍哼了一声:“我与苏玠,不过有几面之缘。”   苏玠比他小七八岁,并不相熟,倒是他长兄苏瑾在吏部任职,打过不少交道。苏家祖上与严衍祖上同是助太/祖开国的元勋贵胄,簪缨世族。严衍的祖父早年曾任宫学太傅,对苏家的家教,向来有些看不上,常说苏家满门都是沽名钓誉,好大喜功之徒,只有小儿子苏玠还有几分干净颜色。   倒是没有料到,最终是他,成了败坏苏家清誉的“害群之马”。   “菡萏在万花楼,可有关系密切的花娘,可有常年相好的其他恩客?”   “呃……似乎有一个叫云暖的,与菡萏交好。菡萏事发后,她好像也被一家富户买走了。”   “买走她的富户是谁?还有,菡萏死后,尸首是何人收殓?葬在何处?”   闻桑一怔:“这倒不知。”   一记冷冷的眼风扫来,闻桑哆嗦了一下:“我这就去查。”   严衍叫住他:“不必,我已查到了。”   “……”闻桑想起,从小到大,他在大师伯手上就从没及格过。   “我还有一事要和你交待。”   “师伯请吩咐。”   “过几日澄心观中要办腊祭,观中人多眼杂,势必松散。你随我一起去探一探。”   “……”闻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面疑云,却又不敢说话。   严衍叹口气:“你想问什么?”   闻桑嗫嚅半天,大着胆子问:“……师伯,你来这汴陵一个月了,又查商人,又查花娘,现如今还要查道士,这……”   严衍看他一眼:“澄心观可不是普通的道观。那位霍善道尊与我师父,你师祖还是旧识,论起来,连我都要称他一声‘师叔’。”   “既然是师祖的旧相识,咱们又何必再查,有什么疑问,直接登门询问不行么?”   说起来,上回在有奚山遇上霍善道尊,师伯也是避走不见。   “你可知道,吴王当年为何将封地选在此么?”   “咦?”天爷,这又跟吴王有什么关系?   先帝争太子位的时候,吴王很是出了把苦力气,先帝登位后,由着吴王在江南选一块封地,吴王便选了汴陵。二十多年下来,各地几个藩王的封地赋税无力,渐渐势力衰微,只有吴王在汴陵树大根深,财势与民望都蒸蒸日上。   “当年,正是采信了霍善道人的天演术,吴王才将封地选在了汴陵。师父在世时,对霍善的推算颇不以为然,曾亲至汴陵堪舆,却没有发现什么宝气财脉。”   闻桑不解:“不是说,开国之初,便有位断妄司天官来过汴陵,断言此地有财脉汇聚么?”   “断妄司典籍我熟读多遍,从未有过天官到汴陵堪舆的记载。”   春花回到府中,下人报称,有客在花厅相候。   “寻府派了位小厮过来,说是有要紧事禀告,今日非见到您不可。”   春花一怔,这倒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寻仁瑞能有什么要紧事和她说?   寻府小厮戴一顶瓜皮小帽,身量娇小,正端坐在花厅中喝茶,见春花进来,一个抬头,露出清秀非常的脸。“他”站起身,十分端正地行了个男子礼:   “长孙小姐,我们老爷有些生意上的消息,让我给您带几句话。”   “……”   春花木了一瞬,才道:   “既是生意上的消息,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近前。”   下人们对此类命令并不生疏,远远避了,花厅中只余两人。春花在上首坐下,翘起个二郎腿:   “你哥哥若知道你这么跑过来,定要找我麻烦。”   传说中端庄守礼,谨言慎行的汴陵第一美人握住袖缘,两脚鞋尖内侧轻轻摩擦,局促地仿佛要缩入底下。   “我也是没有办法,除了阿荪,我……只有春花姐姐这一个朋友。”   春花勾起唇角:“咱们这十年,好像没说过几句话。”   寻静宜微红着脸:“你也许不信,咱们小时候一起玩儿的情分,我一直是记着的。”   春花在心里默念了十遍“和气生财”,才耐心地冲她又笑了一笑。   “寻家妹妹,你大病初愈,冒着有损名节的风险登门,必是有难事要求我。你姑且说着,能不能办,我听听再说。”   寻静宜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我想请你,帮我救救阿荪。”   寻静宜十岁那年,寻仁瑞备下重礼,亲上澄心观,请霍善道尊为小妹起卦。道尊破例起天演术,得了一签,解道:寻家女姻缘贵重,非王即爵,日后带挈满门富贵荣华。   只有一条凶险:女子体弱,易遭风邪侵袭,需惜护闺誉,严守闺训。   寻仁瑞大喜过望。汴陵城中,非王即爵的,除了吴王府的世子长思还能有谁?   自那日起,寻仁瑞为妹妹请了三个师傅,四个嬷嬷,分别教导诗书礼仪,琴棋书画,香花绣茶。明明是商户女,偏要成云中雁。寻氏静宜像一件奇货可居的奢品,被哥哥小心收藏,只待逢时,千金而沽。   父母早亡,她十九年的人生中的一切,都由兄长一手掌控。只除了一件事,她悖逆了兄长——那便是十二岁上,于花园雾气中悄然出现一个墨绿襕衫的俊雅青年。   青年自称兰荪,为报恩而来,请她提一个愿望,他必竭力为她达成,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走兽百,花木千。某修行已近千年,止有这一段恩缘未了。待报了此恩,便有飞升的机缘。”   她受宠若惊,虽然记不起曾救过他,但孤单的绝望盖过了冒认恩情的愧疚。   “不用粉身碎骨。”十二岁的寻静宜大着胆子说。   “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研习香道的快乐之外,阿荪是她漫长无聊的人生中唯一的友情慰藉,兄长和师傅们并未规制,无法规制,也不会打扰。   直到那一日,她因为好奇潜入秦家制香师傅的制香房,被那古怪的盘棘下了裂魂香,割去了一半魂魄。割发裂魂,善恶各行,善魂离身,恶魂深堕。   只剩了恶魂的寻静宜,做了一个痛快的梦。梦中没有无尽的妇德规训,没有兄长和寻氏族人的希冀,没有吴王妃和世子的青眼,她利用阿荪的报恩之心,强求他的陪伴,不顾他孜孜以求的修仙坦途,一同去往一个纵情恣意的世外桃源。   长睫如织羽,遮去寻静宜眸中的羞惭和自怜。重又抬眸时,她神情中浮起勇敢,虽伴随着脆弱与恐惧,却十分坚持。   “我知道阿荪对不住你,为了救我,害了你。可他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救了我之后,不是立刻又追上去救你了么?”   春花斜睨她:“你这番话,怎么不去澄心观说?”   “斗香大会之后,霍善道尊亲至寻家,将我和阿荪的一切都告诉了哥哥。哥哥……十分震怒,我在门外偷听到,他们要在腊祭那日将阿荪炼化祭天。 ”   “……”敲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指尖微微一震。   作者有话说:   努力更一章~~各位还没出坑的宝宝们都是真爱啊么么~~   感谢在2020-11-26 23:08:25~2020-12-01 23:4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草莓味胖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60瓶;韶华旧梦 20瓶;三七圈 5瓶;热热是苦的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黍稷非馨   腊月初六, 午后便飄起雏鸭绒毛般的嫩雪,直至入夜也未停歇。澄心观建在有奚山麓,依山取势, 缘游山行道向上遍植金线柏, 有五殿七阁十三洞,绵延数里。自山顶凌视, 只见一片莽苍雪白,如在仙宫。   为筹备初八的腊祭大典,澄心观连着多日闭门谢客, 除了五重大殿灯火通明, 其余配殿俱是黯淡在夜色之中。   五重殿后,有一单檐歇山五重阁楼,门前有石狴犴两头, 其中灯火晦暗,但时有金芒辉耀。   两个知客道士将手揣在棉袍袖中, 哈着气, 絮絮穿过。   “什么客, 这么晚了还要奉茶!”   “听说是位稀客, 道尊原本打算闭关,听说客来,亲自出关相迎。”   “如此尊贵,总不见得是吴王吧?”   “嘘,别瞎说。”   其中一个脚底打滑,险些撞上石狴犴。他惊悸地看一眼阁楼,喘了口气:   “这不度阁中锁了两个大妖怪, 师尊怎么也不派人看管?万一跑出来害人可怎么办?”   另一个嗤笑:“你懂什么?不度阁中有玄旌法阵, 若无师尊亲自开启法阵, 谁也近不得妖物半分,何须再派人看守?”   两人说说笑笑,穿过前殿,往知客堂去了。   两个墨色身影自山顶翩然破雪而下,无声地落在不度阁的檐角上。   阁中第三层,两张金色大网相对支张。网线并非实体,而是无数道金色电光穿梭而成,在半空中缓缓浮动。大网的末端均汇聚在阁中一座石狴犴的口中。   金网的中心,各如缚茧般困着一个老五。   盘棘已回复了红发僧的模样,只有头顶触角仍未收回,每过一段时间便奋力挣扎一番,直到疲惫无果,喘息着休息一会儿,又不死心地再试。   与他相反,兰荪盘膝坐在金网之中,静心打坐。见盘棘吵得厉害了,他半阖的双目张开:   “何必再作无谓挣扎?”   盘棘面目赤红,冷笑:“你我修行百千年,难道就是为了让一个牛鼻子老道焚烧祭天?我不甘心!仙途近在咫尺,怎能半途而废?”   兰荪叹息:“盘棘,你我也算旧相识。你蜈蚣一族为霸占有奚山,险些将我菖蒲族屠戮殆尽,不过是因为菖蒲香专能克制蜈蚣罢了。我菖蒲族修行首重炼心,在伤人法术上远不及你们,这才被压制多年。这些都是你我两族私怨,你死我活,亦是物竞天择。但你攀上了什么妖尊,正途不走,偏走这炼香吸魂的偏门,危害凡间,早已自毁修行,还谈什么仙途?”   盘棘恨声:“你又好到哪里去?你们菖蒲族人整日夸口,族中有一个离功德圆满只差一步的兰荪。我还道你早已名列仙班,谁知却为了个凡人女子在闺阁中龟缩了这么多年。你们菖蒲修君子心,这回我偏就破了你的君子心!”   兰荪默了一默,竟没反驳。半晌摇头:“一切孽缘,自有因果。我不怨,亦不悔。”   盘棘似是觉得讽刺,嗤笑一声,忽然心念一动,红眸如火电射向石柱之后:   “什么人?”   石柱后的闻桑看了严衍一眼,汗然低头。这隐匿灵力之术他修习年限尚浅,一不小心就漏了一分出来。   严衍倒是没说什么,拉下蒙面黑布,负手自石柱后踱出。   “是你!”盘棘瞪着他,“断妄司的人,也如此藏头露尾?”   严衍淡淡一笑:“断妄司依法度办事,特来问两位之罪。”   盘棘的目光越过他,在他身后畏畏缩缩的闻桑身上打了个转,又调回来:“我等被澄心道尊拘在这里,你们问了罪又有何益?”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若为无辜,断妄司自会相救。”   盘棘磔磔怪笑:“这玄旌法阵,你破得了?”   严衍不语,回身一个指诀打出,竟划破了兰荪身侧一道金网。兰荪微微一怔,以崭新的目光打量了严衍一番。   “天官印?原来是断妄司天官到了。”   玄旌法阵乃道家至高法阵,除非施术者本人,否则无法破解。但断妄司受领天命,天官持有万法道印,自可破解一切凡间法阵。   兰荪左手得以从网中解脱,却并未移动。反是盘棘见状大喜,高呼:“快放我下来!”   “不急。”严衍松了松手腕,踱步靠近:“我问,你答。”   盘棘道:“你要问什么?”   严衍淡笑:“返魂袖中春,可是你所制?”   盘棘陡然变色,神情在惧怒之间数次变换。末了,阴恻恻道:“你问这做什么?”   “去岁,采办使苏玠在软霞楼中被害,花娘菡萏自承为真凶,供认不讳。菡萏于秋后处斩,尸首被葬在南门外十三里的野松岗。恰好,我于日前寻到菡萏尸首,虽只余白骨,却仍在骨中检出了一味奇香。”   黑衣冷峻的男子脊背刚直,负手而立,宛如铁面无私的神祇,怒目叱道:“将返魂香掺于花楼常用的袖中春,裂其魂魄,夺其心志,栽赃嫁祸,是不是你所为?!”   就算是断妄司天官,也不过是个凡人,眼前之人这一喝之下,却似挟着洪荒雷霆之势,万钧排面而来!   仙胎!又是一个仙胎!   盘棘惊惧大起,眼中赤红尽褪,现出青白瞳孔。   “不!不是我!”   “去岁你藏身赵家香药局,专做袖中春,尤其与都知樊霜过往甚密。其后花楼中花娘多有发疯暴毙,赵家香药局疑心你,又不敢声张,便将你辞退,你才进入秦家香药局。你求仙心切,手下人命想必不少,怎么一个小小的菡萏,你就不敢承认了?”   语如千斤石,在盘棘耳边重锤,他瞬间大汗淋漓,半晌怒道:“焚身祭天又如何?老子不怕!我不要你救了,你走罢!”   闻桑听得稀里糊涂,小声问:“师伯,你什么时候去验了菡萏尸骨?”   严衍不答,继续逼问:   “你如此惊慌,可是和你口中的妖尊有关?你以返魂香控制菡萏,是因为受了妖尊指示,要杀害苏玠?”   盘棘崩溃大喊:“你别问了!”   严衍面如铁石,继续道:“盘棘,世间老五,若是戕害黎民,终究只有堕入魔道一途。你虽罪孽深重,但若能迷途知返,随我回断妄司剔骨断妄,从头修行,仍有前途,也不枉来这人间走一遭。”   正当此时,不度阁外忽地传来人声:   “雪厚路滑,道尊且看着些脚下!”   有人轻笑了一声,随即霍善道尊和煦慈祥的嗓音响起:“小心为贵客掌灯。”   严衍神色一凛,与闻桑对视一眼,一同飞身跃上房梁。随手在脚下捏了个静声咒,不度阁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两串脚步声直上楼阁,一轻一重,轻者法力身后,落地几近无声,自然是霍善道尊,重者一步一拖,似杂念极重,心不在焉。   这步音……倒是十分熟悉的。   呼吸间两人已上了三层。那“贵客”身着银兔毛边的绣金嫩黄斗篷,宛如从雪地里攀折进一丛盛放的迎春花。   她抖了抖身上雪,向后褪下斗篷帽子,凝脂一般的小脸带着惯有的亲切笑靥从绒毛堆里露出来。   果然是她。   严衍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她不好好在家养病,来此作甚?   春花搓一搓近乎冻僵的双手,笑呵呵看着如蜘蛛网中猎物一般被困的盘棘和兰荪:   “道尊果然道行深厚。这两个妖怪被捆在这网里,不会轻易挣脱吧?   霍善道尊淡淡含笑:“春花老板勿忧,除非仙人到此,否则绝不可能破除贫道的玄旌法阵。”   “这我就放心了。”春花长长吁了口气,揣着手道:“我想私下问他们几句话,不知道尊可否行个方便啊?”   霍善道尊轻抚了抚雪白长髯,和颜悦色道:“虽则他们已被玄旌法阵所困,但为春花老板安全计,贫道还是陪伴在侧的好。”   “……”春花与他对望一眼,明白对方心志坚定,绝不会在此事让步。   于是叹道:“既如此,小女子待会儿若问出什么不体面的话来,道尊就当没听到,可还行。”   霍善道尊微笑:“自当如此。”   春花清了清嗓子,踏前两步,先对兰荪开了口。   “兰荪公子,我听说你在十年前曾受人恩惠,这几年都跟在恩人身边报恩?”   兰荪静静看她,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个……我近来总做梦,平白想起许多以前的事,于是就突然想起……”她笑盈盈望着他,“你的恩人,似乎应该是我呢。”   兰荪一呆,便看她从腰后摸出一个紫檀的小算盘,拨了几下:“当年我从有奚山移植了菖蒲七十九株,都按一品兰花价格卖出,每株十八两。扣去车马、人工、铺租,净得利一千零二十五两,你再容我抹个零,就算一千两。”   “……”兰荪云淡风轻的脸色现出几分茫然来。   对方还在飞快拨打算盘珠子:“如此我还欠你一千两。不过呢,你前几日与这蜈蚣精合起伙来诓我害我,还割我头发,怎么也得算个精神损失。误工十余日,我铺子里也少赚了不少钱,合计么,也就算是一千两吧。”   翘翘指尖猛然停顿,合为手掌,托起那算盘,往兰荪面前一递。   “我这个人啊,最讨厌当日账不能当日清,总想着你这两笔账,我也睡不安稳。今日见着你,咱们就前债后债相抵,你不必找我报什么恩,我也不记你的仇。就此两清,可好?”   兰荪愕然瞪着她,竟不知说什么好。   房梁上,闻桑喃喃道:“这春花老板,三更半夜跑来找妖怪算账,是不是神经病啊?”   作者有话说:   抓个虫。   我很卡但我不放弃~~   感谢在2020-12-01 23:46:06~2020-12-18 22:3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2个;好一个小二郎、ANAN、Alalaha、Eri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18瓶;韶华旧梦 10瓶;素雨不研 6瓶;黑甜、好一个小二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十步芳草   兰荪俊美的双眸先是困惑, 许久之后,沉沉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他向春花深深拜首。春花硬邦邦地扭过头去,余光瞥见他眉心隐隐亮起一点莹白的光。   霍善道尊道:“春花老板如此解释, 是要助这妖孽了断尘缘?”   “了断什么尘缘?”春花茫然, “我只是不忿他报错了恩还不自知。”她从袖袋里掏出一纸契约,“来来来, 你在这字据上摁个手印,今后哪怕是上了公堂,那一千两银子我也是绝不吐出来的。”   兰荪没有动作, 春花索性点了朱红在他手指上, 硬生生摁了上去。   “哈哈哈,道尊你看,我今点破, 这妖怪多么悔恨,多么气恼, 多么无地自容!看到他这么不开心, 我也就放心了。”   霍善道尊沉默地注视她志得意满的笑容, 半晌道:“这菖蒲精道行已过千年。春花老板如此清算一番, 非但不能令他无地自容,反而还助了他修行。”   春花拎着那字据,大吃一惊状:“我一个生意人,怎么晓得你们这些修仙的门道?”   “……”   若不是此女和王府渊源颇深,堂堂澄心观首座,何需给她三分薄面?   霍善道尊忍了一口气:“春花老板,不是还有话要问蜈蚣精么?”   春花一拍脑袋, 将字据小心叠起, 放入袖中收好, 又摸出另外一张纸来,递到盘棘面前。   “盘棘师傅……”   霍善道尊身姿忽然矫健,旋身挡在那纸笺和盘棘之间:   “春花老板,又要签什么字据?”   春花怔了一怔,而后嘿嘿一笑,脸上竟有些微红。   “道尊,这可不是字据。”   霍善道尊眯起眼,捋着一缕雪白胡须,去看那纸笺。   “这是前两年青楼之中最为风靡的迷情宝药‘袖中春’。”春花一扬手,“可惜不知什么原因,后来便失传了。我想问一问盘棘师傅,这香方是否准确无误,我好拿回香药局中照着生产呀。”   饶是霍善道尊历经尘世风雨,也不禁老脸一红。   “你一介女流,要这……何用?”   春花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半晌,垂眸抿唇,好整以暇道:“既在澄心观中,自是不好欺瞒诸位神仙和道尊。实不相瞒,这事可是攸关我的终身大事呢。”   房梁上两人和梁下的一道两妖都是一愣。   闻桑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我么,年纪也日渐大了,祖父有意为我招赘一个贤惠夫君,我却自己看上了一个。哦,便是我们钱庄柜上新来的一位大账房,才能卓著,样貌俊美,身材高大,体格壮健,为人也老实可靠,只可惜,脾气有些别扭。”   那长孙春花继续娇羞欢喜道:“我有心啊,用这‘袖中春’好好增进一下我们之间的感情呢。”   她上下打量已经木然的霍善道尊,笑嘻嘻绕过他,将纸笺怼到盘棘面前。   “盘棘师傅,劳您看看这方子,可有缺失啊?”   阁中一时寂然无声。   闻桑一时不知该鄙视她的愚蠢还是赞赏她的勇气。这胆大包天的女子,居然敢觊觎断妄司天官,他万年冰块……咳咳,是高洁不可侵犯的大师伯!他下意识地盯住自家大师伯,见他面上如沉雾缭绕,喜怒不辨。   这这这……大师伯表面上平静,内心可能已经气炸了吧?他在京中可从未听过大师伯与哪位女子有过纠缠。据他师父韩抉所说,多年前一场皇家游园会上,他大师伯吓哭了几个问路的官家千金,这日审阳、夜断阴的活阎王名号也就不胫而走。从那以后,再没有哪家女子敢和他大师伯议亲,愁煞了大师伯的姨母霖国夫人。   良久,兰荪轻咳了一声,目光往上飘了一飘,奈何春花半点也没有领会。   本以为那暴戾的蜈蚣精绝不会理会她,盘棘却盯着她手中香方看了半晌,蓦然开口了。   “缺一味紫苏子,一味天葵子,若能加少许人中白,催情效果更佳。”   春花脸上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方子,沉吟片刻,大喜道:“多谢盘棘师傅赐教。如此,到了阎王面前,我便不记恨你害过我一遭了。”   霍善道尊平日端方慈祥的面容已是极为难看:“春花老板要问的话,都问完了么?”   “问完了问完了。道尊,咱们有言在先,你听到了什么不体面的话,都要当做没有听到啊。”   “贫道今晚,什么也没听见。”   闻桑心中一万头羊驼奔腾而过,再也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   霍善道尊一凛,缓缓仰起头:“贫道果然是老了。”   “咦?”春花一愣。   “不知是哪位高人深夜造访不度阁,藏身梁上多时,贫道竟此刻方才察觉。”   闻桑吓了一跳,这老道士耳朵竟如此灵光!迎上严衍责备的目光,他委屈地低下头。   严衍心中叹了口气,这师侄还是太嫩。他按住闻桑肩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动。   底下霍善道尊高声呵斥:“三清在上,还请高人速速现身,莫要玷污我道门清净地。”   春花呆愣了片刻,今夜居然还有插曲。   她心中有事,急于离去,于是笑道:“没想到澄心观也会闹贼。道尊请自行处置,小女子先告退了。”   转身便向下楼的台阶走去。   身形甫动,霍善道尊已觉出不妙,连忙喝道:“春花老板且慢!”   然而已经迟了,梁上一道如电的黑影瞬息及至,霍善道尊一柄拂尘袭来,欲卷住春花手臂,却还是晚了一步。   这拂尘乃是道家法器,每一丝缕都蓄积了霍善道尊的多年道行。拂尘反手向来人扫去,竟被对方以肉掌直接。霍善道尊周身道印尽开,若是寻常妖物或凡人早已承受不住道印法力压制,口吐鲜血,而眼前的黑衣人却在道印之中灵活腾挪,如入无人之境。   瞬息间,两人已过了数招,彼此都心知对方功夫道法不在自己之下。再一次掌力相交,两人皆后退三步,各据一端。   春花肩上横遭一股大力拖曳,转了两圈,便发觉自己被人扣住了喉头。眼角的余光瞥见,挟持她这人身量颇高,黑巾蒙面,只是视野所限看不见正脸。   她和石渠自幼便被祖父教诲,若遭绑架,一定万分配合,要钱给钱,要色给色,只求活命。此刻下意识大叫起来:“壮士饶命!你要多少钱,我都给得起,撕票可就人财两空了壮士!”   扣住她的手似乎僵了一僵,旋即扣得更紧。   “闭嘴!”背后之人飞快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声音格外低沉,语气倒是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   春花十分配合,立刻紧闭双唇。   不度阁外的小道士们听见响动,噔噔噔冲上楼,但立刻被阁中夺目的金芒道印所迫,一个个又跌下楼去。   霍善道尊一甩拂尘,冷笑:“阁下挟持一个普通女子,又如何能出得了澄心观?还是快快束手就擒。”   黑衣人咳了一声,胸中一股血腥之气翻涌上来,又被他压下。他沉声道:“她可不是什么普通女子。汴陵首富长孙春花,若在贵观遭了不测,只怕道尊难以向吴王府交待。”   霍善道尊沉默了。对方说得不错。若不是忌惮长孙春花与吴王府的关系,他今夜又何必亲自陪同这寡廉鲜耻的无聊女子前来不度阁?   但道法如此高深之人,世间罕见,他所知不过寥寥几人,怎会有一人出现在汴陵?若教此人这么轻易离去,恐怕后患非常。   他尚在思量,对方已干脆开口:“道尊,今日误入观中,并无恶意。他日有机会再来请罪。待在下离去后,自会将春花老板送到安全所在。”   霍善道尊冷哼一声:“阁下当澄心观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他口中念念有词,手指撮成心诀:“玄旌法阵,起!”   话音丕落,不度阁中的狴犴双目暴起红光,千万条金光丝网澎湃而出,将整个不度阁围成金色牢笼。黑衣人挟着春花,原本已向窗口飞扑而出,见此情形,他也只得脚尖轻点墙壁,将春花护在怀中,转身跃回原地。   “道尊,当真要拼个鱼死网破么?”   严衍轻轻眯起眼。要破这玄旌法阵,于他也并不是难事。但如此一来,他的身份便再无法隐瞒。他到汴陵查访苏玠一案,却拨出千头万绪,许多疑点,此刻还不能暴露身份。   实在无法,再和霍善道尊真刀真枪战上一回。   他心中已有计较,正想个什么法子能先把长孙春花敲晕,又不会留下后遗症,蓦然却见阁中有银光骤起,渐渐化作一个膨胀的光团,从核心向外侵蚀金色法网。   光团的中央,正是方才还老实被缚的菖蒲精,兰荪。   仿佛从极遥远的九霄天外传来清越的钟声,又似有质朴的女声隐约吟唱。蓦地一道柔和清音响起:   “菖蒲兰荪,修道千载,尘缘已了。念你一心向善,特证妙果,赐瑶池洒扫真人,即刻登天。”   那银色光团越胀越大,延伸出一道明亮的光梯,直穿过不度阁的屋顶,上达天庭。   霍善道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高声道:“贫道修行多年,降妖除魔,从未懈怠,尚且未获正果,兰荪在凡间尚有罪衍未消,如何便能成仙?”   那柔和清音似有不悦:“天道自有安排,何敢妄议!”   霍善道尊只好噤声。   兰荪在光团之中,神情愈发愕然。   那柔和清音不耐烦道:“兰荪,还不登天?”   兰荪似有所悟,登上天梯,又回身看了看阁中几人,其中盘棘妒忌发狂的神情他毫无所觉,但在黑衣人和春花的身上落了一落。   “呵,原来如此。”   他叹了口气。   “玄旌法阵,存之何益啊。”   衣袖翩翩拂过,金色法网铸成的牢笼迅速鼓胀,随即轰然一声——   碎了。   阁中众人都目瞪口呆,黑衣人却似早有预见,一把抓住春花,跃出窗外,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了。   兰荪笑着挥了挥手,再转头时已无任何留恋,与银色天梯一同,隐入了无边雪夜。   作者有话说:   更一章更一章。   感谢在2020-12-18 22:33:12~2020-12-23 13:1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rin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纪川 7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芳兰竟体   严衍挟着春花出了不度阁, 外头已吵嚷起来,许多火把攒成细流从观内各处涌来。   春花道:“这两日正是腊祭,吴王府派了重兵在观外把守, 壮士要无声无息地逃出去, 恐怕不易。”   严衍知晓她秉性,定能做个优秀配合的人质, 心中有些好笑:“你乖乖的不要生事,待人少些处,我自会放你下来。”   他此话一出, 怀中女子气息大大一松。   明明是害怕的, 非要装作沉着机敏。明明一肚子鬼主意,非要装作从善如流。   他一手胁制地抵在她腰后,另一手紧握她上臂, 两人相倚着在雪夜里簌簌行走,渐渐远离喧嚣的核心。若是不知内情, 看起来倒像一对情意缱绻的爱侣。   行了片刻, 春花忽地顿住脚步。   “这好像是……去后园的方向。”   “那又如何?”严衍看过澄心观的地形图, 后园偏僻, 有一侧门通向外面,方便掩人耳目。   “……壮士,咱们可能走错了,不如换个方向。”她呐呐自语,想扭身,却被严衍按住肩。   他自上而下盯着她低垂的小脑袋,好像能透过后脑勺, 看见她脑瓜儿正疯狂转动。   “后面有人追过来了。”   腰间力度不由她犹豫, 春花只得继续前行, 心中默默念祷。   千万、千万不要……   “东家终于来了,教小的好等!”   一个黄衣的青年道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严衍虽然蒙面,但站得极近,道士没看出两人之间的千钧一发,还以为他是同行之人。   道士愣了一愣:“东家不是说,趁老道士入关了一个人来么这位是?”   春花口中含糊应了一声。   握住春花上臂的手紧了紧。   看来这女人夜访澄心观,不仅仅是为了助那菖蒲精得道成仙。   道士压低声音:“前头观里好像出事了,混进了不该进来的人。东家嘱咐我的事,都查清了,您可要亲自看一看?”   春花偷眼看了看身旁的黑衣蒙面人,见他一动不动,小声道:“我还有些事,改日……”   腰上蓦地一痛,她嘶了一声,忍痛道:“倒也不着急,那你就带路,一起去看看吧。”   道士闻言,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番,看不出什么疑点,便转头向树林深处走去。   “两位随我来。”   道士在前方引路,口中不厌其烦地解释:“澄心观共有五殿七阁十三洞,地形复杂,曾有传言,观中十三洞的地下是一个处处相连的地宫,有大妖镇于其中。不过十三洞各有奇景,游人往来众多,从未发现过什么地宫。”   “小的受东家嘱托,在澄心观出家,每日留意观中地形,终于在后园中发现了一处机关。每逢初一十五,那老道士都会独自一人到后园中来,定是为了开启这机关。”   他在一处结冰的水潭停下喘了口气,回头问:“东家,我妹子阿六在家还好么?女工刺绣这些,可有长进?”   春花一呆,而后垂眸,道:“你妹子女工练得甚好,前几日绣庄的陈大娘还夸她贤惠能干,求亲的男子比比皆是。”   道士听了十分欣喜:“那就好。”   春花轻轻提了一口气。   走在前方的道士忽然发难,回身向严衍拍出一掌。严衍反应极快,却也只能微微侧身避过,这便放松了对春花的挟制。春花就地滚了一滚,道士立刻欺身上来,挡在两人中间,和严衍战作一团。   春花屏息注视这缠斗的两人,右手从靴子里掏出一柄短小精巧的匕首。   这黑衣人并不在她预期内,打乱了计划。但她今日之行,是经过仔细筹谋的,一应防身之物,她不是没有准备。   道士大喝一声:“东家先走!”   春花犹豫了一瞬。道士身上已中了一掌,显然不是黑衣人的对手。她咬着下唇,掉头往水潭边落满积雪的假山洞中逃去。   道士在打斗中余光看见她的动向,吓得魂飞魄散:“小心机关!”   话音未落,轰隆隆一声,假山前赫然现出一个森然地洞,春花一脚踩空,直直坠落下去。   道士大恐,不顾来人武功强于自己,拼着受伤也要扑过去救。谁知对方动作比自己还快,弃了自己飞跃而去,堪堪捞住了春花斗篷的一角。   春花震惊地瞪着逼近的面孔,下意识将手中匕首往前一送,“扑哧”一声,插入了对方左胸!   热意顺着匕首的短柄沾染到她手上。那人闷哼了一声,手中却没有丝毫停滞,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一手罩住她后脑。两人沿着地洞,直直坠落。   地洞轰然合拢,平静的积雪如镜,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道士——由春花钱庄护院李大家的二儿子李奔所假扮——挣扎着爬起来,口中吐出一口瘀血,扑过去转动假山石上的机关。   只是已经迟了。   这地道,若是进了人,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法从外面开启。   春花许久才适应了眼前的昏暗,勉强看到一个幢幢的影子。她将身上摸了个遍,竟然摸出个火折子。仙姿置办的家伙什倒是很齐全。   她小心擦亮火折,终于在一星亮光后见到那个挟持她的黑衣人,正闭目盘膝而坐,一动不动,胸口插着短匕,暗色的血沿着匕首的血槽往外冒。   他……还活着?   春花深吸了口气,以火折映照着环视自己所处的空间。四周的石壁很是整齐,这是个人工挖成的深井,顶上的活板距离她站立之处不下五六丈,且活板已经合拢,并无光线透入。   举目四顾,毫无出路。   她真是,流年不利啊。   “壮士?壮士?”   对方不答,是长久的沉默。   她于是挪到墙边,以手小心试探每块石头,尝试再启动一次机关,能找到出路。   “我若是你,便不会妄动。”   春花讪笑一声。   这人真是命大,左胸中了一刀,竟然还不死。果然她没有经验,失了准头。   “壮士伤的可重?方才我是一时情急,并非有意要伤你……”   对方粗重地闷声道:“无妨。”   怎么会无妨!她狐疑地瞪着他。   “你过来。”   “……”她又不傻。   但这回摸遍全身,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了。   她深吸口气。长孙春花行走江湖,靠的从不是手中利器,而是口舌利器。   “凡人必有所求,壮士深夜来此,想必也有更重要的目的,说出来,也许我能为你达成。”   那黑衣人盘膝而坐,黑巾蒙面,双目隐在阴影里,瞬间睁开,如夜猎的猛兽般灼亮。   方才一直没有机会和他正面相见,这会儿,她忽然觉得那双眼睛有几分熟悉。   良久,他开口,声音刻意压抑,仿佛得了喉疾。   “你……遇事总是先谈交易?”   “我是个生意人,相信天底下没有交易解决不了的问题。打打杀杀,都是莽夫所为,实在不必。”   对方似乎低笑了一声。   春花一愣,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正要诘问,耳听对方道:   “如果,我想要的就是你的命呢?”   “……”   她脑中猛然“嗡”地一声,千万种可能性快速闪过。   纵横商场多年,她得罪的人固然累累,却都是为了一个“钱”字,不可能闹到要她性命的地步。   只有一件事,一件。   手中的火折几乎燃尽,只剩一点微芒,春花屏住了呼吸,问:   “那……你还在等什么?”   对方怔了一怔,俄而叹了一声:   “我还想知道,你打算如何用那‘袖中春’,来增进我们之间的感情?”   “……”   火折被失手掉到地上,霎那间,一室黑暗。   这可能是长孙春花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一瞬间。   她先是脸皮滚烫,而后又浑身发冷。眼前之人究竟是敌是友,她竟然没有把握。   这位严先生的家世背景,她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即便他会点拳脚,在她心目中也不过是个老实本分,有点过度严肃的账房先生。   但今夜他在这里出现,一切就不一样了。   ……她在不度阁中胡诌的那一段关于招赘的话,他也都听到了。   若他是心存不轨的恶徒,那她当然可以离他远远的,等他流血流到死。   若他是好人,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勇气再面对他。   眼前一片漆黑,春花犹豫良久,蹲下去小心摸索她的火折子。   有声音淡淡提示:“在你右手边,再往前一分。”   春花发懵:“你看得到?”   “自幼练了些夜视的功夫。”   “……”   春花摸到火折,却不点。   她方才的羞恼、恐慌、纠结,也被这人看见了。他为什么要隐瞒身份?潜入澄心观,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严衍默了一瞬。   闻桑若是稍微聪明一点,应该已经出了澄心观了。他要逃脱,本也不难。但一则被发现得太早,想要查探之事还未有眉目,二则……   接了个烫手山芋在手上,不知该如何处置。   打晕她,扔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倒是可行。可她刚遭受裂魂之苦,再受伤,恐怕会留下后遗症。   若是留下她不管,这女子鬼灵鬼精,立刻就会引来追兵。   他一时不决,便被那烫手山芋误碰了机关,两人双双陷落到这不知名的地洞中来。   左胸的伤口还在汨汨流血。幸而她手劲儿不大,没有伤到要害。   严衍不得不承认,这回是他大意了,竟然为一个弱女子所伤。   或许,是他忘了设防。   作者有话说:   更一章~~~   感谢在2020-12-23 13:19:42~2021-01-14 00:4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昨夜星辰、中二着喝西北风、养鱼的猫头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鹭火 89瓶;滚滚莱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荀令衣香   匕首的银色握柄泛起寒光, 森森地立在严衍心脏上方三寸,胸肩之间,入肉两寸。春花陡然去够那匕首, 却被严衍一把抓住手腕, 反身按在石壁上。   “你握住这匕首,是要拔/出来, 还是要往里再送几寸呢?”   黑暗中,灼灼双目逼近,直盯着她, 仿佛要看透她所有秘密。   她呼吸瞬间漏了一拍。   相识以来, 总是她戏谑,他淡漠。他虽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行止却极为守礼, 从未如此无遮无拦地盯着她看。   “那要看你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春花咬着牙,一字一顿:“严、先、生。”   力气透过失血的伤口缓慢流失, 严衍一手桎梏着她, 另一手在她肩侧轻轻倚靠, 微不可查地喘息了片刻。。   “我对你……并无恶意。咱们做个交易, 我将我的目的全部说出,你也将你的目的都说出来,如何?”   “我只和信得过的人做交易,像你这种满口谎言的小人,不配。”   “精明如春花老板,也有不敢做的交易。”他歇了一歇,继续道, “也罢, 我先说, 你听完了,再决定要不要说出你的秘密。”   “你听过……断妄司么?”   春花霍然抬眸。   “我与闻桑,都隶属断妄司,受命前来汴陵,查访不法妖徒。”   “我凭什么信你?”   “我腰间有一块玉牌,上书‘赦不妄下’四个字。”   春花在他腰上一摸,果然摸出一块牌子来。   “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账房先生。”   “东家,当初是你,威逼利诱,巧取豪夺,非要请我做账房先生。”   “……”好像是这么回事。   “那……你来澄心观做什么?”   严衍叹了一声。   两人双眸相对,气息相触,春花直觉他呼吸越来越粗重,下巴几乎抵在她额头上。   “菖蒲精兰荪,虽犯有伤人之罪,却罪不至死。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还有人觉得他很是可怜……”   他声音渐渐微弱,春花只觉手上钳制一松,严衍整个人便压了过来。她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一屁股坐下,失了支撑的男子身躯缓缓倒在了身侧。   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春花在胸口揩了揩,半天才将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她重新燃亮火折,举火折的手微微发颤着靠近眼前男子的脸。咬了咬牙,飞快拉下了他遮面的黑布,熟悉的俊容再清晰不过地显露。   “呵,严先生。”她自言自语,不知是嘲讽还是愤怒。   他双眸微阖,显然已是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了。是了,他原本就在和澄心道尊的缠斗中受了伤。   匕首的银柄被轻轻握住,春花心跳如鼓。此前严衍的问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你握住这匕首,是要拔/出来,还是要往里再送几寸呢?”   火折几近燃尽,决断就在顷刻。   春花早就知道,身边生活着许多与“人”不同的生灵。   爱吃小鱼干的女护卫仙姿,穿衣花哨的讼师罗子言,魁梧但好甜香的熊掌柜,还有四海斋那位俊美得勾魂摄魄的大掌柜陈葛。而其后像海龙精樊霜、菖蒲精兰荪、蜈蚣精盘棘之类,不过是进一步印证了她的猜测罢了。   但第一次听说“断妄司”,是从苏玠口中。   苏玠说,断妄司崇尚众生平等,执法严明,惩奸除恶,是为了凡人和老五都能安居乐业。若不是他们苏家和断妄司的谈家一向有些不对付,他还真想进断妄司,做个栈长部师什么的。   认识苏玠的时候,她的心思还没有这样重,除了记账赚钱,很少考虑别的。   那时她还敢于肖想。乞巧节上,城中姑娘们将自己手打的平安彩络子送去城隍庙开光,再送给自己的心上人。于无数送到吴王府邸的平安彩络中,有一条就是她亲手打的。后来她各种旁敲侧击追问过蔺长思,是否收到过一条金红两色,歪歪扭扭,飙血蜈蚣一般的彩络子,他都笑说没有。   于是,她趁人不备,溜到蔺长思房中翻找那条彩络子,却意外听到了他与吴王妃的对话。   王妃说:“我和她娘从前,确实是有过约定。如今上门提亲冲喜,也不算突兀。她爷爷虽然不肯,那孩子和你感情甚好,总缠着你叫长思哥哥,想必不会拒绝这门亲事。”   蔺长思的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冷冽不悦。   “母亲,若要娶她,孩儿宁可去死。”   “你不是一向很喜欢春花么?”   “当作一个玩耍的小妹妹,倒还有几分意思。但她一个商户之女,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德言容工样样不行,如何能进王府?万一我有幸活得长久,难道要和她一辈子对坐谈生意经么?”他言辞笃定坚持,“孩儿若要娶妻,必得娶一个情趣高雅,温良贤淑的大家女子。”   果然,吴王妃叹了一声。   “既然你父王和你都看不上春花,那这门亲事,就到此为止吧。”   春花坐在房里无声无息地哭了一会儿,没有找到亲手打的丑兮兮的彩络子,倒是找到了一个梁上君子。   苏玠笑嘻嘻地从梁上探个头出来:“小姑娘,别哭了。你的这点心事,我都知道了。”   严衍睁开眼,昏黄的火影在眼前重叠变换了多次,才重合为实景。   鼻尖有淡淡沉香气息浮动。有人扶他坐起来,往他口中灌了一口温酒。如炙的暖意直达胸腹,一股灵力自丹田回升,自动融融地护住了他全身心脉。   小小的火焰在逼仄的地下深井跳动,所烧的材料……莫名有些眼熟。   “你……烧的什么?”他迷迷糊糊地问。   “你的剑鞘啊。”春花冲他笑了一下,“你放心,上面的玉珠翡翠我都抠下来了。”   “……”严衍闭了闭眼睛。这是宫中名匠以百年沉香木为他打造的剑鞘,可收敛青釭宝剑的戾气。木头本身,可比珠玉装饰要稀缺贵重得多。   他低头看看左胸,胸口匕首已不见,一块花得灼眼的帕子垫在伤口上,又以布条绕胸绑了几圈,有酒香弥漫。   “幸好,我随身带了一小壶暖身的屠苏酒。”   严衍以手撑地,想要坐直些,不意牵扯到伤口,轻嘶了一声。   春花连忙扶住:“刚包扎好,别乱动!”   他摇摇头:“皮外伤,不碍事。”他之所以支撑不住昏厥过去,大体还是与澄心道尊对了一掌的缘故。不过两人各有损伤,道尊应该也已入关疗伤了。   这话在春花听来,可就有些托大了。她毫不留情地“呿”了一声。   伤口已止了血,细细留意,还能嗅到淡淡药香,应是金创一类药物。想不到,她这次出来带的东西还挺齐全。   严衍略有些艰难地抬眸看她。   “东家,不打算杀我了么?”   “这话该我问严先生。严先生可还打算杀我么?”   严衍低头笑笑:“我从未有过要伤害东家之心。依东家的聪明,应该不难猜到。”   春花抱臂睨着他,半晌,“嗯”了一声。   严衍救她的次数,一只手都要数不过来了。他若有心杀她,机会何其多哉,何必费心跟踪她到澄心观再下手?方才掉落深井之时,他虽被她所伤,却还是舍命相护,否则以她这点微末本是,从如此高处跌落,如何能毫发未伤?   说起来,是她误伤了严衍。但谁让他故弄玄虚地挟持她来着?   总之,道歉是不可能的。   “严先生既然已经醒了,不妨好好想想,我们该怎么出去。”她掠过一眼,又快速转过脸去。   “我粗粗估计了一下,咱们掉进来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为何还没有人来抓我们?”   严衍举目四望,道:“这里并不是防贼的陷阱,而是一个机关暗道。”   “怎么说?”   “机关分明是从外面打开。那小道士是你的人,若机关还能开,他会不救我们吗?”   “呃……”   “若有人在暗道中,机关便无法从外面开启。这机关,是为了要进入暗道的人而设。”严衍顿了一顿,“你找一找我腰间锦囊……”   他话音顿住,微微皱眉。   韩抉给他做的乾坤百宝囊被掏了个反转,破布一般扔在地上,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洒了一地。   严衍叹了口气。   “看来东家已经搜过身了。”   春花毫不气虚地点点头。   “……你找一个司南一样的小盒子。”   春花在鸡零狗碎中翻了一会儿,不费力便找到了。   “你将盒子靠近四壁看看,若有机关或结界加持,那盒子的指向会变动。”   春花依言,在四壁走了一圈,终于在一侧墙壁上发现了一个微微凸起的浮雕。若不是有这小盒子指向,靠人眼是不可能发现的。   浮雕两端尖翘,中间隆起,春花仔细端详,才发现是个元宝的形状。她看看严衍,见他颔首,方才伸手轻按。   一阵格格作响,墙面上豁然出现一个一人高的洞口,内里的甬道黑黢黢不见尽头。   “这里面……是什么?”春花呆呆道。   严衍深吸一口气,自觉调息初有成效,缓缓道:   “你和那小道士约好在此,不就是为了找这条暗道?他隐瞒身份藏身澄心观,时日非短,你……究竟在查什么?”   春花沉默片刻,忽然问:   “你果然是……断妄司的人?”   “如假包换。”   “那……你认识断妄司天官……谈东樵么?”   作者有话说:   更一章更一章   感谢在2021-01-14 00:49:05~2021-01-18 21:5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6489667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软玉温香   财神殿位于澄心观的西北角的最高处, 虽然偏僻,却不耽误平日的香火鼎盛,只因这几日腊祭封观, 才难得冷清下来。   霍善道尊犹豫片刻, 轻轻叩门。得到里面的回应,他推门而入。一个带着兜帽的人背对着他站在殿中, 已等候多时了。   他躬身行了一礼:“那人身上没有妖气,但道法奇高,隐身在不度阁中, 竟连贫道没有察觉。能从澄心观全身而退的凡人, 世上不超过三个。王府府兵已封观搜寻了整整一日,依然未能擒获,或许……已经逃出去了。”   那戴兜帽的人转过身来, 唇角在阴影中勾出一丝讥诮。   “上一回道尊也是这么说。可苏玠不仅逃出去了,还带走了东西。”   平日八风吹不动的霍善道尊面色一变, 额头竟沁出汗来。   那戴兜帽者继续道:“京中暗探传来消息, 谈东樵表面称病, 实则已经出京。若是去了别的地方, 自然与咱们无关,但若是来了汴陵……”   霍善道尊悚然而惊。他暗暗调息,强行压下胸中因受伤而乱涌的气流:“依贫道看,来人不是谈东樵。”   “何以见得?”   “来人隐身不度阁许久,却没有破坏玄旌法阵,更未出手解救盘棘与兰荪,可见意不在此。倘若真是断妄司天官亲至, 玄旌法阵又算得了什么?”   戴兜帽者冷哼一声:“即便不是谈东樵, 焉知不是断妄司其他的人?汴陵栈那个小捕快, 这几日在做什么,你可知道?”   戴兜帽者盯着他如雪的须发看了半晌,蓦地叹了口气。   “道尊,你我在汴陵经营多年,若是毁于一旦……你我身死不足惜,但这鸳鸯湖畔千里风光,可就再也不能见了。”   霍善道尊沉默片刻,垂首:“贫道亲自搜索,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人!”   戴兜帽者不置可否,沉声问:“明日腊祭,你准备得如何?”   “祭品被长孙春花从中作梗,少了一个。不过贫道做了万全准备,已新选了补上了。是去年新到的老五,本地并无亲眷。”   他顿了一顿,“那长孙春花……”   戴兜帽的人沉默了片刻。   “她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必为难。若是……”   他转身,目光投向大殿上方十丈高的泥金财神塑像。   “若是知道得太多,就一起处置了吧。……无论如何,不能影响了腊祭。”   摇曳的烛火中,财神塑像乌髻如云,宽袍雪衣,衣袂袖端都绘着金色线绣,曲眉丰颊,笑若春山,细看之下,竟与长孙春花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春花手擎火把,立在甬道口:   “你认识断妄司天官……谈东樵么?”   严衍一怔。   “算是……认识吧。”   “我听说,你们断妄司属员私下给天官取了个绰号,叫‘活阎王’?”   “……”   严衍目光下移,盯着她隐在背后的另一只手。再抬眸,见她微微含笑,仿佛只是随口闲扯。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活阎王’是外人的称呼,断妄司里头,都叫他作‘孔屠’。”   春花笑靥未改:“为何叫他‘孔屠’?”   严衍再叹。   “迂腐如孔夫子,用法严酷似屠伯,故名‘孔屠’。”   “原来如此。”   春花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脚面,不知在想什么。   严衍屏息,耐心等待,终于见她面上那生意场上常见的笑容渐渐收起,而背后不知紧握着什么的手也悄悄放下。   他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春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抿了抿唇,解开身上斗篷,替他披上。   “东家信我,是断妄司的人了?”   严衍目光落在她微微汗湿的乌鬓上,耳听她轻声道:   “你们断妄司想查什么,我管不了。不过做东家的,自然要将伙计的身家性命背在身上。你且撑着些,我定会将你全须全尾地带出这鬼地方。”   严衍身子一僵,欲说什么,却又止住。   蓦地,有洪钟铿然而鸣,声震百里,透地而来。甬道中灰尘扑簌簌而下,两人耳畔都是嗡嗡一震。   春花陡然变色:“他们……竟然如期腊祭!”   严衍循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向地面活板门中投下的一隙微光。   腊祭者,猎禽兽以飨百神。大运皇朝自京城以降,各地皆行腊祭,烹牛宰羊,行猎宴饮。严衍皱眉:“汴陵腊祭,有何不同?”   春花神色凝重:“汴陵腊祭,祭品可不是牛羊。”   她将脑袋钻到严衍臂弯里,将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一手轻轻搂住他腰。   “腊祭既已开始,留在此处便是坐以待毙。咱们只能往里走了。”   原来这甬道是个细长漏斗的形状,行得远些,通路逐渐狭窄逼仄,两人须贴得更近才能通过。   摇曳火光中,望见春花额上沁出的汗珠,严衍忽然一窒,行动略略僵硬起来。   淡淡素馨清香沁入鼻隙,仿佛有明黄小花顶穿了积雪,盈盈绽放,轻吐金蕊。他呆了一瞬,直觉那气息仿佛一股绵柔丝线,攀缘到他胸口,幽微地扫了一扫。   “你不必……”   “我知道你又要说男女授受不亲。然而事急从权,你就忍一忍吧。”   “……”严衍被她怼了一句,竟然哑口无言。他虽自幼家规森严,倒也不是不知变通、忸怩作态的人,顿时也觉自己甚是无趣。   一时甬道中仿佛空气凝滞,尴尬如小虫般悄悄爬上小腿。   春花咳了一声:   “数十年前便有传言,说澄心观下头有一个庞大的地宫。李家小三做了半年多的假道士,只查到这一处秘密的机关。他说有师兄弟专门负责运送物品下来,往年都是在腊祭前后最为繁忙。我猜,这里就是那地宫的入口。”   严衍蹙眉。   “东家为何要查访这地宫所在?”   “澄心观建观数百年,年年腊祭,汴陵百姓都倾尽所有供奉财货,顶礼膜拜。但这腊祭,却只有城中最早的两家富户寻家和梁家的家主能参与。我从前,颇有些胜负心,觉得自己连汴陵商会的会长都可以做,凭什么却被腊祭祭典拒之门外。”   “然后呢?”   “然后便有一个好友,自告奋勇,要替我探一探腊祭的名堂。”   “……”   严衍正想问她那好友是谁,脚下却踩中了什么硬物。他低头一看,蓦地一震。   春花要拿火把去照,被他止住。   “别看!”   春花听他声音不对,虽然不明所以,也只得依言,壮着胆擎着火把继续前行。   严衍又道:“你把火把熄了吧。”   “呃?”   “前头有些光亮,亮着火把,反而看不清楚。”   春花心知他在扯淡,但不知为何,他话语中有一股笃定的力量令她颇为信服。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做东家就得有做东家的魄力。她如是想,于是依言弃了火把,搀扶着严衍往前走。   严衍揽住她腰肢,时不时微微用力,似是引她避过脚下的什么东西。   再走一段,春花也望见尽头的一隙光亮,才知严衍不是诓她。两人相携不知走了多久,甬道逐渐宽敞,终于现出尽头的两扇石门来。   春花将火把靠近石门,但见其上雕花繁复,且有片片金箔贴饰,富丽堂皇。花纹有江河湖海,云山岛屿,剑中夹杂着奇特的文字,不知是什么符咒。石门最中央以纯金雕割镶嵌着几只长尾长嘴的小兽,门扇中间有隙,露出一束明亮的光,内里如同白昼。   春花深吸一口气,欲以手推门,却被严衍拉住。   “东家,可知道这地宫中有什么?”   春花道:   “幼时爷爷说过,澄心观下供奉上古高神,若汴陵人小心侍奉,可保永世兴旺,若有不敬,则再无鸳鸯湖十里繁华。也有长辈们说,澄心观镇守着我们汴陵数百年的财脉,若有一日澄心观不在了,汴陵的繁华亦将断绝。”   “倘若这地宫中真有什么上古高神,你就不怕冒犯?”   春花愣了一瞬,忽然失笑。   “这事,我也想过无数次。”她抬眸凝望严衍,神情中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谨慎。   “自十二岁上,我便常常梦见一只白猫,说我活不过二十二岁,我从来不信。我长孙春花长到这么大,一针一线,一粥一饭,都是汴陵百姓劳作所得,从未受过什么上神的恩惠。即便他日遭遇不测,也是出自人祸,与神何尤?若真有上古高神居住此地,我也要和他要一个答案。”   严衍眸中一震。   “严先生,你既是断妄司的人,又从京城来,大约是奉了命令的。你想查的事情,我也许比你多知道一些。”她叹了一声,“你方才不让我看的,想必是地上的尸骨吧?”   “倘若我……走不出这地宫,你可去我书房中第三行最左边架子上找一个暗格,里面有一封信,替我送给你们断妄司的谈东樵大人。”   她以手覆上石门,还未用力,石门竟仿佛通晓人性一般,訇然而启。   两人俱是一愣,严衍极快地将春花向后一拦,退出数尺。   奇诡灼目的辉光自门中漫射而出,仙乐阵阵,沁人心脾,一解甬道中的阴暗局促。从辉光中袅袅化出两个人影,渐行渐近,到了眼前,才看出是两个黄衣垂髫的俊秀童子,脸上俱带着盈盈笑意。   “两位芳客应缘到此,我家神官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隔了两个月没有更新,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这期间没有时间码字。   财神春花这本书是我很多年来一直想写的一个故事,但是因为太久没有写文了,在故事架构上总是会有很多考虑不周的地方,所以经常卡壳。但我一定会把这本书写完的,感谢大家的耐心。   感谢在2021-01-18 21:56:05~2021-03-23 18:2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qimu1022 2个;42845870、不耐烦、生锈佛z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天要吃海鲜炒饭 30瓶;扁桃体不发炎 20瓶;昨夜星辰、erin 10瓶;hkhaishewei 3瓶;Qing铭 2瓶;李艳丽、林子、大浪拍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捻土为香   待到不度阁中众人散去, 闻桑才趁人不备,溜出了澄心观。冒雪回到衙门时,天光已明, 于是急急领了一班捕快赶回澄心观, 却在山门前被一队吴王府的府兵拦住。   闻桑只道是接报观中遭了贼,这才领人前来。府兵头领却狐疑地打量他一番, 道:   “观中何时遭贼,我等怎么不知?”   闻桑一愣。   那府兵头领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王爷有令,除了参与腊祭的宾客, 余人一律不得进出!你一个小小捕快, 有几个脑袋够王爷砍?”   闻桑无奈,只得领着随行捕快回了衙门。回到严衍的住处等了半日,都未见他回来, 又往长孙府探问,果然长孙春花也还未归。不过长孙府的家人说, 澄心观遣了人来告知, 长孙春花在观中不慎扭伤了脚, 故而暂时歇在观中, 让他们不必担心。   闻桑左思右想,还是换了便服,一路兜回澄心观。王府的府兵将澄心观围得水榭不通,他隐身在山门,到第二日天明时,方才看见两队车马自山下橐橐而来。   这才恍惚想起,腊祭的正日子便是今日了。   领头的两辆马车分别挂寻家和梁家的木牌, 车后跟着长长的祭礼队伍, 红绸箱奁不知数。马车在山门前停下, 下来三个人,一个是寻家的年轻家主寻仁瑞,一个是梁家的老家主梁远昌,还有一个白衣红氅,身姿如柳的,闻桑定睛一看,竟然是陈葛。   梁远昌与长孙老太爷是同辈,年纪已近七旬,但精神矍铄。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陈葛,缓缓道:“老朽没记错的话,腊祭向来是咱们寻、梁两家的事,连长孙家都未蒙机缘……”   寻仁瑞甚是客气地拱拱手:“梁老爷子,若无道尊他老人家的允准,寻某怎么敢擅作主张?”   梁远昌愕然,却没再多问,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山门。   陈葛一脸兴奋:“寻兄,这回多亏你了。”   寻仁瑞含笑冲他点点头,神情中带了些不明的意味。   闻桑正苦思冥想时,忽见山侧小道上,一个小道士不知从何处溜了出来,拎了包裹鬼鬼祟祟地往山下跑。闻桑直觉有古怪,于是暗暗跟在那小道士身后,一记回旋腿将他踢倒,弯膝顶住他胸口:   “你是何人!”   小道士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闻桑反省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自己太凶了,于是放缓语气,又道:“你不要怕,我是衙门的捕快。”   小道士瞪着他,忽然叫起来:“我认得你,你是闻捕快!我们东家说过,你是个好人!”   “……”闻桑摸了摸鼻子,顿时不太好意思继续用膝盖压着人家,默默地撤了回来。   那小道士一骨碌爬起来:“小人是长孙家护院李奔,我家春花老板遭人挟持,掉进腊祭的地宫里去了。小人实在没有办法,本就是想去衙门报官的。”   闻桑神情凝重起来:   “这位李……兄弟,你可有办法,偷偷领我进去?”   李奔领着闻桑,从一个小门溜进观中。趁人不备,两人猱身跃上了祭台一侧的屋檐,将身子隐在庑顶之后。   午时一过,观中黄钟长鸣了三声,在群山中杳杳回响。祭台搭在后园的一处空地上,数十名道士鱼贯而入,不顾霜雪,在祭台下盘膝打坐,为首的正是霍善道尊。   祭台之上,香烛高烧,铜铃黄表、法/轮金器灼灼耀眼。闻桑眼尖地看见,寻仁瑞与梁远昌高冠华服,神态严肃端重地分坐在左右两边,而最中间上首坐着的,却是一个戴兜帽的人,他的面目隐藏在在兜帽之下,看不清长相。   闻桑心里琢磨了一阵,这汴陵城中,有几个人能坐在寻家与梁家的上首呢?   “嗡”的一声浊响,原来是霍善道尊击了金磬。   “本观,一百九十八载以来,为守护汴陵灵脉,夙夜匪懈,苍天可昭。今又至庚子之年,本观携汴陵故旧寻、梁二族,奉然诺,备少牢,以报大功,以飨神灵!”   那密密麻麻的道士们应了一声:“然!”纷纷敲击面前的铜磬,而后嗡嗡地念起不知什么冗长的祭文来。   闻桑挠了挠耳朵。这腊祭,和民间各处的腊祭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吧?   李奔看出他的疑惑,低声道:“观中腊祭,历年都只有寻、梁两家才能观礼,王府府兵封观看守,不许外人进入观看,必然有些不寻常之处。”   也不知念了多久,道士们倏然静了下来。   细密微雪轻轻落了下来,闻桑蓦地抖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冰凉阴冷的东西随着雪粒蔓延开来。   霍善道尊站起身。   有道童端上盛着清水的甘露碗,呈到梁远昌面前。梁远昌叹了口气,背过身去,另有一道童取出银色小戒刀,在他后颈上轻轻划了一刀。   闻桑低叫了一声,但见七滴鲜血从梁远昌颈后流出,滴入甘露碗中。   梁远昌神情如常地自行包扎好伤口,仿佛这动作他已做过无数次了。   道童又如法炮制,从寻仁瑞颈后取了七滴鲜血,滴入碗中。   霍善道尊再击金磬,高声道:“请少牢!”   两名素衣道童自祭台后缓缓而来。一人手上托一只琉璃净瓶,瓶中影影绰绰,似有长条状的活物扭动。另一人则托着一只纯金打造的笼子,一头火红的小兽在笼中哀哀悲鸣,团团打转。闻桑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头狐狸,脸生得很秀气,一双骨碌碌的黑眼珠满含着泪珠。   那盛着寻、梁两家鲜血的甘露碗,一半倾入了琉璃净瓶,另一半,托在狐狸面前。   狐狸惊惧地瞪着那碗,缩到笼子的角落。   霍善道尊淡淡地看了它一眼。   狐狸悲呼了一声,仿佛明白自己毫无退路,只得慢慢挪到笼边,伸出舌头,不一会儿便将半碗血水喝个干净。两个素衣的道童一动也不动,闻桑这才注意到,他们的眼珠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灰色,仿佛毫无意识的傀儡。   猎兽为少牢,以诸侯之礼祭天,原也不算什么,闻桑看过被这残忍数倍的景象。但不知为何,眼前的情形让他汗毛竖了一身。   闻桑低声问:“这少牢,为何要喝下寻、梁两家的血?”   李奔摇摇头:“小人也是头回看见腊祭,只是听师兄弟们说过,此前负责进献‘少牢’的师兄,都消失不见了,据说是……羽化登仙了。”   “进献?向谁进献?”   他话音刚落,便见祭台正前方的地面陡然下限,露出一个洞口来,一个平缓的坡道向下延伸。   奉持少牢的素衣道童缓缓向坡道下走去,洞中瞬间放射出氤氲宝气,如七彩祥光,缭绕不去,仿佛有泉水从洞中潺湲流淌,再侧耳细听,却似袅袅仙乐,钟鼓齐响。   于是在场众人,连霍善道尊都徐徐下拜,以头叩地,高声道:   “寻、梁二族,奉然诺,备少牢,以报大功,以飨神灵!”   闻桑觉得有什么不对,细细搜寻祭台,倏然呆住。   他眼睁睁看着陈葛进了澄心观,现下陈葛却到哪里去了?   地下。   春花与严衍随着两个童子穿过石门,但见洞中并无日光照射,却幽光弥漫,宛如通宵夜宴,头顶皆是悬珠之璧,四望尽是累累光芝。   春花失声:“这是‘夜矿’!”   见严衍露出讶色,她忙补充:“‘夜矿’便是夜明珠,如今市面上不多见,一颗小珠就价值百金。传闻古时豪富郭况‘悬明珠与四垂,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那也不过是四颗。夜矿产自西域,汴陵地下,怎会如此大量的夜矿?”   前方领路的童子笑道:“对我家神官来说,这些不过是田间稗草,滩涂烂石罢了。此乃‘小洞天’,前方还有‘大洞天’。”   四人穿过簇簇夜矿,过了一重洞门,目尽之处,又是另一番景象。   外界分明是寒冬腊月,这洞天之中却暖如晚春。一汪清泉蜿蜒流过,延伸进另一出口,泉边有枫树十余,粉芍药数丛,石壁上布满绿莹莹的爬山虎。一股似花似草的奇香悄悄弥散开来,春花顿觉灵台清明,心情舒畅,仿佛立刻可以轻轻跃起来,在空中翻个筋斗。   她惊愕道:“这洞中不通日光,怎会有如此天然奇观。”   严衍道:“你再看仔细些。”   春花一愣,再定睛一看,见那清泉竟是无数莹白珍珠堆砌涌流,枫树与芍药都是深深浅浅的红色宝石,而石壁上爬满的藤蔓,竟都是剔透的翡翠。   领路的童子对她的惊叹十分满意,微笑道:“我家神官说,珍珠翡翠白玉石,和花树水草一样,只耐一观。两位可尽情观赏。”   “……”春花默了一默,将严衍拉到一边,低声耳语:“这位洞府主人,不说富可敌国,至少也抵得上十个汴陵城,还喜欢装作不经意地炫耀奢靡,却又幽居地下,实在有些古怪。”   严衍思忖一瞬:“你翻一翻我的锦囊,里头有个圆柱木筒。”   春花从他腰间掏出锦囊。   “这是防身的暗器,上面有个小弹珠,可以按下去。你将它套在手上,若遇到什么古怪的东西便对准了按下弹珠。”   春花依言,又觉得不放心:“万一你发现了什么,又不好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办?你现在行动不便,还得靠我保护你。”   “……”严衍觉得,那倒也不至于。   春花:“不如咱们商量一个暗号,你说出来,我便知道有问题,立刻用这暗器。”   严衍叹了口气:“什么暗号?”   春花神情端重地道:“你就说……‘我错了’。”   严衍:“……”   “为什么是这句?”   “这天底下,要挑一句你惯常绝不会说出口的话,一定是这一句了。”   领路的两个童子笑眯眯地向他们招手:“两位,前方便是神殿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3-23 18:22:07~2021-03-30 22:2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1957903、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imu1022 18瓶;阮有愚、hkhaishewei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香轮宝骑   穿过轻雾的圆月拱门, 仿如一排干暖的香风吹彻衣衫,说不尽的舒畅沁入心脾。   春花深深吸了一口干爽清冽的空气,脚下的步子便忍不住有些恋栈。   举目寻那两名领路的童子, 竟已不知踪迹, 只剩一片轻纱似的薄雾。肩上的重量不知何时已经卸下,她方有所觉, 垂在身侧的手蓦地被握住。   “东家莫怕,我在。”   严衍的声音离得甚近,仿佛贴着她耳边低语, 很是温柔。   春花心神微微一晃, 正不知是什么滋味,明亮的光晕冲开薄雾,照亮了眼前。   与其称神殿, 不如说这是一座极幽深壮阔的洞堂,洞高近十丈, 庄严宁肃, 玉阶绵延直上, 两侧以整块晶玉雕琢而成的神像鳞次栉比, 每一座都有两人多高,洞顶垂下无数紫青光笋,亦如小洞天之中的夜矿。   玉阶的顶端,有一座宝气缭绕的珠光宝座,通体以紫金石打造,背靠如莲花延伸出数瓣,每一瓣的顶端都镶嵌五色宝石, 相向而行, 角度微有变化, 那莲瓣的色彩便随之不断变幻五彩。   座中之人便在那瑞气千条中站起身来:“两位芳客,别来无恙。”   这位一袭白衫,玉冠束发,容貌清隽,温和可亲,春花见着,竟不觉得疏离,反而有些面善。   “这位……神官,如何称呼?”   神官和善地笑道:“在下……北辰元君,芳客原是故人,已将我忘了么?”   春花怔了怔。   北辰元君这名字,确乎有些耳熟。然而她确信,打娘胎出来这二十年,从未有幸认识过什么神仙。她略有些猜疑地看向身边的严衍,对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断妄司中确有记载,北辰元君仙居东海大言仙山岐□□,司掌日月更替。”   “那他为何,说我是故人?”   严衍不语。   神官撩袍自玉阶上徐徐而下,转瞬便到了眼前。   “春花,你我在天庭本是至交好友。你因触犯了天庭律例,被贬下凡间,我这才在此设了个结界,引你来我洞府,点化于你。”   他顿了一顿,见春花露出狐疑的神色,再度笑道:“你心中定然不信。我这里有观世镜一面,你且一观。”   他凭空摊开掌心,掌中光芒大作,顿时从虚空中现出一面镜子来。   但见那镜面如水波纹一般轻轻推开,中心慢慢浮现出模糊的景象来。   初看,是一座老式的戏台,上头两个男女戏子正唱的悲悲切切。镜面浮动,现出台下两个人来,一个乌发黄衫,一个玉冠雪衣,言笑晏晏,神色亲昵,两人中间有一小方桌,上伏这一头毛色雪白的活物,却不知是什么。   春花胸中猛地一撞,虽看不清镜中两人的面目,却不知为何,十分笃定那黄衫的女子便是自己,而那白衣的……   仿佛有个名字正在唇边呼之欲出,调笑亲昵:“北……”   眼前的“北辰”神官,与她心中的北辰似乎并无二致。   “我……”她舔了舔干涩的唇。   “北辰”比她更快开口:“我还知道,你是为苏玠之死而来,是也不是?”   “……”   “苏玠之死,原本就是天庭为你设的一道劫难。”   “北辰”甚是怜惜地望着她,“你认识的苏玠乃是一只狐妖,它杀害了凡人苏玠,以假身接近你,迷惑你入歧路,远离仙途。若非我及时发现,你早已被他夺了仙身,入了畜牲道。”   “北辰”靠近一些,目光极亮,仿佛要看见她心里去:   “那假苏玠,还给你留了东西罢?那都是他们狐妖迷乱心神的幻术,你若带在身上,便立刻交托给我,方可保仙根无损。”   “……”   “他只是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他若是死了,定有蹊跷,但并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北辰”神官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他沉吟片刻:   “你能找到此处,今生大劫已渡。我今将凡人苏玠的魂魄自地府召出,命他还阳。春花,你积此福报,此生往后自然福寿双全,家宅安宁,姻缘圆满,子孙满堂,无疾而终。待仙缘圆满,便可重回天界。”   “北辰”彬彬有礼地向春花作了一揖:   “你我仙缘已尽,你且去吧。”   春花张了张嘴,还欲问什么,神官雪白大袖一挥,一股轻烟迎面而来,她顿时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是身在自家的床榻上。   一切都蒙着一层绰约的微光,满眼大红的喜色,熟悉的闺房中缀满红色纱幔。春花茫然起身,恍然在妆台铜镜中见着肤如凝脂,唇若春桃,凤冠霞帔的一个自己。   锣鼓和鞭炮声远远地传过来了,夹杂着男男女女兴高采烈的吆喝吵嚷。她呆了半晌,举步循声而去。   一脚迈入正堂,一个红盖头蓦地兜头罩了过来。春花脚下一个踉跄,幸好被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扶住。低眸去看,那手亦是笼着大红衣袖,袖缘绣着一圈金线,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不知谁的破锣嗓子高喊了一声:“一拜天地!”   春花惊住了,脚下磨磨蹭蹭,正犹豫要不要掉头逃窜,那扶住她的手握住她的,轻轻拽了一拽。她身子便不再听使唤,游魂一样被他拽到了堂前。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堂上受礼之人抚髯大笑:“老朽这一生,到此可算圆满啦!”   一旁立时有人应和:“石渠公子进京应试,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春花小姐又招赘良婿,兴家散叶,长孙老太爷真是天下第一等有福气之人!”   侧方一人身着绯袍官服,腰间一只亮闪闪的银鱼袋,温文持重地道:   “若不是我这妹子苦求,爷爷也不会放我进京赶考。我从前做了太多混账事,如今终能挣得些功名,一则自食其力,二则也为百姓社稷出一份力,实在多亏了爷爷和小妹的多年包容。”言语间甚是感慨,若不是认得声音,春花真不敢相信这是泼皮浪荡了二十多年的亲哥哥。   石渠踏前两步,来到春花面前,低声笑道:“好妹子,你为我和爷爷殚精竭虑了这么些年,今日以后,便可心安了。如今千挑万选,招赘了个如意的郎君,心里可还欢喜?”   春花一怔。   听石渠的意思,这位如意郎君,乃是她亲自挑选的。   也是,若非过了自己这一关,旁人谁又能做得了她的主?   此刻满座皆欢,祖慈孙孝,一派融融气象,难道不是她长久以来一直盼望的吗?   盼兄长早日开悟,沉稳担当,盼祖父祛除烦扰,晚年安泰,盼寻得一个忠厚正直,才能卓著的赘婿,即便是有一日自己不能侍奉,他也能主持家业,为祖父养老送终,为兄长经济周旋。   那一夜一夜的思虑,便如算盘上的珠子,被她拨了再拨,小心安放计算。而今,竟都如她谋划的那般成真了。这真是,风斜画烛天香夜,凉生翠盖酒酣时。   果然像“北辰”神官所说的那样,一切所愿尽得偿。   破锣嗓子喜气洋洋地喊道:“礼成,一对新人送入洞房!”   昏昏噩噩中,也不知是如何回到了新房。端坐榻上,触手都是柔滑清凉的蜀锦床被,春花蓦地心安了下来。   是她喜欢的质感,是她亲自挑选的好料子。   是她周密计划的人生。   身侧,有一人挨着她坐了下来。   来吧。春花心想,且让我瞧瞧,我精挑细选的夫婿究竟是什么样子?   总不至于是卢老爷家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儿子吧?   喜秤轻轻挑起盖头一角,她听见清浅的一声:   “娘子。”   这声音,竟有几分熟悉。   不待她细想,盖头翩然落下。她的目光顺着绣金线的喜服攀缘而上,从玉带紧束的窄腰,到宽广的胸膛,肌理分明的阔肩,如刀刻般利落刚硬的下颌……   “……严先生?”   春花目瞪口呆,幸好严衍伸手替她扶住满头珠翠,她才没有一个倒栽葱从床上栽下去。   严衍的神情是她熟悉的淡然,也许是大红喜服的映衬,眼尾多了一团氤氲的暖意。   “娘子,”他端详着她,轻轻问,“若不是我,该是何人?”   这下把她问住了。   招赘这事,她从前虽不着急,心中也是有所谋划的。她将前二十年认识的男子挨个扳手指数了一数,确实好像……这位严先生,是最合适的。   春花脸上微微有些发烫,想起自己不知在何处说过要招赘他的狂言,大约也不是空口无心。   如此说来,她这东家当得是有些包藏祸心。   春花轻咳一声:   “应该……没有错,就是严先生你了。”   她小心地将视线与他对了一对,但见他眸中如石落平潭,起了一丝涟漪。   “为何是我?”他再问。   “……呃,那自然是因为,合适。”   见惯了商场上貌若忠厚,内藏奸诈的虚伪之徒,更有那些狗走狐淫的猥琐鼠辈,她一直觉得,自己若要招赘,人品必须贵重,且须在生意上有些才具,至于出身家世,则不能太高,寻常即可。   故此,吴王世子这般的高门显户,自然是不在考虑之列的。   而这位严先生心思缜密,管账御下都是雷厉风行,干脆利落,她十分欣赏。他虽口中刻薄,但律己极严,性情板正,对她这样满口跑马、左右逢源的人来说,偶尔被当面冒犯,非但不令人郁闷,反而还颇有趣致。   还有相貌。他的相貌俊冷,总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和不能苟同,大约不会是哪方春闺的梦里人。但……对她这号厚脸皮来说,倒是颇为顺眼,乃至常常升起一股窥探撩拨的欲望。   这大约就是……合适吧。   “合适?哪里合适?”严衍又问。   春花被他问得错愕,于是又扳着手指数了一阵,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哪里都很合适。”   “你在那断妄司里当差,奔波劳碌,有什么好。若是辞了差事……和我一起,咱们白日里一起去巡铺子,晚上一起看账,好好挣银子,早晚有一天,把整个鸳鸯湖都盘下来,岂不快意?”   再生两个小娃娃,一个学他吹胡子瞪眼,当个教书先生专司训人……咳咳……教化世人,另一个学她应酬四方,通往来,惠万家,承袭家业,长命富贵。   这话她在心里憋了一憋,没好意思吐露,怕他觉得自己想得太长远。   严衍双眸如星,深深凝视着她,神情变幻往复,倏然悠悠叹了口气。   “春花……”   “嗯。”   “我想……我错了。”   春花呼吸一停,仿佛一桶热水兜头浇下,蓦然间大汗淋漓。   鸾歌凤舞飘珠翠,疑是阳台一梦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3-30 22:29:06~2021-04-07 00:3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qybd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槐南枕香   春花陡然惊坐起, 睁大眼睛。   什么喜堂、洞房,香闺、红烛,通通消失了, 也没有什么光怪迷离的大小洞天, 只有阴暗潮冷的一方石洞,洞顶的石笋幽幽地滴下水珠, 一滴正中春花眉心,冰凉刺骨。   严衍在她身侧盘膝而坐,闭目念念有词。他一手紧握着她的手, 另一手在胸前捏了个诀, 指尖一缕微光与印堂相连,又从印堂中漫射出无数青色光丝,笼出一个三丈方圆的结界, 恰好将两人罩在当中。   漆黑的浪涛从外涌来,一浪一浪拍在结界之上, 却被青色光丝阻拦, 不得入内。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四面八方回响起伏, 挥之不去。春花勉强适应了昏暗的视野, 定睛一看,骇得头皮一炸。   那根本不是什么浪涛,而是无数尖嘴黑毛的肥硕大鼠集结成群,嘶叫拥挤着向他们冲过来!   便要起身,却被严衍按住。   他面沉如水,剑眉紧蹙,交握的手心却十分有力。春花醒悟过来, 知他不便言语, 需得竭尽全力才能维持结界不破。   春花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家给人足, 如意欢喜的一生就在眼下,种种艰难坎坷,似乎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灵台渐趋清明,记忆中种种不合理之处也如海水落潮后的砂石,浮出水面。   是了,她为了查清苏玠之死,和严衍一同跌入了澄心观的地宫,遇到了一个自称“北辰”的神官!她根本不记得是如何从地宫中离开,但从那之后,一切都按照她心中最期待的方向发展!   终于醒悟,那些静好岁月举案齐眉,不过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罢了。   她和严衍此刻仍在澄心观的地宫之中。   春花大怒:“什么‘北辰’神官?根本就是装神弄鬼!”   结界之外,那“北辰”神官从鼠群中现出身来,衣着未改,面目已全非,只见他瞪着一双芝麻眼,面削嘴尖,两撇灰白八字胡,神情阴冷。他身后跟着一个白衣女子,容貌娇丽,神色踟蹰。   女子道:“妖尊,拙贝罗对付凡间人妖绝无失手。可这两人都是……仙身慧根,无法彻底控制。”   那妖尊哼了一声:“你若没有魇龙之血,能制拙贝罗,本尊怎会留你到今日!”   白衣女子轻咬下唇:“属下……终究不是真正的魇龙,造梦之力终不能及纯粹的魇龙血。”   她如霜面庞飞快地抬起来看了妖尊一眼,又深深埋下。但春花已经看清她的长相。   “樊霜!”   她喊了一声。   蔺长思曾告诉过她,海龙精樊霜被澄心道尊以金磬法器收服,早已化为血水。春花与樊霜过往还算有两分交情,也曾怜惜她流落风尘,提出要替她赎个自由身,无奈她自己不肯,春花才托了苏玠与她假意周旋,以断了长孙石渠的念想。   却不想,因此害了苏玠。   樊霜并未回应。倒是那妖尊掀起眼皮,向她冷笑了一声。   春花怒道:“你们要杀要剐,直说便是,何必使这些障眼法玩弄人心,简直卑鄙无耻!”   妖尊诡异地笑起来:“本想织个幻境,让两位快活安详地驾鹤往生,两位却不配合,非要醒来。这可就莫怪本尊无情了。”   青色结界的光线渐渐暗淡,妖尊续道:“你身边的人法力虽高,但身负重伤,体力已是强弩之末。这结界支撑不过一刻,届时我的孩儿们一拥而上,莫说是仙根,便是骨头末也剩不下。”   春花背脊一寒,再去看严衍,但见他额间已有微汗,手心也烫得惊人,仿佛要借握力传达什么。   她恍然明白,这妖魔所言非虚。   春花背上密密地出了一层汗,不禁将平日与奸商谈判叫阵的本事尽数施展,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蓦地脑中灵光一闪,她抽出雪亮的匕首,抵住严衍咽喉。   “你们若上前,我便先杀了他,再自杀。此刀可不是凡器,削铁如泥,一刀下去,立时毙命。”   妖尊与樊霜俱是一怔。   春花惯会察言观色,立时知道自己抓住了对方的要害。   果然那妖尊强笑道:“本尊要的就是你们的性命,你以此威胁,岂不可笑?”   春花也笑:“你本可以一上来就置我们于死地,却非要编个幻境骗人。我猜,你一定不愿我们就此死了,想必还有别的章程要走。”   妖尊默了一默,又阴恻恻道:“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动什么刀呢?恐怕连只鸡也没杀过吧?”   春花放声大笑,反手在自己臂上划了一刀,鲜血立刻从衣内渗了出来。   “这位妖尊狗尊还是王八尊的,你去汴陵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我长孙春花心狠手黑,说到做到?不信的话,尽管来试试!”输人不输阵的道理,她向来晓得。要论这些虚张声势的比拼,她可没输过。   “……”妖尊一时语塞。实在没料到,被这混不吝的女子几句话弄得缚手缚脚。   严衍紧握她的手微微一动,似是瞬间松弛了下来。   春花莫名读懂了其中赞许的意思。在这险象环生的洞府中,她竟然有点小开心。   樊霜附在妖尊耳边,压低声音:“妖尊,绝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返回仙班。属下倒是有一计策。”   妖尊轻轻皱眉:“你说。”   “不如暂且放过他们性命,把他们交给属下。”樊霜水眸一勾,婉转地在妖尊脸上绕了一绕,又低下头去:   “属下听说,那位男仙君是天生天养的仙君,自童子之身修行,一点元阳未泄,若是樊霜能破了他童子之身,岂不就斩断了仙根么?”   妖尊一愣,这倒是个新奇的提法。   “至于那位女仙君,仙缘本就浅薄。若无男仙君相助,她根本破不出拙贝罗幻境。待整治了男的,还怕收拾不了她么?”   妖尊掀起眼皮看了樊霜一眼:“想不到你还有些用处。”   樊霜抱拳:“为妖尊尽忠,肝脑涂地。”   妖尊大悦,正要再说什么,一个黄衣小妖冒了出来。小妖一脸獐头鼠目,却还顶着两个不伦不类的童子发髻,正是此前引严衍与春花入洞天的小仙童之一。   “妖尊,腊祭的祭品到了,只是……有些不对。”   妖尊眉头一跳,冷道:“这些没用的凡夫俗子,连祭品都能出错!”他看了看眼前的群鼠,冷脸一挥衣袖。   群鼠瞬间沉寂下来,停止了对青色结界的冲撞,掉头向洞穴的一个出口蜂拥而去,只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此处交给你了。若有纰漏,休怪本尊无情。”他深深看了樊霜一眼,旋即领着小妖,向群鼠消失的方向去了。   春花并未听见妖尊与樊霜的低声耳语,但见群鼠撤去,妖尊也随之离去,洞中只剩他们两人与樊霜,心中不禁一松。   然而目光与樊霜一对,见对方款款走来,她心中又是一凌。   “站住!”春花急叱,握紧了手中匕首握紧。   樊霜幽幽地望着她,半晌娇媚一笑:“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   春花岂会信她。   “樊霜,你只要靠近一步,我们两人立即死在此处。”   樊霜叹了一声:“我方才已和妖尊说了,就留你们在洞中住上一段时日,不必赶紧杀绝,妖尊也已同意了。你又何必不识好歹?”   见春花不语,她又道:“你的这位严先生,法力耗损已消耗无几,身上又有伤。等他元气耗尽,就连我也无力回天了。他这样拼尽心力护着你,你忍心让他死在你手里吗?”   春花神情一滞,倏地想起幻境中的严衍在洞房之夜唤过她一声:   娘子。   明明都是假的,她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真是疯了。   她连忙甩甩头,甩去不相干的杂念,怒道:“你……”   青色结界忽然如薄尘散开,严衍睁开了眼睛,周身光华尽敛。   “听她的。”   春花抿了抿唇,拿匕首的手蓦然被他握住,轻轻放下。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到这里便可以了。”严衍柔声道。   樊霜笑弯了腰,款款走来:“还是严先生识趣。”   严衍勉强聚起仅剩的气力:   “樊霜姑娘如此,必是有所求。不妨明说了吧。”   樊霜捋了捋鬓边乌发,妩媚一笑:“我这个人最是坦率。自打在楼船上第一次相见,我便对严先生一见倾心。只要严先生肯与我携手同上牙床,春宵一度,遂了我这点痴念,我便助两位离开,如何?”   拔掉春花的脑袋,也猜不到樊霜会提这种狗血的要求。   “不行!”她想都没想,便大呼。   樊霜失笑:“为何不行?”   “……”春花支吾半晌,心念一转,指着严衍的伤口:“你看他伤得这样重,现在定是不行的!”   “……”   这话实在有些彪悍,就连严衍面上也微微一震,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樊霜怔了一怔,旋即笑弯了腰。   “行与不行的,也要看眼前是谁。”   她退后一步,蓦地开始宽衣解带,紧身的轻纱襦衫飘然坠地,身上仅着肚兜,露出一片冰肌玉肤。   春花大惊失色,她纵横江湖再多年,也确然没有见过这个阵仗。当下扑过去,一把将严衍护在身后,将那削铁如泥的匕首指向前方,颤声道:   “你……别过来啊。”   樊霜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蓦地使了个眼色。   “……”春花还未明其意,只听不远处一声闷响。   那本该随着妖尊离去的黄衣小妖不知从何处跌了出来,双眸紧闭,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先定一个小目标,希望从季更作者进化成周更作者。   这几天磕黑胖两口子的CP有点上头,只好命令某人收缴了我的手机,这才更了一章上来。水平有点飘忽,大家凑合看看。   感谢在2021-04-07 00:31:44~2021-04-17 19:3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qybd 2个;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芝焚蕙叹   樊霜的妖娆媚态瞬间凝结成冰, 拾起衣物,照样穿了回去。   她走到小妖身边,确认他已无意识, 轻拂衣袖, 将他化作一团黄光,纳入了自己袖中。   再回头瞥一眼春花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禁失笑:   “长孙春花,你自诩聪明,难道看不出我方才是在拖延时间?这小孽畜奉妖尊之命监视我, 我给他下了拙贝罗, 起效慢了些,只好想法儿演一场戏给他看。”   春花僵在一个老母鸡护崽儿的姿势上,定了一定, 讪讪收回双手:   “我怎么看不出?这不是……将计就计,配合你么。”   严衍看了她一眼, 唇角微微一勾, 旋即恢复正色, 向樊霜道:“樊霜姑娘既是妖尊属下, 为何出手相救?”   樊霜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随我来。”   这洞中地穴九转蜿蜒,春花扶着严衍,几度便要失去樊霜的踪迹,幸而樊霜回头查看,又让他们跟得紧一些。   三人似乎兜了一个很大的圈,方向却是往原地去的。”   樊霜看出另两人心中疑虑, 道:“你们还以为自己是在一个洞府里么?”   “此处名唤‘安乐壶’, 是妖尊的一件仙家至宝, 壶腹中可装载乾坤日月,如有洞天。每年腊祭之时,妖尊将壶嘴对住澄心观,祭品与祭者才能进入壶中。壶道宛如迷宫,离开的路线只有一条,且有九九八十一次斗转,每一次转动,出壶的路都会变化。”   她话音刚落,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一霎时地动天旋,前方分明是向右的甬道出路被截断,身后返回的路径也已被石壁堵上。三人被困在一个逼仄的空间,四面都是滑溜的石壁。   樊霜大惊,四处查看石壁,无奈道:“壶内斗转一次,须得半个时辰。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候下一次斗转。”   “那妖尊……不会追过来吗?”   “腊祭的祭品走脱了一个,洞中大乱。他暂时未必会发现。”   三人默默互看,眼下也只好如此。   春花扶严衍坐下,又查看了一遍他胸前伤口,见没有震裂出血,这才放心下来。忽然想起什么,她在身上翻了一会儿,翻出一个小瓷瓶,立即大喜,送到严衍面前:   “我怎么忘了!药铺的黄掌柜给我随身备了颗玲珑百转丹,他说只要吃下去,阎王站在旁边也能吊住一口气。”   严衍垂眸,望着白玉手掌上一颗褐色小药丸。   春花误解了他的意图,解释道:“前头还怀疑你不是好人,所以没有拿出来。”   “现在就确认我是好人了?”   “呃……”春花被问得自己也一愣,倒是认真思索起来。   严衍打量着她,倏尔微微一笑,捻起她掌心的药丸,放入口中。   淡眸微垂,落在她犹在渗血的臂上,不由得皱起一双剑眉。   “你毕竟是闺阁女子,怎地伤起自己来,丝毫也不手软。”   春花从沉思中回神:“我手上有数,割得不深。”   一旁的樊霜冷哼一声:“当年长孙老太爷经营不善,要将尚贤钱庄卖给寻家,咱们这位春花老板举着火把,说要跟钱庄玉石俱焚,结果火星燎了袖子,险些烧掉一只胳膊。那会儿你才多大?十一还是十二?现下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严衍一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春花十分引以为豪:“看来樊都知不只醉心钻研各家公子癖好,对我的事也知道得很清楚。”   樊霜道:“何止是你,你爷爷,你爷爷的爷爷,我都熟悉得很。”   说到此处,她倏然一阵恍惚,而后低头叹了一声。   严衍沉沉道:“樊都知,你对那妖尊屈身以事,时日想必不短。究竟有什么隐衷,他又是什么来头,现下可以明言了吧?”   春花附和:“严先生是断妄司的高人,他们还有一位法力无边的天官,什么妖尊道尊王八尊的,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严衍咳了一声,生受了这一波汗血宝马屁。   樊霜拧起秀眉,深思良久,下定了决心一般叹了口气。   “妖尊的真身为何,我并不清楚。两百年前,我初到汴陵之时,妖尊就已在此受香火供奉了。他是汴陵的缔造者,是汴陵所有繁华背后的庇护,也是汴陵唯一的神,那时我们都敬奉他一声:汴财神。”   汴陵兴于大约三百年前,最初不过是个汴水边一个普通渔村。真正开始兴旺,是从一户富商人家从南海郡迁入开始。   那富商带来了许多资财,兴建屋舍集市工坊,又广施善行修桥铺路,博得了一个首富大善人之命。其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争锋,只有汴陵安居世外,富庶安宁,有些贼寇乱兵前来劫掠,都被各种天灾机缘挡在了数百里之外。   财随人居,人随财走,汴陵城吸引了许多工匠商人,很快就闻名四海。其后,大运皇朝逐得九鼎,尽收天下之兵,汴陵城守向太/祖称降,天下遂能一统。   百年商都的繁华安乐令天下仰慕,无论是凡人还是老五,有些本事的,自可凭着一身干劲在汴陵享受人间富贵。汴陵人心思活,路子广,敢于冒险,又从不排外,世上新奇的玩意儿,若不是被皇帝老子收入皇宫的,汴陵应有尽有。   樊霜来到汴陵不久,便结识了首富家的公子,与他痴缠数月。有一天晚上,她吃醉了酒,无限欢愉,现出了原形,再醒来时,便已身在安乐壶中。她那恩爱了数月的心肝冤家跪在妖尊身边,献宝一般说她是他亲手供奉的“少牢”。樊霜试图反抗,但妖尊法力高深,她竟然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她被禁锢在安乐壶中不知多久,身边还有许多“老五”,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皆不能幸免。每一个都是奔着幸福安康前来汴陵讨生活,却落入了妖尊的猎场。她的“狱友”们常常换新,带走的,都不知去了何处。   直到有一日,妖尊身边有一个甚得信任的属下,名叫盘棘的,醉心制香,声称可以魇龙之血制出一味名唤拙贝罗的奇香,倘若使用得法,连已成正果的仙人也能克制。她体内既有魇龙血脉,妖尊便将她视为至宝,不仅放她出了安乐壶,还以取之不尽的金银钱财供她任意享用。   樊霜叹了口气,似乎颇为怀念那一段纸醉金迷的日子。   “那时节,朝廷刚刚成立了断妄司,首任天官前来汴陵巡查,曾说汴陵有七百年财脉。这话,想必你们都曾听闻。”   严衍和春花点了点头。   “首任天官这话,还有后半句,却不曾传世。他说这七百年财脉,来路不正。”   首任天官留在汴陵细细查访,终于查到了妖尊驱使凡人为他猎杀“老五”的真相,他与妖尊在有奚山大战了七天七夜,却不慎中了拙贝罗香,死在了妖尊手下。   “那拙贝罗香,可引人入幻梦,前半生心心念念的愿望都可在幻梦中一一实现。首任天官迷失在了幻梦之中,灵魂不得归处,身体则是如常人一般腐朽,直至死亡。”   严衍愣了一愣。断妄司典籍中只说首任天官云游时失去了踪迹,世人皆以为他得道升天,却不料是死在了汴陵。   春花颤颤举起只手:   “你说的拙贝罗香,和方才我说中的那个香,不会是同一个吧?”   樊霜神秘一笑:“巧了,就是同一个。”   “那严先生怎么没有入梦?”   “他心志坚定,心中毫无执念挂碍,拙贝罗香对他无用。”   春花咳了一声:“幻梦中梦到的,都是前半生心心念念的愿望?”   樊霜点点头:“我很好奇,春花老板是做了个什么样的美梦?”   春花下意识看了严衍一眼,连忙转过脸去,虚张声势地大笑两声:   “……哦呵呵,我还能梦见什么,当然是漫山遍野金银珠宝罢了。”   她脸上仿佛被红热小针密密地扎了几个眼儿。再偷眼去看严衍,见他神色淡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樊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严衍出声道:“那后来呢?”   “妖尊也在那次大战中受了重伤,时至今日也没有痊愈。他不便再自己出面猎杀老五,便以神迹收服了一班糊涂的道士,建了这澄心观,以神谕通达下令。”   凡是前来澄心观重礼参拜求财者,都能如愿以偿,久而久之,澄心观便成了汴陵最受人尊崇的所在。而澄心道尊受命在外捕捉老五,再进贡给妖尊,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严衍皱起眉:“他抓了这么多的老五,究竟为了什么?”   樊霜涩然垂首:“吞噬妖力,滋养财脉。妖尊与那首富钱家似乎有很深的渊源,他需要源源不断的妖力支撑,为钱家后人延续长命富贵。”   春花撇撇嘴:“汴陵富户向来以寻、梁两家居首,如今我长孙家也争得了几分田地,可从未听说过什么钱家。”   樊霜摇摇头:“钱家传自四代之后,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嫁了寻姓,一个嫁了梁姓。如今的寻、梁两家,都是钱家的后人。”   春花一怔。汴陵富户以参与腊祭为荣,她从小便知道,腊祭只有寻梁两家能行腊祭,原以为是两家在汴陵树大根深,联合了不许别家参与,没想到竟和血缘有关。   “人常言,富不过三代。但那寻梁两家在汴陵却能稳稳掌控航运、营造、路桥、盐米等多条命脉,屹立百余年不倒,不觉得奇怪么?”   “可是,我长孙家家财已超过了寻、梁两家,成为汴陵首富了。”   “你自然与旁人不同。你仔细想想,你们长孙家的家财是何时超过那两家的?你又是何时当上汴陵商会的会长?”   春花全身剧震。   她当上商会会长,正是苏玠身死之后!   作者有话说:   真的,这个频率的更新对我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感谢在2021-04-17 19:35:48~2021-04-20 21:2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胡同 4个;15571398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迁兰变鲍   樊霜冷笑:“那苏玠着实油滑, 连我也被他骗过了,还以为他……哼,他诓了我带他来看腊祭, 谁知却潜入安乐壶, 盗走了妖尊至宝!”   “寻梁两家他们船茶钱当的大主顾都被你盘了去,生意虽还算平稳, 却再无往日风光。他们日日前来澄心观哭诉,求妖尊除掉你这个心腹大患,妖尊却不知为何, 让他们对你能避则避, 一面又命我去寻苏玠。”   “苏玠这扁毛畜生狡诈得很,也不知把至宝藏在了何处,我们以返魂袖中春割了他相好菡萏的半魂, 将他们二人来来回回审了数次,都不得答案。最后……”   樊霜眼中微微泛起红意。   “我虽然恨他, 但见他最后被拷问得奄奄一息, 也实在可怜, 便只好亲手了结了他。”   她话中虽有恻隐, 却没有半点悔意,   春花只觉一股热流冲上了颅顶。   苏玠不是人,她是知道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他身上有很多秘密,闯进腊祭以后看到了什么,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最后一次见苏玠,他摸遍全身, 摸出几两碎银子, 塞在她手里:“我有一样东西, 需得存在你这,托你照顾。”   她撇嘴:“这点银子怕是不够。”   苏玠哈哈一笑:“不够日后再补。”   他转身要走,蓦地又回过头来:   “要是我死了,可就没有钱补了哈。”   她记得自己翻了个白眼,狠狠地向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当时只道是玩笑,没想到真有一天,真的落到要拼尽全力兑现承诺的境地。   记忆中,矫捷清越的少年从梁上露出头来:   “小春花,谁欺负你了?”   “不就是个腊祭么?一群丑老头子聚在一起,有什么好看的?你要真这么在意,我替你进去瞧瞧?”   她无所觉地碰了碰脸颊,这才发现颊上微湿。   “是你亲手杀了他?”   樊霜意外地看她一眼:“我们老五之间原本就是弱受强食,不像你们凡人规矩多。老五若不危害凡人,互相争斗,吞食妖力,断妄司是不管的。”   严衍吃下玲珑百转丹,调息良久,面上终于现出些血色,自觉胸中有暖流源源不断涌入四肢百骸。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他侧首看了看噙着泪花的春花,转向樊霜,丝丝冷意自眸中射出。   樊霜一怔,下意识退了一步。   她张了张嘴,待要说什么,石壁毫无预警地平移,隆隆地转了起来,不久便露出一扇黑洞洞的拱门。   于是,她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们一眼。   “以前种种是非,待你们出了安乐壶,自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现下先出去再说。”   春花冷然望着她:“你既然一直为妖尊做事,又害了苏玠,今日为何要救我们?”   樊霜微露踟躇,半晌道:“我有一件重逾性命的东西,寄放在了石渠公子处。护着你们,才能保那东西无虞。”   春花还要说什么,樊霜不耐烦地皱起眉:“再磨蹭,谁也别想出去!”   春花伸出手指:“那是……一只狐狸?”   其余两人一愣,顺着她所指看过去,果见一只长得极好看的小狐狸,气喘吁吁地停在拱门之外。它像是从泥淖里挣脱出来一般,浑身的毛乱糟糟的,沾满灰尘,仔细看才看出通身是红色,只有四爪和尾尖发白。   小狐狸瞪着樊霜,面露恐惧,再偏头,看见樊霜背后的严衍和春花,乌漆漆的瞳孔蓦地放大,尖吼了一声,狂喜地向严衍扑过来。   严衍怎会让它扑中,侧身一闪,小狐狸便撞在了石壁上,听声音撞得不轻,呜呜咽咽地抱头哭了起来。   春花先起了恻隐之心,过去将它抱起来:“这里怎么会有狐狸?”   樊霜道:“多半是妖尊抓来的老五。”   春花一愣。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老五的真身。   她凑近小狐狸湿漉漉的双眼,仔细打量:“你是……可以变成人的吗?”   小狐狸恨恨地冲她龇牙,那嫌弃的神情莫名有些熟悉,她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樊霜忽然叫了声糟:   “它身上有禁制,无法变回人形。……它就是今天腊祭的祭品。”她冷冷扫了小狐狸一眼:“妖尊认得它身上的血气,必亲自来追。我们得把它留在这,否则会一同被妖尊发现!”   春花一怔,手中下意识松开,小狐狸被她闪了个屁股墩儿。   樊霜道:“它又不是你的同类!别管它了,快走!”   严衍注视着春花,点了点头。   是了,老五的生死,他们断妄司也是不管的。   春花被严衍拉着,踏出两步,猛地顿足。   她转头看着那小狐狸。它似乎猜到了自己不受重视的命运,眼中再无戾气,只是凄苦地望着她。   她拉住严衍:   “不知道这小狐狸变成人的时候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为生,是不是还有个家要养活。”   严衍望着她:   “天道自有其常。你何必深想?”   春花道:“这些老五,他们也织布做饭,迎客算账,养马造车,他们虽不是人,但人世间的繁华,也有他们一分贡献。他们的性命,怎么就不重要呢?”   精于香道的兰荪,会写讼状的罗子言,和气迎客的熊掌柜,她宝贝的护卫仙姿,还有苏玠,玩世不恭但讲义气的苏玠。   所谓人间的繁华,没有了他们,还剩下什么呢?   严衍触及她的目光,神色有些复杂。   他心中向来存着天道律法和伦常,从无倾斜。人妖殊途,老五的世界自有规矩,从来就无需断妄司插手。   但……   他叹了一声:“那就带上它。”   樊霜回首看看他们,挑起眉:“你们两个凡人,还真是奇怪。”   三人一狐加快了脚程,不多久便来到一条细长的甬洞之下。   樊霜道:“上方就是壶口,你们快上去。”   甬洞四壁滑不溜手,根本无攀爬着力之处,严衍四处探了探,直觉他要自己一个人跃上去或许还有可能,带着春花,却是万万不行。   春花看出他的顾虑,道:“你若能上去就先上去,垂了绳子下来缀我。”   严衍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旋即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他轻轻跃起,使出壁虎游墙的功夫,缘着洞壁向上攀爬。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甬洞终于到顶。他攀住井沿,翻身跃出甬洞。   周遭寂静如谜,严衍的双目习惯了黑暗,接触到上方透下来的微光,一时觉得有些刺目。待了顷刻,他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殿宇之中,这甬道的出口就藏在一个巨大的神像背后。   殿中空寂无人,窗外有熹微日光透入,此时应是清晨。   严衍绕过神像,四处翻找,终于在神龛下找到了一段布幔,可以结成绳索。他不经意地抬起头,望见那神像的面容,不由得呆住了。   神像面容莹润,神情温和,眸中却隐隐透出一股邪气。   更重要的是,神像的相貌,竟与春花有□□分像。   神像的头顶上,一张金箔匾额幽幽地亮着四个红色大字:   招财进宝。   密密的玄旌法阵倏然在他身侧张开,殿门豁然洞开,八名道人飞身而入,将严衍团团围在中间,为首的正是澄心道尊霍善。   “道法无量!贫道在此恭候多时了。”   财神像的眼眸似乎妖异更盛,泛起了紫光。严衍耳中敏锐地捕捉到甬道中传来女子的惊呼,他眸中倏然一冷。   顾不上隐瞒身份了。他双手在身侧结成手印,周身蓦地青光大放,如暗夜中爆出万丈烟霞。霞光刺破金色的玄旌法阵,神火一般冲向围困他的八个道士。   岂料道士们却像未卜先知一般,同时回退,避过了青色神火。   澄心道尊慈悲无限地抬眸,叹了一声:“施主能破玄旌,能使掌中雷,果然是断妄司天官谈东樵到了。”   甬洞之下。   春花等了片刻,耳听严衍已攀了上去,心中一宽。   樊霜道:“你这年轻郎君,会不会上去了就一走了之?”   春花一怔,而后道:“他要丢下我,早就丢下了。”   何况,她在严衍胸口捅了一刀,严衍也并未记恨他。   她看向樊霜,一时不知该恨她还是谢她。   “你……跟我们一起出去吗?”   “出去,又能去哪儿呢?我回去,只说是被你们打晕了,妖尊即便要罚我,也不会要我的性命。”   樊霜苦笑一声,忽地想起什么,伸手抚上春花的手:   “我看你还算个有感情的凡人。你若……还记我一点恩情,回去之后,好好照顾石渠公子,让他注意保暖,按时就寝,平日一定要吃得温补些。”   “……”春花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也胡乱应下了。   小狐狸忽然躁动起来,挣扎着要从春花怀里蹦出去,直往甬洞上爬。   一阵腥臊之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出来,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小尖爪子爬过石壁的声音,骚动的群鼠如浪涛一般填满孔道,前赴后继地涌过来。   “是妖尊!”   小狐狸绝望地攀着滑溜的石壁,身子却停在原处,丝毫不见上移。   春花焦急地看着上方,忽见甬洞顶上青光大盛,心中蓦地一慌。   从群鼠的洪流之后传来妖尊沙哑阴冷的声音:   “樊霜,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么?”   樊霜握紧了双手,双目发红地瞪着汹涌而来的群鼠,她漫长的一生如电光一般在她脑中历历轮转。东海水底的珊瑚林,自由的美人卓合,憨厚鲁莽、死在澄心道尊手下的小绿,以及骗过她,也被她骗过的那些虚情假意的男子。   忽然冷笑:   “谁要当你的宠物!”   身着白纱的娇艳美人蘧然褪去衣衫,化作了一条银白修长的海龙。龙吻尖巧而美丽,轻轻托起春花和小狐狸,长啸了一声,如她最高贵的同族飞龙一般,直冲出甬洞,翱向九天。   作者有话说:   嗷嗷嗷,快夸一下我,感觉到体内涌动的洪荒之力了!   感谢在2021-04-20 21:27:51~2021-04-22 22:5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2个;2195790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近山拟智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兰因絮果   仿佛狂风从地下席卷直上, 一条长吻的雪白海龙赫然出现在财神殿中。   众人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情形,便听见地底下传来震耳欲聋的怒吼。   “贱婢安敢叛我!”   海龙低下头颅,将春花和小狐狸轻轻放在地上, 口吐人言:   “不必怕他。他受过重伤, 需在安乐壶中静养两百年才能痊愈,如今时日还不够。”   殿中, 澄心道尊霍善率众道士退出两步,改用新的八卦法阵。这是个保存实力,四两拨千斤的法阵, 施阵者远离受阵者的攻击范围, 却能交替施展小幅攻击,乃是道教专用于围攻道行高深的大妖所床,极难突破。严衍一时觑不到空档, 只得全心应对,背向高声道:   “樊霜, 先带她们走!”   海龙垂眸:“我……走不了。”   “妖尊在我身上种了禁制, 我此生都不能离开安乐壶。否则……”   甬道中传来冷笑:“否则便会立刻烟消云散, 魂魄无踪。”   春花怔然。   “樊霜, 你擒了那两人与祭品回来,本尊尚可赦你一命,莫要执迷不悟。”   樊霜冷笑:“回去,是不可能了。妖尊,就让属下最后再送你一份大礼吧!”   盘踞的海龙蓦地跃起,顺着财神金像盘桓而上,矫捷的身躯将神像紧紧围住。   甬道内大呼:“樊霜!你敢!”   霍善见状亦是大惊:“且住!”   话音未落, 海龙浑身绷紧, 如百炼钢索紧紧箍住神像, 无数的裂缝从神像眉心延伸出来,姣好的眉眼身手登时化作制作粗劣的汝窑。   “嘭”地一声,神像爆裂开来,海龙的身躯随之断成数段,如雪中红梅,萧萧坠落。   巨大的爆炸将财神殿的屋顶炸出个窟窿,石块金块自簌簌而下。神像所在之处顷刻积作一堆乱石,海龙的身躯被深深掩埋在下面。   春花抱着小狐狸,眼疾手快地躲在一座倾斜的柱梁下,不知何时肩上挨了一记落石重击。她也不及呼痛。   “樊霜!”   八卦法阵中,众人凝神聚力,正僵持不下,不敢擅动。   霍善双目通红:   “你们……竟敢渎神!”   铜钱剑杀意更甚,挟着怒气向严衍攻去。   春花见状疾呼:   “道尊,你侍奉多年的财神实乃妖物,你才是真正的渎神者!”   霍善闻言,心神一恍,铜钱剑势头减弱。严衍吃力挡下这一招,突觉丹田处一阵剧痛,胸前伤口一片湿滑冰冷。   他心知自己法力尚未完全恢复,如此消耗不了多久,分神向春花喊道:“快走!”   春花一怔,再看一眼神像残骸,底下毫无生命迹象,心中更是一沉。   她抱起小狐狸,掉头向殿门跑去,刚踏出一步便顿住,看向严衍:   “你尽力撑一撑,我去搬救兵!”   严衍一怔。   断妄司以严守天道为己任,护佑黎民。他手中办过案件无数,所遇对手较眼前更为凶险的亦不在少数。“黎民”逃命之前,大言不惭地说要搬救兵的,这还是第一次。   然而地底再次传来怒吼:“一个也走不了!”   神像的残骸忽然急剧收缩,石块如磁石般向中心聚拢,汇聚成一座小山般的石头怪兽,拦在春花面前。   “你们以为本尊出不了安乐壶,就奈何不了你们么?”   后无退路,小狐狸皮毛一炸,从春花怀中跃出,挡在她身前,狺狺露出白牙。   石兽轻蔑一呵,张开大口,小狐狸便如一片红色指甲盖儿一般消失在它口中。骨碌碌咽了下去,还打了个响嗝。   “……”   春花脚下如同灌了铅,竟是动弹不了,眼睁睁看着石兽吞吃了小狐狸,又向自己扑过来。   心中霎时一空:她长孙春花,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生死之间,最放不下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掠过:爷爷的旧症,哥哥的前程,长孙家的荣光……没有了她,他们会难过很长时间吧?但总算还有一份不小的家业,其后,总会各有福祉,各斩牵绊。   这也是极好的呀。   春花快速地决定,自己对前头这二十年毫不拖泥带水的人生,十分满意,亦无遗憾。   耳边蓦地响起一声厉喝,不知怎地,她身子一轻,飞了起来,竟躲开了石兽的攻击。   再落地时,她才发觉自己置身于温暖的怀中,脸颊紧贴着一具滚烫的胸膛。猛然抬头,严衍如霜雪般苍白的脸映入她眼帘。他双眉一跳,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严先生!”春花失声。   澄心道尊霍善尚在呆愣中。   法阵中人忽然生受了他一掌,旋即突破了法阵,却不攻击,而是跃向了被石兽追击的女子。   石兽滞了一滞,看向八卦法阵,霍善立时领着众道士拜下,口呼神尊。   石兽冷笑了一声,再看向角落里相拥的男女。   “去死吧!”   石块攒成的巨爪挟着劲风袭来。   严衍撑着最后一口气,翻身将春花护在身下,闭上了眼睛。   意识逐渐消散,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他刚被师父收入断妄司,跪在妄念碑前,随着师父声声诵读司训:   “不轻纵、不枉杀!”   师父朗声问:   “红尘于我何有哉?”   小小的少年高声答道:“护佑黎民,严守天道!”   他记忆中的黎民,愚昧而脆弱,为私利蝇营狗苟者不胜其数。黎民于他是责任,千万人来来往往,亦无不同。   然而在他将死的这一瞬间,“黎民”凝结成了怀中女子的形象,满心计算却鲜活真实,值得一切善心护佑。   他在红尘中走了二十余年,此刻真切地觉得,死于卫道途中,心悦而无憾。   巧的是,凡间这日,在九重天上,正是福禄寿喜四位星君约在瑶池畔的小亭子里打麻将的时辰。   福禄喜三位早早到了,单是寿星久久不至,半晌才捎来个仙诀,说是养的小仙鹿吃坏了东西拉肚子,来不了了。   老神仙们三缺一,恼得无事可干,一同将老寿星骂了个臭头。   而后,喜星神神秘秘地掏出一面镜子:   “话说,小春花下凡很有些时日了。看天时,她也差不多该功德圆满,寿终正寝了。我从司命那儿顺了一面观世镜来,要不咱们……一同观赏观赏?”   观世镜浮尘一散,便现出此时凡间的情形来。   三位老神仙齐齐愣了神。   喜星搔了搔脑袋:“啊这……”   “按照司命新写的本子,春花不是被这石头妖怪一口吞吃了么?”   “是呵是呵,怎么咬了个空?”   “艾玛她竟然没有死么?”   喜星忧从中来:“春花在凡间风生水起地混了二十年,已是没按本子来了,这下连新排的死期都错过了。……这、这司命也太不靠谱了吧!待天衢圣君回转天庭,可是要怪罪的!”   “……”福星颤颤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老禄啊,你眼神好,快瞅瞅,那坏了小春花命格死期的,不就是天衢圣君么?”   “……”   “……天衢圣君是要死在石头妖怪手里么?”   “哦么哦么……他死了,岂不是就要回天庭来了么?”   “……”   老神仙们面面相觑。   谁还不想多浪几天呢?   还是禄星脑子转得快,左右张望了一番,眼尖地盯上了旁边一个正在扫地的小神仙。   “兀那小仙官!”   小仙官生得眉清目秀,扛着扫帚,一身墨绿衫子:“几位上仙有何吩咐?”   禄星倚老卖老地咳了一声:“我看你很眼生,何时飞升的啊?”   “小仙刚刚飞升,不过半个时辰。”   “啊哟,正新鲜热乎着呢!”禄星大喜,“正好我们几位上仙有件要事,交由你下凡去办。”   小仙官一愣:“小仙……刚刚飞升,私自下凡……不太好吧?”   禄星瞪他一眼:“我让你去,怎么是私自下凡呢?何况……咳咳,咱们天庭上最爱管事儿的那位不在,最近大家都过得……嘿嘿,很是松快。”   小仙官目光从观世镜上飘了飘,微微一怔,旋即好脾气地笑了。   “那么,几位上仙,究竟有何吩咐呢?”   仿佛乘着一叶扁舟,在宽阔的大江上漂流,严衍的意识在流水中打了几个转儿,从舟中持桨站起。低头再看手中,桨竟然消失不见了。   他愣了一愣,随即想起,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持桨亦是无用。   于是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又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竟出现了一个江心的小岛。   小舟如系,理所当然地滑入小岛的渡口。   严衍下舟,登岛。   小岛不大,只有一棵参天大树在岛的中心生长,树干可由十余人合抱,枝节修整,茂密沉郁。这是他熟悉的地方,是无数个修炼打坐的深夜里,他曾到访的所在。师父说修行者修道至深,及至登仙之时,便能在灵识中生出一片隐秘灵台。   他从未对人说过,他自幼便有一处灵台,正这棵江心岛上的巨树。   严衍负手站在树下,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他双目投向江上碧波,毫无意外地单调沉寂。   蓦地,身后有人唤他。   “严先生!”   他皱了皱眉。   离京之时,韩抉给他造了个假身份,又让他取个假名。他于是将本姓“谈”字拆开,取“言、炎”二字谐音,故名严衍。   被叫得多了,偶尔会忘记原本的身份,真以为自己只是个姓严的账房先生。也许是因为那唤他“严先生”的人,对这红尘中存在的一切人事,都太认真,太当回事。   身后那人又唤:   “严先生。”   他有些不耐烦,转过身去。   “别叫了。”   蓦地愣住。   一处虬结古朴的枝干上,不知何时,绽出了一粒不易察觉的鹅黄骨朵。   严衍蘧然睁开双眼,大汗淋漓。   作者有话说:   咳咳,来更文~   感谢在2021-04-22 22:54:54~2021-04-27 17:3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地雷、micasal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23瓶;韶华旧梦、地雷 10瓶;大婷广众19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兰芝长生   腊祭仪式告终, 除了观中道士,其余人都已离观。闻桑和李奔在观中寻摸了许久,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严衍和春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正灰心丧气时, 忽听数声巨响,有一座殿宇的屋顶炸了。   两人连忙赶来, 从屋顶窟窿里往下一看,惊得是魂飞魄散。   闻桑总算没有掉链子,立时摸出无定乾坤网, 扔了出去。那是韩抉亲手研制的法器, 果然将石头妖怪阻了一阻。   严衍闭目倒在春花怀中,不知生死。闻桑飞跃而下,急问:   “他怎么了?”   春花被闻桑一问, 有些发懵,半晌喃喃道:   “他……被我捅了一刀, 中了老道士一掌, 又被……那妖怪啃了一口……”   闻桑:“……”   他按住严衍手腕, 惊觉脉息已几近于无, 连忙先出手封住他周身大穴。再看一眼春花,一时也说不好她是友是敌。   李奔已从身后抢过来,要把春花拉起:“东家,咱们先走!”   一拉,却没有拉动。   春花低头,怔怔望着严衍的脸,只觉他浑身滚烫, 不由得紧紧揽住他的肩。   她一时也不知身在何处, 要去何方。但让她撒手放开严衍, 是万万不能的。   殿门前,众道士已重新建起八卦阵,严阵以待。霍善伸出金钱剑,朗声道:“你们这些渎神之人,一个都别想走!”   石头妖怪轰隆隆在殿内乱撞,拼命挣开无定乾坤网的桎梏。若是等它挣脱,那就真是谁都走不了了。   闻桑与李奔对视一眼。   闻桑想的是,他本是个孤儿,自幼被断妄司抚养,师伯和师父对他有再造之恩,□□碎骨亦不能报。   李奔想的是,他一家都是逃荒来到汴陵,由长孙家收留,教会他习武,今日若不能以身护主,回去也无颜见家中父母姐妹。   两人虽是初识,却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情。于是抽出兵刃,迎上霍善。   “铮”地一声,无定乾坤网在强力之中,碎裂了。   石头妖怪履着地面,呼隆隆向春花和严衍奔涌过来,口中瓮瓮有声。   只有春花听见了它的怪叫,似乎是:   “财神春花!”   蓦地,自屋顶昏暗的天际洒下了莹白的点点碎光。光芒所到之处,仿佛延缓了时间,所有的人、妖,动作都慢了下来。春花茫然地望着那石头妖怪渐渐趋近的丑陋躯体,不知何时停滞在了面前。似乎有层透明的光幕,如铜墙铁壁,挡在了她和石头妖怪之间。   碎光如雪,顷刻洒满了地面。莹白的光堆中如水银凝结一般,缓缓立起一个人形来。   “春花老板。”仙人兰荪向她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   “小仙与你尚有一段因缘未尽,特来相救。”   春花一向以为,只有那些写话本子的肚里没词儿的时候,才会天降个神仙,碾压一切妖魔鬼怪。没想到这回,轮到自己撞大运了。   她问:“你能救严先生么?”   兰荪笑笑:“不能。”   “你能……杀了妖尊么?”   “亦不能。”   春花深吸口气:“……那你能做什么?”   “我能救你。”   兰荪微微一笑,那神情是高不可攀,无关痛痒,却又仁慈宽厚。   “你今世历劫,原本尘缘已了,该命绝于此,却阴差阳错,错过了死期。我今来问你一句……”   “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   这声音如高山擂鼓,震得春花耳膜发疼。她赫然醒悟,这是梦中白猫反复问过她的话。   恋栈么?   她低头看严衍。   “若我死了,他……会怎样?”   “自然也没有活路。”   “若我能活呢?”   “你可以尽你的力,用人间的法子救他。”   “……”春花忽地又想起在安乐壶中因拙贝罗香而做的那个梦。   “我对这红尘,十分恋栈。”   兰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含笑点了点头。   他转身,面向石头妖怪。   石头妖怪冲破了光幕,凝结的时间倏然碎裂。   妖尊切齿的声音从地底响起:“兰荪!你不过是我踩在脚下的一根破草,上天镀了一层金,就把自己当令箭了?”   兰荪淡淡一笑:   “天道伦常,非你所能左右。”   八卦阵中,无论是众道士还是闻桑、李奔,都如遭大石重压,口吐鲜血倒地。在神光与妖力的相抗之中,凡人的法力微不足道。   兰荪轻轻抬手,从宽大袍袖中蹿出一条碧绿丝绦,沿着石头缝儿直钻了进去,在石头妖怪体内横冲直撞。   石头妖怪通身的缝隙中绿光大放,砰然一声,石头再度炸裂,嘭洒了一地,定睛细看,竟是堆砌如山的金玉碎块。   妖尊从地下发出凄厉而惊悚的惨叫,仿佛受伤垂死的野兽。一股灰色幽光逃入安乐壶的甬洞,顷刻间,地下隆隆剧震,地面裂开,黑色光团从地下快速升起,也不恋战,透过屋顶的窟窿,倏地窜入云霄,消失不见了。   春花大惊:“你不追么?”   兰荪道:“他受了重伤,只能逃回安乐壶中。后头便是你们凡间自己的事了。”   他转脸看向伏在地上,神情仍十分不甘的霍善道尊:   “你乃事神的修士,却连是神是妖都分辨不出。既是眼睛要来无用,就由本仙取走吧。   话音刚落,霍善道尊双手捂脸,嘶哑痛叫起来。再放下手掌时,双眼中瞳仁已变作浑浊的白色。   春花微愣:“神仙……都是如此随意惩罚凡人么?”   兰荪道:“并非随意。多少有些因果罢。我此次下凡,既为还恩,亦有还仇。”   “那……静宜呢?她于你是恩,还是仇?”   兰荪默了一默,半晌道:   “凡间事于仙人而言,都只是露水一滴,昙花一现。既已超脱,安有眷恋?”   他收回手掌,隐入袖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春花老板,快去救你想救的人吧。”   靠一日一颗百年老参吊着口气,连喝了七颗老参,终于将严衍从阎王殿抢了回来。严衍身体和灵力都受损得厉害,病情平稳后,又昏睡了三天三夜。   严衍睁开眼,闻桑惊喜的大脸在眼前放大。   “师伯,你终于醒了!”   “……你一定很奇怪,是谁救了你们吧?。”   “是个活的神仙啊,你也认识的,就是之前那个菖蒲精兰荪啦!哇,成了仙果然不一样,他只动了动手指头,那个石头妖怪就被打爆了头!”   “春花老板还真是个讲义气的。李奔要拉她先走,她动都不动……她晕倒之前,还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传家的玉牌套在你身上,让李奔带你去医馆找许大夫,说是不论用多贵的药材,一定要把你救回来!嘿嘿,那老大夫果然有本事,把整个汴陵城的百年人参都调过来给你熬汤喝!”   “诶,师伯,你怎么不说话,是哪里不舒服吗?”   严衍被他吵得太阳穴阵阵暴跳剧痛,最后的记忆如呼啸的山风涌入脑海。他倏然紧攥住闻桑的手:   “长孙春花呢?”   闻桑一愣,忽地脸红,支支吾吾道:“春花老板她……”   严衍一惊:“她怎么了?”   闻桑嚷起来:   “她说她身上太臭,洗澡去啦!”   “……”   严衍胸前伤口一痛,心中却是猛然一宽,仿佛激烈湍急的巨浪遇上绵软的沙面,瞬间落定,铺满江滩。   闻桑并不知道自己的大喘气引发了怎样的波动,继续喋喋不休地道:   “嘿嘿,其实我也有那么一点儿小功劳呢!要不是我和李奔及时赶到,抵挡了一阵,你们可能都等不到兰荪下凡,就要嗝屁啦!”   严衍试着撑了撑虚弱的身子,却只觉眼前一黑,又脱力地倒回床榻。   闻桑大惊:“师伯,许大夫说了,你得多躺几天!”   严衍剧咳了一阵:“扶我起来!”   “师伯,你别逞强啊……”   遭严衍冷眼一瞪,闻桑不敢违逆,颤颤伸出双手。   身后传来一声轻嗤,顿住了他的动作:   “大夫都说了,要卧床静养,怎么还要逞强?”   严衍循声望去,先望见长孙石渠从门外冲进来,大呼小叫:“哎哟哟,严兄,你再不醒,我们医馆大夫的薪俸都要被春花扣光了!”   他似乎又长胖了,更显得皮光肉滑,唇红齿白,怀里托着一只火红的小狐狸。   “这死里逃生的小狐狸,现下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你可不能输给它,也要快点好起来啊!”   那狐狸在他手里挣扎了两下,终究挣脱不出,只得一脸生无可恋地任他摸来摸去。   咚咚几声,长孙老太爷拄着龙头拐杖迈进门来,石渠连忙扶了一把,被老太爷甩开。   老太爷慈祥和蔼地走到床边:“严先生,你是咱们钱庄的顶梁柱,要是没有你,春花一个女孩子怎么顾得过来?你就放宽了心,在家里住着,想住多久住多久,一定得把身子养好啊!”   最后出现的,是长孙春花。   她笑语晏晏地立在门槛上,并不进来,乌发只簪了一半,另一半散落在胸前,依旧是鹅黄衫裙,如一簇隽甜的迎春在清风中微微招摇。   作者有话说:   更一章   感谢在2021-04-27 17:39:56~2021-05-02 00:42: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061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20瓶;阿氺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穆如清风   腊月十五, 曲知府秉明了吴王爷,领着一班捕快将澄心观搜检暂封,以免民众侵扰破坏。这事的起因, 是澄心道尊不知怎地, 盲了双目,大失常性, 在澄心观中持剑狂奔,伤了十几个弟子。   道士们联合吴王府的府兵,好不容易才将他制住。老道士破口大骂, 什么“渎神不敬”、什么“装神弄鬼”, 叫嚣了两个日夜,终于奄奄昏迷。吴王爷一向慈悲为怀,对澄心道尊敬重有加, 特为他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好为他择了一处偏院休养。   澄心观没了主心骨, 观中道士纷纷散去, 或投奔他观, 或还俗归家。   闻桑也在搜检的捕快之列,他在后园中找到了一条地道。地道的尽头却是封死的石壁,并没有什么机关,只在发现了一些经年已久的破碎白骨。   仵作验了,均是兽骨。澄心观的异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有好事者声称,澄心道尊发疯那日, 曾有地动山摇的异象, 澄心观上空腾起一团黑云, 直上青天逃逸而去。百姓们都传闻,是澄心道尊多年来降妖除魔,造了太多杀孽,遭了反噬的缘故。   年关将至,街市上大小商铺竞售各式年货,除了桃符新历,还有那些年画春幡、烟花爆竹、蔬食饧豆、干货腊味,不一而足。腊月本就是长孙家旗下产业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春花安排着酒楼置办了十样锦食盒、钱庄特制了锦缎手绣的大红利是包,药铺推出了可由买家手制的屠苏袋,长孙家的年礼在汴陵城风靡一时。   腊月二十四,吴王世子新纳的侧妃秦氏亲写了拜帖,过长孙府拜望。   这位王府侧妃新嫁了数日,据说归宁的时候排场颇大,秦家将府门口的整条街以红布铺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上了王府正牌的亲家。递张拜帖也是走个过场,春花刚收到拜帖,家人便来报说秦侧妃已在门前了,命她速去迎接。   受过裂魂之术,善魂虽重新归位,心志却多少会受些影响。春花觉得自己近来多了些妄想的症状,却不知秦晓月是什么情况。   她迎到府门前时,秦晓月正从一辆四面雕如意牡丹的华丽香车款款下来,站在长孙府的门匾下。   走得近些,正听见她拿着点腔调对婢女道:   “我从前觉得长孙府门庭最是气派,如今看来,好像也不过如此么。”   “……”   春花只好当做没听到,笑吟吟地将人迎进来。   “本该我先去贺妹妹与世子新喜,可惜这近年关了,俗事缠身,一直未能成行,反教妹妹先来看我。”   秦晓月笑一笑,眉间似有郁色仍未化开:“久闻长孙府园中玉簪花种得好,可否与春花老板去花园中走走?”   “这寒冬腊月,哪里有玉簪可看?”   见秦晓月面现不豫,春花话头一转:   “不过园中尚有几株腊梅,还可一观。”   秦晓月比斗香大会时瘦了不少,眉眼微凹,眼下似有微微黑影。然而脂粉涂得厚,高耸的发髻上钗环琳琅,颇有些明艳的豪富气魄。   她与春花并肩而行,眉宇深蹙,却不说话。行了一段,秦晓月蓦地止步。   “我嫁入王府时日尚浅,却偶然听说了一桩传闻,颇为奇特,是以想来向春花姐姐求证。”   春花知她此来必有深意,也不意外:“不知是何传闻?”   秦晓月微垂水眸:“听闻,春花姐姐曾与世子议过亲。”   春花一怔。   “我从前以为世子属意的是寻静宜,却没想到,他心里的人是你。若是寻静宜,我自问比不上,但你……相貌才情均不及我,又镇日抛头露面,早坏了名声。他怎会……怎会中意你呢?”   春花默了一默,而后哂笑:“秦家妹妹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我从前确实和世子议过亲,但那是小时候娘亲们随口一说,后来王妃提过一次,也只是说笑,从未当过真。我与世子从来只有兄妹之情……”   她话音戛然而止,秦晓月摊开手掌,掌中安静栖着一条金红两色,歪扭陈旧的平安络子。   “这络子是你亲手打的,我记得许多年前在你那见过,我还嘲笑过你打得丑。”秦晓月幽幽地道,“世子竟将它……珍藏在书房的沉香匣子里,我碰倒了匣子,他一连三天都没和我说话。”   她声音微带了点哽咽:“他那样温和的人,竟然为了这个,三天没和我说话。”   春花收起了笑意,冷冷睨着秦晓月。   “秦家妹妹走这一趟,究竟想要个什么结果呢?想让我承认我心悦世子,还是想让我否认,和世子撇清干系?”   春花叹了口气。   “早几年,我确实是给世子送过平安络子。不过么,我也亲耳听见世子说,他只当我是妹妹,若要娶我,他宁可去死。”   秦晓月愣愣地望着她。   “不瞒你说,我那时觉得,是有些丢脸的。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我长孙春花活在这世间,有太多得意欢喜事做,可不是只为了喜欢一个男子的。心中有了挂怀,看人看事都难免偏颇,这于我毕生所求,大是不利。”   春花炯炯盯着秦晓月:“于你,世子是绝世难得的良人。于我,我自己才是最好的良人。你我所求,根本不同,莫要无谓争斗。”   秦晓月为她泠然目光所慑,不禁低下头去:   “我听人说,澄心道尊出事那日,你也在澄心观?他们说澄心道尊疯了,是妖物作祟反噬?是不是……和盘棘有关?”   春花道:“此事,你该去问衙门,或者问吴王。”   秦晓月嗫嚅片刻:“你……可会将我受裂魂之事,告诉世子?”   “若此事于他有大干系,我自然要告知。”春花道,“眼下,似乎还没有必要。”   秦晓月不说话了。   春花向她行了一礼。   “不知秦侧妃,还有何吩咐?”   目送秦晓月离开,春花转过身,便见几株梅树之间,一个修长俊逸的身影清澈地映入了眼帘。   “严先生!”春花咧开嘴,冲他一笑。   严衍有些闪神。   他已经能看出,这笑容与面对秦晓月时客套得体的笑容有所不同,却和她面对祖父兄长时的笑容,有几分相似。   严衍在长孙府中休养了多日,终于能够下床。他想着叨扰太久,该搬回客栈,长孙老太爷和石渠却都推说做不得主,让他千万一定要向春花本人告辞。   这几日来,春花都忙得脚不沾地,两人竟是连面都见不着,好不容易才在花园中遇上她。   春花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皱起眉:   “还没好透,怎能受风呢?”走过去,替他拢了拢披风系带,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   见他面色有些苍白,应是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了。她了然:“你都听见了?”   严衍点点头:“见你应付得极好,便没有打扰。”   春花一哂:“世间痴心女子多错付,何必再加为难。”   她顿了一顿,探询的目光投向他,“严先生,可曾受困于情么?”   严衍摇头:“严某信法度,信义理。情乃虚无缥缈之物,凡人各有心思,多冠以为情之名,实则行的都是龌龊之事。不如以法度为尺,万物皆可丈量,无分轻重,亦无亲疏。”   春花心中一动,倏然看向他,半晌笑道:“你这话,妙得很。”   “哦?”他微微低头,正与她目光相对。   “我与严先生不同。我信的,是一个利字。”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我若能利及众人,众人便会反惠于我。而情这一物,便如一叶障目,让世人看不见真正的利之所在,或是只见小利,不见大利,只见眼前利,不见长远利。倘若人人都能看清自己的利益攸关,我长孙家的生意,也会好做许多。”   她喃喃道:“谁遣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   严衍沉默一瞬,蓦地勾起唇角,笑了:“你这话,也妙得很。”   春花被迎面而来的璀璨亮光灼了一下,仿佛冰湖春融,枯树绽芽,一瞬间由冬入春,被席卷进漫天桃花。   眨了眨眼,那亮光却又突然消失了。再细看下,对方依然是沉静无波的神情。   ……是她看花眼了么?   平时冷冰冰的人,笑起来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他不笑的时候,显得格外严厉难以接近。若他像石渠一样腻笑,只怕整个汴陵的芳心都要丢在他身上了。   春花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个旁人不识的宝贝。   她心中一动,忍不住就问:   “严先生,你们断妄司,给你多少月俸啊?”   得知他是官门中人之后,她又刻意观察过他。严衍穿着颇为简素,饮食也不甚讲究,整体看起来就是……很穷。春花直觉,他应该是个比闻桑大不了多少的小官,最多算个……捕头?   严衍与她并肩携行,忽地一丝素馨的淡香又沁入鼻息。枝上腊梅如少女红唇初绽,严衍不知怎地,卸下了防心,如实道:“每月三十两。”   春花震惊:“这也太少了吧。”   她又问:“你家中……还有什么亲人么?”   严衍思忖片刻:“父母早逝,家中只有年迈祖父,还有……一位姨母。”他于亲缘上十分淡泊,祖父严格而不亲近,姨母虽关怀备至,却难以交心。   “如此。”春花低头,沉思了起来。   青灰色的天空中云层混浊,渐渐地,竟落下丝团般的雪絮来。   春花驻足,仰脸道:“下雪了。”再看看严衍,忙踮起脚尖,替他将披风的兜帽戴上。   柔滑微凉的指腹轻轻擦过严衍脸颊。   严衍不觉一愣,下意识向侧让了一步,拉开两人距离。   “东家。”他垂眸,道。   春花收回手,偏头看他。   “严某的伤势已无大碍,今日见着东家,是为了辞行。   作者有话说:   来更来更~   感谢在2021-05-02 00:42:52~2021-05-07 23:3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3个;无前缀的花椰菜小蛮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20瓶;钟会会 10瓶;数学拜拜 4瓶;无前缀的花椰菜小蛮人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岁聿其莫   春花笑了笑:“你是要离开我家, 还是要离开汴陵?”   是她轻忽了。他既是断妄司的官差,当然不会长久地在春花钱庄当账房。   “多承照顾,严某的伤已大好, 也该搬回客栈了。”严衍觑她一眼, “早几日就想同东家提,无奈东家太忙。”   原来是想搬回客栈啊。   春花松了口气:   “岁市的杂务太多, 这几日都抽不开身。”   这一会儿的工夫,她竟已想好了七八种留下他的法子。   正犹豫要用哪一种,忽有下人来报, 衙门的闻捕快来了。   这正中了春花下怀, 她忙道:   “闻捕快来得巧,酒楼送了新鲜的小羔羊肉,正适合支炉子现烤。爷爷和哥哥出去布施了, 咱们三个恰好凑一桌。”   大运朝能牧羊的草场不多,羊肉价高甚于白银。除了大内禁中, 民间极少有人能吃得上羊肉。这回春花酒楼从漠北进了十余头契丹小羊羔, 不过一日便被汴陵富户抢个干净, 只剩两头, 留着长孙家自己食用。长孙府的厨子颇得春花酒楼的真传,将羊骨熬汤做底,羊腩炖烂,羊排烘烤,腿棒腌卤,外脊挂炙,不久便整治出一席全羊宴。   闻桑只在京中吃过一两回羊肉汤饼, 且都是表面两片薄薄的羊肉, 从未见过如此豪放的吃法儿, 薅了一根羊排,撒些辣茱萸粉,咬一口,外焦里嫩,油滑喷香。   左右呈上屠苏酒,他狠狠喝了一盅,只觉从脚底板升腾起一股热气,立时将满身雪意驱赶了出去。   不由得拍着大腿喊了一声:“好肉!好酒!”   又见严衍尚未动筷,便啧啧感叹:“这账房先生的伙食,可比咱们断妄司好多了。师伯,我要是你,就为这一口吃食,也愿意留在春花老板这儿再当十年的账房先生。”   严衍看他一眼:“既如此,你就辞了差事,留在这里吧。”   “……”闻桑晓得自己又说错话,缩了缩头,“可惜我不会算账。”   春花旁观这两人神态,微笑道:“羊肉温补,严先生多用些。尤其是这外脊肉,最宜挂炙,将熟未熟之时,将外层薄薄切下,口感最好,只是对刀工要求颇高。”   便取了细小银刃,从挂炙的外脊肉上慢慢下刀。但那外脊肉长长的一条,带着些筋膜,她用刀不得法,切了半天,纹丝不动,不由得微露尴尬。   严衍盯着她动作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皱眉:“你不擅用刀,小心割伤了手。”   春花讪笑:“平日这些都是仙姿来做,我确是有些笨手笨脚。”   严衍摇了摇头,从她手中接过银刀。薄刃在指尖轻轻一翻,便从外脊肉上削下薄薄的一片,他以箸夹起,蘸了粗盐,轻轻放在春花碟中:“试试。”   春花夹起一尝,果然细嫩弹滑,肉香馥郁,拍手道:“你这刀工倒比仙姿还要厉害三分。”   于是笑眯眯望定了他。   严衍眼见她这坐等投喂的姿势,愣了一愣,旋即在心里叹了一声。指尖薄刃飞舞起来,不多时,便切了数片嫩红薄肉,整整齐齐码在盘中。   春花也不含糊,举箸夹起,蘸了粗盐便往嘴里送。严衍再切了两片,切的速度刚好匹配上她吃的速度。   闻桑拿着一根棒骨据案大嚼,边吃边望着眼前这两人,渐渐觉出些不对劲来。   以他的人生阅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他苦思冥想了半晌,终于从一团乱麻般的思绪中勉强抓出一缕线头:   “那个……师伯,你不是说,今日就要搬回客栈么?”   这话一出,严衍的动作顿住了。他看了闻桑一眼,放下了手中银刃。   “方才已向东家辞行,稍后,你便同我收拾一下。”   春花看看盘中炙肉,微一思忖,展眉道:   “严先生有公务在身,我也不好勉强。但许大夫说了,你这回伤筋动骨,若不好好休养,以后会留下病根。眼看就是年关,我们家中人丁单薄,爷爷最喜热闹,不如,你们就留在府里过完年,再做计较。”   闻桑听着,不对劲的感觉更加浓厚了。   他轻咳了一声:   “师伯,咱们的案子,不是还没查清么?”   春花看了他一眼。   严衍也看了他一眼。   闻桑默默地噤了声。   那不对劲的感觉很强烈,但是他好像……不应该再说话了。   静了片刻,严衍道:“苏玠的案子,已知是妖尊胁迫樊霜所犯。但他究竟是因何而死,与那花娘菡萏又有什么牵扯,这些内情尚不明朗。妖尊盘踞汴陵多年,所做恶事一定不少,是否有其他帮凶,亦需严查。”   “妖尊受了重创,必不能逃远,我已传书回京,召司中同仁前来相助。你……”他看了春花一眼,“其后诸事,都与你无关了,你也不必再担心。”   春花囫囵点点头。   “你与苏玠渊源颇深,对他的死,是否还知道一些别的内情?”   “呃?”春花不防他突然发问,一时怔住。   她当然知道别的内情。可说与不说,哪些可说,哪些不可说,还需拿捏尺度。   严衍观察着她的神情:   “在海龙腹中,与安乐壶中,危难之际,东家都曾提起一封信……”他沉吟,“是写给天官的信?”   “或者,严某可以代为转达。”   春花的神情凝住了。她垂下眸子,道:“那信,是苏玠死前留下的,与他的死因无关。若是我不在了,有些他的私密,或许要托付给别的可信之人。我既还在,也就无需劳烦谈老大人了。”   “噗……”默默抱着酒壶的闻桑喷出了一口屠苏酒。   “谈……老大人?”   春花不觉他的异样,点点头:   “苏玠说过,你们这位天官铁面无私,德高望重,一面孔夫子,一面包青天。那必定是位沉稳的老大人了。”   “……”   严衍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他再看一眼春花:“此行虽是为公务,但终究是对东家有所欺瞒。严某还未好好致歉。”   春花忙道:“严先生这几个月帮了我很多,理事也是兢兢业业,毫无破绽,并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她眼珠一转,立刻打蛇随棍上:   “其实我留你,也不仅是为了养伤。这时节,有本事的先生都回去过年了,一时也找不到人手接替。待年后,我将一应账务整理清楚,再寻个靠谱的账房接替你,如何?”   她这话合情合理,又巧借了几分严衍的歉意。是以严衍虽有犹豫,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闻桑又灌了自己一口酒,脑子开始昏沉。   好像有什么东西,愈发地不对劲了。   秦晓月回到王府,向吴王爷和王妃请过安,这才回了世子居住的风麟轩。   入夜,雪已下彻,园中如浑玉净白,万籁俱寂,只有被压弯的松枝偶尔簌簌落下一抔雪来。   秦晓月在门廊下抖落了满身霜花,抬眼正望见房中安坐的蔺长思。   他面色是惯常的苍白,披着大氅,倚灯坐着,手中一卷发黄卷册,目光却是灼灼望她。   秦晓月惊住了。   成亲已过月半,她虽只是个侧妃,但蔺长思并无正妃,以往也不好女色,什么通房、婢妾通通是没有的,王府内都当她半个世子妃。   可这还是他第一次到她的居所来。   连忙行了礼:“世子怎么在此?”一时又有些不置信的欣喜,吩咐下人:“快去备些热酒来给世子驱寒。”   蔺长思抬了抬手:“不必了。”   他双眸依旧温和,只在注视她的时候,平添了一丝冷意。   “你今日去了何处?”   秦晓月垂首,静了一瞬,才回道:“妾身……去了长孙府。”   “去做什么?”   “……听闻春花姐姐新进了几斤馝齐香,特地去讨一些,给世子调个益志的方子。”   “哦?那讨回来的馝齐香呢?”   “……”秦晓月不说话了。   蔺长思淡淡笑了一声,摊开手掌:“你拿了我什么东西,该还回来了吧?”   秦晓月暗暗握拳,将下唇咬得红肿,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半晌,从袖中掏出一条平安络子,放在他手心。   蔺长思合上手指,剧烈地咳了两声。秦晓月颤颤地伸出手,却终究不敢去扶。   他缓缓起身,走出两步,背向她,道:“我心里如何想,与她无关。她有她要做的事情,你以后……不要再去扰她。”   言罢,他便要步出,秦晓月在身后叫住他:   “世子,你不想知道她见了这络子,说了什么吗?”   蔺长思止住了步子,并未回头。   这已经足够激励秦晓月说出她要说的话了。   “她说,她活在这世上,不是为了喜欢一个男子的。”   “世子可知道,她接了那位姓严的账房先生入府,两人同食同寝,亲密非常。外头都传闻,开了年,她便要招赘那个账房。”   “她本就是个水性杨花,不守闺训的女子。”   “坊间还说,澄心观闹妖怪,都是她惹去的。怎么就这样刚好,她头回去澄心观做法事,第二天道尊就疯了?这女子,恐怕是有点古怪。”   秦晓月喋喋有声,越说越气愤。不意蔺长思听了这些话,慢慢地回转身来,盯住了她:   “你今日……究竟是为何去找她?”   她为这肃然的目光冰冻了一瞬,心中蓦地慌乱,不自觉答道:“不是妾身非要去的,是王爷……今日提了一提,让妾身得空可以去长孙府探望。……世子,妾身也是遵了王爷的命令。”   蔺长思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道:   “我娶你之前就已说明,你既顾惜名节非要嫁我,便要安稳度日,不要生事,如此我能保你一世平顺。若想要自由,我随时可以写下文书。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秦晓月颤了颤,良久才凄声道:“明白。”   他于是不再多言,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踏入了一夜雪色之中。   作者有话说:   来啊,造作啊,狗血啊。   感谢在2021-05-07 23:31:12~2021-05-11 00:3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20瓶;钟会会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春露秋霜   汴陵岁末的这一场雪, 下了五天五夜,眼见着暖阁外的青松被日日积雪压得弯了腰,转眼便是腊月二十九。汴陵百姓有的回乡下过年, 留在城里的多半也都忙于家中岁事, 城中繁华街道纷纷闭户,一时倒冷清得像个孤城。   长孙府内张灯结彩, 家人洒扫门户,布置香花祭祀供礼,厨房里烹羊宰牛, 浣豆酿茶, 各司其职,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严衍是客,又是伤病号, 日日只在暖阁里看书看账,但窗外的热闹喜庆多少沾染了几分。先是有裁缝给他量体做了两身新衣, 又有厨子来让他定两道除夜的菜, 钱庄的小章送了干净桃木牌让他写桃符, 扰得严衍烦不胜烦。但有些不耐烦, 对方便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这是长孙家的规矩。   除夕对严衍而言并无特殊意义。   他父母早逝,祖父亦修无为之道,向来寡言少欲。往年除夜,都是祖父与他两两相对,除了命厨房加两个菜,便是考校他修为学识。一待亥时, 祖孙二人祭过祖先亡者, 相对一揖, 回房休息。   严衍当然知道,别家府内都不似他家这样寡淡。但看长孙家的态度,也未免过于隆重了。   巡夜的刚敲过二更,暖阁的门扇“嘭”地被撞开,一股寒风卷着细密雪花扑进来。   书案上的烛火疯狂躲闪,长孙石渠跟头流水地撞了进来,一见他随意披衣坐在案前看书,不由得大惊:   “严先生,你怎么还没穿戴好?”   严衍皱眉:   “石渠兄有事?”   石渠怔愣地看着他,半晌一拍脑袋:“哎呀,我都忘了,你不知道我们长孙家的规矩。”   “……”严衍露出一丝苦笑,“这几日已学了许多贵府的规矩。”   石渠嘿嘿一笑:“别的我不管,今夜这个可是最有意思的规矩。春花和我去‘散金银’,你去不去?”   散金银,是汴陵一带富商祖辈留下的习俗。在年节之前,大雪之日,有德行的富商会前往城中最孤苦艰难的穷困人家,暗中以破碎金银或纸钞藏于贫家门户。这些贫家次日展门见了金银,不知何人,还以为是菩萨显灵,于是便可以这小小财富团圆家人,过个好年。   如今盛世藏富于民,贫家渐少,况且行善不留名,于善人生意并无益处,故而这传统失传已久。严衍没有想到,身为汴陵首富的长孙家竟还保留这习俗。   两人穿戴整齐到了门庭,一眼望见长孙春花抱着个沉沉的锦匣,立在大红灯笼之下。   她今日不欲招摇,穿了一身莹白斗篷,边缘亦是纯白绒毛,眉眼如墨涌,发上一枝嫩黄腊梅。于这幽幽雪夜之中,不似往日金尊玉贵的女财神,倒像是一只天然懵懂的梅花精。   听见踏雪之声,她回过头来一笑,仿佛春风化开了雪色。   “哥哥。”   见严衍跟在身后,春花微微一愣,面露责怪:   “外面这样冷,你把他拉出来做什么?”   石渠也不示弱:“你把他养在暖阁里,都快发霉了,金屋藏娇也不是这个藏法儿。”   “……”春花被他怼得一愣,一时竟找不到话语反击。   只得偷觑一眼严衍,见他没有恼怒之色,这才放心。   “这本是我家的习俗,雪夜劳累,严先生不必勉强同行的。”她歉意地解释。   严衍淡淡睨她:“出去走走甚好,倒也不勉强。”   “……”   春花瞪一眼得意洋洋的石渠:“那就同去吧。”   严衍踏前两步,行至灯火中。他面色虽苍白,但五官凌厉清冷,更有一股沉着气势,身着墨色大氅,衣袂绣着数株老松,正是春花特地让布庄的裁缝为他赶制的年节新衣。   这颜色孤高端正,果然很适合他。春花心中暗暗地想,有细碎的愉悦浮上心头。   西郊的方家巷子,是整个汴陵最贫穷的片区。除夜将至,别处都是一片欢腾热闹,张灯挂彩,只有此处一片沉寂晦暗。只有两三户人家的窗户透着暗淡的灯火,间或有女人孩子的哭声,有时又有连续的男人怒骂的声音,惊起远远近近的狗吠。   路上几乎无人,家家紧闭门户。三人涉雪而行,身后跟着的正是已经还俗回家的李奔。他回复了护院的装扮,看起来颇为孔武有力。有个醉醺醺的汉子路过,见这几人穿着考究,想上来蹭些便宜,见李奔往旁边一挡,也就讪讪退去了。   路边一只枯瘦的老猫惊叫了一声,飞快蹿进了树丛。   严衍道:“世人都道汴陵富庶甲天下,没想到,还有这样破落潦倒的地方。”   春花道:“汴陵能人众多,人人都想做人上之人,总有些争不过别人被挤下来,挤得毫无希望。此处房屋老旧失修,许多都已无主,或收着十分便宜的租子。因此居住的多是无处可去的流浪者,有因身有残疾而被抛弃的,有家中人口太多无力赡养的,也有那些烂赌成性不事生产的地痞流氓。他们远离繁华闹市,多是靠打些零工为生,往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若是走投无路犯了法纪,官府只管往狱里一扔了事,平日很少管他们的生死。”   她让石渠托着锦匣,自己从匣中拿出一颗碎银,以一张黄纸包了,亲自塞在一户人家的门扇底下。沿街沿户,都是如此,竟也不厌其烦。   严衍看见那黄纸上带着墨迹,于是另抽了一张来看。只见上头画着一幅小画:一个高高的匾额上画着一朵重瓣小花,底下是一个小人儿挑担执锄,咧着笑脸,小人儿的一只手上拿着个闪亮的金元宝。   他问石渠:“这画是何意?”   “这都看不明白?”石渠眉毛一振,终于抓着一个展露自己非凡智慧的时机,“这是我们长孙家铺子的招牌,底下这人在干活,拿了不少工钱,所以特别开心。”   “……”严衍默了一默,“长孙家……很缺伙计么?”   “当然不是!”石渠骄傲道,“我们长孙家招伙计,都是要抢破头的。   “那为何还要如此费心?”   “春花说了,住到方家巷子来的,多半是很难在别家找到差事的人。散金银,只能解一时之急,治标不治本。我们长孙家开了个学徒塾,但有那些缺胳膊少腿,或是年迈体弱的,有师傅教导一门新的适合的手艺。譬如腿脚不好的可学绣花,口不能言的可学按图送货。大约三个月,就能上手干正经活儿了。学徒期间的伙食,都由长孙家承担。”   严衍一怔:“这倒是个好法子。但你们既是商人,如此行事难道不会亏损么?”   “能好好学徒三个月的,定是有决心好好工作养家的人。自家培养出来的,不仅熟手,还会忠心。春花说了,千金难买是人心。”   严衍沉默了一阵。忽然想到,两人从海龙腹中脱困之后,遇到的那位老妪。那时春花也曾将自己的名牌赠予她,给她安排个差事,只可惜对方不领情。   “这法子,还是我和春花一起想出来的。她算过账,只要每年拿出产业利润的十中之一,足可支撑。”石渠沾沾自喜,“但我们终究只是普通商户,许多贫户怕我们为富不仁,当我们是骗子。春花和我曾向知府大人进言,提过这学徒塾若能由官府来组织,定能事半功倍。但知府大人觉得……此事不易有功,反易多事,便没有了下文。”   石渠叹了一声:“不是我说,要是有一日我能考中进士,捞个官做,定能有许多利民举措。”   严衍微微失笑:   “你们兄妹二人,行事确与旁人不同。”   蓦地想起一事,严衍眸色微沉,问道:“严某听闻,春花老板年幼时,曾起意要烧钱庄?”   石渠呆了呆,旋即哈哈大笑:“这事儿在汴陵是出了名的,也只有你这外地人不知道。”   那一年,长孙春花只有十一岁。   长孙家数代经营尚贤钱庄,一向是谨守本分,童叟无欺,但终因规模有限,服务单一,被寻家钱庄抢了不少老主顾。直到那一日,忽然有大批百姓上门挤兑存银。   长孙家的存户主要是几个大户,惯常有大笔开支,都是会提前打招呼的。这些银钞为何会散落到百姓手中,百姓们又商量好了一般上门兑银,这里头的文章,行内人一看便知。   长孙恕自然也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无奈库中存银有限,四处奔走,多年的老生意伙伴竟无一个出手相助。还是一个老友暗中提醒了他,寻家早前已放出了风声,要收并尚贤钱庄。汴陵城中,哪家富户敢公开与寻家作对?   眼看付不出兑银,三日内官府便要来上封条。长孙恕无计可施,穷途末路,思及家中还有两个孩子需要抚养,只得同意,以三万两的净银将尚贤钱庄卖给寻家。   入夜,寻仁瑞亲带了自家钱庄的掌柜账房管事伙计,前来验收尚贤钱庄。不料,长孙春花领着石渠、仙姿、李奔等人,各个手擎火把,拦住了寻仁瑞的去路。钱庄周围早堆满了木柴火油。   隔着幢幢火光,春花对长孙恕喊话:   “爷爷,你把钱庄交给我,我绝不会让它倒掉!你若非要把祖传的产业卖给寻家,那不如都一把火烧个干净!横竖咱们祖孙三人吃糠咽菜,也能活!”   那时寻仁瑞刚接了寻家家主之位,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自然没把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放在眼里,招呼左右护院便要用强。   却听那黄毛丫头冷笑道:   “寻当家的,你为了收我家钱庄,所投绝不止三万两,其中从地下周转而来应也不在少数。我今日烧了钱庄,长孙家当然玩完,你此前高价买走的尚贤银钞也都形同废纸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您自己掂量掂量。”   寻仁瑞表面未动,内心却是大惊。   到了这个情形,双方都有不少筹码压在赌局中。他初掌大权,寻家其他几房都看着他的动作,若在长孙家栽了大跟头,以后这家主恐怕难当。   确实像这丫头所说,长孙家可以什么都不要,他寻仁瑞却输不起。   他心中虽惊惧,面上却仍虚声恫吓:   “丫头,这可是你长孙家的祖宗基业,你当真忍心烧个干净?”   春花在火光中与他正正对视,哈哈大笑起来:   “寻当家的,我长孙春花过去、现在、未来,说话一定算数!”   她手中火把轻轻一掷,便点着了半边牌匾,火焰腾地燎着了前头半间铺子。   寻仁瑞大惊失色,两人对峙了顷刻,他蓦地大呼:“快救火!”   这是寻仁瑞与长孙春花第一次正面交锋,也是他后来无数次落败的开端。   作者有话说:   一直沉迷于描写两个原本不可能相爱的人最终相爱的过程,本文感情线注定慢热、坎坷,曲折。现在只是个开头哦。   感谢在2021-05-11 00:39:03~2021-05-17 21:4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各得其宜   石渠的讲述停了下来。严衍道:“……后来呢?她当真烧了钱庄?”   “呵, 她怎会如此蠢!寻仁瑞来之前,我们已将所有存银、票据、账簿都搬到后院去了。大火烧了前半边院子,后头安稳无事。”   “第二日, 我和她一起, 终于说服了爷爷,把管家权交给了她。她站在钱庄前院的废墟上, 给来兑银的存户叫价,凡是肯推迟六个月兑银的,加五分利, 推迟一年兑银的, 加十分利,但名额有限,只能从低至高竞价, 待名额满了,剩下的存户便只能当日按原价兑银。渐渐便有些存户受了她鼓动, 在七八分利上便忍不住叫了价, 拿了银钞回家去了。那些当日坚持要兑银的, 也都兑出了现银。咱们钱庄, 竟然就这么撑下去了。”石渠嘿嘿一笑,“从那以后,爷爷对春花是心服口服,真正让她放手去管家了。”   “……”严衍心道,小小年纪,就这样深的心机。   “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子, 家里虽有几个忠心的护院能保她安全, 但白眼欺辱总是免不了的。还是后来攀上了吴王妃这层关系, 外头才逐渐对她客气一些。别看我这妹妹面上总是笑眯眯的,里头其实十分要强,也尤其沉得住气,比我这哥哥不知强多少倍。”石渠满口的称赞,丝毫没有被妹妹比下去的沮丧。   严衍皱起眉。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想要在满是人精的汴陵商界闯下一片天地,曾历过的种种艰辛,不问可知。   他忍不住道:“你既知她艰难,身为七尺男儿,怎不扛起家业重担?”   石渠怔了怔:“严兄你也觉得,我该拿回掌家权,让春花回家去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么?”   “……”严衍一愣。   他还真无法想象,把长孙春花圈养在闺阁之中,是个什么样的图景。   石渠自嘲地笑笑:“莫说她肯不肯,即便是她肯,这一摊事,我也撑不起来。”   严衍摸摸鼻子,他倒颇有自知之明。   “我这妹子,有心胸,有手腕,有本事,十个男人都顶不上她一个能干,凭什么不能掌家?她掌家虽累,自己却开心得意,我们长孙家也日进斗金,汴陵百姓更是多了许多营生,我有幸和这么个妹妹从一个娘胎出来,怎么就不能做条咸鱼了呢?”   严衍被他厚如城墙的脸皮震撼,竟然一时没有话反驳,只好点了点头。   石渠更得意了,笑呵呵道:“如今,我和爷爷只盼她找一个稳重可靠的夫婿,若能帮衬她一二更好,以后也能开枝散叶,培养下一代接班人。”   若有所图的目光在严衍身上绕了又绕。   严衍权作不察,背过身去咳了一声。   石渠便以为自己暗示得还不够,有些发急地靠近他,低语:   “其实啊,是她让我多在你面前提一提她的长处。咳咳,这意思,你明白的吧?”   “……”   避无可避,严衍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石渠兄,严某身在公门,凡事都以公务为重。在汴陵不过一匆匆过客,实在不宜有过多牵绊。……严某向来不解风情,若是多心误解了,还望见谅。”   石渠呆了一呆,待要再说什么,严衍已提步前行,迎向远处的春花与李奔,把他一个人抛在了身后。   “诶,严兄,你等等我啊,咱们再商量商量!”   回程的时候,锦匣中的碎银与黄纸均已散尽。依旧是李奔赶车,石渠一改来时的聒噪,竟然闭目缩在车角养神。   此时已是子时,春花前日忙了一整天,这会儿困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线,却还强撑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严衍说话。   严衍道:“这样的事,东家其实也不必亲力亲为。”   春花打着哈欠,笑笑:“爷爷说,定要家主亲至,才算诚心。”   严衍眸子微凝:“只要是能够振兴长孙家家业,能让令祖父开心的事,你都会去做么?”   “那是自然。我这一生的心愿,就是爷爷和哥哥平安喜乐,长孙家兴旺安宁,别无他求。”   春花没有察觉他话中难得的探询,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微眯的双眼渐渐阖上,细嫩的小脸埋进了毛领,仿佛一朵澹然小花收拢了花瓣,沉沉睡去。   严衍神色复杂,他真正想问的话,并未宣之于口。   为了长孙家兴旺安宁,所以要招赘一个最为“合适”的夫婿吗?   马车在没过靴背的雪地橐橐而行,行至一个弯道,压过硬石,车内蓦地一颠。   春花直直地向对面倒了过去。   严衍发觉自己犹豫了一瞬,还未醒悟,女子纤细的身躯已落进了他展开的双臂。   暗香盈怀,他忽地失去了呼吸。   石渠在这一震之中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呆了呆,脸上瞬间通红。   “咳咳……车里闷得慌,我出去跟李奔一起赶车。”   他逃命一般钻出车厢。   春花在严衍怀中微微挣扎了一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去了。这细微的惊动如一缕轻烟,将严衍燎了个正着。   他神思不定地想:这里是待不得了。   雪夜似乎比往日的夜更长一些。过了丑时,雪停天霁,天光微微发蓝,正是长孙府中人人都陷入了熟睡的时刻。   一个黑影在屋檐一角上轻轻一踩,翩然无声地落在院中。   书房坐落在长孙府东南角,与闺房只隔了一重月门。一个小婢打着哈欠经过,应是起来如厕,穿过月门去了。   黑影在廊柱后立了一会儿,闪身来到书房门前。   门上的锁并不复杂,他指尖轻轻划过,锁芯便弹了出来。   书房内的陈设是黑影熟悉的。他无需点灯,便穿过堆了一地的账册舆图,绕过前日刚送来的布料样品,来到书案之后的书架前。   第三行,最左。   书格中是一尊铜铸的双飞燕子。黑影伸手试了试,果然是个机关。   轻轻折下燕子的翅膀,书格内壁倏然滑开,露出一个暗格。雪光映入房中,将暗格中一个乌木方盒照得分明。   黑影轻轻吸了口气,将那方盒取出,又从身上取出一柄细小的钥匙。   “嗒”的一声,方盒开启。盒内静躺着一封书信。   黑影藉着雪光将书信展开,却蓦地愣住了。   书信上,正面反面都空无一字。   细微的响声从远处传来。黑影耳力极好,微微一震,目光投向窗外,果见一人乌发如泉,秉烛披衣,穿过月门踏雪而来,不是长孙春花又是哪个?   春花行至书房门口,礼貌地咳了一声,方才道:   “是严先生么?”   黑影——即是严衍——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声。   终究还是低估了她。   不知从何处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个人,静默地站在春花身后。严衍认出,正是许久不见的护卫仙姿。   这将计就计的招数他查案时用得不少,这回,竟轮到自己被请入瓮中。   他将手中白纸放回方盒,转身向春花行了一礼:   “东家如何知道,严某会在今夜出手?”   春花微微苦笑:“严先生答应留下过年,绝不会多留一日。明日除夜,人人守岁,那就只能是今日了。”   出乎他意料,春花眉宇间没有怒意,倒是笼着一层心如止水的倦怠。   她叹了一声:“非要走到这一步么?”   严衍沉默了一瞬。   公门中人,查明真相才是大义,对此他从无疑虑,但不知为何,此刻还是感到了一丝理亏。   “人都有不欲对人言之事。但苏玠一案,不仅牵扯他自己,还关系京中苏家百年的声誉,更关系着其他受妖尊所害之人。我虽不知你应承了苏玠什么事,但为汴陵安、为社稷安,还是希望你据实以告,助我查清真相。”   春花看向他:   “我听说,京中的苏家已将苏玠从宗谱上除名了。”   “倘若查知苏玠是受人迫害冤屈而死,我自会为他洗刷名誉。苏家也会将他记回宗谱。”   春花冷笑:“这可不是苏玠想要的公道。”   严衍盯着她半晌:“若我没猜错,石渠兄的妾室烟柔,便是与苏玠同死的花娘菡萏的密友。你将她软禁在南郊老宅,又是在逼问什么答案?你不是也想要一个真相么?”   春花倏然抬眸:“你……竟连这个都查到了。”   “你既有书信留给谈东樵,说明你也希望,若自己遭遇不测,真相仍能大白于天下。既如此,为何不在安然无恙时将书信交出?”   “严先生,你逾矩了。”春花的话音冷了下去。   “长孙春花是个生意人,不懂你的那些公理正义。我只认两件事,一件是一诺千金,九死无悔,另一件,是永远不要贪冒你收拾不了后果的风险。”她望定了严衍,“你就是那个风险。”   “我确实有意……劝严先生你辞了公差,入赘我家。”她冷不丁地坦承,倒教严衍不知该如何应对。   “但严先生若以为,能左右我做事的方式,那就太高看自己了。”   严衍沉默了。   春花站起身:“书信什么的,我早已销毁,你也不必再找。严先生是断妄司的人,确实不宜再屈就在我这小小钱庄,若是不介意,明日便搬出府吧,长孙家奉上双倍月俸,绝不阻拦。”   “如此也算,各得其宜了吧。”   她拢了拢身上外袍,转身踏出了书房,只将一盏星烛留下,再无他言。   作者有话说:   漫长的第三个故事告一段落,呼~   接下来是一章番外,然后开启下一个故事。所谓缘更么,就是……码了就更。   感谢在2021-05-17 21:46:16~2021-05-18 23:5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开心可乐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番外之今雨新知   雪夜, 寻府。   寻静宜已被禁足在闺阁中多日。寻仁瑞下了严令,任何仆婢若再私纵小姐出府,或帮助小姐与外界联络, 因果不问, 即刻打死。   婢女推门进来,见她呆坐窗前, 忍不住劝道:“小姐,明日除夜,您好好地敬大当家一杯酒, 说句软话, 他一开心,兴许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寻静宜未置可否,抬眼只见紧闭的窗扉。   “咱们做女子的, 不都是在家从父兄,出嫁从夫婿么?小姐仙女一样的人品, 大好的前程, 何必执拗?”   寻静宜依旧低头不言。   婢女叹了一声, 不再多说, 放下一碗暖身的羹汤,便离去了。   兄长自然是十分失望的。她未能成功嫁入吴王府,反而落了个私通妖人的名声。不仅如此,她还瞒天过海,扮了男装去给兄长最大的敌人长孙春花通风报信。   本是被兄长放在心尖上疼爱的金枝玉叶,如今却成了寻家甩也甩不掉的羞耻。   兄长从前常说:“你看那长孙春花,父兄无能, 内无倚仗, 只得抛头露面出来打拼。而你生在寻家, 锦衣玉食,父兄宠爱,家族繁盛,无忧无虑。静宜,你要懂得惜福感恩哪!”   那时她深以为然,现下终于发觉了其中的荒唐之处。   纵然是家财万贯,嫁入侯门,举案齐眉又如何?长孙春花有一样,自己永远及不上:   她有得选。   银烛渐渐烧短,窗外的风雪呼啸忽然安静了下来,仿佛有人在外头套了个罩子。   寻静宜从惘然中回神,披衣推门而出。   园中本有温室,被兄长一声令下,拆了个干净。有些娇贵的兰草,什么小打梅、龙岩素心、绿墨白墨徽州墨,往日里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照料,现下却被随意丢落在地,被冰雪掩埋了大半,好一片疮痍。   寻静宜望着破败的残叶发了一会儿呆。忽见脚边的雪缝中,一抹莹绿不经意地钻了出来,枝叶舒展招摇。   菖蒲善越冬,先百草而醒。   她背脊倏然蹿过一股暖意。   身后有人唤她:“静宜。”   兰荪比从前清瘦了一些,豆绿色的宽衣广袖穿在他身上,无风而膨胀,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她有一瞬间的战栗:“春花说,你会来看我,原来是真的。”   兰荪低头看了眼她脚边的菖蒲,“你我之前,确有前缘纠葛,该是有个了断。”   寻静宜怔了怔:“阿荪,你怪我骗过你?”   “我怎会怪你?”   她一喜,旋即听他道:“是我自己糊涂,怨不得旁人。”   寻静宜喜色消失,静默了一瞬:“是了,你如今已位列仙班。”   “阿荪,做了神仙,是不是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兰荪认真思索片刻:“天界亦有无数律条法度,有等级分明,高低贵贱。清心寡欲,各修己道,便是天道。”   “你呢?也清心寡欲了么?”   “登仙之后,豁然开朗,从前一世界,不过现下一芥子,自然无所执着,也再无挂碍。”   他从容耐心地答她,仿佛慈悲而无感情的老师。   寻静宜注视着他:“阿荪,我们不能再做朋友了,对么?”   兰荪:“仙凡殊途,你自有造化际遇,不必强求。”   寻静宜沉默了。   兰荪的目光落在雪中残败的花叶上,轻轻皱起眉。他还记得,她有多么在意这些名品兰花。   “我倒是可以……救活它们。”   “不必。”她抬手制止。再抬眸与兰荪对视时,面容已恢复了沉静安详。   “阿荪,你走罢。世界之大,终不止闺阁。……我也会有新的朋友。”   冬日,宜栽菖蒲。   兰荪走后,寻静宜亲手将那雪中萌出的小株菖蒲移入盆中。   从前这些泥土活儿都是花匠来做,哪里轮得到她动手?泥水脏了衣摆,她却视而不见。   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从墙外探出头来,细声细气地道:   “你笑什么?”   寻静宜竟不意外:“你是谁?”   小脑袋探了探,确信四下没有旁人,脚尖在墙头上一点,翩然飞落在寻静宜面前。原来是个扎双髻的小丫头,十二三岁的样子。   “我叫李俏儿。”她答,“李奔是我哥。今天东家有别的差事给他,所以就让我来问问……”   话语倏然停住。李俏儿一拍脑瓜:“咦……问什么来着?东家交待了好几次,我又给忘了!唉呀!”   寻静宜笑了。   “没关系,我记得。”她擦了手,“你随我来。”   李俏儿跟在她身后,一进屋就打了个喷嚏:   “你这儿可真香啊!”她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直转,“到处都是花儿草儿,这么多纱,比我们春花布庄里还好看呢。”瞅见桌上的一碗暖汤,她也不客气,自己捧了,呼噜呼噜灌进肚子。   “好喝!”   寻静宜侧目,有些新奇地打趣:“你喜欢?那你替我住在这儿,好不好?”   李俏儿睁大了眼睛:“我才不呢。东家说,等我满了十五,就能跟着商队护镖了。到那时候,我哪里不能去?”   寻静宜讶然:“你一个小姑娘,怎能东奔西走做镖师?你父母兄弟答应吗?”   “答应啊。”李俏儿满不在乎,“不答应又能怎么样?东家说了,只要我好好练功夫,以后就能干我自己想干的事。”   “那以后你嫁了人怎么办?”   “我就嫁个,能让我干自己想干的事儿的人呗。”   “……”   寻静宜觉着,自己心上沉积了许多年的白毛儿霉斑,忽然如蒲公英的细羽,被微风吹散了。   她大笑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李俏儿便看着这漂亮姐姐开了妆奁,取出一封精致的信笺,郑重其事地交到自己手上。   “你告诉长孙春花,这文契我已签好了,盼她信守诺言。”   李俏儿瞪着那信笺上“空口无凭,立约为证”八个大字,忽然就想起来了:   “哦!东家让我告诉你,她给你在春花钱庄开了个户头,先存了五百两进去,这是凭据。今后每个月,我来给你报一回账,什么时候你想离开寻家了,她帮你张罗房子,置地。”   她把文契揣进怀里,三两步就又跃上了墙头,回头向寻静宜咧嘴一笑:   “神经兮兮的姐姐,你以后要是不想做制香师傅,也可以跟我一块儿走镖哦。”   同样的雪夜。   长孙石渠泡在盛满热水的木桶里,舒服地慨叹了一声。   没有什么比冬天泡个药浴更酸爽了。他近来总觉得身子越来越沉,想来是风邪入骨,寒湿太重的缘故。嗯,一定是这样。   一旁的小几上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石渠一个眼风扫过去,笼子里困着的红皮小狐狸以一个极为僵硬的姿势定在原地。他收回目光,果然咬笼子的声音又响起来。   现在的狐狸都这么聪明了么?简直要成精了。   石渠叹了一声,把笼子拎过来,与惊恐的小狐狸对了个正脸。   “你就非要逃吗?”   小狐狸愣了愣,慢慢放下爪子,以一种“啊哈哈我听不懂人说话”的神情,移开了目光。   石渠没好气:“本少爷是看你可怜,才收留你的好嘛?外头的小狐狸都得自己去打野食,你在我这儿有吃有穿,还不怕被老虎豹子叼走。”   “……”小狐狸翻了个白眼。   “春花说你有点傻,不知道怎么撞到妖怪陷阱里去了。巧了,我也有点傻,咱俩刚好做个朋友,你就别走了吧。”石渠笑得没心没肺,“咱们这几天玩儿得不开心吗?我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跟你说了!你要是走了,我还跟谁说呢?”   小狐狸隐忍悲伤地想:就是因为这个才要走啊!谁特么要听你又臭又长的心里话!   石渠伸了手指进去,摸一摸它柔软的皮毛,顿觉被治愈了不少。   “小狐狸,我跟你说啊……”   我不听,不要告诉我……   “今天春花跟我说啊,她支持我去考科举呢。”   啊你去啊滚得越远越好……   “她以前都站在爷爷那边,打击我,啰嗦我。没想到这回开了窍!她说进京赶考的盘缠都给我备好了!”   ……就你这点智慧,烤个红薯差不多。   “就是不知道……爷爷会不会生气呢?”   最好气得打断你的腿。   “啊……得好好闭门苦读一阵子了,这些年都荒废了……”   石渠说着说着,困意渐渐涌上来,他手中一松,笼子“咚”地掉进了泡浴的热汤。   而他自己却毫无所觉,脑袋一歪,陷入了沉睡。   浴桶之中,忽有红光泛起,不一会儿,一个湿淋淋的美貌少年破水而出。   陈葛从桶里挣扎着爬出来,伸出沙包大的拳头,在石渠眼前晃了晃,口中骂道:   “你大爷!”   石渠睡得沉,呼噜声都逸出来了。   陈葛咬牙切齿,手掌在他裸露的颈子上比了半天,终于还是放下了。   “蠢货!谁要跟你当朋友啊?”他把那关过他的笼子踹出老远,骂骂咧咧地推开窗,跃了出去。   诶,这么冷,开着窗,那傻子要着凉的。   反正也是顺手……   陈葛关上了窗,大摇大摆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启第五卷 。   感谢在2021-05-18 23:57:01~2021-05-24 23:1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15瓶;YANYAN 10瓶;羊肉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遭家不造   阿九的爹在世的时候, 亲口说过,住在方家巷子的,都是不求上进且不事生产的、没用的穷鬼。   老爹生病之前, 家里就已经开始败落了。好像是老爹接了个大的营造生意, 给办砸了,把前头几十年挣来的家产都赔进去了。老爹的病耗尽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 他死后,娘和阿九连城里一茬边角旧房都住不起了,于是, 只能流落到方家巷子去居住。   但阿九一直记得, 他不是生来就穷困潦倒的。他小时候过过好日子,那时老爹在营造行里有名望,有排场, 家里送礼的叔伯往来如流水,鸽子蛋大的珍珠也扔给阿九当过弹珠玩儿。   阿九在工地上忙了一天, 一直到日暮西沉, 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家走。   这是三个月来, 阿九找到的第一份正经差事。要不是他死鬼老爹和工头老郑有几年交情, 这好事轮不到他头上。   工事的地主是个舍得花钱的主儿,大过年的也不停工。说是修整别院,挖了数十丈宽的大池子,底下全部要铺满黔地特产的寒青玉石,等夏天暑热的时候浸凉池。阿九小时候听他爹说过,这种寒青玉石极其稀有,三寸见方的一小块就能卖出普通人家一年的口粮。玉石夏日清凉, 冬日却格外冰冷, 拿在手上, 寒气蹭蹭地往心里蹿。   手抖的人是不能干泥瓦的。尤其铺池底是个技术活儿,讲究严丝合缝,那玉石薄脆,一个不留意磕了个角,整块就不能用了。幸好阿九小时候跟着他爹干过几年,手上还有些工夫。   阿九嘴里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地穿过菜市街。兜里铜钱随着步伐叮咚乱撞,愉快得像他此刻的心情。今天挣了五十文,明天再挣五十文,一个月便是一千五百文,一年下来扣掉吃穿住用,给娘请个好大夫,还能省下一两银。好好干三年,就能离开方家巷子,住回城里去了。   刚过完年,人们仿佛彻底忘却了上一年的困苦辛劳,信心满满地期待着美好的新一年,连吆喝声都攒着股劲儿。   卖冻梨的大婶儿平日是看不上他这扫帚星的,今日突然看他顺眼,喊了一声:   “阿九,买几个梨回去给你娘煲点汤,说不定她眼睛就好了呢。”   阿九神色黯了黯。自从爹死了以后,他娘日日绣活儿,早早地就把眼睛熬瞎了。但她每日还是摸黑绣,她知道这个儿子靠自己是养活不了自己的。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阿九挣钱了。   他掏出几枚铜钱:“来两个梨。”   身后,蓦地叱声大起,不知谁家郎官纵马狂奔经过此地,街面上百姓纷纷向两侧退散。   阿九连忙向侧边闪躲,手肘撞上一根细细的支木。本该深插入土的木棍不知为何,一碰就倒了。呼啦一声,顶上遮棚歪下一角,立时崩成了半截,积雪、冰水混着碎石瓦块轰隆隆滑下来。   猛地钝痛袭来,阿九“嘶”了一声,捂住手臂,跪倒在泥水里。   有锐利的石块砸在他臂上,也不知骨头是碎了还是折了。   旁边的人比他叫得更惨,街铺的屋顶塌了一角,把底下的鸡蛋、冻梨摊子都砸了个稀巴烂。   卖冻梨的大婶和卖鸡蛋的大爷冲上来,一左一右地揪住阿九不撒手:“赔钱!”   “你这个扫把星,真是名不虚传啊!早知道就不招呼你来买梨了,我的冻梨啊!”   锦衣策马的郎官早就跑得远了。   阿九疼得额头上沁出汗来,寒风仿佛从手臂的创口吹了进去,把全身的血都冻住了。   他只得把兜里的五十文掏出来:“只有这么多了。”   进屋的时候,阿九听到娘在唤他。   “九儿啊,昨个儿财神娘娘显灵了。我在门缝里捡的,你看看有多少?”   手里被塞进一块硬物。屋里没点灯,他凑到窗口,就着月光仔细一看,是一张画着图的纸片半包着一颗指甲盖儿大的小银疙瘩。   他把那小纸片随手一扔,把银疙瘩揣进兜里。   娘听不见他回应,又问:“九儿啊,今儿个上工顺利不?没人欺负你吧?”   “有郑叔在,谁会欺负我?”   “哦。”娘顿了一顿,“结工钱了吗?”   “结了。”   “多少?”   阿九在黑暗中捂着浸透了血的手臂,冷冷地说:   “没数。我没忍住,又赌光了。”   “……”娘再不做声了。   阿九觉得屋里比屋外更冷,一脚把门踹开,走了出去。   方家巷子的夜依旧是孤苦而清冷的,家家户户都在叹气。刚过去的新年欢乐与他们无关。   一只野猫饥肠辘辘地跟在阿九身后,阿九回头踹了它一脚。它喵呜了一声,窜进不知谁家园子里几尺高的雪堆,不见了。   阿九模模糊糊地想,手伤成这样,郑叔那里的活儿是干不成了。……还是得去赌坊试一试,别的地方,太慢了。再弄不到钱,娘的眼睛就再也治不好了。   主城西门有宵禁,得绕道南门才能进城。阿九抄的是近道,需要穿过一片乱葬岗。他哆哆嗦嗦地穿过几根歪歪斜斜的白幡,躲过地上几个人形雪堆,忽地听到一声不该有的响动。   阿九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软,滚倒在一个破石碑后头,不敢动了。   仓皇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蓦地止住了。   阿九屏住呼吸,从石碑后往外看了一眼,头皮一炸。   一个长发蓬乱的女人……也许是女鬼……趴跪在雪地上,叩头如捣蒜,口里还絮絮哭诉什么。   更令阿九惊恐的是,女人对面的半空中,漂浮着一个灰衣人,宽大的灰袍下竟然没有脚!   他们离得不算近,阿九断断续续听到“杀人”、“孩子”、“春花”,其余的便听不真切了。   那灰衣人逼近了些,阴恻恻说了什么。女人吓得浑身颤抖,大声喊:“不是我!”   一股奇香在寒意中弥漫开来,女人忽然僵住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缓缓爬起来,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朝灰衣人恭谨地行了一礼。   阿九脊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那香气继续扩散如幽微丝线,窜入鼻息,阿九只觉得浑身一软,意识仿佛被一根鱼钩从天灵盖勾了半截出来,却被颈后的什么东西卡住了,进退不得。   身体已经僵硬,像一截木桩一般,倒了下来。   那灰衣人反应如电,瞬息飘到眼前。灰袍领口上的脸庞正对上阿九的鼻尖。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   月光穿过层层迷雾,撒满雪地,也照亮了灰衣人的脸。这是一张小而尖的脸,眼如绿豆,口鼻突出,面上杂乱地丛生着奇怪的毛发,不似人脸,倒像是某种熟悉的兽脸。   兽脸突然一咧,露出上下四颗尖长的门牙,声音尖细得令人汗毛倒竖:   “蝼蚁。”   啮齿大张,一口咬进阿九的脖颈。鲜红的血如箭喷出。   阿九看到的最后图景,是灰衣人胸口衣料上绣着的一朵三瓣祥云。   幸好,他胸口内袋里还有一块碎银子,死的时候,不全然是个一无所有的穷鬼。   浮沤梦幻身,百年能几几。薄雾再掠过的时候,乱葬岗上依旧只剩几根白幡招摇,人、鬼、妖,俱已无踪。   吴王府,墨云轩。   吴王蔺熙性情宽厚,好享乐,喜排场,也从未听过什么盘剥百姓的事情,他是先帝最宠爱的弟弟,荒年能为江南要下免税的文牒,什么水利、开埠的好事业总能轮的上他。在他治下,百姓争相从商,百业兴隆,许多江南百姓甚至只知有吴王,不知有天子。   蔺长思进来的时候,吴王正在看一张封地舆图。他抬起头,端详了一下儿子的脸色。   “晚上的药服了么?”   蔺长思回道:“服过了。”   吴王展颜:“那便好。”他手指着舆图中一点,“长思,来替父王看看,此处风景如何?”   蔺长思却不动。   “父王,晚间来请脉的,怎么不是许大夫?”   吴王神情一凝,放下舆图道:   “刘大夫是梁家药铺新请的首席,几年前刚从太医院退下来。有他替你调理,父王也放心些。”   “王府的药材向来是春花药铺供应,请脉也该是许大夫来请。”   吴王默了一默:   “王府的药材专供,父王已转交给梁家了。这是小事,没来得及同你提。”   “父王知道,你和你母妃偏心长孙春花那丫头。这些年,父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切都要以你的身体为重。”   蔺长思倏然抬头,仿佛想从父王的神情中窥探出什么。   “父王近日心绪颇不宁静……若有烦忧,不妨说给儿子听听,也有个商量。”   吴王低低叹了一声,却并不回答。良久,他再度摊开舆图:   “长思,你看此处如何?”   蔺长思凑过去,勉强辨认出汴陵江和沿岸四镇,再细的就辨认不出来了。   “这是……汴陵城西?”   “不错,此处两水并一山,是一块风水宝地。父王有心在此山上修一座别院,正着梁家的营造工坊绘图纸。”   蔺长思一怔:“汴陵城中的营造生意,向来不是寻家居首么?”   吴王道:“寻仁瑞这后生还是太年轻,近来的几件事他办得不行。梁远昌活得岁数长,还算是个老成可靠的。”   “如今王府住着甚好,为何又要建别院?”蔺长思皱起眉,“父王,近来朝中颇有议论,还有几个御史联合参咱们王府挥霍无度,奢靡铺张。陛下虽念着叔侄情面未置可否,但终究……时绌举赢,非是明智之举。”   吴王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来:   “父王年岁已高,近来常感世事无常,体迈心衰。建别院在此处,是希望给你留一个山清水秀的休养之所。将来你若有了喜欢的姑娘,只要不是那长孙春花,便随心意娶了,一同居住在别院,长命安乐,岂不妙哉?”   “父王……”   吴王伸出一只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规劝:“父王这一生,从无争权之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母子的平安喜乐。”他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锦衣华服遮掩不住虚耗和衰弱,平日仁厚和善的神情中竟多了一丝迫切。   蔺长思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说。他自少年时生了一场大病,父王母妃便为他四处求医告卜,百般溺爱。这世上,唯独没有资格苛责吴王靡费的,就是他了。   只是父母之爱,非要以无尽物欲来体现么?   他叹了口气,欲再说什么,脑子骤然清脆一响,仿佛有一根弦在他脑海里崩断了。   他从不知道这弦的存在,但崩断的时候,便好像全身的生气都就着弦丝散去了劲道。蔺长思像个被水冲垮的泥人儿,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耳边是父王狂乱的嘶吼:   “道尊!快请道尊!”   与此同时,书房中伏案看账的长孙春花被噼啪爆开的烛花吓了一跳。突如其来的心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站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肩颈,推开了窗。   惨白的月早已被浓重的乌云遮住,远处,仍有无尽的黑云涌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24 23:10:29~2021-06-02 00:1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57瓶;不二小王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处堂燕雀   春花匆匆赶到长孙衡的居处。   推门进去, 她愣了一愣。   “爷爷?”   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小床边,向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婴孩应已入睡许久,房中烛火未灭, 昏暗幽微, 本该看护的奶娘却不在房中。   春花比了个口型:“奶娘呢?”   “我让她歇着去了。”长孙恕盯着床上沉睡的小娃娃,粉嫩的圆腮上还沾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这娃娃, 长得和你哥哥小时候真是像啊。”   老人干瘦的手摸了摸娃娃的嫩脸,在小娃娃身上轻轻拍了拍,胸口的长命锁上挂着的小铃铛被轻轻拨动。   “这锁, 倒是不错……”   春花深吸了口气:“哥哥总算有点做爹的样子, 还想着给衡儿打了把长命锁。”   长孙恕“哦”了一声,并未回头。   春花撇嘴:“爷爷如今有了重孙,眼里就看不见小春花了。小时候您就偏心, 我和哥哥打架,你总是偏帮哥哥。”   老人怔了怔, 尴尬笑笑:“那时还不知道, 你哥哥长大了, 竟是这么不争气。”   春花下意识抚着左手腕, 静默了一会儿,忽向门口道:“仙姿,你回来了?”   老人闻言,霍然直起身子,向门口望去。   门口空空如也。   劲风自后脑而来,老人倏然跃开两丈,宽大的袍袖兜住袭来的异物, 啪地一声射入墙壁。定睛一看, 竟是一枝银羽袖箭, 羽上一圈黑纹。   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再一箭干脆利落地射出,正中他肩头。   “断妄司的破灵箭!”   以中箭处为中心,如有气浪蘧然爆开,“长孙恕”上半身被气浪席卷,须眉脱落,人的伪装尽数消失,露出一张灰而尖的兽脸。   尖利痛苦的嘶鸣炸得春花头皮发麻。然而这一箭,还不足以取他性命。   春花以右手托住左手腕,长袖落下,露出腕上套着的箭筒。   她心跳剧烈得如同花筹会上的助威长鼓,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双手不至颤抖。但此刻她是小娃娃和妖物之间唯一的障碍,绝不能怂。   那妖物上半身布料被撑得破烂不堪,现出一个獐头鼠目的原形,下半身还是人的形状,蹲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绿眼恶狠狠地瞪着春花。   春花眯起眼,对准:   “别动,再动就射头。”   这破灵箭是严衍在安乐壶中交给她防身所用的,可惜时间匆忙,根本没派上用场。脱险后,严衍又详细教导过她使用之法,说这破灵箭于凡人只是普通暗器,于“老五”却能造成致命伤害。   那妖物一滞,果然定住了身躯。   默了一瞬,它瓮声瓮气道:   “我何时露了破绽?”   “一开始。你扮成我爷爷的样子,手边却没有拐杖。”   “为这点怀疑,你就用破灵箭对付自己的爷爷?”   余光瞥见小床内侧倒地的奶娘,春花眸色更冷。   “我幼时和哥哥打架,爷爷从来是偏帮我的。”   “……春花老板果然心细如发。”对方阴恻恻一笑,“你如此疑心谨慎,只能说明……我找对地方了。那东西……”   他歪头看小床上的长孙衡。   “……就在这娃娃身上。”   春花脊背一凉。   决不能让眼前这人——或老五——活着走出长孙府。   “你究竟是谁?”   摇曳的烛火在对方脸上留下大片阴影,他咧嘴大笑,腥红的口中戳出四根尖长的前齿。   “愚蠢的凡人。”   大袖一挥,卷起一股腥臊的妖风,妖物迎面向春花扑过来。腐臭黏湿之气熏得春花险些背过去,劲风刮乱了准头,接连几枝袖箭都没有命中,只有一枝擦过妖物脸颊。   春花抱起长孙衡向旁一跃,滚进角落,堪堪躲过利齿。   妖物一扑不中,迅捷掉头又扑了过来。   小娃娃骤然被颠醒,号啕大哭。春花将他紧搂在怀中,向那妖物背后高喊了一声:   “仙姿!”   妖物冷笑一声:“还想骗我!”   它头也不回,蓦地却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耳边倏然传来一声:“喵……”   妖物浑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掉头往门口一看,圆脸丫头仙姿向它招了招手。   “……”天道埋在妖物骨子里的恐惧把它定在原地,颤抖得动弹不得。它的实体仿佛瞬间消散成了空气,只有破烂的衣物委地。从衣领里爬出一头一尺长的大老鼠,脊背上还带着根破灵箭。   仙姿轻轻跃起,化身为一只通体雪白,四蹄带黑的白猫,一口便将那老鼠吞入肚中。   长孙衡扑在春花颈子里,哭的风云变色,口齿不清地喊着什么。春花反应了一下,才听出他叫的是“姑姑”。   她心中一软,摸摸娃娃柔软的颅顶。   “衡儿不怕,姑姑在。”   将衡儿放回床上,这才发觉小腿胫骨疼得厉害,也不知刚才撞在哪儿了。她拖着脚,伸手摸了摸奶娘鼻息,发现还有生气,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而白猫还在就地大嚼。   春花道:“吃完了就过来。”   白猫便一骨碌把嘴里嚼的全咽下去,摇身又变成个圆脸壮实的丫头,走过来。   “倒也……不用站得这么近。”春花咳了一声,仿佛已经闻见了死老鼠味儿。   仙姿撇撇嘴:“小姐,我若没回来,你可就寿终正寝,历劫成功了。”   “那不正合你意?”   仙姿的眼睛滴溜乱转:“要死也不能死在这么个小角色嘴里。”   春花神情柔和了些:“你怎么回来了?老宅那边都还顺利么?”   仙姿缩了缩头:“不顺利,烟柔跑了。”   本以为春花会大惊或大怒,不料她却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衡儿在她的轻拍下渐渐停了哭泣。春花拿起他胸口长命锁,仔细端详了片刻,又放了回去。良久,她起身,来到窗前。   “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咱们还能关她一辈子么?逼问了她这么久,也没问出什么,可见对于苏玠的死,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今夜刚刚逃脱,便有妖物来探看衡儿,这绝不是巧合。若非我一早存了戒备之心,真把它认作爷爷了。”她顿了顿,“他们今日能扮成爷爷,明日便能扮成哥哥,扮成我。仙姿,你们‘老五’,都能随意变幻成其他人的样子吗?”   仙姿摇头:“得是修行千年的妖,才能随心变幻。我看这小妖道行粗浅,应该是有其他大妖在他身上施了法术。”   “那也不可不防。”   小腿上的疼痛一阵一阵地提醒着自己的疏失。春花凝然:“仙姿,从今日起,你就守着衡儿,寸步不离。咱们若能过了这关,我给你买一百年的小鱼干。”   当夜不能安宁的,除了长孙府,还有寻府。   寻仁瑞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次从梦中惊醒了。梦里,他孤身一人在浅滩上奔跑,身边一个护院家丁都没有,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鬼在后头咆哮着追赶他,总是差着一些便要追上了。他只好使出吃奶的劲儿奔跑,而那浅滩却总也跑不到头。跑得他快要虚脱而死的时候,蓦地夜叉鬼腾挪到了他眼前,张开血盆大口,等着他自己跑进去。   寻仁瑞大吼一声,汗涔涔地惊坐起来。   最近,他夜夜都是如此。不几日,整个人便枯瘦下来,脾气也变得格外暴躁,接连打伤了好几个伺候的奴婢,闹得家里没人再敢靠近。   他从床上爬起来,抽出榻前挂着的剑,一脚踹开房门,站在庭院里大叫:   “何方邪祟装神弄鬼!有本事出来和你寻爷爷决一死战!”   园中寂寂,下人们早就躲远了,竟无一人回应。   他在园中嚎叫半天,终于累了,拖着剑,悻悻地回房。   刚关上房门的时候,门外浓烟阴影乍现,在窗纸上渐渐汇聚成一个高大壮硕的长角夜叉形状。   “吾来了……”   夜叉嘭地撞上了他的房门。   “……”寻仁瑞肝胆欲裂,吓得把剑一扔,掉头钻进了床底下。   “霍善……霍善道尊……救命!救命啊!”   寻府最高的阁楼一角,立着个美人。大风吹得红色衣袂翻飞,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鬼哭狼嚎的寻仁瑞,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蓦地,身边有人长叹一声:   “你这样,有意思么”   美人转身,阁楼另一角有个人和他以同样的姿势翩然而立,只是穿着一身洗得皱巴巴近乎褪色的捕快制服,毫无仪态。   “……闻捕快。”美人拱拱手。   闻桑还了个礼:“陈掌柜。”   两人默然,又欣赏了一会儿寻仁瑞的痛苦。   闻桑:“差不多得了。我师伯找你有事。”   陈葛点点头:“再等等,他马上就尿裤子了。”   “……”   一刻钟后,闻桑与陈葛出现在福喜客栈,严衍的房间。   陈葛一见严衍就大咧咧道:“天官大人,您不是住在长孙府养病么?怎么被撵出来了?”   闻桑心里一突,拼命给他使眼色,无奈陈葛根本没看见。   严衍冷笑了一声:“我上回见阁下,也还是个杂毛畜生。可见时移世易,不可妄测。”   “……”陈葛戳了闻桑一肘,低问:“你们天官,心情很不好啊。”   闻桑回了他一个“知道你就收敛些”的眼神。   严衍整肃面色,沉声道:“陈掌柜,今日请你来,是有事相问。”   陈葛抬眸,向他一抱拳:“我们狐族一向恩仇必报。天官救过我性命,所问之事我自当知无不言。不过,天官既已查到我身上,想必也已知道了不少。”   严衍点点头:   “你与花娘菡萏,是什么关系?”   陈葛:“菡萏是我妹子。”   闻桑一愣:“可那菡萏分明是个凡人。师伯不是还验过她尸骨么?”   陈葛苦笑:“两位岂不知,这世上还有‘二五子’?”   有些老五行走人间久了,难免眷恋红尘,想过人的日子,于是照样成亲生子,繁衍后代。那些老五和凡人所生的半人半妖,在老五中被蔑称为“二五子”,亦即五之一半的意思。二五子半人半妖,又非人非妖,两边都难接纳,于世道天道皆难容,往往不得善果。   陈葛道:“我就是个‘二五子’。”   “我父乃狐族长老,母亲只是一凡人。母亲生下我才知道父亲非人,于是弃我而去,重又嫁人,生了菡萏。我恋栈红尘,不专修行,为狐族不容,于是离开族中,到尘世寻找菡萏。”   “我那妹子,自小善良,长大后身世飘零沦落风尘,却绝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我最近一次见她,已帮她赎了身。她说有了一个心仪的男子,只是对方出身颇高,还需先断了家中牵绊,才能共效于飞。”   严衍:“她说的那男子,就是苏玠?”   陈葛叹了一声:“我只离开了两年,回族中安顿事务。再回汴陵寻她时,她已被定罪处斩。我不信她是凶手,于是在汴陵盘了这饭庄,暗中查访。街谈巷议中多指长孙春花是背后凶手,我原本也有此怀疑,是以联合寻家处处与她作对。但久居汴陵之后,我才发现身边老五常常无故失踪。”   “然而汴陵财气旺了数百年,对老五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那些老五或为享受,或为修行,仍旧飞蛾扑火一般来到汴陵。那些失踪的老五都与我一样,自恃法力,不把凡人放在眼里,却在不经意中着了凡人的道儿,被献祭至澄心观。”   陈葛恭谨地向严衍行了个大礼:“天官大人。我知道断妄司不理会老五之间的争端,我们这些‘二五子’,你们也未必放在眼里。但我那妹子菡萏货真价实是个凡人,她死于澄心观地下那位妖尊之手,这是确凿的事实。我只求你,给我妹子一个公道。”   严衍站起身,肃然回望:   “公道就是公道。老五也好,凡人也好,‘二五子’也好,都值得一个公道。”   作者有话说:   这章不短小~   感谢在2021-06-02 00:12:16~2021-06-09 00:1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20瓶;小狐狸爱木柳 10瓶;Erin 5瓶;YANY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鼎鱼幕燕   樊霜身死, 妖尊逃遁,但苏玠之死谜团仍未解开。   澄心道尊霍善修道多年,为何会将一介妖物奉为神尊, 笃信不疑?澄心观以老五做腊祭少牢, 一次只需两只,为何这些年来有那么多老五失踪?   最重要的是:妖尊所谋者, 究竟为何?是成仙,是法力的进益,还是更大的图谋?   陈葛将他所知悉数坦承, 补充道:“陈葛虽法力低微, 但天官有差遣,陈葛必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严衍道:“妖尊与汴陵渊源太深, 不会走远。我如今只有一个顾虑……”   陈葛了然:“天官是疑心吴王府。”   “吴王身份特殊,民望亦颇高, 我亦不得不忌惮。若手中握有实证, 自可一击命中, 但若无凭无据, 只怕打草惊蛇,反而让那妖尊有了防备。”   “天官所虑不错。”   严衍道:“近来吴王府动作不少。元节还未出,便要大兴土木,在城西修建别院。这肥差往常定是要给寻家的,这回却交给了梁家。陈掌柜浸淫商界多年,可能猜出其中原由?”   陈葛摇摇头:“吴王府掌握着汴陵风向,商户们宁可自己贴钱也想做吴王府的生意。梁家这些年一直屈居长孙家和寻家之下, 前阵子得了一批珍稀药材, 硬是把吴王府的药材生意给抢了下来。这回又接了王府别院, 我瞧吴王是要拉拔梁家一把。”   他看看严衍:“长孙家和梁家可是世交。当年若非梁家夫人带长孙春花进王府,她也攀不上王妃。天官大人想查梁家的事,怎不去问长孙春花?”   “咳咳……”闻桑拼命咳嗽起来。   陈葛一拍脑袋:“忘了,长孙春花不是把您赶出来了么。”   “……”闻桑已经不想说话了。   “诶,我想起来了。长孙家和梁家五年前好像因为什么事情闹掰了,从那以后,两家生意上来往得就很少了。”   “你可知道是因为什么事?”   “两家抢一个营造行里的大师傅,梁家抢赢了。”陈葛撇撇嘴,“长孙春花那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干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也不稀奇。”   他顿了顿,“天官大人,过两日是梁家老太爷七十大寿。梁家放出话来,要在寿宴上义拍一件珍藏多年的宝贝,所得全部用于给吴王修建别院。我估计,梁家手上资金还是有点紧张。”   严衍眸中一亮:“陈掌柜也收到了寿宴的请帖?”   陈葛拍拍胸口:“那是当然。”   春花领着小章跨进梁府,迎面就遇上了梁昭。   梁昭是梁远昌的第四孙,不论从才干、相貌、年纪都不出挑,但确实是梁家大房唯一的嫡孙,梁家大夫人唯一的亲儿子。   梁夫人对梁昭寄予厚望,希望他在各房嫡子庶子中脱颖而出,得梁老太爷青眼。然而梁昭从小就浑浑噩噩,除了吃喝玩乐,逗猫惹狗,别的不会。梁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动不动就用“别人家的孩子”长孙春花来鞭策梁昭,久而久之,梁昭便和春花结下了私仇,一见她就没有好脸色。梁昭成年之后,娶了五六个妾室,生了一堆孩子,其余依然是一无是处。   春花对梁昭倒没有什么成见,除了又蠢又好色以外,梁昭还算是梁家上下比较真诚的一个人。当然,也许是幼时得了梁夫人不少照顾,她看梁昭,总还带有一点善意。   果然,梁昭和她打了个照面,先是震惊,尔后仿佛看见鬼一般面露嫌恶,远远地避走了。   小章义愤填膺,要冲上去开骂,被春花拦住:   “不要节外生枝。咱们今日只有一件大事要做,你还记得是什么?”   小章点点头:“一定要买下那幅‘来燕楼’。”   梁家寿宴设在花厅,里外三层,与宴者都是汴陵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席间又只有长孙春花一个女子。   梁远昌见她进来,有些意外,但还是携几个儿子亲自过来迎接。   “春花老板大驾光临,老朽真是面上有光啊。”他呵呵笑着,“不知春花老板是为贺寿而来,还是为了‘义拍’而来?”   春花也不掩饰,笑着行了一礼:“自然是为了那幅‘来燕楼’而来。”   梁远昌面色一变:“你如何知道今日义拍的是‘来燕楼’?”   春花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梁家祖父,您心里明白,这‘来燕楼’只有在行家眼里才值钱,汴陵城中没人出得到我的价格,咱们何不省了这义拍的流程?您直接把图卖给我得了。”   梁远昌盯着她,神情晦暗难定。   这小丫头片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吃过的米还没他吃过的盐多,却总有底气拉大旗做虎皮。   春花再道:“梁家祖父,咱们两家五年前的芥蒂,和‘来燕楼’渊源太深。如今你把‘来燕楼’卖给我,也算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了。”   梁远昌沉吟不语,梁家长子梁兴从旁提醒:“父亲,咱们广发了义拍的帖子,不能失信于人啊。”   梁远昌于是点点头:“春花老板,还是先请入座吧,稍后义拍开始,你若出得高价,老朽自然将‘来燕楼’拱手奉上。”   春花冷笑了声,不再纠缠,让小章送上了寿礼,便入席就坐。   梁兴望着春花背影,低声对梁远昌道:“父亲真要把‘来燕楼’卖给她?”   梁远昌叹了一声:“这几年,她在汴陵呼风唤雨,多么得意!我也曾担心她心中嫉恨,暗地里给梁家使绊子。不过她顾念着我和她祖父那点微薄交情,还有你媳妇对她的一点恩情,毕竟没对梁家动过手,反而是能避则避。这‘来燕楼’,当年就该是她的,如今她肯光明正大地买,那就给她罢。”   梁兴脸上现出不忿:“父亲是年纪大了,对一个黄毛丫头如此退让。她有什么了不起,吴王府不是连药材生意都给了咱们么?”   梁远昌瞪他一眼:“吴王府的生意,是容易做的么?我是年纪大了,可我不糊涂!当年那事,咱们做的确实不地道。拳怕少壮,但凡你房里能生出一个有本事的,我还需要忌惮她长孙春花么?”   梁兴讪讪不语。   另一边,春花入了上席第一桌,环视一周,居然都是熟人。寻仁瑞还在病中,派了钱庄两名大掌柜代为拜寿,旁边是秦家香药局的秦炳坤,还有两个空位。   春花刚坐下,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高调地叫了声:“严先生,这里有位置!”   “……”她回头一看,竟是陈葛和严衍。   严衍也没料到会在此处碰上她。听陈葛说,往常梁家的筵席,长孙春花是从不出现的。   两人眼神对了一对,严衍几乎是立即从她神情中读出了她要说的话:   严先生这么快就另谋高就了啊?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说出口,只是淡淡点头,表示认识,便转过脸与席上其他人说话了。   “……”   陈葛凑近了惊奇道:“天官大人,她……居然没搭理你。你们不是很熟嘛?”   严衍磨了磨牙,发现自己在脑中默诵断妄司典籍里的猎狐七术,水浸、火烤、冰封……还有什么?   倒是小章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礼:“严先生。”   严衍点点头,随口问道:“钱庄诸事都好么?”   “还算平安。只是苦了东家,我看账比先生慢太多,有些还是要东家自己拿回去连夜核对。”   严衍皱眉,果见春花眼睑下又冒出了久违的淡淡阴影。   官宦之家往往蔑视商人,以为从商者都是奸诈欺瞒之徒,京中的达官贵人们尤甚,严衍从前也算是其中一员。但在长孙春花这里,他只看到一个勤恳辛劳的商人,靠自己身体力行的查访、礼贤下士的招揽和聪慧果断的新意,在强手如林的汴陵商界谋得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世人骂她不守闺训,更疑她行事不正,皆因她是女子罢了,实在不公。   坐对面的秦炳坤见他二人落座,大声道:“陈掌柜,寻家和长孙家也就罢了,你一个开饭庄的,也要抢‘来燕楼’?”   陈葛懵了一懵:“‘来燕楼’是什么?”   秦炳坤:“……”看他好像真的不知,便悻悻住了嘴。   春花失笑:“看来这一桌子人,只有陈掌柜一个人是真心来贺寿的。”   严衍也从未听过“来燕楼”,思忖了片刻,正打算不耻下问,却见春花招呼了小章近前,状似闲聊道:   “小章,你总该听过‘来燕楼’吧?”   小章看了一眼严衍,温驯地答:“小的似有耳闻,但内中故事并不清楚。还请东家赐教。”   春花便好整以暇道:“五年前,汴陵营造行里有一位天纵英才的营造师,名唤祝般,这‘来燕楼’,就是祝般师傅设计的最后一座楼宇。祝般师傅在‘来燕楼’上倾注了毕生心血,为了兴建‘来燕楼’,还借贷无数,可在建成那日,来燕楼竟断了一根弯梁,塌了。祝般师傅也因此声名尽毁,倾家荡产。”   严衍听得认真,忍不住问:“既然已经塌了,今日义拍的又是什么呢?”   春花却仿佛没听到,不做声。   小章骤然醒悟,连忙依葫芦画瓢地重问了一次。   春花这才道:“来燕楼塌以后,祝般师傅心有不甘,大病而亡。死后,他生前所绘的来燕楼设计图稿不知怎地到了梁家手里。今日义拍的,就是‘来燕楼’的图稿。谁拿到图稿,就能依图重建一座来燕楼。”   小章已经是个成熟的传声筒了,乖觉地提问:“来燕楼都塌了,设计图稿还有什么价值?”   “来燕楼建成之日,斗拱织彩,横梁云纹,雕镂连檐,藻绣朱绿,果然招来远近十里的燕子,绕楼喜鸣不止。其后虽然楼塌燕散,但那吉祥盛景,汴陵人都亲眼所见。”她顿了一顿,“燕子又称‘元鸟’,即尘世的第一只鸟。修道之人以为元鸟为沟通世间与仙途之鸟,能招来燕子,就能招来仙人。”   “……你们汴陵人除了关心赚钱,还关心修仙?”严衍纳罕。   春花甚是耐心,等小章问了,才慢悠悠答道:“一般汴陵人自然是不关心修仙,但……吴王府那位笃信仙术……”她颇有深意地收住了话头,扫视席间众人,朗声道:“小章啊,今儿个咱们是冲着什么来的?”   小章会意,大声道:“咱们就是冲着‘来燕楼’来的。谁要是阻拦,就是和咱们长孙家作对!”   陈葛望着这些造作的人,目瞪口呆。这真是两口子认亲,多此一举啊。   严衍蹙眉,陷入了深思。当年祝般兴建来燕楼,便是为了讨好吴王,虽然功亏一篑,但有规可循。如今谁能重建来燕楼,便能讨得吴王的喜欢,从今往后在营造行里自然是无往而不利。   他嘴唇动了动,正要追问,有一小婢从旁靠近:   “春花老板,我们大夫人请您单独一见。”   作者有话说:   小冷文猝不及防地涌进来大批新读者~   给大家排个雷,这个作者多年不写文,目前周更,经常卡文,曾经还有过季更、缘更历史。   对不起,让你们掉坑了~~~~~~   感谢在2021-06-09 00:14:17~2021-06-13 21:3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昀章、宇宙无敌甜甜奶 20瓶;小桃枝丫、苹果可斯 10瓶;35674962、秦風終南 5瓶;妈妈咪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燕巢危幕   春花留下小章守着义拍, 自己离了席,往后堂而去。   梁大夫人生得菱形脸,杏仁眼, 细眉毛, 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寡淡的长相。她与梁家大爷的感情也很淡泊,三十岁上才生了梁昭这一棵独苗苗。她说话轻声细语, 只是爱唠叨,总是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盼望有人听, 常常却没有人听。   见了春花, 她很是高兴,招呼着她坐下吃云片糕。   春花推辞,梁大夫人便有些不开心, 道这云片糕是她早起亲手所做。   春花便吃了两片,静听她开口。   梁大夫人踌躇了片刻, 终于打算进入正题:   “你自幼, 就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这话如一个黏糊糖人般打在春花眉睫上, 她道:“您别这么说。汴陵城中谁不知道我无情无义, 心冷手黑。”   梁大夫人被她噎了一回,讪讪道:“咱们娘俩也有日子没见了。春花,五年前那事,是我对不住你,我单想着为昭儿在老爷子面前博一个前程……”   春花心里惦记着来燕楼图,打断她:“五年前的事都过去了,就别再提了。”   梁大夫人窒了窒:“……你今日既然肯来, 就还念着几分情分。唉, 我一个妇道人家,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遇上难事了,除了跟你说说,还能跟谁说呢?”   云片糕在口中化成滑腻腻一团,春花想起年少时,梁大夫人给梁昭吃云片糕,分过一块给她的事,于是叹了口气:   “那您就说吧。”   前厅,席间渐渐坐满。   梁老爷子郑重地讲了几句话,便命管家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红漆盒子。   “众位请看,这,便是当年祝般师傅留下的‘来燕楼’全图。”   梁远昌从盒中取出画卷,徐徐展开。   既是营造工程用图,并不追求写意美感,而以精准为要,所绘是一座标准的十架椽屋,分心用三柱,大小木作尺寸标注细致,线条流畅。而作为行外人,只能看到一个楼栋的四件切面图,乍一看,橑椽翼布,栋桴高骧,最为惹眼的便是飞檐椽上各蹲守这一只振翅待飞的燕子。   梁远昌命管家拿着画幅绕堂一周,请座中众人观看。众人都听过祝般之名,但对来燕楼绘图的价值却难以判断,末了,问至开价,竟无一人答价。   梁远昌叹了口气,收起了画卷:“诸公稍坐,用些酒水,赏过歌舞后再行起拍。”   一队舞姬袅袅婷婷地涌入,跳了一支时兴的“翠腰”。陈葛看得津津有味,严衍却是毫无兴趣,他心中隐约浮起异样,却又难以捕捉得确切。   一曲终了,舞姬雁行般散去。   异变便在此时陡生。队末的舞姬经过梁远昌身前时,猛然夺过他身侧的画卷,飞跃而起。她身姿矫健,掠出一道幻影,绝不是凡人应有的速度。   是老五!   梁远昌惊呼了一声:“快拦住!”   那老五在空中几个纵跃,反应迟钝的护院根本沾不到它衣角。顷刻之间它便到了门前,向门内冷笑了一声,便要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不料刚一回头,双目当中戳出一个寒光颤颤的剑尖来。若非它停得快,印堂便要被那剑戳个对穿。   舞女的面纱飘然落下,露出一双芝麻小眼和两颗大门牙,面上还长着几丛灰毛。一旁的陈葛看了,险些呕出半个肺来。   严衍执剑冷目:“断妄司在此,焉敢放肆?还不速速报上家门?”   老五愀然变色,并不答话,扭身便闪。然而它哪里快得过严衍?青釭剑如猎鹰尾羽,织就一张盾牌,将它的去路封得水泄不通。   严衍有意留它性命,未下杀手。那老五只觉浑厚的气劲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被困在四面透明的小井中,动弹不得。它哀嚎了两声,终于失了斗志,再不抵抗,低头在双手中生出黑色妖火。   “它要烧画!”陈葛大叫。   严衍双眸一凝,一剑斩下那老五的双手,画卷骨碌碌滚落一旁,陈葛连忙捡起。   老五发出凄厉的哀鸣声,恨恨地看了严衍一眼,蓦地大喝一声,从心脏处爆开,化作一片血雾,将门前的石板地染成了血池。   梁家人这时才追了出来。梁远昌一把抢过陈葛手中画卷,确定它无事,这才颤声看向那血池:“这是何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夺民财!”   陈葛的手悬在空中,冷笑一声:“梁老爷子,这恐怕不是人。”   “啊?”梁远昌面色灰白,仿佛随时都要晕过去。   严衍道:“梁老爷子,还是先报官吧。义拍之事,不如择日再议。”   梁兴附和:“是啊,爹,先把画收起来,改日再……”   “不行!”梁远昌斩钉截铁叱道,“你等得,那别院工程等得么?今日一定要把这画卖出去!”他如溺水中的将死之人,举目四顾寻找浮木:   “长孙春花呢?她不是愿意出高价么?”   周围人都是一愣。   一个菱形脸的瘦削妇人由婢女搀扶着,匆匆而来,正听见梁远昌的问询。她神色变了变,迅速扯出一抹得宜的笑容:   “父亲,春花有些不适,儿媳让她在我卧房中歇息片刻,稍后便来。”   梁远昌微微宽了心,将来燕楼图抱在胸口,颤颤地往堂中去了。   宴中众人鸦雀无声。事情发展得太快,恶人刚刚冒头便被制服,想跑的人现下倒也不好意思跑了。   倒是那来燕楼图,甫一示人就遭盗抢,恐怕真是有些玄机在里头。   厅中静了片刻,忽有人道:“梁老爷子,我愿出五百两买这图。”   喊话的是秦炳坤,他向来精于钻营,万事都要抢在别人头里。   立时便有人跟上:“我出六百两!”   “我出七百两!”   “八百两!”   陈葛听得张目结舌,对严衍道:“这老五,怕不是梁老头儿自己雇来当托儿的吧?”   严衍没有回应。   他终于明白了心中的异样源自何处。   长孙春花今日是为义拍而来,怎么会在梁府内院中耽搁这么久?方才庭中这样吵闹,内院不可能听不到。是什么样的不适,让她忘了势在必得的来燕楼图?   他一把抓住陈葛:“梁大夫人的卧房在哪个方向?”   “诶?”陈葛一愣,“这事儿我要是知道,可就麻烦了……”   话音未落,严衍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向梁大夫人来的方向飞奔而去。看守的护院欲拦住他:   “这是内院,请客人……”   指风如刀,瞬息间撂倒了两个护院,严衍脚下未有丝毫停留。   内院中仆婢不多,他也不废话,抓住一个婢女逼问梁大夫人的居所,婢女见他一身正气凛然,面沉而怒,哆哆嗦嗦地指了个方向。   刚转过月门,便听见扑棱棱一片瓷器桌椅倒地的声音。严衍心中一紧,仿佛被带利勾的重砣勾住了狠狠一吊,撕开一道漏风的破口。   梁大夫人的居室外无人守卫,门轩分明从外深锁。严衍一脚踹开内室房门,甜腻旖旎的暖香扑面而来。   鹅黄衫裙的纤细身影背对着他,正扶着桌面,歪歪斜斜地要站起身来,却终于体力不支,再度软倒。   严衍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捞进怀里,翻过脸来。   春花发髻散乱,钗环尽堕,杂乱的衣襟难掩春色,双目泛着浓重红意,满脸潮热,喘息深重。她目力似乎有些受损,睁大眼睛望他,却无法对焦,神情迷茫。   严衍将她抱起,胸口忽被一硬物顶住。   他顿住,低头看见她袖中露出一角的箭筒,出箭口正对着他。   心中猛地一宽,仿佛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未动,轻声道:“东家,是我。”   春花一愣,眨了眨茫然的眼,抵住他胸口的左手一软,被他整个儿揽住。   “严先生……”   她声音是少有的柔软娇媚,严衍心思微动,已读出她的压抑克制。   “可有受伤?”他盯着她,小心翼翼地问。   她吃力地仰起头,慢慢道:“梁夫人说,要给梁昭挣个前程……用了袖中春。梁昭……没得逞……中了破灵箭。”   “你的眼睛……”   秀致的腮微微红肿,唇边还噙着一缕血丝。   轻触她的脸,她“嘶”了一声:   “……被他掴了两巴掌。有些晕,看不太清了。”   严衍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床边,果然有一锦衣男子捂着胸口哀哀叫唤,鲜血流满了指缝。少有的盛怒席卷了他的意识,非要用上超人的定力,才能压下将那人三刀六洞的冲动。   他强行抑制胸口起伏,沉声道:“我带你回家。”打横将她抱起,只觉她轻盈而滚烫,像一朵热夏的花。   春花将脸贴着他肩头,猫儿般轻轻喘息了片刻,呼吸终于平缓了一些。她攥住他胸口布料:   “我不能……这么走了。”她喘了几声,“你可有法子,让我清醒些?”   严衍皱眉看她,终是依言把她放在院中,取了花缸里已解冻的冰水,洒在她脸上,又从怀中找出一颗丸药,喂她吃下。   “这是清心丸,修炼之人打坐常服,多少对……有几分功效。”   她咽下了,脸庞越发晕红,手心也越来越烫。严衍知她看似平静,其实却正用极强的意志力压抑着袖中春的药力。   梁家竟将青楼中不入流的迷情香药用在她身上!   他思忖一瞬,解下外袍,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你想做什么?”   她来不及答,人群已一窝蜂涌入小院之中。领头的正是梁大夫人,紧跟其后的是梁兴和梁府的几个护院,再跟着的还有陈葛。   梁大夫人一见此景,便知道计策失败,连忙扑进房去,见自家儿子受伤,发出母兽般的怒咆。   梁兴随着进屋,哪还有不明白的?高声叱骂了几声,似是打了谁巴掌。未几,他从房门步出,招呼两个护院把叫得如骟猪般的儿子抬去就医,自己则深吸了口气,向春花作了一揖。   “春花老板,这事,是贱内自做主张,我梁家对不住你。”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出了这种事,总是女人家吃亏。”   梁兴的目光和严衍一触,猛然一惊,下意识移开目光:   “梁家……愿意负责。你只要松口,明日我就让昭儿八抬大轿把你迎进门。”   春花垂着头,冷笑了一声。   严衍知她意思,冷声道:“梁大爷这是痴人说梦。”   梁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硬着头皮再道:“春花老板不想嫁……梁家愿奉上万两黄金,弥补春花老板所受之伤害。……这事终究不体面,若是公之于众,我家昭儿是被骂惯了的,虱子多了不痒,你春花老板的名节可就此断送了,今后还有哪家清白的郎君愿意结亲?”   他话赶着话,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越说越有底气,说到最后一句,已有些拿捏的意思了。   “为着咱们两家的体面,这事儿还是揭过去的好,春花老板,您说是吧?”   作者有话说:   来更新啦~   感谢在2021-06-13 21:39:05~2021-06-18 00:0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欢颜不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vmoney 92瓶;大三总 59瓶;脸着地也是小仙女 29瓶;宇宙无敌甜甜奶 20瓶;兰生春叶、惊鸿一瞥、看文的某只、果儿姑娘 10瓶;我要好好学习 9瓶;青岚 7瓶;52010735 5瓶;呔,妖精 3瓶;三月桃桃十六七、又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燕翼贻谋   春花十二岁掌家, 以未嫁女之身穿梭于名利场,针对她能力手腕的质疑、猥琐的想象、谣言,从未停止。试图在酒席上下药或灌醉她, 从而污她身子, 侵占长孙家家产的男人,早年也曾遇到过几个。但她防心甚重, 仙姿也一直贴身保护,从未中过这种下三滥的圈套。   这些针对女子的恶意,她不是第一次遭遇,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只是从未想过, 这恶意会来自梁大夫人。   那个幼时曾把她抱在怀里哄过,亲手喂她吃过云片糕的梁大夫人。   七情是封喉鸩酒,六欲是附骨之疽。明知对方有所算计, 却囿于旧日恩情,未做最坏打算, 果然反害己身。   清心丸并非袖中春的解药, 只能缓解和延迟意识的昏聩。两种相反的力量在她体内针锋相对, 激起一波剧烈的痛楚。清心丸的药效如一排小针, 刺破暧昧旖旎的迷雾,密密地扎在太阳穴上,顿时头痛得几乎要裂开。   但意识,总算是清醒了些。春花再度睁开双眼,口中血腥之味愈浓,双手攥紧成拳,指甲深陷进掌肉, 掌心立刻溢出血丝, 自己却毫不知情。   蓦地, 她的手遭人握住,被强迫摊开,避免她再度伤害自己。   “还撑得住么?”   春花一怔,点点头。   严衍的声音她是熟悉的,向来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意,兼有些严厉刻板的评价与质疑。这会儿,他的声音却是出奇的柔和。   真想看看他此时说话的神情啊。   “严先生……可会帮我?”   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当然。”   他也不劝慰,继续问:“东家心中早有了主意,想怎么做?”   春花目力恢复得有限,但总算辨识出对方的面容轮廓,心中蓦然一定。   是了,长孙春花何曾是自伤自怨的人?敢欺辱她的人,她必得十倍百倍地还回去。她自幼便懂得,要做成常人做不成的事,就得对抗常人无法对抗的恶意。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春花深吸口气:“扶我……去前厅。”   严衍小心翼翼地扶了她起身。梁大夫人越过梁兴,扑了过来,拦住两人去路:   “春花,就算你不顾惜自己的名声,你爷爷哥哥的名声也不顾了吗?你若答应嫁给昭儿,我发誓,今后梁家内院,都让你说了算!”   春花神情无波,置若罔闻。严衍搀扶着她,越过梁大夫人,向院外一步步走去。   梁兴这才醒悟,连忙示意,几个护院便持了棍棒,上来拦阻。   陈葛本是混在护院之中进的内院,见此情形,哪里还按捺得住脾气?他闪身而上,一脚一个,踹翻了几个护院。他使了巧劲,一个护院跌跌撞撞地倒退两步,和梁大夫人撞成一团,梁兴下意识去扶,也被带了个狗啃泥。   陈葛嘿嘿一笑,嚷道:   “长孙春花,老子可不是帮你,实在是这窝姓梁的太不要脸了!”   梁大夫人阻拦不得,喊道:“春花!你再能干,也不过是个女人!”   春花背脊如遭芒刺,震了一震,但脚步未停。   梁大夫人双目含泪,苦口婆心:“咱们女子在这世上活得艰难,不能因为一时意气毁了终身啊!你这么闹,今后还有谁肯要你?这世上哪个男人会不在乎这种事?还是……”   她骤然停住话音。   一道凛若冰雪的视线利刃般不偏不倚地刺在她脸上,仿佛将她内心的阴暗活剖了出来给世人观看。   严衍回首:   “配得上她的男人,自然不会在乎。”   前厅中义拍尚未结束,来燕楼图的身价已翻了几倍。   小章孤零零地叫了两回价,耳听那数目蹭蹭往上涨,心里也不由得犹豫起来。他在门口等了又等,终于见着春花与严衍缓缓而来。   小章瞧见她的模样,大惊失色:“东家这是怎么了?”   春花也不解释,只问:“叫到什么价钱了?”   “……三千两。”   “咱们出五千。”她双眸红肿,声音微弱,话语却再笃定不过。   小章不敢有违,高声叫了价。   厅中的富贾们原本目光灼灼地盯着上首的来燕图,并未留意到他们。一听见这价钱,纷纷转过头来。   小章硬顶着一口气,重复了一遍:“长孙家,出价五千两!”   春花虽罩着严衍的外袍,却难掩一头一脸的狼狈。人群中顿时窃窃私语:   “五千两,也太大手笔了吧?”   “咦,春花老板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出事了?”   “呀,一个女子,如此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看来坊间关于她的传闻都是真的!”   “切,有钱又怎么样,丢尽了她父兄的脸。”   这些闲言碎语入了春花耳中,如同无物。她神情泠然不可侵犯,由严衍搀扶着,一步步来到堂上,梁家老太爷身边。   “五千两,可还有人叫价?”春花面向堂下。   厅中又是一片窸窣议论,却是无人响应。   她点点头:“既如此,来燕楼图就是长孙家的了。”   梁远昌不明就里望着她。   “春花老板,你这是……”   春花不答。   清心丸药力有限,她知道自己支撑不久,低声对小章道:“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当了一天传声筒的小章惊疑不定地点点头。   “诸位东家、老板,远道而来的朋友,若还有不认识我的,此刻认识一下,我便是汴陵长孙家的当家人,长孙春花。”   小章高声跟着重复了一遍。   “今日受邀前来为梁老贺寿,开宴之前,梁家大夫人将我独自唤至房中,请我吃了两片云片糕。糕中放了软筋药物,她将我留在房中,燃放袖中春,又唤来梁家四公子梁昭,将我二人锁在房中。其后……梁昭欲行奸污之事……”   “……”小章复述到一半,险些吞下自己的舌头。   “东家,这……”   “照着说!”   春花身子虚软,向下一垮。严衍一把捞住,不着痕迹地让她半个身子都挂在自己身上。   她停下来,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继续道:   “我以随身暗器射中梁昭右胸,梁昭未能得逞。暗器为两寸余长的袖箭,验伤皆可为证。幸而,严先生及时赶到相救,梁家大爷梁兴与梁大夫人又率护院阻拦,……更以女子名节、家族名誉要挟,强迫我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诸位中许多与我有生意之交,知晓我为人。长孙春花言行坦荡,从未恐惧过流言。今日索性把话说明,不论失身与否,我都是长孙家的当家人,汴陵商会的会长!”   “自今日起,长孙家与梁家割袍断义,长孙家走通的路,不许你们梁家跟着走,长孙家吃得下肚的,绝不会给梁家留一粒米!”   小章硬着头皮,尽职尽责地传完了话,只觉腿肚子不住发颤。   仿佛有烈火从嗓子眼儿一路往全身蔓延,春花喉咙一紧,声音彻底哑了下来。   “我……说完了么?”她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问严衍。   清心丸的痛意褪去,袖中春带着汹涌的迷乱再次席卷而来。目力所限,严衍眼中的怜惜、震动、乃至激赏,她一丝都没有看见。   严衍叹了声:   “东家做得很好,剩下的交给我吧。”   这一句话仿佛解除封印的咒语,她那军前斗士般紧绷的身躯蓦地松懈下来,轻倚在他臂间。   他环住她纤细的腰肢,朗声对众人道:   “请在场的各位做个旁证,今日之事错在梁家,日后官府追究,自有章程。长孙家不得公道,誓不罢休。”他转向梁远昌,“梁老太爷,好自为之。”   梁远昌面若死灰,枯槁的嘴唇动了动,竟无话可说。   严衍拿起盛放来燕楼图的漆盒,扔给小章抱着。尔后,他裹好春花身上外袍,将她打横抱起,穿过梁家的寿宴,穿过城中一众富商震惊莫名的目光,穿过纷纷的物议,背脊挺直,如沉稳的山。   身下的马车频频晃动,令人烦躁不已。   春花醒了又昏,睡了又醒,浑身热得难受,仿佛一团烈火从脚底板直烧到头顶心,困在她身体里四蹿,却寻不到出路。她发了一身腻汗,似乎骨头被沤成了稀泥,脑子也熬成了一锅浆糊。   忽然有清凉甘泉灌入口中,顺着喉咙下去,所到之处,热意稍稍缓解。她渴求更多凉意,不禁往甘泉的来源凑近了些,伸手抱住。   ——触手微凉,仿佛盛夏夜里她戴着贴身入睡的寒青玉石。她颤抖着将脸颊往上贴,却不知为何,身体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那玉石却成了精一般,生出一双手,将她猛地向外一推。   “你且忍一忍,马上便到了。”   春花勃然大怒,凭什么让她忍?   缘着冰冰凉凉的手又扑了过去,她力大无穷地把那滑不溜手的玉石精往身下一摁:   “嘘,别动!再动,叫严先生把你抓起来。”   “……”玉石精果然僵住不动了。   春花睁开迷蒙双眸,玉石精在她眼前汇聚成一张巧匠雕刻般峻冷的容颜。看着很是眼熟,但泛红的眼尾和微乱的发丝又让她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她双手捧住,仔细端详:“你变的这个长相,我很是喜欢。有没有女子夸你生得很俊呀?”   玉石精默了一会儿,道:“没有。倒是有很多女子……”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怕我。”   他容貌偏冷,又有严苛之名在外,虽然出身显贵,却从无女子敢当面示好,遑论是议论美丑。与韩抉相比,他少了许多无谓的桃花烦扰。   玉石精的唇色很浅,唇线绷直,春花却觉得自己见过那唇角弯弯的模样。   她嘿嘿一笑:“那是她们胆小。”   脑袋一晃,几枝碍事的珠钗叮叮当当坠了下来,乌发如瀑布盖了两人一身。   “我跟她们不一样,我胆子可大了。”   话音未落,她哆哆嗦嗦地冲着那浅润的唇亲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我的读者都是小天使!为了小天使们继续努力!   感谢在2021-06-18 00:00:18~2021-06-20 22:5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青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ng 50瓶;雨霖铃 27瓶;玩具卡的小蝴蝶 15瓶;大三总 11瓶;小草(^_^)、Echo 10瓶;刚舔完芝士条的空盘、Wilde、小圆子 5瓶;红耳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雁字回时   这一夜, 对汴陵城中的许多人来说,都极为漫长。   梁昭已被州府收押待审,梁家好说歹说, 总算没有让梁兴与梁大夫人被一齐带走。事关城中两大富商, 曲知府不敢擅自开审,打算先秉明了吴王再做打算。   梁家急找了个大讼师, 给他们支了个招。长孙家财势不弱,与其在公堂缠讼,倒不如在开审前私了。   天刚泛白, 梁远昌携了重礼赶到长孙府。守了半个多时辰, 终于在书房中见到了长孙恕。   长孙恕年纪大了,鲜少起得这样早,神思倦怠, 仿佛随时会打起呼噜,陷入昏睡。   梁远昌先开了口:“老哥哥, 我亲自给您赔罪来了。”   长孙恕沉沉咳了两声, 打起精神:“春花那孩子受了惊吓, 还在房中休息, 老朽也只是粗略听了一耳朵。既然梁老弟亲自来了,不妨打开天窗,咱们两个老东西,仔细说道说道。”   梁远昌见他还算客气,心下一安。于是将昨夜之事委婉地复述了一遍,虽不能将黑的说成白的,但凭着锤炼了数十年的三寸不烂之舌, 也修饰抹平了不少。末了, 他道:   “我老头子管教无方, 家门出此败类,自然难辞其咎,原本是没脸来见老哥哥你的。可是昨夜春花丫头那架势,不光是要和梁家彻底断交,还要逼得梁家在汴陵城混不下去!老哥哥,以咱们两家多年的情谊,何必非要闹得鱼死网破?”   长孙恕一怔:“春花她……果然说得如此严重?”   “老哥哥,我知道这丫头是你心尖上的宝,只要能给春花丫头解气,把昭儿那孽障打断一双腿,我老梁也绝无怨言。可是,这难道就是对春花丫头最好的补偿么?”   梁远昌掏出手巾,擦了擦额上的密汗:   “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春花丫头年轻有本事,但遇事还是容易冲动,老哥哥可千万得替她把把关。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说与你听听?”   他与长孙恕两个相识六十年了,深知这老家伙从年轻的时候就脾气耿直但心慈手软,若不是晚年得了个泼辣果断的孙女儿,长孙家早被寻家吞吃的渣都不剩了。长孙春花嚣张跋扈,就算吴王爷亲自发话,也未必压得住她。世上唯一能让她改变主意的,也只有这老家伙了。   果然,长孙恕掀起满是褶皱的眼皮:“梁老弟请说。”   梁远昌掏出两张刚拟好的庚贴,递到长孙恕面前。   “老哥哥,春花这个当家人做得有多难,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一个女娃娃,非要学男人做生意,那还能有不吃亏的?这事真闹开,她的名声可就彻底坏了,你给她踅摸的那几个身家清白的入赘郎君,恐怕一个也不敢上门了。依我看,索性还是让春花和昭儿配了一对,对他们俩都好。我们梁家甘愿入赘,奉上三倍赘礼。”   他仔细端详长孙恕脸色,又补道:“当然,到此处,你们长孙家还是吃了大亏的。”他抬抬手上庚贴:   “这是我家三房小孙女儿满儿的庚贴,我已连夜差人与石渠的合过了,那真是天作之合。”   长孙恕:“梁老弟这意思,不仅要让梁昭入赘我家,还要把你最宠爱的嫡孙女儿嫁给石渠那个浪荡子?”   梁远昌:“不错!”   “石渠和春花两个的婚事,一直是老哥哥你的心病,我哪有不知道的?这事儿过后,咱们两家就是双重的亲家,今后和睦如一家,汴陵商界,岂不都是咱们说了算么?”他咬了咬牙:“老哥哥若还不顺心,我把梁家的整个药材生意给满儿当陪嫁,送给长孙家。”   这本钱,确实下得十分重了。   长孙恕沉默了一阵,命人请石渠过来。   石渠一进门,看见梁远昌就要发飙,幸好长孙恕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静。   长孙恕慢条斯理地将梁远昌开出来的条件说了,向石渠微一颔首:   “你梁家祖父开出来的条件,对你,对长孙家的前程都十分有利,哪怕是将来科举不中,有这样一个岳家,也不怕被你妹子撵出门。石渠,你如何说?”   长孙恕很少用这样庄重严肃的语气同他商量事情。石渠愕然了半晌,青白二色在他脸上交替变幻了几次,终于甩头大怒:   “爷爷你老糊涂了吧?”   “……”梁远昌目瞪口呆。长孙家的二世祖果然名不虚传,这傻子若是梁家的孙子,早被打死了。   长孙恕竟然并不恼怒,只是沉声道:“好好说话。”   石渠愤愤不平,嗓门儿大得能掀翻屋顶:   “长孙家是块多了不起的牌子?我长孙石渠是个多了不起的人?凭什么要用我妹子给我和长孙家换个前程?自家的姑娘受了委屈,长孙家不能拼上阖家之力给她出气,那要这破家还有何用,我看散了也就散了吧!娶老婆生孩子,也只能生一窝孬种!”   他手指着梁远昌:“你拿自家的姑娘不当人,我管不了。我妹子可比一百个姓梁的捆在一起还要金贵!”   梁远昌气得浑身发抖:“老哥哥,你这孙子,也太不像话了!你可得好好管教!”   长孙恕扶住靠在一旁的龙头拐杖,颤颤巍巍站起来,向梁远昌拱了拱手:   “石渠方才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不论我家春花丫头想做什么事,我老头子和她这不成器的哥哥全力支持!你说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我以为最深远的,就是让她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凭自己的本事,走自己想走的路。”   他深深叹了一声:“梁家老弟,我长孙恕是老糊涂了,却还没糊涂到你想的那个地步。五年前的事,我老头子还没忘呢。从今往后,你我也不必再来往了,咱们就各凭本事,各行其路吧。”   梁远昌脸色红了又紫,难看至极。以他的身份地位,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他冷冷哼了声,再无敷衍,说了声“告辞”便拂袖而去。   石渠眼见这峰回路转,虽觉畅快,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长孙恕望着梁远昌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你妹妹想和梁家掰腕子,这事不那么容易。这几日让她好好在家歇息,你跟着我,把城中几个老兄弟都拜访拜访。”   石渠终于会意,狠狠给爷爷竖了根大拇指。   “爷爷,刚才我要是答应了那老匹夫的条件,你该不会把我撵出去吧?”   长孙恕瞟他一眼,不答反问:   “你刚才……说谁是老糊涂?”   “……”   严衍在书房门外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他听李俏儿说梁远昌上门,怕长孙家祖孙应付不了,才特意赶过来,现下看来,倒是多余了。   不过,这倒让他明白了,长孙春花是如何养成这样的心性。   外人羡慕长孙家男人躺着吃香喝辣的福分,却看不见长孙家相依为命的义气决心。   他转身离开。穿过层层回廊,路过庭园,府中三步一布甸,五步一茶亭,厚席铺地不硬,石径深雕不滑,处处无华而讲究。每一处景观,每一块地砖,都彰显着春花对祖父兄长的拳拳爱护。   实在很难不叫人羡慕呢。   严衍推开春花闺房的门,愣了一愣。   方才离去之前,那姑娘还在床榻上沉睡,身边有许大夫照看,此刻却是人去榻空。   严衍深深地皱起眉,转脸看见许大夫端了汤药走过来。   “严先生!”   他以下颌指指屋内:“她人呢?”   许大夫笑呵呵道:“东家已醒了,精神还不错,俏儿扶她去看衡小少爷了。”   “胡闹!”严衍面现薄怒。   许大夫望着他的背影,感叹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气性都这么大!”   马不停蹄地来到长孙衡的居所之外,果见那女子斜倚在门廊下的躺椅上,披了件毛边大氅,手里笼着个小暖炉。   奶娘抱着长孙衡,仙姿立在身后,李俏儿拿了个金光闪闪的拨浪鼓,一下一下地逗着娃娃,娃娃便不经撩地发出一串又一串铃铛般的笑声。   春花望着他们,眉眼弯弯,带些恬静的笑意,双唇有些苍白,乌发编成简单的双麻花辫,一看就是李俏儿随手绑的,额边碎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全然没有了呼风唤雨的大当家气度,像个宠在谁膝下的小姑娘。   严衍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举步上前。   “东家该在房中歇息,不该在此吹风。”   春花的目光与他触了一触,居然微微有些躲闪。但她自制力极强,仿佛脑仁里有只手摁着眼珠子不要拼命转动,面上看来仍然十分端庄沉稳。   严衍想到了这一层,心里已有了数,不知为何有些愉悦。   春花咳了一声:“许大夫说我身子无碍,若体力允许,就可以出来逛逛。”   严衍看她一眼,摸摸她手里的暖炉,已不大热了。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刚烧好的小暖炉,塞进她手里,将原来的替换下来。   春花瞠目结舌地看看他背后:“你是变戏法儿的么?”   严衍沉沉地笑了起来。   李俏儿见状大吃一惊:“东家,严先生原来会笑唉。”   春花也笑起来。眸子又与严衍对了一对,不着痕迹地垂了下来。   “严先生,陪我去园中走走?”   严衍瞥见她淡红的耳根,点点头:“东家请。”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了~   感谢在2021-06-20 22:58:29~2021-06-24 21:1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青岚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ingying9795 2个;地雷、欢颜不语、开心可乐酱、阮有愚、21957903、中二着喝西北风、常胜将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957903 50瓶;moontianai 40瓶;胡老大 30瓶;霞羽、青岚、宇宙无敌甜甜奶、蜗 10瓶;严严今天学习强国了吗 8瓶;不舍昼夜 7瓶;非夕、Wilde、Fanny、moon、牧屿 5瓶;123Zzz、向御追日、红耳朵、山药爱吃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燕约莺期   严衍自幼随断妄司老天官修行, 修的是个无心道,讲究一个“定”字,自在八风吹不动, 敌不动, 我自然不动。   前方,披大氅的女子已经绕着长孙府乏善可陈的小园子走了两圈, 两根乌油油的麻花辫在肩上滑来滑去,偏是不转过头来,也不说话。严衍跟在后头, 初时还有些守株待兔的从容, 渐渐地也觉得不太像话。   春花耷拉着脑袋自顾自往前走,走到第三圈,蓦地眼前出现一双黑靴。   “诶?”她刹住步子, 抬眸看是严衍,不禁一怔, 又看看身后。这才醒悟, 他在原地等了她一圈儿。   “要是还没想好说什么, 我帮你起个头?”   他双臂环抱, 好整以暇地睨着她。   “寻常女子经过这一场折腾,多半会哭个三五天。你……若是想哭,哭一会儿也无妨,我不告诉别人便是。”   “……”这人,不一本正经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   春花咳了一声:“严先生,你我……已不是东家和账房的关系, 但你昨夜还是仗义援手, 春花感激不尽。”   严衍因她的官样轱辘话皱起眉, 静了一瞬,问:“五年前,你与梁家究竟有何过节?”   春花苦笑一声。   “此事,还要从祝般说起。”   五年前,城中营造大师祝般正是风头无两,兴建的几座楼台宅院都成了名士云集之地,也积攒了不少身家,开始筹划兴建来燕楼。   那时春花旗下尚无营造行,正想招揽祝般与她合伙,但祝般孤傲,看不上那时的她。春花不惜三顾茅庐,示以诚意。也是在那时,祝般向她展示了自己亲手绘制的来燕楼图。   其后,祝般的幼子生了一场大病,需千年何首乌做药引方能根治。那时全城只有春花药铺存有一株千年何首乌,她正欲以此为礼,打开祝般的信任,梁大夫人却在这关头亲自上门来求取。   “梁大夫人于我有恩,她前来哭求,说梁昭也生了重病,还是急病,若无我那株何首乌,活不过三天。”   “所以……你把何首乌让了给她?”   春花叹了口气:“祝家少爷的病是慢病,我想着先救了梁昭的命,再差人去寻一株给祝家。”   没过几日,消息便传出来,祝般带着自家营造行,并入了梁家版图。祝般手书一封向她致歉,言明梁家为其子寻得了救命的药材,他无以为报,只得和梁家合股。   “如果只是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商场上原本勾心斗角,一时心软被人钻了空子,也是常有。”春花道,“梁家可恨,在于得到了祝般这样的营造大师,却不珍惜。”   祝般为了修建来燕楼,投入了大量财力心力,在别的工事上,渐渐便有些捉襟见肘。梁家拍胸脯保证,若遇难处,梁家必定出资支持,还怂恿祝般以家产抵押,从寻记钱庄借了十万两银子。   来燕楼塌那一日,祝般身败名裂,所有在建工事全遭毁约,积压账款没有一笔收得回来。寻记钱庄便在这时上门收账,清算了祝家所有的资产,仍不足以抵那十万两本息。祝般苦苦哀求寻记钱庄宽限些时日,寻仁瑞不为所动。   再后来,祝般气得大病而亡,孤儿寡母无力支撑,寻梁两家瓜分了祝家。寻家得了祝家的老宅和几栋兴建过半的楼宇,梁家则成功将祝家营造行彻底据为己有,并将来燕楼图收入囊中。   春花神情中带着淡淡愧意:“我自幼受爷爷教导,以为从商是为了人、财、物皆能尽其所用,为百姓谋便利。从未想过,世间还有如此买椟还珠之人,为了贪图财物,害死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大师。也是那时我才明白,若让寻、梁两家继续在汴陵只手遮天,祝般就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祝般。”   严衍沉默良久,深深看她一眼,半晌移开目光:   “梁家近来抢了你许多药材生意,主要是靠着一批北地的珍稀药材。我观梁家近年来亏空不少,不该有此财力,恐怕他们药材的来路有些不明。你若想对付梁家,或可由此入手。”   春花回神,讶然道:“我还以为,你们公门中人不赞成私斗。”   “君子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世俗幽昏,往往令无辜女子受负俗之累,正该以铁腕破除。何况……商场争斗,不生伤亡,不破法度,不算私斗。”   “我昨夜承诺要帮你,必不会失信。”   严衍转过头来,眼睛里难得带着点温柔,仿佛洒金的月夜。   春花有一瞬间的失神。   初识之时,她自觉看破了严衍冷峻面具背后的正直,费尽心思网罗。其后是屡屡受助于他,却从未见他以恩相挟。   他看似克己复礼如腐儒,却对他人、尤其是弱者极为公正耐心,语出苛责,也多半是因为有更高的期望。   他也是除了爷爷和哥哥以外,唯一从未对她指指点点、或居高临下地怜悯的男子。   虽然一句话就能气死一池子入定的万年龟,他却是最令她安心信赖,最可以以背相对的伙伴。   从前说要招赘他,还是有些玩笑,如今倒是……确实不想放他走了呢。   只可惜……   她踟蹰了片刻,终是从袖中掏出一方寸余金印,捧在面前:   “春花何德何能,竟能得断妄司谈天官一诺。”   严衍——不,此时应当改称为谈东樵——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金印上,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褪去,转为泠然。   金印上以紫火小篆符文刻着四个字:天官断妄。但凡是对断妄司略有所知的人,都晓得这是断妄司天官随身携带的火符印玺,只此一座,无法造假。   他昨夜将外袍披在她身上,一直未曾取回。情况紧急,竟连火符印玺藏在外袍里的事,都忘了。   又或许,并不真正想要瞒她。   谈东樵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声。每每对她多一分欣赏,便忍不住放低一分防备,于是立刻被她抓住痛脚。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他们两人,究竟谁修的是无心道?   “谈某公门中人,迫不得已隐匿身份,失礼了。”他诚心诚意地向她一揖。   春花见他承认得爽快,倒是微微一愣。   苏玠说过,他生平服气的人不多,谈东樵算一个。   “他们老谈家,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恨不得拽到天上去。”   “尤其是那个谈东樵,据说三岁会背论语,八岁进了断妄司给前任天官当关门弟子,也不知修了多少年,照样修成个八风吹不动的老神仙。”   这误事的苏玠,害她一直觉得谈东樵是个仙风道骨的老爷子。   “不过呢……”苏玠眸中笑意倏尔收敛,“倘若有一天我被害死了,我希望是谈东樵来查我的案子。”   那时,春花以为苏玠只是开玩笑,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落到要拼尽全力兑现承诺的境地。   她来回思忖了片刻,终是深深地福了一礼下去:   “此前不识得天官,多有得罪。既然是天官亲自到此,春花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力配合天官大人查明案情。”   她将金印交回谈东樵手中,又从怀中抽出一封薄薄的信笺,双手奉上。   “这便是当初苏玠留给天官大人的书信。他曾说过,这信如非天官大人亲自来取,不可示人。”   谈东樵接过信笺,展开细细读过,眸中微震。   春花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天官大人的疑惑,应当解得差不多了吧?其余的,小女子所知也有限,恐怕帮不了天官大人其他的忙了。”   她转过身去,倏地微风吹拂而来,片片雪色随风而落。本以为是乍暖还寒,又下起了细雪,定睛一看,却是白色腊梅落了一地。   明明就要入春,恁地突然萧瑟起来了?   春花抿了抿唇,决意接受这次眼拙脑抽,招赘不成的失败,不再自寻烦恼,下次再接再厉。   蓦地,身后有人淡淡出声:   “公事的疑惑,确实解得差不多了。私事的疑惑,却还未解。”   “……”   春花声音有些颤抖:   “……天官大人还有何疑惑未解?”   谈东樵静了一瞬,道:“那日澄心观不度阁中,春花老板曾言道,看上了一位身材高大,体格壮健的大账房,想要招赘为夫婿,还要用‘袖中春’增进一下彼此之间的感情。”   “……”   “不知这位大账房,指的可是谈某?”   走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身影霎时晃了一晃。   春花清了清嗓子,头也不回:   “天官大人误会了……我给盘棘看的,其实是一份返魂袖中春的香方,之所以同霍善道尊说那样的话,不过是托辞……”   “全是托辞?”   “绝无一句真话。”   谈东樵在她背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许久的担忧。   春花在心里默默撇了撇嘴。他是怕她这地头蛇强娶了他不成?   正要前行,那糟心的孔夫子和血手人屠又叫住她:   “那昨夜,春花老板在马车中将谈某按住,强行非礼,又是为何?”   冷静持重的长孙家当家人在自家花园里绊了一脚,若非修无心道的天官大人眼疾手快,一把捞住,险些栽了个屁股墩儿。   作者有话说:   谈天官的大型掉马现场,和长孙当家的大型社死现场。嗯,你们看这个更新的点儿就知道我尽力了~且听下回分解~   感谢在2021-06-24 21:18:32~2021-06-29 02:2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只胡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二着喝西北风、-多鱼鱼鱼鱼鱼、欢颜不语、这个名字想了半天、breathesky200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剥壳桃子 90瓶;天才少女佳 20瓶;Echo 13瓶;林子 10瓶;零夏鞠嘟 8瓶;moon、酥心糖 5瓶;阮有愚 3瓶;婷婷、2223631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蚕头燕尾   春花居然忘了, 这位天官大人是个认死理儿的主儿。   揽住她腰身的坚实手臂透过层层深衣传递着热度,兵荒马乱中,春花抓着一根腊梅树枝, 连忙站起, 背过身来,如临大敌地瞪着谈东樵。   “……”   谈东樵疑心自己再靠近一步, 这平日气定神闲的姑娘就要拿出破灵箭来对付他了。   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网开三面。他后退两步, 给她留了些腾挪的空间。果然, 她神情镇定下来,悄没声儿地长出了口气。   谈东樵勾了勾唇,发觉自己近来笑得有点多。   “春花老板, 还未回答本官的问题。”   这还摆出官威来了。春花没好气地想。   “捉贼拿赃,捉……”察觉比喻的不妥当, 她咳了一声, “春花不明白天官大人在说什么。”   这回答似乎并不令谈东樵意外。他挑眉看了她一会儿, 徐徐道:   “春花老板否认亦是无益, 本官留存了证据。”   ……这活阎王,据说夜审阴,日断阳,该不会真有什么秘法重现罪案现场吧?   春花口舌干涩,声音也哆嗦起来:   “……什么证据?”   他凑近一步,低下头,将那浅润的唇凑到她眼前:   “或许要传仵作来验了伤, 春花老板才肯认?”   她定睛一看, 这才望见他唇上两个淡淡血点, 间距与她的两个小虎牙距离恰恰相当。   手指猛一蜷缩,她生生地在腊梅树上抠下块树皮来。   ……干脆来个人,挖个坑,把她埋了吧。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片刻,春花终于败下阵来,垂头泄气道:“天官大人既然有证据,那也许、可能是真的吧。不过您也知道,我昨日中了暗算,药效上来,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也不稀奇。都说不知者不罪,反正……我自个儿是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有个玉石精,凉凉的,润润的……   谈东樵神情肃穆地思考片刻:“春花老板又想拿‘难得糊涂’来搪塞过去么?”   那……必须得搪塞过去啊。不然还能图个什么结果么?难道强抢了他当上门女婿,或者跟他回去做天官夫人?   似乎还是前一种更可行一些……   春花被这胆大包天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过是被亲了一口嘛,又不至于掉块肉,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计较呢?要是觉得吃了亏,大不了我赔银子,您开个价?”   谈东樵着实皱起了眉:“春花老板这口气,倒是跟梁家人的嘴脸差不多了。”   春花又惊又怒:“这怎么能一样呢?梁家使了卑劣手段,骗我入局,我……我可是身不由己!何况我手无缚鸡之力,哪有本事对您用强,您自己不会躲啊?”   她说着说着,蓦地一愣:   “对啊,您当时怎么不躲呢?实在不行,一棍子把我敲晕也行啊。”   谈东樵默然半晌,退开一步,眼神灼灼地望着她,神情有些难以言喻。   霎那间心虚如海浪涌上来,春花薄怒回望:“你看什么?”   谈东樵摊开手,叹了口气:   “春花老板怎知只亲了一口?”   “又怎知……谈某没有躲?”   “不是说,不记得了么?”   “……”   好,好,果然是一位夜审阴、日断阳的活阎王。恐怕对着一根板凳腿,他也能盘问出三两木渣渣!   纵横商界多年的春花老板,心里狠狠地吐了一口老血。她一向虽是有债必偿,有约必守,但事急从权,她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赖账了。   春花戏假情真地□□了一声,捂住额头,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   厚夜,汴陵府衙。   看管殓房的老赵给房门上了把大锁,将钥匙往兜里一揣,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守门的衙役见了他,笑道:“闻头儿不是叮嘱你守大夜么?怎么才过三更就吃酒去了?”   老赵啐了一口:“闻桑这小子,毛儿都没长齐,就使唤起赵爷爷来了,谁听他的?殓房里的尸体没人看,还能自己爬起来跑掉?”   衙役没再说什么,目送他离去。   夜更深了,乌云如幕遮住了月光,投下浓重的阴影。没有人注意到,阴影中升腾起一股黑雾,弥漫过府衙的层层墙瓦,径直来到偏僻不起眼的殓房。   “叮咣”一声,门锁开了,锁链仿佛被无形的手托着,缓慢而安静地落在地上。   殓房的木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黑雾在房中徘徊了一阵,终于在其中一具尸首的身侧落了下来,渐渐汇聚成人形的实体,兜帽,灰衣,带着与新鲜尸体不同的腐烂恶臭。   灰衣的老五掀开面前尸首覆盖的白布,露出一张五官难辨、血肉模糊的脸,但看头饰,应当是具女尸。它将白布盖回,转向第二具尸首。   第二具是一个摔断了脖子的老头,伤口在头,面容整齐。   但,仍然不是它要找的。   它来到第三具尸首面前,尖利的指甲拨开裹尸布。   这是一张模糊程度与第一具女尸近似的脸,但发髻整齐,完好处的皮肤仍然细嫩。灰衣老五拎起尸体的手,仔细端详,这是一只布满了老茧伤痕,且因多年泥水工作而长着黑色腐蚀斑的手。是个命苦的少年人。   灰衣老五顿了顿,反手一推,将尸体挪了个背部朝上。它谨慎地四处张望一番,确定无人,才撩起袖子,伸出一只阴森的细爪,爪尖亮起乌黑的光芒。   爪尖堪堪要触及尸体后脑,蓦地顶上金光大作,一张稠密大网从天而降,将灰衣老五罩了个正着。   呼声凄厉响起,险些撕破人的耳膜。电光火石间,隔壁停尸床底下滚出一个人影,啪地往那老五脑袋上贴了张黄符,口中喝道:“定!”   老五的嚎叫声戛然而止。   自屋顶翩然飘落一个青色的颀长身影,正是谈东樵。   躲在床下的人——闻桑喘了口气,打了个响指,殓房内灯火瞬间燃亮。   “师伯,幸好你想了这法子,终于逮到一个活的。这些老五,道行不高,自爆起来倒是快得很。”他绕着灰衣老五转了三圈,见它被无定乾坤网捆得结结实实,又被黄符定得动弹不得,这才放宽了心。   “这么个货色,其实我自己就能应付,师伯何必亲自来呢?我听说春花老板遭了梁家算计,府里这几日都不安生,此刻您该在长孙府啊。”   谈东樵淡淡睨了他一眼。   “我已在长孙府周围设下法术禁制,老五不能轻易靠近。”   “哦。”   考虑得还挺周到,您除了当账房,干脆把护院的活儿也接了得了。   闻桑腹诽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道:“可是,春花老板这会儿心情可能也不大好,也许需要有个人说说话儿,有个肩膀靠着哭什么的……”   他瞥见自家师伯冷冽的目光,顿时意识到自己又放飞得太厉害了。   咳,恐怕是又被撵出来了吧。   他识相地转移话题:   “那个,师伯怎么知道,这老五会趁夜来打尸体的主意?”   谈东樵将停尸床上的少年尸首摆正,重新覆上裹尸布。   “是枕骨。”   闻桑一愣。   “苏玠留下的,不只是书信,还有一片薄薄的骨片。他将那枕骨磨圆了,藏在一个长命锁中,留给了长孙春花。”   苏玠在信中说,他误入澄心观,在地窟中发现了无数形状相似的三角骨片,有的日久年深,有的新鲜洁白。他只来得及偷了一片离开,事后验看,才发现是人的枕骨。背后妖魔盘踞汴陵多年,法力高深,苏玠清楚自己力敌不过,且身有家累,本不愿牵涉太深。但那妖尊已察觉了他的身份,再退避为时已晚,只得私下调查。他将长命锁托付给长孙春花保管,但并未告知自己查知的线索,唯恐她知道得太多,横遭牵连。   谈东樵神情一黯:“果如苏玠所说,安乐壶中存了无数枕骨,府衙仵作的过往验尸记录中,怎会全无枕骨被挖的记录?于是我猜想,他们必是以其他方式害了人,在仵作验尸之后,再挖走了枕骨。”   闻桑想了想,抓住的这老五,确实是将尸体翻了过来,冲后脑枕骨下手。   “他们既然要枕骨,谁的不一样?为什么前两具尸首都不动手,单单对这一具动手?”   谈东樵冷哼一声:“那就要问这位仁兄了。这具尸体的枕骨,究竟与别人的,有何不同。”   那被缚的老五兜帽脱落,露出狰狞的面容,尖长的獠牙格格碰撞,仿佛拼命忍耐着什么。   谈东樵眸中厉色一闪:   “孽畜,再不坦白,本天官便要用‘探魂’之术了!”   老五面容大震,瞬间畏缩起来。“探魂”是断妄司秘藏的拷问之术,用在凡人身上是禁忌,用在老五身上却并无反噬,而受术的老五,经过探魂后,再无隐秘,灵魂也要烙上探魂之印,即便死后轮回转世,再无境界提升的可能。   它口中仍然嗫嚅,谈东樵也不废话,催动指尖,自眉心掠出一丝青色光华:   “生为无定,死曷未归。”   老五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天官饶命,我说!”   “妖尊命我来取祝九的枕骨,是因为吴王世子……”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舌头突然被斩断一般。   谈东樵心知不好,指尖的青色光华直冲入老五眉心。他的神识如同走入一孔幽黑的甬道,直奔着一线微光追了过去,与一个十分强大的神识一触而离。   那强大的神识在老五的神魂中嘎嘎一笑,将神魂整个吞噬,而后便如凭空出现一般,凭空消失了。   老五神魂一空,谈东樵的一线神识被强行抽出,砸回自己体内。他噔噔倒退两步,吐出一口鲜血。   “师伯!”闻桑大惊,连忙扶住他。   无定乾坤网中,老五身形未动,瞳孔已慢慢褪色变白,直至成为一具毫无生命气息的皮囊。   谈东樵站定了身子,轻喘了口气:“无碍。”   闻桑道:“这老五看来稀松,怎会有如此强大的神识,竟能反制‘探魂’!”   谈东樵摇摇头:“那不是它自己的神识。”   妖尊将自己的神识放了一线在它的徒子徒孙身上,在最后时刻吞噬了原主的神魂,遁逃而去。   闻桑一凛:“妖尊的法力竟已高深到如此地步么?”   谈东樵冷笑一声:“恰恰相反。他的□□怕是极为虚弱,只能借门下子孙身躯四处游走。只是不知此刻,他的本体神识寄生在何人身上。”   闻桑怔了怔:“师伯,那老五刚才说……吴王世子,咱们是不是要查探吴王府?”   “先缓一缓。”谈东樵道,“你师父韩抉快要到了。堪舆、阴阳、天象他更为擅长,我还有些疑问需要他来解答。另外……”他顿了一顿。   “尽快查清楚这少年的身份。”   吴王府,风麟轩,双目已盲的霍善道尊蓦然大睁双眼。   吴王急急扑过来:“道尊,可有进展?”   纯白的眼珠在霍善道尊的眼眶中转了两转,他疲惫地长叹了一声。   “来不及了,断妄司天官已至,苏玠带走的东西,也已到了他手上。”   吴王肝胆俱裂:“那……长思呢?长思可怎么办?”   霍善道尊凝神沉思良久,道:“而今,只有一个人可以救世子了。”   作者有话说:   春花:已社死,勿call~   作者:在努力了~   我这个文呢,大概就是中间在人间,两头在天上的结构。其实不太算是仙侠,毕竟没有太多行侠修道什么的,戏份也是人间重于天上。但晋江也没有更合适的分类了,姑且如此吧。   感谢在2021-06-29 02:29:16~2021-07-02 00:1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仙女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月田间 2个;没头脑的不高兴、仙女戴、breathesky200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肖弥 15瓶;阿番、有只猫叫么么 10瓶;脸着地也是小仙女 9瓶;moon 5瓶;22445903 3瓶;阮有愚、红耳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鸟穷则啄   两日后, 韩抉抵达汴陵。   韩抉的父亲韩彻受封霖国公,过世的姑姑正是今上生母,可谓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但他自幼文不成武不就, 除了长相外一无是处, 再加上对美食毫无抵抗力,硬是把自己吃成了个俊俏讨喜的胖子。   霖国公无奈, 只得央求断妄司天官将他收入了门下。他在断妄司中找到了自己除美食外的其他两样毕生热情所在:一是钻研道术法器,二是——气死自己的表兄谈东樵。   霖国公府韩家与谈家是姻亲,行事风格却截然相反。谈家尚俭持节, 韩家却十分好大喜功讲排场。韩抉在这一点上深刻贯彻了家风, 领着一帮小徒弟,顶着个监察御史的名头,浩浩荡荡到了汴陵。   监察御史品阶不高, 但霖国公府小公爷的名头足以砸死十个汴陵知府。曲知府远远迎出十二里,又布置馆驿, 又安排仆婢, 恨不能将自家老母亲送过来当老妈子。   曲知府打听过, 这位霖国公小公爷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待安顿妥当, 曲知府亲自上门来请韩小公爷往春花酒楼赴宴,却被一句舟车劳顿婉拒,碰了一鼻子灰。   夜半,谈东樵拎着个食盒进屋,韩抉正在摆弄一个微型的五行法阵。   抬眼望见他,韩抉大喜:   “老谈你来看,此地确有古怪。”   五行法阵中心腾空着个白色光球, 被金、木、水、火、土五色光线围在当中, 形成一个不甚规则的五边形。光球却不在正中, 而是向代表“金”的黄色光线偏了不少,还在缓缓颤动,仿佛被遥远的地方一根丝线紧紧拽着,正要与法阵角力。   谈东樵道:“传闻汴陵有七百年财脉,是否与此有关?”   “财脉乃天生地养,在五行之内。此地金气大盛,五行混乱,应是人为,而非天给。”他瞪大眼睛:“我那皇帝表兄天天惦记着汴陵税款,收上来的都是杯水车薪,天下财富却源源不断地往汴陵汇聚,原来是有老五在此作祟。”   谈东樵看他一眼:“这不是一般的老五。”他深思地凝望着五行法阵,“可知是个什么法阵?”   “应是个聚金法阵,但在此地经营多年,究竟是如何养阵,又是如何影响汴陵财脉,现下还不明朗。这几日我在汴陵各处走访一番,看能否找到阵眼,但这事是个细工夫,急不得。”韩抉嘿嘿一笑,“难怪你指名要我亲自过来,换了别人,两三年也未必能摸清法阵的名堂。老谈,你在汴陵待了数月,老实讲,是不是已经查到了这聚金法阵的阵主?”   谈东樵点点头,掏出一块骨片:   “这阵主在汴陵布局两百余年,根基颇深。苏玠之死亦与它有关,乃至吴王府也脱不了干系。”   他将苏玠偷出这片枕骨的前后因果与韩抉详细一说,又道:“我疑心,澄心观下便是聚金法阵的阵眼之一,而这些人类枕骨与作为祭品的老五,都是养阵的必备之物。只是这一片枕骨,不知有什么特别,为什么苏玠窃走它之后,那号称妖尊的老五会如此震怒。”   韩抉嘿嘿一笑:“这些弯弯绕的东西我不懂,我只管找阵眼,破法阵,查案之事,还得你来。”   “破阵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叫你来,一是为了勘探法阵,而是吴王府与法阵主人颇多牵扯,正可借你的身份一探究竟。”   谈东樵负手,看向窗外的暗夜,“这法阵关系数百万生民的生计,牵一发而动全身,故我虽有察觉,也未敢擅动。”   韩抉嘴角抖了抖:“我说天官大人,咱们断妄司管的是降妖除魔,你老是把天下生民挂在嘴上,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何况汴陵这事儿,影响的多半是那些卖高买低的奸商,你家谈老太爷常说,商人都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蠹虫,故此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让这些商人吃一回哑巴亏,不正遂了你家老太爷的意么?”   谈东樵皱起眉,回眸斥道:“为官者,应对所有百姓一视同仁,怎可因偏见随意轻贱?都似你一般,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三省六部各自为政,还谈什么护佑黎民?”   他再三摇头,给韩抉下了个最终判词:   “闻桑这孩子,就是被你教坏了。”   “……”韩抉按了按眉头,想起自己为什么临行前踌躇了半天了。   天官大人不在京城的日子,大家都松快了不少,居然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他决定暂时韬光养晦,不和忧国忧民的天官大人对着干。   掀开谈东樵带来的食盒,里头四色点心鲜艳地露出来,金黄的豆沙团、紫色糯米团,青色艾草团和黑色芝麻团,正中都印着一朵红色春花印。   “曲廉今儿晚上请我去什么春花酒楼吃酒席,该不会就是做点心这家吧?”韩抉一拍大腿,“哎哟,真是亏大了。”   他忽然狐疑:“老谈,你何时在吃食上这么有品位?”   谈东樵淡淡瞟了他一眼,又将食盒盖子盖了回去:   “我信中说的几件事,都查清了么?”   “……我回去告诉我娘,你刻薄我吃食!”   “姨母问起,也是公事为先。”谈东樵四平八稳地答道。   “……”韩抉只好把查到的消息一一禀报。   苏玠的身世,是谈东樵嘱咐韩抉查访的第一件事。   断妄司的修士找到了苏府的奶娘,奶娘证实苏玠并非苏家嫡妻所生,而是苏玠之父苏崇在外面结识的女子所生,苏玠一出生便被苏崇带回,养在了嫡妻名下,苏家人都未见过苏玠的生母。苏家重名,此事不体面,知道得人极少。   “我按你信中提醒问了奶娘,苏玠幼时可有异常。奶娘说,苏崇对苏玠甚是保护,幼时常常将他关在房中读书,不许他和别的孩子一起在露天的院中玩耍。有一回,苏玠翻墙出去玩儿,被苏崇发现,抓回来打断了腿,休养了半年才能行走。其后苏崇还在苏玠居住的院落墙上张了网,谨防他再翻墙逃走。奶娘也说不清,苏崇对这个孩子究竟是爱还是恨。”   “另一件事,苏玠确实在许多年前就来过汴陵。”   谈东樵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具体是在何时?”   “大约五年前,苏玠科举不第,苏崇将他禁足在家,他不知怎么还是逃了出来,一路逃到了汴陵。他在汴陵待了一段时日,不知怎地又想明白了,自己回了京城认罪,且对苏崇的要求再无不从。后来苏家看他实在没有科举的天分,便给他捐了个采办的官儿,他便又到了汴陵。”   韩抉盯着那食盒,一面道:“不过,苏玠此前来过汴陵,又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呢?”抽丝剥茧刨根问底,可不是他的强项。   张网、五年前、苏玠的托付、枕骨……一切看似毫不相关,却又仿佛早就在命运的话本上逐字写明。   苏玠一年前再到汴陵,频频出入欢场,却从不留宿,真正相好的,是一个自赎了身的花娘菡萏。   长孙春花与苏玠明明相交颇深,却从不表露两人交情,且在苏玠死后并未公开质疑过苏玠的死因。   如同在万千杂色丝线中瞬间拣出了同色相连的线团,谈东樵眸中一亮。   “樊霜曾说,苏玠不是人。”   “啊?”   “苏玠不是人,也不是老五,他是个二五子。”   谈东樵知道,他离世之前,对长孙春花有重要的托付的。这托付,和书信中对真相的追索,并非同一个。这托付重要到,春花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甚至因他执意追查而翻脸。   也许,苏玠第二次来汴陵之后,就没有打算再回京城。   窗外一声轻微的响动,陈葛露出半个谄媚的狐脸:   “天官大人。”   谈东樵还未动,案上的五行法阵蓦地蹿起来,朝陈葛兜头罩下,陈葛立时化作一个杂毛的小狐狸,在五行光网中左逃右蹿,一会儿撞在火阵上,被燎了两片皮毛,一会儿又撞在水阵上,被浇了个透心凉。   “……”谈东樵默了一默,道:“放它出来罢,这个老五我认识。”   韩抉狐疑地看看他,确认无误后才收了法阵,将五行都受了一遍的陈葛放出来。   陈葛从口里吐出一口咸水,哭道:“天官大人,我可是替闻捕快带消息来的。你这位同僚怎么不由分说就动手?”   韩抉摊摊手:“可不是我动手,是五行法阵认出了你,自行动手。”   “这位是?”   “断妄司副天官,韩抉。”   陈葛:“……”   断妄司果然个个心狠手黑,连个漂亮的小胖子都不例外。   谈东樵道:“你带了什么消息?”   陈葛抖抖毛上的水:“那个被灰老鼠咬死的孩子,我们查到是谁了。”   “他姓祝,名九,正是五年前病死的营造大师祝般的儿子。祝般死后,便和瞎眼的老母住在方家巷子。我们跟街坊邻居打听了一下,发现他过得……极为倒霉。”   祝九这些年,几乎是建房房塌,修桥桥垮,日日辛苦赚上点钱,还不够娘儿俩吃用,即便是有些剩下的,也都送给赌坊了。照理说在汴陵,一个身强力壮的少年,只要肯努力,怎么会养不活自己呢?   “就是个倒霉催的赌鬼。他娘说他最后一次出门,是拿了锭碎银子,三更半夜奔赌坊去了。切,他们这些住在方家巷子的人,个个都是如此,又懒又好赌,不事生产,不求上进,穷也是应当。”   谈东樵蓦地一震:   “你方才说什么?”   “不求上进,穷也是应当?”   “再前头一句。”   “呃……方家巷子的人,个个都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深夜闷头更~   感谢在2021-07-02 00:16:00~2021-07-06 01:3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七月田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这个名字想了半天、榴莲可乐麻辣烫、breathesky2007、开心可乐酱、飞行不眠、asur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牙牙、真真啊真真 10瓶;lobster 4瓶;老书虫 3瓶;49282214、小熊、2244590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禽息鸟视   翌日, 韩抉以霖国公长子的名义,前往吴王府登门拜访。谈东樵遂乔装成侍卫,紧随身侧。   吴王少年时曾与霖国公有同窗之谊, 颇有交情, 虽然对韩抉的到访十分意外,却还是客气亲切地将他迎进门来。   主客坐定, 照例寒暄了几句。吴王多年不曾回过京城,问起霖国公夫妇的康健,倒是十分真心。   “当年你父亲和本王一同拜在谈老太师门下, 逃课都是一起逃, 可没少被老太师打手板啊!”   韩抉想象了一下他老爹被谈老太师打手板的样子,不禁有些牙酸。几代人了,姓韩的还在姓谈的手底下讨生活。   “父亲也常常想念王爷, 可惜这么多年,王爷竟再也没回过京城。”   吴王面容浮现惆怅:“本王亦是身不由己, 若不是长思这孩子……”   他话音一顿, 转而感慨道:   “时移世易, 世侄都长这么大了, 还是和幼时一般丰姿。有子如此,真教本王羡慕不已。”   韩抉一愣,他记得,自己幼时就是个皮光水滑的小胖子。   “王爷说笑了,韩抉幼时愚钝,家父家母都恨不得生的是块烧肉呢。”   吴王哈哈大笑:“本王记得,领着长思去国公府做客, 你和长思同座饮食, 他只吃了两口便不再动筷, 你却呼弄呼弄吃了两大碗,可把王妃羡慕坏了,直说你乖巧健壮,回来念叨了三天。”   他叹了口气:“长思这孩子,自幼多病,也是我们做父母的欠他的。若是能像韩世侄这般能吃好养,该有多好。”   “……”只要韩抉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他旋即哈哈一笑:“对了,怎么不见世子呢?”   吴王神情微变:“长思前几日……突发重病,正在闭门休养,不能见客,还请世侄见谅。”   韩抉震惊道:“世子患了何病?可要紧么?不瞒王爷,小侄也曾学过些医术,或可试着为世子把把脉?”   吴王一怔,干笑道:“长思所患乃是旧疾,已着熟悉的大夫细细调理,就不劳世侄了。”   “如此。”   吴王垂首片刻,抬眸锐利地观察着韩抉:“世侄此次来汴陵,是为公干还是私事?”   韩抉大而化之地摆摆手:“小侄仗着祖荫,在都察院任个小小御史,能有什么公干?听说汴陵美人、美景、美食都是一绝,特来见见世面。”   断妄司副天官主管司内事务,不审断,不查案,故此,外人只知他御史的身份。不像谈东樵,正职挂的是左都御史,但人人都知道他修道多年,不染尘俗,干的是鬼神也要退避三舍的营生。   他与身后的谈东樵交换了个眼色,彬彬有礼道:“小侄难得来一次汴陵,听闻王府花园景致非凡,可否请王爷带路一游?”   吴王不疑有他,遂放下心来,引着韩抉往花园去了。   一行伺候的仆从颇多,没有人留意到,霖国公世子带来的侍卫中有一个默默地掉了队。   谈东樵四处绕了一圈,鼻隙嗅到一丝药味。果见两个侍女捧着药罐,交头接耳地走过,他暗暗跟上,直往风麟轩而去。   侍女将药罐送入卧房,谈东樵使了个障眼法,尾随着进去,飞身一掠,便上了房梁。   房内忽然响起一个沉重老迈的声音:   “谁!”   谈东樵一震,听出是霍善道尊的声音。   立刻有女子回应:“道尊,是送药的侍女。”   霍善沉沉咳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那回答的女子——正是秦晓月,从药罐中盛了药汤出来,捧到床前。   蔺长思醒着,却似乎无力掌控自己的身体,全靠两个侍女将他从床上扶起,半坐起来。他神情木呆,恍惚盯着秦晓月看了一会儿,忽地来了一句:   “我不吃药。”   秦晓月道:“世子不吃药,身子怎么能好呢?”   蔺长思平板道:“老子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在药里下毒?”   秦晓月怔了怔,现出潸然欲泣的样子。   蔺长思身世高贵,谈吐清雅,性情温和,是汴陵城中无数闺秀的春闺梦里人,她以前做梦都没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如此粗俗之语。   蔺长思皱起眉:“你这么好看的娘们儿,哭起来怪可怜的。好了好了,老子吃药还不成么?”他一把接过药碗,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吃药似乎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渐渐有些萎靡,脖子一歪,倒在了榻上。   秦晓月眸中滴下泪来,向坐在一旁的霍善道:“道尊,世子这样……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可怎么好?”   霍善哼了一声:“此乃邪魔反噬之兆,药物能有什么用?”   秦晓月低头不语。   谈东樵隐在梁上,深深蹙起了眉。蔺长思的谈吐为人他是见过的,方才那说话的,不似他本人,倒像是被谁夺了舍一般。可是,又有哪个夺舍的邪魔会蠢到毫不遮掩奇怪的言行?   他仔细端详昏睡的蔺长思,但见他面容苍白消瘦,呼吸极度微弱,仿佛一不小心便会油尽灯枯。   这时,侍女来报:“小夫人,王妃带着客人来了。”   秦晓月皱眉:“世子这样,能见什么客人?”   那侍女怯怯看了她一眼:“是……春花老板。”   秦晓月微愣,便听霍善道:“来得正好!快扶我去里间。”   她虽不明所以,但知道吴王对这瞎眼老道一向言听计从,于是命侍女将他扶到里间,又以屏风遮挡。从外间看,根本看不出里面还有个人。   不多时,长孙春花清亮的声音便近了。   吴王妃神思忧伤地牵着春花的手,身后跟着仙姿和几个王府侍女,一路进了门。   “丫头,你能来,真的太好了。长思的病,这两年分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谁知又突然……”   “凌姨莫要太担心,长思哥哥那么多沟坎都熬过来了,这一回必定也能吉人天相呢。”   春花眉目清亮,双颊微红,虽然神情忧虑,但看上去精神十分饱满。   谈东樵冷冷望着,想起前日,他去长孙府探病,家人还回报说东家小姐还晕着,不宜见客。   一转眼,就精神矍铄地跑到别人家探病来了。   春花还不知自己的弥天大谎已被戳成九孔,犹自拉着王妃的手,耐心安抚。   王妃叹气:“梁家做下的下作事,我也听说了。唉,也是难为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今日特地命人去请你,也是没有办法。我只盼着见了你,长思的精神能好一些。”   春花温驯道:“凌姨有吩咐,我哪有不从的。”她迎面见了秦晓月,先是一怔,随后微笑着颔首。   王妃却并未正眼看秦晓月一眼,而是皱眉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春花有些私密的话说。”   秦晓月脸色一白,看了看榻上的蔺长思,咬住下唇,终是乖顺地领着侍女们出去了。   王妃偏头,看了看春花身后的仙姿,客气笑道:“仙姿姑娘,也避一避?”   谈东樵心中一动,正想以什么法子予以提醒,便听春花道:   “凌姨,还是让仙姿留下吧。上次在梁家,春花受了惊吓,落下个毛病。身边若无仙姿陪着,就浑身发抖,盗汗眩晕。唉……这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幸好仙姿不是外人,凌姨有什么话,当着她说,也是无妨。”   谈东樵唇角一勾。真是个机敏的好姑娘。   果然,王妃虽然犹疑,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坐到榻前,唤了几声:   “长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蔺长思悠悠醒来,迷蒙的眼睛盯着王妃看了一会儿,眸中尽是陌生。   王妃立刻便受不住了,凄然落泪:“他发病以后,总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好像……好像根本不认识我这个娘亲一般!”   春花也愣住了,怔怔地说了声:“长思哥哥?”   蔺长思缓慢地将眸光转向她,似乎极力思索她的身份。   王妃的神情渐渐失望。   “看来,他连你也不记得了。”   蔺长思却倏然出声:“我认得你。”   王妃和春花俱是一愣。   “很久以前我生病的时候,你也来看过我。我记得你。”   王妃大惊,正欲叫人,被春花一个眼色止住。   “你记得我……”春花声音有些发颤,“那你记得你自己吗?你叫什么名字?”   蔺长思痛苦地锁起眉,良久,抱头痛呼出声,那呼声如一颗高抛的石子,到了最高处,蓦地直线下跌,堕入无声。   王妃高呼起来:“道……”她猛地停住,看了看春花,转而向外叫道:“大夫!快叫大夫!”   秦晓月领着侍女、大夫涌了进来,推推攘攘地挤了一屋子,梁家药铺的刘大夫冲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汤,好歹是把人抢救回来了。   谈东樵冷眼望着这一切,眼角余光扫到内间的霍善道尊无声无息地起了身,从后门出了风麟轩。他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霍善道尊双目既盲,脚步缓慢,却走得十分笃定,仿佛这条路已经闭眼走了无数次一般。他穿过曲折的花园小径,步过小池上的拱桥,一直来到吴王的书房门口。   他站住了,仿佛在等候什么。   谈东樵知道,他在静听,试探周遭是否有人。他维持着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距离,极为耐心地等着。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霍善终于又动了。   但他并未进入吴王的书房,而是转身绕过书房,向偏僻的后园走去。   谈东樵继续跟着,直到霍善来到后园假山背后,轻轻扣响石壁。   他目力极佳,迅速记下了霍善开启机关的手势。也许是为了照顾吴王是个凡人,这手势并不复杂。   假山壁上豁然而开,现出一个拱形门洞。谈东樵跟着霍善从门洞进去,拾阶而下,经过一段长长的黑暗阶梯,终于到了地底。   地底的洞府十分开阔,周遭灯火通明,但这对霍善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神情木然地穿过冰冷的石洞,来到尽头,恭敬拜倒:   “神尊。”   谈东樵隐在灯火的阴影中,举目望着霍善拜倒的方向。   但见一座十余丈高的财神像矗立在洞壁之前,顶天立地,塑像衣袂袖端绘着金色线绣,眉目清亮,依稀正是在澄心观的财神殿中见过的模样。   那神像开口了,声音如桀桀飞过的老鸹。   “如何?”   “长孙春花带了那……那凶兽,我们未能得手。”   “长孙府呢?”   “那天官在长孙府周遭设了禁制,咱们的人进不去。”   神像沉默了。   霍善道:   “唯今之计,只有用凡人的法子了。”   作者有话说:   拖了一拖,下章再抽时间谈会儿恋爱~   感谢在2021-07-06 01:30:03~2021-07-09 00:4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终极废材 10瓶;地雷 9瓶;九点酒 5瓶;未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钩金舆羽   韩抉调动三寸不烂之舌, 将吴王府花厅中的鸡翅木紫铜花格猛虎下山腾蛟归海八扇大屏风来回夸了三遍,终于瞥见谈东樵不动声色地归了位。   他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嘴唇:   “王爷,时候不早了, 小侄就不便多扰, 这就先告退了。”   走出王府大门的时候,正遇上一行人姗姗从侧面行来。   韩抉眼尖, 望见领头的是个黛青斗篷的女子,一双星眸湛湛有光,颊若海棠, 步子迈得很急, 神情却颇沉稳。   他自问阅美人无数,连京城第一美人——宁妃娘娘也能常常见到。眼前这女子虽非绝色,却让人一眼不忘, 情不自禁地生出亲切好感。   那女子也看见了他们,脚下一顿, 便转向过来行礼问安。   吴王神情似乎不大好:“长思他……”   女子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 定能早日康复。”   “王爷, 这是……”韩抉抢前一步。   吴王的目光在他脸上溜出一抹油, 咳了一声:“这位是汴陵商会会长,长孙家的春花老板。”   又向春花道:“春花,这位是霖国公家的韩小公爷,此来游玩,若有机缘,你可要好好招待。”   “谨遵王爷吩咐。”   韩抉大惊:“莫非……那个春花酒楼,就是姑娘您开的?你们家的四色团子可太好吃啦!”   “谢韩小公爷捧场。”   春花微笑, 余光扫见韩抉身后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 笑容一顿。   吴王道:“春花酒楼的四色团子, 往年都是春分之后才上市,今年怎么如此早?”   “回王爷,还未上市呢。大师傅先做了最早的一批,送给几位故旧亲朋,昨日也送了几盒到王府。也许是哪位故旧借花献佛,送了给韩小公爷尝鲜呢。”   春花转开眸子,敛去异色,如常笑道:   “韩小公爷若得空,欢迎随时来春花酒楼用膳。”   辞别吴王,走出王府大门,韩抉低声对谈东樵道:   “老谈,你看那姑娘,脚下这么快,好像后头有登徒子在追她。”   谈东樵:“……”   “如此佳人,不能结识实在可惜。老谈你先回去,我去找她聊一聊,最好能一同用个晚膳嘿嘿。”   他跃跃欲试,就要冲上前,蓦地被谈东樵从后头拽住腰带,拉了个趔趄。   “我还有事要找她。你且先回去。”   韩抉一愣,对着谈东樵大步流星的背影盯了一瞬,蓦地醒悟,连忙追上去:   “老谈你这孔屠,可别吓着姑娘家!”   春花一步踏上马车,刚放下帘幔,车外传来熟悉的嗓音:   “春花老板,可否拨冗一谈?”   “……”   春花深吸了口气,咧出个得体的笑,掀开车帘:   “谈大人,真是不好意思,酒楼有些事务急需处理,不能陪大人畅谈了。”   谈东樵微微挑眉:“那,可否允谈某同乘一车,车上详谈?”   “……”   春花回身看了看逼仄的马车,清咳了一声:   “这怕是……不太方便吧?男女大防……”   “春花老板说过,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何况,谈某在钱庄任职之时,不是常与东家同乘一车么?”   “……”他如今已不是她的账房先生了,不知为何,“东家”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别有一番回味,直接令她想到那晚在马车上,他唇间的触感。   春花瞬间脸上滚烫,僵在当下。   这……躲得过初一,确实也躲不过十五。   幸好韩抉已马不停蹄赶了过来,见此情形,立时起了打抱不平之心。   “春花姑娘,这人可是为难你了?唉,他这个人,脸难看、话难听,又不懂何为怜香惜玉。若是惊吓到你,我替他赔罪了。”   春花闻言一愣,一时摸不清谈东樵和韩抉的关系,倒不知如何应对。   谈东樵看出她的疑惑,道:“韩小公爷是断妄司同僚,亦是谈某师弟。”   如此,便是可信之人了,难怪谈东樵能伪装成他的护卫混进王府。   春花向韩抉微微一笑,他大受鼓舞:   “老谈,你有什么案情不明,我替你问罢。你且忙你的去,我请春花姑娘吃个便饭,咱们饭桌上详谈。”   谈东樵被他的理所当然震住,居然错愕了一瞬,片刻才道:   “你何时问过案?知道怎么问案么?”   “啊哈哈哈看你说的,问着问着不就知道了么。”韩抉甚是雀跃,居然胆大包天地推了谈东樵一把:“老谈你快走,别在这碍事。”   春花见谈东樵面上已不太好看,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不如,由我做东,一同做个小席面,可好?”   立春刚过,汴陵盛产的毛竹正是可挖笋的时候,春花吩咐酒楼大师傅置了一桌全笋宴,款待谈、韩二人。四宝春笋、笋干蒸鱼、麻油芥菜拌笋尖、竹笋酿肉、笋耳汤,七色俱全,笋香盈室。   韩抉就着菖蒲酒,吃得身心意通体畅快,连连拍案称妙:“春花姑娘,你这酒楼真该开去京城,我保你日日座无虚席!”   春花笑道:“春花确有此意。来日若真在京城开个分号,就要靠韩小公爷多多抬举了。”   谈东樵此前已将查得的线索告知韩抉,但并未详细说明查访的过程,也未提起与春花的渊源。此时便借着酒席,将他如何化名入春花钱庄做了账房,如何查访得知苏玠的死因,如何与春花一同在澄心观底历险,遭遇妖尊,简要说了一遍。韩抉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竖起大拇指:   “没想到春花姑娘如此智勇双全,义薄云天!”   谈东樵又将妖尊座下老五盗取尸首枕骨之事,对春花讲了。提及死者身份乃是当年祝般大师之子,春花殊为震动,轻轻“啊”了一声。   “这个祝家阿九,我原是认识的。”   祝般其实只有一子,从小爱若珠宝,因是老来得子,怕养不活,便特地取名祝九,以喻上面还有八位兄长,若要降灾也最后一个降到他身上。   五年前,正是这祝家阿九生了场大病,急需何首乌医治,祝般才松口与梁家合作建了来燕楼。那时春花与祝般颇有来往,还曾前往祝府探病,依稀只记得是个病恹恹的少年。   后来祝般身死,祝家败落,都传祝家孤儿寡母远走了他乡投亲,竟没料到是一直住在方家巷子,还过得如此凄惨。   春花神情黯然:“若我能早些知道他们还在汴陵,或许不至于……”   谈东樵看出她眉宇间亏欠之意,柔声道:“天道无常,人各有命,你岂能人人都照顾得到?不必如此自责。”   春花明了他意思,沮丧的心情略略提振,轻声道:“多谢。”   谈东樵于是从怀中拿出一颗小小碎银:“这银子,你可认得?”   春花取过仔细辨认:“这是长孙家的银子。是除夜前夜,‘散金银’所用。”   “如何能肯定?”   春花将其中一角指给他看,角上一个小小的刻痕“一”字。   “这银子是自家钱庄切割,每颗一钱,故此在一角划了一字。别家一钱碎银多有磨损,实称不足量,但我用去散金银的这一批都是现切,重量成色都统一,绝无少两。”她命人取了小秤一秤,果然整整一钱,不多不少。   谈东樵点头,道:“这银子,是在祝九的尸身上找到的。”   春花一怔:“你怀疑,我和祝九的死有关?”   “我自然信你不会作恶。”谈东樵皱眉:“但这碎银怕不仅仅是巧合,只是目下我还未想通其中关联。”   专心啃笋的韩抉蓦地停住筷子,有些疑惑地望着谈东樵。   他刚才说什么?铁面无私只看证据的断妄司天官,说他信谁不会作恶?   想必是他听错了。韩抉埋头,继续撕扯一片里脊。   春花见谈东樵如此笃定信任,心中一暖。乍又想到一事,微微一愣。   祝九死于南门外乱葬岗上,而长孙家老宅离乱葬岗并不远。   她思索片刻,不着头绪,撞上谈东樵探询的目光,蓦地心中一虚。犹豫了一瞬,还是道: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未同你说。”   谈东樵似乎并不意外:“你现下愿意说了?”   春花摇摇头:“此事……未必与你要查的案情相关。可否暂时守密?若有一日发觉这秘密真与案情相关,我绝不隐瞒。”   谈东樵微一思忖:“倒也合理。人各有其私,若为查案,强行剖开别人所有阴私,并不公平。”   春花怎么也没料到他这样好说话,不由得大喜,倒了一杯冰过的菖蒲酒:“多谢包涵,和谈大人说话真是太畅快了。”   不必精心算计,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只要以诚相待,他便以诚回应。   大快朵颐的韩抉蓦然停住了动作。   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么?居然有个姑娘——不,有个活人——说和老谈说话很畅快?   眼前的美食虽然吸引,却再也压不住他疯狂竖起的顺风耳。   春花端起酒杯,诚心诚意道:“春花便以此酒,敬谈一杯吧。”   谈东樵盯着她飞红的脸颊,薄唇勾起一抹浅笑,手中却猝不及防地夺过了酒杯。   “你身子还未好透,喝什么冷酒?”   春花一呆,便听他招呼酒楼小二进来:“取一壶温过的屠苏酒,给你家东家。”   那小二也甚是听话:“是,严先生。”   韩抉正在夺笋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他霍然站起,指着谈东樵大喊:   “老谈!你该不会被夺舍了吧?”   谈东樵皱起眉,冷冷瞪他一眼:“胡说什么?”   韩抉一脸恐慌地奔过来:“你怎么证明你是真的老谈?”   “……你要如何证明”   “我问你,你们谈家的家训是什么?”   谈东樵忍耐地闭一闭眼,仍然答道:“巧伪不如拙诚。”   韩抉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对,这事知道的人也不算少,不能为证。”他想了想:   “你离京时,我给了你一件我新做的顶阶法器,是何物?”   谈东樵叹了口气,扶住额角:“是一件精简过的破灵箭,你将它做成了袖箭。”   “不错。那破灵箭呢?拿出来啊。”韩抉摊开手。   这一问,倒叫谈东樵结结实实愣了一愣。   见他迟迟不语,韩抉大喝一声:“哈!你果然拿不出来吧!”   他功夫稀松,此刻忽然灵巧起来,扯着春花倒退两步,将她护在身后:   “快说,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冒充断妄司天官!”   谈东樵:“……”   “那个……韩小公爷……”   “春花姑娘别怕,我豁出性命也会保护你的!”韩抉如临大敌地瞪着谈东樵。   “咳……你的破灵箭在这儿。”   春花撸起袖子,将左腕上套着的箭筒举到韩抉眼前。   作者有话说:   嗯,我这个神秘的作者,好像被你们猜到更新规律了~   昨天网剧《皇后刘黑胖》正式杀青了,非常开心,这是我第一部 作品改编剧,很期待。希望不是最后一部~   爱你们么么哒!你们的支持就是我码字的最大动力。   感谢在2021-07-09 00:49:26~2021-07-12 01:1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开心可乐酱、青岚、中二着喝西北风、2415257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ainchu 38瓶;云徽子、卷耳 20瓶;家多宝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鸾翔凤集   三人再次坐定时, 韩抉已完全没有了食欲。他毫无感情地往嘴里塞了一根油焖笋,蓦地向一旁同样专心吃饭的仙姿招招手,低语道:   “这位……看起来排行第五的小姑娘, 跟你打听一下, 你们春花老板和我们家老谈……很熟吗?”   “一般熟吧。”   “那……”   仙姿坦然无辜地道:“之前我们小姐想招他倒插门儿来着。”   韩抉:“……”   被编排的两人正沉浸在抽丝剥茧的讨论中,丝毫没有发现, 韩抉的想象力已如爆竹一般冲破了天灵盖。   春花在一旁案上摊开一张大纸,以笔墨将几个线索记下来,各套了个圈圈, 分别是:   祝九、祝般、苏玠、菡萏、霍善道尊。   谈东樵看了一遍, 微微皱眉,从她手中拿过笔,添了几个字:   枕骨、来燕楼图、散金银、方家巷子、吴王、财神像。   他迟疑了一瞬, 又添上一个名字:吴王世子。   春花微微痛缩了一下,想起吴王府中所见:   “谈大人, 世上可有什么病症或邪魔, 可以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么?”   谈东樵自然明白她在问什么。   “吴王世子的病症, 确实奇怪。”他看向韩抉, “师弟。”   韩抉正魂不守舍地入定,蓦地惊醒:“怎么的了?”   “我在吴王府地下看到的财神像,和澄心观被摧毁的那座一模一样。妖尊通过神像,向其信徒发号施令,乃至掌控其心志。以吴王的身份地位,究竟还有什么是他匮乏而苛求的呢?难道只是求财吗?”   韩抉一怔,倏然醒悟。   “吴王世子的病情, 你了解多少?”   韩抉道:“蔺长思在京城出生, 我记得他五六岁上就生了重病, 我爹回来还说,估计活不了了。后来吴王忽然主动请旨就藩,明确向先皇要了汴陵这块地方。先皇正愁没处安放他,便顺水推舟,让他带着一家到了汴陵。说起来,自从到了汴陵,蔺长思的病便一日日好起来了。我爹娘还感叹,都是江南水土养人。”   谈东樵便执笔,将吴王世子、吴王、霍善道尊划线相连。   “吴王所求,为子嗣康健。”   “祝般一生,醉心营造来燕楼,他所求的,是功业。”他又在来燕楼、祝般之间划了一条线。   “而苏玠呢?他一声受制于俗,在汴陵遇上了一个女子,私定了终身,却身份隔重山,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所求的,是自由。”   他从怀中掏出苏玠留下的枕骨,放在纸上:   “断妄司典籍中,有《神相》一篇,言说‘人之骨法,贵者莫出于头额之骨,头骨之贵者,莫出于成枕之骨,凡丰起者富贵,低陷者贫贱。’”   春花点点头:“商人多迷信,枕骨富贵的说法古已有之。传说枕中有财脉,可荫庇后人,其中又以回字枕为上品枕骨,富贵绵延,十代不绝。幼时爷爷带我去商会里玩儿,碰上号称是会摸枕骨的老神棍,还替我看过枕骨。我这枕骨,圆润饱满,如同回字,正是传说中的回字枕。”   她指着自己脑后:“不信,你摸摸看。”   韩抉在旁听得一哆嗦,连忙又埋头吃笋。   谈东樵眉毛一跳,伸出的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还是轻轻抚上了她后颈。   果然饱满立体,福气多多。   春花转到他背后,看了看他的后颈,煞有介事道:   “你这枕骨,又平又长,恐怕是个一字枕。”   看她又开始信口胡诌,谈东樵摇头失笑,却仍顺着她话头问:“何为一字枕?”   春花笑嘻嘻道:“只会走直线,从不绕弯,脾气耿直,容易得罪人。故此,不太容易有钱。”   谈东樵淡淡一笑:“那你这回字枕,便是只会绕弯,从不走直线了。你不想答的事,便是神仙堵在面前,也问不出来。”   “……”   春花咳了一声,假作没听懂,撇开视线,道:   “这些都是街谈巷议,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却有人笃信。闻桑说,澄心观中行腊祭,寻仁瑞和梁远昌都是从颈后取了血。也许,他们真的相信枕骨中有财脉。那……他们为何要窃取祝九的枕骨呢?他和所有居住在方家巷子的人一样,始终挣扎于谋生,根本无力攒下丝毫财富。”   谈东樵的目光,投向那颗碎银。   “祝九死的那晚是惊蛰,赶上西门宵禁,只好走乱葬岗,绕行南门。深夜进城,应该是带了这碎银,要去赌坊。若是没有遇上祸事,恐怕会如往日一样,尽输光了。”   “只有祝九求的,是财。也只有祝九,缺的是财。”   春花一愣:“你方才说……祝九死的那晚,是什么日子?”   “惊蛰。”谈东樵望她,“你想起什么了?”   惊蛰。   蔺长思突发疾病昏迷那日,正是惊蛰。   春花蓦地想起病榻上的蔺长思对她说的话。他说:我见过你。我从前生病的时候,你也来看过我。   他不认得吴王妃,为何偏偏认得她?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蔺长思,而是一个认得她长孙春花,却不认得吴王妃的人!   前尘和现世纠缠良久,不知怎地,突然扯出了一根线头,春花霍然立起。她抢过狼毫,在“吴王世子”和“祝九”之间划了一条线:   “他……变成了祝九!”   谈东樵望着她划下的那条线,深思:   “祝九的财脉——或许是祝家的财脉,大概在很多年前,就被取走了。取走财脉的人,在祝九和世子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而祝九死的那晚,因为一些原因,因缘倒置,祝九和世子,交换了人生。”   阿九迷迷糊糊地听见身旁有人在哭。又是那个年长的女人,明明不认识,却日日来哭他。   她穿得是他平生未见的华美,满头金钗耀得他愈发昏头,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长思,你当真不记得母妃了么?”女人哭得好伤心,“道尊说……你是被邪魔迷了心志,只有春花才能救你。母妃……母妃不想害春花,可是母妃更不忍心看你这个样子啊!”   这女人哭得他头痛欲裂,微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合上了。   春花……好像有些印象。看到她,嘴里便泛起甜甜的香气。大约是什么时候,她给他送过糖吃吧。   阿九发现,自己不希望春花遇到不好的事情。   然而他很快又昏过去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再醒来时,眼前换了个女人。是更年轻漂亮的那个,她说她叫……对了,晓月。   晓月长得真好看啊。她没有那个老女人爱哭,安安静静地给他喂药,擦脸,擦身。他不吃药,她也不勉强。   有一天,他难得清醒一会儿,又看见晓月在面前忙里忙外,忽然就问了一句:   “晓月,你喜欢我吗?”   晓月愣了一愣,道:“我喜欢的不是你,你只是暂住在这身子里的邪魔罢了。”   “哦。”想了想,又问:“那你喜欢他什么呢?”   此刻恰好四下无人,晓月回身,冷冷地看他一眼:“我喜欢他俊俏,尊贵,儒雅,不同凡响。”   阿九有些黯然:“他真有这么好?”   “那他对你好吗?”   晓月的动作凝住,没有回答。   “我要是娶了你,肯定把你捧在手心儿里,好好干活儿挣钱,给你买好吃的,哄你开心。”   晓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快速低下头,不肯再搭理他。   他迷迷瞪瞪地想了一会儿晓月给他当老婆的日子,也不知是睡了一会儿醒过来,还是只是晃了一下神,忽然又想起春花。   “那个叫春花的姑娘,好像有人要害她。”   晓月原本垂着头,捧了一碗药,正喂给他吃。听了这话,骤然抬起头瞪着他。   “你……记得春花?”   “有那么点印象,她是个好人。”他努力睁圆眼睛,想看清晓月脸上的神情。“晓月,你快去告诉她,有人要害她,让她快跑。”   晓月冷冷地笑了。   “你还真是……无论什么时候,心里都惦记着她。”   阿九茫然,低头看看她手里的碗。   “晓月,你听我的话,我也听你的话,把药都喝光。”   他稀里糊涂地去接那药碗,药碗却蓦地一缩。   晓月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蓦然起身,将药倒进了床边的花盆里。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邪魔……但,我也讨厌这样,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她拿着空碗的手抖动得厉害,话语却极为清醒。   “别人问起,你就说,药都喝了。过几天,等你身子能好好走动了,你就跑吧。”   这一夜,对汴陵城中的许多人来说,都极为漫长。而梁府众人,也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   梁远昌领着梁兴,提着一盏风灯,穿过梁府的重重院落,越过亭台,来到一座假山背后。他轻拍了拍一面墙壁上的第七块砖,蓦地脚边出现了一个黢黑的洞口,昏暗的阶梯深入地下。   梁兴莫名其妙:“父亲,咱们家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暗道?”   梁远昌长叹一声:“兴儿,咱们梁家在汴陵的传承,已有一百多年了。常言道,富不过三代,你就没想过,为何独独寻家和梁家能始终屹立不倒么?”   梁兴大惊:“这……难道不是咱家经营有道,信义传家的缘故?”   梁远昌呸了一声:“你瞅瞅你生的那个儿子,也配谈信义传家?”   “你早晚是要掌家的,今日,未付便把咱们梁家的百年之秘传给你罢。你要牢牢守住,除了下一任家主,对谁都不可泄露。明白了吗?”   梁兴怵然一惊,连忙点头。   梁远昌将风灯提在手中,颤颤巍巍拾阶而下。梁兴欲搀扶,被他一把甩开,只得一脸纳罕地跟在身后。   也不知在黑暗的甬道中走了多久,前方蓦地出现光亮。   梁兴惊恐莫名。   甬道的尽头燃遍长明灯,灯火摇曳中,一个十余丈高的金漆神像凭空而现。神像面容温和宁静,还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只看了一眼,不知怎地,神像的面容忽然现出阴恻恻的冷笑来。   梁兴未及细看,已被梁远昌叱了一声:“跪下!”   他双膝应声撞地,埋头不敢再看神像容颜。   梁远昌叹了口气,自己也颤颤跪下:   “财神神尊容禀!”   “梁家远昌,受财神神尊多年庇佑,本该兢兢业业侍奉,不该拿些琐碎小事劳烦神尊。但如今……那长孙春花处处相逼!她先是垄断了西南一路镖路,抬高了梁家木材押镖的价格,彻底把王府别院变成了个亏钱的工事。她又指使钱庄向梁家几大对手发放利钱,息额极低。更有甚者,她还……抓住了咱们往北地蛮荒之地,从沙匪手中低价购买珍稀药材的证据!”   “神尊!梁家虽有失德之处,毕竟由神尊庇佑了一百余年,如今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欺负成这样!还请神尊指条明路,否则梁家恐怕……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蓦地,神像瓮声瓮气地笑了起来。   梁兴吓得险些从地上跳起来,却被梁远昌死死按住。   神像哼了一声,慢悠悠出声:   “明日丑时,焚香沐浴,出门南行七十七步,遇一女子。”   “一女子?”梁兴不解,“什么女子,能解我梁家困境?”   梁远昌给了他一个排头:“不可质疑神尊!”   梁兴只得随父亲齐齐拜下:   “多谢神尊显灵。”   那神像喉中诡异地嗬嗬笑了几声,复归于无声。   作者有话说:   逐渐揭蛊的章节,写得有点辛苦~   关于更新频率,更新一般是在晚上或凌晨,目前争取每三天更一章吧,如果第三天卡文了写不出来,就在晚上12点前挂请假,大家就别熬夜等了。   感谢在2021-07-12 01:16:44~2021-07-16 01:4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开心可乐酱、breathesky2007、阿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40瓶;37855879、脚趾生花 20瓶;看文的某只 10瓶;Fanny 5瓶;桃之夭夭 2瓶;矜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鸢视狼顾   春分, 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   汴陵人以春分和腊八为一年商机的起始之日。春分时节,严寒已过, 江水汛期也渐渐到来, 春水利财,商路通达, 百业复苏,大旺。这元亨利贞的吉讯,往往由春日第一只飞来的元鸟捎来, 故而汴陵商会在春分日有一个郊野宴饮的传统, 称为“元鸟宴”。   元鸟宴办到今年,已经是闻名天下。汴陵商会中有名望的商人齐齐到场,知府曲廉和吴王本人亦是座上之宾, 皇朝各地的其他商人也都纷纷拨冗赶来。商人们在元鸟宴上展示自家的得意商品,畅谈来年的规划, 互通有无, 共襄盛举。   汴陵西郊, 汴水之滨, 绿茵遍野,平地新起了一座高台。元鸟宴中身份最高的两位——吴王蔺熙和汴陵知府曲廉坐在上首左右,不设正位,以示与民同乐,宾主尽欢。   照例是由商会会长长孙春花主持开宴。   春花早备好了欢迎辞令,先是感谢了一遍皇恩浩荡,吴王仁德和汴陵官府多年来对商会的支持, 又将宴会的流程详细介绍了一遍, 一应接待、出行、交流、展出细节均有专人负责, 外地商人则依据属地划分会馆居住,井井有条,一了百当。   梁家的席位离春花不远,听得最是分明。梁兴坐在梁远昌身侧,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春花老板,官样文章差不多得了,元鸟宴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戏台子。”   春花不以为忤,淡淡一笑:“梁家大爷如此不耐烦,是哪家铺子着火了,急着回去救火么?”   梁兴大怒,霍然而立,被梁远昌喝止,只得强行按下怒意,坐回原位。   长孙家和梁家的争斗已是公开的秘密。台下,汴陵商人截然分为三派,与长孙家亲善者自然是额手相庆,而以梁家为首的一派则是阴阳怪气,嘘声起哄。另有一派相对中立,两边都不愿得罪。   出乎意料的是,寻家在这次事件中选择了中立。寻府闹鬼的事似乎对寻仁瑞影响很深,身体虽然康复,但精神始终浑浑噩噩,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寻家族老已经暗中商谈了多次,谋划更换一个当家人。寻家自顾不暇之时,自然不愿对外树敌。   商人们议论纷纷,已将长孙家和梁家之间的八卦逸闻脑补成了九十九回演义话本。   春花清了清嗓子,又高声道:“春和景明,春花本不该耽误各位及时行乐,只是眼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借此机会向各位宣布。”   “大约五年之前,正是在此处,曾起过一座高楼,名唤来燕楼。虽然不足一日便倒塌,但当时在场的人,一定还记得来燕楼的煌煌之美。长孙家决定,还在此处,按照祝般大师当年的图纸,重修来燕楼!”   台下安静了一瞬,蓦地爆发出热烈的议论。   梁兴大惊失色,面如黄纸:   “父亲,她这不是打梁家的脸么?”   “梁家的脸早就被她打肿了,还差这一巴掌么?”梁远昌冷冷地瞪他一眼,“你也是快要有孙子的人了,怎么还不如一个丫头镇定?咱们今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忘了?”   梁兴不说话了。   春花不再多说,自顾自转过身去,向吴王行了一礼。   “今日春分,初候元鸟至。恭请王爷和曲大人为汴陵百姓放飞元鸟,以迎吉祥。”   吴王今日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样子。春花请了几次,他方才醒悟过来,点了点头,行至台前。   早有人送上鸟笼,笼中是一只双翅如墨,肚腹洁白,颈项殷红的燕子。   曲廉满脸堆笑,取过鸟笼,小心地打开笼门,托到吴王面前。   “王爷亲手放飞元鸟,真乃汴陵百姓之福啊!”   吴王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缓慢地伸手进笼,去抓那燕子,不知怎地,却被燕子轻轻啄了一口在手上。   他低呼了一声,缩回手来。   曲廉和春花都是一惊,连忙上前看问,吴王摆摆手,只道无碍。   台下,蓦地响起惊奇之声。一个灰衣褴褛的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身上脏污邋遢,还带着血色,众人见了,都远远避开。   一个长孙家旗下专职接待的掌事要去查问,却被几个梁家的护院不着痕迹地隔开。   那人排开人群,缓缓趋近,来到台下时,重重地跪下,尖利凄楚地高呼一声:   “求王爷、知府大人为奴家伸冤!”   吴王怔了一怔,神情起伏不定,仿佛受了什么惊吓。曲廉见状,连忙上前一步:   “那妇人!若有冤情,可以去府衙大堂击鼓鸣冤,本府自当受理。怎可在此元鸟盛会之时,惊扰王爷?来人啊,把她拉下去!”   那妇人哭叫了一声,喊道:“那人财大势大,奴家怕知府大人不敢办她!”   曲廉一惊。汴陵城中,财势大到曲廉都心怀忌惮的,能有几个人?他下意识去看吴王。   吴王双手拢袖,轻轻道:“大运皇朝法不徇情,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这妇人,你既然排除万难,来到元鸟宴上,想必真有奇冤,不妨详细说说,若所言不虚,本王和曲大人都会为你做主。”   吴王如此说,曲廉也只得挥退衙役,给那妇人阐述冤情的机会。   那妇人深吸了一口气:   “奴家名唤烟柔,要状告长孙春花谋夺家产,夺人骨肉、杀人害命!”   曲廉颜色剧变,手中一松,鸟笼掉到了地上,那精挑细选的燕子立刻得机,蹿出笼门,扑棱棱高飞入天,顷刻便不见了。   妇人甫一出现,春花就认出来了。   烟柔瘦了许多,两腮深深下陷,双目却格外亮,散发出癫狂执拗的光。   春花心跳如鼓,口中还是镇定地向曲廉道:   “曲大人,这女子要告我,我可以与她一同去府衙对质,相信曲大人亦会秉公执法,何必在此惊扰百姓?”   曲廉一想,确实如此,便道:“那就劳烦春花老板随本官……”   话音未落,下首一人越席而出,正是梁兴:   “哎哟,这女子,不是长孙家大公子新收的那个妾室么?还给大公子生了个儿子呢!怎么就落到如此境地了?啧啧,真是可怜。曲大人,趁着大家都在,让这女子把话说明白,万一有什么误会,也好让春花老板当场解释清楚。这事要是不弄明白,今后谁还敢跟长孙家做生意啊?”   这话一出,席间一时有多人应和起哄。曲廉回头,以征询的目光投向吴王。   吴王的思绪却似乎在别的什么地方,良久才回过神,叹了一声:“让那妇人把话说完吧。若是说得不实,春花你照实反驳便可。”   曲廉再无别想,只好将高台权做个公堂,道:“那妇人,你就将你的冤情细细讲来吧。”   烟柔深深一福,不疾不徐地开口了。   “奴家本是万花楼一个普通花娘,花名云暖。大约两年前,奴家怀了一个外地相好的孽种,那冤家却不认,躲了再没回来。奴家偷偷生下了孩子,养在花楼外头。直到有一日,长孙家的春花老板找到奴家,说要奴家帮她办一件大事,事成之后,奴家再不用过那迎来送往的日子,奴家的儿子也能一生荣华富贵。”   “奴家听了,自然心动。于是春花老板给奴家赎了身,又让奴家进了长孙家,给大公子做妾。这本是条好路,可是进了长孙家,春花老板却和所有人说,奴家的孩子是和长孙大公子生的!”   烟花韵事,隐秘身世向来是街头巷议最热衷的谈资。席间商人听了这惊天艳闻,纷纷喝了鸡血一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烟柔言语颇有条理,继续道:   “长孙大公子在烟花中是有些名望,但奴家从未与他有过来往,大人去万花楼一问便知。奴家怎么可能给大公子生孩子呢?奴家起初不明白,春花老板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就渐渐明白了。”   “大公子是长孙家唯一的男丁,春花老板一直把他当作眼中钉肉中刺,生怕长孙老太爷把家业都给了他。她将这桩丑事栽在大公子头上,大公子在老太爷那里就彻底失了信任。奴家的儿子成了长孙家的继承人,奴家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今后老太爷不在了,那长孙家不就全落入她的掌握了么?”   “奴家越想越是心惊,便想寻个机会,向老太爷和大公子禀告此事。谁知却被长孙春花察觉了!她让手下亲信把奴家关在老宅之中,严加看管,对外只说奴家得了疫症,不能见人。她不让奴家见衡儿,还每日对奴家鞭打凌虐,只为逼迫奴家屈服,成全她的阴谋。奴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说到此处,烟柔哭得情凄意切,天愁地惨,直教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奴家……受尽了折磨,终于找了个机会逃了出来。长孙春花却命人满城搜寻,只为了杀人灭口。奴家思念衡儿,不敢走远,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仰起满是泪珠的脸:“王爷、大人!奴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烟花女子,死不足惜。但长孙春花这样为富不仁,做尽了恶事的人,怎么还能好好地走在这世上,还功成名就,长命富贵?”   她说话间,蓦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小刀。   “奴家只盼,以奴家之血,求一个公道!”   众人一愣。原本沉默静听的春花率先醒悟,霍然立起:“快拦住她!”   衙役们这才惊觉,却已来不及了。   烟柔决绝而迅速地将那刀刃割破了自己脖颈,鲜血如箭爆射,倾洒在高台之下。   异变陡生,一时间,高台上下惊惶无处,竟是寂无人声。   第一个奔过去的衙役探了探血泊中女子的鼻息,摇了摇头。   曲廉目瞪口呆,静默良久,缓缓转脸,心有余悸地望着春花:   “……春花老板,你……可有说词?”   作者有话说:   嗯,狼跳预言家了。   感谢在2021-07-16 01:46:44~2021-07-18 17:5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刚舔完芝士条的空盘、七月田间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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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笑时,外间突然吵嚷起来,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向这边而来。   原本静坐喝茶的仙姿蓦地站起身,不由分说地把长孙衡从陈葛怀中抱回来。   石渠叫唤起来:“哎哎,路上让你替我抱一会儿,你偏不肯。这会儿怎么又主动去抱了?”   仙姿眸子微眯:“闭嘴。”   陈葛也察觉了异样,推开包间小门,正迎上一队带刀的捕快。   “谁是长孙石渠?”   陈葛一愣,倒也不欲多管闲事,向后一指。   领头的捕头目光在室内扫视一圈:“那孩子,是长孙衡?”   石渠:“是啊,怎么的了?”   衙役一挥手:“跟我们去趟府衙。知府大人要滴血验亲。”   “哈?”石渠茫然,“为啥?”   捕头粗声道:“今日元鸟会,这孩子的娘状告长孙春花谋财害命,狸猫换太子。这孩子,很可能不是你的。”   石渠仿佛被当头敲了一闷棍:“你说烟柔?烟柔不是病了吗?她……亲口说过这孩子是我的啊?春花也是这么说啊。”   “孩子的娘已经死了,死前说了真话。长孙大少爷怕是被自己妹子给坑了。”捕头的话语带着些雄性动物谈及后嗣时特有的嘲讽。   石渠还要再说什么,捕头不耐烦了:“少说废话。把他加上,那丫鬟,抱上孩子跟我们回衙门……诶!”   他的话音被仙姿突如其来的动作截断。   仙姿抱着衡儿,飞身跃出了窗榭,身形快如疾电,一室大男人竟无一个来得及反应。   捕头醒悟过来,大喝一声:“快追!”   然而窗外,哪里还能看见仙姿的身影?   石渠只觉一阵风儿从身边拂过,隐约听见仙姿掠出时口中的碎碎念:   “滴血验亲,可不能去。”   良久,陈葛幸灾乐祸地叹了口气:“哎呀,原来这孩子,真不是你的啊。”   元鸟宴上的惊天秘闻一日之间传遍了全城,从富丽堂皇的江上画舫到古树巷口老槐树下古树婆婆的豆腐脑儿摊,讨论的都是富商长孙家的家丑。   “然后呢?”豆腐脑儿摊的客人围成一堆,听其中一人煞有介事地大肆议论。   “偏就这么巧,万花楼的老鸨刚好带了几个姑娘出局,当时就在元鸟宴上。老鸨亲口证明,那小妾做花娘时从未和长孙大少爷有过来往。”   “曲大人传长孙大少爷和小娃娃上堂滴血验亲,长孙家那个女护卫见势不妙,当场就抱着娃娃跑了。”   “啊?那女护卫不是春花老板的心腹么?”   “是啊。这不是明摆着心虚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别说曲大人,就是吴王也不敢偏袒她啊。只好把她暂时收押入监,此刻正在府衙大牢蹲着呢。”   “啧啧,富人家里这点狗屁倒灶的事儿,真是不消停啊。”   古树婆婆拎着勺子,往桌上一敲,板着脸道:   “你们这些人,舌头也太长了!那深宅大院的事,是外人能看得透的么?我看春花老板就很好,知道我老婆子挣钱不易,常常介绍客人过来,每回都多给钱,绝不是那作奸犯科的人。”   众食客爆笑:“婆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长孙家的老太爷和大少爷也是两个傻子。都闹到这份儿上了,还跑到府衙去求情,说什么……家业本来就是要留给春花老板的,那孩子铁定就是大少爷的,跟他长得一模一样。”那消息最灵通的食客咂咂嘴,“也是,长孙家要是没有了春花老板,还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众人又感叹了一阵子,这才慢慢散了,留下古树婆婆一个人,一边捶着腰,一边开始收摊。   收到最后一张小方桌,她才发现,竟然还坐着一个客人。他碗里的豆腐脑儿只吃了一半,却已放下了汤匙,静静地望着她。   夜幕低垂,左近无人。汴陵城被一团料峭的黑冷包裹起来。   古树婆婆一怔:“客人有什么事?”   来人一身青衣,眉目清冷,却蕴藉着沉稳宽广之气。   他起身,摊开手掌。掌中一片莹白的骨片,在夜雾中闪着磷光。   “我想请教,这骨片的来历。”   古树婆婆冷笑起来:“客人要验骨,去找仵作啊,找我老婆子做什么?”   “槐为木之鬼,能与鬼通。”   古树婆婆不说话了。良久,她谨慎地后退一步:“原来是断妄司的官爷。我老婆子一向安份守己,可不曾触犯过断妄司的条例。我不爱管闲事,你也别来管我。”   那青衣人踏前一步:   “不该管的闲事,您不是早就管过了么?”   古树婆婆悚然一惊。   “我一直不明白,烟柔根本对苏玠一无所知,却为何能带着信物,去找长孙春花。”   古树婆婆不语,对方便自言自语般继续道:   “但今日我明白了,是菡萏的鬼魂让她去的。而汴陵城中,能襄助鬼魂与人交谈的,只有您这老槐树了。”   古树婆婆铁青着脸:“老婆子年纪大了,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青衣人从怀中取出一物:“烟柔身死,仵作从她体内取出了一片槐树皮。当初你割下自己的树皮,混在豆腐脑儿里骗她喝下。树皮嵌入肺腑,烟柔遂能与鬼通。”   “我……可不认识什么烟柔,更不认识什么菡萏!老婆子在汴陵百年,从不惹是非,才不会管这种闲事!”   “你确实低调怯懦,从不与妖尊作对。”青衣人双目炯炯,“但菡萏从小就在你摊上吃豆腐脑儿,你是看着她长大的。”   他皱起俊眉:“古树婆婆,你惧怕妖尊淫威,不敢明里相助。但如今,我能查到你帮助过菡萏,妖尊也能查到。你若要自保,只能助我一起铲除妖尊。”   古树婆婆听懂了他的话,一霎时面如枯叶,斜斜滑坐在凳子上。   “你……究竟是谁?”   面前的青衣男子郑重一揖:“断妄司天官,谈东樵。”   古树婆婆沉默良久,半晌,面现动摇:   “说是天官,终究只是个凡人。你……真能铲除妖尊?”   谈东樵道:“肝脑涂地,至死不休。”   古树婆婆为他的决然正气所慑,终于叹了口气:   “既如此,老婆子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原来当日,苏玠和菡萏自知前途未卜,各自将一件重要的东西交托给了自己最信赖的人。   苏玠选择了长孙春花。而菡萏,选择了自己的好友云暖,也就是后来的烟柔。   菡萏交托的,不是寻常物事,而是一个婴孩。   那是苏玠和菡萏刚出生的孩子,取名叫做苏衡。   菡萏没有告诉云暖婴孩父亲的身份,只说是自己和一位公子所剩。她留了许多钱财,只盼云暖好好养育苏衡,让他远离是非。但她没有料到,自己身死之后,云暖立刻就厌倦了孩子,起意将他遗弃。   菡萏的魂魄放不下尘世挂碍,便日日去纠缠古树婆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古树婆婆终于心软,答应助她托梦给云暖。   “老婆子本以为,菡萏会恐吓威逼云暖,好生养育孩子。不料,她只是告诉了云暖,这孩子的父亲与长孙春花是至交,若将孩子送给长孙春花,保她一生富贵。”   鬼与人通,耗损极大。菡萏受妖尊座下走狗割魂而死,魂魄不全,贸然与人托梦,终于耗尽灵元,彻底消散了。   古树婆婆长叹一声:“可怜菡萏那丫头,不过做了一次母亲,到死后还要耗尽最后一丝精魂,为子女谋一线生机。”   “长孙春花呢,为了不引起外人疑虑,硬是把别人的孩子栽在自己哥哥头上。结果被那贪财之人反咬一口,自己都进了大牢,还不肯说实话。所做的一切,竟然都是为了完成对一个死人的承诺。”   “你们凡人这些执念,我老婆子,实在不懂。”   作者有话说:   脑洞撕裂的一章~   感谢在2021-07-18 17:52:28~2021-07-22 01:0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才不是佑子呢 10瓶;5555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番外之燕燕于飞   苏玠自幼就知道, 自己是家族中的异类。比如,他仰望青天的时间,总是格外长。   苏家森严的门规对同族的兄弟们, 好像不算什么, 甚至还是家族的荣光。他们苦读,科举, 中榜,犯了错,便去宗祠中对着满墙的忠烈牌位跪上一整天, 终有一日成为家族年轻的附庸和新生力量, 娶妻生子,再竭尽全力培养下一个附庸。   苏家是奔腾不息的大河,是永远向上的巨树, 而苏家子的命运,注定是汇入大河的细流, 是奋力上抽的枝桠。   但苏玠不同。他无法克制自己奔向院墙之外的欲望。雨水、草叶、晨起的山霭, 林间的虫鸣都让他畅快雀跃, 家规和布满灰尘的典籍只会让他频频打瞌睡。   苏玠没有母亲, 只有严肃而难以接近的父亲。父亲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和其他堂兄堂弟一般,成为一个不招眼,也不落后的苏家子。为了达到父亲的期望,他斩断一切不合常规的幻想,闭门苦读,只为考中进士, 让父亲在家族中也长一回脸面。   但苏玠没想到, 他真的是个异类。   科考前一夜, 他路过父亲的书房,听到父亲和嫡母的交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嫡母的声音溢满担忧。   父亲呵斥:“他娘虽是异类,但他始终有一半苏家的血脉。当年为了家族体面,我已经对不起他娘,怎能再对不起他?”   “若有人发现玠儿的亲娘是个妖怪,苏家立朝以来的清白名声可就都葬送了!老爷,这孩子已经长大了,你就让他离开苏家,自生自灭,不好吗?如今还要他考科举……谁能担保,他不会像他娘一样,突然变成一只鸟儿,就飞走了?”   父亲不说话了,但也没有表示赞同。   苏玠像个孤魂野鬼一样离开,他希望他的人生是一场大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其后,自然是落榜和嘲笑。   父亲失望透顶,但苏玠早已有了自己的计划。   苏府高耸的院墙从来都拦不住他,这一次他收拾了自己全部的所有,离开了京城。   他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但听说汴陵是天下最繁华之地,于是果断奔向汴陵。   苏玠在汴陵漂了一年,游戏人间,挥霍金银,放浪形骸。他不知道银子什么时候会花光,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何要生在这世界上。   来燕楼建成的那一日,苏玠变成了一只燕子。   楼阁的顶端散发着一股令这一族禽类兴奋而疯狂的气息,汴陵城中所有的燕子都在那个清晨觉醒了。苏玠昨夜睡去时还是个清俊少年,醒来时已是一只双翅黛黑的鸟儿。   血液里从未被激发过的野性恣意奔涌,他想高声歌唱,歌声化为了一场动听的鸣叫。   飞翔竟是无师自通的。   苏玠顺从着自己的欲望,展开双翅,冲破窗棂上的薄纸,在微雨中翱翔九天。   无数黑点向他迎面扑来,又与他擦肩而过,清脆的鸣叫招引着他的加入。它们成群结队地降落在绿野流水中新建的楼阁上。   殷红的庑顶洞开着一个个圆形的凹槽,恰好方便燕子们筑巢。山、水、楼阁、游人与燕子构成了一幅绝美而和谐的画卷,可以想见,楼阁顶上筑满燕巢时,又是一番风流壮阔的景观。   凡人们在来燕楼前宴饮高歌,谈风弄月,迎春接福。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喝酒喝得最多,在楼前手舞足蹈,翩翩欲仙。从他的自夸中,苏玠听出他名叫“祝般”,这座来燕楼,就是出自他的设计,是他穷尽一生的心血。   宴会上衣着最高贵的人是皇帝的叔叔,吴王蔺熙。他身边紧挨着一个须眉灰白的老道士,仙风道骨的样子。祝般一个劲儿地向吴王敬酒,迫切地渴望他的赞赏,感谢吴王对兴建来燕楼的支持。   “来燕楼的第一块基石,还是王爷您亲手埋下的呢!来燕楼如此迅速建成,都是王爷仁德庇佑啊!”祝般如此说。   吴王淡淡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怎么开心。   下一刻,天空宛若冰裂,裂缝中迸出刺目的光刃,一道惊雷正正劈在了来燕楼的庑顶上。   微雨演化成了滂沱大雨,楼阁摧崩,地动山摇,凡人们惊惶逃避,燕鸟也四散飞翔。   雨幕中,只有祝般纹丝未动,面对着层层脱落的楼阁残骸,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苏玠还不熟悉自己新的身体。他的双翅被雨水打湿,瞬间变得沉重无比,大风吹得他眼盲,雷电劈得他脑壳发昏。他跌跌撞撞地飞向汴陵城中的暂住之所,只飞到半路,便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下坠中,遇到了树枝的阻滞,虽然还是吧唧栽在地上,好歹没有摔死。   再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被裹在一张柔软的丝帕里,隐约的馨香,让他心上狠狠一撞。   他似乎……被一双温柔的手捧在胸口。   少女娇怯怯的声音离得极近:   “云暖,它醒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明显冷漠得多:   “吃个豆腐脑儿,也能捡只鸟儿回来。菡萏你可真麻烦!”   “古树婆婆都说了,这鸟儿伤得不重,只是摔晕了。”   “咱们两个自己都吃不饱,拿什么养活它?教楼里的嬷嬷看见了,我又要跟你一起挨鞭子!”   菡萏有些着急:“我少吃几颗米,它就能活,用不了几天!等它好了,自己就飞走了。好云暖,你帮我守着秘密,别告诉嬷嬷!”   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燕子的小脑袋:“小燕子,你乖乖的啊。”   燕子歪头,贪婪地汲取着那手指带来的温暖。   苏玠在菡萏的悉心照料下,渐渐康复。他还不能熟练地感知自己的身体和能力,但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触摸到了门道,好像知道怎样才能变回人形了。   他也渐渐了解了菡萏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   他知道菡萏是个不太成功的花娘,容貌在楼里不算顶尖,待客的时候也不算知情识趣。她的好友云暖,常常骂她迟钝冷淡,并断言她在楼里永远出不了头。   而菡萏只是淡淡一笑。   她没有把他养在笼子里。他的伤好了以后,已经能在小小的院落里四处飞一飞,但不管飞出去多远,他还是会飞回来,把自己的小脑袋靠在她的手边,静静地听她讲今天发生的事。   她不是没想过嫁人。但肯为她赎身的人,都是她不喜欢的人。她是个直性子,喜欢谁,讨厌谁都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既不肯对别人说谎,也不肯对自己说谎。有时她惹恼了客人,带着一身的紫青淤痕回来,便大大咧咧地当着他的面沐浴。   她说,她今日接的那个客人脾气不算好,但毕竟没有打她。于是她就能多攒下一钱银子。   她说,她的身价不高,这很好。等她哪天人老珠黄不值钱了,钱也攒得差不多了,就能以便宜的价钱给自己赎身,想必老鸨也不会阻拦。   她说,商市街上新开了一家春花绣庄,他们招绣娘时,不嫌弃从楼子里出来的姑娘,只要肯吃苦,就能拿一份合理的俸银。等过些年赎了身,她就去春花绣庄里当绣娘。为了这个梦想,她除了接客,每日还练习针线到深夜,从不懈怠。   苏玠从别的鸟儿那里听来了一些传闻,原来妖怪们有个土气的名字叫“老五”。像他这样一半人,一半老五的生灵,叫做“二五子”,是注定既不会被凡人接纳,也不会被老五接纳的。   但好处在于,当他渴望做人的时候,他便可以变成人。当他渴望做鸟儿的时候,就可变成一只鸟儿。   苏玠不想变回人了,只想做一只燕子,每天从菡萏的手指上吃一点米,环绕着她飞翔。她是汴陵城中最卑微、最弱小、最不起眼的那一类人,却成了茫茫海上唯一可以供他栖身的浮木。   直到那一天,他听到菡萏的哭声。   她说,老鸨决定把她卖给一个常来的恩客。她的反抗毫无意义,一个随口作出的决定便足以让她对未来的全部希望一夕坍塌。   苏玠终于明白,菡萏不是冷漠,不是迟钝。只因对未来还怀有希望,她才能忍受当下命运加诸她身上的一切残暴。   燕子轻轻啄了啄少女的手指,飞下妆台,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化作一个翩翩少年。   为了替菡萏凑够赎身的银子,苏玠化作燕子飞入了吴王府。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名唤春花的小姑娘。   小姑娘哭泣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菡萏,忍不住就安慰了几句。偏就这么巧,菡萏想去的那家春花绣庄,正是这小姑娘开的。   那必须得和小姑娘搞好关系呢,这样,菡萏去了绣庄也有人照看,苏玠暗暗地想。   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位春花老板会成为他一生中最信任的朋友。   又过了两年,父亲苏崇急病的消息传来,苏玠没能忍住,还是辞别了菡萏,回京探望。   苏崇听罢他的经历,悠悠叹了一声,彻底断绝了让他回归苏家的念想。   “有一个去往汴陵采办的闲差,苏家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又不愿旁落他处。你……暂且顶了吧。过个一年半载,你可以本份体面地死在任上,也好为苏家添一个尽忠职守的牌位。”   苏玠答应了,从此将苏家宗祠满墙的忠烈牌位抛在了身后,再不回头。   樊霜的匕首插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间,苏玠只有一个想法:   这死法,对苏家来说,真是既不本份,也不体面。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玠这一生,有过深爱的女子,有过千金一诺的朋友,有过简单朴素却甘之如饴的生活。他还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孩子会在满溢的爱中长大,没有人会在意他身上有多少老五的血统,多少人的血统。   此生足矣。   作者有话说:   燕子的故事暂告一段,下一卷开启汴陵的最后一个故事。   最近听的都是关大洲的《人间乐(女生版)》,歌词另有主题,但音乐十分契合作者写作本书的心境。推荐给大家。   感谢在2021-07-22 01:05:13~2021-07-25 00:4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轻舟已过万重山 30瓶;micasalo 17瓶;小火车框框开过去喔、蕤宾拾八 10瓶;红耳朵 5瓶;呔,妖精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狐凭鼠伏   良久, 古树婆婆才从回忆里抽身出来:   “老婆子只有一事不明。云暖最爱惜自己,怎么会为了诬陷一个人而自戕?”   谈东樵将目光投向浓夜:   “她并非自戕。裂魂香,入腠理, 割发裂魂, 善恶各行。她死前已被割去了善魂,所说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受妖尊摆布罢了。”   古树婆婆怔忡了一会儿:“原来如此。这死法, 倒是和菡萏一模一样。”   “菡萏和云暖,都是我老婆子看着长大的。她们一同被卖进万花楼,每日穿过两条街去歌妓师傅处学曲儿, 经过我的豆腐脑儿摊子, 总会停下来吃一碗。”   古树婆婆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又回忆起了许多更久远的事情。   “年轻人,你修为是不错, 但终究只是个凡人。妖尊在汴陵盘踞两百年,他就是汴陵的缔造者, 汴陵唯一的神。我恐怕你……斗不过他。”   谈东樵眸中倏然亮起凌厉的光芒。   “那我就偏要将这伪造的神, 拉下神坛。”   他将手中的骨片递上一寸:   “以你的法力, 是否能与这枕骨的主人相通?”   古树婆婆道:“倘若这骨片主人是善终, 魂魄早该入地府投胎了,未必还剩有残魂。”   “可否一试?”   她点点头,伸手接过那骨片,阖在掌心。   寒冷的月从乌云背后钻了出来,落在古树婆婆靴皮般皱褶的脸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睁开双眼,眼中寒光一炽。   “他说……”古树婆婆的神情惊疑不定:   “他的故事, 只能讲给长孙春花听。”   汴陵府衙。   知府曲廉今夜已经提审过春花两回, 回回都是苦口婆心:   “春花老板啊, 这里头有什么误会,你老老实实同本官说了,不就皆大欢喜了么?你祖父、哥哥在外头守到半夜才回去。还有罗子言那讼棍,扬言要写讼状告到京城去,告本官罗织罪名,陷害忠良。嗨,他那个嘴,白的也能说成黑的!真递上去,本官的前程堪忧啊。”   “春花老板,律法如山,如今死了人,可不能再说什么民不告官不究了。你就老实配合,把那娃娃交出来,和你哥哥滴血认亲一回。若验出他确是你哥哥亲生,你的罪名不就全洗脱了么?”   春花也是很无奈:   “曲大人,我也知道您的不容易。但滴血认亲这法子,不行。”   “啊?”   “春花听药铺里的大夫提过,滴血认亲并不足信。常有亲生骨肉验了无法相融,亦有全无血缘者滴血相融的。我们长孙家的孩子,怎能冒此风险,受人质疑?”   “……”曲廉气得牙痒,“你这张嘴啊……好好,本官说不过你。今日当着王爷和百姓的面,本官承诺一定要将此案查清。春花老板若再不招认,本官可就要动大刑了!”   春花的眸光在微黄烛火中轻轻一闪,而后她笑了笑。   “烟柔是受了人蛊惑胁迫才来攀咬,衡儿确是我哥哥的亲生骨血。大人再问,春花也是这话。若要用刑,就轻便吧。”   曲廉被她噎得倒抽了一口气。   汴陵商会与官府多有公务来往,曲廉对春花印象也还不错,本不想与她为难。但,思及今日分别时吴王留下的话,他微微一凛。   “曲大人,元鸟宴上许多外来商贾亲眼见了那民妇死状,若不严查,天下人都要说你收了长孙春花的贿钱,你这官,也就做到头了。”   实在没有办法了,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曲廉沉声道:   “来啊,上夹棍。”   打罢了三更鼓,大牢里的烛火也就烧到了头。   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轻飘飘地飞入牢门,看守的狱卒们只道灯火晃了眼,长长打了个呵欠,便又摇起骰子打发时光。   曲知府终究还是给了些特殊待遇,春花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有软枕床铺,也还算干净,离其余囚犯都很远。   她没有入睡,在黑暗中倾听着最细小的响动。忽闻牢门外轻微的脚步声,她吃了一惊,谨慎地向黑影中蜷缩得更深。   “谁?”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着光,更显颀长笔直。   “是我。”   她放下心来,却没有走出阴影。   “谈大人,你终于来了。”   谈东樵听出她声音有些不同,却说不出是什么不同。   “你还好么?”   阴影里似乎笑了一声:“还好,劳您挂心。”   这才是熟悉的她,带点戏谑和友善的挑衅。   谈东樵未觉察自己长出了口气,微笑道:   “仙姿和衡儿,我已经安顿妥当。你祖父和兄长,也送回家去了。他们绝不肯信衡儿的身世,定要亲口听你说了才信。”   他顿了一顿:“石渠兄只难过了一会儿,便说,不管是谁生的,他已当做自己的孩子养了,以后就是自己的孩子。”   春花轻笑:“哥哥虽常常糊涂,但实在是个敦厚的人。我诓他诓得这样厉害,他都不记恨。只是可惜了烟柔一条性命。咱们虽猜到妖尊会在她身上做文章,却没料到他们行事如此狠辣。”   “你我只是凡人,总有力所未逮之时,不要太过自责。”   春花“嗯”了一声:“你今日去找古树婆婆,可有收获?”   谈东樵便将古树婆婆所言之事细细讲述,末了道:   “古树婆婆与那枕骨的鬼魂打了个照面。她说那鬼魂十分谨慎,指名道姓,只肯和你说话。”   春花一愕:“我如何能和他说话?”   谈东樵从袖中掏出一片指甲盖大的树皮:“就如烟柔和菡萏一般。你吃下这片树皮,若鬼魂有意与你沟通,你就可以看到、听到它。”   他紧跟着解释:“这事,恐怕有些难为你。你若不愿,也有其他办法可想,不要勉强自己。”   阴影里沉默了良久,伸出一只手,穿过栅栏,拿起他手中的树皮。   “我愿意一试。”   她看也未看,便把那树皮扔进嘴里,生咽了下去。   谈东樵蓦地瞳孔一震,手掌如电般飞快地抓住里头之人的手臂,一把拉过来。   “你手怎么了?”   春花还未反应过来,另一只手也被他拉了过去,整个人成一个奇怪的姿势,被架在栅栏上。   “曲廉对你用刑?”   他面上如罩冰雪,眸中有风雷聚集,神情一时间有些吓人。   春花眉毛直跳,勉强笑道:“只是被夹棍夹了两回。他见我实在不肯招,就放弃了。”   “……”   谈东樵沉怒地瞪着她。   雪白的小脸终于暴露在昏黄的烛火之下,一双水眸微微红肿。   “疼得受不了了?”   春花被他这目光一望,瞬间有些招架不住,扁了扁嘴,道:   “有一会儿确实疼得厉害。没忍住就哭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什么,迫切地盯着他,“这事儿你可得……”   “保密。”他叹了一声,接上她的话,“春花老板从来不掉眼泪。”   “……”   铁骨铮铮的春花老板莫名心虚起来。   她想了想,解释道:“曲知府这人我很了解,好名声,爱做官,心倒不算坏。他怕外头人议论他偏袒我,急着问案,这才上了刑。只夹了两下,见我吱哇乱叫,却宁死不招,便有几分信我了。我身上留了伤,他也有说辞去堵攸攸之口,后头便没再为难。”   谈东樵不语,只一双黑眸如暗夜荧惑一般灼灼盯着她。   “呃……”她只好垂首避过,努力动了动手指,“你瞧,骨头都没事,就是肿得像小棒槌。”   “哎,你这么瞧着我,好像是我做错事了似的。”   他眸中黯了一黯,垂目把她的手拉近些,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小瓶,挑出些药膏,以指腹轻轻涂在她手指上。   春花屏着气,任他涂抹,竟不敢出声,只觉心跳如鼓。   待两只手涂完,才听见他闷闷地说:   “你没有错,是我错了。”   “……”春花十分想问他,错哪儿了。   还没问出口,便觉得耳畔一阵阴风吹过,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谈、谈、谈大人,好像来了……”   隔着栅栏,谈东樵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别怕,我在。”他声音里有安抚人心的力量,“鬼魂不能和人有肢体接触,更不能伤人。”   ……说得轻巧。她这辈子可是头一次见鬼啊!   栅栏的阴影中,如黑泉般涌淌出一条涓流,盘桓而上,徐徐缭绕成一个人的形状,长发,灰袍,面容模糊。   春花哆哆嗦嗦地问了一声:“你……是谁?”   鬼魂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作了个深长的揖:   “春花老板,别来无恙。”   那声音,如同铁匠铺里的许多锋刃互相摩擦,细微而犀利。   春花身躯剧震:   “……祝般大师?”   “你的枕骨,怎会落在妖尊手上?当年的事,和妖尊有何关系?还有……你的儿子阿九……”   祝般的鬼魂掩着半面,悲声道:   “祝般醉心名利,遭人陷害,羞见故人!若那妖物只害了我一人,也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可恨它害我祝家后裔无处容身,乃至香烟断绝!”   他泣了数声,倒头便拜:   “汴陵城中,谁人不想发达?谁人不拜财神?拜财神者,都是那妖物的信徒!只有你春花老板是可信之人。祝般只剩残魂半缕,愿将所知一切内情告知,若能教那妖物伏诛,灰飞烟灭又有何惧!   作者有话说:   新的一卷,汴陵的故事要在汴陵解决。   又,前头有一些小bug,暂时应该还不影响阅读,等文完结后会统一修改,以免伪更。   感谢在2021-07-25 00:45:00~2021-07-27 21:3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刚舔完芝士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10瓶;真真啊真真 5瓶;阮有愚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孤雏腐鼠   大约六、七年前, 祝般在汴陵开起第三家营造行,已有行业巨擘之势,幼子聪明机灵, 家业和顺, 春风得意。   那时,汴陵商会的会长是梁远昌, 寻仁瑞还是个掌管寻家不久的青年人,而长孙家除了钱庄,还只在酒楼、布庄生意中有所建树。   后来回想, 一切的开始, 是一场小宴。   宴是梁远昌做东,请的有寻仁瑞、祝般,还有营造行里的几位东家。酒过三巡, 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是一位老道士,自称霍善。梁远昌、寻仁瑞等人都对他十分礼遇, 经人提醒, 祝般才知道, 他就是香火鼎盛的澄心观观主, 在吴王面前颇有地位。   “霍善道尊道法高深,不仅能降妖驱邪,还深谙风水与骨相。”梁远昌道,“既是有缘,不如就请道尊为祝般老弟摸一回骨罢。”   祝般对这些神神道道不感兴趣,但梁远昌颇为坚持,他便也不好推辞。   霍善将干枯如鸡爪的手按在祝般后颈上, 摸了又摸, 忽然道:   “祝老板, 你这……可是难得的回字骨啊!”   祝般:“不知有何讲究?”   霍善捻起稀疏的胡须:“回字骨,入宝山而从不空手归,乃是聚财的骨相,福泽深厚,子孙三代富贵无忧。”   谁不愿意听好话呢?祝般自然是满心欢喜,谢他吉言。   霍善顿了一顿,又道:“看祝老板这面相,令公子应当也是个颇有福泽之人。敢问公子生辰八字?”   祝般并未多想,一一告知。   霍善掐算良久,陡然睁眼,惊诧道:“令公子这生辰,竟与吴王世子是一双天造地设的绝配啊!”   他这一说,祝般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谁不知道,吴王世子缠绵病榻多年,能活到如今本就是个奇迹。   半晌,祝般才道:“犬子今后能承继我这一门手艺,养活自己便行。什么三代富贵无忧,我从未想过,更不敢妄想世子那样的福德。”   霍善盯住祝般:“祝老板,不要小看骨相对气运的影响。若是有人在你死后,挖去了你脑后枕骨,用作他途,你这三代无忧的财脉,就传不到令公子身上了。”   他说这话时,两只眼睛暗如无底深潭,不像是寻常谈笑,倒像有什么暗中的神隐借了他的口传达谶语。   祝般的脊背上蓦地一冷。   但霍善立刻便将话题转了开去,说到汴陵城中还有一个回字骨。   “长孙家的那位千金幼时,老道也曾给她摸过一回骨。瞧瞧,如今才多大,长孙家已是她当家了,钱庄都开到第十家了。”   寻仁瑞闻言便哼了一声:“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我听说她近来也在打听营造生意。哼,还没会走便要跑了,长久不了。”   霍善呵呵一笑:“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余人追问,他却不再说了。   众人又闲谈至他处。梁远昌谈起为吴王府扩建后园的工程,一单便赚了去年一年的利润,得意无限。   祝般自然也是艳羡不已,便询问梁远昌,如何才能接下王府的工程。   梁远昌淡淡一笑,只说寻、梁两家的营造行是百年老号,王爷谨慎,除了这两家,是不会把营造生意交给他人的。   祝般听出他话中不悦,自然不便再提。   这时,霍善却突然出声:   “旁人自是不行,但若是祝老板,倒也不是无法可想。”   祝般连忙追问,有何捷径。   霍善拈着胡子,半晌才神神秘秘地吐露,吴王一心求道,想在汴陵建一座采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道宫。   “早闻祝老板在营造上颇能求新立异。若能建成一座求道引仙的高楼,定能得吴王青睐,将来营造行内,祝老板称第二,还有谁敢称第一?”   这话一出,宴中人神色各异,又以寻、梁两人神情最为复杂。   寻常营造工程的竞争,多是靠缩减成本和提高质量。但祝般原本就醉心营造设计,听闻此事,就像是有人在他狂热的领域出了一道颇有挑战的难题,立刻技痒难耐,抚掌大喜:“多谢钱老提点!”   其后不久,霍善果然没有食言,向吴王引荐了祝般。   祝般与吴王深谈一夜,并将图纸献上,完整地讲述了自己的设计。   “此楼巧夺天工,定可招引元鸟成群而来,为王爷传讯迎仙。”   吴王却似乎并无预料中的狂喜。   他背对着祝般,沉思了良久,才终于长叹一声,下定了决心。   “既如此,这楼台就取名作‘来燕楼’吧。”   祝般死后的第七日夜里,他的坟墓被掘开。霍善领着一只灰色尖脸的老五,挖走了他的枕骨。   祝般的鬼魂满面血污,双目猩红地控诉道:   “霍善那日根本不是偶然出现,他早已知道我儿的生辰,打得便是与吴王世子换命的主意!他不知用我的枕骨使了什么妖法,将我儿阿九的福德全部换给了吴王世子。”   春花听得实在太过离奇,不由得反问:“这何以见得?”   “我儿阿九,自幼聪颖,但自我死后,一事无成,那真是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遭打头风。他母子流落到方家巷子,便再无一日温饱,但凡能靠一把劳力挣到果腹的银钱,必会在当日输掉、赌掉、赔掉,从来没有过夜钱。他深夜路过乱葬岗,碰到霍善属下的鼠妖行割魂之术,竟因此便被灭口!”   “霍善曾言,我儿阿九与吴王世子的生辰八字是一双绝配,又说我儿福泽深厚,三代富贵无忧,何至于落得这个下场?这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春花心下恻然,却又不甚明了。于是将祝般所言,原原本本地转述给谈东樵。   谈东樵皱眉深思了一会儿:   “韩抉这几日在城中四处勘察,已探得城中有一个行之数百年的聚金法阵。霍善与吴王挖取的枕骨不止祝般这一片,也许,和那聚金法阵有关。”   他倏地眉毛一跳:   “你且问一问,那来燕楼,究竟是如何塌的?”   春花照着问了。   祝般愤怒而悲怆:   “我所建的横梁,绝不可能有问题!来燕楼的选址,是霍善道尊亲自挑选。来燕楼的第一块基石,是由吴王亲手埋下的!霍善在那基石上埋下了地动之咒,楼台建成之时,便是地动楼倒之时!”   春花道:   “吴王和霍善若只是要取你枕骨,何必费心诓你兴建来燕楼,又亲手毁了它呢?”   祝般不语了。   谈东樵蓦然握住春花的手。   “你再问他,来燕楼……究竟为何能招引燕子?”   春花浑身一震。   “祝般大师,我一直欣赏你对营造的专注与投入,想与你合开一家营造行。奈何你那时深信梁家,不愿与我合股。如今,你我阴阳相隔,总算还有些缘分,你若不能对我坦诚,我又怎能替你伸张正义呢?”   是了,兴建一座能招引燕子的楼阁,这样荒诞不经的事情,为何还有人深信不疑呢?   那是因为祝般在营造行中名望极高,常有奇思妙想。他言之凿凿地说来燕楼能招引燕子,是因为建筑精妙,如同仙宫的缘故,众人竟然不疑。   可是,楼阁设计得再精妙,真的能引来燕子么?   鬼魂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长叹了一声,陡然跪地:   “不错。是祝般自己,造下了孽。”   什么斗拱织彩,横梁云纹,雕镂连檐,藻绣朱绿,元鸟绕楼喜鸣不止……都是编造出来的虚妄。不过是贪念铸成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大错。   为了看起来像“祥瑞”,祝般自行研发了一种殷红的涂料,以胭脂虫的尸体磨粉制成,那正是春日里燕子最爱食用的那种虫子。涂料中加入了许多其他材料,毒性极强,引来的燕子纷纷中毒,再无力飞翔,只得停靠在楼阁的庑顶之上。   来燕楼塌的那一日,无数燕子被砸入了废墟之下,原本用来祈福积德的来燕楼,成了祥鸟们的坟场。   “我违背了心中的道。原本应当以技艺和设计取胜的行当,却违心造假,谄媚权贵,以求名利双收。”   “来燕楼,根本就是一个圈套。我死后方知,若我意志坚定,德行不丧,那霍善即使挖去了我的枕骨,也是无用。但我却没能经受住诱惑,一时糊涂,违背正道,还造下了无数杀孽。”   无数细小的殷红血流从他眼、鼻、口中流出来,宛如血泪。   鬼魂的声音逐渐减弱,身形几近于透明了。   “春花老板,祝般自做的孽,自己承受。但吴王与霍善所行,亦非正道,若能让他们伏法,祝般身死魂消,也就不足惜了。”   春花知道他时间无多,连忙问道:“阿九不幸身死,他的魂魄,不知为何转移到了世子身上。却不知世子的魂魄如今在何处?”   祝般的鬼魂呆了一瞬,慢慢道:   “春花老板这是从何说起?我亲眼所见,阿九的魂魄,已被判官拘入地府,转世投胎去了。”   “……”   春花结结实实地愣住。   倘若阿九早已投胎去了,那在蔺长思体内的,究竟是谁?   不等她继续追问,祝般的鬼魂已消弭入无形。   大牢之外,几乎是要打瞌睡的狱卒陡然精神一振,站直了高呼:   “知府大人!”   谈东樵立刻便听见了。他有些意外,曲廉今夜第三次前来提审,是何缘由?   再去握春花的手:   “你在牢中久待,难免生变。我现下便带你出去。”   春花眸中清亮,却轻轻后退了一步:   “我不走。”   谈东樵一愣,双目如电,灼灼地射向她。   “祝般、苏玠、菡萏、烟柔、阿九、还有长思哥哥,他们的故事,似乎都混在一个结上缠成了乱麻。这个结看似无解,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长孙春花这个人,对那操弄汴陵城中人间悲欢的势力,颇有些用处。”   春花深吸一口气。   “谈大人,除了破灵箭,你们断妄司还有什么能暂时护身的小玩意儿么?”   作者有话说:   爬上来~更一章~   感谢在2021-07-27 21:37:15~2021-08-01 00:3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52696856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昨夜星辰 2个;小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696856 201瓶;地雷 23瓶;果儿姑娘 10瓶;素雨不研 3瓶;二十四 2瓶;2126612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鼠凭社贵   深夜的吴王府, 万籁俱寂。风麟轩被神秘无果的静谧包裹着,只有更漏的点滴,提醒着人们现实的存在。   王府的婢女再看了一眼床榻上, 世子的呼吸悠长而浅, 显然已陷入了熟睡。   婢女吹灭了烛火,转身出门, 将门扇阖上。   王妃虽吩咐了世子房里不能断人,但婢女们都知道,世子吃的药里有一味致人无力昏睡的, 夜里绝不会醒, 既如此,又何必枯守。   黑暗中,阿九屏住呼吸, 静听着脚步渐行渐远,无声地坐起。   他下床出门, 穿过幽黑起伏的树冠, 如血盆大口的月门。他熟门熟路, 留意地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 避过了好几拨巡夜的侍卫。   他跟随着直觉,穿过假山、回廊和花榭,来到一面旧墙边,弯腰推开几片看似随意安放的木板,果然露出了一个可容一人穿过的狗洞。不由得自己也有些惊奇。   正要俯身钻过去,却在幽微的月光中看见,吴王的书房竟还亮着灯。   附近竟然没有一个守卫, 灰白的月悄悄隐入了黑云层中, 眼前的王府突然凝成一面纹丝不动的墨蓝玉璧。   一个墨色的大蝙蝠自虚空中突然出现, 翩然落在院中。蝙蝠的翅膀原来是宽大的衣袖,来者应当是个人,但面目被低垂的兜帽遮盖,长长的衣袂垂落委地。   大蝙蝠抖了抖衣袖,绕过书房,来到假山之后,不知在假山上做了什么手脚,那假山便豁然打开一个半月形的洞口。   来人鬼魅一般闪入,洞口立刻合上。   阿九吃了一惊。记忆中,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同样的灰色兜帽。但那回忆并不美好,甚至令他头痛欲裂,不愿想起。   秦晓月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着:“等你身子能动了,你就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但明确地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此刻,他只想回家。   阿九扒下身上的锦衣,只留下一件素色单衣,弯腰从狗洞爬了出去。   奇异的诱惑牵引着他,仿佛已经走过无数次,他的脚自动带他走向一个熟悉的方向。也不知走了多久,阿九来到一条荒僻的巷子口。   巷子里的人家大多没有点灯,只有一户破败小屋中露出微弱的火光。   阿九莫名觉得熟悉,举步便往那家去了。   推开木门,只见一灯如豆,一个佝偻老妪跪坐在地上,深深叩首。她所跪拜的,是汴陵人几乎家家都有的财神像。只是她的这一尊,以黄泥捏成,随意画了几点油彩,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老妪跪得摇摇欲坠,口中默念连连:“财神显灵,求你让我的阿九回来吧。老婆子愿一命换一命。”   一阵风吹来,门扇闷声撞在门楣上,老妪浑身一震,高喊:   “阿九!是我的阿九回来了么?”   她转过脸,昏黄的火光映在脸上,阿九才看出她双目都是青白色的瞳仁,诡异而凄楚。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一路行来的目的。   阿九上前两步,轻轻把老妪扶起来。   “阿九,我的阿九!娘……护不住你了!等娘死了,你就把娘留在这儿,什么都不用做,你就走吧,离开这儿,去寻个本本分分的差事,听说春花营造行正在招人,现混个学徒,总是不错的。横竖就是别再赌了!”   “你总是怨,怨天、怨地、怨爹娘……等娘死了,你就再没有人可以怨了,阿九!忘了小时候的日子吧,都已经过去了!”   老妪剧烈地喘起气来,气流仿佛遭到极大的阻碍,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阿九……阿九……”   泪水从阿九的双眼中喷涌而出,他大声道:   “娘,阿九不怨你,阿九心里一直惦记着你。那天上工挣了五十钱,阿九没有去赌,是为了给娘买冻梨吃,才被人讹了去。阿九只是迷路了,找不到家。”   阿九把老妪扶到几块木板勉强搭起的床上,四处找了半天,才找到灶台烧了热水。用一个破口的大碗盛了水,喂到她嘴边。   老妪颤着嘴唇喝了一口,便再也喝不进去。   阿九用袖缘轻轻擦擦她的嘴角,温柔地在她耳边说:   “娘,阿九回来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阿九会好好做工,养活你,再也不去赌了。”   干枯的手伸向虚空,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一把抓住。   “娘!”   老妪浑身一震,她将那细嫩的手放在手心里细细揉摸,旋即绽出了扭曲而坦然的笑容。   “年轻人,你哪里是我的阿九啊?我的阿九,从来不会这样细声细气地说话呀。”   王府的密道中,墨色斗篷的神秘人缓缓步下台阶。   衣袖轻飘,洞府中的烛火霎那间都燃了起来。   神秘人来到奇伟的财神像前,止步站定,这才缓缓放下了兜帽,露出盘着高髻的头颅。   “妖尊,别来无恙。”   财神像没有立刻回应。空气中凝滞了半晌,瓮声瓮气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仙使,百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仙使冷笑了一声:“百年未见,妖尊可混得一日不如一日了。上回被断妄司首任天官打了个落花流水,险些连聚金法阵都保不住,这回……啧啧,又弄得乱七八糟。”   妖尊沉默良久,道:“澄心观主神座被毁,本尊元气大伤,元身留在安乐壶中养伤,神识也只能附在几个有修为的鼠仙身上,才能自由活动。”   仙使哼了一声:“我早已传书过来,说谈东樵已经出京到此,你们偏是不信。”   妖尊重重地咳了一声:“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翻旧账了吧!本尊这一身不足惜,但聚灵法阵关系成千上万的汴陵百姓,决不能出半点岔子。仙使,那谈东樵与长孙春花都是堕仙之身,即便是本尊能灭他们凡躯,待重列仙班,岂不是春风吹又生?还请仙使给个斩草除根的法子。”   仙使静默良久,道:“聚金法阵惠及汴陵一地,却并不能普渡众生,终是失之公允。此事,仙界不能插手。”   妖尊神情一变,立刻又听她拉长了嗓音:“但……汴陵百姓的福祉,天界也是放在心上的。”   仙使轻声笑了起来:“断妄司天官福泽深厚,你们还是不要招惹得好,能避则避。”她顿了一顿,“但那位春花老板,则不同。”   “如何不同?”   仙使不答反问:“我记得,吴王世子和长孙春花,曾有指腹为婚之约。”   妖尊一愣,不解她为何提起这一茬:“据吴王讲,这婚约只是王妃闺中戏言,两家从未当真。”   “虽是戏言,亦有前缘。堕仙历劫,倘若功成圆满,自然回归天庭,但若……生了执念,堕了心魔,则又不同。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情人反目更容易催生心魔的事情呢?”   “仙使的意思是……让吴王世子亲手……”   仙使伸手阻拦他接下来的话:“本仙使点到为止,如何参悟,还要靠妖尊自己。”   妖尊思忖片刻:“可是那吴王世子,近来生了邪性,本体遭一个亡魂占了去,他自己的魂儿却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仙使一愣,面色大变:“怎会如此?”   妖尊叹气:“这是本尊的过失。吴王世子情孽缠身,五行缺金,本该在二十岁前相思而亡。但吴王是本尊信徒,多方助本尊掌控汴陵,本尊便借了一福厚之人的财脉,为世子换了那福厚之人后嗣的命。”   “谁知,本尊派出去的鼠仙一不小心误杀了那后嗣。而那后嗣死时,身上恰好有财神春花亲手所赐的财宝,尚未来得及亲手赌光。财神赐福,财脉不绝,前咒因缘已破,换命失灵,却不知为何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本尊本想,割了那后嗣财脉回来弥补,却被断妄司天官所阻。尸首过了七日,财脉已散,枕骨再无用处。”   仙使面上现出厌恶:“你们这一派金系法术,非要血淋淋了割了枕骨来做主阵法宝,实在恶心污糟。”   妖尊窒了一窒:“自然不比仙使水系来得干净。不过为今之计,还是收拾财神春花要紧。以吴王世子的状况,再由他亲自动手,还有用么?”   仙使沉默了。   这位仙使出身高贵,思虑周全,向来是胸有成竹,妖尊从未见过如此的犹疑。   良久,仙使倏然展颜:“妖尊可能是不太了解这位世子。”   “哦?”   “他这个人,温柔体贴,最是心软,从不与人相争。但凡是能成全别人的,绝不疼惜自己。也就只有那么一次,我瞧见了他那一点私心。”仙使神情有些飘忽,仿佛有一瞬间陷入了回忆之中,但很快便回复了双眸的清醒。   “堕仙的凡躯,也不是普通凡魂能够占据的。不过是神识之间互通,留下些印迹罢了。他是谁,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端看他心里想做谁。是高高在上的王府世子呢,还是被踩在泥里的末等人?”   台阶之上,有迟疑而缓慢的脚步声传来。   仙使轻哼了一声,飞身而起,烛火在一阵袖风中重归湮灭。   “我言尽于此,妖尊自求多福罢。若来日在他处相见,也不必相认了。”   俄而,吴王蔺熙与霍善道尊提着灯笼破夜而来。吴王取出火折,一盏一盏重新点亮烛火。   触手但觉香烛尚温,吴王愣了愣,并未多想。   “神尊,知府曲廉已提着长孙春花到了。”   财神像端肃无波地掀起眼皮,俯瞰众生:   “那就带她过来吧。本尊与她,也该有一见了。”   作者有话说:   北辰:听说这个作者对男二不友善~   仙使:看破不说破~   感谢在2021-08-01 00:30:39~2021-08-04 01:4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开心可乐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drxygvhbu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是坠诸渊   天明的时候, 阿九热了半个黄馍,服侍盲眼的母亲吃下,关上户门。   他熟门熟路地来到汴陵城西的一处工地。此处两水并一山, 风光秀丽, 景致秀美,正在修建一座富丽堂皇的别院。   工头老郑正蹲在门口数人头。阿九凑过去:   “郑叔, 今日有活么?”   老郑上下打量他,但见这青年人眉目清秀俊美,哪怕穿着粗布破衣, 仍有一股少见的矜贵风姿。   这叫“郑叔”的口吻倒是十分熟悉。只是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个体面的大侄子。   今日工时紧迫,偏有几个没长性的没来上工,也不知跑到那个赌坊通宵去了。老郑点来点去刚好差两个人手, 他甩甩头,不再多想:   “你可会贴砖?”   阿九温和道:“会的。”   老郑便引他到一侧, 让他用普通玉石贴了两块。只见他双手如修长细葱一般, 手势却十分干脆利落。老郑一拍大腿:   “算你一个, 快去上工。”   阿九是熟悉工序的, 但手脚却明显不如记忆中听使唤。贴了两丈见方,指尖竟已被磨出淡淡的血痕。老郑在他身边绕了两圈,终于忍不住凑过来叮嘱:   “手上小心着些,这些寒青玉石,一片便顶你家一年的口粮。”顿了顿,又不放心地补充:   “晚些东家四少爷要来工地监工,可千万别在他眼前出了岔子。”   阿九心中一动:“什么四少爷?”   老郑一咂嘴:“就是梁府大房的嫡生四少爷, 梁昭。”   他压低些声音:“这位四少爷可不是省油的灯, 听说前些日子因奸污妇女被知府大人关起来打了好几十板子, 本来说要发配边疆的,不知怎地又放出来了。啧啧,这些高门大户,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污糟事,什么时候才能遭报应啊!”   老郑叹了口气:“总之你仔细着些,可千万别撞到梁家四少爷手上。”   阿九模模糊糊地点头称是。   未到辰时,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起来。工坑边缘的泥浆被雨水激起,溅得人满身满脸都是泥点,所有工人的进度顿时慢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有小厮殷勤地撑着伞,伺候着一个华衣绣衫的人过来了。来人摇着把花里胡哨的扇子,一脸青黄,带着常年纵欲的疲态,不是梁昭又是哪个?   梁昭骂骂咧咧,一会儿埋怨这鬼天气,一会儿又埋怨自家老爹,非挑了这日子让他到别院来监工。小厮只得赔笑劝说:   “少爷,大老爷也是希望您在老太爷面前挣回点脸面。上回的事,毕竟……”   “呸!长孙春花自己都进了大牢了,本少爷能有什么罪?那女人给脸不要脸,本少爷原本也看不上她,要不是母亲……”   小厮急唤:“少爷!”   梁昭咬了咬牙,终于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绕着工坑转了一圈,眼尖地望见坑中有一个工人手中一滑,将一块寒青玉石掉在了地上。   梁昭一指那工人,对小厮道:“把那个人,给我叫上来。”   老郑陪着阿九上了工坑,满脸堆笑地向梁昭行了个大礼:“四少爷,您唤这小工做什么?都是些贱民,怕是脏了您的眼。”   梁昭一个眼神,小厮便把老郑一把推开。   梁昭端详着阿九,但见他虽然满头满脸都是泥点,仍不能掩盖俊秀的容貌,尤其一双细嫩修长的手,骨节分明,甚是悦目。   只是,有些眼熟。   莫不是在哪家小倌馆里碰见过?   梁昭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俊美的青年,但他那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性又冒了出来。   他嘿嘿一笑,一指坑底:   “本少爷看见你,掉了一块玉石。你知道这寒青玉石,一片值多少钱么?”   阿九拱手:“四少爷,小人虽然掉了一片玉石,但并未损伤。”   “哼,你说没损伤就没损伤?”梁昭挑起眉,一旁小厮连忙把阿九掉落的那块玉石递上,他翻过来看了两眼,双手轻轻一掰,玉石便破成了两半。   “你看,若不是你刚才摔了一下,这玉石能掰得断么?”   “……”   阿九皱起眉,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地回望:“四少爷,这就有些强词夺理了吧?”   小厮脸色丕变:“大胆!少爷教训你你就听着!一个下等人还敢还嘴?”   阿九还欲说什么,老郑连忙上来打圆场:“这孩子不懂事,少爷您消消气!只让他干完今日,明儿就不让他来了!”   梁昭竖起一只手:“不行。”   老郑:“啊?那少爷想怎么样?”   梁昭懒懒地掀起眼皮,意气扬扬地一笑:“本少爷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照价赔了这块玉石。”   阿九一惊。他当然是赔不起的。   梁昭满意地望着阿九惊恐的面容:“二是,跟本少爷回去,小心伺候一晚,明日就放你回家。伺候得好了,少爷还有打赏。”   阿九沉默了。   老郑吓得连汗都不敢往外冒。他口干舌燥,欲说点什么来和稀泥,却什么也说不出。单听过梁家四少爷生活不检,流连花丛,且男女不挑,可从未见过这般当众抢人的啊!   小厮似乎也有些意外:“少爷,这等腌臜人,怎配服侍您呢?何况您身上、屁股上的伤可都还没好透呢。不如还是去小倌馆中……”   “不行!本少爷就看上他了!这几日受了多少窝囊气,就是要找个新鲜玩意儿泄泄火!”   阿九怔了一怔,而后退了一步,慢条斯理道:   “我不赔钱,也不会陪你。少爷若是觉得不妥,咱们一起去见官便是。”   他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并未因对方的蛮横无理而伤了自己的礼节。却不知,“见官”这两个字扎扎实实戳在了梁昭的痛点上。   梁昭勃然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让本少爷去见官!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梁家在汴陵城里是什么地位,这里建得是谁家别院!”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口水,直吐在阿九脸上。   “来啊,给本少爷拿鞭子来。今日我非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贱民,让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工地上是常备着鞭子的,专为管教那些不听话的工人,只是用上的机会不多。老郑哆哆嗦嗦地取了来,梁昭一把抓过,鞭尾混着泥水如雨般落在阿九身上。   梁昭口中骂骂咧咧,发了疯地用力猛抽:“让你见官!见官!你这个贱人!”   阿九在泥浆中翻滚,鞭子在他身上制造出无数道血痕,这好像不是他未曾经历过的痛楚,却带着灵魂难以承受的新鲜。被抽打的地方已麻木到无法感知,只觉浑身如遭火燎,热痛难当,疼痛如一张粗粝的手紧紧扼住他的魂魄,从天灵撕扯而出。魂魄怔怔地凝望受难的肉/体,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有一个念头在心中无比清晰。   这是他的业,他的因果,他本该承受的劫难。   魂魄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过往,他是谁,从何而来,要往何处去,为何在此。   他是吴王世子蔺长思,自幼体弱多疾,父母为救他,害他人性命,夺他人财脉。在那受害之人身死的那一日,术法反噬,教他拥有了贫苦少年阿九的全部记忆和情感,教他被巨大的惭愧和自憎吞噬。他羞为蔺长思,一个背负着满身罪孽,恋慕一女子而不得的无用怯懦之人。   他宁可自己只是阿九。   也不知鞭笞了多久,梁昭手中蓦地一空,鞭子不知去了何处。   一个红衣捕快劈手夺过了梁昭的鞭子。梁昭定睛一看,这人他竟然还认得,正是当日带人抓捕他坐牢的捕快闻桑。   梁昭大叫了一声,急急后退了两步:“怎么又是你?”   闻桑愤恨地瞪了他一眼,将鞭子一掷,扶起地上满身血污的青年。   “你还好吗?”   目光对上那青年的面容,闻桑愣住了。他倏地以袖口擦干净对方的脸:   “你是……世子?”   众人闻言,顿时目瞪口呆。   半晌,梁家小厮先反应了过来,颤声问:“你说他是谁?”   青年大口地喘息着,目光涣散,全无焦距。闻桑将他扶坐起来,神情严峻:   “这位是吴王府世子爷,你们认不出来吗?”   梁昭惊恐莫名,指着青年大叫:“怎么可能?吴王世子不好好地在王府,跑到工地上贴砖做什么?”   闻桑冷哼了一声:“世子昨夜走失,今日全城都在搜寻。恐怕只有梁少爷你不知道吧?”他低下头,有些不忍:   “世子,卑职送你回府罢。”   “世子”二字仿佛一把利刃正中了蔺长思的心脏。他蓦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我不是什么世子,你们认错人了!”   轻盈的细雨中,青年仿佛魔怔一般,掉头向远处奔去。周围众人皆未预料,竟无人来得及拦阻。   只有闻桑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转身,向众人拿出一块玉制令牌:   “奉御史韩大人令,此地涉及要案,工事暂停,无关人等速速撤离。”他冷冷地瞥一眼汗洽股栗的梁昭:   “至于梁少爷,鞭打世子的罪责,你自回家等候发落吧!”   作者有话说:   听说你们都想给世子加戏……   感谢在2021-08-04 01:48:51~2021-08-08 17:5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有一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855879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鄙吝复萌   阿九一步一拖, 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了方家巷子的家。   他推开熟悉的木门,费力地整理了一遍衣着, 踏进这陋屋。   “娘。”   无人回应。   一股巨大而不知名的焦虑攫住了他。阿九不顾身上的疼痛, 快步冲了进去。   残破的壁龛上,黄泥财神像已被熏得边缘发黑, 两边的油灯熄灭不久,散发着劣质灯油的臭味。   阿九的娘跪伏着,头脸和肩膀贴着地面, 身体极不自然地扭曲着。室内声息全无。   豆大的泪珠从阿九眼眶里涌出来。泪水滴在胸口和手臂的伤痕上, 他也不觉得疼。   “娘,阿九回来了。”   他不知道老妪在最后的时间里求了什么。是求财神赐福,让他们回到幼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吗?   阿九在寂静中站了一会儿, 终于走过去,将老妪抱起来, 轻轻放在床上。他打了水, 为她擦干身子, 梳理头发, 整理衣着。   他趴在床边,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身在何处,为何还活着。   满身的疼痛一点一点地抽走他身上的力气,一不小心就陷入了昏睡。   远近几户的狗吠突然响起,突如其来的吵嚷瞬间将沉寂的方家巷子搅得如一锅沸水。   祝家的木门被一脚踹开,扑扑踏踏的脚步声震着耳膜涌进逼仄的小屋。   阿九惊醒, 回过头, 几个身着劲装, 腰携利器的王府侍卫抱拳向他行礼:   “世子。”   阿九打了个冷战。他梦游一般回应:   “我不是世子。”   侍卫们看他一身伤痕,愣了一愣,不知如何应答。   阿九却站起身来:   “你们不要挡道,我要去邻家借一面草席,给娘下葬。”   为首的侍卫侧身看了一眼床上的尸体,嫌恶地转开眼。   “这等小事,属下代办即可。王爷王妃在府中殷殷期盼,请世子速速回府。”   阿九不理他,冲着门外走去。   侍卫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两人动作迅捷地握住阿九的臂膀,向后一折,另一人干脆利落地抱住他双腿,扯出绳索团团捆住。   另有一个上来,小声说了一声:“得罪了!”便将一团干软的帕子仔细塞进阿九口中。   阿九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这些人训练有素,小心地避过他身上的伤口,力道却大得让他无法反抗。   阿九被抬出门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侍卫一把拽住死去的老妪的后襟,把她从床榻上拖了下来,如同拖一条死去的野狗一般。尸体头脸沾满了黄土,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曳痕。   人类的苦痛,终究并不相通。   梁昭乘着马车,一路快马加鞭回到梁府,见人便问:   “我爷爷呢?我爹呢?我娘呢?”   梁远昌与梁兴在正堂议事,梁大夫人正在一旁奉茶,见他跟头流水地奔进来,当堂扑通一跪,都愣了神。   “爷爷、爹、娘、快救救孩儿!孩儿可活不了了!”   他将如何一时兴起看上别院小工,又因对方抗拒而动了鞭子的事详细一说。在场三人登时面色剧变。   梁大夫人大哭起来:“我的儿,那世子你不是见过几次么?怎么竟认不出来?”   梁昭抽噎道:“孩儿看他身上破破烂烂,哪里知道竟是王府世子!”他又转向祖父:“爷爷,您千万得保我!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梁兴也是惊怒万分,左右苦思不得法,只得转头向梁远昌下跪:   “父亲,王爷怪罪下来,昭儿定是活不成了!父亲……”他向前膝行两步,“父亲,要不再去求财神神尊吧!”   梁远昌原本震怒不已,瞪着梁昭,忽听梁兴此言,仿佛一壶沸水从天灵盖浇了下来。他手捂心脏,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望着梁兴:   “你……你说什么?”   梁兴声音发颤:“父亲,上回长孙春花闹得那样大,咱们求了神尊,事情不就平了么?反而是长孙春花自己进了大狱。这回,还是去求神尊吧!”   梁大夫人也看出几分端倪,虽不明就里,也连忙跟着跪求:   “父亲,去求神尊吧!总不能看着昭儿去死啊!”   梁远昌如遭当胸捶击,心口剧痛。他强忍着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三个人,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们一般。   “父亲?”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远昌回过神来,苦笑着叹了一声:   “好,好,真是好儿、好孙!事到如今,老夫还能如何呢?”他站起身,拄着拐杖向后走去。   “你们都别跟着,昭儿随我来。”   梁昭战战兢兢地跟着梁远昌,来到后院地下的祭堂。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家中还有这样一条暗道。祖父在前方踽踽而行,他却也不敢出声相问。   面对着金光灿烂的财神像,梁远昌沉声道:“跪下。将你犯下的罪孽,对财神神尊详述一遍。”   梁昭不敢有违,又将别院发生过的事说了一遍。   “还有呢?”   梁昭一惊:“爷爷,还有什么?”   “还有从前,你犯过哪些事?”梁远昌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跺。   梁昭心生怯意,眼珠转了转,只得将欲对春花图谋不轨之事又说了一遍。   梁远昌再度大喝:“还有呢?”   不等梁昭回答,梁远昌便怒斥:“还有一年前,你骗奸了管事刘二之女,花了重金将她收买为妾,才平息此事。两年前你在小倌馆给一个小倌服药过度,令他死在房中,家里又花了多少钱,偷偷买通了多少人,才让你逃脱罪责!”   梁昭蓦地脊背生寒:“爷爷,你这是干什么?”   梁远昌悲苦地堕下泪来,半晌道:   “家门不幸,都是我一人的罪过。我梁远昌殚精竭虑,一生清白,却怎么养了你这个畜牲。”   他长叹一声,缓缓举起手中的拐杖,仿佛使劲了平生全部的力气,重重地敲在了梁昭的后脑勺上。   梁昭还来不及惨呼一声,便扑倒在地。   梁远昌双目通红,牙根紧咬,喘着粗气,再次举起拐杖击打梁昭的头部。一下……一下……   也不知打了多少次,直到头颅稀烂,脑浆汨出,他才松开拐杖,脱力跪坐在地。   吴王府中,秦晓月正为吴王妃抄一篇禳灾度厄真经。正抄到“惟愿今忏悔,解禳度脱身中灾厄”,下人们来禀报,说世子找着了。   王妃领着秦晓月,一路奔到风麟轩。蔺长思已换了件宽大的白袍,正要沐浴。   王妃扑过去抱着大哭起来,口里心肝宝贝苦命儿来回叫了许多次。蔺长思木然地听她哭了许久,终于眉心一松,叹了声:   “母亲,别哭了。”   王妃呆愣了一瞬,蓦地喜极:“儿啊,你终于认得母亲了?”   白袍笼罩下的身躯更显瘦削,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他额上有几处擦伤,还带着些脏污,却仍不能掩双眸的清澈光华。   儒雅清隽的吴王世子,似乎真的回来了。   王妃拉着蔺长思的手,频频询问他流落在外的遭遇,蔺长思却闭口不谈。   “母亲,孩儿需焚香沐浴,稍后觐见霍善道尊。待去后,再来向母亲细述种种前因。”   “母亲且回去歇息,让晓月留下服侍吧。”他目光飘向秦晓月,立刻又转开目光:   “都是儿子不孝,母亲……千万要珍重身体,莫要悲伤。”   秦晓月心中一跳,猛地抬头看他。   王妃却不觉有异,含泪点了点头:“是该让霍善道尊好好瞧瞧,千万别留下什么后遗症状。”   她依依不舍地出了门,还频频回望。   室中只余蔺长思和秦晓月两人。   蔺长思深深看了秦晓月一眼,转身来到书案后,执笔手书。   秦晓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上前:   “宿墨胶结,还是让妾为世子研新墨罢。”   素手执起墨条,秦晓月的目光落在蔺长思笔下,却愣住了。他的笔锋依旧温驯典雅,抬头两个大字却是:   休书。   蔺长思有觉于她的注视,却不抬头,边写边道:   “我在休书中写明,你妇德无亏,品行端正,是我身同朽木,心生愧意,才作此休书。休书的日子写在半月前,那时王府都还太平,外人不会多想。”   他笔下已成,捧起素笺,轻轻吹干墨汁,小心放入信封,再郑重地递到秦晓月手上。   “你收好休书。出了这门,便收拾东西回娘家去,不论后续王府发生何事,都与你无关。若有人问,你便推说全然不知,把这休书拿出来给他看。”   秦晓月声音发颤:“世子这是何意?你究竟是……世子,还是……”   蔺长思的眼眸如被火光一灼,有片刻的闪避。随后他苦笑一声:   “你觉得,我是谁?”   秦晓月努力端详蔺长思的眉目。他言语彬彬,神志清楚,是蔺长思无疑,但——   眉心里多了的疲惫,那似乎经受过无数冷眼和暴虐的麻木,并不属于记忆中鹤秀于世的至纯公子,倒与那个占据了他身体、开口闭口“老子”的“邪魔”,有几分相似。   人的皮囊壳子装了个不一样的魂儿,父母往往是察觉不到的。因为父母之爱,根本不在于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曾深爱过他的女子,必定是最敏锐的。因为她曾深爱过的那些东西,已有了细微的不同。一念相左,咫尺天涯。   譬如她,曾被盘棘裂魂后,孤独地坐在自己的肩上,看着那个残缺的自己如常与父母亲朋谈笑风声,而他们,毫无觉察。   见秦晓月答不上来,他长叹一声:   “晓月,你嫁入王府不过数月,我就变成这个样子……你和你父亲可有后悔?”   秦晓月身子微微一震。   “妾年十一,初见世子,心心念念难以忘怀,此后便从未想过嫁与他人。妾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希望能长伴世子左右。父亲知道我心系世子,千方百计助我嫁入王府,亦是一片慈心。”   蔺长思低笑起来。   “好一片慈心啊。可惜父母的一片慈心,周密筹谋,总是事与愿违。”   秦晓月定了定神:“王府可是出了什么事么?若有秦家能帮得上忙的……”她话到一半,自己已觉荒谬。连吴王府都兜不住的大祸,秦家能帮上什么忙?   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忽地又听到蔺长思开口了。他说:   “晓月,你说过,你也讨厌这样无法掌控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所以你帮我逃走。王府于你,我于你,何尝不是牢笼?这封休书就是你的钥匙,此后鱼游入海,别有天地,何必再挂念我这牢笼?”   “逃吧。”   最后的两个字,如一记重锤击在她心口,比那日裂魂之痛还要震撼。   秦晓月死死地咬着下唇,盯着眼前这个,她托付了全部少女情思的男子。   良久,她解下腰间一件结着七色丝络的连理枝纹银香囊。   “十五岁那年,我也和长孙春花一样,为世子打过一条平安络子。”   “我家世代制香,我却中了自家制香师傅的手段,其后种种,都是出自自己的贪念,也是咎由自取。父亲潜心研制了一味克制‘返魂香’的香药,虽不能对抗书法,却能守住灵台清明,我一直贴身佩戴。”   “别离在即,晓月身无长物,就将这香囊和络子一同留给世子,算是留个念想罢。”   她将香囊平放在书案上,退后两步,深深向蔺长思拜下去。   再直起身子,转身推门而出,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事情是这样的,这个作者有点贪心,埋了太多伏笔,到最后一下子爆不出来了~捂脸~   只好修文。   故事走向不变,但有些之前玩脱的地方改成了规规矩矩平铺直叙~   还是多了不少信息的,修文范围是88-90章,建议之前看过最新章的亲可以从88章开始重新看一次~   根据晋江的规则,每一章的字数都有增加,之前买过这几章的无须再加钱购买,直接阅读即可。   对不起,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了。orz~   文中的诗词、古俗语等都不是本人所做,完结后修文会花时间一一注明来处。周知~ 第89章 、穷鼠啮狸   春雨倾落的时候, 也沾湿了春花的额发。   她双眼被黑布蒙着,双手受缚,腕上的细木镯子与绳索缠绕在一起, 勒出深深的瘀痕。   春花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快要到清明了啊。   雨水的清凉触感很快消失, 她似乎进入了一道狭窄的门,随后被引领着走下一个漫长的阶梯。   行到阶梯尽头, 又不知往前走了多久,忽地站住。有人解开了她手上的束缚,却不出声。   她屏息等着, 周遭是令人心悸的寂静。等了许久, 蓦地有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响起:   “你可解开遮眼布了。”   春花双肩一抖,缓慢地取下蒙眼的黑布。昏黄的微光射入眼眸,她眯着眼睛四下一看, 身边一面立着吴王,一面立着霍善道尊。   数排烛火摇曳相映, 平铺在慈悲庄严的高大神像脚下, 宛如被无相天道踩在脚下的万家灯火。   神像訇然而语:   “春花老板, 又见面了。”   春花活动双手, 垂眸抚摸腕上瘀痕:   “果然是妖尊大人。”   霍善道尊怒斥:“什么妖尊,该称神尊大人!”   春花挑眉,讶异道:“神?什么神?”   神像轻轻笑了一声:   “你觉得本尊是妖,他们却觉得,本尊是神。是神是妖,究竟有何区别呢?真神们高高在上,能解人间疾苦的, 只有本尊。”他眼波流转, 瞥向神情怔忡的吴王:   “譬如这位霍善道人, 本是断妄司一名弃徒,只因为民除害,失手多杀了几个老五,便被逐出了师门。若无本尊收留,他怎能在汴陵受万人尊崇景仰?又譬如这位王爷,若无本尊垂怜,他的独子早在十几岁上便夭折了,焉能太平活到今日?”   春花冷冷地看了一眼左右两人。霍善道尊双目已盲,瞳孔灰白直望向上,面无表情。而吴王则是忧心忡忡,心思不知飞到了何处。   她轻声道:   “妖尊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和我讨论你究竟是神,还是妖么?”   “抑或是……”她轻轻抚摸自己的后脑,“也要挖了我的枕骨,给谁换命?”   妖尊静默了半晌,蓦地呵呵笑起来:   “谁说……本尊要你的枕骨?”   “你们不是挖了祝般的枕骨,给世子换命么?”   “祝般的枕骨有用,你的枕骨却无用。”   “我不也是回字骨么?”   神像怜悯地看着她:   “因为你,长孙春花,此生根本不会有后嗣,也没有什么财脉。”   吴王跪地向神像叩头:“神尊,本王那痴儿不知何时逃出了王府,正派人四处找寻,还望神尊能先解了痴儿的病厄,再……”   霍善道尊冷冷一哼:“王爷的意思,是要将世子一人置于万民福祉之上了?当年你苦苦哀求神尊救世子性命,神尊不得已将祝般财脉换于世子。如今法阵遭损,无宝主镇,又是你在这儿阻拦?王爷可是忘记了自己镇守汴陵的使命了么?”   吴王霍然起立:“本王没忘!”   “本王受先帝所托,镇守汴陵聚金财脉,造福百姓,保我大运皇朝税源不绝,百代富贵!但有有损法阵者,无论人妖,皆可杀之!”   春花身躯剧震,盘磨着腕上镯子的手蓦地定住了。   原来聚金法阵的存在,吴王知,先帝也知!这根本就不是一两个人的阴谋,而是整个大运皇朝的意志!   神像觑着春花阴晴不定的神色,长声大笑:   “春花老板看起来仍十分疑惑。”   “确实,不知妖尊能否为春花解惑?”   “本尊还有些时间,倒是不妨。春花老板有什么话,尽管问罢。”   又向吴王道:   “王爷,你派出去的人已寻到了世子,不久便能将他带回。王爷勿忧。”   霍善道尊面现忧虑:“神尊!”   “无妨。”神像淡淡道,“春花老板拖延时间,不过是希望那位断妄司天官前来相救,又或是等他在别处做些小动作,破坏法阵。姑且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能力……春花老板,你们发现聚金法阵的存在,已有些时日了吧?”   春花抿唇:“已有多日了。”   “那谈东樵请了擅法阵道术的副天官韩抉到此,想必已勘明法阵阵缺,为何不敢轻举妄动?”   春花一窒。   “他们也晓得,这聚金法阵延续百余年,关系到汴陵乃至天下黎民的生计,不可轻动。”   神像施施然微笑:“大运皇朝初代断妄司天官发觉了此阵,上报了皇帝,皇帝却怕他泄密,暗中杀之。此后每代帝王均派可信的皇亲镇守汴陵,无非也是为此。本尊与聚金法阵一体共存,若本尊身亡,法阵亦休,你说,那断妄司天官知晓了一切,还会不会助你与本尊作对?”   他停顿了一下,见春花面容怔忡,不禁更是得意,笑道:   “此地本尊已设下结界,莫说是谈东樵,就是天上的真神到了,也是进不来的。”   春花沉默了。   半晌,她放下交握的双手:   “果然不出妖尊所料。如此看来,此地便是聚金法阵的阵眼了。既然一切都在你掌握中。那么,春花对你究竟有何用处,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   神像澹然微笑,目光慈悲而温和:   “本尊想邀春花老板抛却肉身,与本尊灵体相融,共镇汴陵财脉,造福万民。”   春花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妖尊所说的万民里,不知有没有苏玠?”   “有没有菡萏?”   “有没有祝般和祝九?”   “有没有……方家巷子里一世贫苦找不到出路的卑微小民?”   吴王抽了口气,旋即恼怒地斥了一声:   “春花!不要胡言!人各有命,贫富不均乃亘古常理!”   春花哼了一声:“人生于世,非财无以资身。财之多少,虽各有气运,但妖尊这聚金法阵,将阵眼置于吴王府、澄心观、寻府、梁府四处,却将阵缺置于方家巷子。富者恒富,翻手为云覆手雨,恶事做尽仍能富贵传家,而贫者僻居陋巷,头无寸瓦,身无分文,日日辛劳却不得温饱,还要被人耻笑为不求上进。”   春花唇边噙着一抹冷笑,从来带着笑意的眸中却染上了浓重的怒意:   “这,算是哪门子的造福万民?!”   神像咯咯大笑:   “胜者为尊,败者辱,天道如此!汴陵是本尊一手缔造,若无本尊,哪有这百年商都,旷世繁华?”   春花轻轻触摸腕上细镯,毫无惧色地仰望高高在上的财神像:   “你自诩为神,其实你根本不是神,甚至……也不是老五。你其实……只是个凡人罢了。”   神像面容陡然变色:“你说什么?”   “什么样的老五,需要靠吞食其他老五的法力为生?”   “为何腊祭之日,要以寻、梁两家的鲜血佐食,方能服下祭品?”   吴王和霍善道尊惊异难掩。多年来,他们对这位隐身在神像后的神尊顶礼膜拜,从无质疑。   他怎么可能是个凡人?   神像默然不语。   就在春花以为他因惊恐而逃离此处时,神像发出如钝刀划过木器般刺耳的声音:   “从一开始,春花老板就在抚摸腕上的镯子。本尊听说断妄司有不少奇思妙想的法器,莫非,还有隔空通信的妙用?”   春花微微一笑:“妖尊想多了。”   “这些,都是您身侧的鬼魂告诉我的啊。”   神像陡然变色。   “鬼魂托我问一句:钱兄,当日管鲍相知,对床夜雨,落月屋梁,犹能忆否?”   神像沉默了良久,问:   “春花老板说看得到鬼魂,他叫何名?”   春花拨弄着腕上的细镯:“他叫子恕。”   神像喟叹一声:“你再问他,我与他最后一次相见,喝的什么酒?”   春花:“……”   这个问题问得好,她确实……编不下去了。”   神像见大笑起来:“毛儿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尽学了一张摇唇鼓舌的利嘴。从来只有凡人有魂魄,何曾见老五死后有魂魄?”   细木镯子轻轻一震,谈东樵的声音如同耳语,溪水般流入春花耳中,旁人却丝毫不能觉察。   “你这谎话,编得太容易穿帮。”   春花在心里对他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拖延时间么?你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如约。”   他停了停,柔声道:“莫怕。这镯子为你抵挡一时三刻,不成问题。”   春花立时有了底气,对神像高声道:   “妖尊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姑娘但凡叫唤一声,就不是好汉!”   镯子静了一瞬:“……倒也不必如此托大。”   霏霏春雨九重天,渐暖龙池御柳烟。   谈东樵立在别院贴了一半玉石底的凉池边上,绵丝般的春雨打湿他青色的衣衫。   工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不少黑衣人,一个个英姿焕发,步履带风,神色谨肃。他们的衣襟左胸都以金纹绣着两个小字,一个是“断”,另一个却看不太分明。   凉池中挖开了一个巨大的坑道,昂贵的寒青玉石全成了碎片,散落一地。   韩抉从池里爬上来,神色是少见的严肃:   “老谈,确是此处。坑内设了禁制,再向内,兄弟们都挖不动了。”   他话音刚落,坑道里蓦地响起了尖叫,有人惊呼着向外奔逃,刚冒出头,便有黑黢黢的浪涛从身后向他们拍过去。   浪涛如浓稠的黑色桐油越过坑口,向周遭蔓延开来,仔细一看,竟都是五寸来长的老鼠!   韩抉吓得直往谈东樵身后缩:“这是什么鬼禁制?”   不等他话音落,谈东樵已飞身而起,从坑中拎出一个断妄司属员,另一手催动青色业火,那属员身上的老鼠与火焰一碰,便化为了轻灰,飘散无踪了。   他将那属员推远,自己翩然落入坑道之中,双手分立,结起手印:“业火,起!”   坑洞中腾起高耸的火焰,如青纱般飞起而后飘落,将整坑的鼠群笼罩在内。鼠群声嘶力竭地号叫起来,拼命向外奔逃,却没有一个快得过火舌。   “噗”的一声,鼠群在业火中化作灰蓬,消失在细雨之中。   谈东樵立在坑口,皱眉向周遭道:   “青莲业火,灭的是幻象。你们修行多年,连幻象和真实都分不清楚么?若遇强敌,只有无心静性,无怖无惧,才能看破一切幻象。”   属员们抱拳:“谨遵天官教诲。”   韩抉站在坑外,轻轻地切了一声。   “老谈,我瞧你也不是太行啊,这青莲业火,比往常淡了许多,烧了这么会儿才烧尽。”   谈东樵淡淡地瞥他一眼,并不还口。   断妄司属员们对副天官和天官之间的日常挤兑早已司空见惯。其中一人踏前两步,禀报道:   “天官,已挖通了。确如您所料,那钱氏祖坟,就在这下面。虽然年久日深,但墓室修得很是阔气,大部分陪葬和牌位标识都还可以辨认。”   谈东樵点点头:“可探到了什么?”   “最里面的墓室,棺椁上盖着的盖布绣着‘钱仁’二字,打开棺木却是……”那人顿了一顿,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一具兽骨。”   谈东樵与韩抉进入地下墓室,来到最深处。一具打开的棺椁映入眼帘。   棺中的兽骨并不大,骨颌尖长,四肢短小,是一头长嘴老鼠的模样。   韩抉细细端详:“是个老五,但内丹已失,应是受困窒息而死。”   谈东樵道:“原本的棺主钱仁,是汴陵建成后的第一代首富,汴陵府志中亦有记载,说他财通三江,乐善好施,一声富贵无忧。他手下有一个名唤子恕的账房先生,于他助益甚多。钱仁活到八十岁上重病而亡,其后子恕也就不知所踪了。”   谈东樵绕着棺椁走了一圈,仔细查看那兽骨,又举目在墓室中四下查看,蓦地眼中一亮:   “你看棺盖里面,是不是写着什么?”   两个断妄司属员将沉重的棺盖抬起,谈东樵以袖将棺盖后的灰尘轻轻拂去,深刻入木的字体便清晰可辨起来,当头四个字便是:   “余非人也。”   谈东樵与韩抉对视一眼,继续看了下去。   “余非人也,鼠也,中原人称‘臭鼩’,生于极南仙岛,因遇财帛星君,偷道而初蒙,于中原冒名财神,作恶多端,吞食钱氏枕下财脉而化人形。后得财神娘子收服点化,教以正道,恕以慈悲。遂自名为‘子恕’,子,鼠也,恕,仁赎也。”   “余受财神之命,助钱氏修回财脉,赎过往之罪愆。钱氏家主钱仁,性博爱而贪念难去,颇有恚于抑商之风,与余甚为投契,遂结拜为异性兄弟。余二人于汴水畔新建一城,日日彻夜长谈,愿将吾等于行商、坐商、聚财而造福万民之心得推而广之。”   “时天下大乱,惟愿汴陵为世间唯一安居乐业之所。余倾尽全力,于汴陵建一聚金法阵,以自身为主阵之宝,聚天下之财脉。又制法器安乐壶,内藏宇宙,广纳财宝。止有一憾,聚金法阵有阵眼、阵缺。阵眼为聚财之极,阵缺为散财之极,相辅相成,若无干预,则阵缺中人生生世世求财无望,又是吾等之罪愆。”   “财神娘子曾言,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聚金法阵以外力改天道,囤积金银,终非长久之法。钱兄八十而染重疾,余知其不久于人世,携美酒共饮饯别。酒酣耳热之时,钱兄恨人生苦短,而壮志未酬,余一时口快,将自身与法阵机要尽数告知,并吐内丹示之。钱兄临终,忽生蛮力,抢内丹而吞食。”   “余法力尽失,竟如凡人。钱兄得千年修行,乃囚余于棺内,李代桃僵。余困不得出,苦思冥想,惊惶万状,此皆妄改天时之报应劫数也!惟愿死后化为魂魄,或能重见钱兄,导其向善。”   “贪虽孽障,而自比神祇,妄改苍生宿命,其恶更甚。苦海无涯,或可回头是岸?”   作者有话说:   事情是这样的,这个作者有点贪心,埋了太多伏笔,到最后一下子爆不出来了~捂脸~   只好修文。   故事走向不变,但有些之前玩脱的地方改成了规规矩矩平铺直叙~   还是多了不少信息的,修文范围是88-90章,建议之前看过最新章的亲可以从88章开始重新看一次~   根据晋江的规则,每一章的字数都有增加,之前买过这几章的无须再加钱购买,直接阅读即可。   对不起,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了。orz~ 第90章 、常鳞凡介   谈东樵与韩抉此前已猜到了些情由, 但此刻细细读完,仍不由得暗自心惊。   韩抉深吸了一口气:“果真如子恕所说,我们一直对抗的妖尊, 其实是个凡人?老谈, 你是如何猜到的?”   “与其说是凡人,倒不如说……是个二五子。”谈东樵淡淡道。   “凡人食老五内丹, 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先例。断妄司典籍中曾载有一例,人食老五后, 虽得其妖力而用, 但无法化用修行,亦不能羽化登仙,一半为人, 一半为老五,若不继续食用其他老五, 其力终将衰竭, 如普通凡人一般亡故。”   他转身步出墓室, 韩抉连忙跟上。   “妖尊年年腊祭都要吞食老五作为祭品, 又要混以寻、梁两家的鲜血。这仪式太邪,我便想起了典籍中看过的那一段记载。最初的聚金法阵以子恕为主阵法宝。子恕既亡,法阵难以为继,钱仁记起子恕曾吞食钱家枕下财脉化为人,便去寻那财运深厚之人,挖了枕骨来做主阵的法宝。只可惜凡人财脉终有尽时,苏玠在安乐壶中看见的许多枕骨, 就是这些年来用尽而弃的。”   韩抉恍然大悟。   两人登上凉池一侧的一座高地。地处半山, 周围的树林均被砍伐干净, 举目望去,可以俯瞰整个汴陵城。   谈东樵负手东望,目光悠远落定在一处,久久不动。韩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方向正是吴王府。   韩抉叹道:“你……怎忍心让春花老板孤身去见妖尊?”   “我赠予她一物,应当能护她周全。”   韩抉搔搔头,哦了一声。忽觉不对:   “我最近没做过什么新法器啊。你给春花老板准备了个什么?”   谈东樵没有正面回应。   “是她自己坚持要去。”   他黑眸微垂,神情柔和:“她并非庭中娇蕊,而是历风的长帆,自有她自己的主意。”   韩抉:“……”   他神情凝重起来:“老谈,你没什么经验。但师弟我纵横情场这么多年,像你这样的状况,我见多了。”   “哦?”   “你好像……被这个长孙春花给迷住了。”   谈东樵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如何算是被迷住了?”   “她说的话,你都赞同,她想做的事,你都全力支持。一提到她,你就露出这副……”韩抉盯着谈东樵,眼睁睁望着他唇角轻轻一勾,露出前半辈子没见过几次的温和笑意。   “……腻笑的模样。”   “要说她没给你下过蛊,我是不信的。”   谈东樵莞尔,半晌,斟酌着用词,解释道:“她确实与别不同。但我和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抉翻了个白眼:“你少废话。我只问一句——”   “你们亲过了没有?”   “……”   谈东樵怔住,难得地语塞了。   韩抉:“……”   “你……她……你们……”   韩抉头一次发觉嘴皮子追不上脑子的转速。他脑中霎那间冒出无数色彩斑斓的画面,几乎要把脑子炸成碎渣。   霖国夫人把京城佳丽踅摸了个遍,都没找到一位谈东樵能看得入眼的。他那会儿怎么说的?   我此生夙愿在于修道问心,守护天道,成婚只会误人终生。还请姨母将做媒的热情都放在韩抉身上,定有斩获。   望着韩抉这三观震碎的模样,谈东樵叹了口气,正色道:   “我与她,并无可能。她心怀红尘梦想,志气颇高,需要的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赘婿。而我身负重任,此身已许社稷,再难许君。”   韩抉终于阖上张大的嘴,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也是,你家老太爷脾气那样古板,你若终身不娶,他便当你献身社稷了,倒也没什么。但若是给个商户女做上门女婿,他怕会拿刀剁了你。”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谈东樵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祖父真的在他眼前勃然大怒。   他自觉有些好笑,摇了摇头,抛却这些陌生而毫无裨益的心思。   对长孙春花而言,严衍是个合适的人选,而谈东樵却不是。   对谈东樵而言,长孙春花亦非世俗良缘。   他明白,她也明白。   所以,他追问她那晚马车上发生的事情,永远问不清楚。   谈东樵转身:“师弟,就依咱们之前商议之法,准备破阵吧。”   韩抉震惊:“现在么?”   “聚金法阵日久年深,非靠天时不能破阵。春花自告奋勇去见妖尊,一则是她放不下吴王世子,二则,也是为我们拖延时间。”   此刻春雨已霁,日照当空,谈东樵举目望天:   “时辰已到,我去引汴陵江水入阵缺。你与兄弟们布好天网,钱仁心魔深重,罪恶滔天,万勿让他逃脱。”   韩抉默了一默:“老谈,你说的自然是正理。但你可知……汴陵一年向朝廷交纳多少赋税?”   “我已密折回京,禀报陛下。”   “陛下同意了?”   谈东樵静了一瞬:“自然。”   韩抉见他如此笃定,便宽了心,拍拍胸口:“我还担心陛下不肯呢。毕竟对朝廷来说,能上缴赋税便行,管他是谁缴的呢?”   谈东樵无声一笑:“财帛盐铁是户部所专,我所知不多。但……有人说了一句话,我深以为然。”   “什么话?”   “她说,汴陵的财脉,从来不在聚金法阵中,也不在高门大户的家祠中,而在升斗小民的双手中。百姓有信念,只要有奇思妙创,肯辛勤劳作,便一定能获得财富,这才是真正的财脉。”   时已正午,鸳鸯湖畔挤满了汴陵百姓,都在等待一场盛事——   汴陵江上的三月桃花汛。   汴陵江水源自昆仑,仲春时节,昆仑冰雪消融,春水大汛,行至鸳鸯湖口这一段,恰逢两岸桃花盛开,灼灼其华,故称桃花汛。   此刻,江面层层升高,水雾如烟,滴珠如宝,在正午暖阳的照耀下宛如无数冰凌,闪闪发光。   汴陵人爱财求财,迷信一切与财运有关的东西。百姓们相信水便是财,桃花汛期,在江岸边沾染一身长雨,接下来的一年都会有好运气。   当然,这不会影响他们起早贪黑地开门打烊,不会影响他们四方奔走采购最稀缺的货品,更不会影响他们绞尽脑汁做出汴陵独一份的精美手工。   但若一切顺利,他们依然觉得,是那日沾了一身桃花汛带来的如意。   蓦地,一个围观者惊叫起来:   “江心有人!”   一艘小叶般的画舫孤单地漂在江心,舫顶的檐脊上,飘然立着一个人,青衣博带,迎风猎猎。   湍急呼啸的洪波自西向东,仿佛从天而降。巨浪惊起了无数飞鸟和昆虫,云烟弥漫,长虹升腾而起。绀碧的浪涛汹涌拍岸,如被巨龙挟卷着奔涌到青衣眼前。   他足尖在画舫顶上轻轻一点,身姿翩若惊鸿,迎着十余丈高的浪头高高跃起。宽大的青色袍袖中,双手结成庞大的御水印,正正印在水雾青空之上。   御水印仿佛在空中戳破了一扇纸窗,瞬间将浪涛化作一条水龙,直吸入窗口而去。水龙被御水印控制了头颅,身躯还在奋力挣扎,掀起层层碧浪。   青衣人手印内合,指尖在胸口一触,再度向外力推,水龙挣扎片刻,终于长啸一声,仿佛被驯服一般,再度集聚成流,汇入了御水印中。   水龙上天,先是龙头,跟着是龙身,最后是龙尾。最后一股水流砰然撞击在御水印上,水印已轰然收拢,水流被击碎成无边的漫漫烟雨,降落在江畔众人的脸颊之上,温柔宛如桃花瓣落。   众人惊愕无言,纷纷被烟雨迷了双眼,再睁开眼时,江中的青衣人和桃花汛都已不见了。   江面平滑如镜,只有一道长虹横江而卧,提醒着众人并非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高叫起来:   “那人……把桃花汛偷走了!”   谈东樵以御水印引着汴陵江水,挟云雾风雷之势,直向西郊的方家巷子而去。   断妄司已将方家巷子团团围住,在上空架起无相法网,但凡人的双眼什么也看不到。   方家巷子里的野猫、野狗蓦地狂躁起来。东家的孩子又被酒后的老爹揍得叽哇乱叫,西家的婆母坐在门槛上声嘶力竭地数落儿媳的错处,南家烂赌的丈夫正从媳妇手里掰抢家里最后一串银钱,北家两户邻人正在为隔墙根上一株野桃树的归属打得头破血流。   久居此地的人们对纷乱的世界习以为常,并不关心突如其来的巨响。   只有一个出门撒尿的小童,在院子里解开裤衩的时候,偶然抬头看了看天。   “娘,天上有水龙过来啦!”   小童招引了母亲,母亲召唤了邻人,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方家巷子的人都跑到了露天的地方,仰断脖子,瞪着这死鬼老天。   一条如龙般清冽的巨大水流从虚空中被释放,在明媚的日光下打了几个转,蓦地加速向方家巷子最核心处奔冲而来。水龙张开莹莹巨口,倾袭人间,如搏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兔子。   天降灾殃,于穷人更是雪上加霜。   求生的欲望抢占了一切,父亲抱起刚揍过的孩子,儿媳搀起还在数落自己的婆母,一无所有的丈夫将双臂护在妻子头上,邻人手拉着手,跨过矮墙。人们痛苦惨叫,但依然扶老携幼,以人类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向生路奔逃。   出乎凡人们的意料,庞大水龙并未摧枯拉朽般冲垮残旧的房屋,却在半空被截住了。水流仿佛撞在透明的光网之上,顷刻间被撞碎成细密的春雨。   春雨织成烟网,雨珠细密得如同豆蔻少女的轻吻,沾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身上,沾在孩童的笑颜上,沁入了每一寸方家巷子的土地。   天下柔弱者莫如水,然上善若水。这是一场最不同凡响的桃花汛,汴陵的江水以方家巷子为入口,倒灌入沉积固化了多年的聚金法阵,一节一节冲开沉疴。   而沉迷在百代富贵幻梦中的高门大户,还未觉察。   吴王府,地下祭堂中,春花按了按镯子,对面声音已归于无声。她知道,谈东樵已依约而行。   春花转向霍善与吴王:“上面那位神尊,其实只是个凡人,名叫钱仁。他以怨报德,吞食了鼠仙子恕的妖力,将子恕所建的聚金法阵收为私用。如今的寻家、梁家,都是钱仁的后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圆自己一族长命富贵罢了!王爷、道尊,你们都是久历世事的人,吃过的盐比小女子吃过的米多。满口万民福祉,实则中饱私囊之人,你们见得还少么?”   这话一出,霍善神情只微微一动,吴王却是心神大乱,颤颤地回过头,望向神像。   神像察觉了他的疑虑:“王爷是在质疑本尊?”   吴王忙低下头,连称不敢。   神像冷冷哼了一声:“你且看看,是谁回来了?”   春花转过身,一股甜腻的暖香扑面而来,熟悉得令人心悸。   俊美的青年素衣白靴,右手持剑,左手持鞘,踏寒光而至。他肤色苍白,仿佛比从前最病弱的时候还要清瘦几分,眉目中不见了惯常的矜暖,也不是带着阿九记忆时的仓皇迷乱,而是纯然的冷漠。   耳侧垂下的鬓发,有一绺格外短。   “长思哥哥?”春花顿了顿,又唤了一声:“阿九?”   神像——即是钱仁桀桀而笑:   “此刻他身心全由本尊差遣,哪里还听得见你的声音?”   春花声音有些颤抖:“你……对他用了裂魂香?”   裂魂香,入腠理,割发裂魂,善恶各行。   蔺长思脚下未停,手中长剑向前,直指着她。他的左肩上,半个魂魄孤苦无依地凝望着她。   吴王直起身子,错愕道:“神尊,您不是要以长孙春花的医治我儿么?为何……长思会变成这个样子?”   并没有人理会他。蔺长思的视线从吴王脸上扫过,涣散陌生,如同霜雪。   他开口了:   “这一世,我注定是多病多愁,父母失心,爱而不得,注定要亲手杀死我心爱的女子。他们说,这是为我编排好的话本子,注定不能挣脱的命运。”   吴王听得明白,上前两步,扯住霍善衣袖:   “道尊,长思当年是你亲手所救,他这条命来得不易!……神尊若有差遣,本王亲自动手便是,求你们……放过长思吧!”   霍善面无表情:“神尊既已安排,便是只能由世子下手。王爷,你难道不相信神尊么?”   吴王面若枯叶,悲声道:   “……所有罪孽都是本王一人所为,也应由本王一力承担!但长思自幼仁厚纯善,连蚂蚁都未踩死过一只,他的手上,怎能沾染他人的血?何况……这是他喜欢了多年的姑娘,若是死在他手上,今后他回忆起来,如何自处?”   霍善冷声道:“王爷,神尊也是为汴陵万民的福祉着想!莫说牺牲你一个儿子,就是将你我捆在一起烧了,又有何惜?”   吴王愕然变色。还欲说什么,地面忽然剧烈晃动,有碎石扑簌簌从洞顶落下,连神像也轻微地晃了一晃,蓦地发出炸响。   几人大惊,再看向神像的基座,竟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霍善以金钱剑杵地,方才站稳,倏然醒悟过来:“是断妄司!他们果真要破阵!”   钱仁冷笑:“断妄司那几个年轻人,才修行了几年?拿什么破阵?”   然而接踵而来的第二次地震吞没了他的话音,神像再度摇晃起来。   紧接着再一声炸裂,神像的基座上出现了第二道裂缝。   一道黑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落地化作灰衣的鼠仙,跪地抱拳:   “神尊,断妄司在澄心观起了御水阵,将桃花汛引入了方家巷子!”   霍善恍然惊叫:“神尊,金遇水则沉,他们是要用桃花汛冲破阵缺!”   钱仁大喝一声:“休要惊慌!”   “聚金法阵破了又如何?只要谈东樵找不到我的原身,又能奈我何?只要蔺长思亲手杀了长孙春花,双双应劫,两具堕仙之体便都是我的!”   霍善一怔。   钱仁哪里还顾及得了他的想法,高叱一声:   “蔺长思!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霍善与吴王双双变色。   蔺长思平板地应了一声,玉石般清透的剑身与眉心平齐,声若寒霜:   “春花,你我这段孽缘,便做个了断罢。”   春花欲要闪避,脚下却如灌了重铅般动弹不得,只得眼看着剑尖朝她心口刺来。   长剑穿透衣帛,——“笃”地刺入!   一缕碎发从春花鬓边飘然落下。   蔺长思的长剑在触及她左胸前,瞬间挑高了两寸。剑风刺破她肩上外衣,挟着冷冽的怒意继续向后,直刺入神龛之上,神像的心脏。   白衣玉带上,挂着一个坠着七色络子的连理枝纹银香囊,微微摇晃。   神像中剑之处,殷红的血线汨汨地流了出来。   一团黑雾自神像之中脱出,在半空中翻腾扭曲,如同一条被扎了七寸的黑蟒。整个洞窟中都回荡着钱仁痛苦的咆哮。   “本尊明明对你用了裂魂之术!你善魂已失,只余恶魂,怎会不受差遣?”   半个魂儿飘然落在春花肩上,对她耳语了一声:“莫怕。”   盛着另外半个魂儿的蔺长思收回沾着鲜血的长剑,一手执剑,一手揽住春花左肩,将她护在身后。他双眸清明,仰首道:   “我确实中了裂魂之术。但——”   “不论是哪一半儿的蔺长思,都记得要守护长孙春花,从无悔改。”   钱仁的神识在空中大笑起来:   “你以为,刺中了本尊的神识,就能伤了本尊么?”   巨大的安乐壶破土而出,冲垮了神龛、火烛、布幔和砂石。风涡自壶口而起,黑雾如逃命的蚯蚓般窜入壶口。   风涡扩大,霍善道尊虽目不能视,心知不好,一手将金钱剑深插入土,另一手扯住吴王。   一时间土石纷纷飞起,蔺长思紧紧抓住春花上臂,手中长剑楔入墙壁,但那墙上土皮如泥灰一般,顷刻便剥去了一大块。蔺长思低呼一声不好,只得揽紧春花,两人顺着风涡,盘旋了一圈,便没入壶中,不见了。   安乐壶立刻封死,凌空而出,穿透洞窟,破空而去。   与此同时,神像的基座裂开了第三道裂缝,在霍善和吴王的惊呼中,轰然倒塌。   作者有话说:   事情是这样的,这个作者有点贪心,埋了太多伏笔,到最后一下子爆不出来了~捂脸~   只好修文。   故事走向不变,但有些之前玩脱的地方改成了规规矩矩平铺直叙~   还是多了不少信息的,修文范围是88-90章,建议之前看过最新章的亲可以从88章开始重新看一次~   根据晋江的规则,每一章的字数都有增加,之前买过这几章的无须再加钱购买,直接阅读即可。   对不起,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了。orz~ 第91章 、云树遥隔   汴陵城西。   寻府的家祠中, 正在召开族老会议,讨论的议题是,寻仁瑞卸任寻家掌事家主之后, 是该由二房还是三房接任。   “仁瑞, 是在是你进来做事太不守规矩,连王府都不再关照我们了。若寻家还让你领头, 恐怕会落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是啊。如今你身体也不好,三天两头病倒,咱们这么大的家业, 可不能儿戏!”   “仁瑞啊, 可惜你们大房只有一个男丁。若是能派出第二个人来,叔伯们也不会往二房三房去挑人啊。”   寻家的女眷们也获准旁听,但都沉默不语。这是男人的战争, 与她们并不相关。   寻静宜静静坐在女眷们中间,听着自己的兄长和族中的老人们争辩, 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心知并没有什么用。   她蓦地站起身:   “各位叔伯们, 觉得我怎样?”   正吵得口干舌燥的寻仁瑞愣住了。   众族老也愣住了。   寻仁瑞率先醒悟过来, 叱道:“你胡说什么?”转身对族老们赔笑,“这丫头自从上次被邪物魇住,便有些疯疯癫癫的,叔伯们不要在意。”   寻静宜却笑了。   “我不疯,也不癫。你们说大房没人了,这话不对,大房还有我。若是各位叔伯们不肯让我管家, 那就分家吧, 我的哥哥病得厉害, 自然由我照看。”   族老们目瞪口呆。寻氏女子家教森严,谨言慎行,他们从未听过寻氏女子说过这样长的一段话。   何况,这话中的意思还如此狂悖无理。   一位族老蓦地哈哈大笑起来,伸出大拇指,指指身后高高供奉的财神金像:   “大侄女,寻家可不是长孙家!若要让女子掌家,抛头露面,除非寻家的财神像崩在眼前!”   他话音刚落,财神金像蓦地发出了脆利的爆裂声。   寻家的族老们愕然回望,只见烟尘飞起,土石坠落。   一语成谶,寻家拜了百年有余的财神金像,也在全族人面前,化为了石粉。   汴陵的另一端,梁家后院的祭堂——   殷红的鲜血混着灰白和暗红的脑浆,从梁昭脑后缓缓流淌出来,浸湿了财神像脚下的地面。   梁远昌从散落白发的缝隙里瞪着居高临下的神像:   “神尊在上,梁家衰败至此,老夫自行清理,就不劳神尊显灵了。”   那神像无喜无悲,无声回望他。   蓦地,一声突兀的爆裂声在暗室的静谧中响起,神像的眉心裂开了一道裂缝。裂缝顷刻之间布满神像的整个身躯。   轰然巨响之中,庞大的财神金像土崩瓦解。   整个汴陵城剧烈地抖了几抖,地动的消息交口相传,人们纷纷从屋舍中奔出,聚集到开阔的地方。   只有吴王府附近的百姓看到了安乐壶从地底升起的一幕。   地面剧烈震动,古树巷子的围墙晃了一晃,立时往外倒塌。几个客人正在围墙下的豆腐脑儿摊上吃喝,险些被砸进墙下,却不知被何处而来的树枝一推,堪堪避过。客人们庆幸捡回了一条命,四处张望,却找不到救命的恩人,便不深究。   正在此时,一人指着半空骇然叫道:   “什么鬼东西?”   巨大的鼻烟壶一样的异物从吴王府内急速飞起,壶体赭红,通体雕满杂宝纹,壶口萦绕着一股黑色烟雾。   有人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有人大叫起来:   “天降异象!这是有财宝要降世啊!”   拎着大勺的古树婆婆站在一旁,哑着嗓子道:   “什么财宝,性命要紧!还不快跑!”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四散奔逃。   古树婆婆眼睁睁看着那安乐壶腾云而上,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断妄司,还是拿不住他么?”   她犹豫了一瞬,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张开,猛地暴涨,延生出无数粗壮的树枝,伸向空中的安乐壶,似乎要螳臂当车地将它拦住。   然而,树枝还未触及壶体,安乐壶向上之势却猛然停住了。   数十个黑衣劲装的断妄司属员从天而降,脚下各乘着一枚黑色羽毛,正是韩抉的又一得意法器——飞天鸦羽。其中为首的一个身形格外矫健,踩着的鸦羽也比别人大一轮,正是副天官韩抉首徒,闻桑。   闻桑腕上连着一条细细的银线,仿佛透明的蛛丝,若非阳光照耀时偶尔一闪,几近于无形。其余属员分立周围,将那安乐壶团团围住,人人腕上都连着银丝,在天上交汇,织成一张肉眼难以察觉的庞大蛛网。而安乐壶,就如同一个大肚的蜘蛛被紧紧缠在这大网的中心,动弹不得。   闻桑高叱一声:   “天网,列阵,归乎下!”   断妄司众人一同双手交叉,虎口一碰,在胸前结成天网阵印,向下狠狠一压。   安乐壶被天网压制,猛然下坠,重重地砸在地上,王府院落中,假山石桥,雕梁画栋崩成瓦砾,恬静的鱼池被砸出一个豁口,池水奔涌而出,园子顿时变作一片狼藉的泥淖。   韩抉踩着一枚鸦羽,歪歪斜斜地落在古树婆婆身旁,笑呵呵道:“本官花了三天三夜布好的天网,可不是吃素的。”   他拍一拍古树婆婆的肩膀:“你就是那个见鬼的老槐树?听说你做得豆腐脑儿很好吃呀?快给本官盛一碗!”   一抹青影自天而降,将刚冒出个头的吴王从泥淖中拎出来,放在坚实的平地上。   吴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无暇去看救命恩人是谁,朝着安乐壶便扑过去:   “快救世子!世子被吸进去了!”   那拎他出来的人皱起眉,将他拽住,沉声问:   “长孙春花在何处?”   吴王指着安乐壶大呼:   “都在壶里!”   谈东樵神情一变,凝神启动神识之力寻找春花的所在,神识却被安乐壶的结界拦截在外,他低语了几声,完全得不到回应。   这安乐壶,不知是用什么术法制成的法器,竟能隔绝神识。他心中猛然一沉,若是在壶中发生了什么事,那木镯……是否真能万无一失地护住她?   吴王蓦地醒悟,抓住身旁人衣袖:“你是断妄司的人?神尊逼迫长思亲手杀死春花,长思不从……他二人被神尊抓进了安乐壶。神尊受了重创,为了恢复妖力,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快去救……”   他话音兀地止住。眼前的青衣人周身骤然散发出凛冽的寒意,口中低低一声:“青釭!”   谈东樵右手凭空一转,手中现出一把寒如冰雪的青色长剑。他泠然凝望天网中仍不懈挣扎的安乐壶,双足在地上一点,无需鸦羽,便云鹤般掠向安乐壶口的黑雾。   青釭剑在空中优美地挽了个剑花,如电般刺向黑雾的核心。   那黑雾蓦然收缩,聚化出一只大手的形状,向上一抬,顿时将青釭剑握在手中,剑身凝滞,再难进一寸。   壶口深处传来钱仁粗噶的怪笑,声音在安乐壶里碰撞出无数回声,再经由壶口扩大,嗡嗡地响彻了整个天际。   “断妄司天官,也只是个凡人,竟敢冒犯本尊神威?”   谈东樵双眸微眯,一脚踢在壶身上,借力一翻,青釭卷起暴风般的剑意,将黑雾形成的大手搅得粉碎。   韩抉捧着碗豆腐脑儿,一勺还没入口,见此情形,蹦起来吼道:   “老谈,安乐壶中有多年沉积的妖力,不可硬破!”   他边跺脚便叹:“说好的,用天网困住它,七天之后自然妖力耗尽,到时再收拾也来得及啊!何必急在这一会儿?”   谈东樵恍若未闻,一个鹞子翻身,再度攻向壶口。   钱仁沉沉大笑起来:   “你们以为,这张破网真能困住本尊么?也好,就让你们这些凡人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财神御宝之力!”   话音刚落,无数道耀眼的金光自壶口/射出,照亮了半个天际。   元宝、银钱、玉石、夜矿、珍珠、珊瑚、玛瑙……闪亮的财货如洪水般从安乐壶口喷涌而出,落在地上,逐渐幻化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一身流光溢彩,映照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巨人咆哮了一声,双手向上一伸,将天网撑起数十丈高。   闻桑等人被那巨人怪力一牵,脚下顿时不稳,立刻有两个修为较弱的属员从鸦羽上栽了下来。   然而天网阵乃断妄司传习多年的大阵,又岂会轻易乱了阵脚?立刻便有两人补上,重新将天网收拢,巨人被天网兜头一罩,嘭地向下一跪。   细碎的金银珠玉四溅而落,还有那未及逃跑的路人,见有财宝落在眼前,忍不住伸手去抓,岂料财宝却似活了一般,带着黑气缠上路人手臂,以怪力挟着人身,直吸入财宝巨人口中。   巨人一口吞下那一时贪心之人,嗬嗬大笑,拍了拍肚子,顿时多了一层力道,复又撑着天网,站了起来。   断妄司众人咬牙定住天网,虽一时压制住财宝巨人的动作,却又不能完全制服,双方陷入僵持。   一阵焦灼漫上谈东樵的心神,他隐隐明白了这焦灼来自何处,虽深知不妥,凝神静气,却依然挥散不去。   灵台之中,江心小岛上,巨树枝桠摇曳不止,江上狂风骤起,浪涛拍岸。他神识立在树下,满眼灰绿乱枝,某一小枝上曾绽出的黄色骨朵,却遍寻不见。   谈东樵,八岁入断妄司,修无心道,去红尘念。   如今这算是……有了私心么?   谈东樵心中警铃大作,但他定力极强,立刻醒悟,强行压下杂念,恢复灵台清净。   “掌中雷!”   青色闪电从青釭剑尖漫射而出,如雨瀑般冲向财宝巨人。以黑气聚集的财宝被雷电流窜过,纷纷失了活气,成为一件件普通财货,扑簌簌掉落。巨人如长堤蚁蛀,竟至溃散。   钱仁的嘶吼声长长地震荡:“你一个凡人,怎会有如此修为?我不服!我不服!”   他连叫了三个不服,长啸一声:“待我吃了壶里两个堕仙,再出来和你斗!”   壶口蓦地开启,黑雾尽数收入壶内。壶口结界有了缺口,谈东樵耳畔忽地涌入熟悉的惊呼,神识倏然照见壶内情形,无数灰鼠纠缠着向长孙春花扑过去!   谈东樵灵台剧震,一股锐痛自全身弥漫开来。肉/体仿佛一截木桩,被利斧从天灵盖劈作了两半!   韩抉一手端着豆腐脑儿,早忘了勺子扔到了何处,眼睁睁望着谈东樵在半空中一滞,身子忽然失力,翻转了身子,如一片细叶,飘然下坠。   “老谈!”他第一个念头是恨自己不好好修行,尽学些技巧法器,此刻笨手笨脚,竟连飞也飞不起来。   豆腐脑儿蓦地被撞落,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个软乎乎的物事。   “抱好了。”   一个扎双鬟的黑壮丫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向上一蹿,衣物尽落,化作了一头四蹄带黑的白猫,在虚空中如履平地,飞快地跃向谈东樵。   它以背脊承接下谈东樵的身躯时,猫身蓦地暴涨,雪白的皮毛上浮起烈火般的花纹,脚踩蓝色火焰,白猫变成了白豹——不是——是一头雄伟奇崛的神兽!   低头看看怀里,一个奶娃娃正闭眼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   咦,这不是长孙春花的小侄儿么?   那黑壮丫头,不是长孙家的女护卫吗?   韩抉张大了嘴:这……好像是典籍上所说的——神兽孟极吧?   谈东樵四肢如被巨石碾压过一般,牙关紧咬,剧痛令他迅速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在一头奇兽背上,他错愕了一瞬。   “你是……”   座下神兽——孟极瓮声瓮气地说:“我坑过你一回,现在救你一回,就算扯平了。”   “你争点气,快把春花弄出来,死了倒不妨,被个半拉鼠精吃了,可就太丢人了。”   与此同时——   四海斋的包厢里,陈葛觉察了地底传来的震动,蓦地站起。   他对面,坐着长孙石渠。此人自从妹妹入狱,儿子失踪,便失魂落魄,动不动就跑到四海斋来找他喝闷酒。这会儿刚刚喝到第三壶,便已经意识不清了。   他口齿混乱地嚷着:   “陈兄,你说,我是不是个傻子?为什么,他们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家里有难,我帮不上忙,是不是汴陵要完蛋了,天要塌了,他们也要瞒着我啊?我就这么废物吗?”   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石渠对酒临风,悲悲切切地嚎了几句诗:   “仙人未必便仙去,还在人间人不知。手把白须从两鹿,相逢却问姓名谁!”   陈葛忍无可忍地抢过他手里的酒壶:“别喝了?”   “为什么不喝?我就要喝!”石渠上去抢那酒壶。   陈葛在他耳边大吼:“汴陵要完蛋了,天要塌啦!”   “……”   石渠愣了一阵,忽然大叫出声:   “陈兄,你这酒有问题!”   陈葛怔了怔,旋即大怒:“你家的酒才有问题!”   他回身一看,石渠抱着肚子躺在地上,杀猪般惨叫:   “特么的,老子的肚子要裂开啦!”   他不由分说掀起衣袂,只见圆润的肚腹间,蘧然鼓起一个大疙瘩,立刻又止息,在另一侧膨起,仿佛怀胎九月的妇人,有个讨债的孽障在腹中拳打脚踢。   陈葛愣愣地呆了一会儿,下巴刷地落下来。   “石……石渠兄,你这是足月了……要生娃娃?”   作者有话说:   抹汗~   感谢在2021-08-17 01:53:30~2021-08-25 00:2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路、Zz、地雷、阮有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萌粽 40瓶;24259810 30瓶;殷泉、哈哈不是celia 20瓶;我的快乐比烦恼多、ヒマワリ、刚舔完芝士条、19509568、暖暖大魔王、黑衣大背头 10瓶;小王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鹿走苏台   沿着狭窄的安乐壶口下坠了许久, 蔺长思陷入了长久的恍惚中,但怀中纤细的身躯提醒着他,他还被需要, 还有存在的意义。   长久以来孤苦无定的魂魄, 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找到了暂时的安宁。   蔺长思手掌轻轻落在怀中人的颅顶:   “别怕, 有长思哥哥在,定会护着你。”   第一次说这话时,蔺长思十八岁。   那时他身子时好时坏, 坏的时候一连数月卧床不起, 好的时候,就格外盼望出门。   好不容易出趟门,正碰上春花布庄第三家分号开业。门前却是一片吵嚷, 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上百号人。   原来, 这第三分号的胡掌柜提前谈好了两家成衣铺子, 专赶在开业当天上门下订单, 将当日的存货出清, 也给胡掌柜长脸,做个开门红,行内俗称“抬轿子”。今日来抬轿子的李掌柜和苏掌柜,却突然当面撤单,把个开门红变了开门黑。只因事前没有立下契约,胡掌柜也无可奈何,却咽不下这口气, 就争吵了起来。   究其原因, 是近来春花布庄的生意做得太火爆, 有对家看不过,买通了这些成衣铺子来给他们难堪,也引得围观百姓质疑春花布庄货品质量不佳。   那一年,春花也只得十三岁,外人还在传言,都说长孙家这掌家的丫头只是个幌子,背后还是老爷子话事。   蔺长思想起,母妃曾叮嘱要照顾这小丫头,便命小厮私下递话,愿意将被人撤单的布匹全部买下。   春花却拒绝了。   春花命人去李掌柜铺子里买来一件粗布短衣,加上自家粗布制成的成衣样品,请了两位浆洗的大婶,分别在石板上搓洗,只搓了半个时辰,李掌柜家的短衣便被搓破了洞,而春花家的短衣还完好无损。   而后,她当着围观百姓的面,笑嘻嘻地对两家成衣铺的掌柜道:   “两位叔伯说的是,春花布庄的布料,却是不配进您二位的铺子。”   两位掌柜又羞又臊,拂袖而去。其后城中成衣铺子纷纷前来抢购春花布庄的粗布,只有这两家抢不到货源,渐渐的生意便冷淡了下去。   事后,春花将蔺长思请到后堂,奉茶道谢,蔺长思便好奇询问她为何拒绝自己。   春花展颐笑道:“长思哥哥买得了今天的货,买不了明天、后天的。做生意要长久,靠得不是一两个大主顾。”   蔺长思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又夸赞她机变聪颖,口才了得。   她又摆手:“单靠一张嘴,哪里能将黑的说成白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既然要开布庄,市场上谁家的货有什么特点,有什么短处,都是要清楚的。我花了多少心力去考察织工,挑选货源,这些工夫,又岂在口舌之中呢?”   蔺长思对上她一对明亮的眸子,明白她还有后话。   果然听她说:“粗布对长思哥哥没有用处。我家新进的云绫锦,有忍冬纹与云雷纹,最是清贵素雅,我想免费给长思哥哥做几身衣裳,不知您肯不肯。”   他挑眉:“免费?”   春花嘿嘿一笑:“长思哥哥得空的时候,穿着去各家闺秀面前晃一晃,便成。”   “……”蔺长思忍不住莞尔。   这样雀跃而惊喜的心情,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过了。   小丫头挟着勃勃的生命力,如一棵强韧的小花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一场狡黠灵动的春雨不期然撞进他心扉,淅淅沥沥地打在心尖上,从此再未放晴。   他轻轻将手在她头上放了一放,笑道:   “好,有长思哥哥在,定会护着你。”   也不知下坠了多久,蔺长思的脊背重重地落在坚硬的平地上,举目所及,尽是黑暗,浓重的腐臭之气充斥鼻端。   火光一闪,她擦亮了手里的火折,环视了一周。   群鼠闻风而至。   蔺长思握住她的手,在阴暗的曲窟中拼命奔跑。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声汹涌而来。   奔跑中,春花举起手中的镯子,低低喊了几声:“谈大人!”   却无人回应。   她心中一沉,隐约猜到,是安乐壶阻断了她和谈东樵之间的联系。   镯子上的防身法门,也不知还有没有用。   蔺长思扯了她一把,脚下更快。两人奔到一处狭缝,安乐壶蓦地隆隆震动,来路被旋转的洞壁封起,将追赶的鼠群拦在了身后。   两人弯下腰,剧烈地喘息,目光望向前方,是两条岔路。   安乐壶中轰然而鸣,飒飒的冷风从四面八方石壁的孔洞中阴恻恻地渗入。   春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她反手抽出蔺长思手中的剑。   蔺长思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春花道:“长思哥哥,我不是第一次到这儿。上回我和谈……严先生一同误入此处,险些死在这里。那钱仁不知为何,十分害怕我自刎。若真是到了最后一步,有这把剑在,至少我还能自我了断。”她深吸了一口气,“钱仁要杀我,但碍于王爷,应当不会害你。你……本不必和我一起流落到这里。”   蔺长思震惊地望着她,良久,握住她颤抖的手:“我明白。上次有严先生护着你,这会儿却只有我。”   他长叹一声:“春花,我虽体弱,却并不蠢。那位严先生出身断妄司,到汴陵是为了查探我父王的罪状,而你也在暗中帮他,是也不是?”   “我本想以祝九的身份活下去,可是没想到他活得……这样艰难。”   “然后我就明白了,父母之恶,出自拳拳爱子之心。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罪过。”   春花心中一痛。她的长思哥哥,行如清渠,心如白璧,纵然受惠于一场卑劣的恶行,但他自己从未做恶。   他是她见过最温柔善良,最谦和心软的人。亦是她年少时曾经有过的悸动。   她蓦地回握他的手:   “长思哥哥,不要放弃自己,你没有做错过什么。等咱们从这儿出去,你还有长长的人生,还可以为这世间做许多善事。”   蔺长思默然了。就在春花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轻轻一吁,像是终于做了个决定:   “你说得不错。我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你也不可自尽。咱们说好了,一定要一起活着出去,可好?”   春花凝视着他,“嗯”了一声。   蔺长思转身,端详着眼前的岔路。   春花道:“安乐壶中路径时常变化,一刻之后,那洞壁再次转动,鼠群便会攻过来了。咱们得在这两条路上选一条。”   蔺长思点点头:“或者,两条都选。你我各走一条。”   春花一愣。   蔺长思道:“两个人目标太大,不易躲藏。你我分头,各自找个隐蔽处躲起来,定能等到断妄司来救。”   “……”他说得确有几分道理,不知为何,春花却觉得有些怪异。   蔺长思见她未反对,继续道:“不如就这样,你走右边,我走左边。你拿上这宝剑,我拿剑鞘,也可防身。如何?”   春花思忖一瞬:“还是我拿剑鞘,你拿宝剑吧。毕竟我也不会使剑。”   “可以。”蔺长思从她手里取过长剑,又将剑鞘塞给她。   她有些微微的诡异之感,却一时抓不住头绪。长年的生意谈判,养下爱疑心的习惯,她又道:“还是我走左边,你走右边。”   “亦可。”他似乎从善如流,答得飞快。   春花只得安下心,勉强挥去不祥的预感。蔺长思松开手,在她背后轻轻一推:   “去吧。”   春花依言走入左边的岔道,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蔺长思在身后唤她。   “春花。”   她猝然回头,望见他孤零零地站着,对她微笑,一如年少记忆中温润如玉的模样。   “你从前,是不是中意过我?”   手中的火折仿佛燎了下她的眼睫。春花有轻微的瑟缩,尔后她睁开眼:   “我从前……曾经很中意长思哥哥。我做过平安络子,写过黄纸祈福,每一天每一天,都希望你平安喜乐。”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情爱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而我也……早就放下了。”   蔺长思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面上仍持续地微笑。   “我懂了。”他挥一挥手,“快去吧。”   尔后他转身,向另一条岔路走去。   一刻之后,蔺长思从原本的岔路折回,回到与春花分别之处。   他计算着,她应当已经走出很远了。   蔺长思自言自语:“我本早夭之身,却苟活了这么多年。这罪孽残躯,死在此处,也没什么可惜。”   他隔空伸出一只手,在虚空的黑暗中向下放了一放,轻声道:   “别怕,有长思哥哥在,定会护着你的。”   安乐壶重又启动了,隆隆的转动中,洞壁移开,无数绿莹莹的眼睛再次出现在蔺长思眼前。   群鼠没有动,仿佛在辨认眼前的情势。   蔺长思对自己一笑,持剑利落地一抹掌心。   新鲜的血液气味弥漫开来,群鼠受到刺激,立刻骚动起来。   蔺长思道:“孽畜,还不跟上?”   他转身,向右边的岔道飞奔。   群鼠只停顿了一瞬,便循着血液的味道,呼啸奔腾而去。   作者有话说:   来撒糖了~抱头orz~   可能有些亲们还没有发现,8.22我重修了88-90章共三章,内容都有增加,原来90章的一小部分情节放到了91章,所以没有重新看的亲们会觉得91章有重复,记得回去补看哈~   给各位造成的阅读不便,鞅在这里赔礼了orz~ 第93章 、偃鼠饮河   春花缘着岔路行了许久, 手中的火折子渐渐灭了,黑暗里,只剩下一个孤身的她和一把剑鞘。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 有那么一瞬间, 想着也许蔺长思会从某个甬道中突然转出来与她相逢。   又或者,手中的镯子会突然发出声音, 谈东樵会以沉稳而笃定的口吻,告诉她如何去做。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湿冷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侵入她单薄的衣衫。   春花打了个冷战, 仙姿装腔作势的声音在她脑中回响:“长孙春花, 你可还恋栈这红尘?”   呿,怎么会不恋栈?她这么有钱,活得可滋润了。   逐渐适应了黑暗以后, 春花的双眼终于看见了前方隐约的微光。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蔺长思的剑鞘, 缓慢地向前走去。   微光是莹绿的, 宛如黑暗中一盏风灯。她走得近了, 光芒却逐渐耀眼起来。   春花向右转过一个洞口, 愕然定在了原地。   目之所及,光华累累,辉耀夺目。顶上尽是悬珠之璧,无数的夜矿弥漫着幽光,地上如山般堆砌着数不尽数的翡翠、珍珠、白玉、玛瑙、金银元宝、红紫珊瑚,还有许多是她这汴陵首富也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   莫说是汴陵,就是集整个大运皇朝官民之力, 恐怕都凑不出这么多的财宝。   她一时怀疑自己又被诓进了什么幻境, 伸手在臂上掐了一把, 依旧生疼。   ——不是幻境。   春花用力揉了揉双眼。再睁开时,她看到堆积如山的财宝深处,一张白玉冰床之上,坐着一个灰不溜秋的躯体。   似乎是个人。   春花踮起脚尖,跨过满地珠玉,悄无声息地来到白玉床边。   那人干瘦得如同一段枯柴,盘腿而坐,双手垂在膝上,五指成爪,诡异地张开,指甲长得吓人,末端带着弯卷。头颅低垂,看不见面容,蔓生的白发散落各处,和无数的元宝玉串胶结在一起。   若不是肩背还有轻微呼吸起伏,她几乎要以为是个玉石打成的雕像。   钱仁在重病濒死时,吞了鼠仙子恕的真元,得以续命。如果她能见到钱仁的真身,应当也是个老人了。   她屏住呼吸,举起剑鞘,犹豫着要不要往那人的头颅狠狠砸下去,   ……这是不是钱仁呢?   剑鞘在离他太阳穴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花白的头颅蓦地动了,仿佛生锈的机括隔了多年重新转动,他缓慢地抬起头,在骨节的“咔咔”声中抻直了脖颈。   “你……竟然能找到这里。”   春花悚然对上青灰的目翳,瞳仁已经混浊得看不清了,干裂的唇森森地咧开,露出空旷裸露的牙床。   她惶然退后两步,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忍住干呕的冲动:   “你是……钱仁?”   他不似妖,也不似人,倒像是一具活尸体。   粗嘎的笑声桀桀响起。   “多少年没有人当面叫我的名字啦……不错,我是钱仁。”   “这些财货,都是你囤积的?”   钱仁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   “巧者有余,拙者不足,贫富之道,不就是如此么?你看看眼前,千年万年也花不尽的财富,你这一生能挣得到么?这两百多年来,天下万宝源源不断地聚集到我这安乐壶中,我钱仁,才是真正的财神!”   春花默然低下头,良久,轻笑声从她口中逸出:   “这两百年,你都是这样过的么?”   她捂着肚子,放肆大笑:“钱仁,你也太惨了吧!”   钱仁的瞳孔倏然一缩,如一头丑陋的蜘蛛,从白玉床上蓦地支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春花边笑边道:   “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财神?你知道……什么是财么?”   钱仁傲然摊手:   “你目之所及,全都是财,我的财宝,足以买下整个人间!”   春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财,可入用者也。米面油盐是财,锅碗瓢盆是财,药酒花香是财,皆因与百姓生计息息相关,可入用,方为财。”   她咄咄与钱仁对望,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怜悯:   “你将这些明晃晃亮闪闪的东西堆在这里,和堆一堆石头,又有什么分别呢?”   钱仁双目蘧然大睁,面色刷白。那话语如一管滚烫的铁汁浇入他天灵盖,灼得他干声一吼,五官痛苦地缩成一团,浓重的白气从口中爆喷而出。   他枯瘦的手顿时暴涨,一把扼住春花的喉咙,狠狠将她按在一面琉璃屏上。   “你胡说什么!”   就是此刻!   春花手中剑鞘高高扬起,猛地击打在钱仁的太阳穴上。   钱仁痛呼一声,花白发间立刻有一团鲜血晕染。手下却丝毫未松,将春花的脖颈掐得更紧。   腥臭的口凑近春花耳边,嘿声道:   “我现在就吃了你,定能富贵万年。”   空气渐渐离开肺腑,春花眼前逐渐涌现一层又一层的黑雾,她拼命挣扎,却已感知不到自己的四肢。   蔺长思的剑鞘当啷一声,跌落在地。   意识模糊之时,春花脑海中最后的想法是:   仙姿你这乌鸦嘴……我可能真活不过二十一岁了呐。   人嘛,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死去的,再比翼的鸳鸯也双飞不到最后。   电光火石之间,安乐壶的入口蓦地打开了。   一团黑雾飞入,直蹿入钱仁的真身,他仰面嗝嗝怪叫了两声,双目顿时血红,狰狞注视着几乎昏死的春花,仿佛在挑拣着从何处下口。   而与此同时,安乐壶的结界出现了缺口,春花手腕上的木镯猝然闪亮,青芒大炽——   安乐壶外的谈东樵倏然感知到了木镯的存在!   光芒中心,无数道青绿枝条如电光般抽出,盘旋而上。一棵苍翠的轩辕柏平地而起,撑起厚重的华盖。几根树桠将春花绵软的身躯轻轻托起,深藏进巨柏的鳞叶树冠下,小心安放遮蔽。   钱仁浑身裹着黑雾,愤怒地咆哮起来。一道黑雾凝结成的血咒向树冠庇佑下的春花重击而去!   树枝如同绿色活蟒,迅速移动,将女子的身躯藏得更深。树冠向外探出,硬生生承接了这一记血咒。   巨松颤抖了一瞬,尔后报复性地继续暴长,无数枝干猛地抽出,穿透石壁、击碎夜矿,荡开金银珠宝,不过顷刻之间,汹涌的树木已经充满了整个安乐壶。   安乐壶外,强烈的疼痛感将谈东樵从云端狠狠撞击下来,直到神兽孟极跃起,接住他下坠的身躯。   安乐壶内,柏树的枝干还在蔓延,源源不断地填充着壶中的甬道。鼠精们被枝蔓所驱,蜂拥逃窜、惨叫连连。   春花在迷蒙中徐徐睁眼,透过枝叶的缝隙,望见钱仁的真身。   钱仁的目光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的胸前——一根儿臂般粗的枝干正正插入他左胸,直穿过心脏。   凡人的身躯,虽有法力延缓衰老和病痛,但若没了心脏,依然是会死的。   “嘭”的一声,安乐壶终于承受不住从内生长的轩辕巨柏,裂开了。   财宝源源不断地从安乐壶的破口中涌出,倾洒向人间。整个城池下起了一场金银珠宝的滂沱大雨。   走在路上突然被元宝砸中,这是只有做梦才会发生的事。汴陵的百姓最初是惊愕的,在醒悟过来以后,立刻陷入了疯抢和争执。有人撑开衣襟爬到屋檐上,又被后爬上来的人推栽下去,有人就地打滚抱搂,只恨爹娘没给身上多缝几个口袋。   然而人们很快发现,不需要再互相争抢了。   安乐壶中流泻的财宝似乎无穷无尽,铺满了每个人脚边的土地,还继续瓢泼浇洒。   当财宝淹没了小腿肚的时候,人们开始觉察不妙了。   有人因躲闪不及,被高空落下的玉石砸破了头,有屋顶被击穿,惊惶的牛马挣脱缰绳,四散奔逃,有孩子被埋在了雪堆般的财宝底下,母亲疯狂地挖着,满手是血。   世人皆渴求的财宝,竟成了催命的符。   神兽孟极迎风而来。   谈东樵立在孟极的脊背上,大喝一声:   “天网,收!”   擎天网的断妄司属员们如梦方醒,向内辐聚靠拢,天网将安乐壶兜在当中,金光网线一闪,顿时将安乐壶的裂缝收窄,减缓了财宝流出的速度。   谈东樵额上沁出汗来。   谁也不知道钱仁究竟囤积了多少财宝,如果继续让财宝涌出,整个汴陵城都会被财宝淹没。   谈东樵双手向上伸开,结成本命法咒,一株苍然巨柏的幻影自他灵台升起,呼啸着将树枝递上高空,穿进安乐壶的裂缝,试图堵住财宝的涌流。   壶外柏枝的幻影和壶内的枝干相触之时,春花猛地惊醒了。   她睁大了双眼,赫然望见钱仁的身体被挂在一根枝干上,就在离她不远处。   柏树的枝干将她小心安放在树顶中央,坠落的金石砸在外围的枝干上,没有对她造成丝毫损伤。   而钱仁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除了胸口一处最致命的伤口,他身上还有多处擦伤,浑身布满了血痕,眼看是活不成了。   他恹恹地掀了掀眼皮,朝春花看了一眼。   “就算不能埋了汴陵,凭空多出这些财宝,也会给天下度支造成不小的动荡。这一点,春花老板再清楚不过了。”   钱仁豁开带血的嘴,气若游丝地笑了。   春花毛骨悚然地瞪着他。   “我终究……是个凡人。”   “但汴陵……是我一手缔造。今日我既不能活,就让整个汴陵一起陪葬罢!”   话音甫落,尖利的嘶叫声响彻天空,钱仁抬起手,重重向前拍去。他将全部法力灌注在这垂死一击之中,安乐壶的裂口顿时承受不住,蔓延到整个壶体。   能藏纳乾坤的安乐壶,彻底碎了。   作者有话说:   糖会有的,且看我憋个大招hhh~   感谢在2021-08-29 23:18:33~2021-09-01 23:3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开心可乐酱、39942247、一只胡椒、柯基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celand. 20瓶;薄野十九、曾一一 10瓶;严严今天学习强国了吗 5瓶;红耳朵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鳌掷鲸吞   “当啷”一声, 四海斋的屋顶被砸穿个窟窿,一个瘪了一半的青铜鼎险些敲中陈葛的脑壳。   然而,为何天上会掉锅, 锅从何来, 陈葛已分不出心力思考。外头的客人早就因争抢财宝跑得干干净净,大街上人声吵杂, 金银纷飞。   这些陈葛也丝毫不知,只因包厢里,一个锦衣的公子哥儿正抱着肚子鬼哭神嚎, 完全盖过了外头的声音。   两个孔武有力的跑堂分别摁住长孙石渠的手脚, 从隔壁医馆请来的山羊胡老大夫掏出把小刀,颤颤巍巍地割开石渠肚子上的衣料,众人都瞧见了令人惊异的图景。   石渠肚腹内的疙瘩已经变成个绿色的光团, 包裹着光团的肌肤薄得几近透明,向外跃跃欲试, 仿佛要咬破肌肤冲将出来。每一次撞动, 都带得石渠哀嚎一声, 简直是闻者落泪, 见者伤心。   陈葛目瞪口呆:“大夫,这究竟是个什么病症?”   老大夫拈着山羊胡:“恐怕是肚子里长虫了。”   “……”陈葛扶额,“这得是个千年的萤火虫吧?”   老大夫点点头:“有这个可能。”   陈葛:“……我觉得他更像是怀了个鬼胎,要生娃娃了!”   老大夫沉思良久:“男人生子,虽医典不载,上古也曾有些传闻。何况世间确有些异兽是雄性产子,如海龙海马, 便是如此。你这个朋友, 该不会是个海马精吧?”   陈葛翻了个白眼, 低叱:“你个老山羊,别絮叨了!他就是个普通人!”   “你就说,该怎么办吧!”   老山羊大夫长叹了一声:“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割开了。咩。”   他一手轻轻按住石渠腹上的光团,一手拈起小刀。   石渠嘶哑地嚎了一声:   “不要这么随意地做决定啊!”   陈葛不胜其烦地掏掏耳朵,决心无视他的抗议。   “割!”   一刀划下去,光团骨碌碌转了一圈,猛地弹起,破腹而出!   石渠杀猪般叫起来,昏了过去。   光团在屋内四处横跳了几圈,终于被陈葛一把抄在手里。他还未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用力一捏——   “呜哇!”那光团扯着嗓子哭了起来,“爹爹啊!”   众人定睛一看,是一条鳞片绿白相间的——小海龙,两爪抱头,眼睛湿漉漉的,嘴巴更是大得不成比例。   石渠被那一声爹爹叫得猛一哆嗦,悠悠地又醒转过来。   他颤抖着嘴唇:“抱过来……给我看看。”   陈葛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捏住那小海龙的尾巴,将它掉转着拎到石渠眼前。   石渠:“这是……我生的?”   小海龙卷着身体,可怜兮兮地望着石渠,眼睛里包了一包泪:“爹爹……啊。”   石渠立时鼻子一酸,也包了一包泪:“……儿砸?”   诡异的伦理狗血大戏即将上演,四海斋的屋顶终于承受不住上空下坠的财宝重量,塌了。   闪瞎人眼的金银玉器从塌边的屋顶流泻如屋内,众人这才发现异样,惊惶奔逃。陈葛一手拎着小海龙,一手揪起腿脚不便的老山羊大夫,躲过第一波的财宝洪水,这才想起,石渠还带着一肚子血躺在地上。   财宝已一波波涌上来,把石渠埋得头发丝儿也不见。   陈葛大惊失色:“这是什么鬼?”   小海龙在他手里拼命挣扎,他烦不胜烦地骂道:“别乱动,你爹被钱埋啦!”   小海龙被他一吼,眼泪流得更凶了,扁着嘴吼回去:   “放开我,我要救爹爹!”   陈葛挟着一人一龙,一边狼狈地逃窜躲闪从天而降的财宝,大骂:“我都救不了,你怎么救?你知道他在哪?”   “我有办法!”   小海龙奋力一甩尾,终于脱离了陈葛的掌控。它游至半空中,深吸口气,猝然张开大口——   谁能料到,一头巴掌大的龙,嘴巴竟能张成二人多高!   小山般的财宝被气流卷起,纷纷流入小海龙的口中,仿佛进了个无底洞,没多久,石渠的身躯便显露出来。   陈葛连忙上前扶起,探了探他鼻息,幸好,还剩口气。   半空中,安乐壶里的财宝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泻。   小海龙奶声奶气地大喝一声,小小的身躯迎风暴涨,吞进的财宝越多,身子越大,渐渐乘风飞起,向着空中的安乐壶而去。海龙腾起的飓风将地上的财宝尽数卷起,又一件不落地飞入海龙的大口。   当此之时,天庭宝蟠宫中的财帛星君赵不平、东海水底水晶宫的老水君同时心血来潮,太上感应,双双捏了仙诀,移仙驾飞往人间——汴陵。   春花如一片柳叶,从空中飘落。鳞叶的软枝如一双温柔的大手将她托起,轻轻放在了一片暖融融的皮毛之上。   四肢蓦地找回知觉,她一骨碌从皮毛上爬起来,抬眼见一人,又欣又喜。   谈东樵背对着她,迎风而立。本命手印升腾出的参天巨树与天网一起,将碎裂的安乐壶团团围住,但也仅仅能阻一时,大势终不可挡。   擎天网的断妄司属员都已是强弩之末,终于有一个法力耗尽,脱力从鸦羽上倒了下来,其后的也逐个紧随。烈风不断迫压,天网的桎梏迅速消弭于无形。   谈东樵再也无力支撑,参天巨树猛然收入灵台,他倒退一步,跌坐在地,“哇”地喷出一口热血。   地上的百姓和从天而降的灾殃之间,再无屏障,金石宝物倾洒而下。   神兽孟极灵活地左避右闪,令背上两人不致遭难。春花抢上去,抱起谈东樵:“谈大人!”   谈东樵强忍着胸中法力的反噬之痛,站起身来。   他偏头,深深地看了春花一眼,仿佛隔着一条银河的牵念。春花腕上的木镯忽而生长出一棵纤细的木枝,在她头顶上撑起一片不大的茵盖。   他轻轻推开她,目光瞬间沉毅。   “仙姿,护她平安!”   话犹在耳,他飞离兽脊,高呼一声:   “断妄司何在?”   韩抉、闻桑和断妄司的其他人立时肃然,应道:“在!”   “红尘于我何有哉?”   “护佑黎民,严守天道!”   谈东樵向来冷峻的双眸微微泛红:“去罢!”   他率先猱身飞落,余人紧随其后,义无反顾地冲入生灵涂炭的人间。   人间离乱,哭啼哀号,不绝于耳。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以仅存的法力,从天灾之下救回眼前离得最近的人。   或许徒劳,但人间,何曾跪降于天命?   便是在此时,一头上万年不曾现世的巨兽自天边而来。   巨兽奋鼻一吸,地上与天上的财宝纷纷失了重力,向半空浮起,只转了个弯,便被吸入了巨兽的血盆大口之中。   人们愣住了,并不知道这又是什么雪上加霜的灾殃。但似乎——已无力再逃了。   巨兽却对人类毫无兴趣。   它与凡人擦肩而过,只吞噬了要命的金银财宝。   堆积的财货逐渐褪去,汴陵露出久违的土地。   云中沉沉响起“啊呜”一声,巨兽打了个响嗝。   东海有兽名为魇龙,头如海马,尾如龙,有磅礴巨口,能吞万物。   云开,雨霁,风停。   山一般的魇龙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吼了一句什么。只有极少的人听清,它说的是:   “……救爹爹!”   天地间蓦然安静了下来。人间的哀哭渐渐平息,人们纷纷从躲藏处走了出来,仰视着上天。   祥光普照,瑞气千条,从九天之外传来清越的钟声,正是神祇降临人间。天边,忽地飘来两片祥云。   财帛星君赵不平和东海水君在云头上迎面碰上,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东海水君率先寒暄:“赵星君这是为何而来?”   “人间汴陵财货膨胀,有违天道,此乃妖邪作乱所致。本君专司财帛,特来除乱反正。”   “啊哈,那星君你可来得有些晚了啊。”   赵不平掀起眼眸扫对方一眼:   “水君此来何为?”   “东海万年未有魇龙,本君忽得感应,有魇龙在汴陵出世,特来收伏。”   “魇龙属海龙族,与水君的飞龙族似乎没什么关系吧?”   东海水君有些尴尬地一笑。   天就这样被聊死了。   “赵星君,现下你管的财帛被魇龙吞了,人间算是平安了。可你我这职责……怎么分啊?”   赵不平冷冷拂袖:“自然由本君将魇龙带回,等它吐出财帛,再把魇龙归还于你。”   东海水君一怔:“为何不能由本君带回,待魇龙吐出财帛,再将财帛归还于你?”   “如此太过麻烦水君。”   “本水君不嫌麻烦。”   “……”   两人正争执不下,忽有一人冷然出声:“既然两位职责有冲突,便该协同商议,共监事效,怎能无视黎民水火,耽于无谓的争斗?”   这熟悉的声音!两个老神仙扭头一看,齐齐打了个趔趄,险些栽下云头。谈东樵乘着鸦羽,神情冷怒,飘在他们身旁。   东海水君一把扯过赵不平,咬着耳朵:“他怎么在此!”   “他是凡人,怎么瞧得见我们!”   “咳,他是一般的凡人么?”   谈东樵皱起眉,继续道:   “两位先去财帛星君处吐出财帛,再去东海放生魇龙,岂不两全?汴陵苍生苦于聚金法阵多年,天界不闻不问,这也合乎天道么?”   两个老神仙顿时出了一身的汗。   东海水君转过脸,和颜悦色道:   “这位凡人,说得确实有理。”   赵不平也难得挤出一丝笑容:“汴陵此劫,确有因果,不能说是天界不闻不问。不过……天道慈悲,小仙们到此,正是为了收拾这一场残局。”   “咳咳,只是来晚了些,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东海水君轻拂衣袖,将吃饱了财货的魇龙重化成一条巴掌大的小龙,收入衣袖。   赵不平口中念念有词,细密的金色光雨降临人间,有那被财宝砸伤压伤之人,破损的房屋,竟都在接触到光雨时慢慢复原。   如雨打霜叶般满目疮痍的汴陵,仿佛经了一场大梦,又蓦然惊醒。   这一场天神下凡,只有修为高深之人有缘得见。人间百姓只顾检视自己,丝毫不知背后真相。   赵不平的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春花,只一顿,便落在她座下神兽孟极身上。   “孽畜,私自下凡,还不速归?”   孟极一见赵不平,便恨不得在地上刨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然而背上还有个春花,已经来不及了。它缩着脑袋,在空中兜了个圈,把春花轻轻放在地上,这才垂头丧气地飞向赵不平。   春花不明白它为何突然离去,疾唤一声:“仙姿!”   孟极欲说什么,赵不平横过一眼:“孽畜,你闯的祸还不够么?”他轻拍出一掌,巨大的神兽倏然缩成一只雪白胖猫,老老实实蹲在脚边。   它期期艾艾地看了春花一眼,终于狠心,撇过了头。   诸事既定,职责已了,两位神仙向谈东樵客气稽首:“这位凡人,如此处置,你可还满意?”   谈东樵却没有回应。   他心里一宽,灵台骤然失守,沉重的阴霾再无阻碍地涌上眼前,身子顿时一轻,从半空的鸦羽上栽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耳边响起的是春花惊惶失措的呼声。   回宝蟠宫的路上,孟极终于按捺不住,问道:“星君,天衢圣君和北辰元君一同下凡历劫,命格大乱,都是因为我和春花。将来会不会……”   赵不平瞥它一眼:“那两位神君的命格,岂是你能影响的?”   孟极一愣。   “那两位都是古上天尊的爱徒,天尊闻听两人下凡,亲自起了天演卦,卦意浮现后却叹而不解,只道都是天意。”   “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场历劫,对他三人,并非偶然,乃是真正的劫难。各人有何因果缘法,尚不可说。”   作者有话说:   写到老山羊大夫的时候,瞬间进入了我的舒适区,忍不住多放飞了一会儿~   呜呼我果然是个不正经的插科打诨精~   又及,本卷结束前,会有糖的,骗人是小狗。   感谢在2021-09-01 23:32:51~2021-09-04 20:4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地雷、宋希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潆美人 20瓶;不舍昼夜 10瓶;老虎下山 5瓶;脖子短的长颈鹿、乖,乖听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松柏后凋   短短一个月, 汴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断妄司暂时接管了汴陵的各项事务,朝廷拨下银两,由韩抉坐镇馆驿, 负责汴陵的各项重建, 知府曲廉戴罪留职,全力辅助。   京中传来旨意, 吴王夫妇骄奢淫逸,瞒上弄权,当贬为庶民, 阖族流放。然今上念其身后无依, 将流放之刑改为押往京城圈禁,圣谕终生不得赦。   澄心观霍善道尊妖言惑众,为虎作伥, 戕害黎民,暂交断妄司关押, 秋后问斩。   两年前采办使苏玠身死, 现已查明为吴王、霍善道尊所害, 当还其清名, 昭告天下。   吴王府在汴陵根基颇深,城中的高门大户闻听此事,各怀忐忑,然而等了多日,并未见牵连他人,这才纷纷安下心来。   汴陵大乱的那一日,老太爷梁远昌突发失心疯, 亲手打死了嫡孙梁昭, 其后梁远昌一病不起, 没过几日便撒手人寰,梁家由长子梁兴接手掌家。梁家过往生意与吴王府牵绊最深,受到的打击也最大,梁兴短视武断,没几日便将家业折腾得七零八落,不知如何收场。无奈之下,梁兴只得将家中最赚钱的营造行生意折价变卖,以抵消眼前的债务。   另一头的寻家,生意上受到的打击不若梁家那样大,倒还是能平安过渡。然而寻家内斗日盛,大房的寻仁瑞身染重病,不能视事,无奈之下,终于答应了由大小姐寻静宜做主,与各房分家。寻静宜只要了几间寻记香药局,其余如钱庄当铺等,竟都拱手让了人。寻家一拆为几,自然再没了往日的风光。   汴陵商界,一家独大的,只剩了长孙家。   春花领着小章、李俏儿来到商会会馆时,除了梁家,整个汴陵有些名望的商人都到齐了。   众人见她进了门,纷纷起立相迎,将她让到上首。面面相觑了一阵,众人又各自叹气,并不开口。   春花挑起眉:“诸位专程请我过来,想必是有紧要话说,何不直言?”   众人沉默了一阵,终是做香药的秦炳坤开了口:   “春花老板,坊间传言,汴陵财脉被妖怪吞了,可有此事?”   春花笑了笑,施施然落座:“秦老板何出此言?”   从前她虽担了商会会长的虚名,但会中老头儿们只把她当个干活儿的年轻人。如今却大不一样,寻梁两家一出事,众人一下没有了主心骨,竟是擎等着她来拿主意。小章和李俏儿往她身后左右一站,一个拎算盘,一个抱着把刀,很有些行首大拿的排场。   秦炳坤与她有嫌隙,但如今没有旁的大树可靠,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日有怪龙升空吞了许多金银财宝,百姓们都看见了!寻家、梁家、吴王府先后出事,人们都在传言,汴陵的财脉已经断了,今后汴陵的生意,再没从前好做了!”   余人听了这话,纷纷响应:   “可不是么!我们鸳鸯湖边的饭庄,近日少了一半客流!”   “我家的布庄上外地客商的订单减了三成!”   “还有我家,库房的药材没来由受了潮,有一半都不能用了!”   商人们各自抱怨,恐慌的情绪相互叠加,逐渐扩散,声量也渐渐高起来。   春花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当真觉得,从前的生意很好做么?”   “刘伯父的饭庄,三年前也曾有过门可罗雀的时候,几乎要将铺子盘出去,您领着大师傅闭门钻研了几个月,终于做出几道独此一家的招牌菜,刘记饭庄的名声一下子就响彻了大江南北。”   “赵叔叔家的布庄,年年把学徒们撒出去皇朝各处搜集新的纹样设计,应季出爆款的时候,布庄上下七天七夜都没人能睡觉。”   “至于鲁伯父,您家的司库只得两个,人手不足。我提醒了您多少次要加人,您却吝惜那点人工迟迟不加。如今药材照管不周受了潮,和汴陵财脉又有什么关系!”   “各位叔伯,从前咱们说汴陵有财脉,是说给来往的客商听的。但咱们自己打理生意,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可有过一丝懈怠?行商坐贾,唯一不变的,就是变。若不能应时而变,难道真靠财脉来永葆富贵么?”   秦炳坤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如今汴陵你一家独大,你家生意最好做,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春花默了默,半晌,幽幽道:   “各位叔伯,既然尊春花一声会长,可否听我讲个故事?”   众人莫名其妙,互看一眼,都点了点头,请她继续。   春花舒了口气,娓娓而谈:   “前几日,来了个岭南客商,同我讲了件他家乡人人皆知的故事。”   “说是有位当地巨富,新置了处宅院,请了位阴阳先生来看风水。巨富命人赶着马车,领着先生往新宅而去,行到一条岔路边,忽间一孩童疾奔而至,车夫连忙勒马停下。孩童跑过后,巨富却让车夫停在远处,继续等待。阴阳先生不解相询,巨富道,孩童不会无故在道上奔跑,若有一孩童奔逃,定是后面有别的孩童在追他。果然没过多久,又有一群孩童打闹嬉笑而至。”   “车夫继续驱车上路,来到巨富新置的宅院,院前有一大荔枝树,树上有群鸟飞起喧闹。车夫停车高叱了一声,巨富立时大惊,奔到树下张开双臂。阴阳先生又不解,巨富道,村中时有孩童到荔枝树上偷荔枝,他经过时只做不知。若是高声叫喊,恐怕孩童们受了惊,从树上跌落下来,岂不危险?”   “阴阳先生听巨富说了这两番话,猛然击掌,说这宅院的风水,他不必看了。”   春花环视一周:“众位叔伯可知那阴阳先生为何如此说?”   众人懵然摇头。   春花笑了笑:   “阴阳先生说,公在何处,何处便是好风水。”   众人俱是一怔。   春花站起身来,盈盈向商会众人行了个郑重的礼:   “诸位叔伯都是各行各业的拓荒之人,但过往的成功妙诀,都脱不开三件事——远见、仁心、和躬身入局的决心。”   “春花从不信什么财脉的鬼话。春花相信,诸位在何处,何处便是好风水。”   春花从会馆出来,迈进了自家马车。马车刚刚起步,又停了下来。   车帘一掀,挤进来个满头大汗的人,却是陈葛。   “春花老板这嘴皮子越发厉害了,把商会那帮老头儿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恨不得被你卖了还替你数钱。”   春花迎着他的嘲讽,却不生气:“怎么能说是忽悠呢?这是信心,市场亟需的信心。”她笑嘻嘻道,“阿葛,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了,正该一起发财,你可不能再拆台啊。”   陈葛脸上蓦地一红:“谁跟你是一家人?”   “你外甥是我侄儿,你说咱们是不是一家人?”   “……”陈葛恨恨瞪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自从得知长孙衡就是苏玠与菡萏的儿子,陈葛恨不得立刻把他接到身边。然而那娃娃已经彻底被长孙家三口人俘虏,根本同他不亲。   无奈之下,他只得答应了长孙春花,还是把娃娃养在长孙府,对外仍说是长孙家的孙儿,至于自己,只有常去探望,以慰这做舅舅的老怀。   陈葛闷闷道:“我要去看衡儿,且捎我一程。”   春花道:“捎你可以,我要的东西呢?”   陈葛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个锦囊,扔在春花怀里。   “这东西极难得,我给那老山羊大夫挑了两日草,他才割爱给我的。”他凑近了些,“那谁,还没醒么?”   春花眉间掠过一丝愁烦,点点头。   陈葛叹了口气:   “他也真是可怜,好好一个天潢贵胄,如玉公子,被老鼠精咬得半边脸都残了。侥幸活下来,魂魄也归了位,却一直昏迷不醒。我听老山羊大夫说,这种情况,很可能是受了裂魂之术,又遭受了身心双重的打击之后,魂魄与肉/体无法弥合。”   春花泛起苦笑:“故此才需要你这补魂丹啊。”   陈葛感慨:“醒过来又如何呢?他也做不回世子了。不仅父母无法相见,连他自己也要遭受牵连问罪。”   春花瞪了他一眼。幸好车中只有他们两人。   她压低了声音:“所有人、包括王爷王妃,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若不是要帮他魂魄归位,我连你也不会告诉。你可记住,千万要守好这秘密。”   横竖蔺长思的面容已毁,待他醒来,就再也不是什么吴王世子,而是她春花营造行里一个普通的学徒,祝十。   陈葛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俄而,又试探地问:   “你和那位断妄司的冰块儿脸……咳咳,我是说天官大人,关系不是很好么?怎么不请他行个方便,赦免了世……祝十的罪名?”   春花倏然抬眸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仿佛陷入了沉思。   就在陈葛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春花出声了,话语中听不出悲喜。   “吴王夫妇,确是罪有应得。虽然祝十不知晓他父母的所做所为,但他身为人子,岂能彻底脱罪?若为这事去求谈大人,不过是难为他罢了。”   说得倒是有理。陈葛点了点头。   “何况,这一个月以来,我日日派李奔去馆驿打听消息,得到的回应都是:谈大人闭关疗伤,不见外客。”   陈葛一愣,敏锐地捕捉到一缕少见的伤怀。   春花轻轻抿起唇:“我都不知道,他是真的重伤未愈,还是……只是不想见我。”   薅光陈葛的狐狸毛,他也不相信有天会在女奸商脸上看到幽怨这两个字。   “当然是不想再见你了。”陈葛冷冷地说。   春花一呆。   陈葛深吸了一口气,冲她耳边大吼:“人家是皇帝身边的大官儿,改名换姓给你当两个月账房先生,是为了查案!你以为真能攀上交情啊?!”   “……”   “还有!你们兄妹俩,能不能别把老子当知心姐姐,动不动就倾吐心声、分享小秘密啊?!老子可厌烦透啦!   作者有话说:   糖在下章,一把撒光。   感谢在2021-09-04 20:42:16~2021-09-06 22:3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瓶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筝 2个;开心可乐酱、等待那由多(许愿版)、2799579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汉魏之民 60瓶;wgmg、经九 20瓶;严严今天学习强国了吗 10瓶;轻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久树生花   马车停在长孙府门前。春花一下车, 便看见李奔一路奔了过来。   “东家!突然来了许多军士,将馆驿团团围住了!”   春花一愣:“可看清了是哪里的军士?”   “不是邻近的地方驻军。个个一身重甲,锃光瓦亮, 我猜是从京城调来的。”   春花的心蓦然往下一沉。她把陈葛和其他人留下, 自己又回身上车:   “李奔,你来驾车, 去馆驿。”   汴陵馆驿门前,两队重装白刃的军士森森林立,个个面容整肃, 一看便是训练有素。   春花下了车, 敛裾便要入内。“刷”地一声,两只方戟叉在她眼前。   春花退了一步,勉强一笑:“烦请这位大哥通报一下, 长孙春花有要事求见谈大人。”   军士目不斜视:“馆驿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李奔连忙将春花往后一拉。春花轻轻甩脱他, 又向前道:“大哥, 只求您代为通传。若上峰还是不肯放行, 我绝不为难。”   军士冷冷看了她一眼, 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春花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泛上几分说不明的焦灼。她左右踱了两步,又赔出笑脸:   “这位大哥,容我打听一句。谈东樵谈大人,如今可还安泰?”   军士们露出微微的讶异,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欲说什么, 又极力忍住, 偏过头去不理会她。   春花咬住下唇,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商人惯会寒暄斡旋,但碰上这般油盐不进的官兵,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长孙春花又岂是轻易放弃之人?   她冷笑了一声,侧身在阶下一站。   “几位不肯替我通传,我就站在这里等着!偌大的馆驿,就算没有人出去,也总有人要进去!”   军士们倒也不与她为难,只当她不存在一般。   李奔劝道:“东家要不先回,还是小的在这儿等吧。”   春花摇了摇头,秀美深深蹙起,小巧的鼻子执拗地皱起来。   平日生意场上遇上了只能凭耐性死磕的劲敌,她就是这般。李奔对这神情再熟悉不过,当下也不再劝。   等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出现个熟人。   闻桑领着几个断妄司属员正往里走,被春花一把扯住。   “春花老板!”   闻桑又惊又疑。   春花于是将来意一说,又试探道:“从前馆驿只有几个护卫值守,怎么突然守卫得这样森严?”   闻桑面露难色,嗫嚅了片刻:“春花老板,我师伯的伤势已好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担心。”   “既然伤势已好,为何不能见人?”   “倒也不是不能见人……”   春花一怔:“只是不能见我,是么?”   闻桑大惊,慌忙摆手:“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春花哼了一声:“谈大人不便相见,我也不强求。不过……我有事要见韩小公爷,这总可以通传吧?”   闻桑搔了搔头,挣扎了片刻,终于心软:“好,你且在此等候,我进去通传一声。”   春花又在外等了约莫一刻钟,闻桑出来了,持了韩抉的贴身令牌,请她进去。   春花到了书房,韩抉从厚厚的案牍后伸出头来,眉目间颇有疲态,竟比初见时清减了几分。   他既不看茶,也不看座,只冷淡地问了句:“春花老板找本官何事?”   春花困惑起来。她记得韩抉行事颇为洒脱不羁,从前对她也颇为客气的。怎么聚金法阵之事一了,断妄司的人都像被夺舍了一般?   难道真如陈葛猜测的那样,他们查清了案情,便自动将官民之间的鸿沟重新划出,以免她起了攀附的妄念,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她心思起伏,一时没有说话,神情阴晴不定。   韩抉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还是从书案后走出,请她到偏厅用茶。   落了座,韩抉放缓了声音:“春花老板,你和老谈之间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点。”   春花一愣,半晌垂下眸子:“我和谈大人……有什么事?”   “嗨,不就那点事么,也没什么。老谈这个人吧,出身清贵门第,尤其是他那个祖父,给两朝皇帝当过帝师,脾气古怪得很,最难伺候,京里的闺秀,没有一个肯嫁入谈家,这才让他光棍打到如今。……咳咳,我这么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春花倏然抬眸:   “韩小公爷,我们汴陵人,做生意靠的是货比三家、诚信为本。虽然讲究个广结善缘,倒也不必上赶着攀附权贵。”   清澈的目光与韩抉一触,慑得他竟有些闪躲。   “咳咳,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您公务甚是繁忙,我就开门见山了。今日来,一是想详细询问一下谈东樵大人的伤势,毕竟相交一场,若有我长孙家能帮得上的,责无旁贷。二则,也是想问一问汴陵这几件案子的后续。”她顿了一顿,“当然,若是涉及公门机密,韩小公爷可以不回答,那春花心里也就有数了。”   她神情冷冷,不知怎地,教韩抉想起了谈东樵那张冰块脸。   这俩人,公事公办的模样倒是挺像。   韩抉在心里发愁地叹了好几回气,揉了揉眉心,道:   “老谈闭关多日,昨日出关,已能活蹦乱跳了。京中有旨意下来,我二人明日便要返京。至于汴陵案件的后续,案情已明,大局已定,待京中三司审定后便可定罪,倒也不会有什么变数。”   春花神情微动:“明日……便要返京?”   “不错。”韩抉盯着她神情,“你也不必左顾右盼。老谈不在馆驿,他说在汴陵还有些未了之事,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   春花默了片刻,缓缓起身。   “既如此,春花便不打扰了。”   她端方地行了个礼,转身踏出两步,忽地又想起一事,转了回来。   “此前从谈大人处得了样法器,曾在危急时刻救过春花性命。如今案子已了,也该将法器物归原主了,既然谈大人不在就请韩小公爷代为转交。”   她转着左腕上的细木镯子,抿了抿唇,神情一定,就往下撸。   这镯子与她共过生死,这些日子以来,却从未再亮起过。   ——撸了半晌,居然撸不下来!   春花登时有点尴尬。   难道是她近来思虑过度导致饭量激增——长胖了?   韩抉陡然出声:“且慢!这谁给你的?”   春花被他吓得一激灵:“你家谈大人给我的,说是你亲手做的护身法器。咳咳……也许是沐浴的时候受了潮,有些缩水了,待我寻块丝帕……”   “我可做不出这等法器!”韩抉缓缓起身,声音发颤,“这镯子,只有老谈能从你手上取下来。”   “……”春花停了手上动作,敏锐的双眼轻轻眯起。   “这镯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韩抉怔怔地瞪着她的手腕,惊异和了然在他面上沉沉浮浮,终于落在一抹无奈中。   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谈这家伙……他既能将这镯子给你,许多事情,也不必再瞒你了。”   春花被他一惊一乍吓得有些癔症,退后两步,防备地道:“这不是那种‘收了我镯子就得嫁给我’的传家宝吧? ”   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但要诓她终身,可没门儿。   韩抉干笑两声:“谈家没有那种东西。不过……这比传家宝宝贝多了。”   他抓过茶杯,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茶,这才平静了心神。   “你手上这镯子,并不是什么法器。它有个学名,叫做——‘替偶’。只有修习无心道的木系法术之人才能做成替偶,故此,又叫它‘桃僵’。”他顿了顿,又仔细盯着镯子看了看,“我只在典籍里读到过这东西,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亲眼见到。”   这两个名字都不甚吉利。春花的心微微往下一沉:   “竟是……这么稀奇的法宝?”   “不是法宝稀奇……”韩抉炯炯地望着她,“是能做出‘桃僵’的人稀奇。”   “无心一道,并非真的无情无念,只是在修行中,将自身的情心欲念放入灵台中,与世隔绝,不染尘俗,自然就少动情念。老谈修习的是木系法术,他的情念收在灵台,即为心树,外化之虚像,乃是无波大江之中的一棵轩辕柏。”   “在你眼中,这东西不过是个普通的镯子。在我眼中,这是一段柏树枝。”韩抉摇头,“要做成‘桃僵’,需持刀自入灵台,亲手砍下心树一枝。你或许不明白,这对修道之人是如何艰难痛苦之事。比做普通人,便如生生剜下一片心肝一般疼痛难当。”   春花蓦地呼吸急促起来。   “这桃僵,有什么用处?”   “桃僵者,顾名思义,以身替也。桃僵与普通的护身法器不同,它内中结着一片主人的灵识。身携桃僵者,如果自己愿意,可以随时和桃僵主人的灵识对话,遭受到的灵力攻击,也会丝毫不差地由桃僵主人代受。唉,难怪那日,他突然从空中栽下来。原来是你在安乐壶中遇袭,壶口结界一开,灵识相通,他便以身代受了。”   春花木然,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半晌,她涩涩问: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这样做?”   韩抉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那木脑袋里怎么想的?修习无心道之人多半寡情,在他心中,红颜枯骨、亲眷苍生,并无二致,根本不可能有甘愿以命相护之人。这也是为何,桃僵只在典籍中有记载,人间少见。”   “这些日子,我这镯子从未出过声。我日日念叨谈大人的安危,他若能听见,怎不答我一声?”   韩抉道:“他这回所受的不仅仅是躯体之伤,伤在灵台,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重得多,闭关多日,也仅仅是压住了灵台清明。真要痊愈,至少需要数年的苦修。我已助他封了灵识,短期内,无法再与桃僵相通。”   “……韩小公爷,你这是诓我的吧?”   春花像是质问韩抉,更像是喃喃自语:“我是个凡人,不懂你们断妄司这些门门道道,你可别……欺负我没文化。”   韩抉叹了口气,蓦地掌心化出一柄火剑,直直向春花刺去。   春花怔住,根本没想着要闪躲。   火剑扑面而来,桃僵蓦地一动——   青光乍现,一株纤细的小柏倾泻而出,宛如夜空中盛放的烟花。树枝温柔低垂,将春花小心翼翼地护在当中。   在触碰到柏树之前,韩抉大袖一挥,收回了火剑。   “如此,你可信了么?”   春花默然了。   柏枝轻轻收拢,收回到她手中的镯子里去。一切轻柔得仿佛从未发生。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背过手去,在厅中缓慢地踱了几步。   自她认识谈东樵以来,觉得他古板、冷漠、僵化、不近人情,也觉得他正直、宽和、敏锐、可靠。   但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他……有点儿蠢。   人当然可以行善,可以重情,但多半是因为,同时对自己也有点好处。似他这般,费劲心机给她套了个护身罩儿,实在舍近求远,于人于己皆无益处。   她忆起那日,跟他讨要护身法器的时候。   “谈大人,除了破灵箭,你们断妄司还有什么能暂时护身的小玩意儿么?”   谈东樵思忖了一瞬:“其实,你大可不必以身犯险。”   她不驯地道:“你有你要查的案子,我有我执迷的真相。何况你也明白,有些事情,还是我去做,最合适。”   他灼灼地望了她片刻,垂首笑了笑:“有。”   春花的脚步猝然停住了。   “这些……你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   韩抉端起茶碗,噙了一口茶:“有些事儿,我瞧老谈的意思,是不愿把你牵扯进来的。不过如今,我也就不瞒你了。外头的羽林军,你看见了?”   春花变色:“羽林军?”   “陛下亲卫。”   “他们此来何为?”   “老谈传书回京向陛下请示:聚金法阵看似聚财,实则横生不公,违背天道,戕害黎民,须尽快破阵。陛下回复,汴陵乃天下商都,每年赋税占朝廷岁入的五分之一,聚金法阵不可破。”   “他……抗旨?”   韩抉深深一叹:“老谈说,有人跟他说了句话,什么……汴陵的财脉,不在聚金法阵,在升斗小民的双手中。老谈就猪油蒙了心,把陛下的回函瞒了下来,骗我们已得了陛下允准,非要破这聚金法阵。”   “你说这是哪个缺心眼儿的,张口就来!”   春花:“……”   “陛下得知此事,雷霆震怒,命一队羽林军亲下汴陵,押送他明日回京受审。哼,老谈若不肯配合,这些人怎么困得住他?不过走个形式罢了。”   春花的手在袖中轻轻握紧。   “他现下……在何处?”   韩抉一摊手:“我是真不知道。他说有些未了之事要处理,一个人出去了。羽林军也都敬重他的为人,没多为难,只要他明日出发之前回来,大家权做不知。”   他无奈地摇摇头:“春花老板,你也不必太担心。老谈毕竟是谈老太傅唯一的孙子,谈家在朝中的名望,陛下还是要顾一顾的。我估摸着,死罪不至于,只是活罪难免。何况朝里朝外多少烂事,陛下还要倚仗……诶,春花老板,你去哪儿?”   春花一路奔出馆驿。   “去方家巷子。”   李奔得令,缰绳一扬,马车飞驰而去。   春花坐在车中,心跳如鼓。她活在世上这些年,睁眼便是账本,闭目满心谋算,出入都是周旋。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急切地想见一个人了。   聚金法阵既破,方家巷子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朝廷下旨,由春花营造行承办,以方家巷子口为起点,开了一条新路,直通汴陵南门,今后进城,再也不需要绕行乱葬岗了。   修路所雇佣的工人主要来自方家巷子的居民,闲散的汉子们找到了新的差事,新路成了未来的希望,人们的脸上也有了活力和笑意。   春花跃下马车,工头老郑向她打了个招呼。   春花疾问:“可曾见过谈东樵大人?”   老郑挠挠头:“就是那位身穿青衣,长得很严肃的大官儿么?见过的!他只站了一会儿,问了几句话,便自行走了。”   春花露出焦灼之色,猛一跺脚,转身上车。   “李奔,去吴王府!”   以她对谈东樵的了解,他离开汴陵之前,除了确认方家巷子是否真的脱离了聚金法阵的影响,便是要确认吴王府中的邪物是否除尽。   吴王府经此一役,已成断壁残垣,府中婢女仆役尽数遣散。只有古树婆婆还在半条街外开着她的豆腐脑儿摊子。有人劝过她,这地段已不如从前好了。她却说人挪活树挪死,算了,不挪。   古树婆婆拎着大勺,向春花招了招手。   “小春花,吃豆腐脑儿啊?”   春花四处张望一番:“婆婆,你见到断妄司的谈大人了么?”   “哟,你找他啊?”古树婆婆笑嘻嘻的,“见着啦,刚走不久呢。我本想留他吃一碗豆腐脑儿,他说不必了,要回京城去了。”   春花怔住了。   李奔拽住马缰:   “东家,咱们再去哪儿?”他看不懂春花的意图,但对东家的吩咐,一向是不折不扣地执行。   春花转过身,望一望天边,暮光渐沉,白月初现。   他要回去了,并不想让她知道他为何离去,也不想见她。   她登上马车:   “不去哪儿了,咱们回府。”   其实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   他和她之间,没有什么误解,别扭,怨恨或离愁。只是两个各自赶路的人,在红尘的偶然中偕行一段,到了路口,无需告别,自然背向而行。   回到长孙府,夜幕已然低垂,皓月悬空,银光铺满了屋脊。   长孙家的其他人都已经用过晚膳了,春花是大忙人,一向居无定所,食无定时,家人也不会特意等她。   是了,书房里还有如山的账本等着她看呢。这样紧张忙碌的日子她从来甘之如饴,头一回觉得……有些疲倦。   春花一个人,有些恍惚地穿过庭院,越过拱门,赫然见书房中亮着灯火。   她微微一愣,李俏儿从一旁迎上来,神情激动又夸张,仿佛新学了个不得了的大招:   “东家,那个谁……”她指了指书房。   步子猛然刹住。   李俏儿笑嘻嘻地说完:“……已经等了你好久啦。”   春花的脊背剧烈一震,脚下蓦地加快,疾冲过去,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书案上,一灯橘黄明亮。温暖的光晕之中,一人青袍肃肃,背脊坚毅正直,侧颜的轮廓如刀刻斧凿,凝着令人心折的柔光。   听见门响,他骤然回首,目光落在她因急促呼吸而泛红的脸颊上。   谈东樵薄唇一弯,仿佛万年的冰川瞬间消融,化作了春水从巅峰潺湲流下。   “春花老板,真是个大忙人啊。”   春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谈东低头拿起一本账本:   “钱庄的账都积压了十几日了,再不处理,又要熬个通宵。我不知你何时回来,等待闲暇,就先核了几本,有些不妥的,都用朱笔圈了,你有空时再看看。”   春花“哦”了一声,木然道:   “你已经不是我钱庄的账房先生了。”   谈东樵愣了愣,尔后回复笑意:“你说得不错,是我唐突了。”   “听说你……明日便要回京了?”   谈东樵点点头,对她的消息灵通倒不意外。   “来此……是有什么未了之事么?”   他又笑了一笑。——从前怎么不觉得他这么爱笑?   “此来汴陵,多承了春花老板照拂,既要离开,当然应该当面辞行。”   “只是辞行?”   “顺祝春花老板财源广进,元亨利贞。”他认认真真地做了个福气的揖。   “那我也得祝谈大人青云直上,官运亨通了。”   春花带着点讥诮,眸子如黑曜石般晶莹剔透。   两下忽然无言。   春花深吸了一口气,关上房门,顺手轻轻落了闸。   谈东樵盯着她的动作,一时也未多想。   她转过身,理了理因奔波而散乱的鬓发,轻轻抬起左腕。   “依我看,谈大人是来要回这镯子的吧?这好像……是个稀罕的物件。”   她作势要将镯子脱下。   谈东樵一惊,疾疾踏前一步,伸手按住她的手。   “这镯子有防身之用,你常常在外行走,今后或有大用,不必归还。”   见她神情狐疑,他又补充:“男女毕竟有别。我已将镯子灵通之能封印,你不必担心隐私外泄。”   “考虑得还挺周到。”春花低低一笑。   眸光从他宽阔的额,浓黑的眉、高挺的鼻梁上缓缓流过,落在清浅的唇上。   她怔忡了。   她向来信奉的是,无情方能识真理。情爱,于慧黠者,常常是束缚。情之一物,她读不懂,看不穿,避如蛇蝎。   但无情,又何尝不是是束缚?正如此刻的她,从未有过的情难自已,也从未有过的冷静清醒。   道是无情,却有情。   她轻轻叹了一声。   “谈大人,你……靠过来些。”   谈东樵依言靠近一步,垂首认真端详她。   唇上立刻被柔软清甜的暖意侵占,一如那日在灯火摇曳的马车上,他一同摇曳的心旌,一经扰动,再难止息。   唇舌辗转得更深,符合她一贯肆无忌惮又故作无意的风格。他整个人僵做一棵真正的木头,完全不知手脚该如何摆放,而那人已毫无顾忌,攻城掠地。   微暖的手贴住他冰凉的颈子,在肌肤上勾起亲密的火焰,还蜷缩着想要往更深处探去。   谈东樵猛地一震,终是意志力占了上风,握住她的纤腰,将她一把拉开。   “你这是做什么?”他胸口剧烈起伏,剑眉深蹙,确实是有些生气了。   “你喝酒了?”他上下打量她,并未闻到酒味,只有素馨的淡香如柔软的钩子,诱着他越陷越深。   谈东樵沉声道:“上次的事情,你还没解释清楚!”   “我解释不清楚。”她飞快且无赖地地回应。   “……”   他突然想起,话本中专门诱惑得道修士的狐媚女妖。断妄司办案,也曾遇到过自荐枕席以求免罪的女妖,他从来只是嗤之以鼻。精致的容颜于他,只是张必然枯萎的皮囊。   但眼前女子的魅惑,似乎与美貌无关。她靠近一寸,他的世界便似乎缩小一寸,终于只剩他们二人。   谈东樵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再次动用强大的意志力拽回自己的清醒:   “我必须回京城,而你……只能留在汴陵。你我所谋不同,我们……”   “绝无可能。我知道。”   “你曾说过,情之一物,最是无用。”   “我确实说过。”   “……”   春花仰着脸,眸中漫过摄人心魄的光华:“谈大人,你我皆是不懂情爱的惫懒之人,说不清,道不明。但……”   她缓慢而鉴定地伸出手,在他胸前轻轻一推。谈东樵不察,竟真被她推得跌坐在软榻之上。   紧跟着,她红唇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   “你可愿与我……把握住此刻?”   谈东樵怔住了。他眼尾微微泛红,眸光一时烫如烈火,一时又寒如冰雪。   敛眉语芳草,何许太无情?正见离人别,春心相向生。   江上忽起大波,风雨涤荡。江心孤岛,轩辕柏上,一枚鹅黄的花骨朵幽幽绽放。馨香一点,如星火燎原。满树苍翠之中,无数春花蓦然盛放,翠枝黄星,繁美如锦,嫣然摇落。   ……他把握住了此刻。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一把撒光……其实是一车撒光。捂脸orz~   看这字数,可把我牛逼坏了,让我叉会儿腰~   感谢在2021-09-06 22:35:52~2021-09-09 19:2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开心可乐酱、3057399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74瓶;下辈子一定是个大美人、RAIN 10瓶;仙女戴 8瓶;老虎下山 5瓶;李小六、乖,乖听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花朝月夕   晨起, 谈东樵为春花梳发。   他自然是笨拙的,所幸颇有耐心。春花也不急,对镜瞧着他小心地安放她每一缕发丝, 实在看不下去, 再提点一句。   鸡鸣三遍的时候,终于大功告成, 说是个元宝髻,却扁得像个核桃。春花自己插上一枝步摇,他在她背后抱臂望着, 两人对镜, 相视一笑。   她转过身,盈盈望着他:“此次获罪回京,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夺职、下狱、流放, 皆有可能。”他也不讳言,坦然回答。   “可有后悔?”   谈东樵摇摇头:“我行我心, 我承我果, 本该如此。”   春花垂下头, 静思不语。   谈东樵盯着她头顶发涡, 心中仿佛有一根细丝轻扯了扯。   忍不住絮絮道:“你性子本来仁善,又聪颖机智、善察人心,只是常有一时孤勇、奋不顾身之举,将自己置身于险地。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便无法弥补,今后遇事, 还需三思而后行才是。”   春花轻轻地“哦”了一声。   谈东樵俯身托起她左腕, 青光柔柔掠过。   “这镯子, 我重新下了禁制。你不唤我,我便感知不到镯子的存在。但若有急难,以手抚之,唤我三声,天涯海角,我必星夜赶来。”   春花笑了:   “这承诺,大约能维持几年?”   谈东樵正色道:“谈东樵一诺,定然是一生一世。若是他日……”他停了一停,又向那镯子上补了一道符咒。   “……他日你有了心仪的男子,不愿再将这镯子随身携带,可自行取下,送还给我,我便知你意。”   春花倏然看他,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我晓得了。”   “他日我有了想招赘的男子,定将这镯子原物奉还。”   她转回镜前,垂下眸子,低声道:   “谈大人,那咱们就此别过吧。”   “……”   这女子,翻脸果然比翻书快。   谈东樵伸手,将将要落在那可笑的元宝髻上,却没有落。终究还是默然收回了手。   他转身,大步迈出此生唯一识得的温柔乡。素馨的清香在他心上放了一把要命的钩子,却没有留一段可牵绊的线。   郎心如铁不可摧,妾心如风难捉摸。   出门的时候,忽闻清脆的嗓音在他身后传来,如明珠洒落玉盘。   “谈东樵,以汴陵明年的赋税为约,让你那位皇帝老儿擦亮眼睛等着瞧!有我长孙春花在,汴陵人不用聚金法阵,也能守住这天下商都的繁华!”   谈东樵怔了怔。   无需回头,便能想见她踌躇满志的明艳笑颜。   他忽地释然了。   此去一别,或许便是终生。   旬月之后,一个极好的春日,蔺长思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他梦见自己化身为一头皮毛洁白的鹿。鹿在山间自由奔逐,以涧水清洗四蹄,它相信天道纯乎自然,日升月落,无为可治,不染尘埃。一朝被雷电劈落泥淖,白鹿受困于自己的命运,挣扎难出。   他揽镜自照,一时惘然。原本如冠玉的俊美容颜,被横七竖八的细密伤疤掩盖,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蔺长思放下镜子:“春花,我梦见了一头白鹿。”   有泪珠从春花眸中涌出,她擦了擦双颊,带泪又笑起来。   “长思哥哥,醒来就好,一切都过去了。”   床榻边围了一圈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小丫头李俏儿咋咋呼呼地叫了一声:   “变成疤脸了,真丑!”   春花扶额,给了她一个爆栗:“不会说话就少说。”   蔺长思默了默,半晌,问:   “我是谁呢?蔺长思?祝九?”   陈葛翻了个白眼,大喇喇道:   “你这人真奇怪。天道自有因果,你是谁,不取决你生来是谁,而取决于你想成为谁。”   一半狐狸、一半人的怪胎二五子,还不是这样过来了。   蔺长思苦笑了一声:“天道既有因果,我缘何得生,又缘何在此?”   长孙石渠正抱着小娃娃长孙衡逗弄,不防被喷了一脸口水。听了此言,抹了一把脸道:   “长思兄,天道以万物为刍狗,是非、善恶、起落、悲喜、你我亦是天道的一部分。天道无常,但相逢同路,便是欢喜缘分。”   就好像他,两个儿砸,养的这个不是他生的,亲自生的那个……跑了。   蔺长思木然片刻,再叹了一声:   “天道既是无常,今后,我又该往何处去?”   春花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捧出一幅图画来。长孙家众人七手八脚,协力在蔺长思眼前展开。   正是那幅命途多舛的来燕楼图。   “你若愿意,今日起,你就是春花营造行的一级师傅,祝十。”春花眉眼弯弯,“来燕楼是祝般大师毕生心血,祝十,你可愿与我一起,重建来燕楼?”   蔺长思一怔。   还未回答,老太爷长孙恕拄着拐杖挤进来,笑呵呵拍拍蔺长思的脑袋。   “屁的天道。别琢磨那些没用的事,你们都是爷爷的好孩子。”   众人:“……”   小娃娃长孙衡咯咯地笑起来,咿咿呀呀爬到石渠脑袋上,不紧不慢地撒了泡尿。   房舍的屋顶几乎被石渠的惨叫掀翻:   “来个人啊,救命啊!把这混世小魔王给我拎走哇!”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能返。汴陵的各行各业,逐渐回复了正常。   除了汴陵本地栈长闻桑,其余断妄司人等,都已随副天官韩抉返京。为表对汴陵的重视和期待,朝廷特从户部挑了一名经验丰富的郎中,派到汴陵任知府,不日即将到任。   新知府颇有魄力,刚一上任,便召集了汴陵商会及民间有才能者,集思广益,讨论了几条章程出来,颁下政令,支持汴陵商户生产、分股、合股,同时鼓励外地客商进入汴陵坐贾,更鼓励汴陵商人走出汴陵在外地设立分号。一时,汴陵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小商户,勃勃生机,自不待言。   经此一劫,亦是生机,汴陵商界格局大变。   陈葛的四海斋终于放弃抵抗,并入了春花酒楼的旗下,陈葛也彻底认命,成了春花酒楼的大掌柜。   梁家彻底败落,梁家营造行被几家瓜分,有才能的工匠被新东家排挤,纷纷都投了春花营造行。   寻家分家后,其余几房的经营都不咸不淡,勉强支撑,只有大房的香药局风生水起,如有神助。直到一日,寻静宜终于对外公布,原来长孙春花已无声无息地往寻家香药局中投了小股,还增了一块资金,供寻静宜扩大店铺。自此,春花香药局与寻氏香药局两家同大,但前者依旧主做熏佩之香,后者则继续将凝合调神与药用香做到极致,两家相辅相成,互有交流,竟隐隐有了合营之势。城中的秦家香药局也换了小姐秦晓月掌家,但比起寻家和长孙家,还是落了下风。   有了长孙春花、寻静宜、秦晓月这几位女老板在先,女子掌家便不算什么新鲜事了,汴陵女子从商之风蔚然。从前男人出门谈生意,每每好饮酒狎妓,如今也不受待见了。而女子挣钱愈多,腰板愈直,城中专供女子用度的铺子也就多了起来。   就连戏园子里,也再看不见负心汉衣锦还乡调戏寒窑小寡妇的戏码,纷纷换上了痴情小郎君无悔守候女战神的痴缠爱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春花再次见到谈东樵,是又一个除夜。   长孙家的除夜,照例是全羊宴,屠苏酒。今年多了陈葛、祝十,还有李奔、李俏儿都在府中过年,再加上长孙衡已满两岁,早能跌跌撞撞四处乱跑了,这个除夜比往年要热闹得多,一头羊竟有些不够吃了。   宴罢,春花亲手织了流苏,系在屠苏袋上,给每个人都送了一份。这一家人,有的是血肉至亲,有的是因缘际会,但一家人平安喜乐,明年尚有期待,便是人间理想了。   她心中温柔熨帖,只觉从无如此时般如意快活。   然后就想起了书房中,还有两摞账本等着她去查核。   于是默默地叹了口气,拎了一小坛屠苏酒,独自往书房而去。   两盏冷酒下肚,打算盘的手指略有些僵硬,账本上的字渐渐晃动,春花的神思也漂浮起来。   她甩了甩头,起身来到窗前,推开一扇。   冷风瞬间吹彻眉眼,她心中没由来地一动,抬起左手,露出皓白腕上的一截木镯。   春花以手指轻轻抚触,蓦地唤了一声:   “谈东樵。”   窗外飞雪如絮,窗内暖如春日。   她对自己笑了,似是挑衅地又唤了一声:   “谈东樵。”   烛火摇了两摇,又重归平稳。春花关上了窗,将恣意的寒风关在外头。一室静谧,连根针掉在地上也清晰可闻。   便是在这时,身后有人不悦地出声:   “怎地又喝冷酒,吹冷风?”   春花浑身一震。   她慢吞吞地转过身来,那人便如她记忆中一样,施施然立于案前,朗朗清举,青衣如涧。眉宇间是惯常的不开心,惯常的爱管教,惯常的无奈和独一份的温柔。   “你……怎会在此?”她还没叫满三声呢。   对方似笑非笑地抱臂:“我怎地不能在此?”   “闻桑说,皇帝老儿将你夺职下狱,不到三个月,蜀地出了件奇案,无人能破,只好又让你官复原职,戴罪立功。”她絮絮地道,“你此刻不是该在蜀地么?”   对方踏前两步,向她逼近:“你对我的事,倒打听得很明白。”   春花脸上一烫,连忙退后,脊背靠在窗上,又听对方续道:   “我不来,怎知你如此想我?”   “……”春花被这话激得打了个冷战。一抬头撞上他毫无遮掩的滚烫双眸,心头猛地一撞,连忙又低下头。   总觉得有些不对,然而她心跳得厉害,平日引以为傲的急智,此刻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只觉脑中一坨浆糊。   “那个……”她强行找回一丝理智,将他一把推开。   “我还有账本没看完,你若得空,先去帮我算几条。”   对方笑了笑:“那有何难?”   他衣袍轻飞,在书案后翩然落座,一手点上翻开的账本中最新的一条,一手利索地往算盘上打落——   却扑了个空。   算盘不见了。   那人的手悬在半空,顿时有些尴尬。   春花也看见了。   她怔了怔,尔后抓起那坛冷酒,狠狠地喝了一口。心头的旖旎幻想极慢地被刚饮下的冷酒浇熄。   她垂下眸子:“我的算盘呢?”   “这……咳咳……”   春花一把攥起烛台,冷笑起来:“我数三下,再不给我变回去,现在就烧了你。”   人影打了个哆嗦,应声消失在空气中。   书案上,一个紫檀包金的算盘当啷啷转了两转,躺平不动了。   半月之后,京城断妄司,进京述职的闻桑给韩抉捎来了个上锁了三层锁的匣子。打开一看,正是那把紫檀如意老算盘。   “春花老板说,这算盘太危险,还是交给断妄司保管的好。”   韩抉甚奇:“春花老板不是很喜欢这把算盘么?”   闻桑搔了搔头:“她只说了句什么朝夕不朝夕的诗……”   “啊,我想起来了!她说的是——”   朝夕不得见,何必见朝夕。   韩抉默了一默。半晌,将那如意算盘收起来,对闻桑叮嘱:   “这句话你知我知,若是要健康长寿,就莫要在你大师伯面前说了。”   作者有话说:   汴陵的故事到此结束,下章开新地图,去掏谈大人的老窝~   这文其实严格来讲不是仙侠,毕竟只有仙没有侠~真正想写的也不是天庭,而是人间。   感谢在2021-09-09 19:29:48~2021-09-12 16:1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宋希里、10297810、地雷、breathesky2007、3785587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汉魏之民 66瓶;27205412 54瓶;阿番 32瓶;元邪喵皇 15瓶;脖子短的长颈鹿 12瓶;筱执、真真啊真真、薄野十九、YANYAN 10瓶;潆美人 9瓶;一只胡椒 5瓶;松糕冻 2瓶;咦咦咦咦仪啊、西兰瓜、qlpearl、大师兄、两猫一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河梁未逢   岁月何易, 寒暑忽革,有人力学不倦,有人乐视劝功, 有人忧国奉公, 有人茁茁而茂。一晃,便是三年。   民间传言, 汴陵七百年财脉已破,皇朝的财气终将分散至疆域各处,不再由汴陵一地独美。三年来, 汴陵人纷纷由坐贾多改为行商, 求新求变,不畏艰难。汴陵商人的脚步踏遍了天南海北,整个皇朝也因汴陵繁华的外溢而焕发出新的生机。   汴陵城天下商都之名, 不但没有式微,反而更加壮大了。三年前, 汴陵一地的赋税占皇朝岁入的五分之一, 三年之后, 皇朝近一半岁入都来自汴陵。   这其中居功至伟者, 便是汴陵商会那位名满天下的女会长。女财神之称,从前只是戏言,多少还透着些调侃与不屑,如今却是人人心悦诚服。   别处不提,单是京城,三年间便已开了两家春花钱庄、七家春花药铺、三家春花酒楼,五家春花香药局、一家春花航运坊, 还有两家春花营造行。   这时节已是初冬, 谈东樵一身风尘, 牵马穿过京城西市。正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候,马车与行人几乎要将西市街堵的水泄不通。   隔着人流,他眼尖地望见两个熟人——一个是师侄闻桑,今年刚从汴陵栈升上来做了经历,另一个是入断妄司多年的都尉老樊。两人徒手揪着个壮硕的汉子,立时也看见了他,分开人流走过来。   “师伯……咳咳,天官大人,燕北的案子可还顺利?”闻桑带着点小心,笑呵呵地打招呼。   燕北有河神强迫百姓献祭新娘,他奉旨前去,查访了三个月,终于抓住了河神,原来是河里的一头大鲵。   谈东樵:“还算顺利。”看一眼犯人,面如金纸,垂头丧气,身材壮硕,额头深深几道愁人的抬头纹。   “为何不用无定乾坤网?”   闻桑苦笑:“用了,被扯破了。”他压低声音,“是个虎大力。”   虎精多聚居辽东,京城的老五中倒是极少见的。   “他犯了何事?”   “他是个屠户,碰见一个走街串巷卖大力虎骨丹的药贩子,一时物伤其类,就把人给咬了。幸好没全现原形,要是用虎口咬这么一下子,当场人命就没了。”   谈东樵点点头:“押回去吧,虽不是大罪,案卷一定要录实,狱中教化也是极重要的。”   闻桑和老樊互看一眼,知道他回头定要抽这笔卷宗复查。看来,今夜又是个加班审犯人录卷宗的不眠夜了。   老樊欲言又止地看一眼闻桑。闻桑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天官大人,犯人我押回去审问便成,老樊家里有点事,今日就让他先回去吧。”他俩本来都商量好了,谁知出门忘看黄历,迎面碰见孔屠回京。   谈东樵冷冷地扫视他二人一眼:“双人问案录卷,乃是司规,你们是第一天进断妄司么?”   二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老樊耷拉着脑袋:“属下知错了,今夜一定按照司规问案录卷。”   闻桑不忍,继续硬着头皮道:   “师伯,今日有特殊情况。”他凑近低声道,“老樊的媳妇从乡下来探他,只住两天就要回去。您也知道老樊在京城一直买不起宅院,老婆孩子半年才见一回……”   谈东樵怔了怔,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两人等得近乎绝望的时候,听见这孔屠轻轻叹了口气。   “确是情有可原。这样吧,老樊且回家去,你我二人一同回司中问案。”   “您亲自……”   老樊震惊莫名地瞪着他,良久,一把扯过闻桑:   “天官这不会是……被夺舍了吧?他从前可不这样!”   闻桑小声道:“你没发觉,他这几年有了点人味儿么?上回冯都事孩子满月,他居然还给送了满月礼!”   虽然是支普通的毛笔,但毕竟是送了!   “现在司里的年轻同仁都不叫他‘孔屠’了。”   “那叫什么?”   “‘孔刀’。”   ——好像是好了那么一丢丢。   谈东樵不打算理会这两人的窃窃私语。他望着拥堵得看不见尽头的街市,不豫地皱起眉。   “京兆尹是如何疏导人群的?若有踩踏,民众安危岂有保障?”   “……”闻桑默默地替京城所有的官儿担忧了一会儿。毕竟断妄司天官大人还兼着左都御史,有弹劾百官之权。   老樊消息灵通些,忙道:“也是事出突然。今日有一家新的春花药铺开业,听说药铺的女东家亲自到了,还是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百姓们自然好奇,这不就把街给堵了么……咦!”   沉稳持重的天官大人突然面色一变,把缰绳往闻桑手里一塞,身如梁燕般轻轻跃起。   老樊目瞪口呆:“小闻,他怎么说走就走……咦,小闻你这是什么表情?”   闻桑一脸生逢其时的激动难抑,一手牵马,一手揪着犯人:“老樊你先回去吧。可有大热闹看了!瞧着吧,今日还是‘孔刀’,明日怕要改叫‘孔糖’了!”   春花药铺门前的空地上,鞭炮声声,舞龙舞狮,热闹非凡。   谈东樵悄无声息地隐在围观人群中。   春花老板言出必践,汴陵上交的赋税年年攀高,陛下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暗示过,当年破除聚金法阵是正确的选择,只是碍于帝王颜面,不好明说,只是赏了些东西下来以表安抚。偶尔,闻桑也会从汴陵捎回些消息,无非是她的生意手腕多么伶俐多变,为人多么仗义守信云云。他对这些生意经不感兴趣,但她的名字从他人口中流过,他还是无法置若罔闻。   这是她在京城开的第八家药铺了。她在京城的生意版图拓展得极快,都是由手下几个得力的掌事前来奔走,自己竟是一次都没到过京城。这三年来,盛放在她左腕上的那片属于他的灵识也从未被惊醒。   谈东樵修习无心道二十年,遇上个女子,比他更没有心肝。   他屏气凝神等待,在人群中将自己栽成一株灰突突的树,想着她为何突然决定亲自来一趟京城。   她应当不是那类小家子气的女子,不来京城,不会是为他,若是来了京城,也不会是为他。   鞭炮响尽,龙狮退去,药铺的大掌柜出来鞠了个躬,还未开口,底下人群便闹起来了:   “快请女财神出来!”   大掌柜呵呵一笑:“有请东家!”   高髻玉钗的女子着一袭月白广袖襦裙,袅袅而至。她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眸若秋水,仪态娴静,宛如翩然飞落的仙子,果然倾国倾城。   众人呆了一瞬。   “这就是长孙春花?真是大美女啊,皇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没她好看吧?”   “我看月宫里的嫦娥也没她好看!”   “这么美的女人,怎不进宫当娘娘,却抛头露面做生意?真是可惜了。”   女子垂眸笑了笑,将这些议论收入耳中,却并不以为忤。   大掌柜举起双手:   “这位不是春花老板,是寻静宜寻老板!”   “咦?这不是春花药铺么?”众人愕然。   大掌柜耐心解释:“这家春花药铺是长孙家和寻家联营,长孙家出招牌,寻家才是大东家!”   众人这才明白。   “原来是汴陵第一美人啊!难怪难怪!”   一片啧啧声中,谈东樵缓慢地挤出人群。   闻桑和他走了个对面,朝人群里一看,便恍然大悟。   “原来是寻家小姐,不是春花老板啊!我就说嘛,春花老板哪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女!”   谈东樵极缓慢地扫了他一眼。   闻桑猛地打了个冷战。   “那个……其实春花老板长得也挺好看的……”   药铺门前,低眉浅笑的寻静宜转过脸,低声问大掌柜:   “她不是捎了信,说今日便到么?”   大掌柜回道:“昨日就已经到了。春花老板说要去看宅院,今日先不来抢您的风头。”   谈东樵与闻桑审过虎精,录完案卷,已是打罢了三更鼓。   踏出断妄司大门,门前有一辆马车在等候。   韩抉从马车里探出脑袋:   “这位表兄,你大概忘了应承过我娘,今日陪她用晚膳吧?”   谈东樵一愣。   确实,姨母早就写过信,让他回京第一日务必去霖国公府用晚膳。   “现下晚了,要不明日再过府向姨母请罪?”   韩抉叹口气:“你想得美。我可是奉母命来押解你的,我娘说了,若不能把你带回去,我也不必回去了。”   谈东樵也叹了口气,默默随他上车。   “姨母有大事要吩咐?”   韩抉放下车帘,翻了个白眼:   “当然是大事。”   天大的喜事。   这世上还能蒙谈东樵给几分薄面的,也就只有谈老太傅和霖国公夫人两位长辈了。   霖国公夫人袁氏性情泼辣爽快,未出阁的时候便是京城贵女各类雅集闲聚的主要操持者。人到中年,更加喜好交游,对做媒的热爱更是京中无人望其项背,唯二的两个折戟沉沙,一个是自己的儿子,还有一个是自己的外甥。   儿子倒还好,只是爱玩儿,过几年玩够了,自然会安心找一门亲事。外甥却是个大麻烦。   谈东樵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德性,莫说姑娘们见了他的冷脸绕着走,就是条母猫也不敢靠近三尺。就连袁氏自己,在谈东樵面前也总是提着心,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有失长辈威严,又怕说重了他毫无反应,反而自己尴尬。   这孩子孝心淡薄,所幸孝道持得很严,对她向来也是尽量尊敬顺从。   作为谈东樵唯一的女性长辈,袁氏深觉路漫漫其修远。   若真能给他说成个媳妇儿,姑娘每日在他眼前讨生活,恐怕也是战战兢兢的。   酒菜热了三回,韩抉终于押着谈东樵到了。他心知城门失火容易殃及池鱼,推说犯困,把谈东樵丢下就跑回去睡觉了。   袁氏扎足了架势,暗暗起了好几回范儿,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尺度,四平八稳又漫不经心地开口了。   “东樵啊,你今年,二十八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春花:谁还不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了?   感谢在2021-09-12 16:12:42~2021-09-15 21:3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反派死于话多、七月田间 2个;35415247、breathesky2007、傲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drxygvhbu 10瓶;老虎下山 5瓶;wgmg 3瓶;Sarah 2瓶;两猫一狗、酒窝、乖,乖听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鸣鹤之应   谈东樵镇静地抿了口刚热好的酒。   他当然知道, 姨母关心的并不是他的年龄。   果然,不等他答,袁氏便哀伤地叹了口气:   “京城里, 像你这般年纪的贵胄子弟, 孩子都生了五六个了,你却连个正妻也没有。唉, 细想想,我都不知如何面对地下的姐姐。”   她捏起手绢,嘤嘤地揩了揩眼角。   谈东樵斟酌了片刻, 认真道:   “姨母身体康健, 精力充沛,衣食无忧,应当还要很多年, 才能去地下见我母亲,不必太过担心。”   袁氏:“……”   她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 立刻将脸往下一沉:   “东樵, 你给姨母个准话, 这辈子, 还打算成亲么?”   谈东樵摇摇头:“外甥心中只有修道与查案两件事,无意成亲。”   “你们谈家三代单传,就此无后,你也无所谓?”   “祖父说了,谈家人固守清名,问心无愧即可。不必强行留下后嗣,误无辜女子青春。”   袁氏一愣。   谈家人是出了名的感情淡泊。谈东樵的父母亦是媒妁之言, 婚后感情疏远, 只生下谈东樵一个儿子, 完成了任务,便再无相互亲近之意。谈东樵还不满五岁,父亲就因公殉职,母亲不久也因病去世,只剩个沉闷严苛的老祖父。难怪他从小就暮气沉沉,兼且不会说话。   他难得如此坦诚,倒教袁氏不知从何处劝起。   她沉吟片刻:“你如此坚决不婚……长这么大,难道没碰上一个让你心悦的姑娘?”   谈东樵愣了一愣。   袁氏敏锐地捕捉到他这一瞬的犹豫,又惊又喜,如获至宝。   “哎呀,竟然真有个姑娘?”   谈东樵无奈地摇头笑笑:“姨母以为,何为心悦?”   说到这个,袁氏可就激动了:   “心悦呀,就是捧在手心怕化了,眼睛看着怕散了,想让她只为你一个人所有,别的男人都离得远远的。如此,便只好把人娶回家,小心安放,妥善收藏。”   谈东樵微微讶异,认真思考了一瞬,“如果这便是心悦,东樵确实从未遇到过心悦的姑娘。”   虽有一人萦绕心头,却从未想过要将她禁锢深阁,小心安放。   “……”袁氏瞪着这段木头外甥,失望得直捶心肝。   “罢了。京城中都是北地女子,性情端方,不合你意,也许南方佳丽小意温柔,能令你动心呢。前几日,姨母的一位手帕交介绍了个姑娘,刚从南方到京城,家世清白,人品俊秀,性情还十分活泼可爱。东樵,你可愿去见一见?”   谈东樵叹了一声:“姨母明知我无心婚嫁,又何必强求?”   “缘分的事情,谁能说得准?也许见了以后,你就改了想法呢?那姑娘,真的十分乖巧聪慧,难得一见。姨母担心你错过了这村儿,就再没有这店了啊!”   “那若见了无意,当面拒绝,岂不令彼此尴尬?”   “嗨,即便是不中意,你也不要当面捅破啊,只管好生夸赞着对方,回来再说。”   “如此矫饰,岂不虚伪?”   “……”袁氏被他一堵,气得胸口生疼,当场滴下两滴眼泪来,哀哀戚戚道:   “你就不能圆姨母这一点心愿么?只当是尽一点孝心!东樵,你这次应下,今后你的婚事姨母再不过问一句,你要孤寡一生也好,妻妾成群也好,姨母都不管了!”   这一段话说得颇重,谈东樵也有些错愕。他望见袁氏泅湿的双眸,倏然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也曾有一次,他武断地指责一个女子“虚伪”,对方被他气得滴下泪来。然后又威胁他保密,不许泄露她曾哭过的事实。   他这位姨母是惯会用眼泪当做武器的,平日只要哭个两声,韩家父子俩便任由她拿捏。那个姑娘,却是个生怕别人看见自己眼泪的人。   不知怎地,谈东樵心中有一处柔软的地方动了一动。他知道,袁氏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一片拳拳关爱之心。   若姨母真能不再干预他的婚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就在袁氏的眼泪快要无以为继的时候,谈东樵平静地出声了:   “姨母莫哭。东樵从命便是。”   袁氏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么多年,她给谈东樵张罗了多少次相看,声泪俱下,好话说尽,他可从没屈服过。   啊呀呀,莫非这姑娘真是天定的缘分?   袁氏精神为之一振,破涕为笑:   “我的好外甥,终于开窍了!我就说嘛,亲姨母为你打算,难道还会害你?”   韩彻和韩抉那两父子,不相信她能说动谈东樵去相亲,把她当个笑话看。哼,他们俩才是一对笑话!   谈东樵默默地扒了两口饭,只觉这顿鸿门宴吃得头疼。   吃饱喝足,他向袁氏躬身行了个礼,便要告辞。袁氏叫住他,命婢女取出一个雕刻精美的鸡翅木盒子。   “我这里有一盒万应丹,你拿回去吃吧。”   谈东樵接过木盒,果见盖上纂刻着“万应”二字。打开盒盖,里头以木格镶嵌,布帛铺底,整齐排放着十颗赭红的药丸。   此前韩抉写信的时候提过一句,说袁氏迷上了做一门养生药丸生意,雄心勃勃地抢购了一百盒囤在家中。看来就是这“万应丹”了。   “姨母这药……”他隐隐有些牙疼,“出自什么药堂?”   袁氏一副他孤陋寡闻的样子:“你一走数月,连京城新开了个万应堂都不知道!他们出的万应丹,价钱虽贵些,但可调理百病!虽不能代替大夫看诊,但长期服用,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特别是你们这些做官的人,公务繁忙,压力又大,湿气寒毒定没少淤积,每日一丸万应丹,包你湿毒排清,神清气爽!”   “……既是药丸,可有官府批文?”   “什么官府批文我不懂,但太医院刘太医夫人都说好的东西,不会有错的呀!礼部陈大人的夫人、工部徐郎中夫人都在吃,不仅自己吃,还卖给亲朋好友,赚了很多钱呢。我们妇人家,有银子进账,在家里腰板都直了不少!”   袁氏气势如虹地拍拍谈东樵手背:   “说起来,你过几日要见的那位姑娘,就是万应堂的陈嬷嬷介绍的呢!见面的地方是个私密的会馆,若是不成,对你和姑娘家的名声也没什么影响。”   谈东樵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便不多言,抱了万应丹的盒子,告退而去。   次日,谈东樵将那盒万应丹交给闻桑,叮嘱他找个郎中验看一下,再查一查万应堂的来路。   闻桑不解:“师伯,咱们断妄司如今也管卖药了?”   谈东樵瞪他一眼:“我疑心这万应丹有些古怪。若与老五无关,你查得什么,移交京兆尹便成,若与老五有关,再由咱们继续探查。”   闻桑依命去了,不久回报,说那万应丹中,就是一些红枣、茯苓、薏仁、赤小豆、阿胶之类养生的补品,一般人吃了并无损害,也确有些利湿补气之效。除了包装精美,卖得比寻常药丸贵一些,倒也没什么可疑之处。   倒是韩抉,因为自家母亲的大手笔,每日在衙门公房里把万应丹当小零食吃,日嚼一颗,吃得满屋都是枣香。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约好了相亲的日子。   断妄司今日公务不多,竟能准时下值。原想以公务繁忙之名,把这场相看推掉,奈何他是个实诚人,做不出睁眼说瞎话的事情。   出门的时候,韩抉笑嘻嘻道:   “听我娘说,你今日相看的这姑娘,家世、性情、相貌、品行没有一样不好,就是有些神秘兮兮的,连我娘都不知道她性命来历。我猜,说不定是哪位江南名门的贵女,年纪大了不好出阁,才私下到处相亲的。你可别嫌弃人家,又摆出一张冰块脸。”   谈东樵无奈地扶额:“我走这一趟,只是为了顺姨母的意。”   韩抉“切”了一声:“话别说得太早。”   “若真是碰上个好姑娘,你还是努努力——”   他凑近来,勇气可嘉地拍拍谈东樵肩膀:“——把春花老板忘了吧。”   谈东樵一怔,还未反应过来,韩抉便放肆地留下一串长笑,一溜烟跑了。   西市再向北,过三坊,来到一座高门轩檐的会馆。馆外车马稀疏,馆内曲径小溪,层层竹林,错落着许多雅致的小厢房。   会馆预先将厢房编了号码,客人依号码入厢房相见,即便中途路上遇到熟人,也不会泄露要见面的是谁。确是个适合隐秘会面的地方。   谈东樵将袁氏预先给他的号牌交给门口的小童,小童一言不发,引着他向内走去。   穿过两片竹林,走到最内的一条小径上,两侧的雏梅盈盈盛放,红粉相映,暗香袭人。   不知怎地,谈东樵又想起汴陵长孙府书房外的那一簇梅花。   便是在此时,仿佛与梅香呼应,他听见了一串熟悉的银铃嗓音。   “小哥哥,你就让我折一枝嘛!我有银子!”   抬目望去,小径尽头的厢房门口,一个扎两条麻花辫的少女扯着梅枝笑得极甜。   三年过去,立志成为长孙家第一镖师的李俏儿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李俏儿撅着嘴,一手拉着梅枝,一手推开厢房门,向内嚷道:   “东家,你帮我说说看嘛,梅花这样好看,正好剪一枝回去送给十哥。”   作者有话说:   晚了点,让大家久等啦~   你看,这章还是见不着~orz   感谢在2021-09-15 21:37:42~2021-09-18 23:1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两猫一狗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傲枝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415247、开心可乐酱、breathesky200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路 30瓶;tika 20瓶;哈哈不是celia 10瓶;薄野十九 5瓶;两猫一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风天错到   厢房中一线檀香静燃, 春花往眼前和对面的杯中注入碧色茶汤,眼皮也不抬,笑骂一声:   “哪有你这样见猎心喜的人?快回来, 别把咱们要见的贵客吓跑了。”   门外突然安静了下来。春花唤了一声:   “俏儿?”   却没有回音。   她有些讶异, 起身去看。   “俏……”   唤声蓦地收住。   本只开了道缝的厢房门豁然洞开,青衣肃然的身影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眼前。   园中几只寒鸮扑扑飞起,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结了。   李俏儿从谈东樵身后冒出个头,大惊小怪地打破了凝滞:   “东家,咱们要见的贵客居然是严先生耶!可真是太巧了!”   谈东樵默了片刻, 淡漠地启唇:“原来, 您就是那位……”   “江南贵女?”   春花想过,来京城后,会在各种不同的场合遇上谈东樵。如何友善而不失矜持地寒暄, 她都想好了。   却从来没想过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她实在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结结实实怔在了当下。   两人分别之时, 说好了今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甚至还说, 遇上心仪男子, 便可将“桃僵”镯子褪下送还。   这三年来, 她从未惊扰或纠缠过他,可谓是十分重诺守信了,说出去谁不夸一声商界楷模?   为何再遇之时,她却有一瞬间的心虚?   她定了定神,迅速收起了最初的惊慌无措,换上惯有的轻松笑意。   自问颇有气度地行了一礼:   “谈大人,原来您就是陈嬷嬷说的那位……书香世家的相公。”   谈东樵的神情因她的笑意更加晦暗, 如安乐壶中的洞窟般莫测。   如雕像般凝固了半晌, 他倏然反手将李俏儿的叽叽喳喳关在门外, 大步迈向茶案坐下,执起面前的茶杯,却并不往口边送。   她今日略施薄妆,眉目如画,风裳绣帛,钗环玲珑,高髻上插着三支红玛瑙牡丹花钿,伏案多年的脆弱脖颈看起来有些僵硬。   他记得,她只有在面见重要的客人时,才会打扮得如此富贵。   蓦地想起韩抉的话语:“……说不定是哪位江南名门的贵女,年纪大了不好出阁,才私下到处相亲的。”   谈东樵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她仍在四处寻找严衍般合适的可入赘的男子,但谈东樵,从来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这女子,仍和记忆中一样,颜若舜华,笑若含桃,优游容与。大约三年来,并没有什么难解的心思困缚过她,譬如割舍,譬如回忆,譬如想念。   两人对坐良久,各怀心思,竟是无言。   春花是个最见不得场面尴尬的,率先咳了一声:   “其实,我也是五日前刚到京城。”   “哦?”   “俗务缠身,还未来得及过府拜望。……并不是有意避开你。”   谈东樵淡淡一哼。   五日前,那便是在他从燕北回京的前一日,她就已经到京城了。   六十个时辰,却分不出时间捎个口信。   春花察言观色,早瞧出他不快,心中却自有猜测。她垂下头,干笑一声:   “陈嬷嬷做事隐秘,却考虑得不周。早知背后是你,我定不会有此非分之念。”   “何为非分之念?”   春花有些不好意思:“长孙家是商户人家,这事传出去,于你家名声不利,你家里长辈也未必会答应。”   谈东樵不豫地眯起双眼:“那你以为,来的会是什么人?”   她坦然一笑:“我本以为是个世代读书、内里虚空的大家族里的小相公,穷得揭不开锅了,又要在读书人面前撑一撑场面……”   谈东樵:“……”   她如今的标准都这么低了么?甘愿用自己的终身替旁人撑场面?   “为何我就不行?”   春花一愣,半晌搓搓手:“你家如此清贵,也不至于这样缺钱吧?”   偷觑一眼他森然的面色,她补道:   “你放心,今日你我相见这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语气温和,条分缕析,呵,听起来真是真挚而善良。   她俨然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婆,只想找个折堕卖身贪求富贵,且能传宗接代的俊秀斯文小相公。   隐在袖中的手蓦地紧握成拳。   天官大人一生铁面无私,手刃恶妖、恶人无数,从未生过这样大的气,灵台中的轩辕柏枝叶上“啪啪”爆了两个火星,心火见风便涨,蹭蹭往上冒。   仿佛嫌他心火不够旺,那女子又贴心地添了把柴:   “我是个生意人,明知对手会反悔,这样的生意我是不做的。”   谈东樵霍然起立。   “谁说我会反悔?”   春花愕然。   谈东樵冷笑了一声,以手撑案,缓慢而笃定地靠近她。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一沾便缠。   她颈上一颗嫣红小痣倏然攫住了他的目光。霎那间,唇舌曾在其上辗转的记忆如滚烫的岩浆洪流般呼啸涌来。   谈东樵盯着那小痣,一字一顿地道:   “你这生意,我做了。”   厢房外,李俏儿气鼓鼓地守着。一面极想凑近门缝儿去听里头的动静,又觉得不大好意思,口中嘟囔了几句,终是退开几步。   正后退时,背脊撞上了个人。   李俏儿一回头,便看见一个——   俊秀斯文的清贵小相公。   小相公拿个号码牌,小声问:“这里是二五八号么?”   李俏儿一脸茫然。   “你干什么?”她双手叉腰,瞪他。   小相公有些不经吓,怯怯地退了一步:“那个,我是来……”   后半句如同蚊呐,李俏儿听不清,大声问:“你说什么?”   小相公咬咬牙,似乎鼓起了毕生的勇气:   “我是来变卖祖宅的!”   这话出口,他面上顿时布满羞愧的红晕。   “陈嬷嬷说……有位江南富商要在京中置宅,看上了我家的老宅,出价很高……是在这里吗?”   李俏儿想了想,指指厢房内:   “我家东家确实是来买宅院的。不过……刚才已经有人进去啦,你肯定是走错啦!”   小相公顿时惨然不知所措,看看自己手中的号牌,再看看厢房,团团转了一圈,愤然道:“我去找陈嬷嬷,这是怎么回事?”   走出去好远,李俏儿还听到他口中的碎碎念:   “唉,变卖祖宅!这样有辱斯文的事,若被太学的同窗知道了,索性便去投河!”   这人,可真奇怪啊……   李俏儿百无聊赖,又回头去看厢房门。   里头那两人,究竟在聊什么呢?要聊到什么时候啊?   厢房内。   春花浑然不知,她光明磊落的置宅大计在谈东樵看来,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谈家的祖宅……他敢卖,她是真的不敢住。   春花无奈地叹了一声。她到京城五日,能看的宅子都看了个遍,最心仪的就是这套了。虽然不大,但朝向地势水土都甚好,尤其是朝南的一院,冬暖夏凉,稍加改造,便可供祖父养老了。   怎么就偏偏撞上这冤家呢?   看起来,谈家是真的很缺钱呢。   也是,这冤家,官做得不小,俸禄却也不多,三年前又被罚了两年俸禄。以他的风格,也不是能倚仗职务捞到外快的。便是个谪仙家族,也得张口吃饭啊。   春花沉思良久,叹气:   “你要同我做这生意,就做吧。”   谈东樵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登时一滞。   而春花已好整以暇地端出了奸商嘴脸:   “谈大人,先出个价?”   “……”   谈东樵木然。   “这事,还要我出个价?”   “你不出价,我怎么还价呢?”   “……”   天官大人熟读各类典籍,学识盲区不多,不巧这婚姻之事便是其中一个。他单知道寻常人家娶妻,请个媒人,三书六聘上门便可。却不知入赘是怎生个流程?   谈东樵面上沉默着,在脑中迅速将谈家的家底盘点了一遍。   家中人口单薄,只有祖父与他两人,再加上两名老仆。资财亦是简单,城外有几亩薄田,但也只是勉强经营,若将田产和目前居住的府邸变卖,大约能凑出个一万多两。   但,田产和府邸都是先帝所赐,依礼是不能卖的。更不能因自己的婚事令祖父养老生忧。   谈东樵艰难地吐出一个数字:   “……两千两白银。”若有不足,还可再从姨母处捎借少许,今后再以俸禄抵还。   他前半生从未为柴米发愁,此刻忽然发觉,自己这点家底,在春花眼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钱财不在多,总需尽力才显诚意。   他这点艰难诚意,听在春花耳中,却是另一番味道。   那么好的宅子,他卖两千两!她来之前,可是准备了五千两的!   春花震惊地瞪着他:谈家真穷到这地步了么?   不免替他忧虑起来。   “咳咳,谈大人,我想了想,这生意咱们还是不做了,我自找别家去。你……若是手头不宽裕,我借你些银两?”   谈东樵蘧然定住:   “你说什么?”   春花以为他顾虑的是清正廉明一类,忙解释:“你若是怕有损清名,我以钱庄名义借你,你照市价付利息。老朋友嘛,利钱给你打个七折。”   “……”   谈东樵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世界上,怎会有如此没有心肝的人?   他长腿一迈,轻松跨过茶案,怒不可遏地逼近。   春花吓得从茶案后蹦起来,但她的动作对他而言慢如蜗牛,果然一把就被摁在墙角。   “呃……”   她惊得面无人色。   这人,真是那个沉稳刚毅淡漠孤高的断妄司天官大人么?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难成这样?   “呃呃呃呃呃你冷静些,钱的事都好商量……”   谈东樵鼻尖几乎与她的相触,双眸晦若深潭,毫无阻隔地跨越三年的红尘牵绊,望进她清亮的眼眸中。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夜晚,那个两人都刻意不去回想,却日日都在回想的夜晚。   “谈家清贫,确实只拿得出这么多钱。”他在她唇边喑哑低语。   “除了钱,我还能做些什么?”   “诶?”   “要怎么做,你才不会去找别人?”   春花脑子乱糟糟如一盘打翻的豆腐脑儿,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抓不住要点。   突然醒悟过来,他这个“找别人”跟她所说的“找别人”,好像不是一回事……   “……”   她正待张口询问,厢房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花枝招展的富态嬷嬷目瞪口呆地望着房中的两人,半晌,从身后推出个俊秀斯文的小相公。   “领路的看错了号码,把那位相公领错房啦。春花老板,这位才是你要买的那宅子的屋主。”   春花:“……”   “噫,那位相公,不是去五二八号相亲的么?”   谈东樵:“……”   “啊呀,你们二位也是,一个置宅,一个相亲,聊了这么久,都没觉得不对么?”   “……”   长久的沉寂后,蓦地响起一声悲惨的高呼。   俊秀斯文的小相公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   “你不是……谈老师的孙子谈御史么?”   “……”   小相公抱头惨叫着奔了出去:   “谈御史知道了,谈老师也就知道了,太学的同窗们自然也都知道了!啊啊啊我还是去投河罢了!”   作者有话说:   咳咳,你们看,这事儿闹的……   总得有个人去投河。   终于100章啦,祝大家中秋快落,花好月圆人团圆么么哒!   感谢在2021-09-18 23:14:08~2021-09-21 21:2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宋希里、breathesky2007、特图、3541524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RA 80瓶;圆润润 40瓶;舟舟、潆美人、经九 10瓶;薄野十九 5瓶;两猫一狗、李小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良人高阙   好说歹说, 终于熨帖了小相公那薄得一泡就皱的脸皮,以五千五百两的价格买下了人家的祖宅。   春花步出会馆时,夜幕低垂, 星空如洗。初冬的冷风蹿入衣领, 李俏儿立刻递上个貂皮手筒。   一转身,便看见那人抱着个木盒, 立在墙根底下,显是等候多时了。   她并不预备理睬他,转身向自家马车走去。   谈东樵反应极快, 三两步便挡在她与马车之间。   “我送你回住处。”   春花将双手往貂皮手筒里一揣, 索性退了一步,却不说话,斜目看着他。   他轻咳了一声:“京城不比汴陵, 龙蛇混杂。”   李俏儿响亮地“嗤”了一声。   春花淡淡撂下一句:“谈大人有心。”   尔后收回目光,绕过他, 自己先上了车。   谈东樵站在车外, 犹疑了一阵, 终是跟了上去。   车内温暖如春, 有暖香、软靠、烛火、小几、账本、皮毛毡子。是她一贯的舒适风格。   春花一上车,便不再顾忌形象。将手筒一扔,轻裘一褪,皓腕大喇喇地往脑袋上一抠,先把几枚沉重的花钿抠下来,再将几根步摇扒拉下来,当啷扔在小几上。   她从小几下拎出个小酒壶, 就着壶嘴滋了口温酒, 惬意地呵了声。   随后, 眼皮也不掀,放下酒壶,捏起一本账本,往软靠上一靠,竟是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谈东樵盯着她看了半晌,瞧出她并没有要发作的意思,却也丝毫不打算搭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甫一张口,车帘一掀,李俏儿钻了进来。   “外头冷,我可不坐外面。”   谈东樵只得将满腹的话又吞了回去。   马车行至半途,春花终于从账本上抬眸,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对面的人。但见他剑眉深锁,苦大仇深的样子,沉默地像一座不朽的高山。   不由得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她本是最见不得冷场的人,再尴尬的情形,也能寥寥数语轻松化解。但这会儿,她并不想好心地化解他的尴尬。   李俏儿好奇地盯着车中另外两人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对谈东樵道:   “这木盒,初时未见你拿,是相亲的小姐送你的定情信物吧?”   谈东樵身躯一震,如梦方醒,想了想,认真道:   “这是一盒万应丹。她……定要卖给我。”   他已不记得那“江南贵女”长得什么样子。进门打过招呼,尽了礼数,他便起身告辞。那女子却拦着他,拿出几盒万应丹,口若悬河地吹捧起来。他怕春花先走了一步,不愿多耽搁,只好买了一盒。   春花目光仍落在账本上,头也不抬,唇边却扯出一抹讥讽:   “谈大人真是,和谁都能做点生意呢。”   “……”   谈东樵默默地将木盒从膝上挪下来,放在皮毛毡子上。   枉他有夜审阴、日断阳之名,却断不了自己此刻一脑门的官司。他在脑海里将经史子集、律法疏议、道门典籍从头到尾过了一遍,竟没有一个字能用在此刻。   倒是依稀记起了十多年前在太学念书的时候,韩抉两句话便将一个洒扫的小宫女逗得娇笑连连。   那时他甚为不齿,如今却庆幸,总算还有句话派得上用场。   天官大人清了清嗓子,慎重地道:   “你可知,我的心脏与旁人生得不同?”   他这一句没头没脑,春花和李俏儿都愣了一愣。   李俏儿道:“有什么不一样?”   “别人的心在左边,我的在右边。”   “……”   谈东樵把这话说完,便静待她二人发笑。等了许久,春花姿势不变,依旧专注地看着账本,李俏儿则满脸迷惑:   “真的吗?”   他不由得微微沮丧。虽然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但韩抉确实是这样说的,难道是经年累月,他记错了?   正在他放弃希望的时候,春花却兀自“噗嗤”笑出声来。   这下,换了谈东樵与李俏儿一头雾水。   春花侧瞄他一眼,问:“你学这俏皮话儿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男一女,男的挨着女的左肩膀坐着?”   谈东樵回忆了一下,确是如此。   春花的双眸亮闪闪地弯了起来:“但你此刻坐在我右边,所以这话儿学得不对。”   谈东樵皱眉不解:“为何不对?”   “这话的意思,原本是让你说——旁人的心都在左边,而你的心,在我——”   她原本唇带笑意,说到此处,蓦地住了嘴,双颊顿时漫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谈东樵被她的笑靥牵住了眼神,灼灼望着她:   “我的心,在何处?”   她轻咬下唇,笑意瞬间便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极淡的羞愤。   半晌,春花板着脸,轻轻将账本掀过一页:   “我记得谈大人修的是无心道,左边右边,怕是都没有心。”   未几,马车戛然而停。原来春花在京中的临时住处离得这样近。   春花拢了拢衣衫,淡淡道了声:   “多谢谈大人相送。”   径自下车。   刚走出几步,左腕忽遭一牵——   她慢吞吞地回头,牵住她的人谨慎而郑重地凝望着她:   “我错了,你……莫要生气。”   他活了二十八年,从未觉得自己蠢笨。……却原来,前二十八年的蠢笨,都巨细靡遗地攒到了今天。   他自问所做所为不违法度,不失道义,且尽出自一片善意。但在情这一物上,却似乎犯下了滔天的罪过,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的,世间只她一人。   天官大人仿佛失足跌入了一个未知的领域,从前二十八年的人生准则,已全然不再奏效。   春花默然片刻,平心静气地道:“好,我不生气。”   谈东樵没料到她如此好商量,心中一宽。但立刻察觉,事情并非他想象得那般简单。   果然,她近乎温柔耐心地偏头看他:   “但,你错在何处?”   他怔了怔。   这也是他自会馆中出来后,一直思考的问题,以他的缜密,思考了一路竟仍是无解。   是错在,未辨明情形便对她动怒?   是错在,武断地以为她会随意托付终身?   是错在,三年前那一场放纵,结下了难以割舍又无处安放的因缘?   是错在,说好了一别两宽,他却念念不忘,忍不住纠缠?   抑或是错在,他一个本不该有心的人,却在阴差阳错中生出了温柔心肝?   她的手小心地包裹在他的掌心,“桃僵”落在他手背上,肌肤相触,花容在前,却似乎依然隔着云端。   谈东樵不会说俏皮话,更不会哄人开心。若非要哄,那他只能以拙示人,以诚相待。   “所谓相亲,是姨母之命。我本无意婚盟,今日所见的不论是谁……”他顿了顿,坦诚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除了你,我此生绝无可能与任何女子成婚。”   春花沉默了,却并没有丝毫开心的神色。   良久,她垂眸,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我早知谈大人无意婚盟,又何必因我而例外?”   “三年前,是我招惹了你,你不必因此觉得对我负有责任。”   她将手从他手中轻轻扯出。   “或许三年前的事,对你而言是个亟待修补的污点。但……我无意补救,亦不后悔。”   冰黑的夜空中,忽然飘落尘埃般的白盐,京城的初雪不期而至。   春花盈盈一礼,转身拾阶入门,留下那人独立夜中,细雪落满肩头。   住处是来京城前,托了陈葛先赁下的。除了春花,还有石渠、衡儿均已入京,春花想着,待购置了宅院,一切安顿妥当,明年开春再将祖父长孙恕接过来。   进了宅院,前庭中,有一人执伞等候。   春花先是一愣,尔后露出喜色:   “十哥什么时候到的?”   “午后先去京城的几个工事看了一圈,也是刚到。”   祝十布满疤痕的脸上温和一笑,将伞挪到她头上。   “衡儿玩疯了不肯睡,石渠兄正在哄。我见下了雪,便出来迎一迎你。”   “多谢十哥。”两人共撑一伞,往内院走去。   “宅子已买下了,价钱比我之前预备的高了一些,但总归还是个好买卖。”春花说起这事,颇有些沾沾自喜。   祝十道:“你看上的宅子当然是好的。”   他停了停,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见着他了?”   春花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定是在门内看到了自己与谈东樵分别的一幕。   “嗯。只是碰巧遇见。”   “他知道……你来京城是为了他么?”   春花步子一顿。   慢慢地转过脸来,展颜一笑:“倒也不全是为了他。”   “这几年,长孙家的生意版图已遍布皇朝,比起汴陵,京城确是个更合适的枢纽,消息也更灵通些。再则,哥哥苦读了三年,正要赶明年的科考。”   祝十将手在她头顶上放了放:“那,至少有一部分是为了他。”   春花低头,像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在自己兄长面前那样,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有一部分是为了他。”   祝十不动声色地按捺下了什么。   “你可知,你们之间,除了两地之隔,还有官商之别、世俗之礼。更遑论,两个同样胸怀抱负的人怎么可能彼此妥协,相伴一生?”   “我知道。”春花洒脱一笑。   “我只是想努力一下。”   情爱这东西,春花自问懂得不多。但努力,她是最擅长的。   春花幼时经过一间古玩行,对山屏上一柄血玉如意一见倾心,便回去央爷爷买下。爷爷说,最多只出五十两,古玩行却要价三百两。   于是日日经过那古玩行,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价,努力和掌柜成了忘年交。掌柜有心帮她,碰上别的顾客来问,都暗暗以高价挡下。再后来,古玩行要搬家,出清存货,掌柜提前通知了她,她便真以五十两买下了那血玉如意。   她对那血玉如意爱不释手,把玩了五六年,终于有一日玩腻了,随手不知丢在了什么地方。爷爷说她没有心肝,不配用好东西,得到了便不珍惜,她却不以为然。   那五六年,她是很珍惜的。   那人在她心里住了三年,两人之间如隔重山,也许一切的努力最终只是徒劳,他们依旧陌路无缘。   若他真的够倒霉,栽在她手里——   至少能珍惜个五六……不,七八十年吧。   一场初雪,下至黎明方霁。   谈老太傅的作息颇有条理,寅时起身,先打一套八段锦,风雨无阻。   他推开卧房门,眼前的情景令他大为意外。   向来行止有度,分寸极严的孙儿跪在门前,头肩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东樵,你这是……”   谈东樵端正地叩头,层雪从肩上滑落。   “东樵有一事,须禀告尊长。”   作者有话说:   谈大人还是变了~都会说俏皮话儿了。   感谢在2021-09-21 21:22:00~2021-09-24 00:0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breathesky200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开心可乐酱、反派死于话多、包子、21957903、迪迪、小材、C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闲 50瓶;徐徐、明镜茹水、qixunhappy、sun 20瓶;地雷、哈哈不是celia、半夏、miumiu、昨夜星辰 10瓶;未陌 9瓶;老虎下山 5瓶;Sarah 2瓶;太阳出来了、两猫一狗、李小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鸾交凤友   雪后次日, 春花与寻静宜在城外金明池约了个茶叙。两人刻意避过了池畔的春花酒楼,在斜对面的上阳楼定了雅间。   春花今日心情如沐春风,一进门, 便打头说了句奉承话:   “寻大美人儿, 几日不见,你是不是又瘦了!”   寻静宜似嗔非嗔地瞪她一眼:“莫要调笑, 我有正经事同你商量。”   她将桌上一个木盒往前一推:   “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春花开了木盒,里头整齐摆放着十颗赭红的丹丸。   “万应丹?”   寻静宜有些意外:“你认识?”   “我刚来京城数日, 便已听许多人提过这玩意儿。阿葛在家里囤了几十盒, 就连谈大人昨日也被忽悠买了一盒。”   寻静宜怔了怔,第一反应是想问她,何时见过谈大人。   所幸责任感占了上风, 她只好压下心底无比八卦的呐喊,继续道:   “我请许大夫验过了, 这万应丹里头的成份配比, 与咱们家的祛湿丸几乎一样, 但价钱么……”   “却是祛湿丸的十倍不止。”   春花药铺的祛湿丸, 薄利多销,一颗折合二十文钱,而十颗一盒的万应丹,在京城贵人中却能卖到二两银子一盒,几乎是普通百姓一个月的口粮。   春花挑眉:“都说京城人傻钱多,难道真是我们来晚了?”   寻静宜叹了口气:“你正经些。我怀疑万应丹背后,有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春花听她如此, 也便收起了嬉笑的神情:“你细细地说。”   寻静宜道:“前几日有位怀胎的妇人来咱们医堂就诊, 许大夫给开了保胎丸三剂, 不料没过几日,孕妇的家人闹到药堂来,说孕妇下身大出血,已足四月的胎儿就这么流掉了。”   春花一怔:“莫非药不对症?”   “医堂不敢遂意处置,便报了官。后来官府查明,那孕妇不仅吃了咱们药铺的保胎丸,还连续服食了多日的万应丹。那万应丹中,含有份量不少的薏仁,虚寒的怀胎妇人是绝不可用的。”   “万应堂的伙计难道没有详细向病患解释用药禁忌?”   寻静宜冷笑:“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万应堂根本不是个大门两边开的药铺,也没有什么卖药的伙计,它只是一块招牌罢了。”   “我与许大夫将这些担忧尽数禀报了京兆尹,衙门却说,万应丹无毒无害,买卖自愿,并无疑点,反而说我们恶意滥诉,是嫉妒人家挣得多。”寻静宜忧虑道,“万应丹风靡一时,确实对咱们春花药铺的生意有些影响。但这并不是我担忧的主因。即便是梁家当年,也只是在药材来源上有些说不清,卖给百姓的药品,安全与疗效都必是靠得住的。你我两家经营医药多年,深知此业最忌急功近利,若有疏失,必是遗害百姓的大罪。”   “这些年,我虽学着经营香药局与药铺,但经验还是局限在铺子里。万应丹这事,搅得我日思夜想,茶饭不宁,想来想去,也只有同你商量。”   春花神情凝重起来:“一无伙计、二无店铺,药品也是虚头巴脑,价格高得离谱,却能卖得处处可见?”   如此说来,这万应堂果然有些门道。   她起身,招呼李俏儿取来笔墨,在案上布开一张大纸。   “你将那万应堂的老板背景,药材供应、售卖方式和利润来源详细与我说说。”   寻静宜笑了。   这些年的合作,她对春花的处事习惯再熟悉不过,这妮子见多识广,脑子灵活,胆大心细,手下又勤快。她动脑子时常喜欢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记下些思考的絮语。   而若是见她摊开一张大纸,细细勾画,那便是郑重其事要大干一场了。   “还有一件,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春花斜睨她一眼:“那一年药材库清点,我俩挤在一张榻上睡了三个晚上,你如今都忘了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寻静宜:“……”   这丫头,人是极靠谱的,就是嘴上不大靠谱。   她招呼春花来到窗前:“你看对面,你家春花酒楼的伙计们都在做什么?”   春花早将酒楼生意交给了陈葛掌管。这家分店是京城第三家春花酒楼,今年刚刚开业,虽然出品是汴陵风味的招牌菜,但地段与装潢都是上上等,自开业之后,在京城贵人之间风靡一时,一座难求。   春花眸中带着些笑意,向寻静宜所指处望去,笑容却倏然凝住。   春花酒楼的伙计们人人手捧着两盒万应丹,正挨桌挨房地展示,个个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你不是好奇,万应丹为何畅销不衰么?其中便有你家陈葛大掌柜一份大功。”   春花沉默了。   良久,她转身,敲着眼前的桌案:   “这才是你找我来最重要的意图吧?想提醒我,陈葛背着我利用长孙家的产业,做万应堂的生意。”   寻静宜温婉一笑:“常言道,疏不间亲。这几年陈葛与长孙家同气连枝,如家人一般,我是个外人,自然不好随意说他什么。”   纤纤玉手轻巧地端起一盏茶碗,递到春花面前,风姿优容得不像话。   “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眼睁睁看着朋友受损却什么都不做,那还算什么朋友?”   日暮天黄,华灯初上,长孙家的厨娘在小花厅布了晚膳,便去请主人们来用膳。   长孙衡快满五岁了,正是喜欢问问题的年纪,围着长孙石渠一个劲儿地问:   “爹爹,为什么今天这么多好吃的呀?都有谁来吃饭啊?”   “静宜姑姑来吗?十叔叔来吗?葛舅舅来吗?”   “那,是他们来的话,我可以先吃一口吗?”   春花与祝十在桌前坐下时,石渠正竖着食指教训儿子:   “葛舅舅都还没到呢,你先忍一忍。”   衡儿不依,开始小肉虫一般在扭绞起来,泫然欲泣的样子。   春花敲敲桌子:“衡儿,夹一颗四喜丸子。”   衡儿大喜,从石渠怀里挣出来,向四喜丸子伸出魔掌。   “一会儿葛舅舅来了问,丸子怎么少了一颗啊?我们就说是衡儿偷吃的。”   肉乎乎的小爪子在四喜丸子上停了下来。   衡儿在面子和食物之间挣扎了半天,愤然瞪了姑姑一眼,又连坐地瞪了爹爹一眼,气鼓鼓地坐回去,不说话了。   祝十笑起来:“你欺负起小孩儿,真是得心应手。”   不久,陈葛踏着重重的步子进来了。他俊俏的脸上心事重重,虽瞧见衡儿,立刻绽出笑意,抱起哄了一会儿,但放下孩子,立刻又回复了铁青的脸色。   石渠笑嘻嘻道:“明日阿十要去黔南谈生意,今夜这顿饭算是为他践行了。阿葛,你日日说忙,也是好久没有回家吃饭了。”他执箸一指,“你看,这都是你爱吃的,水晶肴蹄、软兜长鱼。还有阿十爱吃的秋露石耳、白袍虾仁。难得春花今日回家早,特意吩咐了厨下做的。”   陈葛原本心不在焉,听闻此言,面色陡然一变,愤然道:   “这是什么家?是你们的家,却不是我家!”   石渠和祝十一怔:“阿葛,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葛冷冷一哼:“这就要问我们说一不二的春花老板了。”   “你凭什么封我的铺子,裁我的伙计,还盘我的货?”   春花正为祝十夹一个肥润的大虾仁,神色不动,垂眸道:   “不是说好了,饭桌上不谈生意么?”   陈葛一怒:“这是生意的事儿吗?你收走了所有的万应丹,还跟伙计们说,今后敢卖万应丹者,逐出春花酒楼永不录用,是也不是?”   春花点点头。   “你以为我卖万应丹是为了中饱私囊?他们万应堂生意做得这样大,我们就不能学习借鉴一下么?非要像在汴陵那样,起早贪黑,劳碌奔波吗?”   春花淡淡扫他一眼,命奶娘把衡儿抱离。   “阿葛,你非要在这里闹,我就同你好好掰扯掰扯。”   “我听说,你在万应堂已混到了个‘香主’的位置,底下有十几个‘令主’、一百多个‘店主’,每个人入堂都要缴一笔不菲的银子,名为囤货,实则是入堂费。按他们的说法,你每个月,靠这些人头便能净收五千多两银子。你也是多年的生意人,你摸着良心说,这些银子,是从你们二两银子一盒的万应丹中来的么?”   陈葛一怔,半晌撇开头,道:“不然还能从哪里来?”   春花沉着脸,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从入堂费里来!”   “一人入堂,一家入堂,全村卖丹。真正买万应丹的人,都是想靠它一夜暴富的人!卖家就是买家,买家就是卖家,真实的行市里根本就没人需要这玩意儿。而你们,吃的不是买丹卖丹的价差,而是抓人头的第一笔投名状!”   “那又怎么样?我不是挣到钱了吗?一家春花酒楼,一个月的净利才多少?最火的那家也不过五千两!我一个月轻轻松松挣五千两,不偷不抢,难道不是我的本事?”   “那你挣的五千两呢?”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春花冷笑:“你每月挣到的钱,无一例外,又投进万应堂去买丹了罢?”   陈葛沉默了。   春花叹了声:“贪则愈贪,再无止境。阿葛,这种生意,只能吃到一时的光鲜。过些时日,没了新的人头可抓,那万应堂背后老板将所有银钱一卷,你们这些‘香主’、‘令主’、‘店主’和普通堂众手上便只剩一堆永远卖不出去的万应丹。你还算有些家底,那些最底层的堂众,图着暴利,将家财都变卖了投进去买丹,以后可怎么活?”   她将手轻轻放在陈葛臂上:“阿葛,这不是生意,是骗局。迷途知返,亡羊补牢,为时还未晚。”   陈葛垂首,思绪起伏挣扎良久,眸中蓦地闪过一抹异色。   他一把挥开了春花。   幸而祝十反应极快,一把托住她腰肢,才不至于摔在桌上。   祝十面现怒色:“陈葛,你做什么?”   陈葛神情动了动,又硬起心肠怒喝:“我知道,你们都看不上我,因为我和你们都不一样!”   春花一震,微微动容。   陈葛是个二五子,这事他们都知道,却很少谈论。她从未想过,在陈葛心中是如此介意这种不同。   “长孙春花,我告诉你,生意不是只有你一种做法,我陈葛也不可能一直屈居你之下!”   撂下这口不择言的怒语,陈葛掉头负气而去。   石渠一惊,待要去追,春花硬声道:“让他去!”   石渠有些无奈地回头看她。她有些倦怠地闭上双眼:   “他本是个独行客,自由放诞,受不得拘束,能和咱们家有这几年的缘分,已是不易。他若想走,我绝不拦,但……是非黑白,一定要教他清楚。”   作者有话说:   这章不谈恋爱,谈友情、亲情。   又及,这个万应丹究竟是个什么生意,大家应该看的出来吧?默orz~   感谢在2021-09-24 00:03:15~2021-09-27 21:4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islingtonS120、26015080、小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宋希里、开心可乐酱、39942247、breathesky2007、瑪莉有隻小肥羊、青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na、白色风信子 30瓶;瑪莉有隻小肥羊 20瓶;Mmei、阮有愚、rose 10瓶;青色 5瓶;Foxpp 4瓶;和风拂面 2瓶;两猫一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山阴/道上   这一顿饭吃得是食不甘味, 各自闹心。膳罢,石渠去陪衡儿玩耍,春花则送祝十出去。   出了正堂, 已是夜照玄阴, 暮云杳杳。冷风拂面,祝十便解了身上大氅, 为春花披上。   春花道了谢,瞥见他神色:“十哥觉得阿葛这事我处置得不妥?”   祝十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了想:   “我记得两年前,石渠和阿葛饮酒, 饮得大醉, 瘫在亭中,其后石渠先醒来,一眼便看见原本阿葛趴着的地方是一头毛茸狐狸。”   “那狐狸还睁着醉眼唤他。石渠兄吓得一路跑去找你, 恰好被我撞上。”   春花想起石渠肝胆俱裂的模样,不禁微笑。   那时, 是祝十好言安抚了石渠。他说老五与人都是世间平等的生灵, 不应区别以待。是人的时候, 能做家人、朋友, 是老五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了呢?   石渠虽然吓得筛糠一般,却还是把祝十的话听进去了。虽然初时心里有些打鼓,慢慢的便也接受了。   “我自问,从未以区别心对待过阿葛。”春花认真道。   “若今日是石渠,或是我做出了如阿葛一般的事情,你会如何做?”   春花一愣。   “你们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祝十笑了:   “春花, 你这人防心重, 心肠又硬, 翻脸比翻书快。要得到你的信任,需要长年累月的努力,但要失去你的信任,太容易了。”   他面上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隐痛。   “阿葛曾与你为敌,使过些不入流的手段,你虽肯用他,内心深处怕是从未信任过他。出了此事,你一不向他查实,二不听他辩解,又是封账又是杀威,把那些收拾异心管事的雷霆手段一使,阿葛哪有招架之力。”   祝十将目光投向极远处:“阿葛犯了错,自有律法制裁,该如何定罪,你那位谈大人比我们清楚。作为家人,更应当了解他的苦衷,及早以包容之心劝他迷途知返,而非大加挞伐,让他越陷越深。”   他顿了顿:“这也是我最为痛悔之事。”   “我再问你一次,若是我做了这样的事,你会如何处理?”   “……”春花张了张嘴,在祝十清澈的眼神中,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她道:“十哥,你这么好,真该有个好女子,疼你爱你才是。”   两人行至门前,春花将身上大氅褪下送还。   “十哥的提醒,春花明白了。阿葛虽然有时糊涂,但未必糊涂到了这地步。万应堂中,或许另有隐情。”   祝十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个乌铜的面具系上,遮住残损的半边容颜,接过大氅,飞身上马。   “我明早直接启程,来去两月,应能在春寒之前赶回来。黔南风物佳,春花有什么想要的?十哥为你带回。”   春花立在马下,飞扬一笑:   “黔南产烈酒,十哥捎一坛回来吧。”   尘催轻骑,祝十一路策马来到郊外的垂云观。知客的小道姑一见是他,也不多问,径直放他进了后园。   后园有一上了深锁的大门,门边站着个天生哑巴的少年,容貌殊为丑陋,见祝十过来,他径自开锁进门。   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比划声,随后,是木轮咯吱咯吱滚过石径的声音。   祝十便对着高墙,跪了下去:   “儿要去黔南两月,望父亲一切安康,待儿回来,再向父亲请安。”   吴王夫妇原本被圈禁在天牢之中。大约一年前,吴王妃染了重疾身亡,吴王哀痛过度,双腿竟没了知觉,无法行走,只能靠轮椅行动。   垂云观的乐安真人出家前是位郡主,按辈分该称吴王一声叔父,便向皇帝求了恩典,将吴王从天牢中迁出来,到垂云观中安养。   祝十得知了这消息,便忍不住在垂云观外徘徊,刚好遇上了乐安真人,还一眼认出了他。乐安与他也算童年玩伴,替他隐瞒了身份,还安排他偶尔能与吴王隔墙对话。   那哑巴少年是个身份下贱、无父无母的乞儿,因偷盗食物几乎被人当街打死。恰遇着乐安真人的车马经过,出家人慈悲为怀,赔了金银,救下他一条命。他无处可去,乐安真人便收留了他,连名字也未取一个,只叫他做小哑巴。   小哑巴也有用处,譬如深夜密见钦犯这样的事,也只有哑巴能保守秘密。   高墙之内,沉沉地咳了两声。但吴王的话音虚弱,已不足以越过高墙。   祝十忐忑地等着,不久,小哑巴从门内出来,对祝十比划了一番。   “坐轮椅的说,让你以后不用来了,忘了过去,过新的生活。”   “他身体还好吗?”   “不好,大夫说最多能撑一年。”   祝十沉默了。   小哑巴继续比划:   “真人让你去见她。”   祝十犹豫了一瞬,还是跟着小哑巴去了后堂。   乐安真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两年前受道门点化,出家修行。一身素净道袍非但没有让她蒙上沉闷苦涩的阴影,反而更加衬托出她的天生丽质,妩媚的眉眼中还暗藏着一丝清冷的英气。   祝十进来的时候,一眼望见她衣襟微乱,雪白的颈上一点朱红的吻痕,显是刚刚享受过一场欢愉。   他脸上微微一烫,连忙移开眼光。   跟着进来的小哑巴却死死地盯着那吻痕,半天才垂下头。   乐安捋了捋凌乱的鬓发,不以为意地笑道:“看什么?”   小哑巴暗暗握了拳,退到房门之外。   祝十则咳了声。   京中贵女位高者,确有许多不愿受世俗婚姻羁绊,出家为女道士,实则放浪形骸,四处留情。   “表哥心里在想,我怎么这样不检点?”   祝十道:“人各有其所乐,旁人无权置喙。”   乐安挑眉看他:“但……表哥却不愿与乐安同乐。表哥心中早有佳人,即便她心里对你毫不在意,你也不肯另做她求。”   她莲步轻移,挨得极近,吐气如兰:   “表哥,你一不建功立业,二不鲜衣美食,三不与有情人做欢乐事,岂不是白来一场人间?”   祝十退后一步:“乐安,我已是残念之躯,既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你。”   乐安冷笑:   “那你还活着做什么?何不立即去死?”   祝十知道她性情如此,也不生气:   “我的命是她捡回来的,若还能对她有一点用处,我就满足了。”   乐安怔了怔,久久无语。   半晌,她回身坐下,脸上再无戏谑挑衅,只淡然道:   “表哥去黔南,多久回来?”   “腊月之前,必赶回来。”   乐安静了一瞬:   “要赶回来为她庆生么。我晓得。”她轻轻哼了一声。   “表哥,我只有一个请求,你这回出门,为她带什么礼物,就一样为我带一份。”   祝十虽不解,但也觉并不难办,便一口应下。   他深深一揖:   “乐安,多谢了。”   祝十离去后,乐安转身步入内室。   香闺之中,云纱垂幔,暖香旖旎,她褪下一身道袍,滑落满肩青丝,如灵蛇般爬入芙蓉帐中。   床上裸身的俊美男子在半梦中嘟囔了一声,似乎是问她去哪儿了。   乐安道:“见了个客人。”   男人睁开惺忪的眼,皱眉瞪着她:   “你除了我,还有别的客人?”   乐安“啐”了他一口:“是真的客人,不是你这样的‘客人’。”   男人还要细问,她脸色倏然一沉,甩开环抱过来的臂膀。   “你管好你的万应堂便是,怎么敢来管我?”   男人见她翻脸,登时慌了神,好言哄道:   “冤家,我哪里敢管你!若没有你给我的好虫儿,哪来的万应堂?”   乐安冷哼:“你和我相好,都是为了我的虫儿吧?”   男人越抹越黑,立刻指天发誓:   “全天下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是丑八怪,我心里只有你!乐安,我就是嫉妒,嫉妒所有出现在你身边的男人!就连你收留的那小哑巴,多看你一眼,我都想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极端的嫉妒情话讨好了乐安。她展颜一笑:   “我捡那小哑巴回来,只是为了方便做事,不至于泄密。这你也要吃醋?”   男人立刻觍着脸:“我只吃你的醋。”   乐安盯着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冤家。”   男人低沉地笑了,粗砺的大手扶住她香肩,轻轻一推,健壮的身躯随之压了上去。   两人的喘息愈加深重,登到极乐处,乐安轻轻唤了声:   “萧淳!”   男人于粗喘中一怔:“你叫我什么?”   乐安紧咬下唇,摇了摇头,伸手拉下他那酷似故人的英俊面容,以唇封起他的疑问。   男人当然不叫萧淳,他名唤谢庞,乃金明池中修炼千年的一只老五。   数百年前,谢庞化形之时,恰逢一姓萧的新科状元乘船泛舟于金明池上,谢庞觉得他长得不错,便照着化了人形。   两年前,乐安郡主出门游玩,于金明池落水,被谢庞救起,两人自此情愫暗生,因门第相隔,乐安自请出家,两人始能夜夜私会,倒凤颠鸾。   但谢庞不知的是,真正的乐安郡主在落水之时便已身死。   不过是东海仙子偶然经过金明池,人面桃花,惊鸿一瞥,心有不甘,遂自困于凡人之躯,一晌贪欢。   芙蓉帐内,一片春声。轩室之外,小哑巴忠实地守卫着,不让他人靠近,一如往日。   作者有话说:   两章不见的谈大人:我知道你们都在等我入赘,在努力了,还跪着呢~   ps,真的没想到,这章的小标题居然被屏了~~orz   感谢在2021-09-27 21:49:08~2021-09-30 22:2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材、七月田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听雨的向日葵 22瓶;水孩儿 20瓶;紫冰幽幻 17瓶;妆哥 16瓶;阮有愚、石头、Eiena 10瓶;扁桃体不发炎 5瓶;两猫一狗、乖,乖听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虎荡羊群   立冬过后,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金明池上的荷叶也都只剩灰黑的秃枝了。   连日来,断妄司里的气氛越发阴沉, 同僚们见了面都是悻悻对视一眼, 尔后叹一声气。自从天官大人从燕北回来,大家的办案时效缩短了一半, 手上的案子却仍是越堆越多。谈东樵仿佛个万能发条,碰上谁都要拧几圈儿,审案卷比蹴鞠场上的门将盯得还紧。   用闻桑的话来说, 他俨然有从“孔刀”再进化成“孔屠”的架势。   就在天官大人的冷脸越来越似上冻的水缸的时候, 韩抉得出了个结论。   “他恐怕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   闻桑挠头:“最近司中没有什么疑难大案啊,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案子。”   “咱俩打个赌,这难事儿, 定是个私事。”   “赌赢如何,赌输又如何?”   韩抉道:“我赢了, 你买我一盒万应丹。你赢了, 我买老樊一盒万应丹。”   “……哎, 凭什么我要替老樊卖万应丹?”   师徒俩大胆猜测, 却无处求证,旁敲侧击了许久,全然探不到天官大人的底。   输赢还未见分晓,老樊却出事了。   老樊媳妇儿在西市北七坊看上了一座小宅院,屋主急用钱,肯以三百两银子成交。这些年老樊辛辛苦苦,刚好攒下三百两, 这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置业良机。老樊媳妇儿稳住卖家, 回家便要拿钱, 却发现老樊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了万应丹。   老樊信誓旦旦地解释,他囤的万应丹全卖出去,能净赚三百两。再加上底下还发展了几个“店主”,单靠抽成两口子的养老都不用愁了。   老樊媳妇儿只知道眼看到手的宅院没了,家里只有一堆不认识的药丸儿,气得嚎哭连天,引得街坊四邻围观。老樊面皮薄,见媳妇儿吵闹不休,动手打了她。老樊媳妇儿也是个刚烈的,愤然收拾了东西回乡下,临走留了一份和离书,说要带着孩子改嫁个老实庄稼汉,再不受他这城里人的气。   老樊在断妄司辛辛苦苦干了十年,只落下一堆万应丹,眼看媳妇儿也要跑了,只得蔫蔫地来向韩抉请辞。京城居大不易,不如回乡下种田,至少妻儿在身边,有个温饱。   韩抉听了这事,也是心有戚戚焉。他母亲霖国公夫人袁氏为了卖万应丹的事,和霖国公韩彻几乎是日日吵架,争斗不休。袁氏埋怨韩彻不支持自己的中年事业,韩彻则抱怨袁氏在万应丹上投入了许多钱财,为卖丹还得罪了许多故交好友。   韩家毕竟家底厚,经得起折腾,老樊却是经不住折腾了。   韩抉正要在老樊的辞呈上签字,谈东樵一脚迈了进来。   “听说你要辞职回乡?”   老樊偷眼看他,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为何请辞?”   “方才……已和韩大人解释过了……”   “若没别的急事,就再说一遍。”谈东樵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势。   老樊只得将家里那点狗屁倒灶的事重说了一遍,直说得满脸臊红,唯恐天官大人突生雷霆之怒,骂他堕了断妄司的清白威名。   谈东樵却没有动怒,沉吟片刻,问道:   “你买的那些万应丹,不能向万应堂退货么?让他们把银子退给你。”   天官大人此前从不和属员们谈论私事,如此有人情味,倒是头回见。但老樊无暇细想,大惊道:   “不可!堂里都是体面人,还有大香主、令主成千上万地买,我这点钱都要退货,传出去,我老樊真是脸都不要了!”   谈东樵皱眉:“你的脸面,比在京城买宅子还重要么?我记得,嫂夫人盼这宅子盼了许多年了。”   老樊面上浮现一丝挣扎,但眸中倏然掠过一抹金光,挣扎便荡然无存了。   “退货是不能退的,我还指望万应丹发财呢!”   谈东樵沉默一瞬:   “也好。韩抉,给他签辞呈,让他走。”   老樊瑟缩了一下,接过辞呈,转身向门外走去。   异变在此时陡生。青影暴起,如鹰隼破风向老樊袭去。老樊虽有所觉,动作已慢了一步,颈项遭人擒拿,被倒提着狠狠掼在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   还未看清眼前情形,沉沉法诀已响:“无定乾坤网!”   捆妖的仙网从老樊腰间激射而出,将自己的主人团团捆住。   谈东樵动作未停,撮掌成指,指尖射出许多细细地光丝,直没入老樊左眼中。老樊登时如受伤的野兽般嘶声大叫起来。   闻桑见状大惊,欲说什么,却被韩抉拦住。   谈东樵丝毫未移,周身气息凝然,指尖光丝愈加绵密地推入老樊眼中,不多久,光丝如索,从老樊眼中拖出一只两寸长,小指腹粗的金色小虫!   这是……韩抉吃惊大喝:   “老樊,你何时被人种了只应声虫!”   谈东樵道:   “应声虫一般为灰白色。这金色的,不是应声虫,是东海的贪蛊。”   传说东海水晶宫财宝众多,为防盗贼,特以陆上的应声虫与东海宝气相和,产出一种金色的蛊虫,名唤贪蛊。贪蛊分母虫和子虫,见财宝者,只要心中生出贪念,便立刻会被子虫占据心智而毫无所觉。母虫但有言语,只要与中蛊者贪念想和,子虫便无有不信、无有不从。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冷汗从老樊头上不断涌出。谈东樵松开桎梏,他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地上。   “我也不知……什么时候……”   “是第三次去万应堂,听谢堂主讲经!”谢堂主容貌昳丽,举止潇洒,口若悬河,谈笑风生,听过一次谢堂主讲经,无不对他心悦诚服,肝脑涂地!   韩抉忧虑地与谈东樵对视一眼,蓦地想起什么,大惊失色:   “老谈!我娘……今早和我爹大吵了一架,然后就出门去了,正是要去听什么堂主讲经!”   谈东樵神情也是一变:   “姨母可说了去何处听经?”   “擎天阁!”擎天阁台高九层,俯瞰金明池,遥对宫门,四檐铜铃长年迎风轻响,阁顶一座百年铜钟,非皇室亲临,不得奏响。这是京城最高的楼台,也是王公贵族最喜欢的宴饮之所。   “闻桑,立刻召集司众,传令京兆尹,封锁擎天阁!”   闻桑得令而去,谈东樵与韩抉不等司众,先行策马向金明池而去。   行程不过数里,骏马如离弦之箭,顷刻间,擎天阁已在眼前。两人勒住马头,还未下马,浑厚的钟鸣毫无预兆地轰然响起。   音浪撞破熙攘安乐的京城白日,百姓们纷纷震动,望火楼上的火卒们骚乱起来。   “谁敢擅敲擎天阁钟?!”   惊惶失措的人群从擎天阁中涌出,有人哭喊,有人失魂:   “擎天阁上有妖怪,大妖怪啊!”   谈东樵伸手抓住一个:“是什么妖怪?”   “大螃蟹……大狐狸啊!”   “……”怎么又是水产又是走兽的?   事涉至亲,韩抉是少见的惊惶,也抓住一个眼熟的,问:   “可见着霖国公夫人了吗?”   那人显是认识他,扬手往阁上一指,嘴里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囫囵话:   “在……上头……还有三个女的,被妖怪……”   谈东樵一凛,一把拽住恨不得立刻扑进去的韩抉:   “那老五意在求财,不会轻易害命,你功夫稀松,还是我一个人上去看看。”   他逆人流而上,行至半途,灵台上突然轻轻被叩了三下。   尔后,一个无比熟悉的嗓音忐忑响起:   “咳咳,谈大人?”   他倏然愣住。   三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她通过“桃僵”唤他。这些日子以来,他日日都在思索她所说的话,思索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入赘之事尚未得到祖父首肯,他自觉,还未有资格去见她。   谁知她却在这节骨眼儿上出声了。   谈东樵心情有些复杂,脚下却未停:   “春花,此刻不是好时候,擎天阁钟撞响,有妖物作祟,待我了解此间事,再去找你。”   对面默了一瞬,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擎天阁钟,是我撞的。”   谈东樵陡然收住步子。   灵台上蓦然逸出一长串惊叫:   “呜哇……好大的螃蟹……谈大人,救命啊!”   擎天阁顶,春花老板一手扯着霖国公夫人,一手扯着寻静宜,缩在铜钟后面。   铜钟外,磨盘大的黑毛青壳大螃蟹正张牙舞爪。   春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今年中秋,还是该多吃几头蟹的啊!   事情要从早上说起。   春花托了既做万应丹生意,又卖了她一套宅院的陈嬷嬷引荐她进入万应堂。陈嬷嬷知她是头肥羊,信以为真,立刻告诉她,这日万应堂谢堂主亲自在擎天阁讲经,有幸当面聆听的,都是京中权贵和堂里高层的香主。   春花花了一百两银子,从陈嬷嬷手里买到了亲耳聆听谢堂主讲经的宝贵机遇。   李俏儿奉命监视了陈葛数日,探得陈葛也要去擎天阁听经。春花想,既是听经,应当是个高雅端庄的场子,便拉上寻静宜一起去开开眼。   两位女老板特地挑了两身高雅端庄的素净衫裙,登上擎天阁,却发现在座人人都穿得珠光宝气、花红柳绿。   寻静宜颇不适应,皱眉低声对春花道:   “卖个药丸,能讲出什么经?”   春花也没见过这阵仗:   “大约,是讲致富经?”   挨着她二人,坐着位中年贵妇,听见两人耳语,神秘兮兮凑近道:“不仅是致富经,更是修身、齐家之经,可澄明心志,祛除杂念,修得大功德,收得大福报。”   春花:“……”   寻静宜无语:“听上去,这位谢堂主只差一步就要成佛了。”   中年贵妇听了,竟然并不觉得是讽刺,认真道:“谢堂主是点化我们的恩师,若非对众生心怀悲悯,早就能成佛了。”   她上下打量春花和寻静宜一番,心里已先对貌美的有了几分好感,亲亲热热拉住她手:   “这位姑娘,是第一回 来吧?家住何方,父母经营何业,可曾婚配啊?喜欢什么样的才俊,本夫人可为你多多留意!”   “……”寻静宜默默垂下头,向春花使了个眼色。   春花不着痕迹地将寻静宜的手扯出来:   “我家这妹妹,确实还未婚配呢!敢问夫人府上何处?”   热心的中年贵妇挺了挺胸脯,骄傲道:“你们不是京城人吧,竟然不识本夫人?”   姗姗来迟的陈嬷嬷气喘吁吁地在一旁坐下,见了她们,连忙又站起:   “春花老板,这位便是霖国公府的韩夫人!”   春花一怔。   “您是……韩小公爷的母亲?”   袁氏上下打量她:“你认识我那没出息的儿子?”   “……”   春花蓦地绽开一朵谁看了都立刻生出亲近之心的笑花,反手回握住袁氏的手:   “我说怎么一见您就觉得面善呢!夫人生得实在太年轻了,怎么也不敢想您有个成年的儿子啊!”   “……夫人,其实我也未曾婚配呢!”   作者有话说:   大家国庆都吃大螃蟹了吗?   我今天吃了一头公蟹,膀大腰圆,肌肉十分健硕~   感谢在2021-09-30 22:21:52~2021-10-03 00:4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50瓶;咕哒子、Wilde 10瓶;49128210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蚕绩蟹匡   春花本是见个和尚也能扯两篇佛经的人, 又善于在耐心的聆听中挑拣出关键的言语适时应和,不过三言两语,便成功博得了袁氏的好感。   袁氏只觉得这姑娘亲切又善解人意, 从前与年轻一辈打交道的挫败感统统被驱散, 恨不得收了她做干女儿。   “儿子成人了,不服管教。我家那死老鬼除了上朝便是约棋友下棋。与其做个没用的闲人, 倒不如出来做点生意,也贴补些家用。听说江南有许多女子都出门经商,比男人都厉害!”   春花笑盈盈地将手扶在袁氏小臂上:   “袁姨说的是, 女人手里有了钱, 腰板儿也直呢。”   几人闲坐叙话,不多时,忽闻鼓铛喧哗, 鞭炮争鸣,四个青衣少女手执鲜花在前, 金翠步障遮挡浮尘, 引出一个翩翩大度的玉面郎君。   阁中有一方寸大的小高台, 那郎君施施然登台, 转身向众人风流倜傥地一揖:   “诸位同侪,不才谢庞,有礼了。”   谢庞着一身蟹壳青,袖缘绣黑线,面目沉稳温和,有那么点高深莫测,又有那么点平易近人, 正是那种女人会暗中恋慕, 男人也渴望跟随的男人。   袁氏对春花和寻静宜耳语:“我家有个呆外甥, 也好着青衣,一年四季好似套个冰灯在身上,冷嗖嗖的,比谢堂主这如沐春风的气度可差远啦。”   春花自然知道这“呆外甥”是谁,忍不住道:   “春风轻浮烦扰,依我看,冰灯也很不错的。”   寻静宜最知道她底细,噗嗤一声,漏出轻笑。   便在这时,两人望见陈葛也进了阁中,连忙埋低了头颅。所幸他一脸心事重重,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丝毫没有察觉异样。   谢庞已在小高台上口若悬河地开讲:   “我知道,诸位同侪今日能来此,都是冲破了家人和世俗的重重阻挠。他们不理解我们,不支持我们,但我们自己知道自己做的是何等宏伟事业。不要怕,那些阻拦我们上进的人,无非是害怕我们有了赚钱的本事,就不要他们了。诸位,我们要包容我们愚昧守旧的家人,原谅他们,带他们来听一听看一看,万应堂是个温暖人心的大家庭,在座的都是彼此的兄弟姐妹。   “谢堂主说得好,我家那老头就是个最愚昧守旧的人!”袁氏想起早上刚吵完的架,十分地愤愤。   “……”春花默了默。这位谢堂主,真是深谙挑拨离间之道。   今日他讲的是杨朱经,讲“六欲皆得其宜”,“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人生在世当求“全生”,以“存我为贵”。讲罢经,谢庞命随侍的少女取出几幅卷轴,其上绘着几位级别最高的“香主”新置的宅院,车马、画舫、新娶的美貌妾室,奢华鲜丽,令人心旌意动。   初听上去,谢庞所言颇有道理,振聋发聩。但他只讲了利己和从欲,却不讲节制和兼利。堂众们听了个古圣贤的名头热闹,又听了个随心所欲的身心舒畅,末了便以为,只要听谢堂主的,便能挣到数不清的金银财宝,过上他这样风流潇洒的生活,且能将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欲望变得无比高尚。   讲到激动处,谢庞高举起双手,大声道:“大家都知道汴陵有位女财神,名唤长孙春花,买卖做得极大,但她最初,不也是靠卖药丸发家的么?长孙春花可以,你们也可以!焉知三五年后,座中诸位不会有李春花、赵春花、陈春花?”   春花坐在下方,听得此言,不由得猛然一震。   台下堂众中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长孙家是如何发家,或者也不在乎,他们沉浸在无所不能的情绪中,挥舞起四肢,连连应声喝彩,眼中只有那极度骄奢淫逸的享乐和毫无根基的豪情壮志。   便在此时,自台上弥漫出一片淡淡的金气,无数绣线般纤细的金色小虫在金气中漂浮,向每一个聆听谢庞讲经的堂众飘去。而众人神情渐渐,竟对这异象毫无所觉。   一缕金线虫停在陈嬷嬷面前,毫无声息地钻入她眼珠中去了。而寻静宜、袁氏和陈嬷嬷自己都正襟危坐,神情渐渐迷乱激动。   春花惊得面无人色,似乎只有她能看到这奇特而诡异的情景。她急拍寻静宜肩膀:   “闭眼!”   寻静宜一愣,下意识闭上双眼,向她袭来的金线虫无处可入,便掉头向袁氏而去。寻静宜倏然惊醒,仿佛做了一场虚空大梦,一时竟有些昏沉。   “春花,这……”   春花面容一沉,又在袁氏肩上重重一拍,要如法炮制,袁氏却丝毫不为所动,扯开她的手,双目仿佛黏在谢庞身上。   春花一急,将左手挡在袁氏眼前,忽觉腕上“桃僵”蓦地一热,金线虫在距离她两寸的空中倏然化为了齑粉,飘落在地。   方寸高台上,谢庞蓦然警觉,微凸的利眸如电般射向堂下,一眼就望见了春花。   只这一眼,春花便知道对方绝非善类。   ……这大概就是冤孽吧,她一个本分生意人,三年来过得太太平平,到京城刚见了某人一面,就又碰上妖魔鬼怪了。早知如此,就不该拉寻静宜一起来看热闹,嗯,她自己也不该来。   但事已至此,只得先发制人。   她霍然起立,飞快地捏住一只在空中漂浮的虫子,大喊一声:   “妖怪放虫害人,大家小心!”   这一嗓声嘶力竭,险些喊破,阁中众人纷纷一惊。有少数几个第一次听讲经的,立刻如寻静宜一般醒悟,察觉了眼前漂浮着的金线虫,惊恐尖叫起来:“这是什么虫?”   而更多的人,却只是懵然四顾,不知所措。   谢庞一惊,怒道:“是谁在此妖言惑众?”   除了少数几个新人,老堂众们登时齐齐回首,对春花怒目相向,眸中一抹金光同时闪过。   寻静宜吓得发怯:“春花,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春花微微愣神。她知道,此处都是谢庞的堂众,对他深信不疑,万一群情激愤,恐多是非。但……   环视周遭,如袁氏、陈嬷嬷、陈葛这般,人人都睁着懵懂双眸,浑然不知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圈套。   春花将手中捏着的金线虫往寻静宜手里一塞:   “你先走,出去便去寻谈大人,就说此处有妖物,他姨母也在此。”   寻静宜知她必有计较,只得道:“你多小心。”转身向外走去。   春花神色坦荡,仰首迎向谢庞的逼视,负手徐徐登台,面向惊愕的众人。   “方才听了谢堂主讲经,觉得实在精彩。有几个问题,想向谢堂主请教。”   “敢问谢堂主,入万应堂者,可有门槛?”   谢庞冷声道:“锐意进取者,皆可入我万应堂。”   “那就是没有门槛了。”   春花摇头一笑:“第二个问题,自打盘古开天以来,可曾有过什么好东西,是无需苦读、苦练、苦修,只要有几个亲朋好友,嘴上说一句上进,就能握在手中的?”   众人同时一默。   “从前没有这样的好东西,今后也不可能会有。这世上,赚钱的法子很多,鱼有鱼路,虾有虾道。正道赚钱的法子,总脱不开三样:智、巧、勤。卖万应丹,沾着哪一样?”   谢庞眯起眼:“你究竟是谁?”   春花深吸一口气:“不才我,正是谢堂主刚刚提到过的,长孙春花。”   众人大惊。   “让各位见笑,我家并不是靠卖药丸起家的。我祖上三代开钱庄,到了这一代,才有些积蓄,加上些许努力和时运,将产业扩大。我自幼研习看账,随祖父走货船,踏过千山万水,开药铺之前,我在药材行做过三个月学徒,开营造行之前,我走遍汴陵所有营造工地。时至今日,我仍是日日寅时出门,辛时方才睡下。”   “若有人说,不论是谁,都能通过同一条路发家致富,那这条路,必然是条死路,而这人,也必然是个骗子!”   谢庞脸色大变,面容立时森冷:   “这人不是长孙春花,是个妖女!她看不得我们万应堂生意兴隆,要断咱们财路!各位同侪,今日万不能让这妖女跑了,否则咱们辛苦得来的赚钱机会,就会毁在她手中!”   这指责毫无根据,悖妄之极,底下众人却丝毫不疑,双目发红,纷纷站起身来,堵住春花去路。   “对!她是个妖女,别让她跑了!”   “抓住她,关起来!”   “她不让我们发财,打死她!”   忽有一人飘然跃至,挡在春花面前,却是陈葛。   他脸色青白,眸中金光微烁,口中却道:   “堂主,她是我的……”话到嘴边,他自己先是一怔。   长孙春花,算是他什么人呢?   然而此时不容多想他深吸口气:   “是我的家人,混进来应是想带我回家。请堂主见谅。”   回身一扯春花:“有什么事回去说,不要在这里闹。”   春花瞪他:“阿葛,他在你眼睛里放了虫子!”她转过身,“我亲眼所见,谢堂主在你们每个人眼睛里都放了金色的小虫子!你们仔细想想,你们是一开始就觉得万应丹是个好生意,还是听了一次谢堂主讲经,才突然改变了想法?”   陈葛与众人都是一愣。   原来这东海贪虫只是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倾向,却并不能直接改变人的记忆。果然有几个人认真思索了片刻,道:   “是啊,我记得刚开始我是很讨厌万应丹的,怎么突然就喜欢了呢?”   谢庞见势不妙,对身后两个青衣丫鬟怒吼一声:   “还愣着干什么,快拿下!把她的嘴捂上!”   丫鬟应声伸手,欲拉扯春花,却遭春花一把挥开。左腕上细木镯蘧然一闪,青芒乍现,那女婢翻了个身,啪地倒在地上,肚腹朝天,变作个椭圆脐、八条腿的青壳母蟹。   众人:“……”   霖国公夫人袁氏气喘吁吁地挤到最前排,一眼便看见大变活蟹的一幕,愣了一瞬,高声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螃蟹精啊!”   陈葛大惊,双眸警惕地扫视,终盯上了谢庞。   谢庞谢庞,这名字起得……就很直白。   管不了什么万应丹了,若长孙春花有什么损伤,他那好外甥衡儿能哭个三天三夜,把他耳朵嚎聋。   陈葛回身一闪,变作一只一丈高的红狐狸,将春花护在身后。   “何方妖物,竟敢伤我家人?”   袁氏几近崩溃:   “啊啊啊啊狐狸精啊!”她眼睛向上一翻,昏死在当场。   人们终于醒悟过来,宛如炸开的蜂巢般四处奔逃,互相冲撞后齐齐掉头朝擎天阁狭小的楼梯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莫急莫急,谈大人马上就来英雄救美了~   感谢在2021-10-03 00:43:54~2021-10-05 23:5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reathesky2007、青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材 50瓶;芬达叶、16502279、37855879 10瓶;50799442、(_)、sleepybeauty 5瓶;一串指针 3瓶;白色风信子、奈林酱、Decemb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横财炉铸   寻静宜捏着金丝虫, 刚下到擎天阁的第三层,便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两个青衣丫鬟按住了。金丝虫呲溜一扭,便不见了。   丫鬟们轻言轻语商量了一会儿, 阁上便乱了起来, 许多万应堂的堂众你推我搡地从楼上涌下来。   “螃蟹精啊!”   丫鬟们现出慌乱之色,一个说:   “难道堂主现了原形?”   另一个说:“不可惊动断妄司, 拉她上钟楼!”   然而楼梯为人流所塞,根本走不通。两个丫鬟便扯住寻静宜,从窗口跃出, 飞上数层楼阁, 直抵擎天阁的最高处,一把将她扔了进去。   那钟楼四面敞开,全靠一条绳索缀人上去, 却并无楼梯通向下一层。寻静宜半生娇养,所有挫折都在勾心斗角上, 哪里遇到过这样的险境?登时吓得花容失色, 失声尖叫起来。   钟楼往下一层, 春花掐了会儿袁氏的人中, 她终于悠悠醒转。   春花道:“袁姨别怕,静宜去给断妄司报讯了!”   话音刚落,敞开的窗口闪现寻静宜飞掠而过的身影。   春花:“……”   隔着一层楼板,寻静宜抽泣起来:“春花,这里是哪里?救命啊呜呜呜!”   “静宜,你在哪儿?”   “呜呜呜春花我在楼上,这里有个好大的钟!可是没有楼梯, 我下不去!”   谢庞长身玉立, 负手冷笑:   “一个道行微末的二五子, 几个凡人,也敢和我万应堂作对?你们知道蟹王爷有几只眼么?”   经过多少大风浪,万没想到在小水沟里翻了船。谢庞通体爆出一团水雾,蹭的抖开八条尖腿,现了原形。   陈葛与春花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螃蟹,蟹盖鼓胀如涂满油的铜钹,边缘锯齿般锋利,两条沙包大的螯钳长满黑毛,开合间发出铁剪般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春花扯着袁氏,抖了抖:   “阿葛你……打得赢么?”   陈葛也抖了抖,悄悄道:   “打不赢。”   他是个二五子,出生才二十多年,虽省了修炼化人这一步,但和修行几百年变了人的螃蟹精可没法比。   “那咱们还是跑吧。”   陈葛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现在想起跑了,方才义愤填膺的女英雄呢?   “但是,得先把静宜救下来。”   陈葛竖起红白相间的大尾巴:“抱紧我!”   春花听话地抱住他松软的大尾巴,右手在左手腕上轻轻摩挲,喃喃低语了句什么。   袁氏只听了一耳朵,也利索地扑过来,一把抱住。   陈葛:“……您哪位?”   “带我一起!”   “……”   大螃蟹冷笑着举起两只大螯:“谁都别想走!”   间不容发,陈葛喉中骨碌一声,向大螃蟹吐出一团硕大的毛团,这边厢四爪蹬地,从阁台一跃而出,尾巴上缀着两个大活人,飞身跃上钟楼。   谢庞的速度不比他慢,冲破毛团,如一面逆风的青皮大斗笠一般随之翻上钟楼,锋利的大螯一钳,正中陈葛的后腿。   陈葛“嗷”了一声,趴倒在地,后腿被钳之处渗出血来。   “阿葛!”春花和袁氏被摔在一边,寻静宜扑过来,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抱成一团。   春花怒道:   “谢庞,你的骗局已被拆穿,万应堂已是强弩之末,你还要冥顽不灵,再造杀孽吗?”   谢庞哈哈大笑,钟楼上倏然弥漫起道道金光:   “谁说我要造杀孽?再种一轮贪蛊,你们自会替我辩白,那些堂众,也自然会重回万应堂!”   陈葛拖着条腿,奋力一跃,狠狠抱住螃蟹的大圆盖子,四条柔软的爪心被扎得直冒献血。他痛得紧咬一口银牙:   “春花,你特么先走,我来断后!”   春花:……我特么也想先走,可这怎么走啊?   漫天的金丝小虫扑面而来,春花扯着寻静宜和袁氏,将她两人推到擎天阁巨大的铜钟后面,自己脚下却绊了一下。   咚地一声,上半身连带着脑壳重重地撞在鱼形撞槌上。那撞槌晃晃悠悠地飞了出去——   “嗡……”   擎天阁钟霎那间响彻云霄。   谢庞愣住了,陈葛也愣了愣。   春花前额一片胀痛,只觉整个左眼眶都肿起来了,脑子被撞成了一锅菜粥。   寻静宜和袁氏七手八脚地把她搀起来:   “啊哟,这眼睛肿得……”   “……”春花右手摸索着找到了左手上的镯子,终于牙齿打战地吐出了最后三个字:   “谈东樵……”   叫三遍名字才答应,是个什么设定?谈东樵你混蛋!   谈东樵并不晓得这消息是多么艰难才传递出来。惊闻那头几人连声的尖叫,他立即运起一朵黑色鸦羽,如乘云般盘旋直上擎天阁。   谢庞八爪一张,把个弱小的狐狸精甩了下去,正举着螯钳往三个女子扑过去,眼前蓦地落下个青衣人。   “又冒出来个找死的?”   谢庞冷哼一声,蟹钳兜头砸下,却卡在了半空。   谈东樵灌注了法力的两指捏住蟹钳,缓慢一扭——   嘎嘣一声,钳子裂了,露出一坨滑腻的嫩肉。   谢庞如杀猪——不,剁蟹一般惨叫起来,横着退了两步,蟹眼支楞着问:   “你是何方神圣?”   谈东樵负手,冷然道:   “断妄司,谈东樵。”   整张蟹壳顿时更青了几分。谢庞混迹京城多年,当然知道做老五的,最不能惹的就是断妄司了。修行了数百年,大半都修在了嘴上。打斗的本事么——吓唬个小狐狸还成,断妄司天官的掌中雷他可不敢领教。   ……不是都把报讯的拦下来了么?怎么还是惊动了断妄司?而且一来就是天官大人本人!   磨盘大的蟹壳一怂,八爪顿时缩了回去,变回了个青衣的郎君。   “……”   似乎撞衫了,有些不大尊重。   谢庞抖了抖,干脆把青衣换成了绿衣。   “天官大人,今日本是万应堂讲经雅集,这几个人并一头狐狸二五子却寻衅滋事,恐吓百姓,实在与在下无关。”   谈东樵却摊开手,掌心一只死了许久的金丝虫。   “这贪蛊,是你所下?”   “呃……”谢庞的舌头难得打结了。   谈东樵转过脸,目光扫过躲在铜钟后的三人,在春花紫肿的眼眶上停了一瞬,不豫地皱起眉   “她脸上的伤,是你打的?”   这他可以解释!   谢庞急忙道:“不是我打的,是她自己……”   话未说完,谈东樵大袖一挥,无定乾坤网兜头而去,硬是将谢庞打回原形,金色网线横三圈,纵三圈,八爪蜷起,肚皮朝天,捆得稳稳当当。   几个青衣女婢纷纷从四面扑了过来,欲解救自家主人,却被几朵无定乾坤网兜头一罩,依葫芦画瓢地捆成十字绳结。钟楼上,顷刻间有了几分菜市场河鲜摊的架势。   春花肿着一只眼睛,只剩另一只能视物,却还是将谈东樵这一串潇洒利落的动作烙在了心底,几乎忍不住要为他叫一声好。   要说这一身青衣,还是谈大人穿得好看,就算是像冰灯,也是个好看得冰灯。   险境初安,她唇角却止不住地往上翘了翘。   望见谈东樵转过身,朝这边走来,春花心中一惊,晓得自己此刻定是狼狈又难看,猛地将脸扭到一侧。   袁氏先她一步,哀哀泣泣地扑了过去:   “东樵啊,可把姨母吓死了!”   谈东樵默了一默,任她扯住袖子:“姨母受惊了,可有损伤?”   听着中气十足,应是没什么大碍。   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落在另一个人的后脑勺上。   韩抉和几个断妄司的属员乘着鸦羽,这才赶到。望见地上满是螃蟹,韩抉愣了一愣,才指挥其他人将几只老五收押。   “老谈你今日手脚忒快……我娘呢?”   袁氏见亲生儿子来了,立刻丢了外甥,扑进韩抉怀里:   “你这死小子,怎么才来啊,你娘都快被妖怪吃了!”   韩抉连忙好言安慰,哄了半天,袁氏才止了泣声。   谈东樵整了整衣袂,向前几步,在春花身旁蹲下。   却不问春花,先问:   “寻老板可有受伤?”   寻静宜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春花:   “我是没有什么伤,这位却伤得很重,劳烦谈大人替她好好看看。”   说完,她起身离开两人,往瘸了腿的小狐狸走过去。   春花依旧不出声,也不回头。   谈东樵叹了口气:“你转过来,让我看看伤势,可好?”   春花双肩抖了抖,半晌,十分丧气地道:   “我也想转过来,但是……脖子扭着了。”   谈东樵忍俊不禁,只得转到她正面,轻轻抬起她下巴。但见她左眼一圈儿都是青紫,眼皮肿成了个核桃,红唇不愉快地撅起,也不知是在跟谁怄气。   “疼吗?”他柔声问。   春花想回他一句,废话,哪有不疼的。   然而眼中映入他担忧的神色,话到嘴边却如堵住了一般,鼻子一酸,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谈东樵一惊:“竟这么疼吗?”   “……”她一瞬间觉得自己窝囊至极,全没有舌战群儒力挽狂澜的女英雄气魄,丢人丢大发了。   不由得心里更怄,一把将他推开,却也不知自己在气他个什么。   谈东樵更是震惊,想了想,捧起她的脸,另一掌心运起清凉诀,覆在她左眼上。那气劲仿佛一团冰沁沁软绒绒的棉花,温柔地驱走她脸上的痛意。   春花的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脸上微微发烫,连忙扭身躲开他的碰触。   谈东樵大是不解,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摸不着头脑。   “可是清凉诀令人不适?那我换一个……”他把修习过的各种降妖心诀在脑中条分缕析地过了一遍,“要不试试温泉诀?”   这些小法术于除妖用处不大,他研习得少,如今才发现,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春花喉中梗了梗,半晌,才闷闷地道:   “三声,太久了。”   “呃?”   “叫你三声才答应,太久了。”她咬着下唇,“下次,叫你一声就要答应,晓得么?”   她说完,面容微酡,直起身便向陈葛走去。   “我去看看阿葛的伤势。”   谈东樵则愣在了原地。   陈葛蜷成了个毛团,躺在寻静宜怀里,气若游丝地瞪着那两人,只觉自己的毛色前所未有的鲜亮:   “我伤得不重,你们忙你们的……”   话音未落,脑袋一偏,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啦啦啦谈大人威武~   感谢在2021-10-05 23:53:35~2021-10-08 22:0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岚、开心可乐酱、咬咬wd、breathesky200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清珞 20瓶;yxm 14瓶;Ry 12瓶;lilydudu、37855879 10瓶;lemonor、青蛙 5瓶;22808775、两猫一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翠竹黄花   谢庞的案子牵扯甚广, 下至贩夫走卒如春花酒楼的伙计,上至霖国公夫人这样的皇亲国戚,都受了蒙骗, 连老樊这样的衙门中人都涉足其中。如此动摇民生的恶行, 朝廷竟然毫无所觉,皇帝雷霆震怒, 摘了京兆尹和几个户部主事的帽子,又令左都御史谈东樵总领查办此案。   此类骗财惑人的案子涉及的人员众多、案件细节错综复杂,如何裁定、如何记录都需有些经济谋略之人参与, 查问起来, 甚至比那些杀人害命的案子还要复杂。何况,几乎所有万应堂众都被下了贪蛊,要筛查名单, 再一一作法取出,对人力物力都是巨大考验。连日来, 断妄司中众人奔走如市, 个个焦头烂额。   作为遵纪守法又顾全大局的优秀商户, 春花第二日便到断妄司录了个证供。   接待她的是两个比闻桑年纪还轻的小捕快, 眼圈黑得像是也在撞槌上撞过一般,想是通宵录了不少口供。   出门的时候,春花多问了一句:   “那位螃蟹……呃,谢庞堂主,如何处置呢?”   送她出去的小捕快一脸疲态,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   “这是你该管的事儿么?”   说得也是。   春花也不以为忤,刚踏出门, 便看见檐下负手立着个人, 向她微微一笑。   她愣了愣:“你怎么来了?”想着他忙, 并未打算惊动他。   谈东樵道:“恰碰上一炷香的茶歇,就过来看看你。”目光在她脸上落了落,立刻又移开。   “还有些时间,我送你出去。”   “不耽误你问案么?”   “只送到门口,不耽误。”   春花笑了,睫毛弯弯闪着暖光:   “那好。”   两人一问一答,便如认识了一辈子一般闲谈着并肩而去。   刚呵斥过春花的小捕快僵在了原地,只觉一道晴天霹雳打在自己脑瓜上。脚下蓦地一软,被旁边的同僚一搀,才勉强站住。   “你方才……见着孔屠笑了么?”   同僚也是一脸惊慌:   “……见着了。”   “而且你听见他刚才说‘茶歇’了么?”茶歇是有的,可什么时候见过孔屠真的“歇”过?   “这位春花老板,该不会是先帝遗落在民间的公主吧?”   春花丝毫不知,自己的身世受到了如此离谱的揣测。   两人都走得很慢,春花见谈东樵一直闭口不语,打趣道:   “谈大人是要亲自审问我两句?你那两位下属口风很密,问得也很细致,你不必担心,真有什么遗漏,随时差人来问我便是。”   谈东樵却没觉得这是调侃,想了想,道:   “我确实有个疑问。直撄其锋不是你的性子,为何这次会和谢庞正面对峙?”   春花一怔。   这确实是连日来她自己也在自问的问题。若是别人来问,她恐怕会自夸两句路见不平,但他来问,自该将心中迷思坦率以告。   她认真思忖了片刻,道:“那日谢庞讲经,用了我的名头,给受骗的百姓画了个极大的饼。”   “我那时极为不解,事后反复地想,也想不明白。原来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将钱财看做是用于享乐、满足欲望的东西。”   “难道不是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自古以来重农抑商,也是为此。   春花摇头:“我觉得不是。”   “金银本无用,因人有智、有力、有巧,能产出从前未有之物,令百姓温饱,娱目,畅怀。人之所长,各有不同,为了给这些了不起的智、力、巧标一个可交换流通的价格,这才有了所谓钱财的东西。”   “但看如今之人,竟纷纷要舍弃智力巧思,渴望不劳而获而获取钱财,又爱各自攀比,谁能以最少的努力获得更多的钱财,便将谁视为圣贤。你说,这难道不是天下最可笑之事么?”   她柳眉如烟轻蹙,认真思索的模样散发着一层令人心折的微光。   这光芒令谈东樵微微动容,蓦地想:   我与她,在外人看来如此不同,但在许多想法上,又是何其相似!   他唇角轻轻勾起:   “经商一途,其实颇为艰苦,时世对女子亦不友好。我从没问过你,为何喜欢从商?”   春花偏头看他:“你还记得,你刚到汴陵时送去医馆的那位王嬷嬷么?”   谈东樵笑容一僵。   这哪里忘得掉。当初她想雇他做账房先生,又担心他人品,便派了不少人来试探他。其中演技最为精湛的,就是那位在城隍庙口突发心疾的老妇人。   春花笑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王嬷嬷了。那时她在钱庄里做杂役,收入十分微薄。有一次我碰上她在工余做绣活儿,发现她的纳纱绣法十分好看独特,但城中流行的是锁针绣,根本无人在意她的绣法。我对王嬷嬷说,将来能把她的绣品卖到大运皇朝的每个角落,她却笑话我,说小女孩儿不能吹牛皮。那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开个绣庄,将王嬷嬷的绣品发扬光大,让她挣到很多很多的钱。”   “我想,天上若真有财神,掌管的绝不是金银这些阿堵之物,而是如何令人之智、力、巧顺其天性技能,昂然蓬勃,广为散布,从而令天下之人,都能因遥远异乡另一人的才能而受益。”   两人穿过最后一段回廊,四下恰好无人,廊下檐铃飞舞叮咚。春花边说边走,一双眸子如宝石般莹莹发亮,仿佛仍是那个爱吹牛皮的小女孩儿。   谈东樵深深凝望着她,整个心魄都被她占了去,再也无法将目光移开。他蓦然停住脚步,拉住她的手。   “春花。”   心脏狂跳,似乎要破胸而出:   “三年前的事,并非是污点,而是此生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是我生了贪念,不能自抑,是我,想与你成婚。娶妻也好,入赘也好,不过是身外浮名,我所盼的,只是能与你朝夕相伴罢了。”   他靠得更近,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宽广如渊的气息之中。   “若我从未与你相识,修无心道,也是一生清净。但如今既已相识,若竟不能相守,此生所有清净,都成了孤苦。……春花,我的心意,你可明白么?”   春花被他扯得收了步子,茫然回望,便如一脚踩空,跌入了他毫无遮掩的一泓清潭。   她只觉浑身烫得惊人,他热切的凝望仿佛一味最毒的裂魂,将她的魂魄从天灵盖抽出来,劈成了两半。   一半将自己拧成了个麻花,肆意地狂笑,只想扑过去亲亲他清冷好看的眉、眼、唇,然后拉着他出去满街炫耀:   “我的!我的!我的!”   另一半则深沉矜贵地拈花微笑:“春花施主,你忘了我们说好的计划了么?”   只剩一个毫无机灵劲儿的躯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抖着地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只想着要入赘、成婚,可想过……以后么?”   谈东樵一愣。   “以后?”   春花抿了抿唇。   哼,瞧他这模样,定是想着成婚以后就是夜夜春宵……咳咳,哪里想过什么别的以后。   她拼着强大的意志力,将肆意狂笑的和拈花微笑的两半魂儿重新收回躯壳。   “谈大人,你的心意,我明白的。但我们生意人,若没有想好以后,是不敢下本儿的,你可明白?”   “……”   谈东樵彻底呆住了。   嫁娶之事,确实不是他博学之所在,但……寻常人家议亲,绝不会有个姑娘拎着账本拍在面前,说没有赚头,我可是不会下本儿的!   这一回他明白了,屡次碰壁,绝不仅仅是自己蠢笨的缘故,眼前这女子,或许是整个大运皇朝最难娶到的女子。   他张了张口,欲说什么,耳边却突然飘来一丝不要命的试探:   “咳咳,师伯……”   闻桑从回廊一角讪笑着露出个脑袋,谄媚得仿佛担心见不到明天的日头。   “我师父说案卷里有个疑点,叫你过去商议。”   这真是难为他了。天官大人向来以公事为重,他不及时通报,也是要被打断狗腿的。但这会儿……他观师伯的脸色,私事上也颇有些坎坷啊……   春花轻咳一声,垂眸后退一步:   “谈大人且去忙吧,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她施施然行了一礼,转身负手离去。   谈东樵沉默地盯着她的背影,但见她越走越摇摆,越走越轻快,迈出门槛的时候,几乎是小跳着出去的。   “……”   “师伯?”   闻桑听见他师伯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   接下来的几日,断妄司查案奔忙,春花却几乎比断妄司还要忙。   万应堂倒台,在京城商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一连数日,都有京中老板造访长孙家,一是探听消息,二是商讨取经。还有几家此前主要给万应堂供应原料的商户,经了这个打击,账款再也讨不回来,几乎血本无归,只得求到春花面前。春花挑了几个知根知底的,分了两成春花药铺的供应出来给他们,其余的也是爱莫能助。   商户们各自求生,有那弱小无依的小鱼小虾,被资力雄厚的大鱼一口吞下,也是寻常。又过了几日,大事底定,春花终于腾出空来,给陈葛设宴压惊。   陈葛眼中的贪蛊已被取出,不需细想,便已明白自己被坑得多惨。春花贴了一笔钱,又摁着他自己拿了一大笔钱财出来,补偿那些被他拉入万应堂的伙计和熟人。如此折腾了一轮,陈葛发觉,自己积攒了多年的家财几乎耗尽,只剩了一屋子堆积如山的万应丹。   所幸的是,断妄司认定他也是中了贪蛊,并非谢庞同谋,所以虽有协同蛊惑之举,但只罚了了些钱财,并未问罪。   陈葛手脚都受了伤,裹着厚厚的纱布,长孙衡甚是乖觉地拿了勺子,喂他吃一碗肉粥,边喂便道:   “舅舅不要气啦,以后还能挣很多钱的!”   陈葛被他的吉祥话逗乐,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又听他道:   “就是没有姑姑挣得多嘛。”   陈葛:“……”   “反正比你爹那个糊涂蛋强!”   长孙衡一听大怒,将勺子一撂:   “我爹爹才不是糊涂蛋!我爹爹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陈葛冷笑:“你爹爹就是糊涂蛋!”   “不是!”   “是!”   两个人似乎都只有三岁,吵成一团。石渠在一旁,一脸养儿终能防老的快慰:“衡儿,咱们不喂他了,让他自己吃。”   陈葛大怒:“自己吃就自己吃!”摇身一变,便成一头红白毛狐狸,伸出舌头去舔那肉粥。   长孙衡胖乎乎的手臂紧抱住狐狸身子,将脸埋在蓬松柔软的狐狸毛里:   “舅舅变狐狸了!揉他揉他!”   一桌优雅恬淡的小宴吃得鸡飞狗跳,春花坐在上首,扶额不忍看。   半晌,她挪开自己的茶碗,抿了一口:   “阿葛。”   狐狸奋力把头从胖娃娃怀抱中挣出来:   “啥?”   “你没有背着我,再做别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吧?”   狐狸怔了怔,尔后翻了个白眼:   “当然没有!”   春花笑了:   “那我就把金明池畔的春花酒楼交还你打理了。”   她放下茶碗,以温柔的神情注视着眼前的两人一狐。   “阿葛,今后做什么,都别忘了咱们是一家人。”   狐狸僵了一僵,别扭地背过头去,“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天衢:本君身居九天高位上万年,从没想过凡间娶个媳妇这么难……   ps,接下来几天要出差封闭培训,恐怕没时间码字,给大家打个预防针,下一章大概要等到15号(周五)了。看在谈大人的份上,就原谅我八~   感谢在2021-10-08 22:00:34~2021-10-10 22: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30197946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咬咬wd、开心可乐酱、breathesky2007、青岚、小材、宋希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下辈子一定是个大美人 23瓶;我是天上那朵云、洛微园 10瓶;Sarah 6瓶;vampire~xiao 5瓶;奈林酱 3瓶;lyx 2瓶;两猫一狗、水孩儿、我是赵叔的颜粉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番外之浮生未甘   谢庞的案子真正结案, 是在半月之后。断妄司查明其骗取钱财合计九百七十万余两,其中三百万两尚能通过变卖资产追回,其余则已荡然无存。而受害百姓竟达万人之众。   断妄司对老五自有一套法度, 审得谢庞罪行深重, 剥夺九百年道行,打回原形, 施洗悟咒,放归金明池,若不能彻底参悟前罪, 则终生不能再修行。   直至谢庞受了刑被打回螃蟹原形, 他也未曾招认出那东海贪蛊的来处,谈东樵和韩抉虽疑心此事与东海神族有关,但终究仙凡有别, 更无证据,未能继续详查。   只是郊外的垂云观, 已是连着三日谢绝香客了。   哑巴少年走进乐安真人的静室, 满目轻纱乱舞, 扑鼻酒香餍欲。芙蓉帐底, 娇躯醉卧床膝,浓睡不消残酒。   他面无表情地走近,目光温柔地缘着姣好的起伏攀缘而上,直至对上乐安真人半梦半醒的媚眼。   少年倏然一震,连忙低下了头,退后三步。   乐安的唇角勾出一抹轻蔑的笑花:   “你这样下贱的孩子,也有情/欲吗?”   少年脊背僵硬, 不动如山。良久, 他抬起头, 灼灼望着她,比了几个手势:   “何为情?何为欲?”   乐安一愣,尔后饶有兴致地笑了,居然耐心地回答:“情/欲本为一体,又怎能截然分开?真要计较,欲是大胆释放,而情则是……小心收藏罢。”   少年释然,又比划道:   “我想小心收藏你。”   乐安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才缓缓止住。她盯着少年看了一阵,见他竟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无由来生出薄怒。   “滚!你也配和我谈情/欲?”劈手掷出一个青瓷酒壶,砸在少年额角上。   少年额角滴血,白着脸退出了静室。   乐安又大笑起来,拎起一个白玉酒坛,拨开坛塞,便往口中倾倒。   不知过了多久,静室中蓦然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   乐安停住动作,像是迷惘了一阵,尔后披上道袍,整肃了妆容,袍袖一挥,便紧闭门窗。   “父君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半空中波光微漾,不久,紫髯的东海水君在那波光中现出身影。   “甘华。”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你简直丢尽了东海的颜面。”   乐安——也即是甘华公主——漫不经心地来到小桌前坐下,给东海水君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早说过,父君便当做从未有过我这个女儿罢。”   东海水君痛心疾首地拍着桌子:   “混账话!当日你为萧淳不顾一切,幸好北辰元君与财神春花善心,助你平安度过情劫。你本该感恩戴德,却忘恩负义,反诬他二人有私情,害他们被贬下凡。这还不算,你在凡间兴风作浪,为他们历劫之途多设劫难,还动用了我东海的贪蛊!北辰和春花尚且好脾气,那天衢圣君难道是吃素的么?你是生怕他回朝之后,没有证据给你定罪么?”   “本君儿女众多,却只有你一个拜入天尊门下,本指望你将来能扛起东海脸面,位列神君……甘华,你怎能如此不争气?!”   他们东海水族,以飞龙族为尊。龙族不似天庭般森严,习俗是成年后可在族内择一异性伴侣传宗接代,但各自依旧以修行为要,不得耽于情爱,更不得与天界仙人或凡人相恋。甘华的父君曾与多个飞龙女子相好,但亦只为绵延血脉,从无情意。   甘华苦笑了一声:“我只想寻一人心悦,那人也真心悦我。父君只想我成为东海的脸面,却不容我成为自己。”   “天道不容你做自己!”   甘华倏然回视她的父君:“父君错了!”   “天道容我犯错,容我受罚,容我历劫,容我悔改,一切因果,都由我自己承担。不是天道容不得我,是父君你的道,容不得我!”   东海水君气得七窍生烟,胡须倒竖:   “你所说的做自己,就是跟凡间男子鬼混?没了萧淳,又找了个螃蟹精,走了螃蟹精,又招惹了个丑陋下贱的……”   “父君!”甘华霍然喝止,终究不愿将父女之间的最后一点体面也撕破。   她眼尾染上一层霜意:“你当初,究竟为何去找北辰元君来劝我与萧淳分开?”   东海水君一愣,默然不语。   甘华冷笑:   “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三千年前我与他同门学道之时,曾真心实意地恋慕过他?”   东海的荣光,公主甘华,不该爱上凡人萧淳,更不该爱上自己的师兄北辰。入古上天尊门下的第一日,她在飘渺青崖外迷失了方向,群狼环伺,险象丛生,忽然一头洁白的鹿从天而降,驱走了群狼,引她回飘渺仙山师尊座下。   她那时年纪小不懂事,鲁莽问道:   “师尊,这鹿儿真是好看,能否送于我做神兽?”   师尊拈花滴一滴清露入她眉心:   “甘华,这是你师兄北辰。”   她惊愕回望,白鹿如烟跃落,烟霞中现出素衣翩然的温柔仙人。   自那一瞬,情根已种,情念已生。   北辰修的是无为之道,雷霆雨露,皆是自然,随缘喜乐,自在无拘,他对所有人都如一片温柔的春风,拂过而无痕。学满之后,他受封大言仙山,司掌日月星辰,道法自然,她则回归东海,镇守金塔,一守便是三千年。   三千年了,她将自己卑微诞妄的情思小心收藏在心底,不敢擅自泄露。   直到那一日碧螺亭设宴。   她原本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感谢他们二人的。但,杯酒倾满,水落石出,那深为嘉悦的注视,温柔诱哄的讨好,隐而未明的情意,旁人看不明白,难道她还看不明白么?   这些自我标榜清心寡欲的仙人,对情爱如此不屑一顾,何其虚伪!   也许北辰根本不懂自己的心思,但没关系,她会让他懂得。那些日日夜夜刻骨的思念、徘徊、时忧时喜的怅惘和自我麻痹,终有一日也会像纠缠她那样纠缠他们。   甘华燃起了此生全部的不甘。   何为爱而不得,何为情深缘浅,何为辜负背叛,她要让他们一次尝尽!   甘华轻抚衣袂,飘然起身,背向东海水君。   “父君,最初我恋慕北辰,你将我吊在水宫珊瑚塔下三日夜,命我掐断念想,从此不再提此妄念,我做到了。后来,你又让北辰亲手斩断我与萧淳的情意,在我心上又插一刀。天道为何,非要对我一个人穷追猛打?”   东海水君面色一阵阵发白,再也支撑不起为人父的威严。   “甘华,你做的事,目下尚能遮掩,迷途知返,犹未为晚。若等天衢圣君返回天庭,你必受重罚!”   “上极乐天境也好,下阿鼻地狱也罢,我一身承担,天道说如何,便如何吧。但非逼我守你们的道,继续做东海的脸面,你的荣光,不行。”   “父君,我会回东海的,但不是现在。北辰去黔南了,答应要带一坛烈酒给我,我想喝一杯再走。也许此次分别,便是天人相隔,再不能见了。”   至迷之人,劝无可劝,东海水君长叹了一声,拂袖划出一片粼光,扬尘杳去。   甘华拎起一壶今生酒,浣入愁肠,祭她的前尘。酒液混着龙族的泪水洒落,一时竟分不清是甜美还是苦涩。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度陷入毫无意义的昏睡,酒坛倒在脸畔,浸湿了如羽的眼睫。   再后来,一双坚实而小心翼翼的手将她轻轻托起,安放在床榻之上。那手为她擦干鬓发,脱去外袍,又带着谨慎和虔诚为她盖上衾被。   尔后,那从不说话的少年退后了两步,静默注视了她许久,忽然沙哑地开口了。   他说:   “甘华,你错了。情,不是小心收藏。”   “情是成全。”   作者有话说:   克服万难,居然拼了一章出来啊哈哈~略短小,大家凑合看吧。   想说说甘华这个角色的设计,我自己是非常喜欢的。不是说赞同她或者原谅她犯下的某些错误,而是对她身上的真实和复杂很着迷。作为作者亲妈,对甘华是倾注了很多情感的,她不是个简单的反派工具人,如果说本书有四个主角的话,那就是春花、天衢、北辰和甘华,各人有各人的劫难。也许大家会对这个角色有争议,如果有不满,那也是我写作功力未到的原因。   感谢在2021-10-10 22:59:26~2021-10-13 21:20: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芬达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咬咬wd、深海里的沙漠鱼、breathesky200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40瓶;石头 20瓶;小材 16瓶;无逻辑会死星人 12瓶;Frozen、35816002 10瓶;青蛙、中二着喝西北风 5瓶;27205412、水孩儿、两猫一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君子有酒   断妄司连熬了几个大夜, 终于将螃蟹老五谢庞的骗局大案各项细节审定,一干老五由断妄司定罪论处,涉及从犯的凡人则交刑部议罪, 具体的资产折价、赔偿事宜则移交了户部一一清算。   谈东樵好不容易腾出空来造访长孙府, 却吃了个闭门羹。   “我家东家出门赴宴去了。”   “去了哪家赴宴?”   门人笑嘻嘻道:“记得是位显贵公卿夫人,还请了城中许多未婚的青年才俊, 有经商的,也有做官的。早上出门的时候,石渠少爷还说, 东家出门这一趟, 能把终身大事办了最好。”   “……”谈东樵心里极轻微地咯噔了一下。   他转身欲离去,蓦地又顿住:   “那位显贵公卿……该不会是霖国公夫人吧?”   “欸对对对,就是她!”   “……”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天官大人跃上骏马, 向霖国公府飞驰而去。   下了马,疾行入府, 管家回禀, 夫人确实是在后园花厅中宴饮, 却不迎他入园, 而是请他在前厅等候夫人出来相见。谈东樵隐隐觉得有异,却一时又捉摸不住。   不久,霖国公夫人袁氏亲自出来迎他,神情却是匆匆敷衍,一开口便道:   “东樵,今日姨母有重要的客人,咱们姨甥之间, 若没什么急事, 便过几日再聊不迟。”   说完便要撇下他往回走。   谈东樵连忙拦住, 也顾不得旁敲侧击了,索性单刀直入:   “姨母所说重要的客人,是长孙春花么?”   袁氏讶异:“你如何得知?”   “春花这丫头,聪明又贴心,在擎天阁上还救了姨母一命。姨母想着,得找机会报这大恩呀!正好她还未及婚配,身边又没什么合适的男子,姨母便邀了几位京城商界的青年才俊,还有几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专挑了人品端正、相貌出挑、又知情识趣的,看春花丫头喜欢那个,就为她撮合哪个。嗨,姨母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就做媒这一条,最擅长不过啦。”   “……”   谈东樵深吸口气:   “姨母设宴,为何不请外甥?”   袁氏斜着眼盯着他:“上回姨母都在你面前起过誓了,今后再也不管你的婚事。这些相亲的宴席,哪里再敢叫你呢?”   “……”这理由充分而具体,谈东樵一时竟是哑口无言。   这死孩子,也有被怼得说不出话的时候,真正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袁氏在心里给自己狠狠地鼓了回掌,一下子将积压二十八年的恶气都出出来了。   “莫非,东樵也要替春花丫头掌掌眼?那几个孩子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心里怕你怕得紧,若是你在,他们哪还能自如谈笑?”   这倒是给谈东樵硬塞了一个好理由。   他冷冷哼了一声:“京中还有什么未婚的青年才俊?斗鸡走狗的纨绔倒是有几个。”   袁氏抿了抿唇,摇头叹道:   “也罢,你随我同去看看吧。你且和气些,别吓着孩子们。”   袁氏精心挑选的才俊,有户部徐大人家的幼子,礼部赵大人的幼子,上阳楼李老板的次子,都是是京中颇有些名气的贵胄公子,个个容貌俊秀,风度翩翩。其中名位最高,众人都敬几分的,是安德侯家的小侯爷范景年。为了不使赴宴的其他女客拘谨,袁氏还贴心地请了安德侯家的小姐范芸、徐大人家的长女徐英同来。   春花来赴这场宴,倒并不知是场相亲宴。她与寻静宜、李俏儿同来,一入席,寻静宜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小侯爷范景年,眼珠子几乎要失落在寻静宜身上。   幸而有霖国公夫人坐镇,这些贵胄公子也都算有些家教,纷纷收敛了心思,展露起彬彬有礼的和善风度。一场清雅小集,在座又都是青年男女,吟诗谈赋,饮酒赏雪,再行些小令,宾主都颇为尽欢。   众人行了几把酒令,即席簪花赋诗,都由寻静宜拔得头筹。范小侯爷往日是这些公子哥里最出挑的,此刻起了些不服和卖弄之心,道:   “寻老板惊才绝艳,我等男子俱不能及,再比行酒令,恐怕不公。咱们换一个玩法儿,如何?”   寻静宜怔了怔,她本不擅长应付这些场合,从商三年来,虽能与熟人谈笑往来,但在陌生人面前,还是难免局促。   幸好春花笑道:   “范小侯爷想玩儿什么?”   范景年道:“你们从汴陵来,恐怕不知道,如今京城最时兴的是双陆,就连陛下和娘娘也时常通宵掷彩行马呢。”   他这话一出,徐小姐先笑了:“范小侯爷打双陆京中第一,就连陛下也经常召你进宫伴驾。咱们座中,哪有人是您的敌手?”   寻静宜有些紧张,低声对春花道:“我可不会打双陆。”   春花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范小侯爷,静宜不会,就由我代她打吧。”   范景年左右环视,见霖国公夫人离席不在,一时轻狂心起,嬉笑道:   “代打可以,但双陆与酒令不同,可是要押注的。这赌注,还是得寻老板亲自出。”   春花眸中微微一冷,语声依旧平静:“范小侯爷要什么赌注?”   范景年得意洋洋:“若我胜了,便在上阳楼设一小席,请寻老板拨冗单独赴宴,如何?”   众人均是一愣。寻静宜倏然面色雪白。   原本是相安无事的雅宴,只因有容貌出众的女子在场,便有那身居高位的男人抑不住遐思,将父母教过的体统尽喂入狗肚子里去了。而行走于白日、无愧于心的女子,却常常需要谨小慎微,以免世俗将种种龌龊想象加诸己身。   寻静宜狠咬住下唇,几番隐忍,才没有起身便走。她虽柔弱,却并不蠢,此刻若因对方的弦外之意而羞愤,只会遂了他的阴暗心思。女子抛头露面,自然不易,但她晓得,该变的是这世道,并不是自己。   她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软肉之中,正思索该如何回应,手背被另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   春花执起酒杯,遥遥向范景年举杯:   “范小侯爷这赌注,立得可太谦虚了。”   范景年一愣:“何出此言?”   “既为赌注,应当是诚心正意地去讨要,却讨不到的东西,才合立为赌注。就譬如我,想请范小侯爷押下的赌注,便是贵侯府中珍藏的‘春昼’一坛,若是红口白牙地要,范小侯爷定是不肯给的。”   “春昼”之名,享誉天下,但真正喝过的人却极少。只因这酒出自京城碧桃垆侯娘子手酿,侯娘子脾性古怪,一年只出十三坛。去年的十三坛有六坛进了宫,六坛由京中几家达官贵人宴请贵客时饮去,只余一坛收在安德侯府中。   但范景年无暇追究她如何得知自家府中还有一坛“春昼”。他耳听春花似笑非笑的话语,面上渐渐现出薄怒来。   “范小侯爷想请人吃饭,还要立个赌注。看来平日,都没人真心乐意和您同桌吃饭呢。”   座中的有人噗嗤笑出声来,碍着侯府的颜面,才立刻压下,未敢放肆。   范景年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一时竟不知是该发难还是忍下。只纠结了一瞬,他便永远地错失了良机。   一个冷冽的声音幽幽响起:   “这几个,就是姨母请来的青年才俊?”   座中的贵胄公子们对这声音,没有不熟悉的,当下都变了颜色,哗啦一声,全都站起来了。范景年手中酒杯当啷跌落,黄汤洒了一地。门扇开启,冷风兜头灌入,他清醒了几分,吓得腿直发软。   “谈……谈叔!”   论起辈分,范景年的祖父还是谈老太师的门生。论起交情么,范景年十八岁时年少轻狂,纵马西市,被谈东樵撞了个正着,不由分说捆去了京兆尹衙门,亲自盯着京兆尹按律打了他三十板子,三个月没能下床。   范景年陪皇帝陛下打双陆,都不及在谈东樵眼皮底下来得慌张。   这瘟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最讨厌宴饮交际的么?   他手脚止不住地哆嗦,正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躲起来时,听见那尊瘟神轻哼了一声:   “范小侯爷要打双陆?不如我来陪你打。”   “……”   “我只以自己立赌注,做不得别人的主。若你赢了,便由我拨冗,与你在上阳楼单独吃一顿饭,如何?”   “……”   范景年快哭出来了。   “至于你的赌注么……”谈东樵停顿了一下,转头问春花,“你想要什么?”   春花抿唇,微笑:“我想要侯府那一坛‘春昼’。”   谈东樵点点头,对范景年道:“若你输了,便输我一坛‘春昼’,你可答应?”   范景年哪敢不应,嘴唇打颤了半晌,鼓起勇气问:   “……谈叔,我没别的意思,你……会打双陆么?”谈老太师曾进谏过皇帝多次,双陆乃贪情丧志之奇技淫巧,人君当远离之。打死他也不信谈东樵会打双陆。   果然,谈东樵迟疑了。   这时却有人不识时务地举起只手:   “双陆的规则十分简单,我可以教教谈大人。”   “……”范景年死死瞪住春花,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耳听那尊瘟神极和悦地说了一句:   “那就有劳春花老板了。”   范景年犹不认命,垂死挣扎道:“谈叔是修道的高人,掷彩作弊太容易,这不公平。”   话音刚落,那愁人的春花老板又不嫌事大地开口了:   “这也好办,我替谈大人掷骰子,可行?”   然后,众人便看见万年冰块脸的谈东樵大人勾起唇角,笑了笑。   “可行。”   那一瞬间,范景年产生了幻觉:若那位春花老板问一句,把范小侯爷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好不好,他谈叔也会和颜悦色地说声好。   而春花已经乐呵呵地站到了谈东樵身边,双手合并一击:   “既然这么公平公开公正,咱们就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来吧,造作啊~   感谢在2021-10-13 21:20:11~2021-10-16 02:31: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咬咬wd、开心可乐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萌粽 20瓶;许玲琳 9瓶;听雨的向日葵、Monster、玉叶凉茶 5瓶;lemonor、lyx 2瓶;两猫一狗、水孩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杯酒言欢   众人都饮了些酒, 兴致正高,又是喜好热闹的人,于是招呼着仆婢们摆开棋盘, 铺上黑白双色玉马。就连平日从不碰棋牌的寻静宜也好奇地与李俏儿挤在一边观看。   谈东樵在一侧坐了, 示意范景年也落座。范景年酒意已醒了大半,束手束脚地立在一旁, 猛然被招呼了一声,忙道不敢。   谈东樵皱眉:“既已下了注,赌局中无长幼, 你且坐吧。”   范景年无法, 只得哆哆嗦嗦坐下了。   春花便立在谈东樵身侧,指着棋盘,将双陆的规则娓娓道来。   “……白马自右归左, 黑马自左归右,马先出尽则为胜。走数以骰子掷点为准这棋的精要, 其实与生意场颇为相似, 掷点无常, 攻守兼备, 但行至半途,要始终记得自己手上有什么东西,要往何处去。”   这话说得带些双关,谈东樵情不自禁地抬头,盯着她顾盼生姿的明眸。   她靠得颇近,语声有些快,如雨天屋檐下的水瓮, 滴滴答答不停。应是喝了些酒, 淡淡酒香混着素馨香气浸润着他的鼻息, 红玉的骰子在莹白的掌心轻轻滚动,极为悦目。指点之时,偶有指尖擦过他手背,又或是乌发滑落数丝,缱绻在他肩袖的衣料暗纹之上。   他喉头一涩,忽然心旌不能自抑。   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身处闹市般的嘈杂之中,竟如二人独处般轻快适意,似乎可以就这样,一直待到天荒地老。   “走马常有欲速而不达之况,途中可伺机攻其弱子,又需注意多子抱团方能聚合成势,塞其道路。就譬如开局第一掷,便有二十一种变化……”   她说得十分讲究,虽然只解释了玉马的布局,又解释了些名词如弱子、河界、内家、外局等,实则将棋局中可能出现的困境和可以利用的机遇都提了一提。   范景年忍不住道:   “春花老板真乃个中高手,再说下去,倒不如亲自下场。”   春花微微一笑,收住了言语,低头看向谈东樵:   “听明白了么?”   他点点头,受教地答:“听明白了。”手中恰倒满了一壶清茶,递到她手边。   春花正说得有些口干,十分顺手地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下去。   谈东樵便也十分顺口地说了声:“喝慢些。”   范景年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忽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祖传十八代的智慧一夕喷薄而出。   他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们这些没眼色的奴婢,快给春花老板看个座儿!”   这一局双陆打得颇为精彩,范景年是打马高手,虽然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要输要赢,总还是一贯的棋路。谈东樵是新手,但心算能力极强,一眼便能算到三步之外,抱志坚守,稳扎稳打,棋局一时胶着。   春花只出了个掷骰子的手,嘴里却不闲着,每掷出一个点数,便有些“咦”“哦”的感叹声出来。谈东樵从她这语气中听出些提示,顺势追击,不过片刻,竟然就占了上风。   末了,范景年颓然地将手中骰子一扔。   “谈叔,侄儿输了。”   谈东樵还未开口,春花便已大喜,拍手笑道:“小侯爷愿赌服输,那‘春昼’……”   “即刻命人送去谈……”范景年蓦地反应过来,目光投向谈东樵,“……送去春花老板府上。”   春花欢腾道:“那就却之不恭了。春花谢过小侯爷,也谢过谈大人。”   羽扇般的睫毛飞快地向谈东樵忽闪了两下,他便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淡淡一笑。   袁氏立在人群外,将他这一抹笑意收入眼帘。   宴罢人散,谈东樵欲送春花等人出去,却被袁氏叫住。   “东樵,你且留一留。”袁氏神色颇为凝重,“姨母有些要紧的事要与你商量。”   春花向他使了个安心的眼色,便与寻静宜等一同告辞了。   谈东樵心不在焉地在袁氏对面坐下。   袁氏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只静静喝茶,待仆婢们都走开了,才道:   “姨母说过,不再过问你的婚事。这话,是认真的。”   “东樵知道。”   “但姨母还是要提醒你——”袁氏神情是少有的肃穆:   “旁人都可以,长孙春花,不行。”   谈东樵登时一愣。   袁氏盯着他起伏不定的神色,冷笑一声:   “怎么,你以为姨母是个睁眼瞎,看不出你们两人之间的默契?”   “……”   谈东樵一时无暇顾及袁氏是何时看出端倪,脑中只回响着那句:   不行。   沉默良久,他谨慎地向袁氏一揖:   “姨母既然颇为欣赏春花,连范小侯爷都能介绍给她,为何我却不行。”   袁氏嗤了一声:“范家那小纨绔能和你比么?他这辈子无论仕途还是经济都没什么指望,若能娶个有钱的妻室,便是大幸了。可你——”   “你是谈家的祖望!你祖父之后,你便是朝中清流之首,陛下的股肱之臣!你怎能娶一个商贾之女?”   “只要是清白经营,于民有利,于社稷有功,商贾又有什么关系?”   “她可不止是个商贾之女!好人家的女孩儿,个个藏在闺中如珠如宝,哪有这样四处抛头露面的?即便是婚后谨守妇德,闭门不出,婚前的名誉已然败坏,如何还能弥补?你祖父一生最爱惜名节,怎能容忍有这样的孙媳?”   “姨母!”   谈东樵忍住怒气,沉声道:“所谓闺誉门楣,在东樵看来,都是小节。信义仁善,才是为人之大德。长孙春花是我心中最好的女子,我敬她、慕她,请姨母不要羞辱她。”   袁氏眸中有些不期然的震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怔怔望着这陌生的外甥。   谈东樵叹了口气,起身到一侧,敛袍跪下,庄重道:   “父母不在,姨母便如母亲一般,终身大事自当坦诚。东樵已决意入赘长孙家,且已向祖父禀告。”   “……”   袁氏震惊地捂住嘴,长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身后帘幕之内,蓦地有人大呼:“入赘?”   韩抉抱着脑袋,活见鬼一样从伸出个脑袋:“老谈你也太藏得住事儿了吧?”   袁氏翻了个白眼,提腿过去,一把拧住韩抉的耳朵:“小兔崽子,你可没说他们都进展到这地步了哇!”   “哎哎,我哪知道,您这外甥看着闷声不响的,手底下动作这么快!”   “我在擎天阁上就瞧出来了,冰灯一样的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好声好气地和人说过话。”   “那是,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火眼金睛哪。老谈好不容易熬到休沐,您可好,专挑了这一天,把人骗到咱们府上来了。这又装出一副古板守旧棒打鸳鸯的样子,我还以为您去哪个戏班现学的呢!”   “我这不是怕他闷葫芦,想激他一激么,谁知这孩子,竟是个自己会争气的……呜呜……”   袁氏掏出帕子,一径揩着湿润的眼角:“东樵,姨母刚才都是吓唬你的,并不是真的看不起春花。”   谈东樵:“……”   “你自幼便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尤其跟了老道士修什么无心道,就更加没有人味了。有时姨母觉得,你只是在人间路过一段,克日便要远行。现下看到你如此喜爱一个女子,总算有些烟火之气了。姨母心里真是高兴啊。”   谈东樵困惑了一瞬:“姨母不反对我……入赘?”   袁氏嘴唇翳动片刻:   “入赘这事,确实太突然。若是韩抉提出,我定要骂他个狗血喷头。”   韩抉:“……”   “但东樵,你可不是个冒失的孩子,既然这样说了,必定是不得不如此。”   她蓦地伸手,覆上谈东樵手背,“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一生随俗奔波,却没碰上半颗真心。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东樵,入赘也好,娶妻也好,都是世俗礼节,姨母真心盼的,是你心中不再冰冷无情。有一人知心,携手余生,才能看见这红尘的万丈风景。”   谈东樵有些恍惚。他确实没有料到,袁氏会如此开明。   袁氏与霖国公情深爱笃,是京城中人尽皆知的模范夫妻,大约是因为如此,才更重情意而轻体统吧。   有一人知心,携手余生,看红尘万丈风景。就是如此么?   这就是春花所说的“以后”?   谈东樵深思良久,忽然诚心诚意地跪伏在地:   “东樵有两件为难事,想请托姨母。”   袁氏和韩抉都被他这大礼惊着了。   “你先起来,好好说。”   他固执地跪着不动,认真道:   “一件,是祖父执拗,不肯同意入赘之事。还请姨母设法相助说服。”   袁氏点点头:“你祖父那老古板,是需要费些工夫。此事,姨母来想办法。”   谈东樵恭敬地叩了个头,又道:   “还有一事……是关于春花。”   “如何?”   “成婚不过漫漫长途中一行脚歇处,春花说,更重要的是‘以后’。东樵想请教姨母,怎么才是令她心安喜乐的‘以后’,而我,又该如何做,才能有这样的‘以后’?”   莹然泪水从袁氏眼中涌出,一时连绢帕也止不住。她呜咽起来:   “……我那姐姐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莫非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话说:   货真价实的姨母笑~   ps说一下男主的相貌问题:   春花最初说天衢“甚显老相”,多少有些挟怨报复,口出恶言的意思。我们圣君的外形,应当是二十八九岁,沉稳守正,不怒自威那一类的,不是一见误终生的花美男小哥哥,是越看越耐看的公检法禁欲系谈叔。   感谢在2021-10-16 02:31:47~2021-10-19 23:0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reathesky2007、咬咬wd、开心可乐酱、红豆面包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笑笑哈哈 24瓶;哈哈不是celia 20瓶;一口夹心脆、羊肉串 10瓶;24259810 7瓶;刚舔完芝士条、红豆面包圈、果儿姑娘、无前缀的花椰菜小蛮人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酌彼春酒   春花回到家, 与几个候着的掌柜议了遍事,再抬头看更漏,已是近子时了。   正打算回房歇息, 门子来报, 道安德侯府已将一坛“春昼”送过来了。除了酒,还有一张长长的礼单, 都是些布匹首饰,香粉妙玩。送礼的人口甜如蜜,说是安德侯府的一份小小心意, 早知春花老板喜欢, 莫说“春昼”,便是琼浆玉液也该早早送来。   李俏儿将礼单送进来,不解地问:   “东家, 他们堂堂侯府,怎么对咱们这么客气?”   春花瞅着那礼单, 半晌, 笑了一声:   “俏儿, 我记得阿葛说过, 一坛‘春昼’在京中的市价大约是一千两。”   “嗯,不过去年的‘春昼’都已开了,今年的还未出,有钱也买不到呀。”   “你去封两千两银子,跟那送礼的人回去,亲自送还,就说是‘春昼’的价钱。还有其他的礼物, 一样不落, 都退回去, 就说长孙家感激侯府抬爱,但向来是本分经营,不敢擅领贵恩。”   李俏儿一愣:“人家甘心情愿地送,为什么不收?”   “送得虽甘心情愿,却不是冲咱们。”春花有条不紊地将礼单折起,“谈大人是守正修德的君子,不能坏了他清誉。”   李俏儿接过礼单,转身要走,又倒回来:   “东家,我也觉得,谈大人今日真是器宇不凡。”   春花唇角一弯,“嗯”了一声,才醒悟过来,面上顿时一热:   “我何时说过他器宇不凡了?”   “您是没说,可是都写在脸上了哪!”她笑嘻嘻躲开春花挠过来的爪子,一溜烟儿地跑了。   春花:“……”   这丫头大约是跟着她久了,越发刁钻了。   心情由是大好,于是拍着桌子道:“来人啊,快给我热一壶‘春昼’!”   婢女热了酒,倒在白瓷小杯中,酒液甘红,奇香扑鼻,捧在手中,果然像捧着一个春日的早晨。那正是:春酒盛来琥珀光,暗闻兰麝几般香。   仰脖倾杯而下,酒液如湍急清冽的小溪,冲遍四肢百骸,彻底温暖了肺腑。脑中登时一热,便似有千万只欣喜的雀儿绕着眉梢闹将起来,平生所遇的欢乐事一件一件尽数浮现在心头,譬如她七岁时第一次打算盘便赢了石渠,被爷爷大力称赞,又譬如十九岁那年终于当上了汴陵商会的会长,商会那群老头儿们看不惯她又拿她没有办法。   还有那日,那人说:三年前的事,是发生在他身上,最好的事。   嘻嘻。   真畅快啊!“春昼”果然名不虚传!   难怪陈葛追着她求了半年,要把侯娘子的碧桃垆买下来。若是能想到量产的法子,让寻常百姓都喝得起,钱途定是不可限量。   春花心头一热,顿时觉得室内闷得难耐,不禁一跃而起,推门而出。   来到檐下,但见满天星在,流月如霭,两盏风灯如梦般摇摇摆摆。   她蓦地恍惚了。   赚钱可以先放一放,眼下,有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春花抬起左腕,将“桃僵”拢在指尖,轻轻地唤起那人的名姓。三个字,每个字都如蜜糖流淌过舌尖。   “……谈大人,你在么?”   只一瞬,那边便有了回音,声音透着些错愕。   “你遇上危险了?”   “……”   这话说的,没遇上危险,就不能叫他么?   春花哼了一声,目光在周遭逡巡了一圈儿:“是有些危险……”   视线落在檐角上,一只大肚蜘蛛正在瑟瑟结网。   “有蜘蛛精呢。”   镯子对面立刻焦急起来:“你在何处?”   “我就在家中,书房门口啊。”   她顿了顿,凑近去看那蜘蛛:“好大的蜘蛛,肚子有簸箕那么大,腿有高跷那么长……呜呜,谈大人,救命啊……”   她演绎得声情并茂,酒意上涌,脚下便有些不稳,忽然脚腕一软,跌坐下去。   “诶?”   跌到半路,屁股的撞痛没有如期而来,反而落入了一个温暖宽广的怀抱。   “……谈大人?”   指甲盖儿大的小蜘蛛在檐角下奋力地织着网,浑然不知自己遭遇了一场不白之冤。   谈东樵托着她的腰肢,看了眼那可怜的蜘蛛,又低头看向这说瞎话从不打草稿的女人。   “这就是你说的,蜘蛛精?”   “……”   “腿有高跷那么长,嗯?”   春花垂眸,毫不羞愧地干笑了声。   “你来得……好像有点快啊。”   真是的,她的好演技,都没有了用武之地。她抓住他的手臂,勉强将自己撑起来,掀开还留着一丝清明的眼皮:   “谈大人,方才我叫你的时候,你在哪儿?”   谈东樵神色一僵,淡淡地撇开眼。   “恰好在附近,听见你唤我,便立刻赶来了。……你喝醉了?”她从霖国公府离开的时候好像没这么离谱。   “喝了点儿,但没醉。”春花笑嘻嘻地睨着他,一把抓住他衣领:“谈大人,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实话,刚才你在哪儿?”   撒谎成精的人,还好意思让别人说实话。谈东樵深深地叹了口气,但骨子里刻着的板正让他还是如实回答:   “在你家门口。”   他从霖国公府出来,片刻也没耽搁,立刻赶到长孙府。到了门前,才察觉人家户牗紧闭,原来已过了子时了。心中反复演练了多次的说辞堵在了喉咙口,他只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这么在长孙府门前愣愣地站了许久。   站着站着,自己也觉得无趣,打算回府时,有软语轻拂过灵台。   谈大人,你在么?   春花收回双手,捧着脸,吃吃笑起来,像只偷吃到鱼的狸猫。   “谈大人,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呀?”   谈东樵低头,将她的可爱与狡猾全部拢进眼底。   “是。”   “是不是心急如焚,非要此事说出来不可?”   “是。”   “那你进来说吧,我有好酒。”她拉起他微凉的手,一路拉进她的书房兼闺房。   京城这处,虽是临时寓所,也被她布置得很是舒适,与汴陵的书房几乎一模一样。谈东樵心中涌起一股温柔情思,软得像天边的白云。   春花把他按在榻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春昼,给他也倒了一杯,才道:   “说吧。”   谈东樵道:   “你上次问我,可曾想过以后。我从前未曾想过,这几日却是认真想了。”   春花屏住呼吸,故作轻松地端起酒杯往唇边送。   “我已分别禀报了祖父与姨母两位长辈,我想入赘长孙家。”   “噗!”   两千两一坛的“春昼”喷了他一脸。   “……你跟谈老太师和霖国公夫人都说了,你要入赘?”   “……”谈东樵镇静地以袖擦干脸。   “他们……怎么说?”恐怕肺都要气炸了吧?   “祖父还是不允,但我意已决,姨母也愿意助我说服祖父。本想等取得了祖父允准,再向你求亲,但……”   他靠近些,炯炯地望定她:   “我好像……等不及了。”   春花一愣。   “姨母说我,连从前都没有,谈什么以后。我想了想,确是如此。我从前只晓得读书、修行、查案,生在人世间,便似远远地路过一般,若哪天突然走了,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但如今有你,我才想,好好看看这人间。”   “春花,我不知道你想要的以后是什么,但除了天道、法度、良心不能违,别的,我都可以。”   厚木醇清的气息吹拂在她鼻尖,他轻轻抬起她下颌,温润的唇靠得极近:   “我一生,只做这一桩生意,押上全部本钱,有错必改,有难同当,不讨价,不还价,不记账,不欺,不妄,不悔。”   春花怔怔地望着他,双肩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一头软犄角的小鹿在她心里四蹄如飞地冲撞起来。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非要这么老实么?”   无招胜有招,他就这么不遮不留,让她这奸商怎么办?   正当此时,窗上蓦地响起两声敲击:   婢女在外头喊:“小姐,陈葛大掌柜来了。”   春花:“……”   这么晚了,这死狐狸要干什么?   “有什么事,让他明天再说!”   窗外犹豫了一瞬,还是道:“陈大掌柜说了,十万火急!”   “……”   她非把陈葛尾巴上的毛一根一根薅下来不可。   果然,谈东樵这木头立刻退后了几步,撇开视线:“你若有事,就先去忙吧,待明日……”   “不行!”春花斩钉截铁,“你就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走出几步,又回身不放心地叮嘱:   “若是等得无聊,你就帮我看一会儿账本。”   “总之,不准走。若我回来看不见你……”她支着脑袋想了半天,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可威胁他的,于是颇有气势地“哼”了一声,表达了一个模糊而严重的警示。   谈东樵剑眉一挑,不大厚道地笑了。   “遵命。”   春花走后,谈东樵先是在小榻上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尔后,想起她的吩咐,于是来到书案前,替她将几摞账本按时序,门类分别整理,将案上笔墨、纸张都归置一番。   这位女东家,有时心思细腻,有时则粗心又毛躁。她脑子伶俐,遇到需要条分缕析的事,便随手抽一张纸,或开一本札记,将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写满纸张。只是写了又不收拾,扔得到处都是。   恍惚间,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叫严衍的账房先生,跟在东家屁股后头收拾残局。   拾掇得差不多了,谈东樵在书案后坐下,正要取一本账本来看,却突然瞥见账本的最底下,有本黄色封皮的册子露出半个角。   封皮的角落上,拙劣地画着一棵树,一朵花。   “……”   画技一般,但意思到了。   他沉吟半晌,还是伸手,将那册子抽了出来。   封皮上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大字:   以后。   ……看来,这就是春花老板的本钱了。   他看,还是不看呢?   谈东樵沉默地瞪着那可笑又可爱的小册子,看了许久。   他也不是……非要这么老实。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一段啦好嗨森~   谈大人表示:谁还不会不老实么?   感谢在2021-10-19 23:09:23~2021-10-22 00:5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红豆面包圈、开心可乐酱 2个;breathesky2007、宋希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蕤宾拾八 30瓶;37855879 20瓶;筱执 10瓶;红豆面包圈 5瓶;两猫一狗、lemono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且醉花间   陈葛的急事, 也与这一坛“春昼”有关。   碧桃垆是京城南城墙根脚下一家偏僻的小酒馆,似乎大运皇朝开国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儿了。虽然是老字号, 却一直是小本经营, 从未有扩大店面或多雇伙计的意思。这一代的东家是个女子,名唤侯樱, 性情偏僻冷漠,从不与人相交,却仗着家传的酿酒技艺, 在京城酒业占着一把不大不小的交椅。   碧桃垆有两个传了许多代的镇店酒方, 一名“春昼”,一名“霜枝”。“春昼”如春,饮者抚掌大笑, 喜不自胜,“霜枝”似雪, 饮者黯然销魂, 忧怀悲凄。“春昼”一年十三坛, “霜枝”一年十六坛, 碧桃垆每年产够了数,便关门谢客,仿佛跟钱过不去似的。   陈葛管着京城的春花酒楼,酒品的采购是最重要的一项开支。他这一年来励精图治,已和京城大部分的酒坊都签下了供酒的契约,凡是春花酒楼订货,不仅要保障货量和品质, 还要给出行内最低的价格。   偏就在碧桃垆碰了一鼻子灰。   侯娘子冷冰冰地告诉他, “春昼”和“霜枝”, 再没有多了。至于普通的“碧桃”酒,但有了再来拿货,也得随她心情。   陈葛受了气,发下狠来,扬言要买下碧桃垆,改名作春花酒垆。   这事,春花原本不置可否。但今晚饮了一壶“春昼”,她改变了想法。   确实如陈葛所说,长孙家的酒楼生意已做到极致,若要扩张,还得寻求新的方向。向上游去开酒垆,是个不错的选择。   碧桃垆是小本生意,东家不擅经营,酿酒的才艺确是突出。若能并入长孙家旗下,不仅能为原本的酒楼生意节省成本,也能开拓新的利润来源。   陈葛听说春花得了坛“春昼”,急赤白脸地赶过来,问她要主意。   “外人不知,我却打听清楚了,碧桃垆里头,安德侯府也占着股份呢,他们开门的营业铺子,赁的也是安德侯府的产业。你既然能从侯府要下一坛‘春昼’,能不能托侯府在侯娘子面前说一说好话?”   春花只觉陈葛浑身的不顺眼,板起脸道:   “‘春昼’是我打双陆赢回来的,侯府表面不说什么,心里怕还记恨呢。”   “平时嘴甜得抹了蜜的人,怎么偏在刀口上得罪人?”陈葛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我这么费尽心思,还不是为了长孙家的产业?咱们做生意的,外人看着光鲜,其实如同逆水行舟,只许你越做越大,不许你往回收拢。每日一睁眼,汴陵有一群小股东等着分红,酒楼里有一群厨子伙计等着工钱,人人都想明日比今日好,这些重担,不都得咱们背在身上么?”   他气闷地往椅子上一坐,倏然想到什么,直起身子:“春花老板,你是功成名就了,挣下的家业一辈子也花不完,如今只想着找个如意郎君,舒舒服服下半辈子。可是你手底下这些人呢,咱们后头跟着的小股东呢?铺子里的伙计呢?他们的以后,你都不考虑考虑么?”   春花微微一愣。   今夜的欢欣情愫在陈葛的这一问中,冷却了下来。   陈葛的难处,她其实感同身受。总问谈大人以后,其实自己的以后,也并未想清楚。   早年间,在汴陵开一家小小钱庄,做梦都是把生意做大做强,做到三江五湖,伸到各行各业。现如今,“春花”二字在钱庄、酒楼、布匹、营造等都已是最金字的招牌,她却问不出一句然后了。   然后,又该往哪里走呢?要继续做大做强,买下更多的铺子,吸纳更多的合作伙伴,将打着“春花”两字的点金手伸向更远的地方?   春花沉默了许久。久到陈葛以为她动了怒,忐忑地要出声,她才长吁了口气:   “阿葛,我近来在生意上确实有些惫懒,对你不住。购下碧桃垆,确实是咱们进军酒业最好的选择,机会稍纵即逝,一定要把握住。”   她甚少对下属说这样的软话,陈葛不禁讶然。   春花负手在堂上来回踱了几步,思忖良久,终于有了计策:   “她不是为钱,必是有更看重的东西。”   她掏出随身的小印:“你拿我的帖子,去京城商会中几位老板府上一一拜望,问清楚这几件事。”   她面授机宜,如此这般,条分缕析,末了,又补充道:“打蛇需打三寸,我相信没有不合适的生意,只有不合适的价钱。我会去信给咱们汴陵商会和产业旗下所有掌柜,定要做成这笔生意。”   陈葛大喜过望:“我的姑奶奶,总算你还有点良心。兄弟祝你和如意郎君白头偕老,恩爱无双。”   春花白了他一眼:“快滚快滚。”   陈葛哈哈大笑,招呼下人送上一个小酒坛。   “‘春昼’难得,‘霜枝’亦是稀少。我从上阳楼高价买了一小坛,东家尝过就知道,碧桃垆价值几何。”   送走了踌躇满志的陈葛,春花又盘算了片刻,将诸事梳拢,这才安下心来。   正打算回房休息,倏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陈葛来之前,她在干什么来着?   “……”春花狠狠一拍脑门。   书房里还有位天官大人!   看一眼更漏,竟已过去了半个多时辰!她还掐着脖子吓唬人家不准走,自己却忘了个干净……   谈大人定要生气,不理她了。   春花一路小跑回来,推开书房门,才长出了口气。   人还在。   青衫的男子肩脊端正地立在书案前,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持着本册子端在眼前。   倒是听话。   她掩上门,再转过身来:   “谈大人久等了……诶?”   那封皮的颜色,怎么有点眼熟?   仿佛被一道天雷从天灵盖劈到脚后跟,春花老板像个尾巴点着的炮仗般冲了过去,劈手去抢那黄皮册子。   谈东樵极快地一收手,将册子举过头顶。   她口舌打结,八爪章鱼般攀着他往上蹿,但两人身高差距过于悬殊,她不停蹦跶也够不着半角纸皮。   “你……还我!”   谈东樵挑起眉,莞尔地望着她。平日八风吹不动的春花老板摇身一变,成了只跳脚炸毛的小狸猫。   “晚了。我都看了三遍了。”   他唇角弯弯,一手微微用力,将张牙舞爪的狸猫禁锢在怀里,一手高举册子,仰头念上面的字句:   “除夕,契丹小羊羔肉很不好咬,若谈大人在,定能切得好入口。”   “上元打双陆,逢不着对手。谈大人会打双陆么?不会我可以教他的。”   “三月十二,郊外春草又发,想去踏青骑马。谈大人在做什么呢?”   “今日厨娘超常发挥,鸡汤面很好吃,我吃了两碗。谈大人长得耐看又如何,他又不会做鸡汤面。”   “又是七夕,鸳鸯湖上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真是碍眼。若是谈大人在,同去游湖也是好的。”   “如意班新出了两折苦情戏,谈大人恐怕不喜欢。他该看些欢快的戏本子,多笑一笑,不要总是板着脸。”   “静宜说,在孔明灯上写下两人的名字,就能朝夕相见。这么幼稚,谈大人大约不肯做。”   “跟哥哥和衡儿打雪仗,一败涂地。若有谈大人帮手,当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他指间灵活,翻过去几页,露出一个画得十分粗糙的小人,身上点着两点,一处在右胸,一处在左臂。旁边草率地写着一堆小字:   “谈大人身上伤疤不少,可惜只记下了两个,且待以后补全。”   又翻过几页:   “不能入赘,亦不能娶亲,凭什么不能有折衷的办法?静宜说我在这事上钻了牛角尖,看来是真的。”   “再见谈大人,定要矜持冷漠,不失气度,高贵冷艳地问他,可有考虑过以后。”   再翻过一页:   “……高贵冷艳太难了,还须修炼。”   “……”   小狸猫逐渐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收起了爪牙,埋下头,羞躁地□□了一声。   这真是打鹰的被鹰啄了眼。   “你别念了。”   “再念,我生气了。”   谈东樵住了口,将那黄皮册子放回桌上,双手环住她腰肢,轻轻一带,便将她托坐到书案上。   “真生气了?”   春花耷拉着脑袋,脸皮涨得像紫茄子:“你偷看人家杂记,好不要脸。”   谈东樵摸了摸脸:“这位东家,不是你支使我来看账本的么?”   “……你如今都不是我的账房先生了,何必听我支使?”   他沉沉地笑了,勾起她下巴:   “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东家。”   她的呼吸骤然一停,十指蜷成小结,望进他如天海般澄澈的眼眸。   谈东樵低头,吻了吻她冰凉的鼻尖:   “打双陆,游湖、骑马,看戏、放孔明灯、打雪仗,我都愿意,你想做多少遍,咱们就做多少遍。我虽未下过厨,但……还是可以学着煮一碗鸡汤面。”   春花愣住了,良久,双眸微微湿润。   命运待她太厚,有至亲疼爱,有挚友相交,有志业可酬。她如今还想惜取这眼前人,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谈东樵看懂了她的心思,灵台中的轩辕柏沙沙风响,微雨如丝洒落,细密而庞大的温柔情意自泥土中蔓生成藤。   他于是心想,这便是天罗地网,在劫难逃。   温热的唇终于难以自持,轻轻落在她唇上,牵风卧柳,如磋如磨。   “春花,你想要的以后,就是我的以后。你心里的账,我都记下了,今后余生,一笔一笔替你讨还。”   是日,春心如昼,星火朝夕,一发燎原。   作者有话说:   唔,大型翻车,尽在不言中。   感谢在2021-10-22 00:51:38~2021-10-25 01:2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咬咬wd 2个;开心可乐酱、迪迪、IONE、breathesky2007、KINICHU、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799442 20瓶;下辈子一定是个大美人、ヒマワリ、宇宙无敌甜甜奶、果儿姑娘、Frozen、蕤宾拾八 10瓶;Jin 8瓶;秋秋、桃花源、仙女戴、35816002、哒哒 5瓶;反派死于话多、呔,妖精 3瓶;水孩儿、两猫一狗、乐洛乌蹄、22445903、匆匆小妖、ION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春老犹眠   冬晴转觉冰霜厉, 日散俄还海岳春。   这些日子以来,谈老太师都睡得不太安宁,食量也减了半, 年轻时伏案过久落下后颈的寒痛也复发了。晨起的时候, 竟然蔫蔫地打不起精神,就连八段锦也懒得打。   想当年北境临敌, 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日日争闹不休,老太师夹在两派之间,但以一片诚忠报国之心相对, 从无动摇纠结, 也能日日吃得饱,睡得香。如今,不过一点小小家事, 竟至如此烦扰。   看来,是真的老了。   谈老太师喟叹了一声, 推开居室的门, 眼皮也未抬, 便冷声道:   “你也不必再求, 今日还是一样。若要入赘,就从我老头子的尸骨上踏过去罢。”   话音掷地有声,在庭院中盘桓回响了两圈,就消弭在冷冽的晨风中。   然而庭中空空,竟然无人回应。   老太师呆了一瞬,唤来老仆询问,才知道孙儿昨夜并未归家。   “不仅昨夜, 前几日也是日出方归。大约公事繁忙, 都在衙门的班房歇息了。”   谈老太师皱起眉:“他不是每日早上跪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对自己接下来要说出的词句难以忍受——   “……求我答应他入赘吗?”   “啊,少爷可能是觉得求也没用,放弃了吧。”   “就他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放弃两个字怎么写,他知道么?”   老仆自然知晓这爷孙俩如出一辙的脾气,讪讪笑了两声,不敢再答。   谈老太师冷冷哼了一声,出门去了。   老太师上了年纪以后,只在太学挂了个名职,平日多有民间书院邀请他去讲学,他也不收束脩车马,对着一张张勃勃生机的年轻脸庞,将毕生所领的大道倾囊相授,心中已是无限欢喜。   今日请他去授课的,是城东的长鹭书院。长鹭者,取其青云直上之意,书院中多是皇朝各地选拔而来的学子,贫富不论,个个都是满腹经纶。   谈老太师提前一刻到了书院明堂,一时有些震惊。   他讲的是《中庸》解义,乃是四书中最为难自己的一部,往常听课的学子都是稀稀落落。不料,今日明堂内不仅座无虚席,里外还站了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孩子……都是来听老朽讲课的?”   后辈一心向学,老太师顿时遮掩不住面上的欣喜。   书院学官尴尬地笑了两声:   “谈老,我们还请了另一位老师排在您前头,您可先往后堂,有茶水伺候。”   老太师微微有些失望,又想,既是一同授课,那这些学生也未必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于是点点头,边向后堂走,边问:   “前头授课的是哪位大贤?”   学官搓着手,笑道:   “您或许听过,乃是如今皇朝中生意做得最气派的女财神,长孙家春花老板。”   “……”   谈老太师蓦地止住了步子。   学官以为他自矜身份,不愿与商贾同席授课,连忙解释:   “如今孩子们的出路,无非两条,仕途和经济。仕途这条,您是贤能大德,但走得通的终究是少数,大多数孩子,还是得走经济一条。年轻人不通实务,听一听实干的能人怎么做事,也是有裨益的。”   谈老太师沉默了。良久,老人叹了口气:   “你们如今教学生,满口都是仕途经济,‘诚明’、‘慎独’却都不讲了。”   那学官以为得罪了他,惶惶然便要赔罪,又听老太师道:   “老朽倒要听听,这位春花老板都讲些什么学问。”   春花应邀到书院讲课,倒也不是第一回 了。一则长孙家产业也需要招募些有才能的读书人,二则,书院里的后生个个脑子灵主意大,将来的生意,还得在他们身上做,多听听他们的想法,于她也是极好的。   她在读书治学上只是稀松,但讲些生意场上的逸闻趣事,抖几个嘴上机灵,后生们都听得十分起劲。快要收尾时,忽见一个形容肃穆庄重的耄耋老者从明堂底下行至前排。书院的学官见了他,都露出万分敬畏的神情,迅速让出个位置。   春花不由得多看了那老者一眼,对方也不甚友好的盯视回来。这盯视并非出自恶意,而是自矜自清者高傲的审视。   春花忽然产生了吊诡的熟悉感。   某位大人刚认识她的时候,也经常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   她心里微微发毛,转身喝茶的时候,低声问学官:   “那位老先生是?”   “啊,那位是谈老太师。您别看他穿着朴素,朝中大员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门生,他任过两朝帝师,是儒林中最德高望重的泰斗。今日也请了他授课的,您这儿讲完,下一个就到他。”   “……”   春花头皮一麻,额角密密地沁出汗来。   于是再不敢插科打诨,规规矩矩地将事情说完。末了,偷眼去看谈老太师,但见他面无表情,喜怒不明。   一席讲完,几个学子围上来,热烈地问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若在平常,春花当然有好耐性一一解释,此时却觉得是度日如年。   而明堂之中,人潮渐渐散去,不多时,便走得只剩一半了。   春花留意着外头的情形,不由得诧异,便问一个站在身旁的学子是何原因。   “后头不是还有谈老太师的课么?”   那学子低声道:“今日的课全凭自愿,大伙儿都是听说您要来,这才纷纷挤进来。谈老太师讲中庸,要人行大道,安天命,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早就过时了,谁还乐意听?”   春花的心往下沉了一沉。   世情如此,如谈老太师和谈东樵这样的人,今后会越来越少,而如谢庞那样的人,也许会越来越多。   这并非她所愿。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台上。   “诸位,请听我一言。”   正嬉笑着打算离开的学子们顿住了。   “诸位可听过,万应丹么?”   学子们沸腾起来。近来京中涉及近千万两钱财的大案,谁会没听过?   春花言简意赅地将谢庞如何设局,如何行骗,万应丹如何看似无害却能令人倾家荡产说了一遍。   “我知道,今日诸位来听我授课,不是因为敬佩我的学识或品行,只因为听闻我逢着些运势,挣了份不小的家业。诸位喜欢听仕途经济,喜欢听事半而功倍的法门,不喜欢听那些修身齐家的大道理。”   学子们被她说中了心思,各自脸红垂首。   春花咳了一声:   “但我想提醒各位,所谓钱财,不过是途中乘骑的车马。宝马香车固然好,但生平之大幸,并不在乘车还是行路,而在于所去的地方,是否心之所向。”   “稍后,有位老大人,不辞年老辛苦,要为诸位讲一讲修身的道理。我读过的书不算多,但也很想和诸位一起,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诸位或许要问,一介商人,学《中庸》何用?”   她低头,自嘲地一笑。   “若不识中和之道,我和谢庞那样的妄人,又有何不同?”   她行到谈老太师面前,恭恭敬敬地长拜下去。   “请谈老师开坛。”   谈老太师面色铁青地瞪着她,嘴唇翳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学子们低声交换着意见,不久,纷纷回到原位坐下,静等下一场开课。   这一堂课,谈老太师讲得五味杂陈。   一方面,这是他这几年来,头回觉得自己和年轻后生的距离不那么远。授课中眼神交互,唇舌交锋,都令老太师心怀酣畅,意犹未尽。   另一方面,堂下第一排坐着那个小丫头脸上的笑意,实在是大大地不顺眼。   课罢,老太师步出书院,正打算安步当车,溜达回家,却撞上那不顺眼的丫头,盈盈笑着等候。   “谈老,天寒行路,对膝盖不好,还是我用车送您回府吧?”   谈老太师斜了她一眼,但伸手不能打笑脸人,只得忍耐道:   “老朽右膝有疾,你是如何知道的?是那小子告诉你的?”他那孙子虽还算孝顺,却不是什么体贴的人。   春花摇摇头:“谈老,我家亦是双亲不在,只有祖父一位长辈。我祖父比您后生几岁,膝盖也是早早不好了。老人家上了六十,正该多注意保暖才是。我车上常备一双貂绒护膝,一会儿给您带上。”   谈老太师冷哼了一声,本想绕过她离开,终究忍不住喝道:   “你巧言令色,刻意讨好,非是想让老朽答应,让东樵入赘你长孙家罢了!”   “……”   春花轻咳了一声:   “谈老您错了。今日若是别个老先生来讲课,我也会如此做。”   她不避不防地直视谈老太师:“其实同不同意入赘,都是您和谈大人之间的事,和我并不相干。不论是否与谈大人成婚,长孙春花永远是长孙春花,人不会变,心不会变,想做的的事情也不会变。”   谈老太师一怔,半晌道:“你装腔作势,心怀不诚,变与不变,有何不同?”   春花挑眉:   “今日您在堂上,我在堂下,一席聆训,我已经是您的学生了。老师不敢坐学生的车,究竟是学生心怀不诚,还是老师您心怀不诚呢?”   “……”   谈老太师气得浑身发抖,张嘴欲骂,却不知从何骂起,一张沟壑老脸涨得通红。良久,狠狠一跺脚,转身上了长孙家马车。   “老朽执教五十多年,两朝帝师,还怕坐你的马车?!”   春花笑了。   她叫过车夫,叮嘱他往车中多放两个暖炉,添一张褥子,务必将老人舒服平安地送回谈府。自己则拢了拢大氅,领着李俏儿,缘着积雪初融的街道徐徐走去。   “俏儿,咱们两人,就溜达着回去吧。”   李俏儿笑嘻嘻道:   “东家,你又被骂了。”   “嗨,人活在世上,哪有不被骂的。何况老人家骂我,也有他的道理。”   “但总不至于,被骂了还这么开心吧?”   “我才知道,原来谈大人的爷爷和他一样可爱哪。”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啦,评论区的生日祝福都收到啦,谢谢天使小读者们的宽容与爱,龟速的我会加油努力哒!   艾玛这又38万字了,只想尽快完结,并不想水字数,但节奏上好像也不能加快了,感觉45万字也收不住啊orz~   还是争取在元旦前把本文完结吧~   感谢在2021-10-25 01:28:13~2021-10-30 19:0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被迫改名的成西、芬达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开心可乐酱、小材、宋希里、中二着喝西北风、breathesky2007、洛、咬咬wd、迪迪、地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嘿哈嘿哈 89瓶;狮子崽崽 40瓶;小彦 35瓶;吱吱 31瓶;羊子酱、Suelin、阿氺 30瓶;腐化的猫来了 25瓶;fifi 24瓶;是花花呀 23瓶;一只没头脑、洛、maggie ma 20瓶;CO、qimu1022 18瓶;看文的某只 15瓶;寄萤、芳、老虎下山、魏知安、蕤宾拾八、哈哈不是celia、石头、丶小女巫、miu0702、系马高楼垂柳边、刚舔完芝士条、37855879、蓉、咦咦咦咦仪啊、纯良橙、地雷、特图 10瓶;反派死于话多 7瓶;lyx、Wilde、哒哒、兮以兮 5瓶;桃花源、九点酒 2瓶;两猫一狗、水孩儿、奈林酱、李小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长笑酩酊   没过几日, 霖国公夫人便备了行仪,正式上谈家说媒。   开场还能好声好气地寒暄,无奈谈老太师是块刀枪不入的铁板, 袁氏把漂亮话说了一箩筐, 他竟毫不动容。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袁氏终于忍不住, 大声指责谈老太师食古不化,沽名钓誉,是个老犟驴。   谈老太师怒发冲冠, 拂袖欲离场, 却被袁氏拦住,唇枪舌剑,避无可避。   原来, 当初本该嫁入谈家的不是谈东樵的母亲,而是袁氏。但袁氏已与当时的霖国公世子韩彻私订了终身, 如何肯被拆散?谈母便自愿代妹妹嫁入了谈府。   “姐姐出嫁前, 满心欣悦地安慰我, 说谈家是忠厚人家, 绝不会苛待她。我姐姐熟读诗书,腹内自有乾坤,成亲后,你们谈家却只把她当个花瓶供在深宅,既要严守妇道闺训,又得不到夫君的真情。好容易生下了东樵,夫君过世又给了她重重一击, 竟至寡欢而死。”   袁氏不无悔恨地指着谈老太师:“是我亲手将姐姐推入了火坑!你们谈家人心中若有半点温情, 我姐姐何至于此?”   “上天垂怜, 没有让东樵变成个和您一样的木头人。他是个重孝道的孩子,您不点头,他不会随意处置自己的婚姻大事。但您也得见好就收,黄土埋到脖子,香火都难续的人,还抱着块老牌匾不撒手,您害不害臊?”   谈老太师气得七窍生烟:“老朽阻拦他入赘,难道是为了自己?女家富贵,那丫头更是个有大主意的,东樵这孩子忠厚老实,真入了长孙家,还不是任由那丫头拿捏?”   袁氏耻笑一声:“您对自己孙子是有什么误解?活阎王的大号都传遍整个皇朝了,谁敢拿捏他?您自己拿捏得住他么?”   “入赘男子,为世俗所轻,绝对不行!那丫头也不行,巧言令色,口蜜腹剑,包藏祸心,不合为人妇!”   “一个坐拥上百家店铺的女老板,嫁进谈家来,晨昏定省,伺候三餐茶饭,跪在家祠里听您讲那些陈腐文章?怕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这么想不开吧?啊哟哟,你谈家的门槛是黄金打造的不成?”   “你……你……你……”   “老太师这样,不如让东樵剃了头去当和尚算了!”   谈老太师被逼进墙角,走又走不得,骂又骂不开,当真是秀才遇上了黑旋风,直气得满面紫涨,七窍生烟,一口气没提上来,晕了过去。幸好有位杜太医在附近医馆问诊,立刻请了来,几针下去,老太师才转危为安。   谈家的风波持续了数日,到谈东樵将这些经过扼要转述给春花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   收购碧桃垆的事情也不顺利,京城商会的几位酒楼行业的大老板都上门做过说客,那位侯娘子却依旧是八风吹不动。陈葛回来转述,侯娘子称自己开这碧桃垆,不是为了赚钱,所以给再高的价钱,她都不卖。   情场与商场双双失意,春花趴在桌上,说不出地气馁。   “成亲可太麻烦了。要不咱们就这般来往,不成亲也成。”她嘟嘟囔囔地抱怨。   对面的严正君子拍案而起:   “不成!”   “若是担心有孩子,生下来我自己养得活。我幼时跟爷爷走船到滇北一带,听说有一族人就是这样走婚,家里女人说了算,男人满村窜,生下了孩子,只知有舅,不知有父……”   “绝对不行!”   谈东樵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一脸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的样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谈大人,那您说怎么办?”亮晶晶的眸子凝望着他,谈东樵沉默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执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   “你我是要共度一生的,如今这点波折,不过是头一个坎儿。咱们两人,心向一处,同心同德,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他掌心惯执剑落下的厚茧硬硬地磨着她指尖,春花的心却慢慢柔软起来。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将脸贴在上面:   “谈大人,你为何一口答应入赘,都不和我讨价还价?”   谈东樵目光落在她含笑的俏丽脸庞上,一时挪不开眼。   “如今这世道对女子不公,若嫁入谈府,莫说那些三规六训你无暇应付,便是一个‘谈夫人’的称谓,也足以将你过往的努力全部抹杀。你自有天地驰骋,我只想做你的港湾,并不想做你的枷锁。”   春花一愣,心中怦然难静。   花言巧语她听过无数,却总是因他的寥寥数语深为震动。他不许来世,也不许生死,只有此刻一腔务实而坦诚的深情,令她收起戏谑,郑重以报。   “谈大人,”她仰头,勾住他的脖子,亲亲他唇角,“我可太稀罕你了。”   谈东樵沉沉地笑起来,胸中愉悦震动。   “咱们来拟个章程吧。”   “嗯?”   春花转身在书案上铺开一张大纸:   “嫁娶和入赘,都不过是前人画下的框儿。咱们想要的婚姻,其实和哪个都靠不上。”她执起狼毫,饱蘸轩墨,“你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只有我们自己说了才算。”   她在纸上第一列下笔,写下肆无忌惮的两个大字:   婚契。   “我不要你入姓,也不嫁入谈府。咱们将钱财、屋宅、亲长赡养、后代名姓这些通通在婚契上立明,谁也不压谁一头,彼此平等,相敬如宾。立成之后,我让罗子言改一改,咱们签字画押,再拿去给老太师瞧瞧,看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谈东樵被她这大胆的言论惊了一惊,思忖了片刻,剑眉慢慢舒展开来。他轻轻揽住她腰肢,朗笑道:   “那就请春花老板立约吧。”   “我只有一条请求——”   “什么?”   “你总称我‘谈大人’,不觉得疏远么?”   春花抿唇一笑:“‘谈大人’很好啊,若不在称谓上尊重些,我怕会忍不住欺负你呢。”   谈东樵高高地挑起眉。   “你若不喜欢,”春花笑嘻嘻地望着他,“那我就叫你……”   “……小东东?”   “……”   这称呼,听上去还有几分耳熟,是怎么回事?   只提了一条婚契,谈大人就铩羽而归。在反复拒绝了“小东东”之后,谈大人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继续被称为“谈大人”。   不过,日子还长着呢。   立好的婚契呈到了谈府和霖国公府,袁氏自然是大喜过望,直夸春花机灵懂事,谈老太师却迟迟没有回音。   到第三日上,却出了大事,。   春花正在药铺里和寻静宜抽验新进的一批药材。药铺的伙计大呼小叫地冲进来:   “两位东家,陈葛大掌柜被打伤了!”   春花大惊失色:   “何人打伤?”陈葛修为虽稀松,好歹是个老五,寻常人谁能伤得了他?   “正是碧桃垆的侯娘子,她原来……是个妖怪!”   原来陈葛又带了礼品,前去碧桃垆见侯娘子,不知怎地商谈得不妥,起了争执。陈葛失手打破了一坛窖藏的老酒,激得侯娘子大失了常性,竟现出原形来。   侯娘子真身乃是一头通体银毛的白猿,有整层屋舍那么大,一巴掌便将陈葛掀倒在地。   京中有灵气波动,断妄司虽然收到了消息,但终究不能立刻赶到。眼看陈葛的性命就要交待在此处,京郊垂云观修道的乐安真人恰巧经过,施法制住了白猿,从猿掌底下将陈葛救了起来。   春花听得心中一紧:   “阿葛现在怎么样了?”   “乐安真人说,陈掌柜是被妖怪所伤,普通大夫治不了,把他带回垂云观医治了。”   “那……侯娘子如何了?”   “那白猿啊,有位闻捕头带人赶到,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把她变回人形,锁拿回衙门了。”   寻静宜道:“碧桃垆那侯娘子虽然脾气不好,从前也没闹出过什么风波,怎么突然和阿葛起了性命之争?”   春花忧虑道:“既然断妄司已经介入,定能查个清楚。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阿葛的伤势。”   于是将手上的事简单交待一番,驱车往京郊的垂云观去了。   高山绝云霓,深谷断无光。垂云观的所在极为偏僻,马车行过崎岖山路,抵达山谷中的观门时,冬雨已捎带着阴霾和寒雾兜身而至。   今日另派了李俏儿去城外接一趟镖,所以只有她一人来去。春花看一眼晦暗的天色,不知怎地,猛然打了个寒噤。   知客的小道姑将她引进精舍之中,等候了许久,也不见人来。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上来看茶,深深瞥了她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春花便问:   “请问小哥,乐安真人在何处?”   少年只摇头,却不说话。   竟是个哑巴。   春花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又道:   “小哥,今日乐安真人带回来一个受伤的人,你可知在何处?若是他平安,你就点点头,若他有危险,你就领我去找他可好?”   少年沉默地望了她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春花这才宽下了心:   “那我就在此等候乐安真人?”   少年又点点头,目光绕着她上下逡巡了一圈,蘧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春花被他看的有些发毛,只得装作不经意地转过身去,端详墙壁上的壁画。   壁上绘着一幅洛神图,却不是川上女仙惊鸿一舞,而是伏羲女投江而死,化为洛神。壁画色彩浓烈,洛神双目含悲,笼罩一股凄凉幽森之气。   春花身上更冷,正坐立不安,忽听一道沙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仙人,亦在局中了。”   她倏然回身,身后除了那少年,并无他人。   作者有话说:   CUE了两个古早的伏笔,哈哈相信评论区有高人,我就不提醒了。   感谢在2021-10-30 19:05:54~2021-11-02 18:0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2236315、咬咬wd、breathesky2007、包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咬咬wd、小材、宇宙无敌甜甜奶 20瓶;潆美人、妆哥、ヒマワリ 10瓶;37855879 9瓶;花满枝桠 8瓶;青蛙、soft爹粉、无前缀的花椰菜小蛮人 5瓶;水孩儿、两猫一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餐松饮涧   “方才, 是你在说话吗?”   少年盯着春花,良久,摇了摇头。   春花背上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从前见过我?”   少年毫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看不出任何破绽。   “连哑巴都能聊上几句, 不愧是春花老板。”   红衣道姑手持拂尘,含笑踏入精舍, 声音如玉魄般冰凉。   乐安真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眉目间颇有刚毅坚韧之色,貌美而冷, 令人心折。   “陈大掌柜的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但白猿掌上有些妖毒,还须以法力清理。如今妖毒已尽去,陈大掌柜稍后便会醒转, 春花老板可将他带回去,好生休养。”   春花上前两步, 深深拜下:   “多谢乐安真人救了阿葛性命。今日来得急切, 未准备谢礼, 稍后着人送来。长孙春花有恩必报, 他日乐安真人但有差遣,尽管开口。”   乐安真人越过她,在上方的太师椅坐了:   “春花老板大名如雷贯耳,能卖您一个人情,也是乐安的幸事。”她垂眸微微一笑,“不过,乐安只是投桃报李罢了, 我表哥长思还托庇在你门下, 多承照顾。”   春花一愣, 倒没想到,乐安真人和祝十还有这层关系。祝十身份不为外人知,倘若泄露,恐生事端。她撇了一眼那不知真哑还是假哑的少年,默然片刻,终是道:   “春花……不明白真人的意思。”   乐安真人笑了笑:“春花老板口风很严,这是好事。”顺着她目光看向那少年,了然道:“小哑巴,你且出去,我与春花老板有话说。”   小哑巴柔顺地点了点头。   乐安真人目送他出了门,才道:“这孩子是个哑儿,春花老板不必担忧。”   她倚在那伏羲女投江的壁画下,面目竟和画上的伏羲女有几分相似,更添了诡异。春花心中不禁生出些不安。   “那孩子,真不会说话么?”   “他从小就被我捡回来,养了好几年。也曾请过大夫来看,都说是天生的废喉咙,救不得了。”   春花道:“真人是修道之人,难道没有什么法术,能让天喑之人开口?”   乐安真人不明白她为何将话题转到这上头,微微有些不耐烦,但仍道:“法术没听说过,倒是有一种人,名唤‘窨者’。”   “何为‘窨者’?”   “传说是前世死得极为孤苦之人,心中有执念不肯去,便在地府求判官放他下一世得偿所愿。怨魂不喝孟婆汤,带着前世记忆转世投胎,出生便是奇丑无比、一世无亲,口不能言,是为‘窨者’。‘窨者’一生只能说三句话,说完便死,但这三句话,都一定会成真。”   春花面色一暗:   “真人怎知那孩子不是‘窨者’?”   乐安真人微怔,旋即大笑:“‘窨者’只是个传说,我从没见过。何况抱执念转世者,若不是有大仇要报,便是贪功名富贵。这孩子从未说过一句话,没有杀过人,也没有什么功名富贵沾身,怎么可能是‘窨者’?这世上又丑又哑的苦孩子,多着呢。”   她如此笃定,春花也不好再多言,又行了一礼,便要去看陈葛。   乐安真人却叫住了她:   “春花老板,恰逢这机缘,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   春花只得坐回去:“不敢言教,请真人示下。”   “百姓们都说你是……女财神,不知这人间,是否真有财神?”   春花一愣。   “女财神之说,纯属谬谈。至于世上是不是有财神,我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知?”   “若世上真有财神,春花老板以为,应当是什么样子的?”   “若有财神,必然是要使世间钱财公平分配,多劳者多得,有智才者多得,不劳、不智,只占着天时地利盘剥他人者无所得。”   乐安真人以玉手支颐,眸中隐隐含笑:   “若财神有了情爱私心,该怎么办?若财神自己占着天时地利,盘剥他人,又该怎么办?”   这几个问题问得实在天马行空,春花心中暗暗纳罕,只得应付道:   “情爱私心,自然会腐蚀公正。”   “哦?”乐安真人挑眉。   “但红尘之中,谁没有情爱私心呢?所以,这人间,本不该有财神。”   乐安真人神色一凛,似乎进入了神游中,久久没有说话。春花唤了她一声,她仿佛从梦中惊醒,收起脸上的笑意,站起身来。   “时候差不多了,陈大掌柜也该醒了,请随我来。”   春花点点头,跟在她身后出门。   乐安在门前站住,半侧过身:   “春花老板说得甚好。人间,本不该有财神。”   陈葛的伤势确实不重,那白猿在他肩背上留下一个乌青手印和几点刺伤,五脏六腑倒是无碍。   陈葛由小哑巴扶着坐起,春花随着乐安真人踏入房中,连忙唤他,他却避开了春花的目光,垂首不语。   “阿葛,你怎么了?”春花欲伸手去碰他额头,他却猝然向后一缩,躲开了她的碰触。   乐安真人在一旁道:   “陈大掌柜中了妖毒,精神还有些错乱,认不出熟人也是有的。”   春花怔愣了一瞬。   乐安真人再道:“春花老板不必担忧,接回去慢慢调养几日,也就恢复了。”   春花点点头,心道,回去还是要请羊大夫来瞧瞧。伸手要扶他起身,陈葛向侧一躲,险些摔跌,还是小哑巴眼明手快地将他扶起。   乐安真人叹了一声:“他不愿你碰,就让小哑巴送他出去吧。”   回程的马车上,陈葛将自己缩成一个小团,远远地与春花各据马车一角,春花无奈,只得与他拉开距离,问他许多话,他也不答,更不与他目光接触。   马车停在长孙府门口,长孙石渠与长孙衡早收到了消息,一见这场面,立刻扑过来,一个叫“阿葛”,一个叫“舅舅”,把陈葛吵得面现痛苦,但那些惊惧的神情,却慢慢地消散了。   “别吵了,我头疼。”他终于沙哑地开口。   一大一小把陈葛扶入厢房中。陈葛却并不排斥他们两人的碰触,神色也恢复了正常。   春花微微心安,果然还是阿葛。   待要上前说话,陈葛却又露出闪躲之色,直往长孙石渠背后缩。   石渠愣了一愣,没心没肺地笑道:“阿葛你怎么了,这是春花,又不是洪水猛兽。”   春花收住了脚步,心中一沉。   阿葛不是不认得她。分明是认出来了,却又惧怕她。   可是,阿葛有什么理由要惧怕她呢?她区区一个弱女子,连只鸡都打不过。   羊大夫已候在府中,又将陈葛的伤势重新检视了一遍,确信外伤没有大碍,精神也没有什么问题,一切都如乐安真人所说。   春花将自己的疑惑说出,羊大夫道:   “大约真是受了惊吓吧。那白猿是个女子,也许和你有几分相像。”   春花不语了。   不是这样的。乐安真人亦是女子,但陈葛对她并未流露出恐惧之意。何况,陈葛向来张狂招摇,根本不是个胆小的人。   她不由得回忆起垂云观的壁画,那哑巴少年,那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还有乐安真人那貌似亲切友善,实则暗藏锋芒的笑容。   春花走出房门,唤过李俏儿:“咱们镖局的老赵是京城的地头蛇。你去找他查一查,京郊垂云观的乐安真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什么隐秘传闻。”   李俏儿应了是,偏着头笑嘻嘻道:   “东家,外头有人找。”   春花一愣。   因为陈葛的事,兵荒马乱地忙了这一日,此刻夜幕已是低垂,谁还会来找呢?   “东家忘了,今日本来是约了谁要出门?”   “啊呀!”春花一拍脑袋。   京城戏园子里新出了个生离死别的苦情本子,今日本来约了谈东樵去看戏的。看完了戏,两人打算去瞧瞧她刚买下的宅子,其中有些布置,她还想问他的意见。   这下可好,她又忘了个干净。   急急冲进花厅,青衣瘦削的男子正襟危坐在堂下,慢条斯理地啜着茶,神情中并无不耐或怒意。   “那个……谈大人……”她嗫嚅地靠近。   谈东樵挑起眉望她,放下茶盅。   “嗯?”   “事发突然,忘了遣人去告诉你一声……”   “哦。”   “是我不对,你若不快,下回也照样放我一回鸽子。”   谈东樵莞尔失笑:   “我怎会不快?你家里出了事,我该及时察觉,过来帮你才对。只是……”   “怎么?”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我都是忙人,今后这样的失约,恐怕是常事。”   春花撇嘴:“怕什么。今日不成,约明日,总有一日能约上。既然喜欢了你这样的人,等一等也无妨。”   谈东樵神情瞬间柔软,轻轻摸挲她头顶:“我也是这样想。”   春花绽出笑意,今日所受的惊吓和不安如云雾般裹着她脚不沾地,此刻终于落到了实处。她缓缓伸手抱住眼前人的腰,将自己埋进他胸口。   “今天可真是漫长。”   谈东樵将下巴搁在她发心,低声道:“今后遇上事,记得用镯子唤我。”   春花仰头:“没遇上事呢?”   “……也随时候命。”   她将脑袋埋回他衣襟,吃吃笑起来。   谈东樵有些无奈,叹道:“老五混迹凡人,体质却终究异于常人,常有发怒失控之举,所幸陈葛并无大碍。案子是老樊在审,侯樱自述,因为陈葛打碎了她精酿多年的酒坛,才一时控制不住怒意。按律,断妄司封她内丹三月,缴纳些罚金赔付,关押十日。”   春花薄怒:   “阿葛的伤势看起来不重,但我总怕有些后遗症。”   “若后续发现其他的病症,可将情况告知断妄司,依律重判。”   “……”   总觉得这处罚太轻。但他既说按律如此,春花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是长孙家在京城酒业的第一宗收购,本该做得风光体面,却遇上这么个煮不熟蒸不烂的主,欺负到她头上来了。   律法能做的有限,却不妨她在律法之外,用些别的手段。汴陵的梁家,就是侯樱的前车之鉴。   她挥一挥头,将心思沉回当下。   “谈大人,今日去不成戏园子,也看不成宅子了,咱们改明日去?”   黑眸亮晶晶地望着他,谈东樵有些不忍:   “春花,对不住。”   “呃?”   “东南海上有恶蛟作乱,侵扰商船。陛下有旨,命我率人前往镇压,明日一早启程。”   作者有话说:   两个忙人谈恋爱,是很艰难的~   感谢在2021-11-02 18:00:10~2021-11-05 21:2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islingtonS120 10瓶;微波小柑橘、水孩儿、两猫一狗、乐悠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渌蚁柔旨   席未暇暖, 惊闻话别。   春花呆了一呆,嘴唇嗫嚅了片刻,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恶蛟……危险么?”   他不是会哄人的人, 沉吟片刻, 道:“危险,但沿岸民不聊生, 不得不去。”   “……”   “断妄司在水上收妖的经验不足,不过一干工事机巧都已安排妥当,应当不会有问题, 你放心。”   ……他这么说, 教她如何放心?   春花自己便是个到处惹事冲锋的,从来只有爷爷和哥哥担心她,这回, 轮到她担心别人了。这滋味真是不好受,总觉得得做些什么, 又使不上力。她苦思良久, 命人去房中取了个黄铜匣子出来。   “这是三十丸玲珑百转丹, 你带上, 性命攸关时,服下一丸,便是阎王来了,也能吊上一刻钟。”   饶是谈东樵见多识广,也怔了一怔。这灵药在澄心观地下曾救过他一命,其后他问过韩抉,原来这药丸原料极其珍惜, 一丸的市价高达三千两。   这是将全部私藏都掏出来给他了。   “这么贵重的药, 你自己留着, 以备不时之需。”   春花笑道:“我自己随身带着两丸呢。这是吊命的药,却不能治病,多了也无益。你多带些,万一遇上事,能救的可不止一条命。”   谈东樵知道她说得有理,犹豫了片刻,终于收下。   “你……不生气么?”两人方初定情,尊长还未彻底谅解,婚仪也在筹备之中,他却要抛下她远行。   春花低头思忖片刻,道:   “不快是有的,但我想了想,和你一起,本就不指望日日画眉举案。倘有一日我因为不得已的缘由,要抛下你远行,你也会等我的,对吗?”   谈东樵凝视着她:“那是自然。”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春花,我看出祖父已经谅解了我们的婚事,只是碍于体面,还须时日。我此去恐怕要一月以上,你……待我回来,我们便成婚。”   盈盈水眸倒映着桃花青山:   “好。”   纷踏的脚步响起,长孙石渠扯着衡儿,气喘吁吁地从后堂跑过来:   “可算赶上了!”   “谈大人,我有话对你说!”   长孙衡和爹爹一起大喘着气:“我……我也有话对你说!”   寻静宜负着手,跟在后面踱步过来,浅笑:   “我跟这两个可不是一起的,我是来看热闹的。”   春花与谈东樵互视一眼,两两挑眉。   石渠好容易抚平了气息,在两人面前站定,气沉丹田,大喝一声:   “你是不是想娶我妹子?”   旁边一个缩小版一模一样地叉起腰,奶声奶气地吼:   “你是不是想娶我姑姑?”   春花扶额。   谈东樵愕然望着这一大一小,旋即莞尔:   “是。”   他答得坦荡又迅速,石渠愣了会儿,又现出怒色:   “你想娶她,问过我这当哥哥的答不答应么?”   长孙衡依葫芦画瓢:“问过我这当侄儿的答不答应么?”   春花微微红了脸:“哥哥,你又犯什么毛病?”   寻静宜笑着把她拉到一边:“你哥这症状,不发出来容易得病,还是容他发一发得好。”   “……”   春花正无语,便见谈东樵掸了掸衣袍,深深一揖:   “石渠兄说得是,还请石渠兄与衡哥儿首肯,并报老太爷垂承。”   “……”   石渠大概料不到谈东樵会这么配合,愣了半晌,还是衡儿踢了他小腿肚一脚,低声道:   “爹爹,吓唬他!”   “对对对,吓唬他。”   石渠醒悟,忙又收拾出一副威武慷慨的长兄模样:   “这个……男女婚嫁,乃是成理。你们两情相悦,为兄又是个明事理的,当然不会棒打鸳鸯。”   “你们的婚事,我已写信向爷爷禀报,爷爷也已经答应了。正所谓长兄如父……”   寻静宜终于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春花低吟了一声,背过身去,实在没眼看。   “我身为长兄,还是得叮嘱你几句。”   谈东樵微微一笑:“石渠兄请说。”   “谈东樵!”石渠大吼一声,春花和寻静宜被他吓了一哆嗦。   “你虽有权有势,但今后若敢欺负春花,我爷爷、我……”   “还有衡儿!”长孙衡脆声补充。   “对!我们……”   “还有舅舅!”   “对,还有阿葛……”   “还有静宜姑姑!”   石渠的气势在这一波拾遗中垮了不少,他轻轻一咳,扯了衡儿一把。   “总之,你若欺负春花,我们所有人,都不会放过你的!”   谈东樵沉沉地笑了起来。   寻静宜低声对春花道:“你哥哥知道,谈大人在京城的浑号是‘活阎王’吗?”   “他知道。你瞧他这气壮山河的架势,心里恐怕已经吓尿了。”   石渠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冷颤。   爷爷交待的这事,可真是难为他了。但再为难,当哥哥的场面必须得撑起来。   他把胸膛挺得高高的:“你笑什么?”   谈东樵道:“大舅哥叮嘱得是,谈某时刻谨记。”   “……”   这一声大舅哥唤得石渠通体舒畅,飘飘欲仙,当下将胸膛挺得更高:   “那个……成了婚以后,若她欺负你,你该怎么办?”   谈东樵已摸出他的路数,从善如流:“任打任骂,绝不还手。”   石渠重重地拍了拍他肩膀,真心实意地感慨:   “好兄弟!今后就有劳你了!这丫头,铁齿铜牙一张嘴,能咬死人……你大舅哥我从小可没少吃亏,你今后的日子,可有得受呢……”   春花实在听不下去,翻了个白眼,拽住他领子就往回扯。   “谈大人你先走!我和哥哥好好聊聊。”   衡儿跟在后头,大呼小叫。寻静宜盈盈向谈东樵施了一礼,也转身随之而去。   谈东樵立在厅中,隐约还听到里头有吵嚷声传来:   “哥哥你长本事啦?《中庸》背熟了吗?”   “长孙春花,你能不能放尊重点!”   “长孙石渠,你能不能靠谱点!”   他面上浮起难得的柔和笑意。   活在人间二十八年,常如寄居逆旅,旁观世间百态,只以天道法度衡量。到了此刻,忽然发觉,自己离红尘如此之近,终于身在局中了。   谈东樵转身,大步离去。   心知归处,便是去得再远,也无忐忑,只有满满的充实喜悦。   翌日,谈东樵便带着闻桑等人离了京。   再几日,春花遣人采购冬季用度,都是些棉服被褥、暖汤食材之类,也送了几份去谈府和霖国公府。猜到谈老太师不喜奢厚,送到谈府的都是俭朴耐用的一类。   她本担心谈老太师不收,却没料到,下人来报,谈老太师顺顺当当地收下了,还有一份回礼。   那古板的老爷子,还知道回礼?   春花半信半疑地接过一个檀木旧匣子,打开一看,里头整齐地躺着一摞书:   都是足本的《颜氏家训》。   春花一时有些无语。   “静宜,你最有学识,来看看,这老爷子给我送《颜氏家训》是什么意思?”   寻静宜今日休闲,跑来长孙家喝茶,见状放下茶盏,笑道:   “谈老太师以家训训你,呵,他是要给你个下马威呢。”   春花怔了怔,半晌大笑:“看来这位老太爷,确是打算接纳我了。”   寻静宜挑眉:“接纳归接纳。今后如何事奉长辈,你心里可有主意?”   春花将那《颜氏家训》掷回匣中,唤过下人:   “你替我去谈府传个话。”   “就说老太爷送的厚礼我收到了。今后一定照着这本家训,清朗家风,训诲夫君,请老太爷放心。”   ……家训么,谁来训谁,且得拭目以待呢。   寻静宜吃着半块云片糕,闻听这话,险些将糕屑吸到鼻子里去,哈哈大笑起来。   笑毕,她整肃回大家闺秀的端庄,轻咳了一声:   “你的婚姻大事先放一边。我且问你,那碧桃垆的收购,你打算怎么办?”   春花叹了口气。   陈葛这几日终于恢复了些,能自己下床走动,见着她,也不再惊惧了,但神情还是有些不自然。   她问陈葛,在垂云观中可有什么对他不利之事,他摇头,道乐安真人只悉心为他疗伤,别的什么也没有。   她再问,那日在碧桃垆,究竟是为何与侯娘子起了冲突。   陈葛沉默了一阵,道:   “我带了礼物,好言相劝,她却出言不逊。”   看陈葛那神情,侯娘子大约是说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或者狐假虎威一类的话,才让陈葛大怒。   “我一时激愤,踹倒了把椅子,却连带砸碎了她刚挖出来的一坛新酒。我知道不好,便说要赔偿,她根本听不进去,立时发起了狂,见风就化了原形。哼,我若知道她是个千年的猿猴,怎么会去招惹?”   这话倒是实诚。   陈葛垂首片刻,倏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桩生意,多少双眼睛看着呢。若是失败了,咱们在京城的路就难走了。我听说,碧桃垆背后是安德侯府,会不会是侯府故意和你作对?”   陈葛的话如一把剑,悬在了她心上。当时还未有具体的方略,这几日走访了几家行内的老朋友,打探了不少消息,如今寻静宜问起时,她已有了主意。   “碧桃垆酿酒的原料除了大米高粱,还有一味是特产在终南山中的红桐子。那一片都是茶厂洪老板的地,往年,侯樱都是从洪老板处进货。”她露齿一笑,“我和洪老板谈了笔生意,今后三年的红桐子,我都包了,他不准再卖给任何人。”   寻静宜诧异:“你用什么做交换?”   “春花酒楼今后三年的茶品,都从洪老板那里采购。”   “这对洪老板,确实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粮市上我也放出了风声,谁给碧桃垆供货,就是和我长孙春花作对。”   春花好整以暇地饮下一杯茶:“碧桃垆在各钱庄还有几千两欠款。一个月内,侯樱弹尽粮绝,无力付息,只能跪在我面前,求我买下碧桃垆。”   “……这样的手段,未免太狠了些。”   春花冷笑:   “商场上本就是弱肉强食,何况,也是她侯樱不仁在先。阿葛在我手下做事有几年了,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这口气,我定要为他讨回来!”   寻静宜愕然,上回见她如此神情,还是对梁家赶尽杀绝的时候。   如今的汴陵商界,已没有什么梁家了。   作者有话说:   不搞事情心发慌~   这文没有在榜,也没有什么大v推荐,还更得超级慢,却天天在涨收藏orz~所以神奇的新读者,你们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感谢在2021-11-05 21:26:46~2021-11-07 23:2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489513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行星、宋希里、breathesky200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gmg 20瓶;梅子fan加米酒、37855879 10瓶;水孩儿、两猫一狗、今天也懒得上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醉迷狂象   冬日渐深, 北风已起,京城的街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孩童们再不许推搡跑叫, 腿脚不好的老者, 也都闭门不出。一年年都是如此过,而高门大户的宴饮欢歌, 并不因严寒而冷落。   正乃是,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侯樱从断妄司法牢中放出来, 扑面的寒风顿时要将她单薄干瘦的身躯吹走。她裹了裹衣衫, 涉霜而行。   南城墙根儿下的碧桃垆,今日又是歇业。   老伙计王叔坐在并不兴旺的火盆边烤火,见侯樱回来, 欢天喜地地张罗饭食。   侯樱在火盆边坐下:   “老七和顺子呢?”   王叔叹了口气:“你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哪里还待得住, 上半个月的工钱也不要, 都跑了。”   侯樱怔了怔:“无妨, 再招人就行了。”   王叔听她这毫无感情的话音, 忽然间就受不了了,把汤勺往锅里一扔:   “东家,你这又是何苦?人家春花老板的价钱出得不错,您就是苦干十年,靠着铺子也挣不了那么多钱啊!”   侯樱搓了搓冻僵的手:“她要的可不只是我这铺子,还有我过往所有酿酒的方子。唉,王叔, 你不懂。”   王叔脸色更不好了。   “我是不懂。但东家, 咱们这碧桃垆也开不下去呀!”   侯樱脸上终于现出些异样:“为何?”   “现在京中人人都知道, 您和春花老板不对付,还打伤了她手底下的大掌柜。前日我去找洪老板买红桐子,他后仓明明屯着几十斤货,却一粒都不肯卖给我!不仅如此,我家老婆子去粮市买米,米行的伙计听说她男人在碧桃垆做事,都不肯卖米给她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的大米、高粱、红桐子都断了货,这酒馆还怎么开?”   “……”侯樱默然了。   王叔急得直抓头发。   这个女东家,性子古怪得要命,除了痴迷酿酒,别的全不关心,平日话少得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但凡说出一句话,能把听的人噎死。   若不是有安德侯府长年帮衬着,再加上她酿酒确实有些本事,真真是要饿死一屋子人。   “东家,胳膊拗不过大腿,你就听王叔一句劝,去找春花老板赔个礼认个错,人家那么大个老板,也不至于把咱们往死里整。”   侯樱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半晌,忽道:   “王叔,我明白了。”   王叔一懵:“你明白什么了?”   “你要是也想走,就走吧,柜上还有五两银子,您支走四两,给我留一两就成。”   “……”   王叔脸上青红交错,瞪了她半晌,蓦地狠狠一跺脚。   “我走!我也走!”果然去柜上翻出银箱,胡乱掏了一把,掉头就走。   原本封好的大门被他咣当冲开一扇,刺骨的寒风席卷着霜星刮了进来。   灶上热着的粥咕嘟咕嘟地开了,似在催人做点什么。   火盆里的炭由红转白,眼看就要熄灭了。   侯樱裹紧了衣袍,一点都没有挪窝的意思。   凡人真是麻烦的动物,话多,事儿也多。一千年了,她还是学不会和他们说话,也还是留不住一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风稍收,几缕晨光洒进了铺子。   伴随着的,是沉沉的脚步和一声轻咳。   安德府小侯爷范景年提着衣摆,一进来就先把手掌在鼻前扇了两扇:   “侯娘子,你这铺子,多久没打扫了?都是尘。”   侯樱恹恹地看他一眼:   “你怎么来了?”   “现下也就是小侯爷我,还能大发善心来看你一眼。”范景年将铺子里的陈设从屋檐到地缝都打量一番:   “何况,这房子还是范家的呢。”   侯樱微微皱起眉。   很久以前,她在钟南山下救过一个快饿死的秀才,喂了他两颗还未长熟的青桃子。后来那秀才考中了状元,非说要娶她报恩。他脑子也许有病,娶她算报恩吗?他长得又不是很俊秀。何况她心里已经有一个要等的人了。   再后来,状元娶了位公主,当了大官,封了安德侯。安德侯知道她别的不会,只懂酿酒,就劝她在京城里开个酒垆,铺子他来买,名字也是他取的,叫碧桃垆。她本来讨厌在人群中来往,只想躲在钟南山里酿酒,但安德侯说,你既然要等那个人,在人群里等,总比在山里等要容易。   她觉得很有道理。   然后,又过了一百多年,她等的那个人还没有等到。   第一代的安德侯留下遗训,碧桃垆永不纳租,范家子孙,都要把这位侯娘子当做老祖宗一般敬爱。刚开始的几十年,安德侯府把这祖训奉若圭臬,但随着时光流逝,祖宗的遗训逐渐褪了色,碧桃垆交起了房租,有时,侯府还要顺她一坛酒去。   这些,侯樱都是无所谓的,反正她开这碧桃垆也不是为了挣钱,只是为了等一个人。   唯一烦心的事,就是要和语焉不详的凡人打交道。而这位范小侯爷,更是说车轱辘话的能手。就像他今日过来,明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非要先闲扯几句有眼睛就能看见的事情,不说来意,单等她问。   侯樱叹了口气:“范景年,有屁快放。”   范景年脸色有些不好:“侯樱,你可真是野性难驯。听说春花酒楼的陈大掌柜被你一巴掌打得去了半条命,像你这样的人,就该滚回山林里当母猴子。”   侯樱道:“你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打你一巴掌。”   “……”范景年警惕地往门边退了一步,终是住了口。   他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么走了有些可惜,便还是转过身来:   “侯娘子,你在牢里待了十天,也该学个教训,还是赶紧把碧桃垆卖给长孙春花吧。”   侯樱不解:“我卖不卖,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范景年怒瞪她:“范家在碧桃垆也是有股份的!而且这房子在你手底下,一年只能收五十两租,若是卖给春花老板,五百两,五千两都是有可能的。”   “……”侯樱确定他是想钱想疯了。   “你仗着命长,赖着我们范家这么多年,真是好不要脸!”   “我不卖。”   “你不卖,莫说钱庄的利钱,就是给侯府的租子都交不上!王叔跟你说了吧?京城里多少商户在长孙春花手底下讨口饭吃,你得罪了她,哪怕她自己不为难你,旁人哪个敢跟你做生意?”   侯樱大奇:“你们侯府也怕长孙春花?”   范景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长孙春花算个屁。……但她有个相好,那是断妄司的头头,太师的孙子,京城人称‘活阎王’,和霖国公府、当今陛下都沾着亲呢!断妄司你知道吧?那可是专管你们这些妖魔鬼怪的衙门。你这回被关进大牢,不就是断妄司使了手段?”   范景年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侯娘子,他们都是一家人,你斗得过吗?真惹得人家不高兴,便不肯花钱买,将你这碧桃垆一把火烧了,你也没辙。”   这话一落,侯樱登时就不说话了。   范景年以为说动了她,连忙趁热打铁:   “长孙春花出的价钱,真的不错。你拿了钱,再开三家铺子也是够的。你不是要找人吗?你把这钱做个悬赏,广发天下,还怕找不到那个人?便是真找不到了,那小倌馆里那么多俊男子,有钱还怕他们不伺候?”   侯樱还是不说话。   就在范景年以为她魂魄出窍的时候,侯樱突然站了起来,清冷的声音一如往常,不带感情。   “原来是这样。”   “啥?”   “原来你们凡人,都是这样想的。”   范景年正摸不着头脑,却又听这油盐不进的母猴子说了一句:   “好,我卖。”   范景年大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给长孙春花传个话,就说碧桃垆,我卖给她了。”   春花正在花厅中,与京城商会会长齐老板谈一份十年的合作契约。弯钩鼻讼师罗子言在一旁侍墨,寻静宜亲自点茶,几人谈笑风生,言笑晏晏。   齐老板年过六旬,却还是精明强干,身体也康健,朗声道:   “春花老板这么年轻,却有如此雄心壮志,恐怕再过几年,我这京城商会会长的位子也要让给你啊。我看你不只是汴陵的女财神,你是咱们大运皇朝的女财神,是天下的女财神!”   春花笑着摇手:“齐老这么说,真是折煞后辈了。您有底子,我有银子,咱们强强联手,一起发财,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业啊。”   她前几日出门受了些风寒,说话夹着浓浓的鼻音,却丝毫无损风度,三言两语,便将齐老板哄得心旷神怡。   “老朽听说,再过些日子,就是春花老板二十三岁的生辰?我们老哥儿几个商量,想在金明池畔设一盛宴,把商会的老板们都请来,给春花老板贺个寿!”   春花一怔:“未免有些铺张了吧?”   齐老板大手一挥:“就是要铺张,要大搞特搞!老朽要告诉京城所有的人,谁要跟春花老板过不去,就是跟银子过不去!哈哈哈,除了碧桃垆那位,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此时,安德侯府派了下人来禀,说是侯娘子同意将碧桃垆出售了。   春花和寻静宜对看一眼,都有些意外,反而齐老板哈哈大笑起来:   “春花老板果然有手段!老朽说得没错吧,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呢?”   春花淡淡一笑,侧首问罗子言:   “侯樱是昨日出狱,对吧?”   “是。”   “怎么一出狱,就转了性子?”   罗子言用笔端挠挠头:“大约是在牢里……想通了?”   春花又问那回报的人:   “既然侯娘子答应了,何时可以交接?”   那人懵懂道:“我们小侯爷说,随时,随时可以。”   齐老板一拍掌:“那可太好了!”   他站起身,“春花老板,拣日不如撞日,刚好老朽随你做个见证,咱们一起去碧桃垆把契约签了吧。”   春花一愣。   事出突然,安德侯府的小侯爷也夹缠在里头,由不得她不多想。   然而,架不住齐老板一腔盛情,春花只得领着寻静宜、罗子言,带上拟好的契约,驱车往南城而去。   离南城墙还有半条街,马车外突然吵嚷起来。   一层毫无由来的阴霾笼上心头,春花掀起车帘:   “外头怎么回事?”   车夫回道:“东家,前头好像起火了。”   寻静宜讶然道:“出了火灾,前头定是乱得很,要不咱们改日再去碧桃垆吧。”   “不!”   春花倏然大喝:   “快去碧桃垆!”   马车艰难地穿越人流,终于在离南城墙数十丈远的地方停下。   春花连大氅也不及披,几乎是跃下了马车。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如密密钢针打进她骨头里。   她飞奔到近处,终于因浓烟而止步。   碧桃垆在霜天下燃着怒焰,与之一同陷入火海的,还有毗邻的三间矮房。火舌飞舞,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   百姓四散奔逃,有那家宅店铺受了牵累的,脸上粘着黑灰,拖家带口地哭喊。皂衣的潜火军扛着水袋、唧筒从四面拥过去,水流激射,却只是杯水车薪。   不知何时,齐老板由罗子言搀着,来到了春花身旁。   “这……”老人挑选着词句,“春花老板,这也不是你的错。谁能猜到,那女人竟是个神经病呢?”   春花没有听到他的话。   她从未见过侯樱,却在纷乱的人影和火光之中,一眼认出了侯樱。   侯樱生得很瘦,皮肤蜡黄,穿得也单薄,一双圆形大眼睛,如夜明珠般灼灼发亮。   她就站在自己与火海之间,冷冷地望着自己,目光里都是桀骜和不驯,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春花也并不陌生。   天上陡然划过闪电,大雨夹着雪花降临了。春花被闪电眩目了一瞬,再去看侯樱,却悚然一惊。   那不是侯樱。   那是她自己。   十二年前,擎着火把,挡在寻仁瑞和长孙家钱庄中间的自己。   区别只是,十二年前,她并没有真的烧掉祖传的钱庄。而侯樱,烧了个彻底。   春花蓦然惊觉,出了一身大汗。   罗子言和寻静宜在她耳边大呼,声音却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头颅时冷时热,痛得仿佛要炸开一般。终于,最后一根细细的神经崩断,她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同志们,我今天……好像支棱起来了。   又及:   最近的剧情引起了争议,我觉得这是好事,写故事的动力就在于引发读者内心的情感和思考。很多小读者都是以认真的姿态阅读这篇小故事,我很感恩。   能说清故事的,只有故事本身,而这个龟速作者还在写orz~如果各位对此前的情节都还算满意,也请给这个故事多一点耐心,看一看后续的发展,再做定论。   故事发展引发的不适与舒适,当然都可以自由讨论,我很期待看到大家的想法。   感谢在2021-11-07 23:24:07~2021-11-09 17:4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梅子fan加米酒、严严不要熬夜玩手机、羊肉串 10瓶;看书就是看书 9瓶;两猫一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拣尽寒枝   碧桃垆的火, 将南城墙根儿下的一排房子烧得干干净净,万幸的是,并没有损及人命。   纵火是大罪, 侯樱刚从断妄司法牢放出来两天, 又被关了回去。   春花受了风寒,整夜高烧不退。羊大夫给她灌了两服浓浓的汤药, 又扎了几针,她才悠悠醒来。   一醒来便问:   “侯樱呢?”   罗子言知道她的脾性,早已将事情打听清楚, 守在她床前, 单等她问。   听罢,春花沉默了良久,撑着便要起身。   石渠难得垮下脸, 拦住她:“你们在外头做生意,件件事情都急得像催命。但再紧要的事情也比不上你的身子, 今日你敢从床上起来, 我就写信……告诉爷爷!”   这一招虽弱, 却管用。   春花捂胸剧咳, 半天才平息下来。   “你们……都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石渠还要说什么,寻静宜拽他一把:   “我们走吧,让她好好想一想。”   一行人离去,春花才发觉脑中乱嗡嗡的一团,理也理不清。   这些年来,经历过许多磨难险阻, 有人在商场上对她阴谋陷害, 更有人要取她性命。哪一个不比这场火灾更加惊险?   但这一次, 却是不同的。侯樱的目光,如明晃晃的烈日,将她心底的每个阴暗的角落照得无所遁形。   蓦地想起了什么,她扶着闷痛的额头,披衣从床上坐起来,慢慢挪到床头,从小柜里拿出一个玉色的小酒壶。   那是陈葛送给她的,侯樱亲手酿制的“霜枝”。   “春昼”如春,得意欢喜,“霜枝”似雪,忧怀悲戚。   这些日子以来,都是得意欢喜,她确实该尝一尝“霜枝”的味道了。   酒如冷泉,淋入肺腑,散如血脉,仿佛将每个细小的毛孔都冻住了。   她打了个冷颤,自肝肠中油然生出一股悲绝幻灭。   富贵本浮云,情义如烟散,所有的壮志功业、柔情蜜意,终了都不过是一场空罢了,何必要来?何必要去?   她低头,看一眼那酒壶,心悦诚服地赞了一声:   “好酒!”   倒头便沉沉睡去了。   春花做了一场大梦。   寂黑中,一切都没有尽头,她漂浮在无声的深潭上,宛如婴孩。   倏然,水波一点,雪白的猫儿踏水而来,熟悉的橙黄的圆眼盯着她,幽幽叹了口气:   “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   春花:“……”   “你注定在二十二岁上横死,何苦再纠缠尘缘?”   “……仙姿,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能变个人样么?你走了这么久,我很想你。”   白猫趔趄了一下。   “你……还是不肯死,对吧?”   春花苦笑了一声:“不仅不想死,我还想活很长时间。想实现很多梦想,想和……谈大人白头偕老。”   白猫一窒:   “你道心已是不稳,长此下去,恐无善果。”   “我不知道你说的道心是什么,但人活的是现世。但行好事,何必要问归途?”   白猫用胖爪扶了扶额头,还待说什么,倏地一声叱骂响起:   “孽障,又偷我仙器……”   深潭、白猫都如一张薄薄的纸画,瞬间被揉成一团,图影消失不见。   “仙姿!”   春花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音。   黑暗快速袭来,她被席卷着向不知名的深渊下坠。   忽然烈火烧起来了,热浪扑面向她袭来,她大喊起来,却没有人来救火。她在火场中拼命奔跑,却怎么也逃不脱。   仿佛又中了裂魂香,半个善魂儿从天灵盖里抽出来,飘在半空中,冷冷地盯着火中奔逃的躯壳。   只见那躯壳的形态不断变幻,一会儿是侯樱,一会儿是自己。   再一会儿,却变成了头肥硕的老鼠,盘踞在一座金银珠宝山的顶部,四周逐渐升起密不透风的聚金法阵。   她惊叫了一声,从诡异多变的梦中醒来,汗涔涔湿了一身。   窗棂漏入几缕破晓晨光,原来已是清晨。   春花哆哆嗦嗦地将右手摸索到左腕,在冰凉的“桃僵”上碰了一碰。   “谈大人。”   对面没有立刻回答,约莫十息之后,谈东樵的回音才传了回来。   “春花,我在。”   他的声音温暖而干净,立刻便如一道暖流注入她心田。   春花鼻翼一酸,泪水忽然就滴了下来。   “谈大人,我好像……做错了事。”   对面静了一瞬,尔后,轻轻道:   “可是触发了朝廷律法?”   她摇摇头:“现下的朝廷律法不管这个。也许百年千年以后,会有更细致的律法吧。”   “可是有违天道?”   “商场上,弱肉强食,公平竞争,大鱼吃小鱼,似乎也是天道。从商者,若是不争,还有什么路走?”   “那……为何觉得自己错了?”   春花沉默了。   有些准则,没有衙门可以审判,只存在于人的内心。但错,就是错。   谈东樵等不到她的回应,轻叹了一声:   “春花,你早已不是个普通的商人,而是雄踞百业的商业霸主。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般的幸运,能得到许多人的爱重和支持。这世上许多人,绕树三匝,却无枝可依。强者的公平,和弱者的公平,并不是一回事。财富和权势一样,累积过多时,会对他人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强者若不谨小慎微,便是恣意作恶。”   “你也许只是……太过强大了。”   春花怔住了。   挣下再多的家业,积累再多的人脉,她始终还当自己是那个拿着火把,怀着破釜沉舟的恐慌心情的小姑娘,一步一步如履薄冰,费心筹谋。   原来,她已经是真正的强者。   她垂眸良久,轻声道:   “谈大人,你做过错事么?”   对面停顿了片刻:   “做过。”   她有些诧异。   “是什么样的错事?”她总觉得,他是不会犯错的。   “我辜负了深爱的女子,让她等了三年。”   “……”   他语气严肃,她却脸颊发烫。   “那你是如何明白自己错了呢?”   “看不清是非对错的时候,不妨回过头去,想想自己的来处,什么是初心,什么是一时的执迷。”就譬如他,诘问内心时,忽然明了,什么嫁娶入赘,什么清誉功名,都不过是浮云遮望眼罢了。   他顿了顿,“春花,你做的错事,可还来得及补救?”   “应该……还来得及。”   他轻轻地吁了口气。   “那便好。”   “人活在世,何曾有不犯错的?所谓圣人,亦不过是时时取出初心,拂拭灰尘罢了。”   春花震了震。初心蒙了尘,恐怕得从锦灰堆里扒出来,才能扑打干净。   “谈大人,……若我犯了无法补救的大罪,你会如何做?”   谈东樵毫不犹豫地道:   “依法量刑,论罪处罚。”   她呆了呆,又听他继续道:   “但若你还活着,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他说完,迟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不由得悬起了心:   “春花,我的话,让你难过了么?”   春花摇头,终于轻轻笑了起来:“本该如此。”   听见她话中的笑意,谈东樵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春花,我此刻有要务,不能和你多聊。……我知道过些日子是你的生辰,可惜此间事情未了,我……赶不回去为你庆生了。”   春花心中一暖:   “无妨,齐老板他们说要在金明池畔摆五十桌宴,为我祝寿呢。你安心办案,我知道你道法高深,但还是要诸事谨慎才是。”   她停了停,轻柔地说:   “谈大人,我等你回来。”   “桃僵”灵光熄灭,谈东樵将凝聚的神识从灵台中散出,巨大的疲惫与痛楚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   闻桑慌忙撑住他身子,轻轻放回榻上,只见他身下的床褥,再度被涌出的鲜血泅湿。   一旁的老大夫叹了口气:   “老朽从未见过,有人肋下被啃了个大窟窿,还能一口气说那么多话。”   海上恶蛟常于水下触船,使人坠海,咬人腋下吮血,直至全身血液都被吸干。断妄司众人与恶蛟大战了三日三夜,但船只遭它破坏,众人纷纷落水。闻桑落得离恶蛟最近,险些被恶蛟咬中,是谈东樵将他一把推开,自己却被恶蛟的长牙咬在肋间。   千钧一发之际,谈东樵撑着最后一口气,将青釭剑送入了恶蛟的脑心。他失血过多,已入濒死之境,幸好闻桑给他塞了一颗玲珑百转丹,吊住了一口气。上得岸来,延医诊治,才保住了性命。   谈东樵昏迷了三天三夜,一个时辰前刚刚醒转,喝了口热药汤,便听见灵台中有人唤他。   闻桑长长地叹了口气:   “师伯,你都这样了,就不能不搭理她么?”   谈东樵声音再也无法维持平稳,宛如吊在一丝细细的线上,不住地颤抖:   “她……声音不对,应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谈东樵艰难地抬起眼眸,望着老大夫:   “大夫,我是否……”   “不行。”老大夫见多识广,哪会不知道他的意思。   “老朽知道,你想赶回去见你那心上人,但就你身上这个窟窿,至少半个月才能下床。舟车劳顿,你要是赶这点时间,就让你那心上人抱着你的尸首,哭去吧!”   “……”话说到这份上,谈东樵也不好再说什么。周身强撑的那口真气散去,他阖上双目,终于陷入了昏睡之中。   闻桑默默地在心里感慨:这可真是老房子着了火,没得救了。   作者有话说:   同志们,我又支棱了一回~   感谢在2021-11-09 17:45:46~2021-11-11 21:4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材、breathesky200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二家 35瓶;莫闲、mila、严严不要熬夜玩手机、玩球、悦、Narcissus 10瓶;qimu1022、千帆舞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冷石猿影   侯樱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囚室。她隔壁关着头黄老虎, 暴脾气失控咬伤了人,受了杖刑,监/禁三月。   侯樱在这里又住了三天, 那黄老虎的媳妇儿已经来送了三回饭了, 有一回还带了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比起隔壁的热闹,她这里显得格外冷清。   黄老虎吃完了媳妇儿送的东坡肉, 一面剔牙一面评价:   “早个八百年,老子也是辽东秃瓢子岭的一霸,你这小猴就是我牙缝儿里的一条肉!”   侯樱默默往后一退:   “那你怎么不留在秃瓢子岭当霸王, 却要来人间?”   黄老虎嘿声道:“这不是, 娶了媳妇儿么?你见哪个好汉娶了媳妇儿还能当霸王的?”   侯樱:“……”   “那小猴儿,这几天都没人来看你,你没有家人吗?”   侯樱摇摇头。   这时, 狱卒喊了一声:   “侯樱,有人来看你!”   春花踏进法牢的时候, 脚步还有些虚浮。罗子言撑了她一把, 她才稳住身躯。   侯樱瘦小的身子隐藏在囚室的阴影中, 只有一双圆眼睛泛着幽光。   “我见过你。”   侯樱的声音清冷而细, 很难想象,这样的女子,却有放火烧掉自己多年心血的决绝。   “你就是长孙春花。”   春花深吸了口气:“不错。”   侯樱扯出一个无声的笑:   “碧桃垆,我已经烧了。我手上再没有什么你需要的东西了。”   春花沉默了一瞬。   “侯樱,我很抱歉。不论你信不信,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阴影里,侯樱轻轻嗤了一声, 就不再说话了。   春花的伶牙俐齿忽然失了灵。她踌躇了片刻, 尝试打破沉寂:   “罗讼师已向断妄司阐明, 逼你烧屋,是我的过错。你烧毁的民舍,由我替你赔偿。若能取得所有受害者的谅解,断妄司应允,只处你监/禁一个月,不再另行处罚。”   一室静寂。   “侯樱,一个月的时间不长,难为你忍耐些。等你出来,我出资为你重建碧桃垆,你想修成什么样,就修成什么样。”   囚室内,依然毫无动静。   “我今日,见了曾在你铺子里做工做了十年的王叔,他给你做了肉粥,我带来了。”   罗子言从拎着的提篮中拿出一个小瓮,放在牢门口。   侯樱还是没有回音。   罗子言有些丧气:“东家,这女人出了名的脾气古怪,自己开的铺子,说烧就烧,请了多年的老伙计,说撵就撵。她对咱们怀恨在心,咱们又何必用热脸贴她的冷屁股呢?您身子还未痊愈,要不……还是回吧。”   春花没有动。   “子言,自恃才高者,常有几分傲骨,待人至诚者,往往表面疏离。这事一开始就是我的错。我不该让阿葛来同她打交道。”   罗子言苦笑:“可好话说了一箩筐,她也不搭理咱们呀。”   春花沉默了。   她在囚室门口静立了许久,就在罗子言以为她已经放弃的时候,她蓦地又开口:   “侯樱,我喝过你的‘春昼’,也喝过你的‘霜枝’,有一事,我苦思不解。为何‘春昼’一年十三坛,‘霜枝’却能产十六坛?”   罗子言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没头没尾的一问,侯樱会有反应吗?   但片刻之后,囚室内却响起了冷冷的答话:   “因为这世上,悲伤总比欢喜多三坛。”   春花似乎也不意外。   一个人再冷漠,对自己倾注了毕生热情的事业,也是忍不住说上两句的。   她点了点头,如闲谈般继续问:   “我听王叔说,你开这碧桃垆,是为了等一个人。怎么忍心烧了它?不等了吗?”   侯樱默了一默,道:   “你想买碧桃垆,我不卖,就没有活路。那位范小侯爷说,你和断妄司的头儿是相好,若惹得你不快,一把火就能烧了碧桃垆,也能随时把我关进断妄司。你看,我这不又进来了么?”   “……”   “与其等你烧,不如我自己烧。”   侯樱叹了口气:   “我等的人,定是等不到了。我想明白了,这么污秽的人间,他怎么留得住。”   春花窒了许久,半晌道:   “侯樱,人间确有不少阴暗污秽之事,但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多。”   “没有吗?”   “你之所以被关进断妄司,不是因为得罪了我,而是因为烧毁了无辜百姓的居所。范小侯爷惯会胡说八道。我和断妄司的谈天官,确有些渊源,但他行事向来公正,绝不偏私,你……不要误会他。”   侯樱不说话了。   那位范小侯爷,确实素行不良,常常胡说八道。   “你……说起那个谈天官,语气有点熟悉。他是你在等的人吗?”   春花也不讳言:   “是。”   “你也等很久了吗?”   “恐怕……没有你这么久,但又感觉,已经很久了。”   侯樱:“那你和我,还是有点儿一样的。”   春花笑了:“我也觉得,我和你有点儿一样。”   侯樱停了一停,生硬地道:   “你脸上的笑,很假。看了让人生气。”   春花摸摸脸,收起笑意:“……这样呢?”   “这样好一些,看着,不大像个人了。”   春花一时不知道她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她想了想,忆起王叔对侯樱古怪脾性的描述。   “侯樱,凡人是很奇怪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对方脸上是真笑还是假笑。你若不笑,他们就以为你要打杀他们,你笑了,至少在最初的时候,各自心里能抱有一点善意。”   侯樱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见了我都要笑,还要劝我多笑笑。”   囚室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侯樱干黄的脸显露在小窗漏进的日光里。   她目光落在春花身上,认真打量她:   “和你说话,很舒服。”   是久违的舒服,说出来的话,不会被扭曲成嘲讽、诅咒或谩骂,而是那话语本来的样子。   春花微笑:“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我在人间,和很多凡人都说不上话。他们好像脑子都有问题,总能从我的话里听出莫名其妙的意思。就像老王叔,他说因为在碧桃垆做工买不到米,我就让他走,还给他四两银子,他却生气了,也不知道气什么。”   “那个侯爷,当年我随手给了他两个桃吃,是他自己追着我报恩,立誓要子孙都帮我开这碧桃垆。结果到这一代,又说是我黏着他们家不放。”   “你那个陈大掌柜,是个二五子,也很奇怪。他说你们春花旗下在汴陵、扬州、岭南开了几百家铺子,认识数不尽数的大商人。奇怪,这和碧桃垆有什么关系?”   她忽然话多起来,与其说是说给春花听,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春花认真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忽然笑道:   “如果一开始,是我去找你,要买碧桃垆,你会考虑卖吗?”   侯樱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卖。碧桃垆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很喜欢。”   忽然想起,碧桃垆已经被自己烧了。   她愣了一会儿:“我说的是没烧的时候。”   侯樱脸上露出一丝怀念,半晌,斜着眼,连名带姓地唤:   “长孙春花,你为什么要买碧桃垆?你懂酿酒吗?”   春花被她问得一愣。   “我……只懂喝酒,不懂酿酒。”   是啊,她为什么非要买下碧桃垆呢?   她沉吟良久:“一年只产十三坛‘春昼’,这是个好故事。我把这故事讲给汴陵的小股东们听,他们会对‘春花’二字下属的产业布局和未来发展更加有信心,从而将他们在其他地方挣来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投入到‘春花’这两个字里。”   侯樱疑惑:“然后呢?这些财富都归你支配,你要用来做什么?”   “自然是做大,做强。”   “怎么算是做大做强?”   春花呆住,倏然苦笑。   “大约是……去买下一个碧桃垆吧。”   侯樱嗤笑:“你还奇怪,我为什么不把碧桃垆卖给你?”   “……”   宛如醍醐浇顶,一场大梦初醒。   春花长叹了一声:   “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侯樱,你真是智者。”   她弯下腰,将犹有余温的小瓮捧到侯樱面前:   “侯樱,王叔说,他不生你的气了,并且还愿意回碧桃垆做工。”   侯樱一怔:“真的?”   春花点点头:“你是不是……有一点儿开心?”   侯樱想了一下:“……有那么一点儿吧。”   罗子言揭开小瓮的盖子,肉粥的暖香瞬间飘满了整个囚室。   隔壁饱食大睡的黄老虎立刻被粥香唤醒了:   “诶,真香!那小猴儿,谁给你送的粥?给我也来点儿!”   侯樱从铁栅的缝隙里伸出手,“啪”地合上了小瓮的盖子。   “不给他。”   春花大笑起来:“侯樱,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呢。等你出来,咱们一起重建碧桃垆吧。”   “还有你要等的人,我也可以陪你一起等。”   侯樱鄙夷地看她一眼:   “你命短,陪不了。”   “……能陪多久是多久吧。说不定我死之前,你就等到了呢。”   这一夜,春花梦到了会纳纱绣法的王嬷嬷。   小小的女娃张狂地说:“王嬷嬷,你要相信,只有我,才能把你的绣品卖到大运皇朝的每个角落。”   王嬷嬷笑着骂:“吹牛皮的小丫头!即使美梦能成真,这做梦的人,还非得是你?”   春花从梦中惊坐而起,冷汗在背脊上密密地结了一层。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条有求生欲的本章说:   纵火是严重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放在现代,即便没有造成人身伤害,也不可能赔偿就了事的,小说只是架空虚构,小读者们警钟长鸣~   终于破40万啦,撒花狂喜~   感谢在2021-11-11 21:45:49~2021-11-14 02:4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117087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咬咬wd、breathesky2007、开心可乐酱、常胜将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357812 20瓶;mila、柠柠柠萌、果儿姑娘、不二家 10瓶;35816002 9瓶;水孩儿 5瓶;一个可爱的小菠萝、om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琼瑰盈怀   后来的日子, 春花忙得脚不沾地。   在京城购置的老宅终于改造得差不多了,她亲自跑了两次验收,颇为满意。东厢朴实厚重, 庭院开阔, 西厢高轩软床,花鸟怡人, 正适合两位老祖父各自居住。   侯樱还在狱中服刑,但春花已将赔偿损失,重建屋舍的诸事亲自抓了起来, 就连安德侯府也得了一份赔偿金。赔偿颇为丰厚, 既能在更好的地段重建家园,那些受损的百姓也就纷纷签下了谅解的文书。   经此一事,长孙春花无往而不利的名头多少有些受损, 但也有些商界大老觉得她不计前嫌地为侯樱收拾了烂摊子,实在坦荡仗义。知道她有意在京城收购酒垆, 已有多家酒业向她递了帖子, 请她前往勘验。   市面上起了传言, 说春花老板嗜酒如命, 又恰逢过几日是她生辰,于是长孙府中连着多日都有人抬进大坛大坛的美酒。   寻静宜恰好在长孙府,见了这阵势,不住地感叹:   “你这些好酒,喝个七八十年,不成问题。”   春花扶额:“我可算明白,为何楚王好细腰, 宫中多饿死。”   寻静宜笑道:“过两日你生辰, 齐老板在金明池畔设宴, 据说请了几百位老板,你将这些好酒全抬了去,也不浪费。”   “这法子好!”   寻静宜掩口笑道:“就怕哪位老板恰好喝出,这是自己送你的好酒。”   春花苦笑:“那又何妨。他们不会真以为,我有那么大的肚子,能装下所有人送的酒吧?”   寻静宜哈哈大笑,笑罢,才醒悟自己恬静淡雅的风度裂成了渣,不由得轻咳了一声:   “同你说件正事。”   北地沙匪又起,朝廷虽派了兵前往清剿,终是需要时间。有些药材的运路受阻,其中尤以丹参最为常用,各家药铺受到影响,纷纷又开始囤积丹参,丹参价格一时飞涨。   “咱们库里还有些丹参,是该囤积居奇,还是该如常按市价售卖,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春花蹙起眉,认真思忖片刻,欲说什么,忽又止住:   “静宜,你掌管医药也有几年了,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寻静宜怔了怔,沉吟片刻,道:   “丹参是相对廉价的救命药,这么一闹,必定影响民生。我的想法是,咱们管不了其他同行,但咱们自己可以管控丹参供应,所有由春花药铺的大夫开出去的方子,确需丹参救命的,仍以原价售卖,其余人出价再高,也一律不卖。”   她停顿了一瞬,看了眼春花的面色,补道:   “当然,这样做,就如利器在手却不亮剑,有些同行这一波赚得盆满钵满,咱们只能干看着。若是过了这一波,货价大跌大涨,一个踩不准,恐怕还会亏本。”   春花捧着一盏茶,却并不喝,指弓在桌上轻轻叩了几下,倏然笑了。   “静宜,你这个对策很好。我写几封信,递给京中其他几位药铺老板,说明咱们的策略,请他们参详。”   寻静宜一惊:“你不怕他们背后给你放冷箭么?”   “若我没写这封信,他们才会放冷箭。”春花笑道,“京城药业,咱们最大。事情摊到台面上来,就是给几位老叔叔立了榜样,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很难不跟进。消息放出去,民众也会安心,不再盲目囤货,那些底下搞小动作的,便没了文章可做。”   “但这么做,大家统一对策,咱们就名和利都捞不着了。”   春花沉默片刻:   “静宜,如果说我从侯樱的事情中学到了点儿什么,那就是……强者作恶而不自知,实在是太容易了。小心为善,最终能做到的,也仅仅是不作恶而已。这也许就是,强者的代价吧。”   她顿了顿,“静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又同为女子,有些事,那些斗了一辈子的叔伯们不懂,你却能懂。其实今日,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她将这些日子以来的迷思,纠结,自省,如竹筒倒豆子般通通说了出来,只觉通体畅快,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担。   寻静宜见她神情如此凝重,不由得也正色以对,凝神静听。然而听着听着,她神情逐渐转为震惊无措。   “……你现下和我说的这些,是认真的么?”   春花微笑:“是认真的,而且,我已经着手准备了。”   “……”寻静宜一时不知该不该劝。   正当此时,门外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咣”的一声,书房的门被重重推开,陈葛撞了进来:   “长孙春花,你为何又封我账?”   春花竟似一点也不意外,好整以暇地放下茶盏:   “例行查账而已,你急什么?”   “你查账我不管,但我刚和岭南的徐老板谈好了要开三家分店,你把账封了,我怎么开?”   春花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新店的事情,你就先搁置几日,等我生辰过后,再说。”   陈葛面上现出不忿:“就是因为我把碧桃垆的事办砸了,你特意给我找不痛快,对不对?我惹了事,你出来收拾残局。如今人人骂我无能,却说你是个善心活菩萨,那么拧巴的女泼猴都被你收服了,过几日,恐怕真能把碧桃垆卖给你。春花老板,你好威风啊!”   寻静宜还沉浸在方才春花所说的话中,这会儿才惊醒过来,忙道:   “阿葛,你不要激动,先听春花怎么说。”   陈葛哼了一声,抱臂在胸前。   春花看一眼寻静宜,深吸口气:   “阿葛,碧桃垆的事,错全在我。你都是按我的意思去与侯樱交涉,你没有错。”   陈葛从鼻子里轻嗤出一声,但怒气稍平,一屁股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不过有一件事,我想再问你一次,我只问这最后一次。”   陈葛一怔:“什么?”   “那日,侯樱狂性大发,现出原形打伤了你,真的只是因为你失手打破了酒坛吗?”   陈葛错愕了一瞬,继而勃然大怒: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是我动了手脚,才让侯樱现了原形吗?”   春花高深莫测地盯着他:   “我只问你,是也不是?”   “不是!”陈葛大喝。   “我知道你去牢里见了那泼猴子几回,也不知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咱们买她的碧桃垆,明码标价,有什么错?即便动用了些非常手段,但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终究没有掐着她脖子让她卖吧?她自己疯了烧房子,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越说越激动,霍然立起,指着春花的鼻子:   “春花,你手握旁人毕生都难以想象的资本,却如此妇人之仁,能成什么大事?不想做商人,难道要做圣人吗?”   春花沉默了。   良久,她迎着他的愤怒站起身:   “阿葛,我不想做圣人,只是想做自己罢了。”   “自古以来多少事情,都是毁在那些,以为只有自己才能成大事的人手里,从此公心成了私心,梦想成了妄想。若是忘了初心,你我,都不过是被时运裹挟的棋子罢了。”   她平和而笃定的神情反而令陈葛心中猛然一沉。   “春花,你想做什么?”   “我想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陈葛有些恐慌,不禁放柔了声音,不确定地试探:   “你已经帮侯樱赔了钱,助她减罪,又答应帮她重开碧桃垆,还不够吗?”   “不,阿葛,这样还不够。”   陈葛倏然意识到了什么:   “春花,你可不要乱来。”   春花笑了笑:“阿葛,在许多事情上,你我可以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亏待你。”   陈葛死死地瞪着她,良久,愤然转身,摔门而去。   一室寂寂。   半晌,寻静宜叹了一声:   “阿葛若知道你真正想做的事,恐怕杀了你的心都有了。”   春花苦笑:   “无妨,他总有一日会明白的。”   她抿了一口茶,才发觉茶汤已凉。于是命人进来换茶,又笑嘻嘻道:   “还有一件好事。十哥捎回信来,说他已经在回京路上了,定能在我生辰前赶回来。”   寻静宜却还是满面忧虑:   “春花,你当真……考虑清楚了么?这可是天大的事。”   春花斜睨她:   “但你没有激烈反对,想必也是认同了其中的道理。”   寻静宜不做声了。忽然,她的手被春花握住。   “静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信赖的人。我已经做了决定,你可愿帮我?”   寻静宜默然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这章略短小,下章可能臭长~   感谢在2021-11-14 02:43:30~2021-11-16 16:4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咬咬w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celand.、洛微园 20瓶;36489667、木木青青、玩球、石头 10瓶;千帆舞 5瓶;22808775 2瓶;酒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沃野繁花   春花的二十三岁生辰, 以一个艳阳高照的冬日暖晨开始。   石渠和衡儿起了个大早,一大一小穿得花团锦簇,揣着手在檐下等她。春花一出闺门, 石渠就掏出提前封好的大红包:   “臭丫头, 生辰喜乐呀!”   衡儿笑成个小粉团儿,十分郑重地行了个礼:“姑姑生辰喜乐呀!”   春花接过红包, 捏捏衡儿的小脸蛋:   “哥哥哪来这么多的银子?”   石渠挺了挺胸脯:“来京后,我收了几个小弟子,这是人家给的束脩。……当然, 还有些是爷爷添的, 一起给你做个生辰礼。”   唯恐她嫌少,他又补充:“哥哥知道你日进斗金,但这次不同, 这是哥哥的血汗钱,你可要好好收用。”   一股暖流漫过心坎, 春花只觉心软得如幼时最馋的那一口麦饴。   “哥哥……”   爷爷从前数落石渠, 她很少替他说话, 后来因苏玠之事, 又拖了石渠做冤大头。但石渠从未说过半句埋怨她的话。   不论她如何选择,爷爷和哥哥都是最支持她的人。   “我自幼恃宠而骄,肆意妄为,……是不是让哥哥受了不少委屈?”   石渠咧开大大的笑容,伸手要摸春花的头顶,又见她今日盛装钗环,只好尴尬放下。   “你一出生就没了气息, 爷爷求遍了满天神佛, 才从阎王手里抢出你这条小命儿来, 当然要好好疼爱。小春花,被偏爱的常不自知,但你心地善良,总是替他人着想,带给哥哥的欢喜比委屈要多百倍千倍。反而是哥哥无能,将千斤的重担压在你一人身上。”   春花怔愣了一会儿。   “哥哥,我今日要做一件大事,也许对长孙家有不小的影响。”   石渠怔了怔,半晌笑道:   “你想做什么,拿定了主意,就去做吧。”   他握住春花的手:   “其实爷爷和哥哥并不需要你成为天下首富才能快乐。哪怕箪食壶浆,只要一家人平安团圆,就是人间乐土。”   目光落在在她微湿的眼眸上,石渠重重一拍脑袋:   “看我,说什么呢!一大早的,快把小寿星惹哭了!”   他一把拉起春花:“快走快走!我听说阿葛寻了好久,才寻到一坛二十三年的女儿红,给你做寿礼!”   “……二十三年的女儿红?”   “怎么,就不兴别家也有年纪大了不肯嫁人的姑娘?”   “长孙石渠!”   金明池畔,筵席大开。京中商界名流几乎全都到场,还有长孙家产业里一百多位精明强干的掌柜管事。为显示京城的豪奢作派,齐老板大手笔,开了八十余桌,满目皆是葡萄酒熟、膏腴鲜美,金盘异果,银瓮奇花。   春花被一路延请到首席,来回推辞了许久,还是请齐老板先坐了,才在他身侧坐下。举目一望,同席的有寻静宜、陈葛,还有几位京城商会的同行。   “怎么,十哥还没到?”她问寻静宜。   “本该昨晚就到京城的,现下还未有消息。我已命小厮去他府上催请了。”   春花向齐老板道:“可否再等片刻,待我家十哥到了,再开席?”   齐老板大手一挥:“那是自然!”   寻静宜的心思并不在祝十身上,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春花的笑颜,忍不住低声问:   “你可想好了么?踏出这一步,再无回头路。”   春花点点头:   “想好了。”   胆大妄为了二十三年,不差这一回。   她目光投向坐在寻静宜另一侧的陈葛,微笑:   “阿葛,听闻你得了坛二十三年的女儿红。”   陈葛看着有些心不在焉,正不知在想什么,被春花猛然一问,惊了一惊,而后方才醒悟:   “不错。”   转身命人呈上酒壶,为春花斟满一杯。   “春花,生意事且生意谈,今日是你生辰,我确是一片真心祝你平安喜乐,福寿百年。这一杯女儿红,你可得喝。”   春花大笑:“我风寒初愈,羊大夫只准我饮三杯酒。第一杯就饮你这杯女儿红!”   寻静宜见他二人不再剑拔弩张,心中甚慰,笑道:   “那第二杯,你要喝谁的酒?”   春花还未答话,一人朗声道:   “自然该喝我的酒!”   戴着半边乌铜面具的清瘦青年抱着一坛酒,穿越重重人海,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春花身前。   “十哥!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了呢!”   祝十的眼眸中映照出她惊喜的笑靥,氤氲如温柔的良夜。   “你的生辰,我怎可不在?”   双手捧出酒坛:“这是十哥从黔南带回的苗疆烈酒,据说是苗女以痴情蛊酿给心上人喝的。喝了她的酒,生老病死,也不会离她而去。春花,你可敢喝?”   这些奇奇怪怪的讲究最对春花脾性,立时下巴一扬:“那我可非得喝一杯了。”   当下命人另取了杯子,斟满待饮。   祝十在同席落了座,只向寻静宜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齐老板抚掌大笑:“那春花老板的第三杯,就交给老朽了!既然人已到期,咱们就开席罢!”   觥筹交错,笑语飞声,春花与其他人谈笑之际,目光偶然落在祝十身上,但见他唇边带笑,眉宇间却凝着淡淡愁绪,仿佛怀着万重的心事。   春花隔着觥筹,向他比了个口型:   “你还好吗?”   祝十眉目舒展了些,向她摇了摇头:   “没什么急事,容后再说。”   筵席既开,齐老板作为席间主持,自然得先说几句。他先是称颂了一番春花对京城商界和皇朝境内商业所做的贡献,又感叹了一遍后浪强劲,他这个老前浪,恐怕很快就要被拍在沙滩上了。   众人心知他是自嘲,都哈哈大笑。但能让京城商会会长如此抬举,恐怕过不了多久,长孙春花就是名副其实的商业霸主了。   齐老板颇多感慨,自己先饮了一杯,又召起众人齐齐举杯:   “祝愿春花老板生辰喜乐,福寿开怀!”   饮罢一轮,便有人低低议论起来:   “这位春花老板这样年轻,就享尽富贵,得尽风光,呿,难道不怕折寿么?”   同桌之人连忙捂住他的嘴:   “别瞎说!人家都传她是财神下凡呢!”   齐老板年老耳怠,没听见这些议论,春花可一句不落。她见陈葛面现不豫,当即摆了摆手:   “阿葛,不要生事。”   陈葛只得强按下怒气。   春花深吸了一口气,端起眼前的第一杯酒,手上竟微微颤抖。   “诸位!”   她清了清嗓子,喧闹的座中便慢慢寂静。   “春花今日有恙在身,不克酒力,只能小饮三杯。但有些话,积压肺腑已久,借着这三杯酒,向诸位一吐为快。”   “在座诸位中,多少都与长孙家产业有过生意往来,有些曾在许多重要的时刻给过春花教诲和忠告,还有些甚至是看着春花长大的。诸位是春花的伙伴,也是春花的老师。春花行至今日,受诸位恩惠厚重,这第一杯酒,便是感谢诸位前辈师长的抬爱和支持!”   她仰首,倾尽了杯中的女儿红,老酒柔醇,顿时煨暖了一腔肺腑。   座中众人听她言辞谦逊,也不由得感慨,纷纷以酒遥祝。   春花又掬起那杯苗疆烈酒:   “这第二杯酒,春花敬所有的商人。”   众人一愣。   “自古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卑,风评最贱。有人说商人不事生产,见利忘义,却攫取了这世间的许多财富,春花觉得,此话不公。世间有人多智,有人巧思,有人力大,但一身之行,只能惠及眼前。有了好的商人,有了公平合理的交易,其他的人才能安心做好一件事,尽展自身所长。而专心钻研一门技艺的人越来越多,这世间的所有人,才会越来越好。春花自幼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好的商人。”   “当今盛世,重商之风已成,民生富裕,百业兴盛,新物迭出。这也是诸位勤恳多年的功绩。是诸位让春花懂得,商人亦可居利思义,利物爱人!”   她话语诚恳慷慨,颇为动人,众人听了,不由得叫起好来。   便在这一片叫好中,春花仰首喝下了第二杯酒。烈酒如刀,火辣辣地灌入肝肠,整个人仿佛烧起来一般。   她正要端起第三杯酒,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吵嚷。   齐老板皱眉:“是什么人?”   有下人来报:“是个衣衫破旧的老者,说要送贺礼给春花老板。”   齐老板道:“既是送贺礼,就该以待客之礼请进来。”   下人犹豫了一下,果然回身,将那老者请了进来。   春花定睛一看,竟是碧桃垆的老王叔。   王叔手里抱了个碧玉小坛:“春花老板,我家侯娘子吩咐我送一坛新酒,权作寿礼,祝春花老板生辰喜乐,平安康健。”   在场众人,谁不知道碧桃垆侯娘子和长孙春花的这一桩纠葛?当下各自窃语猜测,自不待言。   春花有些意外:   “王叔,你们碧桃垆的酒,不是都被一把火烧了么?”   王叔笑道:“寻常的酒自然都烧了。但这一坛,是我家侯娘子研制的新酒,埋了一坛在南城墙外的桃树下,故此无事。”   “哦?”侯樱倒是没提过她研制了新酒。   “侯娘子说,酒乃人间至味,‘春昼’是极致欢喜,‘霜枝’是极致悲凉,都不对。这一坛新酒,她酿了十年方成,一直没有取名,上次见过了春花老板,忽然便想到了。”   春花一愣,想来这酒名和自己有关。   “这酒,叫什么名字?”   “侯娘子说,新酒名叫‘憾生’。”   众人皆是一愣。   陈葛霍然起立:   “这么不吉利的名字,竟送来祝寿?”   春花飞快地叱了一声:   “阿葛,我看这名字很好,吉利得很!这世上何人无憾?怀憾而生,才是活生生的一生。”   不知怎地,她下意识看向祝十:   “十哥,你说是也不是?”   祝十还不知她和陈葛与侯樱之间的渊源,淡淡一笑:“你说的是。”   春花便粲然微笑:   “齐老板还请见谅,这第三杯酒,我要饮这‘憾生’了!”   侍者取过酒坛上前,为春花斟满一杯“憾生”。浓郁厚重的酒香瞬间飘满席间,似苦似甘,层层叠叠的欢喜与哀愁,融为了一体。   春花将杯中“憾生”一饮而尽,不由得大呼一声:   “好酒!”   侯樱果然是个妙人!   蒸腾的酒意,带起了她无限的意气胸怀。   “这第三杯酒,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告知各位。”   春花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向四面诚恳地拱了拱手:   “这世上的一切两难困境,其实都有解法。真正不能解的,是自己心中的执念而已。我的执念,就是这‘春花’二字。但近日,我终于醒悟了一个道理:并非所有的梦想,都要以我长孙春花之名实现。”   “我今决定,自即日起,以主业为类,拆分长孙家旗下全部产业。所有产业均不再用春花名号,除钱庄外,其他产业,长孙家只持小股,不再掌控经营。”   “药铺医馆,由寻静宜掌理;镖局营造,由祝十掌理;酒楼茶庄,由陈葛掌理;其余生意亦由现任掌事接管,更名换号。”   “从此之后,产业之间,不再同心,无需相互照应,不得勾连设障,欺压同行,更不得店大欺客,贻害民生。”   “长孙春花最初只是个钱庄老板,祖上传下有名字,叫做尚贤钱庄。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地做这尚贤钱庄的老板。”   一席阔谈尽了,春花心中,终于块垒尽消。   庭中,阒然无声。   良久,齐老板终于回过味儿来,颤声道:   “春花老板,正是因为有你坐镇中心,大家集结在你长孙春花的名号之下,才能同气连枝,一呼百应。你如今……嗨,这不是自断羽翼么?”   春花颔首,诚心诚意地福下身去:   “齐老板,诚如您所说,春花旗下,同气连枝。但春花之外,只恐寸草难生。大运皇朝商人经营数代,商业已成鼎盛之势,货物可带三江,人人皆有奇智。正所谓……”   酒意晕红了她的脸庞,她轻轻扶住桌案,向着众人高声道:   “……一鲸落,万物生。少了我这朵春花,当有千千万万朵春花,自旷野中破土而生。”   作者有话说:   臭长~   其实是个非常复杂的经济和法律课题,但小说小说,始终以娱人为本,何况以我目前的笔力学力,也是有限,若是能带起读者一丢丢学术兴趣,就很满足了。   希望大家能喜欢。   感谢在2021-11-16 16:41:06~2021-11-19 22:2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5348126、开心可乐酱、咬咬wd、breathesky200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未陌 163瓶;蕤宾拾八 50瓶;地雷 20瓶;45348126、Iceland.、小行星、宇宙无敌甜甜奶、石头 10瓶;酒窝 5瓶;水孩儿 3瓶;红耳朵 2瓶;雩、wgm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一枕憾生   时及季冬, 万物收藏,金明池上鼓乐初平,倏然一片寒鸦渡水而去, 桀桀响彻了云霄。寒风侵袭, 池畔的几株长生柏沙沙地响起来。   楼阁之上,筵席之中, 人们如同做了一场大梦,此时方醒,各自举目相顾, 确认方才听见看见的, 并不是一场幻觉。   陈葛霍然站起:   “我不同意!”   春花觉得有趣,咧嘴笑了:   “阿葛,你不是一直想自己拿主意, 一展抱负么?我如今给你这个机会,有何不好?”   陈葛一愣。   他一直以为, 春花暗中谋划着要削他的权, 却没料到, 是要将酒楼生意真正交到他手上。   所以, 他为什么更生气了呢?   春花笑得更深:   “阿葛,就算咱们意见常常不同,但……你还是喜欢跟我一起做事,对么?”   “……”   这时候,还能如此厚脸皮!陈葛脸上青白交错,憋屈得说不出话来。   年高德劭的齐老板叹了口气。   “春花老板,你做这样的决定, 胸襟固然广阔, 却也是将几位大掌事放在火上煎烤啊。”   春花微笑, 将目光安然投向寻静宜和祝十,只见两人向她微微颔首。最后,依然落在陈葛身上。   “他们都是我最信得过的人。”   齐老板默了一瞬,骤然哈哈大笑:   “既然春花老板主意已定,老朽也就只有恭贺了!”   他捧起一杯梨花白:   “虽有三杯之限,但今日不同往日,春花老板可愿暂破一戒,与老朽共饮这第四杯酒?”   春花还未开口,便有人从旁上前。   “齐老,这第四杯,就由我代饮吧。”   祝十淡淡地瞪了春花一眼:   “看你口唇发白,眉眼却发红,这是酒毒之征,明明风寒未愈,还要强撑。”   春花不着痕迹地以手撑住桌面,面上仍笑嘻嘻道:“只多一杯,倒还能饮,何况是齐老的酒。”   齐老板抚髯大笑:   “不愧是春花老板,爽快!”   祝十紧蹙着墨眉,却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得默然退了一步。   春花接过玉杯,与齐老板的杯子在空中轻轻一碰,含笑移至唇边。   酒未沾唇,异变陡生。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力宛如一柄大锤,在她肝胆心肺上重重击落。排山倒海般的痛楚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从肺腑中急窜出一股腥甜,沿着鼻腔喉头喷涌而出,酒杯中淡黄的酒液顿时被侵染得殷红。   指尖已丧失了触觉,她就这么眼睁睁望着那玉杯自指尖坠落,碎了一地。   茫然抬头,金明池的红棚、碧水、苍松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逐渐黯淡成黑白两色。   然后,身子便如在云雾中一般,缓慢地坠落了下去。   仿佛有无数双手抢上来托住她。有人高喊,有人哭泣,有人低哄,有人脚步忙乱地奔走。所有的声音似乎都从无比遥远的地方传来。意识如飘荡在洪荒大潮中的一叶小舟,看不见来路,辨不清去向,只能清晰地照见自己。   她想:   啊,好像是中毒了。   有人一边哭泣,一边从她腰间掏出点什么,迅速塞在她嘴里,又涩又苦。   那东西干涩地卡在食道里,迅即点亮了她的目力、听觉与触觉,巨大的存在感如巨浪拍袭过来。   冰凉的手指捧着她的脸颊,眼前逐渐清晰的,是寻静宜喜极而泣的双眼。   “她吃下去了!玲珑百转丹!”   陈葛乱哄哄地喊着:   “羊大夫!羊大夫!”   祝十的声音颤抖而难以置信:   “春花!春花!”   齐老板的声音则是惊恐万分:   “老朽这杯酒,她还没喝呀!这……谁会下毒呢?”   春花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人心乱,事便更乱。   那凶恶的毒药并未停止在她体内搅动风云,巨大的疼痛如凶兽的撕咬席卷全身,玲珑百转丹与毒性僵持着,勉强替她抢出一线清明。   豆大的泪珠滴在春花脸上,抱着她的手臂倏然紧了一紧。   寻静宜的声音陡然平静,充满了力量。   “你们都让开!”   她沉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   “陈葛、祝十,你们都……站远些。”   “她喝了三杯酒,其中两杯是你们二人所赠,你们……都有嫌疑。”   世界突然安静了,久违的新鲜空气呼啸着涌入。   春花能感觉到,寻静宜正用全身的力气压抑着紧张与恐慌。   “让羊大夫过来!”   “齐老板,烦您派个人,去把春花方才喝过的三坛酒都取来,不要被人趁乱做了手脚。”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羊大夫颤抖着执起春花的手腕,试脉良久,蓦地一震。   寻静宜喊了他一声:   “羊大夫,这是什么毒?”   羊大夫惊疑不定地张了张嘴:   “筋骨俱僵,神魂裂尽。这好像是……‘黄粱梦’。”   寻静宜听得糊涂:   “怎么救?”   “……”羊大夫一窒,终于还是踟蹰道:   “黄粱梦,终须醒。无解药,无归途。”   寻静宜一愣。   “可她吃了玲珑百转丹,分明好转了呀!你看她眼珠、嘴唇都会动了!”   “玲珑百转丹,吊命一刻,但……也只能留她一刻,终非解毒之法。”   “那我再喂她吃一颗……”   “再多也没有用,玲珑百转,只留一刻。”   寻静宜静默了,取而代之的是陈葛的怒喊:   “老山羊你个庸医,放的什么羊屁?”   羊大夫长叹了一声:   “‘黄粱梦’是上古异兽魇龙心血与仙人噩梦混炼而成的毒药,我只在羊族古籍中读到过。魇龙灭绝,仙人从无噩梦,这都是几乎不可能存在之物。既然有人能炼出‘黄粱梦’,又怎会留下解法?”   这时,齐老板派去的侍者慌张回报:   “老爷,春花老板刚才喝过那三坛酒,不知被什么人一起打碎了混扔在地上……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   众人一时茫然。   春花懵然听着外界的一切声响。一个念头如海滩上的峭石,从退去的潮水中渐渐浮现。   她可能……要死了。   世上的人啊,数以亿计。有的清晨出门上工,被惊马撞死;有的辛劳养家,心力衰竭累死;有的娘胎里带来疾病,不幸夭折;还有的,被极端爱恨纠缠围困,自我了断。   可她长孙春花,被一个不知是谁的人,因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恶念,被一种刚刚听说的莫名其妙的毒,给毒死了。   据说人在死前,一生会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尽数掠过。   其实不然。   将死之际,是无暇去恨的。春花无心追问是谁下了那“黄粱梦”之毒。眼前浮现的,全都是她心心念念深爱的人。她只盼他们,每一个都平安喜乐,长命富贵,直到百年。   “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   当然恋栈。   但此生有好友知心相交,亲人慈念常伴,情人执手缱绻,还有笃信不移的理想孜孜以求。   夫有何憾?   就在这一片死寂中,祝十蓦然出声:   “救人要紧。这世上不止你一个大夫,我去寻良医!”他深深地看了寻静宜怀中的春花一眼,咬紧牙关,掉头飞奔出门外,上马而去。   陈葛眼珠血红地瞪了羊大夫一眼,忽然狠狠一跺脚:   “这邪性的毒药,定是那疯婆子侯樱搞出来的!我去找她,不交出解药,我活剥了她!”   话音刚落,竟也飞驰而去。   只留下寻静宜抱着春花,颓坐在地上。   低头去看春花,但见她圆睁的眼中,已悄然涌出泪来。   寻静宜呼吸一滞,一把握住春花的手:   “羊大夫,你可有法子,让春花能说话?”   羊大夫思忖片刻:   “或可一试。”   他掏出银针,在春花水突、气舍、承浆三处穴位下针。不过数息,春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口唇终于能够蠕动。   寻静宜附耳过去:   “春花,你说什么?”   浓重沙哑的唇语勉强能够辨听,她说的是:   “……拦住阿葛,不是侯樱。”   “不是侯樱,不是十哥,不是阿葛。不要冤枉……等谈大人回来。”   热泪再度从寻静宜眼中夺眶而出。   “好,我命人去把阿葛劝回来!我们都撑住,等谈大人回来查清楚!你也要撑住,等谈大人回来!”   春花轻轻地抽了一口气,似乎是苦涩地笑了一声。   她浑身发抖,出口的每一个字似乎都用尽所有气力。   “静宜,以后……都交给你了。”   “好疼啊……我想……回家。哥哥……在家。”   寻静宜怔怔地望着她。   蓦然环住她的颈子:   “好,我们回家。”   东海之畔,断妄司众人已打点好行装,预备回京。   谈东樵胸前裹着厚厚的纱布,吊着一只胳膊,披衣从榻上坐起。闻桑要上前来扶,被他摇首避开。   他来到窗前,但见黄天沉沉,乌云堆积,飓风暴雨又要起了。   便是在此时,灵台上响起一声轻轻的叩击。   谈东樵会心道:   “春花,生辰喜乐。”   “桃僵”的那一端,女子的声音缓慢而轻柔,仿佛不是从口中发出,而是在柔肠中辗转了千遍。   “谈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车马橐橐声起,与情人的絮语交织在一处,格外催促,也格外缱绻。   谈东樵低低一笑:   “此刻便要启程,三日后到。”   “那很好啊。”   对面犹豫了一瞬:   “谈大人,我好像……没法陪你走完余生了。”   谈东樵一怔。   对面叹了一声:   “你说过,若不能和我相守,就是一生孤苦。其实……不是这样的。”   “这世间,不止我一个人值得心动,也不止男女之爱这一味值得牵绊。你……不要只在查案、修道、读书中过完这一生。要励精图治,也要逸乐消遣,要爱人,也要被爱。躬身入局,尽己悲欢,才是人间。”   谈东樵怔愣着听罢。不安如点墨入水,瞬间晕染。   “春花,你……”   “我如今将‘桃僵’亲手取下,让静宜代为交还给你。一切允诺,即日作废,今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谈大人,像侯樱那样,数百年只等一个人,太苦了。你……不要忘了我,但也不要……一直记着我,好不好?”   千里之外,“桃僵”被一只纤弱无力的手缓缓取下,宛如当初从灵台上斩下一般,痛彻肺腑。   音信遂绝。   谈东樵蘧然惊醒。   不顾满身伤痛,他大步奔出屋舍,跃上一匹快马,向西北方向奔驰而出。   与此同时,载着“桃僵”主人的马车吱呀一声,停在了京城长孙府的门前。   长孙石渠和长孙衡正在前庭玩一场蹴鞠,小皮球沾得两人满身都是泥印子。   听见车马声,父子俩抱着球迎出来:   “怎么宴席结束得这样早?”   车帘掀开,却无人走出。   良久,低低的泣声响起,再也没有停歇。   一缕无定的微风自京城而起,跨越山河湖海,直抵繁华如市的汴陵。   微风绕着婀娜宛转的汴水打了个转儿,穿过人潮如织的南北商市街,穿过饭庄、钱庄、布庄、药铺、典当、胭脂首饰、柴米盐铁、书画珍玩、衣帽鞋佩、花鸟鱼虫、香局绣局、武馆棋社、茶园酒肆,在咿咿呀呀的戏园子外留连了一会儿,又被一声唱破的高腔吓得掉头就跑。   微风拂过如镜的鸳鸯湖,在波心撩起阵阵涟漪,这才乘着水汽,回到长孙府老宅。   熹微的日光底下,长孙恕正坐在摇椅上打瞌睡。   蓦地,耳边响起一声清脆而甜美的喊声:   爷爷!   恍惚中,刚比他膝盖高一点的小孙女儿坐在石桌前,奋笔写一张大字,写完以后,仰起小脸向他献宝。   爷爷!   老人倏然睁开眼,周遭却空无一人。   他呆滞了片刻,忽然拄杖而起,蹒跚着穿过庭院。   回到卧房,老人颤颤巍巍地打开床头小柜的深锁,取出一个经年摩挲而漆亮的盒子,小心地打开。   盒中,一朵精雕细琢的金色报春花盈盈绽放。   老人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报春的色泽却幽幽转淡了。   “噗”的一声,金色报春花碎成了一抔细细的金粉。   老人呆住了。   “春花,我的小春花呢?”   一室寂寂。   老人瞬间了悟了什么,一寸一寸跌坐在地,终于,孩童一般号啕大哭起来。   金粉被那无定的微风一吹,转瞬便消散了,仿佛从未出现在这红尘世间。   作者有话说:   写这一章,哭了一天。   祝大家都能和所爱的人长相厮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感谢在2021-11-19 22:27:35~2021-11-22 15:3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被迫改名的成西、芬达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ONE、breathesky2007、^_^、想你的云、开心可乐酱、lyx、咬咬w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低至尘埃 25瓶;Clara、50799442、不二家 20瓶;40036743 15瓶;蛊、汉魏之民、小材、听雨的向日葵、严严不要熬夜玩手机、37855879 10瓶;IONE 9瓶;一只胡椒、Sarah、lyx 5瓶;水孩儿、五谷杂粮94 2瓶;酒窝、我爱吃串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番外之第三坛酒   千年前的终南山, 钟灵毓秀,物产丰饶。   山顶,有一座古老的道观。道士们一心修道, 梦想飞升成仙。密林深处的猿猴们见得多了, 便也学着道士们餐松饮露,打坐修行。其中, 便有一只小白猿,懵懵懂懂地修行了三百年,忽然就接了天地灵气, 能口吐人言。   小白猿成了精, 竟也生出些人的巧思。终南山特产一种红桐子,颇有风味,猿猴们总是成群结队地采摘来食用。小白猿见山间有农人酿酒, 便学了凡人的法子,又将红桐子添加在内, 在洞府里酿成了猴儿酒。猿猴们都很喜欢她酿的酒, 大家饮了酒, 就在洞穴里联臂起舞, 呼喊大叫,肆无忌惮。   忽有一日,小白猿独个儿喝醉了酒,被一只美丽的花蝴蝶诱出了洞。她在密林中奔跑跳跃,沉迷不知归路,一不小心,掉进了猎户设下的陈年陷阱。   捕猛兽的夹子夹断了她的右腿骨, 她在陷阱底下哀哀叫了两天, 又冻又冷又疼, 全身的血几乎都要流尽了。   原来凡人不仅会耕种、酿酒、打坐,还会设陷阱骗小猴子的性命。   濒死之际,一个颇为好看的脑袋从陷阱上伸出来:   “小猴子,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道士。   小道士把她带回了道观,一边为她包扎固定伤处,一边絮絮叨叨地讲他的事。譬如师父太严厉,打坐太辛苦,炼丹熏眼睛,修仙好寂寞,诸如此类。   小白猿听了,很是替他发愁。   虽然是她的救命恩人,但这人……也实在太没出息了吧。   道士们都说人间苦,要修仙才有活路,只有这小道士每天乐呵呵地,说他不想成仙,只想做人。他喜欢和师父师兄师弟们在一块儿,喜欢山林间的悠闲自在,也喜欢山下小镇的热闹烟火。   没出息的小道士把小白猿藏在自己的房中,每天喂她吃青桃子,还用温水给她擦拭皮毛。小白猿在道观里住了三个月,不仅腿脚愈合如初,还长胖了不少。   从那以后,小白猿和小道士就成了朋友。小道士教小白猿打坐炼丹,小白猿则教小道士爬树攀藤,她还酿了许多猴子酒,请他喝。   小道士很喜欢小白猿酿的酒,说那酒的味道令人欢喜,就像春天的早晨。   “不如就叫‘春昼’吧。”   小白猿直拍手:“好!”   小道士吓了一跳。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会说话的猴子。   但他们毕竟是好朋友么。好朋友,就是不管对方是什么,都得是好朋友。   小道士认真想了好几天,对小白猿说:   “你既然会说人话,就得取个人的名字。”   小白猿茫然地睁着一双大眼睛。   “看你的眼睛又大又圆,像两颗熟透的樱桃。那就,叫侯樱吧!”   时逢末世,皇帝沉迷长生术,盘剥百姓,民不聊生,道观没有香火,也渐渐支撑不下去了。又过了些日子,小道士的师兄师弟们各奔了前程,只剩小道士和师父两个人。   师父终于对成仙一途绝望。他说:   “与其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仙人,倒不如修个现世富贵。”   小道士没听懂师父的意思。他以为,师父是要守清贫道,和他两个相依为命,安分守己。   师父却独自下了山,进了朝廷,觐见了皇帝。   “陛下,终南山中有得道仙猿,会酿酒,能人言。若能擒住,剥出内丹,服用后,自可长生不老,福寿永昌。”   年老昏庸的皇帝大喜:   “但仙猿有术法,如何能擒得?”   “贫道的小徒与仙猿有交,贫道曾亲眼看见他与那猿猴以人语交谈。陛下可如此如此……”   数日后,师父从山下回来了,还带了三千兵马。   披坚执锐的军士们把小道士捆成了个粽子,挂在树下,每日用沾了盐的鞭子打他。   师父一边哭,一边劝:   “好徒弟,你就把那猿猴的下落说出来吧!只要你肯说,咱们师徒两个一世富贵,再也不愁啦!你是有仙缘的人,潜心修行,总有一天能得大道,何必做这糊涂人!”   密林之中,倏然响起一声清亮的猿啼。树冠沙沙摇动,有东西穿越密林,如风而来。   三千兵马立刻擎出兵刃,严阵以待。   已经几近昏迷的小道士忽然醒了过来,大笑起来:   “我不要成仙!我宁可做十世糊涂人,也不要当神仙!”   他向着遥远的密林大喊:   “侯樱,你不要过来啊!”   “你好好的藏起来,再也不要相信人!等我转世投胎,一定会来找你的!到时,我们再做好朋友!”   侯樱在密林的边缘停住了。   她隐身在高高的树枝上,从枝叶的缝隙中,眼睁睁地看着小道士口里冒出一股鲜血,然后脑袋一歪,死掉了。   那一日,尖利而悲伤的猿啼传遍了整个终南山。   皇帝派来的三千兵马向着猿啼追去,在密林中搜了十天十夜,没有找到一只猿猴。消息传回京城,愤怒的皇帝命人把老道士困在一棵树上,放了一把火,把整个终南山顶烧了个干净。   道观、山洞、清泉、红桐子,都没有了。   后来,起义的军队攻进了皇宫。老皇帝终于绝了长生不老的念头,奄奄一息地被吊死在了城墙上。   再后来,便是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数百年。   侯樱第一次离开终南山的时候,人类的火种肆虐的痕迹已经看不见了,山顶重又生出密林,红桐子依然丰饶地从树上结出。   而山下,已经是一个新的太平朝代。   她第一次幻化了人形,新奇地走在山路上,却遇见了一个快要饿死的小秀才。   她犹豫了一会儿,想着小道士劝过她,再也不要相信人。   但是……他快要饿死了啊。   一时不忍心,还是摸出两个青桃子,揉碎了喂给他吃。   小秀才狼吞虎咽地吃完桃子,终于有了点活气,怔怔地望着她: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她啐了他一口。   从前小道士说过,山下话本儿里的花心凡人都是用这句话来勾搭姑娘的。   她没有再理会小秀才,转身便走。   整整三个月,侯樱遍寻了所有的道观,却一直没找到她的小道士。   一天,她来到京城,正碰上新科状元郎打马游街。诶,那小秀才看着蠢兮兮的,竟能考上状元?   小秀才……不,小状元一看到她,就冲过来拉着她不放。   他说要找她报恩,要娶她为妻。   侯樱翻了个白眼。   “我已经有要等的人了呢!”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小道士,总有一天,她会等到他的。毕竟,他亲口答应过的。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   侯樱终于刑满,从断妄司的法牢中走出来,门口竟然有个人在等她。   不是王叔。   她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我不认识你。”   青年嘴角带着笑纹,现下却没有笑。   “我叫石渠,长孙石渠。长孙春花是我妹妹。”   侯樱一怔,犹豫了一下才道:   “长孙春花不是死了吗?”   石渠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   “是的。”   他这样子,令侯樱疑心,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   她想了想:   “我知道,有人说,是我在酒里下毒,毒死了长孙春花。”她弯着腰,勾着头,去看石渠的眼睛。   “你也这么觉得?你是来……找我报仇?”   石渠摇摇头,现出些疲惫。   “春花走之前说过……不是你。春花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侯樱点点头。   突然就对长孙春花的死有点遗憾了。   石渠还盯着她看,她连忙补充了一句:   “确实不是我。”   石渠“嗯”了一声。   “静宜被一大堆事情缠得分不开身,就让我跑一趟,接你出来。有些想找你麻烦的人,看到我和你一起,就不会再找麻烦了。”   侯樱“哦”了一声。这很合理。   石渠抱着个包裹,和侯樱并肩向城南走去。   “新的碧桃垆已经建起来了,格局没有变,只是新一些。春花说过,你就喜欢碧桃垆原来的样子。”   “我这里还有些银子,静宜让我交给你。今后你不必再交租金,安德侯府也不会再来烦你。”   他偶尔侧过头,见侯樱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问了一句:   “我听说,你开这酒垆,是为了等一个人?”   “是啊。”   “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   侯樱摇摇头。   人类的相貌她本就欣赏不来。何况,小道士死后,都过了那么那么多年。   石渠有些无语,忽然就微笑了。   “那……如果他真站在你面前,你怎么能认出他呢?”   侯樱愣了一愣。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一直觉得,只要小道士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一眼就认得的。   可是,她早就忘了他的长相了呀。   “我……只记得他转世投胎之前,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小道士。”   石渠又笑:   “他转世投胎后,也许就不是个道士了呢,也许成了商人、书生、农夫、猎人……也许投了女胎,变成个女娃娃呢?”   侯樱懵住了。   终其千年,她都在等一个白白净净的小道士,可是,他也许已经完全不同了呢。   她惊得语无伦次:   “如果他变得和以前都不一样了,我怎么能认出他呢?”   石渠见她着急,遂安慰道:   “一个人,不管怎么变,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两人一行,来到碧桃垆门前,老王叔已经熬了一锅香喷喷的肉粥,敞开铺门等着她。   石渠把捧了一路的包裹交到侯樱手里,搓了搓手:   “春花她……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但她不在了,我没本事,也只能送些银子,聊表她的心意。”   侯樱盯着那包裹看了一会儿,沉吟着道:   “在凡人里头,长孙春花还算是一个挺不错的人。我……不讨厌她。”   石渠笑了笑:   “她是我妹妹,是世上最好的妹妹。”   他面上现出些忧伤与惆怅,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去。   不知为何,侯樱心中微微一动。   她叫住他:   “那你呢?你是什么样的人?”   石渠一呆,半晌苦笑:   “我么,经商不行,读书稀松,一事无成,毫无出息,大概——”   “……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糊涂人吧。”   “……”   侯樱初时觉得好笑,方勾起了唇角,却猛然僵住了。   青年的淡淡笑颜渐渐化作浮影,和百多年前的小秀才、千年前的山中小道士,莹莹然融为了一个。   恰便是——   城郭休过识者稀,哀猿啼处有柴扉。沧江白日樵渔路,日暮归来雨满衣。   作者有话说:   注:末尾的诗出自《访隐者不遇成二绝》(唐李商隐)   是的,后面还有两章番外~   是的,45万字是肯定结不了的,不过也多不了太多~   感谢在2021-11-22 15:31:59~2021-11-25 17:2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芬达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reathesky2007 2个;开心可乐酱、咬咬wd、小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谦灰 41瓶;^_^ 30瓶;张弋弋、下辈子一定是个大美人、深海里的沙漠鱼 20瓶;奈林酱 14瓶;肉肉很好恰、吃瓜呱呱呱呱、九点酒、醒时折花、苏染、老虎下山、2223724、烦玫、iiiiiii 10瓶;君紫苏 8瓶;22445903、今宵有酒 6瓶;芬达叶、兮以兮 5瓶;水孩儿 3瓶;阅读中 2瓶;逐著、康康夫、两猫一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