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退婚后我捡了个仙君   作者: 故筝   简介:   小妖怪乌晶晶的未婚夫和人跑路了,   侍女说:“太惨了。”   乌晶晶:“太惨了,喜酒备的是玉髓酒,呜呜呜数百灵石一坛,喜床是姑苏山上劈下来的神仙木,喜枕是玄冰石,喜服是用咕咕鸟的羽毛织的,我都好舍不得,呜呜呜呜我太惨了。”   侍女:?   好巧不巧,今天乌晶晶在路上捡了个遭雷劈糊的男人。   乌晶晶一抹眼泪:“就他吧,抬回家就是我夫君了!”   男人面目全非,侍女:“可是他丑……”   乌晶晶一扒拉嘴角,露出两颗小尖牙:“无妨,我凶!”   -   隋离是人界第一修仙大宗伏羲宗的首席弟子,世间万年一遇的修真天才,神界地位无上的清源仙君的转世,   他容颜俊美,天资卓绝,修的是无情道,世间万法皆没于心,   二十八岁这一年,就引来了九重雷劫,   然后……被劈糊了。   一只毛绒绒的小妖怪高高兴兴把他捡了回去,悉心照料,   小妖怪亲了亲他:“夫君,你虽然生得丑,可我也会好好护着你。我可厉害了!”   他心下漠然。   他终要回去的,终要飞升的。   仙与妖岂能同路?   他不杀她,已是慈悲。   -   隋离被小妖怪捡回家的第三个月,   侍女:“我昨个儿看见东亭山的大妖怪了,獠牙这么长,眼睛这么绿,生得凶神恶煞,这才是好看妖怪呢!小姐不如换个夫君吧。”   隋离面色冰冷。   獠牙绿眼,狼精也算作好看?小妖怪岂会喜欢?   那头小妖怪犹犹豫豫:“那我们先去看看吧?”   隋离:“……”   -   后来,隋离备下万坛仙露琼浆、千棵神仙树、整座玄冰山、鸾凤羽织的喜服,   只求那小妖怪能再亲一下他。   ————-   清凝仙子有一个秘密,她知道隋离将来会成为三界第一人,而她会因为击杀一个入魔的小妖怪,得道成仙。   可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审美多少有点问题的小妖怪X冷酷无情后来真香男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乌晶晶,隋离 ┃ 配角:作者微博@故筝头上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妖怪的新夫君来头很大   立意:用积极乐观治愈一切   VIP强推奖章:   小妖怪乌晶晶的未婚夫逃婚了,谁知道在寻找未婚夫踪迹的途中,捡到了伏羲宗的修真天才隋离道君。小妖怪很高兴她置备的婚酒、婚床不浪费了,于是把男人捡回家认作了夫君。被狐族逐出族,艰苦长大的小妖怪,从这一天起,走上了团宠的道路。本文行文轻松,天真烂漫的女主形象,强大漠然但宠妻的男主形象,在文中栩栩如生。作者还用幽默的笔触分别塑造出了身有金光的佛修、妖族可可爱爱的猛兽们、大千世界里不太聪明的“暴君”等等人物,为文章增添了更多的可看性。而男女主身上的谜团,与主线紧密相连,随着故事的推进,更加引人入胜,十分推荐阅读。 第1章 未婚夫   这是深山里的一座老宅,三进三出。   屋檐下悬挂着的一对大红灯笼,被山里的风一吹,便溜溜地打了个转儿。   “真好看。”   坐在檐下的少女,微仰着头,望了望那大红灯笼底下挂着的长长的穗子。   只见少女只生得十六七的模样,乌发如云,腮凝新荔。   一身嫩黄色衣裙,裹就纤纤身形。   她懒懒散散地梳起头发,发间只簪了两只颤巍巍的金蝶,眉心间再点一枚月牙形的金花钿,便添了一丝娇贵气。   待她抬起手去够那穗子,袖衫从臂弯滑落,露出底下莹莹肌肤。   立时便令人想到了“冰肌玉魄”四字。   瞧着实在是个世间难寻的美人。   说来也怪,这里人烟罕至,除了这般美丽少女,只不远处还立着一个蓝衣青年,以及他身后的老仆。   青年头戴玉冠,腰间配玉玦,面容温润。抬眸望见那少女的模样时,他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惊艳,但很快便又被按了下去。   青年身后的老仆不由催促道:“主子,快,快去罢。事情不能再拖了……”   青年闻声,目光恍惚了一瞬,这才挪动了步子。   他姓季,名垣,字长安。   乃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小郡王。   一月前,他随三皇子前往荆州赈灾,途中遭贼人暗算,流落破庙。而后在庙中遇着了那少女。   他们不便泄露身份,就自称是要赴京赶考的书生。   少女听罢,双眼一亮,竟是收留了他们,等到他们整装休养好后,才送他们离开。   那少女生得多美呢?   美如画描,如水中莲,如天边月。   她不染世俗尘埃,生来懵懂可爱。   是京都中绝不会有的那类女子。   季垣见之难忘,便动了心思,想要接她入京,于是赠了一些贴身之物给她,向她求娶。   不费半点力气,少女便点了头,还欢欢喜喜地说,要来筹备他们的婚礼。   可少女无父无母,长在深山。这般出身,自然是做不了那正儿八经的郡王妃的。   但季垣一想,若是只在深山中办一回婚事,又不让旁人知晓,只哄一哄少女,倒也无妨。   且愈见少女费心思地筹备婚礼,如此直白不扭捏,季垣便越觉得她实在可爱动人。   少女同他说:“等大婚那日,我要宴请宾客无数,场面便热闹了。”   季垣听罢也只是失笑。   她何来亲朋好友?从哪里去宴宾客呢?   直到七日前。   皇族中供奉的仙长,突然返京。   随后三皇子带仙长来寻他,说那少女不是精怪,便是鬼魅。莫说与之成亲了,就是与她一同待得久了,恐怕那阳气也要被吸食殆尽。若是碰上凶恶的,只怕血肉和骨头都要被拆了吃掉。   季垣的父母听闻后,当场吓得晕了过去。   而仙长抚了抚颌下长须,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精怪鬼魅者,心思狭隘,睚眦必报。你便是逃了千里万里,她也能找到你。你既与她口头上定了亲事,不如就借这个名头,问她索要贴身之物,再要她生辰八字。精怪都有一颗魂珠。若能拿到魂珠,那就最好了。”   “你莫要看她年纪轻容颜美,实际有几百岁了也说不准。似她这样修炼成人形的,手中定然还有不少宝物。你若是能从她手中取走,献给陛下,那就更是大大的好事了!”   “……”   “夫君。”少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嗓音清甜。   季垣的思绪就此阻断。   他抬起眼眸,落在少女身上。   少女似是个不知羞的,二人口头定亲后,便称他“夫君”了。   只是少女不通世事,自然也不通男女之事,与他倒从未有过亲近之举。   想到此处,季垣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什么。   若是亲近了,是不是便会吸走他身上的阳气了?   季垣喉头轻动,唤了声:“阿晶。”   乌晶晶指着那灯笼穗子问他:“好看么?阿俏亲手编的。”   阿俏是少女的侍女。   也是陪在少女身边唯一的人。不,兴许那也不是人。   季垣艰难出声:“……好看。”   他说罢,拾级而上,指着自己的肩头道:“方才下了一场雨,我身上湿了。”   少女心头从无烦恼之事,心思自然不够细腻,时常注意不到这等细节。   乌晶晶轻轻“啊”了一声,忙起身,轻轻踮脚,再抬手。   她的手指如葱段一般,轻轻按在季垣的肩头,一点一点抚过,似是要将那些雨水都抚去。   季垣垂眸。   便亲眼目睹了令人极其惊骇的一幕——   那点点水意,像是被少女的指尖吸走了一般,沿着她的指骨,轻轻盘旋往上。   水透明且柔软,裹住她的手指后,便更衬得她的手指漂亮白皙。   这一幕本该是极美的。   可季垣只觉得脑中轰轰作响。   仙长说的都是真的!   她是精怪,是鬼魅。   唯独不是人。   季垣重重抿了下唇,方才低声道:“多谢阿晶。”   少女双眸透亮,也没有半点羞赧,她道:“不谢不谢。”   季垣又道:“这衣裳穿着还有些湿黏,到底不大舒服,我去换一身罢。”   乌晶晶应了声“好”,便带着他往里走去了。   季垣就这样一路跟进了乌晶晶的闺房。   房中摆着一张八仙桌,那桌面老朽不堪,但面上却摆着两套崭新的婚服,绯红似火。   季垣多瞧一眼,都觉得有些灼眼。   乌晶晶取了衣裳给他换。   季垣一边解衣带,一边道:“还要阿晶将生辰八字与我,我请一位先生,为我们相合一番。”   乌晶晶转过头去:“八字是什么?”   仙长的话在脑中又响起:“她恐怕不会轻易给你这些东西,定会编谎话堵你。”   季垣攀住衣带的手一顿,道:“所谓八字,就是你于何日何时出生的。凡是要成婚的男女,都要合八字。”   乌晶晶恍然大悟,她道:“玄黄历四百一十二年一月三日子时三刻。”   季垣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若按玄黄历算。   距今也才十七年。   可精怪鬼魅哪有十七年便修炼成形的?   想来这话便是骗他的了。   季垣又道:“阿晶可还记得我先前给你的那些贴身之物?”   乌晶晶点头:“记得。”   她眼尾轻轻往下垂了垂,瞧着有几分可怜巴巴,她问:“你要拿回去么?”   季垣道:“自然不是。只是,阿晶也要拿一些贴身之物给我才好。如此交换,才可算是定了情,也定了亲。”   乌晶晶从桌上取了一只茶碗,眨眨眼,道:“这便是了,我日日都要用它呢。”   ……茶碗?   季垣挤出一点笑容来:“我在阿晶心中,只值一茶碗么?”   乌晶晶:?   不然?   乌晶晶悄然叹了口气。   好罢。   成亲不该如此抠门的。   乌晶晶转身,打开自己的百宝箱,翻腾三两下,从中取出了一支簪子,递给了季垣。   季垣攥在手中:“可还有香巾、荷包等物?”   乌晶晶摇头。   她从来不用那些玩意儿。   季垣顿时攥得更紧了些。   她提防我。   季垣笑了下:“那我且先下山去寻八字先生,你便在此处等我。”   乌晶晶点了头,问他:“夫君要试一试婚服合不合身么?”   她捉来的三只蜘蛛合力织了老久呢。   季垣匆匆又扫了一眼:“……不了。改日再试是一样的。”   乌晶晶:“好吧。”   季垣不敢再看她,攥紧簪子便快步朝外走去。   “等等。”乌晶晶的声音再响起。   季垣的步子一僵:“怎么了?”   乌晶晶塞了一把伞入他掌中:“喏,撑着下山罢,别再淋雨了。”   季垣一下抓紧了伞柄,指尖还残留着一点那细滑肌肤的触感。   他撑起了伞,一脚深一脚浅,如何走下山的他都不知道。   仙长的车驾早早在山下迎接了。   等他登入马车,仙长抚了抚胡须,一笑:“取来了?待我为你施法画咒,此后,她便再也寻不到你的踪影了。只是嘛,这个簪子须得给我。”   “这伞,便献给陛下吧。”   “听闻府上二老已为郡王另行选定了丞相府上的千金为妻,在此先恭贺过郡王了。”   那马车远去,声音便也渐渐远了……   转眼到了成亲这日。   山上山下,方圆数万里的大小妖怪,都得了请帖,受邀前来。   这妖怪成亲,倒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就如山中野兽一般,大小妖怪也会抢地盘。加上他们本就修炼困难,若是有那运道不好的,碰上些下山历练的修士,一刀就能将他们斩了。   因而,若是能结成夫妻,到底也多一分助力。   等再寻到那些妖怪也能用的双修功法,岂不是还能效仿一下那些修士,靠双修来增进功力?   只是……   “那小狐狸也能寻到夫君?”   “她不是被族人驱逐出去了吗?上哪儿找公狐狸与她成亲?”   “她自己本就是个血统不纯的,倒也不必一定要寻只公狐狸。兴许是在那山间,随便寻了个小妖怪,才化形不久也说不准呢。”   “我还以为她一早就死了呢,没成想倒是还活到了如今,还要成亲了,倒也不容易!”   大小妖怪们议论着,倒也给面子,先后奔赴了乌晶晶的山头。   小狐狸穷是穷了些,但既然摆了宴,宴上用的酒水食物,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小妖怪们蹭的便是这个!   那酒水里但凡有个一两灵气,也值他们跑这一趟了!   而大妖怪们,倒更像是去看狐族笑话的。   这深山中独一座的老宅,到底是热闹起来了。   妖怪们俱都穿得体体面面,一个个擦了粉,涂了胭脂,带过阵阵香风,若是有人误入此地,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神仙摆宴呢。   只听得宅中“吱呀”一声轻响。   一身量修长,梳着妇人发髻,着青色衣裙的女子,端着托盘,推门而入。   她是乌晶晶的侍女阿俏。   阿俏轻声问:“寻着了吗?”   乌晶晶转过脸来,五官皱作一团:“没有。”她舔了舔唇,才接着道:“连气味也没有了,他不会是……死了罢?”   阿俏也皱起了眉:“那怎么办?”   “自那日说要下山去寻个八字先生,然后人就没了。”乌晶晶发愁地道,“不如咱们先去山脚下的镇上,找八字先生问一问?”   “可是宾客已经来了……”阿俏也跟着发起了愁。   “你把玉髓酒且先与他们分一分吧。”   其实何须阿俏去分呢?   当小妖怪们见着她抱了玉髓酒出来,便已经按不住一拥而上,自个儿分去了。   大妖怪们都有些惊诧:“她从哪里来的玉髓酒?”   “谁知道呢?”   “真是怪了,头一回见着这婚宴上,没有新娘子,也没有新郎官,只有酒的!”   乌晶晶才不管他们如何议论呢,只管带了阿俏飞快地下了山。   她模样生得好,到了镇里,问什么,人家也就答什么,倒也十分省事。不多时便弄到了镇上三个八字先生的住址。   可谁晓得问过了一圈儿,都说不曾见过季垣。   乌晶晶只好茫然地往外走。   阿俏叹道:“不如再问问城门口的人?来往出入,他们总是记得的。若是还问不着,便只好当他死了……”   乌晶晶捏了捏指尖,悄悄叹气。   可我不想这么快就当寡妇呀。   她们从八字先生的住处,一路又往城门口去。   这一问,倒还真问出来了。   “此人确实见过,他生得俊宇不凡,过目难忘。更何况当时他身边还跟着几位贵人,还有长长的车马队伍,就这样一并……朝那个方向去了。咱们镇上几位族老,还亲自相送了呢。”   说是城门口,其实也不过是一组土墙。回话这人,便是倚着土墙,神情激动地回了乌晶晶的话。   “那个方向?”乌晶晶抬眸望去。   那是她从不曾去过的方向。   “那是通往什么地方?”阿俏插声问。   回话的人一笑:“那边通往的地方可就多了,不过我知道他们是要去哪里!我都听见那些仆从的议论了,说是要回京城!京城你们知道吧?皇帝住的地方!住在京城的,那肯定都是大官儿!这辈子也不知道咱们镇上哪儿来的这么大福气,还能见着这么多贵人……”   乌晶晶一愣:“他就这么走了?”   “啊,走了。”回话的人禁不住将乌晶晶上下打量,放软了声音问:“你寻他作什么?”   难不成是那贵人留下的露水情缘?   乌晶晶闷声道:“寻他成亲呐。”   那人先是一惊,随即失笑道:“你是住哪里的?”   乌晶晶:“山上。”   那人闻声更是大笑:“山上的?别说住山上了,那住城里的,都嫁不了这样的贵人呢!你怎么能同他成亲呢?你莫要想了,也莫要去寻了。他回了京城,肯定是要娶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大户人家是什么你懂不懂得?”   乌晶晶摇了摇头。   “便是那些有地位有钱有权势的人家!”那人盯着乌晶晶,目光灼热,“你长得确实好看……”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可是那些个贵人啊,身边不缺好看的姑娘。你且不管他先前与你说了什么海誓山盟的话,什么与你成不成亲的话,你都忘到脑后去罢。我瞧那日那一行人走得那样急,没准儿就是怕你去缠上呢……”   他说罢,搓了搓手,又道:“依我说,你不如就在咱们镇上,寻个男子,嫁了就是了……”   生得这般貌美,那是修八辈子的福也未必求得来的,咱们倒也不嫌是个与贵人好过的。   这人心头算盘打得倒好。   只是他对面的少女,却不接他的话茬,只呆呆问道:“他怕我缠着他?便急匆匆地跑了?”   “是啊!”这人重重点头。   少女若是听了,伤心得厉害了,那才好改嫁旁人呢。   乌晶晶抿了下唇,眼尾耷了耷,似是有些难过,有些沮丧。   她喃喃道:“那我便没有了夫君了?”   “那有何妨?再寻一个不就是……哎哎,你去哪里?”   既然寻不着季垣,乌晶晶也就不同他闲话了,只扭头往回走。   阿俏眉心紧皱,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身后。   那守在城门口的人,忙不迭地跟在后面追,但追着追着,便追丢了。   “真是怪了,怎么连两个姑娘都追不上?”   眼见着一会儿工夫,人影子都没了。这人也只好捶足顿胸地放下了刚才那点妄想。   这厢乌晶晶沿着山路一路向上走。   走着走着,阿俏一低头,便瞧见了扑满泥灰的地面上,有三两滴水珠晕开的痕迹。   阿俏心下一颤,忙转头去瞧乌晶晶。   乌晶晶垂首低头。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噼噼啪啪地往下掉,像是掉了一路了。   阿俏心里有些难受。   身侧的少女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妖怪,为族人所不容,独自堪堪长到如今,连十八岁的生辰都还未过呢。方一情窦初开,欢欢喜喜寻了个夫君,还花了大心思筹备婚礼。   结果一转身,夫君就跑了。   太惨了。   “太惨了……”那厢乌晶晶的声音抽噎着响起,“喜酒备的是玉髓酒,呜呜呜数百灵石一坛,喜床是姑苏山上劈下来的神仙木,喜枕是玄冰石,喜服是用咕咕鸟的羽毛织的,我都好舍不得,呜呜呜呜我太惨了……”   这一开了个口子,便止不住了。   乌晶晶越说越觉得悲从中来。   她的灵石。   她的酒,她的木头石头和羽毛。   还有,还有她的簪子,她的伞。   都白费了!   她要快些回去!   起码玉髓酒她要多喝两口呜呜趁着那些妖怪还没有喝光!   阿俏:……?   哭得这样伤心,却原来不是为情所伤?   只是因着什么玉髓酒神仙木???   阿俏一时恍恍惚惚红红火火。   她都有一分怀疑,主子当初应了那季垣的求娶,并非是心下情动,而是因为那季垣拿了满兜子的礼物来了……   乌晶晶的哭诉还未停下。   她抽噎着道:“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也是您舍不得的?   阿俏哭笑不得。   “还有阿俏亲手编的灯笼穗子,也浪费了……”   阿俏一怔。   这个也舍不得吗?   阿俏又觉得酸楚又觉得心下好一片柔软,她从袖中扯了帕子出来,正要上去给乌晶晶擦擦脸。   那厢乌晶晶却突地一顿:“阿俏,你看地上有块好长好长,好大个儿的黑木头!是雷击木吗?咱们捡回去罢!”   阿俏走上前去,一瞧。   那哪里是块木头?!   乌晶晶:“……是个人啊?”   她失望地道:“那不要了罢。”   哪里有雷击木值钱呢。 第2章 新夫君   乌晶晶到底还是没有说走就走。   她蹲下身去,仔仔细细瞧了瞧那个人。   这人身量很长。   约有八尺有余。   发丝如墨,散乱不羁,像是被雷击过,发梢发根还有不同程度的卷曲。   他身上的衣衫也是破烂不堪,隐约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的肌肤。   瞧不清面容。   但应当生得极俊美的。   且看骨相就能窥出一二了。   阿俏心想。   而乌晶晶仔细一番打量,没瞧出他俊不俊美,只瞧出来……   “他是个男人!”   阿俏应声:“是。”   还是个相当俊美的男人。   乌晶晶一抹眼泪,惊喜道:“就他了,抬回家就是我夫君了!”   这样她的玉髓酒、神仙木、玄冰石和咕咕羽毛,也就不浪费了。阿俏的穗子挂在红灯笼上,还能再挂好久好久好久呢!   阿俏:?   阿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随便抬一个回去,就是新夫君了???   阿俏看了看男子面目全非的模样,艰难地编着谎话劝阻道:“可是他丑……”   乌晶晶一扒拉嘴角,露出两颗小尖牙:“无妨,我凶!”   阿俏哭笑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乌晶晶问她:“你没听镇上的人说过么?母夜叉与丑怪物是天生一对么。阿俏,凶的人,就叫母夜叉了。”   阿俏叹气。   那是镇上骂人的话。   怎么这个也叫她学去了,还牢牢记在心里了?   阿俏知晓是拦不住她了。   而且阿俏也不想乌晶晶叫那帮大小妖怪嘲笑。   “走罢,那便抬回去罢。”   乌晶晶抿唇一笑,好似那花容月色,都落在她的眉梢眼角。   阿俏只瞥上一眼,都觉得动人。   ……   小妖怪高高兴兴地便抬着她的新夫君回去了。   只是在镇上耽搁久了,乌晶晶回去时,大小妖怪已经将玉髓酒糟践得差不多了。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她这里连个当差跑腿儿的小妖怪也没有……没意思,没意思!”   他们等不住,摇摇头便回去了。   等乌晶晶回到府中,望着空空的院子和七歪八倒的酒壶,也只能与阿俏大眼瞪小眼了。   阿俏心下不快,埋怨道:“这些妖怪喝酒喝得倒是快,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走了,实在没甚么礼貌……”   乌晶晶垂头看了看她们带回来的男人:“算了……现在扔了也来不及了。抬都抬回来了,总不能白费力气。”   阿俏心道也是。   不如等男人醒了,就让他做这府里的杂役。   阿俏还想着呢。   就听乌晶晶道:“抬到我房里去罢。”   阿俏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可、可如他这般,被雷劈得都不成模样了……这……”   这主子不会还想着要和他洞房罢?   这厢乌晶晶点点头道:“是呀,不成模样了,抬到我房里去,我拿露水给他擦擦……”   阿俏这才松了口气。   是,倒是她想多了。   主子这般年纪,身边又没有父母长辈,只是个自生自长的小妖怪,哪里懂那档子事呢?   等把人弄进了房里,再将人推上那张神仙木做的床榻……   “嘭”一声响。   乌晶晶:?   阿俏缩了缩手,尴尬道:“好像、好像磕着枕头了。”   喜床上的枕头是玄冰石做的,其硬度可想而知。   乌晶晶忙伸手探了探他的后脑,发丝柔软,没有肿块。   于是她轻轻松了口气:“无妨无妨……”   隋离在意识游离间,听见的便是一句:“无妨无妨,脑袋没有撞破便好了,已经这样丑了,万不能再撞傻了。”   隋离:“……”   那声音脆甜,当是一少女口中发出的。   只是,并不像是宗门中的师姐妹的声音。   隋离除了听觉与脑中知觉外,其余三感尽失。   在意识到身旁有生人时,他便立即尝试着调动灵识,奈何他的识海完全封闭,要想彻底清醒过来是眼下根本做不到的。   他的识海为何会如此?   这就要从那道天雷说起了。   隋离是人界第一修仙大宗伏羲宗的首席弟子。   修真界中,人人提及他的名字,都要道一声万年难遇的天才!   何等天才呢?   修真界中,将修真进阶的等级分作:   筑基,开光,融合,金丹,元婴,化神,合体,大乘,渡劫。   而他如今方才二十八,连百岁都没有,便已经是金丹后期了,只差一步就可以迈入元婴。   要知晓元婴后期的修士,已经能在人界做一方霸主了。   且其余修士常在化神期后才迎来四九天劫。   大乘期才迎来六九天劫。   渡劫期则迎来九九天劫。   而隋离从融合期开始,就在挨雷劈了。   就这么一直劈到金丹期,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他在修炼时,竟然引来了只有渡劫期才会经历的九重天雷。   天雷落下,隋离浑身筋骨尽碎,意识湮灭。   他也不知道自己经过了多久,方才得来了这一缕清醒。   “阿俏,你且忙去罢,我给他擦脸。”那少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是就在他的耳边。   阿俏应声去了。   能听得见木门关上的“吱呀”声。   过了会儿,隋离感觉到有什么轻轻落在了面庞上,濡湿、冰凉。   ……那少女在给他擦脸?   随着对方的动作,隋离离家出走的触觉也慢慢变得清晰了。   到后面,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凉水意里,蕴含的点点灵气。   少是少了些,但聊胜于无。   慢慢地,隋离甚至能感觉到,他枕的玄冰石和神仙木上面,也正逸散着点点灵气。   这些灵气被他的躯体疯狂纳入,半点也不剩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五天。   终于,隋离的识海有了复苏的迹象,哪怕他不睁开双眼,也能通过灵识看清外界的一切。   “呼……”   那是微风轻拂过耳畔的声音。   隋离的灵识刚一抬,就被惊了一跳。   一个纤纤少女,正趴在他的床榻边,百无聊赖地吹着气,他垂在床榻边的发丝也就轻轻往上扬了扬。   那少女生得五官精致,发髻间的金蝶颤颤欲飞。   宗门中的女修士,从没有哪个敢趴在他床头的。   他更从她的身上嗅见了妖气!   这竟然是一只小妖怪!   一只小妖怪也敢将他捡回来。   难道这小妖怪的妖力低微到,连他是个修士也察觉不出来吗?   少女此时全然不知他已经清醒了,还抬了抬脸,叹气道:“怎么擦了好几日了,脸也还是黑的呢?”   是说他?   隋离一顿。   他身上留下的,都是雷击伤,又并非是烟熏黑的,自然擦不去。   就在此时,隋离领子一紧。   那少女竟是扒住了他的衣领,往下拽了拽:“我瞧瞧,身上也擦不干净么?”   隋离顿时一僵,瞬时动了杀心。   他在宗门里是大师兄,师尊之下以他为尊,哪里有人胆敢这样来扒他的衣裳?更何况是妖?   少女对他的杀意也浑然不觉,她捏了块帕子,慢吞吞擦起了他的脖颈。   她大抵是见男子见得少,对他的躯体好奇不已,擦到半途便停了下来,转而翘起一根手指,摸了摸他的喉结。   “大些。”她道。   隋离:“……”   什么大些?   少女摸完,便又向下而去,擦起了他的胸膛。   这小妖怪大抵天性懒散,擦了没一会儿,便丢开了帕子,连连摇头道:“罢了罢了,擦不白了。”   他以为她放弃了。   等了会儿,少女却又突地趴了下来,鼻尖轻动,道:“可是却香得很……”   男子身上自然是无香的。   隋离很清楚她说的“香”是什么。   修仙之人的血肉,于大妖来说,本就是大补的佳品。   光是吸上两口灵气,都足够叫妖怪醉倒几日了。   可如今连小妖怪也敢觊觎他的血肉了?也不怕活活将她撑得死无全尸?   “夫君。”小妖怪突地脆生生地道。   夫君?!   风吹过,木门被吹得“吱呀”作响。   这间古朴的屋子除却他和一个小妖怪外,再没有第二个人。   隋离顿了片刻,才敢确认,这小妖怪喊的正是他。   他如何成了她的夫君?简直滑稽又荒谬!   敢抢了修士回家作压寨夫君……这小妖怪是疯了?她不怕死吗?   “夫君还未喝喜酒呢,要尝一尝么?且只剩下半坛子了。你若喝几口,没准能醒得快一些。”小妖怪不等他答,便转身去抱了酒来。   而后她用手指蘸了些,便一下按在了隋离的唇上。   隋离的唇是冰凉的。   小妖怪的指尖倒是热的,一挨上去,还止不住地抖了下。   然后才把那些酒水一点点涂在了他的唇瓣上。   “这样应当不会呛死吧?”小妖怪喃喃道。   虽然知晓了她一点一点地涂,是为了不呛死他。但隋离还是有种极怪异的感觉。   妖怪的花招果然多。   哪里像是在喂他酒。   倒像是在……百般挑-逗。   隋离的眉心跳了跳,心下更冷。   只是乌晶晶并未注意到这般细节,她的性子耐不住枯燥,涂了没多久就撒手不干了。   隋离也就是这时候,才终于品出来那酒水是什么酒。   他的味觉仍在失踪中。   但酒水里的灵气的特性,却是极容易分辨的。   此乃玉髓酒。   在他的宗门里并不稀奇,毕竟他的宗门是第一大宗。可放在其他修真门派中,此物却是只供给出色的内门弟子的,一人也只得一坛。   毕竟它再便宜,也要数百灵石一坛。   这就怪了。   小妖怪何来那么多灵石,又从哪里能购得这样的酒?   这酒只在修真界中流通。   妖怪哪里买得到?   这样一看,这小妖怪倒是大方了,没有先下嘴来啃咬他,而是先将这些带着灵气的玩意给他用上了。   不多时,入了夜。   有一女子提着灯笼,趁着夜色而来,在门外低声唤道:“主子。”   然后隋离听见那小妖怪回头唤女子:“阿俏,你怎么来了?”   阿俏道:“狐族发了张帖子来给主子。”   小妖怪懒洋洋地倚着床榻,活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她娇声道:“上头都写的什么,阿俏你念给我听罢。”   阿俏抖了抖那张帖子。   一股狐狸的骚味儿混着妖气钻入了隋离的鼻间,令人极度反感。   隋离皱眉。   怪他的鼻子从来过于敏锐,什么灵气、妖气都闻得清清楚楚。   那头阿俏道:“原来是您的堂姐也要成婚了,这才发了帖子来,咱们就不去了罢?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呢?”   小妖怪摇摇头道:“不成,不成。她还欠我两枚灵石,正巧了去问她要回来呢。”   阿俏无奈道:“听主子的,只是这样的话,咱们明个儿一早还得下山去置办两身新衣裳……”   小妖怪连声应了。   等阿俏放下帖子走远,隋离发现这小妖怪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也并不与他抢那床榻,将帖子收进匣子里,便歪歪扭扭地倚着椅子睡着了。   月光洒进来,笼住了她的身影。   小妖怪蜷在那里,便更显得纤弱了。   大抵是那种……   他动一动手指,便能轻易捏死的那种纤弱。   隋离按住灵识,不再作它想,借月光开始了修炼。   等到翌日,小妖怪已经不在屋中了,而隋离的五感已经全部恢复。   他睁开双眼,缓缓起身,用灵识粗粗一扫,就将整座院子的模样都印入了脑海中。   连同身后神仙木造的床榻,玄冰石做的枕头。   难怪他恢复得这么快……   除了他本身的力量,神仙木恰好是有益于修养的,毕竟木之精魂,在于生气。而玄冰石恰恰又与雷击后留在脏腑中的沉疴相克。   隋离都不知道,被这小妖怪捡回来当“夫君”,是小妖怪的不幸还是他的幸运了。   罢了,他不杀她,再留她些灵石。   听来虽然荒诞,但到底也算是有恩于他了。   就在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个阿俏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乍见隋离就这样站在床榻前,长身玉立。   阿俏只觉得喉头一紧,心头的惊恐瞬间升到了顶端。   “你……”   阿俏的话没能说出口。   这个她主子捡回来的“丑夫君”轻轻一抬手,就将她吸了过去。   她的颈骨被人捏住,好像马上就要被活活捏碎了一样。   阿俏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比妖怪可凶多了!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近了。   乌晶晶一边迈着步子,一边喊:“阿俏……”   隋离这才松开了阿俏,面无表情地用一旁的床幔擦了擦手,他说:“嘘。”   阿俏还在打哆嗦。   她明白过来,男人的意思是,不要和主子说他刚才差点杀了她的事。   命在人掌中,何况阿俏也不希望一会儿把乌晶晶也牵连了,于是她颤抖着点了下头。   这时乌晶晶从外面推开门:“原来你在这里……嗯?你醒了啊?”   她粲然一笑,迎上了隋离。   这小妖怪也不知道上什么铺子去采买了,回来穿的是月白色的诃子裙,上面印着复杂的青莲色花纹。外面再罩一件素色大袖衫,裹上金边儿。   小妖怪自然没有那大家闺秀的礼节规矩。   提裙一跨门,大袖就往下滑了滑,露出漂亮的肩头,与那白皙的脖颈、胸口连成了一片晃眼的雪色。   她满脑袋的钗环也跟着叮当作响起来。   如那天上的星星骤然坠入玉盘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打扮再盛的新娘子在她跟前,都要失上三分颜色。   只听得小妖怪高高兴兴地道:“既然夫君醒了,那便和我一同去赴宴罢!”   她说罢,还从大袖里掏出个包袱来,一抖,道:“我还给你买了新衣裳呢!”   隋离:“……”   带一个修士去参加狐族的婚宴,想灭族吗? 第3章 要尾巴   隋离冷冷出声:“我如何成了你夫君?”   乌晶晶轻轻眨了下眼,分毫不见慌乱,缓声道:“我在路边捡了你,你当时叫雷劈了,瞧着好可怜呀,我便将你带回来,还给你喂了玉髓酒。你瞧,你如今都醒了是不是?”   阿俏心说,当时你明明见他不是一块雷击木,嫌他不值钱,还差点就这样走了的。怎么还说上瞎话了呢?   早知道这人这么凶悍,还不如那时候就扔了好!   阿俏叹气。   却听那厢乌晶晶又道:“人们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也不必你涌泉报我。人们又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所以我只要你以身相许便好了。”   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问:“你难道不是人么?也不讲恩情么?”   隋离:“……”   “我婚宴都摆完啦。”乌晶晶又道。   隋离:“……”   他确实是见到了宅子里挂的大红灯笼,上面还贴着“囍”字,说明刚刚举行过婚宴。   “只是差了个拜堂。”乌晶晶顿了顿,靠着她掌握的那点微薄的常识开了口,“我听人说,要拜了堂才算给了真正的名分。你要是觉得不够好,我们还可以再补上拜堂的。”   隋离:“……”   这是拜堂不拜堂的问题吗?   隋离嗓音冷淡:“你想要什么?”   她要什么,他就当作谢礼给了她就是。   乌晶晶望着他:“我想要你。”   隋离:“……”   他都不知道是这小妖怪太过坦率直白,还是她当真有几分眼瞎,对着修士也敢如此大胆。   隋离:“除了我。”   乌晶晶:“那我想要你和我一同去赴宴。”   隋离静默片刻,应了声:“好。”   只陪她走一趟,再留灵石,更留她性命。如此,二人间的因果牵连也能消个干净了。   小妖怪问他:“那还拜堂吗?”   隋离:“不拜。”   拜堂之中有拜天地,你拜了天地,也就留下了因果。   对于凡人来说,他们人生匆匆几十载,倒也没什么影响。   但对修士来说,他们修炼借的是天地之气。拜天地就等同对天发誓,给自己生生套上了一层枷锁。   隋离自然不会和她拜天地。   又或者应当说,他不会同任何人拜天地。   不过乌晶晶听了他的拒绝,倒也并不伤心难过。   反正神仙木、玄冰石和玉髓酒一个也没浪费!那就足够了!   “还有,喜服你也不穿了么?咕咕鸟的羽毛织的,很是珍贵的。”乌晶晶问。   “不穿。”   “好叭。那你试一试这个,不好我明日再拿去换。”乌晶晶将买来的新衣裳留给他,便与阿俏一同走了。   等那厢走出了十丈远,阿俏与乌晶晶说话的声音,都还能传进隋离的耳朵里。   阿俏道:“主子可别带他去狐族了,我瞧还是早些让他走吧。”   小妖怪叹气道:“那怎么成呢?他走了,我就成寡妇啦。”   阿俏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我瞧他,不大像是好人。”   小妖怪笑声清脆:“说书人还说我这样子的妖怪也不是好人呀,不对,我连人也不是。”   阿俏噎住了。   隋离:“……”   阿俏又问:“你不觉得他瞧着很可怕吗?”   小妖怪摇头:“不啊。虽说丑是丑了一些……”   隋离:“……”他丑?   小妖怪却又道:“阿俏,你怎么好以貌取人呢?”   这小妖怪倒维护上他了。   隋离心下飞快地划过念头。   那厢阿俏不敢直说隋离的可怖,只好暂时放弃了劝说,心道改日总能寻着机会,把这个男人从宅子里赶出去的。   乌晶晶的心境便浑然不同了。   她高兴极了,还悄悄地与阿俏咬耳朵道:“这个夫君很是听话,希望他能多活几十年再死……”   她死了,他都不会死。   隋离按了按额角,漠然地坐回了床榻边,也不再去听她们的对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在离宗门的多少里之外,也只能先试一试了……   隋离从新衣裳上撕了一条布,双手飞快地挽了个结,扔向半空,再指尖一点。   那布条就仿佛翅膀一样,振翅而飞,从窗户的缝隙挤过,朝远处而去……   此时修真界的第一大宗伏羲宗中,众长老已经齐聚一堂,且个个愁容紧锁。   二长老点了个弟子出来:“你说。”   那人忙躬了躬身,声音颤抖道:“弟子先是发现大师哥的命灯,爆燃起了一撮大火,紧跟着灯身焦黑、融化,命火也一下暗淡了下去,弟子吓坏了……”   这话他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而今当着宗门中的几位长老,还要再仔细复述。他倒并不觉得累,只觉得可怕。   大师哥隋离,是宗门中地位崇高的人物,在修真界中也享有修真天才的盛名。   如果他在外出了事,伏羲宗上下是当真会一怒山河震的。   “捧过来。”二长老沉声道。   二长老执掌刑堂,身上威势重,他一沉下脸,立马就吓得底下人双腿发软了。   众人见状也就知道这次的事,不小!   隋离的命灯很快被捧到了二长老跟前,却见命灯上那一小撮极为暗淡的火苗,突然跳动两下,体积扩大了一圈儿。   二长老的眉心顿时舒展开,道:“隋离应该已经缓过来了,眼下暂无性命之忧……”   三长老也跟着松了好大一口气,道:“幸好,幸好,不然我等百死莫赎!”   二长老将命灯交予身旁的人,要他亲自放回去,随即才又道:“虽然如此,也不可大意。”   他抬手一指:“你二人携带珍器丹药,即刻下山,去你们大师哥先前消失的地方。以那里为中心,方圆万里也要找出他的踪迹……”   阶下二人立马领了命,转身下山。   而伏羲宗中,到底还是失去了先前的一派安宁祥和。   众弟子都忍不住议论:   “大师哥那样厉害,谁能轻易伤得了他?莫不是有人冲伏羲宗来的?”   “谁敢与伏羲宗作对?”   “论剑大会即在眼前,若是寻不着大师哥,只怕缥缈宗、法音门、素心阁的几位仙子要伤心了……”   这厢叹息声渐远。   而那厢,隋离眼看着布条又飞了回来。   看来指望靠这东西联系上伏羲宗,是不大可能了。   周围多半有禁制在。   隋离眉眼间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抬手收起了那布条。   这时门被轻轻叩响了,乌晶晶在外面轻声喊:“我拿食物来给你了。你既然醒了,不吃东西是要饿死的。”   说罢,就听见瓷器磕碰地面的声音。   然后小妖怪的脚步声便远了。   隋离早早就已经辟谷,几乎不记得俗世的食物是什么味道了。   他打开门,一眼就看见了外面的漆器托盘内,摆着一盅汤,一碗肉和一碗米饭。   隋离当然是不会吃的。   他一抬手,就把这些东西全部翻入了泥土中。等到泥土再重新覆上去,地面立刻平整得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乌晶晶就这样连着给他送了几日饭,其它时候,则不大怎么去找隋离。   仿佛她口口声声的“夫君”,也只是玩笑话一般。   没几日,便到了狐族婚宴。   小妖怪带着阿俏来找他,道:“走罢,走罢,坐骑已经在外头等咱们了。”   哪里来的坐骑?   隋离念头刚起,等跨出门去,就看见了趴在院子外的一只巨大王八。   没错,是王八,不是乌龟。   王八背上的花纹,与头的形状,都和乌龟大不相同。   隋离从来没坐过这样的“坐骑”出行。   乌晶晶见他半天不动,只好回头催促:“夫君快呀,你是害怕么?你放心罢,它的背很是宽阔的,我们甩不下去。”   隋离忍住了那种怪异感,翻身上了王八壳。   这只王八驮着他们,悄无声息地便翻过山岭,就这样一路行了足足三个时辰,实在慢得要命。   如果不是他不想法宝沾上妖气,他都忍不住要御物飞行了。   乌晶晶见他一路脸色冰冷,连一句话也不想说,还忍不住暗暗嘀咕:   我这夫君原来这样胆小啊!   一声怒吼突地从山间传来:“什么人?竟敢擅闯狐鸣山!”   乌晶晶趴在王八壳的边缘,朝下望去。   只见那里立着一个穿褐衣的中年男子,面容威严,只是眼角莫名多了点妩媚气,使得他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隋离一看就知道,这是只公狐狸。   修为大抵与筑基一层相当。   隋离忍住了抬手捏死他的冲动,暗暗蜷起了手指,藏入衣袖间。   而乌晶晶此时不慌不忙地投下了那张请帖。   请帖落下,与狐鸣山的禁制接触那一瞬,泛起了一圈儿淡淡红光。紧跟着那红光散开,为他们开出了一道上山的小门。   那中年公狐狸立马改了姿态:“客人请。”   只是等乌晶晶进了门,公狐狸的脸色突然又变得难看了起来:“怎么是你?谁请你来的?”   阿俏不耐地道:“你没长眼睛么?自己不会瞧那请帖?”   她心道,一会儿打起来才好呢。   最好能把这个可怖的男人,从主子身边赶走。   公狐狸怒气冲冲地看了一眼请帖:“……原来是玉菱小姐请你来的。”   他说罢,将隋离上下一打量:“还带了个破落户来!身上连一点妖气也闻不见!难不成是条青虫变的?”   伏羲宗的首席大弟子,今日的“破落户”隋离:“……”   他本来蜷起的手指,这会儿又有些蠢蠢欲动了。   幸好这时候其他宾客也到了,公狐狸应该是怕搞砸上头交代的差事,也就不和他们纠缠了。   却只见乌晶晶摸了摸王八脑袋,小声道:“去吧。”   而后等他们从王八壳上下来,踏上登山梯。   身后蓦地传来了一声惨叫。   那公狐狸尖着嗓子大喊了一声:“乌晶晶!我要杀了你!”   隋离回头一看。   只见那公狐狸在宾客的众目睽睽下,被那只巨大的王八一口叼住了屁股。   公狐狸一挣扎,裤子就破了,狐狸毛跟着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隋离:“……”   他看了看小妖怪。   小妖怪还颇有经验地与他道:“咱们走快些,这样就能早些去喝喜酒,蹭沙沙果吃了。”   竟是回头看一眼的意思也没有。   她原来叫乌晶晶?   原来再小的妖怪,骨子里也不是软弱好欺的……   小妖怪乌晶晶的精力十足,带着隋离紧赶慢赶地登到了半山腰。   她倒是半点没疑惑,隋离为什么能跟上她的脚步。   此时宴席已经摆下,一眼望去,狐狸成群。   隋离勉强忍住了,把它们全部装进紫金葫芦里炼化的念头。   而这时候大小妖怪们也突地噤了声。   因为当乌晶晶三人踏进去的时候,瞬间就夺走了所有妖怪关注的目光。   半晌才响起了他们低低议论的声音:   “她怎么来了?”   “她生得确是狐族第一美人,若是下山去,都能到人族皇宫去做个锦衣玉食的皇妃了。”   “可惜是个废物……别说九条尾巴了,第二条尾巴她都长不出来。”   “请她来也不觉得晦气?”   这时候一个披着红纱,腿长腰细且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扭着腰缓缓走了出来。   她掩唇笑道:“我听闻前些天妹妹也办了喜宴,只是不知为何,那未婚夫竟然跑了……我想着妹妹实在倒霉了些,才让妹妹来沾一沾我的喜气。”   想来她就是公狐狸口中的“玉菱小姐”了。   这厢说罢,她拉过了一旁同样着红衣的男子,接着道:“看,这就是你姐夫了。”   她一边说着话,屁股后面两条大尾巴一边甩来甩去。   而那男子更了不得了,屁股后面足有四条尾巴。   隋离快要窒息了。   狐骚味儿。   臭。   不如还是灭族算了罢?   谁晓得小妖怪这时候攀比心倒上来了,一把抱住了隋离的胳膊,道:“谁说我的未婚夫跑了?这便是我的夫君啊。”   她身上倒是半点没有狐狸的骚气。   只有玉髓酒香混着点果木香,清新,还有一丝醉人。   玉菱怔了怔。   怎么回事?难道消息不准?   不过……   玉菱嗤笑道:“你怎么寻了这样个夫君?他有几条尾巴?”   乌晶晶哪里知道他有几条尾巴。   他又不是妖怪。   她也没摸过他的屁股。   玉菱见她不答,笑道:“不会是一条也没有吧?”   隋离心下不耐,眸光冷漠地扫了一眼玉菱和她身旁的男子。   要尾巴?   他储物袋中那杆魔山驱雾幡,上面挂着上古狐族大妖的尾巴,足足九根。 第4章 恶毒隋离   没等隋离祭出那九条尾巴,乌晶晶已经先生气地一步跨在前,把隋离往后挡了挡。   当然,挡了也是白挡。   隋离身量高出太多,站在她后头,他冷淡的视线能轻而易举地落在对面的一干妖怪身上。   玉菱和她身旁四条尾巴的公狐狸,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一定是因为这人面黑如炭,才叫人觉得害怕的罢。   玉菱定了定神心想。   只听得乌晶晶道:“他有几条尾巴,关你何事?他又不是你的夫君。”   玉菱心下轻嗤,只当她这话是强撑着不丢脸呢。   却听乌晶晶又道:“我且先问你,身上有几枚灵石?”   玉菱好笑地道:“几枚?今日我与檀郎大婚,父亲给了我足足一百九十九枚灵石作礼。”   她将乌晶晶上下一打量,就跟看土包子差不多。   乌晶晶:“哦,那你欠我的两枚灵石,为什么还不还给我呢?”   大家一愣。   玉菱顿时也变了脸色:“你胡说什么?我何时欠你……”   乌晶晶道:“那都是前年七月的事了,你来山里问我拿走了两枚灵石,说你打烂了族中的紫烟流光瓶,得去买一个来赔……”   玉菱没想到乌晶晶记性这么好,她都快忘记的事,乌晶晶还牢牢记着。   就两枚灵石……   就两枚……   乌晶晶既供出了时间,又交代了拿灵石作什么用,再糊弄肯定是不成的了。   玉菱不敢去看周围人的脸色,怕他们讥讽她身为族中长老之女,却这样小气,连两枚灵石都舍不得还,比乌晶晶还要抠。   玉菱咬牙道:“是我忘了,你随我来,我先把灵石给你。今日你一定要,好好地,多喝几口酒,才能解我心头的歉意啊。”   后面那句话,玉菱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的。   小妖怪竟然真是为了讨两枚灵石来的。   没有比婚宴更适合的场合了,对方为了脸面,不管怎么样都会给。   隋离眸光微动,又垂眸扫了一眼乌晶晶。   小妖怪倒并不是那样蠢的。   对面的玉菱本是借婚宴向她耀武扬威,到了却是反让自己落了面子。   乌晶晶此时蓦地回了头,恰好与隋离的目光相撞。   乌晶晶小声道:“你在这里乖乖等我,我留阿俏陪着你。你莫要怕。”   隋离没有应声。   乌晶晶也并不在乎,她似是不大放心,还又与阿俏嘱咐了两句:“你要护着他呀。”   阿俏木着脸,她心里苦。   这人哪里需要她来护啊?   但当着乌晶晶的面,阿俏还是点了头。   阿俏害怕,若是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点破男人的强悍,男人心下不快,将她们都杀了怎么办?   倒不如先装着!   那厢玉菱忍不住催促道:“快些走了。”   她还等着举行婚礼呢。   两年前的玉菱是打死也没想到,今日她会催着乌晶晶来拿灵石,而不是乌晶晶求着她来还债。   乌晶晶:“那我走啦。”   如此说完,她才跟上了玉菱。   倒是一下让隋离想了起来,伏羲宗曾养过的一只粉花团狮。   受限于品相和血脉,那狮子只长得巴掌大,离开伏羲宗时,便是这样一步三回头的依依不舍。   乌晶晶一走。   玉菱的未婚夫,她口中名叫“檀郎”的公狐狸,一下便盯住了隋离。   “你是晶晶的夫君,玉菱是她的堂姐,咱们之间自然是亲近的。来,咱们到一旁去说话。”男子一边说话,一边隐去了眼底的狠戾之色。   但这又怎么会逃得过隋离的眼睛呢?   妖怪和他攀亲戚。   倒也新鲜。   隋离一言不发地跟着檀郎走入了旁边的林子。   阿俏张张嘴,想拦,最后又放弃了。   算了吧,这个凶恶的男人哪儿轮得到她操心哪?   而其余大小妖怪也权当没看见,各自到一旁谈天说地、推杯换盏,联络起了往日的情谊。   那头檀郎一路走到了一棵老树下,那老树参天,枝叶繁茂得过了分。   再加上周围的树影婆娑,他们的身影就这样被掩藏住了。   “怎么连衣裳都是烂的?”檀郎嗤笑一声,转过了身,“怎么?你与乌晶晶穷到这等地步了?”   隋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是先前被他撕了布条作传信物的衣摆。   隋离本就对这婚宴没甚兴趣,当然不会在意衣裳缺没缺一块儿。   何况这些妖物也不配他整衣冠。   见隋离始终不搭腔,檀郎只好面色一沉,道:“你不是狐狸。你一条尾巴也没有。”   隋离掀了掀眼皮,依旧没有接他的话。   檀郎没想到这人还稳得住,当即冷笑一声,屈指成爪,朝隋离攻去,口中喝道:“就让我看看,乌晶晶到底找了个什么东西?”   狐族靠尾巴来确定阶级。   九尾自然是最强的,血脉也是最尊贵的。   檀郎这四条尾巴,并非是靠修炼得来,而是靠先天的血脉遗传。   因而要说他有多么厉害,那也不过只唬唬没见过世面的小妖怪罢了。   隋离脸色平静,没有丝毫变化。他只轻轻一抬手,格挡住了檀郎的左臂。   檀郎左臂一麻,仿佛瞬间失去了知觉。   他身后的尾巴瞬间狂舞而起,在空中划过凌厉的弧度,然后齐齐朝隋离裹了上来。   只听得树叶沙沙,狂风呜呜。   有什么东西“咻”地飞了出去,而后深深插入了隋离身旁的泥地。   只见那是一面巨大的幡。   幡体乌黑。   唯一雪白的,便是上头悬挂的九、九根尾巴?!   檀郎背脊一麻,浑身汗毛直立。   那是血脉等级间天然的压制与本能的臣服,哪怕那九条尾巴的主人早就已经死了,可它残留的妖气,仍旧可怕。   与此同时,林子外畅快饮酒的妖怪们也突然僵住了。   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间感觉到了极强的压迫感。   “发生什么事了?”   “不、不知道……”   修为落后的小妖怪一个控制不住,就跪倒在了地上。   狐族的族长这时也察觉到了,他当即派了族中几位长老前去:“你们去查看山中禁制和我狐族大阵,是不是有强敌攻来?”   长老们不敢耽搁,连忙前去。   谁也没有往隋离的身上想。   “你、你是猎狐人?”檀郎艰难地从喉中挤出声音。   他转头想跑,但因为离那九条尾巴实在太近了,他浑身血液翻腾,四肢凝住,跑都跑不了。   乌晶晶疯了吗?   怎么敢找个这样的夫君?!   檀郎在心中止不住地咒骂。   “你不是要看尾巴吗?”隋离淡淡道,“够多吗?”   檀郎咬着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不够?   万一男人再拿出更多的尾巴怎么办?   说够?   那也太挫自己的气焰了!   隋离往前踏了一步。   他要干什么?   檀郎的十指已经全部变成利爪了,但凡他动得了,就要朝隋离挠上去了。   隋离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四条尾巴,然后抓住了其中一条。   檀郎还没反应过来。   他的尾巴就已经先被撕下来了。   惨叫声生生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然而这个恶毒的男人还没有停下来。   他的尾巴就这样一根一根地全被生撕掉了。   檀郎这时候已经疼得脑子都不太清醒了,只能嘶嘶地虚弱地抽着气,然后整个人倚着那棵大树,栽倒下去。   大树的枝叶舞动,很快吸走了他身上流下的血。   檀郎之所以将隋离带到这棵大树前的目的,也就很明确了。   原来这大树能如此繁茂,都是因为吸食了生灵的血肉。   檀郎哆嗦着四肢并爬,企图离大树远一些,也离那面幡远一些。   他现在后悔得要命。   他刚才就应该说够了够了。   不,他刚才就不应该邀请乌晶晶的夫君和他一起进小树林!   “我不想报恩报成仇。”隋离低声道,“你应该感谢乌晶晶。”   檀郎艰难地抬起头:“什……么?”   这抬头一看,他才发现那九条尾巴已经不见踪影了,显然是被这个男人收起来了。   隋离:“你该出去接着完成你的婚宴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又撕了一块衣摆下来。擦手。   还擦得特别仔细,一根一根慢条斯理。   檀郎看着他的动作只觉得说不出的可怕。   再看他破损的衣摆,也生不出半点轻蔑嘲讽之心了。   他现在知道男人的衣裳为什么是破的了!   该不会之前也是这么撕了几只狐狸的尾巴下来,再用衣摆擦手吧?   “你先出去。”隋离又道。   檀郎生怕再说错话,做错事,只能按着隋离的意思,挣扎着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那厢长老们也正匆匆返回,向族长禀报道:“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族长年逾千岁,容颜长驻。   他看上去眉眼年轻,模样姣好。只是妖便是妖,自有几分妖邪之气在。   听了长老汇报,他面色不改,环视一圈儿,红唇轻吐:“没用的东西。”   那些瑟瑟发抖的小妖怪们,闻声将头埋得更低了。   “玉菱人呢?今日不是她的婚宴吗?”族长又问。   “她带乌晶晶去取灵石了。”底下有妖怪答道。   “谁请的乌晶晶?”族长冷声问。   “玉菱小姐请的。”   “檀郎呢?”   “同乌晶晶的夫君,到林子里说话去了。”   “乌晶晶的夫君?”族长眉心一皱,“她何时有了夫君?”   “就、就前些日子的事,当时还有人说她未婚夫跑了呢,谁晓得今日又带了个夫君上门。那个男人不似狐族中人,生得面容焦黑……”   族长朝一旁的林子看了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朝高阶之上走去。   长老忙道:“方才的动静,兴许是因今日狐族中人齐聚,惊动了族中古宝罢?”   族长听了话,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候玉菱带着乌晶晶回来了。   玉菱脸色发白,揪住一只狐狸便问:“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狐狸摇头:“玉菱小姐,我、我也不知。”   乌晶晶这时候也揪着阿俏问呢:“夫君呢?”   阿俏只好道:“玉菱的未婚夫将人请走了。”   乌晶晶苦恼地皱了皱脸:“那怎么行?万一动手打了他怎么办?”   玉菱在一旁听见这话,差点笑出声。   打死才好呢。   方才突发意外时,玉菱也感觉到了那股压迫的力量,她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甚至不受控制地两股战战。   回头去看乌晶晶,却是站得稳稳当当,面上没有一点异色。   那时玉菱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而眼下,瞧着乌晶晶为她的夫君着急担忧,玉菱才觉得那口郁气吐出去了。   玉菱张嘴便是风凉话:“你那夫君是瓷器做的吗?这样易碎。只不过寻他说两句话,你怕什么?你若实在怕,你自己进去找吧。”   不等乌晶晶动作。   高阶之上有长老突地厉喝一声,道:“乌晶晶!见了族长,为何不拜?”   乌晶晶这才分了点目光过去。   但她只轻飘飘扫了族长一眼,什么也没说,更别提躬身拜见了。   她只扭身往林子的方向走。   才踏出去两步,众人就见檀郎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檀郎见着族长,也是一惊,连忙先躬身拜见了。   只是等直起腰来的时候,身形晃了晃。   玉菱还笑呢:“乌晶晶的夫君呢?你怎么没把人带出来?”   檀郎动了动唇,说不出话,额上冷汗直流。   因他身上流出的血,都被那棵大树吸走了耳,所以单看他此时的模样,除了身上泥巴多一点,倒也没别的痕迹。   而众人也只当他是将尾巴都收起来了。   只听得一阵踩在草地上的窸窣声近了。   再看林子的方向,是隋离出来了。   有人发觉到隋离的衣摆又少了一截,心道,怕是刚和檀郎打了一架。   再看檀郎,衣裳还整齐完好的呢。   玉菱也这样想。   这厢乌晶晶飞快地迎上隋离,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腕。   肌肤紧贴。   “你没事罢?”乌晶晶仰头盯着他问。   先前小妖怪与隋离亲密,那是隋离还不能动弹。   而眼下……   隋离想推开她,可这小妖怪手上力气本来也不大,好像只是轻轻地攀住了他的手腕。就如花匍匐在叶面上。   “你怎么跟着他走了呀?他要是拿尾巴抽你一下,都疼。”乌晶晶望着他道。   这话一出,隋离依旧神色淡淡。   檀郎却是忍不住浑身一抖。   尾巴,尾巴……别说了,一说他就疼。疼得恨不能当场去死。   玉菱此时才走到檀郎身边。   倒还不如乌晶晶热情。   玉菱察觉到了檀郎的异状,低声问:“你怎么了?”   她话音落下,一阵风吹过,一股血腥气就这样钻入了玉菱的鼻间。   玉菱愣住了,她瞪大眼,不可置信地出声:“你……你受伤了?!”   高阶上落座的族长更早地看出了异状,他叫住长老低声耳语几句。   长老脸色微变,但又忍住了,随后他疾步走下高阶,来到玉菱和檀郎的面前,沉声道:“不管什么事,都给我忍住了。赶紧将仪式走完,不得丢我狐族的脸!”   来说话的是族中大长老,也就是玉菱的父亲,他的话自然是有分量的。   玉菱心下惶惶,不敢忤逆,只能点头应了。   这时候她再回头去看了一眼乌晶晶二人。   乌晶晶的夫君长身玉立,身形稳当如松,和檀郎的模样全然不同。   她心底陡然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难道……难道是乌晶晶的夫君更厉害?   疼痛难忍的檀郎开口,一下坐实了玉菱的猜测。   檀郎咬牙道:“长老,此事怎能忍?您是不知道,这人恐是猎狐人,若不下手除了他,他只怕会要咱们的命……”   “你懂什么?闭上你的嘴。”说罢,大长老便转身回去了。   檀郎纵有百般不甘,碍于长老压制,也只能先将这口怨气吞了回去。   有族中大长老主婚,还有族长作宾客。今日婚宴,本该是相当风光的。   但接下来,玉菱的心情却再难捡起来了。   她回头再去看乌晶晶。   乌晶晶正与隋离道:“你怎么不说话?你一定是第一次见妖怪,吓到了?那我们早早回去吧。下回我再来给你报仇。今日族长在,他太厉害了,我打不过他。”   隋离默不作声地听完,突地道:“不是要吃酒,吃沙沙果吗?”   乌晶晶:“嗯?”乌晶晶:“是呀,但是你……”   隋离:“那就吃完再走罢。”   乌晶晶轻轻眨了下眼:“嗯,好吧。确实不吃就走的话,有些吃亏的……”   说罢,她便与隋离一同在席尾落了座。   乌晶晶自然也就不再抓着隋离的手腕了。   隋离低头扫了一眼。   那小妖怪的力气小到,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婚宴正式开始。   乌晶晶提壶就饮,一手还抓了两只沙沙果。   而隋离则坐在那里,提起酒壶,用酒洗手。   其余族人见状,敢怒不敢言。   毕竟族长就坐在上头呢。   等到婚宴终于走向尾声,乌晶晶也有些醉了。   她轻轻打了个嗝,悄声问:“咱们走么?不然一会儿瞧见我们吃了这样多,兴许族长就生气了。”   隋离:“嗯。”   那厢檀郎身上的喜服已经被后续流出的血浸透了。   他再难忍疼痛与虚弱,一头栽倒了下去。   玉菱连忙和侍女将他扶起来,匆匆带走了。   等放到房中,玉菱掀开衣摆一看,差点被一片血肉模糊吓死。   “你的尾巴呢?怎么一根都不剩了?!”玉菱惊恐地道。   乌晶晶的那个夫君!   好生恶毒的男人!   自己没有尾巴,便要让别人也一条尾巴都没有!   而此时的乌晶晶呢?   已经与隋离一同下山去了。   天边夜色如泼墨。   乌晶晶趴伏在巨型王八的身上,醉醺醺地道:“我抓了四个沙沙果,我的手太小了,抓不了更多了……”   隋离闻声,不自觉地就垂眸看了一眼她的手。   肤白,指纤细。   确实不比他的手大。若是他的手,定然能一手抓上四五个。   隋离的思绪一顿。   他想这些无聊的事作什么?   隋离斩断思绪,再转眸看去,只见乌晶晶一只手递到阿俏面前:“阿俏。”   阿俏看了看隋离。   这会儿天黑,隋离的脸也黑,阿俏倒是窥不出他的脸色高兴还是不高兴。   阿俏大着胆子拿了一个沙沙果。   乌晶晶咬了一口掌心剩下的另一个,道:“我的。”   然后才将另一只手递到了隋离面前。   隋离顿了顿。   小妖怪分了阿俏一个,却给他留了两个。   这东西不稀奇。   也只有小妖怪才视如至宝。   隋离伸手将那两个果子都拿走了。   乌晶晶懵了一秒。   嗯?   还有一个也是我的呀。   乌晶晶连忙去抓他的手腕。   隋离:“……”   小妖怪作什么?   他想挣开她,又怕他轻轻一推,她就从王八背上摔下去了。   于是也只能任乌晶晶抓住了。   乌晶晶鼻尖轻轻抽动了下,忽地道:“你的手怎么有股酒香啊?好香好香。”   话音落下,她一口含住他的指尖,吸溜了两下。   隋离一下浑身血液凝固。   醉醺醺的乌晶晶咂嘴心道。   好家伙!   你不仅多拿了我一个沙沙果!还背着我偷偷藏酒了!都不分我!这夫君不能要了…… 第5章 墙塌床碎   阿俏一瞬间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她是一口酒也没有喝的,毕竟纵使那酒里有再多的灵气,于她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   因而阿俏此时的脑子是清醒得不得了。   阿俏颤巍巍地出声为乌晶晶找补道:“她醉了。”   隋离没有应声。   他当然知道小妖怪是喝醉了,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已经扒开她的嘴,拔了她的牙了。   身下这只巨大的王八行进得很慢。   夜色越来越浓。   凉风吹动起隋离耳畔一点发丝。   这让阿俏觉得他看上去就仿佛一个冷酷的杀人魔。   而下一刻,这冷酷的杀人魔终于动了手。   他的大拇指与中指并拢,掐住了乌晶晶的脸颊,然后借机把自己的食指从她嘴里抽了出来。   就……就完了?   阿俏狠狠松了口气,脱力地趴在了王八壳上。   转头再看乌晶晶。   少女已经进入熟睡中了,面颊上被掐过后的一点红痕,很快也散去了。   王八壳上,只剩了隋离还身形挺拔地坐在那里。   他拎起衣摆,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   心道,下回就是再没有洗手的玩意,也决不拿酒水来洗了,免得招妖怪的咬。   想到这里,隋离又是一顿,随即飞快地皱了下眉。   他日后也不会再见小妖怪,倒是想得长远了。   三个时辰后。   天将亮未亮时,他们终于回到了山中的老宅。   乌晶晶在王八壳上眯了会儿,被风吹得清醒了不少。   她从王八壳上翻身下去,熟门熟路地摸到了房门。   “啊,不对。”乌晶晶指了指房门,“现在你住。”   说罢,她又指了指旁边的门:“这里才是我的。”   乌晶晶将自己的屋子让给了隋离,这些天里,她大部分时候都是住在隔壁。   隋离点头,从她身后跨步上前,推门进去。   幸好这小妖怪清醒些了,能自己回屋。   否则……将她扔在那王八壳上,多少失了风度。那他也只有拎住她的后颈皮,将她拎进屋子了。若是劲儿使大了,他还要担心将她的皮给揪下来了。   乌晶晶是一只安静的小妖怪。   隋离只听得隔壁“吱呀”一声推开门,随即就再没有声响了。   隋离也就不再作他想,坐在神仙木制的床上,闭目修炼。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窗外天光乍亮。   一股浓烈的妖气蓦地涌入了隋离的鼻间。   隋离睁开双眼,眸光微冷。   这很明显不是从乌晶晶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小妖怪没有那样厉害。   不过那股妖气好像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就消失了。   而下一刻。   “吱呀”一声轻响。   一个人影站在了隋离的门口,和隋离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气氛竟有一丝尴尬。   隋离从床榻上起身:“来者何人?”   门口的人,身量修长,身着红衣,发如雪色。   那人似是也没想到会看见隋离,他盯着隋离,慢慢地皱起了眉,然后反手又将门关上了。   隋离:“……”   隋离想起来对方是谁了。   是婚宴上,那个高坐台上不太看得清面容的狐族族长。   刚才那股浓烈的妖气应当就是来自他。   在婚宴上的时候,隋离没闻见。   在这里却闻见了。   妖族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大妖?   隋离面无表情地抬手打了追踪咒出去,但追踪咒落下却没有痕迹。   这么快就跑了?   与此同时。   隔壁屋子的窗户被一双手从外面支了起来。   狐族族长进到屋中,径直走向了床榻。   床榻边的帷帐只落了一半,另一半还好好地挂在金钩上。想是床上的人躺得匆忙,也顾不上将它扯下来了。   族长就在没有落下帷帐的那半边床站定,而后垂下眼眸,将床上人的模样收入了眼底。   他沉声道:“乌晶晶。”   床榻上的少女动也不动,更别说睁眼了。   族长似是气极,冷嗤道:“成个婚,将屋子都给了人住了。”   床榻上的少女还是没有动。   想是睡得极香。   族长伸出探了下她的唇。   再抬起来一嗅,便知道她是醉酒了。   “没出息的东西,竹酒也这样稀罕。”   一墙之隔的隋离眉心一动。   那大妖没有走。   他直奔这间屋子而来,是因为乌晶晶过去就住在这里。   ……他是来找乌晶晶的!   这里找不见,自然就会去隔壁……   隋离还记得婚宴上,有狐族中人因乌晶晶只有一条尾巴,而对她多有轻视。   妖族多以族居。一只小狐狸独自生长在荒山老宅,本就奇怪。   种种迹象都可说明,乌晶晶与族中不合。这份不合,大到族中人对幼崽的看重、怜惜都没有了。   那狐族族长还来找她作什么?   总不会是因昨日玉菱、檀郎二人受辱,族长还要亲自来杀了这小妖怪为他们出气吧?   隋离眉心一沉,一掌朝隔壁打了出去。   “轰隆”一声巨响。   乌晶晶一下从睡梦中惊醒。   她撑着床沿坐起来,便见床边一个红色人影,陡然变了脸色,拎着她的衣领,往旁边闪去。   那掌风不停。   半面墙塌了不说,连乌晶晶睡的那张床也瞬间粉碎。   而后隋离跨过地上的碎砖,从那间房,来到了这间房。   “放下。”隋离冷声道。   他没猜错。   那大妖就是来找小妖怪的。   狐族族长一双眼眸飞快地流转过红色。   他笑了笑,松开了乌晶晶的领子,又轻拍了下她的后颈:“你这夫君上哪里寻来的?”   乌晶晶一下推开了他的手,站得远了些。   她当然不会说是捡回来的。   “下回再见着我,要行礼晓得吗?”狐族族长同她道。   乌晶晶抿了抿唇,不高兴地道:“我已经被驱逐出狐族了呀,自然不行礼了。”   “倒叫你记上仇了。”族长淡淡说罢,一拢袖子,朝门边走去。   隋离也没有拦。   只看着他推门出去,转瞬就从院子里消失了。   这族长有病么?   寻摸而来,只为叫乌晶晶下回见了他,要行礼。   多半是托词。   但这也与他无干。   他只管小妖怪不会因那只公狐狸而死就行了。   隋离没有去追,狐族族长也没有返身回来和他大打出手。   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   狐族族长看不穿隋离的来历。   隋离年纪尚轻,雷击伤还没有痊愈,一样也看不透这大妖深浅。   那头乌晶晶站在一堆废墟中,轻轻叹了口气:“多败家啊……”   隋离:“……”   小妖怪还挺抠。   若没有他这全力一掌,如何吓得走那大妖?她小命都不在了。   隋离缓缓转过身,想说你做妖怪,不会把破屋子变成好屋子吗?   谁知道一张嘴,先吐了口血。   随即他身形陡然委顿,跌了下去。   乌晶晶吓了一跳,赶紧飞奔过去,一把扶住了隋离。   但她力气哪里够?   隋离一下把她也压趴进废墟了。   隋离:“……”   他是真的很不想和妖怪如此亲密。   奈何残存的那点雷击之力,又在他的五脏六腑中穿行了起来,让他难以站起来。   等阿俏慌忙地赶过来,推开门,看见的就是这样震撼的一幕。   那穷凶极恶的男人,将乌晶晶压在一片废墟中。   再看墙上破了那么老大一个洞。   阿俏差点当场气昏过去。   这时候乌晶晶终于艰难地将隋离架了起来,然后艰难地扭过头,颤声道:“你没事吧?”   隋离一张嘴,又吐了口血。   眼前少女面上闪过一丝惊惶。   她的脸沾了些灰,看上去有些滑稽。但她的眼尾下垂,睫毛也跟着轻颤了两下,又有种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而后,隋离便听得她唇一张一合地道:“我不想这样快做寡妇呜呜……”   隋离:“……”   一口血哽在他的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乌晶晶顾不上抹泪,悲愤之中一个发力,将隋离扶了起来。   “你怎么又吐血了?我还以为你好了呢。”乌晶晶嘴里絮絮叨叨着,终是将隋离扶回到了隔壁屋。毕竟那张神仙木做的床还是好的。   隋离没有开口答她的话。   他不清楚大妖的实力和意图,首选就是一击震撼住对方,让对方不敢贸然与他拼。   所以方才他轰出那一掌,积蓄了所有的灵气。   而他五脏六腑还未全然修复。   他又与其它修士不一样,他的身躯生来便像是一个天生的聚灵阵。   打个比方,其它修士流过经脉的灵气,若是溪流之数,那他流过经脉的灵气,便是江河之数。   如此一调动灵气,他的五脏六腑便轻易被撕裂了,残存的雷击之力也跟着再度蔓延了全身。   如果天雷没有将他储物袋中的丹药击碎,他现在也不至于这样狼狈……   想到这里,隋离感觉到身躯一沉。   乌晶晶将他扶上了床,又将玄冰石往他脑袋底下塞了塞。   隋离脏腑中的疼痛,立即得到了缓解。   那厢阿俏探头进来:“主子,出什么事了?”   先前她以为,这穷凶极恶的男人干了不该干的事,但她转念一想,那也不能把房给震塌了吧?从前也只有听说把床给震塌的啊!   阿俏再一琢磨,便觉得应当是出事了。   乌晶晶先从柜子里抱了床被子出来,给隋离盖上,然后才转身和阿俏一块儿出去说话了。   隋离低头一扫。   大红色。   还是喜被。   他其实不必盖被子,但那小妖怪觉得他冷。   算了。   隋离闭上了眼。   门外二人没有走远。   阿俏拽着乌晶晶的袖子便问:“不会、不会是他动手打你了吧?”   乌晶晶纠正道:“阿俏,吐血的是他,不是我。”   阿俏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乌晶晶叹气道:“好什么呢?方才墙叫他一掌打塌了,床也碎了。我说他败家,便将他气吐血了……”   屋内听得一清二楚的隋离:“……”   原来小妖怪还以为是她将他气吐血的。   这厢乌晶晶问:“阿俏,我该怎么哄他才好啊。”   阿俏抿唇没说话。   这穷凶极恶的男人,这样小的气性吗?   听不到阿俏的回答,乌晶晶便更发愁了,她道:“阿俏,我这夫君好生柔弱啊……”   隋离:“……”   门外阿俏闻声,趁机撺掇道:“那不如您将他丢下山去吧?”   隋离是不想在妖怪的地盘久待,但也不代表他想被丢下山……   幸而这时乌晶晶道:“那怎么成呢?他这样柔弱,一丢就死了。”   阿俏失落应声:“好吧。”   狐鸣山。   族长一回到山中,大长老便立时迎了上去。   大长老皱紧眉,道:“檀郎四条尾巴尽失,且受惊过度,现在已经跟废物没什么区别了。要再等他长出尾巴,还不知要几百年。玉菱知道后同我哭了一整夜。”   大长老倒是想给女儿换个夫君。   可檀郎是赤狐一脉,好巧不巧,他面前的族长大人也是赤狐。   他没胆子扫赤狐一脉的脸面。   大长老抬头看向族长,躬身问:“您昨日为何不让我杀了乌晶晶那个夫君?”   族长:“你以为你杀得了他?”   大长老:“我知晓那是个修士,像是金丹期。他身在狐鸣山,利用好狐族大阵,杀他不难。”   “那你知晓他身份来历吗?”   “那有何妨?我从前也没少杀修士。”   族长沉下脸:“他可能是伏羲宗的人。”   大长老失声道:“怎么可能?”   族长没有再开口。   大长老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却也没有再提杀了这修士的话。   修士不可怕。   伏羲宗的修士本身也并不算多可怕。   可怕的是,杀了一个,很可能引来无数伏羲宗大能。   狐族再经不起一次灭族之灾了。   大长老垂首心道,还是捉了乌晶晶来简单,总也能叫玉菱出两口气,解了心头的痛了。   这厢老宅。   因着墙塌了,床没了,乌晶晶又怕她那柔弱的夫君,半夜一个不慎嗝儿屁了,于是就在同一间屋子里,倚着椅子蜷了一夜。   等到天明,乌晶晶睁开眼,便听得隋离道:“你知晓我是哪里人吗?”   乌晶晶摇头。   她自然不知道。   “此地不宜我养伤,不出半年,我可能就会死在这里。”隋离淡淡道。   乌晶晶顿了顿,认真思考了下。   半年……   半年好像是短命了点。   隋离盯着她,一时倒也拿不准小妖怪的心思。   难不成她觉得半年足够长了?   早知就说活不过一个月了。   不等乌晶晶开口,隋离又道:“带上你的床枕,你随我一同去我故乡。”   他若没有被雷劈伤,要找神仙木、玄冰石是很容易的事。   可眼下不成。   他想早些回到伏羲宗,最好便是带上神仙木玄冰石。这二者恰好与他的雷击伤相克。   而这些都是小妖怪的东西,不是他的,如今便也只好将小妖怪一并带上了。   乌晶晶恍然大悟,问:“去见你的父母么?”   镇上的人都说了,男女成婚时,是要见双方父母的。   前头那位季公子就不曾带她见过父母。   所以她的未婚夫说跑便跑了。   隋离:?   隋离:“我没有父母。”他顿了下,又道:“我只有师长。”   乌晶晶点点头:“那便是要带我去见你师长了?”   带一只小妖怪去见伏羲宗中的元韫道尊……?   光是简单作一番联想,隋离都觉得那场面该是怪异又滑稽的。   这头乌晶晶倒是爽快得很,她想了想,便飞快地道:“那咱们走罢!”   隋离问她:“可有储物袋?”   乌晶晶摇头。   隋离递了个储物袋给她:“将你要收拾的东西,都装在里头。我将口诀告知于你,附耳过来。”   乌晶晶点点头,乖乖地将脑袋伸过去了。   隋离低声念了几遍口诀,教会了她怎么用那储物袋。   乌晶晶一边应声,一边觉得耳朵痒痒的,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耳朵,然后才抓着储物袋去收拾东西了。   小妖怪耳朵红了。   隋离顿了下,随即按住思绪立在一旁,眼瞧着她收起了床、枕,她的百宝箱,还有水壶、茶碗、筷子……   隋离:“……这些也要收?”   他的储物袋装过丹药,装过兽骨,装过法宝、灵石……唯独没装过这些玩意儿。   “自然要收,沿途买还要花钱。”   隋离想说这些东西占得了几个钱。   但随即一想,他袋子里的灵石早被雷击得粉碎了,而今确实是要靠小妖怪养。   算了。   隋离:“装吧。”   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总算是收拾齐了。   乌晶晶将储物袋挂在腰间,便转头去通知了阿俏。   阿俏听说她要送隋离回家,先是高兴,这样不就能摆脱这个可怕的男人了吗?但随即阿俏又有点害怕。   “他的家里人,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厉害可怕呢?”阿俏喃喃道。   乌晶晶:“啊?”   乌晶晶:“他可怕吗?他厉害吗?”   阿俏无言以对。   好吧,连着吐了好大几口血,也许男人是没之前那样厉害了。   早点把人送走早点完事吧!   离开这里也好,省了之后玉菱来找事。   阿俏连忙也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她是一定要跟着乌晶晶的。   乌晶晶见她收了好大一个包袱出来,忙道:“装这个袋子里,夫君给我的,巴掌大,但却能收好多好多东西进去。”   阿俏一惊:“芥子空间?”   乌晶晶:“是吧,我也不知道……”   阿俏心里惊骇,实在猜不透这个男人的身份。   她一边伸出手,正要去接乌晶晶递出的储物袋。   “不许给别人用。”隋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背后,他面色沉沉地开了口。   他的储物袋拿给一个小妖怪用,勉强还可忍受。   怎么能再多一个?   阿俏被隋离的声音吓得手一抖,赶紧收回去了。   乌晶晶回头去看隋离,好似无奈又纵容地看了他一眼。   隋离:?   乌晶晶轻轻叹气:“好叭。”   可不能再将她的柔弱夫君气吐血了。   且哄哄吧。   最后阿俏收拾了老大一个包袱出来。   还是乌晶晶单手拎上了王八壳。   这一幕瞧着多少还有点怪异,若是让那些凡夫俗子见了,怕是要忍不住惊叹,这是何等怪力一少女!   山中云雾渐浓。   乌晶晶带着她的侍女和新夫君,离开了她生活十年的深山老宅。   狐族大长老抵达这里,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老宅,愤怒地一掌拍飞了东院墙。   乌晶晶人呢?!   待东院墙垮了,狐族大长老才看见里院有一堵墙也塌了。   连床都粉身碎骨了。   大长老眯起眼。   莫不是还有谁来找乌晶晶寻仇?将她掳走了?   大长老冷笑一声,那便最好了。   死在外头不脏他的手正好!   大长老若无其事地回了狐鸣山。   只是他前脚刚踏进门,后脚便有手下来报:“族长传您去一趟。”   大长老闻声,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他缓缓起身,不得不去。   不会是知道他去找乌晶晶了吧?   大长老去的时候,见到玉菱正跪在族长跟前哭号呢。   族长俯身摸了摸玉菱的头,俨然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   大长老心下松了松,行过礼后,便听见族长问:“你去哪里了?”   “我怕那个修士对狐族不利,下山去打听他的来历了。”大长老忙露出笑容道。   族长应了声,不再问。   只道:“将玉菱带回去吧。”   大长老连连点头,将玉菱拉起来。   玉菱不甘心,口中还喊着:“老祖宗,老祖宗,此事都因乌晶晶而起,您应该问罪于她啊……也许就是因为十年前将她逐出了狐族,她才心中怀恨,故意与修士勾结……”   大长老捂住了她的嘴:“好了,别说了。”   族长都没再过问他,他们还去触什么楣头?   等回到房中。   玉菱才憋不住道:“我还当乌晶晶要在外头活活熬死了,谁晓得现在好了,倒霉的却成了我……”   大长老一笑:“好了,莫要生气了。她叫仇敌掳走,这回是一定要死了。”   玉菱惊喜道:“当真?!”   这对父女如何高兴不提。   等到入夜时分。   乌晶晶的深山老宅又迎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依旧身着红衣,发色如雪。   他缓缓走进院中,发觉此地再没有丁点乌晶晶的气息。   他神色沉沉地看了一眼垮塌的东院墙,眉间阴翳之色更浓。   人呢?!   是大长老?   他怎么敢?!   族长一怒之下,西边院墙也应声而塌。 第6章 换新夫君   狐族族长再回到狐鸣山,已是寅时,天还未亮。   族中守卫见他挟着一身露水气归来,惊了一跳。   直觉今日族长身上的戾气似是重了些。   不过想到族长练的功法,本就是戾气重,这才按下了心头的惊惧和疑惑。   守卫只眼瞧着族长一路行进了大长老的院中。   族长素来待大长老多有宠信,今日怕是又趁兴起,指点大长老功法去了。   守卫心中羡慕地道。   “玉奇。”族长沉声道。   玉奇是大长老的名字。   大长老骤然从梦中惊醒,坐起来一看,族长已经站在他的床前了。   大长老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从床上翻下来,跪在了地上:“族长深夜来此,可是有何吩咐?”   大长老很怕族长。   不止是他,族中上下皆如此。   因而在婚宴上,族长一句话就能叫他暂且忍下心头恨,让檀郎和玉菱先举行完仪式再说。   为什么怕族长呢?   原因很简单。   因为族长太强了。   大长老今年有七百来岁,可族长究竟多少岁,无人知晓。   从大长老还是只小狐狸时,族长就已经是今日这般模样了。   狐族是由族长一人撑起来的,因而他在族中有着绝对的威信。   “你去了荒山?”族长的声音突地在大长老头顶响起。   荒山就是乌晶晶住的那座山。   那座山本就没有名字,当族中提起“荒山”,族中人都知晓那指的是乌晶晶的住处耳。   大长老后背一紧,咽了下口水,道:“……是。”   族长不问也就算了,族长一问,大长老就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去的。   “你杀了乌晶晶?”族长又问。   大长老一愣,然后赶紧抬起头辩解道:“不不!族长明鉴,我绝没有!”   “我去时,宅中空无一人。东院墙倒塌,可是你为之?”   “是,但是,但是,那只是因我寻不着她,才一怒之下拍碎了围墙。但我并没有杀她。”   “那你说她去了哪里?”   “我……我不知道。”说到此处,大长老已经是汗流浃背了。这时他突地想起了什么,忙继续辩解道:“是旁人掳走了她,我去时,还见到她的主屋倒了一面墙!连床都碎了!那就是掳走她的贼人干的!”   族长眉眼更冷,道:“那是因我而倒的,我当时便在现场。怎么?难道你要说不是你杀了她,而是我杀了她?”   大长老傻了眼了。   主屋那面墙,那架床……是因为族长?   当时族长就在那里?   并没有什么乌晶晶的仇敌?   “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大长老糊涂了,连为自己找出一句辩解的话,都不知道该从哪儿找了。   他想问,您怎么会去乌晶晶那里呢?   乌晶晶都已经逐出狐族了啊!   可大长老不敢。   这话一出口,太像是质问。   他怎么敢质问族长呢?   “你心中为玉菱不平,想杀了乌晶晶出气……”族长冷声陈述着他的“罪状”。   “不是,族长,不是……”   “你应当知晓,我一向爱惜族人,狐族能有今日不容易,你该当何罪?”族长吐出最后四个字,已是盛怒。   大长老口中未能吐出更多辩解的话。   等他回过神来时,缓缓一低头……   族长已将他的妖丹从胸腔中掏了出来。   可、可乌晶晶已被逐出狐族,也算族人吗?   那他、他也是族人啊。   族长为何不爱惜他?   大长老一头栽倒下去,变回了原型,随即抽动两下,再无了声息。   门外守卫不敢离得太近,都是远远站在院门外,因而只隐隐听见了几句求饶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吱呀”一声,族长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本就穿一身红衣,如今溅了血上去也瞧不见。   守卫们低着头,恭敬地目送他离开。   只觉得风中好似送了点血腥味来。   族长一路走到了族祠之中。   祠中摆一口大鼎。   族长抬手将那妖丹抛入鼎中。   他望着那大鼎,还落了一滴眼泪。也不知是为乌晶晶落的,还是为大长老落的。   玉菱一觉醒来,没等到去为乌晶晶收尸的消息,倒是先等来她父亲身亡的消息。   二长老同她道:“你父亲昨日修炼出了岔子,族长赶到时,已经身死了。”   玉菱一下瘫坐在了地上,再拾不起昨日的欢乐。   她的如意郎君变成一只无尾的狐狸,何等羞耻!   她的父亲也死了。   她要怎么办?   此时玉菱恍惚才领略了一分,当初才几岁的乌晶晶被驱逐出族的彷徨无助。   远处的族长扫了她一眼,随即转头与其余几位长老道:“我要出一趟远门。尔等须继续蛰伏,不得轻易在外露了真容。否则你们死了,我也赶不回来救你们。”   众长老闻声连忙称是,不敢有一点忤逆。   另一头,山脚下的小镇上。   乌晶晶和隋离正在这里买舆图。   隋离无法与宗门建立联系,此地于他来说又全然陌生。当然不能胡乱朝着一个方向飞。   买到舆图后,乌晶晶忍不住问:“这上头,哪里是夫君的故乡?”   隋离纠正不了她的称呼,便只当听不见了。   他淡淡道:“未在这张图上。”   乌晶晶:“啊,那我们要怎么找?”   “我的故乡在玄极洲。拿着这张图,至少知晓我们如今身处北泽洲。玄极与北泽毗邻,接壤地名为定炉城。也就是此地。”隋离说罢,用指尖轻点了下舆图上一个小点。   乌晶晶知晓了:“我们要先到定炉城。”   隋离:“嗯。”   阿俏还守着那只大王八,独自等在城外。   二人买了舆图也不耽搁,立即便往城门的方向走。   那矮矮的土坡前负责守门的,还是上回那个。   见了乌晶晶,他便忍不住惊疑不定地打量起了隋离。   “他是谁?”   “我夫君。”   “不对啊……你上回要找的不是这个……”   乌晶晶点头道:“所以是新夫君啊。”   守门人语塞。   这小姑娘换起丈夫来,倒是比城里老爷换小老婆还快。   乌晶晶哪里会理会他在想什么,扶着隋离便往外走。   这一日下来,乌晶晶总扶着隋离。   隋离想着还得扮成活不长久,也就面无表情地容忍了小妖怪这样扶着他。   这守门人见状却是更加无语。   这新夫君还是个病秧子哪?   还不如我呢。   只是他再如何感叹也没用,便只能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他们走远。   乌晶晶和隋离重新上了王八壳,按着舆图一路行了五百里。   这王八就不动了。   “它饿了?还是抵不住舟车劳顿?”隋离问。   乌晶晶:“你见过王八在旱地里生活的吗?”   隋离:“……”   乌晶晶摸了摸王八壳道:“它得泡泡水,才能继续走了。”   隋离身上纵有法宝,却偏偏没有可以行路之物。   他们现在所处之地,还算是乡野,买都没地方买去,便也只能依仗这只大王八了。   “寻个城镇住一晚,让它在河里歇歇。”隋离道。   乌晶晶:“好哇!”   她一双眼眸霎时点亮了,还透出了些兴奋。   乌晶晶道:“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狐鸣山,和脚下的小镇。我还没有见过别的地方长什么模样呢。”   隋离年十二便下山历练,去过不少地方。   他沉默片刻,道:“凡尘俗世都长得一个模样,没甚么区别。”   但就算隋离这样说,也丝毫没有打击乌晶晶的热情。   这只乡野小妖怪高高兴兴地挑了个较大些的城镇,将大王八留在城外的河里,他们三人便步行入城了。   这城中比原先荒山脚下的小镇要热闹许多。   乌晶晶左顾右盼,欣赏够了人间景象,而后才挑了个名字瞧着顺眼的客栈住下了。   乌晶晶身上有满满一袋银子,这都是能在人间流通的货币。   所幸她先前总在小镇上买东买西,眼下还是有点经验在的。她掏出一块碎银子拍在桌上,要了两间房。   店小二盯着她:“……”   乌晶晶:?   见店小二没甚反应,她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两间房,一间要屋子大些的。”否则她把神仙木从储物袋里掏出来,都没地方放。   店小二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小心翼翼地摸过了那块碎银子,目光还从乌晶晶的肩头流连而过,然后才道:“是,是,小的这就带您几位过去。”   隋离觉得这人视线扫来扫去,实在有几分恶心。   未修道的人,都是这样被欲-望和愚笨填满了大脑吗?   店小二很快将钥匙交予了他们。   乌晶晶看过房间后也很是满意。   嗯!足够大!   看过房后,他们便回到了楼下,点了菜叫小二端上来。   客栈里渐渐越发热闹了。   多数客人都禁不住往乌晶晶的身上扫。   只有乌晶晶恍若未觉。   毕竟这并不稀奇。   打从乌晶晶进城,一路上就没少吸引目光。   那些人倒也不敢瞧得太明目张胆,毕竟乌晶晶身旁还坐了个男人。   于是他们一边悄悄地瞧,一边又谈天说地起来,装作与人闲聊。   “你们可曾听闻,京城有一位仙师降临?”   “听说了!他为陛下献上了不少宝物,当场就被封作国师了!”   “连京中赫赫有名的小侯爷季垣都认他作老师了。”   “要我说,这也是小侯爷走了运。侯爷虽贵,但和仙师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仙师但凡从指缝中漏一些宝物给他,也能叫他长命百岁了。还有还有,就连那与侯府联姻的丞相府,也因此得了些好处呢!真叫人羡慕……”   季垣?   乌晶晶歪了下头。   这名字与她跑了的那位未婚夫,倒是十分相似的。   那厢谈天说地的人们,察觉到乌晶晶在看他们,顿时更来了劲儿,一时聊得唾沫横飞,仿佛自己亲临了现场。   “你们听说过玉颜丹吗?”   “那可是传说里的东西。”   “可不是吗?仙师就赐了这样一枚玉颜丹给丞相的女儿。说是吃了便可有天仙般的花容月貌。”   隋离一抬眸。   发现乌晶晶转头盯着那些人,似是听故事听得出了神。   玉颜丹有何稀奇?   不过是些糊弄人的玩意儿。   素心阁炼制出的花颜丹,方才真正是养颜之物。   这小妖怪也太没见过世面,听人一糊弄便信了。   “不吃东西了?”隋离出声问。   乌晶晶头也不回地道:“我再听听。”   小妖怪目光坦荡、赤诚,叫她盯住的时候,少有人能挡得住。   那些人便一个个越发激动,又道:   “这些都不算什么。你们可知那仙师要在京中选根骨俱佳的贵族子弟,随他一同入仙门修仙?若能被选中,那可是一步就跨上了通天梯啊!”   “当真么?”   “若我也是京城人就好了。”   “哈哈,就算你是京城人也不成。你是王爷的儿子吗?你是皇子吗?”   这时乌晶晶才缓缓将头转了回来。   她低声念道:“通天梯?”   隋离冷淡道:“不过是些胡言乱语。根骨俱佳者本就少,就算被选中,接入宗门,初时也只能作外门弟子,有些连外门弟子也做不了。届时他们便会知晓,他们算不得什么天才。而后要筑基成功,便要少说花耗数十年之久……通天梯?便是大乘期修士也不敢说自己一脚踏上了通天梯。”   筑基、大乘,外门弟子。   这些都是乌晶晶不曾听过的新鲜玩意儿。   但这不妨碍她感到惊叹。   她捧着脸,望着隋离道:“夫君懂得真多啊。”   这小妖怪的目光比方才还要坦荡赤诚些。   一双眸子如水晶般剔透。   恍惚间,隋离竟有种被她的目光烫了下的错觉。   乌晶晶往他碗里夹了块肥得流油的肉,她道:“夫君下回再说这些给我听罢,我喜欢听。”   隋离:“……”   哪有她这样的?   直接了当地便说自己喜欢听,要他讲。   宗门中那些弟子,要想听他指点一句,也万不敢这样说话。   她倒直白,半点不藏心思。   到最后,隋离也一口没有吃。   乌晶晶只当他是身上的伤疼得厉害,没甚胃口,便赶紧扶着隋离上楼去了。   只留阿俏在那里更加惊疑不定地继续猜测,隋离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怎么懂得这样多?   而客栈中其余客人此时也只有扼腕不已了。   “那姑娘怎么与那男人这样亲密?”   “不会是夫妻罢?”   “不是不是,那男子冷淡得很,哪里像是她的夫君?若我有这般貌美妻,温柔小意还来不及呢。”   “那你不妨夜间敲敲她的门,亲自去问一问,哈哈……”   阿俏听到这里,忍不住皱了下眉。   这些人倒是比那凶恶的男人还要恶心得多。   不过没一会儿,阿俏眉头便舒展开了。   罢了。   人自来如此,不是么?   等到晚间。   还真有登徒子敢去敲乌晶晶的门。   不多时,门开了。   不等那登徒子露出笑容,便见眼前站了个身形挺拔高大的年轻男人。   男人垂眸盯着他,面色在黑夜里显得晦暗不清。   登徒子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顿时将自己要干什么都全忘了,连忙装作醉酒走错了门,扶着墙连滚带爬地走了。   乌晶晶自然也听见了动静,她躺在床上,懒声问:“夫君,是谁?”   隋离:“一只老鼠。”   乌晶晶:“哦。”“那你快些躺下罢,别被风吹着了。”   隋离这才关上了门。   杀人不是修士之道,他想。   翌日一早。   乌晶晶与隋离一并下楼。   楼下已经又大声议论开了,像是想要故意吸引乌晶晶的注意。   “你们知道仙师呈给陛下的宝物中,有一柄伞,那伞面锦绣如彩虹。若撑起来,一丝风都吹不进去。连弓箭也射不穿。你说神奇不神奇?”   乌晶晶脚步一顿。   隋离心道,怎么?对这个也感兴趣?   却听乌晶晶疑惑地皱起鼻子,小声道:“像是我的伞呀。”   隋离一顿:“什么?”   乌晶晶不高兴地道:“怎么变成仙师呈给陛下的了?那是我亲手做的。日光落上去,还会变色呢。”   她越想越觉得心痛,忍不住捂着胸口呜呜了两声。   季公子太坏了!   骗她的伞!   她的拢云簪,是不是也被他送旁人了?   好心痛。   隋离低头去看乌晶晶,一瞧,便先瞧见了乌晶晶脸颊上两行泪珠。   他想起来乌晶晶两回落泪。   一回是他识海仍在封闭中,他清晰地感觉到有眼泪落在了他的脸上,再一回是他在废墟里吐血,小妖怪哭着说不想变寡妇。   说到底,像是都是怕他死才哭的。   这没了伞,跟怕他死都画上等号了。   可见伞应当是极重要的吧?   他用她神仙木、玄冰石,又叫她背井离乡。   隋离动了动唇,淡淡道:“我们此行要经过京城。”   乌晶晶抬头看他:“嗯?”   脸上眼泪如珍珠一般,从她面颊滚落。   隋离:“去把伞拿回来。”   乌晶晶舔了舔唇,望着他心道。   这败家柔弱又小气的夫君,还是留着罢! 第7章 妖怪套路   乌晶晶所在的北泽洲只有两个国家,一个名为长天,一个名为永昼。   长天是大国,永昼是小国。   而那位季公子就身在长天,也只有长天的都城,才被北泽洲的百姓称作“京城”。   长天的京城此时正分外热闹。   这一切都是因那位无上仙师的到来。   百姓走在街头,都觉得自己仿佛沐浴在仙师的赐福之中,跟着还沾了半分仙气,连寿命都变长了呢。   “听闻三日后陛下将要命人在芙蓉台展出那柄仙伞,届时百姓都可前往观看。”   “只怕人多得要挤不下了……”   百姓们轻声议论着,从王府外的青鱼巷经过。   他们为何将声音放得这样轻呢?   只因这两日那位仙师都暂且下榻在王府中,他们恐扰了仙师清净。   季垣站在窗前,望了望窗外的景色。   只见天边挂着朝霞,红色和紫色交织的霞光,铺满了大半个京城的天。百姓认为这都是仙师赐福的功劳,是吉兆。   季垣长了二十来岁,在这之前从未接触过什么灵异神怪。   从乌晶晶的老宅离开后,至今他都还有着强烈的不真实感。   “季公子有心事?”仙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三皇子轻笑道:“想是还在惦念那位乌姑娘。”   “季公子是忧心那妖怪找上门?”仙师问。   三皇子摇摇头道:“男人自古多犯贱,管她是妖精还是怪物,这但凡得不到的,就总要惦念。京中美人多,但看谁都不是她。”   季垣眸光一闪,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三皇子突地道:“仙师那日不是赞我二人根骨绝佳,当是适合踏上漫漫仙途的修真天才吗?”   仙师捋了捋胡子:“不错。”   三皇子:“那仙师何不带他入仙途,且等个一年半载的,修为有成了。届时身有法宝,不惧妖邪,自然也就能同那妖怪圆房了。想再多娶三个小妖怪,也未尝不可。”   仙师听到这里都震惊了。   修仙那是为了这个吗?还有这种操作???   季垣低低出声:“殿下。”   一下打断了三皇子的声音。   季垣道:“殿下莫要再说了,这话若是传到丞相府上去,便要辱没丞相千金了。”   三皇子一笑,转头只与仙师道:“法宝稀奇,我父皇一人有便是了。只是仙师何时才肯教我几个口诀?”   仙师一顿,道:“罢了,我便教殿下一个。此乃是我清虚门极有威力的口诀之一,轻易不得用。殿下并非修士,恐反噬自身啊。”   说罢,二人便到一处去教口诀了。   等这厢教完,三皇子也就暂且离去了。   三日后展出仙伞,是由他一力负责,其中要做的准备自然不少。   而季垣要忙着成婚的事,也不留他。   三皇子回到府中,便唤来了几个侍从,随即,扔了张纸条在他们跟前。那纸条上写的正是仙师方才教的口诀。   三皇子道:“念。”   几个侍从不明所以,但还是按三皇子的吩咐,尝试着念了。   这一念完,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三皇子倒也没有气馁,立刻问罪仙师。他顿了顿,又道:“去将李主簿的公子请来。”   底下人应声连忙去了。   不多时,李公子到了三皇子府上。   三皇子微微一笑,口吻亲近地唤了李公子的表字,问:“我听闻那日仙师也夸赞你有修真之才……”   他将那张写着纸的口诀,递给了李公子:“你念来试一试。”   李公子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感念三皇子赏识,捏着纸条念出了声。   话音落下时,只见对面一侍从突地身体崩裂,血肉飞溅,吓得府中人都惊叫了起来,唯独三皇子脸色不变。   三皇子拍了拍呆愣的李公子的肩,道:“你且回去歇歇吧,今日辛苦你了。”   李公子不敢再看,恍惚地回了家。   第二日,季垣与丞相女成婚。   底下人报给三皇子,道:“今日一早,李公子突发恶疾去了。”   三皇子眯起眼,笑道:“哦,好,我知道了。”   等手下人退走了,三皇子方才低声道:“这口诀倒还真有用处。”只是如那仙师所说,并非修士,便会反噬自身。而今他算是也摸清它会如何反噬了。   三皇子抬眸看向了不远处的季垣。   季垣身着婚服,与丞相的女儿一并拉着牵红入洞房去了。   长天的老皇帝膝下有三个儿子。   三位皇子争权夺利,正是厉害的时候。季垣被乌晶晶收留,就是在和三皇子一并返京的途中。   而后三皇子领了仙师去拆散季垣,并不是真计较乌晶晶是个妖怪,而是因他需要季垣与丞相的女儿成婚,为他再添助力。如今事已成,他也就能放心了。   三皇子当即起身离开。   那厢季垣挑开了新娘的盖头。   丞相的千金生得模样秀美娴静,烛光下,她羞涩地别过头去,下巴线条更显美丽。   实在也是京中一等一的美人。   她唤了声:“夫君。”   却是与乌晶晶的口吻大不相同。   季垣眸光一闪,低声道:“我且先到前头宴宾客,你用些食物。”   说罢就推门出去了。   却说另一头。   只听得“嘶啦”一声响。   男子的衣衫被木头的断口处撕出了长长的口子。   他顿时脸色发白,艰难地抬头望去。   隋离站在客栈二楼,单手拎住了男子的领口,将男子整个人都悬在了二楼的栏杆外。   这一路走来,路上并不乏瞧乌晶晶年纪小,模样娇,觉得好下手的登徒子。   他们无一人认为隋离是乌晶晶的夫君,只当这小姑娘瞎了眼,偏要与一个不肯搭理她的人好。   他们便抱着“我去解救这姑娘”的心思,上门来了。   这名男子,也是其中一个。   他莽撞地爬窗摸入,被隋离逮了个正着。   男子此时窥了窥隋离的神色,只觉得冷酷非常。   他打了个哆嗦,再艰难地转了转目光,瞧见旁边那道栏杆裂口。断裂后的木头变得分外尖利,若这人将他挂上去,他便肠穿肚烂了。   “放了我……放了我罢……下回再也不敢了,我哪知,我哪知你当真是她夫君啊?”明明那少女和这人说话时,这人爱答不理的。这倒是又对旁人下起狠手来了。   男子一时声泪俱下,抖如筛糠。   隋离皱了下眉,缓缓松开了手指。   男子口中痛呼一声,便重重地砸在了青石地砖上,噫呜两声就动不得了。   隋离不再看他,转过身进门,便见乌晶晶被动静惊醒,一下从床榻上翻身坐了起来。   她身上拢住的大袖衫便又松松垮垮地往下滑了滑,露出一点肩头。   隋离:“……”   隋离:“明日换身衣裳罢。”   乌晶晶点点头,伸长脖子,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瞧了瞧外头。男子躺在一楼的地上,她自然是什么也瞧不见了。   于是乌晶晶便又钻回了被子里去。   等到第二日。   乌晶晶果真换了身衣裳。   素色齐胸裙,上面晕开浅淡的豆绿色,颜色娇俏清新。外面再罩一件浅牙色的大袖衫。   那大袖衫有些沉,时不时地便往下沉去。   颈背、肩头都露了一大片出来。   再兼之衣裳的颜色清透,便好似隐约间都能窥见里头的窈窕身形了。   隋离:“……”   隋离:“还有别的衣裳吗?”   乌晶晶摇头。   就这还是她上回为了赴玉菱的婚宴,在山脚下咬咬牙一并买的呢。   她盯着隋离,疑惑发问:“这身衣裳不好么?”   隋离:“晃眼。”   乌晶晶:“好叭。”   她心里只悄悄嘀咕,妖精不都是这样穿么?隔壁山头的蜘蛛精,上回还只穿了红肚兜蹲在她家宅子外,等着捉公蜘蛛呢。   她这柔弱的夫君,连眼睛都如此柔弱啊……   罢了罢了,谁叫这是她自个儿捡回来的呢。   乌晶晶悄悄在心头叹了口气。   “我进城的时候,好像在路边瞧见了一家成衣铺子,我叫阿俏同我一路去。”乌晶晶说罢,忍不住看了看隋离撕烂的衣摆。   那还是在婚宴上被公狐狸撕的。   乌晶晶暂且舍去了三分抠门,决定也为隋离再买一套衣裳。   隋离沉默片刻:“我与你同去。”   乌晶晶想了想,也没有拒绝。   隋离从未给人挑过衣裳。   于女子的种种事务,是一窍不通。   等一踏入成衣铺子,乌晶晶便不见了身影。   隋离按了按额角,他也不知小妖怪的颜色喜好,只好随意挑了一套出来。   等隋离转过身,正要寻小妖怪的踪影,便见乌晶晶怀里抱得鼓鼓囊囊的,转身从后面钻了出来。   乌晶晶走到他跟前,将怀里的东西往他跟前递了递:“喏,夫君穿这个好不好?”   隋离一顿:“给我?”   这小妖怪倒还记着他。   乌晶晶点头:“是呀。你才一套衣裳,哪里够换洗呢。方才掌柜说夫君穿这身衣裳,定然是风姿过人。”   修真界中从不缺对着隋离溜须拍马,赞他风姿出众的。   小妖怪这样一说倒是稀罕。   前些时候,她还趴在他的床边说他丑呢。   隋离面无表情地接过了乌晶晶怀中的衣裳,道:“今日便由我来付账罢。”   乌晶晶歪头问:“你有钱吗?”   隋离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物。   那是一枚中品灵玉。   凡人自然不知它有聚灵之用,乃是寻常修士求不来的玩意儿。   掌柜立在一旁,只单看这东西的外形,见它剔透非常,无一丝杂质,中间有冰片纹,足见水头之好。   绝对是上上上品的美玉啊!   莫说是换两套衣裳了,便是换他半个铺子,也是大大值当的!   掌柜忍不住兴奋地搓了搓手,只等隋离将此物交到他手上了。   此时乌晶晶却伸出手去,一下按在了隋离的手腕间。   隋离皱了下眉,到底没有甩开她的手。   乌晶晶轻声问:“夫君,你要拿它付钱么?”   隋离:“嗯。”   “那怎么好呢?”乌晶晶眉心微微皱起,愁道:“它瞧着就像是夫君的贴身贵重之物,这些衣裳哪里值当夫君拿自己的贴身之物来换呢?”   隋离想说,此物并非他贴身之物,于他来说也算不得贵重。   妖物还懂得不夺人之好?   只是不等他开口,乌晶晶便双眼晶亮地望着他,声音又轻又甜:“夫君将它给我换成钱,我再拿钱给夫君,夫君再拿钱给掌柜,你看怎么样?”   隋离:“……”   小妖怪眼巴巴地望着他:“夫君,我的主意多好哇!”   隋离:“……嗯。”   乌晶晶舔了舔唇,似是怕他反悔,忙将那块灵玉从他掌中抓走,然后掏了一块小银锭给隋离:“夫君快去付账罢。”   说罢,乌晶晶便禁不住亲了亲那块灵玉,美滋滋地道:“好香啊。”   隋离:“…………”   妖物套路到他头上来了。 第8章 不知羞耻   那枚中品灵玉,到底还是挂在了乌晶晶的腰间。   等换了衣裳,他们便又启程了。   被隋离扔下楼去的男子的家人,刚扑过来准备找人算账,结果就发现人没了。   城外,乌晶晶熟门熟路地爬上王八壳,就这样又花了十来天的功夫,终于抵达了京城。   相较起那些小城镇,京城便更显得繁华了。   每走上十丈,就能望见铺子与铺子之间,连着蓝色的绸缎。   乌晶晶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便忍不住问起了她这柔弱却博学的夫君:“那是什么?”   隋离扫了一眼:“引仙锦。”   乌晶晶没想到他还真知道。   连阿俏都禁不住惊奇地看了看隋离,心底越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   “那是作什么用的?”乌晶晶压低了声音问。   “修仙大宗用来接引新入门弟子的。”隋离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只是从二十年前开始,便无宗门再用此法了。”   “为什么?是因为此法落后了吗?”乌晶晶又问。   “不是,是因此物名引仙。初入门的弟子焉敢称仙?后来在宗门中,只是迈入金丹期后的修士出关,门中才绑起引仙锦,取个好意象。”   隋离便是那个出关时,第一个见到漫山遍野引仙锦的金丹修士。   乌晶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那此地……”   乌晶晶没怎么花功夫去猜测,因为他们很快便从街旁酒肆弄明白这里为什么也挂引仙锦了。   “实在令人艳羡啊!小郡王、张公子等人随仙师这一去,便是踏上仙途了啊!今后再见,不知该是何等光景了。”   “只可惜那丞相千金,不,郡王妃,方才新婚不过一日,就眼瞧着丈夫走了。”   听着酒肆内的议论,乌晶晶颇有些感同身地咂咂嘴道:“真惨哪。”   阿俏忙道:“可见世间男子多薄幸,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哪里还管妻子的死活?只管踹了就是。”   说罢,阿俏看了隋离一眼。   就差没明示乌晶晶赶紧把夫君踹了吧。   此时却听得酒肆内又有人道:“可有人随我一同上山?”   “又去拜仙师的塑像?保佑你婆娘生个大胖小子?”   “不不,我只是去瞧一瞧伞。”   乌晶晶的注意力一下便被吸引了过去。   他们走到酒肆内,要了一坛子酒,这才叫住小二打探起来,这上山,是上的什么山?   小二听他们一问,登时面露傲色道:“你们是才从外地来的罢?这山指的是青云山,山上有个青云观。观中有陛下特地为仙师修铸的塑像。为以示对仙师的敬重,陛下还将手中的仙伞撑在了观中,为仙师的塑像遮风挡雨……”   乌晶晶听到这里便坐不住了。   阿俏也忍不住低声骂:“真不要脸。”   那小二陡然变了脸色:“你们说谁不要脸?仙师已被尊为国师,若是冒犯他老人家,你们是要下大狱的!”   乌晶晶看也不看那小二,只道:“咱们赶紧走罢。”   小二当她是怕了,这才缓和了神情,目送着他们出了酒肆,随后将桌上那一口未动的酒拎起来,道:“倒便宜我了。”   等扭过头去,小二还要与客人笑谈呢:“方才有几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土包子,不识得仙师也就罢了,还敢说仙师不要脸……若不是瞧她生得羸弱美丽,当时就该拿下她送官……”   而另一头的青云观中。   无数百姓挤得水泄不通,正纷纷朝那塑像跪拜。   而塑像手中握的,正是乌晶晶的伞。   此时太阳正盛,于是那伞面立时变得五光十色起来,落在百姓眼中,当真如神迹一般。   “妖物也能成仙物,真是有意思。”三皇子坐在屋檐下,一手执杯,垂眸看向那些跪拜的百姓,就仿佛在拜他一样。   他很清楚这伞是从何处来的。   如果不是那仙师走的时候,确实留了一口鼎作法宝,还教了口诀与他,他也要疑心那仙师是个骗子了。   他倒不管那仙师的手段是正道还是邪魔外道,总归是让他在朝中大出了风头,得了威信,将他那两个皇兄远远甩在了身后。   三皇子的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   只因外头突地响起了百姓惊恐的声音:“那、那是什么?”   “天怎么突然阴下来了?”   “……怪物吗?”   三皇子闻声抬头望去,只见道观的上方,一个浑身黝黑的巨物浮动在空中。它摆首舞足,将天空变成逼仄的一条缝。   那是一只……王八?   三皇子嘴角扯了扯,想笑没能笑出来。   这太荒谬了点。   他身边的护卫吓得不轻,连声喊着:“保护殿下!”   然后便要挡在三皇子的跟前。   三皇子皱眉推开了他们:“蠢货,这般大喊大叫,若是有敌来,便知晓我在此地了。”   岂不是一刺杀一个准儿?   三皇子半点无畏地将头抬得更高。   他们北泽洲数百年才来了一个仙师,只因北泽洲与玄极洲间隔着一个巨大的古战场。   相传,北泽洲的修士们轻易也不能跨越那古战场。   所以,哪里那么容易就再冒出个什么大能?   “阁下是什么人?难道是仙师的门人吗?”三皇子拔高了声音问道。   见他不卑不亢,丝毫不惧,百姓们也顿时得到了安抚。   乌晶晶却没搭理他。   她趴了下去。   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百姓们眼瞧着那巨型怪物之上,探下来了一只手。   那只手纤细雪白,与那黑漆漆的巨型怪物形成了鲜明对比,叫人不自觉地联想到“皓腕凝霜雪”。   众人正心思恍惚间。   便见那只手牢牢地扣住了仙师塑像手中的伞柄。   竟是个来偷伞的?!   百姓震怒。   “是个偷伞的女贼?”   “哈,她怕是不知道,那伞柄被牢牢铸上去了吧?哪里是她拽得动的……”   底下人话音还未落,便见那一截纤细的腕子轻轻一用力,将伞拿走了。   众人:“……”   何处有这样神力的姑娘?   “快!快放箭抓住她!不能叫她偷了我们的仙宝!”有人急声道。   “这是我亲手做的伞,何时成了你们的?”乌晶晶不快地道。   她的嗓音听着清脆,从空中落下来,倒如仙音一般。   百姓们一下怔愣住了。   而三皇子眼皮一跳。   莫不是……那个妖怪找上门来了?   那仙师不是说,绝不会被跟上来吗?   三皇子抿了下唇:“不如请阁下下来说话?咱们弄个清楚明白。”   乌晶晶撑开伞,从王八壳上跳了下去。   原来是个少女。   众人一愣。   还是个极美丽的少女,便如桂宫神女一般。   乌晶晶三两步到了三皇子跟前,嘴角往下抿了抿,道:“你要如何狡辩?且说罢。”   三皇子顿了下。   他不曾见过季垣的妖怪未婚妻,今日也才是初见。   难怪季垣会心动。   这念头一闪而过。   三皇子抬手点了个护卫:“你过来。”   那护卫牙关紧咬,两股战战,等走到乌晶晶面前,他张嘴便道:“神鬼过江,天开地裂,吾奉太上无相神君令……”   这是先前三皇子试验过的那条口诀。   乌晶晶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但她知道应当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飞快地从储物袋中掏出了……   嗯?!   乌晶晶懵了懵,这是什么东西?!   一面巨大的镜子,出现在了道观中。   那镜面雪亮,照上那护卫的一瞬间,护卫整个人都爆开了。   乌晶晶:!   三皇子屏住呼吸,全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妖怪法宝竟然还那样多?   那头乌晶晶才慢吞吞地想起来。   哦。   她掏错了!   她掏的可能是她那夫君的东西!   三皇子神色一沉,正想着要如何扭转局面。   那厢隋离从王八壳上跳了下来。   一身白色衣袍,随风而扬起。   “邪咒也敢念,这便是那仙师教你们的?”隋离冷淡吐声。   邪咒?   百姓闻声惶惶。   他们惊恐又畏惧地望着乌晶晶与隋离的身影,不知他们是仙还是什么,似乎、似乎比仙师还要厉害……   三皇子:“阁下怎敢说那是邪咒?可有凭据?”   “尔等可知邪道不两立?邪物是听不得道家经文的。”隋离淡淡道。   三皇子嗤笑一声:“胡说八道。”   隋离学着他方才的模样,随手点了道观中一个小道士。   “念《高上玉皇胎息经》。”   小道士迫于他的气势打了个哆嗦,不明所以地结结巴巴地起了个头:“胎、胎从伏气中结,气从有胎中息……”   只听得极轻的碎裂声。   喀嚓、喀嚓。   众人惊恐抬头,只见那仙师塑像竟然当真在道家经文的念诵声中,一片一片碎裂开来,最后“嘭”一声巨响,轰然倒塌。   小道士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而三皇子更是瞬间色变。   “仙师的塑像是、是邪物……怎么会这样……”   “我们竟认了邪物为仙?”   众人声音惶惶。   隋离倒是蓦地想起来。   妖邪、妖邪。   妖与邪并列,只因为他们都是正道之外不两立的东西。   小妖怪才年岁几何?听了这经文,恐怕也会觉得难受如刀割。   隋离登时转头看去。   乌晶晶果然脸都皱作了一团,四肢似是都僵住了。   只消再多念几句,兴许这小妖怪也会如那塑像一般碎裂开来。   隋离按住思绪,缓缓走到了乌晶晶跟前。   她的面容本就生得分外精致。   方才那护卫的血溅起来,落在了她的眼角。   那鲜血缓缓滑落,更衬得她眉眼昳丽,还好似多了一分妖物的妩媚。   这时乌晶晶本来僵硬的四肢,突然动了。她一把抓起了隋离的手,往自己的脸庞凑去。   这小妖怪怎么这般不知羞?   被经文念得疼了,还要自己拿他的手去抚她的脸,寻求安慰。   隋离指尖一动。   却见小妖怪猛地将脸埋在了他掌心,疯狂一顿蹭,脑袋拱来拱去,瞧着好像有几分毛绒绒的味道。   隋离那颗冷硬的心,好似在一瞬间叫她生生钻出了一条缝来……   小妖怪蓦地抬起脸,长舒一口气:“好了。”   隋离再看她的脸。   她脸上的血都擦干净了,那丝丝痛苦之色也消失不见了。   血去哪里了呢?   隋离低头一看。   自己的手掌、袖口,……血全蹭那里了。   拿他当抹布???   隋离:“……”   隋离心上的那条缝好像“啪”一下又闭上了。 第9章 邪修妖物   烈日当空。   树荫之下,季垣架起了枯枝堆,坐在柴堆旁修行的仙师忙中抽空,睁开眼,轻轻一弹指。   只听得“嗤”一声轻响,火苗擦过枯枝堆,燃了起来。   同行的张公子忙将去了毛的野山鸡,架在了火堆上。   张公子盯着鸡,舔了舔唇道:“不知入了门后,何时开始辟谷?”   仙师嗤笑:“舍不得?放心吧。你能不能筑基还未可知呢?哪里那么快就学会辟谷了?”   张公子讪讪不语了。   仙师转头去看季垣。   却见季垣神色平静,好像既不在乎筑基,也不在乎辟谷。   仙师一下便又想起,季垣成婚那日主动来敲他的门。   季垣要修仙。   但却要仙师主动去向皇帝提起此事,只管将季垣说成,不修仙便是朝中一大憾事,陛下一大损失……   如此一来,皇帝自然愿意自己的臣子便是修士,为他献出更多助力。这可比外来仙师要更值得信任。   而只要皇帝点头,那丞相府也就不会因为女婿跑了而发怒了。   季垣还要他,除季垣之外,再随意点两个贵族子弟同行。   这样才不显得此事刻意。   随后季垣奉上了黄金百两,还有一对价值连城的瓷瓶。   于是那丞相女一过门,便顺理成章做了独守空闺的“寡妇”。   回忆到这里,仙师都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季垣与三皇子倒真是心计比他还深。   他自愧不如啊!   “仙师看我作甚?”季垣突然看向了他。   仙师张张嘴,还不等吐出话语,“噗”一声,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一口鲜血就这样喷了出来。   “仙师怎么吐血了?”   仙师张嘴,又吐出一口血。   他只觉浑身都如撕裂一般,疼痛难忍。仿佛三昧真火加身。   “仙师!仙师!”周围的人一时全乱了套,连忙惶恐地去扶他。   仙师这才反应过来,从喉中挤出声音:“何人……何人胆敢毁我塑像?”   长天国的皇帝刚开始说要给他塑像时,他是拒绝的。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个低阶散修。甚至应当说,他是个邪修。   一低阶邪修,怎么敢和神仙一样塑像受供呢?   可那其中诱-惑实在太大了。   天子拜见,百姓供奉,无数香火化作切实的力量朝他涌来。   而此地没有别的修士,无人能来戳破他的假皮囊。他便会在此,一直受供奉,兴许一直到他得道成仙也不无可能……   那塑像已经与他肉身相连,塑像受香火,便等同他受香火。   塑像碎裂倒塌,他自然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随行的人已经议论起来了:“难不成大皇子心生妒忌?”   仙师却知,普通人哪有这样的本事?   对方一定也是懂修道的。   “回去,我要杀了他。”仙师再不掩饰自己的杀心。   季垣却出声打断了他:“不可能是大皇子二皇子。仙师若返京,一定能对付得了此人吗?”   仙师骤然冷静了下来。   若对方戳穿他是邪修,就更得不偿失了……   仙师登时改口:“罢了,我等修行,不该去理会那等身外之物。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他再看季垣,更不敢只拿对方当做人间一个贵族子弟来看待了。留他有用。仙师心想。   季垣只是不想回京城,他却不知此时毁了仙师塑像的,正是乌晶晶一行人。   而青云观中。   三皇子见乌晶晶与隋离二人如处无人之境,心便禁不住往下沉了沉。   只有那胸有成竹、势在必得者,才不会将旁人放在眼中。   看来季垣的这个精怪妻子,并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善茬。   季垣说她如何天真烂漫,娇弱好欺,也盖不住妖精骨子里的邪戾。   三皇子按住了想要与之动手的冲动。   那面镜子也尚且不知是何物,那“仙师”留下的咒语恐怕已经失效。   三皇子重重叹道:“今日方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仙家手段……不是我等愚笨,只是凡人与修士间,实力如隔天堑。便是邪修,我等也实在辨认不出。可否请二位随我入宫面圣,也好解了我等愚人心中的疑惑?”   乌晶晶不接他这话,只问:“季垣呢?”   三皇子嘴角扯了扯,心道原来你还记得他呢。   我见你与这男子卿卿我我,还只当你将季垣忘了呢。   三皇子眉心一皱,露出愁苦之色:“糟了,小郡王随那仙师,不,邪修去修道了。只怕路上已经遭遇不测……”   乌晶晶愣了下:“是么?”   原来季垣就是酒肆百姓口中的那个什么什么郡王啊……   三皇子心道,这妖怪若是为季垣掉两滴眼泪,那也是好事。   季垣那样惨了,她自然也没心思寻他们的麻烦了。   谁晓得乌晶晶怔忡过后,便又问:“那谁晓得我先前给他的簪子去哪里了?”   “……还真无人知晓。”三皇子顿了顿,“不过我可以代你去询问郡王府的人。”   乌晶晶点点头,也不同他客气,颐指气使道:“那你便去罢。”   也不管他是个什么皇子不皇子的,在这里身份有多贵重。   三皇子面上倒也没有怒气,点点头,当真带着几个护卫。   随即还吩咐了亲卫去安抚百姓,再留下两个与小道士一起陪着乌晶晶。   从头到尾不曾说过一句话的隋离,此时才淡淡地瞧了一眼那三皇子的背影。   此人能屈能伸,不是好相与之辈。   偏他是个人,而非邪修,否则一掌拍死便是了。   “二位、二位仙长,请里面用茶。”小道士哆哆嗦嗦地上前道。   乌晶晶点了点头,转身便跟着进去了。   隋离先扫了一眼阶下众人。   那些百姓眼中依旧有惶恐,但比起方才的喊打喊杀,如今更多是震撼与敬畏了。   等隋离也转身进去后,他依稀都能听见门板外的百姓们,又躬身朝那巨型王八跪拜了起来。   他们可不知那是妖怪的东西,现在只当是什么传说中的神兽。   实在有几分滑稽。   隋离推门而入,正听阿俏也讥讽地道:“这些人都是瞎的么?奉邪修为神仙,又是跪拜又是供奉。真神仙见了都得气死。眼下见咱们厉害,便又来跪咱们……”   小道士在一边听得面红耳赤。   乌晶晶却捧着茶碗,咬着一粒作零嘴儿的豆子,浑不在意地道:“他们苦啊,因为过得苦,才会见神佛就拜。我穷的时候也会想着要拜财神呐。”   阿俏张嘴,又闭上了。   半晌才道:“主子说的是。”   隋离听到此处,倒有一分惊讶。   修真界中众修士受凡人膜拜,却鲜少有人知凡尘俗世的百姓为何拜他们。是因为他们强吗?不是。   大抵就如小妖怪所说。   只是因为他们过得苦罢了。   一旁那面红耳赤的小道士,闻声悄悄将一碟子梅花糕往乌晶晶手边推了推。   乌晶晶注意到动作,突地扭头问:“一会儿吃不完能带走么?”   小道士红着脸,低头不敢看她,只轻声应:“……自、自是能的。”   乌晶晶点了下头,转头问隋离:“夫君要吃么?”   小道士惊讶地抬起头。   像是全然没想到隋离会是她的“夫君”。   这惊讶的目光令人有些不适。   隋离淡淡应了声:“嗯。”却并没有动。   乌晶晶捏了一块起来,笑眯眯道:“那我喂夫君罢,夫君手是脏的,我的手方才拿茶水冲洗过了。”   隋离:“……”好意思说?他的手为何脏?全是她蹭上去的血。   只是这块梅花糕到底没喂到隋离的口中去。   因为外头来人请他们了。   说是陛下的车舆就在观外。   正如隋离猜测,三皇子确是个能屈能伸的。这仙师既然已经被戳穿,且人又不在京城了,为了不让这样的把柄落入政敌手中,三皇子就亲自去皇帝面前负荆请罪了。   恰巧皇帝要上山,省了功夫。   皇帝知道那仙师是个邪修,当然震怒不已。   他很希望将这件事捂下去,别让百姓知道他这个当皇帝的,竟然没分出来正邪,错把邪修奉国师。   可皇帝也和他儿子一样的识时务。   他的面子重要,不得罪新来的仙长更重要!   于是皇帝想来想去,还是亲自来迎了。   这边小道士亲自送着乌晶晶几人出了道观。   年过五旬的皇帝掀起车帘,一眼便瞧见了乌晶晶。   她穿的是隋离挑选的衣裳。   一身素白,袖口一圈儿雪白绒毛,说不出的素净仙气。兼之她生得美丽,令人见之忘俗。   前头那仙师一脸长须。   与她比较起来……   陛下心道寡人今日真是洗了眼睛了!   我信这才是仙长!   皇帝当即下了车舆,只盯着乌晶晶道:“仙长请。”倒是没怎么留意隋离。   人间皇帝多贪婪。   他们好财富好权势,也好美颜色。   隋离掐了下指尖,心中有些不耐,面容也愈冷了。   前有邪修,今有妖物。   生出你这等瞎眼蠢物,你祖上十八代的祖坟都被撬了,躺进棺材的是屎壳郎罢? 第10章 前夫的家   “寡人想请仙长施一招仙术。”皇帝说罢,还忙又补充道:“寡人并无他意,只是有那邪修在前蒙蔽了寡人,寡人便想着见识见识,那真正的仙术该是什么模样的……”   其实说白了就是,皇帝被那么一骗,现在还心存疑虑。   乌晶晶自然不会什么仙术。   但她扭头瞧了瞧隋离,心想我这夫君定然更加不会了。   妖术与仙术也差不多罢?   左右也就是差了一个字。   乌晶晶舔舔唇,面上半点不见一点紧张和脸红,她问:“你要瞧什么样的?”   你要瞧什么样的?   这话问的。   皇帝愣了愣,心中禁不住暗暗嘀咕,难不成还能任我选么?这少女竟厉害至此?   这让他来出题,一时之间反而想不出什么了。   皇帝又不想叫仙长久等,于是他视线匆匆一扫,最后落在了道观外的一块巨石上。   “仙长能将它变成一条龙吗?”皇帝问。   乌晶晶:?   乌晶晶拒绝了他:“不行,石头和龙是两回事,一个是死物,一个是活物,变不了。”   她觉得这个人类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要是能变的话,早把自己变成龙了,那多威风啊?   皇帝讪讪应声:“哦,原来如此……”   不过乌晶晶这一拒绝,反倒让他放下了心。   她拒绝得实在太坦荡了,说明并非是她不能做到,而是他的要求确实荒唐。   皇帝:“那这石头……”   乌晶晶想了想出声道:“我可以帮你劈了它。”   皇帝:?   而不等其余人反应过来,乌晶晶已经抬手一挥,只听得“轰隆”一声,那块巨石骤然碎裂,同时碎石飞溅,几个护卫躲避不及,石头迅疾地擦着他们的脸而过,立刻留下了浅浅的血痕。   伤口疼是不疼。   但却将这些人齐齐震住了。   若用此法杀人,岂不是一招足以杀数人?   威力甚强啊!   之前那仙师在皇帝面前展示的,尽是些温柔手段。   因为那仙师心思沉,想得多,怕皇帝见他出手狠辣,心生怀疑,请来有神通的修士灭了他。   毕竟他只想从皇帝这里赚取些钱财和美名。   乌晶晶却全然没想那么多。   就在皇帝震颤得头皮发麻,连带喉咙口都一阵阵发紧的时候。   乌晶晶躬腰,捡起了脚边的一块碎石,然后她微眯着眼,嘴唇轻动,似是对着碎石念了句什么口诀。   只一眨眼。   那碎石就变作了一枚金锭。   乌晶晶将它递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顿时惊讶又激动。   乌晶晶道:“这个你要么?……不过我想你是皇帝,应当是很有钱的。而假的终究是假的,你是不会要了。”   说罢,乌晶晶就随手将那金锭掷了出去。   金锭落地,便又变回了石头。   这一幕在修真界中并不稀奇,但对长天国的人们来说就很大开眼界了。   “原来书中点石成金,是当真有的?”皇帝笑了起来。   他很受用方才乌晶晶那句“你是皇帝,应当很有钱”。不错,他是皇帝,虽不比修士的通天本领,但他也是要什么有什么。   眼前这少女,身负神通,却并不倨傲,不卖弄,不故作神秘,行事坦荡随性,似天真赤子。   皇帝心道,若她是修士,也应当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大宗门中,那最为得宠的小师妹吧?   他心下怀疑全然打消。   只有三皇子心情复杂得厉害。   难道她真不是妖怪?   不容三皇子再细想,皇帝从车舆中走下来,随即侧过身,对乌晶晶道:“仙长请上车。”   乌晶晶闻声,面上也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色。   毕竟她自幼长在山中,对这些全无概念。   三皇子见状,目光一闪,心中好笑地道,这季垣的“未婚妻”总不会变成皇妃罢?   他随即转头去看隋离。   隋离面色冰冷。   三皇子也不知为何,他直觉觉得此人更可怕,带给人的压迫感更强。   这人见他父皇邀请了乌晶晶,不会怒而出手吧?   三皇子正担忧时,想着如何暗示他那父皇,此人恐怕是乌晶晶的新夫君,也是个手腕厉害的……   却听得那厢乌晶晶对着皇帝一点头,道:“嗯,好。”   随即转头招呼了隋离:“你也来呀。”   隋离抿了下唇:“……嗯。”小妖怪倒还记着他。   “还有阿俏。”乌晶晶道。   阿俏都快感动哭了。   主子还没忘了她!   这下皇帝却觉得不大行了。   皇帝忙笑着打断道:“仙长有所不知,这车厢内空间有限,恐怕只能再坐下仙长一人。”   乌晶晶轻轻眨了眨眼,眼底光华流动。   她问皇帝:“那你就不能自己下去,空一个位置出来吗?”语气一派自然。   皇帝一下呆住了。   隋离竟也别过脸去,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顿时面上冰冷之色全数撤去。   连阿俏都看得呆了下。   毕竟这个凶恶的男人打从捡回来,那就没见他笑过一回,每日都冷冰冰的,叫人觉得害怕得紧。   皇帝哽了哽,才挤出声音:“仙长有所不知,这凡尘俗世有凡尘俗世的规矩。天子的车驾,便是只供天子出行。”   这哪有皇帝的车舆你们来坐,皇帝自个儿去坐下人车马的道理呢?   他顿时也不再提邀乌晶晶与他同坐的话了,忙又道:“来人!快去为仙长另备车舆!便以寡人同礼待之!”   生怕说晚了一步,乌晶晶就真要他腾位置了。   三皇子都看得在旁边嘴角直抽抽。   他也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理直气壮能制住他父皇的。   陛下有令,底下人哪敢不从?   他们匆匆忙忙去弄了一驾天子出行去郊外督农的车舆来。   这才将乌晶晶几人一并接下了山。   有了上回的经历,这次皇帝也不敢直接将人接入皇宫了。他听三皇子说,他们要去王府找什么东西,于是就干脆把人送到了季垣的家中。   季垣的父亲睿王此时正在府中,与三皇子派来的人交谈。   “又有一位仙长?”睿王脸色微微变了变。   季垣的妻子,如今的郡王妃在后头也变了变脸色,她身边的奶娘尤为不快,小声嘀咕:“来了一个仙师,就将小郡王带走了。如今再来一个,又要带走谁?”   郡王妃提不起什么力气,只弱声道:“那不妨将我也带走了。”   只听得外头下人高喊一声:“陛下到了!”   这屋里头的人自然也就齐齐闭了嘴,只管起身相迎了。   等一阵脚步声近了,他们没有先听见皇帝的声音,倒是先听见一道清甜的女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皇帝道:“季垣的家。”   “哦。”   此时厅内众人一抬眸,便见一个生得极为标志的妙龄少女,与皇帝并肩而行,缓缓跨入了厅中。   少女回头问三皇子:“他们找着簪子了吗?”   三皇子道:“还不曾。”   睿王等人见了礼,忙出声问:“这位是……”   皇帝亲自开了口:“这便是仙长……”   他说着一顿,回头问:“还不曾问过仙长姓名。”   “乌晶晶。”   她本来是想用假名字,只是想到季垣他们一早就知道她的姓名了,再用假名也没甚么意义了。   大家听罢,心道这名字真是怪娇俏的,倒没甚么仙气。   此时睿王倒是瞧见了隋离。   他第一反应也是此人不简单,于是当即恭恭敬敬地躬身拜了拜,问:“敢问这位可也是同行的仙长?”   隋离没有出声。   一旁的乌晶晶替他应了声:“唔。”   睿王见他不搭理,便只好看着乌晶晶问:“这位仙长的姓名……”   啊。   乌晶晶一下想起来,自己都没问过他的名字呢。平日里只管唤“夫君”了。   于是她忙转过头,一下眼巴巴地盯住了隋离。   隋离这才动了动唇:“清源。”   睿王怔了怔道:“古籍中有记载,说神界曾有一位仙君,名清源。仙长这二字,莫非与仙君的清源二字相同?”   隋离扫了他一眼,才应了声:“嗯。”   其实相比较起“清源仙君”的名字,在修真界中,隋离这个名字更响亮。毕竟清源已经是数万年前的传说人物了,说到底大家也只是从长辈听过,甚至有的人连听都没听过。   而除了伏羲宗外,更鲜少有人知道,隋离就是清源仙君的转世。   众人见他应得坦荡,当然不会以为是真正的清源仙君来这里了。   仙凡有别。   仙君该是在九重天外,又怎么下得来这里呢?   别看他们称呼修士,一口一个“仙师”“仙长”,心里却很清楚,修士不是神仙。   等请他们一一落了座,睿王才又主动问:“仙长是要来府上寻什么?”   乌晶晶道:“一根我的簪子。”   睿王觉得怪异,笑道:“仙长的簪子怎么会在我等凡夫俗子的府上呢?”   乌晶晶歪头:“那要问季垣?簪子是我给他的,谁知道他带到哪里去了?”   睿王更觉得怪异:“我儿何其有幸,能得仙长赏赐……”   乌晶晶摇摇头:“什么赏赐?是他问我要的。说是要交换什么定情之物,我便给他了。”   睿王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而那头的郡王妃也惊愕地站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本来要与他成亲了,我都摆下宴席邀了宾客,备了玉髓酒……”   睿王越听越觉得发慌。   连皇帝都惊讶不已。   什么?!这仙长居然曾经要同季垣成亲?   “谁晓得成亲那日找不着他人了,想是和谁跑了罢。那他从我手中拿的东西,也该尽数还给我了。”乌晶晶不快地道。   隋离:“……”   搞了半天,却是带着他来了她那“前夫”家。 第11章 如此亲热   那头睿王一回忆,回忆来回忆去……   他怎么记得,三皇子只提过,季垣被一个山中精怪骗了去,若非仙师及时赶到,怕是都要成亲了。   事后季垣归来,吓得他与王妃搂住季垣好一顿哭。   山中精怪?   仙长?   睿王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果然都是前头那个“仙师”瞎他妈扯!扯出事了吧?   睿王老脸一红,忙将背躬得更深,声音沉痛地道:“我等确不知道此事,还请仙长描绘那簪子是什么模样,我等就是将府中抄翻天,也一定为仙长寻到!”   “那要几日?”乌晶晶问。   “这……今个儿连夜就找,兴许,明日就能有消息了。”   乌晶晶:“嗯,那便好了。”   见她比想象中要好说话,并没有上来就质问,如今季垣和谁成亲了,再盛怒之下,一掌打碎王府半边建筑……睿王松了好大一口气。   心说这想必才是那真正的修士的心胸罢。   一旁的皇帝见状也安了心,当即吩咐王府为他们准备住处。   “仙长且安心在此处住下,等到过些日子,举国行春日宴,再请仙长前往。”皇帝笑着道。   皇帝现在又有别的盘算了。   这仙长到底是仙长,恐不是他能驾驭得了的。   但是,既然她当初能看上季垣,今日也就能再看上别家公子。   若能借此将她长久留在长天国,长天国岂不是从此又多一大助力?倒也不必上赶着送贵族子弟去异洲他乡修道。   皇帝这样一想,便心情舒畅许多,笑眯眯地带着三皇子走了。   睿王不敢怠慢,一边引着乌晶晶等人往后院走,一边交谈道:“仙长修行几载?为何看上去依旧这样年轻?”   乌晶晶想了想,瞎编道:“……也就几百岁吧。”   睿王暗暗嘀咕,那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多时,穿过回廊,便瞧见一汪湖泊。   而那湖泊旁修筑起一座二层小楼。   睿王指着小楼道:“便是此地了。唯有这山水湖光之秀美,才能配得上二位仙长下榻。”   说罢,睿王看了看阿俏:“还有这位……”   阿俏淡淡道:“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睿王点头,只当她是乌晶晶特地买来的侍女。   等安置好住处,睿王留了些丫鬟婆子供他们使唤,然后就赶紧走了。   乌晶晶往窗边的贵妃榻上一靠,像是出自动物本能,还忍不住打了个滚儿,然后才趴在窗口,喃喃道:“这里住起来,是比山中要舒服一些……”   一直沉默的隋离突然开了口:“原先要同你成婚那个叫做季垣?”   乌晶晶慢慢扭过头,看着隋离,然后才轻轻点了下头:“……唔。”   “他跑了?而后,你捡了我回去?”   “唔。”   隋离想起来神仙木铸的床上,也刻有“囍”字,玄冰石上同样。   隋离问她:“你从哪里得来的神仙木?”   “姑苏山上劈下来的,不过不是我去劈的。我去不了姑苏山,太远了。我拿灵石和蜂蜜请了一只大怪物,是它替我去劈的。”   “那玄冰石呢?”   “在集市上买的。”   哪里的集市能卖玄冰石?   “花了不少心思。”隋离语气平淡地道。   “是啊是啊。”乌晶晶点头,“我还赔上了许多玉髓酒呢。”   隋离垂下眼眸:“他跑了,你难过吗?”   乌晶晶轻轻叹气:“自然是难过的。”   隋离:“他跟随邪修而去,只怕已经死在路上了。你岂不是更难过?”   乌晶晶皱起眉:“那邪修这样厉害吗?”   隋离:“于普通人来说,修士的力量等同于高山。”他顿了下,又道:“你若前去,兴许还能替他收个尸。”   阿俏在一边越听越觉得这中间哪里怪怪的。   好像这可怕的男人,开口有那么一分阴阳怪气,可要再细听,又好像什么都听不出来了。   只觉得口吻说不出的冷酷。   这厢乌晶晶托住下巴,趴住不做声了。   那厢隋离扫了她一眼,又瞧不见她脸上神情。   真伤心狠了?   默默掉上眼泪了?   隋离的步子顿了顿,随即转身走到了外间去。   楼外候着的下人听见动静,匆忙站起了身,恭敬地道:“仙长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甚么。   话到了嘴边,隋离出声道:“你们小郡王住哪个院子?”   说起季垣,下人也有点忧心。   现在人人都说小郡王跟着邪修走了,还不知是死是活……   下人压住了心头的忧虑:“仙长可是要去瞧一瞧?小人这就带仙长去。”   隋离沉默片刻,没有拒绝。   等到了季垣的院中,下人“啊”了一声,道:“郡王妃今日怎么也在呢?往日都在清荷院的。”   隋离望去。   只见一个丫鬟,拎着一幅画像,站在郡王妃的跟前。   而郡王妃手捏帕子,正擦着眼泪呢。   见隋离到来,郡王妃压下心中悲痛,忙向他见了礼。   隋离走上前,这才得以看清那幅画像的全貌。   画中一青年男子,身穿青衣,腰间佩剑。   温润俊朗,腰间佩剑,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   原来小妖怪喜欢这样的?   此时下人又带着隋离往书房的方向走,低声道:“里头放着小郡王平日里的墨宝……”   下人欲言又止。   他盼着这位仙长,能借这些东西,将小郡王寻回来。但他一个下人,又怕开口唐突,反倒惹得仙长不快。   等门推开。   不必迈进去,一抬头就能先望见墙上挂的字画。   下人道:“那是小郡王半月前写的。”   上书的是古人苏东坡的词。   「冰肌自是生来瘦。那更分飞后。日长帘幕望黄昏。及至黄昏时候、转销魂。君还知道相思苦……」   隋离没再往下看。   他也曾习过字。   隋离:“这字。”   下人:“嗯?”   隋离:“挺丑。”   下人顿时满脸通红,不敢再出声。   隋离也觉得实在没甚么好看的,便转身走了。   此人习武也不成。   若是个厉害的武夫,他这院中怎么会连一样兵器也没有摆?更不必提练把式的桩子。   可见那腰间佩剑,也不过是作装饰罢了。   似他这般跟随邪修去,恐怕还真容易死个透。   却说另一厢。   乌晶晶认认真真在那里想了会儿,要不要去为季垣收尸呢。等抬起头来……   “嗯?夫君怎么走了?”乌晶晶问阿俏。   阿俏:“可能生气了吧。”阿俏不遗余力地渲染着隋离这个人有多么小心眼儿。   “为何生气啊?”   阿俏愣了下,心道,吃醋?   可这个冷冰冰的,甚是凶恶的男人,也会吃醋么?   这边主仆没议论出个结果,隋离倒是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推开,隋离还没站定,便听得乌晶晶脆声道:“我想好了。”   什么想好了?   乌晶晶抬起脸来看着他,道:“就不去替他收尸了。”   隋离面色不变,在一旁坐下,淡淡问:“不喜欢他了?”   乌晶晶:“事有轻重之分,眼下自然是送夫君回故乡更为重要啊。”   隋离唇角抿了抿,他低低应了声:“嗯。”   罢。   隋离道:“明日我画个符,让王府的人拿着符作指向,去寻季垣的尸骨就是。”   乌晶晶点点头:“夫君懂得真多啊,还会画符。夫君还会画什么?”   隋离对上她一双澄澈眼眸。   心道,还能画一张将你这小妖怪炼化的符。   乌晶晶没得到隋离的回应,也不觉失落。   她自个儿咂咂嘴,又道:“他左右都已经死了,万不能再死一个了……若是还寻不着簪子,我们便走罢。”   隋离:“……”   所以他胜出季垣的原因,仅仅只是他是个活的,季垣是个死的?   “仙长可在?”门外突地传来了下人的声音。   乌晶晶应了声:“在。”   下人捧着笔墨纸砚进来了,道:“请仙长将簪子的模样画在上面,府中已经集结了人手,正等着去寻呢。”   乌晶晶连忙从贵妃榻上滑下去,提笔蘸墨。   ……画了根烧火棍出来。   下人:“仙长的簪子长……长这样?”   乌晶晶皱起脸:“自然不是,这纸笔不大好用。”   她回头看隋离:“夫君会用吗?”   隋离:“会。”   他曾绘过上古修士洞府中悬挂的琅嬛金莲并开图,太乙宗的弟子,便是靠着那幅图,得以安然无恙地走出洞府秘境。   乌晶晶听他说“会”,便乖乖等了会儿。   只是半晌也没等到隋离下一句“我来帮你”。   乌晶晶只好又唤:“夫君,你替我画罢。”   “我也不曾见过那簪子的模样,如何画?”隋离反问她。   一旁的下人擦了擦额上的汗,道:“不如……不如小的去小郡王书房再找一找。小郡王很是喜欢画身边的东西。兴许、兴许将它画下来了呢?”   隋离扫了他一眼。   隋离:“也并非全无他法。”   乌晶晶双眸一下亮了,她从椅子上下来,到了隋离身前,巴巴地望着他:“什么法子?”   隋离:“你将你识海打开,我探入你识海中,自然能从你的记忆中搜到了。”   乌晶晶俯在他耳边,轻声问:“识海是什么?”   隋离:“……”   差点忘了,这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妖怪。   隋离微微侧过脸,低声同她道:“你连这也不知晓,那便无法了。”   乌晶晶急了,一下骑到了他身上去。   她头上的珠钗流苏,都一下扫过了隋离的额头。隋离身形一僵,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她甩开。   乌晶晶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凑得更近些,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让我进你的识海里去,你教教我。”   她那发丝乱飞,在隋离的脸颊上轻轻挠过。   好像牵动得浑身都有些痒了起来。   隋离垂眸,一下攥住她的发丝,轻轻卷了卷。   然后那缕发丝就不再乱飞了。   果然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妖怪,满嘴胡话。   修士的识海,哪里能随意侵入?   他若是一个不慎,就能将她探进去的灵识绞个粉碎。   一旁的下人再度擦了擦汗,总觉得这不是自己该看的。   他嗫喏道:“小的要不先去找找吧?”   隋离头也不回地沉声道:“站住。”   话音落下,他一下按住了乌晶晶的颈侧,轻轻摩挲了下。   “痒。”乌晶晶悄声道。   隋离没出声。   那处是小妖怪的死穴,若是小妖怪心有不轨,他轻易就能捏死她。   他扣住乌晶晶的另一只手腕,拉起她的手,也搭在了自己的颈侧。   他道:“若你灵识疼痛,就掐我一下,知道吗?”   她的力道,自然杀不了他。   但足以叫他记得,不要将她的灵识绞杀干净了。   乌晶晶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忙轻轻地应了声:“嗯。”   隋离当即关闭了四感。   乌晶晶见他闭上眼,也忙跟着闭上了眼。   只有一旁的下人震惊又害怕又痛苦,总之是说不出的酸爽。   您让我站在这里,就是为了看这个的吗?   我们小郡王都死在外头了,您还在他家里,和他前未婚妻这样亲热,是不是多少过分了那么一点呢? 第12章 强势侵入   隋离也只在书中见过,进入他人的识海,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毕竟就算是修真界中的道侣,也少有将识海向对方打开的。   这是过去的隋离,从来不曾想象过的一幕。   这是相当新鲜的。   周围的声音很快就离他远去,只剩下一点皮肤的触感。   小妖怪的灵识缓缓探入了他的识海。   她的灵识还不成形状,柔软,散漫,只伸出一点点触角。   接触的那一刹。   隋离那久久如死寂一片的识海,突然变得狂暴了起来。它掀起了风暴,化作高高的海浪,扬起来的时候,在半空中似乎又变身成了某种猛兽,张开大口,一下就咬住了乌晶晶那点微不足道的灵识触角。   乌晶晶又疼又昏,都没能看清楚识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长什么模样。   她本能地想要往回抽。   但是怎么都抽不回去。   阿俏这时候已经看傻了。   这东西……不是要伴侣双修的时候才玩儿的情-趣吗?   人正经修炼的时候,也不带打开识海的啊。   阿俏有点慌。   王府下人就更慌了。   面前的两位仙长明明动也不动,但他们却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头上的屋顶好像都隐隐约约要朝自己压下来似的。   这时候乌晶晶才缓缓恢复了力气,她用力地掐了隋离两下。   没有反应。   她又用力地掐了两下。   而这次换来的是咬住她灵识的东西,顿时变得更加狂猛,以一种汹涌的姿态,攀住她的灵识,顺着侵入。   乌晶晶脑子一木。   感觉好像那东西完全侵入了她的大脑。   完了。   会变傻。   乌晶晶吓死了,喉中挤出了一声:“夫君!”没有用。她便赶紧又改口喊了一声:“清源!”   隋离蓦地松开了她。   乌晶晶一下跌坐到地面上,晕晕地捂住胸口,干呕了两声。   吐是什么也没吐出来,但眼角已经红了,几点眼泪挂在那里,看上去可怜极了。   隋离还端坐在椅子上,衣服连个褶皱也没有。他垂眸去看乌晶晶,只看见乌晶晶的唇一张一合。   他这才反应过来,四感还未打开。   等到打开后。   乌晶晶轻轻抽气的时候,就钻入了他的耳中。   阿俏看着隋离冷冰冰的模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总觉得这人可怕。   眼下主子都掉两滴眼泪了,他冷酷的模样看起来就更显得可怕了。   隋离摩挲了下指尖,这才低声道:“我已经知道那簪子长什么模样了。”   乌晶晶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也不掉眼泪了,也不记得方才的疼痛了。   她攀住椅子腿儿,一下自己爬了起来,这才脆声道:“方才吓死我了,我再也不要进别人的识海了,太可怕了,好像要死了一样。”   隋离也没想到自己的识海会牢牢拽住她。   这在书里也没有写。   连渡劫天雷劈下来,他的识海也没有变得如此狂暴。   更离谱的是,他灵识拽住对方,就强势地侵入了对方的识海,根本不用乌晶晶再对他打开。   如果没有及时醒来,大概乌晶晶的识海已经在他的强势侵入下炸开了。   隋离脑中闪过无数思绪,但他都没有说出来。   他转眸看向下人:“磨墨。”   “哎哎,是!”   隋离很快将簪子真正的模样画了出来。   这时候只听得外面轰隆一声雷。   下人们都有些立不住了,只觉得心跳咚咚。   隋离抬头扫了一眼,将纸张叠好,递给了一旁的下人:“拿去罢。”   下人连忙揣在怀里,又叫了旁边的人去拿伞,道:“外面的雷声好响,四下闷得我都喘不过气,恐怕一会儿要下大雨了,不拿伞遮着,转眼就得被淋湿。”   隋离淡淡道:“不会下雨。”   下人:“啊?”   隋离:“是雷劫,你们取了就立刻走远些。”   下人听到这里,吓得两眼都瞪大了,赶紧扭头就跑,跑得两腿如飞:“快,快去通知王爷!”   这是上回隋离没有渡完的劫,他没想到识海大动,雷劫紧跟着也来了。   阿俏也急了,拉着乌晶晶要走。   乌晶晶犹豫着回了下头:“你不会被雷劈死吧?”   隋离:“不会。”   乌晶晶:“好叭。”   隋离看着她走远。   到底只算是萍水相逢,修士与妖怪做不了道侣。   念头从隋离脑中掠过,他便原地闭上了眼,调动体内灵力。   不多时,满京城都见识到了天空中的异象。   乌云压城,电光闪烁。   睿王府上空像是被一股强大的气压牢牢裹住了。   睿王吓得两股战战,一把攀住了乌晶晶的袖子:“仙长,这般动静……京城不会炸了吧?”   乌晶晶也没见过这样的动静啊,她哪儿知道呢。   她只能安抚地拍拍对方的手,娇声道:“没事的。”   睿王不觉安慰,他一低头,瞧见少女那雪白漂亮的手,更怕得哆嗦一下抖开了。   这里头那位仙长要是活着出来了,万一找他算账怎么办?   此时皇宫中也不好过。   皇帝被惊了一跳,都准备按照惯例下罪己诏了,那边有人飞奔而来告诉他,是王府的仙长要渡劫了。   渡劫!   皇帝当然明白那是何意。   这简直是那二位仙长最好的身份证明了!   他顿时焦灼得要命,恨不能立时前往去看,又害怕那雷不小心把自己也劈中了。   于是皇帝只能犹豫再三,登上了皇城中最高的楼,而后借高处观摩这般万年也不曾得见的奇景。   终于。   在长天国的王公贵族与百姓的仰望中,第一道雷落了下来。   轰隆声响起,睿王府的建筑瞬间被劈了个粉碎,化作一地焦黑。只剩下湖泊旁的小楼,依旧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   幸而府中的人早早撤离了。   睿王看得喉头发紧,两腿发软,想去从乌晶晶身上寻找点安全感,但又不敢伸手。   下人们也害怕极了。   这下好了。   不仅小郡王死外头了,小郡王的情敌把王府都给弄没了……太惨了……   乌晶晶仰着头,低声道:“原来是这个雷啊……”   睿王忙好学地转头问:“仙长,这是什么雷啊?是不是古籍中说的,九天玄雷?”   谁知道,这一转头,却看不见乌晶晶的身影了。   他一下慌了:“仙长?仙长?”   阿俏也才发现乌晶晶不见了。   她匆忙转头去找。   天雷的威力之重,能当场将一个大乘期修士劈死,将渡劫期修士劈到修为倒退,不得不困在洞府休养数百年。   这都是阿俏知道的东西。   很快第二道天雷落下来了。   那小楼依旧纹丝不动,但湖泊却突然炸开,湖水四溅。   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阿俏见那一道道雷,粗壮非常,每一道劈下来,里面都裹着蓝紫色的光。   若真是九重天雷……那就足有八十一道……   此时狂风大作,卷起了地上的碎片残垣。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一团狂风与雷光交错间。   湖水倒灌上天。   隋离吐了血。   与此同时,放在伏羲宗中,由二长老亲自看管的命灯,火焰骤地像是被一股大风吹灭了。   二长老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   随即整个伏羲宗都动了。   “快传讯去问,为何还没寻到大师哥的踪迹?”   “再去请宗主。”   长老将那盏命灯团团围住。   那命灯已经不止是隋离一个人的了,仿佛是伏羲宗上下的。   宗主此时本在闭关,但得了消息后强行破关而出。   等缓缓来到命灯前时,他沉默半晌,出声道:“他在渡劫。”   其他人闻声倒也见怪不怪了,毕竟隋离比别人挨雷劈的时候总是要多一些的。   好似这人越是天才,便越要多受些磨砺。   但这回宗主顿了顿,道:“像是九重天劫。”   这下大家呆住了。   半晌,都没有人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三长老憋不住出声问:“其实我想不明白,他明明是仙君转世,是神廷之尊。他下世再经历练,为何上天不仅不作庇佑,反而天雷比旁人来得还要多一些?也更狠厉些?”   宗主掀了掀眼皮,只道:“你不懂。”   究竟为何却也不往下说。   又过去许久。   二长老闷声道:“若他身陨,伏羲宗也唯有以身殉之。”   这话一出。   那惶惶不安的气氛登时将整个大殿笼罩得更深了。   长天国。   皇帝惊恐地数着那一道又一道的天雷。   第五十六。   第五十七……   他们已经站得头晕眼花了,但面对这般盛景依旧不愿意就这样歇下。   皇帝心道,他们尚且如此难受,那渡劫的仙长呢?   隋离已经无血可吐了。   他筋骨尽碎,灵气四散,但心下却依旧冷静得出奇。   他不知道是因为识海的贪念引起的,还是本就该挨这一遭了。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腹腔传来了一点迟钝的被踩压的感觉。   什么东西跳上了他的肚皮?   他睁不开眼,自然也就看不见一团雪白,撅着巨大的尾巴,在他的肚皮上踩来踩去。   夫君还活着吗?   乌晶晶很是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若是死了的话,那也就不必白耗功夫了。   若是还有一口气,那还能再抢救一下。   换夫君也怪麻烦的,唉。   也不是处处都能捡到夫君的。   乌晶晶想到此处,忙又多踩了两下。   这下隋离把最后一口血也吐出来了。   乌晶晶:哦!还活着!   乌晶晶沿着他的肚皮,胸膛,一路走到了他的脸颊旁,然后抬起爪子给他擦了擦嘴,一边擦嘴,一边又把血往他的衣裳上擦。   此时又一道天雷劈下来。   披着七彩霞光的伞骤然撑开,无畏地迎上了那道天雷。   与此同时,隋离张嘴,吃了一嘴毛。   隋离:“……”   什么东西?!   距离京城遥远的地方。   季垣正抚着怀中的簪子,却突地感觉到地动山摇,他对面的仙师突地不可置信地站起了身。   “好多,好多灵气……北泽洲的禁制……破了?!”   季垣抬头望见。   只见空中无数或银色或绿色或蓝色的光点,乘风而起,天地似乎都随之摇摆了起来。   这便是修士之力吗?   季垣恍然地想。   若我得此力。   正如三皇子所说。   又何惧身旁人是妖是魔呢?   全然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着红衣的男子停住了他的脚步:“乌晶晶没死?”   谁进了她的识海?   他面色一沉,眸光阴森,掉头飞奔而去。 第13章 变回原形   总共八十一道雷,一道也没有少,全数劈了下来。   直到最后,那座小楼也没有崩塌。   此时已然夜幕降临。   皇帝挪动一步都觉得腿软,但他还是在内侍的搀扶下,激动地道:“今日异象,定要载入史册!载入史册!此事是寡人在位时发生的,是寡人的仁德吸引来了仙长……”   皇帝哪里知道,这对于整个北泽洲来说,福气远不止于此。   此时季垣也正在问对面的仙师:“方才仙师所说,禁制破了是什么意思?”   仙师沉声笑道:“你看得见空中的星星点点是不是?那些都是灵气。可往日里你见过吗?”   季垣摇头:“不曾。”   仙师又问:“你应当知晓,北泽洲挨着玄极洲吧?玄极洲上修士众多,修真门派林立。反观北泽洲,万年也难见一个修士。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季垣:“为何?”   仙师道:“就是因为这道禁制,它限制了北泽洲的灵气。人无法引灵气入体,又如何筑基?如何踏上修行之路?”   “那如今禁制又是因谁而破?”季垣问。   “方才应当是降下了九重雷劫。你知晓何人才需要渡九重雷劫吗?只差一步便能羽化登仙的人物。这类修士,抬手可颠覆山海,引得风云动。想必是他渡劫的动静,将北泽洲的灵气桎梏打破了,从此后北泽洲的凡人也可踏上修真之路了。”   仙师顿了顿,又道:“你先前劝我劝得不错,这修士这样厉害,若我返京,只怕全然不是他的对手。”   季垣笑了下。   这一路走来,初时一同出发的人,已经悉数被这位“仙师”斩杀,只留下了季垣。   “我今日也不瞒你,我根本不是什么仙师。我修的是邪道,乃是冲霄宗的弟子,人称空境道人。我是被伏羲宗的修士追杀,才误从一上古修士的传送阵来到了北泽洲。”他顿了顿,笑道,“你应当也早早猜到我是邪修,现在害怕后悔当然也晚了。若不是看你有几分聪明在,我已经杀了你炼器用了。”   从乌晶晶的身边离开时,季垣还难免惧怕这些神鬼精怪之事。   可近日来,他已经见识过太多了。   这空境道人杀人的手段,他也见过了。   季垣心下已然升不起害怕之情了。   季垣平静地道:“是,我一早猜到了。”   “你今后如何打算?”空境道人冷笑一声问。   不等季垣回答,空境道人便又道:“我给你一条路走,你随我回冲霄宗,干脆与我一样做个邪修如何?你可莫要瞧不起邪修。若你心中当真还念着那个小妖怪,只有修邪道,才能提升最快。再说了,这妖邪,妖邪,岂不最是相配了?”   季垣垂下眼眸,低声道:“且容我想想。”   “想什么?你难不成还想回京城?莫说我不会放你回去。现在京城说不定都已经为你举办完葬礼了。那修士肯定会告诉他们我是邪修,京城中人自然会猜你已经死在我手下了。就算你回去了,他们恐怕也不敢认你。”空境道人得意地笑道。   全然没有当初季垣与乌晶晶的婚事也是被他搅没了的羞愧。   半晌。   季垣朝他拜了拜:“我愿拜真人为师,入冲霄宗。”   空境道人拍了拍他的背,高兴地道:“走!”   这厢且告一段落。   却说隋离缓缓睁开眼,他的五脏六腑、筋骨脉络,都已经修复到完好无损的模样了,大量灵气在他体内畅游,最后一并汇入紫府间。   旁人修真是从金丹入元婴。   他经历九重雷劫后,却一举跨入了化神后期。   这倒也不算稀奇。   隋离从来被称作修真天才,不就是因为他修炼速度之快吗?   他站起身,身上的衣衫顿时化作尘埃,落在了地上。   有些麻烦。   隋离皱了下眉。   他想起来他的储物袋还挂在乌晶晶身上。   总不好渡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光着身子走出去罢?   隋离往前踏了一步。   一脚踢中了什么东西。   一只毛绒绒的小妖怪,趴在他的脚边。雪白的毛发,有些因为焦黑而微微卷起,有些则染上了血色。   白中一抹血,实在太扎眼。   隋离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下。   他飞快地弯腰,将小妖怪捞了起来。   是乌晶晶?   ……这里的小妖怪也只可能是她了。   隋离扒开了她绒绒的毛,没有伤痕。   他又扒了两下,然后猛地顿住了。   再扒下去,不是等同于将小妖怪扒开看了个光吗?   隋离按了按脑中的思绪,先掐住小妖怪的脑袋,再屈指,凑到她粉丝的鼻头前。   极其微弱的气流,绕着隋离的指尖打了个转儿。   至少说明,她活着。   隋离摸了摸小妖怪的腰。   一摸上去软绵绵又毛茸茸,好像再用力一点就能弄死她。   隋离不得不收回了手,转而在地上寻找起来……终于,他找到了他的储物袋。   隋离在里面摸了摸。   摸出来一根骨头。   隋离:“……”   他又摸了摸。   摸出来一盆草。   隋离:“…………”   乌晶晶每天到底都往里头放了些什么玩意儿?   隋离也就摸了十来次吧,才终于摸到了自己想要的衣物。   他将怀里的小妖怪放了下去。   再低头一看,光-裸的胸膛已经黏上了雪白的动物毛了。   隋离额头的青筋跳了跳。   他现在知道自己满嘴的毛,打哪儿来的了。   全是小妖怪的。   他渡劫的时候,她是把自己塞他嘴里了吗???   这时候小妖怪似是做了什么噩梦,慌里慌张地伸出爪子攀住了隋离的小腿,然后往上一窜,扒拉住了他的大腿。   隋离顿时色变,赶紧扣住了她。   可她变成小小一团后,身形愈加灵巧,三两下便窜到了他的肩头,变成了一条围脖。   这下好了。   隋离浑身都滚上毛了。   隋离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有将她甩下去。   他伸出手,朝那衣物一勾。   衣物便立即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了。   乌晶晶还未醒。   而外面想必已然大乱。   隋离只好将小妖怪从肩上扯下来,按入怀中,如此藏住,免得叫人看见她的原形。   随即他才走向了门边。   门“吱呀”一声打开,然后又整扇“轰隆”地倒了下去。   日光骤然倾泻而入。   这座小楼已是脆弱至极了。   隋离回头瞧了一眼,只见日光洒落在地面上,隐约可见一些零碎的七彩的颜色。   他怔了片刻,一下便想了起来——乌晶晶的那把伞。   “仙长!”远处突地传来一阵惊呼声。   “仙长!是仙长吗?”   “瞧着身形像,可模样……”   “仙长出关了!快快!去禀告陛下!”   无数嘈杂的声响响起,众人激动极了。   隋离环视一圈儿,只见这里哪里还有王府的存在。   他一脚刚迈出去,只听得身后一阵“轰隆隆”。最后残存的小楼也倒了下去。   尘土飞扬间,只有他立在废墟间的身影,深深印入了众人的眼眸间。   阿俏愣愣心道,她当初果真没有猜测,这凶恶至极的男人,确是骨相生得甚好。   他一袭白衣,一尘不染。   身形挺拔,墨发以银冠束,一双凤眸形状漂亮,气色神韵藏于内,朝人望来时冰冷漠然,高高在上似天边神祇。   他面上已经不再见一点雷击后留下的焦黑之色了。   只余俊美出尘。   让人不敢多看。   阿俏深吸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迎上前去:“您……看见主子了吗?”   隋离:“嗯。”   然后呢?   你看见了,然后呢?   我家主子人呢?!   阿俏正焦灼时,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嗯?   他的怀中,怎么好似……有些鼓?   此时睿王带着一行人疾步奔来,高声道:“仙长!请仙长随我先至别处歇息沐浴!”   他们将隋离请上了车驾。   阿俏自然也就无法细看,隋离究竟揣了个什么东西在胸前了。没有了乌晶晶在,隋离待阿俏自然也就视若路人了。   伏羲宗内。   那盏熄灭的命灯,猝不及防地重新点燃了,且火光比过往更盛。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重重朝宗主拜下,道:“恭贺宗主,隋离师侄/大师哥又步入了新境界!”   长老们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   ……   乌晶晶这一觉睡得实在太久了。   睿王都带着人将废墟翻了好几遍了,乌晶晶还未醒。   隋离只杀过妖怪,哪里伺候过妖怪?   他也不知她如今是怎么了,便只能日日将她拢在袖中,带来带去。   旁人问及乌晶晶,他也只道她那日为他护法,受了重伤,如今尚在休养,不见外客。   这究竟在哪里休养,旁人虽然好奇,但也不敢多问,怕触怒了仙长。   只有阿俏战战兢兢,总觉得乌晶晶怕是已经被他弄死了。   几日后。   睿王来见隋离,与他说起,皇帝亲自主持为他和乌晶晶修书,将来还要将这书供在皇室中云云。   “仙长渡劫那日,天边异象惊人。”睿王也忍不住感慨。   如今他都顾不上为儿子的死伤心了,因为有关仙长的事,皇帝都派给他去办了。   他只能往好处想,兴许季垣没死呢。   睿王道:“只可惜,我等遍寻王府,实在找不到那位仙长的簪子。”   这些人是不敢欺弄隋离的。   隋离心道,怕是簪子根本就不在此地。   “此事就作罢吧。”隋离道。   睿王见他没有怪罪,当即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隋离计划着再过两日,且不论乌晶晶醒未醒,都要离开这里了。   他抬手挥灭屋中灯火,端坐在床榻上,闭眼修炼。   而小妖怪便被他放置在了腿上。   免得冻死了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   隋离突地感觉到腿一沉。   小妖怪终于又变回了人形。   她的脑袋就这样乖乖巧巧地枕在他的腿上,仍在熟睡中。   他摸了摸她的下巴。   触手光滑。   而后才蓦地想起来,她现在已经不是趴在他腿上的毛绒绒了。   但她毫不设防的模样,与原形时并没有甚么分别。   隋离忍不住便又将手放了上去,摸着她的下巴,漫不经心地想,此行她什么也没捞着。   伞最终还是烂了。   簪子也没拿到。   他当如何报答她?   将她送回山中?还是就留在此处,任她做这里的仙长?还是继续带着她往玄极洲走?   若去了玄极洲。   恐怕一个看不住她,她就容易被修士要了性命。   不如还是留下她?他如今已经不需要她的神仙木和玄冰石了。   隋离脑中思绪万千。   此时他感觉到膝上一轻。   乌晶晶竟然又变回原形了。   看来不大稳定。隋离心道,那便先带回伏羲宗瞧瞧是怎么一回事吧。他伸手团了团她毛绒绒的大尾巴,才重新闭上了眼。   翌日,皇帝知晓隋离要走了,当即来到他下榻的地方,好一番真情实意地哭。   他如今见得隋离的真容后,心中怕得紧,连碰也不敢碰一下隋离的袖子。   人间皇帝,身上也是有气运在的。   隋离在那里坐了会儿,最后留了一部《修真入门要诀》给他。   隋离也知道北泽洲的灵气桎梏已破,若这片大陆上当真有人能入仙途,他随意留一部入门功法给他们也无妨。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皇帝自然欢喜不已,若不是自持身份,恐怕都要朝隋离磕头了。   走的这日,皇帝还给他们备了一驾八匹马拉的车舆。   隋离没有拒绝。   毕竟乌晶晶的那只大王八,现在还在京城外的护城河里泡着呢。   隋离上了车舆。   而阿俏也终于在这么些天后,再见到了隋离。   阿俏开口便忍不住问:“主子呢?”   隋离审视了她一会儿。   阿俏被看得毛骨悚然,以为他下一刻便要杀死自己了。   实则隋离只是在想,带乌晶晶是必要,可此人并非必要,不必同行……   只是想到,他与小妖怪男女有别,待到她变回人形,自然还是阿俏这个侍女照顾更好。   隋离这才敛起了目光,缓缓从袖中,将小妖怪掏了出来。   阿俏吓了一跳,盯住毛绒绒的小妖怪,结结巴巴:“她、她……”   隋离:“睡着了。”   阿俏:“可、可……”   隋离抬眸:“怎么?你先前也不曾见过她的原形?”   阿俏懵懵地摇头:“不、不曾。”   隋离挠了下小妖怪的下巴,又托住了脑袋。   小妖怪生有一对大大的、微尖的耳朵,长卷的睫毛,粉色鼻头,扒开嘴,还能看见长长的尖牙。   腮微圆。   爪子翻过来,就能看见粉色的梅花垫。   浑身长毛微微炸开,瞧着便柔软得紧。   隋离眼底还填着冷漠之色,可他嘴角却轻轻勾起了点弧度。   他觉得有一分好笑。   她被驱逐出狐族。   族人讥讽她只有一条尾巴。   可是一只猫,怎么长得出那么多尾巴呢?   “阁下请留步。”   车外传来了声音。   风卷起车帘,隋离转眸一瞥。   这才刚行至城外,便被拦路了?   阿俏忙伸手卷起车帘。   只听得马儿发出痛苦的嘶鸣,身形震颤,随即挣脱了缰绳,四散奔逃而去。   而那里立着一个模样姣好的红衣男子。   阿俏记得他。   他是狐族族长。   他是怎么追过来的?   阿俏忙回头去看隋离。   隋离神色漠然,分毫不变。   又不是狐狸。   还他作甚? 第14章 抢人   “乌晶晶呢?”族长当先便问。   隋离漠然相对:“你既能找到此地来,何不自己找呢?”   族长眼尾一挑,目光锐利:“阿俏,你说。”   阿俏没想到战火会烧自己身上来,她哪里扛得住族长身上的威压?   阿俏抿了下唇,又不知该不该供给族长听,又怕旁边的男人无情地一掌打死她……   阿俏只好道:“这,主子的事做奴婢的不敢妄言,族长还是问主子的夫君罢。”   族长皱眉:“……”“上回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   是哪个?   隋离眸光闪动。   阿俏忙道:“是一个,就是一个。只是如今脸白些了。”   族长面色稍缓,这才重新看向隋离,他沉声道:“既你不肯告知,那我便自己来寻吧。”   话音落下,他腾空而起,红衣猎猎作响,如火凤在半空中撑开了羽翼。   一股可怕的威势登时朝下扑下来,以此地为中心,朝方圆百里扑去。   京城中人很快便感觉到心脏咚咚,好像喘不过气似的。   “是天雷又要来了吗?”   “不,不是!是有人在城外拦了仙长的车驾,……打、打起来了!”   城中百姓登时沸腾了起来,只有那胆大的才敢往高楼登去,只求看上一眼。   城门脚下。   “轰隆”一声巨响。   那八匹马拉的车驾,登时崩散开来,断裂的木头挟着疾风朝四周飞去。   阿俏早有准备,往旁边一滚,就滚出去老远了。   只是临滚的时候,她伸手一捞,没能捞得着乌晶晶。   等阿俏躺平再看。   隋离怀中揣着一个白色毛团子,也已然腾空而起。   阿俏都看见了,那狐族族长自然也看见了。   他伸出手去:“给我。”   当初狐族族长潜入那荒山老宅,拎住了乌晶晶的后颈皮,还是隋离同他说:“放下。”   而今倒是全然掉转了。   隋离将乌晶晶装进了袖中。   狐族族长瞧着这一幕,登时额头青筋直跳,他又说了一遍:“给我。”   话音落下。   一道惊雷在隋离脚边炸开,隋离身上白光轮转,化作一道柔软的大网,将紧随而来的云雾化成的箭挡了回去。   隋离抬手一挥袖。   剑气凝。   朝狐族族长攻去。   “她并非你族中人,为何要给你?”   狐族族长面色一凌,衣衫随风而动:“她怎么不是?你懂什么?!”   一簇火苗骤然从他身后燃起,然后瞬间化作大火。   大火映亮了四下的环境。   可天却陡然暗了下来。   他是要将方圆十里都拉入他的结界之中。   隋离神色不变,随手扔出一枚破界符。   狐族族长身后的火焰大盛,火苗拔地而起,将那破界符吞了进去。   紧跟着一声轰鸣声响。   一股强劲气流朝四周荡去,破界符化作灰烬,族长施的结界也破开了。   “你倒不心疼,破界符随意扔,何必呢?”狐族族长蜷起手指,似要释放什么大威能,“我再说最后一次,将她给我。不然,我不介意一掌将你们一同打死。”   隋离眸光微冷。   既是如此,那当然更不能给你了。   隋离抽出一条紫云长绫,将袖口一绑,再打个结,以保乌晶晶不会掉出来。   而后他抬手掐诀。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双方都释放了威能。   一股惊天骇地之气,朝四周荡开。同时一团蓝光与一团红光,迅疾地撞到了一处。   城内城外饲养的牲畜,再难忍恐惧,全部都嘶嘶鸣叫了起来,形容不安。   这一下地动山摇,将乌晶晶都惊醒了。   完了。   她被人套起来了。   眼前黑漆漆的一片……   乌晶晶想爬起来,却因为脚下太过柔软,只能跌来倒去。   她没有法子,只好随便咬住一角,然后用牙齿一点点咬开。   就在隋离反手扔出去一张大网,将整个京城罩住,以免城中百姓陪葬时,他感觉到袖中一轻。   低头再看。   白团子跌了下去。   隋离和狐族族长几乎同时撤力,一齐朝坠下去的毛绒绒飞了过去。   阿俏吓得眼珠子都瞪圆了。   你们别把她扯坏了啊啊啊!   阿俏念头刚起,那边隋离和狐族族长几乎同时抓住了乌晶晶。   只不过隋离托的是屁股。   狐族族长抓的是前爪。   隋离发觉抓得不是地方的时候,再换地方已经来不及了。   狐族族长在跟前,一旦收手就等同将乌晶晶送给了对方。   于是双方一下僵持住,不动了。   乌晶晶这一下被揪得有点懵,毛都掉了好几根,幸亏她毛本来就炸,掉了也看不出来。   她晕乎乎地甩了甩脑袋,艰难地抬起头,伸长脖子。   嗯?   这是谁?   乌晶晶没能认出来隋离如今的模样。   她缓缓转过了头,看向了另一边。   狐族族长嘴角一勾,眼底透出了一分得意:“晶晶,跟我走。”   隋离面色没有变化,只是眸光冷了冷,他盯着小妖怪圆圆的脑袋,手也依旧托住了她的屁股。   乌晶晶抬眸,终于将族长的面容看清楚了。   狐族族长:“晶晶,我……嘶!”   乌晶晶咬了他一口。   他本能地松了手,然后陡然色变。   等再看过去,乌晶晶已经飞快地窜到隋离的怀中了。   隋离抿了下唇,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抚了抚乌晶晶身上的毛。   “乌晶晶!”狐族族长怒喝一声。   他面上挂不住得厉害。   他眼底浮动一丝戾气,冷声道:“你可知我那日到荒山去看你,见宅中无人,院墙又倒塌了,以为你被大长老杀死了。回去后便替你杀了他!如今你却好好的,还要同一陌生人远走,你如何对得起我?”   乌晶晶张张嘴,却只发出了“喵呜喵呜”两声响。   她一着急:“嗷呜嗷呜~”   倒也没好到哪里去。   乌晶晶再一急。   她变回了人形。   隋离眼皮重重一跳,不敢多看一眼,飞快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件外衫,将乌晶晶牢牢裹住了。   乌晶晶也在想。   嗯?   我衣裳呢?   但这到底是不太重要……   乌晶晶就这样倚在隋离怀中,抬起脸来,困惑反问:“谁叫你来荒山看我的?”   族长:“……”   乌晶晶又对他指指点点:“你误杀大长老,确实是你对不起他哦。不是我对不起你哦。”   族长:“……”   这时候隋离额头青筋蹦了蹦,他飞快地伸手,抓住乌晶晶雪白的胳膊,面无表情地往衣衫里一塞,裹得更紧了。   族长:“…………”他更生气了。   族长摸了摸手背上被咬出血的地方,低声道:“你小时候也总这样咬我,我不怪你。你跟我回去,你不能离开狐鸣境。”   狐鸣境指的是以狐鸣山为中心朝四周去几千里以内。   乌晶晶:“可是我为什么要回去?”   族长面色更冷,厉声道:“因你是我养大的!”   乌晶晶摇摇头:“我不是你养大的,你养我七岁,就将我逐出狐鸣山了。”   隋离的眸光有了点变化。   那小妖怪是如何活下来的?   族长抿了下唇,极力克制着怒气,道:“那是从前,现在不同了,你随我回去。你如今年纪也还小……”   说到此处,族长眼珠子都有些红了,他冷冷盯着隋离,挤出声音道:“玉菱比你大大足足一百岁方才成亲,你却这样早早就要成亲!你知他是个什么人吗?就敢与他在一处!”   “我知道呀,他比族中人要好。”乌晶晶点了点头。   她当然是瞎说的。   可是自己捡的夫君,怎么能说不好呢!   这厢隋离指尖有些痒,他想要抚下她的头顶。   然后又蓦地想起来,她现下已经不是那团猫了。   “比族中人要好?”   “唔,比族中每一个人都要好。”乌晶晶更用力地点了下头。   “比我也好?”   乌晶晶更更用力地点头。   隋离抿紧的嘴角软了些,他垂眸抬手,扶住了乌晶晶的下巴。   少女的下巴柔软,肌肤滑腻。   与毛绒动物的手感全然不同,摸起来却也是极好的。   乌晶晶语气平静,没有怨怼,也没有愤怒,她只是轻声陈述道:“我从狐鸣山走的时候,他们揪秃了我的尾巴,还吓唬我,说要剪掉我的耳朵。那时候好疼啊,走路也走不大稳,我就从山上滚了下去。滚得黑乎乎的,掉到镇上,被石头砸得流了好多好多血……”   族长用力抿唇,他神色阴沉,道:“……我不知。”   “我本来要疼死的,可是我没有死。”   “我本来要冻死的,可是我没有死。”   “山里住着的大蜘蛛咬了我一口,我本来要死的,可是我也没有死……”   乌晶晶抬眸望着他,没有指责的意味,只是有一点困惑:“你让我走的呀,那时候我又馋又懒,又怕累。我抱着你的腿哭。可是你把门关上了。你为什么还要再去荒山看我呢?为什么要为我杀了大长老呢?”   族长立住,不动了。   也不再开口了。   乌晶晶话音落下,像是支撑不住,咻一下又变回了猫。   隋离眼疾手快一把抄住她,往怀中一塞,他冷声与阿俏道:“走。”   阿俏愣愣地看了看族长,又看了看隋离,再看了看隋离怀中的乌晶晶。   她揉了下眼睛,然后飞快地跟了上去。   一只巨型王八从护城河里爬了出来。   百姓们惶恐地抬着头,伸长脖子。   眼瞧着那只王八,不,神物远去了。   那城门外只余一道红色身影。   他伫立久久,无人敢上前。   天边云色变幻。   他舔了舔唇,从嘴里尝到一点血腥味儿。   半晌,他才从喉中挤出声音:“那又如何?我孵了你数百年,方才等来你破壳。他如何比?”   说罢。   他转身而去。   仿佛只是一眨眼,众人便再见不到那道可怖的身影了。   这头的王八壳上。   乌晶晶歪歪倒倒地从隋离怀中走下来,然后又伸长了爪子去够储物袋。   隋离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解下储物袋扔给了她。   乌晶晶伸出爪子,艰难地探进袋子里。   她摸了半天。   然后气得当场又变回了人形。   乌晶晶虚虚拢着隋离的外衫坐在那里,肩头与一双腿都还露在外头。   她浑然不觉,只大为震惊地道:“我的磨牙棒还有磨爪球呢?”   隋离:“……”   乌晶晶难过得眼尾都耷下去了:“还有我的薄荷草呢?摸不到了……我不高兴,我要吸吸薄荷草。”   隋离难得有了一分心虚。   那些他以为的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似是被他扔在王府废墟中了。   这日。   大家以为恭送走了的仙长,突然返回了京中,并回到了睿王府前,将正准备重建的王府又掀了个底朝天。   然后大家就看见无数废瓦残垣飞来飞去。   俊美挺拔的白衣仙长立在那里,翻、翻垃圾?   他身边的少女,坐在大王八的身上,不高兴地道:“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第15章 大师哥的玉(修)   隋离没能从垃圾堆中翻出乌晶晶的东西。   不过转念一想,翻出来应当也不能用了,隋离便罢手了。   睿王得知这番动静,紧赶慢赶地来到了废墟前。   一听隋离要找什么。   睿王冷汗登时就下来了,颤声道:“自从仙长换了住处后,京中不少人都想着能沾一沾仙长身上的仙气也是好的。于是,于是那日废墟里留下的东西,俱都收起来,送往各处达官贵人那里去了。我这就去为仙长取回……”   这下好了,簪子没给人找到就不说了,现在连人家剩下的东西都给瓜分殆尽了。   这不得罪人吗?   睿王后悔不迭,战战兢兢地等着隋离发落。   这时候隋离却是先转过身,抬起眼,看向了王八壳上的乌晶晶。   “买新的。”他顿了下,问:“行吗?”   睿王闻声,不由跟着抬头望去。   他心里还暗暗嘀咕,这些天这位女仙长都到哪里去了呢……   乌晶晶抿着唇,不高兴地点了下头,道:“要买五个,不,十个。”   隋离:“嗯。”   乌晶晶这才懒洋洋地趴了下去:“嗯,那走叭。”   隋离纵身飞上王八壳。   睿王站在原地,还有一分恍惚。   嗯?就这样……饶过了?   他禁不住又看了看乌晶晶,是因为她吧?因着她,这位清源仙长才会如此好说话。   睿王转过身去,又悄悄扼腕了一下,他那儿子承不住这样的福分啊……   天杀的邪修啊!   巨型王八飞快往前,再度将京城甩在了身后。   乌晶晶也撑不住,又变回了一团猫。   隋离顿了片刻,还是在阿俏震惊的目光下,将乌晶晶捞起来,塞入了袖中。   阿俏欲言又止。   别闷死主子了。   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忍辱负重地咽了回去。   此后的一路上,都没能找到乌晶晶要的磨牙棒、磨爪球。   乌晶晶蔫蔫地甩着大尾巴,连多瞧隋离一眼都懒得。   隋离将她拎起来,低声问:“你原先在哪里买的?”   大不了,再走几步回头路。   他如今身上无伤,修为更精进,也不必急着归去。只消赶上论剑大会就是。   乌晶晶甩了甩尾巴,一下抽在了隋离的脸上。   乌晶晶:!   阿俏:!!!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连隋离自己都怔了下。   何曾有人胆敢这样抽他的脸?   乌晶晶舔了舔唇,忙小心翼翼地撅起屁股,轻轻地又甩了下尾巴。   这次她的尾巴毛就是轻轻挠过了隋离的面颊。   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   隋离眸光轻动,他一下按住了乌晶晶的尾巴:“痒。”   乌晶晶听他开口,就知晓他并没有生气了。   她忙又用脑袋拱了拱他的手,再蹬蹬腿儿,示意他放她下来。   隋离盯着看她多蹬了会儿腿,才把她放下来。   他的嗓音淡漠,问:“你为何这般形态,便说不了话了?”   阿俏道:“所以狐族的族人才觉得她身有缺陷啊……”   隋离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了。   阿俏又想了想,道:“主子的那些东西,可能……是族长做的吧。”   隋离一顿:“他做的?”   阿俏犹豫道:“我也只是猜的,原先主子手里有很多族长做的东西。只不过年岁一长,就都烂得差不多了。”   隋离冷淡道:“我知道了。”   随即也不再问了。   过了许久。   他方才垂下眼眸,捏住了小妖怪的耳朵尖尖,低声问:“钦天尺也可拿来磨牙,坐化灵蒲也可拿来磨爪。饶是你用万万年,也不会朽烂不堪。”   阿俏愣住了。   这两样她是听过的。   前者据说是上古道人的戒尺,一劈而下,可将灵识都打散。后者是一佛修炼制而成的蒲团,用它打坐,灵气源源不断,修为精进更快,是天然的聚灵阵。   这些……   男人都有吗?   而且,他真要拿来给乌晶晶磨牙磨爪子吗?   阿俏觉得这想法实在太过不可思议。   应当……应当只是说说罢。   没准儿等到了他的地界,这人便要翻脸无情驱他们走呢。   乌晶晶不懂,她却懂得很。修士是杀妖的。   而今既已看明白,男人就是修士没有错,他不杀她们都是好的。   阿俏垂下头,藏住了心中种种思绪。   了结了长天国的事,接下来这一路便行进很快了。   半月后。   他们通过北泽洲一处传送阵,来到了玄极洲。   一入玄极洲便全然不同了。   当地百姓见到修士,并不觉得奇怪,也不会动不动跪拜。甚至不少地方尚武成风,他们无法踏上修仙路,便竭力锻造自己的□□。   阿俏对玄极洲一点也不了解,她看了看仍在隋离袖中熟睡的乌晶晶。   她颤声问:“玄极洲有妖怪吗?”   隋离冷冷淡淡地一掀眼皮,道:“没有,只有妖兽。”   何为妖兽呢?   就是有灵识的兽类,它们身有妖气,却无法化成人形。   阿俏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所以为什么没有妖怪呢?是因为……被杀光了吗?   “那主子……”阿俏现在已经很想抱了乌晶晶,掉头就跑了。   隋离神色不变:“自然有我。”   隋离说罢,将她们暂时安置在野外,而后就自己入城去买东西了。   阿俏连忙将乌晶晶叫醒:“不如我们走罢?”   乌晶晶变回人形,慢条斯理地穿衣服,一边穿,一边问:“为什么呀?我们到玄极洲了么?”   “到了。可此地……你不觉得十分危险么?”   乌晶晶沉默片刻,道:“我小时候就想走得远远的,离狐鸣境远一些,再远一些。可是我的本事太小了,我走不了那么远。”   她左右一环顾,哪怕这里是个黑漆漆的山洞,山洞外就是杂草丛生。   但她还是坚定地道:“我喜欢这里。”   阿俏沉默了。   半晌,她才又道:“你不觉得你这夫君可怕吗?”   此时隋离正买了些符石和新的衣裳回来。   他闻声,步子一顿。   “是有些。”乌晶晶哀声叹气,“他的脸不黑了,瞧着有些冷冰冰的。”   隋离:“……”难不成还更喜欢被雷劈过的他?   “那我们就在此地住下,不跟着他往前走了,如何?”阿俏问。   隋离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漆黑眼眸中,再窥不见一点光。   乌晶晶想了想,摇头道:“不好。”   太亏了太亏了。   她在他手里已经折损无数了!起码,起码要赚回来再说呀。   哦还有,她还没有同他双修过呢。   连双修也没有,那不是婚不是白成了吗?   不成不成!   隋离踏入山洞,瞧见的便是乌晶晶将脑袋摇成拨浪鼓的模样。   隋离微微躬腰,一下扶住了乌晶晶的后颈,然后将东西丢进了她的怀中。   阿俏一见着他,顿时吓得魂都快飞了。   他听见没有?   阿俏不敢深想。   “这是什么?”乌晶晶忙低头去看。   “那块玉呢?”隋离问。   乌晶晶指了指储物袋。   隋离将先前给乌晶晶那块灵玉取了出来,然后融了符石,再将玉丢进去。   等符石融成的水都被灵玉吸收后,他方才捡出灵玉,屈指在上面画符。   等一气呵成后,他才出声道:“此物用以遮挡你身上的妖气。”   乌晶晶连连点头,伸手正要去拿。   隋离却避开她的手,道:“你先换了新的衣裳。”   乌晶晶只好乖乖去换衣裳了。   隋离便走到了洞外去等。   “好了。”乌晶晶道。   隋离转身走到她跟前,而后微微俯首,将那块灵玉拴在了她的腰间:“不要取下来。”   乌晶晶舔了舔唇:“唔。”   她有些失望。   那想来是不能拿去卖了换灵石了。   隋离不知她想法,道:“走罢,入城。”   阿俏有点着急。   她怎么办?   而这时候乌晶晶也问出了她的担忧。   乌晶晶抓住了隋离的袖子:“阿俏呢?”   隋离这才道:“你在外头等我。”   乌晶晶:“好叭。”兴许隋离又要画符了,没准儿还是什么绝不外传的符。   乌晶晶走到了洞外。   而这头阿俏觉得眼前一道光闪过,她便好似被困在了一道结界中。   隋离道:“你知晓化神期修士能听见多远以外的动静吗?”   阿俏听到这句话,登时就明白过来,她每次说男人的坏话,这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俏是当真被吓住了。   哪怕这回隋离根本没有对她动手。   隋离只说了这句话,便收起结界,往她怀中扔了一瓶丹药。   “每日吃一粒,可抑妖气。”   说罢,隋离便冷酷地转身出去了。   阿俏抓着丹药,狠狠地松了口气。   此时另一厢,伏羲宗的两名弟子骤然惊喜道:“我好像发现大师哥的气息了!”   对面御兽宗的人忙笑道:“在何方?不如一并去迎?”   这两名弟子点了点头,倒也没有推辞。   这边隋离三人刚一入城,便见有几人疾步行来。他们脚下如踏云,行进速度极快。   刚到近前,便听得他们齐声拜道:“见过大师哥!”   又一道声音插-进来:“御兽宗弟子见过隋离道君。”   那人一顿,忙又道:“道君修为又精进了?威压竟是越发可怕了!”   他们说罢,齐齐抬起头,一瞧。   隋离身旁竟然……跟着两个女子!   前者与隋离并肩而行,一身浅黄衣衫,发间簪着玉兔奔月的流苏簪子。   她眼底光华流转,面容精致得过了分。   却是比飘渺宗弟子多一分娇,比法音门弟子多一分莹润慵懒,比素心阁弟子多一分天真烂漫。   后头那个面温婉,多柔美。一眼倒不怎么觉得出众。   不不,这都不重要……   伏羲宗的弟子咽了咽口水,目瞪口呆地盯住了乌晶晶腰间那块灵玉……没记错的话,那是大师哥从二长老那处得到的奖赏吧。   怎么……怎么到她腰间了?   多年下来,伏羲宗中也没有一人能用大师哥的东西啊!   便是宗主也不能!   伏羲宗弟子忙抬起脸来,结结巴巴地问:“敢问这二位是哪门哪派的女修?”   隋离:“无门无派,你等只称乌姑娘就是了。”   御兽宗心底也忍不住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啊?   隋离出门历练一些时日,难道寻着道侣了?若是如此,那恐怕要轰动整个修真界啊。   伏羲宗不是说他一辈子也不会寻道侣吗?   御兽宗中人按住思绪,忙上前一步,道:“今日有幸遇着道君,我那师父一早便说,要送一只灵兽到道君跟前去,道君不如去挑一挑?都是上品灵兽。”   隋离颔首,却并未立即应下。   他先问伏羲宗弟子:“你们如今下榻何处?且先过去再说话。”   弟子应声,忙要领他们过去。   只是目光一转,好家伙,这下又从那貌美少女腰间,扫见了大师哥的储物袋! 第16章 四尾灵狐   伏羲宗的两名弟子回到客栈中都还有点恍惚。   这座客栈是城中专为修士设的下榻客栈。   这样免了凡人冲撞,闹出误会。   这里许多人不识得隋离,但却识得伏羲宗的牌子。因而伏羲宗两名弟子刚到,他们便已经与人主动结交上了。   而眼下再看隋离,是由他们拥簇着进门,众人心头一凌,当即便知隋离身份不凡。   “敢问是伏羲宗的哪位仙长?”有人出声。   随即其余人也纷纷起了身,向前迎去。   可见伏羲宗在修真界中的地位与威信。   而等走近了,他们才愈加感觉到此人身上的威压之重。   伏羲宗的弟子仍旧恍惚着。   还是御兽宗的人笑道:“这位是伏羲宗的首席弟子。”   众人闻声,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隋离道君!”   也是,生得他这般俊美模样,气质又极独特,伏羲宗中也只一个隋离了。   阿俏见到这般阵势,在后面顿时更是惶惶了。   这男人来头这样大吗?   伏羲宗、伏羲宗,怎么好像、好像是人间修真第一大宗的名字?   阿俏连忙去看乌晶晶。   乌晶晶倒只是轻轻眨着眼,立在隋离身侧,任众人打量,半点也不慌。   我也是见过世面的妖怪。   乌晶晶心道。   原先狐族族长大寿时,曾有方圆百里无数妖怪前来相贺。   那般场面比今日还热闹呢!   众人同隋离打了招呼,不免又仔细打量起了乌晶晶。   她不像是女修,却也不似凡人。   且生得甚是貌美……修真界中都极为难得。   正在他们暗暗猜测乌晶晶的身份,想问而又不敢问的时候,御兽宗长老从楼上缓缓下来,高声道:“隋离小友,方才得了弟子的传音符还不敢信是你来了……快快,我拿个好东西同你看!”   众人闻声,便自觉地让出了路。   只因御兽宗顾名思义,是驯化妖兽,更孵化灵兽的宗门。   修真界中人,可不敢轻易得罪了他们。就如同不敢轻易得罪炼器宗的人一样。否则将来上何处去买妖兽,又上何处得来灵兽蛋呢?   这厢隋离并没有立即应下,他先低头看了一眼乌晶晶。   见这小妖怪面上没有一丝惧意,大抵是无知者无畏。   他这才抬头道:“多谢长老相邀,走罢。”   于是他们便沿着楼梯上到了二楼,最后走到了尽头的天字号房间。   房门一推开。   便见一头巨大的紫睛火狮扑了出来,口中发出嘶吼一声,震得楼板都抖了抖。   其余修士见怪不怪,眼中只燃着羡慕和渴望的光。   “实在不好意思,可有唐突小友?”御兽宗长老说着转过身。   此时众人一呆。   只见乌晶晶已经眼疾手快,飞快地挂到隋离身上去了。   她舔了舔唇,凑在隋离耳边,可怜巴巴地问:“狮、狮子吗?”   她哆哆嗦嗦,贴住隋离的手指都是冰凉的。   见隋离迟迟没有将她扔下来……   伏羲宗弟子今日受到的冲击着实是太大了。   不,其实不止他们。   御兽宗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连这御兽宗长老都禁不住张大了嘴。   这、这是隋离从何处捡来的一个娇滴滴?   这头隋离眸光轻动,抿了下唇,这才扯开了乌晶晶的手指。   “一妖兽而已。”隋离道。   满屋的修士她不怕。   倒是怕起妖兽了。   “它是我前些日子从我师兄手中接过来的,此兽桀骜不驯,一身火苗,轻易下不得手。难驯,难驯啊……”御兽宗长老这才捡回了自己的声音。   众人此时再定睛细看。   那紫睛火狮身上,还捆了一根定身索。若不是这东西,哪里困得住它?   可即便如此。   那紫睛火狮依旧躁动不安,口中不停狂吼,几乎要跨出那道门。   “今日是怎么回事?它性情虽然糟糕,但也不像今日这样……”长老皱眉恼道。   御兽宗人居然压不住一只妖兽,难免有些引人笑话。   乌晶晶有些怕狮子。   她几乎与隋离肩并肩贴到一处去,手指还悄悄地攥了下隋离的袖口。   “它是饿了吗?”乌晶晶问。   隋离:“不是。”   语毕,隋离一步上前,释放威压。   紫睛火狮这才慢慢往后退了两步,露出了房门的入口。   御兽宗长老气得吹胡子:“倒是晓得分谁更厉害!”   说罢,他忙将人引进去,道:“我今日要给小友看的可不是它,而是另一个……”   御兽宗长老从床下摸出了一个笼子。   那笼子似是银子铸的,银光闪闪。却见里头蜷着巴掌大的一团,毛发略有稀疏,一动也不动。   没等众人细看呢。   却见那只紫睛火狮在屋中打了个转儿,然后拿脑袋拱了拱乌晶晶的腰。   吓得乌晶晶差点当场变猫。   “小友请看……”这头御兽宗长老说着话,一转头就见隋离面色冰冷,一把扣住了那定身索,将狮子脑袋高高拎起。   像是再用力些,便要叫它首身分离了。   御兽宗长老张张嘴,惊愕之下匆忙道:“这,它、它可是又做什么冒犯行径了?”   乌晶晶绕到隋离背后,定了定神,又瞧了瞧那只怒瞪着紫色眼眸的狮子,她想了想,道:“它好像不是想咬我。”她顿了顿,“那放了吧。”   万一一会儿勒死了,就要给人家赔钱了。   隋离垂下眼眸,轻轻松了手。   御兽宗长老擦了擦额上的汗,心说今日真是不容易啊。   他尴尬一笑,指着面前的笼子道:“小友看此物。”   隋离这才分了点目光过去。   “此乃四尾灵狐,正儿八经的灵兽。莫要看它模样狼狈,半死不活。只是狐狸这东西,不管是妖是灵,都记仇,性情偏激。它只是落在人手中,百般不甘,才赌气不吃不喝,于是变成了这么个模样。   “小友也知如今修真界中,灵兽多难寻吧?它若养到成年,可比金丹期修士。若再投喂以天材地宝,将来等同化神修士,也未尝不可啊!”   御兽宗长老一番话,说得伏羲宗两名弟子双眼都亮了。   灵兽确实稀缺。   小宗门中若有一只,就能感动得祷告天地了。   “那此兽……”   “我愿送给小友,只愿小友肯指点我一二。”御兽宗长老面上有一分迫切道,“我已经卡在金丹后期数年了啊!”   乌晶晶:“哎呀。”   众人一下朝她看去。   乌晶晶垂下眼尾,脆声道:“肚子疼。”   “何处疼?左腹还是右腹?”隋离一边问她,一边朝那紫睛火狮看去。   难不成是方才它那狮吼伤着了她?   乌晶晶抿了下唇。   她瞎编的,她怎么知道自己哪儿疼呢?   乌晶晶只好干巴巴地道:“都疼。”说罢,她还没忘记补上一句:“不是狮子害的。”   隋离转头与御兽宗长老道:“长老此事,不如明日再说。”说罢,他叫住一个伏羲宗弟子:“阳十,去要一间房。”   叫“阳十”的弟子,连忙去了。   阿俏见状,忙从一旁扶住了乌晶晶。   而后就这样将乌晶晶扶进了新要的屋子。   隋离紧跟着踏入,就听见乌晶晶与阿俏道:“我好些了,你出去罢。”   见他进来,乌晶晶还歪头问他:“给阿俏留屋子了吗?”   隋离步子一顿,转身看向伏羲宗弟子:“再去要一间。”   伏羲宗弟子忙不迭又去了。   阿俏有点舍不得,但她估摸着乌晶晶兴许是有话要和隋离说,这才退了出去。   等那厢伏羲宗弟子要了新房回来,却只见到门外立着个阿俏。   他们愣了愣,问:“大师哥呢?”   阿俏拉着脸,冷冷地指了指门内:“里面。”   伏羲宗弟子:?!   他们震惊地瞪大了眼,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我们且先送你去屋子里吧。”   阿俏咬牙切齿:“等等再走。”   伏羲宗弟子也只好站在了门外。   其实他们也想等寻个机会,和大师哥单独说说话。   此时门内。   隋离盯住了乌晶晶,他已经瞧出来小妖怪是装病了。   她要做什么?   乌晶晶端起茶杯,掩了掩面,低声道:“外面天有些黑了。”   隋离:“嗯。”   乌晶晶:“该歇息了。”   隋离定定地看了她两眼。   看得乌晶晶都开始怀疑自己精湛的演技是不是出了问题的时候,隋离站起了身,他道:“那便歇息吧。”   他们谁也没有拿神仙木出来。   隋离就这样躺在了客栈的床榻上,而后闭上眼,静静等着看小妖怪要做什么。   只是等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乌晶晶久久都没有动静。   就在隋离疑心自己难道猜错了的时候。   他肚皮一沉。   乌晶晶变成猫跳了上来。   然后小妖怪拿爪子艰难地扯了扯他的领子,而后把自己埋进了他的脖颈间,拱来拱去,拱了半天似乎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趴下。   那小妖怪的呼吸,几乎都吹拂到了他的脸上去。   被扫了一脸毛的隋离:“……”   装病就为了变作猫睡在他身上?   隋离正要将她扯下去,叫她不要睡在他脖颈上。   他身上顿时更沉了。   毛绒绒的触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细滑温热的皮肤。   隋离眉心一跳。   小妖怪在他身上……变回人形了?   此时乌晶晶凑拢了,嘀嘀咕咕道:“你摸摸我呀。”   隋离这下额头上的青筋都跟着蹦起来了。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乌晶晶牵住了他的耳朵,像是生怕他听不见,继续嘀嘀咕咕:“你摸摸我的毛是不是更软更舒服啊?你还没摸过我肚皮吧?可软啦~我还准许你把脸埋进我的肚皮哦。”   “我圆滚滚的,比它可爱多了!”小妖怪凶巴巴地说,“不要再养别的小狐狸了!” 第17章 叫哥哥   隋离脑中嗡一声响,有种血液都在瞬间倒流的错觉。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有点痒。   可小妖怪又迟迟没有变回猫的样子。   她让他摸她的毛,摸她的肚皮……怎么摸?   睡也装不下去了。   半晌。   隋离的喉中终于挤出了低低的一声:“嗯。”   乌晶晶没想到他没睡着。   她本来只是想趁他睡觉,悄悄在他耳边念叨几句,无意识地刻进他的脑海里。   不过她也不知道羞,这会儿还牢牢趴在他的身上,美滋滋地道了一声:“好夫君!”   而后才从他身上滚下去,与他并肩而躺。   乌晶晶确实累了,没一会儿工夫便真的睡着了,今日连一口饭也没顾上吃。   隋离却是睡不着了。   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指尖,总觉得掌中空空。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月光都洒入了屋中,隋离方才轻轻地捏住了乌晶晶的头发丝。   他捏两下便松开了。   到底不比毛绒绒来得好捏。   隋离顿了下。   方才又极轻极轻地落在了乌晶晶的面颊上,然后他冷着脸,轻轻捏了一下。   门外。   两名伏羲宗的弟子实在有些等不住了,他们忍不住问阿俏:“他们是有话要说么?”   阿俏:“可能吧。”   弟子长叹:“这都已经月上梢头了,大师哥怎么还没有出来呢?什么话要说那么久?如果是病得厉害,拿药丸给乌姑娘一吃,不就好了吗?”   阿俏也有点麻木了。   她看了看两名弟子,见他们神色艰难,倒也就不觉得自己痛苦了。   阿俏抹了把脸道:“兴许是睡下了,走罢。”   弟子:“哦,……等等,你说什么?睡下了?大师哥他、他也在此地睡下了吗?”   阿俏:“嗯。”   这两名弟子这下是真的恍惚了。   他们想敲开门问,却又不敢。于是只能拼命忍下心中的疑惑与震惊,带着阿俏去她的房间了。   第二日。   乌晶晶睡到了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屋中摆有一面铜镜。   乌晶晶打从铜镜前走过的时候,蓦地一顿。嗯?她的头发被松松散散地扎起来了,手法似是极为笨拙生疏。   用来扎头发的是一根紫色飘带,无风自动。   乌晶晶抬手摸了摸,感受到了上头的灵气涌动。   她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两眼都跟着微微眯了迷。   唔,是新夫君给她绑上的么?   乌晶晶突然觉得多几只小狐狸也没有太坏啦,这样她同他咬咬耳朵,他就会送东西给她啦。   乌晶晶忙回头去找隋离的身影,却发现他早早就出去了。   这头,隋离立在楼下,身边跟着伏羲宗弟子。   那两名伏羲宗弟子,一个名阳九,一个名阳十。   阳九有些害怕,但还是坚强地挤出了声音问隋离:“大师哥与那位乌姑娘是什么关系啊?”   隋离顿了下。   什么关系?   他看得清楚,自然算不得是夫妻,更不是道侣。   隋离淡淡道:“她救了我。”   阳九一愣,然后面露肃色道:“我知晓了,我等日后定然会同大师哥一起,报乌姑娘的恩情!”   隋离:“嗯。”   阳九还是有点抓心挠肺,他迟疑道:“那,再为大师哥要一间房吗?”   隋离顿了片刻:“嗯。”   阳九心道,那想必昨日是我们误会了。   没准儿大师哥是与那位乌姑娘在同一屋檐下论道呢?   这边正想着呢,那边乌晶晶就缓缓从楼上下来了。   她的头发随意束起,脑后飘带飞舞。   登时吸引了客栈中不少人的目光。不仅是因为乌晶晶过分美丽的面容,还因为她用来系头发的飘带……嗯那不是紫云长绫吗???   阳九阳十一眼扫过去也愣住了。   那不是大师哥的紫云长绫吗?!   但没有人在乎他们想什么。   乌晶晶三两步就走到了隋离的跟前,轻声道:“我饿了。”   阳九二人心道,乌姑娘竟还未辟谷吗?   隋离带着乌晶晶挑了张桌案坐下,而后他唤来小二,点了他店中几道蕴含灵气的菜肴。   正中乌晶晶下怀!   隋离也是后头才发觉的,乌晶晶爱吃那些什么沙沙果,又爱饮酒,为的是里头那点微薄灵气。   隋离出身大宗,自是无法理解,这点微薄灵气有何可图?   也是那日狐族族长来抢人,知晓小妖怪七岁就被逐出了族,他心下便猜测,兴许对于那时的小妖怪来说,只一点微薄灵气,也是她拼了命要抓住的,能保命的东西。   不多时,小二便将菜肴呈上来了。   众人一瞧,这些菜肴中竟有灵髓芝、无根仙草作辅料。   一株一百中品灵石的灵髓芝啊!一株一千下品灵石的无根仙草啊!   这都能让一个贫穷的散修流下羡慕嫉妒恨的泪水了。   众人还在感叹伏羲宗财大气粗,和这貌美少女身份贵重。   乌晶晶却是分不清什么灵髓芝和无根仙草的。   这些东西在北泽洲是没有的。   乌晶晶捏住筷子,想起头发上面的绑带,便甚是慷慨大方地,先夹了一筷子菜放入隋离碗中。   她正要出声说“夫君吃”,耳边却更先响起了隋离的传音:“唤我……”   唤什么?   不是夫君吗?   乌晶晶眨了眨眼。   隋离顿了下,蜷紧了手指,面上依旧漠然、高高在上,传音却是道:“唤我哥哥。”   这般传音是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   乌晶晶听罢,歪头不解,但还是应了声:“啊。”   见她如此乖巧,隋离又觉得指尖有些痒。   他一下按住了指尖。   心道小妖怪若要在玄极洲上活下来,并活得分外舒适,他要教她的东西还有很多。   第一个便先教她,不是捡回来的男子便能作夫君的。   这边乌晶晶埋头吃了两口,想起来还有阿俏呢,于是忙叫阳九帮自己去叫阿俏。   阳九还惦记着她恩人的身份,哪里会拒绝?马上就去了。   阿俏其实半点也不想和隋离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乌晶晶惦记着她便已经很好了。   她干脆称病窝在屋子里不动了。   乌晶晶听罢,只好叹息着把一桌子全干完了。   这是乌晶晶极为快活的一日了。   她从未一口气吃下这么多灵气……分外餍足。   她心道,可以更喜欢这个新夫君一些了。   “隋离小友!”御兽宗长老缓缓朝他们走来,“乌姑娘今日身子如何了?”   乌晶晶连连点头:“大好了,大好了。”   御兽宗长老笑了笑,对她这般乖巧又漂亮的少女,也甚是喜欢。   随后他才又问:“昨日那事……”   隋离:“不必了,我那洞府养不下灵兽。”   长老和周围人闻声都觉得奇怪。   心道隋离的要求未免太高了吧?   听闻伏羲宗中为他单独开辟出一琅嬛福地作洞府,十分宽阔。便是十八个元婴期修士的洞府加在一处,恐怕也不及他的大。   怎么会养不下一只灵兽呢?   此时却听乌晶晶插声道:“能再去瞧瞧那只四尾灵狐吗?”   御兽宗长老忙笑道:“自然自然!走走!”   隋离:“……”   他转头看了一眼乌晶晶,有些弄不懂这小妖怪的心思了。   昨个儿不还钻进他领子里,喊着不许再养小狐狸吗?今个儿怎么还要去看?难不成小妖怪是要他当着那四尾灵狐的面,再狠狠拒绝一次?好满足这小妖怪的面子?   “你不怕那紫睛火狮了?”隋离淡淡问道。   乌晶晶摇了摇头:“不怕不怕,后来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乌晶晶凑在他的耳边,与他挨得极近。   周围人见状面露震惊之色,自觉地关闭了灵识,免得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隋离:“……”   他却也不好推开她。免得小妖怪又趴在他胸口,牵着他的耳朵喊不许。   隋离的思绪飞散了些。   而后只听得乌晶晶悄声道:“那头狮子是发-情了,它拱我,是想要求我同它相好呢。它又不是要吃我,我自然不怕了。”   隋离额上青筋一跳:“…………”   那边御兽宗长老猝不及防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这好好的长凳怎么就碎了呢?   我感觉隋离小友好像朝我弹了一缕灵力。   他好像想打我。   可我找不到证据。 第18章 不知羞耻的人类   “将长老扶起来。”隋离道。   阳九闻声,忙将御兽宗长老扶了起来。   御兽宗长老心道,果真是我的错觉吧?隋离小友怎会对我出手呢?这也没有缘故啊!   此时隋离却也正与乌晶晶传音道:“胡说八道什么?”   乌晶晶:?   乌晶晶趴在他的耳边:“我没有胡说八道啊,它本来是想拱我屁股,可是拱歪了……”   隋离听不下去了。   他盯住了替换到御兽宗长老屁股底下的那条新长凳。   隋离传音:“你怎么知晓它是……”他顿了下,才挤出了那两个字:“发-情?”   这小妖怪说起这样的话来,倒是半点不作遮掩,也不脸红。   乌晶晶:“我自然知道啊!我是兽,它也是兽。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了!”   隋离:“……”   隋离将目光从长凳移到了御兽宗长老的脸上,他道:“不如请长老将灵兽带下来,请道友们一同鉴赏?”   众人听到这里,当然欢欣不已了。   如今灵兽珍稀,有些散修和小宗门出来的修士,这辈子也未必能再见一回灵兽呢。   御兽宗长老没有推拒,还高高兴兴地站起了身,点头应道:“小友此提议我看极好!我这就去将它带下来!”   等众人见识了四尾灵狐,自然也就知晓他赠与隋离的礼物有多么贵重。   这其实也是在抬高他的脸面。   而有隋离坐镇,自然也没什么人敢生歹心。   御兽宗长老很快便亲自拎着那笼子下来了。   只是里头那只灵狐瞧着更蔫吧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众人也能感知到它身上与众不同的灵气。   “这便是灵兽?”   “瞧上去很小,应当还未成年吧?”   御兽宗长老听着周围议论声,忍不住面露笑容。   但等转头一看,隋离坐在那里,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有点担心了。   御兽宗长老想来想去,最后干脆看向了乌晶晶,笑问道:“乌姑娘喜欢吗?”   他算是看清楚了,这位乌姑娘的话,没准儿隋离小友还能听上那么两句。   乌晶晶:?   问她吗?   乌晶晶:“不喜欢。”   御兽宗长老一噎,又问:“你瞧它不可爱吗?”   乌晶晶:“不可爱。”   御兽宗长老就想不通了,为什么在修真界中有一天连灵兽也送不出去了?   他张张嘴,想要说可它十分强大啊。   这边乌晶晶更先地开了口,她道:“不过瞧着很是可怜,脏兮兮的,毛都打绺儿啦。”   隋离缓缓眨了下眼,看向了乌晶晶。   是想起自己小时候了吗?   “哎哎哎动了!”御兽宗弟子惊呼了一声。   那笼子里一动不动好像死了的灵狐,突然翻了个身,把脸对准了乌晶晶,把屁股对准了御兽宗长老。   而后它死死盯住了乌晶晶。   竟敢讥讽本尊可怜?还敢嘲本尊毛都打绺儿了?   无人知这灵狐心中所想。   四周人还惊叹于它能动弹。   御兽宗人是在一处秘境发现它的。   当时的御兽宗宗主猜测恐是它的母亲因什么意外死了,这才留下未成年的灵狐,让他们捡了个漏。   他们哪里知晓,那处秘境连着一座上古洞府,乃是妖族之主尸骸长眠之所。   他们捡到的哪里是什么四尾灵狐?   是借法宝从头塑肉身的妖王容夷。   妖王何其尊贵?哪里忍受得了这些修士将它作灵兽养?   它宁愿饿死再重开一回,也不想为他们所驱使!除了要陪伴他们上战场外,还要被修士当作坐骑!   他宁死不受辱!   这时候少女脆甜的声音响起:“它一定是饿了吧?”   御兽宗长老叹气道:“它什么也不吃。”   乌晶晶想了想道:“先试试呀。”她问:“有萝卜吗?”   萝卜?   灵狐会吃这玩意儿?   众人傻了眼。   隋离从未养过灵兽,也不知灵兽该吃什么,不过狐狸吃肉,就算吃素,也应当是吃那些有灵气的植物。   隋离一顿,不由又看了看乌晶晶。   小妖怪饿的时候,吃的就是萝卜吗?   隋离低声道:“拿萝卜来试试吧。”   店小二也只好依言找萝卜去了。   那还是从马的伙食里抠出来的。   “乌姑娘。”小二将萝卜递了过来。   乌晶晶拿在手里,先问阳九借了他的剑,然后把萝卜绑在上头,这才送到灵狐嘴边。   跟喂驴一样。   容夷:“……”   乌晶晶低声道:“萝卜可好吃了,很脆,带一点清甜,水分还足,咬一口,水意就盈满口腔了,又解渴又解饿。”   修士境界到家的多已辟谷,就算是未到家的,也很少再享用俗世的食物了。这在他们看来,俗世的食物吃得越多,便越说明未能斩断红尘,不是个好修士!   但此时,他们听得舌头都止不住地往外分泌了点口水。   萝卜……真这么好吃吗?   容夷也不曾吃过。   他已经饿了足足三个月了……   身体想要活下去的本能驱使着他靠近了那根萝卜。   当真这样好吃吗?   竟比琼浆仙露还要美味?   “它流口水了。”乌晶晶道。   容夷登时羞恼至极,恨不能立时掐断这小姑娘的脖子。   乌晶晶垂首看他。   少女面容精致又天真,不似凡间人。   她道:“吃一口就不会流口水了。”   容夷听到此处,忍辱负重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下去……   此物不含一丝灵气,可这凡尘俗世的食物,咬下去当真是水当当的,又脆又清甜,带着一点几乎可以忽略的呛辣。   容夷一下整只狐都清醒过来了。   而后他便听得周围修士惊奇道:“真是怪了,灵草仙植它不吃,却偏吃萝卜。”   容夷无语。   傻逼。   那是因为本尊着实饿得久了,今日倒也不想从头再死一回了,还是应当早日回到当年至尊之位,将你修士统统血祭我当年尸骸!   这边御兽宗长老狠狠松了口气,笑道:“看来它与乌姑娘有缘啊,不如乌姑娘养它得了!”   隋离心道只怕要让他失望了。   隋离抿了下唇,正待一字一句地拒绝,叫乌晶晶听个清楚。却见乌晶晶爽快地一点头:“好呀。”   点完头,她又想起了什么,忙转头去看隋离:“我们养,好吗?”   隋离:“……”   不是不许养别的小狐狸吗?   御兽宗长老生怕送不出去,此时倒也不容许他们反悔了,飞快地道:“好好!它在我手中也只会活活饿死,今后就交由乌姑娘和隋离小友了!”   他说完,便热切地盯住了隋离,像是恨不能立时与隋离论道交流,好破他瓶颈。   隋离此时只觉自己仿佛是乌晶晶的家长。   这小妖怪的心思变化太快了。   他压下心中的那一点微妙的不快,应了声:“那便多谢长老了。”   拿了灵兽后,乌晶晶便高高兴兴地拎着笼子上楼去了。   御兽宗长老也转头去准备些驯兽之物,届时好一并送给隋离。   众人也只好遗憾散去。   心道那灵兽若长成,不知该是什么风采。   隋离上了楼,叫住御兽宗长老。   他蓦地想起一事,问:“那灵狐是公是母?”   御兽宗长老道:“公的!”   隋离:“……”心底那点微妙的不快,似乎变得更加微妙了。   御兽宗长老晓得隋离不近女色,没准儿连母兽都懒得挨一下。所以发现这灵兽是公的后,他便高高兴兴地准备着要往伏羲宗送了。   这路上碰见隋离,乃是天意啊!   只是隋离小友为何瞧上去,似乎并不高兴呢?   御兽宗长老眼看着隋离冷冷转身,进了乌晶晶的屋子。   这边门一关,隋离便冷声问:“今日怎么改主意了?”   乌晶晶怎么能养一只公狐狸?   尤其是前有那紫睛火狮求偶,而今哪怕是来个未成年公狐狸,也叫隋离觉得胸中气血翻涌。   那厢乌晶晶却浑然不觉他的不快。   她转过头来,分外无辜。   更甚至指着那灵狐,欢欢喜喜道:“我想过啦,我不同小狐狸计较。”她眨眨眼,像是在说我大度吧?   隋离不想说话。   乌晶晶又道:“而且我是狐狸,它也是狐狸,若我给夫……”她顿了顿,依着他教的改口道:“若我给哥哥生崽的话,没准儿也是生只小狐狸呀。哥哥,以后就当它是我们的崽崽不好吗?”   隋离身形一僵,浑身血液奔腾而去,他蓦地攥紧了手指。   生……崽?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妖王容夷也是眼前一黑。   本尊堂堂妖族之主要给人当儿子???   你还口口声声一边唤“哥哥”一边要给他生崽,人类已不知羞耻到这等地步了吗?! 第19章 《御兽三则》   隋离在那里僵直地站了半刻钟, 他觉得对小妖怪的教育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他缓步走到桌旁,将笼子拎下来扔到一旁去,还给上了个禁制。   妖王此时满口脏话, 奈何骂不出。   当然也无人关心他的心情就是了。   隋离在乌晶晶跟前坐下, 嗓音更冷道:“日后不得随意同人说要给他生崽, 知道吗?”   乌晶晶迷惑:“也没有很随意啊, 我只同你说啊。”   隋离按住桌面的指尖登时用了点力气。   他顿了片刻,方才又道:“我也不成。”   乌晶晶:“哦。那不说便不说吧。”反正已经白捡一个崽了。   听人家说生崽很痛的。   不生更妙啦!   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也能走得更快呀!   听她应得这样痛快, 隋离又禁不住沉默了片刻。   “……也不许随意叫别人来摸你。”隋离沉声道。   乌晶晶更迷惑了:“没有别人,只有你啊。”   隋离一顿。   他觉得自己不大对劲,胸腔中似是有什么砰砰要撞破出来似的。   小妖怪望着他的目光赤诚又明亮,口吻天真又烂漫。   他喉头紧了紧, 教育几乎进行不下去。   但为了让小妖怪更好地融入玄极洲,隋离还是继续往下道:“以后都莫要再唤我‘夫君’了。”   小妖怪连连点头, 她已经记得牢牢的了。   她住在荒山的时候,曾经去山脚下的城镇听过墙角。   城镇里有个何老爷。   何老爷有个小老婆长得很像狐狸精,乌晶晶先前还以为她是自己的亲戚。   她趴墙角, 对着院子里的大鸡腿流口水的时候,就听见何老爷嘿嘿一笑, 对他的小老婆道:“莫叫我夫君, 叫我声爹听听。”   乌晶晶觉得, 应该差不多就是一回事吧。   隋离道:“并非是从路上随意捡一个男人回家, 便能作夫君了。”   乌晶晶忙反驳道:“我觉得也没有很随意呀,我和阿俏抬你回去的时候, 花了好多力气呢。”   隋离:“……”   隋离:“你可知两人若要成婚, 须得先见过双方长辈, 长辈点头后,再备聘礼嫁妆,如此才能成婚。”   乌晶晶点点头道:“我知道。”“可是我没有爹妈。”   隋离:“……”   乌晶晶还是很聪明的,这会儿忙道:“那我们要去见你的师父吗?”   见是要见的。   但隋离是为解决她身上的问题。   隋离盯着她,语气肃穆些许,出声道:“你不是一只狐狸你知道吗?”   乌晶晶神色平静,倒也没有什么伤心的表情,她道:“我知道,我早早就被开除狐籍了……”   “不是因为你只有一条尾巴,是因为你是一只猫。”隋离打断了她的话。   乌晶晶:?   乌晶晶:???   乌晶晶用力地抿了下唇,纠正道:“不是的,我是狐狸,我不是猫。”   隋离还想再开口。   但是小妖怪眼圈儿已经红了。   她盯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却已经足够有控诉的意味了。   隋离很快反应过来,乌晶晶为什么不愿意做猫。   如果发现自己从来不是狐狸,那狐族对她的一切驱逐、为难、欺辱的行为,不就是合理的了吗?   本来就是异族,曾经对狐族恋恋不舍的恳求,也就变得可笑起来了。   “我今日不想同你说话了,你走吧。”乌晶晶说完,就钻进了被子里。   隋离觉得心上好似被谁不轻不重地揉了下。   他没有再出声,起身就往外走。   小妖怪连生气的时候,也只会说“我不想同你说话了”,甚至还要在前面加一个期限。   “今日”。   只今日不想同你说话了。   隋离目光闪动,回过神来时,他突然一顿,然后转过身,疾步走回到乌晶晶的屋子门外,推门而入。   乌晶晶好像更生气了。   一个转身,把屁股对准了他。   隋离忍住了指尖传来的,想要掐一掐她面颊的欲-望。   他弯腰将笼子拎起来,这才又转身出去。   不能留这东西单独在乌晶晶的屋子里。   这是公狐狸。   隋离将灵狐放在屋中后便出去了。   御兽宗长老等他许久,见他出来,心下欢欣不已,但又不好出声催促他,便只在他跟前站着,搓了搓手,准备同他说御兽之道……   隋离却是更先开了口:“长老不是想要与我论道吗?”   御兽宗长老心下一喜,忙道:“小友此时得空?”   “得空。”   客栈中修士只能羡慕不已地目送着他们远去。   隋离这一去,便是足足一天一夜。   乌晶晶睡了一觉起来,他都还没回来。   她找了找,又没找到自己的崽,只好去寻阿俏了。   这两天下来,阿俏多少适应些了,没那么怕这里环伺的修士了。   见到乌晶晶,她就更是觉得心下放松了不少。   乌晶晶同她说这两日发生的事,道:“我与夫君有了一个崽!”   阿俏震惊到简直当场不能自理。   阿俏:“你们……你们何时……不,不对,便是昨日双修,也没有今日就有崽的道理啊!”   乌晶晶:?   乌晶晶:“原来要双修才能有崽吗?”   阿俏:“不然?”   乌晶晶:“我们的崽是别人送的。”   阿俏麻了麻,心说玄极洲还能拐卖人口?   “待你见着就知道了。”乌晶晶说到此处,一顿,低声问:“昨日我让夫君不要同我说话,然后就再也没见到他了,他不会是生气了罢?”   阿俏心道,若是这样就生气了,那咱们便包袱一打,先走为上它不好吗?   另一厢。   隋离终于与御兽宗长老结束了一天一夜的论道。   御兽宗长老意犹未尽,忍不住道:“难怪人人都道隋离小友是修真天才,若有机会,能邀小友入御兽宗传道……”   隋离打断他道:“长老近日恐有突破,何不早日回御兽宗?”   “只怕半途突破,恐无人护法。”御兽宗长老忧心道。   隋离:“客栈中住有逍遥门的修士,长老何不问他们借几道符,再问自在谷的修士借一样赶路法宝,不出十日便能抵达御兽宗。贵宗宗主坐镇,自可助长老一举突破金丹期。”   “小友说得不错!我这就走!”   隋离掀了掀眼皮,淡淡道:“长老莫要忘了将那紫睛火狮一并带上,途中也是个护卫。”   “对对……”御兽宗长老再等不得,火急火燎地就走了。   留下隋离这才不急不忙地往客栈走,途中路过专供给修士的铺子,他还用东西换了一匣子上品灵石。   隋离回到客栈时,御兽宗长老已经走了。   只留下几个弟子,将长老手书的《御兽三则》,交给了隋离。   隋离淡淡扫了一眼封皮,接过来,心道,能御兽,能御得住那小妖怪么?   他本要将书交给阳九带回伏羲宗,给宗门里的灵兽用。   但捏着封皮他迟疑半刻,还是收入了袖中。   客栈中还在议论御兽宗长老为何走得那样匆忙。   “咱们也闲不住几日了,论剑大会在即,只看隋离道君何时启程了。”   隋离从他们身旁走过,径直上到二楼,来到乌晶晶门外,叩三声门。   却没有动静。   隋离推门进去,才发现里面没有人在。   隋离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小妖怪气性这样大吗?还在生气难过?   隋离转过身,却见乌晶晶正从走廊那一头走来。   还不等他有动作,乌晶晶便双眼一亮,一路飞奔,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隋离僵了下,但很快就放松了。   小妖怪黏他黏得多了,自然也就习惯些了。   他压住了抚她长发的冲动,将灵石匣子塞入了乌晶晶的怀中。   他心道,小妖怪不似狐狸那样记仇,甚好。   乌晶晶在他怀里悄悄歪过头,连忙将匣子掀起一个缝儿来,里头灵石的光芒几乎要将她双眼都闪瞎。   乌晶晶高兴得差点当场笑出声。   太好了!   他没有生我的气!我能同他好一辈子!!!   那厢阿俏与阳九、阳十一并顺着楼梯上来,乍见这一幕,三人都是一愣。   隋离也瞧见了他们,他这才拎住小妖怪的后颈皮,将人往外推了推。   阳九结巴了一下:“大、大师哥,我们该启程了……”   隋离:“嗯。”   阳十躬身道:“宗门的信。”说罢,双手递上了。   隋离接过去,拆开来,只粗略扫一眼,那封信便化作了灰烬。   隋离低声道:“我知晓了。”   信中先是问他安好,而后才是说明此次论剑大会,其实是为了召集各大宗门,共议大事。   什么大事呢?   镇妖大阵,松动了。且人间有了魔族活动的迹象。这对修真界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阳九二人似乎也有耳闻,忙与隋离道:“在大师哥失踪的这些日子里,有许多妖物、魔物,披了人皮,化作人形,冒充人修。半月前,如月宗的一位长老就被人发现,竟是一头豺狼变的。等找到那长老时,早只剩下一具骸骨了!”   阳十咬牙骂道:“这些该死的妖怪!”   隋离眼皮一跳,本能地往乌晶晶扫了一眼。   小妖怪抱着匣子欢欢喜喜,还拿了拳头大的灵石出来给阿俏看,全然没注意到这边的对话。   半晌。   隋离道:“伏羲宗是第一大宗,作为宗门中弟子,说话自当礼貌客气些,莫要叫外人以为伏羲宗风气粗鲁不堪。”   阳十愣了愣,犹犹豫豫地又不可思议地改口道:“那……这些长得怪好看又诡计多端该早日升天的妖怪?”   阳十说完自己就沉默了。   这确实不像是骂的话了。   倒像是多少有点阴间的祝福。   要知道升天在修真界确实是祝福呢。   ……   御兽宗长老走的这天,隋离几人便也立即启程赶往论剑大会了。   此地离着不远,过去也就几日的功夫。   那只灵狐也一起被拎上了。   容夷还想宁死不屈一下,坚决不做人类修士的儿子。   但乌晶晶哪管他死不死呢。   乌晶晶嘴里咬着灵草,喂给容夷的却还是萝卜,千篇一律的萝卜。吃一次两次,也还新鲜。吃多了,容夷就有些愤怒了。   本尊妖族之主,就只配吃这个???   这具灵狐幼崽的躯体还净他妈的不争气,就会望着乌晶晶嘴边的灵草流口水。   但只要他盯着乌晶晶的嘴看久了,旁边伏羲宗那个冷冰冰的男人,还会用毛骨悚然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   一度让容夷怀疑,这人类修士是越发没有道德了,连灵兽都想扒了皮吃肉了。   容夷从没想过,他复出的第一条路,会走得如此的艰辛与折磨!   他占据灵兽的躯体,本来是想直接偷修士的家。   现在……偷个锤子。   他人都要没了。   终于,他们来到了论剑大会举办的武陵镇。   乌晶晶与隋离走在一处,低声道:“晚上给它洗个澡吧,它脏死了,一点都不爱干净,不像我一样。”后面几个字,乌晶晶重重地强调了一下。   容夷感觉到了被羞辱。   隋离扫了灵狐一眼:“是很脏。”   乌晶晶叹气道:“我本来还想抱着它睡觉的。”   隋离步子一顿:“抱着它睡觉?”   乌晶晶:“唔,狐狸毛抱着可暖和了,我小时候……”乌晶晶蓦地打住了,生硬地截掉了后面的话。   是小时候抱着狐族族长睡过觉?   隋离面无表情地道:“嗯,扒了狐狸皮做毛裘,一样的暖。”   乌晶晶:???   阿俏:!!!   我就说这个男人可怕吧?!   容夷心里也感觉到很艹。   这个男人真的是修士吗?   他妈的修士比本尊还狠辣不讲道德?   “你要是怕冷的话……”隋离起了个头。   乌晶晶连连摇头:“也没有很冷。”   隋离抬头看了一眼远方隐在云雾间的雪山,道:“武陵镇挨着风起雪山,是容易觉得冷。”   他们话说到这里,那厢便有无数修士迎了过来。   “隋离道君,许久不见!”   “见过道君。”   “烦请道君代我向羿升道尊问好。”   众人纷纷出声,比在客栈中的阵仗还要大得多。   修真界中多是俊男美女,只有少数修士,或是因修为不够精进才显了老态、丑容,又或是有些修士本就癖好独特,才会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些。   但纵使是在这么多人之中,隋离也依旧是那个气质最为卓绝出尘的。   大家早就习惯了。   隋离道君,便如巍峨山崖之上,最顶端的那一捧雪。   只是今日……   这些人悄然扫过乌晶晶,在心中暗暗猜测着她的身份。   这些大宗门的人大都矜持,见隋离不主动提,便也不好主动问乌晶晶身份。   等彼此招呼过后,便先往各自的下榻处去了。   阳九这才在后面,低声同乌晶晶介绍起方才那些人,分别是来自什么宗门。   他们没往前头走几步。   就遇上了素心阁的女修,她们个个面覆白纱,从天而降时,还有花瓣落下。   其中一名女修,个头稍矮,她一把抓住了前头人的袖子,道:“师姐,那是什么人?”   师姐头也不回地道:“伏羲宗的人你也不认识?”   女修愣了愣:“伏羲宗?”   师姐皱眉,但想到她是新来的,这才又耐心道:“修真第一大宗的名号你不曾听过吗?伏羲宗宗主,曾一掌打死阿修罗王……这也算不得什么。最有名还当属隋离道君,便是他……瞧见了吗?”   “相传他是清源仙君的转世,而今是修真界中独一无二的天才。”   “仙君转世?”女修愣了愣。   然后她蓦地笑了。   她抬眸再望向隋离和他身旁的乌晶晶,她的眼底竟然展露了一分媚意。   她是玉菱。   半月前叛出族去,而后被妖族带到了玄极洲,杀了一名年纪小的女修,顶了她的皮,入了素心阁。   如今她叫柳雨。   旁人不知她心中所想,师姐还在同她道:“是啊,仙君转世。便是剑宗中那位声名赫赫的戈夜星,金禅宗那位出生便身负功德金光的无相子,还有离火岛上的俞岛主,也不及他半分……”   玉菱入素心阁这些日子,也差不多听闻过这些名字。   素心阁女修本身并不算厉害,但却常常能与厉害的修士结为道侣。戈夜星、无相子这些人……便常是她们挂在嘴边的名字。   玉菱忍不住问:“为何?仙君转世便这样了不得吗?”   师姐沉默了下,道:“我也说不清楚。其实古籍中与清源仙君有关的记载甚少,只说他……他的名字三界谁人听了,都要胆寒。是他一手撑起了天,布下了通天梯……”   玉菱越听越觉得惊骇。   怎么可能?   乌晶晶随意找来的新夫君来头竟然这样可怕?乌晶晶哪里来的这样的运气?   玉菱咬了下唇,心道,不过那又何妨?   若身份越是贵重,自然越是瞧不上乌晶晶。   乌晶晶是妖啊。   只怕届时会在他手下,遍体鳞伤,死无全尸。   玉菱轻轻舒了口气,觉得心头好受多了。   她与师姐一并前行,很快便与法音门的女修士一处说话去了。   法音门,说白了,其实更像是一个尼姑庵。   她们与素心阁截然不同。   她们从不与修士结道侣,若有人结了道侣,当即便会被逐出门。   玉菱与她们说不到一处去,便只挑了个角落坐。   不过她这一瞧,倒是又从法音门中,瞧见了一只妖。   她们在妖族中见过。   玉菱心中惊骇。   心道妖族在这些修士当中,究竟已经布下多少人了?   惊骇过后,她又忍不住感觉到欢喜。   妖族势大。   哪里是狐族能比的呢?   她将在妖族的庇佑与带领下,杀了乌晶晶!将来再回到狐族,她也做个族长也未尝不可。   被玉菱发现的那只妖,也正在瞧隋离和乌晶晶。   她没想到自己当初随便顶替的一个女修士,竟然是法音门的人,害她接近不了更多的男修。逼着妖精清心寡欲,那不是要命吗?   等见到隋离后,她便心中念头起了。   若能潜伏在伏羲宗首席弟子隋离的身边,妖族将如何奖赏她?   她扫来扫去,最后盯住了乌晶晶。   便顶了少女的皮好了。   正巧,这少女的皮好生美丽啊……   这厢。   只听得引路的人一声“到了”。   乌晶晶抬头望去,便见无数座小小岛屿,浮动在半空中。   这些空中岛上都修筑了宅子。   每一座岛,便分别是一个宗门下榻的住所。   其中便以伏羲宗的岛体最为庞大。   其余宗门便只能围绕在它四周。   气派非常!   乌晶晶都倍觉震撼,忙问:“这是你家吗?”   隋离:“只是暂住些时日罢了。”   他说罢,转头问:“伏羲宗的其余弟子可到了?”   一旁的人忙道:“回道君,伏羲宗的三长老已经领着宗门弟子入住宅中了。”   那就不能带乌晶晶上去了。   伏羲宗的人一住进去,就会立刻在四周布下禁制。尤其近来妖魔四下活动,那些禁制恐怕正是针对妖魔的。   隋离道:“你且先在客栈中等我。”   乌晶晶是很好说话的,当即就点了头。   隋离正要乘风起,但突地他又顿住了,并叫住了阳九道:“我记得你储物袋中有一金光罩?”   阳九愣愣道:“是,是有。”   隋离:“给我。”   阳九忙从自己储物袋掏了出来,隋离接过去,转手便给了乌晶晶。   隋离问阳九:“口诀?”   阳九也顾不上发愣,赶紧又把口诀传音给了乌晶晶。   隋离:“去罢。”   引路人心底忍不住犯嘀咕,心道这位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   此时阳十还补充了一句道:“要最好的客栈!要天字房!两位姑娘两间房!晓得吗?”   引路人赶紧应了。   只是心底忍不住更加好奇了。伏羲宗弟子都这样对待的人物……到底什么来头?   他倒是没有往隋离的道侣这方面去想。   毕竟谁都知晓,隋离是打定主意要寡到飞升的。   乌晶晶被带着到了客栈,才想起来她和隋离的崽忘拿了。   这边隋离将灵狐拎在手中,乘风而起,而后缓缓落在了这座空中岛上。   随着他落地,地面上登时亮起了一道白光。   面前紧闭的门随之也开了。   三长老领着众弟子疾步而来,面色激动:“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隋离微一躬身,见过了三长老,然后才跟着进了门。   三长老一边走一边问他:“你手里拎的什么?”   隋离:“……”倒忘了这东西了。若非是御兽宗送的,他一早丢了。   阳九在旁边道:“是大师哥的灵兽。”   三长老惊异不已:“你从不肯养灵兽的。”他顿了下,又笑道:“养只灵兽也好,省了许多事。”   他方才说到这里,便听得隋离道:“等等。”   三长老忙停下了脚步,顺着隋离的目光望去。   那是一个荷花池。   只是伏羲宗中人都是修炼狂人,初到此地,便将那荷花都拔了拿去炼制丹药了。此后无人打理。于是那池底也就只剩下堆积的淤泥了,和一点池水了。   隋离拎着笼子走了过去,打开了笼门。   三长老心下疑惑,问道:“师侄这是作甚?这池子中的荷花已经拔没了,没东西能喂师侄的灵兽了……师侄?!”   三长老的话音陡然拔高。   因为只见隋离拎住那灵兽,打了个禁锢咒上去,然后将灵兽按入了泥土中。   左滚三圈儿,右滚三圈儿。   随后隋离将它拎起来,端详一眼道:“更脏了。”   他将脏得更彻底的灵狐塞入笼中,交给一旁的阳十拿着。   阳十震惊地咽了咽口水。   这、这是为了让乌姑娘冷的时候,不要抱着它睡觉……吗?   三长老也很震惊。   他看了看隋离袖中露出来的《御兽三则》一角封皮,他问:“师侄是不是还不曾翻阅过它啊?”   容夷就更震惊了。   受此奇耻大辱……   隋离我草你全家!我睡你老婆! 第20章 她是妖!   乌晶晶入住的这家客栈叫做“欢喜客栈”。   不少散修, 和那些小门小派出身的修士,就住在此地。   这引路人应当是有几分面子在的,他一进门, 便轻松要了两间天字房。   一时引得周围人惊奇地望了过来。   “那是什么门派的女修?好生貌美。”有人低声问。   玉菱方才跨入客栈中, 闻声心下讥讽。   什么女修?   女妖罢了。   玉菱思绪一顿, 陡然生出了一计。   如果在这论剑大会上, 戳穿了乌晶晶的真实身份……周围修士众多,一人一掌也能将她活活打碎了。   她眼瞧着乌晶晶上了楼,身影消失不见, 这才收回了目光。   只是还得想个法子,先把自己摘出去才是。   玉菱心道。   这客栈也兼酒馆之责。   不多时,只听得耳边有人惊呼一声:“金禅宗和剑宗的人来了……”   素心阁的女修忙转头望了过去。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玉菱。   剑宗来的俱是年轻一辈的修士,他们个个腰间佩剑, 气势凌厉。   而金禅宗,则是多个穿着素布麻衣的少年。其中一个最为亮眼的, 却是他那身后浮动的,肉眼可见的金光。   他便是那出生就身负功德金光的无相子了。   “怎么不见戈夜星?”有人又问。   “想是与俞岛主论道去了。”旁边的人答道。   玉菱听着周边的议论声,抬头默默地打量着金禅宗的无相子。   此人生得十七八的少年模样, 面容秀丽,眉心微微隆起, 有一分慈悲相。手中捏的那串佛珠, 散发着莹润光泽, 一看便觉得灵气逼人。   他与剑宗的人走在一处, 活像是要去度剑宗的。   “若与他双修,能分走他身上的功德金光吗?”玉菱悄声问素心阁的人。   素心阁的师姐并未斥她放浪, 只淡淡道:“许多人都好奇, 只是谁也近不得他的身。”   玉菱:“因为他是和尚?”   师姐摇头:“是因为不是谁都承受得住这道金光的, 若是走得近了,普通人便会有灼烧的痛感。”   玉菱听罢,只好放弃了心中的蠢蠢欲动。   只是一面忍不住念叨,乌晶晶怎么就那么好的运气?能搭上伏羲宗的隋离呢?   金禅宗的人与剑宗的人熟识,他们坐在一处谈了会儿天。   等到有人来报:“师哥回来了。”   他们才散去。   “是不是戈夜星回来了?”   “是吧。”   客栈中低低议论几句,便又转头议论别的去了。   这厢引路人留下了一枚铃铛,又叫店小二拿了吃的、用的、喝的来,然后才从乌晶晶的屋子里退出去。   这家客栈与先前住的不一样,要气派许多,屋中设施也一应俱全。   乌晶晶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从桌案上摸过一只饼,将大半个身子都趴在了窗边。   就这样一边咬着饼,一边从客栈最好的位置朝下望去,将街景与远处的雪山尽收眼底。   戈夜星与离火岛的俞岛主,并肩而行,走在街道上。   旁人自觉离了三丈远,不敢走得近了。   只因为这二人,前者是剑修,通身萦绕的气,都如利刃一般。   后者修炼的功法特殊,加上修真界中多有传闻说他喜怒无常,大家就更不敢往上挨了。   “近来妖邪作乱,离火岛上可有异样?”戈夜星出声问道。   只是却没有听见俞岛主回应的声音。   戈夜星步子一顿,侧身看去,才发现俞岛主停住了脚步,正抬着头,在向上看什么?   戈夜星不由也抬起了头。   一个少女趴在窗口……在吃饼?   戈夜星二人在看乌晶晶的时候,乌晶晶也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   乌晶晶不识得他们是谁。   只见左边一个眉宇轩昂,正气凛然,满面的少年意气。   右边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看不见人脸,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太可怕了!   乌晶晶舔了舔唇,觉得嘴里有点发干。   他们不会是……瞧出来……我是妖怪了吧?   乌晶晶赶紧缩回去,飞快地把窗户“啪”一下关上了。   楼下的戈夜星一顿,问:“俞岛主认识她?”   戴着白色面具的俞岛主应了声:“嗯。”   戈夜星道:“从前不曾见过,是个散修?嗯,灵力还有些低微。”   “走罢。”俞岛主道。   戈夜星见他不提叙旧的事,那多半就只是点头之交罢了,于是也不多说,只与他一并前行。   等到了各宗下榻的空中岛,戈夜星飞身落在了剑宗的地盘上。而俞岛主却没有动,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便又返身回客栈了。   客栈小二没想到那位神秘的离火岛岛主,竟然要入住客栈,惊骇地多问了两遍,才恍惚地将钥匙递给了他。   这位俞岛主入住了与乌晶晶相隔四间房的另一天字房。   因他的关系,客栈中的议论声都轻了许多。   这厢乌晶晶吃饱喝足后,也不怎么挂念隋离。   她抓着被子滚了三圈儿,把自己滚紧了,才不觉得冷了。   若是能变回原形睡,就暖和多了。   乌晶晶迷迷糊糊地想。   月上梢头。   一只手悄然按上了乌晶晶的房门。   这是白日里,那只盯上了乌晶晶的妖。   她已经穿腻了法音门的皮。   她现在要为自己换一张新的了……   她脑中闪过乌晶晶的容貌模样,便愈加心痒难耐。   客栈的走廊里点着灯火。   橘黄色的灯火摇摇晃晃地落下来,她立在那门前,瞧着是个身形纤细修长的年轻女子,只是随着她伸出手去。   那影子上却蔓延出了利爪。   她雪白的手指扣住门锁。   那影子里的利爪也扣住了门锁。   只听得极轻的一声“啪嚓”,门锁被生生划开了。   根本没人会想到,妖怪胆敢在众多修士的地盘行事。   女子勾唇一笑。   她很快便潜入了屋中,同时将手中捧着香粉吹散。   这东西是专克修士的。   吸入后,难以调动真元,只剩点灵气不成气候。   谁晓得那床榻上的人影突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夫君?”   说罢。   她又改了下口:“阿俏吗?”   她竟有夫君?她夫君是谁?   女子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心道莫不是隋离吧?那可真是太好了……   女子绕过屏风,缓缓接近床榻,将手中剩余的香粉也吹散了。   终于,她来到了床榻前,与少女四目相对。   乌晶晶:?   这谁?   月光下,乌晶晶的面容愈见精致。   女子微微笑了下。   “……你是妖?”乌晶晶鼻子抽动了下。   她闻见妖气了。   女子半点也不慌乱,反而还点了点头,应道:“是啊。”   而后,她的纤纤十指变成了尖利的爪子。   她抬起爪子,按住自己的头顶,便开始往下扒皮,露出一点红红白白的组织。   乌晶晶:“呕。”   乌晶晶:“你好恶心,呕。”   女子:“……”   这少女竟然不怕吗?   女子咬牙切齿地冷声道:“恶心吗?待会儿等我扒了你的皮,恶心的就是你自己了。”   乌晶晶曾经听说过这种妖怪,但还是第一次见。   她忍不住又哇哇呕了两声,然后才抬起脸,虚弱地问:“你是豺狼精吗?”   女子不爱听人说自己是豺狼。   她见乌晶晶连法宝也不拿出来,可见对战经验很少,没准儿是被娇养长大的小废物。   女子冷笑一声,当即挥爪扑了上去。   她的爪子极锋利,挨上乌晶晶手腕那一刹,便有血溢了出来。   女子惊住了:“你……你怎么也是妖?!”   乌晶晶:“呕。”   她没有接女子的话,只一边默默呕吐,一边从被子底下摸出了一只金碗,倒扣在床沿,而后口中默念口诀。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女子那话音刚落,便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灼热的、刺眼的力量,将她弹飞了出去。   随即一道巨大的金光铺开,再落下来,将那床榻上的少女牢牢罩在了其中。   与此同时。   金禅宗下榻的空中岛上,骤然有人推门而出。   “师兄?”   那人影一闪而过,留下一点金色残影。   客栈中,女子爬起来,半张皮耷拉着。   血淅淅沥沥地落在地面上。   她抬起手来一看,从指尖到手臂……她的半个身子竟是都被灼烂了,还散发出了焦味儿。   女子呆了下。   乌晶晶也呆了下。   阳九拿给她的金光罩,原来这样厉害吗?   女子此时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了神,她的旧皮囊坏了,新皮囊就一定要拿到手才行了。   她口中厉喝一声,取出了自己的法宝。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却不是法宝发出的声音,而是一人从天而降,破窗而入,直接掀飞了半个屋顶。   这巨大的轰鸣声,惊醒了客栈中的所有人,他们匆忙起身,往外望去,只能看见一圈儿金光落入客栈中。   随即一声女子的凄厉哀嚎响起。   令人毛骨悚然。   那披着人皮的豺狼女,浑身都被灼得焦黑了,皮肉一个劲儿地往下落,偏她一时又死不掉。   “此地竟然有妖混入?”   女子闻声痛苦地抬头望去。   那是金禅宗的无相子。   可他怎么会来?   女子张了张嘴,想要指着乌晶晶喊,她是妖,她也是妖!有本事你将她一起杀了!   可她喉中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连惨叫声都没了。   女子这才发觉,自己的舌头被功德金光烤化了半根。   一发觉后,她便更疼得要命,只能在地上打滚儿。   也就打了三个滚儿吧,只听得又一阵碎裂声响。她身后的门被人从外拍飞了。   碎裂的门板燃着火砸了下她的额角,而就是那么一丁点火,飞快地点燃了她的头发丝……   女子艰难地抬头。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脸戴白色面具的男子。   离火岛……岛主……为什么也在这里……   女子又气又疼。   偏无人给她一个痛快。   无相子:“阿弥陀佛,要留个活口审问。”   俞岛主没有出声,他的目光越过屏风,来到了乌晶晶身上。   乌晶晶:“呕呕呕呕。”   俞岛主:“……?”他看起来能叫她恶心到这等地步?   那边无相子禁不住出声:“俞岛主快快出手救了她吧,我只能杀妖,救不了她。再过会儿,她就要死个透了。”   俞岛主:“她身上的火,是熄不掉的。”   无相子:“所以?”   俞岛主:“要么她被你的金光活活烤死,要么被我的离火活活烧死。”   女子还留有几分意识在,听着他们的对话,简直眼前一黑。   所以她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要找这少女下手?   若早知如此,她宁愿在法音门当尼姑。   无相子轻叹一声:“那无法了,念几句经超度一下吧……”   女子满脸血泪:“……”   不再尝试一下了吗?   不留活口拷问了吗?   无相子抬起手,又放下了手:“算了,妖不值得超度。”   刚吐完的乌晶晶:?   她缓缓直起腰,便见那个穿着素布麻衣,背后冒金光的少年朝她转了过来。   少年见着她也有点惊讶,甚至还红了红耳根。   “阁下是?……这金光罩怎么会在阁下手中?”   乌晶晶:“阳九给我的。”   “原来如此。”少年点点头,道:“阳九是我的兄长,此物原是我留给他防身用的。一旦有人攻上它,我便会立时获知。”   “那此物一定很贵重罢?”   “是啊。”   乌晶晶咂咂嘴。   原来如此值钱?   我爱隋离!   我爱这个地方!   少年似是怕她用着有心理负担,忙道:“你拿着用就是,我兄长跟随隋离道君,自是安然无忧。”   乌晶晶抿唇微微一笑:“嗯,多谢你,你真好。”   少年耳根又红了红:“慈悲为怀,应当的,应当的。”   乌晶晶歪了歪头,指了指地上的女子:“她好像……化掉了。”   此时一阵大风,从被无相子破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将女子化作的灰都吹散了。   真就连骨灰都扬了。   无相子叹气道:“没有活口,只好明日再与各宗门说明此事了。”   他转过身问:“阁下可还有住的地方?若是没有,我便将阁下送到素心阁或是法音门暂住一日。”   乌晶晶摇头道:“我与我侍女一同住就好了。”   无相子听罢还觉得有点奇怪。   不知是何来头,怎么侍女也单独住一间屋?   乌晶晶将床榻边上的碗拿起来,抱在怀中,往门边走去。   无相子二人目送着她进了另一间屋子,而后才离开。   玉菱其实也住在客栈中。   素心阁与法音门不一样,素心阁有意多结交修士,自然宁愿住在客栈。   客栈中的巨响,玉菱也听见了。她一下坐起来,便听得师姐道:“好像是有妖怪……”   “什么?妖怪竟敢闯入客栈?”另一个师姐皱眉道。   “谁知道呢?明日便知晓了。”   乌晶晶入了阿俏的屋子。   阿俏知晓发生什么事后,本想安抚乌晶晶几句,谁晓得一转身,乌晶晶都已经睡着了。   这一觉,一睡便是天亮。   客栈中重新热闹,甚至是吵嚷起来,这才将乌晶晶从睡梦中唤醒。   乌晶晶懒洋洋地坐起身。   阿俏忙拿了衣裳来给她,道:“我还是觉得此地有些危险,这什么妖魔邪道,全都凑在一块儿了……”   阿俏话还没说完,一阵脚步声近了。   而后便是“咚咚咚”几声。   她们的门板被人大力敲响了。   “可有人在?”门外有人问。   阿俏吓了一跳,忙回头问:“谁?什么事?”   门外的人冷声道:“法音门长老,听闻楼上天字房曾住一位乌姑娘。乌姑娘现今可在房中?”   阿俏喉头哽了哽:“不会是来围剿咱们的吧?您那夫君这会儿倒是又不见人影了。”   乌晶晶倒是没怎么怕。   她觉得自己现在可富有了!谁也不用怕。   乌晶晶很快穿上了衣衫,披散着头发过去将门打开。   只见门外已经满满当当挤了不少修士了。   而为站在最前面的,则是几个同样穿着素淡的女子。   其中为首者,便是方才开口的“法音门长老”了。   “昨日我的徒儿上楼敲响了乌姑娘的房门,今日便只剩一具尸首了。我想请乌姑娘与我法音门一个交代。”法音门长老冷声道。   乌晶晶:?   是有一名女子闯入我屋中,但这人连灰都没剩下。   昨天负责引乌晶晶到客栈来的人,这会儿连忙挤开人群,道:“法音门诸位有话好好说,这位乌姑娘乃是伏羲宗的贵客。长老若要问责,恐怕要先问过伏羲宗的意思吧?”   玉菱从屋中踏出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她心下一喜。   这不就是好机会送来了吗?   玉菱掐着嗓子高声问:“捉着了吗?昨夜那只妖怪捉住了吗?”   旁边修士道:“还不曾呢,恐怕只有金禅宗那位佛子知道了。”   法音门长老一听,皱眉道:“妖怪?”   她盯住了乌晶晶:“是像妖怪啊,我那徒儿被剥去了一身的皮囊。就和半月前如月宗发生的事一模一样。都是妖怪所为。可此处能有什么妖怪呢?什么妖怪才能潜进来呢?”   乌晶晶在心底悄悄叹气。   当妖怪真不容易啊。   要不早日双修早日走?   “乌姑娘没有话要说吗?”法音门长老咄咄逼人。   乌晶晶不慌不忙:“你既知晓她是敲的我的门。我那门在楼上呢,你先自己进去瞧瞧不好吗?”   “我自会去瞧!”法音门长老说罢,才转身往楼上走。   等到了楼上,众人也就都见到屋中的惨状了。   大半边墙都没了。   地上有血,还有火烧过的迹象,还有浓浓的妖气。   看情况这里就算有三五个人,也得被弄死啊。   法音门长老眉尾一挑:“你还有何话说?”   乌晶晶:?   她抬手指了指窗户和墙:“一个背后冒金光的人干的。”   再指一指门,和地上的焦黑:“一个戴白面具的人干的。”   没有一样是她干的。   “她说的是无相子和俞岛主?”   “昨日确实见到了金光。”   “俞岛主也确实入住了客栈……”有修士道。   玉菱躲在人群中,她简直想扯着嘴角冷笑。   怎么可能?   乌晶晶昨日才到这里,怎么金禅宗的无相子和离火岛的俞岛主,就都聚在她的屋子里了?这谎扯得都不高明。   “昨日是有人来我门外,只不过她是一只豺狼精,一边在我面前脱皮,一边说要剥我身上的皮去穿……”   法音门长老并没有立即信乌晶晶的话。   她道:“去请金禅宗、离火岛的人。”却唯独没说请伏羲宗的人。   乌晶晶悄悄叹气。   应付修士好生麻烦啊……   法音门的弟子转身去请人。   长老又道:“不怪我想得多,只是近来事故多。这位乌姑娘又是个生面孔。等金禅宗的佛子到了,不妨请他用金光试一试乌姑娘。”   她话音才落下,便听得有人道:“隋离道君。”   人群自然分开来。   只见伏羲宗三长老与几个弟子拥着隋离缓缓走来。   隋离走入屋中,见到屋中情景,他也短暂地皱了下眉。   阳九拎着笼子跟在后头。   乌晶晶歪头一瞧,惊道:“怎么成一团泥巴了?”   隋离指着那笼子,旁若无人地只先与乌晶晶说话道:“这东西天生脏得很,我原想拎它去池中洗澡,谁知它就地一滚,落进了泥里。”   灵狐满腹脏话:“……”   此时旁边有人忍不住问:“隋离道君手中是何物?”   隋离抬起手来,这见他手中抓着一只湘妃竹编的球。   上面还系着红色的招风锦。   三长老笑道:“那是给灵兽玩的。”   说来纳闷。   昨日隋离把灵兽按在了泥堆里,兴许……兴许是挫折教育吧?之后回去看了一夜的《御兽三则》,按着图册做了个球出来。   倒也说不清,他究竟是喜欢这灵兽呢还是不喜欢呢?   三长老心思刚动,一扭头,便见隋离将那球扔进了乌晶晶的怀中。   隋离:“抱着。”   三长老:?   给兽玩儿的啊!你怎么能给人呢?!这不是羞辱人吗?   三长老眼前一昏,心道,隋离失踪这一回,真真是性情大变了!   变得喜怒不可捉摸了!   隋离没有去看三长老的脸色。   他此时在看乌晶晶。   他瞧着乌晶晶伸出指尖,挠了挠球上面系着的招风锦。   如此盯着瞧了会儿,才转头看向法音门长老:“你要同她说什么?不必与她说,与我说罢。”   法音门长老面上有些挂不住。   其实也并非人人都服气隋离的。   有人就觉得,什么清源仙君转世,古籍中记载都甚少。谁知那是不是伏羲宗为了大宗的名头,编出来的?   这长老心中便有些恼怒。   她一抿唇,冷声道:“这位乌姑娘说我那徒儿是豺狼精,昨夜潜入她屋中,却被金禅宗无相子和离火岛俞岛主斩杀……不知乌姑娘与这二位有什么交情。无相子远在百里外的金禅宗下榻之所,也能及时赶来为你除妖?”   隋离打断她:“昨夜?无相子和俞鸣都在她屋中?”   长老:?   我说的话你到底认真听没有?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我徒儿死了! 第21章 吸溜吸溜   不等法音门长老再开口, 隋离便抽走了乌晶晶怀中的球,道:“你随我过来。”   此地多修士,他又特地让阳九将金光罩交予了她, 乌晶晶自己也是妖怪。寻常妖邪要想伤到她, 并不容易。   这一点, 隋离没有半分忧心。   相比之下, 隋离更上心的是,乌晶晶有没有再“语出惊人”,同旁人示了不该示的好。   要知道小妖怪没有世俗的观念, 事事多随兽类的本性。   “无相子何时来的?”   “俞鸣,也就是那个戴白面具的人,何时来的?”   “他们又是何时走的?”   众人听着隋离一一问了个清楚,心道隋离道君还是没有变的, 公事公办,并未有回护偏袒这位乌姑娘的意思。   只等无相子二人到了, 事情就可真相大白了。   这厢隋离抿住唇,不再问。   却无人知晓,他又传音继续问了乌晶晶:“他们救了你, 你谢他们没有?”   乌晶晶点了下头。   隋离又传音问:“如何谢的?”   乌晶晶:“就……谢谢呀。哦,我还忘了同那个俞岛主说了, 只和背后冒金光的说了。”   众人只能听见乌晶晶的声音, 登时听得一头雾水。   隋离面色一缓:“嗯。”   连名字也不知晓, 想是当时匆忙, 问都忘记问了。   乌晶晶似有所觉,歪头认真地道:“他们与你不相同的。”   隋离的动作顿了下, 面上神色不显, 只指尖不自觉地攥了下。   周围人这会儿都快听傻了。   嗯?他们与你不相同?嗯?这话怎么生生品出了一分不同寻常的又娇又甜的味道?   这乌姑娘到底与隋离道君是什么关系?   隋离目光扫过, 也知众人心下在猜测什么。   ……改日还是应当教一教小妖怪如何传音,免得哪天当众说了什么惊人之语。   隋离转过头,这才重新看向了法音门长老。   法音门长老面色难看,心下已是极为不快,只是伏羲宗的三长老就在一旁,绝不是她法音门能轻易撂面子的。   “罢了,我先将我那徒儿的尸首带上来,也请隋离道君瞧一瞧。”她说罢一挥手,当即法音门的人便将尸首抬上来了。   众人见之顿时哗然。   只因那尸首被扒掉了一层皮,只留底下血肉模糊的躯体,一堆黄的白的红的。因抛尸荒野的缘故,还混着些泥土的黑褐色。   修士固然不同于凡人,可一旦死后,身上若无防腐的药物,便也只能落得这个模样,还散发阵阵腐臭气……   乌晶晶昨晚的记忆,登时被勾了上来。   她想吐又忍住了。   毕竟昨日那个是要扒她的皮。   今日这个是被扒了皮,到底有几分可怜呢。   法音门长老低头瞧一眼,心中都觉得又怒又痛。   她忙转头去看隋离。   却见隋离转过身去,将一物扔了出去。   那东西是一条蓝色缎带,它没甚么名字,是修士尝试自己炼器初期,常常拿来练手的一样东西。   它有一个特性便是随心而动。   缎带轻飘飘落下去,一下绑住了乌晶晶的手腕。   乌晶晶:?   众人:?   绑错地方……了吧?   隋离:“……”   他上前一步,亲自动了手,将缎带拆下来。这东西还系得有些紧,拆的时候,乌晶晶忍不住“嘶”了一声。   隋离搭住缎带的手指一顿,很快又面无表情地将缎带拿起来,这次重新亲手绑了。   他绑住了乌晶晶的眼睛。   确认乌晶晶看不见后,他方才转身回来。   法音门长老:“……”   她初时还以为隋离要拿这乌姑娘伏法,谁知道,只是怕尸首吓着了这乌姑娘。   隋离扫过地上尸首,道:“这尸首应当死了已有十日了。”   “你是说……她早早就被妖怪顶了皮囊了?”   “不错。”只听得一道极年轻的少年音响起。   众人还不等转头去看,便已经先感觉到一种炙热的感觉笼罩住他们了。   于是众人纷纷让出了道理。   无相子抬手作了个揖,为地上尸首念了几句超度经文。   见他到来,法音门长老的脸色便好看了许多。   毕竟两家都是修的佛法,有着共同的信仰,自然也比旁人亲近些。   无相子忙将昨夜的事讲与众人听了。   隋离听罢,掀了掀眼皮,道:“若是如无相子所言,该是法音门要向她致以歉意才是。妖怪潜入门中,竟连门中长老也不曾发觉?那妖怪还险些要来扒了乌姑娘的皮……若非留有金光罩,今日岂不是又要多为一人收尸?”   法音门长老面上发红,她狼狈地低下了头,怒声道:“妖邪实在可恨,待到论剑大会后,定将它们悉数剿杀!”   隋离不由去看乌晶晶。   乌晶晶的身形轻轻抖了下。   隋离只觉这法音门长老,今日就没说过一句顺耳的话。   “不错,妖怪猖狂!那妖王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它们竟然还敢不知死活地来寻事?不怕断子绝孙,绝族灭种吗?”旁边有修士应和道。   此时笼子里的灵狐容夷也感觉到很淦了。   当着我的面你要绝我族?灭我种?   只是伏羲宗的人没有出声。   慢慢也就没有修士再应和了。   伏羲宗在此地,自然就是由他们主持大局。   这伏羲宗的三长老都还没开口说什么呢。   此时只听得无相子插声道:“姑娘受的伤好了吗?昨日我身上无药,不过今日却是带了金疮散来。姑娘可要用?”   话音落下,无相子手中便多了一只白瓷药瓶,他正要往不远处的桌案上放。   隋离眼皮一跳:“……你昨日受伤了?”   乌晶晶:“唔。”   她本能地伸手去接无相子手中的东西。   众人见状却是变了点脸色。   隋离心中更是“咚”地重重一跳,他飞快伸手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   那一刹,隋离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将无相子拍飞出去……   不过没等到隋离出手,乌晶晶便已经准确无误地抓住那药瓶了。   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同无相子在内。   少女白皙的手指还搭在那瓷瓶上。   她扣住往回拽了拽。   乌晶晶:“嗯?”   怎么不松手呀?   乌晶晶一边伸手去扒拉眼睛上的缎带,一边出声问:“我拿错了吗?”   无相子动了动唇。   他面上有一分茫然和震撼。   出声的是隋离:“没有。”   隋离紧跟着又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声:“无相子。”   无相子这才回神,垂眸盯着乌晶晶的指尖看了片刻,而后飞快地抽回了手。   他结结巴巴地道:“乌姑娘……乌姑娘觉得烫手吗?”   乌晶晶:?   明明是你自己要给我的呀,又不是我厚着脸皮要的,为什么烫手?   不等乌晶晶出声,无相子又问:“我能瞧一瞧乌姑娘的手吗?”   隋离垂下眼眸,眼底点点冷光隐去。   他有点些许的焦灼。   只是这情绪来得突然又狂烈,一时寻不到来路。于是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那厢乌晶晶摊开了手。   众修士不由屏了屏呼吸,一时间也好奇极了,齐齐盯住了乌晶晶的手。   少女真真是生得冰肌玉骨。   她那手腕雪白、纤细,腕骨与手指都极为漂亮。   掌心与指尖还略有些粉意。   隋离知晓所有人都在看小妖怪的手。   他压下心中那点儿莫名的焦灼。   他连小妖怪软绵绵、肉乎乎,透着粉,作梅花印状的爪子都捏过了……   只听得无相子长舒一口气,道:“无事了,乌姑娘的手,安然无恙。”   乌晶晶不明所以:?   无人和她说过无相子究竟是个什么人,她眼下一头雾水。   还是一旁的修士道:“真是怪哉。这位乌姑娘与佛子的金光相接,竟一点灼烧疼痛的感觉也没有。”   众人扭头看向法音门长老,道:“长老,见此情此景,恐怕这武陵镇上出再多的妖怪,那也绝不会与这位乌姑娘有一点干系了。”   法音门长老看向乌晶晶的目光,竟也登时缓和了许多。   她道:“不错。”   乌晶晶:???   混在人群中的玉菱也傻了。   有隋离替乌晶晶作庇护,一举戳破不了乌晶晶的身份倒也不奇怪。她慢慢再另行设计就是。   可为何现下众人都斩钉截铁,说再多妖怪都与乌晶晶没干系了?   乌晶晶她就是妖怪啊!   一只连第二条尾巴都修炼不出来的废物狐狸啊!   那厢法音门长老吩咐门人将徒弟的尸首抬了下去,轻叹道:“能得佛子诵经,她泉下之路也当好走一些了。”   说罢,还掉了几滴眼泪。   “今日唐突乌姑娘,我等且先去为徒儿办身后事了。”法音门长老冲乌晶晶道。   法音门人来时汹汹,退去也快。   众修士见伏羲宗没别的指令,也就先暂且退去了。   那俞岛主始终没有出现。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尸首被搬走,乌晶晶也终于将缎带扯了下来。她眨眨眼,重新适应了下眼前的光。   一轮金光当前,还是怪扎眼的。   她忍不住眯了下眼。   无相子见状便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身后站着的金禅宗弟子,不由也跟着退了一步。   场面多少有点好笑了。   乌晶晶转头看隋离,低声问:“他叫无相子是吗?”   无相子:“是,我叫无相子。俗家名早就不用了。”   乌晶晶这才转头回去,问:“你摸起来,是比较特别吗?”   隋离:“……”   乌晶晶心底暗暗嘀咕,不然的话,为什么大家的反应都那样奇怪呢?   无相子耳根红了红,他甚至觉得手上好像还残留着这位乌姑娘指尖的温度。   无根子忙道:“你瞧见我身上这轮金光了吗?轻易无人能碰的。修为高一些的还好,至少能与我坐在一处。若是修为低的,恐怕被这轮金光灼烤得疼痛难忍。若是妖邪,甚至还会灰飞烟灭。”   乌晶晶忙缩了缩指尖,面上还得绷住了,不能让人瞧出来她心虚。   昨夜的豺狼精死得那样彻底。   可她……怎么没灰飞烟灭呢?   隋离骤然出声道:“无相子今日可还有别的事?”   无相子摇了摇头。   隋离淡淡道:“伏羲宗有事。”   无相子正想问什么事,金禅宗可帮得上?他蓦地反应过来。   哦,兴许是他不该留在这里打搅伏羲宗。   无相子朝乌晶晶拜了拜,这才带着其余弟子退下。   隋离转头去看三长老。   三长老:?   三长老:??   他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问道:“师侄,我也先出去么?”   隋离低声道:“三师叔请。”   三长老只好也带着人出去了。   阿俏就很自觉了,无须隋离开口,她就自个儿滚出去了。   等人都退干净了,隋离才想起来,这屋子早已破损不堪。旁边的墙洞还在漏风。   他只好撑了个结界起来。   “无相子身上的金光,并不单单是修为低的人与妖邪挡不住。他出生便有功德金光,等同将天地赏罚的规则背在了身上。心如明镜台者,自然触之无恙。而心中但凡有一丝妒、恨、贪、嗔……都不敢与之相触。修士再修道,心中也有贪念,有爱恨。世上更无人敢说,自己心中无一丝黑暗。因而,从来没有人敢触碰他……”   隋离一边缓声道,一边走到了乌晶晶面前。   “这样厉害?!”乌晶晶惊叹道。   不。   在今日众修士看来,厉害的人是你。   隋离其实也有一分惊讶。   修士杀妖,从来不讲情面。个中仇怨要追溯到万年前了。   他从未见过,原来有妖心思澄澈,比修士更甚,身躯之净,比佛修更甚。   别的妖怪,会被无相子的金光活活烤死。   她却已能触到无相子的手了。   想到此处。   隋离顿了下,然后按住了心头冰冷的思绪。   他在乌晶晶跟前站定,挽起她的袖口。   只见她的手腕与小臂连接处,果真有一道长长的划痕。   只是那伤口已然合拢,一点血也见不到了。   隋离不自觉地抚过了那道划痕。   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的动作一顿,倒也没有立即收回手。而是垂下眼眸,所有情绪全都掩在了漠然之下。   “昨夜可流血了?”隋离问。   乌晶晶连连点头,忙指了指床榻的方向:“滴了几点上去。”   隋离走过去。   果然有几点殷红血迹,落在被子与床沿。   血已经干了。   他按住血点,轻轻碾了碾,而后抬起手凑到鼻前。   浓烈的妖气,完全不可忽视。   只是因昨日这里就死了一只豺狼精,屋中妖气满满,众人才丝毫没有怀疑。   隋离来到架子前,取了帕子,放入铜盆中浸水打湿,而后拧得稍干,走过去,将床沿的血迹擦干净了。   可被子上的又该怎么处置?   血点再小,但只要有一人发现,就可置乌晶晶于万劫不复。   隋离转头看向了笼子里的灵狐。   容夷:“……”   现在感觉,就是很草。   隋离一手按在了笼门上。   乌晶晶不解地问:“这是作什么?”   隋离:“用它的血,盖住你的血。狐狸血骚,灵气又浓,足用了。”   容夷当场骂骂咧咧。   可是无人听见。   乌晶晶轻轻叹气:“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它是我们的崽崽呀。”   容夷:“……”   他突然觉得当儿子也不错。   狗日的至少不会当血袋。   容夷就差没当场喊娘了。   隋离转眸看乌晶晶:“不是用它的血,便是用我的血。”   乌晶晶想了想:“那还是用它的血吧,反正它还没有成年,记仇也记不住的。”   容夷:“……”   你们但凡真有个崽,也得被你们养死!!!   隋离抿了下唇,唇角往上轻轻勾了勾。   他只当是小妖怪舍不得用他的血了。   隋离打开笼门,看了看浑身脏兮兮的灵狐,他顿了片刻。   然后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双手套戴上。   容夷:有被羞辱到。   隋离突然顿了下,转头问乌晶晶:“你当真想要养它吗?”   乌晶晶轻轻眨了下眼:“嗯?是啊。”不是早早就说了要一起养它吗?   隋离关上了笼门。   他道:“年纪再小的狐狸,也是记仇的,算了。”记他仇无妨,倒不能记小妖怪的仇。   隋离脱下手套,而后盯住了乌晶晶,突地问:“你的牙齿尖吗?”   乌晶晶张开嘴:“啊~”   乌晶晶:“你要摸摸吗?”   隋离又抿了下唇。   怎么什么都是邀请人来摸摸?   隋离抬手摸了下乌晶晶手上的伤痕,而后按住了自己手腕处一模一样的地方。   他道:“你过来,咬我一口,不要用原形的牙。”   乌晶晶:?   她舔了舔唇。   乌晶晶馋隋离身上的灵气很久了。   可是她一直想着没关系,等到双修的时候就可以滋溜吸一口大的了!   然后才忍住了。   但是今天……   是他让她咬的哦。   乌晶晶走上前去,正要弯腰。   隋离一手扶住了她,然后抬高了自己的手腕,递到她的唇边去。   乌晶晶的唇挨了上去。   隋离眼皮又跳了跳,连带着好像手腕处的脉搏也跳了起来。   他垂下眼眸。   能看见小妖怪乌黑的发丝,一点粉色的唇瓣,一点雪白的面颊。   隋离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他会容许,甚至是邀请一只小妖怪来咬他。   这边乌晶晶就没有那样多的心思了。   她“啊呜”张大嘴。   一口咬住了隋离的手腕。   没有出血……   甚至有点痒。   隋离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才能忍住那点痒意。   乌晶晶:?   怎么咬不破?   她磨了磨牙。   更痒了。   像是小动物笨拙的又亲又咬。   ……算了。   隋离另一只手抬起来,推住了乌晶晶的下巴。然后半推半捏地,将乌晶晶的脑袋抬了起来。   隋离:“还是我自己来吧。”   乌晶晶眼尾沮丧地垂下,只好眼巴巴地盯住了他的动作。   隋离从乌晶晶的储物袋中掏出了一支发簪,用尖的那头很快划出了一道伤痕。   血顷刻便涌了出来。   隋离立即抬手,将血洒上被子,精准地盖住了乌晶晶留下的血迹。   “好了。”隋离说罢,转过身来。   却见乌晶晶眼巴巴地盯住了他,双眸晶亮,小声问:“我能帮你把血舔干净吗?”   隋离不自觉地用力攥了下手指。   手腕处涌出的血便更多了。   乌晶晶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腕:“要流地上了!”   然后她又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吸溜吸溜。   浓郁的灵气立时涌入了她的身体里。   比她在客栈中吃的灵植大餐,灵气要充沛得多得多得多。   隋离已经彻底僵在那里了。   他抬不起手来推开乌晶晶,也说不出停下的话。   她的舌尖扫过伤痕。   小妖怪的眼珠子都放着光。   笼子里拥有绝佳视角、第一方位,将这一幕观看得清清楚楚的容夷:“……”   我寻思我上辈子也没有刨伏羲宗十八代祖坟啊?   为什么要落得这个境地?   隋离眸中暗光滑过。   他另一只手飞快地抬起来,一下掐住了乌晶晶的脸颊,将她推开了些。   小妖怪有些控制不住,尖牙都快探出来了。   乌晶晶被他推开,便乖乖地立在了那里。   她额前的一点发被汗湿,紧贴住了光洁的额头,底下是一双微醺的眼眸,水光潋滟。   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只是嘴边还有一圈儿淡淡血迹,那是她自己舔不到的地方。   隋离掐住她面颊的手松了松,拇指挪动位置,按在了她嘴边的血迹上。   隋离骨节分明的手指,有力地擦去了残留的血迹。   而后他按在了她的尖牙上,轻点了点:“收回去。”   乌晶晶的双眼渐渐恢复清明,尖牙也收了回去。   然后打了个嗝。   她头一回吃如此浓郁的灵气,吃到撑。   隋离收起手,藏于宽大的袖中。   他略不快地道:“不得随意舔别人的伤口知道吗?”   乌晶晶先是点头:“嗯嗯嗯!”   而后她又露出自己的手腕:“我昨日就是自己把伤口里的血舔干净的。”她小声为自己辩解道:“狐狸都是这样舔舐伤口的呀。”   她这样一说。   隋离倒是想起来了另一件事……   “狐族族长也这样舔过你的伤口?”隋离问。   乌晶晶摇摇头:“那倒没有,我是瞧别的狐狸是这样的,狼也是啊,狮子也是啊,老虎也是啊……”   果然是兽类天性。   隋离摩挲了下指尖,走回到铜盆旁,用水将手洗净了。   乌晶晶见了水,忙道:“不如拿这个给崽崽洗个澡吧?”   隋离:“……”   隋离:“伏羲宗的人已经在外面等候许久了,倒不好再叫他们多等。”   乌晶晶想了想:“也是,那改日再洗吧。”   她忙走到他的身边去,又掀起来他的袖子看。   “已经愈合了。”乌晶晶惊讶地道,“好快!”   她顿了顿,忙睁眼说瞎话道:“一定是我的口水有用!夫……哥哥,你下回受伤了,也让我帮你治治吧?”   隋离:“……”   那簪子只是凡物,而他却是修士之体,伤痕落上去自然转眼便能愈合。   与小妖怪的口水有什么关系?   不过是想多吸他几口血,多吸些灵气罢了。   隋离没有再出声。   没有纠正她的错误,也没有应和她的话。   他将无相子给的药瓶拿过来,打开塞子,又合上,扔入了乌晶晶的储物袋中。   隋离收起结界,这才又拎起笼子:“走罢。”   门外三长老等人果然已经等了许久了。   因那门不成门,昨日被俞岛主毁了个干净。   三长老他们还不得不退远些等。   见隋离出来,他们立即迎了上去。   一股血腥气骤然扑鼻而来。   三长老大惊失色:“师侄怎么受伤了?”   隋离借口已然想好了。   他垂眸挽起袖口,露出那一点伤痕,道:“她昨日受了伤,疼得厉害,还不肯用药,怕药粉撒上去疼。她年纪小,吃不得苦,拿她无法,便也只有陪她一起疼了,才好哄她上药。”   三长老愣住了。 第22章 地位非凡   三长老恍惚了很久。   失踪了一段时间的隋离, 确实是变了。   可他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   不过三长老已经从阳九阳十口中,得知乌晶晶乃是隋离的恩人。   修真者,欠下恩情乃是大忌!   为更纯粹地修仙, 要将恩情还个干净, 倒也不奇怪。   于是三长老按住了脑中繁乱的思绪, 就这样领路在前, 缓缓往楼下走。   不多时,便有法音门的人过来,以特殊之法, 将乌晶晶住过的这间天字号房,整个拆离了下来。   他们要借屋中痕迹,还原当夜屋中发生过的事,从而寻摸出这妖怪的习性、目的, 甚至是妖怪有多厉害,又带了什么法宝来……   乌晶晶走在隋离身侧, 看得目瞪口呆。   “这样也行吗?”她问。   三长老知她是恩人,加上隋离都开口说了,她年纪小, 恐有几分娇气。   三长老便回头笑了笑,同她解答道:“乌姑娘修的是什么功法?如今修到什么境界了?乌姑娘不知晓大能修士, 多有移山迁海的本领罢?这倒不算得什么了。”   乌晶晶:“我……”   她扭头瞧了瞧隋离, 但隋离什么也没有说。   她便自个儿答了:“才……才筑基。”   三长老闻声, 倒也并未露出轻视之色, 忙又问:“乌姑娘年岁几何?”   蛋里孵的年纪应当不算吧?   乌晶晶:“十七了,再过些日子就十八了。”   三长老登时惊讶无比:“那姑娘在修仙一途, 也属难得一见之才啊!可曾测过灵根?”   乌晶晶点点头:“是水。”   妖怪自然是没有灵根之分的。   狐族中, 赤狐一脉擅火, 雪狐一脉擅水。乌晶晶哪一脉都不是,但水火木土她都使得。这也是她幼年时在外摸爬滚打,才慢慢自个儿发现的。   三长老搓了搓手笑道:“倒是巧了,我也是水灵根。你虽不是伏羲宗的人,但若是寻着修炼上的瓶颈,也可来寻我……隋离师侄性子冷,少与人指点这些。”   修真界中多少人求着,都难得隋离一个点头啊。   隋离:“……”   他扫了三长老一眼。   三长老毫无所觉。   北泽洲是没有修士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隋离便是乌晶晶接触的第一个修士。   乌晶晶其实不太了解,修士与妖的天生对立。而眼下见三长老这样慈和,她便准备点头了。   只不过头点到一半,她又顿住了,忙再度回头去看隋离。   她眼巴巴地问:“我能答应吗?哥哥。”   三长老又呆了下。   心道这小姑娘实在乖得厉害啊。   难怪隋离这样的人,在她跟前,态度都软化了一分。   隋离听乌晶晶还知道问自己,面色也稍霁。   “三长老有弟子二十一人,哪里教得过来?”   三长老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转头窥到隋离面上冷色,他便闭嘴了。   明面上,他是三师叔。   隋离乃是他的师侄。   可实际呢?伏羲宗上下,第一听命宗主羿升道尊,第二便是听命于隋离了。   “这客栈是住不得了,只怕后头还有风波。”三长老轻声叹气,“干脆请乌姑娘就住在伏羲宗的下榻之所吧。”   隋离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淡淡道:“她非是伏羲宗人,恐被防护大阵所伤。”   三长老一想也是。   少女才筑基修为,被大阵蹭一下,那也够呛的。   三长老笑道:“此事简单,拿了我的令牌去就是。”   乌晶晶:“还有阿俏呢?”   三长老回头看了一眼,道:“是,还有这位侍女姑娘。只是我那里令牌只一个……要连夜再做一个出来才是。”   阿俏只好看向隋离。   男人应当有法子吧?   谁晓得隋离看也没看她一眼。   阿俏暗暗咬牙。   这人心性冷酷,如今除了将乌晶晶放在眼中,也就再不看旁人了。   罢了。   能照顾到乌晶晶就已经很好了。   阿俏道:“不妨事,我的屋子还好好的,我能住客栈的。”   三长老点了点头,派了个弟子送阿俏回去。   一炷香后。   伏羲宗三长老的令牌便悬挂在了乌晶晶的腰间。   乌晶晶也得以顺利进入了这座空中小岛。   因第二日便是论剑大会,三长老等人为乌晶晶安排了住处后就各自修炼去了。   乌晶晶推门,进到屋中。   只见桌案上摆着灵果、灵泉泡的茶,旁边的蒲团上也散发着淡淡的灵气……于她来说,实乃人间第一仙境!   隋离站在门外,没有动。   也不知昨日可有留下阴影,小妖怪会不会害怕。   但她如今是人形,倒不好与他同住。   隋离心念一动。   面前的门便被“啪”一声关上了。   小妖怪抓了只灵果,在床榻上打了两个滚儿,哪里还记得他?   罢了。   兽类天性。   隋离心中又划过这四字,方才平去了心中那点微妙的不快。   一转眼,便又到了入夜时分。   隋离闭目躺在床榻上,月光流转于身,化作源源不断的灵气涌入他的身躯。   只听得窗户“吱呀”一声。   隋离没有睁眼,但他的灵识却能将周遭的一切都收入眼中。   一只毛绒绒的脑袋顶开了窗户。   然后那小东西跳进来,一路疾奔,最后高高跃起来,重重落在了隋离的腰腹上。   她抬爪拍拍隋离的手。   然后撅起屁股,将自己的大尾巴塞进了他的掌心。   等这一系列动作做完,她才闭眼睡了。   隋离当然识得这是谁。   除了乌晶晶,再没有旁人了。   他攥住了她毛绒绒的大尾巴,温热源源不断地传递而来……他想,确实如她所说,狐狸毛最是暖和不过。   隋离不知不觉也闭上了眼。   翌日。   伏羲宗弟子来唤隋离起身。   隋离蓦地睁开眼,乌晶晶却已经不在屋中了。   他飞快地起身,顾不上用水,匆忙打了个清洁术在身上,推门便出去了。   伏羲宗弟子见到他,忙问:“大师哥可是在寻乌姑娘?”   隋离步子一顿:“……嗯。”   伏羲宗弟子道:“乌姑娘在园子里,瞧阳九阳十他们练功呢。”   隋离转身便往园子走去。   园子里竟然聚集了不少伏羲宗弟子,粗略一扫,有十来个。俱都在练剑招与口诀,分外卖力。   乌晶晶便坐在墙头,垂首瞧他们练功。   半点不怕修士也就罢了。   这些个伏羲宗弟子,竟也是一边卖力,一边悄悄往乌晶晶望去。   呈一副和谐景象。   ……倒是他想得多了。   隋离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他走到墙边,抬头对小妖怪道:“下来。”   乌晶晶敛起目光,冲他笑了笑,紧跟着忙指挥他:“你将手臂张开。”   隋离:“张开?”   “嗯,接我呀。”乌晶晶顿了顿,“张开,张大一些。”   这厢练功的伏羲宗弟子登时全收住动作了,他们屏了屏呼吸,小心翼翼地盯住了隋离的背影。   这位乌姑娘想是不大了解大师哥的性子吧……   怎么能叫大师哥接她呢?   伏羲宗弟子心中悄然想。   不如我去接吧?   这念头一动,一下踏出来四五个人,纷纷开口:“不敢劳动大师哥,不如我来吧……”   他们话音还没落下呢。   便见前方身形挺拔的白衣修士展开了双臂,墙头少女想也不想一跃而下,叫他接了个正着。   弟子们骤然哑口。   而那厢隋离缓缓转过身来,从他们身上扫过,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踏出来那几人,总觉得脑袋有些发凉。   隋离很快便将乌晶晶放了下来,又掸了掸乌晶晶衣角上的泥。他皱了下眉,仍觉得有些脏。   隋离头也不抬地道:“如今修行才到哪里?便惦记着道侣的事了?”   语毕,隋离才直起腰,回头去看方才那几人。   结果这下一瞧。   竟是包含那几人在内,每一个伏羲宗弟子都脸红了,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师哥,我、我等并无此意。”   隋离:“……”   “你昨夜睡觉,觉得暖和么?”乌晶晶的声音在他跟前响起。   隋离这才收住思绪,转而朝乌晶晶看去。   乌晶晶见他不答,又踮脚,牵着他的耳朵,悄声问了一遍:“狐狸抱着是不是很暖和呀?”   隋离眉心一动,被乌晶晶打开了新思路。   小妖怪不能抱着那公狐狸睡觉。   他却能抱着小妖怪。   隋离低声道:“嗯,待到天亮时便觉得有些冷了。”   乌晶晶心下有几分得意。   那是自然!   因为到了晨间,我便走了……   隋离盯着她瞧了会儿,转头道:“阳九,带上灵狐,去论剑大会。”   阳九应声。   妖族之主容夷终于迎来了他灵狐的短暂人生中……第一次洗澡。   隋离连狐带笼,将它丢进了论剑大会的池子。   容夷呛了一嘴水。   隋离蹲下身:“好好将你自己收拾干净。”   容夷满嘴脏话。   隋离冷冷看着它扑水,而后才缓缓起身。等转过身去,却见无相子几个大步走到了乌晶晶面前。   “我听闻你怕药粉洒在伤口上疼,今日便特地带了不疼的药来。”无相子递出了一个新的瓷瓶。   昨日隋离为了哄乌晶晶的那段说辞,今日已经传遍了。   众人惊愕不已不说,等真到了论剑大会上,低头一看,瞧见乌晶晶腰间挂着的令牌,与灵玉凑在一处。一个金光湛湛,一个莹润剔透。少女一有动作,它们便碰撞在一处,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众人恍惚间,终于认定这少女于伏羲宗来说,意义非凡。而于他们来说,便是地位非凡。   隋离那段话不仅是他划开皮肉放血的借口。   实则更是奠定乌晶晶身份地位的基石。   与其遮遮藏藏,不如叫修真界上下都知晓,她是碰不得的。   能叫隋离都亲自放血来哄的。   你算什么东西呢?敢惹得她?   如此,身份自然就遮住了。   这是隋离,也只有隋离敢行的大胆之事,将一只小妖怪,塞入众修士之间,且还要将她抬得高高的。   叫众修士也且只能先仰望着她。   无相子昨日那一身金光,也成了这出戏无形的辅助。   隋离再看无相子,顿时顺眼了些。   只是他一步上前,便见无相子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乌晶晶的手指,语气一本正经地问:“我与乌姑娘能十指相扣么?四指也行……再不济,两指也行……”   隋离:?   论剑大会上愈见热闹。   越来越多的人听闻昨日发生的事,他们都不由朝这厢赶来,想要一睹乌晶晶的模样。   阿俏在人流之中,走得哆哆嗦嗦、谨小慎微。   没走几步,她脚下一崴,撞了个人。   阿俏匆忙抬头一瞧。   腰间佩剑,是剑宗的人……   阿俏视线再一转,而后她一步也不停,飞快地走到了乌晶晶身旁。   赶在无相子之前,一把抓住了乌晶晶的手,低低地唤了一声:“阿晶。”   乌晶晶歪头:“阿俏,你的手怎么这样冰凉啊?”   阿俏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我……”却再吐不出更多的话。   无相子捞了个空,便只干巴巴地捧住了那瓷瓶。   此时隋离扫了阿俏一眼。   这才头一回给了阿俏极高的评价。   是个忠仆。   隋离心道。 第23章 借一撮金光   “阿俏, 你是不是昨日睡觉冻着了?”乌晶晶问。   隋离:?   小妖怪难不成今日又要变成猫去给阿俏暖一暖?   阿俏摇摇头,还是没能说出来话。   她只悄悄与乌晶晶贴得近了些。   此时伏羲宗三长老与缥缈宗的长老,拾级而上, 落在中间的圆台上。   “请诸位修士按名榜先后, 登台论剑!”   语毕。   他们二人腾空而起, 脚下画出五行八卦。随着白光闪过, 一道大阵落在了论剑台上。   论剑大会便正式开始了。   阿俏闭紧嘴,之后再不发一语。   论剑大会之所以不叫论道大会,是因为在初轮切磋后, 众人要入古剑冢,去寻一把名为“七杀”的剑。   “上古铸剑师兀辕先后铸七杀、赤霄、碧落黄泉、破天……等名剑。七杀便是长眠在这座山上。   “大约是在万年以前。无人知晓此地发生了何事,只是一夜之间,无数古修士在此葬身, 其中以剑宗修士最多。后来便形成了一处古剑冢。这里没有修士的魂魄,却有无数剑魂。   “为防修士误入, 为剑魂所伤,伏羲宗、金禅宗、剑宗、缥缈宗几个大宗,联手将此地封禁。   “半月前, 山上忽地传来鸣啸声。竟是七杀剑从长眠中醒来了……”   无相子在一旁滔滔不绝地同乌晶晶解说道。   随着他话音落下。   已有两名修士落入大阵中。   登时风云皆变。   这是乌晶晶不曾见过的大场面。   那厢三长老回转身来,接了无相子的话, 与乌晶晶道:“七杀, 在星命册中被称作是极凶之煞。可想而知这把剑的威力。它一鸣啸, 便引得无数剑魂躁动, 连远在数里之外的剑宗,其宗门里的剑都跟着颤动起来。”   “所以要找到它, 否则不知哪一日, 这些剑就都被引动戾气, 暴动而起,再不受人驱使了。”无相子又道,“还怕有些修士的本命法宝就是剑,若被引动,恐怕心魔顿生,一身修为尽废不说,还要赔上性命。”   说罢,无相子还抬手念了句“阿弥陀佛”。   旁人听见这边的声音,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心下免不了有几分艳羡。   谁人才能得这般待遇啊?   能叫无相子与伏羲宗长老围在中间,一字一句细心地解释给她听。   隋离此时淡淡出声:“难怪剑宗宗主,都亲自来了。”   三长老点头:“不错,他自是想要拿到七杀剑的。”   乌晶晶谁也不认得,便只好问:“谁是剑宗宗主?”   无相子忙问:“戈星夜知道是哪个吗?”   乌晶晶摇头。   一旁的人听得好一阵无语。   这位乌姑娘怎么谁也不认得?   无相子抬手一指:“那便是戈星夜了。”   乌晶晶:“啊,那日在客栈中,他与那个俞岛主一起站在楼下看我。”   她这下算是认得了。   隋离顿了下,不由也朝戈星夜扫了一眼。   无相子又道:“戈星夜身旁那位威势极重的人,便是剑宗宗主。”   那是一个着紫衣的男子,腰间并无佩剑,气势凌厉,甚至有几分阴沉。   “他看上去怎么……有些老?”乌晶晶疑惑出声。   既是宗主,修为高深,不该老才是呀。   “他一百多年以前,为从合体期破瓶颈入大乘期,寻了一处秘境闭关。闭关几年后,终于迈入大乘期。只是出关时,不知是功法出了岔子,还是为什么东西所伤,竟一夜白发,皱纹丛生。此后剑宗宗主的性情便有些阴沉了。”无相子轻叹道。   他瞧着少年模样,叹起气来,却是有几分悲悯气。   三长老道:“隋离师侄曾经说那是妖毒,只是不知是什么毒。”   乌晶晶闻声,不由瞧了瞧自己的爪子。   狐狸好像是没有毒的。   乌晶晶想。   或许是什么蝎子精、蜈蚣精之类的吧。   乌晶晶心道幸好。   若是她也带毒的话,她的夫君岂不是也要变成这副模样?   他们就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   其中一名修士被打下了台,血洒了一地。   乌晶晶鼻尖禁不住动了动。   隋离额头青筋直跳,一把按住了她的肩。   别的修士的血,她也想喝?   “好惨。”乌晶晶舔了舔小尖牙,出声道。   三长老失笑道:“这算什么惨?修行大道上,受伤是常有的事。”   乌晶晶不由问:“那哥哥也会受伤吗?”   隋离按住她的手,顿时变得轻柔了些。   “你说隋离师侄?”三长老摇了摇头,“旁人轻易伤不得他,何况他刚刚又突破至了化神期。只有别人在他跟前吐血的份儿,吐完血还得多谢他指教。”   乌晶晶:“这样啊……”   她的夫君好像不仅不柔弱,甚至还十分凶悍。   隋离:“……”   他怎么像是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三分失落?   如此看了三轮比试。   乌晶晶突地想起来:“崽崽去哪里了?”   隋离:。   忘了。   隋离道:“它着实太脏了些,恰巧此地有一处净心池,我便将它放入池中了。”   乌晶晶点点头。   但很快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灵狐……会游泳吗?”   隋离自然不知道。   乌晶晶也不知道。   乌晶晶寻思自己小时候就差点淹死在河里,灵狐会比较厉害吗?   就在此时,众人蓦地发现,伏羲宗一行人,连同无相子突地匆匆转身走了。   怎么?   出什么大事了吗?   金禅宗的人也坐不住了。   剑宗的人一下也坐不住了。   缥缈宗、法音门的人一下也全坐不住了。   才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台上打得正酣,一转头,正准备瞧一瞧台下人敬仰、惊叹的目光……   嗯?   人呢?   怎么走了大半?   是我们打得不够有花样吗?   净心池,池如其名。   坐入其中修炼,若有杂念,顷刻便会被抚平。心有怒气、怨憎,也都会得到平复。   只是池水寒冷刺骨,饶是修士之躯也轻易不能抵挡。   所以众人虽知晓它是个好东西,但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跳进去找罪受的。   容夷灵兽之躯,经洗涤后,自然是有益处的。   多日来的疲惫、虚弱似乎都被池水洗去了。   可是他妈的呛得慌啊!   他在池子里浮浮沉沉,咕咚咕咚,不知道喝了多少水。而每次心头一有想杀人的怒气,就会立刻被池水抚平。然后他再生怒气,再被抚平。   这样反反复复。   容夷觉得自己心中的草长了出来。   直到一阵脚步声近了,同时还伴随着一股庞大的威压,陡然笼罩而下。   容夷扑腾两下,浮出水面,差点惊出一声狐狸叫。   只见浩浩荡荡无数修士朝这边而来,身上威压逼人。   难不成是这些修士窥出他的真实身份了?   竟是要出动这么多人斩杀他?   容夷心头一沉。   却听得一声:“有网吗?”少女声音脆甜,一下便将他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少女趴在池子边上,伸手去够他,没能够到。   她一点黑发垂入水中,上面都结了一层霜。   乌晶晶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没有。”应声的是隋离。   “那怎么捞起来呢?”乌晶晶扭头问。   “你怕它死吗?”隋离淡淡问。   乌晶晶点了下头。   下一刻。   隋离却是与无相子几乎同一时间跳了进去。   隋离扫了无相子一眼。   “隋离道君上岸等吧,我一身金光,素来是不怕冷的。”无相子道。   隋离垂下眼眸:“无妨。”   他要拿给小妖怪的东西,又怎能借他人之手?   隋离飞快地抓住了池中央的笼子。   无相子紧跟其后,托住了笼子底部。   容夷这下真绷不住,“嗷”一声叫了出来。   无相子烫着它了。   无相子这才匆匆收手,面露尴尬之色道:“我倒是忘了,我不怕池水,这灵兽却怕我。”   隋离冲他微一颔首:“无妨。”   此时其余宗门的人也纷纷赶至了。   他们不明所以,但也准备先脱衣服跟着往下跳。   “池中有什么?”   “难不成是有什么异状?”   “或是宝物?”   三长老惊讶回头:“诸位怎么都来了?”   “见贵宗的人和佛子都匆匆离开,我等怕是有什么大事,便也跟来了。”   三长老哭笑不得。   此时隋离抓着那笼子腾空而起,稳稳当当落在岸边。   因池水特殊,不是凡间水,隋离身上的衣衫也挡不住湿透了,连发丝也紧贴住了身躯。   登时更衬得他眉眼间冰寒之色甚浓。   正如九天上的仙人,方才从登天梯走下来一般。   他打开了笼门。   乌晶晶忙将容夷从里头捞了出来,给它擦了擦毛。   三长老这才指着灵狐道:“只是来池子里捞灵兽的。”   众人:???   容夷出了池水,再无压制,满腔怨愤登时升腾而起,但很快又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真是新鲜了。   这样多的修士,头一回不是来杀他的,却是为了替那少女来捞他的。   容夷抬眸,这才真正打量起了乌晶晶的模样。   少女生得五官精致,垂眸时,眸光潋滟,忍不住叫人多看两眼。   容夷做过数年的妖王,身殒后,又在秘境山洞中独自待了万年。   这是他从那万年一成不变的孤寂中脱离出来后,第一回 见到这般美景。   而后他蓦地听见少女道:“咦?它怎么秃啦?本来也不大好看,如今瞧着更丑了。”   容夷:“……”   无相子方才回到岸上,他微微垂首,面上略带一丝黯然,忙道:“是我将它烤秃了吧?”   乌晶晶鼻尖抽动了下:“……还有点香。”   无相子:?   容夷:?   只有隋离唇角的弧度软和了些,他道:“那不如架上,继续烤一烤,等熟了便能吃了?”   乌晶晶有点馋。   但还是顽强地摇了摇头:“还是好好养着吧,是我们的崽崽啊。”   容夷:“……”   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认个爹娘,真的很难活着走出修真界了。   乌晶晶又看向无相子:“你能将它烤干些么?”   众人:?   你拿佛子的金光去干这事儿?!   无相子用力抿了下唇:“我怕将它烤死。”   乌晶晶:“无妨。”   她说罢,将灵狐塞进笼子里,然后往无相子的方向推了推。   容夷烫脚,忍不住在笼子里蹦了两下。   乌晶晶见状便将笼子往后划拉了下,等到它不蹦了,才松开手,道:“你瞧,试一试就好了。”   容夷:“……”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连功德金光都不是用来超度他的了,而是用来给他……烘毛的?   无相子松了一口气,还认真地同乌晶晶道:“我一定很快将它的毛烤干。”   乌晶晶点点头,又好奇问他:“你方才说,你的金光不怕池水的冷?”   无相子:“不错。”   乌晶晶又问:“你身上的金光有多少啊?”   无相子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些。   无相子迟疑道:“应当有许多吧……”   乌晶晶忙冲他笑了下,问:“那我能借一点吗?”随后才轻轻叹气道:“晚间睡着实在太冷了。”   众修士:???   他们再度陷入了震惊之中。   不是!   这玩意儿能借来给你取暖吗?   拿功德金光取暖?!   那厢无相子愣了下,倒是很快便笑了:“好啊,我借你!我借你一撮光!我要想想,怎么将它借给你……”   年轻的佛子面上那点黯然之色,彻底褪去。   只余一点金光照耀的熠熠之色。   众修士:……?   她借也就够离谱的了。   你还真给?   乌晶晶拉开自己的储物袋:“唔,我身上有什么你喜欢的东西么?我可以同你交换。”   三长老惊讶道:“这不是隋离师侄的储物袋吗?”   乌晶晶点头:“嗯,它现在归我用了。”   无相子似是有点怕隋离,他忙道:“不用,不用交换。”   乌晶晶收起储物袋:“好吧。”   只有隋离知道,这小妖怪这会儿跟先前馋他灵玉是一样的。   不多时。   灵狐身上的毛也已经烤干了,皮毛重新变得蓬松有光泽,这才真正有了几分灵兽的味道。   众人自然也就散去了。   而混在素心阁中的玉菱暗暗咬牙,一时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愤怒。   她是妖怪!   你们看不清吗?   只为了给她捞灵兽,便弄得这般兴师动众!   她凭什么?   她把自己气了个倒仰。   万没想到,自己从狐族叛出来,并没有就此走上坦途。反倒又遇着了乌晶晶。而她要遮遮掩掩,乌晶晶这妖怪却大摇大摆地支使修士……   得想个法子了……   玉菱心道。   ……   这日论剑足足进行了二十二轮。   到月上梢头,众人才散去。   不少修士倒也从中悟了些东西,于是急匆匆地赶着回去修炼了。   无相子回到金禅宗的下榻之所,健步如飞。   正遇上戈星夜来见寻他。   戈星夜见他形容不同以往,不由问:“佛子今日因何事这样高兴?”   连金禅宗的两位师叔,也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们来此地是护卫佛子,因而并未掺和论剑大会,也不知今日无相子出去发生了何事。   无相子步子一顿,转头道:“我那金光,将一只灵兽……”   烤死了?   “的毛烤干了。”   嗯???   戈星夜一怔。   金禅宗两位师叔也怔住了。   就这……?   这也能使他高兴么?   此时无相子又出了声,他问:“金光能分给旁人吗?”   师叔愣愣摇头。   也没人受得住金光啊,自然也就无人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无相子点点头道:“无妨。”   说罢便自个儿回去翻典籍了。   “佛子留步,宗主今日恶疾发作,要请佛子前去诵经……”戈星夜忙道。   无相子头也不回:“明日吧,明日定去。”   戈星夜:“今夜……”   无相子:“今夜不成。”他喃喃道:“没有金光,她定是很冷的。”   功德金光,说来何等荣耀,又何等厉害。   可他自出生起,连他的父母也碰不得他。   还是他那在伏羲宗的兄长,寻了金禅宗来。那时他不过是襁褓中的婴儿,为了活命,就这样入了金禅宗。   修真界众人都惊叹于他身负金光,俨然等同一大杀器。   有此物,修炼速度也比常人更快些。   可他们也怕他的金光。   从来只有一人喜欢他身上的金光。   便是今日那位要问他借一撮光去取暖的乌姑娘。   无相子思绪一敛,更头也不回地走了。   戈星夜无法。   金禅宗与剑宗懿驊在修真界中地位同等,而无相子与他在宗中的地位也是一样。   他自然不能强行要无相子去诵经。   戈星夜回到了剑宗。   “师弟回来了?师尊正问起你呢,佛子呢?怎么不见佛子?”剑宗弟子迎了出来。   戈星夜推门而入。   只见座上坐着的剑宗宗主,他的头发随意披散着,一会儿变作黑,一会儿变作白。面上的皱纹也是飞快地长出来,又飞快地消失不见。   他不断地经历着从年轻到年老的过程。   这一幕十分怪异。   只是剑宗中人见得多了,脸色变也没变。   听见戈星夜的脚步声,剑宗宗主当即回过了头:“无相子呢?”   戈星夜回道:“他今日有事在身,无法分-身前来。”   只听得“咻”一声响。   无数剑气擦过戈星夜的身躯,落在了他身后。   他身后的门与半边墙应声裂出了数道缝隙。   弟子们都知是宗主发怒了,忙跪了下去。   只有戈星夜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剑宗宗主冷冷打量他半晌,道:“下去吧。”   弟子们忙去取灵泉水来,每回这般情景,宗主都是要用灵泉水的。   只是这回等他们打了水回来,屋中却没有宗主的身影了。   另一厢。   隋离坐在屋中,不动声色地道:“晚上冷?”   乌晶晶点了下头,道:“早晨我回去的时候,好冷好冷。”   她顿了下,又道:“我一会儿想去寻阿俏,我觉得阿俏今日怪怪的。”   隋离:“去多久?”   乌晶晶想了想,道:“不知道,也许半夜我就回来了。”   隋离觉得自己的心情甚是怪异。   阿俏是她的侍女,她去寻阿俏没什么问题。   他垂下眼,掩去眼底的点点冷光,道:“过来。”   乌晶晶走到了他的跟前。   “变回原形。”隋离道。   乌晶晶一头雾水,但还是立马就变回了原形。   隋离弯腰将她抱起来,从脑袋顶,一路摸到了大尾巴。   小妖怪嘴里禁不住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躺在他的肩头还想翻肚皮,只是毛又厚又多,还有点圆乎,翻一下没能翻过去。   “大师哥。”此时门外突地响起了声音。   隋离的手指顿了下,但还是继续抚了抚小妖怪的毛。   “大师哥,三师叔请师哥过去一趟。”   隋离没有动,他淡淡道:“且等片刻。”   手上的动作依旧不急不缓。   修士豢养妖怪,该是极大逆不道之事。   可此刻,他的心却平静极了,没有半分的愧意,更没有一丝惧意。   他按着乌晶晶,足足揉了半盏茶的功夫,而后才轻轻勾了勾猫下巴,轻声道:“去吧,去找阿俏。”   乌晶晶霎地变回了人形。   一下变成了坐在他的腿上。   隋离眸光一闪。   但转眼乌晶晶便从他腿上跳下去了,走到门边去,将门打开,道:“我走啦。”   外头的弟子吓了一跳。   等抬头望向坐在那里的隋离,弟子都不自觉地结巴了起来:“乌、五姑娘一直在师哥屋中?”   隋离没有应声,他只缓缓站起身来,施了个清洁术,将一身猫毛除去,还不得随意扔了,免得叫人看见。   于是只能悉数收在了储物袋中。   他这才道:“走吧。”   隋离全然没发现。   如今他自己的储物袋,里头装的东西也是愈发乱了。   乌晶晶揣着令牌,出入自由。   她很快便回到了客栈。   只是一路上都禁不住想,为什么她去见阿俏,她那夫君便要按着她,从头到脚揉一顿呢?   那回她邀请他摸她肚皮,他都无动于衷呢。   真是怪。   人都是这样怪的么?   乌晶晶摇摇头,来到了阿俏的天字号房外。   她抬手叩门,门却一下开了。   嗯?   没有锁?   乌晶晶走进去,便见床榻上,被子牢牢拢出了一个人形。   那人形轻轻颤抖着。   “阿俏?”乌晶晶低低出声,“你冷么?”   床上的人形闻声顿住了,但很快便掀开了被子,厉喝一声:“阿晶快走!”   乌晶晶打小练出的本能,掉头就跑。   只是等她一步跨出门去,外头却并不是楼梯的走道。   而是一片漆黑。   仿佛另一个世界。   乌晶晶顿了顿,站在那里,不知该去门内,还是门外。   “她也是妖怪?”门内有一道男声响起。   乌晶晶回头,循声望去。   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身穿紫衣,面带皱纹。   是剑宗的宗主。   床上的阿俏坐起来,柔和的眉眼变得凌厉了些。   她咬牙道:“我不是妖怪,她也不是。”   剑宗宗主冷嗤一声:“你不是?要我将你的肢节都扯下来吗?”   说罢,不等阿俏回答,他便又看向了乌晶晶:“她既与你一处,自然也是妖。隋离可知,她是妖?我知你不怕死,我今日就先扒了她的皮……”   “你不怕伏羲宗寻你麻烦吗?”阿俏尖声道。   “我将她的妖丹扔在隋离面前,伏羲宗又能有何话说?”   乌晶晶想了想,忍无可忍,还是决定出声纠正他。   乌晶晶:“他见了,一定会生气的。”   他刚才还恋恋不舍摸了我的毛摸了好久。   你要是扒我的皮……   乌晶晶:“他一定也扒你的皮!”   乌晶晶也不知道隋离会不会。   反正狠话要先放在这里。   输人不输阵,不,输妖不输阵!   “不分大小的东西!”剑宗宗主嗓音阴冷道,“我乃是大乘期大能,他方才化神。世人皆信他是清源仙君转世,我却不信。他如何扒我的皮?难不成你还能叫伏羲宗的老东西都出来,为了你这小妖怪䒾㟆与我剑宗动手?” 第24章 我有夫君   剑宗宗主说罢, 也并不从椅子上起身,只是朝乌晶晶伸出了手。   门外陡然刮起一股大风,便要将乌晶晶卷到他跟前去。   乌晶晶忙又拿出了那只金碗, 匆匆弯腰倒扣, 再念口诀。   “金禅宗的东西?”剑宗宗主眯了下眼。   他话音落下, 金光罩也落下来笼住了乌晶晶。   只是这东西能挡外物的攻击, 却挡不住大风一卷,就将乌晶晶连人带碗,全卷起来了。   乌晶晶倒也不慌不忙, 她怕弄丢了碗,匆匆塞回到储物袋中。   只听得一阵低低的窸窣声。   藤蔓破土而出,从窗外飞快地钻了进来,一下牢牢绑住了乌晶晶的手腕, 好叫她挡住那大风,不被吹到男人的手里去。   藤蔓不停, 一路向前。   很快将床榻上的阿俏也绑住了。   乌晶晶心念一动,那藤蔓便拖着阿俏朝她飞去。   “小妖怪会的东西倒是多。”剑宗宗主冷眼看着她动作,“只是见识太少……你当此地还是客栈中吗?你入我结界, 结界随我心而动。我若要此地荒芜贫瘠,无土无植, 你又何来藤蔓?”   他说罢, 那藤蔓果真消失了。   阿俏一下跌在了地上, 她连爬都没能爬起来, 便失声喊道:“别动!你不就是要我解你的白头蛊吗?何必……何必要这样呢?”   剑宗宗主这才顿了下,道:“你能这样想, 那真是极好。”   乌晶晶歪头瞧了瞧他。   心道白头蛊是什么?   她并未有多害怕, 她经历过太多次的死里逃生了。   乌晶晶轻轻眨了下眼, 霎时变回了原形。   “我就说是妖。……只是不知这是个什么东西?”剑宗宗主冷冷扫过乌晶晶。   对乌晶晶那么小一团,毛绒绒的蜷在地面上,全然没放在眼里。   只是今个儿和以往不同了。   小妖怪的身躯很快便如吹气似的,飞快地变大了起来,不多时,个头已经大到能将房屋都顶破了。   她的大尾巴高高扬起,柔软婀娜。   剑宗宗主扫了一眼,并未放在眼中。   大乘期修士离渡劫升仙,也就那么两步之遥了,世上自然少有他的敌手。   他冷声对阿俏道:“你是肯退让了,她像是不大肯呢。”   阿俏撑着地面,双手直发抖。   她抬脸去瞧乌晶晶,喉中的声音牢牢堵住,怎么也吐不出来……   就在此时,地动山摇。   剑宗宗主面色微凛:“谁人不知死活?闯我结界?”   他刚说完,便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想是那外头企图破结界的人,手法十分粗暴。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   一道人影扑了进来。   结界轰然而塌。   乌晶晶怕叫人看见她的原形,之后给隋离徒添乱。见有人来,她便匆忙又变回了人形。   只是变得太急,人是回来了,屁股后面还老大一条尾巴。   她忙将尾巴卷吧卷吧,往屁股用力塞了塞。   “俞岛主?”剑宗宗主低低道。   那纵身跃入的身影稳稳当当地立在屋中,身形瘦长,衣衫单薄,面上扣着白色面具。   剑宗宗主迎上了俞岛主的视线,道:“我今日在此地抓着两只小妖,俞岛主也要来凑热闹吗?”   俞岛主扫了一眼:“谁是妖?”   他的嗓音嘶哑。   但乌晶晶听着,心底飞快地掠过了一点熟悉的感觉。   剑宗宗主一顿:“她二人……”   俞岛主反问:“她们身上可有妖气?”   剑宗宗主望着俞鸣,心下有一丝荒谬的感觉。   “俞岛主难道不知有掩盖妖气的丹药和法器吗?”   俞岛主上前一步道:“我只知她二人身上并无妖气。”   剑宗宗主面色一沉。   离火岛的俞鸣性情怪异他是知道的,但他想不通为何搅进这桩事里来。   路见不平?   那太可笑了!   “打一掌出去,不就能瞧见原形了吗?”剑宗宗主说罢,转身便朝乌晶晶打了一掌。   金光罩再度落下来。   金光与掌风相撞,发出一声巨响,墙面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嗤”的一声响。   俞岛主指尖冒出一簇火,那火苗瞬间爆燃,变成大火朝剑宗宗主笼去。   剑宗宗主没成想一击不成,身后又有俞鸣。   到底是一岛之主。   他不敢托大,忙回身应对。   这厢乌晶晶低头去看,那只金碗已经裂开一道浅浅纹路了。   也不知下回还㛄婲能不能用了……这是阳九的东西呢。   乌晶晶顾不上叹气,赶紧将阿俏从地上扶起来。   俞岛主与剑宗宗主已经打起来了。   登时火光大亮,剑气回荡。   狭小的空间转瞬便被拆了个粉碎。   屋破后。   便只余下了结界内的一片漆黑。   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四人,再无别的景色,也没有旁人。   “俞岛主无故出手,是要与我剑宗作对吗?”剑宗宗主冷喝一声,抽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宝。   那是一把长逾七尺的剑,通神泛着青色光芒。   俞岛主并未接他这句话,只是道:“你一掌打在那金光罩上,不多时金禅宗便会赶来了。”   剑宗宗主不由分神扫了乌晶晶一眼。   但让仍旧道:“那又何妨?杀妖伏魔乃是修士之本分!我还要问金禅宗的人,为何将此物给了一只妖怪呢。”   他话虽是如此说,手上却是陡然抽剑,剑气轰然而出。   俞岛主腾身而起,离火大盛,照亮了整个空间。   这个空间地动山摇得愈发厉害,轰隆声不绝于耳。   乌晶晶只觉得后领子一紧。   她被提溜了起来。   结界被撕出了一个口子。   那口子渐渐变大,戴着白面具的男人就这样拎着乌晶晶从那里跃了出去。   “阿俏!”乌晶晶飞快地回头去看。   剑宗宗主冷冷立在那里,嘴角缓缓流下了一点血。   他一手将阿俏抓在了手中。   两人的面容都在飞快地变化。剑宗宗主的脸飞快地经历着年轻与衰老。而阿俏的面容在柔美与狰狞之间,来回变幻,像是绷不住要现出原形了。   乌晶晶咬了下唇。   胸中的怒意陡然升腾到了顶点,可她怎么也够不上阿俏了。   离火岛的俞岛主拎着她,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的雪山飞去。   那厢无相子飞快地放下手中古籍,飞身出了空中岛。   可他对金光罩的感知已经变极为微弱了。   要么是一击之后,乌姑娘便带着金光罩转移了地方,要么是遇上了大能修士,金光罩不挡其力,裂开了。   无相子茫然立了片刻,而后决定转身去寻隋离。   伏羲宗的空中岛不多时便灯火通明了起来。   无相子疾步奔到隋离的屋外。   伏羲宗弟子紧随其后,这人是个辈分儿低的,张嘴便大喊一声:“大师伯!乌姑娘好像遇险了!”   不等无相子走到近前,那屋门便开了。   再晃眼一看,隋离已经站在门外了。   “怎么回事?”隋离问。   无相子茫然摇头,将自己的发现与隋离说了。   隋离抿了下唇,飞快地道:“你去客栈看她和阿俏在不在。”   无相子:“那你……”   隋离道:“她身上有我的气息,我立即画一道追踪符寻她……”   无相子的声音拔高了一点点:“她身上有你的气息?”   这下连伏羲宗弟子都懵懵地看了隋离一眼。   隋离掀了掀眼皮:“她身上有我的东西。”   他没有说乌晶晶喝了他的血。   无相子红了脸:“哦哦哦!我这就去了!”   说罢,赶紧掉头往客栈去。   众弟子自然也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们想到哪里去了?   着实不该这样想大师哥!   “你们在镇中寻找踪迹。”隋离将弟子们也打发出去了。   “是!”   经这么一出。   三长老也闻声赶来了。   而这时候隋离已经飞快地画好符了。   三长老知道乌晶晶出事了,登时也变了脸,怒骂道:“这些妖邪之物,还不肯消停?论剑大会这才几日?便如此按捺不住了!叫我抓住了……”   隋离抬手将追踪符打了出去,打断三长老道:“请三师叔在此地等候消息,若是她回来了,三师叔便告知我。”   三长老应声:“哎!”   隋离这才纵身跃下空中岛,跟上了那道追踪符。   留下三长老独守空巢,越守越觉得不是滋味儿。   总不会是论剑大会要出什么大事了吧?   三番两次都是这位乌姑娘遭罪,总不会是冲我们伏羲宗来的吧?还是冲隋离来的?   三长老按不住,坐在园子里,打开了传讯玉简,朝伏羲宗内传了讯息回去。   这下远在深山的伏羲宗也登时灯火通明了起来。   这边俞岛主落在山间,这才松开了乌晶晶的领子。   乌晶晶的头发已经被吹得乱糟糟的了,小姑娘像是刚在雪地里打过滚儿似的,可爱又可怜。   她抬起脸。   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俞岛主抬了抬手,又放下了,只从储物袋中摸出了一块绢帕。   “阿俏……”乌晶晶低低呜咽了一声,还禁不住打了个嗝。   她没有去接俞岛主的帕子,而是先扭头瞧了瞧背后的武陵镇。   她觉得不太对。   乌晶晶扭回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俞岛主:“你要……带我去哪里……我要回伏羲宗……”   俞岛主的身形绷紧。   似是有极大情绪起伏,但又忍下了。   “回伏羲宗?让隋离替你去救阿俏吗?”俞岛主嘶哑出声。   他问:“他凭什么?更不提剑宗宗主已入大乘,隋离纵使是仙君转世,至少眼下还不是他对手。除非伏羲宗同为大乘修士的三长老出手……可是凭什么?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女。”   他缓缓阐述完了这个残酷的道理。   “阿俏于我来说,不是不起眼的小侍女。”乌晶晶退后了半步。   她方才对上剑宗宗主,紧绷得厉害,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儿雪山的风一吹,她就禁不住冻得直哆嗦。   瞧着更可怜巴巴了。   她从小没接触过一个修士。   在她看来,人比妖好,比狐鸣山的每一只妖都好。   哪里晓得这里有一个疯子呢?   若是知晓,她才不带阿俏来玄极洲。   乌晶晶伤心极了,眼泪掉得更凶,睫毛打湿后,甚至结了一层淡淡的霜。   她哆哆嗦嗦地蹲下去将自己蜷成一团,一边去挡风雪,一边飞快想着储物袋里还有什么,是能拿来救阿俏的。   “我要下山,我要去伏羲宗,你不能带我走,我有夫君……”乌晶晶轻声道。   俞岛主听到这句话,似是怒不可遏。   一掌打了出去,竟是轰掉了半个雪山山峰。   山顶的雪顺着斜坡轰隆而下。   乌晶晶睫毛轻颤,将他一掌轰出去的动作收入眼中,她抬起眼眸,有一点不可思议:“你是赤熠?”   赤熠是狐族族长的名字。   俞岛主一言不发。   此时却见不远处,一道身影纵身飞来。   那身影凌厉非常。到了近前,一把将乌晶晶捞到了怀中。   乌晶晶嗅到熟悉的气息,想也不想就变回原形,飞快地钻入了他的衣领,往他胸前一坐。   哆哆嗦嗦地喵呜了一声。   小妖怪一身冰凉。   隋离都冻得眼皮跳了下,但他托了托小妖怪的屁股,将她按住了。   看也不看俞岛主一眼,转身跳下了山。   下一刻。   被俞岛主掌风轰开的山上积雪,轰隆隆地彻底滚了下来。   瞬间吞没了方才站立的那个山坡。   寒风猎猎,吹起隋离的衣摆。   他面色依旧冰冷,没甚么多余的情绪。但乌晶晶偎在他的胸口,慢慢地暖和了起来。   等终于落了地。   他一把托住了小妖怪的脑袋:“变回来。”   乌晶晶闻声本能地变回了人形,却忘了自己还在他胸口揣着。   一眨眼。   乌晶晶变是变回来了,但却与隋离紧紧贴在了一处。   隋离的衣衫将她整个人一起裹在了里头。   隋离:“……”   他不得不解开衣带,一件接一件。   而后乌晶晶才从他怀中脱离。   她两眼通红,鼻尖也被冻得通红,皮肤却更见雪白,那睫毛上结的霜也仍在。   瞧着便似冰雪化的人。   眼底盈盈水意,都有些动人。   她哭得可怜极了,唇一张一合。   他知她当时被吓住了,怕极了,正要抬手为她拭去眼泪,只听得她喉中挤出了一声:“阿俏……”   不是夫君,也不是哥哥。是阿俏。   ……   隋离在那里站了会儿,见乌晶晶哭得愈发伤心了。   他到底还是抬起了手,给她擦了擦眼泪,淡淡问:“嗯,阿俏怎么了?带你去找阿俏。”   “客栈……剑宗宗主……”乌晶晶冻得还没完全缓过来,她一边往客栈走,一边抽着冷气,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讲清楚了。   等讲完。   乌晶晶半途顿了顿,扭头望着隋离:“他很厉害……你会怕吗?”   隋离:“不会。”   乌晶晶哽咽道:“那你会受伤吗?”   隋离忍住了抚去她睫毛上结霜的冲动,他淡淡反问:“你不是想喝我的血吗?我受伤了,你便能喝了。”   乌晶晶干巴巴地道:“那、那现在也不是很想喝了。”她小声为自己辩解道:“也不是喝,是治伤,舔一舔,你的伤就好了。”   隋离顿了下,淡声应道:“嗯,那一会儿你就给我治伤罢。” 第25章 白头偕老   隋离找到乌晶晶的时候, 无相子也赶到了客栈。   此时正好结界破。   结界一破,大半个客栈终于支撑不住,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 骤然崩塌, 不少修士都被埋在了里面。   无相子显得秀丽的眉眼, 这才骤然一凌。   他忙飞身上前, 引修士从废墟中出来。   那些修士自个儿顶开砖瓦出来,连连摇头:“倒也不必劳动佛子了,我们自行出来就是了。”   无相子垂眸收手, 淡淡笑了下,也不再往前。   这客栈崩塌突然,许多修士猝不及防,但也有些修士常年周身加持护体, 因而还能悠然地从废墟中出来。   无相子便盯住了他们,问:“可见到乌姑娘了?”   经由隋离那个哄上药的传闻后, 再加上论剑大会上的池中捞兽行动,如今几乎是无人不识乌姑娘了。   众人一听他问,便本能地也回头去瞧废墟。   “不曾见到。”   “不, 见到过,她好似去了二楼左边的天字号房间。那里也住着一个姑娘, 她们是认识的吧?”   无相子道:“你是说阿俏?”   “是吧, 我们也不知那姑娘叫什么呢。”   无相子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就不曾见过了啊……”   “阿俏也没再见到了?”   “没有。”   无相子轻轻皱了下眉。   他在此地已经感知不到金光罩了, 可四下也没有丝毫的妖气。   她们能是被什么人劫走的?是冲伏羲宗去的吗?还是冲整个论剑大会?   无相子与伏羲宗的三长老想得都差不多。   都以为这是个大阴谋。   无相子立在原地想了想, 当即传音回了金禅宗所在的空中岛。   众人见状,不明所以:“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无相子抿着唇, 没有出声。   此时一阵脚步声近了。   众人转头望去, 便见着隋离二人。   “乌姑娘不是在这里吗?”有修士出声道。   无相子忙也转头去看。   乌晶晶确实与隋离走在一处, 只是若仔细看,便能看得出来她在轻轻发抖,面颊雪白得过了分,像是刚被人从冰天雪地里捞出来似的。   “隋离道君。”无相子迎了上去,“是在何处寻到乌姑娘的?”   “俞鸣将她救出来,带到了山上。”隋离道。   他心下其实也有些奇怪。   俞鸣为什么会察觉到小妖怪遇险?人人都知乌姑娘是伏羲宗的客人。俞鸣为什么不送她回伏羲宗?而是带着她一路上了山。   “俞岛主?”无相子也是一愣,“那俞岛主人呢?”   “雪崩而下,俞鸣已经不知去向。”   “那对乌姑娘和阿俏姑娘出手的人是谁?”无相子皱眉。   乌晶晶看向眼前的废墟,哑声道:“恐怕已经带着阿俏走了。”   那个人既那样厉害,当然不会被压在废墟之下。   无相子想想也是,点头道:“不错,他若认得金禅宗之物,自然不会在这里擎等着我们来围剿他。”   隋离转过身,道:“去剑宗。”   无相子还没能跟得上思路:“剑宗?”   无相子猜测或许是来的路上,乌姑娘已经提前与隋离道君说了些什么,便也不多问,当即与他们一并前往剑宗所在的空中岛。   剑宗的岛外有七把剑围了一圈儿作护卫。   因剑宗的剑气向来凌厉,于是附近也没什么人经过。   无相子顿了顿脚步,这才问:“袭击乌姑娘的人是剑宗的人?”   这世上人人都或有私心。   但无相子不会。   于是隋离没有瞒他,平静陈述道:“是剑宗宗主。”   无相子惊了一跳:“怎么会?会不会是他人伪装的?”   “谁人能装得了?能叫俞鸣都不与他正面相对,而是破结界先走。”隋离道。   “可是为何……剑宗难道有心要与伏羲宗割席吗?”无相子面露茫然。   是啊,为何?   乌晶晶也在想。   隋离也不知,她们与剑宗宗主才只在论剑大会,打过一个照面。   是识破了她们的妖怪身份?   但听小妖怪的表述,并不像是这样。   乌晶晶突地出声问:“白头蛊是什么?”   无相子面露赧然道:“我读过的书到底还是少了些,竟不曾听过白头蛊。”   隋离顿了顿,倒是出声道:“北泽洲有一永夜国,永夜国的边塞有一族,名叫珈珈。白头蛊是珈珈族的东西。”   乌晶晶轻声问:“是下在人身上,这个人便会白头吗?”   无相子禁不住笑了下。   心道乌姑娘真是心思纯粹,不懂白头之意。   他道:“白头蛊的白头,应当是取自白头偕老之意吧?可是情人之间用的?”   隋离点了下头。   乌晶晶道:“剑宗宗主要阿俏给他解的,就是这个白头蛊。”   无相子一下想起了剑宗宗主一百多年前,出关之后身上的异变。   无相子惊道:“那不是妖毒?是白头蛊?”   乌晶晶也不清楚:“……是吧。”   她说罢,忍不住抬头望了望眼前的空中岛:“我们先上去么?”   无相子道:“咱们这样是进不去的,莫要小看剑宗大阵。你且等着,我唤戈星夜出来。”   隋离没有动。   伏羲宗的令牌当然也能叩开剑宗的大门,但这就太容易打草惊蛇了。   戈星夜出来接就不一样了。   只见无相子屈指一弹。   一颗圆润的珠子飞出去,弹中了一柄剑的剑柄。   无相子道:“那是戈星夜铸的剑。”   乌晶晶闻声抬眸。   只见那柄剑的剑身上刻有蓝色符文,浮动在半空中,逸散着点点蓝色灵气。   不多时。   宅子的大门敞开,戈星夜快步走出来,问:“可是佛子?”   无相子应了声。   只听得铮鸣声响,那七把剑立时让出了路来。   隋离闻声托住乌晶晶的腰,将她轻轻一带,便纵身落在了岛上。   戈星夜见了他们也有点惊讶:“隋离道君怎么也来了?”   无相子双手合十,道:“先前不是没有空吗?正巧眼下得空,便想着来为宁胤剑尊诵经,压制恶疾。”   宁胤便是剑宗宗主的姓名。   戈星夜面色一缓,道:“佛子与道君,还有……这位乌姑娘且先进门饮一杯灵茶。师尊头疼得厉害,方才出去练了一套剑招,刚刚歇下,我得派人去通报一声。”   隋离点了头。   无相子也才跟着点头。   等进了门。   无相子便与隋离传起了音。   二人也尚算贴心,乌晶晶还没学会传音,但她却能听见他们所说的话。   “恐怕剑尊不会见我们。”无相子道。   隋离神色不变,似是早就猜到了。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戈星夜回来了,说师尊不见客。   隋离传音道:“你说你就在屋外为他诵经。”   无相子便按着隋离教的话说了。   戈星夜见过剑宗宗主因恶疾发怒的模样,心下也是希望能缓解师尊痛苦的,如此剑宗弟子也都能好过许多。   于是他点点头道:“此法甚好。”   当即便带着人到了剑宗宗主的院门外。   隋离再度传音道:“我有一法,可逼出阿俏所在。但却要泄露她的身份,她还要吃些苦头。但我会庇佑她性命,叫她从剑宗宗主手底下脱出……”   无相子听得认认真真,等听到最后了,他才蓦地反应过来,这话怕是同乌姑娘说的。   隋离传音问:“你可信我?”   乌晶晶抬脸瞧他,冲着他重重点了下头。   从隋离说要带她去找阿俏时起,她便信他了。   如果没有他……   她连这里都进不来。   隋离当即传音道:“诵《楞严咒》。”   无相子愣了下。   佛家经文种类繁多,有往生咒,有消灾吉祥咒,也有作修炼用的经文。   它们大都具有驱邪、镇妖的作用。   只是这其中的《楞严咒》,乃是最最厉害的驱邪镇妖的经文,其力之大,能叫修为不够高的妖怪,当场现出原形,七窍流血。如此念诵一轮,妖邪皆灭。   乌晶晶便不懂得这些了。   她只眼巴巴地盯住里头那扇门。   她知晓,剑宗宗主应当是将阿俏藏在自己的屋中,因为只有这样,方才是最稳当的。   “念。”隋离又催促了一声。   无相子深吸一口气,当即便开始诵《楞严咒》。   屋内。   剑宗宗主宁胤身形委顿,一手按住床榻。他面上皱纹不减,于是越显得了冷酷阴沉,且有种腐朽死亡的气息。   这就是为什么怕老,而要求长生的缘故。   若非是他恶疾发作。   他又怎会放俞鸣走?   宁胤面色越发地冷。   那只妖怪动作也快,转眼便带着隋离上门来了。   真是怪了,隋离在修真界中素来冷漠,不与旁人交往。眼下倒是被驱使动了。   不过无妨。   他到底是剑宗宗主……谁人又敢擅闯此地,要搜他剑宗的身呢?   他已经抓到阿俏。   阿俏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这里了。   宁胤转头扫去。   阿俏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宁胤低声道:“她来救你了。”   阿俏这才动了动。   宁胤又道:“可是她救不了你。哪怕只隔着一道门,她也破不开,闯不进来。”   阿俏翻了个身,虚弱地道:“我又何须她救呢?我若死了,你也要一起死。”   她话音方才落下,只听得外面骤然响起经文念诵的声音。   阿俏登时露出极痛苦的表情。   她面容狰狞,四肢抽搐。   而后蓦地现了形,将屋中桌椅悉数扫翻。   一股妖气冲天,是先前吃的丹药也按不住的了。   只见一只巨大的蜈蚣,盘桓在屋中。   而后屋外传来隋离一声冰冷的厉喝:“剑宗宗主竟敢私藏妖物?将人拿下!”   宁胤一怔。   登时脸色铁青,难看至极。   放屁!   明明是他伏羲宗藏了妖怪,如今怎么成了他藏妖怪了?   实在是倒打一耙! 第26章 他生来无心   金禅宗弟子早早得了无相子的传音, 等他们赶到客栈时,才从其余修士口中得知,无相子往剑宗去了。   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 但佛子金贵啊, 于是想也不想也就往剑宗去了。   也实在是巧。   他们方才走到剑宗的空中岛脚下, 一股强烈的威压骤然朝四周扩散开。   而后他们都听见了隋离那一声冰冷的厉喝。   什么?   剑宗宗主窝藏妖怪?   想是无相子去为他诵经压制恶疾时发现的。   金禅宗众人面色一变, 当即飞身而起,正面迎上剑宗大阵。   剑宗弟子想此事当是误会,忙将剑阵撤了, 免得双方真打急眼了,后头更不好说了。   剑阵一撤。   金禅宗弟子也就飞快地进到了院中。   他们只听得“轰”一声响,院中的主厢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炸开。   隋离将他身旁的乌姑娘往旁边一推,随即欺身而上。   众人定睛再看。   厢房之中, 剑宗宗主宁胤盘腿而坐,他的面容因不断变化而显得有几分诡异阴沉。   再垂眸。   ……果然有妖!   那妖怪长得好生长!好生大!   宁胤此时还怒喝道:“隋离!你竟敢污蔑我?”   金禅宗迷惑地皱起眉, 心道还用污蔑吗?   这妖怪难道不是在你屋中?   它未被斩杀,也未被炼化,你留它在屋中做什么?   “还请剑尊冷静些, 有话不妨等伏羲宗、缥缈宗的人都到了,再为自己申辩不迟。”金禅宗的人忙出声道。   宁胤闻声更怒。   他修的是剑道, 剑本就多锐意, 性情自然不似其他修士那样平和。   这到了嘴边的肉, 就这样叫人掀了摊子。   且隋离的反应全然不如他设想那般, 竟然真要为妖怪出头,更甚至要将事情闹大到这般地步……   宁胤拔剑而起, 双眸阴冷:“我岂能叫你伏羲宗依仗大宗之势, 如此污蔑于本尊?”   “尔等还愣着做什么?没瞧见外人这样欺辱我剑宗吗?”他一剑出, 同时还回首朝戈星夜重重呵斥道。   戈星夜也没想到,只是请无相子来诵经,从前都是好好的,为何今日就变了。   戈星夜用力抿了下唇,眉眼也显露出了一分凌厉。   他拔剑转身,迎上了无相子:“师尊有令,暂且得罪了。”   无相子忙停住了口中念诵,又将乌晶晶往一旁送了送。   乌晶晶站在檐下,眼底微微露出了一点茫然。   因为她这会儿突然失聪了,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能瞧见众人打成一团,那极其凶恶的剑宗宗主嘴一张一合,似是在叱骂。   嗯都乱成一锅粥了……就是没有人来打她。   “嘭”。   院中山石炸开。   隋离衣衫划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但宁胤也并非是全然轻松。   早年间,修真界便有传闻,说是隋离能够跨境界,对上比自己更为强大的修士而不落下风。   宁胤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   而伏羲宗中本就多天材地宝。   隋离随手祭出的法宝,就是修真界中极为珍贵的东西。   如此一来。   隋离在宁胤手下,硬生生地抗住了。   这边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其他人。   无数修士朝这边飞奔而来,伏羲宗与金禅宗的长老在最前,缥缈宗的人紧随其后,后面方才是其他修士。   剑阵已撤,当然也拦不住他们的脚步。   没一会儿,院子就被团团包围了。   而三长老与金禅宗长老这两个最是护犊子的,一瞧院中情形,就登时变了脸色,飞扑而上。   “宁胤剑尊这是何意?!”   “剑宗焉敢对我佛子动手?”   宁胤抬眼一扫,周围乌压压的已经到处都是修士了。   再看那个叫做“阿晶”的小妖怪呢?   却是乖巧地立在那檐下,没有沾半点手,好生安然悠闲的模样!   宁胤顿时更是心生戾意。   你们这帮蠢货……   这帮被隋离愚弄的蠢货……   硬生生叫一个小妖怪瞧了咱们的笑话!   只是伏羲宗的三长老已然压制上来,宁胤不得不和他对了一掌。   众修士不自觉地屏了屏呼吸。   一股气流荡开,顿时将大半个空中岛的建筑全数推平。   两个大乘期修士一击,可将山河都摧毁了。   修士们抬头望去,心中一边觉得惊疑,一边又忍不住感叹。   宁胤和三长老各自平稳落地。   三长老眉眼一沉,正要与宁胤论个清楚,却见那厢宁胤骤然又飞身而起,朝乌晶晶径直扑去。   这小妖怪才是关键。   拿下她才能推翻隋离的污蔑。   三长老扭头见状,怒火腾地一下升到了顶端:“宁胤!你怎能对一筑基女修出手?实在辱没剑宗风范!青灵剑尊若知你今日作为,岂不后悔传位于你?”   其余修士闻声,也是一片哗然。   宁胤此时的面容已经是阴沉至极了。   隋离这一招……够狠。   叫他眼下不管做什么,都成了恶事!人人皆不信他……   宁胤胸中憋闷,剑意聚于剑尖,挟浩浩荡荡之威势。   却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将小妖怪捅了个对穿。   “滴答、滴答”。   几点血落在地面,在一刹那的静寂之间,显得格外的响。   宁胤一剑刺入了隋离的心口。   隋离冰冷抬眸,徒手握剑,灵力在他手指间流转。   竟是将宁胤的本命法宝崩裂了剑尖。   宁胤色变,当即抽回了剑。   对面的乌晶晶呆了呆,飞快地从后面抱住了隋离的腰。隋离个头比她高,她吃力地抱住他往后挪了挪。   却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她只能瞧见宁胤面露一丝惊愕。   还能瞧见三长老面上的怒意,其余修士震颤的模样……   三长老逼近了宁胤。   那厢登时更激烈地打了起来,出手狠辣,彼此再不留情面。   隋离缓缓眨了下眼,神色平静,甚至没甚么痛感。   相比之下,倒是小妖怪紧贴着他身躯的触感更为明晰。   他不由眼皮一跳,忙扣住小妖怪的手腕,将她拉扯到了自己的面前来。   只见小妖怪面上有一丝茫然,一双水汪汪的眼眸里水意好似更浓了。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而又不敢碰。   有人救我呀。   有人替我挡剑了呀。   乌晶晶心想。   她十二岁才遇着了阿俏。   那时她还以为阿俏只是凡人呢。   在十二岁之前,十二岁之后,都是无人替她挡那些伤害的。她还要护着阿俏呢。   乌晶晶此时望着隋离,张了张嘴,却只吐出来一声呜咽的哭腔。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隋离:“……我要变成聋子了。”   隋离将她模样收到眼中,心中不自觉地划过一个念头——   若是聋子。   似她这般原形,也该是一只小聋猫吧。   隋离抬手揉了下她的耳朵尖,收回了禁音术。   “轰”声阵阵,再混杂着周围的嘈杂人声,顿时悉数灌入了乌晶晶耳中。   乌晶晶的眼泪“啪”地落下去。   然后她呆了下,才发现原来……自己还能听得见?而且……好吵!   乌晶晶忙抬眸去看隋离。   隋离这才传音,不动声色地吓她道:“和尚诵经,听过的小妖怪都死了。”   是哦。   乌晶晶缓慢地眨了下眼。   她听不得这样的经文,自己都忘记了,他还记得呢。   那厢伏羲宗、缥缈宗两位大乘期长老,和金禅宗一位合体期长老齐齐联手,终于暂且镇住了宁胤暴-走的剑气。   毕竟是一宗宗主。   三长老此时心下再恨,也不能冲动行事。   “请宁胤剑尊移步伏羲宗,今日之事,定要说个明白才是。”三长老冷声道。   伏羲宗乃是修真界中宗门之首,平日里但逢大事,都是由伏羲宗来做决断。   将宁胤请到伏羲宗去,自然并无不妥。   剑宗弟子此时闻声,不由转眸朝宁胤望去。   毕竟昔日都是互相来往的宗门修士,剑宗弟子与金禅宗弟子也互相没下甚么狠手。   只是他们的宗主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不禁也有些茫然,立在那里显得有些孤冷。   宁胤抿唇。   他们三人联手,也未必杀得了他,可他是一宗之主,难不成真要为区区妖怪,与几大宗拼死拼活吗?   宁胤暂且压住胸中怒气,一挥袖道:“走罢。”   此事由伏羲宗做主。   那地上趴着动弹不得的大蜈蚣,自然也就由伏羲宗接手了。   隋离冷淡抬眸,从腰间取出一物扔给了伏羲宗弟子。   “用此物,拿下它。”   伏羲宗弟子连忙应声去了。   那大蜈蚣转眼便被收在了一只布袋中。   阿俏以为自己要死了。   当她睁开眼,周遭是一片黑暗。可她轻轻地呼吸着,却是吸入了一点灵气。   她……没死?   另一厢。   隋离被扶到回了屋中躺下。   三长老顾不上质问宁胤,匆匆先来查看隋离的伤势。   大乘修士的本命法宝岂是一般的东西?   若是刺入旁人的躯体,能叫那人分崩离析,血肉横飞。   而隋离的伤口,也分外狰狞,血已然浸透了他身上的白色衣衫。   三长老为他脱下外衫,随手扔到了一旁去。   隋离便眼见着那双眼噙泪的小妖怪,忍不住转头,眼巴巴地盯着那外衫多瞧了两眼。   隋离:“……”   三长老沉声道:“宁胤下手太狠了……此伤难自愈!”   隋离垂眸道:“无妨。”   三长老却焦灼至极,与他的平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长老起身在屋中转了几圈儿,冷声道:“此事须得立即禀报宗主,幸而那一剑,唉……”他突地顿住了,没有再往下说。   “隋离师侄且先歇着,我去寻些灵丹妙药来。”三长老说罢,转头瞧见乌晶晶,他面色缓了缓,问:“乌姑娘今日可吓着了?”   乌晶晶摇了摇头。   三长老道:“乌姑娘若是怕,便也先回屋歇息,此地自有伏羲宗弟子照顾。”   乌晶晶又摇了摇头。   见她两眼晶莹,三长老也不忍再说什么,心道她在此地没有别的人认识,自然对隋离师侄要依赖些。何况隋离又是为替她挡剑而受伤,她心下怕是也难受得紧……   三长老道:“若有事便吩咐他们去办。”   说罢,就匆匆转头往外走。   乌晶晶这才忍不住轻声问:“他会死吗?”   三长老转头对上她一双澄澈眼眸,他心下反倒顿时一松,没刚才那样焦灼了。   他失笑道:“不会。隋离师侄不会死。”   乌晶晶点了点头,这才又扭身回去,趴在床沿,盯着隋离瞧。   小妖怪的目光灼热,隋离被盯得都有些不自在。   隋离抬眸看向周遭的弟子:“你们且先出去吧。”   伏羲宗弟子惊愕地瞧了瞧他,但还是听从了他的命令。只是临关门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乌晶晶一眼。   大师哥怎么能只将乌姑娘一人留下呢?   乌姑娘娇娇软软的,怕是见了大师哥的伤口都要多落两滴泪呢……唉。   这厢乌晶晶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抬手抚了抚隋离心口的伤。   那剑伤狰狞,似是贯入了胸腔。   乌晶晶不敢多看。   隋离却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的酥痒。   好似小妖怪那青葱似的纤纤指尖,破开皮肉,剥开了一点他的心。   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   “这里……是心口么?”她问。   隋离:“嗯。”   乌晶晶收起手,忍不住舔了下指尖沾的血迹,问:“那,那刺心口也不会死吗?”   隋离盯着她舔手的动作:“……”   乌晶晶察觉到他的视线,忙蜷了蜷指尖,低声为自己辩解道:“不浪费呀……”   隋离:“……”   他有那么一瞬间,差点怀疑方才那个因为他双眼噙泪,欲落不落的小妖怪是假的。   乌晶晶见他不说话了,眼尾登时垂了下去。   她干巴巴地道:“那、那我给你擦掉吧?我不舔了。”“真的。”她补充道。   隋离掀了掀眼皮,没有说准不准再舔。他只道:“我没有心。”   乌晶晶:“嗯?”   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隋离回的是她前头那句疑问。   ……没有心?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心呢?他又不是妖。   隋离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又平静地往下道:“我生来无心,是师尊为我铸了一颗心。旁人刺心会死,我却不会。”   乌晶晶:“噢!”   她这才觉得没那样难过了。   她扒住他的胸口,低声问:“那……那是用铁做了一颗心吗?”   没见识的小妖怪。   隋离蓦地又想要抚她发丝,但忍住了。   “是摇光。”隋离道。   摇光?   这个乌晶晶倒是听过的。   “北斗七星的那个摇光么?”乌晶晶问。   隋离点了下头。   乌晶晶有些震撼地朝他的胸口望去:“星星做了你的心?”   隋离:“嗯。”   乌晶晶舔了舔唇:“我还没有摸过星星……”   隋离顿了下。   小妖怪难不成还想摸他的心?   乌晶晶好奇地问:“它是热的吗?”   隋离:“也许吧。”他从未感受过自己的心。   乌晶晶:“它会扎手吗?”   隋离:“……?”   乌晶晶已经从他可能快死的悲伤中脱离出来了,她轻轻眨着眼,眼底光华四溢。她趴着又问:“那它……会照亮你的胸腔吗?”   隋离:“……不会,只有一片黑暗。天边星子,是没有光的。”   乌晶晶遗憾地垂下了眼眸。   她问:“那我能给你舔舔伤口吗?”   隋离攥了下手指:“……不能。随时会有人进来。”   乌晶晶直起腰叹气:“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阿俏呢?”   隋离:“快了,但不是现在。”   乌晶晶只好又软绵绵地趴了回去。她抬起手,按住了隋离的掌心。   隋离不自然地一僵。   只见乌晶晶分开了他的五指,而后与他的手指扣到了一处。   小妖怪嗓音柔软地道:“夫……哥哥今日也救了我。”   隋离一下想起来,他刚被小妖怪捡到的时候,小妖怪理直气壮地同他说了一通歪理,硬是要他以身相许。   隋离便接了声:“以身相许?”   小妖怪有自个儿的一套逻辑。   她摇头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啊。”   隋离一下被呛着了:“咳咳咳……”   小妖怪问:“我将我一辈子都许给你吧。”   隋离一顿,目光又垂落到了她的身上,他问:“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乌晶晶心道自然是不一样的。   以身相许那便是,同你成亲,与你睡觉。睡完就能走了。   可若是将一辈子都许给你的话,那就是在前头加上了一个长长久久的期限。   她没有说给隋离听。   不然她这夫君便要知道,她原先打算与他双修了,拿了补偿了,就立即走人了。   见乌晶晶不答,隋离也没有追问。   小妖怪的想法总是与常人不同。   他只问:“你的一辈子有多长?”   在曾经的隋离看来,妖怪的一辈子,短得要命。碰上修士,便是个死。   乌晶晶想了想,茫然道:“我也不知,没人同我说过我能活多久啊……也许是一百年,两百年?”   隋离沉默片刻,淡淡道:“不要轻易以身相许,也不该轻易将一辈子许给旁人。”   乌晶晶不服气地道:“怎么是轻易呢?我喜欢你,尤其今日,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你喜欢我的血。”隋离道。   乌晶晶目光闪了闪:“也不止是血啊……”   “我做事素来有一个习惯。”隋离突地道。   乌晶晶:“嗯?”   “一桩事,要么不做。一旦起了头,我便要这桩事钉死了,任谁也不能来动摇。”他顿了下,才又道:“今日也是如此。我先发制人,指宁胤窝藏妖物。既已结仇,便不能轻易松手,而要置对方于绝境,再无翻身之地。”   乌晶晶怔了片刻。   只觉得此时缓缓道来的隋离,多了一份漠然冷酷。   但她还是趴在他的腿边,接着听他说下去。   隋离:“宁胤是一宗之主,又是大乘修士。地位不同寻常。纵使今日抓个现行,他也仍有翻身的机会。但若他一剑刺中了我,便彻底与伏羲宗结了仇。旁人不知我无心。只知宁胤一剑,要置我死地。他要杀我,便等同杀伏羲宗。”   乌晶晶听得瞪圆了眼,有一分懵懂。   隋离这才不再按捺,伸手勾了下乌晶晶耳边的发丝。   他道:“为你挡剑,本是计划一环。那是蓄意之后的举动,而非本能的护卫。”   他教她:“你要喜欢一个人,且要先将他看得清楚了,知晓他的本意……不要轻易挂在口中。”   乌晶晶抬眸,撞进他一双漠然的眼眸里。   他冷静自持。   瞧上去疏离且高高在上,甚至似是比那剑宗宗主还要危险些。   但小妖怪还不通情爱。   听了既不觉得伤心,也没甚么大感悟。   她只盯着隋离,道:“嗯,我只喜欢你。”她想了想,又在心中悄悄加了个期限。   眼下。   反正眼下我只喜欢你。   隋离这时才觉得心口疼了点。   好似小妖怪那话音落下时,有什么生猛地撕裂开胸口,闯进了他的心间。   这样也要喜欢他吗?   坦荡大方、直白而又热烈地喜欢他吗?   隋离盯着乌晶晶,抬手掐了下她的脸颊。   然后他才蓦地转过头,叫伏羲宗弟子将收妖的布袋拿了过来。   布袋打开。   蜈蚣奄奄一息地出现在了地面上。   乌晶晶当场震惊:“这就是我的阿俏吗?”   隋离:“……”   隋离:“你从前不知她原形?”   乌晶晶摇了摇头。   地上阿俏意识仍在,她艰难地挪动了下身躯,想要离乌晶晶远一些。   她知道自己的模样丑陋。   阿俏也厌憎自己的模样。   可她本不是这样的……她本来是人……   乌晶晶蹲下身去。   她问:“阿俏有毒吗?”   隋离从储物袋中抽出一双手套扔给了她。   乌晶晶忙戴上了。   阿俏连忙往后头又退了退。   乌晶晶更震惊了:“她腿多跑得好快!”   她连忙伸出手,往前够了够,然后轻轻地摸了下阿俏的腿腿。   阿俏一下顿住不动了。   乌晶晶发愁道:“她还能变回来么?蜈蚣也没有毛,住在雪山脚下多冷啊。没有她能穿的衣裳卖啊……鞋子也得买好多双……唉。”   隋离:“……”   这世上大抵真没有这小妖怪怕的东西吧。   乌晶晶想了很久,决定献出自己的“儿子”。   “要不让崽崽给她抱着睡吧?这样就不冷了。” 第27章 阿俏的过往   隋离没有说好还是不好。   他打开储物袋, 从中取出两枚丹药扔给了阿俏。   “吃了就回去。”隋离道。   阿俏一口咬住,竭力消化着丹药内蕴藏的灵气。   若说先前,她觉得隋离凶恶可怕, 不是良人。那么今日她是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她不敢怀疑隋离的用意, 也不能去怀疑。   于是等吃了丹药, 她便又钻回了那小小布袋。   隋离道:“且等她休养两日。”   这话自然是说给乌晶晶听的。   乌晶晶点了点头。   眼下人已经在他们这里了, 自然没什么可忧心的了。只是那个剑宗宗主……   乌晶晶回到床榻边坐下,低声问:“那个剑宗宗主会不会在他们跟前说咱们的坏话?”   隋离淡淡道:“眼下他说什么都无用了。”   乌晶晶:“哦。”她顿了下,又问:“那我去抱崽崽来给你暖一暖好么?”   隋离皱眉:“不必了。”   小妖怪变作一团, 偎在他手边倒还能忍受。只是眼下修士众多,只怕被突然撞破房门。   隋离刚一想到这里,便见小妖怪翻身上了床榻,挨着他躺下, 道:“我给你暖一暖吧。”   隋离顿了下。   他自是可以推开她。   但他没有动。   这厢气氛正柔软。   那厢气氛却是凌厉极了。   宁胤面色冷厉,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伏羲宗的隋离,从外头带回来的那位乌姑娘和她身边的侍女阿俏,是两只小妖怪。得隋离庇护, 这才蒙混过关。被我抓个正着后,隋离反过来污蔑我窝藏妖物。我知伏羲宗势大, 在修真界中人人敬仰。但也不该这样对我剑宗。”   宁胤也不是蠢人, 上来就先拿伏羲宗势大说事。   这样一来, 其他人自然也害怕自己将来被伏羲宗以势压人。   只是待他一番话说完, 却发觉周围的人没甚么表情,连发出一句疑问也没有。   还是伏羲宗的三长老骤然冷笑一声, 打破了沉寂。   “这便是宁胤剑尊的陈词吗?宁胤剑尊想要污蔑我伏羲宗, 只怕还是少了些本事啊。”三长老说罢, 一转身,“请诸位道友来说,那乌姑娘可能是妖怪吗?”   “不可能。”   “不错,绝无可能。”这回说话的还是法音门的长老。上次她怀疑错了乌晶晶,这回便当先积极地为乌晶晶澄清了起来。   宁胤闻声,险些生生气笑。   他们都瞎了吗?   “我竟不知,何时伏羲宗已经到了指鹿也能为马的地步了。”宁胤冷冷道。   无相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剑尊不必如此出言中伤。那日,乌姑娘触我金光而无恙,诸位修士皆亲眼所见。剑尊若要编撰他人,也该寻个合理的人。”   宁胤面色微变:“怎么可能?”   他明明亲眼所见……   而且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触金光而无恙?她又并非是得道高僧!   无相子此时回头望了一眼门的方向。   始终不见隋离道君与乌姑娘。   他心道,怕是隋离道君那一剑伤得厉害。也对,那可是大乘期修士的本命法宝,那是剑修的剑啊!   无相子微微皱了下眉,又很快铺平开。   他道:“我也想问一问剑尊,为何当时不肯自辩,反而拔剑相抗,更挥剑向弱者。那一剑来势汹汹,连隋离道君都被刺中了心口,若是换做旁人,焉能有命活?”   “斩杀妖物,自然是一击致死。”宁胤道。   三长老插声道:“其实我一早就觉得奇怪了,剑尊百年前出关后,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与其说是修炼出了岔子,身患恶疾,倒不如说是中了妖毒。可闭关之地,何来的妖?”   众修士闻声哗然。   宁胤面色难看,道:“那不是妖毒。”   三长老厉喝一声:“不是妖毒是什么?”   宁胤:“是、蛊。”   三长老怀疑地问:“什么蛊?为何会中蛊?”   宁胤说不出话了,他紧紧咬着牙关,神色因为过分的冷酷阴沉而显得有些狰狞。   “来人。”三长老道,“去将那妖物带来。”   伏羲宗弟子忙又去取了那个装阿俏的布袋,带到了主厅中来。   布袋打开。   阿俏再次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胆小些的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而宁胤乍然再见阿俏,当真是愤怒至极。   他从未想过,阿俏和她身边的小妖怪能将他坑害至这样的地步……   阿俏此时也有些瑟瑟发抖。   周遭全是修士……更不提面前就是宁胤。   只是想到,隋离既然放她被带过来,那应该就……无事吧?隋离应当不会欺骗乌晶晶吧?   三长老冷声问:“你与这妖物是什么渊源纠葛?难道正派修士也与邪修勾结了吗?”   “自然不是。”宁胤口中吐出四字。   三长老垂眸道:“那我一掌打死她。”   阿俏一抖。   却听得宁胤面色大变,厉声道:“不行!”   说罢,他那本命法宝竟是随心而动,又骤然涌现在了身前。   众人见状,不由连忙护卫住了自己,生怕剑气暴走。   而宁胤这一举动,也彻底坐实了他身上的罪状。   宁胤此时也知道。   从一开始,隋离那一招就是要他跳入天池也洗不清身上的罪名。   “你还敢说你没有窝藏妖怪?!”三长老收起阿俏,冷声喝道:“剑宗宗主,不仅窝藏妖物,更刺伤伏羲宗首席弟子。我等会传讯给青灵剑尊。若剑宗无法给我伏羲宗一个交代,便要请剑尊亲自去和我们宗主解释了。”   伏羲宗宗主,羿升道尊,乃是渡劫期的老怪物。   谁人听闻他的名字,都要打从心肝儿里发颤。   阿俏在布袋之中也听见外头的声音。   她险些笑出声来,而后又禁不住掉了两滴眼泪。心下既觉得酸楚,又觉得极是痛快。   宁胤心高气傲,手腕强硬。旁人轻易拿他无法。   他以为他胜算在握,今日却是栽了个干净,有口也难辨。   布袋之外。   宁胤低下了头,听得身边剑宗弟子唤了一声:“师尊……”   “没用的东西,难道他伏羲宗逼我等认罪,你们也就当真认了吗?”宁胤冷声问。   剑宗弟子张了张嘴,不该如何说。   宁胤百年前性情大变,是确有的事。剑宗弟子近年来为何周身剑气越发凌厉狂乱,实则也是受了宗主几分影响。   一直沉默不语的戈夜星上前一步,问:“师尊为何?”   随着他的动作,这下彻底点燃了宁胤胸中的怒火。   宁胤骤然暴起,伸手去夺布袋,口中还恨声道:“今日你伏羲宗如此污蔑、相逼于我,我牢记心中万年也不敢忘!只等来日,我倒要看看,你伏羲宗的隋离道君当真是什么清源仙君的转世吗?”   三长老见他侮辱隋离,怒而出手。   飘渺宗、法音门、金禅宗等等都不再袖手旁观,纷纷出手。   宁胤不再恋战,只得暂时舍弃布袋中的阿俏,以剑气轰碎屋顶,御剑而走。   只留下一地狼藉。   剑宗弟子这下当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参加个论剑大会,到最后他们宗主没了,只留下了他们。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阿俏在布袋中活活笑出了眼泪。   竟能将宁胤逼到这样的地步,方寸大乱,隋离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厉害、可怕。   这伏羲宗也远比她想象中更加威势深重。   她在布袋中躺了下去。   她该谢隋离的,可是将来乌晶晶该怎么办呢?若有一日,隋离是否也会似宁胤那般变一副面孔呢?   阿俏就在这样的疑惑中,又被人带了回去。   那厢的戈夜星望着方才宁胤坐过的地方,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   剑宗弟子不由在他身后也跟着跪了下来,口中战战兢兢道:“师哥……”   他们面露茫然之色,一时不知道闹出了这样大的笑话之后,剑宗在修真界中的地位又会如何,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隋离在床榻上休养了两日,乌晶晶便也日日陪在他的屋中。   三长老见状欲言又止。   但想着乌晶晶的那位侍女还没寻到,便先扭头吩咐弟子找人去了。   两日后。   “妖物”经由隋离的手,亲自处死。   侍女阿俏被人在雪山脚下一个山洞寻到了。   而此时论剑大会的初轮比赛,也已经结束了。   他们将要结队入剑冢。   到了这一步,众人也不由沉默下来。   无人比剑宗更了解这里……本该是由宁胤带领众人,一马当先入剑冢的。众人也早就默认那七杀剑将要归属宁胤了。   众人正商议着如何编队伍一事。   戈夜星站了出来,沉声道:“还是由剑宗当先吧。”   戈夜星年纪极轻,生得还是一副少年意气的模样。   但他是青灵剑尊之子,宁胤的亲传弟子。   众人心知宁胤这一走,便要靠戈夜星来挽回剑宗的名声了。   “那便由夜星道友一马当先吧。”   这边议论得热烈。   那厢阿俏终于变回了人的模样。   隋离问她:“原先你懂那么多修真界的事,是宁胤告诉你的?”   阿俏点了点头,先恭恭敬敬地给隋离倒了杯灵茶,而后她才挨着乌晶晶坐下来,道:“是。那时我还住在永夜国,从传送阵误入玄极洲。路遇一修士,拔剑斩杀山贼,救了当地百姓,也救了我。”   “这个修士,便是那个剑宗宗主么?”乌晶晶小声问。   阿俏点了下头,道:“倒也不是甚么稀奇故事。我那时人生地不熟,在北泽洲时又从未见过修士。我担心稀里糊涂丢了命,就跟在了他身后。   “等到熟一些了,他便同我道,他是师门中一外门弟子,因受人欺辱,道行又不够深,便只能委曲求全。后来终于得了下山历练的机会,他便想着能大大提升自己,将来回到宗门里,自然不用再受辱。”   隋离掀了掀眼皮,道:“若是百年前的事,那时他已是剑宗长老。他的师姐青灵剑尊,是当时的剑宗宗主。不过那时他修为确实不及青灵剑尊,青灵剑尊要退位,他却不够资格接位。随后才传出了他闭关的消息。”   阿俏顿了下,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连那段话都是编的。”   乌晶晶抿了下唇,小声道:“要么我们说些别的吧?”   阿俏摇头道:“百年前的事,说起来倒也没有多难受。隋离道君救了我,我总要交代清楚。免得将来横生枝节。”   她说罢,顿了下,又禁不住歪头去看乌晶晶,她轻声道:“阿晶,多谢你不曾停下救我的脚步。”   乌晶晶趴回了桌子上。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阿俏。   嗯……若是动物的话,舔一舔眼泪,舔一舔毛就是了。可她怕隋离瞧见,拎住她的后颈皮。   阿俏忍住了去摸乌晶晶脑袋的冲动,毕竟隋离就在当前呢。   她接着道:“我那时听了他的话,便对他说,他在我眼中是极厉害的。我想我与他不同。我在永夜国时,是族人中地位颇高的蛊娘。族中所有的蛊,都要靠我来养。你们怕是不知道什么叫蛊……”   乌晶晶下巴点了点道:“知道,夫……哥哥同我说了。”   “我那时想他过得那样苦,我该对他好些。一来二去,自然关系更亲密了。后来有一日,他在街头买了一面古镜。卖镜子的人疯疯癫癫,说是此物可通古今。他拿起镜子,从镜面中瞧见了我。   “他抚着镜面道,缘法在此。而后就同我成亲了。我与他成亲十载,他不曾见过我的族人,我也不曾见过他的亲友师长。   “七夕时,他说师门有召,匆匆离去。而我们居住的山镇上,突有怪物入侵。那怪物……便是一只蜈蚣。我从宁胤那里耳濡目染,知晓这是妖物。   “妖物是循着修士引动的灵气而来。宁胤不在镇中,自然无人能挡。那日山镇中人死了无数,我也该在其中,只是我与他身有白头蛊,他不死,我便是身躯皆碎,流干了血也总会吊着那一口气。我等他归来,等了足足十日。因我身躯已碎,挪动不得。我饿极了,只能咬那妖物一口。那妖物吸食灵气,吸得快活,全然不觉。等它察觉时,它似是被灵气撑得爆体而亡。   “我想活下来,好好地活着……我喝了血,吃了它的妖丹。我那时什么也不懂,只是想像完好的人一样,等他回来。可当我再睁开眼,我已从人化成了半只妖。”   阿俏说到此处,隋离不由瞧了一眼乌晶晶。   小妖怪听了,是不是该要觉得修士可怕了?   此时只听得乌晶晶悄悄叹了口气,问:“那很疼么?”   阿俏抿唇笑了下:“不大记得了,似是疼的吧。死得只剩一口气的时候疼一些。   “宁胤回来那日,带了许多金银、灵石、法器。同我说,他七窍皆已悟,修为大进,是时候斩断俗世情缘了。他是直接传送到屋中的,推开门后,他才瞧见镇中景象。   “他立时回头问我发生了何事,我便与他诉说了这些日子的苦。   “他脸色大变,抬手要杀我。我方才告诉他,白头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隋离:“……”   原来阿俏总与小妖怪说他的坏话,缘起在此。   “白头蛊,取白头偕老之意。他若白头,我也白头。他若身死,我也身死。可他已然不想同我白头了。这世上最美的誓言,变作了最厉害的毒,便是修士也解不了。   “他明白过来此物作何用后,便要我给他解蛊。   “但因他对我动了杀心,于是他便对着镜子先瞧见了自己一点点长出皱纹,生出白发,四肢变得衰老无力的模样。   “他要在这样无尽的轮回里,不断经历年轻与老去。   “他既然不要与我白头,那便只有他自己一人白头了。”阿俏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修士虽然强大。   但世间万物,各有玄妙。   宁胤便是栽在了他从未了解过的东西上。   隋离淡淡接声:“而后你从传送阵逃回了北泽洲?他再难寻你踪影。修仙之人,求的是长生。他却发现自己,空有境界。皮囊却变得比普通人还要不堪。他若不解蛊,这辈子也求不得长生。修真界中人人都要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于是从此性情大变。”   阿俏点了下头:“隋离道君说得不错。”   她胆子本来不大。   这辈子只做过一件最胆大的事……那便是与人成亲,并与对方结了白头蛊。   隋离问:“而后呢?”   而后?   阿俏一愣。   隋离:“而后你是怎么遇见乌晶晶的?”   阿俏这才反应过来。   隋离更想听的,恐怕是她怎么与乌晶晶认识的。   阿俏犹豫地瞧了瞧隋离。   隋离比宁胤更一眼望不见底,背靠的是更大的宗门……   只是没等阿俏犹豫出个结果,这厢乌晶晶便自个儿开口了。   她道:“有一头羊。”   隋离:?   “那头羊问我要吃肉么?若要吃肉的话,便跟他回家。”   隋离:“……羊精?”   乌晶晶:“是吧。当时我饿坏了。”她说着,还禁不住舔了下唇,又道:“我便答应了。”   “后来?”隋离问。   乌晶晶:“后来我到了他住的地方,一个黑漆漆的山洞。他同我说,要我做他的新娘。”   隋离:“……”“你那时几岁?”   乌晶晶:“十二三?我记不大清了。”   隋离心头的冷戾之气已经有在往上涌了。   “那头羊叫什么?”   乌晶晶:?   乌晶晶:“我不知道。我当时还在对着他流口水,想着镇上人说的烤全羊是个什么味道。”   隋离:“……?”   乌晶晶重重一叹气:“可是我还没咬着一口呢,他突然就倒了下去。雪白的毛,都变成了紫黑色。他中毒死掉了,我就不能吃了。我那时还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想……肯定是阿俏把他扎死了。”   阿俏哭笑不得。   隋离垂下眼眸,不自觉地掐了掐指尖。   他蓦地觉得,这小妖怪若是在身边不拴得紧了,只怕轻而易举就要被旁人骗走了去。   “你若想吃羊,下回带你去吃。”隋离道。   乌晶晶蔫蔫地道:“算了吧,那时是饿急了,又不大懂事,才惦记人家的肉吃。如今若要我去吃妖怪的肉,怪怪的……”   隋离眼底跃动过一点光芒。   他盯着乌晶晶心道。   如今就算懂事了么?   “那头羊死了后,我就见到阿俏了。阿俏蹲在山洞里,穿得脏兮兮的。我就将我的衣裳分给了她一件了。”乌晶晶道。   阿俏心道不止的。   那时候乌晶晶晓得自己冲别人笑一笑,能换来一个馒头。便没事下山拿脸去换馒头。   她怀里揣着一个馒头,还想拌肉吃呢。   结果肉没了。   馒头也少了一半。   乌晶晶当时与她蹲在一处。   好奇地望着她,眼底没有一丝怜悯同情,也没有什么不解疑惑。只单纯地好奇。   而后纤弱的才十来岁的少女,唉声叹气地分了一大半馒头给她。   还问她:“你怎么长得比我大那么多呢?”   阿俏那时回不去族中了,她还要躲着宁胤。   她便接过了馒头,做了乌晶晶的侍女。   那时候乌晶晶还问她呢。   侍女是什么啊?   大抵就是要伺候你保护你一辈子的人吧。   阿俏说。   曾经有人同阿俏说过一样的话,只是那人失信了。   但阿俏想,自己永不失信。   “隋离道君。”门外突地传来了声音。   阿俏与乌晶晶忙坐直了起来,不再往下说话。   隋离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问:“何事?”   门外的人道:“要请隋离道君前往择签,定下进入剑冢的先后顺序。还有,伏羲宗中有几人一同前往,都要道君前往裁定。”   隋离扫过乌晶晶的面容。   剑冢中没甚么吃的,也没甚么灵气,更没甚么玩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危险。   但他仍旧想要带上小妖怪。   隋离没有忘记,那位俞岛主至今还没弄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何况,若宁胤再杀个回马枪,她们又该如何应对呢?   若再来一头什么牛羊,一只发-情的紫睛火狮呢呢?   隋离目光微凛,低声问:“你喜欢剑吗?”   乌晶晶想到了剑宗宗主,当即摇头。   隋离:“若送你一把呢?”   乌晶晶迟疑了下,问:“能扎剑宗宗主的那种吗?”   隋离:“……”“嗯。”   乌晶晶:“那我能自己选吗?”   隋离应声:“自然。”   那日无相子与她说了几把剑的名字,但她只记住了一把。   乌晶晶咂咂嘴道:“七杀剑吧。”   隋离顿了下。   人人都奔七杀而去……宁胤要的也是那把七杀剑。   且剑有剑魂,极难驯服。   “嗯,可以。那你与我入剑冢么?”片刻后,只听得隋离道。 第28章 三生石上(捉虫)   一炷香后。   隋离来到了登记簿前。   “道君带几人?”负责登记的修士问。   隋离:“四人。”   “那请一一在此处签下姓名。”修士道。   随即阳九、阳十先上前签下了姓名, 再是阿俏。修士惊讶地看了看阿俏:“这位姑娘进剑冢,只怕有些危险啊……”   隋离接过笔,代替乌晶晶写下了她的名字。等最后一笔落下, 他方才抬头道:“无妨。”   修士便也不说话了。   伏羲宗的本领大, 又何须他来操心呢?   待登记结束后, 众人各自收拾了行李。   尤其乌晶晶, 她指着自己腰间的储物袋,道:“装满了。”   三长老惊讶不已:“怎么这样快就装满了?隋离师侄的储物袋可装灵石三万,法宝六七件, 再装些杂物,也绰绰有余啊……”   隋离心道怕是都用来装杂物了。   乌晶晶点头道:“真的装满了。”   三长老想了想,解下了自己的储物袋交予乌晶晶:“那你且先拿我的去用吧,入了剑冢, 里面兴许有不少东西要装呢。我这储物袋,与旁人的有些不同, 它能装活物。”   三长老有三个储物袋,给出去一个也不心疼。   何况储物袋本身并不贵重,贵重的是里头放的法器。   因为惦记着隋离的安危, 哪怕知晓隋离厉害,三长老也还是在储物袋中留足了法器, 以备不时之需。   乌晶晶同三长老道了谢, 将储物袋挂在腰间, 又扭身去镇上买了些烧饼点心, 还买了两只鸡,三只鸭。   此时的三长老还不知道, 因为他的一句能装活物, 他的储物袋里就多出一堆活禽了。   三长老也不知她去买了些什么, 见她回来,忙笑着问:“方才也忘了问你,身上可带了灵石?”   乌晶晶摇摇头。   她要买的东西用不上灵石。   “三千上品灵石够不够?”三长老蓦地问。   伏羲宗最不缺的便是这些玩意儿。   “嗯?”乌晶晶一下反应过来,是三长老要拿灵石给她。   虽然有一点点心动,但乌晶晶还是回头看了看隋离,低声道:“不用了,他会给我。”   三长老一顿,收住手道:“好。”   “乌姑娘。”只听得不远处无相子的声音响起。   乌晶晶转头去看,便见无相子朝她走来了。   “乌姑娘也要去剑冢吗?”无相子走到她跟前问。   那厢三长老眸光闪烁,便也借机将隋离请到一旁去,低声问他:“乌姑娘二人并非伏羲宗人,隋离师侄也要带她们去?”   隋离淡淡应声:“嗯,留在此地不大放心。”   三长老欲言又止。   他大乘期都不够安全了嘛?   隋离很快也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说得有漏洞。   他顿了下,又补充道:“恐有人以她为契机,对我下手。”   三长老:“噢。”   但等转过身,三长老再一寻思,也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为何就能以乌姑娘为契机,对你下手了呢?   这乌姑娘也并非是隋离师侄你的软肋啊!   这厢说完话,那厢所有人也都收拾完毕了。   他们来到了武陵镇紧挨的风起雪山,雪山经历过一回雪崩,沿途几乎都被大雪覆盖了。   幸而修士们都各有法宝,又或者有高境界加持,不惧寒冷。   连阿俏,都能抱上一只灵兽取暖,引得众人实在是羡慕嫉妒恨。   这只是那位乌姑娘的侍女吧?   侍女都有灵兽了。   他们连抓个妖兽驯服为坐骑,都挺艰难的。   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众人一边感叹,一边冒着风雪登山。   这厢乌晶晶不由轻轻转过头去,盯住了雪山另一个方向。那里原本有一处山峦是支出来的。只是那日雪崩,那处便被压塌了去,连同那位戴面具的俞岛主。   他真的是族长吗?   乌晶晶不知道。   也许是她猜错了吧,狐族的族长应当在北泽洲呀,怎么会来玄极洲呢?怎么会又变成离火岛的岛主呢?   “乌姑娘在瞧什么?”无相子问。   乌晶晶收回目光道:“我在看好大的雪……”   无相子双手合十。   当他掌心再分开时,他的手中多了一道金光。   他竟然真将金光分下来了!   “给。”无相子大大方方地递出去,道:“因乌姑娘的缘故,我近日又多了一些新的感悟,一举突破至了金丹后期。”   以他如今的年纪,也可算得上是隋离之后又一天才了!   乌晶晶一下抓住了那道金光。   金光没入她的掌心就不见了。   乌晶晶:?   无相子:!   金禅宗众人:!!!   隋离一把将乌晶晶拎了过去:“摊手。”   乌晶晶忙又摊开手给他看。   隋离伸手按了上去。   乌晶晶轻轻呼吸着,低声说:“痒。”   隋离抿唇,眉眼冰冷。   他转眸看向无相子。   无相子忙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道金光确是从我身上分下来的。书中、书中没有过相关的记载……怎么会这样呢?”   乌晶晶浑然不觉有什么异样,她拢起手掌,一下抓住了隋离的指尖。   她咂咂嘴道:“不过确实不大冷了。”   无相子高悬着的心骤然放了下来,他道:“是我鲁莽了……若是对乌姑娘的身体形成妨碍,我万死难辞!”   这厢隋离抽回手,见她确实没有什么痛苦之色,这才道:“下回莫要什么东西都碰。”   乌晶晶乖乖应声:“哦。”   这番对话间,他们已然到了剑冢的入口。   乌晶晶抬眸望去,只见一柄高足有二十尺的巨剑插-入地里,它的身后便是一片被雪覆盖的石壁。   戈夜星走在最前面。   他缓缓回转身,道:“请伏羲宗、缥缈宗、金禅宗修士上前。”   他话音落下,乌晶晶便见隋离、无相子,还有一极为年轻,背影婀娜的白衣女子,一并走到了那巨剑跟前。   他们与戈夜星一处,同时掐诀,打出去。   只见巨剑震荡,拔地而起,在山壁上,破开风雪,“轰隆”声落地,一条山壁后的路也就此被劈出来了。   众人便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路上漆黑不见一点光亮。   有修士取出夜明珠,往洞顶掷去,很快便化作了头上的一点灯火。   “什么东西?小心!”只听得前方有人惊呼一声,随即戈夜星纵身而起,拔剑迎上。   众人定睛一看。   才发现那是一道魂魄。   那魂魄是上古修士的打扮,行动速度极快,面无表情抬手一挡,被戈夜星手中的剑切去了半个手掌。   但大家并未就此放松,反而更加紧绷了。   因为只见迎面又飞来七八个古修士魂魄。   “这些修士魂魄,……有元婴修为。”有人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声音。   众人闻声当场变了脸色。   要知道他们中间金丹期数量都不多!更多还是在融合期的修士。   “要不……咱们且先回去,请各宗门长老一并入剑冢?”有人出声。   只是一时无人应答。   就这样回去,未免也太显得窝囊了?   戈夜星是剑宗最年轻一辈的首席弟子,他也才不过金丹期修为。只是剑宗素来强横,能越级挑战。见无数元婴修士飞来,戈夜星脸色不变,没有丝毫后退的意思。   与此同时,隋离低声道:“让开。”   修士们这才想起,隋离道君出现在论剑大会上时,不知为何已是化神期修为了。   他们连忙为隋离让出了路来。   隋离缓缓抬袖。   无数镶嵌在泥土里的碎石,腾空飞起,挟着化神之力,齐齐朝那些古修士魂魄飞去,以一己之力阻下了他们的来势汹汹。   众修士顿时得了鼓舞,也纷纷祭出法宝。   一时洞中无数霞光漫天。   乌晶晶往后连退了几步,她倒没有多么怕,只是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兴许打不过。打不过那便自觉往后躲一躲好了,免得给人平添麻烦。   玉菱也在入剑冢的队伍之中。   她忍不住瞧了瞧乌晶晶的方向,只恨不能将乌晶晶推到那些古修士魂魄的中间去。可是……谁叫乌晶晶身边竟然还跟着一个无相子呢!   玉菱全然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能尽量让自己往那边靠近一些,更靠近一些……   等到近了。   玉菱只听得乌晶晶疑惑地出声问道:“既然人人都怕你身上的金光,妖邪更是触之即死……”   玉菱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她顿了顿脚步,生怕乌晶晶一会儿认出来她的真实身份,把她往无相子身边推。   此时却又听得乌晶晶道:“那若是你走在最前头,岂不是什么修士的魂魄也近不了咱们了?”   玉菱:?   附近的其他修士:?   好家伙!这是把佛子当金光盾了啊!直接一路向前推平?   连无相子自己也愣了愣。   因为从前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些。   他们只瞧得见功德金光的威力可怕,和将来飞升之时,它将能助力无相子,没准儿一步登天。   谁想过这个啊?那也不敢想啊。毕竟不管怎么说,人家可是金禅宗珍贵的佛子啊!你拿他当盾?金禅宗能当场把你记在仇恨小本本上!   无相子:“……乌姑娘说得有些道理,不如我去试一试。”   乌晶晶点了下头,道:“我觉得你很厉害的,像是……行走的人形兵器。”   无相子失笑:“我今日也觉得自己原来这样厉害!”   他说罢,便往前行去,要挡在戈夜星之前。   众修士见状瞠目结舌,心道佛子竟然还真听了这话?   只有玉菱心中重重一跳,心道,难道机会来了?   下一刻,她便听得那头也不回的佛子高声道:“金禅宗人且护住乌姑娘!”   其实又何须他开口呢?   伏羲宗的阳九、阳十,随着无相子的离开,已经身形一转,来到乌晶晶周围了。   玉菱:“……”   她有一句“草”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相子身上的金光在洞中显得愈发刺眼。   那些古修士魂魄遇上他,果真避让开了。有避让不及的,当下便被烤去了半边胳膊半条腿。   有无相子在前,隋离在后,又有戈夜星驱剑直入。   他们就这样一路来到了剑冢的中心地带。   一股强大的、狂暴的威压落了下来。   众人转眸望向四周,才发现遍地或高或矮的土坡之上,插满了剑,那些剑仿佛蒙着厚厚的灰,黯淡无光。但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又有种被一股无形的气势击打在心上的错觉。   哀鸣与愤怨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回荡。   修士们情不自禁地捂了捂胸口。   “找七杀剑!”不知是谁高声道。   修士们连忙一边与魂魄缠斗,一边开始找七杀剑的踪影。   “七杀剑长什么样呢?”乌晶晶不由发问。   阿俏:“我也不知。”   乌晶晶望着又一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古修士魂魄,她觉得自己仿佛和这里格格不入。   连那些怨魂都不来找她的麻烦。   乌晶晶成了人群中唯一悠闲的存在。   她蹲下身,擦了擦最近的那把剑。等到灰尘拭尽后,她看见了剑身上的铭文,那应当是剑的名字。   “这把叫元武。”   “这把叫凤鸣。”   “这把叫日月天地。”   乌晶晶嘀嘀咕咕,一把接一把地擦了过去。可是她迟迟没有看见七杀剑。   就在念头起的时候,乌晶晶听见了一声悠长的鸣啸声。   那啸声嘶哑尖利,带着震人心魄的煞气。   山洞震颤、摇晃。   凡是佩剑者,腰间的或手中的剑俱都骤然脱手,飞向了同一个方向。   等不及去追飞剑,众人眼前一黑,瞬间所有光亮都被掩盖,连同无相子身上的金光。   乌晶晶感觉到后领一紧,隋离把她飞快地抓到了怀里。   她本能地一下抓住了对方的衣襟,然后嗅见了一点淡淡的如山间雪化开的气味,清冷、湿润……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当大家再睁开眼的时候,周围天光大亮,只是抬起头,好像一眼也望不见头似的。只能瞧见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冻得大家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   “怎么会这么冷?”   “我们不是在剑冢吗?这里……这里怎么像是武陵镇?”   大家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响起。   他们纷纷慌乱地转头去看。   身后是欢喜客栈,对面是成衣铺子,不过旁边本该是铁器铺,如今却变成了一间古董斋。   最为诡异的是,这些店铺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门窗是开着的,不见人进出,仿佛一点人气也没有。只余下那雪花落下和修士们轻轻呼吸的声音。   乌晶晶眨了下眼,隋离低头垂眸,先为她拭去了眼睫上的一点雪花。   然后乌晶晶才发觉到自己还依偎在隋离怀中。   “你们可否还能调动灵力?”隋离的声音响起。   众人一怔,然后赶紧尝试驱动真元,调动灵力……竟只觉紫府空空,什么也没有了。   就好像、好像突然之间,他们变作了普通人。   难怪他们会觉得冷得厉害!   一想到此处,便有人又禁不住打了两个寒颤。   “怎么回事?我的灵力都不能用了!”   “我也是……”   戈夜星缓缓转过身来,沉声道:“是幻境。”   自从剑宗宗主宁胤弃门人而走,戈夜星面上便不再见半点缓和之色了。   “是古修士与剑魂的冲天怨气,铸就了幻境吗?”有人茫然地问。   “别傻站着,找地方避风雪。如果真是回到了凡人之躯,不出半刻,你们就会被活活冻死。”缥缈宗为首的女修出声道。   众人回神,连忙道:“清凝仙子说的是。”   “不如就先退进客栈中?”   “好好。”   “我先进去罢。”隋离道。   “那便有劳道君先查看客栈中有无异样了。”众修士哆哆嗦嗦地拱手道。   乌晶晶想也不想就跟上了隋离。   阿俏犹豫片刻,还是等在了外面,只将怀中的灵狐抓得更紧了些。一时又引来了不少修士艳羡的目光。这要有个活物抱着,多舒服啊。   幻境中的欢喜客栈与现实中的格局大不相同,里面没有店小二,也没有种植什么仙草灵植,后院里也没有牛马。   就在众修士等得浑身都发冷发颤,止不住跺脚的时候。客栈楼上推开了一扇窗户,隋离的声音传了下来:“无恙,没有一个活物,进来吧。”   众人仰头望去,瞧见了隋离的同时,也瞧见了他身边的乌晶晶。   清凝仙子眸光闪了闪,盯着乌晶晶多看了两眼。   她前些日子,都闭门不出。论剑大会上也只露了个面。直到今日入剑冢,清凝仙子才站了出来率领缥缈宗众人。   她是谁?   清凝仙子心道。   这厢关上了窗户。   乌晶晶也在问隋离:“方才有个姑娘盯着我瞧了许久。”   隋离一顿:“谁?”   乌晶晶:“我不知道是谁呀。她穿着浅紫色的衣裳,嗯,衣裳上有乾坤八卦的图案。”   “那是缥缈宗的人。”隋离道。   乌晶晶对修真界实在是一无所知,问:“缥缈宗厉害么?”   “仅次伏羲宗。”   乌晶晶心道那便是很厉害了。   “隋离道君?道君可在?”楼下传来了修士的声音。   隋离这才带着乌晶晶下了楼。   只见有一位修士捂住肚皮,面色难堪地道:“我觉得……我好像饿了。”   他一起了个头,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地出声道:“是,方才不觉得,现下一进来,周身没那么冷了。饿和渴的感觉就变得明显了!”   “是啊,刚才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呢。我都辟谷不知多少年了。”   “我们果真变成凡人了吗?”有人惊恐地出声,“那我们也会冻死?会饿死?”   隋离道:“此处没有吃食,后院有一口井,但多半冻住了。”   这对于昔日拥有大威能,御风而行,抬手移山的修士们来说,是他们从前从未想到过的。   大雪天。   便是到野外去找菜地,那也找不着啊!   一时众人脸色都有些难看,客栈中也陷入了一片沉寂的气氛之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戈夜星当先开了口,他问:“凡人都是如何过冬的?”   “不错不错,我们可以学那些凡人啊!且先把今日熬过去,等到身体恢复了。咱们就能去找那破幻境的办法了!”有人立时应和道。   可是……谁了解凡人呢?   他们中间,要么便是出身修真世家,要么便是自幼因根骨清奇养在了大宗门中,从凡人走过来的,到如今年纪也早忘了先前的生活了。   隋离不由转头去瞧乌晶晶和阿俏。   乌晶晶慢吞吞地眨了眨眼,低声道:“凡人在冬天,是很难熬过去的,每年会死很多很多人……”   众人听得一呆。   凡人这么容易死吗?是……好像是容易死。但从前只是有个概念,而没有切身的感受。   “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吃的喝的,无法御寒,我们能活多少天?在幻境中死去,现实中也会一并死去吧……”   气氛陡然沉重了起来。   清凝仙子突然出声道:“我储物袋中,有一些御食丸,还有些仙草,一些灵芝,还有一些灵泉……”   众人闻声,登时双眼一亮:“当真?”   “可否以灵石与贵宗交换?”   清凝仙子抿唇淡淡笑道:“不必,都是道友,何必这样客气?又值得了几枚灵石呢?”   众人顿时更是感念,忙围了上去。   还有人七嘴八舌地道:“还是清凝仙子想得妥当,知道备下这些东西,我们竟全然没有准备!还得厚着脸皮分仙子的东西。”   却唯独伏羲宗人,金禅宗人、法音门人与剑宗的人没有动。   金禅宗人、法音门人都是修禅的,他们早早盘腿而坐,心中默念心法,用以抵御饥饿寒冷了。   而剑宗的人因宁胤的事,已经不大与其他宗门的人来往了。   至于阳九、阳十,他们自然是先听从隋离的意思。   隋离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了清凝仙子,觉得有些奇怪。   带仙草灵芝,是寻常举动。但御食丸,其实就是适用于刚辟谷的修士,因为还不大适应这种转变,但又不能再沾染凡尘俗世的食物,免得修道之心不纯。这时候他们便会用到御食丸。   一粒,便有饱腹之感。   它在低阶修士之中极为常见。   可缥缈宗的清凝仙子,上月刚刚迈入金丹期。   她的修为远超旁人,辟谷自然也已是百年前的事了,为何会随身携带御食丸?   此时隋离的袖子被轻轻拽了下。   乌晶晶仰头看他,悄声问:“你饿么?”   有一些,但不明显。   隋离的忍耐力远胜常人。   乌晶晶又问:“你吃肉吗?”   隋离:?   乌晶晶:“我让阿俏做给你吃呀,阿俏做肉可好吃了。”   这厢清凝仙子也正在看隋离二人。   隋离还真没猜错,她确实是早有准备。   为什么她会预料到此地的情况呢?   此事要从数年前说起了。   缥缈宗中有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名叫“三生”,据传它本该安置在地府之中。可是上古时期,神君之子一刀斩开了地府。从此三生石也就四下流落,直到落入缥缈宗。   虽有此神器,但缥缈宗宗主严令上下,谁也不得私自触摸三生石。   那时清凝仙子年纪尚小。   她误入大殿,摸到了三生石。   所谓三生石,便是会在上头显现出你上一世、这一世、下一世的生平经历。   清凝仙子便从上头瞧见了自己的生平。   她匆匆扫过了上一世,似是什么兽类,便不再看了。时间紧,她怕被发现,便只紧紧盯住了这一世的生平。当她见到“渡劫飞升,位列仙班”八个大字时,清凝仙子高兴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见上面写了她这一生将要经历的几次大事。   这其中一件事,便是她在论剑大会后,入剑冢,险些死在剑冢里。   那七杀剑太过可怕……   冲天怨气制造出的幻境,竟然困死了数名修士。   多可笑啊。   修士不吃不喝修长生,最终却是活活饿死渴死在幻境之中。   清凝仙子当然不想经历这样的痛苦,于是早早做了准备。不仅如此,她更打算一并救了其他修士,叫其他修士也感激她。将来她在缥缈宗中声望也可大大抬高。   更重要的是……   清凝仙子看着隋离心道,她希望能与清源仙君,结一分善缘。   金禅宗、剑宗等若是也能与她结一分善缘,那当然就更好了。谁会嫌多呢?   可她看啊看啊。   隋离始终没有动,金禅宗、剑宗也没有动,连法音门都没有动。   罢了,这兴许是他们辟谷太久,还不知晓凡人快要饿死的时候,该是怎么样的痛苦。   清凝仙子方才想到这里,便听得“咕咕哒”一声响。   隋离身旁那极貌美的少女,拎了一只鸡。   ……鸡?!   别说清凝仙子了,其他人也看呆了。   乌晶晶:“你想吃鸡肉吗?算了……还是吃鸭子吧。鸭子比较多。鸡我们留着下蛋吧。我们还有一只公鸡。万一能生小鸡呢?”   众人:???!   蛋,小鸡。   这是可持续发展啊这是! 第29章 小妖怪的生辰   鸡鸭鱼肉, 蛋和饼,到底都是凡尘俗世之物。   修士们腹中饥鸣几声,也还是转过了头。毕竟这些年里修行, 也不是白修行了的。涨了修为, 也磨练了意志。   “只怕生不起火。”清凝仙子低低道。   “是啊。”有修士骤然反应过来, “如今失了灵力, 也驱动不了法宝,这四下无人、冰天雪地的,也寻不到火种……”   乌晶晶将鸡放回储物袋。   修士们见状, 嘴角抽了抽。那储物袋……是能装活物的那种吧?一般都是用来装妖兽或者特殊的天材地宝的啊!怎么能装……装鸡?   他们要是知道这是伏羲宗三长老的储物袋,只怕眼前要黑得更加厉害了。   乌晶晶缓缓走下楼梯,转身进到了厨房。   没一会儿,众人便见她和阿俏拿着铁片、石头和黄纸出来了。   “这是作甚?”众修士正惊讶间。   只见阿俏拿着铁片击打石头。   一下、两下三下……不知多少下。终于有人想了起来, 低声问:“可是敲石取火?”   他话音落下,阿俏手中的黄纸便被簇地点燃了。   众人一呆, 这才想起来,人世间的种种神奇力量,并非是一定要靠炼体、修真才能得到的。   哪怕是凡人, 也最是懂得如何利用天地间的东西,来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他们心下微动, 似又从中有了新的感悟。   于是忙盘腿坐下, 闭目仔细去体会那种感悟。   等修士们再醒来, 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喉中更是火辣辣的疼。那是干渴太久之后造成的。   屋中已经点起了火。   柴是从后院找到的,因不够的缘故, 还劈了些桌椅。   众修士活动了下身子, 倒不似先前那样冷了。   缥缈宗很快将灵草与御食丸分发了下去, 又用碗给大家分装了些灵泉。   此时一点香气钻入了他们的鼻间。   换做从前,他们自是不屑一顾。只是今日,那香气若有若无的,像是直直钻入了心间,勾得人不知不觉就分泌出了口水。   而御食丸越是咀嚼,便越是觉得口中干瘪、乏味,腹中也感觉不到饱。   只听得另一厢道:“好了。”   他们转头望去,便见阿俏从火上取下了半只烤鸭。   烤鸭周身抹了香料,散发着阵阵酥香气。油滴落在柴火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他们禁不住问:“香料是从哪里来的?”   乌晶晶道:“买的呀,买肉自然要买香料啊。”   他们不由又看了看绕着桌子腿儿打转的两只鸡,一公一母。   而鸡的面前,还撒了些小米、玉米和麦麸。   “这些又是从哪里来的?”   “买鸡的时候送了些,自己也买了些。”乌晶晶道。   她不知道一去要多久,对这些全然没有概念,自然是要将储物袋塞得满满当当。   众修士闻声,一时还有些恍惚。   他们修了太久的仙,每日里出行只管带好法器符箓与灵石便是了。谁还如凡人一样,惦记着这些琐碎的事呢?   那厢烤完鸭子,放置在白瓷碟中。   转而又掏出了几张大饼。   乌晶晶道:“烤饼也是极好吃的,若是吃不得肉,吃些饼也很好。还有,还有冷冰冰的馒头烤出来也是香的……”   其实不必她说。   那饼一煨上去,便能闻见饼的酥香与葱香气了。   无相子睁开眼,低声问:“分我们的吗?”   乌晶晶点了下头。   她是抠门了些,不过到底从无相子那里借了一撮金光走呢。   还有还有,那只用来做金光罩的金碗,都被剑宗宗主生生劈裂开了……   无相子禁不住笑了下,双眼都亮了,这才带着金禅宗的人往火堆旁凑了凑。   法音门的人口水实在忍不住流出了嘴角。   她们也是修佛的啊!她们也想吃一口饼啊!   无人知道修士们的内心有多么煎熬。   乌晶晶抓着从厨房找到的菜刀,用煮过的雪水烫了烫,这才笨拙地开始切烤鸭。   妖怪吃肉,从来不是这样斯文的,抓着撕咬就是了。   可是如今在人前,到底不好那样粗鲁了。   乌晶晶悄悄叹气。   可是这鸭子真难切啊。   “给我。”隋离在她身旁道,“我来。”   无相子蓦地出声道:“不如夜星道友来吧?剑宗的人,使起这些利刃,自然比我们更熟练些。”   自打剑宗出事后,剑宗上下便愈发少言寡语了。别的宗门也不大同他们来往。无相子这一出声,戈夜星登时转头望了过来。   “夜星道友,如何?”无相子问。   戈夜星知晓剑宗的变故怪不到伏羲宗的头上,早从师尊性情大变开始,或许就注定有这一日了。   他顿了顿,这才上前一步,拔出了剑。   而目光则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   她不点头。   剑宗便是想出力,也出不了。   乌晶晶抬头看了看他。   她心底也没什么芥蒂,不会因着剑宗宗主便厌憎整个剑宗。在她眼中,除了喜欢的人,便是讨厌的人。爱憎分明得厉害,剩下的就都只是陌生人罢了。   乌晶晶从旁边端起碗,碗里还装着刚才煮过的雪水。   她哗啦一下泼在了戈夜星的剑上,道:“洗洗。”“好了。”   戈夜星这才动了。   剑花晃眼。   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再看盘子里,鸭肉已经被片好了。   “好了。”戈夜星道。   有修士心下暗暗叹息,若非宁胤,剑宗何至于此?   今日难免显得落魄了。   戈夜星倒是神色不变。   隋离更先开口要接过这个活儿,此事又怎么会轻易跌了他的骨气呢?   因戈夜星帮了忙的缘故,剑宗很快也分得了些吃食。   剑宗弟子本来还脸皮薄,觉得拉不下脸。可戈夜星都带了头,他们自然要那矜持无用了!   渐渐他们也围坐到了火堆一处来。   众修士见状,目光闪了闪,心道,可见伏羲宗确实没有针对剑宗的意思。指出宁胤剑尊,也只是秉公罢了。   人家还能与剑宗坐到一处,剑宗想必不会那样快败落了。   这些修士先前还心道,叫戈夜星大材小用,未免羞辱人。   他们却没注意过,他们此时的心态,更说明了无相子那段话的作用之大,而并非是羞辱戈夜星。   毕竟他们那点叹息同情又值得什么用呢?   乌晶晶最先将肉分给了隋离和阿俏,而后是阳九阳十,后面便是戈夜星等人了……   可以说喜好程度,十分分明了。   众修士们只有默默羡慕的份儿。   这不止是伏羲宗对这乌姑娘极为看重啊,这乌姑娘倒也像是一心一意只有隋离道君啊……   众人砸着嘴,品着酸意。   就在这时候,突地有修士忍不住直直冲了上来,他四肢伏地,动作极快。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完全没反应过来。   隋离、无相子、戈夜星三人,几乎是先后从火堆之中抽出了木棍,朝那人重重敲了上去。   那人的关节发出“噼啪”一声响,然后重重跪倒下去,衣衫顿时也着了火。   “他烧起来了。”乌晶晶禁不住出声道。   隋离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道:“无妨。”   其余人面色惊疑不定,听着那人惨叫声,忙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难道这幻境还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蛊惑了他吗?”   无相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他应当是妖。”   “什么?!”   “他克制不住兽的本能,朝食物扑了上来。”无相子道。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有人叹道:“此人是一名散修,我原先认得。恐怕不知在多久前,便被这妖怪顶去了皮囊,害了性命……”   不多时,那人便被烧去了皮囊,剩下里头一副怪异扭曲的骨架。   换过去,阿俏见到这般情景,都该要打冷战,心说这帮修士果真狠辣了。   今日她却坐得稳当了许多。   修士叹了一声:“没成想这幻境倒方便了咱们抓躲进修士中间的妖怪。”   感叹完,他们便又继续羡慕嫉妒恨地咬着御食丸解饿了。   角落里。   玉菱瑟瑟发抖,满头冷汗。   刚刚她也险些控制不住自己……   乌晶晶是怎么在这么多修士中,待得这样坦然自若的?   玉菱的指甲生生掐入肉里,才抑制住了本能和心底的恐惧。她抬头瞧了瞧乌晶晶,眼底流露出了几分羡慕嫉妒的光。   等到吃饱喝足,身子也渐渐回暖后。   众人便商量着要怎么破境。   “定然要先找到那把七杀剑才行!关键一定在七杀剑上!”   “可你怎知那七杀剑在何方?总该先有个头绪才是。”   “不如先将武陵镇逛上一圈儿,找找都有什么与现实不同之处,兴许那关键便隐藏在不同之中。”   众人七嘴八舌。   还是隋离一句话定了方向。   他道:“我先重登风起雪山,重新进入剑冢探一探情况。”   无相子忙道:“我也去。”   前去查探的风险都由隋离和无相子一应担了,他们只需在这里好好等就是了。   众修士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只连声应道:“辛苦道君,辛苦佛子……”   隋离这回罕见地没有带上乌晶晶。   他转眸看向戈夜星,道:“有劳剑宗与伏羲宗一同护乌姑娘安危了。”   戈夜星有心抹去剑宗的负面名声,而伏羲宗给他递了很好的台阶。   戈夜星当即重重点头:“我既在此,乌姑娘便一根毫毛也不会少。”   刚才还因为隋离独自前往而欢欣鼓舞的玉菱,顷刻间便又咬牙切齿地坐了回去。   隋离当真这样宝贝乌晶晶吗?   他要走,都要将乌晶晶托付给戈夜星这样的人物!   这还不算完。   那厢无相子也叮嘱了金禅宗的人,只不过他说的话便不相同了。他道:“乌姑娘身上有吃食,若我们一日三日十日都出不去,便得仰仗乌姑娘才是。”   金禅宗人闻声,登时心下一凌,自觉肩负起了守护乌晶晶的重任,无论遭遇什么,一步也不敢退让。   玉菱听着那厢金禅宗弟子震声发誓。   她的心肝儿都跟着颤了颤……   乌晶晶昔日在狐族的时候,便是最受宠那一个。没想到今日都改天换地到人类修士的地界了,乌晶晶还能如此逍遥自在!   反倒是他们这些妖怪,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稍不留心,就得变成刚才地上那一摊骨架。   玉菱狠狠埋下了头。   只有这样,她才能压住心底的嫉妒和向往。   大家的等待倒也不算多漫长。   不过半个时辰,隋离与无相子就归来了。   乌晶晶听见脚步声,腾地一下便站起身,飞快地小跑着迎了上去。   无相子无恙。   隋离的睫毛、发丝上,却是结了一层浅浅的霜。使得他的眉眼看上去更见冷酷了。   乌晶晶想抱他。   但是被隋离抬手生生按住了脑袋。   乌晶晶:?   这不是欺负她矮么?   “上不了山。”隋离道。   “为何?”其余修士匆忙出声问。   “山上风雪很大,我们如今是凡人之躯,一路行走艰难,若没有工具帮助,只怕不到半山腰就从上面摔下来了。”无相子叹气道。   众人一时都沉默了。   他们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一分惶然。   失去了修为,他们竟是寸步难行!   这幻境好生恶毒啊!   等回到客栈中,隋离和无相子又各自吃了些东西,暖了手脚。   登山一事,也只有再从长计议了。   眼见天色不早了,众人便约定着明日先到镇上走一走。   他们保留了火种,便各自选了房间住下。   幸而屋中的棉被倒是充足,不至于让他们在夜间受冻。谁叫他们现在是凡人,也不敢在屋子里点火取暖,生怕一不小心将自己活活烧死呢。   这厢隋离推门进到屋中。   他眉眼间凝结的霜雪已经化开,只余下一点水意,濡湿了眉眼后,倒凭空多了一点温柔的错觉。   隋离从前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幻境,他不敢托大,便也将自己当做凡人一般,用棉被裹紧,躺在了床榻上。   隋离闭上眼,心神渐沉,正朦胧间,……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被子?   隋离勉强撑起眼皮。   只见乌晶晶拨开被子,钻进来紧紧抱住了他。   她还娇声问他:“你冷么?今日我抱你,你怎么不肯啊?”   隋离眼皮一跳,飞快地按住了被角,捂紧。   入夜后的武陵镇似乎变得更加的寒冷了,从前不曾体验过的饥寒交迫,今日都一并体验了个够。   隋离没有将小妖怪推开。   他怕一会儿小妖怪也冻成冰。   乌晶晶却是没心没肺似的,乖乖趴在他的胸前,还抬起手来,擦了擦他眉眼间的湿意。   她与旁人的忧心忡忡不同,她甚至显得有几分高兴。   她道:“今日是我生辰!”   隋离一顿:“不是还要再过几月吗?”   “我也不大记得了,我从狐鸣山走了之后就很少过生辰了。但阿俏帮我记着,方才阿俏同我说的。”乌晶晶抬脸笑了笑。   隋离抿了下唇,当即单手抱住了乌晶晶,另一只手则按着床榻,缓缓坐起了身。   冷意很快就包裹住了他。   但他还是道:“你等等。”   乌晶晶忍不住问:“等什么呀?”   隋离:“你想有谁同你一起过生辰?”   将佛子请来,再叫上阳九阳十?   隋离知晓民间有吃长寿面的习俗。   可此地哪里有面?   隋离还在思索,只听得乌晶晶脆声道:“同你啊!”   她道:“阿俏也不大过生辰,因为阿俏会想家。但今日我同你一起过啊!”   隋离攥了下冻得微微发木的指尖。   他低声问:“你想怎么过?”   隋离也从来不过生辰。   因为无人知晓他的生辰八字。   他自然也不知晓生辰该怎么过……若是其他修士,在宗门中得宠的,此时该要宴请亲朋好友前来吧?   乌晶晶可高兴坏了,她嗓音娇甜地道:“为了庆贺生辰,我们双修吧!”   她都盼了好久好久了,可把她等坏了!   她想了想,觉得今日这个借口应当显得十分郑重,一点也不随便轻易了罢? 第30章 还想双修吗   “嘭”一声响。   隋离猝不及防地抱着乌晶晶, 又重重地倒回了床榻。   也许是太冷了。   隋离才会从头到脚都僵住。   又也许是太热了。   隋离才会觉得他空荡的胸腔里,滚起了一团火,并且那团火越滚越大, 像是要将他整个都吞噬进去。   他盯着乌晶晶, 目不转睛, 扣着她的手, 不自觉地用力到指尖都有些发麻。   然后乌晶晶轻轻“咝”了声。   隋离这才缓缓回神,松了松力道。   “不能双修。”他低声道。   乌晶晶眉心一皱:“为什么?是因为你不会么?”   隋离:“……”“不是会不会的问题。”   乌晶晶不死心地问:“那是什么?”   这很残忍。   但隋离还是清醒地道:“因为我是人,你是妖。等到百年后, 千年后,万年后……人与妖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如何结道侣?”   “那……人走的是什么路?”   “修仙之道。”   “那妖呢?妖不能修仙吗?”   “天有桎梏,妖不能成仙。就算侥幸走上登天梯,也会被打回凡尘。”   “为什么?”   为什么。   隋离从前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因为世人觉得妖怪坏吗?连天也这样觉得?”乌晶晶揪着他的衣襟问, “我也坏吗?”   世上兴许没有比小妖怪更好的了。   隋离沉声道:“功德金光都不能伤你,你怎会坏?”   乌晶晶撑住他的胸膛, 一个用力,爬了起来。   她眼圈儿微微红了。   心道为什么别的狐狸求-欢都那样容易?她求-欢那样难?狐狸精不是都很会勾人吗?她怎么勾不住他呢?   难道……她真的不是狐狸吗?   乌晶晶翻身下了床。   她不高兴,很不高兴。   “那有什么用呢?功德金光又不同我双-修。”乌晶晶凶巴巴地道。   隋离也坐了起来。   小妖怪坦荡直白, 连生气也不作掩饰。   可爱得要命。   旁人道功德金光珍贵,她却好像觉得那远不如他。   有那么一瞬间, 他是想要捧住小妖怪的脸, 哄她一下的。小妖怪也好哄, 只一下就好了。   可纵使他心下再怎么想, 面上也没有多的动容之色。   而那厢乌晶晶越想越气,回身踹了一脚床, 伤心地道:“我就知道, 你定是不想做我夫君了。做妖怪的夫君很丢脸么?我走了……”   她说罢就朝门边去。   走哪里去?   隋离眼皮一跳。   他本能地抬起手来。   若是往常, 他只须坐在此地,一抬袖,便能将小妖怪整个吸到手中来。只是他忘了,如今这里的修士都变作凡人了。   等他抬手再放下。   只听得“吱呀”一声,乌晶晶已经将门打开了。   隋离掀开被子走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门口。   乌晶晶已经一脚迈出去了,又被他捞住腰,整个回来,紧跟着门板重重地扣上。   客栈里的其他修士被惊动,忙走出来探头看。   “什么声音?!”   “……”   无人应答。   修士们只看见了隋离道君所在的屋子,那扇门紧紧闭着,还有门上隐隐约约落下来的一点身影。像是有人站在门后……可这晚上好冷啊,谁会站在门后呢?   修士们打了个哆嗦,低低唤了声:“道君?”   依旧无人应答。   于是修士也没心思再细看,匆匆就又回到了被窝里去。   而那扇重新紧闭的门后……   乌晶晶只觉得腰间一紧,然后后背抵上了门。   是隋离按住了她。   力道之大按得她动弹不得。   一切好似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乌晶晶眼前一花。   男人掐住她的下巴抬起来,她感觉自己生气的眼泪似乎落在了他的手指上。然后他亲了亲她。   一开始好像只是轻轻的。   可很快那就成了错觉。   他的吻用力而狂肆,与他平日里的模样全然不同。   乌晶晶的心跳怦怦,像是要带着妖丹一起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她不自觉地揪住了隋离的衣襟,鼻间满是冰雪沁人的气息。   而隋离扣住她腰身的手,按着她的脊骨,缓缓上移,最后来到了她的头顶。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   乌晶晶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种怪异的感觉袭上了她的四肢。   舒服而又酥麻。   她的耳朵尖也跟着抖了抖。   然后她才发觉到,自己毛绒绒的耳朵跑出来了。   方才隋离摸的不是她的脑袋,而是她的耳朵。   她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了,她的身体轻轻发着抖,不是冷,而是别的奇怪的感觉。   隋离抚着她的耳朵尖,松开了她的唇,而后他冷静的声音也低低地落入了她的耳中:“不是要双修吗?”   乌晶晶抬起被泪水打湿得朦胧的眼。   她难得有了一点羞意,轻轻舔了下唇,小声问:“这就是双修吗?”   隋离垂眸。   原来闹着要双修,却连双修究竟是什么也不懂得。   隋离低低应了声:“嗯。”   乌晶晶一下便高兴多了,她牢牢揪住他的袖子,语气里压不住兴奋,道:“那,那明日就有小狐狸了吗?”好似将刚才的伤心都忘记了。   隋离:“……”   他掐了下她的脸颊,冷酷无情地道:“没有。”   乌晶晶眸光闪烁,可怜巴巴地问:“为什么呀?”   隋离从前只管杀妖怪,哪里知晓妖怪怎么生更小的妖怪。   但他想了想猫狗狮子老虎……应当都差不多吧?   “要三到四个月。”隋离道。   乌晶晶不解:“可是母鸡怎么每天都下蛋呢?”   隋离更冷酷地提醒她道:“便是母鸡要孵化小鸡,也是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乌晶晶蔫蔫道:“那我们还是早些离开这里吧,等不到小鸡出生,我们就要饿死了。”   隋离:“嗯。”   他一定会带着她离开这里。   乌晶晶并不沉溺在失望之中。   她转声便又道:“我腿好软啊,你抱我回床上吧。”   隋离眸光闪了闪,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乌晶晶靠在他的怀中,软声道:“我听说,双修会增长修为,是真的吗?我怎么感觉不到啊?”   隋离一顿,差点把小妖怪扔回去。   ……她想双修,为的是增长修为?   “哦,是不是因为我们在幻境之中?”乌晶晶自问自答,“那等我们出去之后,再双修一次吧。不,十次吧。”   隋离额上青筋直跳。   只是胸腔中的那团火滚过五脏六腑,也烧得更旺了。   隋离将她放回了床榻。   到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更加冰凉了。晚间的寒意实在要命。也不知方才掐住小妖怪的下巴时,她有没有觉得冷。   隋离揭开厚厚的棉被,跟着躺了下去。   方才被他放下去还躺得好好的乌晶晶,这时候打了个滚儿,就势滚进了他的怀里。   隋离轻轻吸了口气,没有推开。   乌晶晶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便也不再提生辰了。   她轻轻眯起眼,望着窗外的月光。   更深露重。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隋离于半梦半醒间,听见了小妖怪天真又清甜的声音,她问:“你何时成仙啊?”   隋离心道不知。   世间修士无人能断定自己哪一日成仙……   小妖怪又道:“成仙要很久很久吧?等你成仙那日,我一定已经死了。你就不用头疼,人和妖走不了一条路了。因为我已经死了呀……”   隋离蓦地惊醒过来。   等坐起身,外头却已经天光大亮。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那段话,真是乌晶晶说的,还是他自己梦中梦见的。   隋离转眸去看。   乌晶晶已然不在屋中了。   他当即起身,简单洗漱后,便也推门下了楼。   楼下又在烤饼了,饼子的香气渐渐扩散开,其余修士已经再按不住内心的饥饿与馋意,死死地盯住了乌晶晶。   隋离见状,心中陡然升起了几分不快。   他长腿一迈,很快便到了乌晶晶身边落座。   众修士惊了一跳,忙道:“道君醒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道:“这幻境着实太奇怪了,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困过,真真跟凡人一样了。”   “是啊是啊,那御食丸也不顶用了,吃了跟没吃一样,灵泉喝在口中也不觉得舒畅。方才还是拿雪水烧热了,喝几口,才觉得腹中熨帖了。”   他们有些害怕地道:“咱们不会就这样了,再也变不回去了吧?”   他们一股脑儿地说完,才发觉隋离似乎根本没认真听。   隋离的目光都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   小妖怪正在认认真真地烤东西,连他来了也未曾注意到。她面上也没甚么羞意,似乎早忘了昨夜的“双修”。   现下倒是隋离蓦地生出一分气闷来了。   “隋离道君?”   “道君?”   “道君如何看……”   那厢修士小心翼翼地出声,还当是自己哪里不慎得罪了隋离。   隋离这才看向了他们,口吻平静地问:“可在镇中查探过了?”   修士们瞧了瞧乌晶晶脚边那只活蹦乱跳的鸡,又暗暗咽了下口水,然后才道:“查探过了,没有活物。”   清凝仙子插声道:“有别的发现。”   隋离抬眸看了她一眼,等着她的下文。   清凝仙子与他目光接了一瞬,这才又道:“我翻看了各个店铺。发现这些店铺中,或是账本,或是字画,所有字迹都是出自一个人的手。”   三生石上并未写明他们是怎么出来的,只写到他们出幻境,寻不得七杀剑,而后返回武陵镇。   不过清凝仙子是有几分才智在的,其他修士只顾着查探有没有活物,有没有什么剑的相关线索……只有她发现了这一点。   无相子此时抬头道:“那想必,这个人或许就是幻境关键所在?”   “镇中确实除了我们,便没有活人了啊……”修士茫然道。   清凝仙子道:“我还找到了一些信,信封外的字迹也是一样的。我想来想去,便带了一封回来,道君可要瞧一瞧?”   隋离伸手接了过来。   信封外写着“见字如晤”四字。   不等拆信,他一顿:“是金禅宗的烙印。”   “什么?”无相子忙转头看了过去。   隋离将信又转递给他。   无相子忙将信抓在手中,上面有一道极为浅淡的,像是水迹一样的印记。   “不错,是金禅宗敕封烙印。旁边还叠了一枚印记,很浅,我分辨不出来这是哪个宗门的。”   乌晶晶将烤好的饼递给了无相子,抬眸也瞧了一眼。   然后她轻轻“嗯?”了一声,指了下戈夜星道:“像是他剑上的花纹。”   这下戈夜星也愣住了。   他顿了下,忙又将信拿过去,最终确认,另一枚叠在信封封口处的印记,正是出自剑宗。   “你们二人来拆开吧。”隋离道。   于是最后戈夜星拆开了信封。   露出里头一张信纸,白的……一点字迹也没有。   清凝仙子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样?外面都有字……我再去拿其它的信!”   隋离不慌不忙,问:“金禅宗与剑宗可有什么加密的手法?”   无相子与戈夜星异口同声:“有。”   他们二人反应极快,知道这封信定是用了金禅宗或剑宗的加密手法,这才会呈现白纸一张。   无相子先拿过去,低声念了一段咒文。   谁也听不懂的那种。   半晌。   信纸都不见有丝毫反应。   无相子便只好交给了戈夜星,而后自己拿着饼子开始啃。   戈夜星道:“要取水……”   乌晶晶托住一只碗,递到了他的手边:“唔。”   碗里装的还是雪水。   戈夜星垂首蘸取些许,在纸上画了两下,也是大家都看不懂的那种。   但众人轻轻一眨眼间。   那纸上便显现出字迹来了。   没等仔细读信的内容,大家倒是更先瞥见了末尾的落款。   枉真。   “金禅宗的枉真法师?”隋离道。   众人面露茫然之色,到底还是书读少了。   无相子听见这个名字,便清楚得很了。   他道:“枉真法师,是我师尊的师祖,他失踪时已是大乘期,只一步之遥便可入渡劫期。师尊曾说,枉真法师为人木讷,一生皆闭门修禅,少于外出。他未做出过什么大事,失踪得也突然。如今只有金禅宗的记载中,还有他的姓名了。后人已经不大记得了。”   众人惊讶不已:“那……那这幻境与枉真法师有关?”   一个大乘期,即将入渡劫期的修士所设下的幻境……他们当真能出得去吗?   “不如看看镇中可有佛寺?或者供了佛的地方?兴许这些地方能找到些许线索。”有人道。   旁边还有修士叹道:“竟然与七杀剑无关,我还以为是七杀剑驱动剑魂的怨愤,这才制造出了幻境。”   他们话音落下。   便感觉到骤然一阵地动山摇。   隋离飞快地将乌晶晶抓住了。   等到一番鸡飞狗跳,众人惶惶之后,地面不动荡了,大家也都够狼狈了。   只有隋离几人头发丝都没乱一下。   “定是我们找到其中关窍了!幻境才会如此动荡!”修士沉声说罢,腹中也发出了咕叽一声。   其余修士也接二连三地发出了饥鸣声。   他们实在不行了,纷纷用渴望的目光看向了乌晶晶。   “乌姑娘……用灵石换些你的食物,可好?等吃饱了,我们也才有力气去寻那破解之法。”   “乌姑娘,乌姑娘,我帮你喂鸡,你分我些吃的吧。”   乌晶晶身边瞬间便热闹了起来,众人殷切得很。   清凝仙子见状皱了下眉,干脆转身去寻佛寺和与佛相关的东西了。   这厢乌晶晶不慌不忙,道:“阿俏,收灵石。”   阿俏应了声,赫然在这小客栈中做起了交换的生意。   乌晶晶自个儿则稳稳当当地坐在隋离身边,低声问:“信上还写了什么呀?”   “惠书敬悉,情意拳拳,”隋离低声念道,“我将《佛说佛母宝德藏般若波罗蜜经》写与你,……”   隋离抬起头道:“后面便全是经文了。”   无相子起身道:“我去将其余的信都拿来。”   隋离点了头,便听得乌晶晶在他耳畔好奇地轻声问:“是情信吗?”   隋离:“不是。”   谁的情信会大片大片地写经文呢?   隋离指着“情意拳拳”四字,道:“你瞧见这个,便觉得是情信?”   小妖怪的喜欢果真浅薄。   乌晶晶却是否认道:“不是呀。”她抬起手,指尖白皙中透着点粉。她轻点了点“枉真”二字,道:“他是和尚,他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念经,念给佛祖听。现在,他要念经给一个人听,不是佛祖,只一个人。那他念的经文,也就有情意了。”   众人都是修士,从不谈情爱,听她这样说,也并不觉得有道理。   只有隋离垂了眼眸,似是在思量乌晶晶的话。   不多时,无相子冒着风雪回来了。   他将怀中揣着的信悉数抖落了下来,他负责拆,戈夜星负责让纸面显出字来。   而令人惊讶又一头雾水的是。   所有的信上,写的都是经文,落款也都是枉真。   唯一不大相同的,便是信的开头,今日是“久不通函,至以为念”,明日便是“顷接手示,如见故人”……   “所以……收信的人是谁呢?”无相子也面露了三分茫然。   他出生时,枉真法师早不知道失踪多少年了。他只从书中读得与他相关的只字片语,自然也弄不明白,枉真法师会写信给谁。   乌晶晶迷惑地瞧了瞧他们,道:“自然是写给剑宗的人啊。”   大家蓦地看向了戈夜星。   戈夜星也还年纪尚轻,风起雪山上大战早已经是数千年前的事了,他哪里清楚……   戈夜星顿了下。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道:“也许是当时剑宗一位,参与了雪山上大战的剑修?因为那位剑修死了,所以信才会仍旧留在枉真法师手中?才会出现在武陵镇的幻境中。   “可是……据记载,当年风起雪山上,剑宗死了足足二十一人。”   “我看是不必寻这个收信的人是谁了,只要知晓幻境是谁的就行了。”有修士道。   “是啊,再寻下去,也寻不到收信人啊……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旁人也附和。   这些信暂且被收了起来,放置在了无相子那里。   变成凡人之后,每一日的时间似乎变得格外的短暂。   转眼便又入夜了。   众人散去,各自回屋。   乌晶晶一提裙摆,便要往另一个方向走。   隋离叫住她:“去何处?”   “我去找阿俏!”乌晶晶道。   隋离神色不明地抿了下唇。   她昨日说等出了幻境再双修个两次、十次……她果真更惦记的是双修增进修为吗?   隋离缓步走到了她的跟前。   他身形高大,加上客栈中没有灯点,权凭借月光洒落进来照明。他一站定,便落下了好大一片阴影,将乌晶晶的身形都吞没了进去。   他垂首,凑在她耳边,问:“你脑袋上那对耳朵呢?”   乌晶晶耳朵有些痒。   她小声道:“收起来了。”她抓着隋离的袖子,低声与他说自己的发现:“这里为什么只压制灵气,不压制妖气呢?我耳朵都能变来变去。”   隋离却没听清她的话。   他盯住她的唇,低声问:“还想双修么?”   乌晶晶紧张地舔了下唇,迟疑了片刻,她道:“……想。”   隋离俯首在月光下吻住了她的唇。   那厢无相子走出来,只隐约瞥见了隋离的身影,眯起眼道:“隋离道君,我听阿俏说原来今日是乌姑娘的生辰……”   隋离身形一顿。   但他借着月光,窥见了小妖怪眼底一点兴奋又快乐的色彩。   于是他定在了那里,没有动。   而无相子一边说,一边走近,心道隋离道君怎么还低着头呢?   “道君?”无相子走近站定。   然后他慢慢地、仔细地,终于辨认清楚了。   隋离道君在亲乌姑娘!   无相子惊得“啊”了一声,然后连退三步,从脑袋顶一路红到了脖子根。   “我我我并非有意……”   隋离这才缓缓直起腰,抬起头,又微微侧过了身。   窗外的月光不受阻挡,倾泻了更多进来。   无相子看向隋离。   只见这位年轻的道君,疏淡漠然、高高在上的眉眼间,似是多了一点人气儿。   而乌晶晶歪了歪头,同他道:“我已经庆贺过生辰了!不必再庆了!”   乌晶晶心中暗暗道。   那我也不能再同第二个人双修啊。 第31章 佛龛碑林   无相子恍惚地应着声:“好……好……”   后来怎么走回屋的, 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这厢乌晶晶蓦地想起来一事,禁不住好奇地道:“原来双修也可以是在屋外头么?”   隋离闻声,眼皮重重一跳, 他抬手捂住了乌晶晶的唇。   “唔唔?”   小妖怪被扣住腰, 就这样抱进了屋。   隋离将乌晶晶按在床榻上, 扯过被子将她一裹, 沉声道:“睡觉。”   乌晶晶睁着眼,没有动。   隋离抚了下她的眼皮:“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乌晶晶这才恋恋不舍地闭了眼。   小妖怪很快便入睡了。   隋离在她的身旁躺下,默然而冷静地盯着帐顶瞧了许久, 而后才闭上了眼。   转眼又是一夜过去。   乌晶晶早早起了床。   隋离睁开眼的时候,她刚用雪水洗完脸,然后转身去推门。   门撞到什么东西,发出了“砰”的一声轻响。   乌晶晶忙弯下腰, 伸手在门外摸索了两下。   最后摸进来一只白色长颈瓷瓶。   “这是什么?”乌晶晶低声嘀咕道。   隋离缓缓坐起身:“是金禅宗的白玉净瓶。”他顿了下,才又道:“想必是无相子赠与你的生辰礼物。”   乌晶晶的音调拖得长长的:“噢……”   她将白玉净瓶揣在怀中, 转过脸来,眉梢眼角都点缀以璀璨的亮色。   隋离想问她在狐族时,狐族族长又是怎么为她过生辰的, 但话到了嘴边,隋离还是没有说出口。   提起来大抵只会叫小妖怪更伤心罢了。   隋离从床榻起身, 一边往放脸盆的架子走去, 一边道:“白玉净瓶无论放入什么水, 再倒出来时, 都会化作灵泉。也是一件难得的至宝了。”   乌晶晶听得越发高兴。   心道,真是一件难得的发财至宝啦!   无成本产出灵泉, 一定可以换许多许多灵石……   隋离还不知她在想什么, 等洗漱过后, 两人就一块儿下了楼。   楼下的修士们面上多了一丝笑容,没了前两天的凝重与焦灼,见到乌晶晶,他们甚至还热切地打了招呼:“乌姑娘!”   而后才看见了后面的隋离,低低地唤了一声:“道君。”   “乌姑娘怎么随身带了这么多吃食啊?”有修士好奇地问。   清凝仙子闻声也转头看了过来。   她也在想为什么。   难道这位乌姑娘也和她一样,知道剑冢里会发生的事?不,不可能。三生石在这个世上,只有那么独一块。   乌晶晶在火堆旁坐下,舔了舔唇道:“因为怕饿呀。”   大家愣了下,全然无法将这句话与乌晶晶联系到一起去。   怎么会饿呢?   若不是入剑冢,他们这辈子也无法体会饥饿的感觉,自然也就无法与乌晶晶感同身受了。   只有隋离多看了乌晶晶一眼。   他脑中几乎能勾勒出,小动物怕饿死冻死,到过冬的时候,便往洞穴里藏上无数食物的画面了。   这厢乌晶晶与无相子坐到一处,低声道:“多谢你的礼物,下回你生辰的时候,我也给你过生辰啊。”   隋离听得眼皮一跳。   怎么给无相子过?   这时候,便听得乌晶晶问:“到时候你要怎么过生辰啊?”   隋离心道还好,小妖怪还知道问一问。   无相子想了想,道:“似平常人那样过一天吧。”   乌晶晶点点头:“我记住了。”   无相子抿唇一笑,没有说那是办不到的。只要功德金光一天在身上,他就一天无法像平常人那样过日子。   旁边的修士听完这段对话,不由出声问:“是谁的生辰吗?”   无相子道:“昨日是乌姑娘的生辰。”   众人恍然大悟,忙纷纷向乌晶晶相贺。   角落里的玉菱又禁不住阴阳怪气地想。   一个妖怪,倒还叫这些修士恭维起来了……   打破这种热闹气氛的是清凝仙子,她出声道:“昨日没寻到与佛有关的线索,佛子是金禅宗的人,不如请佛子一马当先?”   乌晶晶咬着鸡蛋。   别人都只能一个鸡蛋分了吃,她却能吃一整个,一时间还吸引了不少修士的目光。   她浑然不觉,只一边咀嚼,一边低声道:“可是,还没有弄清楚幻境为什么会存在啊?”   “时间不等人,而且那枉真法师与咱们隔了太多年了,实在难以揣摩他当时的心思……”有修士应道。   清凝仙子倒是盯着乌晶晶问:“那乌姑娘觉得,幻境为什么会存在?”   乌晶晶把鸡蛋咽了下去,舔舔唇,道:“我还在想。”   缥缈宗的人一下抿唇笑了。   清凝仙子淡淡道:“原来乌姑娘也还没想出来……乌姑娘且守着火堆慢慢想吧,我等先与佛子继续去寻线索。虽是凡人之躯,但每日里总要做些事的。”   阿俏听得皱眉,觉得这位清凝仙子的话听着不太客气。   乌晶晶什么也没听出来,她点了点头,应声:“嗯,我慢慢想。”   无相子其实也想知道为什么。   尤其枉真法师乃是他师尊的师祖,他自然就更想弄明白这位无故失踪的师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将来若是回到金禅宗,将之原原本本讲给师尊听,也算是了却金禅宗当年一桩遗憾。   只是确实,他也不能一味枯坐,不如陪人多走几趟,万一另有所发现呢?   无相子起身与清凝仙子,还有另外几个修士一并离开了客栈。   两个时辰后,他们归来了。   一进门,便有修士激动地道:“我们找到了一处佛龛!”   “不错,今日在途中还又遭遇了两次地动山摇,这一定是因为我们发现了幻境的关键!”   “只可惜,我们围着佛龛中供奉的佛像转了几圈儿,尝试了很多种办法,最后都没能破除幻境……我们也不敢擅动,想请道君几位一同前往查看,看看道君有什么好的法子。”   隋离看向无相子:“佛子以为呢?”   无相子却皱眉道:“我觉得,佛龛不像是有异的样子。”   推动此事的乃是清凝仙子,她见御食丸和灵泉无法为她换来众人的敬服与支持了,便想着在此事中拔得头筹。   她自然坚定自己的想法。   清凝仙子转头看向乌晶晶,插声道:“乌姑娘可想出来什么了?”   这并非是给乌晶晶递台阶。   而是清凝仙子想要借乌晶晶告诉他们,她的思路没有错。   乌晶晶轻轻“啊”了一声,她道:“我想到了一点……也许,这个幻境是为那位负责收信的剑修创造的吧。”   清凝仙子反问:“乌姑娘可知晓幻境是用来做什么?它磨砺心性,也能困死人。它并非是什么好东西。乌姑娘的意思是,金禅宗的枉真法师,是要用它来杀死那位剑修吗?”   乌晶晶:?   她心底暗暗嘀咕,心道这位修士生得很美,但脑子怎么不大聪明呀?   乌晶晶道:“因为剑修已经死了啊。”   清凝仙子微微皱眉:“这是何意?”   乌晶晶捋了捋自己的思绪,道:“枉真法师心中喜欢的人死在了剑冢之中,只留下怨魂。若我是他,我也不愿见喜欢的人化成这样的东西。于是,枉真法师搭建起武陵镇的幻境,只为叫死后的剑修以为,她还没有死,她还活在武陵镇中……也就不会化作怨魂,变得失去理智,孤独又怨恨地游荡在剑冢之中了……”   清凝仙子转头道:“佛子也这样以为吗?枉真法师闭门修禅不出,在乌姑娘口中,却是爱慕剑宗的修士。甚至为此建起了幻境。那幻境中的剑修呢?枉真法师自己又去了哪里?说不通。乌姑娘又怎么从记载经文的信中,得知枉真法师喜欢那位剑修?其中可有一封是表明情意的?”   她在三生石中从未看见过这些东西。   也许是因为知晓了自己将来会成仙,清凝仙子再看旁人,便有种不可遏制的轻蔑。   他们成不了仙。   他们还愚钝……   就在此时,隋离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情意都写在纸面上。”   清凝仙子心中一沉。   她不信乌晶晶和隋离的话。   但她却从隋离这句话中窥探出来了,这位将来的三界之主,眼下竟有一分维护乌晶晶的私心。   清凝仙子不想忤逆隋离的意思。   她不想,也不敢与他交恶。   于是她压下心中的不快与烦躁,笑道:“那乌姑娘以为,该如何寻找这环境的破解之法呢?”   乌晶晶迟疑道:“找与剑宗相关的线索?”   清凝仙子点点头道:“那我们便陪乌姑娘去寻,如何?”   乌晶晶应得飞快:“好啊。”   清凝仙子请乌晶晶走在了前。   她心道既然说那么多都无用,便让乌晶晶自个儿去碰壁好了。   有戈星夜在,他们不多时便也在安放佛龛的院子后面,找到了一片碑林。   不错,是碑林。   无数巨大的石碑插-入泥土中,碑上正面刻有剑诀,背面便刻有剑名。   众人刚一踏入。   便有无数凌厉剑气正面袭来。   众人一惊。   他们都是凡人之躯,眼下怎么抵挡得住?   他们连忙转头逃跑,连滚带爬,可谓是从未如此狼狈过。   等回到佛龛所在的院子中,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清凝仙子道:“看来后头是去不得了,乌姑娘以为呢?”   但她转头去瞧,却发现乌晶晶根本不在人群中,连隋离也不在。   “乌姑娘他们不会被剑气困住了吧?”有人茫然道。   无相子闻声当即便转身往回走。   那厢乌晶晶牢牢揪住隋离的衣襟,被他带着就地一滚,抵住了石碑。   剑气从石碑之上划过,没有一道落下来。   隋离滚得满身泥,极难忍受地抿了下唇,但还是垫在了乌晶晶的身下。   而乌晶晶的心思却不在他的身上,她从石碑底下摸索出了一物。   那东西有点烫手,金光闪闪。   隋离的呼吸与她的纠缠在一处。   他抬眸一瞧,随即沉声道:“不许往嘴里咬。”   乌晶晶顿住了手。   她小声问:“是金子么?”   隋离:“……不是,是舍利。”他顿了下,后头赶来的无相子恰巧听见这句话,他道:“枉真法师早已坐化了。” 第32章 七杀剑   无相子愣愣道:“原来枉真法师早就已经死了吗?”   隋离偏转了下头, 这才看见无相子的身影。   隋离道:“看来应当是这样。”   这时候其余修士也忍不住跟出来了,只是他们小心翼翼地倚着后面建筑的柱子,不敢轻易往前踏一步。   然后他们视线一转, 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 紧紧相拥的隋离二人。   大家怔了片刻, 倒也没多想。   他们都从伏羲宗的口中得知, 隋离道君对这位乌姑娘好,那是因为乌姑娘是他的恩人。   眼下这般姿态,应当是因剑气凌厉, 为了躲避剑气不得已而为之吧。   毕竟谁也没办法轻易将隋离和情情爱爱扯到一块儿去……   “道君没事吧?”   “我们该如何将道君救出来?”   修士们更关心这些。   清凝仙子闻声,心下无语。   若是不按这位乌姑娘说的,莽撞地闯入这里,那也不会有这样的后果。   但此时的隋离, 托住乌晶晶的腰,带着她缓缓坐了起来, 然后倚住了石碑。   他神色不变,道:“只须将身体放低,低于石碑, 就不会被剑气所伤。”   众人一愣,然后仔细观察那些凌厉的剑气, 不错……确实是这样!   只是方才剑气来得太快, 眼瞧着直逼面前, 他们慌乱之下只顾逃窜, 才没有注意到这等细节。   清凝仙子面上也不由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尴尬。   于是众人忙也放低了身躯,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往隋离的方向靠近。   这样难受是难受了点, 但至少安全。   唯有清凝仙子没有动。   她转头与缥缈宗的人道:“你们还是去仔细瞧一瞧佛龛吧……”   她是缥缈宗年轻一代最为出色的弟子, 又是宗主的关门弟子, 缥缈宗的人自然听她的,想也不想就去了。   这时候众人见到了乌晶晶手中的金舍利,他们反应过来,也不由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坐化成舍利,想必枉真法师生前也该是德高望重,身负大功德,当真只差一步便能成仙的。”有修士叹息道。   乌晶晶这才弄明白,原来舍利就是人家的骨灰。   她忙交还给了一旁的无相子。   毕竟是金禅宗的东西么,她也没有很眼馋啦,吸溜~   清凝仙子不由上前一步,但又被剑气逼退了。   不过她话还是要说的。   她低声道:“此物会不会是关键?不如放入佛龛中试一试?”   其余人也点点头,觉得可以拿它试一试。   无相子迟疑片刻,带着舍利缓缓撤出了碑林,只有乌晶晶和隋离没有动。   隋离低声问:“是不是想找剑气是从哪里发出的?”   乌晶晶连连点头,道:“兴许能找到那位剑修的怨魂呢。”   隋离托住她的腰,抱着她又就地一滚,然后一路滚到了碑林的深处。   俩人浑身都滚得脏兮兮的。   但乌晶晶却觉得怪省力的,还怪好玩的,她牢牢抓住了隋离的腰带,只觉得鼻间都是男人的气息。   好闻。   乌晶晶的思绪微微飘远了一些,然后便听见隋离道:“那便是了。”   嗯?   乌晶晶忙艰难地扭过头去看。   只见碑林的深处,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不知疲倦地练着剑术,无数剑气从她的手中发出。   而之所以说她的身影模糊……   是因为她看上去辨不清五官,像是一团随时都可能被打散的气。   这已经不是怨魂了,更像是一道残魂。   可即使是这样的残魂。   她手底下的道道剑气也是极为可怖的,可想而知当年她该是何等厉害。   乌晶晶道:“我就说,枉真法师是喜欢她的。”   隋离:“嗯?”   “所有修士进入这里,都会被幻境压制,失去灵力。唯独她这样一道意识不清的残魂不会。他保留了她的一切。”乌晶晶振振有词道。   隋离眸光轻动。   小妖怪有时候口中的喜欢甚是浅薄,有时候却好像又比别人看得更深远,细枝末节都不错过。   他扶住她的腰,让她重新坐起来更好地去打量那道身影。   “可是……该怎么破开幻境呢?”乌晶晶苦恼出声。   现在找到了这道怨魂,也还是弄不清她的身份。   兴许是被小妖怪点通了些,隋离便也有了些许思路,他顿了下,道:“枉真法师的舍利子是落在前头,而这道残魂却像是被困在了这里,不知疲倦,一直施展剑气……也许,枉真法师知晓自己撑不住了,于是在走向她的路途中坐化了。”   乌晶晶:“哦,那要将舍利给她吗?”   隋离:“嗯,试试。”   此时又一阵地动山摇,只听得佛龛那厢传来一阵欢呼声。   “地又动了!一定是成了!一定是!”有人道。   但地动山摇后很快就停住了。   这些人脸上的欣喜,慢慢地就消失了。   连清凝仙子嘴角的笑意也停住了。   “居然……还是没用吗?”   无相子轻叹一声,拿出了舍利。   清凝仙子不死心地道:“再试试呢?”   无相子摇头拒绝道:“我去看看隋离道君与乌姑娘那里怎么样了……”   他说罢,就转身回了碑林。   众人自然又跟上了,他们也想知道那边有没有什么别的进展。   清凝仙子重重吐了口气,这次也只好跟着进了碑林。   “正说要舍利呢。”乌晶晶听见无相子的声音,忙回头冲他笑了下。   无相子抬眸望去,怔了怔:“这便是那位……收信人?”   乌晶晶点头:“要你将舍利给她试试。”   无相子正要上前。   隋离:“等等,不如由剑宗的人去。她的剑气兴许能识得剑宗的人。”   戈夜星也不含糊,上前一步道:“给我罢。”   无相子迟疑片刻,交到了他的手中,道:“小心。”   戈夜星闻声面容缓和了些,点头应了声“好”,而后才攥着那颗有些烫手的金舍利,缓缓靠近那道身影。   “噗嗤——”   那是剑气划破衣料的声音。   戈夜星仰面倒下,匆忙躲去了剑气。   “不行……”戈夜星道。   局面似乎僵住了。   可众人一时也想不出别的突破口,只能皱眉,望着那道本该是纤细婀娜的倩影,犯起了难。   “再请佛子试试。”隋离道。   无相子点头,他也不含糊,也不惧怕剑气的威力。他从戈夜星手中接住了舍利,而后也学着戈夜星方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接近那道身影。   三丈。   两丈。   一丈……   无相子竟然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伸出手去。   五官难辨,像是被抹平了的残魂缓缓看向了他。   没有意识的残魂伸出了手,然后被无相子身上的金光烫得融去了大半只手。   无相子见状,忙惭愧地松了手:“对不起前辈……”   “前辈”没有意识,自然也无法应他。   她的另一只手接住了掉落的舍利子。   但舍利子也很快穿透了她的手掌,并落在了她的脚边。   她举着融出大洞的手掌,没有意识地与众人对立。   她没有意识,当然也没有感情。   她不知道枉真法师已经坐化,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只是盯着无相子,转了转脑袋。   下一刻。   熟悉的地动山摇来了……而这一次比先前动得都要猛烈,碑林都为之震颤。   众人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毕竟前面已经白高兴很多次了。   终于,他们听见了“轰隆隆”,一声接一声不停歇的巨响。   他们转头望去,便见身后无数的房屋开始倒塌。   这个幻境正在分崩离析。   那道残魂伸出手朝无相子的方向抓了抓,然后她的大半个身子都朝金光投了过去。   功德金光飞快地融化了她的小臂、大臂,肩膀……   无相子惊了一跳,后退也来不及。   众人望着这一幕,心下惊骇不已。   残魂知道自己在自杀吗?   不过他们没功夫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一个更惊骇的事。   天边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烟雾飞腾间,一柄黑色的巨剑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那柄剑的剑身上血纹交错,仿佛有鲜血在汨汨流动。   它发出了长长的嘶鸣声,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众人本能地捂住了耳朵,但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摸到了耳边的一点濡湿。   那是血流出来了。   这把剑在一阵剧烈的震颤后,飞快地飞向了乌晶晶,直逼她的面庞。   隋离陡然色变,站起了身。   众人惊呼一声:“道君!”   不!不行!   那可是清源仙君!   清凝仙子眼皮一跳,想也不想就飞扑上去,一把抓住了隋离的袖子。   隋离眉眼一凛,甩开了清凝仙子。   就在众人震颤又害怕,想着它为什么要杀乌姑娘,隋离道君可千万不能出事的时候……那把剑剑锋锐利,将残魂拦腰斩断。   众人呼吸一窒。   哪怕没有见到鲜血,但已经足够叫他们觉得可怖了。   而残魂摔落地面,没有被功德金光完全消融。   她很快又重新长出了手脚,但看上比之前的颜色更加浅淡了,像是手一拨,就会散落一地从此再也不会聚拢。   就在此时,那把剑又发出了一声嘶鸣。   无数剑冢中的剑飞来,从空中朝他们逼近。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纷纷开始尝试驱动真元。   “该死!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灵力还不能用?”   “道君!道君我们快躲一躲!”   一时间无数剑气交错。   众人衣衫被划烂。   就在他们狼狈不堪的时候一抬头,他们看见,那位乌姑娘不慌不忙地甚至还有点茫然地站起了身。   无数把剑,将她牢牢围了一圈儿。   其中为首的便是那把极其凶悍的……七杀剑。   大家奇异地沉默了下。   不是人抢剑,是剑……剑要抢人??? 第33章 她摸了摸剑   东倒西歪的修士勉力爬起来, 望见那位乌姑娘面上的一丝茫然无措,他们想也不想便怒喝出声:“作什么?!”   等怒喝完,才又想起来, 这些上古修士的剑虽然有魂, 有自己的意识, 但到底并非是人, 哪里听得懂他们的话呢?   修士摇摇晃晃地就往前赶,想要与这些古剑抗衡。   他们的修行之路,就是在一路与天抗争, 眼下虽只不敌,但总要上前再试一试的不是么?   他们再度试图驱动真元。   而这回他们心下一喜,忙道:“有了有了!”   他们话音才落下呢,便见得隋离道君早早蓄足了灵力, 抬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困邪阵。   剑魂如此猖狂,在他眼中自然已经是邪了。   阵法成。   一道白光在众人眼前炸开。   无数古剑与困邪阵撞到了一处, 发出了震天的声响。   而后天边的口子被撕开得更大。   更多无名的崭新的剑,进入到了这里,想来是受到七杀剑的影响, 也动了杀念。   修士们顿时被逼得连退数步。   眼见着那些困邪阵内的古剑,也纷纷调转剑刃对准了他们, 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颇有些恶霸相对的意味。   “恐怕帮不得道君了!”修士们无奈大喝一声。   只有清凝仙子眼底露出几分亮色, 盯着那把巨剑, 缓缓道:“那是七杀剑。”   她甚至都顾不上去在意方才隋离的态度。   她缓缓走近了困邪阵。   戈夜星此时也目光灼灼, 他想要七杀剑。   在剑宗宗主失踪后,若能拿到七杀剑, 必然能重振剑宗的士气!   只有无相子匆忙去捞那位剑修的残魂, 没捞着, 转头想去救乌晶晶,又进不得隋离的困邪阵。   “阿晶,别怕!”阿俏忍不住喊出了声。   乌晶晶这才真正地、近距离地打量起了面前的这柄剑,它带着极强的杀气,引动得乌晶晶的心跳都咚咚作响。   她忍不住轻轻舔了舔冒出来的一点尖牙,心道,也没有很怕啦。   如果七杀剑要杀她的话,她应该都来不及害怕,眼睛轻轻一眨,就如那位剑修的残魂一样,被当场拦腰斩断了。   还怪血腥的。   乌晶晶吸了吸鼻子,心道,幸好那位剑修已经没有肉-体了。   “道君!”那些修士嘶声喊道,“怎么回事?我们的真元虽然能驱动了,可还是、还是调动灵力受阻啊!”   隋离自然也发觉了。   这一幕全然超出了他的设想,七杀剑为何直奔乌晶晶而来?它驱动剑身斩杀已死的剑修,隋离甚至觉得那像是在护卫乌晶晶。   可这太奇怪了……   隋离压下心头的种种思绪,沉声道:“攻击幻境,让它陷落得更快,外界的灵气自然就能大量涌入了!再请剑宗弟子,诵念御剑口诀,总能压制一二……”   众人闻声,自然也就获得了主心骨,渐渐平静许多。   清凝仙子却忍不住道:“道君为何不立即拿下七杀剑?”   隋离看也不看她,也并未接她的话。   伏羲宗与缥缈宗来往不多,她如何行事本来与他无干,但她不该在方才伸手来抓他。若那七杀剑当真是要取乌晶晶的性命,叫她这样横插一手,恐怕小妖怪就危险了。   清凝仙子等了片刻,只听见耳边修士激-战的声音,却并未有隋离的半句话。   她面上有些挂不住,但想到他的身份本就与他们都不同,这才生生忍下了。   “道君不想救乌姑娘出来吗?”清凝仙子又问。   这话便有些令隋离生厌了。   他冷淡地扫过她,清凝仙子身体僵了僵,等还想说什么,隋离已经转头回去了。   此时戈夜星道:“仙子以为七杀剑是什么?”   清凝仙子皱眉。   他是何意?   在这里,没有比剑宗的人更了解七杀剑的了。   “它锋锐不可当,煞气冲天,极凶之物……”   清凝仙子道:“我知晓。”   此事修真界中无人不知晓。   戈夜星平静地道:“到底不是剑修。”   清凝仙子听了这话,心有几分不虞。等到将来成仙封神,榜上可没有他戈夜星的名字,就连无相子也没有……如今剑宗因宗主而落寞,戈夜星说话又何必这样不饶人?   “不如试试缥缈宗的九天御风大阵!”清凝仙子说罢,当即便掐了个诀,要伏羲宗弟子助她摆出大阵。   她知晓隋离其人,冷心冷情,一贯只瞧得起那厉害人物。   她便让他瞧一瞧伏羲宗的手段……   所谓九天御风大阵,听它的名字就能知道它有多威风了。   能御得九天上的风。   怎么不能御你七杀剑呢?   伏羲宗从储物袋中取出几只铜鼎,朝四周抛去,而后一边掐诀一边抛下符纸。   还不等阵成。   七杀剑骤然嘶鸣,通身血液流动更快,它剑气直指阵外,困邪阵登时都崩裂了一个点,而后直冲伏羲宗的大阵而去,挟着劈天斩地之势。   隋离掀了掀眼皮,这才动了。   他飞快地一抬手,补上困邪阵的同时,也伸手去握七杀剑的剑柄。剑气登时扫歪了去,又被戈夜星拔剑挡之。   清凝仙子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她怔怔抬手摸了下面颊。   一道血痕。   当七杀剑的剑气真正逼近时,你才会感觉到可怕……   可为何,那位乌姑娘丝毫不惧怕?   明明,三生石中并未提及这一段故事!   那厢七杀剑震荡着从隋离手中脱出,它绕着隋离转了一圈儿,又绕着乌晶晶转了一圈儿,然后转头和隋离打了起来。   众人灵力都未能完全恢复。   这也是为什么伏羲宗的大阵连七杀剑一剑都挡不住。   但隋离仍然有条不紊地与七杀剑在空中缠斗。   而幻境也终于在颤抖之中彻底倒塌。   “等等,别打了。”乌晶晶的声音轻轻响起。   嗨呀。   她的十次双修还没有实现呢,夫君若是叫七杀剑一下捅死了,她不就是成寡妇了?   众人闻声,心道只怕光靠乌姑娘你来喊是无用的啊!   但乌晶晶急得面色一白,那七杀剑还当真就从隋离跟前脱身,回还到了乌晶晶身前,悬住不动了。   其余剑也纷纷围了上去,一下将乌晶晶身旁的包围圈变得更大了。   只是它们的剑刃仍旧对准了众修士,颇有些虎视眈眈的意味。   乌晶晶:?   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且坚硬的茧。   这下谁也别想靠近她一丈以内了。   乌晶晶叹气,恨不能蹲下身去抒发一些心中的痛苦。   她怎么双修呀?   修士们却不似她这样愁苦,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景象,于是愣愣地望着她,道:“这些剑竟然……听乌姑娘的话?”   清凝仙子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看来她对这位乌姑娘的了解还不够,可突然杀出来的乌姑娘,会改变三生石上的记载吗?三生石也会变吗?   清凝仙子不知道,一时陷入了茫然和些许的焦灼中。   隋离眉心压低,眼底的冷意裹着一丝戾气,只是被掩藏得极好。他淡淡道:“这些剑受七杀剑的驱使。”   “那是七杀剑听乌姑娘的话?”戈夜星也怔住了。   这在剑宗闻所未闻!   无相子也呆愣出声:“剑真的能听懂人话吗?”   修士心说刚才我喊得那么痛彻心扉求求它别再追着我打了,它吊都不吊我一下……   它要是听得懂人话,我岂不是白挨打了?   隋离:“应当是随心而动。”   他这样一说,众人便明白了,心道就如入门炼器的那道绸带一样,随修士的心而动。可是……可是为什么啊?!   “那乌姑娘心中默念,让它们散开包围圈呢?”有修士道。   “那……那乌姑娘可否叫它们到我们手中来呢?实不相瞒我、我第一眼便相中了那把系有灰色绸带的剑。”旁边又一修士羞答答地道。   这位更是重量级了。   乌晶晶也没有生气地斥他们异想天开。   她认认真真地试了下,然后恹恹道:“不成的……”   隋离淡淡道:“守着她,应当是七杀剑必然要做的一件事。这件事不随她的心念动。七杀剑在以她的安危为重。”   他说罢,不经意地掐了下指尖。   像是将那剑刃已经捏在指尖,要生生撅折了。   “那……那七杀剑是认乌姑娘为主了吗?!”有人脱口而出。   这下所有人都怔住了,谁也不敢想这句话背后的分量。   不会吧?   七杀剑就这样认主了?   上回伏羲宗的长老不是说乌姑娘的修为才不过筑基吗?七杀剑……赫赫威名的七杀剑,认一筑基期女修,还是这般……这般娇弱的女修为主?   倒不是他们心有轻视,实在是乌姑娘实在生得天真烂漫,怎么也无法与这等杀器牵连在一处啊!   唯独隋离没有出声。   他隐约觉得七杀剑并非是要认乌晶晶为主,而是有别的缘由……   幻境塌陷。   众人轻声道:“回来了……”   是的,他们又回到剑冢之中了。只是剑冢里只剩下一个个起伏的土坡了,上面再不见了那些深深插-入泥土中,满满裹就风霜的古剑……   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   “快!那些古修士魂又来了……”   修士们只有打起精神,匆匆迎战。   而乌晶晶……   乌晶晶现在几乎获得了与无相子同等的待遇,她走在狭窄的通道之中,古修士魂径直与她擦肩而过,挨都不敢挨她一下。   没办法。   她身边围着的一圈儿的剑,看上去着实太像是恶霸出巡了。   众修士打得极艰难。   一回头瞧见这般情景,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就连清凝仙子也觉得喉咙口有点哽。   大抵只有戈夜星不大在意这些,他眼尾微凛,持剑杀入古修士魂中。   他与无相子几乎默契地在做一件事。   他们在确认剑冢之中的古剑修魂都有哪些……当年剑宗来到此地,但凡参与大战和封印剑冢的,都有一份名单在,一一核对,总能知晓那位收到枉真法师的信的剑修,究竟是谁……   这厢的乌晶晶悄然叹气,无人知晓她的惆怅。   她帮不上隋离,更亲近不得他,实在没得事做,便伸出手去摸了摸剑……嗯?   剑居然也任由她摸,动也不动。   于是乌晶晶一边往前走,一边开始摸剑。   摸两下,就往储物袋里揣。   一把接一把。   ……   山脚下的武陵镇。   无数修士还沉浸在,无数把剑齐齐飞向风起雪山的壮阔景象之中。   “这一去已有好几日,如今又有剑产生异动,恐怕是出事了!”   这话一出,金禅宗、伏羲宗与缥缈宗都坐不住了。   他们腾地一下站起身,道:“历练事小,安危为上!历练也并非是要将他们往死里送……”   “走!往山上去迎!”   这边焦灼了整整半日,然后庞大的修士队伍跟随在三大宗的身后,想也不想便往山上去了。   其实他们也都想知道七杀剑怎么样了……   终于,还没到半山腰,他们便见到了去往剑冢的修士。   这些修士衣衫褴褛,满脸剑痕,灵气隐隐有溃散的迹象,只是双眸却亮得出奇。众人见之,心道,修士修心,他们遭受此溃败,还能这样心志坚毅,不错不错……已经胜过旁人许多了!   众人忙又转头去瞧隋离等人。   却是见他们中间走着一个乌晶晶。   他们小心翼翼地护卫着乌晶晶,但又像是不大敢接近她。   只有隋离如常地与她走在一处。   众人:?   伏羲宗三长老最按不住性子,忙上前一步道:“隋离师侄,如何?可是遭遇什么麻烦了?”   隋离不曾应声,旁边的修士就答了:“您有所不知,我们误入了金禅宗枉真法师的幻境,若非是乌姑娘的鸡鸭蛋饼,我们就活活饿死在里头了。”   三长老:?   鸡鸭蛋饼?什么东西???   缥缈宗这时候也注意到了清凝仙子面色僵硬,不由出声安抚道:“毕竟是上古修士留下的剑冢,其中危险重重,你们能平安归来,已是大善,寻不着那七杀剑,若能带几把别的剑回来也未尝不可……”   去剑冢的修士们没有说话。   他们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   守在武陵镇的修士们见状,忙又道:“若是一把剑没带回来也无妨……恐怕这剑冢确实怪异!那七杀剑也确实强横!”   只是不应当啊,他们心说,总归还有一位隋离道君跟着啊,更不提还有佛子和戈夜星……怎么会空手而归呢?   大家张张嘴:“唉……”   乌晶晶也轻轻“唉”了一声,然后她从腰间拽下了三长老那只储物袋。   三长老忙道:“不必还我,日后归你就是了。”   小姑娘瞧着也怪失落的。   乌晶晶闻声,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将储物袋一倒。   叮里咣当。   一堆上古修士的剑,就仿佛街头收破烂的一样,倾泻而出,堆得高高的,一下子阻挡了众人的视线。   三长老:!!!   武陵镇的修士们:??? 第34章 剑贩子   还是三长老先行找回了声音, 他瞧了瞧乌晶晶,再瞧了瞧地上这一堆:“这些……可是都来自剑冢?”   乌晶晶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嗯。”   可是……怎么会都装在我的储物袋中呢?三长老恍惚了一瞬。   “道君,不, 乌姑娘……”一旁的修士声音飘忽地开了口, “乌姑娘是如何……驯服它们的?”说到“驯服”二字时, 那位修士还不自然地顿了下。   毕竟这两个字实在难以同乌晶晶联系起来。   驻守武陵镇的众修士这才回过了神, 禁不住纷纷开了口:“那剑冢之中是何景象?”   “这些都是来自古修士吗?怎么都悉数到了乌姑娘的手中?”   “是道君给她的吗?”有一道声音骤然插-进来,一下众人都安静了。   他们也很好奇,这是隋离给她的吗?   可就算是这样, 中间也有很多说不通的逻辑。   “迎丰真人高看我了。”隋离冷淡出声。   被点到的迎丰真人尴尬地笑了笑:“是、是吗?那除了道君之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竟能将这么多的古剑聚到一处,再交到乌姑娘手中……”   戈夜星道:“是乌姑娘自己。”   清凝仙子这时候才插声道:“是七杀剑。”   众人闻声一凛。   和七杀剑又是什么关系?   三长老轻咳一声道:“我观素心阁、冲霄宗的修士似有不适, 何不回到镇中再仔细说话?何必杵在这里受风雪?”   众人闻声点头,只是忍不住又垂眸去看地上这堆“破铜烂铁”……   “这些……”   乌晶晶轻轻叹道:“装回去吧。”   这是大白菜吗?你说装回去就装回去?   大家神色怪异, 欲言又止。   但伏羲宗的三长老不疑有他,当下点头道:“还不快些上前帮乌姑娘?”   伏羲宗弟子闻声正要上前。   清凝仙子淡淡道:“帮恐怕是帮不了的……”   “为何?”有修士一顿,道:“难道是因为……此物只有乌姑娘能碰吗?”   这猜测一出, 顿时四下又安静了。   “是这样吗?乌姑娘?”   “怎么会如此?简直闻所未闻!”   乌晶晶这才慢吞吞地顿了下身去,轻轻应声:“是啊……”   然后她伸手把剑摸起来, 又一把接一把地往回装。   那些剑沉得厉害, 有些还覆着厚厚的灰尘, 少女甫一握上去, 便让人感觉到有种说不出的吃力感。   三长老这下知道,为什么方才小姑娘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了。   他忙看向阳九阳十, 问:“你们可试过了?”   阳九点头:“试过了, 不成。”   驻守武陵镇的修士有不信邪的。   毕竟不曾亲眼看见, 那自然不会轻易相信!   一人径直上前两步,伸手便去抓古剑堆中自己看中的那柄,最为威武的剑。   他的手方才碰上去,便听得一声“铮鸣”,那把剑陡然掉转首尾,剑刃直逼他的面门。   “啊!”那人被惊了一跳,毫无防备地连退三步,又赶紧祭出法宝,这才躲过了那柄剑的攻势。   与此同时。   那堆静静不动的破铜烂铁也纷纷腾空而起,瞬间将乌晶晶团团围住,并一致地压低了身躯。如果剑有灵外,还有五官的话,那么此时它们该是虎视眈眈盯着四周修士的。   方才那大胆出手的修士低低喘了口气,虽然形容有些狼狈,但也还是沉声道:“不愧是上古修士的剑……”   实在威势逼人。   其余修士心中也闪过了几近一致的念头。   他们再看向乌晶晶的目光,顿时就变得大不相同了。   只听得三长老厉喝一声:“擅动什么?不要命了吗?”   随即他才又看向乌晶晶,皱起眉道:“这些剑……”   无相子道:“先前在剑冢之中也是如此,幻境破时,它们便一致地围住了乌姑娘。”   三长老叹气:“那想来眼下是无碍的,只是这些剑又该要怎么取下来呢?”   “先下山。”隋离冷声道。   众人闻声,也不再多言,纷纷转头开始往山下走。   只是免不了在中途,时不时地回头扫上乌晶晶一眼。   那些古剑便如同一个法阵,将少女裹在了其中。   佛子、戈夜星,还有隋离道君始终走在她的左右,丝毫没有要退远些的意思。   紧跟着,他们就发现……乌晶晶在动?   她抬手,摸一把剑揣进储物袋中,那剑动也不动,就这样任由她摸进袋子里去……围在最里层那圈儿剑,很快就都被收起来了。   大家禁不住嘴角抽了抽。   怎么跟旱地里拔葱似的?一扒拉就下来了?   与先前的逼人姿态,全然不同。   他们敛住闪烁不停的目光,压下了心中浮动的思绪。   伏羲宗本就是第一大宗,而今又捡到这样一位……伏羲宗当真不是在后殿中摆了个聚运的大阵吗?   众人心思不显。   而这厢的乌晶晶就这样又不知疲倦地,开始从里到外薅剑。   ……好累啊。   乌晶晶悄悄叹气。   等他们一行人回到镇中,被围在中间的乌晶晶已然是大出风头,出了个够。   他们将乌晶晶围坐在了中间。   先是由阳九阳十来讲述幻境中发生的事……待听到,三长老的储物袋中不仅装过那些古剑,甚至还装过鸡鸭的时候,修士们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复杂。   三长老嘴角也抽了下,他定了定神,道:“乌姑娘救了这么多人呢……”   那些古修士的剑与牲畜同待过一个储物袋,都不曾有过不满暴-动,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旁人闻声,也纷纷应和道:“是啊,没想到这幻境竟然这样可怕……”   将修士变作凡人,实在是踩在他们的七寸上了。   只是不知这乌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头,竟然准备这样周详,使得众人安然度过了幻境。   还有……   “那七杀剑……竟也跟着乌姑娘一同出了剑冢吗?”旁边的修士实在憋不住问道。   比起其余古剑,七杀剑尤为重要,不可忽视!   “我们还不曾见过七杀剑是什么模样呢……”   “是啊,此物也在乌姑娘的储物袋中吗?”   无相子突然插声道:“我想起来在幻境之中时,有几回地动山摇,大家都以为是找到了破解幻境的关键所在,眼下想一想,恐怕是七杀剑在攻击幻境……它在找乌姑娘!”   隋离眸光微动。   他也有这样的推测。   甚至可以说,当时七杀剑急着来救小妖怪。最后幻境破,七杀剑也出了极大的力气。   清凝仙子在一旁悄然抿了抿唇,垂首不语。   只有她知道,自己心中有几分煎熬。   无相子这番话怕是在讽刺她吧?   当时地动山摇,都是她坚定地认为找到佛龛没有错,关键就在其中……   谁晓得,最后却是乌晶晶悄然化解了无形的危机……   “那七杀剑与乌姑娘有什么关系啊?”其他修士惊奇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们看向乌晶晶的目光越发郑重,再不敢有一丝轻视。   乌晶晶:?   她茫然四顾,一转眸,甚至看不清周围人的脸,只能看见那些剑身。   她小声道:“我也不知。”   “会不会……乌姑娘其实也是什么转世之身?”   “乌姑娘可曾失忆过?兴许乌姑娘失忆前,曾是什么上古大宗后人呢?”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猜得离谱。   清凝仙子几乎听不下去,直想斥责他们无稽之谈……   三生石中从未写过这些!   不,甚至……甚至三生石中都没有乌晶晶这个人!   “乌姑娘,可否请你取出七杀剑,容我等一观?”缥缈宗长老沉声道。   乌晶晶心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取出来啊……   方才往外倒的时候,也没能将它倒出来呀。   隋离抬眸,低声道:“闭眼,随心。”   乌晶晶瞧不见隋离在何方,但她对他的声音已经十分熟悉,听见他开口,便本能地觉得是对自己说的,于是想也不想就合上了眼。   嗯?随心?该要怎么随心呢?   乌晶晶心道,她心里装的都是他呀。   乌晶晶的眼珠转了转。   就在众人以为乌晶晶不愿拿出七杀剑来的时候,一股凌厉煞气骤然扑面而来。   紧跟着屋中风摇动,门窗跟着发出轻轻颤抖的声响,连呼吸似乎都窒了窒。   一柄巨剑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剑气冲天,将屋顶生生顶出了一个洞。本就因为这几天频繁出事而毁了大半边建筑的欢喜客栈,这下更是雪上加霜了。   客栈老板见状,两眼一黑,像是要昏,但又因为他也没见过七杀剑,于是生生忍住了。   “七杀剑……这便是上古铸剑师兀辕的得意之作,七杀剑!”修士艰难地从喉中挤出声音。   凡是腰间佩剑的修士,此时不得不赶紧伸手按住了剑鞘。   “好强的威势,七杀之煞,果真能驱得其它剑也生出杀意……”   “此物便是十足杀器啊!”   “乌姑娘能掌控得了它么?”有人问。   至于这人问出这句话,是为关心乌晶晶,还是别有意味,那就两说了。   乌晶晶想了下,道:“我也并未掌控它,它……”她顿了顿,道:“它有自己的意识。”   “法器分作珍品灵宝、先天灵宝、通天灵宝,再往上还有仙品与神品之分。七杀剑嗜杀,能驱动其余法器,又有自主意识,不知其中可有剑魂……若有的话,那该是仙品了吧?”冲霄宗的人道。   众人闻声屏息。   难怪要入剑冢寻七杀剑……   如今世间,除却伏羲宗、缥缈宗、金禅宗各有一镇山之宝,正儿八经的仙品法器外,其他人连见都不曾见过……   “好了,他们走了这一遭,也累得不轻,诸位入剑冢的修士且先各自回去歇息。等到休整后,再议剑冢之事。”伏羲宗的三长老一语定音。   其他人虽然心中迫切,但也不想拂伏羲宗的面子。   于是众人这才依依不舍散去。   一时倒是没什么人去留意,那制造出幻境的枉真法师,和那至今不知姓名的收信的剑修。   众人一散,三长老立即将人先带回了伏羲宗的空中岛。   “她身上还套着阵法?”三长老问。他心道看上去还像是隋离的的手法。   隋离抿唇点头道:“剑有自主意识,若不施以阵法,只怕要将她掳走。”   他的侧脸愈见冰冷凌厉,想来心情不大好。   三长老震惊地瞪大了眼,心道好家伙,这古剑沉睡万年千年,就睡出一群人贩子,不,剑贩子?   他当下面色一凌,道:“那确实不能叫它们乱来……万一它们想带乌姑娘一块儿入土继续沉睡怎么办?”   乌晶晶:!!!   带她入土?!   隋离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转眸再扫向三长老,目光微冷,他道:“既有法阵在,三师叔所言自然不会发生,又何必再提?”   三长老对上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应声道:“是是。”   等应完声,三长老才心中嘀咕。   这是不许他吓乌姑娘么?   三长老正了正脸色道:“咱们须得早日回到伏羲宗,乌姑娘身携如此多的古剑,虽说已经给他们见识过七杀剑的威势厉害,但难保有那不自量力之徒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想要从乌姑娘这里抢剑……”   “不错。”隋离应声,眸中冷意更深。   “尔等须得日夜守在乌姑娘门外。”三长老当即下令,“若我伏羲宗这都能叫人钻了空子,那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弟子们也都神色肃穆,站直身体高声应了。   三长老知乌晶晶怕是累极了,便也不再多言,亲自送着乌晶晶回了屋中歇息。   他还有点发愁呢:“乌姑娘能坐得下来吗?”   话音落下,就见乌晶晶在床沿落了座。   她身边的剑齐齐与拔步床的架子撞了撞,发出了清脆的铮鸣声。   “那能躺吗?”三长老又问。   乌晶晶往下躺了躺:“……有点硌。”   三长老忍不住叹息,心道真真是甜蜜的痛苦啊。   乌晶晶只好道:“无事,我一件一件收回去就进袋子就好了,只是要收很久……”   三长老:“好、好……”   他说罢转身走到门边,正要抬手为乌晶晶关上门,一抬眸却是又看见了隋离。   三长老一顿:“隋离师侄……”   不走吗?   话到了嘴边,他想了想,又咽了下去。心道,有隋离师侄在此,乌姑娘今晚自然无虞。想必大家也都好奇这些古剑会如何吧?   三长老这才轻轻合上了门。   乌晶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突地听见隋离问:“哪把剑硌在你的腰下?”   乌晶晶:?   乌晶晶艰难地拽出了那把剑,辨认了下名字:“嗯……凤阳剑。”   隋离:。   记住了。   乌晶晶如此收了一夜的剑,收到后头,又气又累,就睡过去了。   等到第二日醒来,她周身只围着十来把剑了,稀稀落落,但也依旧模样威武。   隋离便也这样守了她一夜。   乌晶晶一睁眼,乍然瞧见隋离的身影,也不知为何,她心下更想念得厉害,想要一头扎入隋离怀中,又怕一剑过去把她的夫君捅死了。   乌晶晶只能生生忍住了,小声道:“你去擦擦么?”   隋离已许久不曾整理过自己的仪容,他闻声这才缓缓起身往外去。   隋离换了一身衣裳,往身上打了个清洁术,又饮了些灵泉,而后便匆匆往乌晶晶身边回去了。   只是等他回屋子时,乌晶晶已经不在屋中了。   伏羲宗弟子见状忙道:“一大早的,就有不少修士登门拜访,其中更有缥缈宗、金禅宗的修士……乌姑娘兴许到前头去了。”   隋离到了厅中,却只见三长老接待众人的身影,而不见乌晶晶。   是去了阿俏那里?   隋离心念一动,转身去寻。   只是方才跨过两道门,他便见着一陌生的年轻修士堵住了乌晶晶。   那年轻修士朝她拱了拱手,面露一分羞意,道:“不知……不知乌姑娘可有结道侣的想法?”   隋离:“……”   他侧首问弟子:“此人是什么宗门的?”   “回大师哥,好像是飞烟门门主之子。”   隋离:。   这个他也记住了。 第35章 九百三十三岁   乌晶晶已经将那些剑, 又都重新收回到储物袋中去了。   早上三长老还特地跑了一趟出去,给乌晶晶买了新的衣裳来换。藕荷色衣裙裹住她纤细的腰肢,立在那里便好似是某个宗门受宠的小师妹。   飞烟门的弟子站在她跟前, 还不等她应声呢, 便不自觉地红了脸。   “我知我唐突, 只是……”飞烟门弟子刚又起了个头, 然后便瞧见了隋离。   他的声音登时堵在了喉中,如此卡了会儿功夫,才又重新挤了出来:“道、道君?”   乌晶晶如今也知道了, 他们口中的“道君”多半都是指隋离,于是她想也不想就转过了头。   隋离三两步便到了跟前,淡声问:“你同她说什么?”   “没、没什么。”那人顿了下,却是蓦地问道, “我曾听闻,隋离道君此生不结道侣是吗?”   隋离一顿。   他盯住了面前这人。   出身小门小派, 口气倒是不小。竟站在伏羲宗的地界上,反客为主起来了。   这人其实也是鼓足了勇气,才勉强问出了这么一句话。眼瞧着他在隋离的注视下, 不自觉地轻颤起来……   隋离:“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   隋离:“你亲耳听我说过了?”   这人一时语塞,说不出话了。他抬眸看隋离, 只觉得从这位疏离漠然的道君身上, 还窥出了一分说不出的攻击性。   可是……这不是全修真界都知道的事吗?   他心道。   “大师哥, 三长老请您和乌姑娘一同过去……”很快有伏羲宗弟子前来通报。   飞烟门弟子顿时如蒙大赦, 松了口气。   见隋离转身走在前面,他便又禁不住与乌晶晶传音道:“每日与隋离道君在一处, 应当很不容易罢?”   乌晶晶不久前, 刚在隋离这里学会了传音术。   她反问:“不容易?”   “是啊, 隋离道君仙人之姿、高高在上,寻常人在他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伏羲宗中弟子,也受他光环压制,轻易不得出头。”他顿了下,问:“你不怕吗?”   乌晶晶不解:“为何要怕?”   飞烟门弟子轻叹道:“你一定是还不曾见过他杀人时的模样吧,我三年前有幸见过他斩杀邪修……道君那双手,轻轻一捏,就能将人的颈骨尽碎。”   乌晶晶想的倒不是这个。   她小声道:“擦脸很好啊。”   “什么?”飞烟门弟子的声音一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乌晶晶道:“他的手掌宽大,比我大得多,袖子也很宽……擦脸很好!”   “……擦谁的脸?”   乌晶晶心道这还用问吗?   “我的啊!”   飞烟门弟子喉头一紧,实在无法想象出那般情景。   他忙转声又问:“论剑大会已经结束了,乌姑娘接下来要去伏羲宗吗?”   乌晶晶点头:“嗯。”   她还没有见过隋离的师尊呢。   “伏羲宗中人,个个都似道君这般,心中除了修炼别无他物,每日里沉默少言。而顶上几位长老,也都心性冷酷,连我父亲见了都要害怕……我怕乌姑娘你去了,难以适应啊。”这人满声忧虑地道。   “我瞧三长老就很好啊。”乌晶晶道。   那人看了看她,眼底透着几分“你实在天真”的味道。   “三长老是其中唯一一个最性情中人的……只这一个。”   “哦……”乌晶晶长长应声,也有了一些些的忧虑。   “我看乌姑娘不如到飞烟门先小住一些时日?飞烟门毗邻丹霞之界,风景极美……”   乌晶晶问:“你们门中人的灵力比隋离高吗?”   那人一噎,忙道:“自然不及隋离道君,只我父亲胜一筹……”   “你父亲多大年纪了?”   “今年九百三十三岁了。”   乌晶晶皱起眉,道:“太老了……”   她不喜欢。   那人:?   他不知乌晶晶的意思,只羞耻地低下了头去,心道若是与隋离道君相比的话,修真界中确实无人能比隋离道君的青年才俊!   前头的隋离:“……”   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当即步子一顿,转过身道:“过来。”   乌晶晶的传音术是他亲手教的。   旁人听不见,偏他听得见。   乌晶晶听见他的声音,抬眸看了看他,忙跟了过去。   飞烟门弟子张张嘴,又不敢与隋离相抗,只好独自落在了后面。   他们很快便来到了前厅。   那些大宗门到底自持身份,加上剑冢之中的古剑虽然珍贵,可于他们来说,还没到格外夸张的地步。   于是眼下更多聚在伏羲宗的,便是那些小门小派的修士。   他们拐弯抹角地同人打听着乌晶晶的来历身份,又问伏羲宗弟子她喜欢些什么,更有不客气的,与飞烟门一样,开口便问乌晶晶可有道侣。   得到一个乌晶晶,便等同得到一个移动的兵器库不说,更重要的是还有七杀剑啊!   隋离踏入进去,便毫不客气地道:“修仙当修心,诸位便是这样修心的吗?”   一时间厅内静寂,再无人出声。   三长老闻声也是暗暗点头。   要与人结道侣,他们那些心思,他都不屑于点破。   他伏羲宗为何到今日仍是第一大宗,不正是因为宗门之中修炼,从无杂念吗?至今,都还没有一个人结道侣的呢。   “剑冢之中仍有些古修士留下的东西,如今古剑已经到了乌姑娘的手中,诸位也不必担忧剑魂的威胁,自行前去寻宝便是。”隋离淡淡道,“至于那些剑,改日乌姑娘若是起了兴趣,要卖出去一两把,那也是乌姑娘自己的事。”   隋离这一发话,就把众人的念头都断绝了。   小门派当即散去。   只有大宗留下,与三长老商议妖魔横行一事。   “只怕会有邪修盯上乌姑娘。”缥缈宗的人道。   现在谁都知道乌晶晶如同行走的剑冢宝藏了。   三长老也正忧虑此事。   人是隋离带进去的,如今形成这么个局面,怎么也要对乌姑娘负起责来。   “不如由我等陪同护送,将人送到伏羲宗?”缥缈宗的人又道。   只是她话音才落下,便有弟子低声道:“师妹这两日身子不适,怕是修炼出了岔子,该早早回到宗内才是。”   缥缈宗的长老这才面露遗憾之色,退出了护卫的队伍。   乌晶晶在厅中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脑中想的更多的是……伏羲宗的人都很可怕么?   另一厢。   这里是一个漆黑的山洞。   洞通往极深的地方,一眼望去,似乎望不见底。   只听得铁链轻轻碰撞的声音。   有人推开了门,低声问:“活下来了吗?”   另外有人应道:“活下来了。”   “活下了几个?”   “……两个。”   “怎么就两个?”   “差点就只能活一个呢……”   他们议论的是被铁链牢牢绑缚起来的人,准确来说,那都已经不大能瞧得出来是人形了。   左边一个年纪瞧着是中年男子的样貌,蓄着络腮胡,头发散乱,一身血污。粗壮的藤蔓从他的身体里钻了出来,破开皮肉,将他的五官顶得狰狞至极。   仔细去看,他身上竟是没有一处好皮肤了。   右边一个年纪瞧着刚加冠之年,皮肤白皙,本该是养尊处优的模样,此时却也大变了模样。   腰间佩的玉都生生被浸透了血。   那藤蔓掀开了他的指甲盖,生生钻了出来,垂落在他的身旁轻轻摇动,像是有自我的意识。   而这人垂着头,看上去不知死活。   来人将他们仔细一打量,道:“可以喂药了。”   “怎么?要让他们离开这里了?不再等魔藤长得更好一些?”   “是啊,上头有令,论剑大会结束了,要他们在伏羲宗中寻到一个姑娘,将她掳回来。”   “掳她作什么?作炉鼎吗?”旁边的人嘻笑道。   “她又并非是素心阁的女修,作什么炉鼎?你脑子里整日里也就只有这些东西!我告诉你,她身上有着更贵重的东西!那剑冢里所有的古剑,全都在她身上!要拿到七杀剑,就得把她掳到咱们这里来……”   他们议论完,药也喂到了那两个被种了魔藤的人身上。   不多时,又有一名蓄着长须,看上去仙风道骨的男子来了。   旁人称他:“空境道人来瞧你那小徒弟了?”   空境道人抿唇笑了笑,走入面前的凹地。   那被种了魔藤,原本还垂首的年轻人蓦地抬起了头,双眸空空地盯住了他。   “你恨我?”空境道人问。   年轻人没有出声。   空境道人仔细探寻了下他目光中的情绪,确认他没有恨意后,方才道:“我将你从长天国带到这里,传你口诀,助你成仙。而今魔使大人赏下的魔藤,我也给了你。此物珍贵,你要好好珍惜啊!有它襄助,比你修邪道还要精进更快,一月便可开光,三月入金丹,一年至元婴……”   空境道人这话也并非胡说。   只是,通常被魔藤寄生的人,连半年也活不过去。   “走罢。”他抬手砍断了锁链,“咱们下面要去的这个地方,叫武陵镇,那里的名门正派可多得很,你得把自己藏严实了……不然一旦被发现,你死的时候,连个全尸都没有。”   年轻男人咽下了喉中的药,艰难地爬起身,跟在了空境道人的身后。   负责看守的人这才问:“空境道人,你这小徒弟叫什么名字?”   “问这作甚?”   “若是死在外头了,咱们还得写进册子往上报呢。”   “哦……他叫……是叫季垣吧?”空境道人回忆了下道。说罢,他还笑了下,道:“还是个小郡王呢。”   “小郡王?”看守之人笑得更大声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人界的达官贵人,怎么你们不晓得吗?”空境道人也只是笑。   “哈哈,那有甚么用?在修真界中,咱们只认得那些个道君、道尊……”   听到这里。   季垣方才动了动眼眸。 第36章 我要与她结为道侣   因为古剑都被乌晶晶带走了, 修士们很从容地就进入到了剑冢之中。   他们也确实从中挖掘到了不少,当年古修士们遗留下来的储物袋。其中或许有法器,或许有丹药, 或许有古籍, 又或是灵植仙草。总归都是各有收获的。   这样一来, 他们心中对乌晶晶的羡慕嫉妒恨, 倒也去了三分了,真要论起来,他们还应当感激她才是……   清凝仙子走在镇上, 便能听见他们议论“乌姑娘”的声音。   “这位乌姑娘,是大大出了风头了。”清凝仙子道。   她的语气听不出好坏。   一旁的缥缈宗弟子点头道:“上回这位乌姑娘不是能触摸佛子的功德金光而无恙吗?此次又得七杀剑择主。可见她心性澄澈纯粹,有一颗道心而不自知。于修仙大道上,她必定是个天才!长老都动了心思, 特地去问了伏羲宗的人,她从前可有宗门, 若是没有,不如到缥缈宗修行。缥缈宗中心法,素来适合女修……”   清凝仙子面色微变, 有些听不下去了。   那乌姑娘当真有这样厉害吗?连宗门长老都动心思了?   上一个得这样夸奖的,还是她。   清凝仙子想到夸自己的乃是缥缈宗的宗主, 这才觉得到底还是比那乌晶晶更强出一筹的。   她抿了下唇道:“兴许是误打误撞吧, 至今都还无人知晓七杀剑为何会如此呢。”   在她看来, 这位乌姑娘若非是有隋离道君在身侧, 在修真界中活下来都是难。怎么偏偏这样一个人,轻易就成了清源仙君的恩人呢?   旁边的人不知清凝仙子的心情, 还笑道:“师尊早早说过嘛, 修行时, 福运也是一大助力。若有福运,那必是她前世修的,也她自己努力得来的……”   清凝仙子怔了片刻,蓦地动了心思。   乌姑娘在三生石上,又该是怎么写的呢?   不过这念头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   三生石是缥缈宗的神器,怎么能轻易取出来给一个外人用呢?   清凝仙子抿唇心道,不急。   且等妖邪入侵那日,她便真正将要声名大噪了。   她思及此,一抬眸,扫见那不远处的乌晶晶。   乌晶晶与无相子、戈夜星二人走在一处。   她与清凝仙子等人生得都不相同,她不仅美,且立在那里摇曳娇弱,像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轻轻一摔就碎。   清凝仙子猛地别过了头,不再看。   而那厢的乌晶晶与无相子二人,一并走到了郊外去。   她如今有剑护体,若不是来个大乘期往上走的修士,谁也轻易伤不得她。   于是她也能四下随意走走了。   连阿俏也因此获得了自由,面上的笑容也不由多了一分。   戈夜星道:“她叫饶冰韵。”   他说的是那位幻境中的剑修。   乌晶晶对玄极洲的事一概不知,听了这个名字倒也没甚么想法。   阿俏原先却是听宁胤说过许多,闻声道:“可是那位有‘雷震山岳碎,电斩鲸鲵死’之名的剑尊?”   戈夜星不知阿俏与剑宗宗主的那点纠葛,也不知是因她的缘故,宁胤才当场逃走,留给剑宗无尽耻辱。   他便只语气平和,点头道:“是。”   乌晶晶的思绪飘远了些,她轻声道:“听这段话,就知晓她一定是很厉害的了……”   “不错。”戈夜星再度点头,“剑宗也有少量有关她的记载。记载中写她,年十五入剑宗,性情爽利,使得一手好剑。是少见的一击如雷霆的女剑修。她天资聪颖,且自创了剑法。只是因为那套剑法杀念太重,练了易走火入魔,遂被封在剑宗的剑阁之中。”   乌晶晶轻轻眨着眼,默不作声地听着。   “剑宗多是对剑痴狂之人,她也是其中一位。”戈夜星提起她,语气中都不免有一丝钦佩向往。   戈夜星也是爱剑成痴的人,自然有所共鸣。   他道:“每年三十年一回论道大会,她都会去。”   与那位闭门不出的枉真法师比起来,这位剑修可太能出门了。   其他修士都总还要一百年闭关修炼一次的。   “我在剑冢之中,收拾了当年剑宗参与大战的所有剑修的遗物,唯独缺了她的。我想,幻境中的修士应当就是她了。”   对一对当年的名单,就能确认了。   “我又翻了记载,知晓当年她与枉真法师兴许是在论道大会上有过一回交集。那回论道大会,是由金禅宗主办。只是此后好似就再无交集了……”戈夜星也不大确定。   乌晶晶好奇地道:“只一回,就念念不忘百年千年了吗?”   他们无人能答上这个问题。   枉真法师坐化成舍利,剑修饶冰韵只留一缕模糊面容的残魂。   他们不知他们的面貌,也不知他们的故事。   无相子轻叹了一声。   只有乌晶晶没甚么别的想法,她蹲在郊外的黄土坡上,放出了剑修被功德金光融去大半的残魂。   现在来看,当时如果不是七杀剑拦腰斩断了她,她恐怕连这点残魂也留不下,全部都要被无相子身上的功德金光融了。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不过乌晶晶从不去评判别人的福祸。   她只是取出了那些从幻境里带出的信纸,一点一点燃给了她看。   哪怕是一缕残魂呢。   反正是燃给她了。   等到信都烧光了。   阿俏怅然地道:“就算是烧给她,她也看不见了。她一点意识也没有了。”   乌晶晶疑惑反问:“没有意识了吗?可是她伸手去摸无相子身上的金光,不是因为感知到了他身上金禅宗的气息吗?她为什么不摸戈夜星呢?”   阿俏一顿。   没有人知道她还有没有意识,也许只剩了本能。   当写满佛经的信在火光中燃尽,金禅宗的气息一次又一次在空气中腾起,也许就是对她爱的本能的最佳回应了。   她不需要再看见上面的字。   乌晶晶拍了拍手:“好了。”   她将那缕残魂重新收回了储物袋,可以说三长老的储物袋,放的东西越发杂乱了。   “回去吧。”乌晶晶道。   无相子应了声。   除了他们,并没有什么人关心幻境中的爱恨情仇。   他们更在意剑冢中的遗留。   不过几人这样一同处理了剑修的事,无形中倒是亲近了些。连戈夜星也放下了那点对立的尴尬与芥蒂。   毕竟戈夜星在修真界中也只是少年人罢了。   他们一边往回走,乌晶晶一边问:“无相子要不要带舍利和剑修姑娘一起回金禅宗呢?”   无相子遗憾摇头:“我只能带枉真法师的舍利回去。金禅宗中供奉的佛像太多,残魂易碎。”   乌晶晶转头看戈夜星。   戈夜星想了想道:“还是放在乌姑娘这里吧,她回到剑宗固然开怀。但她在剑宗待了百年千年之久,又为剑宗而死。兴许与枉真法师的舍利在一处,更为欢愉。”   无相子也点头称是,并将枉真法师的舍利一并留给了乌晶晶。   他们好像只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后回到客栈中,叫了几道菜,想要再品味一下凡人的食物。   戈夜星道:“幻境走这一遭,虽有几分艰苦,不过也生出了几分不同感悟。”   无相子也大为赞同。   他觉得自己隐隐中品悟了许多,只等回到宗门中闭门修禅,想必又能有大精进。   乌晶晶是没甚么感悟的。   她盯着桌上的食物,嗅着其中透出的灵气,口水悄然分泌得多了一些。   她坐在那里,刚拿起筷子,便见无相子给她夹了菜。那头戈夜星顿了顿,也给她夹了菜,道:“幻境之中多谢乌姑娘。”   季垣坐在一桌之隔的地方,心神巨震。   怎么会?   怎么会是她?!   他死死地盯住了乌晶晶。   他以为自己认错了,可是没有错……她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是一模一样的。她是在那座荒山中,等着他去娶她,与她大婚的精怪。   “徒儿在瞧什么?”空境道人察觉到他的异常,忙也转头去看。   空境道人并不曾见过乌晶晶,那回去荒山接季垣,他也只是在山脚下接的人。   于是他见了,转过头来,只笑道:“那女修生得极美是不是?修真界中本就多美人,不过胜过她的确实是少。只是你眼下可不能露出半分喜欢……”   季垣目不转睛,沉声道:“为何?”   他一面忍着魔藤侵蚀骨肉的疼痛,一面又要忍住心头的震惊。   “他是伏羲宗,也就是修真第一大宗的贵客。连伏羲宗的隋离道君,待她都有几分特别。”   “……隋离?”季垣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   他额上缓缓滑落了一点冷汗。   “是啊。那从剑冢之中带出七杀剑的人,就是这位乌姑娘。如今伏羲宗可将她护得紧呢。”   乌姑娘。   乌。   连姓氏也对上了。   确实是她!   可是为什么她也会出现在这里……空境道人不是说她是精怪吗?   她还从剑冢中带出了七杀剑。   他们要抓的人……就是她?!   季垣忍住眩晕,定了定神。   他问:“她身旁的……又是谁?”   她面上露出一点笑意,笑得眼尾都仿佛缀着灿烂的光。   她轻松自在,如被众人捧在掌心,何曾有一分被逃婚的落寞与伤心呢?   这厢听得空境道人道:“左边的是金禅宗的佛子,右边是剑宗的首席大弟子戈夜星。”空境道人一顿,也“啧”了一声:“不曾想到,这位乌姑娘来的时间虽然短,却这样快便得了多方庇护。连这二位都与她走在一处。要下手,恐怕有些麻烦啊。”   季垣却是又问:“他们为何为她夹菜?”   空境道人心下惊奇。   心道你不过是见人家生得漂亮多看两眼,怎么这就吃上那无端的飞醋了?   “谁知道呢,兴许是年少慕艾吧。”空境道人随口答道。   季垣紧紧抿唇,不再说话了。   不多时阿俏也过来了,往戈夜星的手边放了一壶酒。   季垣这才又哑声道:“她们恐怕会认出我……”   “什么?”空境道人脸色一变,忙压低了声音问,“他们认识你?他们何时认识的你?你莫要胡说骗我!”   “在北泽洲认识的。”季垣道。   他却没有说乌晶晶曾是他的未婚妻。   空境道人轻轻应了声:“哦。那倒无妨……”   他将他上下一打量,道:“你如今大变了模样,便是你亲爹亲娘见了,恐怕也认不出你了。”   季垣面色一沉,低头去看面前的那碗酒。   酒水清澈。   清澈的酒面上映出了他如今的模样。   清俊的面孔上,数道深深的疤痕刻入,其中还有血迹在。   看着狰狞丑陋。   不像是小郡王,也不像是打从荒山经过的白面书生。   季垣眼中厉光闪过,最后消湮于颜色灰暗的眼眸中。   此时只听得众人道:“见过道君!”   “道君可是来接乌姑娘的?”   季垣几人闻声望去。   他终于见到了空境道人口中的隋离道君。   那人身量挺拔,着一身青衣,眉眼俊美疏淡,似云端的神祇。   他径直走到了乌晶晶的桌旁。   “可吃好了?”隋离问。   他方才办完事,便立即过来了。   乌晶晶摇了摇头。   客栈老板待她分外大方,额外送了许多吃食给她呢。   隋离传音道:“走之前,我们得去将你那坐骑处置了。”   乌晶晶这才想起来,啊,她的大王八还泡在离武陵镇八百里地的河里呢。   抓王八不易,那也是她的珍贵财产呢。   乌晶晶向来珍惜自己的每一样财产,于是面前的吃食也不香了,忙擦擦手就站起来和隋离一块儿走了。   无相子倒是有些念念不舍,忙道:“要走的时候,乌姑娘记得来与我说一声。”   乌晶晶连连点头,头也不回地跨了出去。   季垣垂眸道:“她极受欢迎……”   空境道人笑道:“能不受欢迎吗?人人都道她身有福运,兴许还是修仙的天才。只是年纪小,还没什么上进心,若是拜了一个大宗门,将来必然不可限量。更不提她身上的那把七杀剑了……”   “你,跟上去。”空境道人突地道。   “你不是说那隋离道君是修真天才,年纪轻轻便已是化神期修为了吗?”季垣反问。   “是啊,可你如今修为已经暴涨到了金丹期,再有那神物襄助,你已有跨阶一击之力。何况你们不是认识么?动动脑子,想想法子,若是不趁此时……等伏羲宗那三长老也护卫在她身边了,你哪里还有机会动手?”   季垣这才起身跟了上去。   只是他到底差隋离太远,还没跟多远就跟丢了。   那厢隋离回眸扫了一眼。   乌晶晶问:“怎么了?”   隋离:“无妨,三两只蝼蚁。”   乌晶晶:“哦。”   他们乘法器御风而行,很快便寻到了大王八。   御兽宗的御兽手册这才真正派上了用场。   隋离用御兽宗的法子给这大王八打上了烙印,把它从妖兽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坐骑。饶是旁人见了,也挑不出错处来,更不会因此而怀疑乌晶晶的身份。   因这大王八慢得很,乌晶晶便只将它收在了储物袋中。   “多谢哥哥还惦记着它。”乌晶晶笑得眉眼都扬了起来,“我险些忘了呢。”   隋离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等走了两步,他蓦地出声道:“如何谢我?”   隋离很少说这样的话。   但乌晶晶也不觉得奇怪,他说了,她便听着就是了。   她认真地想了想,张开双臂,一下冲向了隋离。隋离猝不及防,她牢牢抱住他的肩,双腿也攀附上了他的腰,同时也将隋离撞入了水中。   乌晶晶收势不及,当然也一块儿掉了进去。   水没过衣衫。   他身上的衣衫因材质特殊没有被浸湿。   但她却湿透了。   乌晶晶哪里管这些细枝末节,她还牢牢缠着隋离。   肌肤相贴。   隋离体内血液奔腾流窜。   他不自觉地反手扶了扶她的腰……   她这下倒像是蛇,柔软地贴着他。   而后隋离只觉得脖颈一热。   她轻轻地亲了下他的后颈,脆声问:“如此算谢过了吗?”   隋离喉头轻动:“算。”   顿了片刻后,他又道:“但还不够。”   不够?   乌晶晶疑惑歪头。   那要摸肚皮吗?   可是他不许她在外头变成妖怪啊。而且一会儿水一打湿了,她的毛就黏住了,不舒服。她不爱变成原形跳水里。   风吹过。   乌晶晶不自觉地将隋离贴得更近。   有了无相子的金光之后,乌晶晶自己便成了个发热体,她已经不大能感觉到冷了。   但隋离还是垂下眼眸,直起身,反手将她从水里捞了出来,抱在怀中,然后一步一步走上了岸。   乌晶晶还惦记着那句“还不够”,可隋离却再没提过了。   他往她身上打了一记清洁术,又取出他的外衣来将她裹住,然后才一路飞行回了武陵镇。   他们径直回到了伏羲宗的空中岛。   伏羲宗弟子乍见乌晶晶身上的外衣,惊了一跳,喉中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厢三长老走来,见到这般情景,登时惊得后退了半步。   “这、这……”   隋离扫了他一眼。   按平日里隋离的性子,是半句话也不会说的,可今日他反问了一句:“有何不可吗?”   “不不……”三长老喉头也哽住了,半晌连不成句。   伏羲宗弟子打来热水,叫乌晶晶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灵泉澡,而后换上新的衣裳,滚入床铺间,无忧无虑地闭目睡去。   这夜三长老的屋中,彻夜灯火通明。   他与隋离对坐,面前摆了灵酒,只是谁也没有动。   半晌,才听得三长老惊疑不定且小心翼翼的声音:“师侄待她……”   隋离道:“我不知。”   三长老闻声松了一口气,心道不知就好,不知就好,我还当你要说你喜欢上她了呢!   然而下一句便听得隋离又平静地道:“但我要与她结为道侣。”   三长老:“什么?!”   他惊慌失措之下,甚至打翻了桌案。   “可、可为何啊?明明师侄你方才也说了,你待她是何情愫,你也不知啊……”   “我无心,才不知。”隋离淡淡道。   “那……那师侄你这辈子也不会有心啊。这辈子,你也不会喜欢她,那为何还要结为道侣?”   “因为她想。”   三长老噎住了。   乌姑娘想,你就成全?你还是我那冷酷无情的隋离师侄吗?   五年前,别的宗门还问你要不要与他们的女弟子结为道侣呢,你当时还说不,你要独身至飞升。   “人的一辈子太短了。”隋离道。   因为短,才想要成全乌姑娘吗?   不,不对啊……乌姑娘万一也修行了呢?那你们俩的一辈子,说不准就是万万年啊……   隋离却并非是要与他商量的口吻,而更像是告知。   他说罢起身道:“就烦请三师叔先行传信告知师尊罢。”   他走了出去。   门很快合上,只留下枯坐的三长老。   三长老喃喃道:“待你飞升回到神界变回了清源仙君。清源仙君一回头,蓦地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老婆,那事情可就好笑了啊……会不会都时候还要治咱们一个看管不力的罪啊?”   没有人能给三长老答案。   于是他也只能火速求援宗门了。   宗主见多识广!还是他来!   转眼翌日。   伏羲宗启程离开武陵镇,走的时候乌晶晶去见了无相子,无相子将那撮金光送给了她,没有要她有借有还的意思。   金禅宗要带枉真法师的遗物回去,也就没有与他们同行。   剑宗也急着回去处理宗主失踪后的事务。   于是到头来,还是只有伏羲宗护卫乌晶晶离开。   伏羲宗的飞行法器乃是一艘巨大的木船。   乌晶晶登船前,还回首又望了一眼武陵镇。   那位离火岛的岛主,仿佛在那日雪山崩塌后就被吞没了一样,再没出现过。   他是狐族族长吗?乌晶晶也寻不到答案了。   因为伏羲宗中多了一个娇滴滴的乌晶晶,同样还有一位姑娘阿俏。   三长老便有意放慢了行程,中途还会寻客栈歇息一下。   他们有的是钱,自然不必像其他散修那样去住山洞。   如此行了三日后,他们歇在了一家名为东风的客栈。   季垣一行人也跟到了这里。   空境道长近日都寻不到机会下手,此时心情已是极度糟糕。他急切地想要在魔使面前拔得头筹。   他盯着季垣道:“魔藤能避开伏羲宗的大阵,你只管放开胆子掳人……”   季垣沉默地应了声。   他近来越发沉默寡言,空境道人也不在乎。左右是个总要死的人,能发挥眼下的价值就是好的。   等到入夜。   季垣已经不大像是一个人了,他身上渐渐蔓延出魔藤,那些魔藤攀附住了客栈的墙壁,使得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庞大的怪物。   夜间除却更夫,少有人走动。   他默默地盯住了乌晶晶的屋子。   也不知等了多久。   乌晶晶的屋门开了。   抓?   不抓?   一个怔忡间。   他便眼见着乌晶晶打开了那位隋离道君的屋门。   为何深夜她要打开他的屋门?   季垣屏了屏呼吸,他的魔藤悄然来到了客栈的外墙,攀附而上。   魔藤与四周的树影融为一体,影子落在窗户上也并不显得突兀。   它所见,便是季垣所见。   于是季垣瞧见,乌晶晶掀开被子,钻进了隋离的怀中。   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比他想象中还要亲近?!   她要与他成婚吗?   就如当初同他那样?   季垣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气体化作水雾。   他嗅见了自己嘴里的淡淡血腥味儿……   季垣这一等,便是一宿。   直等到天明时。   乌晶晶又悄悄地从隋离的屋子里钻了出去,她动作快得很,隋离于朦胧间睁开眼,想告诉她,不必急着回屋子,三长老他们自会习惯,但都只来得及摸一下她的发尾。   乌晶晶干过很多次这样的事。   之前是变回小妖怪的原形,现在是不必变回原形也很熟门熟路了。   只是今日不大一样。   她方才踏出屋门,便被东西牢牢缠缚住了脚腕,而后连脑袋也被绑缚住了。   她舌尖一麻,于是连声音也吐不出了。   这次季垣又重重吐了一口气。   但这次,他从嘴里尝到了一点甜。   ……   隋离推门出来。   一片叶子飘飘摇摇地落下来,落在了他的鞋面上。   那叶子还裹着点泥土。   隋离皱眉,正要弹起一股气流将它抽开。但他蓦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于是转而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客栈之中何来带土的叶子?   隋离觉得有些怪异。   他顿了顿脚步,而后继续往乌晶晶的屋子走去。   她悄悄钻了他的屋子无数次,总也该他去一次……   “吱呀”一声。   隋离推开门,绕过屏风。屏风后的被子叠得整齐,床上空无一人。   前后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小妖怪消失了。   从他的眼皮子底下。   隋离捏住指骨,发出极轻的“噼啪”声。   伏羲宗弟子骤然从睡梦中惊醒。   “出什么事了?”   “大师哥动了宗门缉杀令?”   ……   乌晶晶被捆成了一个粽子。   空境道人见到她的那一瞬,高兴得笑出了声:“好!好!好徒儿!快,快将她解开,我要问她七杀剑!”   季垣却道:“不曾见到宗主,怎敢轻易解开?问也该是宗主来问。”   空境道人一哽,但还是忍住了不快,笑道:“是是,你说的是。自然是只能由宗主来亲自审问……”   他说罢,一转头,对上季垣的目光。   季垣问:“宗主会赏赐我吗?”   空境道人总觉得这小子的目光透着点冷,冷得别有意味,像是有什么盘算。   哦,心里还记恨魔藤的事吧?   那又怎么样呢?   空境道人没有将他放在眼中。   空境道人答道:“自然,你办了一桩大大的好事!宗主会重重赏你!”   几月前,季垣都还只是个凡人。   几月后,才托魔藤的福成了修士。可哪有那样快,心志也就成长为与修士同等地步的呢?   空境长老没再细想。   他们不敢耽搁,立即隐匿了气息,启程回宗门。   否则一旦被伏羲宗追上,他们都得死在这里,而且是死无葬身之地那种。   他们倒是不知,还有一道身影也跟在了后头。   那人头戴白面具,身形瘦长。   若是乌晶晶能回头瞧得见,她便能一眼认出那是离火岛岛主。   离火岛主本可以一击出手,将乌晶晶从他们手中救出来。   但他到底还是犹豫了片刻,最后选了一个更好的法子。   他不方便直接将她带走。   可若是等到这群跳梁小丑,将她带得离伏羲宗越来越远,他那时再出手带走她。   她也总不好再哭着喊着去伏羲宗见隋离了吧?   日子久了。   她也就能将隋离忘了…… 第37章 倾宗而出   “你既说她带走了剑冢中所有的剑, 那她身上的剑会不会斩断魔藤?”   “什么?”空境道人正在查探方向,乍然听见季垣这句话,他一下回过了头。   空境道人顿了顿, 消化了下季垣的话, 然后才哼笑一声:“你知晓魔藤是谁的东西吗?”   季垣:“谁的?”   “原来是天上, 对, 你往头上看,九重天以外的神廷,那个无数修士向往, 却又难以迈入的地方。这东西原来就是长在那里。它本来也不算是藤,它是一位神仙的筋。你知道神仙的筋骨是什么样吗?凡尘俗世的刀剑斩不断,火烧不得……它在人的身躯里,可以一路疯长。”空境道人的声音有几分得意。   这是这位小郡王从前怎么也不会知道的东西。   他现在才会知道世界的辽阔。   季垣沉默了一下, 道:“那此物岂不是无坚不摧,横扫四方?”   空境道人点头:“自然!并且它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植物, 毫无攻击性,但却能悄然取人性命……我说将它赏赐给你,是你的大幸。怎么, 你还不信?”   季垣却觉得不对。   他自幼读四书五经,学孔孟庄周。   他从书中知晓一个道理, 万事万物自有均衡之道, 这世上没有绝对强大的事物。是什么让空境道人不能说出它的缺点?是为了不堕他们宗门的威名吗?   不。   季垣脑中骤然升起了一个更合理也更可怕的猜测。   它在人的躯体内会疯长, 那是否说明, 它只能长在血肉里?并且会在短期内,抽干一个人的躯体养分?   它强大的代价, 就是用来作它容器的人活不长久。   正是因为这样, 空境道人自然不会告诉他这东西的缺点了。因为那就是明晃晃地宣布他的死期。   季垣的牙关咬紧, 咬到腮帮子发疼也没有停下。   他以为自己熬过魔藤的种植,就已经熬过了最大的痛苦……原来还没有吗?   季垣额上渗出了点点汗水。   但风一吹,很快就被吹干了,这才没有落进空境道人的眼里。   “前方便是魔使布下的传送阵了,等踏进去,咱们便能立即回到宗门。离开时销毁掉传送阵,且看他伏羲宗还如何追踪咱们……”空境道人笑道。   季垣没有说话,他只是问:“此物当真坚硬不可摧吗?”   空境道人还当他胆子小,怕被万剑穿心,不耐地道:“自然!只是此物难种活……”他说到这里,蓦地顿了下。   因为还没等它长成,被种植的人可能就已经熬不住死了。   季垣顿了顿,问:“那七杀剑吗?你们不是说七杀剑是神器吗?七杀剑也斩不断它吗?”   空境道人笑道:“你是得小心七杀剑。都是天上神廷的东西,谁知道神廷的矛去攻神廷的盾,会是个什么下场呢?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我还怕她不掏七杀剑出来呢,七杀剑嗜杀重戾气,魔使早早准备了一座朱砂塔,塔内尽是被镇压的妖魔,神器有自我的意识,它自会按不住脱离这小姑娘,进到塔内,大杀四方,以妖魔的血肉铸就它的凌厉剑气……”   季垣不知晓魔使是谁。   但是魔使,既然沾一个魔字,那可见他自己也是妖魔。   偏他却准备了这样一座塔,毫不可惜地用塔中同类来换一把七杀剑……   可见其狠辣。   季垣记在了心中。   心下愈觉得悲凉的同时,便忍不住去想乌晶晶……在这片全然陌生的大陆,唯一与他过去有牵连的,也只剩下她了……   空境道人转声又道:“它助你修为大进你不是也感受到了吗?算了,你恐怕还不懂得运用灵力。等回到宗门,宗主亲授你几句口诀,你就会用了。”   他不会用灵力,但他会用魔藤。   魔藤仿佛和他的血肉长在一起,他闭眼就能感知到这东西的每一寸藤蔓枝节。   之后空境道人专心赶路,也就不再与他多言。   他们如此一路疾行,总算到了传送阵前。   那传送阵在一处密林中,并不算如何隐秘。   临踏入传送阵中前,空境道人回过头道:“你去看看,她怎么一动也不动?莫不是胆子小,吓死了吧?”   季垣也在想。   为什么乌晶晶半点动静也没有。   他心中突突地跳了下,一时也说不清是希望乌晶晶活着还是被吓住了……   他转身过去,拨开了一点藤蔓,藤蔓之下,乌晶晶睁大着眼,面上没有一丝慌乱。   季垣迎上她的目光,一下顿住了。   乌晶晶不知晓自己被什么东西绑了,但隋离早早与她说过,恐怕有人会盯上她的储物袋,又让戈夜星教了她几句简单的剑诀。但她不是剑修,连修士也不是,七杀剑威力再强,靠这几句剑诀应当也发挥不出最强的实力。   乌晶晶被驱逐出狐族后,是独自生活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   她从来不是养在温水的花朵。   她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遇险不要慌,要先弄清楚敌人是个什么来头……   所以她先乖乖地待着,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听进了耳朵里,再消化掉……   她轻轻地眨了下眼,对上了季垣的眼眸。   他身有魔藤,如果如他们所说,刀剑斩不断……嗯,那算了……她歪了歪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空境道人。   她应当能杀了这个人……   唔,怎么避开这个身有魔藤的人呢?   她得想想法子。   就在乌晶晶思考的时候,季垣转过头道:“她还活着。”   空境道人浑不在意:“那就好,其实死了也无妨,只是怕这储物袋有什么特殊的禁制,万一解不开就同归于尽,那便不美了……”   说到此处,他顿了下,笑道:“哦,还有,险些忘了。你瞧上她了是不是?那等从她口中逼问出结果,我便请宗主将她赏给你。不过你最好玩过便杀了她,否则伏羲宗一旦知晓你动过的心思,他们的宗门缉杀令,会叫你碎尸万段……”   季垣紧紧抿唇重复了一遍:“宗门缉杀令?”   听上去便不是什么能轻易躲过的东西。   “是啊,伏羲宗如何看重她,你也瞧见了。没准儿还有金禅宗呢……”空境道人嗤笑一声,“怕了?”   季垣:“不怕。”   空境道人点头:“那便好。”   季垣顿了下,待他启动传送阵后,才道:“我只是有几分好奇,这魔藤到底无坚不摧到了何等地步……”   空境道人很是不耐地扭头道:“你自己改日试……”   一试。   后头两个字,他没能说出口。   他喉头一哽,灵台炸开,脑中几乎成了一团浆糊,无数灵气飞快地从他脏腑间泄了出去。   他缓缓低头。   只见一根足有脚腕粗的藤蔓,穿过了他的胸膛,破开了他的丹田,挖出了他的金丹。   藤蔓飞快地扎入了他的血肉间。   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流失……   那种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空境道人张嘴欲斥。   他怎么敢?!   他怎么……   可季垣已经将他的金丹握在了掌中。   金丹……他的金丹……   修士肉身被毁,若有金丹在,还有可修复的机会。   可他的金丹眼下被季垣握在了手中……   偏偏空境道人是修士,一时又死得没那么快,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魔藤钻入自己的四肢。   他感觉自己的四肢在变形,甚至好像脸部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用力挤压。   就在这时候,季垣放开了乌晶晶。   他问:“你们精怪,会吃人肉吗?你要不要吃了他?”   乌晶晶有点惊讶。   他怎么知道她是妖怪?   而且这人怎么突然反水了?   但这都不比空境道人心头的惊骇,他的眼珠子艰难地转了转,盯着乌晶晶也在想,季垣为何说她是精怪?   季垣这时候才露出了点笑容,这么久以来,极为难得的一点笑容。   他道:“你不知道吧,她姓乌。我昔日曾唤她阿晶。她就是那住在荒山里,被你说成是精怪的,我那未婚妻啊……”   空境道人顿时瞪大了眼,因为用力过度,他的眼角甚至像是要生生撑裂开。   怎么会?怎么会?   那确实是精怪没有错啊!   可她怎么到玄极洲?又怎么会出现在武陵镇?怎么会与隋离形影不离?!   乌晶晶也有一瞬的茫然。   啊?   她是他的未婚妻吗?   乌晶晶慢吞吞地消化了会儿,才终于勉强辨认出来,这好像、大概、兴许是……唔,季、季垣?   她那跑路的未婚夫?   “你不吃他吗?”季垣又转头问。   乌晶晶想也不想就摇了头。   她才不稀罕吃人呢,尤其是这样脏这样臭这样恶心的留着长须的男子。   她甚至不能承认自己是精怪。   隋离为她遮掩身份,她不能给隋离带去麻烦呀。   季垣面上还有一丝可惜之色闪过。   在这一路上,季垣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既然他也已经是这般模样了,那不正是和精怪天生一对吗?   他便养着她又如何?   她要吃人,吸人精气,这空境道人便是第一个拿来喂她的……   可是她拒绝了。   原来她不吃人吗?   季垣垂下眼眸,一时间也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   好似从一开头就错了……   不。   是空境道人。   季垣骤然抬头,再度盯住了空境道人。   季垣面色苍白,额头带着汗水,一点发丝垂落下来,遮挡了些他的视线。使得他瞧上去,更有几分可怖。   他道:“既然你不吃……”   那些藤蔓更用力地绞住了空境道人。   空境道人喉中爆出“荷荷”的声响,他睚眦欲裂,憎恨而又难以置信地望着季垣。   他以为自己带回来了一个任由驱使的棋子。   他甚至享受把一个人间贵族,变作脚下烂泥的支配快-感。   可他没想到,他带回来的也是终结自己性命的人。   空境道人在剧痛中死去前,他听见了季垣的最后一句话:   “它看上去毫无攻击性,令人不易察觉,能悄然取人性命……你说的不错,我眼下信了。”   藤蔓缓缓回到了季垣的身躯内。   这时候,传送阵亮起一道白光,恰巧将他们送走,只留下了空境道人干瘪扭曲的身躯。   乌晶晶皱了下眉。   啊,有被恶心到。   等他们来到传送阵的那一头,旁边的中年男子一个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摔了下去。   男人满脸络腮胡,脸上也有魔藤留下的交错的伤痕,看上去比季垣还要狰狞。   但他此时却忍不住惊恐地望着季垣:“你、你你杀了他……”   季垣:“是啊,我杀了他。”   “那你要怎么向上面交代?他是你的师父!”   季垣回眸扫了一眼乌晶晶的面容,没有从她面上瞧见震惊不快之色,他这才又道:“此事就不消你来烦恼了……你被种了魔藤,难道就没有半点怨恨吗?”   中年男子被戳中痛处,便闭口不说话了。   但他怨恨又有什么用?   这些年里,时时有人被带去种植魔藤,人人都死了。也没见谁心怀怨愤地反抗,动摇宗门根基。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他们是反抗不了宗主的,倒不如顺从些,少受点罪。   “你若聪明,应当知晓怎么做吧?”季垣问。   中年男子沉默了下,大抵是怕季垣杀他,便忙道:“知晓了。”   他还不懂得如何掌控魔藤,季垣就已经能动用此物杀死空境道人了,他自然不敢忤逆季垣,就如同他不敢违抗宗门一样。   中年男子先前就听空境道人说过,季垣的身份原来是人间的小郡王。   眼下他才觉得这人气势,确是像极了郡王。   此时乌晶晶插声问:“我能走了么?”   季垣回头看她:“走哪里去?”   乌晶晶道:“你是因为听命了方才那个道人,才抓了我对吗?他既然死了,我也该回去了。”   季垣还是只问:“回哪里去?”他顿了下,“北泽洲吗?”   乌晶晶没有说话。   她心道自是伏羲宗,可她不想同他说。   他头也不回地从荒山脚下的小镇离开时,她与他的关系便没有那样亲近了。   “若是北泽洲的话,我会与你一同回去,我会保护你,我和过去不同了,你也瞧见了……”季垣顿了顿,道:“当初,空境道人同我说你是精怪,我与你做夫妻不能长久。凡人寿数才几何?而你寿数却有几何?若要寻解决之法,只有得道成仙,于是要我先随他到玄极洲来……我哪里见过这些仙家手段?便是皇帝也没见过。我信了他的话……”   乌晶晶抿了下唇。   他不知晓她去过京城了吧?   他不知道她听见旁人议论他与丞相千金的婚事了吧?   既已经与人拜堂了,许了另一个女子一生,怎么好说要为她问道求仙,只为与她做长久的夫妻呢?   季垣见她不出声,便只自己往下道:“我不知他原来是邪修,骗我来此,也只是为践踏我作乐,更要我做这魔藤的容器,忍受这穿破皮肉的痛苦……   “我在那地牢中,昏暗不见天日,曾无数次想要死去,只是到底还惦念着你在荒山如何了,我那爹娘又如何了,若我死了,世上就当真再无季垣了。   “如此,才熬了下来。”   那厢中年男子听到此处,怔然抬头看了看季垣,又瞧了瞧乌晶晶。   他方才还怕季垣呢,眼下倒是又情不自禁为季垣流了几滴眼泪。   心道原来也是有情人。   只是都身不由己罢了……   中年男子在心中,浑然将季垣与乌晶晶当做一对苦鸳鸯了。   乌晶晶抿了下唇,心底有些不大高兴。   他头也不回地走时,她便很是失望了,眼下见他这样编撰谎话,他在她心中原本的模样,是当真被模糊得一点也寻不见了……   只是她想了又想,按住了即刻戳穿他的心思。   她发觉到自己好似从未真正认识过季垣后,就变得小心戒备了起来。   季垣见她还是不出声,只当她是受惊过度,一时没能消化得了这些东西。   他垂下眼眸,抬手解去了衣衫。   衣衫落地,底下的无数伤痕登时露了出来。   因为方才用过魔藤的关系,那些未愈的伤痕就又被撑裂开了,扎眼的血痕布满了他的躯体。   叫看的人,本能地觉得触目惊心。   乌晶晶便惊了一跳。   这魔藤……确实可怕……   他也确实怪可怜的。   她抿了下唇,终于低低出声说了一句话,她道:“我不是精怪。”   季垣一顿。   他也不追问,只露出苦涩的笑道:“那想来是空境道人骗了我……”   乌晶晶垂眸道:“我也不愿回北泽洲,你知我为何独自与阿俏住在荒山吗?”   “为何?”季垣忙问。   他有几分急切。   他眼下是当真想要彻彻底底地了解乌晶晶。   如此连身上伤痕的痛楚,都被压下去了些。   乌晶晶道:“因我家族中容不下我。于你来说,北泽洲有你爱的家人。于我来说……是令我不快乐的地方。我不想回去,我再也不想回到北泽洲。”   季垣掐住了掌心。   原来还有这般缘故吗?   若是没有空境道人,她是不是会欢欢喜喜,抛却一切,同他入京去?   她没有爱她的亲人,只一个阿俏。   她会否一心一意依赖他,只如当初一般,娇声不知羞地唤他“夫君”?   但这念头也只是从季垣脑中一转而过。   如今他越发明白,空想过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所以你明白了吗?”乌晶晶轻声道,“我与你不同路呀。”   “那我也不能放你独自回去,路途之上多危险,你若再被心怀不轨之人劫走……你叫我如何?”季垣沉声道。   乌晶晶眸光轻动,道:“那便不要轻易走动,等到修士们来寻我,如何?”   季垣苦笑道:“阿晶,我如今这般模样叫他们看见了,他们会如何待我?他们定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虽因一时差错,未能与你拜天地,但阿晶心中应当还有一分怜惜留与我罢。”   乌晶晶想问他,你是不是不想放我走?   但这话说出来,恐怕撕破了脸面,后头就更麻烦了……   乌晶晶轻声问道:“那你说怎样好?”   季垣道:“只有解了这魔藤,届时我自称与你是一处来的乡友,他们再见我身无异常,自然不会杀我。否则……我本来也活不久,阿晶,你可知此物会害人性命?要不了几年,世上便再没有那个打从你荒山下走过的季垣了。”   季垣此时哪里知晓,几年都说长了。   乌晶晶皱起眉,心下也真为他有一分惋惜。   他虽然有些糟糕,可罪不至死呀。   他的郡王妃也还在痴痴等他呢。   “魔藤如何解?”乌晶晶又问他。   一旁的中年男子此时方才又道:“恐怕只有宗主,又或是魔使大人知晓如何解了……”   乌晶晶心中暗暗嘀咕。   魔使是什么?   所以她难道还要同他一起回宗门吗?唔,借她储物袋里的剑能将那个宗主砍翻,逼问出解法么?不成不成,兴许那宗主很厉害呢。   乌晶晶五官皱作一团,有些许发愁。   不等季垣再出声,只听得远处一阵啸声近了。   随即一只巨鹰托着一个人影近了。   “传送阵动,可是带着东西回来了?”那人影笑道。   等他落了地,乌晶晶才看清了他的模样。   那是个白发白眉,面颊削瘦的怪人,腰间悬挂一条长鞭,一笑起来便叫人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邪气。   这怪人垂眸一扫乌晶晶,当即便又笑了:“这便是那位乌姑娘了……很好……”   但很快他便拉下了脸:“空境呢?”   季垣咳了咳,喉中吐出一口血沫来,他道:“伏羲宗一路追踪至此,师父法力高强,怕耽误了宗主的要事,便独挡在了传送阵外。眼下不知生死……”   白眉怪人面色一变,更先抓住了这段话的另一个重点。   他脱口而出:“什么?你说伏羲宗追来了?这么快?!你们这帮蠢货!可将传送阵销毁了?”   季垣皱起眉道:“可师父还在那头,怎么好销毁传送阵?”   白眉怪人更怒,道:“他蠢笨无能,活该死在旁人手下!可是魔使大人千叮咛万嘱咐的告知了你们,一定要销毁传送阵,你们却因他一个蠢东西,生了一分心软,眼看要害了宗门……快走!莫再在此处停留!”   中年男子听到此处,忍不住惊恐又钦佩地看了季垣一眼。   难怪他不怕上面怪罪……   空境道人的死,在宗门口中也就这么成了蠢物活该。   那巨鹰陡然展翅,刮起一股大风,那大风托起他们,便往远处飞去。   乌晶晶忍不住瞧了瞧那只巨鹰,她心道,它飞得好快啊,比大王八强得多得多了。   若是她的坐骑也换做它就好了……   这厢季垣在风中摇曳,堪堪找到了一点稳定身形的技巧。   他想着乌晶晶兴许会怕,但扭头去瞧,却见她更为从容,面上依旧不见一丝惊慌。   她好像都不晓得什么是邪修,也不知晓什么是魔。   比他当初更要无畏。   那白眉怪人并未留心到,后头有一道影子抬眸望了望他们离去的地方。   那道身影攥紧了手掌,脑中来来回回是方才乌晶晶口吻平静,却又掺着天真的无情的声音。   北泽洲,于我不快乐。   我与你不同路呀。   他知她并未发觉他跟来了。   但他还是恍惚间有种,那些话一字一句也是说给他听似的错觉。   他的指甲不自觉地便深深掐入了掌心。   他缓缓向前走去,一滴血落下去,很快就融入了褐色的泥土间消失不见。   如今谁与你同路呢?   隋离吗?   ……   所谓宗门缉杀令是个什么东西呢?   便是倾宗门之力,缉拿追杀一人到天涯海角也不得停歇,直到这人死亡为止。   宗门上下连缘由都不必问,一旦见到此令,便要动作。   其他小宗门也有这东西,他们动不动就会使用这玩意儿来追杀人。   可是伏羲宗从来没动过。   于是就在时隔兴许是千年,也兴许是万年之后……伏羲宗中人,骤然间在修真界众人的满目震惊之中,第一回 倾宗而出,声势浩荡。 第38章 速速准备婚礼(修)   乌晶晶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这里是一处几乎见不到天光的深谷, 四周草木茂盛,四下都点着灯。在无数灯火簇拥下,那是一座通体漆黑的建筑。   建筑上书“冲霄”二字。   乌晶晶在论剑大会是见过冲霄宗弟子的。   很明显和他们不太一样……   白眉怪人转过头来, 冲乌晶晶怪笑了一声, 道:“如何?是不是吓住了?”   乌晶晶没有说话。   她在思考。   他们是什么人呢, 是妖是魔, 是好是坏,是会和伏羲宗作对的那种吗?是要杀了她,取走她储物袋的那种吗?   那我能杀他们吗?   如果我杀了他们, 我还是个好妖怪吗?   白眉怪人轻嗤一声:“小姑娘没见过世面,果然是吓住了。”   他抬起衣袖一拂,面前的大门应声而开。   “把她带进来。”白眉怪人道。   季垣想同乌晶晶说两句安抚的话,但又怕被白眉怪人听见。毕竟这个世界同他以前的北泽洲全然不同。这里的修士大多耳聪目明, 甚至有些特殊秘法能窥探别人的谈话。   季垣想来想去,便打算在乌晶晶的掌心写几个字安抚她。   谁知晓他刚一挨上去, 还不等扣住她的掌心,乌晶晶便甩开了他,且一步先跨到了门内。   那白眉怪人转头一瞧, 见她倒似是分外积极的模样,他不由一愣。   他将她上下一打量, 道:“是个聪明的, 还知晓反抗无用, 只会受更多的罪。既如此, 我也不叫他们拿住你了,你自个儿跟着我往里走。但凡动了别的心思……你晓得厉害吧?”   乌晶晶这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白眉怪人不由多扫了她一眼。   她模样生得极好, 又神情乖觉, 自然叫人心生轻视慢待。   白眉怪人转回头去, 大摇大摆地走在了前面。   这厢季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这才缓缓收住,藏于衣袖下。   一行人就这样跟着白眉怪人一路穿行,直抵主殿。   路上,乌晶晶左顾右盼也无人管她。   他们有多少人呢?唔,我有多少把剑呢?能一击杀死他们吗?   乌晶晶心下道。   便让她肆意打量,且见识一番我宗门的威严!   白眉怪人心下道。   终于,他们跨过了一道门槛,进入到主殿之中。   “那些剑便是在她手中?连同那七杀剑?”一道低沉嘶哑的男声从座上传了下来。   白眉怪人躬身应道:“就是她。”   乌晶晶缓缓抬起头。   只见那高阶之上,有一白衣男子端坐。他的声音听来似中年,但面容却显得年轻俊俏。他头戴长冠,却并无几分仙气。反倒叫乌晶晶想起来,民间的连环画上,画的那地狱白无常。   隋离有时也穿白衣,但气度却是全然不同的。   此时只听得“噗通”一声。   乌晶晶忙转过头,只见那个同样被种植了魔藤的中年男子,乍然见到座上的白衣人,竟是吓得跪倒了下去,哆哆嗦嗦地喊了声:“宗主。”   乌晶晶禁不住轻轻地眨了下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绑架的是他呢。   那座上宗主一皱眉,问:“他是谁?”   白眉怪人道:“是先前空境道人手底下的人,他身上种了魔藤。”   “魔藤在他身上活了?”宗主问。   白眉怪人道:“活了。”   宗主眉心却皱得更紧了,他道:“魔藤怎么会在这种废物的身上种活了?”他说罢,抬手一挥。   一股无形的气将中年男子掀飞出去,直直撞在大殿齐腰粗的柱子上,再重重摔落下来,登时口吐鲜血不止。   白眉怪人忙道:“宗主,魔藤珍贵啊!”   那宗主方才收住了手。   乌晶晶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虽然觉得这人的脾气变化好快啊,不过也并没有多么害怕。   兽类之间的厮杀,有时更残酷无情。   “将七杀剑唤出来吧。”宗主看向乌晶晶,直接了当地开了口。   他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能驯服七杀剑。他今天倒要看一看……   乌晶晶心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准备好东西要套我的七杀剑了!   虽然我进剑冢并没有想选它,但它已经是我的了!   乌晶晶抿了下唇,轻声道:“我不会……”   “你不会?”宗主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七杀剑怎么会跟着你走?”   乌晶晶无辜和他对望:“我也不知道。”   宗主当然不信。   他脸色一沉:“那就只有让我试一试,我要杀了你,这东西会不会跑出来护主了……”   季垣脸色微变:“不,等等!”   乌晶晶几乎同时开口,她问:“你是什么境界的修士?”   宗主一顿。   她不害怕,反倒问他这个?   “我乃是渡劫期修士,你现在怕了吗?”宗主冷笑道。   渡劫期,比大乘期还要厉害。   也就是说,比当初那个剑宗的宁胤还厉害一些……   我恐怕是打不过的。   乌晶晶在心头悄然叹气,怕是要想些别的法子了,要拖到隋离来救我,唔,不过也不知晓隋离会不会来救我呀……会吧,当初宁胤要杀我和阿俏,隋离就来救我了呀。   乌晶晶轻轻吸了一口笃定的气。   她又转头问白眉怪人:“你是什么境界?”   白眉怪人嗤笑道:“化神期修士,我观你身上没有灵气,你不会还未筑基吧?”   乌晶晶又道:“如你们这样厉害的,都这么多么?”   那厢宗主缓缓收住了手。   白眉怪人的眉梢间也怪了点笑意。这小姑娘生得漂亮,张嘴说话倒也动听。   白眉怪人道:“修真界中有多少个渡劫期修士,也是屈指可数的。化神期虽然算不得如何稀奇,可你去瞧瞧那些个宗门里,抛却三大宗不谈,其余宗门里,化神期也一样稀奇。你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   乌晶晶老老实实地道:“我原先住在一座荒山里,也没见过什么人。”   白眉怪人闻声惊讶,他回头与宗主对视了一眼,心道这小姑娘从前在修真界中确实没有姓名。   难不成是有什么奇怪的来头?   不等他们开口。   乌晶晶又问:“那贵宗有许多化神修士吗?”   这话但凡是个大宗门的人来问,他们都会顷刻警觉起来。   但问话的是个任他们鱼肉的山里没见过世面的娇弱少女……   白眉怪人淡淡道:“有那么三四个,大乘期也有,金丹期更多……”   乌晶晶:“哦。”   这下连那宗主都忍不住了,他道:“你不怕死?还有闲心问这些?又或是……你听过这些,权衡了利弊,便知晓如何开口唤七杀剑了?”   乌晶晶认认真真道:“不是的,我有一点怕死。”   没等白眉怪人笑出声。   她又道:“但也没有太怕。”   白眉怪人的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你耍我?”   季垣眸光微动,一下按住了乌晶晶的肩,正要为她求饶,却听得乌晶晶还是那副轻轻的,甚至有些娇俏的口吻道:“我只是算了算,如果一会儿宗主要一掌要拍死我,我储物袋里的剑也会悉数飞出,然后将大乘期和大乘期以下的修士,统统杀掉……”   白眉怪人:“……?”   季垣:“……?”   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全然没想过这样一串话,会从她的口中说出来。   到底还是宗主最先回过神,冷笑道:“你有这样的本领?”   乌晶晶摇头道:“我没有呀,但是剑冢里的每一把剑,都是上古修士的本命法宝。其中以剑宗修士的剑最为厉害。我也是听他们说的……唔,还有,戈夜星同我说,那场大战,在剑宗的记录中,光是剑宗便去了二十一人……”   她顿了下,问:“贵宗有多少人啊?”   宗主:“……”   白眉怪人:“……”   大殿中的气氛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半晌,才又响起宗主一声冷笑:“小丫头还敢唬我?你若有这样,调动剑阵杀人的本事,又怎么会被掳到这里来?”   乌晶晶轻轻叹气,转头看季垣。   季垣都有些被乌晶晶的大胆惊住了,他对上乌晶晶的眼眸,他动了动唇,不等他说话,乌晶晶便道:“你们不是更清楚为什么吗?否则便不会派他去了呀。”   宗主喉头哽住了。   不错。   她拿种了魔藤的人没有办法……只要身有魔藤,哪怕是个筑基期的废物,在她面前也如同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墙。可没有魔藤的人呢?   宗主这才惊觉,将她带到此地来,便好比将一大杀器带了进来。   金丹、元婴、化神修士都好……   满宗上下,除了他,其余人于她来说,竟然都只像是手无寸铁的婴孩!   可他怎能在这样一个小姑娘跟前服了软?   他堂堂渡劫期大能!   一宗之主!   邪修头头!   “是吗?恐怕不如乌姑娘想的这样简单吧?你可以杀了这宗门上下……可你也会被我拍死。”宗主沉声道,语带一丝讥讽。   反倒是一旁的白眉怪人,这会儿脸色也已经白了。   宗主自然不会死,可他会啊!   天杀的这小姑娘瞧着软,怎么骨头里却是硬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季垣杀了她,直接夺了她的储物袋拿回来慢慢钻研……   这些剑他们要是得不到,那些大宗名门也一样得不到!   可白眉怪人很清楚,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只能求双方万万不要撕破脸,何必呢?何必斗个你死我活呢。   此时季垣终于忍不住了,他插声道:“不,宗主不要杀她……”   白眉怪人瞧了他一眼,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白眉道人心下一喜,忙大声喊道:“你喜欢她是不是?她生得这样美,你会瞧上她也不奇怪。我看,此事也未必一定要喊打喊杀……若她入了咱们的宗门,与咱们喜结了连理,那不也是一桩妙事吗?到时候乌姑娘想回去也回去不成了。”   宗主闻声,面色也好看了些。   他也不敢与少女赌。   若是真将宗门上下全屠了,只余他一人,那还算什么一宗之主?他又要花多少年的功夫,才能培育出这样多的自己人出来?眼下魔使还有重任要交付与他,他不能乱了大局。   而眼下,便递了个极好的台阶给他。   宗主拢袖笑道:“不错,我也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我看不如就入了咱们的宗门,再教她些功法,将来便是一家人了。就是伏羲宗找上门来,也无法再接纳你回去了。”   乌晶晶不高兴地道:“我已成婚了。”   宗主哈哈大笑:“谁?那有何妨?你可知邪修是什么人?自是一群从不遵从世俗规矩的人。便是给他戴绿帽又如何?”   他一顿,道:“速速去准备婚礼!” 第39章 五十几个和两个   隋离一路几乎不停歇。   “啪嚓”一声。   隋离踩断了地面的枯枝, 来到了一具干瘪扭曲,形容狰狞的尸首前。   而在尸首旁,便是一个传送阵法。   “有几分魔气……”三长老沉声道, 他的脸色看上去似乎比隋离的还要难看。   再观隋离神情, 乍看与往日好像也没甚么分别, 只是眼眸好像更冷了些, 一眼望过去,真好似瞧见了山间凛凛的雪。   “嗯,与那叶子上残留的气息有相同之处。”隋离应声道。   阳九忍不住问:“穿过传送阵, 便能见到掳走乌姑娘的贼人了吗?”   阳十摇头:“哪有那样容易?你若是他们,你会不会毁了传送阵?以杜绝后来的人追踪至此。”   阳九皱眉:“那为何传送阵没有被毁?”   阳十道:“怕是这传送阵有异。”   隋离不声不响地蹲下身去,又撕了衣摆下来,垫住手, 这才将那尸首的脸翻了过来。   他方才乍见,便觉得有一分说不出的熟悉。   而眼下仔细辨认……   先前伏羲宗弟子曾追杀过此人, 后来追到一处,失去了踪迹。   那伏羲宗弟子向他求援,他追过去, 中途遇上天雷,这才被劈到了北泽洲。   “此人是一个邪修。”隋离道。   眼下见到这人, 他才想起来, 那北泽洲长天国内, 原先为那个仙师修的塑像, 也有两分像他。   只是塑像实在考究功力,稍有不慎, 便与真人有差距, 先前他才没认出来。   “差不多猜到了, 若非邪修,谁人敢掳乌姑娘呢?这不是明晃晃地与咱们伏羲宗作对吗?”三长老愤声道。   近日三长老的心情可实在不好受。   他才受了隋离的冲击,惊惧于他要与乌晶晶结为道侣,这还没消化呢……然后乌晶晶就不见了。   人常说,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   在这个关头,若是那乌姑娘出了什么事,怕是要从此成为隋离修仙途上,念念永不忘的心尖一道伤了。   这于修仙,是大碍啊!   “可他怎么会死在这里呢?难不成是为了分好处,起了内讧?这死状还这样怪异……”三长老疑惑道。   “拆了他的骨头。”隋离站起身,扔了那截衣摆道。   阳九惊了一跳:“拆、拆了这尸首的骨头?是要弄清楚,他是怎么死的吗?”   隋离:“用他的骨头做一个引路司南。”   旁边的阳十听得微微呆住,脱口而出:“这不是邪修才用的手段吗?”   人死为大。   修真界中,若是利用死去修士的尸骨、躯体来做些什么,那便是要对方死了也不得安宁,一向为名门大宗所不耻。   隋离看向他,淡淡陈述道:“他就是一个邪修,一个犯下无数恶事的邪修。”   阳十应道:“是,您说的是。像他这样的邪修,死无全尸也是他应得的。”   说罢,他忙与阳九一处去拆骨头了。   等引路司南制出来。   隋离又转头扫了一眼,那已经残缺不全更显狰狞的尸首。他随即面不改色地祭出了法器天火七瓣莲,阳九转头一看,以为隋离要烧了这尸首,谁知道下一刻,隋离又收了回去。   阳九忍不住道:“师哥若是心有不快,便借天火将他挫骨扬灰也好。”   隋离淡淡道:“火化于他都是超度,何必便宜他?”   阳九听出了隋离的未尽之语。   何不干脆任他在此,腐化引蛆,受野兽、虫类啃食呢?于一个修士来说,没有什么比死后还与腐败之物作伴,更为耻辱的事了。   阳九咽了下口水。   他觉得大师兄是真生气了。   “走罢。”隋离道。   阳九眼皮一跳:“当真要进这传送阵吗?”   隋离:“你怕?”   阳九:“若它是陷阱……”   隋离:“陷阱又何妨?”   三长老深吸一口气,道:“不错,伏羲宗岂有被它困住之理?尔等先行进入,我来驱动阵法。”   阵上白光闪过。   他们很快便穿过了那传送阵。   “有人想毁了这阵法,只可惜入阵处不毁,也就是白费。”三长老扫见阵法出口处的一片狼藉,冷笑了一声。   “邪修隐匿已有千年,要寻到他们的老巢恐怕不容易……”伏羲宗弟子紧跟着出声道。   阳九这时候拿出了引路司南。   之所以拿尸首的骨头来做司南,就是利用邪修身上共通的气息,来作路引。   “那个方向,有邪修的气息。”阳九道。   这样虽然很可能被指向其他邪修,但也比漫无目的地寻找好。再加上他们手中的那片叶子上沾染的魔气,那范围就又大大缩减了。   众人不停歇,朝着司南所指的方向就去了。   这厢的邪修宗门内。   邪修们其实挺懵的。   他们干坏事干了一辈子,大到杀人放火,小到偷鸡摸狗。反正就是没干过这个……   剪窗花。   糊红灯笼。   还有喜服……   “这个真织不出来。”底下邪修苦着脸和上头说。   他们宗门上下数千年,从未办过一桩婚事。   邪修哪里需要成婚?不需要!   再说了,就算他们想找个双修的道侣,对方也都嫌弃他们心思诡谲,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道侣捅死在床上了呢。   于是宗门里从未有过这些成婚需要用的玩意儿。   你说现买?   他们常年隐没在山谷之中,眼下伏羲宗又要找上门来,怎么能轻易跑出去买呢?   宗主闻得底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皱眉道:“蠢货!不会随意寻些衣裳来,用血染红吗?那不就是大红的喜服了?”   邪修们恍然大悟,连声拍了几句马屁:“宗主高明!”   这厢乌晶晶坐在了树屋的回廊之上。   她双腿垂下,双手却是被魔藤轻轻缚住了。乍一抬头看她,不知道的,还当是树上生出来的精怪少女呢。   她身下的这棵大树,根系几乎与季垣身体内的魔藤纠缠到了一处。   这样一来,大树怎么也不会倒下。   而她也轻易不能离开。   季垣在她身旁坐下,低声道:“大婚那日,荒山上也是这样布置的吗?”   乌晶晶没有应声。   她不大明白,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那已经过去了啊。   “阿晶,我走之后,你是怎么过的?我想知道。我也想知道,今后我是否还能补偿与你。”季垣道。   乌晶晶:?   她想了想,分外诚实地道:“你走之后,我就成婚去了啊。”   季垣:?   季垣:“……你就,成婚去了?”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骤然变调后的惊异。   “是啊,我不是与那个宗主说了么?我已经成婚了呀。”   季垣语塞,喉中如堵上了硬物,连眼眶都酸得隐隐发疼。   他以为那话是用来搪塞的,却原来是真的?   “我走后,你就寻了一个人成婚?”季垣哑声问。   他以为她会难过,他以为她会孤独无依……但原来都只是他以为。她并不柔弱,她甚至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落一滴眼泪。她更不会孤独无依,她早早就习惯了荒山的生活不是吗?   季垣攥紧了拳头。   乌晶晶:“唔,我去镇上寻你,寻不见。回来的路上捡了一个男人,便同他成婚了。”   季垣胸口一窒,顿时更是觉得又荒唐又愤怒。   “随便一个男人……”随便一个捡来的男人,她怎么就能同他成婚呢?   季垣倒是忘记了。   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乌晶晶曾随手收留的一个人罢了。   季垣越想越觉得难以释怀。   随意捡的男人该是什么模样?总不会是什么乞丐吧?与他相差多远?她怎么能……   季垣冷静些许,他听见自己冷声与乌晶晶道:“那日后就莫要想他了,如今我来了,虽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举行婚宴,但到底也全了我们当初的遗憾不是吗?也不必宴请宾客。想必这些邪修会比任何人都真心地祝福我们天长地久……”   乌晶晶轻叹气,转头看他:“可是我不想再嫁啊。”   季垣拳头攥得更紧,他一笑:“怎么会是再嫁呢?本来就该是我,不是吗?”   乌晶晶问他:“那郡王妃是什么人呢?”   季垣一顿。   她去过京城?她到过王府?!   “该请乌姑娘拜堂了。”白眉怪人来到树下大声喊道。   乌晶晶闻声,从树屋上跳了下去。   她裙摆飞扬,身形轻盈如蝶,落地时,望见她的邪修脑中都不由划过了惊艳的念头。   季垣紧跟着也跳了下去。   心情却变得复杂了些……她怎么会去京城?她是不是因此才待我冷淡了许多?   季垣没机会细想,在那白眉怪人的催促之下,与乌晶晶一同又来到了主殿中。   主殿中已然换了副模样。   处处都悬挂红色灯笼,点着红烛。   只是宗主坐在高位上,面上仍有不虞。   “伏羲宗找过来了。”他道。   方才底下人来报,说是伏羲宗一路绞杀了好几个邪修据点,下手毫不留情,几近挫骨扬灰。   眼看着就要发现这处山谷了。   所以他才立即将乌晶晶二人唤了过来。   “拜堂罢。”宗主道。   季垣垂下了眼眸。   魔藤还挂在乌晶晶的手腕上,若她不愿意,他也能叫她与他同拜天地的……   毕竟她万事不惧,却唯独受困于此物。   就在季垣要微微躬身的时候,大殿震荡。   众人扭头往殿外望去。   山谷中本就少光,因而总显得天空昏暗灰蒙,但此时却只望见大半边的火烧云。好像有那火光,从天上落下来,堪堪要落在屋檐上,点燃这一切似的。   此时有邪修疾步奔来:“有、有敌袭!”   他话音才刚落下,身形便在奔来的路上骤然化作了一团火球,而后喉中一声惨叫,他便被烧成了一具枯骨。   这般狠辣无情的手段,与邪修相比,也不遑多让。   众人见之,登时就变了脸。   “慌什么?”宗主冷声斥道。   随即他站起身来,一边看向门口,一边又道:“拜堂啊,愣着作什么?不想早些入洞房吗?”   “入洞房?”门外的人将三个字念了一遍,然后缓缓走了进来。   只见这人头戴白色面具,身穿红衣,红得便好似与那天边的火烧云要融为一体。   一时倒叫人分不清谁才是新郎官了。   宗主很快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威压。   深不见底……   宗主冷笑道:“这便是你那位已成婚的夫君吗?无妨无妨,便让他亲眼瞧着你再嫁好了。”   红衣男子步子一顿,并未接他的话,也未否认。短暂的停顿后,便又目中无人地继续往前行去。   季垣缓缓转过身。   他身躯里的魔藤破开皮肉,在空中飞舞起来。   他就这样挡在了乌晶晶的身前。   红衣男子还未走近,外头却是又乱了起来。   十来个邪修争先恐后地往里跑,神色惊恐:“伏羲宗、伏羲宗来了……”   “来了又如何?”   跑得最快的那个扯着嗓子喊:“他们进门就问咱们张灯结彩做什么?我等自然是放声大笑告诉他们,我们宗门弟子已经与那掳来的乌姑娘拜了堂了。那为首的便冷着脸问,可知那乌姑娘成了婚了。我们便笑得更大声了,说不管哪个是她夫君,就是要给这些大宗门戴绿帽呢。那、那为首的闻声,一掌拍碎了门外五人的脑袋。我们问他是谁……”   “他、他说他是乌姑娘的夫君,是伏羲宗的隋离。”   隋离?!   听见这个名字。   宗主都禁不住眼皮一跳。   这个大名谁没听过呢……   可他既也是这小姑娘的夫君,那这个穿红衣的……   好家伙。   这小丫头娇娇弱弱的,瞧不出来,一人还有两个夫君呢?!   那这再多一个,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啊。   宗主心中暗道一声失策。   早知如此……还不如说宗门上下都要和她结连理呢。   那五十几个,和两个,总是有区别的吧? 第40章 我命不久矣   “伏羲宗来势汹汹, 如何是好啊宗主?”邪修慌忙问道。   宗主也有些无语。   他全然没想到,那小丫头的夫君原来是隋离。   这其中的差别可就大了。   若只是个普通修士,对方定会忙不迭地撇清关系, 不仅不敢将道侣认回去, 还要誓与邪宗不两立否则就要落个沾染邪宗的名头。与他们不两立的人多了去了, 反正只要把这位乌姑娘留住就行了。人间常说什么, 性子再烈的姑娘一旦嫁了人,也只有出嫁从夫的道理。日子一久,想必这位乌姑娘也只有与他们宗门为伴了。   可若是隋离这样的人物……   隋离何等天之骄子?自然忍不下这口绿气。   便是要退, 也要先将他们宗门上下杀光……吧?   以己度人。宗主觉得换成自己的话,也定是会这样。   尤其是那情夫,一定要先大卸八块才能解消心头之恨。   无数思绪从宗主脑中闪过,其实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那厢红衣白面具的男人, 阴沉沉地道了一声:“他来得倒是快。”   话音落下。   男人便一个闪身到了跟前,试图去抢季垣身旁的乌晶晶。   季垣哪里肯让呢?   他从乌晶晶的身边走过一回, 换来的便是乌晶晶轻飘飘一句“我后来去成婚了啊”。   此人戴着面具,连真面目都不肯示人,又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要让他相让呢?   一根魔藤破空而出, 朝红衣男子迎面而去。   “什么东西?……魔界的?”红衣男子抬手便有火苗窜了出去。   火苗一挨上魔藤就着,但魔藤并未如刚才那名邪修那样, 被燃作一捧灰烬。它来势不减, 直接击碎了红衣男子脸上的面具。   只听得“啪嚓”一声, 面具寸寸碎裂。   红衣男子抬起手, 却只来得及抓住面具的一角。   那厢高台上的冲霄宗宗主,也是个见过世面的, 他盯着那簇火苗, 登时失声道:“离火?你是离火岛的什么人?”   周遭的人听见“离火岛”三字, 想也不想就退开了三步远。   此时乌晶晶闻声,抬眸望了过来。   还不等她看清眼前的景象,周遭突然全变了,耳边同时响起了宗主低沉的声音:“想将我们都拖入你的结界?好大的野心!”   乌晶晶轻轻眨了下眼,视线恢复清明。   只见那张灯结彩的主殿,陡然变作了没有边际的雪山。无数雪花飘然落下,不多时就在他们的身上结了一层霜。   而红衣男子却不见了踪影。   自然,乌晶晶也就见不到他面具下的真容了。   有了上回和宁胤过招的经验,眼下是个什么处境,乌晶晶也知道了。   大能修士,弹指间便能撑起一个自己的结界。   而凡是进入他结界中的人,都会被削弱力量。因为在他的结界中,他就是神,万事万物都只能随他心念而动。   “阁下如此藏头露尾,不敢正面相抗,是见不得光吗?”宗主嗤笑一声,缓缓走到了乌晶晶的身旁。   “你就不怕冻死你这美丽柔弱的小娇娘?”宗主说着,转头去看乌晶晶。   却见乌晶晶面色平静,连个哆嗦都没有打。   反倒是无数邪修,连同季垣在内,身上飞快地披就了一层厚厚霜雪。   季垣本就是由魔藤强行提升的修为,锻体远远没有跟上,自然不比旁人。他那清瘦的身形,便更显得风一吹就能折了。也不怪当初,乌晶晶真以为他是个柔弱书生。   季垣抬眼,颇有几分有气无力。   他原想对乌晶晶说,过来些,我替你挡挡风。但眼下,倒好似是他更需要挡风。   宗主:“……”   宗主禁不住问乌晶晶:“你怎么丝毫不惧严寒?”   乌晶晶道:“因为我有功德金光。”   宗主:“……”   也就是说,就算所有人都冻死在这里,她也不会。   宗主气极反笑,道:“你这小丫头了不得啊,一个夫君是隋离,一个夫君却是离火岛上的大能。”   乌晶晶摇了摇头:“只一个,没有多的。”   宗主闻声笑了:“哦,那倒是有意思了。原来这位会使离火的,只不过是个上赶着来,腆着脸要讨你去的陌生人啊。”   他话刚说完,只听得轰隆一声,他脚下骤然出现一个大洞,然后将他装了进去。   “哈哈哈,怎么?戳着你痛脚了?”冲霄宗宗主笑得更大声了,并且从大洞里纵身跳了出来。   他渡劫期修士,自然不会随随便便被一个结界为难住。   乌晶晶听着他猖狂的笑声,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耳朵。   有点刺耳。   难怪他手下的门人,在门外被隋离拍碎脑袋啦,一定是也笑得这样大声……   “季垣,你是叫季垣对吧?”宗主都不太记得这位被种植了魔藤的人的名字。   他嘴角一翘:“眼下伏羲宗的人也还未攻进来,我看,堂也不必拜了,干脆就在这位不知名修士的结界中洞房吧……”   季垣用力抿了下唇,周身又冷又僵。   而胸中怒意更甚。   但很快便有人比他更怒了。   “我看你不如先死在我手中。”男人嘶哑的声音,似是从天边传来,重重落在了他们的头上。   随即结界收。   一掌挟着火焰,朝宗主落下。   冲宵宗宗主自然不惧,凛然迎上,一边还道:“带她走!”   邪修茫然:“带、带谁走?季垣吗?”   宗主头也不回:“你们是猪吗?自然是带这位乌姑娘走!”   邪修:“哦哦哦!”   趁着结界收起那一刹,他们手忙脚乱地去抓乌晶晶。   乌晶晶蓦地转过头,很是认真地问他们:“你们做过坏事吗?”   邪修心想,那还用说吗?   他们狞笑一声,为了恐吓住这小姑娘,当即大声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知晓是用来形容什么的吗?便是用来形容我们邪修的!”   乌晶晶舒了口气:“好的,那我杀掉你们,就不是罪过了。”   邪修们一顿:“……?”   等等,这不对啊!   难道不该是在听过我们无恶不作之后,瑟瑟发抖,求我们温柔一些,什么都听我们的吗?再不济,你梗着脖子喊宁死不屈,有本事杀了你也行啊……   乌晶晶轻轻眨了下眼,试着驱动古剑。   唔。   一动不动。   啊,她好像不能直接驱动那些古剑呢,她要先将七杀剑拿出来才行……可是七杀剑会不会被他们说的那个装着妖魔的塔骗走呢?   乌晶晶有点迟疑。   不过她很快想起来,她虽然无法主动驱使那些古剑,但却可以被动地驱使它们……   乌晶晶抬起眼,盯住了面前的邪修。   邪修听着耳边轰隆声不绝,同时还伴随着惨叫声。若非护宗大阵拦住了,伏羲宗的人恐怕已经进来,像是拍西瓜一样,也将他的脑袋拍碎了吧?   邪修对上乌晶晶的目光,憋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有失邪修身份,于是只硬邦邦地从喉中挤出来一句:“你作什么?”   乌晶晶伸手搭上了他腰间的武器。   他是白眉怪人的弟子,用的也是长鞭。   那长鞭一被挨上,就本能地飞舞起来,要朝乌晶晶攻击过去。   旁边一人突地大吼道:“别动!我们千万不能动她……恐怕,恐怕下一刻便是万剑穿心啊!”   那邪修顿时死死拽住了长鞭,使出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这么大力气。   乌晶晶轻轻叹气。   嗨呀,被识破啦。   “那怎么办?宗主叫我们带她先走,她要是不走,咱们也动不了她啊……”   邪修们发愁地皱起眉。   那轰隆声似乎更响了,每一次响起,他们的心肝就忍不住发颤一次。   “季垣……”   “唯有你这魔藤不怕刀剑,你快绑了她,咱们先走为上。”邪修慌忙道。   季垣也不想留乌晶晶在这里,但也决不能是在他们的支使下带走乌晶晶。   于是他只掀了掀眼皮,抬手拂去身上的风雪,道:“我既一心倾慕她,又怎能勉强她?”   邪修喉头一哽:“你、你……”   半天也没能顺利吐出一句骂人的话。   人常道“红颜祸水”诚不欺我!幸好我们都是老光棍了!别说一个红颜知己了,半个都没有!   “你们可知魔藤如何解?”季垣突地问。   邪修们一顿,对视一眼,道:“我们哪里知晓?只有宗主,又或是魔使大人才知道。魔藤乃是圣物,寻常人都接触不到。”   季垣冷静了些,觉得身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   那红衣男子,不管他是谁,也不管那伏羲宗的隋离道君为何成了乌晶晶的夫君,至少眼下站在乌晶晶身旁的是他。   季垣又问:“魔使在何处?”   邪修失笑:“你想见?想得倒是美。魔使神出鬼没,只有他主动莅临的时候,哪有我们去寻他的份儿?”   季垣垂下眼眸:“难道我当真要命不久矣,客死他乡了吗?”   他说罢,嘴角就流下了一点血。   季垣转眸去看乌晶晶,他想兴许能从她眉间窥见一丝心软罢?   乌晶晶此时皱起了眉,确实是觉得季垣有些惨。   她轻声道:“不会的。”   她果真鼓励我了。   季垣心道。   乌晶晶又道:“若你死后,我会想法子,送你的骨灰回长天国。如此也就不算客死他乡了。”   季垣:“……”   她连他死后的事都想好了?就没想过陪着他努努力,争取不死?   正说话间,一股更为强大的威压骤然降临了。   一时间叫人觉得喘气都有些艰难。   邪修们纷纷跪了下来,口呼:“拜见魔使。”   乌晶晶连忙转眸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不由出声问:“魔使呢?”   邪修头也不敢抬,低声道:“魔使大人修为深不可测,兴许是将要飞升的大能,他回回莅临,只须降下投影……”   投影?   乌晶晶抬起了头,却还是什么也瞧不见。   是因为那道投影凌驾在了主殿的屋顶之上吗?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主殿中一道柱子被大火烧去了大半,而后重重倒塌,主殿跟着摇晃起来,俨然一副要坍塌的样子。   宗主三两下跳到了乌晶晶身旁,一把揪住她,随后转身飞踹殿中石柱。   他这一踹,仿佛雷霆之力。   石柱轰然倒塌。   大殿再难支撑,顿时整个塌了下来。   他要做什么?他疯了吗?!   季垣瞪大眼,飞快地伸出手去抓乌晶晶,却没能够得上,只能堪堪用魔藤护卫住自己,免得被倒塌的大殿压死了。   那厢隋离一路见一个邪修,便杀一个邪修。   在他跟前笑得越猖狂,同他卖弄什么乌姑娘兴许已然洞房了的,死得尤其的惨,碎得都看不出生前的形状。   三长老紧跟其后,一路眼皮疯跳不止。   杀邪修自然不必客气。   但隋离的手段实在有些过分粗暴了,下手全无转圜余地,使的尽是叫人碎尸万段的杀招。   尤其是那个白头发白眉毛的邪修。   只一闪神的功夫,隋离就到了他跟前,淡淡问了一句:“是你提议他们成婚的?”   邪修就“啊”了一声。   然后脑袋就掉地上了。   三长老轻轻吸了口气。   他觉得这不是个什么好兆头。   等一路行进到主殿前。   一个低等邪修战战兢兢地道:“那、那便是成婚的主殿了,今日是、是宗主亲自主婚。”   隋离应了声:“嗯。”他顿了下,又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道:“有魔气。”   三长老面色一肃:“是有。”   而且这魔气还愈发地浓了。   “这些邪修当真是疯了,连魔族也敢来往了……”三长老面色微冷,仰头望去。   只见一个巨大的虚影,投在了主殿的上空。   “何人胆敢来犯?”那虚影口中吐出低低的声音。   三长老面色一变:“此人的投影便有大乘期的修为,恐怕真身有渡劫修为,若等他赶至此地,我等恐怕不是他的对手。魔族卷土重来,竟还有这样的本领……此事甚重,我等不能擅自……”   三长老话还未说完。   隋离面色冰冷,慢条斯理地道:“那便不等他来,便手刃宗门上下。”   “邪修蛰伏多年,少于出世。但恐怕他们的宗主也是不低于大乘期的高手……”三长老还试图再劝。   倒不是别的,他怕隋离出事。   三长老刚说完,面前的主殿突然一下塌了。   灰尘飞溅起八丈高。   三长老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都几乎停住了。   乌姑娘……乌姑娘还在里头……   “那些古剑定会护她周全!”三长老忙道,“还有七杀剑!”   隋离没有出声。   三长老听不见回声,顿时心跳变得更加不规律了。   兴许是过了很久,但又好像只是一晃神而已。   三长老听见隋离冷静地道:“七杀剑再厉害,也不能横行天下。邪修蛰伏多年,难道没有压箱底的宝物吗?”   还冷静就好。   三长老心头道,而后松了一口气。   但紧跟着他便见隋离飞身到了那堆主殿化作的废墟之上。   “找。”隋离道。   阳九阳十等人不敢耽搁,赶紧一起找了起来。   而三长老便料理起了剩下的小喽啰。   还不等他们找到乌晶晶的踪影,废墟之中倒是先钻出来了一个活人。   那人身上沾着些许邪修的气息,他身量修长,一身衣衫褴褛,面容苍白多伤痕。   低等邪修哆哆嗦嗦地指着他道:“他、他便是要与那位乌姑娘成婚的人……”   季垣身形晃了晃,抬眸看过去。   他看见了那倒戈的邪修,也看见了邪修身旁,俊美漠然的隋离道君。   季垣冷下脸。   他还是想不通,为何隋离会变成乌晶晶的夫君?   季垣将魔藤从指尖逼了出来。   哪怕他此刻虚弱万分,好似只剩一口气在了。毕竟与那红衣男子对峙,就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此时废墟上空的那道虚影逼得更近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何人胆敢来犯?”   “它还只是一道投影,隋离师侄万万莫要与他动手……”三长老忙又劝道。   也就是说投影其实有时无法及时接收到此处的情景。   隋离掀了掀眼皮,目光从季垣身上掠过。   便如看不起眼的一阵风。   他道:“拿下他。……阳九阳十,寻阵法!”   而后隋离飞身迎上了那魔使的投影。   男人的身上爆出了极强的威压,硬扛住了投影的威压,二人灵力相撞,顿时地动山摇。   季垣死死咬住了后槽牙。   此人不愧是修真第一大宗的首席弟子,竟是看都没将他看在眼里……   季垣胸中妒意与怒意混作一处,他反手一挥,魔藤飞了出去,竟是贯穿了一个伏羲宗弟子的身躯。   三长老眉心一皱,也顾不上去拉隋离了,他厉声喝道:“便是你带走了乌姑娘?你修的是木灵根?雕虫小技,也敢在我跟前卖弄!”   季垣狠狠吐了口气,冷笑道:“木灵根?原来伏羲宗的人也这样没见过世面吗?”   三长老大怒,心想你他妈的一个人贩子,拐老子师侄的媳妇儿,老子没扒了你的皮都是对得起你了!   三长老也不留手,大乘修士的威压登时释放了出来。   季垣眼见隋离与那虚影斗在一处。   明明不是与他过招,但他也憋住了这一口气。隋离不收手,他也不收手。谁后退一步,仿佛都是情敌跟前的孬种。   季垣口中连吐两口鲜血,可那魔藤见血更长,挥舞起来的力道更强劲了。   他连忙驱动先前空境道人教他的功法,连连从金丹前期突破至后期,再入元婴。   连闭关也不需要。   三长老见此情景,震惊地瞪大了眼:“你练的是什么魔功?”   季垣胸中有了一丝畅快。   他在这个世界举步维艰,时时刻刻都仿佛在刀尖上走。伏羲宗不是很厉害吗?原来伏羲宗见了他如今模样,也要震惊啊?   季垣身后甩出两条魔藤,攀住周围能攀住的人,穿过他们的皮肤,吸食血肉。   他的脸色渐渐由白转红。   他笑道:“我为何不能带走乌晶晶呢?她本是我的未婚妻,我一路寻她至此。我还不曾问过你们伏羲宗,为何要扣下她?就因为她储物袋中有无数古剑吗?原来你宗也不过是些见利失义之辈!如隋离者,也不过是见色夺妻之徒!”   三长老被他气得够呛:“胡说八道!”   此时一道黑影落入了山谷间。   那黑影人未至,抬手便先打出了一掌,那一掌掀动风云。   想是投影的本尊到了。   隋离厉声道:“躲开!”   随即撑起了他的结界抵挡,结界一挡即裂开了细细的纹路。   不出三长老所料,此人果真是渡劫期。   魔族修炼功法有异,同是大乘期也远胜其他正派修士,何况是渡劫期?   “魔使大人!魔使大人救救我们!”低阶邪修以为来了救星,忙在地上匍匐呐喊。   三长老闻声,心下更是惊异。   一个魔使便是如此厉害,那魔尊呢?   魔界何时到了这等地步了?   三长老不敢耽搁,一边祭出法宝,一边试图传信回宗门。   独隋离面色不改。   阳九阳十返身要来帮他,他还道:“去寻阵法。”   阳九阳十张张嘴,只能听了他的话,去寻主殿之下可有隐藏的阵法。   大师哥定是怀疑,那宗主带着乌姑娘从什么阵法溜走了吧?   这一战日月无光。   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   季垣吐血不止,几乎是憋着最后一口气。   他恍惚间抬眸望去,只见那位隋离道君也是发丝散乱,以一人之力与魔使相抗。   魔使通身都罩在一件黑色袍子间。   他衣衫整齐,丝毫不乱。   身上一道白光,扩大成巨大的半圆。   隋离身上的白光与之相衬下,便显得小了许多。   可隋离依旧没有要后退之意。   修仙修的是什么?   本就是逆天而行。   隋离缓缓一眨眼。   天边突地乌云密布,一道天雷骤然落下,众人只觉得喉中窒息,喘都喘不上气。   等伏羲宗中大长老、二长老、四长老携弟子,悉数赶至此地时,见到便是又无数渡劫天雷落下。   天雷每一道都如碗口般粗,其中还混着紫色的闪电之力。   威严、可怖。   可无数粗壮的天雷柱间。   隋离一身血衣,屹立不倒,他竟在与渡劫期修士的打斗之间,再度提升了境界。   大长老震颤道:“他果真是修真天才……”   三长老都快气疯了,回头喊道:“别发呆了,先把这狗日的要和隋离师侄抢老婆的拿下!他身上长的藤蔓,好他妈的离奇!”   大家一愣。   不知是先关注那句狗日的,还是要和隋离师侄抢老婆谁这么大胆,还是……啊?隋离有老婆???   ……   隋离猜的不错。   当时宗主抓住乌晶晶,又击塌大殿,其实只是为了方便带着乌晶晶先从阵法跑路而已。   宗主坐在山坡上,展开了手中的竹简。   竹简上刻了无数姓名。   他眼睁睁地瞧着那些名字,一个又一个从竹简上消失,直到空白一片,只余最上头三个字,苗枫于。   那是他的名字。   季垣从未正式入宗,他的名字还没写入其中。   也就是说,除了宗主。   宗门上下皆灭。   他到底还是成了个光杆的宗主。   他重重合上了竹简:“……伏羲宗,够狠。”   他转过身,看向乌晶晶,语气阴沉:“若非是魔使点了名要七杀剑,又何必抢你。”偏偏好死不死,抢的还他妈是隋离的老婆!   旁边的中年男子低低地喘了口气。   他是另一个被种了魔藤的。   大抵也正是因为他身上的魔藤,宗主才带上了他。   他突然想起来……季垣杀了空境道人的举动,季垣不会是故意引伏羲宗的人来灭了宗门吧?   中年男子打了个哆嗦。   苗枫于走到了乌晶晶的面前,他沉声问:“伏羲宗人杀我宗门上下,我如今与伏羲宗不共戴天。你不怕?”   乌晶晶小声道:“可是,在这之前,正邪也是两不立的啊。”   苗枫于:“……”   草。   有道理。   他一转头。   发现乌晶晶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个饼子,细嚼慢咽。苗枫于就更愤怒了。   “你还有闲心吃东西?”   乌晶晶:“我饿了啊。”   “你难道不觉得隋离此人可怕吗?他是正道宗门的首席弟子,可我看他下手与我们邪修也没什么分别。屠人满门,也不手软。”苗枫于冷声道。   乌晶晶没觉得有问题。   她也想过杀他们的呀。   她轻轻眨了下眼:“贵宗上下一共多少人啊?“   苗枫于听见这个问题,顿时如同被人踩了痛脚,大怒道:“你这是怪我宗门的人少了,还不够他杀的?才会被屠了满门?”   他一想起此事便觉得心痛。   他筹谋千年,抛却那些小喽啰不谈,真正记入册中的宗门弟子也才上下四十来口人。   如此宝贵的四十来口人!   早知他前些年发脾气的时候,少杀两个了。他妈的,脾气一上来,一掌打过去,本来只想打死一个人,但掌风太强,能打死三个人。   苗枫于心痛啊。 第41章 这样吃掉你吗   “大师哥竟……又要渡劫了吗?”弟子们颤声道。   原来……这是渡劫?   而非是天罚。   季垣猛然回头, 不可置信地向那道身影望去。   血从他身上滴滴答答地,顺着藤蔓落下去。   伏羲宗长老何等强大?他不过勉力多抗几个回合,便被牢牢压制住了。只是比着隋离, 他才梗直了脖子, 青筋暴突, 也没有跪下去。   而伏羲宗众人此时也不再看他。   “那是几重天雷?”弟子问。   “不知……”   “摆阵!”二长老面色肃穆, 沉声道。俨然是要护隋离渡劫了。   大长老神情稳重,出声道:“不必了,你自己看……”   其余人闻声忙定神仔细去看。   是啊, 看见了,雷劈下来了,隋离已经一身都是血了,想必受伤不轻, 眼下又要怎么渡劫?难道不该上前,且先替他挡住那魔使吗?   三长老倒是看出了点名堂, 他喃喃道:“难道乌姑娘也是他的劫吗?”   修真界中常有,渡情劫成大道的说法。   更偏激的,还有人类修士以杀妻证道。   但素来也只是传闻罢了……   那么多结了道侣的修士, 也没见谁因为多了个老婆就得道成仙的……   可隋离师侄挨雷劈的次数确实是大大提升了啊!   三长老不自觉地也紧张了起来,心跳如擂鼓, 道:“此劫恐怕只有隋离师侄自己渡。”   “轰隆”。   这头的第一道雷劈在魔使身上时, 他是懵的。   但当第二道、第三道都劈在了他的身上, 他终于怒不可遏地反应过来, 此人拿他挡劫!!!   这便是正道大宗?!   魔使气得差点从空中掉下来。   但纵使他看清楚也无法。   隋离与他缠斗在一处,不肯留给他一点游走的间隙。像是拼上一身筋骨尽碎也无妨。   此人不怕死吗?   是疯了吗!   他堂堂渡劫期大能, 本该一掌就能轻松拍死对方。   可对方的储物袋中, 仿佛装了无穷无尽的法宝……魔使此时尚不知隋离是什么来头, 更不知伏羲宗第一大宗,乃是修真界中最最有钱的,自然不愁法宝用。   魔使将到了口中的血又咽了回去。   这人不是才化神吗?为何化神就开始渡天雷了啊?这到底还有多少道?为什么和他周身法宝一样无穷无尽啊?   这也就罢了。   他狼狈地一扭头,这才瞧见有足足三个修为不下于他的大能,从旁虎视眈眈。   他瞧见了他们身上的打扮——   衣饰花纹独特,腰牌用玉雕成。   是伏羲宗!   来犯的竟是伏羲宗!   他一股凉气顿时蹿到了头顶,纵使自恃修为高深,也不敢与之硬扛。   今日就是这天雷劈不死他,事后叫他们一番围堵,恐怕也要死在这里……可他想不通。难道伏羲宗已经识破魔将筹谋?否则怎么会派出这么多大能,似是倾巢而出……   他打死也没想到,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张嘴要那把七杀剑。   伏羲宗这般大阵仗,便是魔将来了,也会生出几分畏惧,何况是他?   魔使不敢再耽搁,他生怕今日殒命于此,于是干脆迎着天雷而上。   这一击而下,由数道碗口粗的雷光组成,生生将这人劈飞了出去。他重重落地时,已然从伏羲宗人的视线中脱离了。等爬起来,也是口吐鲜血不止。他不敢停,忙又拼着一口气扔出一个传送卷轴,这才逃脱。   伏羲宗二长老神色不变,身形腾空,追了上去。   既然伏羲宗的人都到了,岂有叫人从眼皮子底下跑了的道理?   旁人也不扭头去看,只一心盯住了渡劫的隋离。   他们也不知晓这是四九天雷,还是六九天雷……一道一道数下来,好像怎么也数不到头。   那厢隋离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好似裂开了,不断有血液缓缓渗出来。   但他看的并非是那些伤口……   他想起来上回渡劫时。   那小妖怪趴在他的胸口,连那把她辛辛苦苦找回来的伞也作了废,他还扔了她的磨爪球、薄荷草没有还她……   他想到这里,便禁不住转过了身,从废墟中缓缓走了下来。   雷光仍在他头顶跃动。   “大、大师哥,雷劫渡完了吗?”伏羲宗弟子忍不住小声道。   隋离没有应声。   大长老却是将他从头打量到了尾,内心也惊诧于他能渡劫而无恙,虽说有那魔使作肉盾,但也足够叫人惊诧了。   “隋离师侄已是合体期修士了。”大长老沉声道。   众人闻声一惊,失声道:“修真史上唯一一个,这样年轻的合体期修士!”   大长老稳重颔首:“不错。”   三长老:“还搁这儿不错呢?他老婆跑了,他老婆跑了,你们没听见吗?”   大长老:“……?”   大长老老神在在,缓缓出声:“是,方才听你说了,心下还觉得奇怪,隋离从无道侣,也无心上人……”   三长老暴躁地打断道:“现在有了!”   大长老只好不与他说话了,转头去看隋离:“你……”   隋离启唇,却先从唇齿间涌出了点血。   “快,快扶住你们师哥。”四长老皱眉道。   隋离却是轻轻拂开了身边的人,目光往远处扫去。   “季垣?”他道。   “是。”季垣咬牙出声。   他本是人间小郡王,自以为坐拥富贵权势,不可一世。到了此地,却又算什么呢?此人却是不同。背靠第一大宗,又是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天才,好似还是什么仙君转世……   但是……   季垣挤出了声音:“原来阿晶同你说过我吗?你连我的名字都知晓。阿晶是如何同你说的?”   与你说了我们在雪夜相识,破庙共度吗?   与你说了我们谈婚论嫁,本该大婚吗?   他虽狼狈,可在隋离跟前不会低头。   不仅不低头,他还……   隋离蓦地出声:“她说你逃婚了。我本不知你姓名,是到了京城才知晓的。”   “……”季垣的话堵了回去。   季垣重重咳了几声,吐出了几点血沫,他又不甘地道:“我并非逃婚,其中有许多内情,阁下并不知晓,便夺我妻。她赠我定情信物,我二人情谊深厚,又岂是你能明白的?”   一旁的伏羲宗弟子听得都傻住了,连口鼻间充斥着的血腥气都顾不上去理会了。   好、好了不得的秘闻!   曾说这辈子也不会结道侣的隋离道君竟夺他□□?   隋离身形不动。   那时小妖怪将他捡回去,莫名其妙、不由分说便要与他成婚,他只觉荒唐。   但眼下……   隋离掀了掀眼皮,眼底泄出几分锋芒,他不紧不慢地问:“定情信物。你是指那把披就七彩霞光的伞?”   季垣眼皮一跳:“你如何知晓?”   还不等他慢慢数给隋离听!   隋离道:“伞碎了。”   季垣只当是这人将伞毁了的,先前乌晶晶说自己已成婚了他还不觉,眼下才觉得好似最后一丝情谊,都被抽走了。   他在这玄极洲,除了自己一身被魔藤寄种的骨头,便再无半分情感上的倚靠。   季垣额上青筋暴突,他牙关紧咬着,因为过于用力他的身体还不受控地颤了起来。   隋离又问:“还有一支簪子?”   季垣:“她什么都告诉你了?”   隋离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   伏羲宗众人茫然地从后面盯住了隋离的背影,只觉得像极了崖边劲风摧过的松,好似要倒下,却偏偏走得那样稳当。   清峭,又锋利。   隋离缓缓抬起手,念了个口诀。   然后一物从季垣的怀中飞出,落入了他的掌心。隋离指尖一攥,便用力地抓住了那物。   众人定睛。   那是一支簪子。   那簪子的模样分外素净,只沾了一丝灵气。撑死了大抵也就值十个下品灵石。   “你作什么?你又要毁了它?”季垣嘶声吼道,“隋离!你以为毁了它,便斩断了我与阿晶之间的牵连吗?你可与她拜过堂?拜过天地?我不信,我不信你便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你敢带她回你宗门吗?你知晓她的身份来历吗?”   隋离垂眸。   他只要一用力,就能将这所谓的“定情信物”化作齑粉。   隋离顿了下,将簪子放入了储物袋中。   他抬眸,这才与伏羲宗人道:“他本是北泽洲长天国的人,被邪修骗到了此地。想也活不长久,放他走吧。”   季垣听了这话,更是说不出的憋闷与愤懑。   从一开始。   这人就没有将他放在眼中……   此刻更是。   他恨不能死在隋离手中。   可季垣的理智又清晰地告诉他,便是他死了,乌晶晶也顶多只为他掉一滴泪,再送他的骨灰送长天国。   季垣咬牙切齿道:“隋离,便是你拿走了那东西又如何?那也终究是我与她的定情信物,而非是你与她的。”   那厢阳九突地高声道:“有阵法!此地有阵法!”   隋离当即又转身往那厢走。   伏羲宗人这才解了桎梏,纷纷也跟上隋离,往那边走去。   没有人再去看季垣。   “隋离师侄,你应当先寻一地闭关,将身上的伤养好才是。”大长老沉声道。   “不错,你先服两粒丹药,坐下运气……”四长老也道。   “有诸位师伯师叔在,难道还护不住一个我吗?”隋离淡淡道。   众人一听,忙道:“那自然不成问题!”   等说完,他们才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彰显自己很能干的好时候。这是让隋离下了个套吧是吧?   “烦请大师伯启动阵法,不然也只有我自己来了。”隋离躬身拂去最后一点废墟的残瓦,露出了底下的一点残缺不全的纹路。   大长老还能说什么?   他忙上去尝试驱动阵法……   “不成。”大长老低声道,“恐怕要邪修的功法,才能驱动。”   隋离闻声,面上倒也没有什么失落之色,连愤怒之色都寻不着一点痕迹。   他平静得如一湖秋日里的水。   “去寻他们的藏书阁。”隋离道。   “那我们……”   隋离并未提闭关的事,他问:“我记得大师伯那里有一钦天尺……”   大长老点头道:“是。”   隋离又道:“四师叔那里有一坐化灵蒲?”   四长老愣愣点头:“不错,我现在取出来给你,你先打坐疗伤?”   隋离这才扶住了阳十的手臂,缓缓地,就这样在阵法边坐了下来。   三长老欲言又止。   那个啊,师侄啊,不觉得满地废墟剌屁股吗?   这厢大长老忙也取出了钦天尺给隋离,只当他是有什么特殊秘法。但隋离接过去后,却是收入了储物袋中。   大长老一怔,心道这也并非是隋离的行事作风啊……   隋离似是察觉到他们的疑惑,缓缓启唇,语气虚弱:“先前答应了她的东西。”   这个她……   三长老解说道:“肯定是要给乌姑娘的。”   好么。   现在大家才终于知道,隋离有个老婆,姓乌。   隋离连服几粒药丸,才堪堪止住了血。   其实四长老说得不错,眼下他闭关打坐,伤势自然恢复极快。那些灵力会迅速抚平他体内的创伤。   但他从未如此的清醒过,清醒到连眼也闭不上。   他不怀疑自己能找到乌晶晶。   他也不怀疑独居多年的小妖怪,定然能保住自己的小命等他去……   可是见到后,他该怎么同她说?   说这一回我来得迟了,因为那邪宗的护宗大阵有些难缠,我还渡劫了,我又并非邪修,我打不开阵法吗?   隋离一句也不想说。   他想,既然这样迟了,那总该先将许了她那样久的玩具,给她备好罢?   三长老在他身旁跟着坐下,叹气道:“其实也不急在这一时了。”   隋离不接他的话,只无比冷静地反问:“师叔有过万分想要一个东西的时刻吗?”   三长老心下疑惑,但还是答道:“自然有!哎,你师尊许了我一件宝贝,至今还没给我……”何时宗主能学学这当徒弟的呢?   隋离的口吻还是无比冷静,没甚情绪:“我眼下只想要乌晶晶。”   三长老一噎。   伏羲宗其余人也震颤住了。   秀、秀一脸恩爱。   ……   玄极洲与北泽洲不同。   隋离在北泽洲渡劫时,因为引动天地灵气,这才有了地动山摇般的景象。   但他在玄极洲渡劫,乌晶晶虽然与他在同一片天之下,却是丝毫没见到异状,自然也就毫无所觉了。   那冲霄宗的宗主苗枫于因为隋离下手太狠,实在阴阳怪气了好一阵。   等阴阳怪气完,他便忙不迭地带着乌晶晶跑了。   眼下宗门经受此大难,若是那个戴面具的红衣男子再追上来,非几天几夜分不出胜负,岂不是又留给了伏羲宗追来的机会?   苗枫于一路咬牙切齿:“你这小丫头怎的那样花心,引得这些人都来追你……”   “你怎么这样坏事做尽?哪里都不敢去?”乌晶晶脆声反问他。   苗枫于:“……”   乌晶晶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苗枫于的逃跑路线,它实在有限。   伏羲宗宗门在东,金禅宗在西,缥缈宗在南……他就只能往北跑。   “你倒是提醒了我。”苗枫于冷声道,“邪修沾一个邪字,往正道里混不进去,自该去那妖魔的地界。我这就带你去魔界。”   看你还怕不怕?   乌晶晶问他:“你是魔族人吗?”   苗枫于道:“自然不是。”   乌晶晶不懂得妖魔之分,也不晓得人心该是如何。   但她看多了兽类的本能,便道:“你是异族,手下别说左膀右臂,你连一个手下也没有了。你若入魔界,他们定然觉得你是走投无路才去的,怎么会看得上你呢?一定拿你当工具驱使,将来用不上了,丢了就是。”   苗枫于听到这里,猛地一回头,狠狠地盯住了乌晶晶。   少女面上还是天真烂漫之色,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是何等的可怕。   “你倒懂得多。”苗枫于不得不再度重新审视起了她。   乌晶晶点了下头:“嗯,镇上流浪犬抢地盘便是这样的。”   苗枫于:?   苗枫于气得鼻子都歪了:“你说我是狗?”   乌晶晶眨了下眼,没有再接他的话。   苗枫于眼下不能杀她。   他指着翻盘,她便是他手中最好的仪仗,也不知她是不是看透了这一点,竟是半点不怕他。   苗枫于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一路上,我自会再收几名弟子,等你见过邪修的修炼速度,你恐怕会心动不已。”   乌晶晶心道有什么好瞧呢?   她都听大妖怪说了。   双-修才是最快的!   想到此处,乌晶晶才难得生出一点伤春悲秋来。   她有一点点想隋离了。   接下来苗枫于的大计推行并不容易。   邪修少是有原因的,但凡有一点根骨的,都做成仙大梦,加入小宗门去了。   谁乐意做如过街老鼠的邪修呢?   “你们不曾听闻吗?伏羲宗上下都在缉杀邪修!”客栈中的老妇人嗑着瓜子道。   “听说直入了老巢,将满门都斩杀了。只剩一个宗主,不知道去了哪里。”旁人又道。   “伏羲宗不是不出山门吗?为何突然这样大的阵势。”   “兴许是那邪修偷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吧。”   苗枫于不再往下听,当即带着人转身就走。   如今这样……   魔界恐怕是去不得。   魔使本就待他有几分颐指气使,更何况入魔界后的其余魔族呢?   苗枫于当即悄然做了决定,没有再告知乌晶晶,免得少女一张嘴再把他气个好歹。   乌晶晶从阵法消失的第二日。   苗枫于带着她到了妖族的地界。   那同样种了魔藤的中年男子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腿软,几乎走不动路。   而乌晶晶放眼望去……   尽是荒坟。   坟前碑上刻有周氏XX墓,厉氏XX墓……瞧上去再正常不过,只是风吹过,呜咽作响,有些可怕。   乌晶晶曾经去过荒山脚下那座小镇的坟场。   她那时还太小,走着走着便迷路了,抬眸望去全是墓碑……只不过那些墓碑不一样,上面刻的多是一个姓氏的。又或者,好多个同姓的挨在一处。不会这样杂乱无章。   唔,看上去像是做样子的。   乌晶晶一转眸,又扫见了一棵大槐树。   苗枫于带着他们走向了那棵槐树。   方一挨近,乌晶晶便惊了一跳。   好浓的妖气啊……   她的鼻尖抽了抽,直觉得耳朵要憋不住冒出来了。   苗枫于没想到她胆子这样大,见到满地坟墓也不觉得可怕,哪里像个小姑娘?   他有意吓她,便道:“你可知晓这是什么地方?”   很多妖怪的地方。   乌晶晶心道。   闻着这样浓的妖气,比狐鸣山的规模还要大得多得多得多那种。   “这里头住的妖兽,会吃人。尤其是你这样长得水灵灵的小姑娘,又一身的灵气。连你的皮都不用扒,张嘴就将你吃了,骨头都要嚼碎……”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去看乌晶晶。   乌晶晶叹气,妖怪也没有很爱吃人啦。   她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嘴角,露出了两颗尖尖的牙:“你是说,这样吃掉你吗?”   苗枫于:???   少女窈窕的身躯后,骤然冒出了一条巨大的尾巴。   乌晶晶没去看苗枫于的脸色,她从自己的屁股上揪下了两根毛。想想又觉得不够,于是狠狠心揪下一撮毛,丢在脚下。这样隋离才能找见她呀。   反正都到妖族了,她也不藏了。   另一厢。   隋离面前摆满了书册。   这些都是邪宗藏书阁内的书籍。   “不如我们与大师哥一同寻找那破解阵法的办法?”阳九忙道。   隋离没有应声,只挥袖翻动了古籍。   这是一件极为枯燥的事,众弟子一路上都在赶路,其实已经累得不轻了,好几个翻着翻着,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月上梢头。   这座宗门里却是灯火通明。   不知过了多久,隋离带了几册书暂时住进了完好的建筑中。   大长老们见状,也不敢歇,一边想着该如何向宗主汇报,一边翻着书,不知疲倦。   等第二日日出。   隋离推门走了出来。   他的身形更显清峭。   只是神色依旧平静如昔。   众人眼见着他走到了阵法前,结了个手印,那阵法便登时光芒大作,一下将隋离吞了进去。   众人一惊,反应过来是阵法开了,赶紧也一头扎了上去。   等站稳后。   他们才又反应过来一桩事……   隋离道君为何那样轻易就解开了阵法?昨日不是还没有办法吗?   难不成、难不成是从那些书中,学了……邪修的功法?且一夜就学成了?   弟子们惊愕地朝隋离的背影望去,想问,却不敢问。   大长老若有所思,但却缄默不语。   此事除却宗主外,便只有他与二长老知晓,其余人一概不知。   他对今日隋离的模样丝毫不意外。   因为隋离的前世,神界中地位尊崇的清源仙君,曾有一颗这世上最恶的心。   他好似生来就该是正邪同体的……   也许找到那位乌姑娘便好了罢。   大长老心下叹气。 第42章 狼狮虎豹   “你是什么?!”苗枫于脱口而出。   乌晶晶看了看他退半步的动作, 有一丝迷惘。   他不是邪宗头头吗?   那比起其他杀人放火的邪修,他一定是最坏的那一个呀。我比他可怕吗?   “你是……妖?”苗枫于从喉中挤出了声音。   谁也不会想到,第一大宗的隋离道君, 身边跟着一个妖怪。   苗枫于心底突然涌起了短暂的茫然, 一时间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们抓了一只妖怪回来?她根本不是什么正道修士!   因为这只妖怪, 甚至宗门都覆灭了……   我现在在做什么?   我还把这只妖怪带回了妖族?这不是送她回快乐老家吗?   我还恐吓!我恐吓个屁!   做了一辈子坏蛋的苗枫于, 心态在这一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它动了。”乌晶晶突然出声。   苗枫于压了压胸中复杂的情绪,转头望去,只见那棵槐树的枝丫窸窸窣窣地延伸了出去。   就在枝丫延伸的方向, 云雾腾起,一道声音响了起来:“可是冲霄宗苗宗主到了?妖王收了宗主的拜帖,命我等前来接应。”   苗枫于顿在那里,一时进退两难。   带着乌晶晶进去?那不是便宜了这妖怪?   不进去?等着伏羲宗找上门吗?   苗枫于到底还是站住了, 没有转身就走。   他已经向妖王递了拜帖,若是此时说走就走, 恐怕妖王心中还要生出嫌隙。他就算性情再狂傲,自恃渡劫期大能,也万不能再结仇了。   “是我。”苗枫于应了声。   说罢, 苗枫于迈步走在了前,冷冷地扔下了一句:“跟上。”   乌晶晶从容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她从出生, 除了狐鸣山上的狐妖, 就只见过荒山附近的大小妖物。什么蜘蛛呀, 牛羊啊。   除此外, 她还没见过更多的妖怪。   她有点好奇,有点天然的向往与亲近。   但是一想到先前在武陵镇上, 有豺狼精杀了法音门的女修士, 还扒了人家的皮披上……后来还想来扒她的皮。   乌晶晶心头的那点向往亲近, 便顿时去了七八分。   相比起深思中的乌晶晶,后头的中年男子走得就比较坎坷了。   妖……   这里是妖的地盘……   他本就胆小怕事,魔藤会活,纯属意外。他抬头看了看那驱不散的厚重云雾,仿佛里头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他实在太害怕了,于是连忙转头去看乌晶晶的大尾巴。   雪白。   毛绒绒的。   中年男子咽了下口水,有些想摸。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过这下倒是没那么害怕了。如果妖怪都是像这位乌姑娘一样……那便好了。   三人心思各异地沿着树木的枝丫,走入迷雾深处。   想来此物就是用来引路的,否则走着走着便不知走向何方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乌晶晶三人才终于见到了那方才开口的妖族人。   那人面相瞧着只有二十出头,身高足有九尺,身形瘦长,穿着白衣,唔,不如隋离好看。乌晶晶抬眸再看,这人头上却是立着好长好长的两只角。   不是她见过的牛角,也不是她见过的羊角。   这两只角笔挺向上,线条流畅,到顶处留下一个尖利的弧度。   漂亮极了。   乌晶晶忍不住搓了搓手。   是她从未见过的那种妖怪呀……   长角的妖怪抬手一挥,迷雾散去。   乌晶晶眨了眨眼,再看眼前的景象。只见一座巨大的石碑立在那里,上书“万妖之族”。抬眸往前望去,幽绿小径一路引向前方,无数不同颜色的房屋嵌在了山腰上,蜿蜒的绿径如一条丝带裹住了山体。   而山的顶端,矗立着一座威严的宫殿,金光闪烁。   一定很值钱罢。   乌晶晶不自觉地想。   她按了按念头,忙又回头去看来时的路。   荒坟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阻隔来路的溪流。   是什么幻术么?   还是我们从迷雾中,不知不觉就走入了另一个地方呢?   乌晶晶轻轻眨了下眼,听见那长角的妖怪问:“苗宗主不是说带了人质来?人质呢?”   他的目光在中年男子身上流连了一下:“你把人质都打成这样了?”   苗枫于木着脸指了指乌晶晶:“她才是。”   长角妖怪面色不豫:“我观她身后有长尾,可是你从外面捡到的小妖怪?你怎能拿着一只小妖怪,指她为人质呢?莫不是故意拿我妖族当消遣?还是有意践踏我妖族的脸面?”   苗枫于:“……”   怎么说呢?   说我也是刚才才发现这不是个人,是只妖的吗?   苗枫于压了压心头的不快,道:“此事复杂,你只须知晓,她是伏羲宗那隋离道君的道侣就是了。”   长角妖怪听完就更不信了。   他指着自己问:“我长得像猪吗?你以为这样好糊弄?”   “我已到了妖族的地界,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若心思有异,岂不是要遭你们围困?先带我们去见妖王,此事我自会向他阐述清楚。”苗枫于冷声道。   长角妖怪这才一甩袖,领路走在了前面。   等走了会儿,他蓦地又想起来什么,回头冲乌晶晶道:“你与我走在一处。”   乌晶晶点点头跟了上去,倒也不怕。   “你是什么妖怪?你不是出生在族里的,你身上没有族中的气味,我也不曾见过你。”长角妖怪问她,态度倒是分外亲和。   乌晶晶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是狐狸。”   长角妖怪闻声转头扫了一眼她的尾巴:“雪狐一脉?”   乌晶晶有些茫然:“我也不知。”   长角妖怪闻声,面色更缓和了些:“我瞧你年纪不大,可有父母亲人?”   乌晶晶目光一动,还是摇了头,道:“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   “他们都死了?”   “不是……是我从来没见过。”她顿了下,道:“我睁开眼,就没瞧见过自己的父母。”   长角妖怪失声笑道:“想是你那时年纪小,不记得了吧。”   “不是的。”乌晶晶否认了他的话,“我记得。从我出生到现在的所有人和事,我都记得。”   长角妖怪面色一肃道:“出生便能记事?那你父母倒有些来头。不对啊……你出生时若能记事,那至少该见过你的母亲啊?她生下你,你怎么会见不到她?”   乌晶晶:?   乌晶晶:“我从蛋里出来的呀。”   长角妖怪震惊了:“狐狸怎么能从蛋里出来?”   乌晶晶也很震惊。   她茫然无措地小声问:“狐狸……不能从蛋里出来吗?”   长角妖怪自己也不大懂胎生卵生的区别,只知道他没见过狐狸从蛋里出来。他一时语塞,道:“若你留在妖族,下回我带你去见母狐狸生小狐狸,你便知晓了。”   乌晶晶轻轻应了声:“啊。”   然后便不大想说话了。   我真的不是狐狸吗?那我是什么?   乌晶晶垂眸攥紧了手指,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翻来覆去的滚,滚得她有些难受。   长角妖怪引着他们来到了山顶的大殿。   妖王今年已有八百岁了,他身形魁梧,坐在那里仿佛一座小山。垂下头来,眼中精光闪烁,颇具威严。   “你是说,隋离的道侣,是一只妖怪?”   苗枫于依旧满脸写着麻木:“不错。”   妖王一样不信。   他看向了一旁的乌晶晶:“你身上为何没有妖气?”   乌晶晶这才摘下了腰间的灵玉,登时妖气便冲了出来。   “是只小妖。”妖王低声道。   他思虑片刻,便让人先带他们下去歇息了。   乌晶晶轻声问长角妖怪:“妖王是什么妖怪呀?”   “是老虎。”   “难怪那样威武……那你又是什么?”   “羚羊。”   是乌晶晶不曾听过也不曾见过的物种。   她忍不住小声道:“我可以摸摸你的角吗?你的角……我以前还没有见过,生得很是漂亮。”   长角妖怪一愣,登时从耳朵根红到了脖子根。   他身形本就格外的高,听了乌晶晶的话后,便在她跟前弯下了腰,低下了头。   一只小妖怪而已,叫她摸摸也无妨。他心道。   苗枫于在后头,眼看着乌晶晶摸了摸人家的角:“……”   这小丫头真是太了不得了,三言两语哄得人心花路放……难怪追在她身后的男子都那样多……   他可不愿见到乌晶晶与妖族的人这样要好。   不过要从中破坏倒也并不难……   苗枫于出声道:“乌姑娘是狐狸?说来妖族数万年前,那时还是上古时代,他们的王是大妖容夷。容夷是雪狐与赤狐两脉杂-交而生,不似别的狐狸那样,若是血脉杂交便成废物。他却是个难得的天才,恰巧完美袭承了两族的能力。一个是风雪之术,一个是无边炽火。他成为名镇一方的大妖时,才不过三百来岁……”   那厢长角妖怪的脸色有些不快了,只是苗枫于到底是妖族贵客,妖王都交代了要好好招待,他才没有发作。   苗枫于权当没看见他的脸色,又往下道:“他为人狂傲不羁,出手狠辣,四百来岁便将妖族一统。他做了妖王后,狐族在妖族之中的地位便前所未有的高。只可惜好景不长……人类修士得了上天的指引,将妖王围剿于他的洞府外。此后天上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将人界化分作几大洲。狐族从此也没了消息。我听闻妖王临死前,曾亲手选定狐族族长,也不知是不是希望将来由此人来继承王位……”   “早无音讯的人,苗宗主何必提起?”长角妖怪沉声道。   苗枫于笑道:“我也是为妖族忧心,虽说妖王选定的那位族长已失踪多年,谁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妖族动荡数年后,也终于有了今日的妖王主持大局。但若是,这狐族族长将来有一日回来了呢……”   “若回来自然是好事。”长角妖怪硬邦邦地道。   他步子一顿,指着不远处的宅子道:“苗宗主便住在此地吧。”   苗枫于:“那她……”   “妖怪自有妖怪的住处。”长角妖怪说罢,便领着乌晶晶往下走了。   苗枫于冷笑一声。   他就不信,他这一番话戳不中妖王的痛处。   数万年前,狐族独大。   如今的妖王想必也是经历了不少的磨难痛苦,才换来了今日的位置。他做久了妖王,又怎么愿意将手中的权势地位相让呢?   要说最忌惮狐族的,便是如今这位妖王了。   幸好……   这位乌姑娘偏偏就是一只狐狸。   苗枫于这才觉得胸中那口恶气吐了吐。   找吧找吧,别说伏羲宗寻不到这里了,就算是寻来了,隋离的老婆也挨欺负挨够了!   妖族总有收拾妖怪的法子,也不必他再去头疼忌惮她手中的古剑。   这头的长角妖怪想了想,他觉得乌晶晶不是狐狸,不必忌惮防备。   “你怕什么妖怪?”长角妖怪问她。   乌晶晶想了想:“没有怕的……吧。”   “蜘蛛?鹰?不怕?”   乌晶晶:“不怕。”   “那你喜欢什么妖怪?”   那头迎面走来一只豹子精。   他身形挺拔健硕,面上还留有豹子的纹路,一双黄色的瞳孔透出兽类的冰冷。   乌晶晶便指了指他:“这样的吧。”   长角妖怪惊讶地看了看她。   她瞧着娇娇俏俏的,就算不是狐狸,原型应当也是温顺的兽类。却原来喜欢这样威武凶恶的妖怪吗?   长角妖怪道:“那你便住这里吧。”   眼前的屋子似是用竹条混着泥铸成,上头还盖着茅草。实在与乌晶晶这些日子住的地方相去甚远。   但乌晶晶也是吃过苦的小妖怪,并不怎么挑剔,点点头便进去了。   这天晚上,苗枫于就知道乌晶晶被安置在一个什么样的住所了。   前头住的是狮子,左边住的是豹子,右边住的是老虎,后面住的是狼。   四方猛兽夹击了属于是。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吓哭。   想到这里,苗枫于忍不住开怀地笑出了声。   而这时妖族中人也知晓,有人从外头捡了只小妖怪回来。   “那小妖怪就住在狼擎、白刃他们旁边。”   “胆敢住在那里?莫不是只黑熊?”   乌晶晶的邻居们也差不多这样以为。   原型是一只巨大白虎的白刃推门出去,转到了乌晶晶的小院儿,就听见一道细弱的声音问:“有人吗?啊不,有妖吗?”   他再往前走了走,便见一绿衣少女坐在了门槛上,怀里扣着一只碗,神色恹恹。   那少女生得极美。   冰肌玉骨,花颜月貌。   少女听见了他的动静,抬眸朝他看了过来,眼底光华湛湛。   他一下便仿佛被钉住了。   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黑熊……   白刃呼吸滞了滞,见那少女歪头问道:“你是什么妖怪啊?”   “老虎。”   “噢。”少女也不问他叫什么,只道:“你们都吃这个么?”   白刃低头去瞧,便见碗里装着果子和蔬菜。   白刃道:“当然不是。”这些玩意儿,他最讨厌吃了。   少女叹气道:“那怎么不拿肉给我吃呢?”   白刃想也不想便道:“我去给你拿。”   少女点点头:“好哦,我在这里等你。”   白刃转过身,心跳怦怦。   好、好可爱的熊。   白刃转身往外走,迎面撞上了狼擎。   狼擎如其名,他是一头狼,并且还是狼王的儿子。他见白刃出来,怔了片刻,忙拦住他冷声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先切磋了你再走。”   白刃却不欲与他多说,飞快地道:“我要去寻肉。”   狼擎也不问他为何要寻肉,当即与他一块儿钻入了林子间,捉了那未开灵智的野猪来。   就在乌晶晶苦苦等肉的时候,一只巨大的白虎迈了进来,幸而这里的院门都做得宽阔,才不至于被他挤坏了去。   一头野猪就这样被他甩在了乌晶晶跟前。   后头还跟了一只巨大的,通体灰色的狼。   那野猪在地上拱了两下,脖颈处流下的鲜血很快便填出了一个小水洼。   乌晶晶:?   白虎舔了舔胡子上的血,绕着她走了半圈儿,然后才变回了人形。   “吃吧。”白刃道。   乌晶晶:???   乌晶晶轻声道:“我不吃生肉。”   狼擎也知道来了只新的小妖怪,他化回人形,盯着乌晶晶皱眉道:“她是什么妖怪?怎的这样挑剔?”   白刃道:“小黑熊……吧。”他顿了下道:“若非是与咱们一样的猛兽,又怎么敢住在这里呢?”   哪怕是妖,他们骨子也遵循着兽类的天性。   遇见猛兽,那些小动物自然会觉得害怕,难以安眠。若恰好对方还是自己的天敌,那就更要命了。   白刃坚定不移地相信着,眼前娇滴滴的少女就是一头与他们一样的猛兽。   乌晶晶也不知他们在嘀嘀咕咕什么,她确是有些饿了,舔了舔唇道:“有柴火吗?我可以自己架起来烤一烤。”   白刃当即道:“我去找。”   狼擎则木着脸到了乌晶晶跟前,他垂首嗅了嗅她身上的气味。却什么也没嗅出来,只觉得有点若有似无的香气勾动着鼻尖。   “你多少岁了?”狼擎冷声问。   乌晶晶盯着那头野猪,头也不抬地道:“刚成年了。”   才刚成年?   好小!   狼擎眸光抖了抖:“你怎么不吃生肉?”   乌晶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从小吃的就是熟肉呀。”   狼擎心道,那肯定也不知晓怎么用牙齿,将野猪的肉一口一口撕下来了……   自上古时妖族人族大战后,妖族式微,躲入了此处秘境。   此后妖族但凡有出生的小妖怪,都多是接受一族共同来抚养,这样才能尽可能地保证有更多的小妖怪活下来。这一点深入了每一个妖族中人的心。   但是吧,像是老虎、狼、狮子这样的猛兽,他们向来不参与这个共同抚育的过程。也就养一养小老虎小狼崽小狮子就得了。   ……因为他们很容易把小妖怪吓死。   狼族已经几百年没有过小狼崽了。   狼擎的年纪也不大,这还是他头一回去照顾别的小妖怪。   狼擎脑中念头闪过,而后又变作了原形,缓缓走到了野猪跟前,然后张嘴撕咬下了一块肉。   狼的咬合力是极为可怕的,一口下去,都能将人骨咬碎。   他将撕下来的肉,甩到了乌晶晶的面前。   乌晶晶:?   乌晶晶:“给我的?”   狼擎点了下脑袋。   他的眼眸是冰蓝色的,瞳间一点黑,传递着冰冷的色彩,看上去有些可怖。   狼擎转过头还要再撕咬。   乌晶晶赶紧冲上去按住了狼脑袋:“不要了,不要了。”   狼擎:?   狼擎:“为何不要?”   乌晶晶舔了下唇,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道:“我不想吃别人的口水呀。”   狼擎僵在了那里。   等白刃回来的时候,狼擎又变回人形了,他孤独而挺拔地坐在一角,也和白刃刚刚差不多,从耳根红到了脖子根。   不多时,院子里就架起了柴火。   白刃和狼擎举起了那只野猪,在火上人工翻烤。   乌晶晶暗暗嘀咕。   妖族的人,还怪热情的。   她盯着他们身上沾的血看了会儿,一点也没有去舔舐的欲-望。   为什么只有隋离的血是香的呢?   乌晶晶撑着下巴。   她好像又有一点点想隋离了。   “就是这里。”隋离驻足在荒坟前。   众弟子茫然四顾:“这里……只有坟地啊……不见半个人影。”   还是大长老见多识广,他道:“恐怕是有什么特殊之法,蒙蔽了我们的双眼。又或是有幻境在前,阻了我们的去路。”   隋离蓦地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物。   “大师哥可有什么发现?”伏羲宗弟子问。   隋离屈起手指,飞快地将他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藏入了袖间。   他道:“往前走。”   他捡起来的是一小撮白色的毛,半截埋入了土里,似是怕被风刮走。这与先前小妖怪黏在他身上的毛一致。   这是她留给他的。   她为什么变回了原形?   隋离想,恐怕不能带着伏羲宗的人一同去寻她了。   隋离道:“就在此地歇一日吧。”   众人闻声点头。   歇一歇也好。   这方圆数十里都没有一个小镇,他们也只有就近选一处山洞歇下。   伏羲宗中虽然富贵,但他们也并非是吃不了苦的人。   没有一人对此有怨言。   入夜后。   阳九从打坐中醒来,他睁开眼,脑中还有些混沌。就在他准备继续闭眼打坐时,他蓦地一顿……   少了一个人?!   “大师哥呢?”   这厢隋离已然置身于一片山青水绿间。   他回头望来时路,只剩一条溪流。   而抬眼望去,便见到了高高的一面山崖之上,安置着无数的屋宅。   隋离没有急着往前走。   他垂眸看了一眼石碑……妖族之地。   此地,难闯。 第43章 他们都是猛兽   妖族竟然栖息在这里吗?若此地便是妖族隐匿之所, 他便等同于摸入了人家的老巢。   妖族蛰伏数年,直到最近才在外横行。可见到了今日,他们已经积蓄起了足够的力量, 只等待一朝爆发。   隋离闯入这里, 若是一旦被发现, 可想而知等着他的, 将会是一场如何激烈的围剿。   但隋离面色仍不改。   他先抬手掐了个隐匿的法诀,而后取出了他储物袋中收集的,小妖怪身上掉下来的猫毛。   小妖怪掉毛掉得厉害, 不知不觉都搓成了一个毛绒绒的球。   他将那颗球牢牢攥在了掌心,借上面的气息开始确定乌晶晶的方位。   这个过程差不多花耗了大半个时辰。   隋离骤然抬头,定睛望了望山崖。   然后他隐入了丛林间……   ……   野猪肉不曾骟过,其实吃起来不如饲养的猪香。不过到底也是肉。   乌晶晶取出储物袋中的香料撒上去, 混着一点油脂,和外层烤得酥了的皮, 填填肚子是没问题的。   她露出了自己的小尖牙,一口咬下去。   酥皮发出了轻轻的脆响。   对面的狼和虎,不自觉地分泌出了点口水。   他们为了保持骨子里的野性, 其实是吃生肉比较多。当然更重要的是,妖族之中哪里来的那些香料?只能水煮一煮。煮出来也着实不大好吃, 还不如生吃香呢。   “这些撒上去的, 都是什么?”白刃憋不住出声问。   乌晶晶道:“镇上买的, 香叶啊、桂皮啊、陈皮啊……”   他们一个也没听过。   但听着应当就是很香的东西。   他们且忍住了分吃一口的欲-望。   她还小, 一顿一头野猪都不一定够吃的。   他们一口气吃两头还不够呢!   这边乌晶晶摸了摸储物袋,又有点想隋离了。唔, 还有三长老。三长老对她也很好的。   她问:“有帕子吗?”   白刃:“帕子?”   乌晶晶抬起手:“唔我擦擦手。”   她有点舍不得拿隋离先前送她的丝带擦手。   白刃忙往前拱了拱:“我帮你舔干净?”   乌晶晶:?   乌晶晶:“不行。”   小妖怪虽然不知羞耻, 但也还是晓得, 成了婚就不能这样随便同人亲密了。   白刃大为失落,只好变作人形,把自己的衣袍往她跟前递了递:“你擦吧。”   妖族的人好生狂放不羁哦。   乌晶晶悄悄感叹着,然后伸出手去,用他的衣袍擦了擦手上的油渍。   她轻声道:“我吃饱啦,你们要吃吗?”   白刃不相信:“怎么会这就吃饱了?你不要客气。”   猛兽一顿可以吃三只羊!   “不是客气,是真的吃不下啦。”乌晶晶拍了下自己的肚皮,“你们吃吧,烤熟了不吃掉会坏的,那就太浪费了。”   说完,她才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屁股后面一直压住的大尾巴,这才“咻”地一下支棱了起来。   雪白,蓬松,且大只,尾巴尖甚至都超过了她的头顶。   白刃和狼擎的呼吸一窒。   不是熊。   更不是小黑熊。   狼擎木着脸,睁眼说瞎话:“没准儿是狼,白狼。”   好漂亮的大尾巴!   白刃吸了口气。   好可爱的尾巴!   乌晶晶这才听见了他们在说什么。   “我是狐狸。”乌晶晶说完,顿了下,眉间染上了几点落寞,她的眉眼顿时看上去更有种惹人怜而不自觉的娇意。   乌晶晶:“算了,好像也不是狐狸。”   “你身上没有狐狸的味道。”白刃斩钉截铁地道。   她就算不是小黑熊,那也一定是与他们一样的猛兽!白刃坚持地想道。   乌晶晶不想多谈她是不是狐狸的问题。   她走到了院子前,蹲下身。   那里有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从竹筒里缓缓流过,一路向下。   乌晶晶将手伸过去,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然后和他们道了谢,才转身进屋子歇息去了。   白刃和狼擎在外头分吃完了野猪,把骨头都全嚼碎吞肚子里了。就这样都还有点意犹未尽。   “她真可爱。”   “还不怕我们。”   “她好小,一只小妖怪独自睡在屋子里,夜晚会不会哭着想阿娘?”   一头狼和一只白虎凑在一处聊了几句,然后收拾了柴火,才从院子里悄悄出去了。   第二日。   乌晶晶睡了一觉起来,一边思考着早上能吃到什么,要是还是烤野猪肉有点太腻了……   她一边推开了门。   嗯?   白的、灰的、橘的、黑的。   四颗巨大的脑袋,几乎把她门外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乌晶晶“啪”地一下关上了门。   门外趴着的狮虎狼豹八只眼珠子对视了一眼。   豹子道:“她很怕我们,你撒谎。”   白虎不满:“不是,你再看看,她只是年纪小早上没睡醒,不高兴呢。”   白刃话音落下的时候,乌晶晶又打开了门。   哦……原来她真的没有看错,也不是幻觉啊……乌晶晶轻轻地眨了下眼。   发丝间藏着的耳朵尖也轻轻抖了下。   然后面前的几只猛兽也跟着抖了抖耳朵。   “她看起来确实好小。”   “她成年了吗?”   “她是不是熊?”   猛兽们悄悄地传音交流着。   乌晶晶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豹子,四肢劲瘦有力。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狮子,它比上回那头紫睛火狮还要大出许多,长长的鬃毛围了一圈儿,模样威严可怖。   他们怎么会都趴在她的门口呢?   要吃她吗?   可是也不像啊。   乌晶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好开口道:“我饿了,我要去洗把脸。”   白刃当即抬起了大脑袋,给她挪出了一点位置。   狼擎第二个挪开。   乌晶晶这才得以跨出了这道门。   她一边扎长发,一边往外走。   白刃问:“你去哪里洗脸?”   乌晶晶道:“用山上流下来的水啊。”   豹子却突地窜到了她的身边,豹子同样很大只,惊了乌晶晶一跳。   他低头拱了下乌晶晶的小腿。   然后咬住乌晶晶的裙摆,就将她甩到了背上去,还不等乌晶晶反应过来呢,他便驮着乌晶晶一路狂奔回了他的屋子。   乌晶晶:?   其他三只猛兽:?!   他们连忙跟在了后面:“黑翎,你干什么?你要带她到哪里去?”   豹子是一头黑豹。   名字叫黑翎。   他驮着乌晶晶一路进了门,然后在一只木架子前停住了。   乌晶晶垂眸一看。   木架子里放了一只铜盆,铜盆里盛的是水。   豹子昂头一吐。   吐出了一口火,给铜盆加了个热。   “洗吧。”豹子道。   山上流下来的水很冷很冷,他见过一只小花枝鼠,想去洗澡,跳进去就死了。   她太小了。   也很容易死的。   乌晶晶茫然地将手探进去,鞠了一捧水泼在脸上。   水是温热的。   她如此反复几次,便洗好了。   然后豹子又驮着她走向了另一边的架子。   架子上挂着一张好长好长的花豹皮毛,摸上去暖茸茸的。   “擦脸。”豹子又道。   乌晶晶有点茫然。   豹子还能扒豹子的皮来擦脸吗?   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道:“这样就好了。”   豹子驮着她出去,就要带她去山林里现抓现开餐。   幸而此时白刃与狼擎赶到,拦住了他。他们似是识破了他的想法,忙道:“她不吃生肉。”   豹子听到这句话,似是大受打击,脑袋歪了歪,这才慢慢塌下脊背,将乌晶晶从背上放了下去。   而此时住在下头的妖怪们,正在议论:“方才地动山摇的,好吓人。”   “想必又是白刃他们几个在切磋打斗吧……”   妖怪们闻声,心悸地摇了摇头。   只见这里聚居的净是些牛、羊、马。   再往下还有鱼、狗……   他们见了白刃等人,一向是很敬畏,也很害怕的。   “也不知那新来的小妖怪何时到下头来住。”有妖怪低声道。   这厢乌晶晶很快被投喂了山鸡肉,又被投喂了葡萄和梨子,还有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   她吃不掉的,猛兽们倒也不嫌弃,啊呜一口就给吞没了。   “你一会儿要去见我父亲吗?”白刃问她。   “你父亲?”   “就是妖王。”狼擎补充道。   乌晶晶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用的。”   妖王没有唤她去,那自然就是不用了。   白刃高兴地道:“那你来我背上。”   乌晶晶:?   狮子的大脑袋往前一拱,挤开了白刃,他开口,声音轰隆隆的,好似打雷了一般。   “我驮着你。”狮子道。   豹子不高兴地道:“我方才驮过了,我有经验。”   然后他们就吵了起来。   狼擎:“……”   好像狼没法驮人。   他失去了话语权,孤独冷酷地坐在了那里。   他们吵了一通,最终决定由白刃获得这个驮小妖怪的权利。   因为白刃他爹是妖王。   “族里的幼崽是怎么玩儿的?”白刃问。   “狼擎你见过吗?”黑翎出声。   “不知道。”狼擎冷漠。   狮子发言:“她一定会爱上玩儿球的。”   狼擎冷漠反驳:“那是狮子才喜欢。”   白刃:“没有,老虎也很喜欢。”   黑翎:“豹子也还可以。”   狼擎再次失去了发言权,冷冷在心底骂了声草。   然后黑翎去偷了隔壁花豹的球。   那颗球也是竹子编成的。   没有隋离给她编的那颗球好……乌晶晶一怔,趴在老虎背上掐了掐手指,她又有一点点想隋离了。   黑翎叼着球飞了出去。   狮子再一爪子拍到乌晶晶这边来。   乌晶晶本来有一点点的难过,但是抵不住骨子里的天性,想也不想就伸爪子去扑球了,巨大的尾巴跟着往上翘了翘。   几只猛兽顿时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就说她会喜欢吧!她果然和他们一样!   都是猛兽!   但她是最可爱的猛兽!   白刃驮着她好一顿闪转腾挪。   一颗球就这样不停飞来飞去。   从来没有带过崽的猛兽们,把对带崽的所有幻想,一股脑儿全倾倒在乌晶晶的身上了。   只有隔壁回到家的花豹:? 第44章 她咬了下隋离   如此玩了差不多两个时辰, 乌晶晶也有些累了。   她从白虎的背上下来,伸出手刨着球转了几圈儿,然后就懒得动了。   住在下面的妖怪们也终于出了一口气。   好家伙, 可算没再地动山摇了。   今儿也不知怎么回事, 按往日切磋的量那都该打过七八轮了……   但这口气还没松完, 他们就听见了几声豹子的吼叫。   “这又是怎么了?”   “花知秋的球丢了, 找球呢。”   花知秋也就是狮子隔壁的花豹的名字。   这边花豹在找球。   那边苗枫于和妖王坐在一处进行着密谈。   苗枫于出声道:“我记得从几个月前,妖族就派出了人,借论剑大会之际潜入正派修士之中。不知可有结果了?”   “死了几个, 但无妨。”妖王一顿,话音一转,“苗宗主见过魔使了?”   苗枫于:“嗯。”   妖王又问:“那可见过魔尊了?”   苗枫于摇头道:“这魔使跋扈得很,又哪里能轻易见到魔尊?”   二人又低低地交谈了几句, 妖王待苗枫于倒是分外客气,之后便让身边的人送他出去了。   妖王身边的人似是还怕苗枫于住不惯, 又问他昨夜歇得如何,可适应,此地灵气恐有些稀薄, 不及外头云云……   苗枫于听到此处,一下便想起了乌晶晶。   他不由出声问:“昨日我带来的那小妖怪在何处?”   “苗宗主要去见她?”那人一顿, 先问道:“苗宗主可会惧怕狼狮虎豹?”   苗枫于嘴角一勾:“我自是不怕的。”   但那小妖怪怕不怕就不好说了。   没准儿一会儿他去了, 那小妖怪便流着泪哇哇大哭冲他求饶了。   那人点了点头, 这才带着苗枫于往下走。   住在那处的还有妖王之子, 每日里总要恢复原形四下走动,模样威严可怖。妖族中有些族人见了都要觉得怕。万一和这苗宗主起了冲突, 这苗宗主都寻不到地儿说理去。总不能找人亲爹告状吧?   “今日恐怕不大妙啊……”   他们方才走下去, 走在苗枫于身边的人就咽了下口水。   “怎么不妙了?”苗枫于问。   “今日不知怎么回事……怎么都变作原形了?”这人顿了下, 忙又道,“苗宗主有所不知,因种族太多,总难免有些妖怪是其他妖怪的天敌。于是族内食肉的和食草的都是分开居住的。苗宗主瞧见这一圈儿了吗?住的全是食肉的……”   苗枫于往前走了两步。   一颗巨大的狮子脑袋从院门处探了出来,喉中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如同打雷一般的声音。   苗枫于到底还是与妖族打的交道少了,他饶是一邪宗的头头,此时都被惊得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那狮子脑袋有多大呢?   张开嘴,一口能把他头咬掉的那种。   那小丫头不会被咬死吧?不,妖族中人应当是不会对自己人下手的。   怕只怕,她被生生吓死。   苗枫于这才整了整脸色:“赶紧进去瞧瞧,这个乌姑娘可重要得紧。”   谁知道他旁边的人却是低下头,好声好气地与那狮子道:“今日狮禹大人怎么守在此处?”   狮禹是狮子的名字。   他庞大的身躯堵住了整个院门,尾巴甩了甩,道:“与你何干?”   这人也不生气。   只因与妖王之子聚居在一块儿的猛兽们,他们的种族都是妖王的最大助力。可以说,妖王能力排众议,消除当年狐族的威望、影响,一举坐到王座之上,他们贡献了极大的功劳。   如他跟前的狮禹,便是狮王之子。那就更不能轻易得罪了。   “我们只是想进去见一见那位姑娘。”这人忙指了指身旁的苗枫于,道:“那位乌姑娘是这位苗宗主从外头带进来的。”   狮禹:“哦。”   狮禹这才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之后,那身形便更见威武了,足有两个苗枫于那么高。   “原来她姓乌。”狮禹道。   苗枫于听到这句话,觉得语气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   他快步进门,然后在院子里见到了一头黑豹和一头花豹在打架,视线再一转,屋门口还堵着身形庞大的白虎。   “骨碌碌”,门内滚了个圆乎乎的东西出来。   那花豹见状,便立时扑了上去。   苗枫于眼皮重重一跳,心道那总不会是那小丫头的脑袋吧?   他垂眸望去,以为会见到血淋淋的一幕,谁晓得只是……一颗球?一颗竹子编的球?那这些大妖怪还为抢这东西大打出手?   苗枫于正迷惑间,就听见里头传出了一道又脆又甜的声音:“我实在有些累了,不玩了,你们莫再把球扔给我了……”   话音落下,乌晶晶也出现在了白虎的身后,因为白虎的身形太过庞大的缘故,她只堪堪露出了一对毛绒绒的耳朵。   “有人来了么?”乌晶晶一边疑惑出声,一边抬手拍了拍大白虎。   他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   白刃这才挪了挪庞大的身躯,露出了身后的少女。   今日她又换了一身衣裳,碧落色的衣裙,腰间玉色流苏垂落,更衬得她肌肤晶莹,眉眼如画。   尤其与体型如此庞大的猛兽挨在一处,便更显纤弱。抬眸望去时,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的美丽。   苗枫于和他身旁的人都一下顿住了脚步。   “哦,是你啊。”乌晶晶歪了歪头,将苗枫于的模样收入了眼中。   苗枫于:“……”   少女面带绯色,神情一派自然放松,何曾有一点的畏惧焦灼?   乌晶晶低头问白刃:“那个白脸的旁边站着的是谁呀?”   白刃趴在她的脚边,嗓音沉沉地开口:“是我父亲的军师。”   苗枫于听到这里,终于知道刚才心生的异样从何而来了。   看上去她不仅没有被吓死,甚至好像还与妖族之中的猛兽都混作一处了。这白虎又道“我父亲”,难道他还是妖王之子?难怪身旁的人半点脾气也无。   苗枫于这会儿喉头已经有些发哽了。   一小小妖怪,在他冲霄宗中轻易奈何不得她,在正道修士之间还能与隋离结为道侣,眼下回了妖族,竟也过得分外闲适。   这一路上……白绑架了?!   此时苗枫于又听得乌晶晶问:“那他是什么?”   白刃还认认真真地答了:“是猎隼。”   乌晶晶:“噢。”   她没见过猎隼,但是听小镇上的人说过,说是京城的皇家猎场里就养着猎隼,十分珍贵,也十分威武。   乌晶晶道:“那一定很厉害了。”   常人听了夸赞,自然都是心下欢喜的。苗枫于身旁的人闻声,便也露出了点笑容。   只有白刃道:“一般般罢。”   那人忙笑道丽嘉:“自然不及您。”   白刃缓缓起了身,看向苗枫于道:“你来寻她,是有什么事么?”白刃这话一出,一时间其他的狮子、豹子、狼,也全都转头扫了过来。   无数视线落在苗枫于的身上,饶是他再厉害,在那一瞬间,也有种人类对于猛兽的本能的胆寒。   苗枫于只好道:“我放心不下,来看一看她……”   这个放心不下,可以是担忧她的安危,也可以是怕她跑了。   白刃等人倒没听出来个中含义,只硬邦邦地道:“她很好。”   他们悄然地打量着苗枫于。   一个人类。   他们心道。   怎么能养好妖怪呢?   苗枫于的嘲笑落了空,而眼下妖族中人又似是万分维护乌晶晶的模样,他自然不好再多说,便只不阴不阳地笑了下,道:“不知隋离道君见到乌姑娘在此地乐不思蜀的模样,是否会伤心呢?”   乌晶晶抿了下唇,小声道:“也没有乐不思蜀啦。”   她还是很想隋离的。   苗枫于:“……”   他还当她听了会伤心羞愧呢。罢了。苗枫于恶狠狠地想。这小丫头也不知晓怎么养成的这般性子,拿来对付寻常人的法子,在她身上好像一样也行不通了。   苗枫于转过身,拂袖而去。   后头乌晶晶还好奇着呢,忍不住眼巴巴地问:“猎隼原形是什么模样的呀?我能瞧瞧么?我还不曾见过呢。”   猎隼环视一圈儿。   发现院子里的猛兽们都盯着他。   他自然不好再说出推拒的话,于是当即化作原形,展翅而飞,张开的羽翼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   乌晶晶抬起头,情不自禁地道:“他捉野鸡一定很厉害吧?”   还没走远的苗枫于:“……”   于猛兽猛禽来说,肯定他们的狩猎能力,其实都是一种莫大的夸奖。   猎隼闻声,都挥动翅膀,一个回旋,又朝乌晶晶俯冲了回来,然后被白刃、狮禹两个身形最庞大的,一扑而上按住了。   白刃:“那便抓野鸡去吧。”   狮禹点头:“正好她好像饿了。”   苗枫于:???   苗枫于在墙外驻足,不死心地守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就目睹了乌晶晶是怎么吃掉一只烤熟的野鸡的全过程。   连擦手都是在白刃的衣摆上擦的。   苗枫于再也看不下去,狠狠地甩袖转头离开。   乌晶晶吃饱喝足便有些困了。   她用无相子送给她的白玉净瓶,盛了些山泉水,然后再倒出来,就变作了灵泉。   乌晶晶也不吝啬,将灵泉分了些给大妖怪们。   而后自己咕咚咕咚干掉一碗,就回屋子睡觉去了。   那头花豹因为找着自己的球了,就回去了,全然不知自己错失了一次分灵泉的机会。   只剩下白虎黑豹灰狼和大狮子还趴在院子里。   他们硕大的脑袋挨在一处,蒲扇般的爪子按着碗沿,低声道:“她真好。”   “这个水闻起来很香。”   “可是她的胃口不太好,居然只吃了一只鸡。她是不是病了?”   “她那么小,生病会死的……”   猛兽们相顾无言,发愁了起来。   另一厢的隋离,花了一日一夜的功夫,大致摸清楚了此地有哪些阵法,由哪些种族构成。   而后他便守株待兔了起来。   终于叫他寻着机会,见着了一头身形足有两个人高的黑熊。   兴许是因此地在秘境之中,外有幻境作遮挡,数年都没有过外人。这里的大小妖怪,走着走着,便要从人形变作原形。   这头黑熊也是如此。   隋离从树后缓缓走了出去。   黑熊乍见他一愣,忙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只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不等黑熊有所反应,隋离抬手打了个定身咒,而后是困兽索。   黑熊张嘴欲咆哮,又被禁了声。   隋离一闪身便到了黑熊跟前。   他只消轻轻动一下手,便能将之轰成粉碎……   但隋离到底还是没有下杀手。   他从储物袋取出一物,塞入了黑熊怀中。   此物嗅之,可生梦境。   一炷香后。   隋离又从林中走了出来,他身上的衣衫换了,由那身浸透了的血衣,换作了一身黑衣。他的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黑熊精的气息,腰间也挂了妖族的令牌。   如此一番打扮后,他便堂而皇之地沿着小径一路往上。   而在他的身后,那原地倒下开始做黄粱美梦的黑熊,一身的毛都被薅光了……   此时夜深,隋离一佚䅿路上也没遇见什么人。更不提他身上带着黑熊的气息,那些惧怕黑熊的见了,早识趣地躲得远远的,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敢。   隋离就这样一路寻到了乌晶晶的院子外。   他抬眼一扫,便见无数猛兽盘踞,想是在此地看守小妖怪。   隋离心下生出一丝冷意,但也没有托大到立时出手打死他们……   隋离绕了一圈儿,来到了一扇竹窗户外。   在武陵镇时,乌晶晶总从支起来的窗户间溜进来,钻进他的怀中。   隋离眸光轻动,往自己身上多打了两个清洁术,而后做了他这辈子头一回干的事……翻窗。   他身形轻盈地翻进了屋,一转眸便瞧见了床榻上熟睡的乌晶晶。   算来也不过小半月不曾见面,目光落上去那一刹,却仿佛已经隔了一个秋那样的久。   他拔步缓缓走到了床边。   那床榻是竹子拼起来的,底下连一层褥子也没有,更不提被子了。人界大雪虽停,但寒意仍在。哪怕知晓乌晶晶有了功德金光,并不惧寒冷,但隋离心下仍旧不轻不重地揪了下。   他收敛气息,挨着床沿坐下。   兴许是没有心罢?   哪怕是终于见到了乌晶晶,他心下也没有半分澎湃激动之情。   相反,见到那一刹,他只觉得胸中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垂下眼,目光一寸一寸地从乌晶晶面庞上梭巡而过。而后不自觉地探出手去,轻轻托住了她的侧脸。   她的侧脸挨在竹条上,都印出了浅淡的印子……   隋离晃神间,突地感觉到掌心一湿。   他定睛再看,便见他先前未曾愈合的伤口里,又渗出了些血来。   乌晶晶兴许是嗅到了气味,便抬了抬下巴,舔了舔他的掌心。   隋离觉得掌心有些痒,骨头缝儿里好像也透出了痒,有种迫切的堪堪要冲破牢笼的欲-望从血液里窜动而过。   他盯着瞧她乖巧的睡颜,瞧她舔舐时轻颤的睫毛,瞧她莹润唇间探出的一点粉舌。   隋离蓦地按住了她的舌头,并反手掐住了她的下巴,而后俯身下去,重重地吻住了她的唇。   乌晶晶喝过了灵泉,嘴里都是甜滋滋的。   兴许这样的事大都是无师自通的。   隋离眸光闪动,撬开了她的唇齿,索取走了她口中更多的甘甜。   乌晶晶这一下惊醒了过来。   她抬眸望着他。   我梦见隋离了。   我还梦见隋离亲我。   乌晶晶心跳怦怦,好想双修啊……她轻轻咬了下隋离。   隋离一僵,随即眸中颜色更深,然后将她的腰箍住了。   乌晶晶被他扣住后,不仅没有挣开,反倒还扯掉了他的腰带。   隋离额头青筋直跳,飞快地去按乌晶晶的手,却一下撞动了旁边的木头摆件,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响。   院子里的猛兽们一下支棱起了耳朵。   隋离:“……”他眸光冷酷,并不慌忙。   他用小妖怪扯下来的腰带反绑住了她的手。 第45章 你的血变苦了   只是绑住了手也仍旧不见消停。   小妖怪脱离开他的吻, 一头扎入了他的怀中,毛绒绒的脑袋还往前拱了拱。   隋离垂眸再看。   他的衣衫叫她滚得更皱巴巴,也更七零八落了。   “暖的。”乌晶晶喉中低声道。   而后她蓦地反应了过来, 嗯?好像不是梦, 是真的……隋离吗?   乌晶晶倚在隋离的怀中, 飞快地抬起了头去看他。只是因为姿势扭着的缘故, 只能望见隋离的下巴。   “夫君?”乌晶晶低低出声,然后又改了口,乖乖地唤了声:“哥哥?”   隋离这才知晓, 难怪她先前没什么声音,他还怕她出声吻住了她,而她也只乖乖地躺着任他亲。   原来只是因着她还当他是一场梦。   眼下才清醒过来呢。   乌晶晶用他教她的传音入密,低声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隋离顿了下。   不然?   隋离托着她的腰, 缓慢地抱着她坐起来。   姿势如此变换后,乌晶晶再抬起头, 她的目光和隋离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乌晶晶抿起唇角,慢慢地露出了点笑容,她悄声道:“是来找我的。”   如此自问自答。   有点……可爱。   乌晶晶紧跟着又问:“你想我么?”   隋离:。   他从未被人这样直白地问过。   这小妖怪当真是一点也不知晓羞为何物。   他只不自觉地将她的腰扣得更紧了。   乌晶晶歪过头, 蹭了蹭他的肩头:“我有几分想你。”   隋离一顿,眸中颜色登时沉了下去。他抬起另一只手, 轻轻抚了抚她的下巴。如逗猫一般。   乌晶晶接着道:“我吃肉时在想你, 我玩球时在想你, 躺在床榻上, 也在想你……”   隋离手指一顿,掐着她的下巴不自觉地也更用力了些。   大抵像是见着了极为可爱动人的玩意, 一时情难自已, 脑中情绪奔涌, 恨不能将之狠狠揉碎在怀中的感觉。   “你怎么穿着黑衣呢?”乌晶晶又问。   隋离不知该不该同她说,黑熊叫自己扒了毛和衣裳的事。她也是妖,听了也许会心下不快?   不过无须隋离开口,乌晶晶自己一人便叭叭开了。   乌晶晶轻声道:“方才睁开眼,我都不敢认,我还以为我做梦了。”她蜷起手指搭在他的肩头,隔着一层薄薄衣衫,她的指尖传递着一点温热。   她道:“黑衣好看。”   像是那些狼呀,熊啊,鹰呀,蛇呀,他们的毛大都是灰黑色的。   在乌晶晶看来,这便是最最威风的模样了。   她说罢,鼻尖抽了抽,又舔了下唇。   是血的味道没有错。   “你流血了?”   隋离这才终于寻了个说话的机会,他应声道:“嗯。只一点。”   他渡劫时,浑身都被血浸透了。   那时肢体筋骨上的疼痛达到极致后,反而麻木了。他脑中还极为清醒地想着,嗯,这样多的血,小妖怪见了会不会高兴极了?恨不能将他身上的血舔干净?   那时隋离在想这个问题。   此时他也不自觉地又一次想了起来。   隋离摊开手掌给她看。   “是不是那个魔使打伤了你?我听他们说,那个魔使分外厉害。”   隋离一笔带过道:“是受了些伤。”   乌晶晶忙盯住了他的衣领,低声问:“还有其它地方也伤着了么?”   隋离:“没有。”   乌晶晶舔了下唇道:“我瞧瞧。”   隋离:“……”   你不是想瞧瞧,是想舔一舔罢。   隋离:“当真没有别的伤痕了。”   早知如此,他应当在来这里之前,且先打个坐,能恢复一些是一些。只是到底顾不及。   还有那一丝的,连他自己也不知晓是否存在的私心。   “你胡说。”乌晶晶抱怨道,然后往前蹭了蹭,一下舔在了他的耳后。   她小声道:“这里也有伤……”   小妖怪湿漉漉的,比起舔走他的血,更像是在亲他。   隋离忙按住了她的背,他沉沉出声:“阿晶。……莫要乱动。”   他先前并不这样唤她。   他要么不叫她,要么便是喊她的全名。与旁人说起她时,也只道“乌姑娘”。   乌晶晶顿了下,也察觉到了其中不一样的地方。   不过阿俏素来都这样唤她,她便也没深想。   隋离更不会同她提起来,他听见季垣口口声声唤“阿晶”。   乌晶晶一时顿住动作,恹恹道:“苦的。”   “什么?”   乌晶晶眼底透露出三分茫然和不快,她道:“你的血怎么变苦了?”不香了。   隋离闻声,一下眉心也皱紧了,眼底冷意更甚。   变苦了?怎么会变苦?   隋离如今还能回想起来,乌晶晶头一回抱着他的手,讨好地舔他手指的模样。   那时他只觉得荒唐又好笑,小妖怪满脑子惦记着他的血。   而眼下,他的血不香了……   隋离垂下眼,掩去了眼底渐渐变得深沉灰暗起来的色彩。   他推开了乌晶晶的脑袋,沉声道:“既然变苦了,那便不要再舔了。”   乌晶晶却盯着他,面上一派天真地道:“那我换个地方试试呀。”   隋离心头浮动起的冰冷和躁郁,顿时被按了下去。   他舔了下牙,有种情绪困在胸中泄不出去的感觉。   她问他:“你的肚皮上有伤么?”   她有几分忧心地道:“我见过和我一样的小妖怪,肚皮上划出了好长好长的口子。然后就在我跟前死掉了。”   他又不是妖。   隋离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   若他腹上有伤,难道她真要俯下身去舔舐那处伤口吗?   隋离按住她背脊的手掌,蓦地热了起来。   他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背脊,用力地划弄而过。   另一只手扣住了小妖怪被绑住的手腕,向上抬去。小妖怪便以一种无法抵抗的柔软的姿态靠在他怀中了。   他觉得自己这一刻脑中涌起的念头十分可怖。   于是生生又按住了。   乌晶晶一无所知,还望着他道:“你很痛吗?”   隋离:“……?”   乌晶晶道:“你脖颈上有青筋突起来了。”   隋离:“……”   他忍无可忍,俯身咬住了乌晶晶的唇。   乌晶晶高兴坏了,连忙也咬了咬他。   又双修啦。   隋离怕自己按不住,便拉开了些许距离,谁晓得乌晶晶又连忙亲了亲他,还道:“再多几次,多几次。然后你的伤就好啦。”   她也收获了灵气。   也许还会收获小狐狸。   小妖怪眉飞色舞。   如此亲来亲去,隋离的手都按上了她的衣带。等他抽开再看——   ……小妖怪睡着了。   情难自已到极致的隋离:“……”   乌晶晶睡了一个好觉。   她没有在梦中见到隋离,但她觉得自己好似梦见了自己还在蛋中的时候,温暖舒适又放松。   她恍惚间,望见有一个少年坐在那里,满脸泪痕,一身是血,嗓音压抑而不甘:“你怎么还孵不出来?你怎么会是一块石头?你是一颗蛋!你是狐族的希望……”   乌晶晶一下惊醒了。   等睁开眼,她瞧见了隋离。   隋离俯身,轻轻亲了下她的手腕。   乌晶晶很高兴。   隋离还在!   她便禁不住蜷了蜷手指,勾了下他的衣袖。   隋离忙直起腰,正与她目光相接。   “我不该绑着你的手。”她随意扯他的衣带也就是了,绑一下,倒是留下了点红痕。   隋离一夜都没睡着,他摩挲着她的手腕,胸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没。   乌晶晶浑然不觉他的异样,娇声道:“我喜欢你这样。这样你会亲我好多次……”   隋离蜷紧了手指,喉头好一阵发紧。   她怎么能这般……可爱。   可爱得要命。   隋离怕她再说到双修上去,便转声道:“那邪宗宗主是如何带你到此地?他人又在何处?”   乌晶晶便忙将自己被绑架后发生的事,都说与隋离听了。   连季垣都提了,没有半分掩藏。   等乌晶晶说完。   隋离蓦地出声:“你说那些大妖是陪你玩?还捉吃食来给你?”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隋离知晓这小妖怪一向讨人喜欢,但她既是被那邪宗的人带来,怕只怕妖族在她身上有所图谋。   乌晶晶点头应声,道:“你饿么?我一会儿分一半给你呀。”   隋离面色一缓。   大妖捉了吃食来,小妖怪还记得分他……极好。她又忘了修士能辟谷了。   乌晶晶忧虑地道:“你身上还有伤,你一定不能露面,我怕他们发现你,再伤了你怎么办?”   隋离对她的关心极为受用,当下点了头,应声:“嗯。”他顿了下,道:“听阿晶的。”   乌晶晶顿了下。   她觉得隋离好像变得温柔了……哪怕他眉眼间还是填着冷淡之色。可是,就是觉得温柔了。   “那你等我哦。”乌晶晶说罢,转身出去了。   那些趴在院子里的猛兽们听见动静,立即挺起了身躯。   “你的屋子里有什么声音?”白刃道。   乌晶晶睁眼说瞎话:“嗯,我梳毛哪。”   白刃忙道:“不如我给你梳罢?”   乌晶晶无情地拒绝了:“不要。”她道:“我饿了,嗯,我要吃……吃羊。有羊吗?还要鸡,要熬汤喝。”   猛兽们闻声,当即便去抓羊抓鸡了。   不太插得上手的狼擎没有去山林,他款款走到了乌晶晶趴住。   那厢苗枫于又来了。   因为先前带着走过了一回,他便熟门熟路了。只是今个儿一进门,见着了乌晶晶,他便一顿,惊道:“你的嘴怎么了?”   乌晶晶:?   她忙舔了舔唇。   她的唇莹润饱满更胜先前,上面留着一点浅浅的牙印。   苗枫于气得一个倒仰,看向狼擎问道:“可是阁下干的好事?”   好有手段的小妖怪!这就把妖族的大妖也勾搭上了?   狼擎:?   苗枫于冷声嗤道:“不知隋离道君知晓了,心下如何想?”   门内的隋离:“……”   乌晶晶迷惑道:“如何想?”   苗枫于心道还装傻?   这小妖怪不愧是天生的狐狸精,面上写着天真烂漫,骨子里却会勾引人得很。   幸而还没把妖王的儿子也勾搭上。   苗枫于冷声道:“自是想你和他,背着隋离道君,做了什么样的事……”   乌晶晶心道,也没背着呀,我都和隋离说了。但她不好说给苗枫于听,免得苗枫于知晓隋离在这里。   狼擎倒是听出了苗枫于的话外之音。   他脖颈通红,心下又怒意勃发。他还不曾求偶,身旁的少女年纪尚小,恐怕也还未到发-情期。   他当即喉中发出一声怒吼,冷冷地注视住了苗枫于。   门内隋离掐了下指尖,眉眼更见冷戾。   这厢乌晶晶终于反应过来,明白了苗枫于的意思。她惊讶道:“你脑子不大聪明么?我和他是不行的。你见过这世界上有狐狼兽么?” 第46章 狐族是罪人   苗枫于:“……”   隋离:“……”   小妖怪还挺有自己的想法。   苗枫于嘴角抽了抽, 知道想要拿言语上的讽刺和攻击,是分毫伤不到她的了。   一旁的狼擎有些脸红。   她还小。   怎么能、怎么能把这样的事,想得那样长远呢?   再看向苗枫于, 狼擎的目光就变得冰冷锐利了。   异族果然可恨。   都是此人胡言乱语, 才挑起了这么一段话。   “你是妖族的客人, 我今日不动你。改日我族会向妖王进谏, 驱逐你离开此地。”狼擎冷冷道,同时又往前走了两步,借身躯挡住了乌晶晶, 俨然回护的姿态。   苗枫于在乌晶晶这里已经吃够瘪了,没成想一只小狼崽子也敢如此威胁自己?   他冷笑道:“你不动我?你倒是要先能动得了我。”   真当他渡劫期修士是大白菜啊?一掐就死!   他跑得那么快,并不是因为他怕隋离。而是怕伏羲宗。若单单只是隋离,他也不必放在眼中。   “小丫头, 你也不必高兴他们这样护着你。兴许只是妖族子嗣凋零,这才也珍惜你一分。等到妖王要取你身上的七杀剑, 届时等着你的,要么是交出剑,要么便是被活扒了皮。那日你才知晓, 我待你都算是温柔的了。”苗枫于冷笑三声,转身要走。   狼擎脸色大变。   而里屋的隋离也缓缓站起了身, 掐住了指尖, 只等捏一个手诀……   却听得乌晶晶脆声反问道:“七杀剑不是已经在苗宗主手中了吗?”   苗枫于一顿, 转过身来盯住她:“你胡说什么?”   乌晶晶那张脸生得极美, 她眼眸澄澈,说出口的话令人信服万分。   她轻声道:“苗宗主一宗之主, 好厉害的啊。”   她先前也这样说过, 那时那白眉怪人与苗枫于都心想, 这小姑娘嘴真甜,说话倒是讨喜。但眼下苗枫于不这样觉得了。   “小丫头,你这是何意?”苗枫于面色阴沉地开口。   但他的目光根本到不了乌晶晶的身上,因为都被狼擎挡下了,狼擎还更为敌视地盯住了他。   她都夸他了。   这人还这般姿态,没个好脸。   异族人,果真可恨!   乌晶晶低声道:“没什么意思呀,就是,七杀剑在你那里,我已经说过了。妖王怎么能扒我的皮呢?要扒也是扒你的。”   屋内的隋离顿住脚步,反应了过来小妖怪的意思。   他眸光闪动。   苗枫于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苗枫于迟了一步才明白过来。   是啊。   他是一宗之主,渡劫期修士。小妖怪连筑基都没有。而邪修折磨人的法子何其多?从他命人掳走乌晶晶再到今日,已经过去多久的时间了?   怎么看都像是,他早就已经从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妖怪手里,拿走了七杀剑。   现在如何是好?   再要他亲口否认方才的话,说自己其实并没有那样厉害,自己拿这个小妖怪没有办法?   邪修何等骄傲。   苗枫于死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面色铁青,盯着乌晶晶冷笑道:“好,好。瞧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只可惜,隋离一辈子也别想找到你在此地了。你放心,我不杀你。但你也就在此地待到死吧!”   这口黑锅,他只有背了!   乌晶晶低声道:“你好恶毒……”   苗枫于闻声大笑。   不错,他就是恶毒!   如今见识到了吧?   这小妖怪想要从他手里讨到好……   乌晶晶:“定是你嫉妒我有道侣。”   苗枫于笑容一僵:“我嫉妒你?”   乌晶晶点了下头,认真地道:“嗯,上回你宗门里的人说的呀,宗门上下几十人,无一人有道侣。你如今是渡劫期,想必是做了几千年的光棍,还不如我十八岁就有了道侣……”   苗枫于喉头发哽,确实被戳得有些痛。   “邪修何须道侣?”他冷笑道。   乌晶晶低声道:“是因为没有人会喜欢邪修么?就如你先前想要再收几个门人,却无一人愿修邪道……”口吻依旧有几分天真意味,似是真的好奇这个问题一般。   苗枫于被戳得更痛了:“我杀了你!”   此时其余几头猛兽也回来了,闻声当即朝他扑了上去。   一时院子里乱作了一团,狮吼声虎啸声混作一处,惊天动地。   这样的动静自然把妖族上下全惊动了。   一炷香后。   他们便都被请到了大殿之中,妖王高坐,面色不大好看。   “苗宗主为何在我妖族大打出手啊?”   苗枫于此时才觉得有一分丢人。   他往日在宗门里便是个喜怒易变的人,所以让他打死的门人,比在外头被正道弄死的还多。   他从不压抑自己的性情。   谁晓得今日在妖族,叫乌晶晶激怒成了这般模样……   那厢狼擎站出来,当即与妖王说了前因后果,连七杀剑在苗枫于的身上都没漏过。   妖王听罢,淡淡道:“我知晓了。”   他并未立即质问苗枫于,更没有以武力相逼,只是缓声道:“相传上古铸剑师兀辕铸七杀剑,是用他自己的骨头所铸……那可是地地道道的仙骨啊。”   众人都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不由一怔。   “何人不想要这样一根仙骨呢?”妖王道。   说罢,他看着乌晶晶和苗枫于的目光起了变化。   苗枫于心一沉。   他不知道!   他只知七杀剑可以驱使众剑,但凡佩剑者在它跟前都会丢了兵器。他只知七杀嗜杀,煞气极重,极难驾驭……   “今日小辈无状,苗宗主且先去好生歇息吧。只是这位乌姑娘既也是妖怪,那便是妖族一员,还请苗宗主不要同小妖计较。不然,我作为妖族之王,总是要维护族人的。苗宗主说呢?”妖王这段话一出来,便让乌晶晶在族中的身份变得理所当然,也光明正大起来了。   苗枫于能说什么?   他应声离去,等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沉声道:“再过十五天,魔使就又该莅临了。”   这话便是提醒妖王,莫要胡来了。   这厢猛兽们便也护着乌晶晶离去了。   妖王见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盯着他们的背影,微微眯了下眼。   猛兽们得了妖王的话,想着乌晶晶如今算真正是妖族的族人了,于是便要带她四下走走。   乌晶晶还惦念着屋中的隋离,生怕他被别人发现了,然后叫妖王杀了怎么办?   乌晶晶神色恹恹。   猛兽们见状,便更存了心地想哄她开心。   “你是因为没了七杀剑,所以不高兴么?”白刃问她,“不如我们去替你抢回来?”   乌晶晶摇了摇头。   “角匀长老说你还没见过小狐狸是怎么生出来的,巧了,族里有只母狐狸正要生产呢,我带你去瞧瞧?”狮禹又道。   他们这会儿是人形。   若是原形的话,只怕已经急得围着乌晶晶团团转了。   乌晶晶来了点兴致,点点头道:“好哇,不过只瞧一会儿……”   有猛兽开道,一路上几乎都不见别的妖怪。   只是远远地,有些妖怪朝他们投来了打量的目光。妖怪们也是头一回见到乌晶晶的模样,还在议论“黑熊长这样么”“会不会是别的种族”“她真的不会被吃掉吗”。   如此一路议论声中。   乌晶晶来到一处山洞前。   一眼望去,山洞黝黑不见底,洞外树木也有些枯了,一阵冷风刮过,倒叫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地,便是狐族居所。”白刃道。   狮禹变回原形,在她跟前趴了下去,似要驼她入洞。乌晶晶有些茫然,但还是坐到了狮禹的背上。   而后狮禹猛地一起跳,便跃入了洞中。   只听得洞中几声窸窣,好似有小狐狸从脚边飞快地窜走了。   入洞后,随着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乌晶晶也终于看清了洞内的模样。   地面潮湿,泥土脏污。   一股子狐狸的骚气钻入鼻间。   狮禹驮着她,倒是可以叫她免去沾上地面的污秽。   再往里去,乌晶晶才见到了几个化作人形的狐妖,他们并不似狐鸣山上的狐族那样妖娆光鲜。   与之相反,他们个个眸光暗淡、畏惧,见狮禹等人进洞,当即抱紧了什么,侧过脸去,往一旁躲了躲,口中低低唤着:“大人……”   乌晶晶再仔细看。   他们怀里抱的是没化形的小狐狸。   如此往洞中越走越深,终于见到了洞壁上挂起来的一盏铜灯。   而铜灯下,稻草铺出了一个窝,窝旁用树枝圈作围栏,围栏之内,一只火红色皮毛的母狐狸奄奄一息地蜷着。   乌晶晶很震惊。   她扭头问:“为什么狐族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啊?”   为什么?   猛兽们一顿。   他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狐族一向生活在这里。”狮禹道。   白刃以自己有限的知识补充道:“是因为他们是妖族的罪人。”   狼擎这才想起来,小妖怪好似说自己是狐狸……否则也不会说出狐狼兽了。   乌晶晶跳下去,也顾不上拎衣裙。   她趴在围栏边上,低声道:“我在这里瞧,你们出去罢。她是母狐狸,你们不能瞧的。”   猛兽们讪讪后退几步,这才一步三回头不舍地往外走了。   那母狐狸听见动静,勉强睁开了眼。   她喉中低低地道:“大人……”其实她也不知来的是谁,只是从猛兽们身上感知到了强大的威压。   乌晶晶低声问:“是你要生了么?”   母狐狸没有应声。   她瞧着像是有些恍惚了。   乌晶晶便探得更近了一些,她能嗅见母狐狸身上传来的血腥的、脏污的气味。   她喃喃道:“你流血了。”   母狐狸的皮毛是红的,方才一眼望过去才没能看出来。   “是啊,因为我要死了。”母狐狸哑声道。   乌晶晶忙取出净瓶,就取了洞壁上落下来的水,然后化作灵泉,再倒出来,给母狐狸喝了一些,又给她擦了擦尾巴。   母狐狸只觉得心头陡然清明许多,一口气吊了上来。   她喉中发出狰狞的声音,尾巴轻抖。而后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掉了出来。   乌晶晶定睛一瞧。   不是蛋。   而是一只粉色的,裹着稀稀落落的红色毛发,湿漉漉的,狐狸幼崽,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乌晶晶呆愣愣地瞧着。   啊。   原来我真的不是狐狸啊……   那母狐狸将眼睛睁得大了些。   她这才看清了乌晶晶的模样,当即气若游丝地道:“我没有见过你……但多谢你,多谢大人。请大人替我摸摸它,还活着吗?”   乌晶晶小心翼翼地屈指去碰了碰。   那么小的一团。   只有她巴掌大。   温温的,热热的。   她道:“还活着。”   母狐狸笑了:“大人是它的恩人,便请大人抱走它吧,去哪里都好,不要回这里了。”   乌晶晶脑中还恍惚着。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揣着那只小狐狸出洞了。   猛兽们瞧了一眼她怀中的小狐狸,什么也没说。   她还小。   玩一只小狐狸,也不算什么。   他们驮着她又回了住处。   见乌晶晶神色越发恹恹,似是病了,他们也不敢叫她一起玩了。目送着她进了门,白刃喃喃道:“得寻祭司来瞧瞧才是……”   狼擎欲言又止。   而这厢乌晶晶进了门,见了隋离,她才哎呀一声想起来:“我忘记带吃的回来了。”   隋离道:“无妨。”   他弯腰拾起她一角裙摆,眸光微冷,道:“怎么沾了血?你受伤了?”   乌晶晶茫然地摇了摇头,这才将怀中的小狐狸露给他看。   狐狸幼崽身上还沾着血,一瞧就是刚生出来的。   隋离只一眼,当场就失了措。小妖怪给他生崽了?   狐族亲一亲,便能生出小狐狸吗?不,生也该是生猫崽啊!   隋离脑中轰隆作响,如塑像一般被钉在了那里。 第47章 她这样可爱   隋离转瞬便又恢复了漠然。   这小东西生得皮肤红彤彤、皱巴巴, 身上还残留着血乎乎的液体,稀疏的毛发紧贴,像是只小怪物。   恐怕与乌晶晶小时候, 半分也不像。   思绪到了这里。   隋离便又禁不住想到, 乌晶晶口口声声说的, 要给他生的小狐狸该是什么模样……   隋离忙按住了思绪, 不再发散下去。   这时乌晶晶揪了揪自己的裙摆,道:“方才没注意,沾上了。并不是我的血。”   隋离面色缓和了些, 问她:“此物从哪里来的?”   乌晶晶心道怎么能叫“此物”呢?   明明是幼崽啊。   乌晶晶走到床边,席地而坐,而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狐狸幼崽放在了床上。   那点血很快便又沾在了床上。   隋离眉心突突地跳了两下,洁癖发作, 只是到底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走到乌晶晶身后,道:“地上凉。”   乌晶晶脸一垮, 道:“床上也凉。”她忙将幼崽捧起来,道:“它会冻死的。”   她低声道:“白刃他们说要带我去瞧小狐狸是怎么生的,我便去了。这里的狐族都住在洞里, 一个黑黝黝的、不见天光的洞里。我到的时候,母狐狸像是要死了一般。我将灵泉喂给她, 她才生下了它……”   乌晶晶面露一些茫然:“白刃说狐族是罪人。”   隋离皱眉。   可见此地, 除却白刃等人以外, 其余人对狐族并不友好。更甚者, 白刃等人也不知乌晶晶是狐族,这才对她多有关照。   乌晶晶低声道:“明日我还想去洞里瞧一瞧……”   隋离没有说好还是不好, 他出声问:“今日妖王见着你, 说什么了?”   “他只说了一桩事……说七杀剑是那位上古铸剑师兀辕用自己的骨头做的。七杀剑不仅是剑, 它还是一根仙骨。”乌晶晶顿了下,问道:“仙骨有什么用吗?”   “凡人替之以仙骨,便成半神之躯,九天玄雷也奈何不得。渡劫时,自然事半功倍。若飞升至上界,兴许也比其他飞升的修士,要走得更远更高罢。”隋离淡淡道。   乌晶晶回眸看他:“那你要么?”   “我不要。”   乌晶晶抿唇笑了下:“哦。”   “修行之事,不得假借他人,不得贪图捷径。不然纵使修为提升,终有一日也将死在心魔之下。”隋离停顿片刻,朝她裙摆上打了个清洁术。   他道:“七杀剑是你的,谁也取不走。”他也不会允许旁人来取。   只不过……   这样一来,乌晶晶身上的七杀剑便越容易招人眼馋了。只怕邪修想要,妖族想要,连魔界也想要……   小妖怪恐怕要成人间最大的一个香饽饽。   隋离知她心中还一心当自己是狐狸,他便还是出声道:“狐族未必是罪人。妖族动荡,妖王更迭。恐只是权利斗争之下的结果。”   那日那长角妖怪与苗枫于的对话,还回荡在乌晶晶耳边。   乌晶晶心下隐约明白了点。   是因那原先的大妖容夷死了,而后妖族多年无主,也不见容夷的继任者来主持大局。于是一番斗争后,如今这位妖王登位了。他兴许是不想再看见狐族的继任者了,于是就让狐族去住山洞了。   乌晶晶不高兴地道:“我先前还觉得妖王十分威武呢,如今一点也不觉得了。”   隋离闻声思绪一滞。   妖王威武?   乌晶晶突地道:“咱们睡觉罢。”   隋离:“……睡觉?”   乌晶晶点头:“嗯。我们将它搂在怀里,它就不会冻死了。”   隋离:“……”   原来是为了这丑了吧唧的狐狸幼崽。   乌晶晶说干就干。   她抱着幼崽便上了床。   隋离在那里立了一会儿,这才跟着上了床榻。   “你怎么离我那么远?要近一些。”她道。   隋离只好又朝她挪得更近一些。   乌晶晶道:“抱住我。”   隋离指尖僵了僵,抬手圈住了她的腰。   乌晶晶抿唇轻轻笑了下,道:“先前那只狐狸太大了,如今这只,才像是在孵我们的崽崽呢。”   隋离喉结滚了滚,低声应道:“嗯。”   乌晶晶靠了会儿,便不知不觉地真睡着了。   隋离却是浑身僵硬,难以入睡。   这丑得要命的幼崽实在太脆弱了。   一不小心将它压死了事小,只怕小妖怪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隋离就这样生生僵到了第二日。   第二日,乌晶晶惶急慌忙地坐起身,这才想起来:“我没有奶给它喝,怎么办?”   不等隋离给他出主意,乌晶晶便又自个儿想好了。   她翻下床,喃喃道:“羊奶兴许也是行的。”“啊,还有还有,昨日也不曾给你带食物回来,你要等等我……”   隋离应了声。   乌晶晶都走到门口去了,她突地又想起了些什么,于是顿住脚步,转过头,望着隋离。   光洒落在她的身后,她面上没甚么多余的悲伤,只是也不见喜悦。她轻声道:“我好像真的不是狐狸。”   隋离指尖动了动。   他蓦地想要将小妖怪抱起来,就如她小心翼翼抱住那只狐狸幼崽一般,将她抱起来。   她心下当是难过的。   隋离想。   而后他便听得乌晶晶发愁地叹了口气道:“完了,我连我自己是什么都不知晓。将来若是给你生了只小怪物怎么办呀?”   隋离心跳漏了一拍。   他重重抿了下唇。   若是先前,他应当是不理会她这些“胡话”的。   只是今日,他启唇,道:“无妨。”   乌晶晶舒了口气。   这才觉得那种寻不到来处,如无根浮萍一样的无措感,得到了些许的安抚。   她抱着幼崽出去了。   猛兽们似是知晓她心情不大好,今日倒是只早早地守在了院门外,而没有守在院门内。   乌晶晶走上前去,问:“有奶吗?”   猛兽们傻了眼。   奶?   乌晶晶摊出幼崽给他们看:“它要喝,不喝会死的。”   狮禹张嘴道:“它还活着?我还当你已经把它吃……”掉了呢。后面三个字,他没能说完,便被狼擎踹了一脚。   狼擎沉声问:“它能喝什么奶?”   “羊?”   白刃点点头,倒是没有多问,扭头就去找羊了。   狮禹与他并肩而行,低声道:“她一定是觉得球不好玩了,所以才想养只狐狸玩儿。”   狼擎目光闪烁,什么也没有说,如今只有他知道,乌晶晶也是狐族的一员。   狮禹还在滔滔不绝。   他道:“她真淘气。我小时候要养头牛妖玩儿,让我爹打了一顿。不过她这样可爱,养什么都是可以的。”   听口气,倒像是把自己年幼时没能实现的梦想,寄情于乌晶晶的身上了。   狼擎嘴角抽了抽。   废话。   你要养四角妖牛王的儿子,当然得挨打。   狐族栖身的山洞里。   母狐狸睡了一觉,再睁开眼,才恍惚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死。   她叫阿桃。   名字听着是糊弄了些。   因为狐族自从住在这个逼仄的山洞中,一代不如一代后,渐渐失去了对将来的希冀。自然的,每当小狐狸出生,起名也越发敷衍了。   “幼崽死了吗?”有其他狐狸来到了她的身边,低声问。   阿桃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将它……给昨日那个姑娘了。她身上,有狐族的味道。”   旁边的狐狸并未露出欢欣之色,只麻木地点了下头。   凡是兽类,繁衍能力应当极强。   但妖族尚且子嗣凋零,更何况他们狐族?   他们屈居此地,逼仄潮湿,从妖族中分薄不到多少灵气。随着年月轮转。族中的母狐狸越发体弱,有时幼崽还未产下来便已经胎死腹中,又或者生下死胎。   就算侥幸生下来活了,却是长到百来岁也无法化形。   狐族在这般恶性循环之下,越发衰落。   阿桃倚着潮湿、脏污不堪的洞壁,她感觉到自己的喉中仿佛还有那一丝回甘。   那是多少年都不曾再感受过的磅礴的灵气。   可是也就此一回了。   阿桃哑声道:“兴许有一日,我族中人,连百岁都活不到,就会如山野间普通的狐狸一般,早早死去吧……”   旁边的狐狸拖着一条残缺的腿,低低笑道:“哪里等有一日呢,谁晓得能不能过得了这个冬天呢?”   与此同时。   妖族的幻境再度向外打开了门。   头上长角的妖怪,又迎来了一些“客人”。   这些正是被分派到论剑大会上,潜入修士间的妖怪们。如今论剑大会已然结束,他们自然有些该回来的,便回来了。   其中便有玉菱。   她和十来只从狐鸣山叛出的狐狸,缓缓踏入了妖族。   他们先前只见到了妖族的人,但并未真正进入到妖族境内。   他们只知晓如今妖族势大,无数妖怪齐聚于此,将来是要做推翻人类修士,占据灵气,妖也要成仙的大事的!   她父亲已死,狐族族长又偏心乌晶晶。   她如今倒也不稀罕了。   她将要在妖族,干出一番大事!   玉菱心下激动。   此时那长角妖怪蓦地扫了过来,他问:“你们是什么种族?”   玉菱道:“狐族。”   长角妖怪顿了下,道:“将他们送过去吧。”   玉菱抬头望了一眼山巅上的大殿。   那大殿巍峨气派。   狐族应当住什么地方?当是差不多的地方吧。   半炷香后。   玉菱站在黑漆漆的洞口,脸色大变:“便要我们住这里?!” 第48章 漂亮地死去   长角妖怪抬眸看了看她, 并不因她的脸色大变而有什么情绪波动。   他道:“狐族历来都是住在此地。”   这和玉菱想象中的,背靠妖族这样的大族,又为他们所用, 在论剑大会上如此出力, 回来后该得到犒赏、倚重……等等, 全然不同。   玉菱扭头道:“那你们住何地?”   长角妖怪个子高, 低头盯着她,光线从他身后落下,他的脸便好似笼在阴影之间, 瞧着冷肃可怖,不容商量。   他道:“这不是你们该知道的事。”   “我们是投靠妖族的,我们是狐族人。我昔日在狐族中,乃是大长老的女儿。我带来的这些狐族人, 也都个个骁勇……”玉菱不服气地道。   她父亲死了,她在狐族就觉得很是过不下去了。   如今到了妖族, 却不成想变得更差了。   玉菱如何接受得了?   这不是叫她当初的投奔,化作了一场笑话吗?   “骁勇?”长角妖怪笑了下,“妖族之中, 哪个不比狐族骁勇?”   玉菱还想再与他争辩,长角妖怪却是已经扭头就走:“走吧, 还有别的事要做。”   长角妖怪身后跟着的其他人应声, 忙也掉头离开。   玉菱面色一沉。   心想不就是个负责接引的喽啰吗?要瞧不起我, 也得是你们妖王来才行。   玉菱抬手施了风雪之术。   凭空一股寒意起, 裹着风,凝为一道实质的攻击, 朝着长角妖怪的后心而去。   长角妖怪回头, 喉中怒声嘶叫了一声, 而后抬袖朝她打来。   玉菱那一道攻击,被一股无形的禁制化去了六分力。   而长角妖怪那一击,却是结结实实地落在了玉菱的身上。   玉菱身形一顿,口吐鲜血,觉得像是有什么锐器扎入了她的腹腔间。   一旁的其他狐妖忙扶住了她。   等玉菱缓过劲儿,长角妖怪已经不见踪影了。   玉菱气得直咬牙:“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其他狐狸还尚有理智在,毕竟不是人人都有个曾经当大长老的爹,被捧着长大的。   “玉菱,莫要冲动,我看此地有些不大对劲。”其他狐妖劝道。   “何处不对劲?”玉菱喘着气,不认同地冷声反问道。   “这里待狐族……怕是不大友善。你方才一击打出去,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消弭了大半,你没发觉吗?”   玉菱闻声沉默了。   她性子傲,吃不得苦,但不代表她就真是个蠢人。她刚才发觉了,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不敢相信。   “我看不如先进洞内看一看……”一旁的狐妖又道。   “他们若是有心设计我们,要害死我们呢?”玉菱道。   她先前瞧面前这个黑黝黝的山洞,只觉得跌了她的脸面,是在侮辱她。可眼下再瞧,玉菱就只觉得透着一分诡异可怕了。   “那不会,若是有心要害死我们,早在路上就可以杀了我们。”一旁的狐妖顿了顿,忧心道,“若是不行,咱们就想法子回狐鸣山吧。”   玉菱面色一变,失态地打断了她:“不成!若是回去了……”她咬牙切齿地道:“族长会如何看我?会如何处置我?”   这厢仍在犹豫不决。   而洞里。   乌晶晶刚先一步入了洞。   她不大会养崽,有些发愁。   明明那只四尾灵狐挺好养的呀。   他爹都把他丢池子里泡泡了,捡起来吹吹干,就又是一只崭崭新的小狐狸啦!   白刃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响起:“裙子脏了。”   乌晶晶低头瞧了一眼,道:“无妨,等回去……”隋离会帮她清理干净的。   但话到了嘴边,又被乌晶晶咽了回去。   等回去……   等回去,小妖怪还要自己蹲在山泉水前搓裙角么?   白刃还记得先前,乌晶晶是怎么蹲在那里,鞠一捧水来洗脸的。再将那般画面,替换作她洗衣裙的模样。手指葱白纤细,山泉水又冷得厉害,她的手指兴许会冻得通红。   手一冻着了,她肯定更不爱玩儿球了。   连球也不玩,吃定然也吃不下更多。   才走了短短一段路,白刃脑中已经飞快地掠过了这一长串的推导过程。   白刃低头道:“叫人来把泥土清一清,铺上地毯吧。”   乌晶晶:?   狮禹庞大的身躯拱卫在乌晶晶的身后。   他为何又变作了原形呢?是他时刻准备着,叫乌晶晶走不动了,就趴到他的背上去。   他年幼的时候,父亲就是这样的。等到他累了,还要求着父亲驮他呢。他也不用小妖怪求他啦,摸摸他的鬃毛,夸他比白刃威武就好啦。   只是狮禹等啊等啊,都没等到乌晶晶要他驮着走。   他便只好与白刃凑作一处,道:“洞也要再挖大些。”   乌晶晶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   为什么要挖大些?   狮禹见她转头瞧自己,忙把大脑袋抬得更高了,他高声地批判道:“你瞧这洞,这样狭窄,也只有那些瘦弱的狐狸才能住得下。如我这般身躯巍峨的,掉个头都挤得慌……”   狼擎:“……”傻逼,还不知道小妖怪是小狐狸吧?   “嗯,是该挖更大一些。”白刃的身躯同样庞大,虽然没有化作原形,但他也很是感同身受了。   那些缩在墙角的狐狸们,愣愣地听着他们对狐狸的家高谈阔论如何改造……   拿体型差来羞辱狐族,是很令人愤怒。   可好端端的,帮他们挖更大些,作什么?往□□里裹蜜糖么?   “再挂几盏灯吧。”乌晶晶听他们说得如此热烈,便也忍不住插声道。   “挂灯作什么?”白刃疑惑出声。   乌晶晶疑惑回头:“你们不会看不清路吗?”   这里的猛兽们,一头比一头夜晚视力绝佳。   他们闻声,不由齐齐摇了摇头。   那看来是没法子给狐族骗几盏灯来了。   乌晶晶语气陡然降了个调,她弱声道:“好吧。只有我看不清。”   猛兽们跃跃欲试。   我看得可清可清啦,我来背你不就好啦?明明上次来都愿意让他们背的。   但是白刃突然按住了他们的蠢蠢欲动。   猛兽们又悄然传音交流了起来。   白刃道:“她不是从外面捡回来的吗?她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也许是发育不完全,才有了眼睛上的缺陷……”   狮禹恍然大悟:“她真是一个小可怜。”   豹子黑翎从来少话,只憋出了几个字:“别说了。”   狼擎是自以为发现了乌晶晶的真身,一时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干脆闭嘴了。   白刃感同身受地道:“是不能再说了,怎么好戳中她的伤疤呢?她会伤心的。若是谁人同我说,我怎么生得一身白奇奇怪怪,我也是要翻脸的。”   狮禹大为赞同:“还是挂灯吧。”   黑翎心道这我会!   他一改话少,一本正经地道:“我在书中看过,钟山有一个叫烛九阴的怪物,他的双眼比太阳还耀眼。能抓一只就好了。”   狼擎冷冷打断:“你书好好读了吗?那不叫怪物。那是钟山之神。”   狮禹遗憾叹气:“我们是妖,打不过神。”   黑翎不灰心,再度充分利用起他丰富的阅览群书的知识,一本正经地又道:“我还在书里看过,南海有鲛人,可以将他们作灯挂起来,燃个长长久久。”   狮禹疑惑:“鲛人是妖吗?”   黑翎不大确定:“海妖……吧。”   狮子昂首阔步:“那可以多抓几只。”   白刃:“可是南海在哪里?”   大家一下陷入了沉默。   他们自有记忆起,便一直生活在这里,从未踏出去过一步。   他们身后的山很大很大,大到再吃个几千年,山上的野鸡野猪都吃不完。   可山上一定没有南海,更没有钟山。   猛兽们一顿交流后,把自己聊自闭了。   等他们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乌晶晶都已经走到了那日的母狐狸跟前了。   母狐狸阿桃与另一只更瘦弱的狐狸倚在一处,睡得半梦半醒,又或者应当说是昏得迷迷糊糊。   她乍然瞧见一个影子近了,一下惊醒了。   阿桃把尾巴也蜷了起来。   乌晶晶蹲下身去瞧了瞧她的尾巴。   阿桃一下认出了她。   面前的少女生得实在美丽,比身有狐族天赋的其他狐女更为美丽夺目。   阿桃颤声道:“大人是要……将它还给我吗?”   这个它,指的自然是她生下来的那只狐狸幼崽。   此时猛兽们也扎堆围过来了。   因不似那日生产的时候,今日他们便凑得极近,无数可怖的威压登时落下来,逼得阿桃连喘气都不太顺了。   真的要死了吧?   阿桃想。   狮禹好奇地问:“你在瞧什么?”   乌晶晶道:“瞧她的尾巴。”   狮禹又问:“她的尾巴怎么了?”   乌晶晶道:“打绺儿啦。我以前流浪的时候,也是这样……”   白刃忙道:“我给你舔顺啊。”   说罢,他便要去找乌晶晶的尾巴。   乌晶晶:?   乌晶晶不高兴地道:“不要掀我裙子。”   白刃讪讪收手,小声道:“我找不见你的尾巴了。”   乌晶晶心道,因为出门的时候,隋离摸了摸她的尾巴,把她的尾巴塞起来啦。   “不要在外面露出尾巴。”隋离是这样同她说的。   乌晶晶也没问为什么。隋离这样好,一路都找到这里来了。自然这也是为她好的。   乌晶晶没再搭理白刃,她定定地看着母狐狸阿桃,低声道:“我不会养小狐狸啊,给她喝了一点点的羊奶。她的眼睛怎么还睁不开?”   阿桃闻声怔了怔,连被威压加身的痛苦一时都忘记了。   原来不是要送回来给她吗?   只是因为面前的少女……不会养,才特地来问她?   没有等阿桃开口,乌晶晶便又道:“可是你瞧上去,也像是要养不活的样子了……”   狮禹憋不住道:“他们狐狸就是这样脆弱的。”   阿桃都顾不上同这头狮子生气。   她咳了咳,道:“是啊,我也许活不长久了,所以才斗胆想着……想着将幼崽托付给大人……大人看着养就是了。若是死了,那也是狐族宿命了。”   乌晶晶听她这样一说,心下止不住地有点难过。   她是讨厌狐鸣山的狐狸的。   可在她心底,到底是与那么多那么多的狐狸,做了许多年的亲人……于是无论走到哪里,见到狐狸便也觉得有一分亲近。   乌晶晶恹恹道:“你要死了么?”   阿桃缩了缩身子:“……嗯。”她眼下觉得更喘不过气了。   乌晶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差点没吸上来。   她蓦地一回头,觉得不对呀,空气怎么这样稀薄呀?   她抬手忙把旁边的狮子脑袋推走了,黑豹脑袋推走了,还有人形的白刃和狼擎推走了。   呼吸登时顺畅多了。   乌晶晶想了想,道:“你若是要死的话……”   周围其他狐狸闻声,不由悄然扭头看了过来。   他们都知晓这个少女身上有狐族的气息,她难道……能救阿桃吗?   乌晶晶重新吸了口气,道:“那我便先为你洗一洗吧,这样就能漂亮一些地死掉了。”   狐狸们:“……”   他们哪里知晓,原先乌晶晶还小的时候,一个人,不一只狐,不,一只猫在外头游荡的时候。   有时候受伤了,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也总是要先找到小溪水,洗洗毛,抖一抖,想着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去死。   万一将来叫狐鸣山上的族人见着了,她还留有一分体面呢。   对,体面。   那时候的乌晶晶就已经学会这个词了。   “我先抱你出去。”乌晶晶道。   阿桃弱声道:“我……不能出去。”   乌晶晶疑惑地道:“为何?”   阿桃瞧了瞧白刃等人,闭嘴不语。   乌晶晶弄不明白,便也不管那样多了,她将自己怀里的小狐狸放到了狮禹的背上。   狮禹惊叫一声:“什么东西?!轻飘飘的,虫子吗?”   “不是,是幼崽啊,你要驮住了,不能掉下来。它摔一下,就摔死了。”乌晶晶再三嘱咐。   阿桃一颗心顿时吊到了嗓子眼儿,生怕这些猛兽将她的幼崽踩死。   可她眼下也没别的选择,只能生生把话咽回去了。   至少……至少看上去,他们像是……像是听眼前少女的。   乌晶晶把幼崽打发了出去,这才弯腰将阿桃抱了起来。   阿桃的原形很瘦小,兴许是因为洞内灵气实在太匮乏了。   乌晶晶瞧着纤弱,抱起阿桃却一点也不觉得沉。   乌晶晶就这样带头走在了前头。   猛兽们走在后头。   尤其狮禹走得最慢,他每一步踩下去都是轻飘飘的,小心又小心。没等到走几步,他便惊慌失措地道:“我怎么感觉不到重量?它是不是掉下去摔死了?”   狼擎走在最后,抬眸扫一眼。   狮禹金灿灿的毛发间,一只皮肤红彤彤的狐狸幼崽是很好辨认的。   狼擎冷冷道:“没有。”   狮禹这才又舒了口气继续向前。   好好一头狮子,走起路来,倒像是一只大猫了。   一路上的其他狐狸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们要吃掉阿桃。”   “他们是要用阵法杀死阿桃吧。”   “真残忍……怎么办?”   有白刃在前面引路,乌晶晶的路走得很顺畅。   没走多久,他们便当先出了洞口,狮禹和狼擎还落得远远的。   而这厢仍在纠结是否进洞的玉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乌晶晶打了个照面。   “你怎么?!”玉菱脸色大变,又生生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她不能暴-露她去过论剑大会的事。   她只知道乌晶晶被人绑走了,为此,伏羲宗大动肝火。隋离道君祭出宗门剿杀令。那时修真界中不少人都在议论此事,说怕是要有一阵动荡了。   那时,玉菱心下又是妒忌她得伏羲宗如此重视,一面又忍不住觉得快意。   伏羲宗待她再好,恐怕乌晶晶一个小妖怪也受不住啊!   玉菱目光一转。   ……所以原来是妖族绑走了她吗?   玉菱看了看这个洞口。   乌晶晶既然是从这里出来……她住在里头?   玉菱此时再看这口洞,就觉得顺眼许多了。   “我以为你还在狐鸣境呢,是同谁私奔到这里了?”玉菱毫不客气地出声讥讽道。   乌晶晶也认出了玉菱。   她有点惊讶,但眼下玉菱并不重要。何况上次她听说,玉菱的夫君尾巴都掉光啦!那时候乌晶晶就已经光明正大地高兴过了。   于是乌晶晶看也不看她,径直往前走。   玉菱才看清她怀里抱着一只半死不活的狐狸。   玉菱冷笑道:“这不会是你的新情夫吧?”她自然是胡说的。她都知道乌晶晶和隋离的事了。只是她嘴上不能说罢了。   乌晶晶头也不回。   倒是后面的白刃皱了下眉,道:“这个妖怪真蠢,公母都分不清吗?”   玉菱闻声不快,正想着再施一击,她就不信此地难道真的约束狐族?   此时却听得洞口又传出一道声音:“快看看,快看看是不是被我踩死了?”   话音落下。   一头浑身金灿灿的,身形巍峨庞大的狮子一跃而下,正落在玉菱跟前,玉菱登时吓得浑身毛发炸开,那种本能的畏惧让本就受伤的她,一下脚软跪了下去。 第49章 狐族禁制   玉菱失声喊道:“什么怪物?!”   她身边的其他狐族人也纷纷连滚带爬地躲开了。   乌晶晶此时方才回了下头。   她禁不住抿唇轻轻笑了下。原来玉菱也不曾见过狮子啊……   玉菱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庞然大物。   狐族的住处, 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物?妖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心下颤抖。   狮禹不快地道:“你才是怪物。”   而后他缓缓走到了乌晶晶的身后,就这样趴了下去。   玉菱一怔。   他竟是追着乌晶晶出来的?   他这样可怖的怪物,脑袋就有半个乌晶晶那么大了。可他居然就这样趴下了……   玉菱这时候又看见了一头通体漆黑的巨兽, 一旁还走着一个面容冷酷的年轻男子。   他们都不像是狐狸, 却都一样的可怖。   而他们, 都走到了乌晶晶的身边去。   此时耳边却响起了一点水流声。   玉菱定睛再看, 便见乌晶晶在临近的溪流前蹲下,随后取出了一只瓶子。   乌晶晶用瓶子取水,再倒在了她怀中狐狸的身上。   如此一瓶一瓶, 将狐狸毛都浸湿了。   乌晶晶问白刃:“有皂荚么?”   白刃摇头:“那是何物?”   乌晶晶叹气,原来妖族也这样穷的么?连皂荚都掏不出来?   乌晶晶只好翻了翻自己的储物袋,从里头翻出了一些,而后用皂荚混了水, 打湿起一层浅浅的沫。   她就这样仔仔细细地将狐狸阿桃洗干净了。   可惜无相子给她的金光,一钻进她的身体里便不见了。   于是只能叫她自己觉得温暖, 却不能像是无相子一般,将金光释放在外,将母狐狸的毛烤干。   乌晶晶找了一块大石头, 将母狐狸放了上去。   她道:“晒晒就干了。”   阿桃已经许久不见天光,她一点也不觉得冷, 只觉得好似洗去了一身的沉疴与疲累。日光落下来, 暖洋洋的, 是她从出生以来都未感受过的快乐。   阿桃忍不住翻了个身。   洞里的其他狐狸不敢出来, 他们扒着洞口,悲痛地窃窃私语:“他们把阿桃拿去洗干净了, 他们要烤了阿桃吃吗?”   “阿桃翻了个面……咦?阿桃没有焦?”   “他们不是在烤她!”   洞里的狐狸们瞪大眼, 看着阿桃在大石板上翻来覆去, 尾巴毛一点点变得蓬松。   他们甚至瞧着阿桃伸了个懒腰。   “阿桃没有事!”   “那我们也可以……出去吗?”有狐狸颤声问。   “不,还是不要去了。会死。”其他狐狸沉声道。   他们话音方才落下。   只见狐狸洞口外,骤然从半空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光。而后那道白光挟着如雷电一样的力量,径直朝着阿桃劈了下来。   乌晶晶骤然抬头。   只听得哗啦一声响,一把巨剑闪现在她跟前,后面还缀了一串小剑,如此将乌晶晶团团围住。   白刃等人也反应极快。   当即一巴掌拍飞了那道光。   这也便罢。   巨剑竟是骤然飞到空中,挟力朝着狐狸山洞一劈而下。狐狸们吓得抱头飞窜。   玉菱震惊并轻颤着。   恐怕只有她认出来,那是七杀剑。   七杀剑一剑劈下,登时地动山摇,狐狸洞口旁生生又被贯出了一个巨大的洞。那洞壁开裂,与狐狸洞口连通,登时这个洞便一改狭隘逼仄,被拓宽了许多。   乌晶晶都怔了片刻。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   先前她虽然被季垣掳走,但并不受性命的威胁,七杀剑这才受她压制,没有冒出来。而刚刚,那一道白光落下来,若是落在头上,没准儿她就要被劈死了,七杀剑便按不住了。   “回来!”乌晶晶忙大喊了一声。   她可没忘记,那个苗宗主还盯着她的七杀剑呢。   七杀剑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挟着戾气回到了乌晶晶的储物袋中。   幸好跟着它一块儿出来的剑不多。   乌晶晶随手一薅,也就都收起来了。否则今日什么也不用干了,就在这里收剑就是了。   狐狸们这时候也才看清楚,原来那把可怖的巨剑是少女的……   少女身上还有狐狸的气息。   那是不是可以当做……少女就是他们的族人呢?   狐族何时有这样的族人了?   他们目光闪烁,兴奋不已,方才的恐惧全然抛到了脑后去。   先是一只狐狸跪了下来,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兽语。而后是两只、三只……洞口处的狐狸,都朝乌晶晶的方向跪了下来。   他们重重地磕了个头。   她能抵挡禁制,她这样厉害。   她一定是狐族的希望!   玉菱也瞧见了洞口那些狐狸的动静,她面色难看地抚了抚胸口,只觉得伤口更疼了。   妖族的狐狸怎么都这样蠢?   他们受七杀剑的威势所慑,便向乌晶晶下跪?乌晶晶当得起吗?一只只有一条尾巴的血统不纯的狐狸!   “这是什么东西?”狮禹刨了刨地。   白刃沉声道:“方才白光就是从此物上发出。”   那是埋入地下的一块碑,碑上书“狐族”二字,上面隐隐有一道力量传来。   那力量跃跃欲试,似是下一刻又要打出来一般。   黑翎不管那么多,一脚踩了上去,将它踩了个稀碎。   石碑碎裂时,又有无数道白光打出来,被狼擎飞身一力挡开。   白刃皱眉发怒,将碎裂的石碑一脚踹飞,顿时在空中化作更零碎的石头,四下散落。   里头寄居的那股力量自然也就逸散开了。   此时阿桃的声音虚弱地响起:“那一道该是落在我的身上……”   乌晶晶回头看她:“什么?”   “狐族是妖族的罪人,该打入九幽。自然,如今已不是上古时代,九幽已是传说中才有的地方。所以,狐族只能住在潮湿逼仄的地方。不得分薄灵气,不得享用天光……”阿桃一张妩媚的狐狸脸上,露出了一点难堪与落寞。   玉菱听得比乌晶晶还震惊。   在妖族的狐族,竟然是这么一个地位?!   “为防止罪人思过时不够心诚,狐狸洞口外二丈二尺处,设有一禁制。”阿桃道。   这便是他们不敢轻易出洞的原因。   乌晶晶:“禁制?”   狼擎道:“是妖王设下的?”   白刃闻声皱眉,也跟着出声:“在何处?”   阿桃转眸看向不远处。   猛兽们便也跟着望去:???   狼擎最先反应过来:“……方才击碎那个就是?”   阿桃点头:“禁制被施在了狐族的石碑上。”于狐族来说,简直是永生永世也无法忘怀的羞耻和痛苦。   白刃:“……”   他亲爹弄的禁制?已经被他一脚踹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   乌晶晶禁不住问:“为什么狐族会是罪人啊?”   白刃接声道:“是狐族害得妖族落入今日境地。”   乌晶晶不解:“可是为什么?狐族又是如何将妖族害成这般模样的?”   白刃张张嘴,答不出来了。   是啊,狐族是如何害妖族的?   白刃、黑翎等人,都只知狐族背叛了妖族,是妖族的罪人。可狐族究竟做了哪些事,无一人知晓。   只狐族是罪人一条,从很早很早以前就流传到了今日。   阿桃爬起来,也朝乌晶晶叩首道:“多谢大人……这里的事,恐怕很快妖王便会知晓。我怕,怕妖王因此迁怒大人。”   白刃紧紧一抿唇,道:“碑是我碎的,与她无干。我父王又怎会发怒?”   玉菱骤然转头。   走在乌晶晶身旁那人,竟然是妖王之子?!   乌晶晶哪里来的这样的好运气?   玉菱差点气昏过去。   而这时候乌晶晶也看向了玉菱,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玉菱没出声。   她怎么好说,自己是被送到这里来住的?   此时阿桃小心翼翼地从狮禹背上接过了她的幼崽,她道:“不知大人用的什么水,我竟觉得身体大好。我能自己来照顾它了。”   乌晶晶点了下头,转身要走。   她有许多话要回去同隋离说。   “等等。”玉菱忍不住出声。   乌晶晶回头看她。   玉菱脱口而出:“你去哪里?”   乌晶晶疑惑道:“自是回去啊。”   玉菱面色微变:“你不住这里?”   乌晶晶点头:“嗯。”   玉菱咬牙切齿。   白高兴了。   原来乌晶晶压根不住这里……不对,她是俘虏啊,不住这里,还能住哪里?   等玉菱再抬起头,乌晶晶已经向前走了。   狮禹走在她身旁问:“这人是谁?你认得的么?她好像也是从外头来的。”   玉菱见他们待乌晶晶似是分外亲近,她眸光一动,若是……若是此时编撰谎言,说自己是被人掳到了玄极洲,阴差阳错才来到妖族,自己与乌晶晶相识……   这妖族人待她,可会更好一些?   玉菱张嘴,还没出声。   那厢乌晶晶更先出声了,她一点头道:“嗯,认识。曾经一起住在一个山头,她总揪我尾巴,还骂我先天残疾,是没人要的小妖怪。后来就很多年不在一起了。”   乌晶晶语气分外平淡地说着事实。   但几头猛兽一听,怒火直冲脑门。   什么?   揪尾巴?   我们都没揪过,不是,我们都没摸过。想给小妖怪舔舔毛她都不乐意。这人还敢揪?还敢骂小妖怪?   她可不是没人要的!   猛兽们齐齐回头,冷冰冰地盯住玉菱,将她的模样记在了脑子里。   玉菱打了个哆嗦,连忙往后面躲了躲。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玉菱才敢从其他同族的狐狸身后出来。   她低低地喘着气,仍心有余悸。   那些猛兽实在太可怕了……   怎么办?   玉菱没想过,妖族居然成为了又一处魔窟。   “玉菱。”旁边的狐狸敲了敲她的肩头。   “怎么?”玉菱皱眉转头。   “你看这里的狐狸……”   玉菱循声望去。   只见那些先前还朝乌晶晶下跪的狐狸,此时冷冰冰地,充满敌意地看着她。   显然,他们也听见了乌晶晶方才的话。   他们心中亲近乌晶晶,自然就憎恶玉菱了。   玉菱心下顿时说不出的恼恨,这些狐狸都被人下了禁制,混成这么糟糕的模样……他们恨她又如何?   他们又能拿她怎么办?   这些狐狸简直比乌晶晶还要废物!   玉菱恨恨一咬牙,胸口的伤口变得更疼了,她没忍住,张嘴吐了一口血。   旁边的狐狸扶住她:“怎么办?今夜我们怎么过?”   玉菱一咬牙:“谁稀得住这破山洞?”   她说完,就因着今日情绪起伏过大,加上又受了伤晕过去了。   而这厢乌晶晶回到了住处。   她进门便听见隋离问:“如何了?”   乌晶晶恹恹道:“还回去了。”   隋离:“嗯。”他的目光从她面上扫过:“那母狐狸死了?”   乌晶晶摇头。   那为何,眉头不展?   隋离抿唇。   隋离低声道:“我们何时走?”   乌晶晶叹气:“再等等吧。”她不想见到狐族族长,可是如今这里的狐族这般模样,她倒是想要那人来把这里的狐狸都带走了。   她知道的,那人最是疼惜狐族族人,自然见不得狐狸们这样受苦。狐狸们跟着走了,以后也就能好了。   隋离眸光一动。   舍不得走了?   是因为那头狮子还是那头白虎还是那头狼和豹子?   隋离不着痕迹地道:“阿晶,你觉得此地如何?”   乌晶晶:“嗯?”她想了想,道:“这里有很多大小妖怪。”还有些种族她都还没瞧过。   隋离淡淡道:“这床铺硬不硬?”   乌晶晶:“硬。”   隋离道:“伏羲宗的床,极软。”   乌晶晶:?   隋离又道:“你瞧此处房屋都是用什么修筑的?”   乌晶晶想了想:“竹子和泥巴。”   隋离道:“伏羲宗处处是巍峨大殿,殿中有聚灵阵,灵气充盈。”   乌晶晶:?   隋离抿唇。   小妖怪怎么眼下倒分不出好坏了?   小妖怪哪里知晓他的心思?乌晶晶挪过去,在他跟前坐下,把自己的大尾巴从裙子底下掏了出来。   她道:“压着,难受。”   隋离只好暂且停住了与她对比两地好坏。   乌晶晶撅起屁股,道:“你给我揉揉尾巴。” 第50章 香饽饽乌晶晶   隋离没有动。   乌晶晶恍然大悟, 是不好摸吗?   她随即趴倒下去,将自己的大尾巴更完整地露了出来。   可隋离还是没有动,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乌晶晶疑惑扭头, 正要从床榻上爬起来, 突地腰间一紧, 是隋离将她整个捞了起来。   她只觉得眼前视线一转, 再回过神时,隋离已经将她抱在怀里了。   嗯?   这样抱着会更好摸吗?   乌晶晶低下头,就看见隋离掐住了她的尾巴尖。   乌晶晶怔了下。   尾巴尖没有被压得难受啊……难受的是尾巴根。   隋离的声音这才不紧不慢地响起, 他低声问:“你方才祭出七杀剑了?”   乌晶晶一怔,反问:“你怎么知道?”   隋离:“修为低者,只觉地动山摇。修为高者,能从气势之中分辨出七杀剑的煞气。”   乌晶晶立即反应过来:“那妖王定然也知道了……”   她脑袋耷了耷, 小声道:“是我大意了,不成想到那里竟然有禁制在。我带着母狐狸从洞中出来, 便触动了禁制,差点叫一道白光劈中。于是七杀剑就不受控地自己钻出来了……”   话说到这里,隋离突地揉了揉她的尾巴尖。   乌晶晶禁不住轻轻抖了抖, 她抬头去看隋离,却只撞上了他的下巴。   一下连后头该说什么话都忘了。   幸而此时隋离接口了, 他道:“那几头野兽, 你觉得信得过么?”   他的嗓音有些冷。   乌晶晶分神心道, 野兽?也没有很野啦。他们应当算是家养的罢。   念头从她脑中转过, 她方才出声道:“应当信得过吧。”她心道,许是妖族天性, 她与他们总觉得是有一点亲近在的。   乌晶晶顿了下, 又补充道:“不过妖王的禁制已毁了, 唔,就是白刃他们毁掉的。”   隋离低低应声,手这才从她的尾巴尖上挪开了,转而摩挲向上,似是把玩什么爱不释手的东西一般,从尾巴尖摸到了尾巴中段。   乌晶晶一下紧张极了。   她也说不清那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恍惚地想着,摸了好久好久啊,会不会摸掉毛啊?   半晌。   隋离收回了手,把她的尾巴摸了个遍,却唯独没有摸她的尾巴根。   不过这么揉了一通,乌晶晶只觉得尾巴痒痒的,想抖抖。   别的感觉倒是没有了。   也算是解了尾巴根的不适?   乌晶晶歪了歪头,一时也想不明白,隋离这样是很喜欢摸她的尾巴呢?还是不喜欢摸她的尾巴呢?   “害怕吗?”隋离问她。   乌晶晶闻声,一下收回了飞散的思绪,她心道尾巴都摸完了,隋离怎么还不放她下去呢?   但她没有将这样的疑问问出口,只答道:“不怕。”   隋离等了会儿,却只有这两个字再没有下文了。   他心下登时有种微妙的失落。   小妖怪平日里烂漫无邪,惯会说甜蜜的话。   连“你喜不喜欢摸我”这样的话,都能挂在嘴边。今日偏又没多的话了。   乌晶晶哪里管他在想什么呢?   乌晶晶又道:“你听过狐族是妖族罪人的说法吗?”   隋离敛住思绪:“不曾。”   他顿了下道:“这些话你听一听也就是了。”他本不欲与她说个中斗争,但想了想,小妖怪纵使心思纯粹,却也不该自以为为她好,便将这些事含糊带过。   于是隋离再度出声:“妖王此举恐是为提防狐族。当然,要领一族之长,并非是那样容易的。族中人若是三心二意、摇摆不定,一族便难成气候。兴许是私心,兴许是为族中大义……妖王便拿狐族开了刀,以防篡他的权。”   说到此处,隋离不自然地顿了下。   乌晶晶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头,问:“什么是大什么是小呢?我以前以为狐族的大义便是最大的。可狐族到了妖族面前,就变成妖族最大了……为了这样大的事,小狐狸就只有吃苦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有一分茫然:“那些狐狸怎么办呢?我不是狐族的人了,本与我无干。可是,那里的狐狸都好瘦,好丑啊。他们瞧着……有一分可怜。”   隋离垂眸。   小妖怪可是想起了昔日自己受苦的时候?   “倒也并非全然无法……”隋离低低出声。   上回,乌晶晶为着阿俏与那剑宗宗主起了冲突,隋离也说过相似的话。   不过今日,小妖怪自己有主意了。   乌晶晶轻声道:“你能把灵识放进我的识海里吗?”   隋离一顿:?!   “就像上回在长天国一样。”乌晶晶还当他忘了,忙又补充道。   隋离那时也不曾见识过将灵识探入旁人的识海该是什么模样……而今他已经知晓了。并且此后翻阅古籍,更详细地知晓了,灵识交融于识海,便等同于神魂交-合,是更超于肉-体的结合。   这般行径,该是极亲密之下才有的事。   那时乌晶晶一窍不通,倒像是他不做人,哄骗了她。   “双-修如何?”隋离试图拉开她的注意力。   很有吸引力。   乌晶晶悄然咽了咽口水,可她还是道:“不要。”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怎么能因双-修误事呢?   隋离轻声反问:“不要?不增进修为了?”   谁晓得小妖怪倒是聪明得紧,只道:“你等等,我记下来。记到下回一起。”   隋离:“……”   隋离只好道:“我在邪宗与一渡劫期修士打斗时,修为又有突破,灵识更胜从前。恐怕……”   乌晶晶追问道:“恐怕什么?”   要隋离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分外艰难。他面无表情地道:“恐怕你的识海受不住。”   乌晶晶蔫了下来,她喃喃道:“那怎么是好呢?”   隋离动了动唇:“为何要我进你的识海?”   乌晶晶道:“为了引赤霄。”   隋离:?   谁?   乌晶晶瞧了瞧他的脸色,道:“就是狐鸣山上的狐族族长啊。”   隋离脸色一黑。   乌晶晶还未发觉,毕竟平日里隋离就是一副冷漠无情的模样。谁能分出来这会儿他脸黑没黑呢?   她接着往下道:“上回在长天国,就是你进到我识海后,他突然就找过来了。我便想,他是不是在我身上留下了某种禁制呀?比如……”   比如那禁制就留在了识海里。   隋离的脸色登时更黑了。   乌晶晶小声道:“我也觉得我的力气不大够,我救不了狐族。也没有法子救他们。所以还是狐族族长来最好了……然后咱们就能走了。”   然后,咱们,就能走了。   咱们。   隋离的脸色稍霁。   还有……   乌晶晶心道。   她上次怀疑离火岛岛主俞鸣就是狐族族长赤霄。   若是这样一试,真能将狐族族长引来的话……那也能验证其身份了吧?   这是乌晶晶的小脑袋里,能想到的最好的验证法。   隋离敛了敛心绪,冷静地道:“选个日子罢。”   他怕识海暴-动,灵识失控,再引来天雷。到时候他们在这里就藏不住了,必然要扭头与妖族众人硬扛之。   乌晶晶高兴地笑了,转身就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去了。   嗯?   什么时候好呢?   如果引来就走的话……那先把妖族的大小妖怪都看遍了再说罢。   这厢乌晶晶在算日子。   那厢妖王的人已经赶到了狐族的洞口外。   他们面色难看梭巡一圈儿,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新来的狐狸身上。   “带走。”   玉菱还没醒就这样被带走了。   一炷香后,白刃等人被传到了大殿中。   妖王身形魁梧,坐在宝座之上仿佛一座小塔,极具压迫感。   他垂首道:“你们当时也在?”   白刃应声:“是。”   猛兽们说不得太聪明,大约是在山林间盘踞久了,不曾去外头见过世面,于是脑中多是一根筋通到底。   只有如妖王、长角妖怪这般年岁长一些的,心思才多拐了几个弯儿。   不过再不聪明。   护崽是所有兽类相通的本能。   得护一护柔弱,还挑食,吃那么少,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小妖怪啊。   白刃低声道:“小妖怪……”他一顿,意识到这样说指向不明,于是忙又改口道:“乌姑娘养了只宠物。”   修真界中常有灵宠仙宠之说,养宠并不稀奇。   于是妖王也只是眉心一动,便且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她养了只小狐狸。只是她不大会养,养不活,便回狐狸洞去找了母狐狸。谁晓得那母狐狸快死了。乌姑娘便带了她出洞,说是洗一洗,晒一晒。谁晓得突然一道白光,挟着万钧之力劈下……儿子就在一旁站着,想也不想便回首打散了那道光……”   妖王:“……”   他熟知白刃脾性。   因是猛兽,又是妖王之子,又因血脉出众,修为在妖族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于是下手从不留余力,不顺心了打散就是。   妖王想也想得到……“于是你就一脚将禁制踹碎了?”   白刃:“哎。”   妖王:“……”   妖王捏了捏鼻梁,道:“罢了。”   白刃听到这俩字,转身便要走。   “等等。”妖王突然又道,“一只狐狸,如何再去养一只狐狸做宠物?”   白刃一愣,想也不想便否认道:“乌姑娘不是狐狸。”   妖王沉默片刻,低声道:“她确实不大像是狐狸。”   白刃转身走了两步,突然也想起来一桩事。   他当即顿住步子,回身道:“早先便听得父王与族中祭司道,咱们要离开此处,去往修真界了。也不知是何时?”   “快了。”   白刃面露失望之色。   “是当真快了。”妖王顿了顿,道:“七杀剑内有仙骨,等父王将这副仙骨给你。你便能当先率领妖族大军,击破人界。”   说到此处,他话音一转,又看向狼擎等人,道:“你们也有。你们族中都是我妖族的大功臣。自然也不落下。世人只知七杀剑,却不知兀辕抽出自己的仙骨,铸了不止这一把剑。到时候,你们出山去寻其他剑的下落。待集齐那日,便是我妖族飞升成仙,与神并肩之时。”   白刃躬身应了,这才与其他三人缓缓告退。   妖王目送着他们走远。   他身旁的人躬了躬身,道:“几位大人都与那小妖来往密切,您瞧在眼里,为何不阻拦一二呢?恐怕坏了您的大事啊。”   妖王:“怎是坏事?该是好事。小妖年纪不大,言语间甚为天真。苗枫于看不清,我却看得清。”   “方才我不是说了吗?兀辕铸了不止一把剑。你可知七杀剑为何听从于这小妖?”妖王反问道。   “属下不知。”   “我也不知。但可以肯定,并非是这小妖修为高深,又使得好剑法才制服了它。小妖一定有什么不同之处,吸引着七杀剑。如此举一反三,你还不懂吗?”   这人顿时狂喜,道:“冲霄宗愚钝,魔界也愚钝!这乌姑娘的价值何止是七杀剑?她该是引其他剑出来的一道好诱饵!”   这厢乌晶晶打了个喷嚏。   她起身往外走,正碰上白刃几人来寻她。   白刃等人不是妖王那般弯弯绕的心思,于是就将兀辕用仙骨铸了不止一把剑的消息,告知了乌晶晶。   乌晶晶心下惊讶不已。   她急着回去与隋离说,便不想和他们多话了。   乌晶晶道:“明日带我去瞧族里的其他妖怪吧。”   几头猛兽欣然应声:“好。”   他们心下已经能勾勒出,到时候带小妖怪去见其他妖怪。   他们如何如何地显露威武一面了。   等他们走了。   乌晶晶就回头把这事又讲给了隋离听。   她也没有旁的人可以说啊。   说给隋离听几乎都快成习惯了……而且隋离又厉害又聪明。   这厢隋离听罢,面色不可抑制地冷厉阴沉了起来。   小妖怪当真成香饽饽了。   仙骨。   修真界中几人能抵挡得住诱-惑?   只有小妖怪还没心没肺地同他议论道:“你是清源仙君转世对么?”   “当神仙的真奇怪,一个少了心,一个差点把自己的骨头都抽空……” 第51章 神兽的梦   伏羲宗人已经在隋离失踪的地方的附近, 等了好几日了。   幸而伏羲宗从来财大气粗,天材地宝多得要命。为了方便盯着隋离的动静,他们也不住山洞了, 当即由大长老祭出一灵宝, 化作参天宫殿, 矗立在了一旁的荒野上。   旁边作伴的便是那些墓碑。   多少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了。   那灵宝化的参天宫殿内, 大长老正襟危坐,道:“那日你们可看出了些什么?”   他说的是玉菱等人被接进去那日。   他们这回近距离地,亲眼见到了这处秘境是如何打开的。   “有妖气, 此地恐是妖族蛰伏之所。”   “可要飞书传音,叫其他大宗也前来?”   底下七嘴八舌地道。   “不急,事情还未查探清楚,也不便打草惊蛇。只是有些奇怪……妖族若是在此地扎根, 只凭借如此浅薄的手段,怎么能藏了这么多年?不是一年, 不是一百年,是数千年,更甚至数万年……”大长老道。   无人能回答这个疑问。   此时的妖王大殿中。   有下属低声问:“那些从北泽洲来的狐狸, 应当如何处置?”   “既然禁制毁损之事与他们无关,便放出来罢。”妖王沉声道。   “怕只怕他们已经心生不满……”   “叫他们以心魔咒起誓就是了, 如若不肯, 当场击杀。”妖王思忖片刻, 又道:“修真界中人知晓不得与伏羲宗争七杀剑, 眼下便要再组织各宗门弟子,往一处疑似上古铸剑师兀辕的洞府去。便让他们先行前往吧。”   “是。”   “再寻个机会……将那位乌姑娘放归伏羲宗。”妖王又道。   “放归?”那下属愣住了。   妖王却并未向他多说。仙骨一事, 只他与心腹知晓。   “此事要做得不留痕迹……你想个法子, 怂恿白刃带她跑。”妖王又道。   下属更愣了。   此事竟然还要妖王之子亲自去办?   下属压下心头的疑惑, 出声应了。   一旁的人憋不住道:“若是将来白刃大人知晓,您是通过他利用了那乌姑娘,将来白刃大人该如何自处?”   妖王浑不在意道:“他长在这幻境之中,不经历世事,性情还天真。有此磨砺,他将来才能担当得起大任。”   “您说的是……”   玉菱此时还被关在妖族的水牢之中。   她胸前的伤本就还没有愈合,丢进水牢之后,那水中也不知是不是养了些什么虫子,将她折磨得痛苦不堪。若非是化作原形,毛打湿了贴住更叫人觉得难受,玉菱便要禁不住显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来打开了水牢的门。   “走罢,眼下有一桩大事要交由你们去办。”来人直接了当地道。   玉菱心下愤恨,既然是有大事要倚重我们,怎么还能这样对我们?   不等玉菱出声讨要好处,那人便道:“你们且先起个誓。”   玉菱想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旦起誓,势必要受约束,若是不愿听从他们的,恐怕还要落个身死的下场。   “都是妖族人,为何还要起誓?”玉菱问道。   来人分外敷衍,连哄他们也懒得,只凉凉道:“若是不肯,就只有将你们当场打死了。”   玉菱和她身后的其他狐狸都是脸色大变,万万没想到妖族竟然当真这样狠辣,对待同族人都这样不留情。   与当初的狐族族长,实在相差甚远。   “想好了吗?”那人不耐地问。   玉菱心下又恨又怕,可眼下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已经带着这些人跳入火坑了。   玉菱抬起头,咬牙问:“我能问问,那位乌姑娘如今住在哪里吗?”   那人一顿:“怎么?你认识她?”   玉菱点头,闪烁的目光里透出了点希冀。   那人笑道:“那是我们妖族的贵人,你莫要想了,就说肯不肯起誓吧,不肯我一掌拍死你就是了。”   她换不来妖族一丝的慈悲。   乌晶晶却成了妖族的贵人……不该是俘虏吗?   玉菱压下胸中翻滚的憎意,道:“我起誓。”   这人办了事,便去寻白刃了。   说是那苗枫于不知在妖王耳边说了些什么话,妖王竟决心要杀了乌姑娘。   白刃闻声,当即变了脸色,一掌拍碎了跟前的桌案,怒声道:“我就说那外头来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父亲为何偏要与那些人来往?”   来向白刃“通风报信”的人讪讪一笑,憋住了喉中的话。   白刃一步跨出了门,等到了门口,他突地回了下头,盯着这人道:“鱼安,你今日来与我说这些话,我父亲可知晓?”   鱼安是这人的名字。   他原形乃是一条大大长长肥肥的锦鲤。   鱼安不易察觉地停顿了片刻,他露出惶恐之色,道:“自然不知,否则、否则我怎么敢呢?”   白刃没有问他为何来与自己说,只是道:“我回来之前,你便不要走了。”   白刃说罢,就在他身边画了个圈儿,将他框了进去。   这下鱼安傻了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刃走远。   白刃离乌晶晶本就近,他几步就到了乌晶晶的院子里。   乌晶晶此时正与隋离说话,她道:“我今日去见了一个特别厉害的大妖,他的鼻子竟然有这样这样长……”   隋离:“是象?”   乌晶晶:“是叫象么?我从前没有见过。他还拿鼻子拱我。”   乌晶晶说到这里,伸长脖子往隋离跟前凑了凑:“今日你身上怎么又有血的味道?”   隋离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道:“有旧伤在。”   乌晶晶觉得不对:“你不是同我说,你又突破了么?上回在长天国,你渡劫突破后,身上的伤明明都好了呀。”   隋离道:“修士渡劫后,都要闭关,任灵力流过四肢百骸,如此才能修复身上的伤。”   那你为何不闭关?   疑问到了乌晶晶的舌尖,最后也没有吐出来。   答案似是一眼就能瞧清楚的。   因为他来救我了呀。   乌晶晶在心头小声道。   这里是妖族的地盘,隋离自然也无法在这里安心闭关。只有出去,只有当三长老他们也在的时候,他一定就能好好闭关了罢?   乌晶晶闭上眼:“快来。”   隋离:“快来?”   乌晶晶点了下头:“嗯,快来我的识海里呀。”   隋离眸色深沉,没有动。   “乌姑娘。”门外突地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呼唤。   是那头老虎的声音。   隋离想起了那邪宗书册之中瞧见的禁咒,他垂下眼眸,唇轻一动,无声地念了一段咒文。   乌晶晶疑惑地抬头看他,然后下一刻便被隋离扣住了手指。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回堪称是熟门熟路了。隋离进入了她的识海。   而白刃也被迫在门外停住了脚步,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了他,使得他一步都迈不进去。   “乌姑娘?”白刃又唤了几声。   乌晶晶不自觉地分了神,想着白刃来寻她作什么。紧跟着她便感觉到她的灵识被拽住了,拽住她的那东西仿佛化作了无数的触手,将她的灵识牢牢按住了。   乌晶晶便分不出神去了。   她的灵识本能地往后退了退,没能退开,反而被按得更死了。   一股庞大且汹涌的力量很快充盈了她的识海。   小妖怪头皮发麻,好似自己整个人都被打开侵入了似的。   比上一回来得还要强烈。   她轻轻地吐着气,不自觉地攀紧了隋离的衣襟。   自从乌晶晶说,怀疑自己的识海里有狐族族长留下的禁制后,隋离的灵识长驱直入后便直奔寻找那禁制而去。   门外。   “晶晶?”白刃换了个称呼。   但仍旧没有动静。   白刃冷了脸色:“难道父亲已经派人先我一步?”   他变回原形,四肢触地,昂头发出一声怒吼。虎啸声凝作实质的攻击,朝眼前的竹屋轰了上去。   这本该脆弱不已的竹屋,攻击落上去却仿佛只是水滴落入大海,顷刻间就了无踪迹了。   白刃面色更沉,只有转头去寻妖王。   他见不到小妖怪的面,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若要使出全力一击破开这间竹屋,又恐怕连着将小妖怪也打死了。   白刃胸中堆积怒火,大步来到殿中。   与此同时。   禁制碎。   追踪到妖族境地外的俞鸣,当时就变了脸色。   他又换了一副新面具,但面具之下的面容已是阴沉到了极点。   他抬眸先扫了一眼伏羲宗的大殿,还当乌晶晶是在里头。   偏好死不死,这时候妖族打开了结界的大门,送了玉菱等人出来。妖族的人一开门,也傻了眼。   那白衣人是谁?   草。   坟地旁多出来的金碧辉煌的大殿又是打哪里来的?   妖族中几个小喽啰脸色一变,没等他们重新关闭结界,那白衣人一闪就到了跟前。   俞鸣毫不留情地捏住了一人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妖怪?”俞鸣很快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你们是妖族的人?”   那人的喉咙被捏得死死的,又怎么挤得出声音。   其他喽啰转身要跑。   俞鸣抬起另一只手,连念咒都不必,只见一点火光飞快从他指尖窜出,而后落在几个喽啰身上。   “啊啊啊!”几个喽啰惨叫几声,在地上打滚儿也灭不掉火。   只一转眼的功夫,那火就将他们烧成了灰。   他手里这个见状,自然吓得哆哆嗦嗦,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一旁的玉菱等人更是抖如筛糠。   她认得。   这是离火岛的岛主,说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那剑宗宗主与他比起来,都算得上是个正常人了。   偏这时候俞鸣朝她看了过去。   “我,我与他们不是一起的,我们,我们是被掳来的……”玉菱方才说到这里,便察觉到胸口一阵疼痛。   那不是先前的伤口在疼,更像是她的心在疼。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头钻出来了一样。   玉菱一下便想了起来,是了,他们起了誓的,恐怕不能对妖族生出一点怨憎,更不可生出杀心。   玉菱忙闭了嘴。   而这时候俞鸣也看清了她的模样,哑声道:“你们怎么会在此地?”   玉菱一怔。   听这话,……离火岛岛主竟然认得他们?   不该啊。   他们在论剑大会出现时,用的都是修士的皮囊啊!   俞鸣也意识到了什么,当即不再与他们多话,他沉声道:“好自为之。”   说罢,就拎着手里的小妖往前走:“此地如何进?带我进去。不然我将你骨头拆下来,一身肉片作一千片,叫你活着的时候,瞧见自己的骨头燃作一堆灰烬……”   小喽啰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恐吓?   当即服软,带俞鸣进到了妖族的境地。   俞鸣只感觉到眼前一阵变幻,再抬眼望去,见到的便是一个大型的妖族聚居地。   “原来妖族住在这里……”俞鸣脸色冰冷,“苗枫于将一个小妖怪带到了你们这里来是不是?那小妖怪如今人在何处?”   小喽啰目光闪烁,抬手直指山顶的大殿。   俞鸣此时已是怒火攻心、怒不可遏,他也不作停留,满腔理智好似都抛洒了去,就这样纵身飞向了大殿。   他的身影登时引起了其余妖怪的警觉。   “那是何人?”   “不曾见过啊……”   “有些、有些像是人类修士的气息。”   “什么?!人类修士怎么会闯入这里?快,快鸣声警示!”   “去启动大阵!”   与此同时,白刃也才刚刚来到大殿中,他出声便问:“父亲为何要杀乌姑娘?”   妖王被他这么一问,问懵住了。   这便是鱼安想的法子?是,本是该有用的……可他儿子怎么敢就这样直接了当地来问他呢?   这还怎么不着痕迹地把那乌姑娘放出去呢?   不过很快妖王就不必头疼这个问题了。   “修士入侵!修士入侵!”   大殿外响起了声音。   怎么可能?   妖王起身:“难道是伏羲宗的人打进来了?”   若是如此,那也能将乌晶晶带走了。可白刃就无法跟在乌晶晶的身边了,到时候妖族还如何掌控乌晶晶的去向呢?   妖王皱眉,却见一人光明正大地拎着族中的一只雉鸡精落在了殿外。   殿外无数护卫反应过来,立即与他交起了手。   这人抬手打出一串火光。   “不是伏羲宗的?”妖王皱眉起身。   伏羲宗可没有这样的招数。   这厢隋离听见外头大乱的声音,便当即死死按住了自己的灵识。   乌晶晶的识海于他来说,就如同沙漠中的人行了千里,终于见着了一汪甘甜之泉,充满了诱-惑力。   上回隋离的灵识就是这样失了控。   而这回,隋离一想到那狐族族人恐怕已经赶来了,正等着见小妖怪一面……   隋离面无表情地强制抽回了灵识。   喉中因此涌起了点腥甜,他也浑然不顾。   “阿晶。”他低声唤。   乌晶晶还有点晕乎,四肢都是软绵绵的。   她攀住隋离的肩,睫毛轻颤两下,而后才睁开了眼:“嗯?”   她的声音又细又软。   隋离不自觉地收紧了力道,就这样将乌晶晶抱了起来,他道:“我们该走了。”   乌晶晶先是应了声:“哦。”   而后她才缓缓地回过了点神,又问:“赤霄呢?”   隋离知她说的是狐族族长。   他托住她的后颈,手指舒展开,轻轻抚了下她的耳廓,淡淡道:“听见外头的声音了吗?那就是他来了。”   乌晶晶耳朵抖了抖,轻轻应声:“嗯……好,我们走。”   听她说得这样干脆,隋离唇角抿起,露出了一点笑容。   隋离就这样抱着乌晶晶走了出去。   外头已然大乱,但凡是修为高一些的妖怪都往大殿赶去,于是便宜了隋离。   隋离带着乌晶晶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他来时的路口。   乌晶晶慢慢地也恢复了些清明,她从隋离怀中滑下去,站直了身体。   她禁不住回头瞧了瞧身后的层峦叠嶂的山,似是有一分不舍。   “怎么这样乱?”乌晶晶低声喃喃道,“他不是潜进来的,是打进来的吗?他会不会……被打死啊?”   隋离先前与狐族族长交手,都未能看清这人的深浅。可见他轻易死不了。   但隋离不能这样说。   他扫了扫乌晶晶低眉垂目的神情,低声道:“那我帮他一下。”   乌晶晶抬起头:“嗯?”   隋离一掌打碎了镌刻“妖族境地”四字的石碑。   石碑在很多地方,其实都起着界碑之用。它上头凝聚了灵力,甚至凝聚了阵法。   石碑“咵嚓”一声碎裂开。   大殿之中的妖王也似有所感,他面色大变,当即三步并作两步从台上跨了下来:“还有其他修士入侵!界碑已毁,快,快赶去界碑处!”   “可您的安危……”   “且让我亲自与这浑身冒火的人过招!界碑更重要!快去!带着白刃去!还有狼擎他们,都带去……”妖王声如洪雷,威严非常。   白刃知晓其中分量,也不敢耽搁,只能暂且将乌晶晶的事往后稍一稍。   他咬紧牙关,狠狠心往界碑飞奔而去。   这厢乌晶晶突地道:“那是什么?”   隋离转头,将那东西捡了起来:“埋在界碑之中,兴许是个有用的玩意儿。”   他顺手递给乌晶晶:“拿着玩罢。”   而后他捞住乌晶晶的腰,当即脱离了妖族之境。乌晶晶只觉得眼前一晃,再定睛时,身后是树林,前方是坟地。   他们出来了。   这厢妖王分开手下,径直朝俞鸣攻去。   更不提还有狼族、狮族几族的族长,也纷纷加入了战局。俞鸣一人一时感觉到手下吃力,他面色更冷,厉声喝道:“好好看看我是谁!”   说罢。   俞鸣身后陡然爆出九条长尾,每一条尾巴都是火红之中夹带一点白色。   妖王变了脸色:“你……不是人类修士?你是……你是……你是容夷的继任者!”   他防了那么多年,却到底还是等来了……   俞鸣不欲与他多话,只沉声道:“乌晶晶在何处?将她交予我我便离去。”   俞鸣自知今日恐怕难缠,也不准备问责他们破禁制的事了。改日杀了他们就是。   “什么?”妖王一怔。   他是……来寻那个乌姑娘的?   妖王脸色一厉,出手却是更加狠戾。   俞鸣也是一怔,没想到妖王出手更不留情,他当下也被激怒了,与之死战在了一处。   可就在巍巍大山都为之颤动时……   所有妖怪都感觉到身形一晃,不受控制地跌倒了下去。   妖王摔了个跟头,爬起来时,脸色难看得要命:“怎么会这样?”   妖族潜藏多年,不被修士发现,并非是他们打开妖族大门的办法有多么精妙。   而是因为妖族所在,是在一个所有人绝对想不到的地方。哪怕有人发现了,妖族也能立即动身举族迁走……   此事只有妖王才知晓。   那便是……他们千万年来并非是生活在一处秘境中。而是一个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此地本叫“碎玉境”,它是一个幻境。   或者应当说,它是上古神兽的一场梦。   妖族窃得神兽的梦,寄于一物之中。   只要拿起此物,便能带走整个幻境,因而妖族要举族搬迁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可现在……   有谁把整个妖族拿走了?!   妖王想到此处,差点生生气昏过去。 第52章 他憎恶自己   “出来了!”阳十高兴地大喝一声, 从树上跳了下去,同时朝宗门其他人传了音。   于是这厢乌晶晶方才一站稳呢,再抬起头, 定睛一瞧, 便只见无数身着云门色衣衫的男子, 从一金碧辉煌的大殿得之中, 一跃而下。   随即那大殿也就不见了踪影,仿佛只是一时眼花。   还有人嗓音威严地道:“老四下回再炼器的时候,莫要再炼出这样金灿灿的东西了。如何好叫旁人瞧见?岂不跌了伏羲宗的威严?”   大抵来说就是土得不好意思叫人家看见。   有人低低应了声。   “大师哥!”   “道君!”   更响亮的声音很快淹没了方才那段对话。   伏羲宗人渐渐近了, 他们隐约扫见了隋离身后的身影,那道身影纤弱,身着秋香色衣裙。   这不会……不会就是隋离那要结为“道侣”的姑娘吧?   众人心头一跳,顿时胸中的好奇掀到了顶峰。   终于, 他们来到了跟前,也看清了那姑娘的模样。   模样很是年轻, 面容很是精致。   嗯?身上怎么有些妖气?   兴许是在妖怪窝里头沾上了……   “隋离师侄……”大长老一步上前,当先出了声。   “大师伯,三师叔, 四师叔……”隋离一一叫了过去,而后他顿了下, 低声与乌晶晶道:“你也这样叫就是了。”   众人闻声, 登时心下一激灵。   隋离这番话, 几乎是完完全全坐实了眼前少女的身份——她就是隋离将来的“道侣”。   这头乌晶晶怔愣地心道, 隋离的家里人好多好多啊……   她学着方才隋离的模样,也这样叫了一遍。   大长老微一颔首, 欲言又止。   此时隋离再度出声:“她姓乌, 名字晶晶。”   三长老接声道:“叫乌姑娘就是了。”说罢, 他便看着乌晶晶先开了口:“乌姑娘叫人掳走后,可有受伤?”   乌晶晶在他们之中,只与三长老、阳九阳十几人相熟,听见三长老的问候声,她便轻轻笑了下,道:“没有受伤。”她说罢,想着还又添了一句:“三长老的储物袋很是好用,先前领着我去添的东西也都用上了。”   三长老听了这话自然也高兴,知晓这小姑娘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他的好呢。   伏羲宗其余人默不作声地,将三长老与乌晶晶的互动收入了眼中。   兴许是三长老开口,打破了这份凝滞,大长老这才皱眉道:“隋离,你须得立即坐下来闭关突破,你体内灵力怎么愈发汹涌了?”像是要将皮囊都冲破开一般。   隋离自然不好说,是因为他又进了一趟小妖怪的识海。   他只低低应道:“嗯,我知晓。一会儿恐有妖族的人追出来……”   三长老浑不在意地道:“且怕他不来呢……”   伏羲宗来了这样多的人,他还怕妖族的人见了他们掉头就跑呢。   这时候乌晶晶转了转头,疑惑地道:“没有人追出来。”   是妖族所有人都奔着狐族族长去了吗?   那他……不会被打死吧?   隋离也觉得奇怪:“毁了他们的界碑,且不提等同毁了妖族的脸面,也该叫他们提起警戒之心才是……”   大长老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去看看。”   那人应声去了。   不多时那人回来了,道:“没有一点动静。”   “不愧是藏了数年的妖族,这样都能隐忍下来。”四长老感叹道。   隋离却觉得有点不太对,他动身走到了先前进去的地方,闭目感受了一下,没有任何的气息,妖族的大门似乎完完全全地闭合上了。   罢了……   “他不会死。”隋离走回到乌晶晶的身旁,低声同她道。   这话便是在宽慰她了。   只有伏羲宗人分外茫然。   他?谁?谁不会死?   “嗯……”乌晶晶又回头望了一眼。   那里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好似彻底沦为了一块死地。   “此地离御兽宗最近,不如先到御兽宗闭关几日,咱们再启程回到宗门?”四长老提议出声。   隋离却斩钉截铁地道:“不去御兽宗。”   四长老愣了愣:“为何……”   隋离紧跟着淡淡道:“有一个无极门也在附近,不如去那里。”   “无极门?”大家心道从前连听也没听过。   三长老笑道:“是因那御兽宗的长老,见了隋离就总要同他切磋,还要缠着隋离请他讲道吧?”   隋离点了下头,并不多言。   究其原因,只不过是隋离在想,那御兽宗中上下,到底还有多少妖兽、灵兽进入了求偶期。   隋离提议去无极门,大长老也没甚么意见,多的话,可以等隋离出关了再说。   “走罢。”大长老道。   伏羲宗弟子忙祭出了赶路的法器,乃是一片片树叶。那些树叶飞到半空中,便化作了一叶扁舟,众人腾空站上去驱动了身下的小舟。   隋离捞住乌晶晶的腰,将她也抱了上去。   “啊!”   “哎呀!”   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几个宗门弟子望着隋离的动作,竟是一晃神摔了下去。   大长老稳住身形,威严地道:“一个个的,怎么这样不稳重?”   他不会说,他方才也叫隋离的动作惊了一跳。   摔下去的弟子鼻青脸肿地爬起来,又飞回到了小舟上,干巴巴地重新念动口诀。   随即无数小舟飞了出去,钻入云层间,若是有凡人抬头见了,还要当是什么神迹呢。   这无极门是写在玄极洲一本极冷僻的“宗门册”上的。   寻常人谁会看这个?   也就只有隋离为了寻乌晶晶的踪迹,才将这样的书册翻出来看了。   无极门有多大呢?   伏羲宗人到了门前,见到了一个残缺的宗门大阵。和大阵之后,那扇不太大的门。   大长老迟疑道:“恐怕要叨扰他们……”   小宗门见了伏羲宗,向来殷勤又惶恐,上下都要为之动起来了。   “走时多予他们一些上品灵石吧。”三长老道。   至于旁的那肯定是不能给了。伏羲宗给出去的法器灵宝,落在这样的小宗门手里并不是什么好事,恐怕反引来那心怀不轨之徒。   他们这厢话都说完了,却还是只见那大门紧闭,并未有半个人出来招呼他们。   “不该如此啊,咱们并未做半点遮掩,他们怎会感知不到呢?”三长老疑惑出声,随即叫了个人去叩门。   这一叩门,便叩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   就在他们疑心里头的人都出事了的时候,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里头的人探出头来:“这里不是道观,烧香请往牛头山去。”   话说完,便要关门。   “哎等等。你们门主可在?我们路过贵地,想借宿几日。”   “我就是门主。”那人道。   伏羲宗弟子一怔,还以为他在说笑。   而那人定睛,也看见了伏羲宗弟子身后的这么多人。   他想着这不开门也不行啊,这么多人打不过啊。   于是他才将门完完全全打开了。   乌晶晶探头朝里头望了一眼。   庭院冷寂,枯叶满地。   比她的荒宅还要破败啊……   “进来吧。”那人道,“哎你们是哪里人?”   感情根本没认出来伏羲宗的人。   伏羲宗弟子沉默片刻,道:“伏羲山人。”   “哦。”那人转身走在了前面,“院子里有柴,自己取。院子里也有井,自己打水。米是没剩多少了,最好你们自己带了,没带就只有和我一起啃树皮了……”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这人连修士也不是。   难怪他白发苍苍,脸上皱纹聚成了岁月的沟壑。他们还只当这人修心不修外表,喜欢保持衰老之态呢。   众人对视一眼,到底还是迈了进去。   隋离闭关更要紧。   进门后,可以见到主厅修得还是分外大气的,只是有根柱子都倒了,想来里头也不怎么样。   那人带他们进来后,就径直走到了主厅中,蹲坐下去不动了。   “大师哥,我已经将东厢房收拾出来了,请大师哥先行闭关。”阳九很快就跑了过来道。   隋离的目光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   乌晶晶:?   怎么了吗?   “你去呀。”乌晶晶催促道。   三长老叹了一声,道:“师侄,这回一定给你看得牢牢的,乌姑娘要是丢了,我把脑袋给你。”   隋离转头再去看乌晶晶,那小妖怪却是凑到主厅里去,与那所谓的无极门门主说话去了。   隋离:“……”   是他想岔了。   她的性子又怎么会觉得没了他在跟前,在此地孤寂无趣呢?毕竟她叫人掳到妖族去,都能同妖族人玩到一处去。   隋离不再多言,进到了东厢房去。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乌晶晶好奇地问。   那门主答道:“是啊。”一边抓起一根木棍,捅了捅跟前的篝火。   他坐的地方,铺着麻席和棉被,显然起居就是在这里了。   乌晶晶心道比我还惨哪。   我还有阿俏呢。   “这里不是无极门吗?”乌晶晶又问。   “是。”   “那别的人呢?”   “都死了。”   这人话说到这里,腹中发出了饥鸣的声音。   乌晶晶道:“你饿了。”   “是啊,方才不是说了吗?没多少米了。”   乌晶晶翻了翻自己的储物袋,翻出了妖族里那几个大妖怪给她抓的山鸡。这样的她还囤了好多只呢。   因为想着要走了,还是囤些粮食安心。   那时候乌晶晶还不知道伏羲宗这么多人等在外头呢。   “你吃么?”乌晶晶递给了这人。   “给我?”这人一愣。他咽了下口水,腹中饥鸣声更响了。他道:“你给我,外头的人又吃什么?他们不会对你心生怒意吗?”   “我还有很多啊……”乌晶晶说罢,大长老与三长老也跨了进来。   三长老道:“我们早已辟谷,不必再靠人间的食物果腹。”   这人恍然大悟:“你们……都修士?”   大长老点了头:“你们宗门不也是修士门派吗?”   这人没说话了,等将乌晶晶给的这只山鸡架在火上烤了,他嗅着香气才低低出声讲述了起来。   在他口中,这无极门在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玄极洲和北泽洲还在同一块绵延的大地之上,无极门是极为强盛的,门中高阶修士众多。只是后来宗门衰落,慢慢从历史中退去身影。   到近百年,无极门中已经招不到门人了。   剩下的弟子,也因为始终不得修仙其门,渐渐衰老而亡,如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自然也就成了门主。   “何不改投其它宗门?”   “我道心不坚,又没有半点修仙的天分。改投何人门下都不过是一样的结局。但若我离去,世上将再无人知晓有一无极门。”他长叹着取走了木头架子上已经烤熟的山鸡,然后被烫得“嘶”了一声。   他也顾不上烫,匆匆往嘴里塞去。   乌晶晶按了下他的手,道:“你不要吃得太急,也不能吃得太多。饿久了的人,一时吃得太急太多,会死的。”似是怕他不信,她还又补了一句:“我瞧见过的,亲眼瞧见的。”   这人顿了下,笑道:“好、好。”“对了,我叫莫问道。”   三长老听罢无语。   这都起的什么名字?莫问道,那还能修炼出个结果吗?怎么不改名叫莫凡呢?修仙路上就没有烦忧困扰了。   此时的妖族境地内。   “停下!都别动了!”妖王缓缓站起身,冷声问俞鸣:“你还带了帮手来?是哪个宗的修士?他们竟敢……”妖王说到这里,又顿住了。   毕竟不好将妖族的秘密透露给旁人知晓。   “帮手?”俞鸣的语气嘲弄,“我哪里带了什么帮手来?”   妖王思忖道:“也对,若是你带来的人,又怎么将你一同困住呢?”   俞鸣:“困住?你是何意?”   妖王撒了个谎,他冷声道:“有修士在入口处下了禁制,如今我们谁都离不开这地方了。”   俞鸣:“不可能。”   妖王咬牙切齿:“信不信由你……”   此时白刃等人也回来了。   白刃回来便问:“方才是怎么一回事?我赶到界碑处已经没有人了,我也出不去……”   妖王冷声道:“界碑怎么回事?”   “碎了。”   妖王胸口一窒:“哪个混蛋竟然敢打碎我妖族的界碑?那东西呢?”   白刃道:“不见了。”   果真是被人拿走了。   妖王顿时更觉得窒息了。管他心头多少的宏伟图谋,眼下连是谁拿走了整个妖族,他都不知道。更别提出去大杀四方了。   白刃并未有多留的意思,他道:“父亲若没有旁的事要我去做,我先去瞧一瞧乌姑娘。”   眼下都出不去了,自然也不用骗白刃,他要杀了那小妖了。   妖王勉强挤出点笑容道:“你去吧,她应当没什么事。”   “站住。”俞鸣出声。   妖王冷了脸:“阁下莫要得寸进尺,今日我本该将阁下诛杀于此地……”   俞鸣根本不惧他,只道:“你可知当年的妖王为何能称王?他一身血脉,手握妖器,天克你虎族。我也不愿与你们冲突,但若是不肯交出人,也只有落个两败俱伤,谁也讨不得半点好处?”   妖王已经认出他是容夷的继任者了,听他这样一说,自然疑心当年容夷身死时,交了些什么东西给他。   这东西能克制住整个妖族。   妖王冷声道:“去吧。”   反正都出不去了,他还能把人带走吗?   俞鸣这才动身与白刃走在了一处。   白刃疑惑地皱了皱眉,不知他身份,俞鸣却是先开了口:“你与乌晶晶有交情?”   白刃点了下头。   俞鸣驻足盯着他,眸中透出了几分妒意。   只怕那小妖怪一会儿见了他要跑……不过想到方才妖王所言,这里恐怕已经出不去了,俞鸣反倒奇异地安心了。   乌晶晶出不去,隋离进不来。   他又怎么会怕乌晶晶跑呢?   他们心思各异地走到了乌晶晶的住处。   先前进不去的门,能进去了。   只是……   “人呢?”   俞鸣当场就又变了脸色,他拂开白刃,闭目开始寻乌晶晶的气息。   没有……没有……   但有狐族的气息在。   俞鸣不做他想,当即从山峰上一跃而下,直奔狐族的气息而去。   然后他便站在了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前,放眼望去,一地狐狸。   因禁制已毁的缘故,大小狐狸学着那日乌晶晶晒阿桃的样子,在大石板上躺好,摊开四肢,接受阳光照射。只是他们无论怎么在水里洗澡,都无法像阿桃那样觉得浑身轻盈,灵气好似都充满了身躯。   想是那日那个少女,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子。   他们可羡慕阿桃了。   今个儿他们晒着太阳,听着那厢大殿传来的异动声,翻个身,对上了一个戴面具的男子震惊的眼眸。   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狐狸?   俞鸣心下震撼,也将他们瘦弱的、毛色暗淡的模样收入了眼中。   “你们可见过一位乌姑娘?”俞鸣问。   阿桃化作了人形。   她扭着腰上前,道:“您说说她的相貌……”   “她有条白色的大尾巴,模样,很好看。喜着粉色鹅黄的衣衫。她……她叫乌晶晶。”   “那日白老虎是不是唤她阿晶?”狐狸们嘀嘀咕咕起来。   “好像是。”   阿桃道:“见过。她救了我们,她是我们狐族的大恩人。”   俞鸣一顿,愣住了,要阿桃仔细讲给他听。   等听罢后,俞鸣伫立在那里,彻底说不出话了。   阿桃小心地觑了觑他的身影,心道这人身上怎么有一丝绝望的气息呢?   是我错了。   俞鸣心道。   他一生肩负振兴狐族的重任,自然对乌晶晶这个狐族的希望,也寄予了厚望。   可直到有一日他发现……他悉心呵护的,好像并不是一只狐狸。   纵使是狐狸,也是先天残疾的狐狸。   她长不出更多的尾巴,成为不了强大的狐妖,她又怎么能撑起整个狐族?   他怎么接受得了这个结果?   他日夜都在想,是不是自己拿错了蛋?是不是自己孵化的时候出了错?   他曾经捧在手中的幼崽,不该承他这般万千宠爱。   他疑心她是鸠占了雀巢。   他憎恶自己,也憎恶她。   为了防止自己难以承受这般结果,哪一日起来想不通盛怒之下打死了她。还不如干干脆脆将她驱走,再也不见她。   可命运就是这般奇妙。   乌晶晶离开了狐鸣山,她来到了玄极洲,然后拯救了……另一个狐族。 第53章 伏羲宗的喜事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几日。   因为隋离还没有出关, 乌晶晶实在有些无聊,便每日里都来与这莫问道说话。   除了大长老、四长老要为隋离闭关护法外,三长老也每日都会陪在乌晶晶身旁, 确实是恨不能和乌晶晶寸步不离了。   伏羲宗那些先前还不曾见过乌晶晶的人, 此时见了三长老这般阵势, 心下对乌晶晶地位的认知, 顿时又上了一层楼。   转眼过去了五日。   三长老蓦地抬头道:“隋离要出关了。”   乌晶晶跟着抬起了头,她也感知到了灵气涌动。唔,有点馋。她不自觉地舔了下唇, 然后站了起来,正要去前头等隋离,却发觉隋离闭关的屋子外,已经围满了伏羲宗的人。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 不及他们高……   要挤进去想是很难的。   乌晶晶想了想,便又坐了回去。   三长老不由道:“怎么了?不去瞧瞧?”   乌晶晶道:“人太多了。”   三长老张张嘴, 想说恐怕隋离最想见的人是你。但再一想,三长老也有点迟疑。他那隋离师侄,不应当如此满脑子都是爱情罢?   这时候莫问道望着那个方向, 面露艳羡向往之色,他感叹道:“原来这就是修仙得道的壮景?”   他一辈子也不曾摸到修仙的门槛。   “了却遗憾了, 了却遗憾了。”他道。   “你们来此地借宿, 就是为了能让他寻个清净地方闭关吧?”莫问道出声问。   三长老应了声“嗯”。   莫问道低声道:“想是个绝世天才了。我听闻一般闭关者, 都是要寻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之所, 再找个灵气充盈的洞府。他却不挑地方。等出了关,你们便要走了罢?”   三长老点了下头。   乌晶晶此时也才操心了一下自己的去向, 她问:“是一起回伏羲宗吗?”   “是。”三长老心道, 隋离还想要同你举行结侣大典呢!   “那阿俏呢?”   “阿俏还在武陵镇等你, 咱们回去的时候带上她就是了。”   乌晶晶心中琢磨着,阿俏不肯跟他们走,是怕独自跟上他们,万一被揭穿了半妖的身份,就危险了。   以后还是要总将阿俏带在身边才是。   乌晶晶心道。   这边说着话,那边隋离确实刚刚结束了闭关。   他睁开眼,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共鸣。灵气流转于紫府间,仿佛自成另一片天地。   隋离本能地摸了下怀中。   空空如也。   没有小妖怪偷摸钻到他怀里来了……   隋离心下竟浮动起了一丝失落。   等到他推开门,抬眼望去,一张张脸万分熟悉,他在伏羲宗里早不知道瞧过多少遍了。   隋离:“……”   “恭贺大师哥。”   “隋离,如何?身上的伤可都恢复如初了?”   “无妨了。”隋离低声答道,随即缓缓往前走去,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伏羲宗弟子拨到了两旁去。   大长老怔忡片刻,什么也没说,目送着隋离走入了主厅,然后在那少女身旁坐下。   伏羲宗中人见状噤声,只悄悄地来到了主厅外,想要偷听一两句。   隋离并不避讳,他出声先问:“这两日都做什么了?”   乌晶晶一一答了。   “不无聊吗?”   “不无聊。”   隋离一下顿住了。   他找到妖族去的时候,她都还知晓问他,你想我吗。   今日一句漂亮话也不说了。   隋离只好暂且按住了纷繁的念头。   他们在这里多歇了一日,第二日起了个早,弟子们纷纷又拿出了一叶扁舟赶路。   因有伏羲宗人在的缘故,乌晶晶都是一人住一间屋子,她洗漱了推门出去,径直走到了主厅。   主厅里,莫问道仍旧坐在篝火旁。   乌晶晶上去和他道别:“多谢留宿,我们走了。”   莫问道没有声音。   乌晶晶歪了下头:“嗯?”   这时候隋离走进门来,一怔,道:“他死了。”   乌晶晶呆了下:“死了?可是……可是怎么会死?”她面露一分茫然。   三长老见他们迟迟不出来,也过来催问,一进门,也就发现了莫问道死了。   “怎么回事?”三长老皱眉。   “本就是到了大限,若没有你我在此地,恐怕早几日就该死了。”隋离说罢,蹲下身去,从老人怀中取出了一个包裹。   那包裹中间放着米、符纸、两样法器,一个匣子……还有一封信。   上书“乌姑娘亲启”。   这几日,莫问道从旁人的口中知晓了乌晶晶的姓氏。   三长老伸手接过了那封信道:“还是我来拆吧,并非是我等小人之心,只是出门在外,到底防备些好。”   说罢,他三两下拆开了信封,取出信纸,查探一番后,才递交到了乌晶晶手中。   乌晶晶又递给了隋离。   她认得的字还不够多,是文盲小妖怪。   乌晶晶悄悄叹气。   “我名莫问道,乃玄极洲褚天国集川镇人,一百一十三年前,褚天国受地动、饥荒之苦,镇上饿殍遍地,父母亲人身死后无处可葬。我本该也死在那里,然幸得无极门仙人点化,我以一身凡骨拜入无极门下……   “仙道何渺渺,我的师尊求天索地也寻不得长生。似我这等为宗门蒙羞之徒,更得不了大道……   “若我身死,只求有一人能接任门主之位,让这世上还有人知晓有个无极门……”   隋离念到此处,不由转头去瞧乌晶晶。   此人莫不是准备将门主之位传给小妖怪?   三长老也想到了此处。   为何?   因为乌姑娘给了他吃食吗?   隋离继续平静地往下念:   “门主信物已放置于信封之中,将信封翻转过来,便能见到了。若是姑娘不愿接任也无妨,便请姑娘替我保守信封,将来若有一人愿接任,请将此物递交与他。   “再有,那个打不开的匣子万万莫要丢弃。   “厅中挂了师尊的画像,若你能一同带走更好。若是觉得晦气,那就留在此地罢。   “……书至此,应当没有疏漏了。我有脸面下黄泉见师尊了。”   隋离折起信纸:“阿晶如何想?”   三长老长叹一声:“迈上修仙之路,便要与凡间亲人、好友断绝联系再不往来。此举并非是多么心狠,而是你随着修行寿命渐长,你昔日的亲人、玩伴却在相继死去。若是目睹了,便是修仙途中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等到渡劫时,那就成了心魔。   “依照信中的说法,这无极门原本的师尊恐是个心下过分慈悲的人,从一地饿殍中救出一人收入门中,也不论他是否适合修仙。   “由一推三,门中这样的人定然不少。一日日瞧着这样入不得长生之门的师兄弟死去,道心早就不稳了,又如何修仙?”   乌晶晶听明白了。   想必无极门中只有两类人,非是修真天才和蠢材,而是一类是好人,一类是苦命可怜的人。   “这无极门修的不是仙。”隋离淡淡道,“是人世,是慈悲。”   “金禅宗恐怕都还不及他们一丝悲悯。”三长老摇头叹息。   乌晶晶此时搭住了三长老手中的信封,道:“翻过来瞧瞧呢?”   三长老将信封的内里翻了个面儿,翻到了外头。只见内壳上印着一道图纹,那图纹颜色浅淡,透着一点蓝。   图纹画的是什么不大瞧得出来,就只觉得笔触飘逸。   乌晶晶屈指轻轻点了下那个图案。   那图案竟然跟活过来了似的,一下沿着乌晶晶的指尖钻了进去。   隋离面色一凌,扣住了乌晶晶的手腕举起来,三长老也吓了一跳,赶紧把那信封扔掉了。   乌晶晶的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和那手腕上多出来的一道图纹。   隋离一怔,摩挲过那块皮肤。   “疼吗?”隋离问。   乌晶晶摇头:“只觉得痒。”   三长老也匆忙问:“可有不适?”   乌晶晶再度摇头。   甚至空气都更清新了呢!   但这应当与这东西没什么关系吧?   大长老见他们久久不出来,这会儿也不由得踏了进来,出声道:“怎么还未动身?已有弟子留了灵石、银两与他……”   大长老一顿,也脱口而出道:“此人死了?”   三长老点点头,忙问他:“师哥,你来瞧瞧这个是什么?”   大长老皱眉上前,扫过了乌晶晶的手腕,而后他怔了怔,道:“这不是什么图案,这是符文。无数细小的符文,组成了它。我在宗主的洞府中,曾经见过这样的符文。上古有神君,下笔成符文。”   乌晶晶好奇地道:“符文拿来作什么的?”   大长老道:“很多用处。我举个例子,比如这道符文写的是,净心神咒里的‘智慧明净,心神安宁’。那么你拥有这道符文时,便能灵台清明,无杂念之扰,修行事半功倍。若写的是‘三魂永久,魄无丧倾’,那你的魂魄便长久稳固,就是牛头马面也索不走你的魂魄……”   乌晶晶瞪大了眼。   那岂不是,写什么,便什么成真的意思?   他们谁也不知这道符文写的是什么,但听大长老的意思,想来写的也都是好东西。   隋离与三长老这才放下了心。   “如此就算接任门主了。”隋离沉声道。   乌晶晶面上没什么胆怯担忧之色,她甚至还有一些高兴。   嗯……这样算不算,离开狐鸣山之后,她当真独当一面,自己开门立户了呢?   算是长大了吧?   长很大很大了!   乌晶晶道:“那将他师尊的画像取下来带走吧。”   虽然是逝去的人的画像。   但乌晶晶拍了拍自己的储物袋道:“左右这里头已经装了不少东西啦。”也不再差这一个。   乌晶晶爬上桌子,亲手取下了画像。   那画中人当是年轻时的模样,面容俊美,眼含悲悯。   乌晶晶瞧了一眼,就将画卷起来放入了储物袋。   而其他人则去将莫问道安葬了,就葬在了院中的枯树下。   等料理完后,他们才离开了此地。   十日后,他们在武陵镇接上了阿俏。   阿俏手里还拎着四尾灵狐。   “吓死我了。”阿俏一把抱住了乌晶晶,还掉了两滴眼泪,“这只狐狸难养死了,还你,还你。”   乌晶晶讪讪地接了回来,低声同她说了自己是被谁绑走的,隋离又怎么来救自己的。   阿俏听了都快要气死了。   “那季垣真是不要脸……幸而你没什么事。”   这厢大长老几人也在商议那魔藤之事,如何公告天下。   这样诡异的东西,实在有些可怕。   “咱们眼下要去哪里?”阿俏问。   乌晶晶道:“伏羲宗啊,我还要去见隋离的师尊。”   阿俏回过神,这才瞧见了大长老等人。她本能地缩了缩脑袋,有些害怕。   乌晶晶低声道:“你怕的话,到时候在山下等我好不好?”   阿俏迟疑片刻,道:“不,我还是和你一起,我有些担心你。”   乌晶晶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劝阿俏。   她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太久太久了。   阿俏以为是见过就走。   他们一路疾行,来到伏羲山脚下时,却见山脚下的小镇分外热闹。   “我还以为伏羲宗应当是在清幽之处呢,山下竟然这样热闹……”阿俏惊奇道。   四长老道:“平日也不是这样的,只是因近日伏羲宗有喜事,要邀宾客上门,山脚下若是没有做生意的客栈、摊贩,那些宾客又该往何处去呢?”   阿俏没成想到,那隋离的师叔会接自己的话,她惊了一跳,忙又缩了缩脑袋。   留下四长老摸不着头脑,心道,我多年不出山门,难道已经长得这样吓人了吗?   终于,他们来到了山门前。   伏羲宗前有九百九十九级长阶。   抬眸望去,云雾缭绕,只觉得分外巍峨,一眼就可以叫人说不出的敬畏。   三长老道:“此梯若非筑基之体,登不上去。”   乌晶晶忙扭头去瞧阿俏。   隋离此时也转过了头,道:“阿晶的这位侍女,修为低微……”   四长老道:“我领她上去就是了,你且走在前头罢,宗主想必都等急了。”   他且问问这姑娘,为何怕他。   隋离颔首,一捞乌晶晶的腰,便将她带飞了上去。   留下后头的阿俏:“啊啊啊!”   此时的缥缈宗内。   清凝仙子不解地问:“不是要去寻兀辕的洞府吗?为何眼下又要先往伏羲宗去?”   长老抬手一挥,一张精美的请帖在空中缓缓铺陈开来。   缥缈宗长老道:“隋离道君要结道侣了,广邀修真界中修士前往赴结侣大典。”   “什么?!”清凝仙子变了脸色,脱口而出,“这在三生石中根本没有记载!”   隋离独身修至圆满,就成仙了。   长老脸色大变:“你看过三生石了?谁允许你去看的?”   清凝仙子反正已经说漏嘴了,她当下也不辩解了,道:“那三生石上写了,我会得道成仙。更写了隋离道君,将来回归仙界,会成为三界至高无上的第一人……他怎么能……与人结为道侣呢?他修的是无情道啊!岂不坏了道心?”   金禅宗中也一样收到了帖子。   万年不曾出关的宗主突然走了出来,他双手合十,道:“此行我也一并前往罢。”   清源仙君转世时,金禅宗、剑宗、伏羲宗都得了神谕,只是他们各自都不知道,手里的神谕究竟都写了什么。   最后是伏羲宗迎接了转世的隋离入宗门。   金禅宗宗主的手谕上书,使仙君飞升归位时,仍保有干净剔透的道心。   那时的金禅宗宗主不大明白是何意。   那传下神谕的仙人,便笑道:“仙君的亲人、好友、下属,皆在仙界。他是仙界之人,不当与凡间有丝毫牵连,凡间于他皆是虚妄。”   那仙人顿了下,高高在上地道:“我的意思便是,仙君在人间,不得有妻有子,不得有亲朋,不得有好友,师门不得与他太过亲近。他要做一个孤家寡人。” 第54章 没名没姓的乌晶晶   “恭迎大长老、三长老……”   “恭迎道君。”   乌晶晶方一落地, 便听见了门内声音响起。她没有去看出声的伏羲宗弟子,而后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门。   伏羲宗的大门很高很大,仿佛长在云层之间, 散发着熠熠的光辉。   转过头来, 放眼望去, 连绵的山藏在云雾之间, 仿佛有十个狐鸣山那么大。   乌晶晶轻轻吸了口气,便能轻易感知到灵气充盈。   比妖族境内的灵气还要充盈,狐鸣山更是无法与之相比了。   “宗主在等道君。”有一人上前来, 微微躬身,目不斜视地与隋离说道。   不等隋离开口,三长老便忙道:“你且放心去罢,乌姑娘有我瞧着呢, 不会出差错的。”   隋离闻声,却也并未立即应下声, 而是先转头去看了看乌晶晶。   小妖怪看也没看他,微张着嘴,目光紧盯着一个方向, 似是分外向往。哪里有半分担忧自己的处境?   隋离:“……”   她倒是敏锐,竟然一眼识破了聚灵大阵的阵眼所在。   “就烦请三师叔先领着她四下转一转。”隋离道。   此时隋离跟前的人, 才忍不住好奇地抬头, 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乌晶晶。   结侣大典是备上了, 可这人别说见了, 他们从前连听也没听过,心下又怎能不好奇?隋离道君要举办结侣大典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 将剩余驻守伏羲宗的弟子, 都惊得抓心挠肺。   不错, 是抓心挠肺。   他们那时才开始后悔,当时为何没有随长老们一同出山,否则此时应当已经见着人了吧?   这人正悄悄打量间。   “不先送乌姑娘去歇息吗?”三长老怔了怔道。   隋离道:“她哪里会觉得累?不如带她四下转转更叫她高兴。”   旁人听罢,也不由怔了下。   而乌晶晶此时也终于转过头去,将目光落在了隋离的身上。她抿唇高兴地笑了笑:“是呀。”她还记着他说的在外头不要唤“夫君”。于是脆声道:“哥哥真懂我啊。”   这话一出,大家的表情就很怪异了。   毕竟如今谁不晓得,隋离道君带了个乌姑娘回来,要结为道侣呢?   如今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样?   原来道君私下,竟是这般的吗?还要哄着这姑娘甜甜地唤他“哥哥”?   隋离将他们的表情收入眼底:“……”   隋离:“走罢。”   “是。”跟前这人应了声,恋恋不舍地送着隋离往主峰大殿走去。   “阿俏,走啊。”乌晶晶跟在三长老身后,还没忘记回头招呼阿俏。   阿俏见她神色自如,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到底是被乌晶晶放松的姿态感染了些,她从四长老跟前走开,跟在了乌晶晶的身后。   三长老一时也不知晓该先带着乌晶晶上哪里转悠。   他低声道:“宗主常住在掩日峰,大长老在满月峰……各弟子都随自己的师尊,分住在各峰。修仙闭关十年八年是常有的事,平日里若没有事,是很少聚在一处的,更不会往其他人的山头去。”   三长老说着说着,自己都生出了一分感慨。   伏羲宗聚得这样齐,连宗主都不在闭关中,怕是千百年也就此一回了……   “那处是什么?”乌晶晶指着问。   三长老顿了下,道:“宗门的灵泉在那里。你要去,我便带你去瞧。”   乌晶晶连连点头,问:“能用来洗洗它吗?”她说着,指了下笼子里的四尾灵狐。   三长老喉头哽了哽,道:“怕是不成。”   乌晶晶也不失望,点点头道:“那改日用水冲一冲好了,它身上的毛又打卷儿了。”   说话间,三长老就带着人到了灵泉。   聚灵阵便是以此为阵眼布下的。   阿俏抬眼望去,山崖上瀑布重重落下,一眼望不到头,仿佛是从天上而来。   这东西对于妖怪来说,简直就是仙浆玉露。   阿俏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压住了变作原形尽情吸食灵气的冲动。   而再看乌晶晶,她已经在灵泉池旁趴下了。   “好想一口把它喝掉啊。”乌晶晶小声道。   阿俏和三长老听了都不由失笑。   哪有人能一口将它喝掉的?   “谁在说话?”一道冰冷的女声骤然响起。   那话音落下时,只见瀑布之下,一个人形骤然冲破重重水幕,飞向了乌晶晶这边,而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岸边。   那是个看上去极年轻的女子,她生着一双凤目,个子高挑,浑身湿透。看向前方的时候,叫人觉得无端有股睥睨众生的气势。   阿俏见着她,便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   “是芷君啊。”三长老低低出声,不知为何,语气有一分尴尬。   “三师叔。”叶芷君这才出声唤道。   “你怎么又坐到瀑布下头去了?”三长老无奈地道。   “是啊,那水落下来,力道那么大。久了不会秃头吗?”乌晶晶真诚发问。   叶芷君:“……?”   她垂眸向乌晶晶的方向看去,一边还真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头发。   而乌晶晶这时候也才看清,这个人,她的双眼是一片雪白的。   她没有瞳仁。   那她……看不见吗?   乌晶晶顿了下。   叶芷君却是骤然间呼吸急促了起来,她那双雪白的瞳孔牢牢盯住了乌晶晶。   她问:“这是什么?”   三长老:?   三长老纳闷道:“这是人啊。”   叶芷君:“……哦。”   正常来说,应当问这是什么人了,但叶芷君什么也没问。她只是弯下了腰,像个真正的瞎子一样,伸出手去摸了摸脚下的路。   路是没摸到,但她摸到了乌晶晶。   然后她摸了下乌晶晶的屁股。   乌晶晶:?   叶芷君这才起身,冷冷道:“果然是个人,摸着热的。”   说罢,她骤然腾空飞了出去。   乌晶晶:“那个,那边是山。”   叶芷君默不作声地在半空中掉了个头,然后才飞远了。   三长老忙同乌晶晶道:“她是大长老的首席弟子,乃是伏羲宗所有女修之首。脾气怪异,你莫要放在心上。”想了想,三长老觉得也不太够,于是又补充道:“大家脾气……都很怪,你、你莫要放在心上。”   说白了,伏羲宗不像其他宗门那样热闹。   除了底下那些修为低的弟子,大都是独来独往,脾气冷淡怪异的。   三长老说完,自己也懵了下。   要这么一说的话……人乌姑娘跟隋离师侄结为道侣,都怪亏的。   乌晶晶趴在灵泉旁吸够了,才扶着阿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多时,有人来寻他们,说是宗主要见乌姑娘,三长老才忙把人又送了过去。   那四尾灵狐就且先由三长老拿住了。   “不如我陪你进去?”阿俏还是不大放心地道。   一宗之主,还是第一大宗的宗主,应当分外可怖吧?   乌晶晶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朝里走去:“不用啊……”   阿俏望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形:“……”真的不用吗?   乌晶晶进了门,抬眸先看见了隋离。   隋离正面向她的方向,在那里等她。   而高阶之上,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乌晶晶轻轻眨了下眼,视线有些模糊,一时不大能看得清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过她知晓,那应当就是隋离的师尊呀。   于是乌晶晶走上前去,软软地唤了一声:“师尊。”然后她转过头看向隋离:“是这样叫么?……嗝。”   阶上阶下都站着十来个面容硬朗冷漠的修士,他们不由齐齐将目光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   但乌晶晶全然未觉,她轻轻地揪了下隋离的袖子,眼底水光流转。   “喝酒了?”隋离低声问。   乌晶晶摇了摇头。   宗主低声道:“她一身灵气充盈,还未消化,想是……”   隋离好气又好笑,那张不变的漠然的脸上多了点情绪,他接声道:“醉了灵气。”   话音落下,他便瞥见乌晶晶的头发丝往上跳了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头拱。   是耳朵尖快冒出来了。   隋离想也不想,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并打横抱了起来,叫她将脑袋埋在自己胸前,另一手则是按住了她的屁股。   刚按上去的时候,隋离的眼皮还跳了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我先带她去消化一番。”隋离沉声道。   宗主点点头,也并不强行留人。   隋离就这样抱着乌晶晶,在伏羲宗其他人震惊的目光中,一路走了出去。   阿俏在外头见了这模样,还以为是乌晶晶受了什么苦。   “她有些晕。”隋离避开了阿俏伸来的手。   是被吓晕了吗?   阿俏紧张地攥紧手指,心道大宗门就是要命。   只是到底在人家的地盘上了,她也只能眼瞧着隋离把人抱走。   隋离就这样把人一路抱回了他的洞府。   他布起禁制,才松开了按住她屁股的手,一条大尾巴一下膨了出来。   乌晶晶晕乎乎地翻了个身,竟是就这样睡着了。   隋离坐下来,拨了拨她的发丝,瞧见了底下两个被压趴的耳朵。   隋离垂眸,摸了下耳朵尖,然后忍不住加了一些力道,反复摩挲。   乌晶晶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还趴在灵泉池子旁喝灵泉,又梦见她的耳朵好像起了火,好烫好烫啊……   与此同时,妖族境内。   大小妖怪们突然听得“哗啦”水声,然后一抬头,便见一瀑布从天而下,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眼前。   那瀑布水重重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水汇入坑中便成了一口池子。   他们何从见过这等神迹?   一时间吓得纷纷变回了原形,漫山遍野都是乱窜的毛绒绒。   “王!王!”妖怪们高呼着,连滚带爬地到了妖王的大殿前。   因这几日里妖族的变故,叫妖王实在有些焦头烂额,眼下也的没了什么好脸色,他声如轰雷,问道:“何事?”   “外头,外头突然多出了一道瀑布……”   妖王还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觉这人说话颠倒。   他沉下脸,亲自步出了大殿,然后便见到了那壮阔的瀑布从九天而下的情景。   水声轰隆,落入池中,随之还有逸散的灵气扑面而来,竟是比原先妖族中的灵气还要充盈。   “这是……灵泉?”妖王脸色大变,只不过是从难看,变得多了掩不住的喜色。   “近年灵气枯竭,听闻修真界中都有灵气不接之相,咱们族中怎么会凭空出现这样一道源源不断的灵泉瀑布?”他身边的长角妖怪也很惊异。   妖王很快便想通了个中关节。   是因为……   “神兽又做梦了。”妖王喃喃道。那数万年前,被妖族窃走梦境的神兽,又做梦了。   这里本就是神兽的一场梦。   它梦见梦里有什么,这里自然就会多出什么。   可是万年前就不见踪影的神兽,怎么到了今日还会做梦呢?   妖王顾不上去想这些。   他欢欣地从山头一跃而下,落在了那池子旁。若有此物,妖族何愁灵气枯竭?   直到妖王转过头,对上了立在洞口的俞鸣。   那瀑布水落下来,竟然恰好落在狐族的洞口外,那水实在多得很,将大半个洞口都泡了。大小狐狸趴在水里,肉眼可见地毛色渐渐亮了起来。   妖王的面色有点难看。   他是想杀了俞鸣的,可如今整个妖族寄生于神兽的梦境之中,又不知道是谁拿走了梦境。他若与俞鸣动手,势必两败俱伤,实在得不偿失……他还是要蓄力,留待妖族重见天日的时候。   就在妖王动了些许杀心的时候,他骤然间觉得耳朵一烫。   “王,您、您的耳朵……”   妖王抬手摸去,便摸到了一串火苗。   初时他还以为是俞鸣又出手了,谁晓得再抬头看去,四下但凡是长了耳朵的动物,全都冒起了火苗苗。   一时间,不管是狐犬狮狼,大的小的,全都急吼吼地从山上冲了下来,挨个跳进水里,才把头上的火苗熄灭了。   等从水里再钻出来的时候,望向彼此——   耳朵尖上竟是都秃了一块儿,有些火苗大来不及跳的,脸都叫熏黑了,哪里还有半点猛兽的威风?   妖王望着俞鸣,俞鸣看着他。   谁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并且谁看谁都觉得滑稽。   ……   乌晶晶睡了极为舒服的一觉,等醒来后,她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处玉石搭建的宫殿中。   宫殿中唯一一张大床,床上堆着蓬松的羽毛被。   她从被子底下钻出来,便瞧见了隋离缓缓走进来的身影。   “我梦见我的耳朵着火了。”乌晶晶小声同他抱怨道。   隋离掐了下手指,压下了那点心虚。   他道:“是吗?我瞧瞧。”   他说罢,便又抬起了手,捏住她人形时的耳垂。她的耳垂圆润小巧,轻轻揉捏两下就会红起来。   乌晶晶不自觉地缩了缩肩,道:“怪怪的。”   隋离收回手:“还有着火的感觉吗?”   乌晶晶晃了晃脑袋:“好像后背着火了,热热的。”她道:“我想喝凉凉的灵泉。”   隋离:“你还记得你昨日为何头晕吗?”   乌晶晶疑惑地抬眸看着他。   “你一次吸入了太多的灵气。”隋离道。   乌晶晶失望地道:“要是我能再变大一些就好了,那就能吸很多很多到肚子里了。”   她念叨完也并不执着于此,转声道:“我昨日晕了,是不是有些失礼?”   小妖怪还知道什么是失礼?   隋离道:“无妨。”   他说罢,拿了新衣裳给她换,而后便带着她回到了主峰。   阿俏已经在主峰等她了,见她一来,便忍不住将她拉到了一旁去说话:“你可知晓昨日那三长老为何脸色怪异?”   乌晶晶:“为何?”   “咱们昨日遇见的那个女子,就那个叫芷君的,她是伏羲宗的大师姐,原先伏羲宗是要撮合她与隋离结为道侣的!”   “哦……”乌晶晶语调长长地应了声。   兴许是那剑宗宗主实在开了一个太糟糕的头。   人与人都尚且未必有真心,何况是人与妖?   阿俏禁不住有些忧虑:“我听闻,伏羲宗这样热闹,是因为要举结侣大典。今日就有金禅宗、缥缈宗抵达了……伏羲宗的弟子说,应当是隋离道君与大师姐一同去接待客人。”   乌晶晶闻声,便要去瞧。   进门时,正听见一个大光头问:“不知与道君结侣的那位姑娘,是何人?是什么身份?又是拜在何人门下?”   隋离坐在上首,淡淡道:“她来自北泽洲长天国。她的姓名不是已经在那请柬上写得分明了吗?她姓乌,名晶晶。”   阿俏一下愣住了。   乌晶晶也顿住了脚步。   殿内更是骤然响起一声茶碗碎裂的声音。   一时所有人都朝那打碎茶碗的人,看了过去。   竟是缥缈宗的清凝仙子?   清凝仙子勉强地挤出些笑容,道:“近日修炼入了瓶颈,竟是有些心神不属。”   金禅宗宗主道:“仙子不妨改日听一听金禅宗诵经,兴许能抚平仙子心中的烦扰。”   清凝仙子应声低下头。   指甲悄然掐进了掌心的肉……   北泽洲与玄极洲并不互通,直到隋离飞升时,她也只听闻有两个人从北泽洲来。   一个是魔界赫赫有名的魔将,一个便是……便是那她连姓名都不知的,入了魔的小妖怪。她就是因为杀了那小妖怪,才成的仙。   那魔将是男子。   只小妖怪才是女子。   清凝仙子压不下心头惊骇。   难道这个乌姑娘……就是那个三生石上记载,被她击杀的小妖怪?她是妖怪???   门外。   阿俏还震撼地立在那里,半晌都没回过神。   叶芷君带着两个女修缓缓走来。   女修道:“两位为何不进殿中去?”   叶芷君脚步顿住了,问:“玉竹,这里站着个什么东西?”   “玉竹”显然是那女修的名字。   “大师姐,是个人。”   大师姐:“哦。”然后她抬起手来,这次是摸了摸乌晶晶的脑袋。还怪用力的。   乌晶晶震惊。   她是不是想把我也摸秃?   大师姐:“嗯,热的,是个人。”说罢,她才跨进了殿中。   一时乌晶晶也不知晓她到底看不看得见。   阿俏只觉得这人也修为高深,一身冰冷气与隋离如出一辙,都挺可怕的。   阿俏皱眉:“她怎么能摸你的脑袋呢?”难不成是要给阿晶下马威?   乌晶晶:“就是就是,昨天还摸我屁股。”   这下轮到阿俏震惊了。   不过小妖怪向来不计较这些,她一步跨到门内,也走到了大殿中。   “乌姑娘来了。”伏羲宗弟子道了一声。   清凝仙子眼底飞快地划过了一点灰暗的颜色,而后她紧紧盯住了乌晶晶。   若她是妖怪,那伏羲宗这结侣大典可就成了最大的笑话了……   清凝仙子再转头朝首位望去。   左右两个位置,左边坐着隋离,右边已经被方才进门的叶芷君坐了。清凝仙子心道,恐怕叶芷君也瞧不顺眼这乌晶晶吧?   叶芷君定然会想,隋离道君若是要结道侣,为何不是与她?   这可是清源仙君的转世啊……谁舍得这样大的诱-惑?   还有这乌晶晶……   这大殿之中又哪里有她的位置呢?   到底是没名没姓的人物……   谁晓得乌晶晶径直走到了隋离的跟前去,转过身来,轻声为自己补充道:“我还是无极门的门主哦。”   她真是将那莫问道的话记得牢牢的,竟然真要将无极门这个名字传下去。   隋离盯着小妖怪的背影,低声附和道:“不错。”   众人却只觉得荒唐。   无极门?   听都不曾听过。   就算这世上真有一个无极门。   哪有寻这样一个,连筑基没有都瞧不出来的小丫头来做门主的道理?   “不知这无极门是在哪个地方?怎么在修真界的舆图之上,竟是寻不见它的踪影呢?”清凝仙子低低出声。   乌晶晶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而是目光梭巡一圈儿,怎么没有多的位置坐呢?   此时隋离指尖一动,正要弄一把椅子在自己身旁放下。   谁晓得乌晶晶退后两步,坐在了他的腿上。   隋离本能地一把扣住了她的腰,免得她滑下去。   清凝仙子:“……”   其余人:“……”   大殿中登时鸦雀无声,他们脑中恍恍惚惚,半晌都捡不回来自己的思绪。这还是那高高在上,冷酷漠然的隋离道君吗?也许他们也应当去听一听金禅宗诵经了……   叶芷君这时候转过头来,似是朝乌晶晶看了一眼。反正乌晶晶也不知道她那双眼究竟看不看得见东西。   乌晶晶的唇轻轻动了动,坦坦荡荡道:“因为它小,所以在舆图上寻不见。它就在幽水国的境内,附近有个西池镇……”   旁人于恍惚中回神。   他们听了还是觉得这话是胡扯。   叶芷君则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那双天生盲眼,能清晰透过少女的人形瞥见底下藏起来的模样。   乌晶晶的唇在动。   大尾巴也在抖。   毛绒绒的。   哦猫猫猫猫是猫猫啊(?﹃?) 第55章 三千大千世界   “乌姑娘出自什么门派, 拜在何人门下,修为到什么境界了,想必伏羲宗的羿升道尊早早问过了。又哪里要你我这等外人来操心?”法音门的人开了口。   法音门长老说话素来又直, 又冷硬, 没有半点转圜的技巧。   乍听像是阴阳怪气, 实则确实是在将众人的话茬转移走。   法音门过去与金禅宗地位同等, 只是近年才衰落了些。法音门的人一开口,自然还是有分量在的。   当即就有其他宗门接口道:“正巧今日隋离道君,与叶姑娘都在, 更有这么多大能在此。不如请济空上师,先同我们说一说,那兀辕的洞府是怎么一回事,里头恐怕遇上哪些麻烦?”   金禅宗的宗主法名济空。   按佛教中的习惯, 众人更多是称了不得的佛修为“上师”。   乌晶晶闻声,也不再与他们辩论这世上究竟有没有无极门了。   她好奇地朝那济空上师瞧了过去。   济空生得一个锃光瓦亮的脑袋, 头很圆,面容慈悲带笑。尤为引人注目的,便是他一对耳垂, 比常人要更长一些。   就好似按着民间塑的佛像的模样长的一般。   隋离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这才低声与她传音道:“法音门和金禅宗历任宗主, 有一秘法可请法相降身。此法只有佛修才会用。而济空上师, 与无相子一样, 后者出生便有功德金光, 前者出生便身携阿閦佛法相。”   没见过世面的小妖怪听到此处可就犯了难。   “阿閦佛是什么?”   “不动佛听过吗?”隋离听她发问,也并未觉得不耐。   相反, 慢慢教授这小妖怪更多地去认识这个世界, 于隋离来说, 好似成了一件极有意趣的事。   乌晶晶小幅度地点了下头,道:“以前的镇上有个刘老爷。”她顿了下,哪怕是传音,也能听出来她的语气难得有一分心虚,干巴巴地道:“我连着几日,偷吃了他府里养的鸡。后来有人说府上闹了鬼,他便请了好多佛像回来。里头就有不动佛。”   隋离便知她指的是荒山下的小镇了。   他一边还分神听着那厢众人交谈,一边更多却是将兴致都放在了乌晶晶的身上。   他忍不住问小妖怪:“你吃了几只鸡?才叫他觉得府中闹了鬼?”   小妖怪:“半只。”   隋离眼底涌现了一点笑意。   乌晶晶干巴巴地接着道:“我想着再留一半给他呀……”   偷一半留一半,算是比较有道德的小妖怪了。   隋离忍住了掐她脸的冲动,面上不动声色,冷静非常。   他传音道:“这可比吃了整只吓人多了。”   乌晶晶讪讪地睫毛轻颤两下,不说话了。   眼见方才说的话被歪向了另一个方向,隋离道:“不动佛的法相多是掌中持金刚杵,手结触地印以降服诸魔的模样。威势吓人。这几日里,你若遇了他,随意唤一个伏羲宗弟子跟在身边都好。”   乌晶晶连连点头,明白了他的用意。   “不单独和他待在一处,是么?”她问。   隋离:“嗯。”   无相子年纪轻,心性单纯,与小妖怪做得了朋友。但如济空这等佛修大能,眼底是万万容不下邪魔妖怪的。   乌晶晶记在了心中,然后从隋离的怀中起了身。   隋离还当她是坐得不大舒服,终于要换椅子了。谁晓得乌晶晶扭头同他道:“我去外头寻无相子,好久没有见他了。你们慢慢说。”   隋离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怀抱:“……”   “几日后,你不随我去兀辕的洞府吗?若要去,便该在这里,也一同听一听。”他问她。   乌晶晶:“去那里作什么?你去呀,我在这里等你就好了。”   隋离喉头梗了一下。   “留在这里,不觉得无聊么?”隋离问她。   乌晶晶:“不啊,我喜欢这里。”她可以抱着灵泉池子,在这里待得长长久久。   喜欢这里当然是好事。   但她喜欢这里,……更胜于喜欢他?   这个念头飞快地从隋离脑中掠过。   隋离不动声色地盯住了乌晶晶,头一回说出了,对隋离道君来说极其破廉耻的话。   他道:“也不想双修了?”   乌晶晶丧气地道:“双修兴许是无用吧,双修好多次了呀。我瞧我也没有变得很厉害。那就不要双修了,还嘴疼。”   隋离眼皮一跳。   又觉得好笑,又觉得生气。   他万万没成想,她缠着要双修,当真只这一个目的罢了。见不起效用,她就爽快地将他推开了。   眼下这样多人,隋离也不好再将小妖怪抓回来按在怀里。   只是他扶住桌案的手不自觉地更用力了些,而后便目送着乌晶晶踏出门去了。   而那厢无相子也默契地起了身,朝大殿外走去。   这头阿俏已经在大殿中落了座。   她本来还有些畏惧,但方才已经知晓,隋离的结侣大典正是为他和乌晶晶设下的。再见乌晶晶毫无顾忌,大摇大摆地坐在了隋离的腿上,也没见有谁说什么,阿俏也就放下了心中的负担。   阿晶年纪小,玩心重,与无相子出去说话去了,那她便留在这里,替阿晶多听几耳朵吧,看看这些宗门要说些什么事吧。   阿俏心道。   这边乌晶晶与无相子先后跨出了门。   一出门,无相子便道:“先前听闻你被邪修绑走了,金禅宗离着远,援手不及。不知你可有受伤?”   乌晶晶想了想。   叫那些猛兽投喂那些日子,险些胖两斤呢。   “不曾受伤,好好的。”她说罢,顿了下,又补了一句,道:“隋离来救我啦。”   无相子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他道:“那便好……”   乌晶晶好奇地问:“怎么不见戈夜星?”   无相子摇头道:“不知,还迟迟不见剑宗的人。”   乌晶晶道:“也许久不曾见他了,若是今日一起玩就好了。”   无相子闻声,不禁道:“乌姑娘原来也当戈道友是朋友吗?”   乌晶晶:“嗯?不是吗?我们一同进了剑冢的幻境啊,他还帮我杀鸡了。我们还一同烧了枉真法师的信给那个剑修姑娘啊。”   无相子抿唇笑道:“嗯。是……倒是我狭隘了。我原以为,乌姑娘会因着剑宗宗主之事,待剑宗也多有疏离。”   “那剑宗宗主混蛋,与他又无干。”乌晶晶向来将这些事分得很清楚的。   无相子点头道:“乌姑娘才像是修佛修心的人,心胸豁达,难得。若是修佛,恐怕比常人更胜一筹。于修炼一途,也是事半功倍。”   乌晶晶来了点兴致:“修佛?”   比双修修起来还厉害那种么?   无相子见她起了兴致,忙又讪讪道:“只是眼下恐怕修不成了。”   “为何?”   “隋离道君会生气的。”   乌晶晶不明白,她修佛,与隋离有什么干系呢?   不过她盯着无相子的光头瞧了瞧,到底还是放弃了。她道:“我不想做尼姑。头冷。”   耳朵也挡不住。   无相子登时松了口气。   他们走后不久,叶芷君也从大殿中离开了。   宗门众人还忍不住心中暗暗道,伏羲宗门人果然脾性怪异,目中无人。唉,谁叫人家厉害呢?   叶芷君没走远,她在柱子后顿住了脚步。   前方远处,乌晶晶和无相子驻足在一处。无相子紧张地道:“你能抱我一下么?”   乌晶晶一头雾水。   无相子结结巴巴地道:“我也并未有其它意思,只是、只是……”   乌晶晶张开双臂,抱了下他。   无相子身上金光不减。   乌晶晶的手臂穿过了金光,触到了他的肩头。   无相子长长出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他轻声道:“这时候我方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活着的人了。”   他从论剑大会回去后,便依旧无人敢接近他,好似一夜间又回到了从前。   人是长在人群之中的。   如果自幼就独自待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之中,孤独便也不那样可怕了。偏偏无相子不是。他有亲人,有师友。   “多谢乌姑娘。”无相子眉眼舒展,一时间还隐隐觉得心下又有了新的感悟。   他道:“不知伏羲宗中可有闭关之所?”   乌晶晶愣了愣:“你要闭关?”   无相子点了下头。   乌晶晶只好转头给他去找伏羲宗的弟子了。   一边找,乌晶晶还忍不住悄悄嘀咕叹气呢。   怎么隋离、无相子他们闭关,修为精进,就如吃饭喝水一样,这样快呢?   乌晶晶反省了一下自己。   是不是双修的时间不够久呢?   这厢的柱子后,有伏羲宗弟子走上前来,怔道:“大师姐怎么在这里?”   叶芷君脸色不变,十分淡定:“透气。”   弟子:?   然后他顺着叶芷君的目光,看了一眼乌晶晶的方向,大为震惊,心道大师姐莫不是要偷偷看了,去大师哥面前告状?不对啊!大师姐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啊!应当是我多想了罢?   无相子很快便去闭关了。   这厢殿中的人聊完兀辕洞府的事后,也就纷纷起身,由伏羲宗弟子引着往安置他们的住处去了。   “无相子去何处了?”济空问。   伏羲宗弟子道:“佛子方才说要闭关,便引他到玉柱峰闭关了。”   济空面露惊讶之色。   在别人的宗门里,竟然还能有新的体悟?   这厢隋离踏出了大殿,正要问伏羲宗弟子,乌姑娘去了何处。   叶芷君便先来到了他的面前:“我方才瞧见,金禅宗的佛子抱了一下乌姑娘。”   一旁的伏羲宗弟子傻了眼。   大师姐竟然、竟然真是来上眼药的?   不过……好像是乌姑娘去抱佛子的……吧?大师姐这是……颠倒黑白?   隋离:“……”   无相子抱了一下小妖怪?   隋离手指蜷起,蓦地一收紧,用了点力气。但他面上分毫不显,只淡淡反问道:“大师姐是如何瞧见的?”   他在“瞧”字上加重了读音。   叶芷君冷冷道:“我瞧不见无相子,但却瞧得见那一团金光。”   她出来寻乌晶晶,谁晓得刚一定睛,便见猫猫与一团金光撞在了一处。   猫猫竟然不怕金光。   无相子竟然抱了猫猫!   她都只摸了一下,不,两下。   “我知晓了。”隋离道。   叶芷君听不出他的语气变化,一时怀疑这人与乌晶晶结为道侣,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   隋离与叶芷君都是首席之长。   一个淡漠疏离,一个冷若冰霜,少有交集。因而隋离也并不与她多言,转身就离去了。   隋离转了一圈儿,最后在灵泉旁捉住了乌晶晶。   他恨不能把小妖怪变回猫,就这样拎住后颈皮拎回他的洞府去。他去哪里,便能将她藏在袖中。也免了叫她与无相子抱在一处玩。   隋离将乌晶晶带回到洞府,也并未问她无相子的事。   只当世上没有无相子此人。   恰巧此时,有弟子送来了两套衣服。   弟子道:“这便是道君与乌姑娘结为道侣时要穿的礼服。”   乌晶晶闻声,探头来瞧。   便见两个木质托盘之上,端正地摆放着两套白色衣袍,衣袍上绣有精致的云纹。那云纹乍一看,仿佛成了真,在衣袍上轻轻游动。   而衣袍上方,则摆了两顶头冠。   一顶似是以玉铸就,一顶似是以金铸就,冠前还有金色流苏垂落。比原先乌晶晶自己筹备的新娘头冠,要来得更精致。   一瞧便很有钱的样子。乌晶晶心道。   只是……“怎么是白色的?”乌晶晶指着衣袍疑惑地道。   弟子也面露困惑,道:“乌姑娘,结侣时身着的衣袍,素来是白色的。”   “不及红的好看。”乌晶晶小声道。   “修仙之人结侣,与凡人成亲自然是不一样的。所谓结侣,是为携手共求大道。并非为着情爱,也不似凡人那样,成亲为生子。”弟子又道。   不过弟子说完就沉默了。   如乌姑娘这般修为低微者,好像也没大道可共求的……   乌晶晶:“好吧。”   隋离叫人放下了衣裳。   等伏羲宗弟子走后,他倒是一下想了起来,乌晶晶刚捡到他的时候,还要他换上婚服,同她代前头跑了那个,拜一回堂。   隋离脑中闪过季垣的模样。   他的眸色沉了沉。   “阿晶。”他低声唤道。   “嗯?”蹲下身戳流苏的乌晶晶抬起了头。   “原先那婚服在你储物袋中么?”隋离仿佛漫不经心地道,“既然你觉得这衣裳白得过了头,不如穿那时的婚服?”   那时,他不自然不愿意接手他人的衣裳。   但如今……   那已经不是季垣的了,该是他的了。   乌晶晶道:“在。”   她说罢,便拿了出来。   隋离:“……怎么只一套?”   他的呢?   乌晶晶点点头:“是只有一套啊。”   “……”隋离到底还是问出了声,“原本给我那一套在何处?”   乌晶晶眨眨眼:“留在荒山了。”   隋离:“……”   她给他时,他拒绝了。   眼下想要,倒也回不去北泽洲了。   另一头的金禅宗主济空上师端坐在屋中。   眼见月亮挂上梢头。   不多时,“吱呀”一声,门从外打开了。   “晚辈叨扰。”来人嗓音冰冷。   济空抬眼看去,只见那里立着一个腰间佩剑,面貌俊美的少年。   “戈小友。”济空低声道。   戈夜星让出位置,他身后另一人披着黑色披风,缓缓走进了门。那人取下了兜帽,露出底下的面容。   济空惊讶道:“原来是宁胤剑尊……”   老和尚说话间,手已经暗自掐了个诀。   宁胤一张英俊的脸,因迟迟没有去白头蛊。加上发作时,又与隋离等人激战了一番,眼下竟是变得极为怪异。   一眼望去,只见一半年老,皱纹纵横,一半年轻,皮肤光滑依旧俊美。   宁胤冷笑一声道:“老和尚不必动手,我知你等都被隋离蒙蔽了。我今日来此地,是因为相信你金禅宗素来公正,能为剑宗寻一个公道。”   “……进来说话吧。”   宁胤将当时论剑大会上发生的事,仔细与济空说了。   济空闻声皱眉:“不可能,她不会是妖,无相子与她有往来,若是妖,岂不早被金光焚了?”   宁胤道:“这世上,兴许真有那剔透玲珑心的妖,比人心还要干净。可妖就是妖,非我族类,必诛之。”   宁胤也没想到,他东躲西藏,一转眼,隋离竟然发疯了,要和那小妖怪结为道侣。   “伏羲宗是何等地位?隋离是何等地位?一旦小妖怪成了他的道侣,便等同握住了伏羲宗大半的权利。伏羲宗在修真界中居首,掌握了伏羲宗的大权,便等同掌握了大半个修真界。将来她要搅乱修真界,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宁胤厉声道。   济空听了都不由觉得惊骇。   不错……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隋离万万不能与人结为道侣。不仅仅是因上头有神谕。更因隋离的身份地位特殊,一旦他的道侣起了歹心,整个修真界都要为之大乱……   “你的意思是……”济空出声。   “杀了她,一劳永逸。”   “不行。”济空却当先拒绝了,他道:“明日我先诵经,且看她是否对经文有反应。”   “老和尚,她只消关闭七窍,自然就听不见你诵经了,有什么用?”   “那也不能杀了她,此举实在是与伏羲宗结仇。”济空坚持道。   “杀妖有何不妥?伏羲宗以理由来与我们结仇?”宁胤不快,心下更是痛骂这老秃子实在怕事。   佛修行事就是窝囊!   济空目的只是不要隋离结道侣,并不想杀乌晶晶。   可隋离道君性情坚毅,轻易不为他人所动摇。除非乌晶晶死,否则还有什么法子可以阻下隋离?   济空垂眸半晌,随即抬头道:“金禅宗有一神器,名为花缘镜。其中有三千大千世界。它们连接过去未来,连接东南西北、上下和十方……相传上古佛修,便是在其中三千世界历练,往往修行十世便可得大圆满。”   “济空上师的意思是……”   济空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不如请乌姑娘入三千大千世界。她若并非妖邪,在其中可以修佛修到圆满。如此也算成就了她,并无半分对不起她。若她是妖邪,进入其中便会自然消亡。如此,岂不是比直接杀了乌姑娘来得更好?”   宁胤心下冷笑。   老和尚要杀人还如此拐弯抹角的。   若是眼下就去与隋离二人对峙,他已经见识了隋离不动声色颠倒黑白,陷他于绝地的本事了。   直接了当地对峙、指认,这法子是行不通的。   不过无妨……经由济空这么一说。   宁胤心中已有了更毒的法子。   他不仅要杀了乌晶晶,还要折磨隋离。   他曾经为了解白头蛊,又悄悄返回过北泽洲,而后寻到了阿俏的族人,悉数圈禁起来,只为解蛊。   那时阿俏的族人都说,此蛊只有下蛊的人才能解。   圈了那些废物这么多年……终于能用上了。   眼下不是正要结侣吗?   他何不在那二人身上,也种下白头蛊?   再与济空联手诱乌晶晶入花缘镜。   一入,乌晶晶便别想再出来了。   她若死,隋离也死。就算她不死,隋离也要经受与他一般的痛苦了。   届时他再戳穿那乌晶晶的身份,伏羲宗只当乌晶晶下蛊后便消失了,自然会大怒。   到时候隋离恐怕也会憎恶她。   那时,他自然可以洗清冤屈。   若是经此一事后,隋离元气大伤。兴许还能趁机挫伤伏羲宗的威严。   修真界中的小宗门,也苦伏羲宗的威势久矣。   伏羲宗一旦失去第一大宗的名头,那时修真界就精彩了……   宁胤抬头道:“那便听济空上师的。”   济空点了下头。   二人目光相接,却是心思各异。   很快便到了第二日。   宾客都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知晓,隋离道君要结的那位道侣是来自那无极门了。   众人都禁不住窃窃私语地议论,那无极门怎么听也没听说过。   只有去过论剑大会的,才能热切地与他们说:“是乌姑娘吧?我见过的。生得极美。无相子与她结下了善缘。”   “岂止无相子?原先我们困在剑冢秘境中,也是因乌姑娘才活下来的。”   也有人悄悄议论。   “伏羲宗此举莫不是为了独占那些剑冢之中寻出来的剑?”   “伏羲宗怎会这样小家子气?”   无相子闻声轻轻皱眉。   此时济空将一物交给了他:“此物便作为道君与乌姑娘结侣的贺礼吧,你既与乌姑娘相识,大可由你先交予她。道君那里,只送一道符就是。”   那物用布帛裹住。   无相子接过后,忍不住道:“这是何物?”   “一件法器。”   无相子掀开来,只见底下是一面镜子,镜子边缘雕刻有优昙婆罗、地涌金莲等多种佛花,十分精美。   那镜面比寻常的镜子还要清晰许多,可纤毫毕现地映出揽镜人的模样。   想是女子都喜欢这样的礼物罢。   无相子当即点了头。 第56章 甚妙!   阿俏在灵泉边找到了乌晶晶。   她笑道:“就知道你在这里。”见到乌晶晶, 阿俏便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乌晶晶扭身看了看她,裙摆被灵泉浸湿了也不顾。   “阿俏,你怎么不同我一起在这里修炼呢?”乌晶晶问她。   阿俏心下叹气。   乌晶晶心胸开阔, 是半点负担也没有, 在伏羲宗这样的大宗门里待得自如。甚至因着此地灵气浓郁, 她更觉得如鱼得水, 喜欢得紧。   阿俏却不同。她变成妖怪,本来就不是出自自愿,自然于修炼一途没什么执念。若非遇见了乌晶晶, 她恐怕早就死了也说不准。   阿俏按住脑中纷繁的思绪,在乌晶晶身旁挨着坐了下来,也浑然不股地上的泥土。   她道:“我今日好似见着我的族人了。”   乌晶晶惊讶回头:“啊?”“可是……他们不是应当在北泽洲吗?”   “是啊,所以应当是我看错了。”阿俏应声, 但面上掩不住落寞。   她道:“我也不敢上前去仔细辨认,我一失踪便是这么多年, 便是在北泽洲也无颜见他们……”   她紧跟着摇摇头道:“应该是我看错了。他们又不是妖,哪里能活这样长久呢?”   乌晶晶指着自己道:“我也没有族人了,我同你便是族人啊。”   阿俏抿着唇, 面上这才涌现了一点笑意。   大抵是为了将心下忐忑难安的情绪驱散,阿俏转声道:“再过两日, 你便要与隋离道君举行结侣大典了, 你不紧张么?”   “举行了结侣大典后, 便能名正言顺地双修么?”乌晶晶反问道。   阿俏登时哭笑不得:“好罢, 看来你只关心这个,又哪里会紧张呢?”   她低声道:“我今日瞧见了, 结侣大典要在主峰的天波台举行。宴席都已经备好。比原先咱们在荒山上弄的, 可要气派多了。”   乌晶晶却道:“不够红, 我不喜欢。”   阿俏听了,又是好一顿哭笑不得。   这般阵仗的结侣大典,旁人盼都盼不来呢?   凡间人成亲时举行的昏礼,是没有半分实质约束的。结侣不同。修道修心。若将来要背弃道侣,恐怕是要受天道和心魔磋磨的。   更何况伏羲宗何等地位?   与隋离结为道侣,便等同背后有了一个伏羲宗做后盾。   怕只怕,伏羲宗有一日识破乌晶晶的身份……   罢,不想了。   隋离既然敢为之,势必就想好了后果。   有这样的后台,小妖怪也能大摇大摆下去了……   隋离此时方才从大殿中出来。   他不消回洞府,也知晓此时洞府应当是空空如也的。他径直来了灵泉边。   阿俏本能地背后一凉,忙回头去看,便见到了隋离。   “何时回去?”隋离问乌晶晶。   乌晶晶恋恋不舍地盯着灵泉道:“我还没有吸够灵气。”   等你吸够,又要醉灵气了。   隋离淡淡道:“如今我那洞府被塞满了。”   “嗯?什么塞满了?”乌晶晶头也不抬地问。   “各宗门送来的贺礼。”   乌晶晶这才猛地扭过了头:“贺礼竟然有这样多么?”   “嗯。”   乌晶晶看了看灵泉,又有些馋贺礼。   她想了想,道:“都有什么?你去瞧了再告诉我好不好?”   “你不想亲手拆么?”隋离语气依旧淡淡,不动声色地钓着小妖怪。   乌晶晶犹犹豫豫,到底还是动了心。   隋离洞府不是谁人都能去的,阿俏见状,便也自觉地先行离去了。   若要在伏羲宗长留……她也该找到适合自己生活的方式才是。   乌晶晶与隋离一并回到洞府,进门才知隋离所言并非夸张。   伏羲宗乃第一大宗,无论大小宗门自然都要给足脸面。   因而送来的贺礼多得要命。   乌晶晶先扭头问了隋离:“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隋离:“都回去了,此地只你我二人。”   乌晶晶“咻”地一下便化作原形,四只雪白的爪爪踩着地面,就这样一头扎入了贺礼间,还撞翻了一堆匣子。   小妖怪才浑然不顾呢。   她甩了甩大尾巴,高兴地在贺礼间打了个滚儿,肚皮都朝天翻了。   隋离:“……”   倒也不嫌硌屁股。   他缓缓走上前去,蹲下身,屈指摸了下小妖怪的尾巴尖。   他有些日子不曾摸到了……   谁知道隋离才刚一挨上去,乌晶晶便翻身又打了个滚儿,一下把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撞翻了。   乌晶晶本能地追了上去,用爪子刨了会儿球。   隋离:“……”   他没摸到她的尾巴,指尖骤然一空,心下不自觉地浮动起了些许的躁意。   这厢灵气混着金钱的香气,钻入了乌晶晶的鼻间。   她再也不嫌弃这结侣大典啦!   这比人间的婚礼好得多多了!隋离请来的客人都好生大方啊……不像是她先前请的那些大妖小妖,礼物没送什么,倒是蹭了她好多的玉髓酒啊!   现在想想,乌晶晶都还有一点点心疼。   乌晶晶肚皮贴地,趴在一条毯子上头,懒洋洋地抬起爪子,轻轻一划,便划开了那些贺礼上的锁。   只是实在太多了……   乌晶晶抬爪子都抬累了。   “怎么不动了?”隋离问。   小妖怪后腿蹬地,身子抬起来,两只爪爪抻开,画了个圈儿给他看。   隋离走近蹲下身,一把捞住了她的爪子,还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小妖怪的肉垫。   而后隋离才道:“太多了,拆不过来?”   乌晶晶点了点脑袋。   “我教你一个法子。”   乌晶晶耳朵尖抖了抖,登时竖得笔直笔直的。   “大宗门出手大方,所赠的礼物必然不是凡品。你且先拆大宗门的。剩下的,一日一日慢慢拆。”   乌晶晶抬起两只爪子,一边搭住了一个匣子。   “不知道怎么分辨是哪个宗门送来的?”隋离出声。   乌晶晶又点了点脑袋。   隋离:“礼单要在结侣大典上用,眼下是没有的。不过也有一法教你怎么辨认。每个贺礼上,必然有其宗门留下的印记。我教你如何辨认宗门的徽记。”   乌晶晶连连点头,又拿爪子勾了勾他的衣摆。   啊,勾拉丝了。   乌晶晶没成想自己的爪子这样有威力,她讪讪地往回缩了缩,只拍了拍隋离身后的位置。   “要我坐?”隋离问。   乌晶晶点脑袋。   隋离长在伏羲宗,一袋子的各色法宝,叫他流落荒野也不至席地而坐。   他垂眸瞧了瞧小妖怪那只拍地的爪爪,方才一撩衣袍,坐了下来。   便是如此,他也依旧不堕气势。   隋离开始往外挑匣子:“这是法音门的。”   “这是素心阁的。”   “这是剑宗的……”   法音门所赠,乃是一本经佛光加持后的金册子。乌晶晶方一拆出来,隋离便皱眉将那东西打飞了出去。   乌晶晶急了,正要去扑,然后被隋离一把按住了猫屁股。   隋离:“恐此物会伤你。”   乌晶晶这才停住了扑腾的四肢。   隋离手上也松了松力道,这才觉得按得不大是地方。   他不着痕迹地转过脸去,道:“拆素心阁的吧。”   乌晶晶拱了拱屁股,大尾巴还从隋离的膝头扫了过去。   扫得人心尖都起了一点痒意。   乌晶晶很快拆出了素心阁的贺礼。   匣子中,摆了一金一玉两柄如意,上面镌刻着符文。   隋离道:“是防身法器,两器可共鸣。也就是说,若其中一个受创,另一个便会有动静。”   隋离觉得此物正好。   他正想着该如何在乌晶晶身上留下印记,才好叫她出事时,他也能立即有所察觉。这样便能避免像上回一样,被那季垣悄无声息地掳走了。   乌晶晶指了指玉如意,又指了指金如意。   隋离:“是问为何一个是金的?一个是玉的?”   乌晶晶点脑袋,心道那日送来的礼服上,摆放的两只头冠,也是一个玉做的,一个金铸的。   “此为破空玉,此为补天金。一破一补,一玉一金,取天作之合、金玉良缘之意。”隋离道。   乌晶晶恍然大悟。   她抬手把猫爪搭上了金如意,唔,这个就是她的了。   金如意上一点极其细微的黑点闪过。   “等等。”隋离按住了她的爪子。   乌晶晶:“嗯?”   隋离定睛再看,并未有什么黑点,那金如意因为还未认主的缘故,甚至上头连半点法力灵气都感知不到。   隋离垂眸,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方手帕,垫在指尖,而后才拿起了那玉如意。   一样没有法力和灵气的波动。   也不再见那黑点了。   隋离放下玉如意,想来素心阁也不敢有什么谋害的心思。   除非妖族的人仍旧混在正道修士中……但若是如此,他们哪里进得了伏羲宗的大门?   乌晶晶和阿俏都是因跟着伏羲宗人,才躲过了伏羲宗的山门大阵。   “滴血便可认主了。”隋离道。   乌晶晶闻声,一下跳进了隋离的怀抱。隋离想也不想就托住了她。   然后这小妖怪便轻巧地踩着他的臂膀,一借力,竟是把自己爪子塞到了他的嘴里。   隋离:“……”   乌晶晶动了动爪子,示意他赶紧咬咬,她就能滴血上去了。   隋离:“…………”   他动了动唇,牙齿磨过小妖怪的肉垫。血是咬了点出来。但隋离也沾了一嘴毛。   小妖怪喉中按不住发出了“喵呜”一声,然后她抬起水汪汪的猫瞳,盯着隋离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隋离指尖有些发痒。   想,揉她。   乌晶晶哪里管他在想什么,她赶紧把爪子拍上了金如意。   隋离咬得太轻了。   再迟一些,血都要干了。   幸而血滴转瞬就融入了金如意,金如意上金光闪过,很快乌晶晶便能感知到,她能随心所欲地调动此物了。   乌晶晶高兴地一扭头,大摇大摆地踩在隋离的膝盖上,捧起他的手,啊呜老大一口下去,尖牙刺透了隋离的手指皮肤。   隋离只眼皮动了动,什么也没说,也没按住这小妖怪。   他任由她抱住他的手指,在玉如意上按了按。   玉如意上闪过白光,如此也算认主了。   隋离闭目感受了片刻。   也依旧没感受出半点异样……   乌晶晶很快就对这东西失去了兴趣,转头拆别的去了。   也不知接连又拆了多少个,乌晶晶又觉得累了,便懒洋洋地打了呵欠,脑袋一歪,靠在隋离的膝边睡着了。   隋离抬手理了理猫毛。   过了又不知多久。   他才像是按不住一般,悄悄地,轻轻地,不动声色地……亲了下小妖怪的爪子。   只亲一下,他便立即又挺直了背,仍旧还是那个冷漠、高高在上的隋离道君。   ……   又是一日过去。   今日叶芷君在灵泉下等待许久,也不见乌晶晶的身影。   猫猫今日怎么不到灵泉来了?   叶芷君冷冰冰地皱了下眉,从瀑布下面飞身出来。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还抬手摸了摸发丝。   嗯。   很好,没秃。   叶芷君找到乌晶晶时,乌晶晶正坐在主峰的欲雪亭中与无相子说话。   “我今日见着戈夜星了。”无相子道。   “嗯?”   “我与他说话,他像是没听见一般。想是他一力撑起剑宗,也有些辛苦。”   叶芷君听见了声音,也瞧见了坐在那里的一团金光。   怎么又是这个小光头?   叶芷君冷冰冰地又一皱眉,驻足没再往前。   “那你去问问他呀,唔,若是他说累的话。你就念念佛经给他听……”乌晶晶趴在桌沿,低声道。   “这样吗?”无相子怔怔道。   乌晶晶点头:“朋友不就该是如此吗?饿了,就给吃的。累了,就哄一哄。”   无相子从前也未交过什么朋友,与戈夜星认识虽早,但也只是说得上话而已。   他怔怔应声,道:“我记在心中了。”“哦,对了,这个……”   无相子忙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物,推到了乌晶晶的手边:“这是赠你的,恭贺你与隋离道君结为道侣。我那师祖说是一件法器。不过我悄悄查探过了,上头竟有一丝神仙气息在,想来定是一件好东西。”   无相子并不吝啬将这样的好东西交予乌晶晶。   乌晶晶双眸晶亮,按在了那法器上头。   隔着一层薄薄布帛。   唔,摸上去圆圆的,是镜子吗?   “叶姑娘?”无相子这时才注意到叶芷君的身影。   叶芷君为人冷酷。   因天生眼盲的缘故,瞧着更是比隋离还要目中无人。   听见无相子的声音,她也只微微一颔首,并不说话。   “叶姑娘是来寻乌姑娘的吗?”无相子问。   叶芷君没有说话。   无相子心生警惕:“叶姑娘有什么事吗?”   叶芷君察觉到那团金光变得更炽烈了些,像是对她有敌意。   她这才拔动步子,拾级而上,到了欲雪亭中。   她伸出手去,放了一个圆滚滚的草球球在乌晶晶跟前。   乌晶晶本能地咽了下口水,想咬上去,又忍住了。   “给你的。”叶芷君道。   无相子忍不住暗暗嘀咕,哪有拿草球球送人的?   乌晶晶却霎地眯起眼,笑得眼尾弯弯。   她抓住了那个球:“嗯,我很喜欢。”   无相子见状,不由一笑。   乌姑娘真真是好满足极了。   无相子转头瞧了瞧叶芷君,想她怕是还有话要与乌晶晶说,这里又本就是伏羲宗地盘,叶姑娘应当不会有什么歹意……   无相子起身道:“那我先去寻戈夜星。”   乌晶晶点头:“嗯嗯嗯。”   快走吧。   走了,都走了,她就可以啃这颗球了。   乌晶晶嘴里分泌出了口水。   无相子转身走了。   叶芷君却没有动,她在乌晶晶的对面坐了下来。   乌晶晶:“大师姐不走吗?”   叶芷君:?   叶芷君:“你叫我大师姐?”   乌晶晶舔了舔嘴巴,小声道:“不应当这样叫么?他们都这样叫……”   叶芷君:“哦,无妨。”   叶芷君不善言辞,说罢就没再开过口。   她坐在那里,便如同一座冰冻成的柱子。   乌晶晶等不住了。   她只好悄悄埋下脑袋,嗅了嗅草球球。   嗯,是熟悉的香气啊……会叫她流口水的香气……   乌晶晶勉强忍住了,怕在人前露了原形。   于是她将那颗球收起来,转而打开了无相子给她的礼物。   布帛揭开。   啊,果然是一面镜子。   一刹那间,叶芷君却是更先瞥见了一道冲天的紫气裹着金光,从镜面上扑了出来。   “什么东西?!”叶芷君冷喝一声,同时伸出手去,一下按在了乌晶晶的手背上。   哦,猫猫的爪爪,猫爪爪(?﹃?)   没等叶芷君趁机摸到猫猫肉垫。   那紫气与金光并作一处,将她们二人同时吞吃了进去。   佛教中有三千大千世界。   三千大千世界有欲界、□□、无□□,若有佛修入其中修炼,进入的第一个轮回,便是以肉-体凡胎入欲界。   欲界有淫-欲、情-欲、色-欲、食欲。   经历种种,修心圆满,才可脱胎入□□。   那镜面上的光华,沿着优昙婆罗等佛花流转一圈儿,方才消失不见。   这厢大殿中。   正与伏羲宗宗主羿升道尊交谈着的隋离,蓦地察觉到胸口一窒,像是人在极度受惊之下的本能反应。   羿升道尊见他神色不对,忙打住了声音,问:“可是暗伤未愈?”   隋离:“不是,是……心慌。”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多少有些怪异。   羿升道尊都顿了下。   隋离哪里有心?   又怎么会慌?   是因为金玉如意相连后带来的作用吗?   隋离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当着羿升道尊的面,毫不遮掩地取出了玉如意,以此寻乌晶晶的踪迹。   三长老见状不由道:“怎么?又怕乌姑娘丢了?在伏羲宗的地盘上,乌姑娘怎么丢得了?”   隋离没有出声。   此时一旁的四长老禁不住感叹道:“有了道侣,果真是大不同了。”   三长老:“悉数伏羲宗上下,如今也只有隋离师侄一人才有道侣。”   低情商叫,伏羲宗满门光棍。   只隋离一个独苗苗有了老婆。   其余人此时也不由暗暗点头,从心中附和四长老与三长老的话。   而此时,驱动玉如意的隋离终于抬起了头来,他道:“素心阁送金玉如意一对……”   三长老:“怎么?金如意是在乌姑娘那里吧?”   隋离:“是,但眼下,金如意没有反应了。”   三长老脸色微变:“怎么会?谁人能从伏羲宗掳走乌姑娘?”   三长老此刻表现得比隋离还急。   他刚还在想,这要是乌姑娘都能丢,他把自己的头揪下来给隋离踢。   三长老一下站了起来,转头吩咐弟子道:“去寻乌姑娘的踪迹。”   “再寻阿俏、无相子……她可能与他们在一处。”隋离也缓缓起了身。   毕竟伏羲宗大阵极为可靠,除非是妖魔联手入侵……但就算是如此,也没有悄无声息把人掳走的道理。   因而此时众人都还算不得多么慌乱。   等从无相子口中得知,他们方才在欲雪亭见过。   隋离率人来到欲雪亭。   亭中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草编织的小球,被劲风一吹,在石桌的桌面上轻轻打了个旋儿。   无相子愣愣道:“是回去了?不……不对。”他当即便否定了自己。   无相子道:“这是叶姑娘送给乌姑娘的,乌姑娘拿到手时说很喜欢。既然喜欢,又怎么会留在这里呢?”   “芷君来过?”三长老皱眉,心道这是怎么回事?   叶芷君性情冷酷,怎么会送乌姑娘礼物呢?可以她的性子,也不可能心生歹意啊!   “再找。”隋离沉声道。   “等等……”无相子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缓声道:“道君,此处还少了一物。若是这个东西被留下了,那我先前拿给乌姑娘的镜子也该留下才是。”   “镜子?”   “是,是为贺道君与乌姑娘的贺礼,一样法器。”   隋离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但一时间又理不出更清晰的头绪。   伏羲宗中寻人的动静难免大了些。   这一日其他宗门的人也隐约知晓,好像出了什么事了……   此时阿俏匆匆赶来:“阿晶怎么又不见了?”   她眉头紧锁,眼底带出焦灼之色。   阿俏话音落下,脚步突然一顿。   她紧紧盯住了隋离,嗓音惊颤地道:“道君身上,缘何有蛊香气?”   大家一头雾水。   有股香气?道君身上香吗?   倒是隋离飞快地反应过来阿俏在说什么:“你说我身上有蛊?”   “是、是……”   修士虽然厉害,却也并非万事万物都通晓,都擅长。   如这蛊毒,阿俏先前虽然是人,但她却极为精通此道。   蛊非邪非魔非妖,更没有半点灵气法力沾染,修士根本无从察觉。   阿俏脸色大变。   她……她没有看错吗?她的族人竟然真的来到了玄极洲?甚至还……还对隋离下了蛊?   阿俏咬咬牙,并不敢就这样将族人交代出来,她先道:“请道君坐下,我为道君引蛊……”   众人惊诧地看向阿俏,这才知晓那乌姑娘身边跟着的侍女,原来也不是寻常人。   隋离抿唇:“若我中蛊,她定然也中了。”   阿俏闻声,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的族人……怎能……怎能如此……   害隋离也就罢了。   怎能害了阿晶?   阿俏强自镇静道:“我的血曾用来喂养无数蛊毒,那些蛊若诞下后代,也一样会对我的血有反应。请道君坐下,莫要运气血……”   伏羲宗众人此时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了。   对隋离下手,便等同于损毁伏羲宗的根基。   这等手段,如何叫他们不愤怒,不厌憎?   羿升道尊不多时都亲自赶来,立在一旁看阿俏引蛊。   阿俏压力虽大,但往日再胆小,此时也艰难地顶住了。   她割破手腕,流血入碗。   旁人见状,不由皱眉:“此法……恐像是什么邪术。”   玄极洲上没有蛊毒之说,他们自然也不曾见过。   只觉得这东西瞧着邪得很。   “我倒是听过蛊的神奇之处,说是有的蛊还能医死人、肉白骨……”四长老道。   旁人忍不住腹诽,那听着不是更邪性了吗?不必修炼,只用一蛊?那蛊是虫子吧?实在怪异。   只是羿升道尊亲自坐镇,都未曾说半句不好,他们自然更不能说什么。   然而不知过去了多久。   隋离割开口子的手,都快愈合了,也不见有蛊虫出来。   阿俏愣愣道:“是……白头蛊。怎么会?”   “这是何意?”旁人忙问。   阿俏喃喃道:“白头蛊乃是对蛊,有一雌一雄分在二人体内。雄蛊随雌蛊动。雌蛊未动,雄蛊又怎么能引得出来呢?”   阿俏有些不敢看隋离的脸色,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道:“道君,我不知此事怎会这般……我与阿晶,绝无谋害道君之意……”   白头蛊太特殊了。   隋离中蛊,旁人只会想到,是她协助乌晶晶,为叫隋离对乌晶晶死心塌地,才下了这样的蛊。   早知是这个蛊,她又何必开口?   若是他们冤枉了阿晶可怎么是好?   阿俏的后背登时被汗水湿透了。   “宁胤身上那个白头蛊?”隋离蓦地出声,语气冷静。   众人一怔,什么?   怎么宁胤剑尊身上也有这东西?   阿俏:“……是。”   隋离道:“若我不死,乌晶晶也不死?”   阿俏:“……是。”   隋离:“生死共白头?”   阿俏:“……是。”   隋离:“我知道了。”   小妖怪寿命,恐怕要不止那几百年了。   阿俏愣愣抬起头。   阿俏:“嗯?”隋离没有生气?他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隋离抚过指尖,伤口登时抚平,血液干涸。   小妖怪不在这里,他流了血倒也没甚么用处。   也无人会眼巴巴地盯着他的伤口要吸溜。   隋离指尖摩挲,他的眸光晦暗不明,低声道:“这蛊实在有几分奇妙。”   阿俏:??? 第57章 花缘镜中   “若能将二人的生死同到两只小小蛊虫之中, 那确实是有几分奇妙。”羿升道尊面上没甚情绪地低声道。   阿俏在怔愣中回神,终于长长出了口气。   太好了。   他们并未责问她,更没有迁怒乌晶晶。呃, 隋离道君甚至好像……有点喜欢?   既然伏羲宗都这样待她, 阿俏便也不隐瞒, 将宁胤身上的白头蛊是自己下的, 自己是来自什么地方,为何精通蛊毒,包括她好像见着了自己的族人, 这些话都一一说了。   只隐瞒了她变成妖怪的事。   因为怕这些人从她身上,联想到乌晶晶身上去。   她既然是妖怪,那与她朝夕相处的主人,又是什么呢?   半晌。   四长老叹了一声:“万万不成想到, 这宁胤剑尊竟是这样的人……难怪他有不明旧疾缠身,众人还只当他是当年闭关时, 修炼不慎出了岔子引起的。”   羿升道尊见多识广,道:“上古修士中,便常有修炼至瓶颈时, 下山去过普通人的日子,以求有新的体悟好助力修炼的人。他们先体会情爱、亲情、友情, 等到目送身边人一个个死去后, 便能看透这世间种种。从此心无杂念, 修仙得大道。更有甚者, 短情绝爱,以杀妻证道。只是到今日, 因灵气稀薄, 已经多年不见飞升的修士了。这才少了那不择手段只求修炼的修士。”   众人闻声点头。   此时四长老又道:“既然玄极洲无人知晓蛊毒, 只一个宁胤,身体里有阿俏姑娘下的白头蛊。那也就是说,除了阿俏姑娘,便只有宁胤知道这东西了。”   “此事定然与他有关!”三长老怒声道,“他从论剑大会上逃走,碍于剑宗脸面,我等没有下狠手。此次若是与他有关,便是有心谋害我伏羲宗!岂能容他?”   众人闻声点头。   于是他们也不再等了,一边分出人继续寻乌晶晶二人下落,一边去找剑宗的人。   羿升道尊沉默片刻,道:“将人请到主殿来。”   众人应声,知晓这便是道尊要亲自主持大局了。   阳九、阳十跟在三长老、四长老身后,先行去了剑宗下榻的长风院。   之所以要去两位长老,是怕当场撞上宁胤。宁胤可并不是可以小觑的人,好歹也是一宗之主。   若是叫他再从眼皮子底下跑了,那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谁知道他们刚一进门,便见到了宁胤端坐在院中,抬头道:“你们来了?”   倒像是等了他们很久一般。   三长老见他这般姿态,自然胸中怒意更甚,厉声道:“宁胤剑尊大摇大摆入我伏羲宗,更有心谋害我宗。还请到大殿之中,当着我们宗主的面说个清楚!”   “怎么是我要谋害伏羲宗?我在此,只为洗清我身上的冤屈。”宁胤露出点笑意,“走罢,到羿升道尊面前去,我要仔细说一说,隋离是如何陷害我的。”   剑宗弟子闻声,个个面露尴尬之色。   他们心下自然偏向宗主,但宗主先前叫宗门蒙了羞,在剑冢的时候,隋离道君和乌姑娘也并未介意他们剑宗身份,依旧多有照拂。   这一时间,他们被夹在了中间,实在难受得很。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宁胤到了大殿中,他笑道:“不妨请其他宗门的人也一并前来,且听一听我身上所蒙的冤屈。”   “你这是何意?”   “我忧心伏羲宗护短,颠倒黑白。”宁胤冷笑道。   宁胤话音落下,金禅宗的人便来了。   济空双手合十,问道:“听闻无相子被匆匆叫走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济空当然知道应该是乌晶晶不见了。   他此时前来,便是为洗脱身上的嫌疑,只装作不知。   隋离并不理会宁胤的张狂,他盯着济空,出声道:“乌姑娘不见了。”   济空面露惊异之色:“什么?难不成是什么妖邪侵入了伏羲宗?”   宁胤再度冷笑:“哪里有妖邪入侵呢?那位乌姑娘自己便是妖邪了。”像是与济空一唱一和。   阿俏脸色骤变。   她怕宁胤,便只站在了屏风后,眼下听了话,几乎要忍不住冲出去为乌晶晶辩解。但她知晓,她不冲出去,才是最对的。所以只能生生忍住了心头的愤怒。   此时阳九拍了拍她的肩,传音道:“道君命你我二人前去剑宗,辨认其中可有你的族人。”   阿俏点点头,忙跟着去了。   “宁胤剑尊敢说自己身上的旧疾,究竟是什么东西吗?”这厢三长老问。   “有何不敢?我身中白头蛊。这蛊正是乌姑娘那侍女阿俏下的。我方才进门,便察觉到隋离道君似是有些不对劲。他也被下了白头蛊是不是?可见正是那乌姑娘下了蛊,然后便逃跑了。道君可知自己的艰难处境?还要再维护那乌姑娘吗?”宁胤把早就想好的倒打一耙的话说了出来。   “她下蛊给我,为何要跑?”隋离反问。   “自是因为这蛊毒害人,她自知害了伏羲宗的大宝贝,又怎么敢停留?”   “害人吗?此蛊可使二人同生死,共白头。你身受之苦,我也能一同尝之,做到真真正正的感同身受。我倒是觉得好极。”隋离顿了下,道:“大抵只有那心思不轨之人,才会觉得可怖。”   宁胤:“……”   他面色难看地咬了咬牙。   隋离不生气?竟然还觉得这样好?隋离不是见过他蛊毒发作时的狼狈模样吗?   好,好一个伏羲宗的伪君子!这一番话,便是要指他为心思不轨之人!这是还没忘记踩他一脚啊!   “隋离道君难不成与这乌姑娘是真心相爱?”宁胤不信。   隋离顿了下。   相爱?   隋离心下不虞,只道:“不然为何要举行结侣大典?”   济空闻声,万分震惊。   连其他听闻风声,陆续赶来的宗门听到这里,也觉得分外震撼。   “她不会跑。”隋离说罢,话音一转,“倒是敢问金禅宗,今日可是叫佛子送了一面镜子给乌姑娘?”   济空没想到隋离被宁胤这样干扰,也还是能这么快注意到镜子。   撒谎无用。   济空点头道:“是。”   “乌姑娘失踪,那镜子也不见了。”隋离道。   济空:“那……难道是谁人为夺法器,因此杀害了乌姑娘?”   听见“杀害”二字,隋离胸中不知为何骤起一股戾意。   隋离:“是吗?敢问那法器名叫什么?作什么用的?”   济空道:“名花缘镜,上面刻有佛花,带在身边可静心驱邪。”   隋离:“一件静心驱邪的法器,便得引得一个人,在伏羲宗夺器杀人?”   济空心中“咯噔”,意识到隋离恐怕是在套自己的话。   “就算如上师所说,真有一个这样的人。”隋离顿了顿,又冷声道:“伏羲宗的大师姐,修为不低,更有无数法器护身。这人怎么能杀了乌姑娘的同时,还杀了我伏羲宗的大师姐?”   “叶姑娘也不见了?”济空脸色这下是真真大变了。   宁胤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当即皱了皱眉。   不过无妨。   叶芷君天生眼盲,恐怕连花缘镜中的欲界六天都闯不过去。到时她与乌晶晶都不能活着。   济空眼底流露出三分惭愧之色。   叶芷君同样是伏羲宗的首席大弟子,她若牵连进去,就实在是对不起伏羲宗了。   坐在高位上,合着眼,仿佛入定了的羿升道尊此时方才出了声,他缓缓道:“还请济空上师直言,那花缘镜究竟是作什么用的?”   济空长叹一声:“那是一件神器。”   宁胤眼皮一跳。   糟!   这老和尚听见叶芷君也一起着了道,竟然要坦白?   宁胤心下烦闷。   这世上坏人不讨厌,好人也不讨厌。老和尚这样的,最叫他觉得讨厌。   既然要行恶事,又何必将慈悲挂在嘴边?平白拖他后腿!   此时缥缈宗、素心阁的人也都来了,乍然听闻“神器”二字,众人都是一惊。   什么神器?   “既是神器,金禅宗为何将这样贵重的东西送给了乌姑娘?”三长老冷哼一声,“我伏羲宗是否可以以此推断,金禅宗有心为之,想要谋害伏羲宗?”   其余宗门的人听到这里,顿时一片哗然。   金禅宗哪里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济空忙道:“并非如此。此事确是我授意,只是归根究底,乃是为了隋离道君……”   济空只好将花缘镜究竟怎么一回事,说了个清楚。   至于神谕,济空不敢提,他只是道:“我不愿见隋离道君沉溺情爱,耽误了飞升。这才出此下策。”   听到这里,清凝仙子也终于听明白了。   结侣大典的前一日,乌晶晶竟然被金禅宗阴了一把,掉进花缘镜里去了。花缘镜中有三千大千世界,鬼知道乌晶晶何时才能从中逃出来。又或者,作为一个妖怪,乌晶晶恐怕熬不了多久就会死掉。   清凝仙子嘴角勾了勾。   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这倒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少了乌晶晶,她又如何成仙?   那高阶上的三长老生生气笑了。   伏羲宗都未曾说什么,哪里轮得到金禅宗来管隋离结侣的事?   人生匆匆才几百年?结侣又如何?那乌姑娘到底是要死的。眼下叫他们这一搅乱,好了,乌姑娘与隋离同生共死了……   “上师这些年怕是诵经诵痴了。”三长老毫不客气地道。   “可有法子将人从里头带出来?”隋离问。   他直觉济空还隐瞒了什么,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将人带出来。   济空道:“没有。只能是她与叶姑娘自己出来。她若能熬过去,届时佛法圆满,修为精进,兴许也是一桩美事……”   “兴许?”三长老冷笑。   大长老也脸色难看极了。   叶芷君是他的徒弟,叫他如何不愤怒?   “上师这是不打算给我们一个交代了?”   济空道:“此事乃是金禅宗之过,金禅宗愿在此地诵经为叶姑娘护持,只等叶姑娘从花缘镜中出来。”   “将镜子拿出来吧。”隋离嗓音更冷。   那失踪的花缘镜果真是被金禅宗的人后来取走了。   眼下都已经交代出来了,济空自然也没有再掩藏的必要,当即命人取出了镜子。那镜子用布紧紧裹住,摆在了大殿中央。   “宁胤剑尊告知我,乌姑娘是妖怪。我这才动用了花缘镜。若乌姑娘不是妖怪,自然能平安归来,若她是,便是解决了道君身边的一大忧患。”济空叹气,“只是我不曾算到,叶姑娘也一同进了镜中。”   宁胤:“……”   这老秃子这就把他供出来了。   隋离冷淡道:“不知上师可知,宁胤在我与乌姑娘身上下了白头蛊,如今我已经与乌姑娘生死与共了。乌姑娘一入镜中,我身上的蛊此生都难解。宁胤剑尊此举,是利用了金禅宗对付伏羲宗。”   金禅宗弟子怔愣中变了脸色:“什么?”   济空忙转头去看宁胤。   宁胤:“他说是我下的蛊,就是我下的吗?”   “自然有证据。”阳九在殿外大喝一声,带着两个阿俏的族人进了门。   原来阿俏的族人被宁胤带走后,宁胤为了解蛊,还给他们喂食灵药,好让他们的寿命更长些,免得哪一日死了,宁胤就真的没有解蛊的可能了。   那两个族人面色惨白,跪地就先喊冤。   他们指着宁胤,咬牙切齿地怒声道:“我等本是永夜国人,只一日,此人屠了我族中上下一百口人,留下年轻的,带到此地,逼我们为他解蛊……”   那厢情绪激愤。   而这厢隋离拾级而下,缓缓走到了济空跟前,他问:“花缘镜中历练,究竟是如何历练修行的?”   济空觉得对不住他,好心办了更砸的错事,他也不隐瞒,回答道:“入欲界,先是胎生出世。他们会历尽世间最艰难困苦之事,被误解、被欺辱,仍要留有一颗坚毅慈悲之心,苦中渡人。他们还会经历凡世间种种诱-惑,淫-欲、情-欲……”   隋离的面色已经是极为难看了,眼眸冰寒之中裹着滔天戾意。   他将目光从济空身上挪走,落在了中央的花缘镜上。隋离抬袖,镜面布帛敞开来,紫气与金光冲天而起,众人无不震颤。   下一刻,隋离纵身一跃。   被那紫气金光裹住,吞吃进了镜中。   “……道君?!”济空匆忙去抓,却是什么也没能抓到。   伏羲宗人纷纷脸色大变,连羿升道尊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道君跳了!”   “隋离道君入那镜中了……”   “怎么是好?”   他可是清源仙君的转世啊!   一时大殿中乱成了一团。   清凝仙子怔愣转身。   隋离道君……竟然跟进了花缘镜?   他待那乌姑娘,竟然当真情深至此吗?   清凝仙子抿了下唇,拨开人群走上前去。   未尝不是一次机遇。   妖入之则死,可人不会。   此镜本就是用来修行的,佛修能修,道修也能修。若得圆满,修为精进。   不,又岂止修为呢……   还有隋离道君。不,是清源仙君,他在镜子里头啊。   清凝仙子狠狠心,也跳了上去,登时便被镜面吸入了。   济空见状,更为惊骇,不再敢耽搁,连忙手一挥,布帛重新飞上去,将那花缘镜牢牢裹住了。   ……   三千大千世界之中。   有一雪国。   雪国历333年。   身着盔甲,身形高大的男人,一手持长-枪缓缓朝前走去,血从他的盔甲上往下滑落。   “将军,人已经死了。”属下跪在他的跟前道,“只是怪了,那妖妃生下的孩子,身上竟然冒出了一道金光。旁边的人瞧了,竟是不敢将孩子抱起来摔死。” 第58章 剽悍风气   乌晶晶落入镜中的时候, 能清晰地感知到一股温暖的水意包裹住了她,然后她就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再睁开眼,她发觉到自己见到的世界变得好大好大。   嗯?   大师姐呢?   然后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钻入了乌晶晶的鼻间。   那血是不带半点灵气的。   乌晶晶闻着只觉得臭, 便禁不住皱了皱鼻子。   而后她感觉到身形一轻, 似是被人抱了起来。   她变回小时候了?   乌晶晶呆了呆。   那她还怎么双修呀?要等长大多不容易啊!   此时有人抱着她跪了下来, 只听得一阵笃笃脚步声近了, 一股更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   来人身上的冷意和杀气几乎凝为实质,牢牢地笼住了乌晶晶。   乌晶晶听见抱着她的人,哆哆嗦嗦道:“将军, 这孩子……恐怕不能死。她,她身上有,有金光。”   金光?   是无相子分给她那一撮金光吗?   将军:“给我。”   宫女嘶声道:“将军!”   那将军只重复了一遍:“给我。”他一身煞气,自然不畏这些。莫说摔死一个婴孩, 坑杀万人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宫女颤巍巍地递了出去。   乌晶晶便知晓,这人可能要杀了自己。   这是在什么幻境里吗?   是不是修行的人都会进的那种幻境?若是死在幻境里, 修为必然也大减,抑或是从此心魔缠身,又或是……干脆真死在幻境里了?   不成啊。   隋离洞府中, 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贺礼,她还不曾拆完呢。   乌晶晶轻轻眨了下眼。   她眼前能瞧见的一切其实很是模糊, 但她知晓有个极为高大的男人, 将她接了过去。   她连忙冲他笑了笑, 眉眼也跟着弯了弯。   将军怔了片刻, 竟觉得一身戾气好似被抚平了些。   此时有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快步闯进来, 重重跪在将军的面前道:“将军杀不得!将军何不用她一身金光, 大做文章?今日之乱, 自然能成天命所归!将军也能早日稳定朝局。”   将军皱眉,冷声道:“可她是妖妃的孩子。”   “妖妃身边伺候的人已死,我等再守口如瓶,外人哪里知晓这段来历?这孩子若自幼长在将军膝下,那便是将军的孩子。”文弱书生道。   良久。   乌晶晶艰难地抬起手来,抱了下男人的大拇指。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般,沉声道:“嗯,那就留下吧。”   宫女颤声道:“将军,那、那要寻一个乳母来吗?”   “上何处去寻?先牵一头羊来。”将军皱眉,“实在麻烦。”   “将军,将军……”此时又有人快步奔至门外,重重一拜,急切地道:“征东将军身中毒箭活不成了,明珠夫人被吓得当场发作,方才、方才也诞下了一个孩子,将军可要去看一眼?”   “我二哥怎的这样废物?”将军毫不客气地道,“我去瞧瞧。你们去弄只母羊,将羊奶煮沸了,再喂给他们喝。将我二嫂那个孩子,也一并抱走喂吧。”   “是、是。”   这位将军过去封号车骑将军。   征东将军是他亲二哥,明珠夫人是他亲二嫂。   雪国上下自古风气剽悍,父亲死了,便能继承父亲的妾室,兄长死了,便能继承嫂子。   他之所以要去看,是因为那位明珠夫人,很快便要成他的妻子了。   乌晶晶被还到了宫女的怀中。   不多时,宫女便抱着她去了另一处宫殿。而另一处宫殿中,同样有宫女抱了个孩子。   想来就是他们口中明珠夫人的孩子了。   “今后便是咱们两个来照顾他们了吗?”一个宫女弱弱问道。   另一个宫女叹气道:“想来是如此了。且等着将军料理完朝堂,自然就吩咐下来了。”   她们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似是借此来减轻心头的恐惧。   只是明珠夫人诞下的孩子却并未说话。   他死死地盯住了乌晶晶。   隋离以为入欲界后,会很难寻到乌晶晶的踪迹。   毕竟欲界六天之大,也许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久的时光来寻找乌晶晶。   谁晓得一团微弱的金光就这样映入了他的眼中。   那是功德金光,修真界中但凡见过无相子的人,都不会对此感觉到陌生。   无相子自然不会出现这里。   可得了无相子金光的乌晶晶,却会。   他找到了小妖怪。   却无法亲吻她。   甚至二人连对话也做不到。   隋离面不改色,却已经在心中给济空牢牢地记上一笔了。   “你瞧,他盯着她,目不转睛。”宫女指了指隋离。   “是因为那团金光太耀眼了吧。”另一人道。   “今日过后,这两个孩子便要走上不同的路了……”宫女叹道。   “何出此言?”   “这个,虽是妖妃的孩子,但将来是要养在将军膝下的。这个,虽是明珠夫人的孩子,可他的生父征东将军已经死了,明珠夫人要改嫁给将军,将来还要再生孩子的,又哪里容得下这个呢?”   这边低低地絮叨着。   与此同时,同一片天之下。   有一个村妇,将怀中的襁褓放在了一个道观前。   那道观上挂着匾额,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无极门。   眼见着天上渐渐飘起了雪,村妇含着热泪,捡起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了那道观的门板上。   而后她不敢再看,掉头匆匆走了。   道观里很快便出来了个小道童。   小道童暗暗嘀咕了一声:“谁啊?竟敢砸我们的门?”   他正要再关门,便蓦地瞧见了地上的襁褓。   小道童忙将之抱了起来,脸色大变地朝里跑去:“师父!师父!门外有人放了个孩子!”   有道姑接了过去:“是个女娃,……脸都冻白了,怎么不见哭?”   仍旧是同一片漆黑的天空下。   一支散兵向西南逃窜而去,身后是车骑将军麾下的骑兵一路猛追。   清凝仙子方一睁开眼,便察觉到了强烈的颠簸,像是要将她活活颠死一般。   而后又是“叮”一声兵器碰撞的动静。   她睁开眼,瞧见了雪亮的光几乎贴着她的脸划过。   那是……一把大刀。   清凝仙子吓得本能地掐诀调动真元。   紧跟着她便察觉到,她既掐不了诀,更是内腑空空,别说真元了,她连一丝灵气都感觉不到。   清凝仙子脸色大变。   这佛修的历练之地,这样变-态么?竟是剥夺了进来的人的一身的道行?   清凝仙子这才生出了一丝后悔。   然而后悔也来不及了。   “丁泰!带着夫人和孩子走!莫要被叛军抓住了……”有人嘶声喊道。   清凝仙子骤然意识到,比剥夺了道行更叫她觉得惊恐的是,她居然在被追杀?!   叫丁泰的男子含泪说了些“不我不走”,“大人保重”之类的话,清凝仙子一句也听不进耳朵里去。她只觉得说不出的烦躁和后悔。   等清凝仙子再回过神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酸臭气,令人作呕。   什么东西?   清凝仙子皱着眉望去,她的视线模糊,但也大约能看清楚,她竟然被塞入了一团稻草间,而后那丁泰悲恸道:“今日怕是逃不掉了,属下只有出此下册,将夫人与小姐安置在这乞丐堆里。请夫人忍一忍。那些叛军寻不到这里来的……属下去将人引开。夫人拿着这些银子。但凡有一人还活着,都会再回来寻夫人的!”   清凝仙子没听见别的,就听见了“乞丐堆”三字,差点眼前一黑昏过去。   她生来便是在缥缈宗之中,她天赋非常,极为受宠。   人人都道她气质高洁出尘,如云端仙子,因而才尊称她一声“清凝仙子”。如今她却是被塞入了乞丐堆之中?   清凝仙子喉头哽了哽,只能勉力告诉自己,她都尚且如此了,想来乌晶晶的处境更为艰难,清凝仙子才觉得胸中舒坦了许多……   方才经历过一番血洗的皇宫之中,唯这一处偏殿稍显温情。   乌晶晶轻轻打了个饱嗝,嘴里都是一股子奶味儿……   她咂咂嘴,便能听见宫女小声道:“不愧是妖妃的孩子,与别的孩子全然不同,打个呵欠都是可爱的。”   乌晶晶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一旁的隋离倒是分外清醒。   他转头瞥见乌晶晶轻颤的睫毛,渐渐按下了心中的冷意。   无妨。   于要修行千年万年的修士来说,十年,二十年本也就只是弹指一挥间。   他且等着她再长大就是了……   她在狐鸣山上做小狐狸的时候,前半段是由那狐族族长陪着长成,后半段是由她自己艰难地存活,再后来才是阿俏……   在这里,陪她长大的便是他了。   他会陪着她从头到尾,直至离开这里。   想到此处,隋离心下反倒生出了些隐秘的满足感。   仿佛是彻底将那狐族族长从她的生命之中挤走了,取而代之的便是他。   ……   十几日后。   那位车骑将军才又来看了乌晶晶。   从将军与旁人的对话中,乌晶晶知晓,朝局已经安定了,将军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太初,众人要尊称他为太初皇帝。   她从妖妃的孩子,摇身一变成为了太初皇帝的孩子。   有个小太监像模像样地宣读了圣旨,便是封她为公主云云,她成了皇帝膝下的第一个孩子。   明珠夫人变成了明妃。   她与前夫的儿子,将来长大了也要改称皇帝为“父亲”。   听完圣旨的隋离:“……”   这雪国是什么规矩?   做弟弟的还能娶嫂子?把兄长和嫂子的儿子,变成自己的儿子?   隋离面容冰冷,又在心中给济空重重记上了一笔。   ……这下他真成小妖怪的哥哥了。 第59章 太阳   整日的吃吃睡睡, 叫乌晶晶好似回到了幼时一般。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却只见到了金碧辉煌的大殿。   小妖怪怔了怔,轻轻眨动双眼。   紧跟着一双大手将她抱了起来, 还是那个身披盔甲险些杀了她的男人。也是从将军登基为帝, 号太初的男人。   大抵是因为长了些时日了, 乌晶晶的视线变得清明了许多, 她能清晰瞥见男人的模样。   鼻梁高挺,眉骨高而眼眶微凹,眼珠呈银灰色, 传递给人以冷酷残忍的感觉。他头发高高竖起,戴一顶金黑二色交织的头冠,眉飞入鬓,而一道斜长的疤, 从他的眉心处横亘而过,跨过眼皮, 像是险些将他整个眼珠都切作两半。   唔。   像在妖族的时候,狼擎带她瞧过的,那只脸上被挠了一爪子的大黑熊。   乌晶晶又轻轻地眨了下眼, 倒也没有太害怕。   比起害怕,她更多地是想念隋离和阿俏, 嗯, 勉勉强强再多一个四尾灵狐吧。   此时宫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陛下, 这是, 这是要带她到哪里去?”那宫女怯怯道:“她今日还不曾进食。”   太初皇帝身旁的人笑道:“今日祭祀,带帝姬前往自然是好事。”   乌晶晶闻声禁不住又眨了眨眼。   这个幻境之中, 与长天国大不相同。她听京城的人说过, 皇帝的女儿叫公主。唔, 如季垣那样的,便是叫郡王。   “是、是……”宫女讪讪应声。   男人抱起乌晶晶便往外走,宫女愣了片刻,才大着胆子抓着披风在后面追:“陛下,陛下,恐怕外面凉,帝姬受不住……”   男人的步子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一手轻松地托住了乌晶晶,另一只手则反手扯下了自己身上厚重的黑色披风,将乌晶晶整个罩在了其中。   好浓的一股血腥味儿。   乌晶晶禁不住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陛下今日又杀人了?”一旁的人垂眸瞧见了披风上浸染的血迹。   那鲜红都快结成黑渍了。   男人浑不在意地应声:“嗯。”   旁人劝道:“您如今是一国之君,怎么能再亲自动手?”   “前朝旧臣,除了寡人,旁人谁能斩落他们的头颅?”   那人噎了噎,只好改口道:“国君当有国君的仪容,陛下若是杀了人,应当先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吉服只此一套。”   “……”   那人抬起手来,拽了拽披风,道:“臣斗胆。”“陛下如今膝下已有一子一女,将来想必还有更多子嗣。这孩子……见了血,定是要害怕的……还请陛下多一分慈父之心。”   男人抱着乌晶晶,跨步上了车舆,只沉声道:“走。”   祭祀之所设在城外。   这是男人篡位称帝后,不必可少的一环。乌晶晶从他们的对话之中,隐约听出来。   这里的人都认为,祭祀可上达天听,通神明。   国君是真龙,是天子,国君更迭,自然也要向上天禀明。   于是先由太卜选出良辰吉日,再由太祝主持祭祀。   挑出来的这一日,必定是万里无云,日光炽烈。   前朝便有皇帝举行祭祀时,突然天降大雨,乌云压城。此后引得大臣大为不满,百姓也甚是惶恐,不愿认其为帝。   这人在位置上坐了没两年,便被大臣联手废除了。   可见这样的祭祀何等重要。   乌晶晶倚在男人怀中,瞪大了眼,怔怔望着眼前的景象。   中央祭台足有三丈高,祭台周围,以东南西北四方位立下四柱。   柱下摆放陶器,陶器之中盛有牛角、羊角、猪首。   而祭台前则摆放一口大大的鼎。   身着黑衣的士兵,高高抬举着用绳索捆缚在木头上的人,投入了那口鼎中。   萦绕在乌晶晶鼻间的血腥气便愈发浓了。   太祝低声念着祭祀词的时候,男人将乌晶晶高高举了起来,好叫众人都瞧见她身上的金光。   众人便跪下高喊:“上天赐福!雪国永昌!”   喊声震天,那被投入鼎中的人的惨叫声也就这样被淹没过去,几不可闻了。   皇帝身旁的人,不由抬头再度朝乌晶晶望去。   小东西眉心都皱到一处去了,不像是惧怕,倒像是不喜欢。   也是,年纪尚小,懂得什么呢?想必只是闻着血气不大喜欢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乌晶晶觉得自己的脸被冷风吹得木了些,男人才收手,将她放了下来,又牢牢扣在臂弯间,而后低头盯着乌晶晶道:“她没有吓哭,她很喜欢。”   乌晶晶露出了一点点的茫然。   嗯?   旁边的人也禁不住抽了抽嘴角。   没有吓哭怎能便等同于她很喜欢了?   而另一厢的隋离,此时方才知晓乌晶晶被带走了。   隋离心下一凌,心下浮动戾意,但很快便又被按了下去。   既然镜中只为历练,而不是要进来的每一个人都死在这里,那就不会处处都设下死局。   想到乌晶晶身上还有无相子给予的金光,隋离便冷静了许多,只认真地听着殿中宫人的议论声。这些人只当他年幼什么也听不懂,私下议论自然没有顾忌。   “今日郊祭,也不知那样小的孩子,会不会吓哭?”   “原先宫中的巫觋都随先王殉了,如今留下的不过是零星几个太卜、太祝。想来阵势不似原先那样可怖……”   “先王膝下的子嗣,有一个便是在祭祀上吓得发抖,回来就发了高热,半月都没熬过去。”   ……   隋离听到这里,心下便有了些数了。   花缘镜中的这个世界,国家制度、人文风情,都有几分似远古记载中的商、周朝。   所谓郊祭,便是指祭祀天地。   《孔子家语·郊问》中,有这样一段:“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指的便是周朝的祭祀。   而商周时的祭祀,以人祭、太牢、少牢……来作为祭品。   不知这个国家是否也是如此。   既是新帝登基,祭祀以告天地,想必当是用祭祀等级最高的人祭……   隋离皱了下眉。   确是有可能将人吓坏的……   隋离想到这里,便竭力地睁大了眼,以对抗这具身体嗜睡的本能,只等小妖怪回来。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   男人将小妖怪放了下来。   隋离艰难扭过头去,便见小妖怪双眼紧闭。她的肤极白,乍一眼望过去,隋离的心便不禁沉了沉。难不成当真吓住了?   “她睡着了。”男人沉声说罢,还好似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笑道,“我掐她鼻子她都不曾醒。”   宫人们怔怔抬头。   原来不是吓昏过去了?   隋离闻声垂下了眼。   此时只听得男人指着他问:“这是谁?”   宫人怯怯道:“陛下忘了么?这是、这是明珠夫人的孩子啊。”   男人应声,躬腰去看。   “啊!陛下!”旁边的人骤然惊呼了一声。   隋离踹了他一脚。   还正正踹在男人的鼻子上。   男人摸了摸鼻子,浑不在意地道:“倒是比我那死了的二哥有种。”   男人指着隋离道:“不许他同帝姬待在一处。”   隋离迎上男人居高临下的模样,脑中蓦地划过了一个极相似的画面。   只是正要去抓住那画面时,又已然飞快地消失不见了。   “那陛下……将公子抱到、抱到何处去呢?”   “蒹葭宫。”   “是、是……那帝姬……”   “她是寡人的孩子,自然要养在寡人身边。”   隋离:“……”   不过他心下倒并未有多么愤怒。   与修士常伴的本就是无边无尽的孤独。于他的漫长生命来说,等小妖怪几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隋离很快便被抱到了蒹葭宫。   乌晶晶醒来时,正听见宫人说起蒹葭宫。   “先王的嫔妾,大多都吊死在了蒹葭宫中……连翘她们连白日里从蒹葭宫外路过,都觉得阴气沉沉,可怕得很……”   “可怜了阿梦要照顾那位小公子,便也不得不留在蒹葭宫了。”   乌晶晶听到此处,懒洋洋地眨了眨眼,撅了撅屁股,企图翻身,但没能翻过去。   不过无妨。   幸好呀,是那个倒霉蛋,而不是她去住蒹葭宫。   小妖怪也怕鬼的。   “倒霉蛋”隋离被冷风兜头吹了吹,然后闭目默念“气始而生化,气散而有形”,紧跟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日小妖怪不曾被祭祀吓出高热。   伏羲宗高高在上的隋离道君,倒是被满屋乱窜的冷风吹得病了大半个月。   乌晶晶还不曾做过人。   抛开初时对隋离、阿俏,还要伏羲宗三长老、无相子等等等,还有她的大王八的思念……   乌晶晶便安然体会起了做人类的幼童,该是什么滋味儿的。   等到乌晶晶半岁时,皇帝才终于想起来,还没有给崽起名字。   男人将乌晶晶抱在了膝头,想了想同他的大臣道:“取书来给寡人,翻一翻,翻到哪里,便起什么名字。”   小妖怪吓得手里的玩具都掉了。   怎么这人起名比她还敷衍呀?   不成不成。   小妖怪连忙抬手,先一巴掌按在了书的封皮,决心自己翻给他看。   男人挪开了她的手,只当她是玩闹。   书页哗啦啦翻动而过。   大抵是男人起名起得着实艰难,大臣看不下去,便提议道:“陛下何不以名生为信?”   文盲小妖怪没大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乌晶晶禁不住心头悄悄叹气,若是隋离在此,他定然知晓是什么意思,便会立时讲给她听了。   立在桌案前的大臣继续往下道:“帝姬出生时,身负金光,可起名为‘晖’;再者,帝姬出生时,肤白唇红,可起名为‘雪朱’……”   乌晶晶匆忙翻了翻书,终于找到了一个“日”字,于是她赶紧用力拍了拍,如此拍了六次。   男人按住她的胳膊,垂眸看了看上面的字:“……她喜欢‘日’字。”   乌晶晶双眼一亮。   嗯嗯。   大臣笑了笑:“那正好,那便叫……”   男人道:“那便叫太阳吧。”   大臣:?   乌晶晶:?   乌晶晶觉得比她还没有文化的人找到了……就是这个男人。   狐族族长都比他有文化。   男人一锤定音,到底是定下了乌晶晶的名字。   这名字听着没甚么文化,但布告出去时,却是引得天下都大为震惊,一时都知晓这位帝姬身份尊崇了。   乌晶晶还浑然不知。   直至她长得更大了一些,能在宫中摇摇晃晃地奔走了,能开口蹦出单个字了。   皇帝除了明珠夫人外,后来又多了两个嫔妾,一个是武姜夫人,一个是朱姬夫人。   朱姬夫人到宫中来瞧乌晶晶,不慎在乌晶晶跟前打碎了一只碗,碗片碎开飞溅到乌晶晶的鞋面上,朱姬夫人便吓得在她跟前跪了下来。   而后还来了两个士兵,要拖她下去处置。   乌晶晶怔愣中,才隐约明白过来,唔,她的身份地位,好像比皇帝的老婆更高了。   她揪住了朱姬夫人的裙摆,没有让士兵将其拖走。   朱姬夫人吓得满头大汗,就地而坐,又冲她磕了两个头。   乌晶晶觉得别扭,可她个头小,也拦不住女人,便只好爬到女人的怀里去了。   女人轻轻吁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抱住她,道:“多谢太阳。”   朱姬夫人走后,乌晶晶才从宫人的对话中知晓,原来雪国对太阳神推崇备至。   太阳促使万物生长,在雪国子民的眼中,太阳无所不能,是最至高无上的神。   皇帝给她起名叫“太阳”,也能就等同于将太阳的至高无上也给予了她。   同一片天之下。   清凝仙子与自己的“母亲”在乞丐堆中,被抢光了一身的金银。   那个下属实在是头脑简单,全然没想过女子身揣金银,不仅无法好好活下来,甚至会因此招来更大的祸事。   清凝仙子着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艰苦的日子。   每每都以为自己险些要生生饿死在这里了。   就在“太阳”之名传天下的时候,她的“母亲”带着她嫁入了一个商户家中。   这里的人倒也怪异。   商户家中并不介意她母亲是从乞丐堆里出来的,更不介意她的母亲带着一个孩子。   清凝仙子不由暗暗皱眉。   只是她在这里也没能过上多久的太平日子……商户的好友到府中做客,见她模样玉雪聪颖,心生羡慕,与商户说起他的夫人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便死了三个孩子,于是想要借走商户的妻子,只求能生下康健的子嗣。   那商户竟然还真点了头,命人备下马车,将清凝仙子和她的母亲送到了那人府上去。   清凝仙子又震惊,又羞愤,实在厌憎极了这个世界。   这里的人,粗鲁愚昧未开化,不知羞耻为何物,更不通孔孟之道!   且再忍十年……忍到她能找到隋离道君,她就能离开这里了……   再有,她尚且如此坎坷,那位乌姑娘岂不是过得更为艰难?初到这个世界就已经死了也没准儿呢。   清凝仙子只有如此安慰自己,方才觉得心下好受了许多。   而此时的花缘镜外。   怒不可遏的伏羲宗上下,结阵留住了宁胤。隋离和乌晶晶若是回不来,宁胤连同金禅宗的其余人也都莫想要离开这里了。   而缥缈宗也担心得紧。   虽然清凝仙子违背宗门训诫,私自查看了三生石。但到底是宗主宠爱了这么些年的心头肉,她于修仙一途又素来有天赋。   若真如三生石上所说,将来清凝仙子还要飞升的……   “上师可有法子,从镜外护持?”缥缈宗的人问。   “可有清凝仙子贴身之物?”   “有!”   伏羲宗的人冷冷出声:“还请济空上师先为我宗门的隋离道君护持才是。”   缥缈宗到底还是担心清凝仙子更多,他们出声道:“道君修为高深,清凝远不及他。还是先为清凝护持吧。”   三长老很是不高兴,于是今日顺带看缥缈宗的也不顺眼。   你们的人往里面跳什么?平白多一个要护持的。   于是三长老毫不客气地冷笑道:“若要这样论的话,我们那位乌姑娘更是体弱。该先护持她才是。”   缥缈宗不欲与伏羲宗撕破脸面,只犹豫着道:“兴许这位乌姑娘一入镜,就已经受不住死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也用不着护持啊,那不是白护持吗?   “我来为乌姑娘护持。”一道尚显青涩,只是此时却还格外显得冰冷的声音,骤然插-入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无相子走过来,在花缘镜前端坐了下来,身上金光熠熠,灼人得厉害。   三长老的面色好看了些,但还是道:“只是伏羲宗里没有乌姑娘的贴身之物……”   无相子道:“无妨,她有我的金光。”   “什么?”济空扭头盯住了无相子,面露一丝惊色,“她身上有你的金光?”   无相子错开了他的目光,似是对他心有怨怼。   无相子垂首沉声道:“请师父为道君和叶姑娘护持吧。”   “那清凝……”   三长老冷淡道:“不如请法音门……”   说白了,金禅宗是一帮和尚,法音门就是一帮尼姑。他们本质上是同源的。金禅宗会护持,法音门当然也会。   只不过法音门的尼姑们不像金禅宗那样,善缘结天下。她们的脾气可要执拗多了,轻易不和他人来往,也不会因为你宗门大就给面子。   缥缈宗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们脸色难看了些,正待开口。   此时法音门的人突地上前一步,道:“我来为叶姑娘护持吧。先前在论剑大会上,我曾误会了乌姑娘。只是既然没有乌姑娘的信物,只有佛子能护持,那今日我便将这份情还给伏羲宗。”   缥缈宗的人登时面如菜色。 第60章 病秧子隋离   隋离发高热的日子里, 做了些零散的梦。   其中印象较为深刻的,便是一片烛光摇晃间,他睁不开眼, 只听得有女子的声音柔声道:“这是什么?”   “这是仙君的心。”   “仙君的心怎会是黑色的?”   “心生一寸恶念, 便会黑一寸。”   “那可惜了这样好的一颗心, 它有仙君的力量, 有仙君的记忆……若是将它装在我的胸腔之中,我是不是也能做上神?”   他反反复复地梦见这一段,但总是难以将之拼凑齐全。   隋离的高热好了之后, 紧跟着来的又是伤寒。   这花缘镜里倒像是折磨他更多些,几乎要容不下他一般。   但到底都只是些筋骨体肤上的折磨,这并未令隋离流露出半分脆弱痛苦。   等到他能下地走动的时候,他便轻而易举地从宫人口中摸清了乌晶晶住的宫殿。   他如今走不了太远, 就只有让宫人抱他前往。   如何说服宫人倒也并不难。   隋离打碎了床榻前架子上的花瓶,花瓶砸落下去, 打翻了炭盆。   “嘭”一声响。   蒹葭宫中伺候的宫人,脑中那根弦本就崩得极紧,乍然听见这样的动静, 一下就跳了起来。   “祖宗,怎么还把东西打碎了?”   “他哪里来的力气?想必是每日里来来去去, 不知何时撞歪了也说不准。”   “吓得我魂儿都没了。”   两个宫人弱声抱怨道。   隋离是修道之人, 他不惧鬼神。但这些宫人不同, 他们打从进了蒹葭宫, 就没有一夜的好眠。   宫人们走到炭盆前收拾,但收拾着收拾着, 便禁不住崩溃地砸了那只盆, 愤声道:“咱们何时能从这里出去?”   隋离冷着一张脸, 从喉中挤出了三个字:“见母亲。”   宫人惊了一跳。   “他会说话了?”   “他要见明珠夫人?”   “想来也是,本是明珠夫人的亲子。陛下就算不将他认在膝下,那也是侄子。想是陛下忘了他,咱们才会在这里受苦。若是见着了可怜的劲儿,兴许也要生一分怜爱心软的。”   “不错,也不至于叫咱们再苦守着这个破炭盆啊……”   他们瞧了瞧一地的碎片,心下的不甘更浓,于是连忙将这一片狼藉收拾了,而后便带着隋离出了蒹葭宫,朝着另一座宫殿去了。   乌晶晶住的是白虎殿,旁边挨着一座钩弋殿,皇帝就歇在那里。   宫人们先带着隋离去见了明珠夫人。   谁知道明珠夫人昨夜头疼,如今起不来身,自然也就见不了隋离。   只是宫人们也不愿意就这样无功而返,于是才往钩弋殿的方向走。   还不等走近,便远远瞧见了有一驾车舆缓缓近了。   那是皇帝的车舆。   宫人连忙躬身跪倒了下去。   隋离的目光却并未放在车舆之上,他遥遥望向殿门。只见那巍峨大门内,一道身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那身影放在过去,还不及隋离的腿高。   丁大点儿。   脸小腿短,裙摆拖在后面,脑袋上戴一顶红色虎头帽,更衬得面容雪白莹润。她眉眼漂亮,两腮微鼓,哪怕不用按上去,想也知晓轻轻一掐该是极为柔软的。   因为腿短且力量不够大,她的身形一摇,挂在帽子边上的流苏也就跟着晃荡了起来。   隋离眸光闪烁。   当年狐族族长养着她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模样吗?   这般……可爱模样吗?   隋离想也不想便朝乌晶晶的方向走了上去。   “公子要去哪里?”后头的宫人惊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抓,在隋离摔跤之前将他抓住了。   隋离:“……”   凡人之躯,果然麻烦。   这厢隋离被抓住了。   那厢乌晶晶死活迈不去那道门槛儿。   门槛儿对她来说都太高了。   乌晶晶悄悄叹气。   还是做狐狸好呀。   她小时候化作人形路都走不稳,但四只爪子挨地就走得稳当多了,不出三月,她便能肆意翻越这样高的门槛了。   眼下……   眼下只有这般了。   乌晶晶撅了撅屁股,放低身子,趴住门槛,笨拙地爬了过去。   太初皇帝坐在车舆上,垂眸看了一眼乌晶晶,像是见着了什么分外有趣的玩意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身旁的人低声问:“不如奴婢去将帝姬抱到您跟前来?”   男人摇了摇头:“急什么?”   乌晶晶从门槛上翻下去,眼见着脑袋要着地,几个宫人匆匆飞扑上去给她做了个肉垫。   乌晶晶栽倒在了宫人的身上,软绵绵的,一点也不疼。   于是她拍了拍身上的灰,爬起来,接着往外走。   这时候男人才大步一跨,从车舆下去,来到了乌晶晶的跟前。   而后他一弯腰,一伸手,将乌晶晶整个抓了起来。   隋离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公子是难过吗?因为陛下只抱了帝姬,而不曾理会公子吗?”旁边响起了宫人的声音。   隋离眸色冰冷。   是因为男人抱了小妖怪不错。   小妖怪变作猫的时候,他拎她的后颈皮拎习惯了,眼下见旁人也做出类似的动作,隋离竟觉得极难容忍。   胸中好似有什么利刃搅动而过。   “那公子……我们,我们去见陛下可好?”宫人小心翼翼地问。   另一人也道:“公子还不大会说话,但只要同陛下表示亲近之意,勾起陛下的慈父之情就好了。”   隋离:“……”   男人待他没有慈父之情。   他对男人倒是有弑父之心。   宫人全然不知隋离心中所想,小心地带着隋离便朝那个方向缓缓接近过去。   而太初皇帝已然抱着乌晶晶又跨回到了门内去。   他是成年人,跨个门槛自然容易得很。   乌晶晶不高兴地垮了垮脸。   她本就是要出去晒太阳的……作为一只毛绒绒的妖怪,不出去晒晒,毛会变得稀稀落落很难看的!   她还想去找隋离的大师姐呢!   这人倒好,又将她提溜回去了。   太初皇帝将乌晶晶抱回白虎殿中,等走到殿中央,便将人放了下来。   乌晶晶气愤地踩了他一脚。   男人笑了:“哈?小东西还拿脚来够我?自己都站不稳。她这样喜欢寡人?”   太初皇帝身旁的宫人:?   他身后的大臣:?   乌晶晶抬腿又踹了他一脚。   谁晓得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歪歪倒倒,又一头栽下去,撞了撞男人的腿。   男人忙将她捞住,同一旁的人道:“这是要寡人抱她呢。”   宫人不大确定地应和道:“是、是吧?”   男人又将乌晶晶抓起来,走到椅子前,落座道:“如今瞧着倒也有几分顺眼……”   男人与狐族族长全然不同,他想起来一出便是一出,眼下觉得乌晶晶瞧着顺眼,便要人拿吃的来,他要亲自喂乌晶晶吃东西。   乌晶晶如今也不是妖怪的肚皮了,哪里有那样大的胃口?   等男人端着碗凑到她的跟前,她想也不想就别开了头。   “她怎么不吃……”男人纳闷道。   宫人闻声忙跪在了地上,生怕陛下责罚。   “应当、应当是饱了吧……”   男人闻声,便又换了别的法子逗她。   他将乌晶晶高举起来,好叫乌晶晶骑在他的脖子上,然后颠了颠。   宫人们见状,登时失声道:“陛下!”   连一旁的大臣都微微变了脸色。   陛下本就生得高大,那么一个小不点儿骑在他的脖子上,低头看地面那得多高啊……岂不是要被吓坏?   陛下也不怕将帝姬晃下来摔了。   众人顿时想拦而又不敢拦。   而乌晶晶眼前晃了晃,紧跟着是一阵短暂的眩晕,再然后便如驾云腾空一般,变得高高的了。   她小的时候,狐族族长待她确是极好的。   小心翼翼,捧在掌心都怕摔了,何曾有过这样的架势?   眼下这般于乌晶晶来说,倒确实是新鲜的。   见不到隋离,寻不到叶芷君,也晒不了太阳的不高兴,登时被驱散了些。   乌晶晶不由抬手揪住了男人的头发,将他的发冠都抓歪了。   “陛下!”这些众人的声音就更失态了。   男人今日的帝位是一路杀上来的,继位后也从未手软减少过杀伐。   何人能在他的头上撒野呢?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男人不悦道,“我瞧帝姬喜欢得紧。”   真……喜欢么?   众人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瞥见了乌晶晶那张脸,巴掌大,嗯,确实是……两眼弯弯的?   众人这才麻木地低下了头。   兴许这出生便带金光的,就是别有不同罢!   男人带着乌晶晶玩了会儿骑大马的游戏。   这时候蒹葭宫的宫人也带着隋离到了。   男人待隋离可没有半分的慈父之情,他只扫了一眼,问:“可是宫中缺衣少食了?”   宫人讪讪,一时拿不准皇帝问这句话的时候是喜是怒。   “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去找魏寺人就是了。”男人道。   魏寺人是男人身边总领宫内事务的近侍。   “去罢。”男人道。   隋离此时目光尽数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   男人将乌晶晶大剌剌地放在了桌案上,也不知在下头垫个皮毛之类软和些的东西。   隋离皱眉。   一旁的宫人不愿就这样离去,忙又道:“陛下,公子近来总受风寒侵袭,发高热时还念着陛下……”   隋离:。   他高热时唤小妖怪的名字,可能性倒更大一些。   比起在男人跟前卖好,眼下隋离也更在意,如何让乌晶晶知晓,他也跟着她来了这里……   他就在她眼前。   他会带着她离开此地。   ……她不必害怕。   “公子总生病吗?”大臣插声问。   宫人见终于有人接话了,可高兴坏了,连连点头应声,极尽渲染了一下这么悠长的日子里,隋离生起病来都是何等的凄惨可怜。   大臣听得暗暗皱眉,低声道:“想是先前明珠夫人生产时,受惊过度,以致公子先天不足。可请来医官子萁,先为公子瞧一瞧……”   男人却没什么表情,只道:“若是体弱多病活不下去,那便是宫中留不住他的性命。”   换个说法便是,适者生存,物竞天择罢了。   在这个时代,莫说是幼童婴孩了,就是成人,说死也就死了。   于男人来说,实在掀不起他心中半点的波澜。   还是大臣出声道:“若是疾医无法,可寻太祝前来……”   言下之意便是,治疾的医官治不了,就只有试试巫医了,巫医若是也无法,那就等死了。   隋离听见这样的话,也并不觉得生气。   他本就生得无情,此处每一个人于他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人。   隋离身旁的宫人心下止不住的失望,但也不敢再多说,只好带着隋离先退下了。   隋离回首再望乌晶晶的身影时,目光掠过太初皇帝,脑中突地也闪现了极为相似的一幕。   “仙君若是熬不过这一遭,那也是天的选择。”   那声音飞快地从隋离耳边掠过。   隋离眨了下眼,眼前一片清明,那段相似的画面也从脑中消失了。   隋离走后,男人才与大臣说起了话。   乌晶晶支棱起耳朵听了听,等听见说谁谁府上也刚生了孩子不久的时候,她便坐不住了。   会是大师姐吗?   大师姐会和她一样变成孩子吗?   “去太宰府上。”男人蓦地站起身,“他既有话要说吗,何不当着寡人的面说?”   太宰便是那个府中刚刚生了孩子的大臣。   乌晶晶听到这里,连忙揪住了男人的衣摆。   男人低下头:“怎么?舍不得寡人走?”   乌晶晶忙又拽了下衣摆。   男人当即道:“那便带你一同去好了。”   “陛下,这怎么使得?”宫人今日也不知是第几回变脸色了。   “如何使不得?既然养在了寡人的膝下,就应当跟随寡人,出宫去见见世面也好,养得唯唯诺诺又有何用?”   可她又非男儿。   宫人的话堵在了喉咙中。   男人最不稀得底下人劝他应当有君王的样子,要克己复礼云云……   他见乌晶晶要随行,便当真将人一同带出了宫。   他自即位后,专-权强势,旁人自然也没有反驳的道理。   只留宫人在后面胆战心惊。   “若是帝姬一会儿哭了可怎么是好?”   “累了又怎么办?”   “吵着饿了,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好了。这幼童,偶尔瞧上一眼是好的,可爱的。若是时时刻刻在一处,便要觉得烦了。恐怕惹怒了陛下,到时候咱们也没有好果子吃……”   一众宫人忧虑地皱紧了眉。   等到乌晶晶都被带着走远了,方才有人道:“你可曾见帝姬哭过吗?”   “……不、不曾。”   “是啊,帝姬好似生来就与别的孩子大不相同。”   “不错,比起忧心帝姬哭闹惹怒了陛下,倒不如先忧心陛下和陛下身边的人,个个都不够细心,在路上将帝姬磕了碰了……”   众人登时沉默了。   是哈。   乌晶晶自然不会哭闹。   男人将她带上车舆后,她趴着男人的腿便睡着了。   睡着睡着便禁不住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变作原形那段日子,整日都趴在隋离的怀中,有时候还会躲在他的袖中。   而男人垂眸看她的睡颜。   越瞧越觉得这小不点是喜欢自己的,否则怎会这样黏着他?半点不介怀他身上的血腥气?   他逗她,她也喜欢得紧。   “陛下,到了。”一旁的宫人低低道。   男人闻声将乌晶晶抓了起来。   宫人垂首一瞧。   ……口、口水?   乌晶晶睡得很香。   她自己是不会流口水,可抵不住这样幼小躯体的本能啊。   因而到底是在男人的衣裳上洇开了一圈儿痕迹。   男人站起身,毫不介怀地拍了拍衣摆。   他那衣裳浸过血,浸过旁人求饶时扑上来的眼泪,倒还没沾过口水呢。   她每日喝羊奶,想来口水都是一股奶味儿。   男人就这样带着乌晶晶进了门。   半炷香后,乌晶晶醒来,从男人的膝上滑下去,摇摇晃晃地围着他的脚边走来走去。   如此走了许久都不见停歇。   男人还只当是乌晶晶喜欢他,要和他亲近呢。   还是太宰出声道:“帝姬是不是想有人陪她玩?”   男人纳闷道:“寡人不是在她跟前吗?”   太宰:“……”   太宰道:“陛下正与臣说着话,哪里算是陪帝姬玩呢?”   男人道:“那寡人再让她骑骑脖子好了。”   太宰心道那怎么成?   忙又道:“不如叫臣的三女陪着帝姬玩?”   男人不快地点了下头。   在他看来。   旁人哪里有他那么好玩呢?旁人哪里有他那么被太阳所喜欢呢?   太宰忙将自己的三女儿传了过来。   乌晶晶一见变傻了。   这怎么是个十来岁的?   那与她差不多同时出生的呢?   男人见了似乎也有不满,皱眉道:“年纪怎的这样大?你府上那个才一岁的呢?”   太宰叹道:“那个孩子半月前已经殇折了。”   乌晶晶呆了呆。   那应当……不是大师姐吧?她都还活着呀。   乌晶晶当即也不走动了,拽着男人的衣摆,累极一屁股坐了下去,神色恹恹。   怎么办?   大师姐去了哪里?   虽然大师姐有些奇怪,但她一点也不希望隋离的大师姐死掉。嗯,伏羲宗都好好的最好了。   “帝姬,这……”太宰见状,想弯腰去将乌晶晶抱起来,但皇帝没发话,他又不敢擅动。   男人倒很喜欢乌晶晶这样亲近的姿态。   哪管堂堂帝姬坐在他脚边像不像是小狗。   男人沉声道:“你继续说……”   太宰只好转开目光,竭力按住自己不再看乌晶晶的方向。   等到回去的路上,乌晶晶也依旧是恹恹的。   若是隋离在此,是不是便能寻到大师姐了?   乌晶晶悄然叹气。   男人一顿,笑道:“这么大点儿年纪,原来也会叹气?她是不高兴了吗?”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答好。   等回到宫中。   男人便又背着乌晶晶玩了会儿骑大马,乌晶晶提不起劲儿,抱着他的头冠便睡着了。   男人还只当是自己哄得好,叫她欢欢喜喜地睡过去了。   他将乌晶晶放到床榻上,眼见着宫人们为乌晶晶盖好了被子,男人都仍觉得意犹未尽。   带崽倒也不难。   还颇有意趣。   比他案头堆起来的高高的奏疏要有意思得多,奈何如今已不再是砍两个人就能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便是他砍十万人,也得先把奏疏都看完。   男人这才转身离去。   此后,每逢男人出宫去,乌晶晶都尽可能地跟上去。   只是一年接一年地过去。   依旧一无所获。   她没能找到叶芷君的下落。   不过乌晶晶到底是长大点儿了,开口流利,翻门槛顺畅。   只是暂时变不出她的大尾巴了。   她想念她的大尾巴。   也想隋离。   有那么一点点的想。   却说妖族所在的碎玉境中。   妖王跨出门,按例往山脚下去。   自从多了那道从天而降的灵泉瀑布后,妖族中人虽然惊异不已,但另一面更多还是惊喜。   灵泉如此充足,可使他们修为更进,于妖族来说,简直是求也求不来的大好事!   唯一令人不快的……   那便是他们如今出不去这碎玉境了。   也不知究竟是谁拿走了神兽的梦!   以至于叫他日日和那狐族族长相对,心下实在烦闷厌憎。   妖王脑中思绪掠过。   突地,他步子一顿。   只见前方有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直直地立在那里。   妖王心中惊了一跳:“谁?不是说过了,不必在外驻守吗?”   那身影一言不发。   妖王走上前去,越接近,便越觉得那身影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等再近一些。   妖王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极俊美,却也极冷酷,模样瞧着甚是年轻。这人没什么表情,但却给人以高高在上,仿佛是从神界而来的感觉。   妖王喉中发出怒声:“你是何人?”   那人却一言不发,只是在看见妖王的那一刹,抬起了手,发出了一击。   妖王察觉不到他身上的修为境界,要么极高要么极低。   妖王不敢耽搁,忙抬手打出防护的光罩……只听得“啪嚓”一声,妖力凝成的罩子碎裂了。   那人一击明明不带任何法力,但一击而出,却是生生击穿罩子,重重落在了妖王的身上。   妖王只觉得心神俱震,五感在那一瞬都丧失了。   他重重跌落在地,同时触发了妖族大阵。   妖族众人闻风而动。   连俞鸣都掀了掀眼皮,从狐族的洞口中奔出,朝这边赶来。   “发生什么事了?”   “是咱们能从这里出去了吗?”   等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并赶到妖王面前时,只见妖王张开嘴,不可抑制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妖王脸色极其难看。   他从未想过,他修行数千年,已经是万妖之王,竟然还抵不住这神秘人信手一击?!   “王!”   妖族众人见到他的模样,也先是震惊,而后匆忙朝他涌了上去。   “何人伤了您?”   “那、那是谁?”   妖族之中,有人看见了那道矗立在前方的身影,但也有人怀疑地朝俞鸣看了过去,疑心是俞鸣动的手。   “别动!”却听得妖王大喝了一声。   妖王在妖族积蓄了数年的威严,他的声音自然是很有分量的。   大小妖怪们闻声,想也不想便齐齐停住了动作。   “那人深浅不知,尔等莫要莽撞。”妖王粗粗喘了口气,这才又出了声。   能得妖王这样的评价,众妖心下一凌,也生出了忌惮和警惕。   妖王这才重新看向那人,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难不成……难不成这梦境是他的?   否则此时还有谁能入碎玉境中来?   这时候俞鸣上前了一步,发出疑惑的声音:“……隋离?”   不错。   那长身玉立,面无表情的身影,正是隋离。   “隋离?”妖王转过头,“你是说,他是伏羲宗的那个隋离?”   俞鸣:“……是,也不是。”   “你是何意?”妖王不快皱眉。   “你不曾嗅见吗?他身上没有修士的气息。”俞鸣讥讽地道。   妖王冷笑:“我自是发现了,但那又如何?”   俞鸣问:“你是来此处找乌晶晶的?”   但那身影依旧一言不发。   俞鸣觉得怪异。   他不由再朝前两步,等走到人影跟前时,那人影再度抬手。   俞鸣冷笑:“旁人畏惧伏羲宗的大名,不敢对你出手。我可不同。”   隋离抢走他的小狐狸,二人本就积怨颇深。   这里不是论剑大会,更不是伏羲宗,连乌晶晶也早不见了踪影……   俞鸣当即也抬起了手,使出全力一击。   一道火红的光挟着万钧之力,朝着身影奔去。   众妖不自觉地屏了屏呼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笼住了他们,让他们不自觉地想要跪下称臣。   此时只见那身影依旧还是信手一击一般,这一击甚至都看不见形状颜色,连气流涌动都看不见。   两击撞在一处,火红的光被吞没。   身影发出的那一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俞鸣的身上,俞鸣也被打飞了出去,和妖王落在了几乎一致的位置上。   腥甜涌上喉头。   俞鸣嘴角流下血丝。   他错愕地看着那道身影。   隋离何时这样厉害了?   俞鸣面色顿时更加难看了,幸而乌晶晶不在此。乌晶晶若在这里的话,又岂能丢这样的脸面?他定要杀了隋离。   倒是妖王神色变了变,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沉声道:“尔等见了他,都绕着走就是了。切记,一定要绕着走,万不能与之过招。”   至于俞鸣听不听就不关他的事了。   俞鸣被打死更好。   看见俞鸣也吐了血,妖王方才颜面扫地的感觉顿时都去了不少。   甚至差点笑出声。   此时那邪宗宗主苗枫于姗姗来迟,见到这二人都倒下了,不由惊奇出声:“这是怎么了?几大宗都闯进来了?”   “草?隋离?他怎么在此?只他一人,就将你们打成这般地步?不该啊……”   妖王与苗枫于还有合作在,他怕苗枫于不知深浅,如俞鸣一样上前去试探那道身影,只得出声道:“那不是隋离。”   苗枫于不解:“什么?”   妖王无奈道:“总之那不是隋离,那只是一道虚影。”   俞鸣冷笑道:“妖王到底瞒了众人什么?隋离一道虚影,焉能有这样强大的本领?”   抬手随意一击,就能将他们重伤至此……   妖王哪里肯说出碎玉境的由来。   这可是妖族保全族命根的东西。   妖王只道:“你们只消知晓,在这个地方,他天下无敌,无人能打得过他就是了。若要擅自动手,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妖王已经差不多猜到了。   这道身影,多半是因为那只神兽又做梦了。   神兽梦见隋离,于是它的梦境中就多了一个隋离。   这个隋离当然不是真的。   但因为是从神兽的梦中创造出来的,神兽梦见的隋离强大,那这个隋离便会变得极为强大。   可以说,神兽的心意决定了整个梦境的规则。   他们这些梦境以外的外来者,又怎么能打得过梦境的规则本身呢?   想到那从天上而来的灵泉,妖王才觉得受伤的心被抚慰了许多。   至少……至少神兽做梦也未必都是坏事。   若是再来一些如灵泉这样的,那就更好了……   妖王不肯将话说清楚,众妖自然也不敢逼问。   俞鸣想逼问,奈何他也受伤了,自然无法以强力镇压妖王。   事情就这样暂且揭过了。   但不知又多了多久。   突然有一日妖王醒来,发现碎玉境中……又多了一个“隋离”。   只不过这个穿的是黑衣。   “王,这该如何是好?”手下人苦着脸出声。   妖王让他们绕着隋离走,他们便绕着走了。可又来一个,还得绕着走?   “怎么又多了一个?”连苗枫于都发出了震惊疑惑的声音。   妖王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神兽为什么又做梦了?   还又梦见了隋离?   妖王说不出话,也只能在心底求求神兽不要再梦见隋离了。   这神兽和伏羲宗的隋离到底是什么关系?   梦中都是他!   既然这样想念,何不去见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做一次又一次的梦?   俞鸣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每看见一次隋离,就多一次提醒他,小狐狸不见了。   可谓是见面分外眼红了。   俞鸣冷冷盯着妖王,扯了扯嘴角,道:“我只问你,还会不会再多出第三个隋离?”   妖王心说那谁知道呢?   可能会有第三个、第四个……等再多一些,他们便要避无可避了。   想到此处。   妖王也不由深深地为之变得痛苦了起来。   雪国。   乌晶晶实在是找不到叶芷君的下落,便想着去找明珠夫人的儿子。   他与她也是一同出生。   兴许……万一……大师姐投成男胎了呢?   乌晶晶迈步走在前。   后面跟着长长一队的宫人。   等终于到了蒹葭宫,她便嗅见了一点药味儿。   她如今也知晓,这个国家的新生儿总是难以存活,生十个孩子,搞不好只能活三个。   乌晶晶吓了一跳,忙舔了舔唇,奶声奶气地问身旁的宫人:“他、他不会病死吧?”   宫人也不清楚。   他们不大往蒹葭宫来。   宫人忙道:“没听说病得厉害快死了。”   乌晶晶舒了口气,这才抬了抬腿要往里走。   宫人这下却又担心起来了,忙拦住道:“怕过了病气给帝姬。”   乌晶晶只好道:“我有金光。”   宫人犹豫片刻,心道也是。   没准儿明珠夫人的孩子见了金光,也能分一些福气走,好活得更久一些呢。   就宫人犹豫的这会儿功夫,乌晶晶已经跨进门了。   她慢吞吞地走到床榻边去。   殿中守着的宫人似是在打盹儿偷懒,竟然没注意到她进来了。   乌晶晶身后的宫人正要唤醒他们。   此时床榻上有个人影坐了起来。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男童。   面容一笔一划都好似女娲娘娘细致地绘出来的,很是好看。   但却无法叫人见之心生欢喜。   相反。   一瞬间,宫人撞上他的眸光,竟不自觉地心跳漏了一拍,只觉得可怕至极。   男童生着一双黑瞳。   黑眸里情绪冰冷,戾意冲天。   只一眼,就可叫人觉得害怕。   宫人心肝颤抖着,心道,难道是吃巫医煮的药,把人吃坏了么?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一瞬间便戾意褪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了零星冷色。   这段日子里。   隋离仍旧在生病,并且每日都要做一些仿佛属于前世记忆的梦。   这肉-身完全承不住他强大的意识,竟然一日比一日虚弱。   皇帝派了巫医来,每日里给他些符水。   所谓符水,便是符纸浸入姹女之中,而后端到他跟前来,要他吞服。   姹女是道家的称呼。   雪国事事都要占卜、祭祀,相信人能与天地沟通,能承祖先、神明的意志。他们信奉巫、道,于是也称姹女。   民间更多是称之为“水银”或“铅精”。   以姹女炼丹,那是不曾入门的修士才会这样做。   此物于身体无益,隋离便都销毁掉了。   只是就算是这样,隋离的身子骨也没见好起来。   他盘算着顶多再等半年,他会再寻法子去见乌晶晶。   谁知晓……乌晶晶更先来找他了。   隋离心跳怦怦,竟是漏了一拍。   是因为他如今有凡人的心吗?   隋离恍惚一瞬,才又定了定神,想起来乌晶晶压根不知晓他也跟来了。   他想唤她的名字。   但知晓如今皇帝给她起了个新名字叫“太阳”,自然不好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再唤“阿晶”。   这些人若是听了他们的话,以为他们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那便糟了。   此时乌晶晶也在想呢。   唔,要怎么开口呢?   万一他们以为她中邪了,就麻烦了。   就在乌晶晶头疼的时候。   隋离面无表情地张嘴哇吐出了很多血。   乌晶晶吓得眼睛都瞪圆了:“他他他是不是要死了?”   宫人也慌了慌。   隋离镇静地掏出一张帕子,藏在袖中,用血在上头写了几个字,并未叫宫人看见。   而后才从袖中取出,团作一团,塞入了乌晶晶手中,他哑声道:“送你。”   宫人见到这般诡异动作,反倒松了口气。   心头血乃是贵重之物,祭祀时才有人用。他将心头血赠以帝姬,想必是表亲近之意?   乌晶晶愣愣地抓住了帕子,连忙转身要回白虎殿。   她知晓,上头一定写了什么。   乌晶晶回到白虎殿,寻了个宫人不在身边的时候,才悄悄地展开了帕子。   上头的血糊作一团,但依稀也能瞧出来几个字:   阿晶,我是*离。   什么离?   乌晶晶呼吸一顿,顿时不可置信瞪大了眼。   不是大师姐!   是隋离……吗?   是她昨晚睡觉做梦还在想的隋离吗!!!   这厢床榻之上。   隋离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但眼底透出了一点笑意。   伺候的宫人见他这般模样,登时如见了鬼似的,战战兢兢地忙去给他打热水来洗脸了。   隋离掐着泛白的指尖,心情难得好了一些。   幸好,他早早教过文盲小妖怪认字,不然的话,就算他能写得了字,她展开来,也不过是一行:   阿*,我***。 第61章 她很想很想的隋离   碎玉境中的“隋离”之所以强大。   正如妖王猜的那样——   在乌晶晶的心中, 会到妖族救她的隋离就是很强大很强大的。   因而梦中的隋离,有了梦境力量的加持,便成了碎玉境中无敌手的那一个。   只是眼下……   乌晶晶凑近嗅了嗅帕子上的血。   那是隋离吐出来的血……没有一点的灵气, 也一点都不香。   乌晶晶开始回忆殿中萦绕的药味儿, 还有隋离面无表情吐血的模样……   啊。   隋离小时候就是长这样的么?   不不,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吐血把自己吐死吗?   小妖怪有些忧心了。   她推开被子, 从底下钻出来,便想要再去寻隋离。   这时候太初皇帝回来了。   男人今日心情似是不大好,沉着脸进了门, 便挥退了宫人。   见乌晶晶要下地,他却是抬手把人按住了,还拿被子把人裹住,而后才低声道:“宋尹混账!今日胆敢在朝堂上撒泼……”   这是男人近来有的爱好。   他本是做将军的, 后来才做了皇帝。这时才知晓做皇帝何等痛苦,只是退也退不下去了, 更何况他的性情霸道,也不能允许有谁踩在他的头上,因而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他父母早亡, 大哥懦弱,二哥也就是明珠夫人的亡夫也已经死了。身边纵再多嫔妾, 也无一人令他放在眼中。   乌晶晶就不同了。   在男人的眼中, 帝姬不哭不闹, 形容乖巧, 他说什么,她听什么。   反正她又听不懂。   于是每回朝堂之上有什么令他不快的事, 他便会说与乌晶晶听。   他怒极时, 她还会拍拍他的手背。   乌晶晶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他也不觉生气。   他觉得这妖妃的孩子,越发可爱了。   不。   不是妖妃的孩子了。   是他的孩子了。   男人今日也是如此,只是今日他的小帝姬显得很不高兴,比他还不高兴。   “要走。”乌晶晶低声道。   男人按着她:“要走哪里去?想去宫外了是不是?寡人明日带你出去就是。”   乌晶晶有点急,她摇摇头:“不是不是。去蒹葭宫。”   男人:“去那里作什么?那里闹鬼。你不怕被鬼吓着?吓哭了怎么办?”   乌晶晶原本对明珠夫人的儿子没甚么感觉,只是如今想到住在那里的是隋离,是隋离呀!   乌晶晶便觉得胸中有些焦躁。   说不出的奇怪的焦躁。   她觉得自己急得厉害,忙道:“要去,去瞧……”   男人和明珠夫人至今都不曾给那个孩子起名字,乌晶晶自然也不能称呼“隋离”,于是憋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那里有什么好瞧的?你要瞧鬼?那下回祭祀,还是你随寡人去。你求太祝抓一个给你瞧瞧……”   谁要瞧鬼?   乌晶晶憋了半天,一下急哭了。   她快活时很少哭的。   但难过时,就会掉眼泪了。   别人偷她的灵石,她都能啪嗒啪嗒掉上许久的泪珠子。   “呜哇……”乌晶晶觉得有些悲从中来。   隋离洞府里,还有好多好多的贺礼她没有拆呢。还有结侣大典也没有了,大师姐也没有了。她还没有双修。   隋离才见到,也要没有了……   他变成了凡人,他要病死了……   男人登时僵住。   连外头的宫人乍听见哭声都一个个顿住了手脚。   帝姬怎么会哭呢?   从来没有哭过啊……   早几年,若是在男人跟前这样哭,男人恐怕要拧眉叫人抱下去杀了算了,毕竟只是个妖妃的孩子。   可如今不是了。   男人这才知晓他身边近臣说的,陛下将来会有很多子嗣,陛下也应当学着做个慈父才是……   过去不是他慈。   是因为帝姬太好哄了。   眼下真要让他当慈父,才深觉胸中知识有点少。   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乌晶晶哭了会儿。   外头的宫人抵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低声道:“可是帝姬惹怒陛下了?”   男人不快地道:“是寡人惹怒她了。”   宫人乍然从男人口中听见这样一句人话,还惊奇了一下。   毕竟在陛下跟前哭,那叫御前失仪,别管是老是少,那都是哭的人的错。   “陛下……哄哄她?”宫人弱声提议。   男人哪里会?   他想来想去,站起了身。   一炷香后。   男人让乌晶晶骑着他的脖子,就这样一路走到了蒹葭宫。   跨门槛的时候,乌晶晶手中的饼屑还掉男人脑袋上了。   宫人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但到底也什么都没说。   毕竟那饼子,就是男人用来哄帝姬塞帝姬手里的。   “你要瞧什么?现在瞧吧。”男人道。   乌晶晶指着前方:“那边,那边。”   隋离没想到乌晶晶回来得这样快,他抬手掀开帘帐,却是先看见了太初皇帝魁梧高大的身形。   然后才是骑在脖子上头的乌晶晶。   隋离:“……”   想到小妖怪也趴过他的脖子,不仅趴过脖子,变作原形的时候,甚至还趴过他的臂弯、肩头、膝盖……   隋离心下那点微妙的不快,才登时烟消云散。   至少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他们一辈子也不会见到小妖怪的大尾巴和梅花垫。   就在此时,男人的目光也朝隋离落了下来。   “你要看的就是他?他有什么值得看的?”男人道。   隋离:“……”   “他好看。”乌晶晶道。   如果长一对耳朵,再长一对獠牙就更好看啦!   可惜没有。   谁叫他已经是她的夫君了呢?   乌晶晶心道,眼下撒个无关紧要的谎,没关系的吧?   乌晶晶小声道:“我不想他死,我想他活着。”   男人回过味儿来了:“你是不是没有同龄的玩伴?想要寻个玩伴?”   乌晶晶觉得这个借口找得很好!   都省了她再想了。   于是乌晶晶连忙点了点头。   “等寡人再生几个不就有了?”   乌晶晶:?   隋离闻声都禁不住嘴角抽了下。   乌晶晶生怕这人掉头回去,忙蹬了蹬腿,揪住他的头冠道:“不成,不成……那还要等多久啊?我不要等……”   “怎么还是个霸道性子?”男人皱眉。   宫人闻声忙害怕地低下了头。   男人却随即眉头又一展,笑道:“肖似寡人。”   “罢了,那你每日自个儿来寻他玩就是了。”男人道。   他有些日子没有去明珠夫人那里了,自然更是将这个孩子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没怎么把人放在心上。   雪国人不讲父母亲情,更不讲兄弟手足。   他们更多是以国为先,以宗族为先。   什么是有利国家和宗族的,他们便会做什么。如继承兄长的妻子,便是从宗族利益出发。   隋离将这些看得分明,自然也不会觉得男人冷酷。   如猛兽狮虎一类,新的狮王还会咬死母狮的孩子。   但这厢乌晶晶又急声道:“可是,可是……你瞧他,是不是病得很重?病得……快死了?”   男人这才目光一动,转身道:“去传几个医官来。”   男人随即命人搬来了椅子,他抬头四顾,这才觉得这宫殿空荡。   他将乌晶晶放在椅子上,道:“接着吃你的饼吧。”   隋离见状,便又想起来上回见到他将乌晶晶随手搁在桌案上的模样。   这人倒真是半分也不讲究。   隋离开口,轻咳了咳,还带出了点儿血沫。   他用青涩的声音,甚至也还带着与乌晶晶如出一辙的奶气,哑声道:“垫个褥子给她。”   男人一顿,回头看了看隋离。   “小不丁点儿,倒是细心。”   但凡专-权者,大抵都有这么一种心思。   那便是他喜欢的,自然也要别人喜欢。   他不喜欢的,别人也不许喜欢。   眼下见隋离与乌晶晶年纪相似,却还懂得关心乌晶晶,男人瞧他也觉得顺眼了一些。   虽然病恹恹的,实在不像是辛家的好儿郎。   不错,这位太初皇帝姓辛。   男人解下了身上的大氅,带着厚厚的毛,往乌晶晶的屁股底下塞了塞,道:“前些日子猎的狐狸,毛很暖和。”   吓得乌晶晶手里的饼都掉了。   隋离想说她不喜欢狐狸毛做的任何东西,但想来他们如今在外人看来还不熟识,于是只好生生忍住了。   “怎么了?”男人看她饼掉了,就从宫人手里抽走手帕,粗暴地给乌晶晶擦了擦手。   乌晶晶干巴巴地道:“不要猎狐狸了。”   “哦。”男人应了声,道:“寡人知晓你们这些小东西,总见不得猎个什么狐狸兔子的……想自己养着玩儿是吧?”   他正要好好教一教小帝姬,不要怕见血。虽是女子,但将来也要能提剑杀人才是。   乌晶晶舔了下唇道:“狐狸不要了,兔子可以要。兔兔,很香的……”   男人:?   男人只好把教训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兴许是小帝姬的喜好不同吧。男人心道。   “那日后不猎狐狸了。”   “唔。”乌晶晶迟疑片刻,想到自己可能不是狐狸是猫猫,她犹犹豫豫,又扭扭捏捏地添了一句:“还有,不要杀猫猫。”   男人:“噢,……猫猫长什么模样?寡人还不曾见过。那是个什么东西?”   乌晶晶:“就是猫猫,和狐狸长得很像。”   男人心道,那就是长得像的都不杀就行了。   此事何其容易!   等医官们赶来时,见到便是男人问乌晶晶:“还吃饼吗?”   乌晶晶摇头:“吃不下。”   乌晶晶屁股底下放着的大氅已经换了一件。   她扒着椅背,眼瞧着医官为隋离诊治。   “臣不知何故。”   “臣……也瞧不出是何病症,似是风寒,但风寒不该侵体这么久……”   “恐怕是先天之症,只能细心养着……”   男人不耐听这些,摆了摆手道:“只说他会不会死就是了。”   “脉象中隐有生机……”   “说人话。”   “回陛下,不会死。除非又经历什么重病。”   “放心了?”男人问。   医馆抬头,便见皇帝这三个字问的是帝姬。   乌晶晶点了下头:“那能对他好一些吗?”   凡人之躯,当然是经不住病痛的。   隋离吐血时,从舌尖到喉中,再蔓延到胸中,都扯着疼。   乍然听见乌晶晶这句话,隋离抬眸朝乌晶晶望去。巴掌大的面庞上,雪肤红唇,还有……眼底一点盈盈而动的水意。   小妖怪也懂得为他揪心了?   “能。”那厢的男人道。   乌晶晶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道:“我饿了。”   男人立马扛着她就走了。   有个医官留在了隋离的身边,说是将来时刻听候隋离的差遣。   宫人们也一改先前的颓唐,个个满面喜气。   宫殿中很快添了不少物什。   吃的喝的好用的,都到了隋离的跟前。   隋离缓缓躺了回去。   他睁着眼盯着帷帐顶,这才放任眼底的戾意一点一点浮动了出来。   近来他实在做了太多的梦。   那些梦都蕴含着大量的讯息,那些讯息填满了他的他的大脑。   他能清晰感知到这具躯体不敌庞大的意识,于是脑中传递来了被撕扯、搅乱的疼痛感。   这种漫长而望不到尽头的疼痛,让他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戾意。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隋离都怀疑,上辈子的清源仙君,是否本就是一身的戾气?   在这样的时刻。   小妖怪的那一点温情关切,好似就成了冬日雪地里最为扎眼的火光。   ……   虽然如今隋离不会死了,但乌晶晶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一夜,仍旧没有睡着。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同隋离说。   她还要说大师姐的事……   乌晶晶忍不住还是从被子底下钻了出来。   此时是丑时,皇帝也不会再来了。虽然宫中有宫禁,但白虎殿离着蒹葭宫不远,不必穿过宫禁的大门。   乌晶晶偷偷摸摸地走到了门口。   “帝姬,您要去做什么?”宫人惊讶出声。   乌晶晶转过身,便见有个起夜宫人,手里提着灯,正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我要出去。”乌晶晶道。   宫人刚起了个头:“不成……”   乌晶晶道:“你不应我,我也是要偷偷去的。不如你陪我去好了。”   宫人呆了呆,但又不敢推拒。   这是帝姬啊,皇帝养在膝下的女儿。   她还是太阳。   是冒犯即死的太阳。   宫人咬咬牙,只好认了栽,提着灯就要送乌晶晶往外走。   只是走了没两步,乌晶晶心想反正已经有人跟着啦。   “你带上我的小毯子,再带一提吃的……”   “还有我的帽子。”   “唔,别的没有了。”   宫人哭笑不得,只能按照乌晶晶的吩咐一一带上,再送着她往蒹葭宫的方向走。   只是等走到半途,乌晶晶腿短人小,加上没睡觉,很快便累了。   乌晶晶只好扭头看宫人,小声道:“我走不动了。”   半盏茶的功夫后。   宫人背着小小的乌晶晶,走在了皇宫的夜幕下。   隋离浅眠。   他听见殿门打开的“吱呀”声,睁开了眼。   他这里素来冷清,从没有谁会在半夜造访。   太初皇帝没有子嗣,但他也不是什么正经儿子,应当不会有人想要半夜对他下手才是……   直到外头低低地隐约响起了一声惊呼,然后那声惊呼被按了下去。   紧跟着是窸窸窣窣的,又轻又密的脚步声。   应当只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但为何会这样密?   除非这人……腿短。   隋离的推测刚行进到此处,有什么扑到了床榻边,紧跟着他的被角被掀了起来,一个冷冰冰又暖呼呼的小东西钻了进来。   隋离思绪恍惚了一瞬,一下抬手按住了对方。   这一幕实在太熟悉了。   还在修真界的时候,小妖怪就没少钻他的被子。   多是原形。   有时候睡着睡着,变成了人形也是有的。   他动了动手腕摸索下去,便摸到了一片温热的皮肤。   “你没睡着?”乌晶晶惊异的声音响起。   隋离:“嗯。”   乌晶晶忙坐起身,先脱掉了身上的披风,再是厚重的夹棉的外衣。   然后她才在被子底下以人类的身躯,笨拙地往前拱了拱,很快就拱到了隋离的身旁。   他听见小妖怪问:“你在想我吗?”   这问话方式,与当初在妖族的时候如出一辙。   只不过这次,隋离停顿半晌,低低的应了声:“嗯。”   乌晶晶自言自语地道:“我方才在想你,想得睡不着觉,我就忍不住来找你了……嗯?”乌晶晶顿了下,突然发现,刚才隋离好像应了她的声。   他应了声“嗯”,就是他也在想她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一定也在想我。”乌晶晶毫不心虚地道。   她当然不知道啦。   但是撒点无关紧要的谎,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今天她和皇帝大夸没有耳朵和獠牙的隋离长得好看一样。   隋离又低低地应了声:“嗯。”   他察觉到心下某个地方,不知不觉地变得柔软了一些。   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可控的,出自本能的。   乌晶晶忙凑上去亲了亲隋离的脸颊。   隋离:!   小妖怪转了转脑袋,似是还想亲他的嘴巴,隋离想也不想抬手挡住了。   纵使灵魂成熟,但到底顶着年幼的壳子。   这小妖怪实在是……太过,黏人了些。   乌晶晶被挡开了也不觉得难过。   反正也不能双修呀,亲亲有什么用呢?   乌晶晶趴住枕头,低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隋离太厉害了。   她在妖族的时候,他找到她了。   她在这里,他还是找到她了。   隋离压低了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将济空上师的花缘镜一事说了。   “原来我们在佛修的法器里面!”乌晶晶惊奇地道。   “对了,大师姐,就是那位叶姑娘,她也和我一起被那道光卷进来了……”   “嗯,我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试了试去找,找不到。”   “无妨。她也是伏羲宗的首席弟子,生而聪颖,有自保之力。”隋离这话并非是完全不管叶芷君的死活,而是对叶芷君能力的肯定。   “等到年岁再长一些,自然就有法子寻到她了。”隋离道。   乌晶晶点了点头。   “按照你方才说的,花缘镜是佛修历练用的,可是,这个世界怎么没有和尚呢?太祝、太卜,他们好像是道士……”她禁不住又好奇地道。   “济空说,凡是入花缘镜中欲-界历练的人,都会经受种种诱-惑,并历尽世间最艰难困苦之事,被误解、被欺辱,但仍要心怀坚毅慈悲,苦中渡人。”隋离顿了下,“而这个法器本就只是供佛修历练的。”   他反问道:“一个没有佛的世界,但却突然有一日进来了一个和尚。这个和尚为这个世界所不容。他推广不了佛法。因为人们不信佛。他被视作异类,甚至若是碰上强横的当权者,还可能会以蛊惑人心的罪名杀了他。对这个和尚来说,这算得上是艰难困苦吗?”   乌晶晶点了下头:“算。”   大抵就像是一个妖怪,进到了全是修士的世界里,那一定也是可怖的。   “如此还要他苦中渡人,可他越是渡人,便越被当权者视为扰乱人心之徒。”隋离眸光冰冷,轻声道:“正正好,你我都并非佛修。”   “可是,如果我们要离开这个世界,也要渡人吗?”乌晶晶发问。   隋离:“按花缘镜的规矩,应当是要的。”   他道:“佛修自然以佛法渡人。而你我,就不必拘泥于此了。”   “我们要渡谁呢?”乌晶晶一派茫然。   “不是渡谁,是渡人。这个人,当是指天下人。”   “天下那么多人,怎么渡得过来呢?”   “终有一日会知晓,天下人该如何渡。”   乌晶晶应了声:“啊。”   她发现隋离的话好像变得多了一些。   听在耳朵里,确实是叫人安心许多了,好像她什么也不必做,只管等着隋离解决就好了。   乌晶晶低声问:“你除了师尊,还有父母亲人吗?”   隋离眸光一动,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   他嗓音冷淡,道:“没有。”   “唔,我也没有。所以在这个世界里,也可以留得久一点点。这个世界给了你一个母亲,也给了我一个父亲……”   小妖怪的口吻轻松,依旧带着一分天真烂漫。   好像从再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烦忧就又消失不见了。   一刹那间,隋离有种他想也不想便跳入花缘镜中的举动也值得了的感觉。   半晌。   隋离低低地又应了声:“嗯。”   他从不在意自己是否有父母亲人,也不会去询问。   他也没有朋友,只有常年闭关的师长。   既然小妖怪提了起来……   那他就从今日起去感受一下,有亲人该是什么样的滋味罢。   乌晶晶突然翻了个身,她道:“我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那些日子,好长好长啊……然后我就好想好想你啊……”   又是半晌过去。   乌晶晶大抵是安安心心地睡过去了。   隋离哑声道:“我也是。”   ……   乌晶晶到第二日上午,才被宫人唤醒,而后抱着匆匆洗漱完,就赶紧背回到白虎殿去了。   此后每天晚上,乌晶晶都要悄悄溜到蒹葭宫去。   当然也不算太悄悄……毕竟回回她都走不动,要宫人背她。   如此持续了大半年。   这日太初皇帝到了明珠夫人宫中。   近几日,宫中又来了新人,只是这人不知为何惹怒了皇帝,转而明珠夫人才又被想了起来。   明珠夫人生得很美丽。   确是皎皎似明珠。   她跪在皇帝跟前,终于问起了她那个孩子:“陛下,他还……活着吗?”   太初皇帝莫名其妙,心道寡人又非是暴君,当年留了他,就不会杀他。   他起身道:“怎么?你想见他?那寡人便带你去瞧。”   明珠夫人欣喜起身,跟在了他的身后。   明珠夫人只知她那个孩子住在蒹葭宫中,蒹葭宫是什么地方?前朝嫔妾们自个儿吊死的地方。   想也知晓皇帝并没有要照拂那个孩子的意思。   只是今日踏进宫中,明珠夫人才见着这宫中摆设精美,处处妥帖,并没有一点冷宫的模样。   明珠夫人双眼不由越来越亮。   直到宫人哆哆嗦嗦地跪下来,恭迎了皇帝,道:“公子已经睡下……”   “睡下也无妨,只是明珠夫人要瞧一眼。”男人一步上前,掀开了帷帐,却是见着了两条腿都蹬在隋离身上,睡得歪歪扭扭的乌晶晶。   明珠夫人走上前去,还不等慈母心发作出来。   呃?   怎么两个?   明珠夫人忙转头去看男人,男人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他问:“帝姬怎么在此处?”   宫人哆哆嗦嗦地又要跪:“兄妹之间亲近……晚间也舍不得走……”   男人觉得不对:“我下午方才去瞧过帝姬,怎么晚间就在这里了?她晚上偷偷摸摸不睡觉,来这里寻人玩儿?”   男人很不高兴。   觉得好像亲近的那一环里,被谁中途截走了一半似的。   他弯下腰,将乌晶晶抓了起来。   明珠夫人见状吓得要命。   却见男人将乌晶晶生生摇醒道:“今日还不肯听寡人和你讲那三公六卿的混账事!却是偷偷到这里来了!起来听寡人讲完!” 第62章 她会哭的   乌晶晶:?   隋离:?   乌晶晶是被摇醒的, 隋离却是出自警惕本能一下惊醒的。   乌晶晶睡眼惺忪,想也不想便道:“不听不听……”   等视线完全恢复了清明,她方才看清楚, 啊, 她在蒹葭宫的床榻上, 而太初皇帝正站在床前。   后面还站着一个大美人。   再后面则跪了一地的宫人……   太初皇帝伸出手, 将她扳正,好叫她坐好。   他问:“醒了?”   乌晶晶轻轻点了下头。   “方才听见寡人说什么了吗?”男人问。   乌晶晶摇了摇头。   “你什么时辰来的这里?”   “亥时……吧?我不大记得了。”   “更深露重,天寒地冻, 你走在外头不觉得冷吗?”男人沉声道。   太初皇帝这话本意是想问她,这样值不值得。   乌晶晶坐在被子里,面颊雪白,她认认真真地轻声道:“有一些冷的。”   不过兴许是有金光的缘故, 哪怕是凡人之躯也并不是那样脆弱。   但乌晶晶还是仰头望着男人道:“那有轿子坐吗?”   男人:“……”   隋离闻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皮都禁不住抽动了下。   就在明珠夫人拿捏不住到底要不要跪下为儿子求饶的时候, 太初皇帝蓦地回头看向了她,问:“可瞧清楚了?”   明珠夫人:“啊?”   太初皇帝沉下了脸,显得耐性不大好。   明珠夫人匆忙回神道:“瞧, 瞧清楚了。”   “嗯,那便送明珠夫人回去吧。”太初皇帝这话是对着一旁的宫人说的。   明珠夫人愣住了。   这就要她回去了?   奈何她不敢违抗皇帝的意思, 只能再瞧上隋离一眼, 而后才垂下头跟着宫人往外走。   乌晶晶便指着她问:“她回去不冷吗?”   男人道:“小小年纪, 倒是晓得关心别人。”   明珠夫人听见这句话, 不由嘴角轻轻往上牵了牵。   男人又道:“却是不关心寡人。”   明珠夫人这下不敢笑了,心道她哪里敢和陛下比呢?   不过男人到底还是命人去取了披风来, 然后叫明珠夫人披上披风再离开。   不多时, 殿中便归于了一片寂静, 连宫人也被暂且屏退了。   隋离心下一凌,已然做好了防备。   然而男人只是不轻不重地扫过了他,随即问乌晶晶:“你昨日亥时是在哪里?”   “这里。”   “前日呢?”   “这里。”   “大前天?”   “……这里。”   乌晶晶说罢,禁不住眼巴巴地盯住了男人。   男人冷声道:“就这样怕他死了?”   乌晶晶怔了下,然后赶紧点了点头。   “心怎的这样软……”男人皱眉低声埋怨道,“帝姬应当有一颗冷硬的心。”   乌晶晶好学地问他:“什么样叫冷硬?”   “杀人不眨眼,亲人、下属死于身前而面不改色。”   乌晶晶觉得自己还是很有杀人不眨眼的潜质的。   只是她还没杀过人,嗯,杀妖怪比较在行一点。   乌晶晶在被子中间缩得更紧了,脸被衬得更加雪白,也更小了。   她望着男人道:“若是你死在我跟前,我还是会变一下脸色的。”她道:“会掉眼泪的。”   男人怔了片刻,但很快就不着痕迹地将这种神情带了过去。   他冷笑道:“小小年纪,你懂得什么叫死吗?”   “血流干了,再也不动了,也不会说话了,也不会笑了。”乌晶晶细声细气地答道。   男人不成想她还真知道。   男人问:“谁人同你说的?”   小妖怪大言不惭道:“我自己想的。”   男人哼笑一声,不再提这个话茬。他垂眸又扫了一眼明珠夫人的儿子。   年纪小得很,又病恹恹的,话也少,好像还不及小帝姬一半聪明。   男人整了整脸色道:“下午寡人说到哪里了?”   “……啊?”乌晶晶一呆。   男人自顾自地沉声道:“寡人说到桐都治水一事,你便靠在寡人脚边睡着了。”   乌晶晶全然没觉得有何不妥:“我听不懂呀。”   文盲小妖怪理直气壮。   男人哪管那么多,只往下道:“寡人属意派遣巴齐前往,然而宋尹属意蔺卓,庞卿士属意仲邑,这二人竟在朝堂之上大吵了起来……”   乌晶晶:?   她禁不住打了个呵欠,已然又有些困了。   “宋尹且不提,庞卿士当寡人是瞎子吗?不知那仲邑是他的连襟!”   “寡人一怒之下,拔出了剑,又插了回去。”   乌晶晶:???   隋离:“……”   “到底做了皇帝,与做将军是不同的。”男人皱起眉,眉间戾气深重,他道:“这前朝留下来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玩意。若非是新朝刚立,不可缺少了官员,寡人已然诛他们的九族了。”   隋离知晓这人没有说大话。   男人确是一身的血腥气,哪怕换好了一身的锦衣华服,也依旧掩不住骨子里的杀戮本性。   男人又道:“寡人命他们三人且先各自交一份治水策上来。治水策到了寡人手中,选中谁的,那还不是寡人说了算?只是宋尹和庞卿士这二人,到底得将他们收拾了才是……”   隋离:“何不扶一打一?”   “什么?”男人一顿,这才重新认真地瞧了瞧隋离。   隋离嗓音稚嫩且沙哑,男人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隋离自己也顿了下。   他是一个修士,按理来说,应当是远离尘世间的权利斗争,半分想法也不会有的。   但说出这样的话,好像是出自他刻入骨髓的本能,一种吃饭喝水一般的本能。   此时男人转头看乌晶晶,他问:“你知晓他在说什么吗?”   乌晶晶:“……”   男人定睛一看。   小帝姬脑袋一栽,身子埋入被子间,又睡着了。   男人纳闷道:“寡人今日所言,有这样费解吗?”   他还想叫明珠夫人的儿子,仔细瞧一瞧,小帝姬是如何拍他的手背来安慰他的呢。   这下倒好。   小不丁点儿屁股一撅,睡得比谁都香。   男人俯身将乌晶晶抱了起来。   他也没有与隋离交谈,抱着乌晶晶便扭头走了,显然是要送人回白虎殿去的。   隋离垂下眼,也没有出声叫他站住。   难得一夜回去睡也好。   他已经连着几日喉中都发痒,想要呕血,又呕不出来难受得紧了。   小妖怪若是见了,只怕又要指着血同他道:“你的血怎么不香了?”   隋离抬手按了按胸口,闭目睡了过去。   翌日。   乌晶晶是在钩弋殿醒来的。   她爬起来,就见着了男人翻阅书籍的身影。   男人手边堆得高高的,上面大都写着什么《水经》《水经注》《水利集》……   幸而这些字乌晶晶都认得。   乌晶晶再走近些,便见男人双目微合,身形笔挺,如一尊雕塑一般……睡着了。   乌晶晶:?   困得和她一样快!   不多时有宫人来唤醒了太初皇帝。   他今日还得上朝。   乌晶晶对上朝这回事的了解,就是等同于从前荒山山脚下的小镇上,老王要每日出摊卖烧饼,芬娘要每日跟着婆婆去卖甜酒一样……   这是每个人每日都要做的事,是谋生的手段。   太苦了。   幸好她还只是个人类幼崽!   乌晶晶当即便爬回床上又睡了个回笼觉,起床后还干了一碗豆汤糊糊。   那厢太初皇帝到了朝堂之上。   今日那三人已经分别交了治水策到他案前,男人粗略翻了翻,竟也不知何人说得更有道理。   若写的是,如何水上作战,他便极有发言权了。   算了,无妨。   本来此事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太初皇帝将他属意的巴齐的治水策,从中选了出来。   只是此时脑中蓦地又响起了那一句:“何不打一扶一?”   若是放在战场之上。   他要打鹤怀城和余堂城。   打一扶一的意思便是,与一城结盟,攻打另一城。如此事半功倍。   只是他向来不这样做。   他都是率军直接把两座城都打下来,这很难吗?   只是朝堂上……有些难。   太初皇帝皱眉。   他按住了抽刀的手,将三份治水策带了回去。而后命人将他的昔日军师请进了门。   卧龙凤雏一顿商量。   最后通过抽签选了庞卿士的那位连襟。   这日晚上。   乌晶晶还是偷偷到了蒹葭宫去。   她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隋离的床边,艰难地用短胳膊短腿儿爬了上去。   隋离怔了怔。   太初皇帝没有限制她来这里吗?他抱她回去,她也还是要来?   隋离心尖好像被谁不轻不重地揉了下。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问乌晶晶:“若我有一日也死了……”   乌晶晶呆了呆:“啊?”   小妖怪会为他变了脸色,落两滴眼泪吗?   会的罢。   小妖怪东西丢了都会哭,季垣跑了也会哭,他总该比季垣在她心中更重要些……罢?   “你不会死啊。”小妖怪笃定地道。   于是隋离也不再问了,他低低应声:“嗯,我不会死。”   这厢刚满帐温情。   骤然伸来一只大手将床帐一掀,太初皇帝面色沉沉地站在床边,又把乌晶晶从被子里抓了出来。   “今日不许睡这里。”太初皇帝道。   “可是……”   “怕他死了是不是?”太初皇帝招了招手。   只见一个留着长长白须的男子,上前躬身道:“臣是医官,名申疾,今日便由申疾来陪公子睡觉。”   隋离:“…………”   乌晶晶:???   怎么可以!那是她的夫君!   奈何她只是个幼崽。   太初皇帝将她抓起来往肩头一放,就把她带走了。   太初皇帝心下对明珠夫人的儿子有几分不满。   不过这点不满,等到翌日再上朝,他当庭宣布了由庞卿士举荐的仲邑前往桐都治水之后,消散了不少。   除却了宋尹之外,朝堂之上众臣望着他的目光都亮得很,一个个似是恨不能立即为他肝脑涂地似的。   这些文士实在怪矣。 第63章 将我赏给他呀   太初皇帝翌日方才从军师的口中, 得知了那些文士为何这样奇怪。   “陛下高招!”军师进门便先在男人跟前跪了下来,拜了拜。   而后接着道:“陛下登基前是武将,手下也多是武夫。自陛下即位后, 朝中文臣多是忧心陛下要兴武抑文之人。   “再则, 他们之中, 也不乏前朝旧臣, 虽然一朝归顺,也仍旧担心不知哪一日自己的脑袋就搬了家。   “眼下见陛下选贤任能,而没有文武之分, 也并不是一味只用手下亲近的武将……叫他们如何不激动?自然也就有了愿为陛下效力,以求陛下赏识的劲头了!”   原来如此。   男人心道。   此举竟然倒成了一箭双雕的美事了。   男人虽然在朝事上颇为生疏,他也不大喜欢那些文臣,但他还是知晓, 要将一个国家运转起来,自然是要朝臣协力才行, 而不是单只靠他一个人出力气。   这些文士若是因此甘愿为他鞠躬尽瘁,那当然是极好的事!   男人心念一转。   心道明珠夫人的儿子倒是生而聪颖,莫非是生而通晓天地古今?   太初皇帝会这样想也并不奇怪。   在这个以祭祀来与天地神明相通的朝代, 他们史书中的记载,多是现实与神话的结合。   其中便曾记载了两位神人。   一个年四岁, 便能自己阅览群书了, 而后开口成诗, 七岁击磬, 连当时的国君听了后,都盛赞其为如闻仙乐, 恐惊天上人。于是后来此人以十一岁的年纪做了太祝, 位居祝官之长。   另一个就更神了, 说是能请得祖先上身。他常年闭着眼,睁眼时,瞧一眼谁,就能说出那人的生平来历。他一开口,更能断国家大事。预言天灾人祸时,从未出过错。   有这样的例子在前。   隋离的“异样”也不算什么了。   只是明珠夫人今年几岁来着?   怎么好像,好像比那个四岁的还小一些?   罢了。   太初皇帝挥退了军师,起身往蒹葭宫去。   蒹葭宫中还是弥漫着浓浓的药香气,只是宫人们比起先前要勤快了许多。谁叫每日里,帝姬总要往这里来呢?   若是叫帝姬觉得不舒坦,那便是极大的麻烦了。   太初皇帝从宫人的身上扫过,抬手制止了他们出声的动作。   他径直往前行。   绕过屏风,便见到了床榻。   床帐落地,拉扯得严严实实,将床榻完全捂住了。   “在睡觉?”男人沉声道。   隋离的声音很快便传了出来:“回陛下,没有。”   “那是病了?”男人说罢,又自个儿接着道,“哦,你好似每日都在生病。”   男人笑了笑道:“你那日虽只说了那一句话,但却说得不假。扶一打一,着实有几分意思。”   他走得近了些,难得有了一分慈父的姿态。   他挨着床沿坐下,床帐被他压在大腿下,拉扯着上头的杆子,发出了吱呀的声音。   男人沉声道:“你说寡人该如何赏你?”   他声如洪雷,坐在床边的身影高大威武。   换作别的小孩儿,哪里管他说了什么,且见上这么一面都要被生生吓哭了。   帐内的隋离顿了下,思考了起来。   如何赏他?   只是还不等隋离开口。   帐子蓦地被掀开了一个缝隙,一颗可可爱爱梳着双髻的脑袋钻了出来,脆声道:“将我赏给他呀。”   是乌晶晶。   男人:???   隋离:!!!   男人英俊而冷酷的面庞上,先是挤出了一个堪称狰狞的难看的笑容,然后才从喉中挤出了声音:“想得倒是美。”   这话也不知是对着乌晶晶说的,还是对隋离说的。   “哦。”乌晶晶也知晓应当没有那样容易的事,她脑袋耷了耷,正要缩回到床帐后头去。   男人一下按住了她的脑袋,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乌晶晶哪里知晓,想也不想便扭头去看隋离。   隋离觉得她可爱,甚至还有一分好笑。   隋离嘴角轻轻扯动了下,这才道:“应当是申时。”   “申时仍是白日,太阳当空还未西沉,你便到这里来了?连趁夜偷偷摸摸都不趁一下了?”太初皇帝眉尾一扬,似要发怒。   乌晶晶小声道:“晚上来也没有用呀,您前日就将我捉回去了,还留了个医官在这里。我辛辛苦苦来了这里,方才待上一会会儿呢。”她更小声地抱怨道:“屁股都还没有坐热。便只好白天来了。”   男人心道,若是寡人现在又将你捉了回去,你又要选什么时候来?   白天晚上可都没得选了!   只是不等男人再开口,乌晶晶又道:“我也没有轿子坐,昨夜摸黑出了大殿,还从台阶上摔了一跤。”   幸而她如今个头小,宫人们生怕她受凉,又给她裹得严实。   她咕噜噜滚雪地里,爬起来拍拍倒也没什么大碍。   隋离听罢,脸色登时一变:“摔了哪里?”   她完全没有同他提起过。   乌晶晶拍了拍自己的小腿。   隋离想掀开她的裙摆,扒起裤腿来瞧。   只是到底不大合适。   此事还是应当由宫女来做。   隋离抬眸。   而此时太初皇帝俯身揪住乌晶晶软乎乎的脸颊,皱眉道:“可摔哭了?”   乌晶晶摇了摇头。   男人对她的“坚韧”甚是满意,他这才出声问:“可传医官来看过了?”   乌晶晶又摇了摇头,她道:“没有什么大碍的。”   男人直起身,也并不强制要医官来看,他只道:“帝姬莫要变成一个瘸子就是了。”   乌晶晶低声反驳道:“跑起来飞快呢。”   被这么一搅乱,男人也没了捉乌晶晶回去的心思,他重新看向隋离,问:“你要什么?”   隋离没什么想要的。   乌晶晶就在眼前。   他们虽然还要找到叶芷君,但此事却不能同外人提起。   于是隋离只提了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道:“陛下替我看看母亲吧。”   他胸中感情淡薄,但从口中说出来,却像是与明珠夫人有何等的母子情深一般。   太初皇帝一笑:“这有何难?你想好了?”   隋离点头。   “寡人这就替你去看一看明珠夫人。”太初皇帝说罢,转身往外走,只是走了没两步,他又想起了什么,顿住步子道:“帝姬酉时前务必回去,等天黑了,莫要又摔一跤。”   乌晶晶揪着床帐,小脑袋卡在那里一点一点:“知道了知道了。”   太初皇帝走后,还是又命人送来了些金银。   蒹葭宫的宫人自然欢喜不已。   新帝登基,铁血手腕,从前朝旧臣手中挖走了不少金银财宝。而新帝后宫并不充盈,这些金银之物平日里并没有见天光的机会。   眼下公子得这样的重赏,他们腰杆也挺得直了。   “奴婢这就去替公子锁起来。”宫人喜笑颜开地道。   却见那床榻上的小公子,神色依旧淡淡。   到底是面上的病容盖过了心底的喜色吧?宫人心道。   “拿过来。”隋离道。   宫人怔了怔,几个人忙一块儿都捧到了隋离的面前去。   隋离转头看乌晶晶,问:“要吗?”   这东西乌晶晶现在已经有很多了。   她可已经不再是穷得掉渣的荒山小妖怪了。   没等到乌晶晶的回答,隋离也并不在意,他说:“给你。”   “公子!”宫人失声脱口而出,面露焦灼之色。   怎么……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全数给了帝姬呢?   帝姬并不缺这些东西啊!   公子能得陛下赏赐,还知晓出声为明珠夫人固宠,公子年纪虽幼,但应当是个极聪明的人啊。   这怎么现在反倒犯起糊涂了?   这厢乌晶晶歪了歪头,好奇地道:“都给我吗?”   还都要?   宫人听了,差点两眼一黑昏过去。   隋离:“嗯。”   他应完声,用手抓了一把匣子里装的东西。   圆溜溜的,黄豆大小,浑身绽放着金灿灿的光。那是金豆子。   “赏你们的。”隋离道。   宫人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紧跟着来的便是狂喜。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大方的主人!   众人连忙跪地叩谢公子恩赐,谁又还顾得上去在意,公子将剩下的赏赐给了谁呢?   公子这样大方,于他们来说应当是天大的幸事!   乌晶晶此时探头瞧了瞧这些宫人。   小妖怪到底也还是懂得为旁人考虑一二的,她舔了下唇,道:“你留着吧。”   “你不要?”   “唔,你留着自己用呀。可以买吃的,可以买玩的,可以赏给别人……”   “我不用。”   “为什么不用?你没有想要的东西吗?”乌晶晶好奇地望着隋离。   “……没有。”   “那可以慢慢有啊,从今天开始有……”   小妖怪这会儿倒是讲得头头是道。   隋离倚住床头,看着乌晶晶问:“你不喜欢这些东西?”更喜欢灵石?或者应当说,小妖怪更喜欢蕴含灵气的东西。就如伏羲宗的灵泉。   若是如此,这些东西留在蒹葭宫就是。   等离开花缘镜,便尽是些她喜欢的东西了。   乌晶晶却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喜欢,只喜欢一点。而且我住的宫殿里,有太多太多了。都堆得高高的。”   隋离:“都是陛下给的?”   乌晶晶:“嗯。”   “那将我的也收下。”   “啊?”   隋离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有从床帐间隙流进来的光,落在他的面庞上。   他低声道:“那是他给你的,这是我给你的。”   乌晶晶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   嗯?   有什么不同吗?都是金银之物啊。   “不肯收?”隋离问。   乌晶晶摇头。   “那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你对我很好啊。”乌晶晶细声道:“我不要,你都要给我。”   前半句听了,很是令人感动。   就是后半句听着有点奇怪。宫人们愣愣地心想。   隋离默不作声地抬手掐了一把乌晶晶的脸颊:“嗯,那一会儿就拿回白虎殿去罢。”   乌晶晶点了点头。   “看看伤。”隋离道。   “伤?……啊,是说我摔跤摔的伤吗?”乌晶晶飞快地扒拉起裙摆,拽起厚厚的裤腿,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腿,“你看,什么也没有。”   隋离心下一松,将乌晶晶的裤腿拉了下去,顺便还结结实实地把裙摆按了回去。   “还玩吗?”隋离问。   “嗯嗯!”   隋离将床帐重新拉严实了,不叫外头的宫人看见。而后他才从被子底下掏出了个纺织线团,给乌晶晶滚着玩儿。   大抵是天性使然。   小妖怪并不觉得,灵魂塞入一个幼小的身躯有多么令人难受。   哪怕眼下变不回猫咪,她也能比凡人幼崽更热衷于这些玩具。   一炷香接一炷香地点完了。   宫人有些焦急,忙在帐外出声提醒道:“公子,帝姬,如今已经是申时五刻了,就快要到酉时了。”   帝姬若是没有及时回到白虎殿中,只怕陛下怪罪。   帐中隋离道:“不急。”   宫人一怔,心道公子年纪虽小,却有几分巍然不动的气势。   不不,应当是年纪太小,无知者无畏罢了!   宫人转了几圈儿,不多时,便又焦灼道:“公子,六刻了!”   隋离问:“燃了几炷香了?”   “两炷……”   “再等三炷香。”隋离道。   宫人内心再焦灼,也毕竟有主仆的规矩刻入了骨头里,哪里敢违逆着隋离来呢?   等他们又不知转了几圈儿,实在要按不住的时候,床帐突被掀起了起来。   掀帐子的手,皮肤苍白。   宫人们蓦地一抬头,便见隋离倚着床头道:“送帝姬回去。”   乌晶晶这才笨拙地迈着短腿,从床榻上下来,然后由白虎殿的宫人一把托住,背上往殿门外走去。   隋离要给她的那些金银,当然也都带上了。   等走回到白虎殿,乌晶晶身边的宫人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有人忙去瞧了一眼铜壶滴漏,而后返身回来道:“酉时。”   宫人愣了下:“竟是正正好么?”   “什么?”   宫人摇了摇头,心道那位公子哪里会算得这样准呢?就为了同帝姬多共处那么一会儿功夫吗?   只是这想法才刚打消,宫人脑中便又蓦地浮现了那句,“那是他给你的,这是我给你的”。   公子年纪这样小,骨子里却这样霸道?   宫人晃了晃脑袋,忙将这些念头都统统驱走了,心道我真是疯了,怎能这样去揣摩一个年幼之人的心思呢?   不过此时白虎殿中的宫人,乍见乌晶晶带了这么多金银回来,不由都傻了眼。   他们自然都知晓,帝姬因为生来有金光,又得陛下赐名“太阳”,所以在宫中,不,应当是在雪国,都地位尊崇。   相比之下,明珠夫人的儿子就着实是个病弱小可怜了,若非帝姬每日里去瞧一瞧,怕只怕大家都要将他忘了,就连亲娘都不敢过问。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帝姬怎么还从蒹葭宫往回拿东西呢?   那小病秧子一下子倒贴了这么多?!   帝姬莫不是去打秋风的吧?   “鞋子湿了。”那厢乌晶晶的声音低低响起。   宫人登时不再作他想,连忙上前去,先为乌晶晶换鞋袜了。   另一厢,太初皇帝已经在明珠夫人的宫中了。   虽是白日,但太初皇帝此人向来不拘泥于礼教。等他派出去的宫人回来时,明珠夫人正在为他更衣。   “陛下。”来人低低唤了一声。   皇帝按住了明珠夫人的手背,出声问:“帝姬回去了?”   宫人道:“回陛下,帝姬已经回去了,正正赶在酉时前。”   皇帝鼻间轻哼道:“两个小不丁点儿的东西,还会算时辰了?还晓得要卡得刚刚好。这是同寡人耍心眼呢?”   宫人低头不敢往下接话。   明珠夫人心下也不由一紧。   宫中幼童就只有那么两个,陛下说的一个是帝姬,另一个自然就是她的儿子了。   就在她犹豫是应当出声,为那个病弱的孩子求求情,还是应当留着今日这份恩宠,以求得陛下更多的宠爱的时候……   只听得皇帝又道:“倒是合适学打仗的好料子。”   明珠夫人:“……?”啊?   明珠夫人恍惚地思虑了一下。   想到那个孩子的病躯,……学打仗?走不了一里路就得死吧?   明珠夫人拿不准皇帝的心思,也就不敢贸然开口,只能暂且忍住了。   太初皇帝政务繁忙,他并没有要久留的意思。   眼见着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起身往外走。明珠夫人见状,正面露黯然之色,就听得皇帝道:“寡人忘了说,今日是寡人替你儿子来看你的。这是寡人给他的奖赏。”   明珠夫人怔了怔。   那个孩子……做了什么令陛下高兴的事吗?   明珠夫人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太初皇帝不是因为喜欢她才来的,但她并不失落怨怼。   凭借姿色独得恩宠,那是极年轻的、未经多少世事的姑娘,才会做的梦。   太初皇帝说罢便步子不停地走远了。   他并非立刻返回自己的寝宫,而是又去了一趟臣子的府邸。   这人就是他想派去桐都治水的下属巴齐。   他还是将军的时候,巴齐便在他麾下了,是他极为亲近的心腹之一。   这次治水派了别的人去,他来到巴齐府邸,倒也并非是来安抚臣子的,更应当是来看看此人是否有怨怼之心的。   等进了府,巴齐忙将他请到了上席。   太初皇帝扫了一圈儿,问:“正要用饭?”   巴齐躬身应声道:“是。”   他刚应完声,便有家奴快步走来,面露为难之色,道:“将军,婵女不肯用饭,正四下寻将军呢。”   婵女是巴齐的小女儿。   家奴话刚说完,太初皇帝便见一个极年幼的女童,朝这厢跑来了,还未到跟前就摔了一跤。   女童不由趴住地面哭了起来。   巴齐有四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又是最最小的年纪。   他见状,当即上前去,一把将女童提溜了起来。   婵女趴在巴齐的肩头,便哭得愈加厉害了,泪水混作方才在地上沾的泥土,悉数都蹭到了巴齐的肩头。   太初皇帝衣袍浸血,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又是泪水又是泥土还有那女童嘤嘤哭泣时的鼻涕……太初皇帝不由紧紧皱起了眉,透出了几分嫌恶。   可巴齐不仅不嫌恶,还用袖子为婵女擦了擦脸,这才拎着那女童,向太初皇帝跪下,惶恐道:“臣失仪。”   婵女似是也知晓,太初皇帝是个极可怕的人,于是忙小心翼翼地往巴齐的身上靠了靠。她牢牢抱住巴齐的手臂,还将脸贴上去蹭了蹭。   太初皇帝多看了一眼,道:“起身吧。”   巴齐这才松开了婵女。   婵女忙抱住了巴齐的大腿,道:“抱,要抱。”   巴齐面露惭愧之色,说了几句什么“臣将她娇惯坏了”,男人却是一句也没细听。   他蓦地道:“帝姬便不会像她这样哭。”   巴齐愣住了,一衤糀时没能接得上男人的话。   太初皇帝瞧出了巴齐的疑惑,又道:“昨日帝姬从台阶上摔了一跤。”   巴齐恍然大悟,忙关心道:“不知帝姬可有受伤?”   太初皇帝:“她说没有,也不必请医官去看。”   皇帝身旁的宫人直听得恍恍惚惚。   陛下这是……这是在炫耀帝姬比将军的小女儿要强得多得多吗?   奈何巴齐全然没有领会皇帝的意思,他惊讶道:“那陛下就任她去了吗?臣这个女儿,见了疾医总觉得怕。于是哪里磕了摔了,都不肯叫人来看。”   巴齐说到此处,一顿,忙又跪地道:“臣多话了。”   太初皇帝不快地道:“帝姬与旁人怎么相同呢?”   “是、是……帝姬纵使年纪小,但也应当远胜常人。是臣狭隘了。”   但就算是听了巴齐这样说,太初皇帝也依旧高兴不起来了。   “罢了,你且先将你的女儿抱下去安抚住吧。”   “是,臣的女儿着实太过黏着臣了,平日里连她母亲也不要。”巴齐汗颜,匆匆抱着婵女退下。   婵女不知发生了何事,乖巧地抱住了巴齐的脖子,还贴着他的脸亲了一下。   这下太初皇帝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   直到他离开巴齐的府邸,往皇宫回去,一路上心情都难以言喻。   他终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养孩子的方式,好像,大抵,是……不太对的。   与旁人大不相同。   不过很快,他便按住了心下的思绪。   帝姬也与旁人大不相同。   因而他们才做了父女。   天生的父女。   只是……帝姬好像从来没有主动抱过他的脖子去亲他,从来只有他主动将帝姬扔到背上去。   再有。   他若忙于政务时,又或是独自在钩弋殿用膳时,帝姬也不会如巴齐的女儿一样,吵着嚷着要来见他。   帝姬不黏他。   不过也罢。   要人黏着作甚?反惹厌烦。   太初皇帝如此心道,而后去了白虎殿。   等确认今日帝姬乖乖睡在了殿中,而没有再往蒹葭宫去,他才回了钩弋殿。   人间岁月不觉长,仿佛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乌晶晶便又长得更大了一些。   她已经接连两年跟着皇帝,每年入夏到停山行宫去祭祀祈福了。   路途中,乌晶晶便会试图去寻大师姐的下落。   只是半点线索也没有。   兴许是她不够聪明的缘故。   乌晶晶想着想着便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隋离出不了宫。宫中医官总说他经不得路途颠簸,恐怕容易死在半途,就差说他活不到加冠了。   “今日恐怕赶不回都城了。”马车外,男子响亮的喊声混着噼里啪啦的雨声,传入了乌晶晶的耳中。   大雨不停,坐在马车里的尚好,但在外头的就没有这样轻松了。   他们自然不能再冒雨前行。   “前方乃是杏城,在城中寻一大户人家暂住就是。”太初皇帝的声音低低响起。   如今,乌晶晶已然知晓他叫什么名字了。   皇帝叫辛敖。   隋离还教她写了这两个字。嗯,反正,比隋离的名字要好认多了。   不过现下隋离也终于有了个名字。   承自皇帝的姓氏,还是单一个离字,组成了辛离。   这样不就好写多了吗?   乌晶晶对此很是喜欢。   “是!”马车外响起了巴齐回答的声音。   此次去停山,巴齐领将军之责,率士兵护卫皇帝的车舆。   马车很快拐了方向,朝着临近的杏城而去。   乌晶晶不由抬手打开了马车的窗户,想要往外瞧一瞧。   只是窗户一推,便被打了一脸的雨水。   乌晶晶:“呸呸呸。”   她连忙将窗户又推上了。   车马行至杏城时,正是傍晚时分。   杏城赫赫有名的富商,人称薛公,他家的大门,在这个雨夜被粗暴地砸开了。   “谁人……”家奴方才开口,便被士兵手中冰冷的剑挡开了。   随即巴齐带头走在了前:“叫你们主人出来,再备下热水热食,若有半点慢待,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家奴们心下一激灵,便知怕是碰上什么大人物了,于是连忙转头通报去了。   薛家上下很快灯火通明。   薛公衣衫不整,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匆匆往外走。   清凝仙子也就是此时被惊醒的。   自从来到这个镜中世界,她就没有一日好好安睡过。不过想到,她如今受的苦,乌晶晶只怕受得更多之后,她才咬牙忍住了。   她一心只等着她再长大一些,再大一些,便有法子脱离这里去别的地方寻隋离道君了。   只是眼下……   清凝仙子抬头望去。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堪堪披着外衫,发丝散乱地垂在肩头的妇人,缓缓走了进来。一愣道:“清姬,你怎么醒了?”   清姬是清凝仙子如今的名字。   这里的人起名大都敷衍且怪异。   只是能有个名字都不错了,清凝仙子也只得忍了。   否则如薛家的家奴生下的女儿一般,长到如今也没有名字。   “睡不着了。”清凝道。   妇人笑了下,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登时火光跃动,照亮了她清丽的面庞。妇人嫁人嫁得早,生下女儿时也还年纪不大。因而到如今,她也依旧是美丽不减。   自从原先收留她们的富商,将她们转送给如今这位薛公后,她们便一直留在了薛家。   妇人,也就是清凝如今的母亲,得薛公喜爱久不衰。   如今人人都称她“越姬”。   越姬道:“清姬可是为我忧心?无妨。今日并非是因莒姬与我争宠。而是外头来了客人。”   她顿了顿,又道:“想是贵客,薛公来不及将衣衫穿整齐便匆匆去了。”   清凝冷着脸没有接话。   她只觉得说不出的烦闷,乃至是轻视不快。   她又不是真正的幼童,自然拥有完整的记忆。   她知晓自己的母亲曾是前朝某位大将的正妻。   可如今呢?   她的母亲竟然如此自然地谈论着,与一个媵妾争宠的事……   她这位母亲难道不觉得……不觉得颜面尊严尽失吗?   见清凝不语。   越姬也并未放在心上。   她自幼话少,心思沉闷,唉。越姬心下轻叹一声,便坐到床边去了,抬手轻拍了两下清凝的背,道:“睡吧睡吧,母亲哄着你入睡。”   清凝躺了下去,依旧没有开口。   薛家门外。   薛公方才在一阵狂风中站稳身躯,便听得一男子沉声道:“你这门前修的什么路?”   那声音冷酷,叫人听在耳中便禁不住本能地颤抖。   薛公匆匆抬头望去,只见那里站着一个身形极为高大的男子。   男子身着黑衣,衣上绘有飞鸟鱼兽,头戴金冠,气势煞人。   薛公心下一颤,忙顺着他的方向往地上看去。   原来地上有一处积水,水积得深了,便成了个大水洼。恐是这位,方才不慎被污水溅到了衣摆?   可男子腿长,应当一步能迈过去才是。   不等薛公再看,旁边上来两个士兵按住了他,冷声道:“怎敢直视天颜?”   薛公呆住了,这才知晓男子是什么身份。   竟是、竟是那位凶名在外的太初皇帝!   薛家上下登时在薛公领头之下,纷纷跪地叩首,口呼:“陛下。”   等这边行完了礼,再抬起头来。   此时辛敖已经来到了乌晶晶的马车外。   “下来。”辛敖沉声道。   他将帘子一掀,着实不像是一个温柔的好父亲。   乌晶晶一拎裙摆就要跳。   冒雨也无妨。   小妖怪没那么多的讲究!   还是不等她跳,辛敖便躬身低下了头,他拍了拍自己的背,道:“上来。”   巴齐在一旁看得双眼都直了。   他心道难怪从前陛下说,帝姬与别人不同。   是不同。   他那小女儿只敢抱着他的脖子。   如今大一些了,也不怎么要他抱了。   帝姬却是数十年如一日……   骑在陛下的脖子上。   怎么说……不、不愧是帝姬吧?   很快,辛敖就扛着乌晶晶跨步重新迈上了台阶。   辛敖沉声道:“此地水深,若是叫你自己走,恐怕要在水坑里摔一跤,摔成个大花脸,还要拿寡人的袖子去擦脸。”   薛公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原来陛下是担心那水洼将人摔着了。   他不敢抬头看,只隐约感觉到皇帝从他的身旁走过,要往门内去。   “等等。”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等什么?”薛公听见皇帝冷声问。   “哎呀,不行,我长高了。你背着我过去,我脑袋要撞门顶上了。”乌晶晶赶紧道。   薛公闻声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门框的顶端。   但却更先看见了高大英武的皇帝身上,不,脖子上,骑了个小姑娘。   骑脖子上?!   薛公震惊。   而后目光一扫,扫见了小姑娘的裙摆上,竟然绘有……太阳?   太阳的图腾,岂是谁人都能往身上绣的?   薛公更为震惊,登时知晓了小姑娘的身份。   那是帝姬!   相较起太初皇帝,帝姬在民间人们对她的崇敬,甚至更甚一筹。   那可是“太阳”啊!   薛公一个晃神,便忘记了再低下头。   而后眼睁睁地瞧着太初皇帝不快地皱了下眉,然后将帝姬从脖子上捞下来,就这么拎进门去了。   薛公压下胸中激动,这才跟了上去。   陛下与帝姬宿在他家中……天知晓这究竟是多么大的福气!   虽然天色已经很晚了,但薛公仍是叫人备下了筵席,而后又派人去将越姬叫醒了。   要越姬为客人献舞。   清凝仙子一听“献舞”,便坐了起来,要跟着越姬去。   越姬道:“这么晚了,你好好睡,跟我去做什么?一会儿困了,都走不了。”   去做什么?   自然是怕你又被送给贵客。   清凝哪里坐得住?   她只能忍着恶心在越姬面前掉了两滴眼泪,像模像样地哭了一会儿。越姬无法,这才带上了她。   等到了堂前。   薛公另外几位姬妾已经在奏丝竹之乐了。   清凝见这阵仗,便知来的确是贵客。   她知晓自己这个母亲确实生得不错,加上会跳舞,身段极好,若是贵客看上了硬要她怎么办?   清凝心中思绪闪过,而后往前迈了几步。   然后,然后……她便定住了。   清凝望着上席。   上席的位置,坐着一个模样英俊,但也十分可怖的男人。   男人大马金刀地落座,坐在那里气势巍峨如山。   而他手边的桌案之上,竟然坐着个人。   谁人敢这样不讲规矩礼仪,坐在桌案之上?   那是个小姑娘。   是个叫清凝觉得分外眼熟的小姑娘……   清凝几乎能想象得到,那堂上的小姑娘会如何一点一点地,长成乌晶晶原本精致的五官。   ……怎么会这样?!   再见时,竟是乌晶晶在上!   济空上师不是说,凡是入此大千世界者,都会受尽人间苦痛磨砺吗?   她的苦痛呢?   磨砺呢?   清凝却是不知,此时她的母亲步子也顿了顿,而后方寸大乱,身形颤抖,满头冷汗。   辛敖……   那是掀起叛乱,杀了无数人的前大将军,如今的皇帝!   他手边坐着的小姑娘,为何与元妃生得那样像?   这厢乌晶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辛敖:“冷?”   乌晶晶摇了摇头,看着越姬,真情实感地道:“我觉得她看起来好冷呀,我看了都忍不住打喷嚏。”   越姬酥-胸-半-露,大腿也在走动间隐隐约约露了出来。   辛敖只扫上一眼,便禁不住皱眉。   这哪里是帝姬能看的东西?   他正要将帝姬拎走。   越姬突然一头栽倒了下去。   辛敖这才松了手,哦,那倒省事许多。   辛敖还要指着越姬道:“路上你非不要寡人的披风,若非是寡人硬抓着你,这会儿你也要冻得从桌上掉下去了,就同她一样。掉下去头上还得砸个大包。” 第64章 “好父亲”   因为越姬突然昏倒的缘故, 这场献舞到底是无疾而终了。   薛公吓得从位置上连滚带爬地滑了下来。   他跪在辛敖的跟前,哆哆嗦嗦差点挤不出声音:“陛、陛下……”   接下来薛公说了什么告罪的话都不重要了。   清凝与薛家上下其余人,都心头巨震。   其他人对太初皇帝的威名感知更深刻些, 自然是一时间纷纷跪地叩头。   只有清凝没有动。   但她心底已经掀起了巨浪。   那是这个大千世界中的皇帝?   这个世界之中, 权力最大, 地位最高的人?   贵客、贵客。   可清凝从来没想过, 会是这样“贵”的客。   上座的辛敖扫过他们,站起身将乌晶晶一拎:“走了。”   乌晶晶不高兴地道:“我还没有吃东西呢。”   “食物摆在此处,风吹一吹, 都吹凉了。叫你吃了闹肚子,还要喊疼。”辛敖冷嗤道。   清凝悄然将这一幕收入了眼中,她暗暗皱眉,一时也弄不明白, 乌晶晶如今到底是什么身份,于这个凡人皇帝来说, 在他心中又有什么样的地位?   这个皇帝气势冷厉,身上的煞气和血气都很浓重,应当杀过不少人。   清凝虽然在此前, 从未过过凡人的生活,但她也曾听说过“伴君如伴虎”, 乌晶晶在他身旁, 未必那样舒坦。   不然, 这花缘镜内的历练岂不成了笑话?   清凝正想着, 突然衣摆被人用力地拽了下,然后她脚下一软, 被拽得跪倒了下去。   膝盖重重一磕。   ……应该青了。   清凝皱眉低头。   只见越姬牢牢攥着她的裙摆, 几乎把布料全揉皱成了一团。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才有人上前来扶起了越姬。   薛公皱眉不快,道:“可是近几日府中有哪些不长眼的畜生,慢待了你们几个?今日竟在贵客跟前,出了这样大的丑!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府上连锅都揭不开了,以致府中人风一吹就倒。”   清凝心一沉,以为薛公要大发脾气。   紧跟着却听得薛公沉声道:“一个个都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将人扶回屋子里去!再寻人来瞧瞧,是怎么一回事?”   家奴们如梦初醒,纷纷应声。   几个婢女当先上前,将越姬架了起来,往回扶。   清凝也被人拉了起来。   等回到屋中。   有婢女忙将床帐放了下来,清凝走上前去,还不等开口,越姬蓦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我没什么大碍了,你们且先退下吧,我不能见风,我得躺着睡上一会儿。”   这话显然是同那些婢女说的。   不多时,清凝听见了门关上的声音,而后越姬坐了起来,她脸色虽然仍旧白着,但哪里有半点发病昏倒的迹象?   她一把抓住了清凝的手腕,颤声道:“清姬,那是我们的仇人,那是害得你我母女二人流落至此的仇人……”   清凝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越姬将无尽的恐惧都宣泄在了这段话里。   她说完抬起头,看着清凝的模样,一怔。   她的女儿听了这番话,竟然半点表情也无。   这让越姬在那一瞬间,无法获得情绪上的连通与共鸣,仿佛她的痛苦与恐惧不值一提,前朝覆灭带来的绝望,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连她的女儿都对此只感觉到懵懂与茫然。   清凝对上越姬的目光,立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平淡了。   她的表现不应当是这样。   清凝正要露出些震惊无措的表情给越姬看。   越姬却又道:“算了,你年纪不大,我同你说这些,只怕你一句也不懂。清姬,你只要知道,那是我们的仇人就是了。还有他身旁的那个小姑娘……”   清凝一听她提起乌晶晶,登时来了精神。   奈何越姬方才起了个头,便又道:“罢了,你无须知晓那些。你只管知晓……清姬,母亲要带着你换一个地方了。”   清凝:“……”   不过她还是低声问:“去哪里?”   “去都城。”   眼下既然已经知晓,所谓贵客便是“太初皇帝”,而太初皇帝身边的人就是乌晶晶,那她自然也要跟上他们。   她寻不到隋离道君的踪迹,便只有从乌晶晶身上入手。   隋离道君总会去寻乌晶晶的不是吗?   清凝露出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嗯,母亲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这厢乌晶晶轻轻打了个嗝。   “不吃了,不吃了。”乌晶晶连连摇头。   辛敖方才收回了手。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屈腿俯身,道:“怎么总吃得这样少?怕多吃两口,寡人要将你送人不成?”   辛敖话音落下,心下便骤然闪过了一丝难得的心虚。   将“送人”的话挂在嘴边,只怕要引得帝姬怀疑她并非他亲生。   他不该说这话。   乌晶晶抬起手,在半空中画了个小圈儿,道:“我只有这样小。”   随即她又抬起手,画了个大圈儿道:“你这样大。”   她道:“我吃的自然没有陛下多。”   辛敖觉得她模样实在有些可爱。   再见她神色如常,半点没有怀疑他方才的话,他心下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心下的喜欢不由又多了一分。   辛敖道:“罢了,既已经吃饱了,写几个字便早早睡下。明日还要早早启程,若是躲在被子里头赖床,当心挨揍。”   宫人听见这话,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陛下总说这样的话,但这些年里从未见他舍得揍过帝姬。   帝姬一身的细皮嫩肉,磕一下,碰一下,都了不得呢!   乌晶晶坐在桌案边,眼瞧着宫人开始从竹箱里取字帖、笔墨,她有些发愁,便瞧也不瞧辛敖,只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知道了知道了!”   辛敖步子一顿,似怒非怒地哼笑道:“小不点儿倒是不耐烦上了!若换做旁人,只怕巴不得寡人多关切他几句呢。”   “哪里有旁人可换呢?”乌晶晶趴住桌案,低声道。   一旁的宫人已经将字帖摆上桌了。   “待寡人再多几个子嗣,到时你莫要哭着求寡人来管着你。”辛敖说罢,低头去看乌晶晶。   乌晶晶托着下巴,翻了翻字帖,问:“那要等到何时呢?”   辛敖:“……”   她难道不知帝王之家,纵使是皇帝的子女,若是得不到父亲的垂爱,便会过得极为艰苦吗?   辛敖返身走回到桌前,俯身按住了一页纸,问:“这是昨日写的?”   乌晶晶点头。   辛敖:“这字极丑。”   说罢,他才大步离去了。   乌晶晶:?   她瘪了瘪嘴:“也没有很丑吧……我写了足足半个时辰呢……”   这厢辛敖走到门外,脸色方才沉了沉。   与帝姬一通谈天说地,倒是叫他骤然想起来,不错,如今数年过去,他膝下竟然再无所出。只是他的心思从来不在后宫姬妾的身上,叫他看来,要将帝姬养大已是不易之事,又怎么会去在意其它?   此时想想。   难道……是他不行?   辛敖的面色登时变得铁青。   宫人们拥簇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辛敖离去,心下也没有太过惧怕。   陛下总难免与帝姬吵上那么一回架,有时甚至是陛下单方面的吵架,之后便会这样阴晴不定了,见得多了,也就没那么怕了。   只有巴齐觉得,这天家父女实在是怪。   他那小女儿年幼时,与他极亲近。而那时,陛下待帝姬甚是潦草,摔了伤了也不妨事,还要拿帝姬与旁人比高低。   如今他的小女儿年纪渐长,已经不再缠着他了。而陛下呢?却偏还要亲手喂帝姬用饭,帝姬若有不耐,陛下还要不高兴……   果真是帝王心思难揣摩。   巴齐暗暗摇头,按住了脑中思绪。   这厢乌晶晶艰难地写了两页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叫宫人放入竹箱中。   这是要带回去给隋离看的。   转眼到了第二日。   还是辛敖来到屋子里,亲自将乌晶晶从被子里揪了出来。   乌晶晶身上的金光虽然能抵御雨天的凉意,但却不能抵挡困意啊!   她坐在辛敖的身旁用着早膳,听着薛公告罪的话语,昏昏欲睡、东倒西歪……   “越姬。”薛公蓦地出声。   他话音落下,越姬便又穿着一袭薄衫,从厅中的屏风后转了出来,跪倒在辛敖的跟前,盈盈一拜:“妾昨日御前失仪,求陛下恕罪。”   越姬可不敢说“请陛下降罪”一类的话。   辛敖心性狠辣无情,她若开口,他才不会见她坦诚便对她高看一眼,反而极大可能会当场命人将她拖下去砍头。   “起身吧。”上座的辛敖看也不曾看她一眼。   不过底下人素来这样小题大做,说错半句话,都要跪下求他赎罪。辛敖已然见怪不怪了。   越姬缓缓起身,心下还有一丝紧张。   过去还是将军夫人时,她很少迈出家门。兼之她丈夫与那时还是将军的辛敖多有不合,两家人见面的机会自然就更少了。   不知辛敖是否识得出她……   越姬紧张抬头,并冲屏风外招了招手,将清凝唤了过来。   一个带着小姑娘的妇人,怎会令人生疑呢?   何况她如今只是一个商人的姬妾。   越姬越想,心中越定,随即一把牢牢揽住了清凝,作出了几分怯怯的姿态。   清凝不似越姬低着头。   她以修士的身份来俯视这个世界,自然不像这里的人一样,见皇帝如见天王老子一般,打心底里的害怕。   她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一眼便先瞧见了乌晶晶。   乌晶晶打着瞌睡,歪歪扭扭地倒向了太初皇帝。   男人身形高大,坐在那里只叫人觉得煞气极浓。只见他面无表情地一抬手,抵住了乌晶晶的脑袋,将她的身形推正了。   这般嫌恶?   清凝心中一动。   心道这太初皇帝身边果真不是好待的。   只是这念头方才闪过不久,清凝就又看见,乌晶晶歪歪扭扭地往太初皇帝的身边倒了倒,男人便又将她的脑袋推了回去。   乌晶晶便不往他那边倒了,只往桌案上趴,还没等趴下去,便又被男人托住了下巴。   这一来二去的,清凝终于看明白了。   哪里是嫌恶呢?   男人分明是在逗乐子呢。   这时候乌晶晶好像是生气了,她甩了甩脑袋,眨了眨睡意朦胧的眼,右胳膊撑住桌案,朝另一个方向倒去。   男人这才抬手一把按住了她,叫她靠在自己的膝上打盹儿了。   清凝:“……”   是啊,若是嫌恶,又哪里会一次又一次推开她的脑袋?   只管叫人将她带下去不就是了?   方才种种,不过是乐在其中罢了。   清凝不由皱了下眉,乌晶晶与太初皇帝之间的关系并非是她想的那样,那就有些麻烦了。   此时巴齐跨进了门,道:“陛下,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只是外头乌云压低,只怕又有大雨。”   薛公也忙道:“近几日,杏城的天变得快,说晴就晴,说是雨便是雨。”   “若等到巳时还未下雨,便立即启程。”辛敖当即道。   “是。”巴齐应声而去。   薛公忙又唤来了姬妾为辛敖奏乐取乐,越姬这也才轻轻推开了身边的女儿,翩然起舞。   越姬的动作,一下将辛敖的目光引到了清凝的身上去。   清凝不自觉地一颤,随即便生出了一分羞恼。   为何凡人帝王的威势也叫她觉得不堪其重?   是因为她如今也是凡人的躯体吗?   “那是你的女儿?”辛敖突然出声。   薛公一怔,这才敢抬起头来,颤声道:“是,是愚妾越姬之女。”   辛敖袖手道:“多大年纪?”   薛公不明其意,愣声道:“八岁。”   辛敖沉声道:“倒是与帝姬年纪相仿。”   薛公忙露出了热切的笑容,莫不是因为大雨滞留,陛下忧心帝姬年纪小,一人未免无趣,便存了心思想要越姬的女儿给帝姬做玩伴?   辛敖又问:“你这个女儿平日里可听话?”   薛公也未纠正辛敖,说那是越姬带来的女儿,并非是他亲女。   谁敢纠正皇帝陛下呢?   薛公顺着往下道:“她年纪虽轻,但却有早慧之相。平日里,不哭也不闹……”   薛公说到这里便卡住了。   越姬的女儿寡言少语,不会哭也不会笑,总是没什么表情。因而在府中也没甚么存在感。一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那个孩子。   辛敖皱眉。   帝姬也不怎么哭,但还是哭过的。   这人的女儿却是从来不哭不闹?也一样早慧?   这般乖巧、坚韧的帝姬,竟被比下去了?!   辛敖面色不改,嘴上道:“你这女儿与你并不大亲近啊,帝姬在外人跟前虽然也是性情坚韧,早慧异于常人。但在寡人跟前还会哭一哭鼻子,有一回骑在寡人的肩头哭,将寡人的头冠都抓歪了。还有一回,将脑袋钻在寡人的袖子里哭,将寡人的袖子全哭湿了去……”   说起来好像有很多回似的。   其实拢共也就那么两回掉眼泪,一回是为着明珠夫人的儿子,一回是为和他吵了架。   靠着他膝头睡回笼觉睡得死沉死沉的乌晶晶,对此无法做出任何反驳,只能发出轻轻的气音:“唔……”   而薛公听过后,心下分外震撼。   这短短一番话,着实透露出了这位帝姬,是何等的受宠爱。   薛公忙道:“帝姬与陛下,真真是父女情深。”   辛敖将薛公的神情收入眼中,心下隐约明白,巴齐为何能忍受他那小女儿那样黏着他,甚至还要将小女儿挂在嘴边了。   原来黏人也并非是一件令人极其厌憎的事。   只不过……只有辛敖自己知晓,帝姬也并不黏他。   辛敖又问:“她可学认字了?”   薛公又是一愣,道:“并未。”怎么会学认字呢?且不说商贾之家,少有花大价钱去请一位先生回来,再叫女儿跟着读书学字的。更何况这并不是他的亲女儿呢?只每日里好吃好喝好穿养着,已是大善。   辛敖淡淡道:“嗯,帝姬早早便开始读书练字了……”   辛敖可并非是什么谦虚的性情,不仅不谦虚,他甚至还差点给乌晶晶夸个大,恨不能把她说成是天下第一聪明的小姑娘。   薛公犹豫着露出羞愧之色,道:“她远不如帝姬……我也该学着陛下,让她读一两本才是。”   辛敖没再说什么。   只有身边的近侍才知晓,陛下这是已经“炫耀”够了。   而薛公再等不到辛敖开口,一时忐忑了起来。   陛下说了那么多,难道不是要让清姬给帝姬做玩伴吗?   其实越姬也希望,辛敖能看在清姬与帝姬年纪相仿,让二人在一处玩。   只有接近了,越姬才能弄清楚,帝姬为何会与元妃生得那么像……   越姬是知道的,当时元妃有孕,若要诞下子嗣,只怕与她前后差不了几天。只是谁也不清楚,当年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生下来了,是男婴还是女婴。   若真是元妃的孩子?   又怎么会变成帝姬?   越姬心下纷扰的念头种种,而后她胆从心起,一边跳着舞一边朝辛敖的方向缓缓靠近。   她的腰肢扭动如蛇,原本清丽的面庞也透出了一分妩媚。   然后……然后她便被士兵手中的剑拦住了。   越姬:“……”   是了,辛敖不好女色,她若是想以□□之,转而跟着辛敖去都城,只怕是不成的。   越姬这通舞跳到了巳时。   恰好此时下起了大雨。   皇帝的车驾自然只有再歇一日。   乌晶晶终于睡够了,从辛敖的膝头醒来,便叫他拎着去用午膳了。   薛公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了越姬的跟前,道:“明日起,也叫清姬认几个字,读一读书吧。”   越姬震惊地望着他。   薛公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倒是叫越姬高看他一眼,心下还免不了有一分激动。   认字读书便要请先生,这西席先生并非是什么人都养得起的。   上一家商户将她们转送到薛家,她们的地位也就几乎等同于奴隶。眼下这番话,倒是“抬举”了她们的地位。   越姬抿唇,羞怯道:“多谢薛君。”   薛公看了一眼清凝,这才纳闷道:“这孩子怎么同谁都不亲近呢?”   不过薛公只说了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去,赶着到皇帝跟前侍奉用膳去了。   清凝听了这句话,她面上不显,心下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难不成他们疑心她有异?   越姬此时拍了拍清凝的手背道:“母亲知道你性子天生的冷静,也正是因为清姬有这样的性子,才叫母亲带着你流浪的日子里,没吃更多的苦。”   若换个爱哭闹的,只怕母女俩早死在路上了。   清凝没有说话。   越姬细细地念叨了几句,比如什么,将来要好好认字读书才是。   直到最后,越姬才压低了声音道:“清姬,帝姬年纪不大,身边也没有玩伴。你若是能讨好了帝姬,好叫我们跟着一并到都城去,那便最最好了……”   “帝姬?”   “不错。”   “母亲说的……是陛下身旁的人?”   “是啊,你方才没有听见吗?”   原来乌晶晶做了凡人皇帝的女儿?!   清凝面色微变。   那金蝉宗的老和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乌晶晶至今没死也就罢了。她成了逃亡的前朝余孽,乌晶晶却是今朝的帝王之女?   难怪,难怪……   什么伴君如伴虎。   若是皇帝的亲女儿,别的人自然不能与她同日而语。   叫她去讨好乌晶晶?   倒不如叫她去死。   清凝不肯应,若非谨记着不能说出不符合这副躯体的言论,她就要问一问越姬,你往日不是一支舞便能叫宾客对你心生喜爱,恨不能带你走吗?   今日怎么不成了?   怎么反倒要她这个做女儿的,去讨好旁人?   若她再长大一些……   越姬岂不是还要拿她的美色去换取更多的东西?   清凝心中很是不快。   她不喜欢花缘镜中的世界,也不喜欢这个被镜子安排给她的“母亲”。   乌晶晶一行人最终在杏城滞留了足足三天两夜。   清凝至始至终都没有去见乌晶晶,更别提讨好她了。不过薛家上下倒是知道了,这位帝姬有多么得帝宠。   清凝方才去见了薛公请回来的先生。   她返身往小院儿走,路上便听见了府中有奴仆低声议论道:“陛下竟然还会亲手喂帝姬进食……”   清凝皱眉。   乌晶晶在这里这样快活,恐怕要乐不思蜀了吧?   清凝心中的讥讽一掠而过,随即就不再去听旁人的议论。   她学字读书,是为了将来表露才智的时候,不被人当做妖怪。她将来还要走很长的路,而那小妖怪的目光也就短浅至此了。   乌晶晶与辛敖离开这日,薛家上下一齐相送。   清凝以为越姬要责怪她。   但最终越姬也只是盯着乌晶晶的背影,轻叹了一声,道:“再想法子吧。”   清凝心下觉得奇怪。   她的“母亲”,为什么对乌晶晶的在意,远超太初皇帝?   杏城离着都城本就不远了,乌晶晶一行人又行了几日,很快便回到了宫中。   乌晶晶当先便去见了隋离。   “帝姬慢些,慢些走……”宫人在后面忙不迭地追着。   乌晶晶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门。   门内的宫人忙也向她请了安,随即床帐挂起来,露出了床帐后面坐起身的小少年。   隋离身量渐长,五官的优越也渐渐显露了出来。   他看着乌晶晶向他跑来,无比自然地张开了双臂。只是今日乌晶晶疾驰到跟前,却是一下生生地顿住了脚步。   她没有投入他的怀抱。   隋离眉心不着痕迹地皱了下。   还在修真界的时候,他教了她很多次,什么样的话不应该随便同人说,什么样的动作不应该随便同人做。   她一概不听,且有她自己的一通歪理。   眼下她倒是又规矩起来了。   乌晶晶哪里知他在想什么?   她拍了拍胸口,道:“还活着就好。”   隋离:“……”   天知道乌晶晶每回出门,最怕的便是回来的时候,隋离病死了。   隋离垂下眼,掩去了眼底些微不快的光,他低声道:“此次出去,有什么发现吗?”   乌晶晶摇了摇头。   隋离见状便知晓,这是没找到叶芷君的意思了。   他安抚道:“无妨,不着急。”   叶芷君若是那样好欺负的,便不会成为伏羲宗的大师姐了。   乌晶晶原本还有些沮丧,听隋离这样说,她便又想起了另一桩事。   乌晶晶忙道:“把竹箱抬上来。”   宫人应声。   一口竹箱摆在了隋离的跟前。   乌晶晶弯下腰去,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了厚厚一叠纸。   她将这些纸都摆在了隋离的膝上,随即趴在了床沿,低声道:“我出去的每一日,都有对着字帖写字。”   那都是隋离教的字。   隋离心下一动,随手翻了翻。   翻到一页上,写了“辛离”二字。   大抵是嫌“隋”字笔划太多了,隋离嘴角不禁抽了抽。   “写得好吗?”乌晶晶巴巴地问。   隋离垂眸一一扫过,他应声:“嗯,……笔精墨妙,娟秀非常,该是赏心悦目的字。”   紧随而来的辛敖:“……”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寡人还厉害。   那厢乌晶晶抿唇轻轻笑了下:“那是不是应当奖励我呀?”   她双眸晶亮,充满了期待。   像是一只刚刚偷到鸡的小狐狸。   “应当。”隋离沉声道。   她没有再主动抱他。   却是该他主动去抱她。   隋离俯身,伸手将乌晶晶从床沿拉了起来,而后紧紧扣入了怀中。   他俯在她的耳边道:“我已经为阿晶记下了。”   乌晶晶的耳朵禁不住抖了抖。   她轻轻应了声:“唔。”   然后指尖轻轻挨住了隋离的背。   隋离似有所觉,随即手上加大了力度,紧紧将乌晶晶锁在了怀中。   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与他揉做一体似的。   然后隋离听见乌晶晶轻声道:“你的力气好大……”   隋离眼皮一跳。   怎么?   将她抱得痛了?   不等隋离松些力气,只听得乌晶晶又道:“我方才都不敢抱你,怕把你骨头捏碎了,你看上去太脆弱了……”   她不抱他,原来是为着这个?   隋离忍不住想要将直率而热烈的小妖怪,抱得更紧一些。   那一刹。   他脑中甚至飞快地掠过了一个念头,想要将小妖怪的灵魂与他的都紧紧缠缚在一起。   不止是白头蛊的范畴。   “多大了,还抱着玩儿?”辛敖的声音蓦地插-入进来。   隋离这才松开了乌晶晶。   “寡人与辛离有话要说。”辛敖道。   乌晶晶问:“那我能听么?”   辛敖:“听吧,反正你那小脑袋一句也听不明白。”   乌晶晶:?   辱妖了!   小妖怪气鼓鼓地赖住不肯走了。   辛敖屏退宫人,这才起了个头,说的还是政事。   过去他只说给帝姬听,如今还多了个辛离。   乌晶晶今日还是比较顽强的,没有听着听着就睡着。只是有些饿罢了。   “她饿了。”隋离蓦地道。   辛敖停住了声音,低头看了一眼。   他这个父亲做得素来粗糙,倒也不会羞愧于隋离比他更敏锐。   辛敖命人送来了食物,就摆在乌晶晶的跟前。   乌晶晶净了手。   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低头掰饼,酥饼掰开,她推了一块给辛敖:“你的。”   再推一块给隋离:“你的。”   隋离和辛敖都分外受用。   他们暂且停住,低头与她一并吃了起来。   殿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   雨声噼里啪啦,混着殿内细细的咀嚼声。   时间好似都凝滞住了。   到戌时,辛敖才离开。他还将乌晶晶扛到背上一并带走了。   把人送回了白虎殿,他又见了几个大臣。   昔日跟在辛敖身边的军师。   他直起身,望着辛敖,低声道:“陛下这几年变了许多……”   “哦是吗?”辛敖抬起头。   不变的是辛敖身上十年如一日的浓重煞气。   他身前的人忙跪了下来,道:“臣只是觉得,陛下越加雄才大略了!臣在陛下跟前,只觉得自惭形秽,竟是什么也帮不上陛下了……”   辛敖一笑,道:“那你便牵马去吧。”   那人愣了愣,等被宫人送着走了出去,都还久久不曾回神。   辛敖是个极为悍勇的将军。   他性情严酷狠辣,无人能是他的对手。   但要做皇帝,却全然是另一回事……帝王术,他并非是从书中学来,也并非是由那些朝中老臣对他指点而来……   这些都是明珠夫人的儿子展露出的天分。   他像是个天生的城府极深的掌权者。   哪怕是羸弱病躯,也掩不住底下的强悍。   辛敖问他:“其实只消寡人几句话,便能让你的早慧大才为天下人知晓。你也将被载入史册……”   明珠夫人的儿子却道:“这些都并非是我想要的。”   那他想要什么呢?   辛敖用力地按了下面前的书页。   送到他那里去的金银珠宝,最后也不过是落在帝姬的怀里。   辛敖一顿。   登时明白过来——   他想要的是父亲的爱!   想不到啊,帝姬这样喜欢他,辛离也这样喜欢他……   寡人还是很会做父亲的!   隋离在蒹葭宫中登时打了个喷嚏。   辛敖继续粗糙地做着一个“慈父”。   转眼便又是几年过去。   因那日大雨,太初皇帝在薛家住过几日。   此后薛家声名大噪,薛公的生意做得愈发风生水起。   虽然清凝没能做成乌晶晶的玩伴,但薛公依旧让老师留在了府上。   薛公牢记着,那日皇帝陛下之所以与他交谈几句,只不过是因着他们都有年纪相仿的女儿罢了……   虽然薛公也不知哪日还会再有幸遇上陛下,但他还是决心对清凝好一些。   只可惜啊……   越姬的女儿始终不肯亲近他。   “父亲。”清凝款款进到了门内。   她问:“明日咱们便启程去都城吗?”   薛公点了点头。   如今清姬已经长到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以她的姿容、才智,哪里能屈就在杏城这样的小地方呢?   该去都城才是。   于是薛公与清凝一拍即合,终于在几年后,还是名正言顺地往都城去了。   “明日我们便先去拜会楚侯。”薛公道。   薛公早在两年前,便攀上了这位都城的王公贵族。   只因当今陛下即位后,膝下再无所出。虽然他如今正当年富力强,但底下人都暗暗道,只怕是陛下当年杀人无数,有伤子嗣。   那将来没有子嗣怎么办呢?   一则便是立那位辛离公子为储君。   二则,陛下可不止辛离公子的生父这一个兄长,他还有大哥,还有三弟。   楚侯便是太初皇帝的大哥。   他姬妾无数,拢共生了二十八个孩子,虽然死了那么十七个,但也还剩十一个不是吗?   大家私底下,都觉得楚侯将来会是强有力的竞争者。   他子嗣丰啊!   薛公也这样觉得。   所以他自举成为了楚侯的门客,为楚侯献上了不少金银。   两日后。   便是楚侯生辰。   薛公希望清姬能嫁给王公贵族。   越姬也这样想。   只有这样,才能愈发接近那个权力中心。   于是越姬亲自为清凝细心妆点了一番。   这世界极为怪异。   因为随着年岁渐长,清凝发现自己竟然生得比在修真界中时更为出众。在杏城时,便有无数男子对她表达爱慕之情了。   只是她是修士,将来是要成仙的,如何看得上他们?   就算真要有道侣,也该是如隋离道君那般的人物。   清凝对镜理了理耳边的发丝,起身道:“走罢。”   楚侯生辰,宴请了无数宾客。   薛公虽是门客,但在宾客之中实在不值一提。于是只有一个家奴,引着他们进去后,便先行离去了。   薛公叹道:“清姬虽美矣,但若是没有高门出身的身份,也还是难以得到旁人的尊崇。”   清凝没有说话,只转头望向了门的方向。   那方突然嘈杂起来,说是陛下到了。   “今日帝姬与辛离公子也来了……”旁边的人道。   话音落下,便是先后三座肩辇依次进了门。   最前头的便是太初皇帝,他身形高大,坐在肩辇之上,气势慑人。   紧跟着的是帝姬。   众人见之,不自觉便噤了声。   纵使已经在杏城见过乌晶晶一回,但今日清凝也还是一下惊住了。   她知晓乌晶晶本就生得美丽。   何况她面上,从来都是一派天真之色,自然更有种世间寻不得的白玉无瑕之美。   这个世界不仅使清凝变得更美了。   乌晶晶也是这般。   只见那肩辇上慵懒倚坐的少女,手执香扇,厚重堆叠的锦衣华服将她拥簇起来,露出一点雪白的肩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梳的发髻松散,两三发丝垂落肩头,有种倾颓摇坠之美。   再观她腮凝新荔,朱唇榴齿,一双眼眸晶莹,如水波承载其中悠悠轻晃,顾盼间好似有情意泄出,诱而不淫。   她多年得皇帝父亲的宠爱。   自然养得一身冰肌玉骨、肤若凝脂,见之令人心神荡漾。   如此彻彻底底脱离了先前天真不知事,让人难生半点龌蹉心思,只怕冒犯了她的少女姿态。   这小妖怪出落成真正的大美人了。   也难怪满座宾客见了她,一时悉数噤声。   再加上她的身份高贵,自然成了全场众星捧月,目光所落之处的中心。   清凝抿唇,转过头去,心道这个世界是假的,假的。   纵使再美,得再多凡人皇帝的宠爱,得再多世人的追捧,……也只是假的。   清凝目光这一转。   却是蓦地瞧见了,最后那座肩辇之上,姿态比之乌晶晶更见慵懒的少年。   确切来说,不是慵懒。   是因为那人病得厉害,不得不如此斜倚而坐,省却力气。   那少年身着与太初皇帝一致的玄金色衣袍,他身量修长,骨相清峻,哪怕是松散地坐着,也给人以铮铮不屈的感觉。   他头戴玉冠,面色苍白,于是更衬得斜飞入鬓的眉如墨描,俊美五官与久病的沉郁揉作一处,如一柄身朽却依旧气可破开天地的剑。   清凝见了他,这才真正的心下惊骇。   那是……那是隋离道君!   他一直都在乌晶晶的身旁! 第65章 不及帝姬   与在修真界中相比。   仙风道骨、高高在上的隋离道君, 如今看着更叫人打心底里感觉到可怖。   仿佛他身上有什么再也压抑不住了,连这副病躯也压抑不住了,堪堪要冲破而出。   清凝不自觉地打了个抖, 然后骤然回过了神。   她听见薛公道:“你在瞧什么?可是在瞧辛离公子?”   隋离, 辛离。   原就是一个人。   不过是因改了帝姓, 她才迟迟没有往这位辛离公子的身上想。   薛公道:“这位公子可不大受宠, 他虽然养在宫中,对外是陛下的儿子。但实际上呢,他自幼体弱, 他的母亲又本是陛下的嫂嫂,后来才改嫁给了陛下……他的身份自然尴尬。”   先前清凝很少听闻有关辛离公子的消息。   只因为他在朝野的存在感着实太低了,远不如帝姬的名声响亮。   眼下知晓他就是隋离,清凝自然想知晓更多。   她问:“那为何今日陛下会带着他来?”   薛公道:“想是因为近两年多天灾, 民间有关陛下的传闻就更多了……”   什么传闻?   清凝不需问,就知晓应当是指, 太初皇帝杀人太多,有伤天和的传闻。   而太初皇帝无子,仿佛更佐证了这一传闻。   带辛离公子前来, 便是为敲打众人,莫要忘了, 他名下还有一个儿子?   薛公轻声叹道:“这两年传言愈加热烈, 说是祭祀天地、先祖, 也压不住……那位身上的煞气。”   越姬闻声, 眼底不由掠过了一丝讥讽之色。   不错,乱臣贼子, 本是反叛得来的位置, 天地都不愿容他才是!   这厢窃窃私语间, 那厢太初皇帝一行人已经望不见身影了。   想是楚侯亲自,且恭恭敬敬地,将人迎到了上席。   薛公带着清凝与越姬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道:“清姬,那是楚侯的长子、次子……”   清凝匆匆扫过,并未放在心上。   她目光一转,瞧见了另一行形容怪异的人。   那行人皆着赤衣,头戴素色庄子巾。   在众宾客之中格格不入。   但于清凝来说,却没有比这更叫她觉得眼熟,甚至是亲切的东西了。   何为庄子巾?   道士头上戴的帽子。   修真界中,十个修士里,八个修士都是作如此打扮。   他们身着的赤衣,甚至还一下叫清凝想到了离火岛的人。   火是红。   离火岛人便偶有穿赤衣的。   只是离火岛的修士显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这时候越姬的声音响起:“那是什么人?”   薛公近年来待越姬越发纵容,听她发问,自然便回答道:“那是一群厉害的方士,据传是听闻祭祀压不住煞之后,便主动奔赴都城,要举行一个前所未有、惊天动地的祭祀之典……”   薛公压低了声音,语气微颤,显然有些畏惧:“他们要请神。”   清凝心下觉得好笑。   是有神仙。   但神仙不会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降临。   想是一群弄虚作假,想在朝中换取高官厚禄的人罢了……   清凝遂不再看。   她出声道:“与父亲一处,只怕不便与旁人结识……”   “嗯,你且自己四下转一转吧。”薛公抚须点头道。   清凝转身便想去寻隋离。   只是隋离没寻到,倒是先和那行赤衣方士撞上了。   周围的人见了他们,都畏惧得厉害,本能地避开了三丈远。   清凝闪避不及,便被为首的人瞧见了。   那人眼中掠过一丝惊艳之色,问:“是哪个府上的?”   清凝心下登时更为轻蔑。   轻易为美色所迷。   这帮方士果真没什么真本事……   清凝道:“我是薛公之女。”   为首之人一颔首,这才又领着赤衣人们往里头去了。   而此时厅中。   辛敖坐在主位上,手旁是乌晶晶。   隋离以身有不适为由,让几个楚侯的家奴抬着他寻一处养性的好地方去歇息了。   坐在下头左边的楚侯当先开了口:“近来陛下身体可好?”   辛敖冷淡道:“尚可。”   一年一年过去,辛敖眉间的戾意只见更浓。叫人一个照面,便想起他昔日拔剑杀人的凶悍之姿。   楚侯勉强笑了下,一时不知道再往下说些什么好了。   他虽然是辛敖的大哥,可辛敖何曾将兄弟亲友放在眼中呢?   右边坐的是四弟,封号纪侯。   纪侯道:“陛下,方士元驹已率门人来到了大哥的府上,陛下今日恰巧也在,不如传他们前来?陛下也问一问他们,是否有真本领?”   纪侯说罢,抬起头来,先看的却并不是辛敖,而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乌晶晶。   乌晶晶歪了歪头,转了转手中的香扇。   扇面上绣的是姑射山神女。   扇面一转,扇上美人也好似活了一般。只是到底不及帝姬一分啊……   “不必了,朝中有太卜,有太祝,又何须用这外来的方士?”辛敖冷声道。   纪侯被这一声登时唤回了神。   他从乌晶晶身上抽回了目光,不死心地道:“陛下有所不知,这元驹自称曾有幸见过仙人……”   辛敖嘴角冷酷地扯了扯,道:“怎么?那仙人没带他一并去成仙吗?”   纪侯噎住了。   楚侯就更不敢开口了。   乌晶晶此时脆生生地开了口:“怎么总说方士不方士的?叔叔伯伯怎么不说些更有意思的事?”   纪侯忙笑道:“说什么事?”   乌晶晶道:“说叔叔府上打的那几只狐狸啊。”   纪侯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   辛敖是个何等心狠手辣的人。   连人命都不曾放在眼中。   但偏偏他即位后没几年,突然颁布了一则极为怪异的法令。   要举国上下,不得斩杀狐狸、狸猫,用它们的皮毛来做衣裳。   此后是没什么人这样做了。   但纪侯有一宠妾,生得极为貌美,陪他打猎时,指着山间一只火红的狐狸道:“它的皮毛若是垫在身下,一定美极。”   纪侯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登时有些按捺不住。   于是一连猎了数十只狐狸,如此才凑成了一张完整的足够大的狐皮。   若是猎到白的,还不能要,扔了重猎。   纪侯心道,这样的小事,要天下庶民遵守也就是了。   他是陛下的弟弟,是纪侯,怎么也要遵守呢?   只是到底是美人发话。   这帝姬的身份又实在高得很。   纪侯只好从喉中挤出了声音:“我也不知帝姬说的是什么事,不如我唤几个人来问一问?谁人胆敢猎狐?”   “何必多此一举。”辛敖道。   纪侯闻声,心下松了口气,心道陛下心中虽然没有兄弟情义,但他到底是陛下的弟弟。   面子上也该要维护他一二。   怎么能让帝姬一个晚辈越过他呢?   纪侯正要再开口。   辛敖又道:“那狐裘穿在谁的身上,便先将那人扒了皮,挂在院中。若有不出来领罪者,待捉到他的头上,便也将他一并剥皮。”   纪侯瞪大眼,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他想到他那美妾若是被剥了皮……再将他也一并剥了皮……纪侯四肢抽搐了下,胸中欲呕。   他连忙道:“陛下且给我几日,不,两日,两日功夫,我定然找出来是谁猎了狐狸。”   辛敖冷冷地俯视他一眼,问:“去吧。”   纪侯连滚带爬地走了。   楚侯登时也不敢多留了,赶紧说是要出去接待宾客,等待开宴时,他再来请陛下,陛下稍作歇息,他不敢打搅云云……   辛敖点了头。   厅中霎时便安静了下来。   那二人也忘了再提方士的事。   而这时候乌晶晶从椅子上站起身,坐到了桌案上。   她如今身量已经不矮了,借着桌案的高度,她一坐上去便比辛敖高出了一些。   她抬起手,给辛敖揉了揉脑袋。   她道:“你头又疼了?”   辛敖没有出声,只任她按着。   这大约是从六年前开始的。   辛敖本就是个煞气极重的人,等头疼起来,更是六亲不认,冷酷非常了。   朝野间无人知晓。   但私底下,辛敖也偶尔会想,难不成当真是他杀人太多,有伤天和?   不过眼下辛敖什么也没有想,他只闭目听着帝姬说话。   乌晶晶道:“还是不要扒人皮了。扒来有什么用呢?”   辛敖道:“做人裘。”   乌晶晶道:“不要不要。”   辛敖:“好罢。”   乌晶晶小声道:“他们这样大力举荐那些方士,一定不安好心……”   辛敖:“嗯。”   乌晶晶咂嘴:“要不我偷偷去瞧一瞧?”   辛敖霎地睁开眼,一把按住了乌晶晶,沉声道:“你去作什么?让辛离去就是了。”   乌晶晶不满道:“明明他瞧着比我更柔弱啊……”   辛敖按住了她的脑袋:“说什么都不成。”   乌晶晶:“……哦。”   那厢隋离坐在木质的轮椅之上。   湖面上的风越过回廊,吹落在了他的身上,吹动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他在看那些身着赤衣的方士。   究竟是有真的通天的本领,还是些骗子,没有比修士更能一眼看穿的了。   他们身上没有灵气。   他们没有调动天地之气的本领。   隋离心道。   就在此时。   隋离听得一声极轻的:“……道君?”   隋离有许久不曾听过这样的称呼了,他闻声转过头望去。   只见一个清丽少女立在那里。   她身着白衫,气质出尘。   隋离略作回忆。   清凝更先绷不住了:“道君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隋离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清凝仙子?   她也跟进了花缘镜?   她是缥缈宗的人,管?不管?   隋离脑中念头飞快地掠过,面上神色却不显。   而清凝这时的心境也分外复杂。   隋离虽然一直在乌晶晶的身边,但是看上去,乌晶晶受宠,隋离道君却不受宠,这是否令他二人生出了分歧呢?   所以,眼下乌晶晶跟着皇帝,而隋离道君却孤身在此,身旁连个看顾的宫人都没有……   堂堂道君,被剥去了修为,沦为凡人病躯之后,竟吃了这样多的苦吗?   这下清凝倒觉得金蝉宗的秃子像是没骗人了。   入花缘镜的确是磨砺良多!   清凝脑中登时升起了一个极吸引人的念头——   眼下道君落入逆境,她若能伸出手去,相助于他,岂不是比道君在顺境时锦上添花,来得更好?   等回到修真界中,道君也将深深铭记她的雪中送炭。   那乌晶晶之所以能得隋离道君看重,还能跟随他入伏羲宗,得伏羲宗上下偏爱,不正是因为她有恩于道君吗?   清凝嘴角轻轻抿起,心下忍不住喜悦。   乌晶晶在这里乐不思蜀正好……   她越得宠,隋离道君恐怕与她嫌隙更深。   清凝按住种种念头,疾步走到了隋离跟前,蹲了下去,扑在他的轮椅前,眼底滚出两三粒泪珠:“道君怎会遭受这样的病痛折磨?我寻了道君好久好久……”   隋离:“……”   他转动轮椅,往后退了退,避开了清凝仙子的手。   清凝只当他天之骄子,心高气傲,不愿修真界中的人瞧见他这般模样罢了。   于是她也不追上前,只顿在那里,动情地道:“道君现在是辛离公子是不是?我听闻辛离公子年幼丧父,母亲不闻不问,与当今陛下也有嫌隙……道君若不嫌弃,日后你我二人共同扶持,一并想法子离开这花缘镜如何?”   隋离无语。   此人自说自话上了?   “道君寻到乌姑娘了吗?”清凝明知故问地道,“我见到她了,旁人都称呼她为帝姬。乌姑娘是忘了现实中的种种了吗?我见她极为受宠,可她为何不肯照拂道君一二呢?”   隋离转眸,眸色冷酷。   他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他要知道,清凝仙子想做什么。   又或者应当说,缥缈宗想做什么。   清凝见他迟迟不肯接话,只当他在这里生活十几年,真真是被这该死的世界磋磨得性情变了些。   清凝忙道:“我们还不知该如何离开这里,但是……我知道该如何让道君脱离眼下的困境。道君有所不知,我现在的父亲富甲一方,我可以劝说他拿出大笔金银支持道君,将道君变为本朝储君。那时,道君就不必吃这些苦了……”   隋离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他。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搅弄风云,把弄权柄,于缥缈宗来说,是有趣的事吗?   清凝仙子见他始终不出声,也不觉得丧气。   乌晶晶已经与隋离道君之间划下了巨大的鸿沟,她得手的日子还远吗?   清凝露出伤心之色,道:“改日,我父亲会来见道君的。道君乃是全修真界飞升的希望,清凝万死不辞,一定会与道君共进退。”   如此慷慨激昂地说完,她才转身离去。   隋离:“听够了?”   两个作剑客打扮的人,这才滚了出来。   “回去罢,我已经看清楚要看的东西了。”隋离道。   剑客应声,推着他的轮椅往回走。   隋离动了动手,从袖中滚出了一个热乎乎的地瓜。   那是乌晶晶给她的。   她说得很有道理:“又能暖手又能吃。保你无饥无寒,多好!”   想到此处,隋离便禁不住摩挲了下指尖。   小妖怪长大了。   他陪着她,一点点地,终于长大了。   等这边回到厅中。   隋离便将烤地瓜扔到了桌上。   乌晶晶:“怎么没吃?”   隋离道:“不饿。”   乌晶晶道:“我亲手从炉子里捡出来的哦。”   隋离正要动。   辛敖闻声,更先抓起那个已经有些凉了的地瓜,剥开皮,咬了一口:“味道不错。”   说罢,他道:“你哥哥如何能吃这些东西?哪里像你爹我这样好养活?”   辛敖三两口吃了,擦了擦手道:“你喝些汤就是了。”   自那日辛敖一心觉得隋离也是要他的父爱之后,这人正儿八经地给他们做起了父亲。   他给隋离熬过药。   虽然熬糊了。   他扛着隋离去见过大巫,要给隋离治病。   虽然差点把隋离五脏六腑都给倒出来。   “有些噎。”辛敖说罢,将乌晶晶喝剩下的水也喝掉了。   在这些方面。   这位帝王是没什么讲究的。   “你瞧见那些方士了?”乌晶晶转头问隋离。   隋离点头:“他们不懂修行。”他顿了下,道:“但是他们懂别的……”   乌晶晶:“嗯?”   “他们身有丹砂气,衣裙间印有傩纹。”   隋离还能感知到白头蛊跟着动了动。   “他们会巫术。”隋离道。   乌晶晶叹气。可惜阿俏不在。   阿俏会蛊呀。   和巫术差不……多吧?   那厢清凝没走多远,碰上了楚侯的长子,还有那个赤衣人的领头者。   楚侯之子对那位方士十分恭敬,称他为“元先生”。   元先生转过头来,看着清凝笑了笑。   清凝望着他,竟有一瞬间的晃神。   此时薛公也过来了,忙向楚侯之子引见自己的女儿。   楚侯之子看着清凝道:“是个美人。”   薛公忙笑道:“不及帝姬。”   楚侯之子哈哈一笑:“是,我敢说,这天下没有比帝姬更美的女人了。”   清凝听得有些心烦。   美又如何?   难不成这个世界,是谁生得更美听谁的吗?   不是。   若手中没有力量的加持,美丽只会成为罪过,成为别人争相抢夺的一具空皮囊。   这时候楚侯之子又道:“薛公,你且先来拜见这位无极门的元先生,元先生通天地,还曾经见过仙人!”   薛公连忙躬身。   清凝却是一顿。   无极门,无极门,有些耳熟。   在哪里听过?   等等……   在隋离要与乌晶晶结侣的前几日,那时金蝉宗、缥缈宗、法音门人等等都在殿中。   有人问及乌晶晶是拜在哪个门下?   乌晶晶是怎么说的?   “我还是无极门的门主哦。”她是这样说的。   这会儿厅中的乌晶晶打了个喷嚏。   隋离面不改色,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抬手为她拉了拉肩头往下滑的衣衫。 第66章 我们的暴君父亲   乌晶晶扭了扭。   领子又从肩膀往下滑了滑。   她道:“这样才好看啊, 都城中近来盛行……”   隋离:“……”   小妖怪现在还计较起来好看不好看了?   “盛行不盛行,我不知晓。”隋离轻轻咳了两声,“我知晓这样容易得风寒。”   乌晶晶不高兴地瘪了瘪嘴。   隋离垂下眼, 淡淡道:“若你风寒侵体病了, 哪日再传给了我, 兴许第二日我便一命呜呼了……”   乌晶晶:“呸呸呸!”   她忙自个儿把领子往上拽了拽, 裹紧,心虚地耷拉着眉眼不说话了。   辛敖见状哈哈大笑:“帝姬正当年纪,这样打扮本无不妥。只是……”辛敖说到此处, 这才面色一沉,道:“无论什么人,竟然都胆敢盯着帝姬看得目不转睛!帝姬何等身份?他们何等身份?寡人该将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猪!”   乌晶晶小声道:“不要吧。”   隋离口吻冷静:“陛下若是要挖了他们的眼睛,只怕雪国上下, 要多出不少瞎子。”   辛敖想象了一下那幅遍地瞎子的画面。   辛敖:“……”   罢了。   不多时,楚侯的生辰宴要开宴了。   隋离道:“我就不前去了。”   辛敖点了点头, 道:“左右不过是个楚侯的生辰,要你去吹一阵冷风,再病上几日, 帝姬又要抓着寡人的袖子哭了。”   可见在太初皇帝的心中,他的兄弟确实没甚么地位。   隋离听到后半句话, 才露出了一点笑容。   而辛敖与乌晶晶大步跨出门去。   辛敖压低了声音与女儿咬耳朵道:“寡人不过关怀你哥哥一句, 他便这样开心了。只是他怎么迟迟还不管寡人叫‘父亲’呢?”   乌晶晶茫然:“我不知道呀。”   她顿了顿, 用她的小脑瓜稍作思考, 最后出主意道:“是不是应当对他再好一些啊?”   辛敖身形极高大,乌晶晶的个头在他面前着实不够看。他要与乌晶晶咬耳朵说话, 便不得不一直低着头。   他道:“就像对你那样好吗?”   乌晶晶点头。   辛敖却酸道:“你真是大方。”   乌晶晶:?   辛敖随即正色道:“女儿与儿子自然是不同的, 何况, 若是像背你那样背他,他那么大个,骑在寡人的脖子上,成什么样子?”   乌晶晶:“那下回你也喂他吃饭……”   辛敖:“寡人还得喂两个?寡人还吃不吃了?”   乌晶晶:“可以不用喂我啊,我已经长大了。”   辛敖:“不成……”   这二人嘀嘀咕咕地说着话。   坐在厅内的隋离,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走远。   他嘴角翘了翘,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辛敖并不是一个手软的人。   当初差点杀死刚出生的乌晶晶,便可见一斑。   兴许是因做将军生性应当冷硬,否则早就抵不过战场上的残酷与血腥了。莫说带兵常胜,寻常人经历一回,都容易生出几分怯战的意思。   也正因此,辛敖没有常人那般对性命的敬畏之心。   杀人不过头点地。   挖眼、扒皮更是轻而易举。   有些修士走入歧途,是一样的缘故。   小妖怪是兽类的思维,平日里就算听见辛敖的话,也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落在隋离耳中,他便蓦地生出一个念头来……如辛敖这般,手握军权,专-制霸道,对鬼神人都无敬畏心,偏又不善朝政事务的皇帝,在这个世界之中,是不是本该是一个暴君?   这念头一转即过。   因为这位“暴君”,他眼下还是一个父亲。   隋离疏冷的眉眼,渐渐平展开。   他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这厢乌晶晶和辛敖一同坐在了生辰宴的上席。   竟有几分平起平坐的意思。   只是乌晶晶到底矮了一头,这才不显得怪异。   清凝坐在下头,抬头一望,便登时想起来了他们因大雨在杏城停留那一回。   那时乌晶晶年纪尚小,太初皇帝便将她放在了桌案上。   如今一晃数年过去了。   乌晶晶现在的身量是坐不上桌子了,但她却转而坐在了皇帝的身侧。   皇帝加诸在她身上的宠爱,竟然如此长久……   清凝面上有几分臊意。   ……如此岂不衬得她当年的猜测分外可笑?   随着太初皇帝落座,席间原本热闹的气氛渐渐凝住,最终变作鸦雀无声。   楚侯到此时便有些后悔了。   陛下亲至,本该是面上有光,但这好好的生辰宴,眼下瞧着倒像是一块儿赶来奔丧来了……   往年生辰,太初皇帝其实是不会来的。   只是因着纪侯想要将无极门的人举荐至皇帝跟前,楚侯这才主动出声,请太初皇帝劳动大驾,到他的府上赴生辰宴。   而辛敖这回难得没有拒绝,楚侯一提,他便应了。   早知如此……   唉。   楚侯勉强挤出笑容。   等这死气沉沉的生日宴行至过半的时候,乌晶晶坐得有些累了,她正待起身,想着回到厅中寻隋离玩儿去。   “无极门为楚侯献上生辰贺礼。”阶下有人不高不低地出声道。   无极门?   乌晶晶怔了怔,又往回坐了坐。   她知晓纪侯带了一群方士来,但并不知晓他们的门派名字叫“无极门”。   是那个无极吗?   乌晶晶不自觉地摩挲了下自己的手背。   “帝姬累了?”辛敖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乌晶晶点了下头。   “那便走罢。”   “等等。”乌晶晶定定地看向那群方士,“您先走,我再瞧瞧。”   辛敖压低了声音,失笑道:“为何是寡人先走?”   众人难得见太初皇帝露出笑容,一时还不由怔怔地多看了两眼。   这厢乌晶晶道:“他们很奇怪,若是走得近了,有什么图谋怎么是好呢?”   “那你就不怕他们?”   乌晶晶道:“也没有多怕,一点点吧。”   辛敖道:“那寡人自然更是无惧了。不过一帮方士,寡人不过一声令下,便可将他们悉数斩杀。他们若存有别的心思,也须得看是他们的动作快,还是寡人抽剑更快。”   乌晶晶想了想。   她这个便宜爹好面子,素来只有别人怕他的道理,从没有他怕别人的道理。   “好罢。”乌晶晶挪了挪屁股,半个身子都倚在了辛敖的身前。   俨然是将辛敖往后面挡了挡。   旁人见了,只心中暗暗感叹父女何等亲密。能在性情冷酷、暴戾的太初皇帝面前蹬鼻子上脸的,大抵也就只有帝姬一人了。   而辛敖见状,却只觉得心下好笑。   帝姬是在护着他吗?   辛敖的心情好了些。   他抬手压在了乌晶晶的肩上,这才抬眸看向场中的无极门人。   无极门人此时已经站在了台上。   他们个个头戴庄子巾,嗯,像是道士一样的打扮,和修真界中的修士也是有几分相像的……乌晶晶心道。   台下宾客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议论声。   “他们便是无极门的人?”   “果真是天灵地秀之才。”   他们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无极门人个个生得面孔俊秀,见之就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小妖怪的审美向来歪得很,因而并不觉得他们好看。   清凝在修真界中也没少见面貌出众者,这算什么?   只见无极门最前面的年轻男子,他先是朝着辛敖的方向拜了一拜。   这人不愧是领头者,他竟是其中生得最为出众的一个。   男子褐发白肤,清新俊逸,腰间配有玉石和铃铛做成的坠子,立在那里,真有几分方外仙人的姿态。   而后再见他抬手轻轻一拍。   随即众方士从衣袍下取出一物,那竟是一面鼓。   方士们击鼓而舞。   鼓声密密,但却并不似常人听见的那样低、沉、闷,反而只叫人觉得说不出的悠长。   好似见到了上古战场中的种种奇景。   体内的血液都不自觉地跟着沸腾了起来,好似有冲天的豪气在四肢百骸流窜而过……   雪国祭祀时也会起舞,因而众人见到这般场景并不觉得怪异。   他们瞧着瞧着,便越发地沉浸了进去。   连辛敖都觉得有些气血翻涌,胸中似有一股戾意要喷薄而出。   他紧紧抿了下唇,道:“这鼓声恐怕有些怪异。”   他说罢,低头去看乌晶晶。   乌晶晶却撑着下巴,定定地望着看得津津有味。   鼓声并未影响她。   就在辛敖面色微沉,正要叫无极门人停下,再发落他们的时候。   无极门为首的男子又轻轻拍了下手。   他拍手的声音其实几不可闻,但那些门人还是自觉地缓缓从台上退下了。   众宾客缓缓回神,正觉意犹未尽时,却又见几个赤足的女方士,一样头戴着庄子巾,打扮素净,她们身形扭转、足下轻点,便来到了台中。   天青色的衣裙随风而动。   她们接替了那些击鼓起舞的男方士。   她们手中持有面具,款款起舞。   这些女方士同样生得姿容美丽,先前她们并未出现,此时乍然进入众人眼帘中,其中惊艳可想而知。   偏道姑一样的打扮,叫她们看上去分外端庄。   而端庄之下。   她们垂眸、勾唇,指尖舒展、蜷起,衣袂飞扬,若有若无地勾动着人心。   满堂宾客此时都已经有几分醉了。   方才沸腾的血液,渐渐被抚得温和了下去,转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感受。   清凝看得直皱眉。   单看这些女方士,不就是像素心阁的女修士一样吗?素心阁的女修就是一边修行,一边倚靠着与男修士结为道侣,行双-修之事,来提升修为。   表面再端庄。   底下也不过是存了勾引的心思。   倒是那些男方士,清凝实在看不出修真界中有什么人是与他们相似的。   终于,那些女方士也跳完了舞,她们微微屈身一行礼,然后缓缓走下了台。   宾客们望着她们的身影,不觉得妖淫,也不觉得低贱。   反倒眼眸中透出了几分向往倾慕的意味。   辛敖抿紧唇。   他满腔的戾意已经被抚去了大半。   他对女色没什么偏好,但看完也觉得有几分赏心悦目。   “献丑。”为首方士微一躬身,抬起脸来,往前走了几步,笑道:“方才她们所跳的舞,乃是出自我门中修行的《春日诀》三十一卷。远不敢与《凤来》、《网罟》相比。不过,此舞可叫人五窍清明,身上的小病小痛,都仿佛被抚平了一般……”   这个方士口中所说的《凤来》、《网罟》,是神话之中,为传颂三皇之一伏羲的功绩,而编成的祭祀舞。   除了文盲小妖怪不知道外,旁人都知晓。   楚侯闻声更是忙出声道:“哪里哪里,元先生谦虚了。此舞实在令人惊艳,若常常观之,想必对人极为有益。”   被称作“元先生”的方士摆手一笑,这才朝着辛敖行礼道:“无极门元楮见过皇帝陛下,还有……”他目光一转,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见过帝姬。”   辛敖面色沉沉,眉间戾意回笼,他一言不发,只冷冰冰地垂眸审视着这个男人。   乌晶晶倒是与这个元楮目光相接了一瞬。   元楮再度躬身道:“早先听闻帝姬出生便身负金光,今日得见,才知天地的玄妙……”   这人说话是很有水平的。   只把生来金光,推给了是天地玄妙的功劳,并未夸赞乌晶晶本人。   乌晶晶听了还没觉得有什么呢,辛敖皱了下眉,已经很是不快了。   辛敖道:“既如此,见了帝姬还不跪地磕几个响头?”   元楮一噎,万没想到这位太初皇帝这样粗暴简单。   他转眸看向乌晶晶。   这位帝姬也没多说什么,像是真在等他磕头。   元楮来到这里,并非是要和皇帝对付起来。所以他不能违抗皇帝的命令。   于是他跪了下来,真的朝乌晶晶磕了几个头。   这位美人受不受得住他磕的头,还要两说呢……   等磕完了头,元楮抬起头来,道:“元楮自请入六卿为太士,无极门上下愿为陛下效劳……”   太士是六卿之一,掌神事。   辛敖冷嗤道:“尔等凭的什么?”   元楮道:“再过些时日,便是帝姬的生辰,元楮斗胆自请,在那日生辰宴上请神。”   辛敖起身,淡淡道:“有帝姬在,何须再请神?”   元楮又是一噎,没想到太初皇帝这样难搞定。   便是请他亲自瞧了两支舞,见识到了其中神奇之处,他也半点没有要松动态度的意思。   元楮转头再看乌晶晶。   却听得帝姬脆声问:“你还跳舞吗?”   元楮一愣,道:“今日自然没有了,无极门不过是客,只为来献礼给楚侯。哪里能喧宾夺主呢?”   乌晶晶点点头道:“好吧,那没看的了。我们走吧。”   元楮:?   元楮还没回过神,但乌晶晶已经和辛敖一同离去了。   众人的目光在乌晶晶的身上多流连了一圈儿,然后便收住了,转而看向了眼下更感兴趣的无极门。   “敢问方才元先生说的《春日诀》是什么?”   “元先生要请什么神?”   他们不动声色地出声询问着,心思各异。   这厢清凝敛了敛目光。   看起来,这个无极门并不是乌晶晶说的那个无极门。想来也是……这里只是镜中世界,与外界能有什么关联呢?   清凝渐渐心定了。   乌晶晶一行人很快回到了宫中。   宫人抱着如山般堆积起来的政务到了辛敖的面前,辛敖方才批复了几封,便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他的头又开始疼了。   辛敖的面色渐沉,然后转为了阴冷厉色。   乌晶晶本来坐在一旁的小桌案上,伏首慢吞吞地练着自己的字。   乍然听见“啪嚓”一声,她转头望去,便见辛敖折断了手中的笔。   乌晶晶一下跳了起来。   她知晓是他的头疾又犯了。   乌晶晶正要给他揉揉脑袋,辛敖按住了她的手背,沉声道:“忍一忍便过去了。若是这点疼痛都忍不得,日后便会变得脆弱不堪了。”   隋离插声道:“我来吧。”   乌晶晶让了出来。   只见隋离上前去,按住了辛敖面前的奏章。   辛敖也就熟门熟路地起身,走到了乌晶晶的小桌案旁坐下。   辛敖让的姿态太过自然,一时间差点让隋离怀疑,他是不是装病不想批复奏章。也就是想到辛敖的性情坚硬,从不肯露出软弱姿态,隋离才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寡人教你射箭。”辛敖道。   乌晶晶想了想:“不要,今天的风刮脸。”   辛敖道:“在殿内教你就是了。……来人!”   辛敖命人扛来了箭靶,又取来了弓箭。   这边开始教射箭。   那边隋离在吭哧吭哧批奏章。   隋离:“……”   “手指搭在此处。”   “哦。”   “……帝姬的手也太嫩了些,一划就破了。”   隋离一下站了起来。   破了?   辛敖没看见背后隋离的动作,他沉声道:“这点小伤,帝姬应当能忍下来的是不是?抓住这里,拉住,拉紧。瞧见那个靶子了吗?”   乌晶晶依声拉紧了弓。   隋离皱了下眉,但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咻”一声。   箭矢飞了出去,直直撞上了殿中的柱子,最后落在了地上。   辛敖神色不变:“你小时候连弓拉都拉不开,如今能拉得开已是有进步了。再抽箭矢,再试。”   乌晶晶:“唔。”   隋离抬眸。   小妖怪的身影纤细,当她拉紧弓箭的时候,手臂便也拉出了漂亮的线条,整个人都仿佛是一张绷紧的弓,漂亮而富有力量。   在她身侧的辛敖,同样绷紧了身躯,像是山峭上挺立的大树。   乌晶晶射出第三箭的时候,突然觉得额上一热。   是什么落了下来。   她放出那一箭,同时飞快地抬起了头,这才发觉到辛敖面色已是铁青,他整个人都绷紧到了极致,比那弓箭绷紧时的弦还要用力。他的脖颈、额角,青筋突出。冷汗沿着下巴落了下来。   头疼得这样厉害?   乌晶晶一顿,正要放下弓。   辛敖突地抓过了那张弓,似是极难忍受一般,他生生将那道弓折断了。   弓弦将他的手割破,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面上。   宫人们被这一幕惊呆了。   “陛下——”他们失声喊道。   这一声仿佛更刺激了辛敖。   辛敖抬手打翻了箭囊,踹翻了桌案。   东西噼里啪啦地倒了一地,瓷器落地,碎片四溅,划拉过了乌晶晶的裙摆。   乌晶晶伸手正要去抓辛敖。   “太阳,过来!”隋离厉喝了一声。   三人相处得久了,隋离在人前习惯唤“太阳”,唤得多了也就刻进骨子里了。   隋离话音落下时,辛敖一把扣住了乌晶晶的手腕。   他的力气极大。   乌晶晶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了裂开一般的声响,她轻轻皱起眉,脸颊白了白,但没有哭。她再度抬眸,迎上了辛敖的目光。   辛敖双目赤红,血丝密布,神情间似有一分癫狂与狠戾在。   乌晶晶咬住唇,一手搭上了辛敖的额头。   辛敖神智不大清醒了,但警觉的本能仍在,于是他一下甩开了乌晶晶的手……   乌晶晶:“父亲?”   “帝姬……”辛敖喉中挤出了嘶哑的声音。   隋离飞快地下令道:“你们暂且退下。”   宫人错愕抬头。   隋离立在那里,病躯挺拔,有几分压人的气势,他冷声道:“难道你们想叫外头知晓,帝姬因为射箭一事,与陛下吵了起来吗?”   宫人如梦初醒,这才纷纷退了出去。   等退出门外三丈远,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眸中窥见了惊恐之色。   方才辛离公子所言……像是那么回事,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陛下方才的模样实在太可怕了,他身形高大,英俊的面容上本就带着一道狰狞的疤,如此情状,就更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一般……   不不。他们怎么敢如此想陛下呢?   几个宫人抬手打了自己几巴掌,随即牢牢按住了脑中念头,不再作他想。   殿内。   隋离疾步上前,低声开始念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这是道家的净心神咒。   这咒文当真还有一分作用。   肉眼可见的,辛敖眉眼间的戾意少了些。   乌晶晶也不害怕,她脚踩着另一张桌案,骑在了辛敖的背上,牢牢抓着他的肩给他揉脑袋。   隋离也不停,一遍一遍地念诵。   直到他额上都渐渐渗出了些冷汗。   隋离其实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他在这里全力去救一个人。   整个过程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   辛敖的力气方才消耗了大半,而他身上的戾气与躁意也被安抚了许多。   “帝姬……”他的喉中再度挤出了嘶哑的声音。   乌晶晶牢牢趴在他的肩头:“唔,父王。”   隋离见状,便知应当无大碍了,他骤然放松,这才觉得喉咙干哑疼痛,四肢都脱力一般。   但辛敖好面子。   隋离又何尝不是?   隋离忍着满头的冷汗,缓步走到了轮椅旁,然后才跌坐了上去。   “无相子在这里便好了。”乌晶晶忍不住道。   不说也就罢了,这么一说,她还真有一点想念无相子了。   隋离:“……”   隋离憋不住开口道:“是我诵的咒文不好?不及无相子吗?”语调听着还是平静的,但语气有点怪。   乌晶晶:“不是啊,是无相子以前经常诵经给剑宗宗主听,压制他的白头蛊嘛。在诵经上面,无相子一定有好多好多的经验……”   隋离抿唇不说话了。   此时辛敖还未完全清醒,他们自然能说得。   但辛敖很快便会回过神的。   果不其然。   他们方才说完话,辛敖便拔腿走向了长榻,而后他躬身弯腰,将趴在他背上的乌晶晶缓缓地放在了榻上。   如此动作,可见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乌晶晶捏了捏指尖,抬起头来望着辛敖,小声问:“还揉揉吗?”   辛敖的视线晃了晃,最后定住。   辛敖:“不了。”   辛敖的面色还是很阴沉。   他沉声道:“来人。”   门外的宫人闻声赶紧进来了。   而殿内此时已经是一片狼藉了,无数桌椅被撞翻,花瓶碎了一地,地上有水渍、血渍……宫人们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却见帝姬、辛离公子,连同陛下,都是神色平静的。   好像、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辛敖开口:“帝姬的手方才被弓弦划伤了,去取些药来。”   宫人讷讷应声,摸不着头脑地去了。   其余宫人则连忙收拾起了殿内的狼藉。   伤药很快取过来了。   辛敖将乌晶晶抱起来按在了自己的膝上,然后托住她的手腕,一点点擦去了她手上的血,又一点点给她上好了药。   “痛吗?”辛敖问。   乌晶晶:“一点点。”   她肤白,手腕上已经留下了深深的手指印,指印发乌,想来还要青上几日才能完全散去淤。   辛敖冷声道:“你方才是狗吗?趴在寡人的背上,甩也甩不下来。”   乌晶晶:?   乌晶晶:“不是哦,我是猫。”   说到这里,乌晶晶还禁不住看了一眼隋离。隋离说她是猫,或许她真的是猫猫吧。   辛敖喉中终于挤出了笑声。   他将乌晶晶放下,抬手给她捋了捋发丝,奈何他那双粗手,越捋越乱。   乌晶晶一下拍开了他的手。   辛敖见状,不禁没有生气,反倒还露出了更多的笑容。虽然他阴沉的眉眼看上去仍有些可怖,但笑容已经消减了许多这种可怖感。   辛敖沉声道:“是爹不好。”   辛敖这人,独断强横,年少便做了大将军,加冠后就硬生生把前朝干翻,自己当了皇帝。   他哪里会有认错的时候?   眼下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天上下红雨一般的难得了。   辛敖说罢,走到了隋离的面前:“打盆热水来。”   宫人应声。   等热水端到跟前,辛敖便亲自打湿了帕子,给隋离擦了擦脸。   隋离表情有一瞬的怪异,但最后还是压下去了。   隋离与师门并不算亲近。   更不提他自幼便是个淡漠脸,再加上前世的身份地位,旁人很难将他当做孩子一样看待。   因而他从小到大,从不会有人同他做出这样亲近的动作。   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乌晶晶才会不管不顾同他亲近过了头。   如今……多了一个辛敖。   一个……他和小妖怪共同的……“父亲”。   辛敖给隋离擦完了脸,又发觉隋离领口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皱眉道:“唤个疾医来为你瞧一瞧?”   隋离也没有拒绝。   等疾医来瞧了,又给隋离开了个方子,要他吃一吃,免得湿寒入体。   然后辛敖才打发宫人们去熬药了。   一时殿中就又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半晌,辛敖沉声道:“寡人很愤怒,竟不知方才为何这般失态……头疾会叫人这样性情大变吗?”   这于一个英武帝王来说,没有比这更叫他觉得羞愤,难以忍受的事了。   乌晶晶答不上来。   她便只指着辛敖的手道:“你的手还在流血,让辛离给你涂一涂药。”她道:“我的手动不了啦。”   隋离闻声推动轮椅到近前。   拿过了药。   辛敖看了看乌晶晶,又看了看隋离。   他眉间的戾气又少了一分,连绷紧的身躯也放松了些。   辛敖垂首道:“寡人的力气极大,方才若是事情再糟一些,只怕会将你们两个生生掐死……”   偏这两个小的,似乎完全不怕。   所以……   他们果然天生就该是他辛敖的子女吗?   “陛下的头疾显然不是普通的头疾。”隋离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下药?”辛敖眯起眼。   “未必是药。”隋离道。   乌晶晶插声:“是蛊?”   说到无相子和宁胤身上的白头蛊,她便想起来这个东西了。   隋离:“有可能。”“此事虽无法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   辛敖沉声道:“无极门今日跳的舞,正是冲着寡人来的。寡人回宫,头疾发作更厉害,寡人自然便会怀念在席间,见无极门人起舞时的五窍清明、头疾舒缓。”   在隋离多年不懈的“教导”下,太初皇帝在勾心斗角、阴谋论上,大大的有了进步。   隋离点头:“不错。就如沙漠中疲惫前行的人,那一点水的甘甜,会叫人上-瘾。陛下头疾越厉害,便越离不开无极门。”   辛敖嗤笑道:“何其天真?他们难不成以为这样便能掌控寡人了?寡人便是活活疼死,也绝不会向这些方士低头。”   隋离接声:“那他们便要动用第二条路了。”   乌晶晶懵懵懂懂地接声道:“请神?”   隋离点头,按住了抚弄她乱糟糟的头发的冲动。   他道:“请神只是其表。若陛下头疾难愈,性情大变,难免在宫中大动干戈。一日两日也就罢了,十日半月,甚至是一年几年……难免会传出去。一旦传到宫外,世人便更认定陛下是暴君。到时不管陛下杀了谁,杀的人该不该杀,世人都要说是滥杀无辜。此时,能通天地,能请来神的无极门站出来,以除暴之名安抚天下百姓……他们想要的东西,最终一样能拿到手中。”   辛敖冷笑:“打的极好的算盘啊!”   辛敖本来并未觉得当皇帝有什么好的。   但既然是他的东西,那天王老子来也别想拿走。   乌晶晶发愁地将脑袋搁在了辛敖的膝盖上:“那怎么办呢?”   这样弯弯绕绕、复杂的东西,对于她这个小妖怪来说,实在是太太太棘手了。   隋离目光轻动,然后不着痕迹地把乌晶晶的脑袋掰向了另一个方向,然后按在了自己的膝头。   乌晶晶:?   隋离:“陛下还记得……”   辛敖:“扶一打一?”   隋离点头。   这么一下打岔,也就让乌晶晶老老实实在隋离膝头靠住了,没有再乱动。   辛敖问:“这个无极门有没有真本事?”   隋离云淡风轻:“不管他们有没有真本事,只要旁人觉得他们有,他们便有。旁人觉得他们没有,他们便没有。”   辛敖似有所悟:“要再捏一个什么门起来和他们打擂台,并不难。”   隋离点头。   其实这也就只是对于隋离来说不难罢了。   “此事……若交予旁人,只怕不比你聪明。”辛敖皱起眉,“只是若交给你,你的身子又哪里扛得住……”   男人万事都可以。   但不能说身体不行。   隋离掀了掀眼皮:“陛下放心,且还得再活十年。”   乌晶晶舔了舔唇,有几分不舍地道:“再活三十年吧。”   隋离抿唇,眼底掠过一点笑意,他应声:“嗯。”然后不着痕迹地轻抚了抚乌晶晶的后颈。   “还有……”辛敖起了个头,“兴许今日才不过是刚开始,日后寡人的头疾恐怕会愈演愈烈。”   “那就大大方方告知天下吧。”隋离道。   此事反正是瞒不住的。   辛敖沉着脸,没有立刻应声。   要他告诉全天下,他得了病,他的脑袋得了病,这病还会使人失态至此……这对辛敖来说,太难了。   这等同于将他的弱点露给所有人看。   “明日就叫他们请神吧。”乌晶晶小声道。   “什么?”辛敖与隋离异口同声。   乌晶晶:“可以等见了神,再说病了呀。”   小妖怪说得不大清楚,但隋离却眼底掠过一丝亮光,瞬间知晓了个中应当如何操纵。   若是操纵得当,那便是叫天下都知晓无极门有谋害帝王之心了。   日后还有什么人敢来玩请神的把戏?   他们又零零碎碎地聊了一会儿。   辛敖的伤也上了药。   药粉撒上去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可想而知,能叫他露出难堪之色的头疾该是多么的疼痛了。   乌晶晶心疼了一下这个便宜爹爹。   她和隋离在床榻边,陪到辛敖睡着,然后还给他拽了拽被子,可以说很有好女儿的姿态了。   之后乌晶晶和隋离一同去了蒹葭宫。   有些不方便同辛敖说的话,眼下才从隋离的口中说了出来。   “在佛教的历练地,却有这样猖獗的巫教,听来有些奇怪。但若是从济空说过的话来考量……”隋离缓缓道。   乌晶晶恍然大悟地道:“我们要渡的人,就是无极门作乱下受苦的百姓吗?”   隋离点头,又道:“若我没有猜错,按照花缘镜原本的规矩,此时应当有和尚出现在雪国,从此开始推行佛教。以佛压巫,拯救黎民。”   乌晶晶:“可是现在没有和尚了,只有我和你,还有大师姐……”   隋离:“也不一定,也许这个世界里本来就有和尚。外来的和尚,只是起到推助之力。否则光凭一两人的力量,是无法立教的。”   乌晶晶歪了歪头:“唔,所以你要一边再弄一个什么什么门出来,一边再等和尚到来。这样无极门便能被压制了是不是?”   隋离淡淡笑了下,没有说话。   因济空借无相子之手,诱骗乌晶晶入花缘镜一事,已经叫他对金蝉宗生出不满了。   虽说佛教本就分支极多,金蝉宗也不过其中一支罢了。但隋离还是连带迁怒了这个世界的和尚。   他不需要和尚。   隋离道:“不知这个无极门,与你那个无极门可有渊源?”   乌晶晶:“应当没有罢。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呀。”   隋离摇头,极耐心地说给她听:“阿晶,修士之上,有仙人,仙人之上还有神。于神仙来说,世界和世界之间本就没有那么分明。都是从混沌之中诞生的。缘法是极奇妙的东西,谁也不能就此一口断定,两个无极门没有一丝牵连。”   乌晶晶茫然地道:“那若是有牵连呢?”   此处没有旁人,隋离终于不再忍耐,他抬手抚着乌晶晶的发丝,眸色深深。   若是有……   他便留无极门一线生机。   若是没有,他便不必有分毫保留。   “我明日去见一见无极门的人吧。”乌晶晶想了想,出声道。   隋离:“嗯,我与你同去。”只她一人去,他怎么放心得下?纵使再有无相子的金光也不成。世上从来不缺神兵利器,但并非是每个人都懂得将其力量发挥到最大来护卫自己。   这边说得好好的。   谁晓得第二日,乌晶晶就染上风寒了。   隋离去白虎殿寻她,她闭门不见,只坐在门后,带着一点鼻音,可怜巴巴地道:“你说的不错,我真的病了呀,现在不能见你了,会将病传给你的,然后你就会大病一场……”   隋离:“……”   他的乌鸦嘴。   早知今日,他就不该和乌晶晶说那段话。   现在她是当真怕将病气过给他了。   隋离在门外低声哄劝了几句。   等到他觉得口舌发干的时候,有宫人一路小跑过来:“帝姬、帝姬从窗户走了……”   隋离:“…………”   乌晶晶生了病也没有太难过。   只是不敢见隋离了,唉。   乌晶晶坐直了身子,打起了精神。   没关系呀。   她去把病气过给无极门的人好啦! 第67章 再见大师姐   无极门人是纪侯引入都城的, 但他们却并没有住在纪侯的府上。   他们在都城临近的山上买下了一处宅子,而后改成了道观的模样。   “住在王公贵族的府上,整日与他们来往, 岂不显得汲汲营营?哪里还有半点世外之人的仙气?”元楮是这样说的。   门人颇以为然。   只是……   “这里吃水还要去半山腰打, 粮食还得去山下买, 山上养的野鸡不知何故, 十分凶悍,我昨日去捉,还险些被啄了眼。”   “废物, 连只野鸡都制-服不了,将来又何谈制-服朝中官员?”元楮皱眉。   门人唯唯诺诺,不敢再往下接话。   “元君,外间来了些贵人要见元君。”   无极门中, 地位尊崇者,便称“君”。   元楮闻声, 并不将那些王公贵族放在眼中,他道:“算哪门子的贵人?既是来请教的,便请他们多等上一会儿工夫就是了。”   “纪侯也来了……”   “来便来了。”   “纪侯还带了个商人, 那商人的女儿,就是昨日与元君说了几句话那个……”   “那个清姬?”   “不错。”   元楮这才道:“引纪侯入内罢。”   清凝是被薛公带来的。   她回去之后, 就与薛公提起了隋离的事。因薛公给她请了先生, 确实读了些书的缘故, 她说话, 薛公还是会认真听的。   薛公未必瞧得起女子。   但他不会瞧不起那些书。   聪明人,不分男女, 只要将那些书都读进去了, 腹中有学识在, 开口说话也就不是泛泛而谈了。   薛公听完后,虽有意动,但毕竟他刚投在楚侯门下。   眼下纪侯要带他上山,薛公也无法拒绝。   他只是个商人,在没能拥有更大的权利之前,也只能在中间做个圆滑的人。   他们还在外间等候元楮时,纪侯的目光从清凝身上掠过,纪侯笑道:“是个美人儿。”   薛公便陪了个笑容。   纪侯又道:“我见了,心下都有几分欢喜。我大哥的长子,也对你有几分中意呢。”   纪侯这样说话不算奇怪。雪国风气如此。父子、兄弟喜欢上同一个女子,那不算什么道德败坏,也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   相反,若有这样的事传出来,好事者还会将之编写成诗歌传诵。   而后众人就都会知晓那女子何等貌美,是多么宜娶了。   “元先生也主动问起你的姓名……”纪侯缓缓道来。   这句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清凝皱眉。   是要她像她那个“母亲”一样,去讨好旁人吗?   这边话音落下,便有门人出来接引他们进去了。   其余达官贵人见状,自然只有艳羡的份儿。   今日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扎堆呢?   有的是贪好女方士的美色。   有的则是想弄明白那《春日诀》有多么厉害,自己若是修炼了,是不是也能五窍常通,灵台清明?   还听闻无极门有长生之法,是真是假?   此时清凝受众人艳羡,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但心下又有几分瞧不上。   这有什么值得艳羡呢?   这个世界的人实在像极了那井底之蛙。   清凝的思绪被打断了。   元楮笑道:“清姬。”   薛公、越姬也总这样叫她,因而别人再喊的时候,清凝忍不住皱了下眉。   不知道的,还当她与元先生多么亲近呢。   只是这个世界素来便是如此。   不称“姑娘”,只称“姬”“女”。   这是一个叫她喜欢不起来的世界。清凝心道。   “清姬今日怎么也一同来了?”元楮笑问。   答话的却是纪侯:“昨日一见,薛公和他的女儿都对无极门心生仰慕,因而今日才随我一同来到此地,想要与元先生论道,若有幸,能再见一次昨日的舞,那就更好了……”   前半句话,是说给元楮听的好话。   后半句就是为自己求的了。   元楮摇头道:“那舞也并非是时时都能跳的。”   纪侯面露失望之色。   元楮道:“来人,煮茶。”他说罢,落座道:“不过今日我可以同纪侯说一说这《春日诀》上十一卷的内容。”   纪侯大喜:“好,好!”   元楮拍了拍手。   便有门人取来了一图册。   那图册是卷起来的,缓缓铺陈开来后,上面的图文也都一并映入了众人的眼中。   清凝看了差点当场跳起来。   什么东西?!   她气得红了脸。   原来上面画的尽是些交-合之图。   图旁还配有文字。   清凝冷静些许,知晓这应当与修真界的双-修图册差不多。   缥缈宗素来瞧不上素心阁。   当然更瞧不上这凡人间的图册了。   纪侯却一边惊又一边喜,他道:“这些真是《春日诀》上的内容?”   元楮不语,只盯着他。   纪侯忙道:“失言、失言。元先生怎么会哄骗我们呢?元先生能取出来给我们瞧,已是难得了。”纪侯忙伸手去翻了翻。   元楮淡淡道:“何为《春日诀》?强其躯体,锻其心志。说一句不应当的,便是个蠢物修炼了此诀,也该要开一开窍了。若是耄耋老人修炼此诀,自然延寿……”   纪侯听得心中火热不已。   元楮顿了下,道:“纪侯可知为何无极门中,尽是俊秀人物,无一个愚笨丑陋的?”   “就是因为这《春日诀》?”   “不错。无论男女,若修炼此诀,必然都会成为一个个灵秀人物,驱逐浊根,将来……登上通天梯,与仙人并肩也未尝不可能啊?”   清凝绷不住了。   这不就是……修仙的说法吗?   可这个世界里的人,哪里懂什么修仙?   纪侯听到这里,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什么变得更俊美,身体舒畅,无疾无痛,已经是世间难得了。   一旦扯到什么和仙人并肩,且不说纪侯敢不敢,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天方夜谭了……   纪侯讪讪道:“我等……没有那样高的追求。”   元楮:“……”   蠢人也。   纪侯指着道:“可否手抄一本让我带回府中?”   元楮道:“此事须得问过门主。”   纪侯点了点头,道:“还不曾一睹门主风采,不知门主又该是何等风流人物。”   元楮嘴角扯了扯,露出了冰冷的笑。   这时候有人来报:“帝姬到了。”   相比起纪侯、楚侯这些上赶着来与无极门交好,恨不能混一个被窝的人,还未被拿下的帝姬,显然要重要得多了。   元楮起身道:“我亲去迎。”   纪侯面上有点挂不住了。   清凝心下也有些别扭。   “元先生亲去迎?”纪侯问。   “自然。”元楮步子一顿,道:“她是太阳。”   “不过一个名字……”纪侯低声道。   这话在皇宫中他是不敢说的,怕被他哥哥扒皮。但在这里就没什么顾忌了。   元楮没有再接他的话,只是等走出去一步,突然回过头,温和地同清凝道:“清姬若是坐不住,觉得有些乏味,不妨到后院去与无极门中几位女方士说说话。”   清凝点头起身。   她走出去,却没有走远。   她想看乌晶晶过来干什么……   她得盯着乌晶晶。   清凝眸光一转,越过回廊,落在了小院中。   小院中,几个女方士正在晾晒衣物,风一吹,衣摆飘动,清凝看见上面印有奇怪的纹路,但她不认不出那是什么……   就在这时候。   清凝发现院中坐着一个人。   那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妙龄女子,女子身着一样的方士衣袍,身形高挑,肩若削成,气质如霜雪。这人显得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只因为其余打从她身边路过的时候,都会避开一丈远,更别提和她说话了。   而那女子也浑然不觉一般,只闭目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若非是她轻轻呼吸,吹动了额前垂下的轻纱,旁人恐怕还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大抵是清凝盯着她看的时间稍久了些。   那女子蓦地睁开了双眸,然后露出了……眼白。   是的,只有眼白,而没有瞳仁。   清凝骤然吃了一惊,吓得后退了两步。   难怪周围的人对她这样敬而远之……   虽然知道这样一双眼睛根本不可能看见自己,但清凝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恶心感。   她返身就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想起了一个人……   叶芷君。   天生眼盲的叶芷君。   她不是和乌晶晶一起被卷入了花缘镜吗?   会这么凑巧吗?碰到一个瞎子恰好就是她?   清凝没见过叶芷君的眼睛长什么样,一时也无法肯定。   这厢乌晶晶跨进了门。   她一看见纪侯,就问:“你找出来扒狐狸皮的人了吗?”   纪侯表情一僵,他不怕她,但他怕辛敖。一听乌晶晶提起扒皮的事,他就跟屁股着火了一样,道:“我、我今日走的时候叫他们好生去查了,若是查不出来……我便扒了我那贱妾的皮给帝姬告罪。”   乌晶晶皱眉:“我要人皮做什么?”   辛敖要扒纪侯的皮给她,她都不想要呢。   纪侯勉强笑了笑,道:“罢了,我也不在这里打搅你与元先生说话了。”   说罢,他起身出去,然后和清凝一样,悄悄躲在了门外,等着偷听。   这位帝姬并不是个好热闹的人,据说是因皇帝对她多有限制。   今日为何会来这里?是受了谁的指使?   比如……陛下?   纪侯提起了精神。   而这厢乌晶晶坐下来,一眼就看见桌上摆的图册。   她随手翻了翻。   元楮也没有阻拦她,甚至还津津有味地盯住了她。   清姬那样的女子,都会脸红。   眼前的帝姬瞧着更为天真烂漫些,只怕一时还要慌了神……   然后。   然后元楮的表情就顿住了。   因为他发现帝姬也露出了与他一致的津津有味的表情。   只不过,他津津有味看的是她。   而她津津有味看的是图册。   乌晶晶翻了翻,双眼都亮了。   她低声问:“这个宝贝是你的吗?”   虽然小妖怪现在还是有一点点的文盲,不过她已经能认很多字了。   她匆匆一瞥,便从其中瞥见了“吐故纳新”“熊经鸟伸”“数息”等字眼,很明显,这是一部功法呀!再看上面画的图,嗯……两个人扭来扭去……这也是双修的功法吗?   乌晶晶舔了下唇。   双修不止是亲吻吗?   不知道凡人的双修有用吗?   唔,拿回去给隋离看看就知道了。   急需解惑的乌晶晶扭头去看元楮。   元楮:“……”   元楮还有点过于震惊没能回神。   看见这东西的人,一般只分做两类。一类看完暴跳如雷,脸红无措,大加指责,十分瞧不上这样的功法;一类看完则喜爱得不得了,这类都是好色之徒。   可眼前的少女……着实无法同“好色之徒”四个字牵连起来。   “这个归我了。”乌晶晶道。   元楮:?   元楮:“帝姬……帝姬怎么如此霸道?”   乌晶晶反问:“你叫我什么?”   “帝姬。”   乌晶晶点点头,也很是不解,她道:“我是皇帝的女儿啊,太初皇帝是我爹,我为什么不可以霸道呢?”   元楮:???   他竟然……竟然无法反驳。   罢了。   拿就拿吧,若是皇帝见了也很喜欢,那岂不是省了他许多事?   元楮笑道:“好罢。能将此物献给帝姬,乃是无极门的荣幸。”   乌晶晶点了点头,将东西卷起来,叫宫人收好。   倒是她身后的宫人这会儿一个赛一个脸红。   “那你还有别的东西要献给我吗?”乌晶晶问。   元楮:?   他一时间有点恍惚。   大抵是自从进到都城,与他来往的皆是客客气气的王公贵族。   从未有如此霸道得理直气壮的。   元楮一下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没有了吗?”乌晶晶失望地道,“无极门怎么都一样的穷啊?”   她的无极门也很穷。   穷到只剩下她一个人做门主。   元楮:“……”   元楮当然吃不下这口恶气。   他要为无极门争脸面。   “帝姬戏言了。无极门怎么会穷呢?帝姬可以在这里转一转,瞧上什么,无极门便为帝姬献上什么。”元楮还是很聪明的,没有马上献出更厉害的东西,只说要她自己挑。   但既然是放在明面的东西,又哪里有贵重的呢?   何况她受皇帝宠爱,什么好东西没用过?这里只怕没有她能看得上的?   乌晶晶闻声,心道极好。   这样她四下转一转,把病气散播得更远一点。   元楮全然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应声说好,还心道,这位帝姬实在与太初皇帝大为不同。   她的心思城府太浅了。   轻易就能愚弄了去。   这般草包美人,一派娇憨,很是叫人喜欢。   只不过,他还是更喜欢有脑子聪明些的,尤其是那些个性情骄傲的……这般的女子,才有意思。   元楮心中想着,当即起身要陪乌晶晶四下转转。   门外的纪侯吓得摔了一跤,赶紧溜得老远。   清凝却是没走远。   她有些迟疑,要不要让乌晶晶见到她……   她们的容貌虽说更美了些,但底子还是那个底子,仔细看都能认出来的。   算了。   她要背着乌晶晶接触隋离……   清凝深吸一口气,还是转过了身。   这时候乌晶晶推门出来。   顶着众人艳羡的目光,她开始四下走动了。   她充分发挥了动物本性,每走一个地方就要按一爪子,就跟标记地盘一样。   如此转来转去,转到了后院儿。   叶芷君来到这个世界,几乎没数过年月。   因为她根本不在意流逝的年月有多长……   她被这个世界的亲生父母遗弃,与修真界中几乎一样的遭遇,令她生不出半分的难过与失落。   她极为平静地接受了一切遭遇。   道童将她捡入一个道观之中。   不,不应该叫道观。   这里的人多称为“仙寮”,意为仙人居住的小屋。   不多时,众人发现她天生眼盲,有道姑或者应当说是女方士心怀怜悯养了她。但这个仙寮不养无用之人,她这才将在修真界中都未曾展露的能力,在此地拿了出来。   她的一双眼,能勘破世间所有的伪装。   她能破开他们的皮肉,窥见底下有一颗什么样的心。   只是看多了,也烦了。   每天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都不是人。   那是一具具骨头架子,架子中间揣着一颗心。   大概就是看了会倒胃口三天三夜的那种吧。   她想去寻乌晶晶。   隋离的老婆让她弄丢了……这件事让叶芷君很长一段时间都很不高兴,这种不太高兴的姿态,让仙寮中的人更不敢接近她了。   奈何叶芷君交不到一个朋友。   没有一个人愿意做她的眼睛,好让她走入尘世间,去寻乌晶晶的下落。   叶芷君在院中坐了会儿。   太阳西沉。   日光晒不到她了,腿有些冷。   这没用的凡人躯体。   叶芷君冷漠地站起身,正待要离去,然后她便见到了一只巨型猫猫,毛绒绒的尾巴在半空中一点一点,就这样迈着轻巧的步伐,朝这边过来了。   这时候风一吹,大猫猫被她晾在架子上的衣衫扫了下脸。   猫猫鼻尖抽了抽,像是在嗅气味。   叶芷君登时心跳怦怦。   猫猫、猫猫在闻她的外衫……   叶芷君的脸一路红到了耳根。   “她怎么了?”   “她是不是晒太阳晒晕了?”   “大胆!帝姬在此,怎么敢直呼太阳之名?”   叶芷君听着周遭那些荒诞的议论声,紧紧抿住了唇。   哦她的猫猫。   这里没有隋离。   猫猫她可以玩十年再回去给隋离还老婆吧?   就在这时候,乌晶晶顿住了步子。   乌晶晶道:“我看完了。”   元楮笑着问:“那帝姬可选中了什么?”   乌晶晶一咂嘴:“你吧。”   元楮:?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后乌晶晶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不你没有听错。   乌晶晶重复道:“我挑你呀。”   元楮:???   打死他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他让她挑东西。   他是东西?   他是东西吗???   清凝还背着身,她听到这里,步子都滞了滞。   这小妖怪在这个世界这样跋扈了?不成,她虽然也讨厌无极门的人。但清凝很清楚,元楮此人可以用来做工具,将来大有可为……可不能让乌晶晶带走。   这厢,元楮对上乌晶晶的眼眸。   这位帝姬的眼眸纯真,眼底承载着光辉与水意,她身上的金光更为她添了颜色,让她的眉眼都是熠熠动人的。   她的确当得起“太阳”之名。   乌晶晶见他不出声了,她有点憋不住,想打喷嚏了。   她的鼻尖轻轻抽动,有些失去了耐心,她问:“你不是这里最好的东西吗?所以我选你。你不愿意吗?”   元楮眼皮一跳。   有那么一瞬间,元楮几乎要以为她对自己有意思了。   此时的叶芷君也很不高兴。   她觉得她比元楮那个狗-杂-种好吧? 第68章 该学不学   但凡心思多虑的聪明人听见了一句话, 都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一句话解读出好几种意思来。   元楮这会儿便盯着乌晶晶,神色不定地想着, 她邀他进宫, 是出自她的意思, 还是……陛下?   太初皇帝当真是个心无城府之人吗?方才在楚侯的生日宴上见过一回, 便大大方方地敢让无极门人入宫去?   还是说,他们另有谋算?   虽然“接近皇帝”,一早就是写在无极门计划之中的内容。   但突然间这样轻易地达成了……反倒叫元楮心神不定起来了。   元楮动了动唇:“若这就是帝姬想要的……”   正待出声再与这位帝姬周旋几句。   “阿嚏!”乌晶晶终于还是憋不住了, 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元楮的声音被阻断。   此时一只纤纤素手伸了出来:“你帕子呢?”   “什么?”元楮疑惑回头,一时还未能反应过来。   纤纤素手的主人冷冷道:“你怀里不是总揣着几条帕子吗?拿出来。”   元楮眉眼微凛,看向她道:“姹女,你要这个作什么?”他费解地皱了下眉, 但还是本能地从怀中取出了一条帕子,还不等他再有别的动作, 女子从他的手中一把将帕子扯走了,而后递到了乌晶晶的跟前。   元楮:“……?”   “你怎么病了?”女子问乌晶晶。   乌晶晶吸了吸鼻子:“谁知道呢?是我太脆弱了罢。”   她说罢,也定定地盯住了面前这气质清冷的女子。   女子头上挽一个发髻, 发髻间斜斜簪入一支长簪,耳畔垂落两根长长丝带, 一根为白一根为蓝, 几缕碎发与丝带搅弄在一处, 随风而动间, 更衬得她的面容清冷美丽。   她身材削瘦,身上的方士衣袍便更显得宽大, 风一吹, 便将袖口都吹得鼓了起来。   偏她立在那里, 巍然不动。   很像大师姐叶芷君。   乌晶晶悄悄地想。   她拢共也就只见过大师姐两面,在这个世界里,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难免变得模糊些。而且在伏羲宗的时候,大师姐的眼睛是遮起来的……   乌晶晶有点想认,但也不能完全肯定。   乌晶晶犹豫片刻,想起来进入花缘镜的时候……   “你要不要……”摸摸我呀?   乌晶晶刚起了个头,女子更先开了口:“不擦擦脸?”   乌晶晶伸手抓住了帕子。   元楮按住心头的猜疑,登时出声道:“姹女,怎么能对帝姬这样无礼?”   乌晶晶插声道:“她叫姹女?”   元楮应声:“是。”   乌晶晶:“我知道,姹女是作炼丹用。”   元楮露出笑容:“帝姬博闻……”   乌晶晶歪头问:“她会什么?”   元楮有些惊奇于乌晶晶好端端的怎么问起了她。   他便只道:“她只会杀人。”他说罢笑了下:“旁的都不大会,恐怕会吓着帝姬。”   乌晶晶哪里管什么杀人不杀人的呢。   大师姐是隋离的大师姐。   小妖怪骨子里多多少少是有一点点护短在的。   于是乌晶晶道:“不要紧,我喜欢这样的。”   说罢,似是怕元楮不信,她还又补充道:“越是罪大恶极者,我才越喜欢呢。寻常的人有什么意思?”   元楮一怔。   随即他的嘴角抽了下,有些震惊于帝姬竟如此“是非不分”,还如此的坦然不作遮掩。   果真是被太初皇帝捧在掌心中,宠着长大的女儿……   躲在柱子后的清凝仙子禁不住皱眉。   果真是个凶恶残忍的妖怪!   非我族类,还是该早早诛杀才是……也不知道为何道君这样纵容她,难不成这妖怪通晓什么蛊惑之术?她是……狐狸一族?   乌晶晶慢吞吞地擦了擦脸,问:“她今年几岁了?”   元楮越听越觉得帝姬的态度怪异。   好端端的,还打听起人的年纪了?   “我瞧她与我年纪相当是不是?”乌晶晶又问。   修真界中的大师姐看着年纪要比她大。   但在这个世界中,乌晶晶与隋离都年纪相当,想来一同进入花缘镜的大师姐也应该是如此。   他们是同一时刻出生的。   元楮这才答道:“应当是罢,兴许要大几个月也不说不准。当初姹女是在我门中人,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从外头捡回来的。”   乌晶晶双眼一亮。   那一定就是了。   不过怎么是捡回去的呢?她的父母呢?大师姐原来过得这样辛苦吗?乌晶晶想着想着,鼻子里头痒痒,禁不住捂着脸又打了个喷嚏。   “来人!还不去取些热水来给帝姬?”元楮忙道。   乌晶晶心下觉得大师姐一定过得很苦,当即也不和元楮废话了,她摆摆手道:“不必了,我不要在你这里待了,你这里不大好。”   “我都打了好几个喷嚏了。”小妖怪不大熟练地倒打一耙道。   她轻轻眨了下眼,雪白的面颊上倒是没有涌现什么羞红的色彩。   元楮不知她本就染了风寒,听她这样说,心下还紧了紧,难不成这位娇贵的帝姬要以此发难他们?   “你快些同我走吧。”乌晶晶盯着叶芷君道。   她同大师姐不大熟,但隋离一定能一眼就知道面前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大师姐。   叶芷君心下一动,只是面上分毫也没能显露出来,只依旧摆着冷冰冰的一张脸。   她不欲叫人知晓,她一早便与乌晶晶相识,因而抿住了唇,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元楮的目光从叶芷君身上一掠而过,随即压下了心底刚刚冒头的猜疑。   他露出一点笑容,眼底却是点缀着凉意,他道:“姹女,不曾听见帝姬的话吗?帝姬要你随她走。你难道不愿意吗?”   乌晶晶皱了下鼻子。   听他这话,倒像是在威胁“大师姐”?   这人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元楮又盯着叶芷君多瞧了片刻,而后他不等乌晶晶开口,便紧跟着再度出声:“她自幼长在门中,性情木讷,少与旁人说话,若只叫她一人随帝姬回去,恐怕举止间多怠慢了帝姬。不如我同她一并随帝姬回去吧?”   乌晶晶:?   买一送一?   “你非要再饶我一个也不是不行。”乌晶晶咂了下嘴道。   元楮 :“……”   他成饶的那一个了?   乌晶晶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下,能把元楮抓回去逼问他们的阴谋,如果逼问不出来,就把他杀掉的可行性。   唔……   乌晶晶道:“莫要啰嗦了,走罢。”   元楮闻声露出了笑容。   这厢乌晶晶转过身,他便跟在了后头。   只是等走了两步,元楮才想起来还有个商贾的女儿,那个清姬。   元楮面露可惜之色,唤来门人耳语几句,这才走了。   清凝从躲藏的暗处离开,返身回到了前头。   她那“便宜父亲”和纪侯并不知晓她去了哪里,此时恰巧有门人前来,那门人恭恭敬敬地道:“元君命我等,将薛公和清姬送下山去。”   门人说罢,又双手奉上一个匣子,道:“这是元君特地命令我等,要薛公带回去的。”   薛公见状,与那纪侯对视一眼,只当方才清姬与元楮私底下说了不少话,关系亲近不少,这才有了这么一出。   不然,来到这无极门的达官贵人如此之多,凭什么就薛公一行人能得无极门人相送?凭什么他们走的时候,还能捎带点儿东西?   楚侯、纪侯有求于无极门。   而眼下无极门,却对他们多有亲近。   薛公压住胸中翻涌的情绪,笑着同纪侯辞别,而后与清凝一同,由无极门人送着往山下去了。   等回到府中。   没走两步,清凝蓦地一扭头,便瞧见越姬撑着伞,步伐轻快地迈进了门。   像是也刚从外头回来的样子。   薛公心下仍欢喜着,见状也并未多想,他侧过身子,顺着清凝的目光望去。   越姬侧身从身后的家奴手中接过了一个匣子,她一边往他们走来,一边笑道:“听闻楚侯府上的宠姬近来喜爱愚州的细绢,我便带着人送过去了。巧了,府上还有几位贵人在,她们留我陪着说了几句话,这才耽搁了回来的时辰……”   薛公笑道:“你与清姬不愧是母女,说起话来都讨贵人喜欢得紧。”   越姬一愣,忙笑着问他怎么一回事。薛公也就将那元楮的事与她说了,连无极门如今在朝中的重要性,也都一并说了。   清凝心下瞧不上那无极门,只是面上也不显。   若薛公因此将她和越姬看得更重,愿意赋予她们更多的权利,那是她喜闻乐见的事。   因而这无极门……她还骂不得。   那厢薛公热烈地与越姬说完了个中的弯弯绕绕,随后又赏下美裳华服,才叫她们二人回了院子。   清凝推开门,方才一踏入,她便低声道:“你去楚侯府上了?”   越姬点头:“是啊,那楚侯的宠姬,性情实在不大好,我……”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清凝打断了。   清凝问她:“你还去了哪里?还见了谁?”   清凝是来自修真界的灵魂,她自认算不得真正的越姬的女儿。   她心中更多只是将越姬当做,如今与她站在同一条船上的人。   所以……越姬一举一动,她都要知晓,免得将来影响到她。   此时越姬一愣,迟缓地道:“你怎么知道……罢了,这事我也不想瞒你,你如今长大了,也有主见了。”   越姬关上屋门,拉住了清凝的手腕,贴耳道:“我去见了甘武……”   甘武是谁?   清凝皱眉。   越姬很快便解答了她心中的疑惑:“如今朝中都称他作‘叛军头子’……”   清凝面色微变,登时明白了过来。   所谓叛军,其实就是前朝留下来的,不死心的想要推翻太初皇帝的人。   越姬不知清凝生来便有记忆,她还仔仔细细地同清凝说了她的身世,又说了太初皇帝何等残暴,臣敢反君,又是如何的大逆不道……   清凝一早知晓这些,自然不觉得震惊。   唯一叫她觉得惊奇的是,她以为越姬这样的性子,加上她只能依赖薛公生存的处境,应当会将前朝的事捂得死死的,这辈子都不再提起,免得被太初皇帝抓住了。   谁知道……越姬居然敢主动去寻叛军?   她想以自己的力量去抗衡太初皇帝吗?   清凝震惊于她的勇气。   但也打心底里觉得,越姬并不太聪明。算了……好在她也并不愿服从人类皇帝,越姬这边的人,兴许将来为她所用也说不准……   清凝将心思转回来,无论越姬说什么,她都往下应和。   越姬没想到女儿心性如此坚韧,她决心将最重要的事告知清凝。   她激动地道:“接下来,我们要先找到元妃的孩子,她是我们光复的希望……”   “什么?什么元妃的孩子?”这怎么还多出了一个孩子???   清凝再度皱眉。   另一厢。   乌晶晶方才回到了宫中。   沿途宫人无不屈身向她行礼。   元楮见状,同叶芷君道:“这位帝姬在雪国的地位尊崇,不下于太初皇帝。”   叶芷君一言不发。   元楮见她丝毫没有流露出心动之色,随即轻笑一声,转过了头去。   叶芷君那张冷冰冰的死人脸底下——   哦那可是猫猫,猫猫谁会不喜欢呢?   乌晶晶地位尊崇,叶芷君丝毫不觉得奇怪。   在另一片大陆之上,有一古王国,还奉其为神明呢。   “不知帝姬要将我们安置在何处?”元楮走在后头问。   乌晶晶头也不回:“宫殿之大,还装不下你们吗?且将你们安置在我的白虎殿中就是了。”   她话才说到这里,一旁的宫人便急切地道:“陛下若是知晓了,只怕砍了他们的脑袋。”   元楮听得眼皮一跳。   太初皇帝铁血手腕的名声在外,原来对内也是如此吗?他也半点没有要遮掩收敛的意思?   像是个天生的暴君。   要他做个仁慈的好皇帝,兴许比登天还要难。   “那、那……唉,那且先去蒹葭宫吧。”乌晶晶撇嘴道。   这帝姬年纪轻,实在没有半点的心机城府,将他们带进入宫中,连半个下马威也没有,就要这样带着他们去见人?   也不怕无极门别有所图?   元楮心下种种念头一闪而过。   不多时。   元楮二人跟着站在了蒹葭宫外。   那宫门修得分外气派,宫门外有两个宫人似是已经等了许久,没等他们走近,便疾步迎了过来:“帝姬……”   乌晶晶道:“我带了两个人来,你叫人支起屏风……”   宫人讷讷道:“帝姬不进门吗?”   乌晶晶:“嗯……”乌晶晶话未能说完,一阵脚步声蓦地近了。   “你站在那里不要动了。”乌晶晶脱口而出。   那脚步声还当真一下顿住了。   一时弄得元楮好奇了起来,那门内走来的人是谁?帝姬为何不让他们见他?   “我带了无极门……”乌晶晶嘀嘀咕咕地刚起了个头。   她话音还没落下,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晃,门内的人动了。   那人身形修长,轻易地跨过了门槛,一把按住了乌晶晶的肩。乌晶晶的身形登时一晃,毫不设防地向他栽倒过去。他顺势托住她的腰,本能地加了些力道,将她往怀中按得更深了些。   只听得他嗓音冷冷清清地道:“该听的话一句也没见你听过,不该听的话总是记得牢。若是我不来请你,你要连着几日都不见我的面了?”   那语气冷淡之中,透着一点不快。   嗯,一点,仿佛咬牙切齿的不快。   叶芷君和元楮同时抬眸,将目光落在了来人的面庞上。   好强大的灵魂!   叶芷君的盲眼看不见来人的模样,但却能看见一团团蓝色的火焰,散发着炽烈的光,带着极度压迫的气息,组成了一个人形。   肉身会变。   灵魂却不会变。   叶芷君一眼便认出了他的身份。   隋离。   叶芷君的那张死人脸,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的冰冷且没有活人气儿了。   哦豁。   猫猫没得玩了。   隋离在楚侯的生辰宴开始后,并未露过面,但一旁的元楮还是立即猜出了他的身份。   “可是辛离公子?”元楮上前一步,屈身见礼。   隋离微微一顿,他松了些力道,先是抬眼将元楮一行人收入眼中,而后才缓缓将乌晶晶放开了。   隋离一早远远地见过元楮,但他面上不显,淡淡出声问:“这是何人?”   乌晶晶没有说话。   她觉得隋离奇怪得紧,明明是他说的,她若是惹了风寒会传给他呀,她躲着走明明是为他好,他怎么倒好像生气了?   人的心思真是比妖怪还要难琢磨得多得多。   乌晶晶心想。   “元楮。”元楮此时接声道。   而后他将身后的叶芷君一并引见给了隋离。   隋离的目光一掠而过,并未在叶芷君的身上作过多停留。   “先进门。”隋离道。   乌晶晶面上闪过一点犹豫之色。   隋离道:“倒也不差这一会儿了,你说呢?”   乌晶晶这才点了下头。   她心道若是病痛有长短和多少,那她希望,她已经将多多的病气先传给无极门了。   等进了门,落了座。   “怎么将人带回来了?”隋离问。   元楮默不作声扫视一圈儿,将四下宫人的姿态收入眼中,便不敢小瞧这个病弱的辛离公子了。   他并不似外界传闻那样的地位低下。   元楮收了收视线,低声道:“帝姬对无极门饶有兴致,在门中转了一圈儿,挑了喜欢的东西走。也兴许是瞧了我二人有几分喜欢,便将我们也一并带回来了。 ”   叶芷君:“……”   瞧了他二人有几分喜欢?   放屁。   有他什么事?他不就是个多出来的添头?   隋离这时候面上的表情,也有一瞬间的异样,不过很快就归于了平静。   “我久病多年,而无极门中方士众多,帝姬是要为我寻一个良医,以求长生之道。”隋离缓声道。   乌晶晶眨了下眼。   是……吗?   元楮闻声,心下闪过无数念头。   他道:“原来如此,敢问辛离公子得的是什么病症?”   隋离唇色苍白,他冷淡道:“先天不足。”   元楮:“那有些难了……”   “人人都这样说。”隋离面色平静地道,“无妨,就请二位暂居我蒹葭宫,慢慢为我想出这长寿之法。”   元楮听到这里险些变了脸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帝姬是不是故意将他们引进宫,要将他们困在此地。他以为是要进宫见皇帝,实际却是见了个无关紧要的辛离公子……这是谁的算计?   隋离也并不与他们多言,说罢就转头看向了乌晶晶:“好些了吗?”   乌晶晶还在想隋离和大师姐相认这回事,但看隋离半点异样也没有,连多看姹女一眼也无,她一时还没回过神,只愣愣地应了声:“什么?”   隋离:“不是病了吗?现在可好些了?”   乌晶晶叫他这样一说,吸了吸鼻子,方才觉得堵得慌呢。她恹恹道:“快好了快好了。”还是做妖怪好,哪里有这样多的小病小痛啊?   隋离冲她勾了勾手。   乌晶晶:?   她的面上飞快地掠过一丝迷惑,然后她试探着朝隋离走近了些。   能清楚看见蓝色人形屈指勾手,以及大猫猫朝他走近的叶芷君:?!   怎么可以这样逗猫猫?!   猫猫怎么能是召之即来的呢?   这厢隋离抬起手,放在了乌晶晶的额上。   乌晶晶惊了一跳,但还是站住了让他摸。   她觉得有一点奇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奇怪,是因为当着这么多人吗?是因为他看着她不说话吗?   唉隋离的手好像有点凉,不是,又好像有点烫……是我病了还是他病了?他怎么这么奇怪?   乌晶晶脑中纷乱的念头悉数掠过。   隋离的声音响起:“倒是不烫手,回去歇着吧……”   乌晶晶一愣。   嗯?怎么要她进了门,又没说两句话,就要她回去?   “我……”乌晶晶张了张嘴。   隋离道:“歇着好得快。”   乌晶晶看了看元楮,又看了看他身旁疑似大师姐的姹女。   小妖怪的心底有那么丁点儿的不大高兴。   是她带回来的人呀,怎么倒好像要将她排除出去似的……   乌晶晶转过身,别别扭扭地往白虎殿回去。   这下好了,早早回来也没什么事做。   她趴在桌案上,胡乱写了两页字,一页写得比一页丑。   养病真是比病了还痛苦!隋离怎么耐得住寂寞的?哦,一定是因为她总去找他玩啊!他却不来找她玩!还要让她回家歇着!   一旁的宫人见状,怯声道:“帝姬不是从无极门带了东西回来吗?何不取出来把玩一下,解解闷儿?”   乌晶晶应了声。   一刻钟后,宫人们盯着乌晶晶面前摊开的东西,冷汗都下来了。   这会儿真是悔啊,悔得想打烂自己刚才提议那张嘴。   蒹葭宫中。   乌晶晶前脚一走,后脚隋离就让人领着元楮和叶芷君去安置了。   “将元楮安置在偏殿,记得告诉他宫里的规矩。”   “姹女不便就近而住,去报给陛下,若是陛下点了头,便叫她在白露阁住下。”隋离下了令。   宫人应声去了。   元楮就这样被独自带到了一处偏殿。   元楮:“等等。与我同来的人,也是我无极门中的人。我应当与她住一处才是。”   宫人拿惊疑的目光看了看他,道:“您不知晓男女当有别吗?怎么能住在一处呢?”   元楮笑笑,只好不再说话。   他用力捏了下手掌,总觉得那位辛离公子别有谋划,他一旦同姹女分开来,便有什么事脱离了他的掌控一般。   宫人见他不再出声,于是简单交代了两句,便转身合上门出去了。   门一关,外头的光也就全遮住了。   元楮抬眼。   ……还真有一种被关起来来了的错觉。   另一头的隋离缓缓站起身,问:“都安置好了?”   “都好了。”   “嗯,那就去白虎殿吧。”   “啊?”   宫人怔愣道:“公子、公子不是叫帝姬回去歇息吗?公子怎么又要去白虎殿?”   隋离淡淡道:“是啊,她回去歇着,所以我去找她。”   宫人:?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隋离到的时候,那春日诀十一卷的内容正大剌剌地摊开来。   小妖怪伏案钻研得分外认真。   “在瞧什么?”隋离人未至人先至。   乌晶晶飞快地合上了:“没什么没什么。”她应完声,才惊讶抬头:“你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   “方才不是瞧过了吗?”   “……”   “你不高兴吗?你怎么不高兴呢?”   “……”   隋离走到她的身边,紧挨着坐下,而后抬眸扫了一眼立在跟前的宫人。   宫人们顿时意会,自觉地退了下去。   “染了风寒不觉得难受吗?”等人都走了,隋离才又问。   乌晶晶摇摇头:“只是觉得有些无趣。”   说罢,她反应过来,哦,今日隋离这样奇怪,是为了关心她吗?也是。在这个世界,她从小到大都很少生病,分外健壮。嗯没错,健壮,兽类的幼崽都是这样形容的。   她难得生一回病……也难怪隋离会格外关心。   乌晶晶突然出声问:“你病的时候,觉得难受吗?”   隋离一怔:“嗯?”   乌晶晶低声道:“我只是染了这样小的病,也不觉得疼,也不觉得难受。你在这个地方,大病小病,病了太多次了,你应该很疼很疼吧?”   她想了想,道:“要不……我们还是早些走吧?”   隋离顿住,他盯着她看了会儿。   乌晶晶眨了眨眼:“我看上去像发烧啦?”   隋离那张冷淡的,因为久病还显得有几分阴翳的面庞,蓦地软和了下来,他失笑道:“不。”他道:“我只是在想,阿晶如今有了父亲,有了成群的奴仆,有了每日里有趣的人和事,形形色色……”   倒是不怎么黏着他了。   还远不如在修真界中的时候。   小妖怪先前黏着他,是因为同他成亲了吗?   若是换一个人,当初叫她捡了回去顶了那季垣的位置,她也一样会黏着吗?   隋离停顿过后,这才说出了后面半句话:“你这么喜欢这里,等到年月一久,还会记得我是谁吗?”   “当然会记得。”乌晶晶想也不想地道。   “那我是谁?”隋离不着痕迹地引着乌晶晶往下走。   乌晶晶小声道:“隋离。”   隋离心底飞快地闪过了一点失望。   不叫“夫君”了吗?   “你今日瞧见那个姹女了对不对?”乌晶晶突地问。   隋离:“嗯。”   “你觉得她像大师姐吗?我觉得很像。大师姐也眼盲。她还与我们同岁……所以我把她带回来了,你一定很熟悉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吧?”   “我与叶芷君并不熟悉。”   “啊?”小妖怪耷了耷脸,“怎么会呢?”   隋离淡淡道:“伏羲宗的人,其实都与我来往甚少。我一年里,三百多天都在山下历练,又或是在洞府中闭关。叶芷君与我一样。宗门内弟子,也大都关系疏淡,只分住在每个山头的,相互要亲近一些的。伏羲宗内,最热闹,最亲近的时候大抵便是……”   “便是什么?”   “便是你我要举行结侣大典的时候。”   “啊,只可惜还未完礼,我们便到这里来了。”乌晶晶的眉眼更耷拉了。   隋离见状起了个头道:“若是你想,我们也可以在此地自行再举结侣大典,以天地为证,何处不是天地……”   呢?   最后一个字,隋离都还没吐出来。   乌晶晶摇了摇头:“不成了。”   隋离将余下的声音咽了回去,转声道:“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们的父亲都是辛敖啊……因为于世俗不合啊,那个会……会挨雷劈,对,就是挨雷劈。”   “……”   在这个世界当了十几年的人,小妖怪已经学了不少人的伦-理道德了。   隋离过去对她动不动叫“夫君”,动不动翻窗钻被窝,还要搂来抱去,天真烂漫总将和他生小狐狸挂嘴边的行径很是头疼,致力于教导她伦-理道德,但却始终不能成。   现在成是成了……   隋离更头疼了。   隋离按了按额角。   听见跟前的小妖怪满不在乎地将话头又拐回到了叶芷君的身上,仿佛现在当真对什么结侣大典半点也不感兴趣了。   “那怎么办呢?那怎么才能知道她是不是大师姐呢?”乌晶晶问。   “她的双眼能穿破皮囊,看见皮囊之下的灵魂。你未必认得出她,但她一定认得出你我。”隋离顿了下,“你若想试一试她,不妨念一段伏羲宗的功法要诀给她听……”   “可我不知道伏羲宗的功法要诀啊。”   “我教你。”   “哦,这个不应当是伏羲宗不外传的机密吗?我也能听吗?”   隋离盯着小妖怪,喉头滚了滚,低声道:“嗯,家属能听。”   “噢……”谁晓得不学无术的小妖怪慢吞吞地又挤出来一个问句,“家属是什么意思?”   隋离:“……”“《管子》中提及凡过党,在其家属。便是指家眷之意。”   “噢……”小妖怪再度把语调拉得长长的,“我知晓了,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伏羲宗的东西我也都能学,是吗?”   隋离眼皮一跳,喉头一紧。   妻子。   这小妖怪现在又晓得说这样的话了?   “那你教我吧。”乌晶晶嘀嘀咕咕地说着,“啊,等等,要教我短一些的。长了我记不住。”   “……”“我默给你罢,记不住了,自个儿瞧一瞧。”隋离道。   乌晶晶认认真真地想了下:“那……有生僻字的也不要,长得太复杂的字也不好。”   隋离:“……”   小妖怪的学习路还长着啊。   因为宫人们都屏退了的缘故,隋离还得自己磨墨,自己洗笔。   乌晶晶一边看他动作,一边道:“教我这个好。本来我都打算去请大师姐摸一摸我的屁股的……”   隋离:“……?”   隋离的表情崩裂了些许,最后勉强从喉中挤出二字:“什么?”   小妖怪一点也不脸红,她道:“在伏羲宗的时候,我总觉得她盯着我的尾巴瞧,但你们说她天生眼盲,我还以为是我的感觉出了错。你方才说她能看穿皮囊,那兴许是看出了我的原形了,她就是盯着我的尾巴呢!还有还有,我进花缘镜的时候,她也偷偷地摸我了……我感觉到了!   “如果是大师姐的话,我撅起屁股,她一定会很想摸我的尾巴吧……”   隋离:“…………”   隋离冷硬地道:“她不想。”   “你怎么知道她不想呢?”乌晶晶问。   她盯着他,又问:“你爱摸我的屁股吗?”   隋离喉头一哽。   “你也爱摸啊。你还爱摸我的耳朵,还有我的爪子……”   隋离抬手按住了她的唇,免得这小妖怪再说出什么一发不可收拾的话。   乌晶晶慢吞吞地眨了下眼,被他捂住嘴一点也不生气。   她扭了扭脑袋,示意他松手。   隋离挪开一根手指,露出了一条缝儿。   谁知道小妖怪理直气壮地道:“你还爱摸我的嘴巴!”   另一厢,楚侯带着儿子面见了太初皇帝。   辛敖膝下迟迟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但楚侯却是子嗣丰盈。   他今日带来的是自己的第七个儿子,这是长得最不像他的一个孩子。他带着这个孩子来,今日只做一件事,那便是……   “那日府中举宴,子规见帝姬一面,对帝姬玉容念念不敢忘……”   楚侯是大着胆子来为自己儿子求娶的。   他知道帝姬并非是辛敖的亲女儿。   但帝姬的地位,和她身上的象征,已经超越了一切。将来辛敖若是孤零零地去了,那肯定是谁娶了帝姬,谁就能做新皇帝。   若是辛敖不愿意也没关系。   辛敖大发雷霆之下,一刀砍死了他的儿子,他也半点不会心疼。   到那时,他便走另一条路了——经此一事,辛敖更会坐实暴君之名,他便从中有利可图。   白虎殿中,浑然不知的乌晶晶打了个呵欠,眼角泛出一点泪花,眼下点缀一点粉色,便有种说不出的盈盈姿态。   “痒。”乌晶晶皱起鼻子道。   而隋离冷酷无情地按住了她,提笔却是将那些功法要诀写在了她的手腕上。   手腕不够写,便往藕臂上去。   袖口一挽,便露出雪白的一截儿来。   “回来我再给你洗干净。”隋离沉声道。   “嗯嗯嗯。”乌晶晶敷衍地连声应着,并未发觉到隋离与过往比较起来有什么大不相同。   这厢隋离仍不大放心,又增添了几句:“不许给旁人看见,你要念给她听。”   乌晶晶小鸡啄米点点头:“嗯,嗯,大师姐眼盲也看不见啊,当然只能念给她听。”   “嗯。”幸而眼瞎。 第69章 鬼怪之说   乌晶晶到白露阁的时候, 姹女已经好好地坐在里头了。   她倚着桌案,手指翻飞。   乌晶晶的注意力一下便被吸引了过去,她忙紧挨着坐下, 问:“这是什么?”   女子将手指间的东西推到了她面前。   乌晶晶定睛一瞧。   是只小猫。   用竹条编起来的小猫!   “给我的么?”乌晶晶抬眼望着她。   “嗯。”   这下也不消再念什么功法要诀给她听了。   这已然是个绝佳的暗示了。   乌晶晶左顾右盼一番, 还是怕被旁人听去了。于是她倚住叶芷君的胳膊, 攀住她的肩头, 又轻轻拽住了她的耳垂。   “大师姐。”她轻轻唤道。   少女娇脆的声音,带着一点微风,吹拂进了叶芷君的耳中。   叶芷君思绪一晃。   好暖。   她心道。   原来叫人这样贴住的时候, 是有这样暖的。   “乌姑娘。”她也轻声唤。   乌晶晶高兴极了,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叶芷君的怀里:“果真是你呀!”   大抵是越亲近,反倒便越有一分胆怯了。   叶芷君的指尖轻轻抖了抖,小心地落在了乌晶晶的背上。   乌晶晶忙又附在她耳边道:“我与隋离, 唔,就是今日那个辛离。你看不见他, 但你应当能认出他的。他都同我说了,他说你有一双十分厉害的眼睛,能够穿透人的皮囊, 看清楚底下的灵魂是什么颜色……”   小妖怪好生聒噪。   但落在叶芷君耳中,同那“喵喵喵喵”倒也没甚么分别。   “啊, 说着说着便忘了。我与隋离寻了你好久好久啊……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你在那个无极门里。”乌晶晶又道。   寻了她……很久吗?   像是隋离这样冷性情, 素来不管身外事的人, 也会主动寻她?   还有猫猫……   入花缘镜前, 她们也并未说上几句话,除了她单方面想要摸人家的尾巴, 其实并算不得熟识。   可是猫猫却……待她似是分外热情。   “为什么?”叶芷君不知不觉间已经脱口而出。   乌晶晶也没疑惑她为何这样问, 只道:“因为你是大师姐呀。”   叶芷君喃喃道:“这算什么答案?”   “不算么?因为你是大师姐, 你与隋离十分亲近,与我也十分亲近了。”乌晶晶自有她的一套逻辑。   叶芷君想同乌晶晶说,隋离与她并不亲近。   可叶芷君突地有些舍不得说。   有人惦念她,有人亲近她。   她舍不得。   “帝姬,帝姬可在?”外头传来了宫人慌乱的声音。   乌晶晶忙从叶芷君怀里爬起来,问她:“我压疼你了么?”   叶芷君:“没有。”   乌晶晶讪讪地道:“我原先还能变原形时,总这样往隋离的怀里钻。方才忘了自己是个人了……”   叶芷君:“无妨。”她顿了顿,面上稳如老狗,嘴上:“此乃天性。尽管……尽管钻就是。”   若是钻习惯了,等回到修真界中,兴许有一日她还能撞上猫猫往她怀里跳?   也许还会窝在她的膝头打盹儿……   叶芷君按住了思绪。   不能再想了,再想道心便要乱了。   却说宫人一路寻进来,朝乌晶晶行了礼,道:“陛下正寻帝姬呢。”   乌晶晶道:“你且在外头等一等我。”   宫人应声,疑惑地瞧了瞧叶芷君。   等门再度合上。   乌晶晶悄声道:“是辛敖叫我去。”   “辛敖?”   “嗯,就是皇帝呀。就是我和隋离的父亲。”   民间自然不知皇帝的名讳,叶芷君也是方才听说。   “他竟允你们直呼其名?”   “唔。他喜欢听我们这样唤他啊。他说他是皇帝,也是父亲,也是辛敖。还是我们的大马,大床……”乌晶晶顿了下,郑重地道:“他是个极好的人。”   在民间,多是私下议论,他是一个暴-君。   叶芷君心道。   “可他近来病了……”乌晶晶的语气有些许低落,“改日我再带你去见见他。”   叶芷君怔了怔,然后点了下头。   她刚到镜中世界的时候,以为这里充斥着邪道与戾意,并被施加以暴-政。   总之就是糟透了。   等见到了乌晶晶,却又全然变了个模样。   在猫猫的眼中。   好似什么都是好的……   是因为极恶者,只能看见极恶吗?   叶芷君微微出神。   这厢乌晶晶同她挥了挥手,还不忘叮嘱她:“你好好用膳,多吃一些。你好瘦啊。你晚上也不怕,若是觉得害怕,叫人传信来给我,我便叫个宫人来陪着你了……”   门关上,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但留下的一点余韵,叶芷君一抬手仿佛就能抓住。   抓在手里,也都是暖的。   ……   宫人在前头领路,带着乌晶晶到了一处宫殿。   乌晶晶抬头瞧了一眼。   她知道此处是平日里辛敖召见大臣的地方。   乌晶晶提了下裙摆,迈过门槛。   “盯着点路,莫摔了。”辛敖语气沉沉道。   “哦。”乌晶晶站直了,往座上望去。   “拜见帝姬。”此时旁边传来了声音。   乌晶晶这才扭头看去。   是楚侯。   楚侯身边还站着一个少年。那少年面上泛着红,像是发了高热一般。他定定地盯着她。唔,还有些像是发了癔症。   他是楚侯的儿子罢?   楚侯怎么也不带他先去瞧一瞧疾医呢?   乌晶晶皱了皱鼻子,忙悄然往旁边挪了两步。   总之只有她传给别人风寒的道理,可不许别人传给她。   “在那里扭来扭去作什么?过来。”辛敖又沉声道。   乌晶晶便也不再瞧那对父子,依旧提着裙摆,噔噔噔拾级而上。   楚侯的儿子禁不住盯向了乌晶晶的脚踝。   近来帝姬穿得多轻薄。   裙摆一提,便露出了一截足踝与小腿来,实在白皙如玉……   而今只等……只等陛下与帝姬说起结亲的事了。   “明日陪寡人举祭祀之礼。”辛敖道。   祭祀礼,乌晶晶早已是熟门熟路,她当下便点了头。   辛敖又道:“过来,给寡人按一按脑袋。”   乌晶晶踢掉了鞋袜,踩着龙榻便爬了上去,然后倚坐在凭几之上,抱住辛敖的脑袋就给他揉了起来。   这样一瞧,她倒像是比辛敖坐得还要高了。   乌晶晶纳闷道:“不是说有事么?怎么唤我来就只为这事呀?”   “不然呢?”辛敖轻轻合着眼,道。   这下楚侯的脸色变了。   “陛下……陛下还记得方才说的事吗?”楚侯委婉地提醒着辛敖。   辛敖道:“寡人眼下正在思量。”   “那陛下……可思量出结果了?”   “有了。”辛敖按住乌晶晶的手背,道:“你楚侯之子,岂配帝姬?”   楚侯脸色大变,脖子也涨成了一片红色。   他的儿子脸上也是青青红红,尴尬得紧。   “行了,滚罢。”辛敖道。   旁边立着的人面无表情地提醒道:“陛下,应当说退下罢。”   辛敖:“寡人说惯了,快滚快滚。”   楚侯倍觉羞辱,心里又恨,但又怕。   他只能带着儿子匆匆退下了。   “父亲,怎么办是好?”还未踏出宫门呢,楚侯的儿子便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声。   楚侯扫过儿子面上的神情,他心下也焦躁的紧,但嘴上还是要说:“你急什么?”   “儿子、儿子只是……”   “只是什么?”   少年涨红了脸:“只是帝姬出落得愈发美丽,竟叫人见之忘俗。”   楚侯嗤笑道:“不过一副祸水皮囊罢了。你想睡,我便总叫你能睡得。”   少年闻声,当即双眼一亮:“父亲有法子?”   楚侯扭头,视线越过高高宫墙,却是望向了远处的巍巍高山。   “不是我有法子,是无极门有法子。保管不出几日,陛下便铁了心要将帝姬给你。”   少年脸上笑容渐浓,便也忘了方才的羞辱。   他道:“那便……极好。”   这厢乌晶晶给辛敖揉了会儿脑袋,揉得也有些累了。   她从凭几上头滑下来,问道:“好些了么?”   “好些了。”话是这样说,辛敖面上的冷色却没有减少。   他屏退宫人,道:“帝姬今日在此地陪着我罢。”   乌晶晶:“可是我风寒还未好全呢。”   “无妨。”   乌晶晶禁不住望着他的面色,道:“你有心事么?”   “你如何知晓?”   “当然是因为……”   “因为帝姬聪颖?”   “嗯嗯。”乌晶晶连连点头。   辛敖用力抿了下唇,方才道:“帝姬可听过鬼怪之说?”   不仅听过,我还见过呢!   乌晶晶心道。   我便是那个大妖怪了!   乌晶晶盯着辛敖眼底的血丝,她轻声道:“是因为鬼怪,所以你头疼吗?”   辛敖:“不知。”   他顿了下,道:“只是昨夜入夜后……我好似看见了恶鬼。”   “什么样的鬼啊?”乌晶晶忙问。   辛敖道:“一个年六十,身披盔甲,一半脏腑耷拉到了地上。”   乌晶晶小心翼翼地咽了下口水。   “又一个年二八,穿着薄衫,脖颈修长,似是被绳索套住拉长,直拉得变了形。连舌头也吐了出来,鲜红色,滴着血。   “还有一个……”   乌晶晶:“这样多啊……有三个?四个?”   “不止。”辛敖眼底的血丝似乎也越发鲜明了,他道:“我前半生征战沙场,刀下亡魂无数。那些亡魂,好似都化作了鬼,朝我走了过来。不是三四个,不是十个百个。兴许是数万个……乌压压的一片。走在前头的,愈近,我也就将他们的模样看得愈清楚。”   辛敖声音冰冷地缓缓讲述着他昨夜见到的画面。   “今夜我便要瞧一瞧,那是不是寡人的幻觉。”辛敖眸中流露出点点戾意。   乌晶晶抓住了他的手指,干巴巴地问:“你是不是……怕鬼呀?”   辛敖盯住她。   她盯着辛敖。   辛敖:“……寡人岂会怕鬼?怎么?只要帝姬陪一陪寡人便不肯了?岂不是白养你到这样大了……”   乌晶晶:“哦。”   眼见外头的天色已经渐渐黑了。   她舔了下唇,想了想,还是同他道:“可是……”   她抓着他的手瑟瑟发抖。   “可是我也怕鬼呀。”   辛敖:“…………”   乌晶晶牢牢揪住辛敖的袖子,与他贴在一处发抖。   “咱们还是把辛离叫来叭。我和你躲在被子里,他坐在外头帮咱们盯着鬼。”   “辛离不怕!”   隋离坐在轮椅上,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第70章 辛敖美滋滋   “陛下和帝姬已经在等您了。”宫人立在隋离的跟前, 躬身道。   隋离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已然黑下来了。   “还请公子快一些前往。”宫人忙催促道。   这样急?还要他夤夜前往。是出了什么大事?   隋离面色一凌:“走罢。”   到了钩弋殿,方才转过石屏,便听见了乌晶晶的声音。   “快, 快来。”乌晶晶趴在床沿, 冲他招了招手。   隋离推动轮椅, 到了近前。   乌晶晶一把按住他的手背, 道:“你瞧,有鬼吗?”   隋离:?   乌晶晶轻轻松了口气:“你没瞧见,那应当是没有了。今晚你睡在外头罢。”   隋离转头看向石屏外:“外头?”   “不不, 不是那个外头。”乌晶晶拍了拍床沿,“是这里。”   隋离转眸,这才瞧见床榻里头还有个辛敖呢。   辛敖大马金刀地倚坐着,面色晦暗, 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那你睡哪里?”隋离又问。   乌晶晶轻轻眨了下眼,道:“你睡外头, 父亲睡里头。我自然是睡中间呀。”   隋离:“……”“唤我来就是为这个?”   乌晶晶:“……唔。”   “你听谁讲什么鬼故事了?”隋离不冷不热地问她。   乌晶晶指了指辛敖。   隋离:?   然后你俩就一起害怕了是吧?   隋离冷淡地抿了下唇:“那便睡罢。”   乌晶晶登时松了口气,忙钻回被子底下去了。   隋离与辛敖对视一眼,这才在两旁睡下。   各盖各的被窝, 却俨然一副一家三口的姿态。   只是相比之下……隋离觉得自己更像是那个操心的爹。   宫人很快放下了帘帐,正要熄灯。   “留着吧。”乌晶晶忙道。   宫人有些无措:“只怕烛光晃眼, 叫帝姬难以入眠。”   隋离突地道:“熄了吧。”   乌晶晶不高兴地别过了头。   此时辛敖却也道:“熄了吧。”   “是。”宫人舒了口气, 依言照做, 很快便躬身退了出去。   乌晶晶当下翻了个身, 问辛敖:“你不是也怕么?这么快,你就不怕了?”   应她的却不是辛敖, 而是隋离。   隋离道:“既然说是有鬼, 那何不熄了烛火看个清楚?”   辛敖沉声道:“不错。若一味提心吊胆, 恐怕正中了奸人的下怀。”   “好叭。”乌晶晶只好应了声,道:“那你们瞧着,我先睡一会儿。”   隋离和辛敖同时应声:“嗯。”   今夜的月并不怎么亮。   室内归于一片黑暗,只零星一点月光洒落进来。   气氛似乎也跟着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半晌。   “我睡不着。”乌晶晶的声音打破了令人难耐的寂静。   隋离不动如山:“难不成还要讲个故事哄你睡?”   乌晶晶一下来了精神:“倒是极好!讲吧!”   隋离:“……”   “你们一人讲一个就好了。”乌晶晶一句话就给他们分好了工,谁也跑不掉。   辛敖也来了点兴致,他道:“那寡人讲一讲,当年在夜国围困之战中,是如何杀人的吧。”   讲杀人?   乌晶晶:“算了,我不听了。”   辛敖只能又合上了嘴,心底多少还有点失落和遗憾。   他还想让帝姬好好认识一番父亲的英勇呢。   “嘘。”隋离吐出一个字。   窗外的风突然变得大了。   挂在床边的纱帐被吹得猎猎作响,殿外的树枝互相拍打着,发出噼啪的声响。   “来了。”辛敖沉声道。   乌晶晶:“哪里哪里?”   她瞪大了眼,左顾右盼,却什么也没瞧见。   是因为她现在是人,不是妖怪了吗?   她怎么什么也瞧不见?   乌晶晶忙抬手揉了揉眼睛,等再睁开,也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她却能明显感觉到,身旁的辛敖已然绷紧了身体,气势渐渐凌厉起来。   “近了。”辛敖再度开口。   乌晶晶更努力地瞪着眼。   ……没有。   什么也没有。   她不自觉地左手揪住隋离的袖子,右手抓住辛敖的裤子。   隋离一言不发。   就好像他们都看见了,就她没看见一样。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怪异,太令人感觉到难受了。   乌晶晶一下连呼吸都轻了。   “到了!”辛敖骤然从喉中挤出两个字,紧跟着他猛地坐了起来。   只听见“铮”的一声。   他从被子下抽刀挥了出去。   刀刃深深契入了床柱间。   “来人!点灯!”隋离厉喝了一声。   宫人听见声音,几乎是一路跑着进来,中途也不知撞倒了什么,左右是不敢停的。   直到烛光亮起,宫人才吐了口气,一边收火折子,一边低声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显然是将刚才隋离那一声厉喝,当成了辛敖的声音。   此时辛敖一手握着刀柄,盯着床柱。   床柱簌簌掉下点木屑,刀身几乎切入了一半进去,泛着凛凛寒光。   除此之外。   烛光的照映下,四周没有半点异常。   仿佛辛敖口中的“近了”“到了”,都不过是幻觉。   “陛下?”宫人怯怯出声,一边疑惑地抬起了头。   “出去罢,没你的事了。”辛敖冷声道。   “是。”宫人摸不着头脑地转身出去了。   只是想来陛下本就有些喜怒无常,倒也算不得奇怪。   室内转瞬便又归于了一片寂静。   乌晶晶茫然:“鬼呢?”   辛敖没有应她的话,反而先看向了隋离:“你瞧见了吗?”   隋离:“没有。”   乌晶晶:“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没瞧见啊……”   吓死妖了。   “所以还是寡人的幻觉?”   “……未必。”隋离说罢,伸手够住了刀柄,然后紧紧握住,用力一抽。   ……没能抽出来。   隋离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乌晶晶。   等发现这小妖怪的注意力压根没在自己身上,自然更没注意到自己丢脸了。   那厢辛敖看了看他,一把将大刀扯了下来。   “这刀身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隋离指着卷了边儿的刀刃:“有痕迹。”   乌晶晶和辛敖一块儿凑近了仔细看。   刀刃卷边儿的地方,向刀身延伸出了一道不规则的痕迹,像是被火苗舔舐过一样。   隋离差不多已经摸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了。   “是阴气。”隋离低声道,“陛下的刀法是很准的,那一刀斩下去,必然斩到了东西。”   花缘镜中的世界,没有具象化的鬼神。   但这里有巫和道。   若是结成一个阵法,它未必能召唤出什么神灵鬼怪。但它却有着无形的力量,能叫人心神大乱。   因而乌晶晶和他是看不见鬼的。   辛敖看见的也未必叫做鬼,倒更像是某个东西,或者某种阵法,带动了阴气,从而形成了百鬼围困的幻象。   辛敖一刀斩下去的也不是鬼,是阴气。   在这个尚且落后,连求雨都要靠祭祀天地的朝代,能使出这样的法子来害人,背后的人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无极门”三个字,不由再一次进入了隋离的脑海之中。   隋离转过头,却发现小妖怪抓着被子,有些发抖。   这样怕鬼?   乌晶晶舔了下唇,轻声道:“有状……无形?有阴气,但是看不见鬼怪。那……那比看得见还要可怕了。”   隋离闻声,道:“确是如此。之后你若是觉得害怕……”   辛敖抢声道:“你若觉得害怕,便每日里都到寡人的钩弋殿来睡下就是了。我可以同你讲我看见的鬼是什么样子。”   乌晶晶:?   乌晶晶连连摇头:“不要了,不要了。”   她看不见,他还要讲给她听,那更更恐怖了。   辛敖面露失望之色:“到底是长大了,如今也不怎么肯到我这里来了。”   乌晶晶忙指着隋离道:“他不怕,叫他来陪父亲吧。”   辛敖:“……”   他和隋离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别开了视线。   辛离公子太过早慧,若是留在他这里,恐怕每日都要同他谈论政事。头疼,头疼!   隋离懒得掺和进他们这般幼稚的对话里去,他问道:“陛下可想好怎么揪出背后的人了?”   这下把话茬又转回到了正途上来。   “近来多天灾,民间更有大肆煽动的人。还有寡人的头疾,不知和今日的异状,是否都出自无极门之手。”辛敖沉声道。   不等隋离开口接他的话,辛敖便又道:“此人造出这样的异状,必然正等着寡人夜不能寐。那寡人便夜不能寐给他瞧一瞧罢。”   隋离面上神色松缓了些:“陛下所言极是。”   他这个便宜父亲,现在也终于聪明多了。   乌晶晶与隋离就这样在钩弋殿留了一夜。隋离和辛敖到底还是没能逃得过,一人讲了个故事,才叫乌晶晶沉沉睡去了。   隋离讲的是奇闻异志,辛敖讲的是他少年时的经历。   第二日。   乌晶晶与隋离起身后,特地陪着辛敖用了早膳方才离去。   内侍进门,要服侍辛敖更衣去上朝。   “今日不朝。”辛敖道。   内侍惊讶点头,应了声:“是。”   辛敖虽然不喜欢做皇帝,更不喜欢处理那些政事,但他实际上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   早年还做将军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所以他喜欢在朝上,观察底下人还安不安分。   内侍心里对今日不朝,感觉到了些许的惊奇。   他不由暗暗嘀咕,难道陛下昨日又头疼得厉害了?   内侍都会觉得奇怪,前朝自然更是如此。   “是陛下身体有恙?”   “那内侍来传话时,并未这样说。”   “那是为的什么?”   楚侯远远地站着,与身旁的人低低交谈道:“听闻昨日帝姬与辛离公子,都往钩弋殿去了。一直到今早才离开。”   旁边的人听得直皱眉:“陛下就算再宠爱帝姬,也不该如此无状。帝姬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能仍旧宿在钩弋殿中呢?”   楚侯笑了笑:“徐伯说的不错,改日该向陛下进谏才是。”   被称作“徐伯”的老头儿登时闭了嘴。   楚侯的目的已然达到,也不去计较这些人有多么怕辛敖了。   怕才好呢。   越怕,将来才反得愈厉害。   楚侯离开皇宫,径直往城郊的山上去了。   但等到无极门中,才被道童告知:“元君到皇宫里去了,楚侯不知道吗?”   “什么?!”楚侯面色微变。   难道……难道他那皇帝弟弟已经发现了什么?   不可能……他弟弟哪有这样的城府?   想必是先前无极门献舞后,辛敖来了些兴致,才命人将元楮请进了宫。   楚侯越想越觉得是如此。   他放下心,掉头又往宫中去了。只不过他没急着去寻元楮,而是先去求见了辛敖。   尽管他很不想见辛敖,但该做的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见到陛下无恙,我就放心了。”楚侯仔细端详了辛敖一番,当即便躬身告退了。   走到门外,他叫住一个宫人,神色自如地问道:“陛下怎么气色不大好?是头疾又犯了?”   宫人:“奴婢,奴婢也不知。只是昨个儿陛下好像没怎么歇息……大抵是因为给帝姬讲故事,讲得晚了些吧。”   楚侯嘴角扯了扯。   他相信他那弟弟宠爱帝姬,但也不至于宠爱到这种地步。   得到想要的答案,楚侯露出一脸忧心忡忡的神情,一边感叹着:“总要花些功夫去寻个能治得了这病的才行啊……”   他一边走远了。   不多时,楚侯见到了元楮。   一进门,他便按不住问:“您怎么会住在蒹葭宫的偏殿?”   不过想到,这里住的是辛离那个病秧子,成不了什么气候,楚侯才觉得没那么怕。   不然他是绝不敢进来的。   元楮坐在桌案前,只淡淡问他:“楚侯可是有什么事?”   楚侯低下头,含糊地道:“陛下昨日一夜没睡,帝姬与辛离公子陪在左右,一直陪到了早晨。”   在元楮面前,他显得有些急切:“是不是……是不是那个……”起效了。   他想问,但又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   万一这里有皇帝的眼线呢?   元楮听见他的话,也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应了一声:“哦。”   楚侯忙道:“我知晓元君本来属意纪侯,只是……只是……”   辛敖的头疾,的确是中了蛊。   而这蛊,是纪侯下的。   楚侯也知晓此事。   楚侯哪里肯落后于兄弟?于是忙又从辛敖这里求了别的东西。   他之所以和儿子说,辛敖会急着将帝姬嫁过来,也正是依仗了这个东西。   只是元楮看上去不大高兴。   像是怪他把东西拿出来得太快,打乱了计划。   楚侯可不敢得罪元楮,若不是这会儿在皇宫里,他都忍不住要跪下给元楮磕头了。   “你想怎么做?”元楮突然问。   楚侯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帝姬。”   楚侯没敢在这里停留太久,与元楮潦草说完几句话后就离开了。   元楮盯着他的背影,心里只有两个字。   蠢货。   无极门一开始是这样谋划的。   让纪侯心性恶劣残忍,且没有容人之量。他不是个做帝王的合适人选。   因而,无极门把投蛊一事交给了他。   等到将来皇帝死了,纪侯会因投蛊被处死,而楚侯只管坐收渔翁之利,被无极门推上帝位就行了。   现在倒好。   楚侯也是个沉不住气的,为了把帝姬弄到手,忍不住也对皇帝下手了。   将来若是一并查到他头上,他和纪侯谁也捞不到好。   和蠢物说话着实太累。   元楮揉了揉额角。   倒还不如拿他们作筏子,换无极门在陛下跟前获得荣宠呢……   “元先生。”门外蓦地响起宫人的声音。   宫人推门而入,道:“元先生的茶凉了,奴婢为元先生换一壶新的。”   元楮没有动。   看来蒹葭宫的主人……在盯着他啊。   辛离公子真的只是一个病秧子吗?   之后又是几日过去。   中途皇帝差人来问元楮何时请神,元楮只说时辰还未到,请陛下担待。   而这几日里,辛敖都没有上朝。   辛敖并没有要隐藏的意思,于是不少人渐渐都知晓,他现在不仅总是头疼,夜晚还会难以安眠。   这日,楚侯终于又带着儿子来到了辛敖的面前。   “近日陛下难以安眠,我也跟着辗转反侧起来。子规见状,忧在心中,竟是大着胆子去求了无极门的元先生,最终从他手中得来一法……”   没等楚侯把话说完呢。   辛敖便面色阴沉地开了口:“哦?这无极门竟然不主动为寡人献上?”   楚侯一僵。   万没想到辛敖会说出这样的话。   辛敖冷笑一声:“看来寡人要拿他们问一问罪才是。”   楚侯忙道:“陛下且先听我说完,他们没有为陛下献上此法,实在情有可原。”   辛敖垂下目光:“你说吧,寡人听一听。”   楚侯听到这句话,汗水都流出来了,但又不敢抬手去擦。   辛敖真真是个残暴性子。   他这亲兄弟都害怕。   “此法须有一人献血入药,同时画下符文,举行仪式,才能让陛下再不受魑魅魍魉的侵扰,安心入眠。而主持仪式的人,会折寿。那无极门人定是不想折寿。此也乃人之常情,他们本是修长生的方士,这寿数是万万折不得的。”这么一段话,楚侯却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完。   生怕其中有哪句话说得不对,辛敖不仅让他滚,还要打断他两条胳膊。   “一边折寿数,又一边修长生,不是应该把折的寿数都补上了吗?”   楚侯:“……”   是、是有几分道理。   但哪有这样诡辩的?   楚侯忙抬头望去,便瞧见了一直坐在旁边,不声不响的帝姬。   她得宠。   罢了。   楚侯又低下头去,不敢与乌晶晶争辩。   “方士能通天地鬼神,罢了,寡人还是不愿与他们结仇。可他们若是不愿意主持仪式,那又该由谁来贡献出寿数?”辛敖问道。   楚侯闻声松了口气,忙道:“便让子规去罢。”   辛敖:“哦?让侄子折寿数,这也并非寡人所愿啊。”   楚侯躬身,语气诚恳地道:“您是他的叔叔,何况他又一心爱慕帝姬。若是能为陛下献上寿数,一解陛下近日的忧愁,想必将来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乌晶晶一下顿住了。   唔。   什么叫□□慕帝姬?   谁爱慕我?   哦,楚侯方才说的是他的儿子规。规是哪一个来着?乌晶晶想不起来了。都怪这人的儿子实在太多了。   这厢辛敖没有立即应下。   他故意沉吟片刻,方才道:“好罢,便依你所言试一试。寡人也正好瞧一瞧,这无极门的本事究竟有多高。”   楚侯应了声,脸上的喜色几乎要压不住。   他匆匆告退,说是要回去准备仪式。   “等等。”辛敖突然出声。   楚侯不得不顿住了脚步。   难道他又反悔了?   皇帝已经好多日子都没睡好了,加上头疾,再不解决的话,他还能撑得下去?   “寡人的臣民都对这无极门好奇得紧,既然要举行仪式,不如便在净法坛摆下吧。众人都可前来观之。”辛敖道。   楚侯一呆,他咽了咽口水,只得道:“是,是。”   “对了,还有一事。”辛敖盯着他,“楚侯如何知晓,寡人是受了些魑魅魍魉的侵扰?”   楚侯背一僵,道:“古籍之中曾记载过,有一位将军,杀人无数。未近不惑之年,就因频频看见被自己杀死之人的魂魄,以致惊恐不能安眠。不到半月便死去了。于是我忧心陛下也是这般。”   “楚侯每日里读的书倒是多。”   “是、是……每日里也没什么别的事做,便只好翻一翻古籍了。”   “哦,去吧。”辛敖今日算是难得的言辞温和了。   都没有叫他滚。   楚侯心道。   想来应该是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楚侯回去之后,准备了不到两日,便要举行仪式了。   他为何这样急是有原因的。   纪侯对待无极门也十分热切,谁也不知道无极门最后会选择倒向谁。   从无极门入城那一刻起,楚侯便坐不住了。   他迫切地要巩固地位,赢得更多的筹码。   帝姬就是这个最好的筹码。   到了举行仪式这日,薛公府上的门被早早地敲开了。   来人不问薛公,只问:“清姬可在?”   门内奴仆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越姬的女儿。   可哪里有直接上门来寻人家女儿的?   “这是无极门元君要我亲自送到清姬手中的函札。”来人道。   听见“无极门”三个字,奴仆面色微变,不敢再作停顿,忙转身通报去了。   不多时,薛公便领着越姬亲自出来迎了。   “可到里头小坐,吃上一杯茶?”薛公分外热情。   来人摆摆手,只道:“事务缠身,不敢停留。还请清姬亲自收下函札。”   薛公心头一凌,心道那位元先生待清姬果真不同。   薛公忙转身命人将清姬请来。   清凝来得倒也快,她在众人注目下,缓缓接过了函札,再拆开来。   “写的什么?”薛公迫不及待地问。   清凝面色平静:“是一封请书,请我前往净法坛观看仪式。”   薛公大喜:“好!好!快快收拾一番。”近日,净法坛中举行驱邪仪式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众人都想去观礼,但却不是谁都能去得了的。   上回在楚侯生辰宴上,无极门那一舞抚去众人心头的躁意,已经足够叫人觉得震惊了。   多少人都盼着能再多瞧一瞧无极门的那些个神秘仪式呢。   “我们都能去么?”越姬问。   清凝很想说不能。   但偏偏那位元先生给足了他们排场。   清凝:“……能。”   越姬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道:“极好,极好……”似是也有什么盘算。   净法坛原本是前朝修起来的。   那里曾是前朝一位太卜的居所,后来朝代更迭,那位太卜也因为年纪太大过世了。但净法坛仍被认为是极为纯净,能通灵气的所在。   清凝踏进去便禁不住嗤之以鼻。   哪里有半点灵气?   这时薛公拽了她一把:“低头。”   清凝便知,应当是那太初皇帝来了。   她虽然心中不甘愿,但也知道在一个地方,便要遵循一个地方的规矩。   清凝低下头,只听得众人朝拜的声音。   她在这些声音中一并跟着下跪、叩拜,心中愈发厌憎这花缘镜中的世界。   人间帝王也配这般大礼?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才慢慢抬起了头。   高台之上,摆着两扇屏风。   屏风后隐约能瞥见一道高大巍峨的身影,又一道纤细的身影,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是隋离!   “怎么放了屏风呢?”身旁的越姬喃喃道。   清凝转头看她:“母亲很失望?”   越姬垂下眼,道:“清姬,你是知晓的。你知道我想看什么。”   想看什么?   想看太初皇帝露出备受折磨的憔悴的神色吗?   清凝总觉得有不大对劲的地方,但一时又梳理不清楚。   这时候楚侯带着儿子来到了坛中央。   楚侯的儿子名规,大名辛规。   辛规先是拜见了皇帝,然后又朝元楮的方向跪了跪,行了大礼。   清凝不免也顺着方向往元楮那边看了一眼。   元楮还同她笑了下。   清凝本来要移走视线,但突然,她变了主意。她回头也还了元楮一个笑容。   坛中气氛愈发肃穆。   辛规起身握住一支极粗的笔,开始在坛前画符。   那笔身粗壮,要使劲儿可不容易。不一会儿功夫,辛规额上便挂满了汗珠。可他不敢擦。   父亲说了,元先生在看着他。   莫要让元先生失望。   更不能……更不能在帝姬跟前出丑。   高台上,乌晶晶看着他的动作,顿时被勾起了被隋离教写字的恐惧。   她得吃点儿甜的。   乌晶晶低头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辛敖拍开了她的手:“那个难吃,吃这个。”   乌晶晶:“好哦。”   辛敖又问隋离:“吃不吃?”   隋离:“……”   这对“父女”,一个赛一个没心没肺。   乌晶晶小声同辛敖嘀咕道:“他画符好慢。”   辛敖也极为瞧不上:“身无二两肉,风一吹就倒,自然画得慢。”   乌晶晶懒懒打了个呵欠:“还要画上多久啊……”   “叫你哥哥讲故事给你听。”辛敖道。   隋离:“……”   隋离动了动唇:“说女仙飞红一把火烧了半个不周山……”   这一讲就是小半个时辰,辛敖还禁不住在一旁点评道:“这故事新鲜。”   隋离:“……”   因为高台离着有些远,底下人只能隐约听见上面有说话声。   在这般紧张又严肃的场合,打死他们也想不到上头在说什么。   辛规此时终于画完了符。   他一屁股跪坐在符文间,从元楮手中接过匕首,咬咬牙,狠狠心,扯开衣襟,当众划破了胸口,血滴落,流入金器之中。   “规献……献心头血给陛下。”辛规双手奉上,然后眼巴巴地盯住了屏风后的纤细身影。   他知晓那是帝姬。   今日一过,她该知晓他的忠勇了。   那碗血很快被宫人捧到了辛敖跟前。   辛敖问隋离:“这东西当真有用吗?”   问罢,他又觉得奇怪。他都不知道的东西,隋离能知道?   隋离:“有。”   他起身,挡在辛敖身前,抬手将那碗血打飞进了痰盂之中。   “人人的血都一样的效用,更不必取心头血。其本质不过是借血光的煞,来压住阴煞。”隋离道。   辛敖一笑:“哈,寡人还以为这种时候,应当是用那越纯净的血才好呢。”   “阴煞之物,并不受纯净之物的克制。越是凶煞之人的血液,便越有克制之效。”隋离顿了下,方才道:“既是如此,用自己人的血就是了,又何必用外人的?”   乌晶晶大为赞同,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谁知晓他的血是脏的还是臭的呢?”   乌晶晶话音甫一落下,便见隋离自己取出一袖中剑,抵住了手腕。   乌晶晶“啪”地一下将他的手打开,自己在袖中剑上撞了下。   她的指尖立时便流出了血。   隋离眉心一皱,辛敖也变了点脸色。   偏她浑然不觉,还道:“快接,快接!莫掉在案上浪费了。”   辛敖忙歪着头去接。   隋离:“……”   隋离:“够了。”   他一把掐住了乌晶晶的手指。   辛敖本来还不大高兴,他舔了下唇,哈哈笑道:“你幼时吃不够奶,入夜抱着我的腿咬我的肉。你那牙,还不如豆子大呢,啃得痒痒的。有一回寡人有些受不了,就把手划个口子让你吸。后来叫军师看见了,还对着寡人好一顿说教……今日帝姬也算是报了寡人当日以血养育之恩了。”   辛敖说着还觉得美滋滋了起来。   隋离:“…………”   辛敖又指着隋离道:“辛离要为寡人献血,寡人心下也是很快慰的。到底没白养了你们两个!只是如今你们长大了,倒也不好再抱起来亲了。”   他同隋离道:“你也莫苦着脸,你总是这里也病那里也痛的,帝姬是怕你一刀子下去,明个儿就去见阎王了。这是疼惜你呢。咱们帝姬是个好帝姬。”   说罢,辛敖还是没忍住,用粗粝的,带着厚茧的手指掐住乌晶晶的面颊,狠狠搓了两下。   隋离胸中的不快,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他垂眸,掏出帕子给乌晶晶擦了擦手,道:“嗯,我知晓她疼惜我。”   乌晶晶被一个捉住了手,被另一个掐住了脸。她张张嘴,唔唔啊啊没能说得出来。   只好气鼓鼓地盯住了他们俩。   她不是做了好事么?不是在夸她么?还抓着她做什么?   高台之下的众人因隔着远,又有屏风阻绝视线,他们只瞧得见身影攒动,但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纷纷伸长了脖子。   这当真有效么?   陛下的“病”能治好?   楚侯父子是全然不怀疑的。   楚侯捂住了辛规的胸口,还低声同他说呢:“且再忍一忍,今日忍过去,你便如乘青云了。”   就在众人等得都觉得腿麻的时候,屏风后终于传来了太初皇帝冰冷的,洪亮的,一如往昔般威严可怖的声音:“寡人饮过之后,心下清明了许多。”   众人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无极门……无极门当真这样厉害?!   “且观后效罢。”辛敖又道。   不错,还要往后看看才知道呢……   众人一激灵。   元楮目光闪烁地看了看这位皇帝。   并不是那样好糊弄的啊。   楚侯与纪侯是从何处生起来的勇气,认定了自己比太初皇帝更厉害,将来必然能篡位成功的?   仪式到此就结束了。   众人先恭送着太初皇帝一行人离开,而后他们才各自散去。   清凝没有急着走,她步子一转,道:“我有话要同元先生说。”   薛公也不拦她,道:“去罢。”   他捋了捋胡须,望着清凝的背影,眼底生出了点点亮光。   只越姬心思一早不在这里了。   她盯住了乌晶晶的背影。   年岁渐长,帝姬便越是像极了元妃。   她就是元妃的孩子吧?   我要如何才能同她相认?如何才能叫她知晓,她与太初皇帝有着血海深仇?   那厢清凝走到了元楮的身前。   她露出笑容,道:“我知晓元先生要什么,可否请元先生也帮帮我呢?”   元楮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清姬一向如此傲慢吗?”   清凝心下一颤,忙也收住了笑容。   她傲慢吗?   元楮并不纠结于这个问题,好像对她极为包容一般。元楮又问:“你要我帮你什么?且先说来听听。”   有两桩事。   可方才元楮提及她的傲慢,她便不敢一下全说出来了。万一触怒了这人,之后还会多出麻烦。她只要不惹着他,他就能为她所用。   这两桩事,一则,治隋离道君的病体;二则,杀了乌晶晶。   清凝纠结片刻。   她道:“能替我杀了那位帝姬吗?”她顿了下,接着道:“元先生的图谋里,这位身有金光的帝姬本来也是一大阻碍不是吗?如果没有了她。陛下自然就会更依仗无极门。而不是去依仗那虚无缥缈的金光。”   ……   另一厢,楚侯扶着儿子回到了府中。   他们前脚方才进门,后脚皇帝的赏赐就到了。   楚侯心下一喜。   先让辛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再让他恢复如初。这威力果然大!   此时内侍抬脸,冲着楚侯父子笑吟吟道:“陛下的意思呢,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还请辛规公子再多流两碗血出来,好叫奴婢带回去。”   脸色苍白的辛规听见这句话,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昏死过去。 第71章 刺杀   “陛下。”内侍高举着双手, 又为辛敖呈上了半碗血。   “只有半碗?”辛敖嗤笑一声,“看来楚侯父子的心不诚啊。”   内侍道:“辛规公子体弱,不能承受。如此半碗, 已经像是要了他的命了, 奴婢走时, 他已经昏过去了。”   辛敖更是冷嗤道:“如此衰弱, 如何敢迎娶帝姬?”   内侍:“陛下说的是。”   一旁的隋离突然转过了头:“迎娶帝姬?”   辛敖挥退了宫人,这才道:“是啊,前些日子楚侯特地来与寡人说的。”   “陛下应了?”   “怎会?你觉得辛规配得上帝姬?”   隋离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道:“自然配不上。”   辛敖点头:“不错,寡人也是这样想的。”他看着隋离道:“不愧是寡人的儿子,与寡人想的一样。”   隋离语塞。   他明明是辛敖兄长的儿子。   “寡人留下你,是还有话要同你说。”辛敖正色道。   隋离静静等着他继续开口。   辛敖道:“你先前说, 愈是凶煞之人的血愈好,那帝姬的血岂不是白献了?”   隋离点了下头, 道:“也有些作用,只是效用不大。陛下身上的煞气本就已经胜过万千人了,何人又能比陛下的煞气更浓?辛规献上的血也一样只能维持一两日。”   辛敖坐直了身子, 道:“那这楚侯真是半点也不疼惜他儿子的性命啊。一两日过去便要再取一回血,他那儿子顶得住几回?”   隋离沉吟片刻, 道:“应当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   “过两日, 他们告知陛下还有更好的方子来解决。又过些时日, 再告诉陛下, 他们又找到了更更好的方子。如此一次又一次,潜移默化地叫陛下对他们言听计从起来。”   辛敖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他们便没想过寡人宁愿死, 也绝不会叫人这样像戏猴戏耍一样吗?”   隋离道:“他们想过了。陛下若是拒绝了那些更好的方子, 总要自己寻一条出路的。一个辛规死了。可陛下还有更多的子民, 数以万计。”   辛敖明白了。   他面色越发冷厉,从喉中挤出声音道:“好毒的计策!取血多容易,杀人就是了。杀一个两个不算什么,若是杀得多了,届时外头又该怎么议论寡人?说寡人暴-君?”   隋离点头。   “不如干脆将无极门一锅端了。”辛敖将手中的大印重重砸在了桌案上,“反正这些事情多半都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帝姬不是已经将那个元楮带进宫了吗?今夜不如就先好好审一审他。他若不肯交代清楚,杀了就是。”   “若我是元楮,便会留有后手,否则怎么敢入宫?”隋离不动如山。   辛敖:“以你之见,这是杀也杀不得了。”   隋离:“不错。就算要将无极门一锅端了,将来也要有个名头。编也要编一个出来。”   辛敖:“谋害寡人难道不算个名头?”   隋离摇头:“陛下不仅不能以此为名头,还不能将无极门做的这些事宣扬出去。否则将来若是有人站出来说,无极门既然如此神通广大,指不准什么时候将陛下换了魂也说不准。那时候岂不是更引得人心惶惶?再有人趁机钻空子,又是一桩麻烦事。”   辛敖突然盯着他多看了一会儿。   隋离也任他打量。   在花缘镜中,与辛敖相处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隋离渐渐摸清了这位冷酷残暴的帝王的心思。   辛敖有时候甚至比乌晶晶的心思还要好猜得多。   乌晶晶的想法才叫捉摸不定。   “辛离的心思弯弯绕绕真是多!”辛敖说着还纳闷呢,“也不知辛家怎么生出来个你这样聪明的。”   辛敖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   他紧跟着便问:“那以你的意思,你觉得应当编个什么样的藉口才好?”   隋离:“自然是说无极门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却以歪门邪道蒙骗百姓,妄图称王称帝了。”   辛敖猛地一拍桌案:“不错不错!你说得极好!你这样聪颖……不如今日的奏折也帮寡人一并批了吧?”   隋离:?   隋离拒绝了:“我还有一事。”   “何事?”   “陛下可以试试我的血。”   辛敖不由再度审视起了他:“你的血,难道比他们的更厉害些?”   隋离点头。   辛敖想不明白:“为什么?难不成你是煞星转世啊?还是说你上辈子杀的人比寡人还多?”   隋离:“也许是吧。”   “什么叫也许?”辛敖说罢,倒也没有追问,只是道:“若是叫帝姬瞧见了,只怕要追着寡人咬上几口才能泄愤呢。”   隋离怔了下,道:“不会的。陛下在帝姬心中,也是分外重要的。我取血救陛下,她怎么会埋怨陛下?”   “这话说来好听极了。”辛敖一笑,道:“你怎么不想想寡人不仅心疼帝姬划了个口子,也会心疼你呢?”   隋离再度怔住。   随即他回过神道:“但陛下分得清轻重,不会过分为感情所累,不是吗?”   辛敖:“你说是便是吧。”   隋离抽出袖中剑。   上面还残留着一点乌晶晶的血,但隋离眼睛也没眨一下,径直划破了小臂。   辛敖:“怎么划这里?”   隋离:“好藏。”   辛敖:“……帝姬的血只能用上一两日的事,你便不要叫帝姬知晓了。”   隋离:“我献血的事,也不必让帝姬知晓了。”   父子俩目光相接,也算是有默契,也有共同的秘密了。   等隋离放完了血,他捂住自己的小臂,道:“恐怕无法为陛下批阅奏章了。”   辛敖:“……?”   这小子当真不是故意的吗?   辛敖无法,也只能目送着隋离走远了。   第二日,辛敖照常上朝。   众人见他神采奕奕,便知那无极门的法子果然神效。   辛敖见他们言辞间颇为推崇无极门,不由暗暗皱眉。   昨日辛离也没说,要怎么才能营造出无极门没什么本事的假象啊。   当晚回到钩弋殿中,辛敖便下令叫宫人去传辛离公子。   等隋离踏进门,辛敖才反应过来为什么隋离没把话说完了。   这也是为了找个由头啊……   找一个正当的,几日不见帝姬,也就不会被帝姬发现伤口的由头啊。要知道帝姬最讨厌听他们聊政事了,总是听得脑袋疼。   这小子弯弯绕绕是真多啊!   辛敖不由再次在心底感叹。   却说另一厢。   越姬又到楚侯的府上作客,这一回多带了个清凝。   “坐着吧。”侯府上的家奴对越姬二人说道。   清凝低头看了一眼桌面。   连杯茶也没有。   越姬却浑然不觉被慢待了,见清凝神色越发冷了,越姬只道:“前两日公子规为陛下画降魔阵,又献上自己的血。楚侯在陛下跟前的地位自然又更高了。”   眼下之意就是,楚侯的姬妾傲慢些也正常。   不多时,终于有人将她们接到了里头去。   “坐。”坐上的美人抬了抬下巴。   这位美人人称“穆夫人”,自从楚侯的正妻死了之后,她便是后院里头一号人物了。穆夫人喜爱招摇,正因越姬实在懂得夸人,她才将越姬又邀来了。   穆夫人第一回 见清凝,指着她道:“是个美人。”   又问清凝什么年纪了。   清凝身边跟着一个家奴。   家奴名叫应女,原先是伺候在薛公跟前的,后来越姬越来越得宠,便被派到了越姬身边。而近来不知为何,又派给了清凝。   清凝想多半是因无极门对她另眼相看的缘故。   应女是个极机敏的人,这也正是薛公为何将她支给了越姬母女。   只是清凝不喜欢她。   此时穆夫人正说着话呢,应女便斗胆地躬了躬身,道:“清姬身上还有一件事,极为有趣呢。”   穆夫人看了她一眼,道:“说来听听,若是没什么趣味,我要扒了你的皮。”   这话可不是玩笑。   穆夫人瞧出来这说话的人是越姬家中的家奴,既是奴,将她们扒皮割肉都是贵族们的权利。   应女哆嗦了下,但很快稳住了。   她道:“有一年陛下带着帝姬行至杏城,大雨连连,便下榻在薛公家中。那时清姬尚且年幼,陛下见她与帝姬相当,还说了要清姬陪着帝姬玩的话呢。如今薛公带着家眷来到帝都脚下,又得无极门元君看重,又得以来到楚侯府上,结识穆夫人这般神仙人物。岂不是一早便埋下的根子?”   穆夫人脸色正了正:“当真?当时陛下在薛公家中小住过?”   应女道:“正是。”   应女讲的故事自然没什么趣,可穆夫人听到了想听的东西,哪管有趣没趣呢。   她当即叫越姬母女换了个座,紧挨着自己右手边坐下。   “正巧我今日还想请帝姬来鉴赏一样宝物,你们既然也见过帝姬,今日倒能陪着一块儿说说话了。”穆夫人笑道。   她早就想和帝姬攀亲了。   她可不想辛规娶帝姬。辛规不是她的儿子,她自己另有四个儿子,个个都是风流俊才,哪个不比辛规强?   只是先前穆夫人怕得罪帝姬。那位可是陛下的心肝儿,穆夫人怕一着不慎,自己被五马分尸,那笑话就大了。   今日若是有哪里出了疏漏,只管将锅推给越姬母女就是了。   穆夫人想着,脸上的笑容越发浓厚了。   清凝心下却只觉得厌憎。   不仅厌憎穆夫人,也厌憎她身边一听帝姬要来便欢欣鼓舞的母亲越姬,更厌憎这个口口声声将她与乌晶晶提到一处说的家奴。   清凝目光一转,从家奴应女的面庞上流连而过。   应女面带笑容,想是高兴得很。   因为她替主子出了风头。   清凝面无表情地以袖子做掩藏,丢了个东西进杯子里。然后她托起杯盏,递到应女手边:“赏你的。”   应女欢欣不已,口中忙道:“多谢清姬。”然后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穆夫人见了,也笑着夸应女是个好奴仆,也赏了她一杯果子酒。   应女一并都喝了。   乌晶晶听宫人来报,说是穆夫人邀她前往的时候,她还纳闷了一下:“穆夫人是谁?”   宫人忙和她仔仔细细地解释了。   乌晶晶又问:“辛离公子呢?”   “在钩弋殿呢。”   乌晶晶不高兴地道:“怎么这几日都在钩弋殿呀?也不叫我。”   宫人笑道:“陛下和公子都说,帝姬是不耐听那些政务的,这才没叫帝姬去呢。”   乌晶晶这才笑了:“那幸好没叫我。”   她起身,却是先去白露阁瞧了瞧叶芷君。   “我今日要出宫玩,你去不去?总呆在这里也闷得很。”乌晶晶同她道。   叶芷君又怎么会拒绝?   同猫猫在一处,去哪里都是好的。   还从没有人想过她会闷呢。   叶芷君心道。   乌晶晶就这样带着叶芷君到了楚侯府上。   跨门槛时,她还抓了一把叶芷君的手腕:“别摔了。”   叶芷君:“……嗯。”她想同乌晶晶说,她自幼眼盲,早已习惯了,行动起来如常人一样无须担忧。   只是那厢穆夫人殷切地迎出来,叶芷君便也没机会说了。   乌晶晶身着红色衣裙,没甚么钗环,却已叫人觉得盛装,姿态盈盈动人。   穆夫人望着她都禁不住晃了下神。   乌晶晶抓着叶芷君的手往里走,问:“什么宝物叫我来瞧?”   穆夫人看了看叶芷君的打扮,这不是无极门的人吗?怎么与帝姬这样亲近?   她收住心思,忙回答道:“是几颗珠子,会发光,而且每一颗都生得一模一样,大小相同,也一样圆润。在灯下转动的时候,里面好似有光在流动。这是一个商人献上来的,据他说,乃是鲛人衔珠赠他。”   乌晶晶见惯了大妖怪小妖怪,听见鲛人衔珠也没觉得是扯淡,反而觉得是真的。   她点了点头跟着走了进去。   “还不拜见帝姬?”穆夫人厉喝一声。   这一声叫得院子里的人都动了起来,尤其是清凝身旁立着的应女,她骤然一个大转身,突然朝乌晶晶扑了上去。   只是乌晶晶离她到底还有六七步远呢。   应女疾奔,还没到跟前。   只听得众人一片尖叫之声:“啊啊啊!”“刺客!有刺客!”   “噗嗤”。   刀刃切入皮肤的声音。   乌晶晶要推开叶芷君,叶芷君要推开乌晶晶。   两人抱着一使劲儿,竟是双双倒下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再看被刺中的人……   却是越姬!   越姬双膝一软,无力地跌坐下去。   应女双目冰冷呆滞,正要抽刀再刺,院中的家兵终于反应过来,冲上去忙将应女架住,像拖死物一样毫不怜惜地往后拖去,再往墙上一撞,这“刺客”便昏过去了。   清凝面色一变。   等到穆夫人浑身发软,惊叫一声:“啊!”   清凝才反应过来,凑到了越姬身旁去。   “完了,完了。”穆夫人喃喃念着,几个家奴都扶不住她。   宫人们此时忙将乌晶晶与叶芷君扶起来。   乌晶晶皱眉:“是来杀我的么?”   宫人们也是满头大汗,面如土色,他们战战兢兢地回道:“应、应当是。”   乌晶晶:“可为何要杀我?”   宫人们哪里知晓,只知道他们今日恐怕是要完了。   乌晶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抖如筛糠,道:“你们莫怕,一会儿陛下来了,我会为你们说好话的。”   说罢,她也不看宫人们感激的神色,缓缓走到了越姬身边,蹲下身,掏出帕子,围着刀柄扎了一圈儿,将血搂住了。   “不能拔刀,拔刀会死。要等疾医来。”乌晶晶说罢,禁不住发愁道:“你疼不疼?你方才替我挡了一刀,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呢?你不能死啊,你要活下来,我还没有报答你呢……”   越姬想是疼得狠了,原本紧紧合着眼,喘气都很细微。这会儿听见乌晶晶的声音,她便霎地撑开了眼皮。   她一手扣住乌晶晶的手腕,愈发激动,浑身都跟着发起抖。   一旁的清凝咬紧牙关,心中的憎恨越发盛了。   怎么偏偏挡了呢?   乌晶晶在这里不过凡人之躯,捅一刀不死,受伤后的高热也容易要了她的命。   可偏偏,被挡下了。   还是她的“母亲”越姬冲上来挡下的。   楚侯府上就这样乱作了一团。   很快有人将越姬往床榻上抬。   又有人匆匆忙忙去向陛下报信。   越姬昏死过去,也不知过去多久,四下都安静得很,她迷迷糊糊地撑起眼皮,便瞧见她的女儿坐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好像有些冷?   越姬眨了眨眼,让视线更清明些,再看便没有方才的感觉了。   想是错觉了。   “你为何救她?”清凝冷冰冰地问。   越姬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来:“叫清姬为我担心了。只是……只是她的命很贵重,不得,不得出差错。”   清凝:“贵重?”   她突然有了一个极为不好的猜测。   越姬点了下头,道:“她的命比……比我,比你,都……都要贵重。我能死,你能死,她不能死,清姬,你明白吗?”   清凝的猜测一瞬间成了真,所有情绪如五雷轰顶袭上了她的脑袋。   今朝的帝姬……   也是前朝的王女!   也是该死的她们母女要效忠的对象!   另一厢。   辛敖二人刚听完宫人来报,当即起身,将堆满奏折的桌案都撞翻了。   他脸色阴沉,想也不想就大步往外走,只是没等走到外头,便听见了身后隋离滚木轮椅的声音。   轮子咻咻直响。   辛敖一顿,忙又回去,把儿子背起来一块儿往外冲。   隋离:“……”   余下宫人们在后头一边跑一边喊:“陛下!陛下!龙辇……”   辛敖头也不回,只厉声喝道:“把寡人的刀背上!” 第72章 虎符   穆夫人哆哆嗦嗦地捧了一碗甜汤到乌晶晶跟前道, 她颤声道:“帝姬压压惊,压压惊……”   只是瞧上去,她倒更像是那个需要压惊的。   不等乌晶晶接汤, 叶芷君便先冷冷地开了口:“如今哪里还敢尝你府上的食物?还嫌不怕死么?”   穆夫人闻声, 一下打翻了手中的甜汤, 整个人也跟着跪倒下去, 连声辩解道:“妾当真不知今日是怎么一回事,府中哪里敢做出这样的事呢?那人,对, 那人分明是那薛公家中的奴仆,该拿那薛公来问罪才是!”   乌晶晶没有接她的话,她视线一转,扫过跟前跪了一地的人。   这些人将这间不大的厅堂塞了个满满当当, 他们个个手里不是捧着帕子、热水,便是捧着瓜果点心, 还有捧着扇子香炉的。   他们小心翼翼又恭敬地围着她,连门外的疾医也是连滚带趴地往里挤,说是要给乌晶晶号脉。   受伤的又不是她。   乌晶晶语塞。   乌晶晶一下站了起来, 先问:“那个贼人如今在哪里?”   底下人连忙有人答:“小人将她绑起来了,有七八个仆役看管着呢。”   乌晶晶:“哦。”   她竭力回想着往日隋离是怎样应付这般局面的。   算了。   还是留着隋离来罢。   乌晶晶抬腿便要往外走, 惊得其他人又是一番呼喊连天:“帝姬, 帝姬且坐着歇一歇吧, 莫再动了气……”   乌晶晶纳闷心道, 她又不是怀了小妖怪崽子,哪里怕动什么气?   她才不理他们, 径直越过众人, 再跨过门槛。   旁人不敢拦, 只能又匆匆跟上去。   这厢,越姬慢慢也察觉到清凝的冷漠了。   先前从未与她说过前朝的事,今日突然提起,她不能接受也是自然的。越姬心道。   只是她如今伤口扯着疼得厉害,连脑子都像是烧得糊涂了,实在也提不起劲儿来与清姬说那些往事……   越姬只喘着气道:“她母亲……是个极好的人,她应当也是个极好的人……”   清凝扯了扯嘴角:“极好?你可知你若是死在这里,也无人会记得你半分?你不过是个商贾的姬妾……”   清凝说到此处,也觉得这话似是有些过了。   但越姬毫无所觉一般。   越姬只想为那乌晶晶辩驳:“不,不是……她只是不知晓她自己的身份,若有一日……”   话说到此处,外头的脚步声便近了,还伴着一些人嘈杂的声音,似是在唤:“帝姬,慢些、慢些……”   慢些?   难不成乌晶晶还娇贵到走路都怕摔跤了?   清凝转头往窗外望去,不少人影近了,印在窗户上,乌压压的一片,带着些许压迫的味道。   清凝道:“她带着不少人来了,今日刺杀她的是我们身边的应女,只怕她不是来感激你的,而是来问你算账的。”   清凝心中早就想好怎么洗脱嫌疑了,但嘴上却不肯放过越姬,硬要吓吓她才舒坦。   越姬一听,当即撑着床沿便要坐起来。   清凝的脸色登时更难看了。   她倒是当真不怕死?   “在里头吗?”门外的人影停住,紧跟着乌晶晶的声音响了起来。   有人回:“在。”   乌晶晶道:“那你,你,你们几个都进去罢,都围在我身边作什么?”   门霎地被推开。   越姬扭头便瞧见了疾医与巫医,还有几个家奴。   越姬面上一喜,揪住清凝的袖子,小声道:“你瞧,她……她是带着人来,怕我死了呢。”   这边话音落下,只听得又一阵嘈杂的声音近了。   男子大步走在前。   后面有人拼命追着喊:“陛下!陛下且听我说,此事当真不知晓是怎么回事啊,我也是方才赶回来的……哎哟!”   后头那人赶得太急还摔了一跤。   太初皇帝来了。   来得这么快?!   清凝心下不自觉地一紧,攥紧了手指。   “太阳!太阳!”人还未走近,便先听见了辛敖的声音。   乌晶晶转过身:“我在这里。”   辛敖放下隋离,一把便将乌晶晶抱住了,而后松开她,先是捏了捏她的胳膊腿儿,冷声问:“可受了伤?”   乌晶晶摇头,指着里头道:“有人替我挡了。”   辛敖也不问是谁,只大手一挥道:“赏!”   说罢,辛敖缓缓松了口气道:“可叫我和你哥哥吓死了,一步也不敢歇,匆匆赶过来的。”   宫人在后头上气不接下气,心道,可不是么,连龙辇也不要了!   隋离便显得冷静了许多,庞然乍一看,甚至要觉得他冷静得有些无情。   隋离问:“刺客何在?”   府上家奴埋着头道:“小人……可带公子前往。”   辛敖从宫人怀中拔出大刀,刀身与刀鞘划拉出了一声响,清脆刺耳,叫人心肝儿都跟着哆嗦了下。   他冷笑一声道:“带寡人前往。”   他还没忘记同乌晶晶道:“你也随我走。”   乌晶晶又指了指屋内:“可是……”   “这样多的人围着,哪里会死?你不必管那样多,免得还在这里沾了血气,晚上回去做噩梦。”辛敖不由分说,像是小时候一般,将她扛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肩上。   乌晶晶摇摇晃晃,忙抱住了辛敖的脑袋,也如幼时那样。   隋离却是落后了两步。   宫人们推来轮椅,他坐在门口动也不动,众人见他,忙口呼:“公子。”   清凝闻声转过头,正巧与隋离的目光对上。   隋离的目光清冷,并没有什么严厉冷酷的意味,但清凝莫名地打了个冷战,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莫让她死了。”隋离扫了一眼越姬,道。   “是,是。”   隋离只说了这样一句话,随即便叫宫人推着走了。   等到了关押应女的地方,辛敖便将乌晶晶放了下来,同她道:“乖乖等着。”说罢,也不带她,只一个人进去了。   乌晶晶还惦记着隋离。   他方才怎么看也不看她一眼,他难道不担心她么?虽说她是没什么事了……但是……乌晶晶悄悄吐了口气,还是有一些些的不大高兴。   “帝姬。”身后传来声音。   乌晶晶转过身,便看见了元楮。她不由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元楮道:“是辛离公子要我来的,说是此地兴许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听闻帝姬遇刺,可有受伤?”   乌晶晶心里觉得他是个坏人,便不大想同他说话,只道:“你瞧呢?”   元楮笑道:“帝姬身负金光,哪里会那样容易受伤?”   元楮丝毫不意外这个结果。   乌晶晶没接他的话。   元楮也不觉尴尬,又道:“不知姹女跟在帝姬身边,可有惹帝姬不快的地方?”   乌晶晶毫不客气地指着他道:“比你讨喜许多。”   元楮叹气,道:“若我为帝姬再献上更多宝物,帝姬是否会更喜欢我些?”   这时候只听得屋内传来一声惨叫,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随即顺着门缝飘了出来。   乌晶晶惊了一跳,连忙转过了身。   此时隋离也来了。   他冷冷淡淡地扫了元楮一眼,然后抬手推开了门,盯着瘫软在地上的应女道:“是蛊。”   辛敖回首:“什么?”   隋离:“是被蛊控制了躯体,这才突然做出了刺杀的举动。”   辛敖皱了下眉道:“蛊?”   隋离应声:“是,蛊。”他一边应着,一边仿佛不经意地转过头看向元楮,最后目光落在了元楮衣摆印着的傩纹上。   元楮毫无所觉一般,笑着道:“辛离公子竟然连蛊也认识?”   隋离道:“书中见过。”   元楮反道:“若是公子对这些玩意儿有几分兴趣,不妨来同我谈论。”   他丝毫不怕旁人知道他精通巫蛊。   乌晶晶只暗暗觉得气氛不大对,也不知底下的暗流涌动,便眼巴巴地瞧着他们。   隋离禁不住有些想要摸她脑袋,生生忍住了。   “你既然懂得这样多,那便由你来揪出这下蛊作乱之人吧!”辛敖蓦地开口。   元楮:“……”   这太初皇帝真是半点也不懂得什么叫“礼贤下士”。   元楮躬身道:“不敢违抗陛下,只是辛离公子唤我前来,想是先叫我来保住受伤之人的性命。之后再揪出背后之人也不迟。”   辛敖很想说那人性命有什么重要的?   但转瞬想到正是这人救了帝姬,这才把念头又咽了回去。   辛敖也并没有立刻应声,只道:“哦?难不成你比那些个疾医巫医都要厉害?他们救不成,你救得成?”   元楮等的正是这个机会:“斗胆在陛下跟前献丑。”   辛敖轻嗤道:“那便献个丑来瞧瞧吧。带他去。”   一行人便又往越姬那边去。   乌晶晶走在后面,回了两下头,唤来个宫人,指了指门内看不清模样倒在地上的应女,道:“给她包一包伤口罢。”   宫人看了看皇帝的背影,应声去了。   那厢隋离调转回来,抓住乌晶晶的腕子:“走了。”   辛敖也跟着回头,乐呵呵地瞧了他们两眼,方才的戾气已然消散不少。   元楮走在一旁,倒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了。   此时他不由看了一眼叶芷君,幸而……这里还有个更格格不入的天煞孤星。元楮嘴角一扯,也露出了笑容。   乌晶晶一行人再走到院子里来,越姬果然已经不大行了。   元楮拜过辛敖之后,当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乌晶晶等人便在外头等着。   乌晶晶小声问隋离:“便放他一人进去吗?”   隋离:“嗯。”   乌晶晶想了想,道:“我瞧他不大像个好人。”   听见这句话,隋离的脸色登时好看了许多。他也应和了一声:“嗯。”   乌晶晶扭过头,巴巴地瞧着他,问道:“那……那他万一杀了越姬怎么办?”   隋离:“不会。”   比起这个可能性,隋离更疑心越姬挡刀的背后,是刻意谋划的结果。   辛敖素来想不到这些弯弯绕,小妖怪更是如此。便只有靠他来试探了。   他不说与乌晶晶听,也是免得这些心思深沉的污秽,弄脏了她。   这厢乌晶晶轻轻叹了口气,有一分忧心:“她为什么要救我呢?”   元楮进了门,也问了越姬同样的话。   越姬气若游丝:“为臣民者,自然该为帝姬挡刀。”   元楮觉得奇怪。   心道太初皇帝治下,竟还有这样死心眼儿的忠仆?   元楮压下那点怪异,转头对清凝道:“看来你与你母亲并未达成一致。”   清凝面色大变,恨不能捂住元楮的嘴。   越姬这会儿疼得有些糊涂,只堪堪撑起眼皮,问:“什么?”   元楮登时便明白了。   清凝想杀帝姬,她母亲全然不知晓这事呢。   元楮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讽刺:“你倒是狠得下手,动作也快得很。”   清凝只觉他在讽刺自己,她天之骄女,哪里受得了这种气?   清凝冷声道:“恐怕是元君给予我的蛊虫太过无用了。”   元楮也不生气,只道:“再好用的东西,若是在蠢人手中也成了糟粕。依我看,清姬你狠毒有余,手腕心计却差了太远。你若求一求我,兴许我还教教你该怎么做才能成事。”   清凝不服,只是又不敢立即得罪了他,这才抿唇不说话了。   元楮扭头道:“冥顽不灵。”   说罢,他取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倒出一物,让那物顺着越姬的伤口爬了进去。   “死不了了。”元楮轻飘飘地道。   清凝瞳孔骤然一缩:“又是蛊?”   元楮:“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东西能救得了一个性命垂危之人?”   清凝不说话了。   元楮并未立即离去,而是又像模像样地念了几句咒文,如此才推门出去了。   乌晶晶最先迎了上来,问:“她活下来了么?”   元楮的目光落在她面上,笑道:“活下来了。”越是接触这位帝姬,元楮便越是明白,太初皇帝为何这般宠爱她了。   只可惜……元楮心道,他自个儿不是什么好东西,便也更喜欢那蛇蝎心肠的女子。   乌晶晶又问:“我能进去瞧瞧么?”   元楮侧身让出路来:“自然。”   乌晶晶推门而入,登时便察觉到清凝冰冷的,甚至带着一分敌意的目光。   乌晶晶如今知晓她也是修真界中人,便也不同她计较了,只道:“你莫要这样看着我。”   清凝心中憋着不快,还惦记着元楮说她蠢的事,便冷声回她:“你若不想我瞧你,自个儿退出去不就是了。”   乌晶晶也不让她,摇摇头道:“我是来瞧越姬,又不是来瞧你。该你把眼睛蒙上才是。”   清凝:“……”好生狂妄的口气。果真是得了一个人类的皇帝宠爱,便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了,不过一妖物……   此时越姬听见了声响,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乌晶晶见状,忙去扶了一把她。   越姬登时泪如断线,只往颈子上滑去:“帝姬、帝姬……”她泣不成声。   一时哭得乌晶晶都有些许茫然。   要不是她生来便有记忆,知晓自己的母亲是谁,便要忍不住疑心她才是自己的母亲了。   “此物……此物交予帝姬,请帝姬,珍、珍重万分……”越姬往她掌心塞了个东西。   乌晶晶低头一瞧,是个巴掌大的东西。   “这是……虎符?”乌晶晶脱口而出。   清凝一下也变了脸色。   越姬手中竟然有这种东西?她怎么从来没有拿出来过?   越姬也很是惊讶:“帝姬竟然……竟然识得此物?”   乌晶晶纳闷道:“自然识得。父亲桌案上摆了好几个,我还拿来玩过呢。”   清凝闻声都有几分震惊,这人类帝王竟然如此没有城府?这妖怪要拿去玩,他便给?   越姬也震惊,震惊之余便是更深的愤怒:“他不是你父亲!”   乌晶晶起身,轻轻挣开了越姬的手,反问她:“那谁是我父亲?”   越姬语塞,不敢在这时候便将真相告知她,怕她受不住。   乌晶晶又问:“你将这个给我作什么?你从哪里来的?”   越姬垂下头道:“帝姬,此物是用来保你性命的。我与你母亲乃是故交,今日得见你,我心中欢喜,只求你平安康健。还请帝姬万万不要拿给旁人看。尤其是陛下。”   乌晶晶心道好的,今晚便拿回去给辛敖瞧瞧。 第73章 请神?请魔?   见越姬没有什么性命之忧后, 乌晶晶吩咐了侯府奴仆几句话,然后便转身走了。   她并未急着离开侯府,而是先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问:“辛规公子住在哪个院子?”   雪国并不讲究男女大防, 因而侯府中的家奴立即便带着乌晶晶往辛规的院子去了。   辛规这两日都躺在床榻上养着。   那心头血可实在是要了他小半条命……   辛规正恍惚间, 只听得外头喊:“帝姬来了。”   他抓着床帐, 一下翻身坐了起来。   乌晶晶跨过门槛, 再绕过石屏,走到了辛规跟前。   今日的确是受了点惊,乌晶晶的发丝都乱了, 发髻松松散散地垂在耳畔,又垂落几缕在锁骨处,乌发更衬得皮肤雪白。   辛规倍觉惊艳,一时竟说不出话。   乌晶晶哪里与他客套, 张嘴便问:“你还能再倒一碗血给我么?”   辛规公子一听见“血”就两股战战。   还……要?   辛规公子嘴唇轻颤:“是陛下……身子又不适了?”   乌晶晶摇头:“你的血不是能用来镇压阴邪之物吗?我拿去给越姬。”   她已经听隋离提到了蛊。   什么巫呀蛊呀,都属阴邪, 想必辛规的血也能有几分作用的。   辛规公子心道这个越姬是谁?   他舍不得给,但更舍不得帝姬。   他先前从未有这样与帝姬独处的时机,眼下实在难得……   辛规公子指了指桌上的杯子:“只一盅。”   乌晶晶同他讨价还价:“半碗。”   辛规公子忍了又忍:“……那便, 那便半碗罢。”   那厢隋离与辛敖还在等乌晶晶。   辛敖当先不耐了:“怎么去了这样久?早知还是该跟着去。”   这边话音刚一落下,便见乌晶晶拎着裙摆出来了。   辛敖面色顿时缓和许多。   只是等乌晶晶到了跟前, 他躬身一把揪住了乌晶晶的裙子:“怎么沾了血?”   隋离也面色一冷:“你受伤了?”   乌晶晶连连摆手:“想是方才辛规的血溅到我身上了。”   隋离的目光有了点变化, 他不动声色地问:“你去见辛规了?”   辛敖也插声道:“见他作甚?一个病秧子。”   说罢, 辛敖又觉得不对, 忙转头同隋离道:“寡人可不是说你啊。你比他……”辛敖勉勉强强挤出来后半句话:“可强健得多。”   隋离:“……”   乌晶晶往车辇上爬,一边爬, 一边道:“我又问他要了半碗血, 拿去给越姬了。”   辛敖一愣, 随即哈哈大笑:“那他岂不是……”   半死不活了?   隋离的面色顿时也好看了许多,他从后头托了一把乌晶晶的腰。只是乌晶晶全然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动作,身形一扭,隋离便一下托在了她的屁股上。   二人都是一怔。   还是小妖怪习惯得很,神色如常地坐到车辇上去了。独隋离垂眸扫了一眼手掌,又不自觉地合上手指摩挲了下。   没了那根大尾巴,显得愈发柔软了。   隋离按住念头,问乌晶晶:“你不希望越姬死?”   乌晶晶点头:“唔,她救了我呀。”   隋离:“你担心越姬也中了那些阴邪招数?”   乌晶晶:“嗯。”她压低了声音,悄悄道:“那个元楮太坏了。”   隋离抿唇,唇边沾染了一丝笑容:“怎么想到去问辛规拿血?”   乌晶晶疑惑:“不问他问谁?”   隋离:“怎么不来问我?”   乌晶晶一下跳了起来。小妖怪的五官都皱作了一团,她道:“那怎么成?你的血……你的血……”乌晶晶绞尽脑汁,终于挤出来一句最为合适的形容,她道:“我怎么舍得呢?”   她在修真界中的时候,她都不够喝呢!   怎么能给旁人喝?   隋离搓了下她的脑袋。   小妖怪这话听来讨喜。   辛敖蓦地将高大的身躯扎入他们之间,纳闷道:“你们二人说什么悄悄话?怎么不说与寡人一起听?”   还不等隋离开口呢,辛敖便又眯起眼道:“辛离,你莫不是在同帝姬告我的状吧?”   隋离:“正在同她说昨日陛下在朝堂上的英明神武。”   辛敖一笑,坐上车辇,还将隋离也抓了上去。   与来时的心情不同,他抓着大刀外头的刀鞘,一拍马的屁股:“驾!”   乌晶晶从后头揪了揪辛敖的袖子。   辛敖回头:“怎么?”   乌晶晶从袖中掏出一物,辛敖还没看清便高兴地笑了:“帝姬还给寡人带了什么出来?是桂花饴还是什么?”   等他再定睛一看:“虎符?”   乌晶晶:“唔。”她倒没有立即将越姬说出来,因为她连越姬想做什么都还未弄明白,便只道:“捡的。”   辛敖将此物翻来覆去瞧了瞧,奈何记性不好,并未认出是前朝之物,只道:“样式怪异,边缘有些剌手,寡人改日给你磨一磨,自个儿拿着当铁板子玩罢。”   乌晶晶便又拿回来了。   那只有改日再去问越姬怎么一回事了。   越姬为帝姬挡刀,而无极门的元楮又救下越姬性命的事,很快在第二日传遍了都城。   一时京中众人对无极门的推崇更高了。   辛敖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宣告众人,元楮将会负责揪出刺杀帝姬的幕后之人。   无极门人欢欣不已。   但元楮却觉得太初皇帝越来越不像是他以为的那样鲁莽无脑了。   皇帝此举更像是要将他高高架起来,如果他拿不出一个令皇帝满意的答案,皇帝也许会借机杀了他。   元楮自然不怕皇帝杀他,他自有自保之法。但他担忧的是,太初皇帝变得聪明了。人一旦变得聪明,事情就会麻烦起来。   另一厢的清凝松了口气。   蛊是元楮给她的,元楮不可能把她交出去,没有比眼下的境况更太平的了。   反倒是元楮这人叫她觉得看不透,元楮不会拿此事要挟她吧?   清凝没想出个结果,转眼又是一日过去。   这一日,辛敖宣告天下,无极门将举行请神仪式。   元楮却是等消息都传遍了方才知晓。   到这时,他便隐隐感觉到,此事背后恐怕有什么已然超出了他的掌控。   在请神仪式前,元楮特地去求见了辛敖。   辛敖坐在高阶之上,威势压人,他不动声色地把玩着手中的玉觞,淡淡道:“关于那幕后之人,元君可有眉目了?”   难道是嫌他动作慢了?   元楮躬身道:“有些头绪了,不日便能拿到陛下跟前来问罪。”   辛敖:“哦,只是寡人也不通巫蛊之术,你拿来那人,寡人也辨别不得真假。既如此,就等你请神那日,将那人带到祭台之上,让神明来辨别那人的善恶真假罢。”   元楮一怔。   这便是太初皇帝的目的吗?   “怎么?元君有为难之处?难道你先前说的话,都是在欺弄寡人?你无极门并不会请神?”辛敖沉下脸。   元楮自然只有说:“不敢欺瞒陛下,便依陛下所言,那日自有分辨。”   辛敖这才笑了:“嗯,寡人听闻神明与天地同寿,有通天彻地之能,能搬动山水,更能洞察明辨世间万物……看来古籍中记载的是真的。寡人便只等那一日到来了。”   元楮躬身应是。   他说的请神,并不是糊弄的假话,而是真请神。   也如皇帝所说,神明有明辨的能力。他若弄个替罪羊来,一个照面就要被戳穿。   他若请不到神,皇帝更有藉口斥责无极门谎话连篇,并无大才了。   那便只有一个法子了——   无极门不仅能请神,还能请魔。   到了请神这日,乌晶晶早早先到楚侯府上去瞧了瞧越姬。   因越姬伤重,不宜搬动,打从出事后她便一直宿在楚侯府中。楚侯为了洗清嫌疑,自然也不敢怠慢。因而这竟是越姬过得最是舒坦的一段日子了。   乌晶晶前来探望,越姬更是高兴了,人还未进门,她便连忙抓着床柱,要清凝扶她起来。   乌晶晶先问候了她身体如何了,然后才掏出前几日那块虎符来,问:“还有一个呢?”   虎符多分作左右两半。   只是乌晶晶手里这个尤其特别,它竟是以嵌套式,一个凹一个凸,母符套子符制成的。这样的制式甚为少见,辛敖也辨认不出是来自哪朝哪代,又是用来调用哪支军队的。   还是辛敖真拿去打磨了两下边缘,才讪讪发现,这玩意儿外面还要套一个大的才能合为一体。叫他磨掉的正是那一圈儿凸起来的线条。   越姬怔了下,道:“帝姬怎么知晓还有一个?”   乌晶晶自然不会说,那是辛敖发现的。   她只心虚道:“把玩两下,便瞧见了。”   越姬露出笑容来:“帝姬聪颖,不错,此符还有一个。那日我濒死之际,门外又多是宫中疾医,才不敢与帝姬多言。今日便不得不说了。”   她随即正色道:“我那日所言句句属实,帝姬并非是太初皇帝的亲生女儿。辛敖此人暴戾残忍,不忠不义,便是下地狱也无他容身之所。这等人,又怎么生得出帝姬这般灵秀人物?”   乌晶晶听到这里,忍不住抿紧了唇,心底有点不大高兴。   怎么能这样说辛敖呢?   越姬见她眉心微微蹙起,便知晓不大信。   “你可知太初皇帝为何留下你的性命,又封你做帝姬?不过是因他的王位本就来路不正,他要借帝姬身上的金光,来平他日夜的梦魇,更要借帝姬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他更是……要将帝姬握在手中做人质!”   乌晶晶心道我知道呀。   辛敖本来是要杀她的。   可那也没什么可恶的,妖怪之间抢食时,打得狠了也是要杀妖的。   正是因为无相子分予她的金光,辛敖留下了她的性命。可后头一日一日相处,他将她扛在肩头,一点点将她养大,那并不是作假。   小妖怪没读过书,但也晓得有句话叫“论迹不论心”呢。   只是因为不大清楚越姬的身份目的,乌晶晶才没有贸然出声反驳她。   越姬这时顿了顿,见乌晶晶仍旧不为所动,她带上了一丝哽咽:“帝姬还不明白吗?你本是前朝皇帝与元妃之女。你身体里是出自正统的尊贵血脉,与辛敖这等乱臣贼子全然不同。辛敖不仅不感激先王赏识之恩,更是狠手将皇室屠尽。您的父母,您的兄弟姊妹,您的臣民,都是死在他手中……”   乌晶晶怔了怔,记忆被拉回了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她对这里的母亲并没有什么记忆。   有母亲该是什么样的呢?是明珠夫人那样的吗?   乌晶晶晃了晃脑袋,实在想不出来。   越姬口中的父亲、兄弟,于她来说便更没甚么感觉了。只是想来这样又不大好……因为有血缘在呢。小妖怪也想不通,有血缘关系该是什么样的呢?   乌晶晶想来想去,只好捏了帕子先给越姬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越姬原本一颗心都沉得狠了。   帝姬听见这样的家国大仇,竟然都没有半点知觉,难道是辛敖将她日夜洗脑了?   但这会儿帕子轻轻挨上来……   软的,温热的。   那是帝姬的手。   她不愿见我落泪,正是与她母亲一般善良……越姬堵在肺腑间那团冰冷的气,登时消散得干干净净。   她只是在辛敖跟前养了太久了。   她只是还不曾知晓,失去父母族人是一种何等的滋味……纵使越姬再不愿承认,她也不得不说,辛敖的确将她宠得厉害。   这兴许也是辛敖的一种手段罢。   便是故意要她不知人间疾苦,不识伤春悲秋。   越姬露出笑容来,道:“不论帝姬心中如何想,帝姬只要记得,万万不可让皇帝知晓了你我交谈的话。恐怕皇帝动了杀心。只等到将来时机成熟那日,另一半虎符自会到帝姬手中。”   越姬只给出半个,也是留作后手。   随后越姬又同乌晶晶说了说,当初她与清凝是怎么逃过追杀活到今日的。   清凝在一旁听得难以忍受。   越姬是怎么带着她跑的?   扮做乞丐。   她行乞的经历,怎么能这样大剌剌地摊在这妖怪的跟前?   实在太过……耻辱。   “这些年的苦楚倒也不足为提,到底是熬过来了。”越姬泪水涟涟地道,“辛敖性情反复,疑心重,只怕你在他身边过得也并不容易,我每每想起,便觉得心如刀割。只想着终有一日要将帝姬救出来,这才舍身,宁愿在商贾家中辗转、苟延残喘……”   乌晶晶欲言又止。   也不容易……吗?   如果算上,她未足月时,辛敖便往她嘴里塞饭;一岁时,辛敖将她夹在怀里便带着一块儿杀人去了;三岁时,辛敖还要将她顶在脖子上,害她一头撞上门框……的话。 第74章 以阴毒之物   清凝向来是不大瞧得起越姬的。   凡人女子本就柔弱, 何况如越姬这样的,她的丈夫一死,家族一亡, 她哪怕怀揣虎符和金银, 也实在无用得厉害。   最终便是害得二人都流落辗转, 尝尽了人世间的苦头。   之后好不容易进到商贾家, 越姬也只知晓怎么用身体和容色去讨好那些末流人物。   软弱可欺,可笑又可憎,更不提自尊廉耻了。   清凝是这样想的。   只是今日听越姬说起, 她这般忍让,苟延残喘却是为了前朝的帝姬……清凝看她的目光这才有了点变化。   可前朝帝姬是谁不好……   偏偏是乌晶晶!   清凝咬牙,突然听得越姬道:“清姬,过来拜见帝姬。”   越姬指着清凝同乌晶晶道:“她是我与亡夫的女儿。”   清凝面色一变。   往日也就罢了, 混在那么多人里,也就是拜一拜太初皇帝, 乌晶晶便可以忽略不计。   今日越姬却要她正式拜见乌晶晶!   越姬见她不动,扭过头,第一回 露出冰冷的神情来, 厉声道:“清姬,为何不跪?如今寻着帝姬了。她便是你我的主人。”   太荒谬了!   清凝胸中怒意起, 转身推门就走。   越姬无措地望着她背影远去, 随即紧张地捏了捏手指。她转过头来, 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只好道:“清姬年纪不大, 又与我一同吃了不少苦,也是近日我才告知她, 我们是前朝之后。她一时恐怕接受不了, 这才在帝姬面前做出无状行径, 请帝姬饶恕……”   乌晶晶脑中没有那般严格的尊卑之分,辛敖在她和隋离跟前,有时都不大像是一个皇帝。   她摇摇头道:“没什么事的。”   越姬闻声,长舒一口气,瞧着乌晶晶便愈发觉得她性情温软了。   也只是这张脸生得过于惑人了些……再留在那暴-君身边,还不知要生出什么祸事……   越姬还在发愁。   乌晶晶瞧了一眼外头的天光,道:“今日无极门要在城中开坛请神,我该要前往了。”   越姬百般不舍,也只得应是。   那厢清凝没能走出去多远,便叫人拦住了。   “辛离公子邀清姬前往观神。”   清凝瞧了瞧眼前作宫廷打扮的人,不似作假,她抿了下唇,当即跟了上去。   隋离邀请她前去?   这应当是隋离道君第一回 主动邀请旁人罢?   清凝方才还愤怒的心情,登时便平复了许多。   路过池子边的时候,她还忍不住驻足瞧了一眼自己的模样。早知今日,该换一身衣裳的,罢了,也来不及了。   清凝上了栈车。   所谓栈车,便是以竹木制成的车舆,常是士大夫乘坐。像是薛公这类人物,都鲜少有乘坐的。因而清凝觉得这般已是有几分风光了。   她前脚刚走。   后脚乌晶晶也从侯府出来了,宫人们当即扶着她上了厌翟。   所谓厌翟,便是以一面极大的翟羽,即颜色鲜丽的羽毛制成扇子,遮蔽在车舆之上,使其装饰华美,贵气非凡。   车舆上还要铺以皮毛等物,如此坐上去才觉得柔软。   多是宫中有宴时,宫中身份尊贵的女子方才能乘坐它跟在陛下的身后,一同赴宴去。   乌晶晶坐惯了宫中各色车舆,便是皇帝坐的玉路、金路、象路……她都一一坐过。   不说这个,她连辛敖的脖子都骑过呢。   自然不觉得区区厌翟如何风光了。   只是当她们二人的车舆,从巷中擦肩而过,清凝才微微变了脸色。   便好似那天上明月与地上草芥的区别。   清凝心中梗了梗,一时都有些怀疑,隋离备下这样的车舆,再邀她前往,并非是要予她风光,更不是待她特别了。   那……他邀她去做什么?   清凝此时又拒绝不得,她心往下沉了沉,再瞧前方乌晶晶的车舆越过她愈走愈远,那车舆顶上的雉羽便越发扎眼了。   因是请神盛会,地点便选在了另一处更为宽阔的祭坛,名日月坛。   雪国本就大兴祭祀之风,他们在此地祭拜日与月,日月坛在雪国的地位可与社稷坛相比。由此可见皇帝对无极门的“看重”。   这日比起辛规画符献血那日,场面便要大得多了。   满朝官员都以地位高低,先后入到日月坛中,再依次序围坐下来。   百姓便只得挤在坛外,中间还有一圈儿士兵把守,将他们隔开。   乌晶晶到时,众人抬眸,都亲眼见到这位满身风华的帝姬,是如何乘坐精美的车舆,一点点来到太初皇帝跟前的。   众人不自觉屏息。   不曾见过什么世面的百姓,禁不住道:“请来的神明,该是也如帝姬这般模样吗?”   是啊。   帝姬极美,又身有金光,没有比她更像是神明的了。   百姓们眼底都生出了三分敬畏膜拜之意。   只有大臣们高兴不起来。   比起神明,他们觉得帝姬长得更像是传闻中妖姬的模样……   清凝到了日月坛,方才知晓落座都是有次序的,她纵使得无极门另眼相看,但这都城之中实在不缺王公贵族,她在其中又算得什么?   宫人只管冷冰冰地领着她往前走,没走几步,便道:“就是这里了,清姬落座罢。”   清凝垂眸。   她虽然不知晓无极门是使的什么法门,但道家自有相通之处。比如若要开坛,必先在前一日引雨。雨为无根之水,被视作“甘露”。甘露刷洗祭坛后,方才能开坛。   因而昨日是下过一场大雨的,地面也因此泥泞不堪,连呼吸之间都觉得有股湿意。   眼下清凝的鞋袜、裙摆,便被那低洼处的积水和泥泞溅了个透。   她难以忍受地皱起眉,再抬头。   乌晶晶已然在宫人的陪侍下,拾级而上,走到了太初皇帝跟前去。   坐在太初皇帝身侧的,便是隋离。   太远了……   清凝掐了掐掌心。   这厢乌晶晶刚一走近,便微微变了脸色。她的五官登时皱作了一团。   “他怎么了?”这话是问辛敖。   隋离倚在木制轮椅上,合着眼,愈显睫羽修长,他的面色近乎惨白,皮肤都好似透明了,那眉眼倒更显得深刻了些。   像是一幅画,被水浸透了。   他的指尖按住椅子扶手前段,细看也是半点血色也无。   辛敖的脸色好不到哪里去,他眉头一沉,显得戾气压人。   他道:“耗了些气力便这样了。到底还是……体弱了些。若真有几个得用的方士,能将你哥哥身子补起来,那倒是一桩好事了。只可恨雪国上下,恐怕寻不到这样的方士。”   耗的什么气力?   乌晶晶皱着眉,挨着隋离坐了下来。   她又不大高兴了,只是这回是冲着辛敖的。   她踹了一脚辛敖的龙椅,道:“既然是这样,怎么不叫他在宫中歇着呢?”   辛敖忙道:“寡人也劝了,他说什么也不肯。”   辛敖一边叹气,一边又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他道:“想是你哥哥放心不下,一心怕咱们两个在无极门跟前吃亏呢。”   辛离此子虽然从不唤他“父亲”,但为他做起事,从来没有半分惜力的意思。如此还不见父子情深?   静静合眼休息的隋离:“……”   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知晓自己不够聪明会带着小妖怪一起吃亏。   隋离缓缓睁开了眼,眼底的冷漠梳理立时重现了出来。   他瞧了瞧乌晶晶,问:“谁人给你梳的妆?”   乌晶晶不明所以,他身子这样弱,怎么还关心这个?   乌晶晶道:“是荷女啊。”荷女是她身边的宫人。   隋离禁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然后才收住了动作。   小妖怪本就生得好看,何况花缘镜中有些神异,赋了她几分更多的魅惑。哪怕随意挽一个发髻,薄施粉黛,也是一日美过一日。   竟是叫人生出舍不得给旁人瞧见的念头来……   乌晶晶哪里知晓他在想什么,只一心牵挂隋离脸白的事呢。   她一下勾住了他的指尖,还用力搓了两下。   隋离眸光一颤,捉住了她的手:“作什么?”   乌晶晶:“我摸摸你凉不凉啊。”   隋离动了动唇:“放心罢,没那么快凉透。”   乌晶晶:?   乌晶晶:“哦。”她怎么觉得今日他的语气有几分怪异。像是一会儿高兴,又一会儿不高兴的。想想他是个病人,嗯,也不算奇怪啦。   宽宏大量的小妖怪登时原谅了他。   隋离很快便转开了目光,落在阶下辛规的身上。   今日盛会,楚侯怎么舍得错过?他犹豫几番,最终带上了辛规和另一个他极为疼爱的儿子。   辛规也生了一副尚佳的皮囊,只是近日折腾下来,他那脸色也苍白得吓人,若非是知晓帝姬就在纱屏后,他怎么愿意丢脸,那恐怕是要被人抬上来的。   辛规自个儿走了这一段路,等落座时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废物东西。   不足为惧。   隋离心道。   只是二人都一副病秧子模样,单从这里来瞧,倒有些分不出胜负。   隋离皱了皱眉。   因而……他今日怎能不来?   他便是力竭,也该要坐在小妖怪身侧。   “元君。”   “元君来了。”   底下议论声起,便见元楮全然换了一身衣裳,长发又用石冠束起。不错,是石冠,石头做的发冠。   “石头本坚,更早时的人常用它生火,因而它有刚硬、沉稳、光明的特性。铸石冠,可作镇压妖邪、稳固本心之用。当然,石也有高低之分。长在背阴处的石头不能用,低凹处的石头不能用,……若是从声名远扬的高山上,取下每日山间日出最先照耀的那一块石头,效用最佳。”隋离眯起眼,一边讲给乌晶晶和辛敖听。   请神为何要戴这样的发冠?   神明又非妖邪。   再看元楮,他缓步走到石阶前,先朝辛敖跪拜行礼,而后才亲手置香案,再命人抬上几口大瓮。   这般布置并不奇怪,那大瓮便与青铜鼎一般的作用,是用来盛祭品的。   只是他并未准备牛豚等物,连奴隶也没要一个去,他又要用什么来祭祀?   众人脑中都不禁闪过了这个念头,一时将脖子伸得更长了,万分好奇地盯住了元楮。   “放开!”   “我要杀了你们!”   “啊啊啊!”   两个无极门人,身着方士袍,中间牢牢钳制着一个年轻男子。男子形状疯魔,大吼大叫,拼命挣扎,当他看向四周的人时,那些人都不自觉地往后头缩了缩。   这人好凶恶的目光,好像真想要杀了他们一样。   众人拍拍胸口,定定神,再看那两个无极门的方士。   只见一个左脸用墨写下符文,一个右脸用墨写下符文,那符文在隋离看来都陌生得很,更别说清凝了。   乌晶晶眯起眼,远远地瞧了一眼,忙往隋离的方向倒了倒,悄悄同他咬耳朵道:“你看像不像是先前钻进我手臂里那道咒文呀?”   隋离按住了她的腿,免得她倒进了怀里。   只是这样也有几分灼手。   他脑中不自觉地飞快地滑过清心咒,嘴上倒是不耽误,平静地道:“笔画走向很像,但写的不是一样的字。应当是无极门自创的字符。”   乌晶晶点了下头,心底好奇得要命。   他们脸上写的到底写的是什么呢?   钻进她手臂的咒文又写的什么呢?   元楮再朝辛敖拜了拜,却是从他口中说出了符文的内容。   他道:“陛下,那妄图谋害帝姬的人……正是此人!”他指着那疯子道。   话音刚落,他又紧跟着道:“此人心怀不敬,身上有煞,乃天生的恶徒。无极门花了极大的功夫才拿下了他。为防他作乱逃走,便在看押他的无极门人脸上写下——杳杳冥冥,驱除幽厉,再一个,又写——天地昏沉,捉拿精灵。墨用以书写文字,天生具备灵性,用它写下符文,可起镇邪驱煞之效。”   原来墨汁也有这样大的效用?   大臣们纷纷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看向元楮的目光愈加崇敬。   元楮再拜,道:“这便请神,借神明双目,鉴一鉴此人是否真是谋害帝姬的人。”   清凝此时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   无极门真要请神?   她看向那个被押住的“犯人”,心下更是砰砰作响。无极门疯了吗?随便找来个人,也不怕自己请来的神明砸了自己的脚?   元楮道:“祭坛将开,请陛下允准。”   辛敖:“准。”   也就是到这时,大家才看清元楮要往祭祀的大瓮里放什么东西……   元楮走到第一口大瓮前,掀起袖口,只见一通体乌青之物,缓缓爬了出来,最后爬入了大瓮。   那是……蛇!   众人见状,脸色直发青。   那条蛇原来缠在他的手臂上呢,元楮就不觉得滑腻腻的难受,又冰凉凉的可怕吗?   转眼元楮便走到了第二口大瓮前。   这回应当没有蛇了罢?   只见元楮取出一物,那是一根指骨,还带着斑斑血迹,也不知上面的肉剔干净了没有。众人再定睛,却见指骨上还缠着黑色的……头发?   众人并未生出惧意,反倒松了口气。   不是蛇就好了。   此后元楮又分别放入了泥土和水。   最后再以赤色布帛封之。   这样就算完了?   众人怔怔,心道那大瓮倒是显得空荡呢,这也没装满啊。   “水自天上落下,泥从地底而来。蛇为兽,骨为人。”隋离淡淡道,“这样看来他的请神仪式是有几分依凭在的。”   乌晶晶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她好奇道:“就是说……当真能请来神明吗?”   可这个世界,有神仙吗?   这是一个虚假的镜中世界呀。   隋离:“嗯,按常理来说是能的。且看他一会儿念的是什么咒文。”   乌晶晶点点头,倚住隋离的胳膊,便静静地等待起了元楮的下一步动作。   但叫隋离等人失望的是,元楮启唇,念出的却是一段他们根本听不懂的话……   “这也是无极门自创的吗?”乌晶晶问隋离。   隋离摩挲了下指尖,正在飞快地调阅记忆,试图从中寻出一点蛛丝马迹。   这无极门似道非道,似巫非巫,修真界中没有哪一个门派与他们相似,竟是诡异得叫人难以揣测他们到底都有哪些手段。   元楮的声音平和,随着咒文一点点从他口中吐出,风渐渐起了,正当空的云也消散开,众人仰头,能瞥见一片无比澄净的天空。   清凝不由聚精会神地盯住了他。   他好像当真有几分本事……他年纪看上去极轻,也全然没有修真筑基之才。   连她的师父都难以请神,他难道还真能请神?   这里也没有神啊……   微风渐渐化作狂风,卷动旌旗,呼呼作响。   更掀动了台阶上挂起的薄纱,露出了后头太初皇帝和帝姬的面孔。   只有那辛离公子的模样瞧不真切。   再看香案上点的三炷香,烟圈儿袅袅而上,丝毫不受风的影响。   好像当真有一位神仙俯下身,正在享用烟火。   果真……果真神异……   众人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气,将那烟圈儿惊散了。   紧跟着,众人察觉到地下摇晃了起来。   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轰隆隆——   这个动静……不对。   元楮口中咒文不敢停,但他却飞快地抬起了头。   “轰——”这一声是来自天上。   雨点骤然落下来,将泥泞的地面变得更加脏污不堪。三支香被雨水浇中,方才大风也吹不歪、吹不灭的贡香……灭了。   香案倒下去。   贡香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插-入了土地之中。   哪怕旁观者不通方术,也知晓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一个一个顿时都脸色大变。   只有隋离垂眸,一动不动,对眼前的境况半点也不意外。   辛敖哼笑一声:“且再看这无极门还有什么法子能使出来……”   阶下元楮面色不改,但心却往下沉了沉。   他仰面往阶上望去。   是谁?   是那位懂得巫蛊的辛离公子吗?不应该。他体弱年少,又不过是从古籍中开了开眼界,又哪里算得上是真懂呢?何况眼下香案翻倒,可不是用了什么巫蛊术,而是真真正正的神仙术。   所谓神仙术……   也就是说他会请神,而对方比他更懂得请神。   所以对方只消提前布下符阵,便能彻底断绝他的请神路。   尤其眼下的异象,多半是使了五雷法,绘出天罡五雷一类的符咒,再以符咒入阵。   天罡五雷刚猛无比。   一边请神,一边引雷,只怕神仙来了都要震怒,你区区凡人难道还要引雷来劈我?自然恼羞成怒,别说掀翻香案了,只怕还要一挥袖叫请神的人背上厄运……   好生厉害的手腕,对方根本不是为揪出真正的凶手。   先前那般纵容都城中人吹捧他,只不过是为要他今日颜面尽失,从高处跌落下来,彻底摔个粉碎。   只可惜啊……   元楮心下冷笑。   我今日并非是要请神,接下来便瞧瞧,是那邪魔厉害些,还是你已然释放过符咒威力,如今已然虚弱不堪的符阵厉害些!   元楮合眼再念咒文。   这一回他念的语速极快,一边念,还一边咬破了舌尖。   以血肉,以魂魄,以阴毒之物,以浊水,以焦土……请四方邪祟降临。   狂风再度大作,雷鸣阵阵。   众人被吹得站也站不稳。   “这是怎么了?”   “快,快护驾!”   宿卫军当先冲在了前。   但方才走到辛敖跟前呢,便被辛敖一把推开了。辛敖本人便是个十足的煞星,又何须旁人来护佑呢?   他抿了下唇,道:“辛离,眼下瞧着似是有些不大对劲啊……”   隋离皱眉:“……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请神。他要请的是邪祟。”   隋离抿了下唇:“怕是有几分棘手了。”   无极门的法术太多了,几乎是修真界中几个门派加起来都无法比的地步。   辛敖却是骤然起身,大马金刀往乌晶晶和隋离跟前一立,他沉声道:“你昨日连夜在日月坛画了不少符咒,又取了不少血,已经受不得累,妖魔也罢,邪祟也好,且瞧一瞧能不能越过寡人去!”   他掷地有声。   他背影高大如山。   真的很像很像是一个父亲。   但是……   隋离抿唇。   辛敖又把话说漏了。   乌晶晶果真一把扒住了隋离的袖子,凶巴巴地道:“你们昨夜偷偷到日月坛来了?竟然没有带我!”   方才还威武万分的太初皇帝闻声,讪讪回过头,心虚地看了看隋离。   乌晶晶声调愈高,愈加不高兴:“你还取血了?你取血给谁了?”   辛敖舔唇。   反正也说漏嘴了……   那还是辛离去挨骂吧。   于是辛敖忙将头扭了回去。   邪祟呢?   邪祟还不快快出来?   邪祟一出,帝姬马上就能忘记这事了! 第75章 帝姬神力(修)   乌晶晶很快便没工夫去追究隋离怎么一回事了。   阶下的大瓮发出了震颤的“嗡嗡”声, 随即大瓮上蒙住的布全都被一股气流掀飞。   元楮跟前,一团泥拔地而起,渐渐凝成了一团形状。   乌晶晶:?   众人:?   大家都有些许茫然, 这是……什么?   乌晶晶:“那就是邪祟吗?”   又有几分滑稽, 又有几分诡异。   隋离嗓音冰冷:“阴邪气很浓重。”但他也没见过这种形状的“邪祟”。   连个人形都不成。   是因为这本就是镜中世界, 许多事物自然不与修真界中相同吗?   那团泥凝结得越发高大, 竟然足足长到了一丈有余。   “是……是神仙吗?”大臣们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远远站在日月坛外的百姓们,自然也瞧见了那泥塑的模样,实在像极了他们在庙宇道观之中, 虔诚参拜过的神像。   而这尊神像,是会动的。   怀着对神明天然的敬畏,一个老头儿当先跪了下来:“神仙啊,求求神仙, 叫那杀害我儿的贼人,早早死个透吧!”   还、还能这样求神仙吗?   百姓们怔忡过后, 纷纷在惊惧之下跪地叩首:“拜见土地神,求求土地神保佑我们……”   从泥土里出来的,那定然是土地神吧。   百姓们朴素地想。   “一身污浊, 必不是什么好东西。”隋离再打量那泥塑一眼,冷声说罢, 抬手抓住了辛敖的袖子, “烦请陛下推我到前头。”   辛敖:“你那病躯……”   隋离语气不容反驳:“我要再画符。只有多画几张符咒, 方才能试试将他重新封回地下。”   若是在修真界中, 就方才隋离摆的天罡五雷阵就足够了。   不仅引雷,更能引动灵气。   可花缘镜中并无灵气, 自然阵法效力大大减弱。   辛敖哪里肯?   他抽出大刀便拾级往下走。   阶下的元楮却不慌不忙, 深深一拜道:“陛下, 这便是无极门请来的神明,陛下何故拔刀?”   辛敖嗤笑一声。   还糊弄呢?   此时泥塑已然成形。   四肢,发丝,人脸的轮廓,都呈现在了这尊无比高大的泥塑上。   蓦地,泥塑睁开了眼,再启唇,声音轰隆如雷震:“何人唤我?”   日月坛中登时震动不已。   “会说话?”   “它会动!”   那些大臣只觉一阵头皮发麻,连与那泥塑对视也不敢,只忙不迭地跪拜了下去:“显、显灵了!是真神!是真神仙!”   “无极门神矣!”有人激动得发抖。   隋离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眼底冷意更甚。   无极门的确是有几分本事,若是不能直接拿下这邪祟,今日的局便白做了一场,反还成就了无极门。   隋离当即咬破了舌尖。   他要取血画符。   而这一次,他要画的是地书。   地书,龙凤之象也。   可消除百灾,驱除百邪。   若不死,再画鬼书雷篆。   比天罡五雷咒威力更甚,为恶者,必雷诛之。   只是没了法器、灵力作辅助,此书自然更消耗心神。   种种念头飞快地从隋离脑中掠过,只是还不等他动作,乌晶晶蓦地一提裙摆,越过辛敖拾级而下。   众人都未能想到她会突然有这样的动作,于是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乌晶晶已然纵身一跃,朝那泥塑飞扑而去。   狂风掀起她的裙摆。   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脆弱又美丽。   定睛再看。   帝姬抱住了那尊泥塑!   泥塑垂眸,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帝姬身上的金光牢牢裹住了它,这东西登时便像融化了一般,身形渐渐又委顿了下去。   这变化着实来得太快,众人一时呆立,喉中连半点声音也挤不出。   而一旁的元楮面色微变。   糟了!   再看台上隋离,他眸光一厉,手腕一转,修长有力的指骨牢牢扣住了座椅扶手。   小妖怪……   隋离满面寒霜,戾意顿生。   若她有恙……   隋离这念头也才刚起呢。   只不过转瞬间的功夫,那泥塑又回归了一滩烂泥。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它化了!   它竟然就这样化了!   挥手平地起,转眼又归于尘土,如此大起大落,真真如神迹一般。   那厢乌晶晶怀中失去了抓握的东西,一下便跌坐在了地上,泥水溅起,将她的裙摆,雪白的皮肤都弄得脏污不堪。   她心跳如擂鼓,但还是勉强作镇定状,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头一次说这样的话,也不知晓对不对,但应当是这样说吧?乌晶晶想着,缓慢地开了口:“这便是神明吗?一个碰触金光,便会融化的神……应当是邪神吧?”   风仍在。   鼓动得她的衣裙猎猎作响。   面容美丽的少女立在那里,却是真有了几分帝姬的气势。   无人知晓她这会儿心跳得快。   更无人知晓,那泥塑又腥又臭,裹着黑气,乌晶晶这会儿觉得自己脏得厉害,又想吐,又觉得身上有些疼。   众人在这一连串的震颤之中,缓缓回神。   是啊,帝姬身负金光,可避邪祟。此事他们一早就知晓。那么能被金光融化的,该是什么东西……众人想到这里,几乎不敢往下想。   风拂过面庞。   他们打了个哆嗦,方发觉后背衣衫已然湿透。   若是没有帝姬,他们当真傻乎乎地认作那是神仙……   大臣们思及此,再也忍不住朝乌晶晶跪拜了下来。   “帝姬神力!”   “帝姬身负金光,乃是上天赐予我朝的圣器!”   不愧冠以太阳之名。   乌晶晶动也不敢动,受了他们一跪之后,方才脆声问元楮:“元君,你怎么请来了一个邪物?”   邪祟已消,元楮不免受到反噬,他将涌到嗓子眼儿的那口腥甜拼命咽了下去,垂首道:“想是有一环出了错。”   他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绞碎了一般。   但他依旧站在那里,连晃也不敢晃一下。   辛敖冷笑一声,快步走到乌晶晶的身边。   只恨如今帝姬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叫她骑在自己脖子上了。   辛敖思及此,越发不快。   他将大刀横在了元楮的脖颈间:“方才你不是还言之凿凿,那就是你请来的神吗?怎么眼下又推脱起来了?你连神鬼都难辨,如何敢在寡人面前妄言你无极门的厉害?”   元楮自知棋差一着,更知晓在辛敖面前分辨无用,只会加倍挑起此人的怒火。   他当即跪了下来:“是元楮托大了,请陛下责罚。”   能屈能伸是也。   一旁无极门人连忙也跪下来,连滚带爬地到跟前磕头道:“求陛下饶恕元君的疏漏吧。请陛下看在,元君教授了辛规公子为陛下驱邪的份儿上……”   如此一唱一和,是要为元楮脱罪。   辛敖哪里吃这一套,又冷笑一声,道:“饶恕?方才那邪祟若是当真降临了,滥杀无辜,再将瘟疫传开,叫雪国因此民不聊生,你如何担此罪责?”   众人听到这句话更觉得后怕。   是啊,若是邪祟降临,他们不止是能不能活的问题了,而是极有可能死得很惨。   “元楮……元楮难当此罪。”元楮狠狠咬住牙关。   他当然无法与太初皇帝争辩,邪祟又不是野兽,邪祟有智慧,要的是更多人的供奉,而不是上来就乱打乱杀,生食人肉。   但在人们心中邪祟就是最可怕的东西,辛敖要怎么说都行。   元楮抛却脸面身段,又叩了几个头,道:“无极门犯下如此疏漏过错,幸得帝姬相救,此后愿常驻山间,永不外出,只日夜为陛下,为百姓,为雪国念诵祈福咒文。但求雪国昌盛,陛下无忧,百姓安宁。”   他这话说得极为漂亮,任谁都挑不出错。   无人知晓他这是在赌。   他赌的是姹女在帝姬心中的分量。   帝姬那日登门,要谁不要,偏偏将姹女要走了。二人似是有些情分在……   若要杀无极门,那也只有将姹女一同杀了。   “你们连请神都弄错,哪里还敢叫你们再念咒文?”辛敖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元楮抿了下唇,:“回陛下……”   “将人拿下。”辛敖不再听他说话   之所以没有立即杀了元楮,也是因为无极门手段确实诡异,旁人不知,但辛敖几人清楚得很。   若要将无极门逼入死局,只怕无极门人不顾一切报复辛敖。   元楮何等聪明?   听见辛敖这样说,顿时松了口气。   皇帝不会杀他了。   刀戟铮铮,反出冰冷的光。   半炷香前还分外风光的无极门人,这下便如阶下囚一般,叫士兵押下去了。   大臣们小心翼翼地瞧着,一时噤声不敢言。   先前无极门人抓上来的那个疯子,早吓昏在地上了,这会儿也被士兵带了下去。   辛敖一挥袖,哪里还稀得与他们多言?转身便要带着乌晶晶走。   “今日祭典便到此为止。”   经了这么一番波折,大臣们也消散了心思。   只是想到无极门竟然是些沽名钓誉之徒,他们先前还那样追捧,心下难免觉得恼怒。还难受于他们先前送到无极门去的那些礼物。   大臣们将念头按下去,老老实实地跪地:“恭送陛下。”   那些百姓还没明白过味儿来,但也先哆哆嗦嗦跟着跪下来恭送陛下。   人群中,清凝垂下了头,没有人看见她眼底的震撼与惊惧。   隋离道君不愧是伏羲宗弟子,他年纪这样轻,就能在这样的鬼对方,以血起咒,摆下天罡五雷阵。   无极门也确实厉害。   她可不像这些蠢货那样,叫乌晶晶一忽悠,便真信了无极门没本事。她很清楚,要请邪祟,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请来的。其难度并不下于请神。   眼下最叫清凝坐立难安的,还是乌晶晶身上的金光。   无相子真是疯了,为什么要把金光给这样一个妖怪?   这金光离了无相子,竟然也还有这般威力!清凝万万没想到。   经此一出,有这金光护体,谁还能杀乌晶晶?   想到这一点,清凝便难受得紧。   ……   这厢乌晶晶被带上了辛敖的车舆。   乌晶晶还不肯呢,她晕乎乎地道:“我要找隋……辛离。”   辛敖面带怒色:“你一会儿自然见到了!”他咬牙切齿:“帝姬方才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如此莽撞往那邪祟身上扑?你便不怕死吗?”   乌晶晶抬眸。   因为方才有些难受,这会儿她眼底都盛着水光,瞧着有些可怜。   她问:“你怕死吗?”   辛敖:“自然不怕。”   乌晶晶道:“那我也不怕呀……辛离也不怕的……”   要隋离死,还不如她先去试试呢。   她小狐狸都还没揣上呢,隋离可不能死了。   辛敖哪里知晓乌晶晶在想什么,他听罢只觉得又气又笑。   好罢!   竟是都不怕死了!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抱了下乌晶晶:“太阳和辛离,果真都与寡人一模一样!天生便该是寡人的种!”说到后头,那语气还没按住,生生多出了三分得意。   乌晶晶忙推开了他,脸皱成一团:“你不觉得我臭么?我都要被那坨泥臭死了,那些泥全黏在我身上了。”   辛敖挑眉:“哪里臭了?何人敢说帝姬臭?”   虽说帝姬养在他膝下,是养得有些糙。但也没有这样狼狈过。辛敖心下还真有几分心疼。   乌晶晶:“好罢,那我现在能去见辛离了吗?”   辛离独自乘的是另一辆车舆。   辛敖犹豫了下:“你要去见他的话……那会不会把他臭昏过去啊?他那个病秧子的身体,你也知道的……”   乌晶晶生气地道:“你方才还说我不臭的!”   辛敖讪讪笑道:“这……这也是为辛离着想嘛。”   乌晶晶不想同他说话了,便扭过了身去。   辛敖也不与她拗,他抬手招来一人:“去,同辛离公子说,帝姬没什么事,好着呢。”   那人应声,向后头跑去。   辛离因为行动不便,没能快步从高阶上走到帝姬身边去,指不准有多担心呢。   辛敖吩咐完,便从袖中取了块帕子,给乌晶晶擦身上的泥。   乌晶晶还是不理他,他也不管。   等回到宫中,也不知一共废了多少手帕,乌晶晶的背和裙摆倒是擦干净了。   其它地方为什么没干净呢?   因为乌晶晶还是不想搭理他,都没转过身来。   辛敖想着哄好她,于是等一进门,便忙着亲自去给乌晶晶倒水去了,只留下她与隋离一处。   “你现在同辛离说话罢。”他道。   一时倒忘了骂乌晶晶怎么独自去扑泥塑的事。   当然,乌晶晶也忘了埋怨他独自带隋离去画符的事。   辛敖一走,乌晶晶瞧了瞧隋离,不自觉地扯了扯衣摆道:“我先去洗一洗……”   到底也还是怕真把隋离给臭昏了。   他要是隋离,肯定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妖怪。   隋离:“过来。”   一下打断了乌晶晶的声音。   乌晶晶犹豫了下,还是向他走去。   隋离也没闲着,立即推动了轮椅。   只两三步,二人便到了跟前。   也就是这时候,乌晶晶才发觉到隋离那张一向漠然的面孔,此时堪用阴沉来形容。   阴沉得……有些可怕。   他一言不发地掀起她的袖子来。   正邪本不相容。   乌晶晶身上的金光更胜一筹,生生融了那邪祟,但金光到底只是外物,那邪祟本就身带污浊,因而乌晶晶融化它时,它也会在乌晶晶的身上留下伤痕。   ……果不其然。   掀起袖子后,隋离一眼便瞧见了她从手腕到手臂蔓延过去的,大片大片的黑色的,如烧灼过后一样的痕迹。   血丝渗出来,不多,但瞧着便觉得应当是极疼的。   隋离牙关咬得更紧,面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不疼?”他冷声问。   隋离一路未曾开口,此时开口,一点血丝却是也从他的唇角流了下来。   乌晶晶望着他怔了怔,没顾得上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先问:“你怎么流血了?”   隋离抿了下舌尖。   先前那一口咬得有些狠,现在嘴里都还是弥漫开的血的滋味儿。   他当即冷声道:“谁叫你那般莽撞?我本要取血画地书,偏叫你抢了先。”   小妖怪不知道疼,倒是知晓先关心他流血了。   乌晶晶听他冷硬口吻,也不觉得生气,只忍不住舔了舔唇,巴巴地盯住了他唇边的血丝,小声问:“你咬得狠吗?”   不等隋离回答,她又道:“你流血了。”   小妖怪不大好意思地道:“我能舔舔吗?”   隋离:“……”   乌晶晶似是怕他不答应,这会儿忙哎呀哎呀了起来,一下扎到隋离的怀里:“伤口好疼好疼好疼的……”   她舔舔唇,问:“现在能吸了吗?”她为了加强自己这段话的合理性,更小声地补充道:“反正你也要咬破了呀,不要浪费血……”   隋离又气又觉得好笑。   他一手托住她的后颈,问:“你要我的血?”   乌晶晶心虚:“唔。”   她自个儿又掀起袖子:“真的好疼呀……”似是撒娇一般,这般软声甜语,直戳进隋离心尖,恨不能吃了她。   隋离俯身重重吻住她的唇,还没等乌晶晶主动,他便撬开了她的贝齿。   血腥气钻入口中,却是甜滋滋的。   乌晶晶高兴地眯起眼,还缠住了他的舌头,好生吸了两口血。   隋离垂眸,眸中颜色深沉,抬手轻抚了抚她的后颈。   半晌。   乌晶晶只觉隋离的怀抱似是愈发紧了,如今到底是凡人的躯体,渐渐她便有些喘不过气了。   “唔……”她试着推了下他。   隋离却还是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他屈起手指拂开她脸上沾染的一点浊土,反吻得更深了些。   好像……   好像要被他吃掉了一般。   乌晶晶两眼发晕地想。   门口。   拿了热食和热汤回来的辛敖站在那里,大为震撼。 第76章 坦白   辛敖差点打碎碗。   但到底念及……帝姬还要吃呢。   于是他生生忍住了, 只是骤然拉下脸,对身后的宫人道:“都下去。”   此事不好传出去。   辛敖身形高大,宫人们在他跟前又大都是俯首躬身的, 因而并未第一时间看清门内的情景。眼下陛下又要打发他们走, 他们便糊里糊涂地退下去了。   而辛敖这一声吩咐, 倒也惊动了里头相拥的两人。   “父亲!”乌晶晶一下从隋离怀里挣脱, 狠狠松了口气。   可算喘过气啦。   因而她看见辛敖时,满眼都写着高兴。   辛敖:?   还高兴呐?   是因为帝姬满心都信任依赖他吗?所以也不觉得,他会为这事责骂她?   辛敖想着想着, 便有点儿心软了,甚至还忍不住开始想,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不是瞧起来太过可怕了些?   到底只是两个孩子嘛……   这厢隋离慢条斯理地收住手指。   小妖怪亲他时总是主动得很,亲了没一会儿便跑得快极了。   实在有些混蛋。   隋离缓缓转过身:“父亲。”   辛敖黑着脸:“嗯。……嗯?”辛离管他叫什么?管他叫父亲是吧?他没听错?!   辛敖一时遭受的冲击太大, 他加快步伐,三两步就到了他们跟前。   多少年了, 辛离从来只称他为陛下。   今日倒是松了口……哼!   辛敖还是拉着脸:“辛离,你随寡人过来。”   乌晶晶忙问:“我呢?”   辛敖将食物往桌案上一搁,没好气地道:“吃你的东西!”说完, 辛敖觉得自己也挺厉害了,都能吼帝姬了。   这算不算是难得的……重振父纲的时候了?   不。   辛敖忙将这个念头从脑中驱赶了出去。   眼下最重要的分明是……辛离胆大包天, 怎么敢亲他的妹妹?   等走到屏风后, 辛敖的面色便登时冷厉了起来, 他问隋离:“怎么一回事?”   隋离不便与他说, 他们是从镜外世界来的,更不能同他说, 他们本就是将要拜堂结誓的未婚夫妻。   他便只好道:“我心中倾慕她。”   辛敖面色更冷:“那些个王公贵族家中, 哪家没有几个貌美如花的女儿?你如今得寡人看重, 想要哪个不成?好端端的,怎么敢瞧上太阳?”   隋离顿了下,道:“因为……她极好。”有多好,如今隋离已经说不大清楚了。但总归这小妖怪到底是住进了他心中,叫他觉得这也好,那也好。   辛敖闻声,也生出几分共鸣:“不错,太阳是极好。但是!那也不是你喜欢她的理由!”   隋离不慌不忙:“为何不能是?”   辛敖皱眉:“你可知这是多么天理不容之事?实在乱了规矩。那些个文臣还不知该要如何上书……”   隋离打断他道:“父亲行的倒逆之事还少吗?”   辛敖暗暗嘀咕,怎么这是骂老子来了?   隋离又道:“我有与父亲一般的灵魂,世人说是不忠不义又如何?世人说是不该为之,又如何?父亲不顾朝臣劝阻,行事洒脱,有雄才大略的风范。偏我困于病躯之中,能做的远不及父亲……”   这一番话把辛敖吹得,那确实是有几分欢欣的。   辛离这人素来少话,若开口时,便只是谈论起朝政字字珠玑,偶尔吧,他张嘴还往人脊梁骨上戳。   今日却这般吹捧夸赞他……着实不易。   辛敖便不得不又想说那句话了。   不愧是寡人的种!   虽然没一个是他生的。   那又何妨?   辛敖飘得险些有些找不着边儿,但毕竟还是沙场上拼杀过来的帝王,他心智坚定,于是高兴过后,他便又拉着个脸,沉声问:“就因你能做的事不多?所以你便祸害帝姬去了?”   隋离:“……”   这什么理解能力?   隋离:“我只是想告诉父亲,我与父亲一样,不在乎世俗,不在乎规矩,不在乎……”他蓦地抬头,隐晦地望了一眼天。虽说头上是宫殿的顶,砖瓦阻碍了他的视线。   “不在乎天道。”隋离掷地有声。   辛敖:“哦。”   他想来想去,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他行事就猖狂肆意,哪管别人死活?   今日辛离学了他,倒也没什么不对。但是、但是……但是不能这样轻易,对,不能这样轻易。   “你与太阳是何时好上的?”辛敖眯起眼问。   隋离只好编了编:“几日前。”   “当真?”   “嗯,正是那日楚侯领着辛规来向太阳求亲,我心中一时愤怒至极,这才察觉我心中喜欢她。”   狗日的楚侯。   狗日的辛规。   不然辛离还能晚几年才发现……没准儿晚几年都发现不了。   辛敖不高兴地在心里骂了几句脏话。   辛敖又问:“你可曾逼迫她?”   隋离只与他四目相对,眼底含着一丝笑意,并不说话。   辛敖与他对视一会儿,便自个儿觉出了答案。   帝姬那个脾气……偶尔不想同他玩了,连他也不搭理。哪有人能逼迫得了她?   但不管。   辛敖很快又找到了一个可批判之处,他怒声道:“你们二人为何瞒着寡人?既然几日前好上了,为何不同寡人说一说?”   隋离道:“前几日父亲还为无极门的事烦心,若再将此事拿出来说,父亲岂不是更烦心?”   说得很有道理。   但那是烦心不烦心的事吗?   分明是你二人……   “总归是你二人私下有了秘密,还不同寡人说了。”辛敖冷哼。   隋离反劝他:“父亲可千万不要将这话拿去说给太阳听。”   “为何?”辛敖不快。   “她若听了,该要又想起来问你,为何偷偷带我到日月坛画符,没带她了。”   “……”有理!   这样一番话说下来,辛敖胸中怒火早去了七八分。他想来想去,绞尽脑汁,也未能再想到有什么是可以呵斥隋离的。   他扭身欲走。   走到半途,却又想起来,这一回,他脸上再没了那强做出的怒意,他只是平静地,皱着眉,注视着隋离,道:“那你可曾想过……你这般体弱,如何许她一生?”   无妨,等离开了花缘镜,他与她还有百年,千年。   隋离脑中甚至蓦地闪过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若不成仙……   隋离转瞬把这个念头按了下去。   他抬眸再对上辛敖的目光,他道:“既然有她在,便是再艰难,我也不愿死。我也不会死。”   哪有说得这样容易?   辛敖心中嘀咕。   但一时说到生啊死啊的,辛敖心下也生出了一分难受。   眼下还早,说这些作甚?日后再想便是!   辛敖再不多停留,步履匆匆朝屏风外的乌晶晶走去。   隋离却是怔怔坐在那里,摩挲了下指尖。   离开花缘镜……   想到此事,他竟也生出一分不舍了。   外人只道辛敖性情喜怒无常,十足的暴-君。   只是他与儿女说话时,也会像个父亲一样,一会儿暴跳如雷,一会儿红了眼眶。方才辛敖的眼眶……是红了罢?   父亲啊……   这个词从他舌尖滚过,彻底重新被赋予了另一层含义。   辛敖似是怕隋离说谎,出来后便又拉着乌晶晶要问她话。   乌晶晶吃了一半,又还没去沐浴,总觉得自个儿臭臭的,便禁不住坐远了一些。辛敖见状很是不爽。总觉得有了今日作开头,日后这两个小的只怕更爱凑在一处去了,到时候还不把他忘个干净?肯定是连与他同坐都不肯!   辛敖压住心中不爽,还是问一模一样的话:“方才怎么一回事?”   小妖怪向来不觉得羞,她大大方方地道:“我亲了亲辛离,他也亲了亲我。”   辛敖:“你心悦他?”   乌晶晶:“心悦?”   辛敖:“便是喜欢的意思。”他心道,帝姬这不学无术的,真是跟寡人像了个十成十啊。不过寡人到底还是比她强上一些。   乌晶晶连连点头,还重重道:“我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隋离正转身也从屏风后出来,恰巧听见这一句,一下便停住了。   他想要听得更多一些。   外头辛敖的脸却是都给听得乌漆嘛黑了。   他咬牙切齿:“哈!那你父亲我与辛离,你更喜欢谁?”   乌晶晶:?   隋离:“……”   若是刚没几年的时候,乌晶晶必然掷地有声地告诉他,当然是辛离了!   但眼下,乌晶晶犹犹豫豫,到底还是没舍得伤了老父亲的心。   她道:“都喜欢。”   “不成,硬选一个。”   乌晶晶翻脸了:“那你不要同我说话了!”   辛敖:“……算了算了,不说算了。我再问你,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乌晶晶掰了掰手指:“三岁……?还是两岁?”   辛敖:???   辛敖整个人都不好了。   隋离嘴角也不由抽了抽。   他猜测小妖怪说的,应该是她使尽法子撒泼哭闹,非要辛敖把他从冷宫弄过来好生照料的时候。   辛敖:“他、他……”   乌晶晶不知他如何想的,只道:“我那时就很喜欢他呀,你那时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了。   辛敖勾起了那段帝姬骑他脖子上作威作福的日子的记忆。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帝姬霸道至此,那时就把自己的小夫婿看好了!   辛敖憋闷地道:“好罢,既你喜欢,寡人还能说什么?”   打断辛离的腿?   却也是舍不得的。   辛敖心下难过,总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儿女给抛弃了,一面又忍不住想,他是无妨的,但这两个将来又该如何?尤其是辛离的病……   如此一想,愈想愈觉得烦。   终于,辛敖想到了一个自我开解之法。   既然如今,他又是辛离的父亲,又是辛离的岳父,哦,算上过去他大哥那段关系,明珠夫人是他大哥的妻子嘛,所以他还是辛离的叔叔。   嗯……如此三重关系加身,辛离是不是应当替他将所有的奏折都批阅了才好呢?   巡幸祭祀的事,也都交由辛离去做罢!   辛敖一下便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 第77章 拜见门主   辛敖的良心还是没有完全泯灭。   念及这两日辛离出了不少血, 辛敖便决定将那些个不算太紧急的奏折留到两日后,好让辛离享受这最后的快活时光。   这厢乌晶晶吃了些热食,便先沐浴更衣去了。   等她挟着一身水汽回来, 辛敖道:“今日也累得狠了, 快快躺下歇息吧。”   此处是钩弋殿。   近来辛敖已不怎么瞧见那些阴魂了, 因而乌晶晶有几日没到钩弋殿来歇息了。   见乌晶晶不动, 辛敖又道:“我一会儿还有话要问你哥哥,你不想一起听听?”   乌晶晶闻声,连忙点头。   辛敖说罢, 却又觉得别扭,心道以后不能再张口闭口你哥哥了。   眼见乌晶晶与隋离都睡下了。   辛敖方才一笑,往他们俩中间一躺。   乌晶晶:?   隋离:“……”   “来,今日父亲同你们, 秉烛长谈。”辛敖一本正经地道。   但还是差点笑出声。   乌晶晶突然坐了起来。   辛敖心下咯噔,以为帝姬是生他的气了。其实他也只是……只是不想他们那样快便好到一处去……   “我忘了一桩事了。”乌晶晶苦恼地道。   辛敖忙也跟着坐起来, 问:“何事?”   没生气便好。   乌晶晶眉心皱起,慌忙道:“我先前从无极门中带回来的姹女,她也是无极门人, 父亲要拿下无极门,那她如今是不是也被抓到牢里去了?”   辛敖不解:“你管她作甚?”   乌晶晶道:“自然是因为我心中很喜欢她, 舍不得她死呀。”   辛敖:“……帝姬一天天喜欢的人倒是多。”“罢了。寡人也不知她有没有被抓去……来人!”   辛敖唤了人来询问姹女的下落。   那人答:“已经按陛下的吩咐, 将无极门人悉数押入牢中了。”   隋离想告诉乌晶晶, 不必担忧叶芷君。伏羲宗的大师姐自然不是轻易便坐上了这个位置, 叶芷君有很大的本事。   只是因辛敖在跟前,他不便与乌晶晶说。   因而也只有眼瞧着乌晶晶忙唤了人, 说要去牢里提人了。   辛敖嘴上还不大高兴:“为这样一个人, 便要紧赶慢赶地去牢狱……”   隋离淡淡道:“若是陛下有难, 她定然比眼下还要焦灼慌忙。只是陛下不会有那一日,不是吗?”   辛敖一想,倒也是。   心中那点不快登时便消了个干净。   因前些日子乌晶晶遭了刺杀的缘故,如今再出行,她身边浩浩荡荡着实跟了不少人。   隋离本也想跟着去,只是他耗干了气血,不宜再走动。再念及还有叶芷君在,他便没有跟着了。   一行人就这样到了牢狱之中。   “帝姬慢些,再慢些……”宫人在后面一边喊着,一边忙不迭躬腰去抓乌晶晶的裙摆。   踏进牢狱之后,便是一脚深一脚浅的。   顶上的砖瓦有破损,也不知是哪一日从上头流下来的雨水,如今全积在低洼里了。平日里狱卒来来去去的,更将积水踏得浑了。   乌晶晶还不觉什么,她后头跟着宫人和士兵,一个个都恨不得抬着她走,生怕污了她的鞋袜衣摆。   “帝姬来了。”不远处的牢房中,元楮蓦地睁开了双眼。   他一身衣衫都变得脏污不堪了,衣襟处还带着点点血迹。再看他的面容也憔悴了许多。发冠歪倒,竟有几分狼狈了。   与之相对的是坐在另一侧的叶芷君。   叶芷君的衣摆上沾满了污迹,但她面上依旧平淡如初,发丝也是整整齐齐的。   元楮:“你不高兴么?姹女。”   叶芷君并不理会他。   元楮也不生气,只哼笑道:“幸而你那双眼睛什么也瞧不见,否则我这般模样叫你看了去,只怕日后更不将我放在眼中了。”   元楮话音落下,乌晶晶便到了跟前。   “大……”乌晶晶到了嘴边的话,又猛地咽了回去。   因为她看见了元楮。   “姹女。”乌晶晶只好唤了一声叶芷君在这个世界的名字,她道:“我来带你走的。”   叶芷君抿了下唇角,流露出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她缓缓起身,走到了乌晶晶的跟前。   她瞧不见乌晶晶的模样,但却瞧得见她魂魄的模样。   大猫猫脑袋上的毛发炸开,连耳朵都尖尖竖了起来。   想摸。   “帝姬待姹女果真是好极。”元楮轻咳一声,咳出了些血沫,他扶着墙壁缓缓起身,“只是,帝姬便不怕陛下迁怒吗?”   乌晶晶:“我方才与陛下说了才来的。”   元楮一顿,道:“陛下待帝姬倒也是极好。可帝王的恩宠哪里是能轻易消耗的?”   乌晶晶自觉没那样笨啦。   她歪头问:“你想说什么?”   元楮微微一笑:“帝姬瞧我这般模样不可怜吗?我希望帝姬将姹女留给我,免了我一人在这里孤苦伶仃。”   话语间,他也走到了近前来。   乌晶晶道:“那不成。”   元楮叹了口气:“那实在可惜了。”说罢,他竟伸过了栅栏,一把扣住了乌晶晶的手腕,道:“陛下不该让帝姬来这里的。”   乌晶晶叫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挣脱元楮的束缚,便奋力往后拽。   这一抓一拽,袖口登时从她手臂往回滑落,只露出一截光洁的手臂。   一道莹莹蓝光骤然从她手臂上亮起,与身后的金光截然不同。那蓝光微弱,却并不被金光遮蔽。   元楮脸色一变。   那不是蓝光!   而是一段符文!   元楮极度的震颤之下,不自觉地便松开了五指。“啪”一声脆响,却是叶芷君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元楮猝不及防,全然不曾提防于她,登时脸都被打得偏了过去。   再扭过头来时,元楮嘴角已然渗出了血,脸上也清晰地印下了五指印。顿时叫他看上去还要狼狈了。   想是叶芷君方才使了十成力。   叶芷君被蒙蔽起来的眼底,涌现一丝冷意。   只是不等她再出手。   “别动!”元楮沉着脸厉喝一声。   叶芷君自然不理会他。   元楮又道:“你想她死吗?”   叶芷君方才一下顿住了。   而眼下元楮也没什么心思开玩笑她待帝姬也极好了。   元楮死死地盯住了乌晶晶的胳膊。   叶芷君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盯着人家雪白的手臂瞧什么?登徒子么?   “你知晓自己的手臂上有什么东西吗?”元楮从喉中挤出了声音。   有什么?   乌晶晶慢慢想了起来。是,是应该有的。但来到花缘镜中后,她就从来没有见它显过形状。她抬手也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问:“你说的是符文吗?”   元楮面上冷色褪去,一时神情极为复杂。   他道:“不错。那是一整段符文,拢共由九十九条细小的符咒的组成。”   叶芷君听到这里,也觉得不对了。   因为她的手臂之上,也有符文。只不过仅由十一条符咒组成。   九十九条……那该是何等概念?   乌晶晶的手臂上又为何有这样多?   元楮一力接掌无极门上下事务,知晓的自然比叶芷君更多。他突然撩起自己的袖子来,再度沉声道:“我手臂上也有如此符文,乃是由二十三条符咒组成。”   乌晶晶一下便陷入了茫然中。   这……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元楮紧紧盯着乌晶晶,又道:“凡无极门内门弟子,手臂上必有如此符文。门中弟子的地位,便由这符咒的多少来决定。我有二十三条符咒,便能在门中接掌大小事务,人人尊我为‘君’,形同门主。可你有九十九条……”   乌晶晶骤然反应过来了。   如此巧合……   花缘镜中这个极恶毒,耍尽了各色诡计的无极门,竟然真的是修真界中那个无极门!   “敢问帝姬手臂上的符文从何处来?”元楮面色愈发凝重。   乌晶晶只好道:“是……是一个人,他死时留了一封信给我,那信上画了符文的图案,我抬手一摸,那图案便钻入了我手臂皮肉间。此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元楮面皮抽动了一下,如遭重击。   他咬了咬牙,纵使再有不愿,但他也还是……蓦地朝乌晶晶跪了下来,而后再三叩首:“元楮……拜见门主。”   叶芷君见状,脸上都闪过了一道惊诧之色。   而乌晶晶更是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那个……花缘镜外的门主,到了这里来竟然也好使么?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早早露出手臂给他们看不好么?又哪里要隋离流那么多血?   乌晶晶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元楮行过大礼后,缓缓抬起头,淡淡叙述道:“帝姬心下或许觉得惊奇,但这是无极门中素来便有的规矩。帝姬坐拥九十九条符咒,便在无极门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门中至高,只有门主。我知晓近来帝姬极为憎恶我等的行事。而今帝姬既是门主,若要将我们都杀了,我们也只有引颈就戮,不敢有分毫反抗。”   这……这么厉害的吗?   只要有九十九条符咒,就能在他们门里横着走了?   乌晶晶摸了摸指尖。   她是讨厌元楮,也不喜欢这个无极门的行事。   可是……可是她现在是门主了唉。   可是……她还记得那个死去的莫问道,她还记得在他笔下,无极门本应该是济世的宗门。   乌晶晶咬了下唇,犹豫地道:“那我问你话,你是不是也不能瞒我了?”   元楮应声:“不错。若胆敢欺瞒,必引火焚骨,以作惩罚。”   乌晶晶心下很是震撼。   修真界中的无极门瞧上去很是温和啊……怎么他们有这样严酷的手段?   乌晶晶不再深想,只问道:“你们为何非要与陛下作对?是楚侯,还是纪侯买通了你们?”   元楮扯了扯嘴角,这才又泄出一丝张狂来,他道:“楚侯纪侯算得什么东西?不过是叫无极门拾级而上的一级台阶罢了。”   说罢,他正了正脸色道:“并非是我等一定要与皇帝作对。十九年前,无极门中有一方士,本领比我更甚。他卜了一卦后,认为当时的大将军辛敖廉贞入命,后又见他贪狼同宫,杀戮与权利集于一身。当时的皇帝闻声之后,便决心暗杀辛敖,免得他推翻了自己的统治。谁知辛敖性桀,当即反叛,率军杀入宫中,将皇帝头颅斩下。之后辛敖便做了皇帝。随即方士身死,死前告知无极门上下,若是辛敖做了皇帝,也是十足的暴-君命格,数年后多地起天灾人祸,后来还必将引来更大灾祸。到那时,无极门定要下山,设法杀死辛敖。”   他抬眸,盯着乌晶晶道:“这是门中的死规矩,也就是说,就与九十九条符咒便是至高无上的规矩一样,死也不能更改。” 第78章 你这样的人   乌晶晶一时听得呆住了, 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慢慢消化了元楮说的这些话。   元楮觑着她面上神情,缓缓又道:“我曾听闻, 前朝末年, 当时还是大将军的辛敖杀入都城。先杀前朝国君, 再斩官员, 当时的元妃身怀王嗣,被一道白绫勒死。第二日,王宫中便多了一位帝姬。直至今日, 王宫也仍且只有这一位帝姬。”   他见乌晶晶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道莫非是他说得太复杂了些,不够直白?   元楮再道:“您难道就没有听到过半点风声吗?您极有可能是前朝国君与元妃之女。”   一旁的叶芷君心下惊讶。   她进入花缘镜中,一路走来过得极为艰辛。她知晓这是花缘镜中的修行考验, 因而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若元楮口中的传言成真,那想来这身世之谜便是乌晶晶的修行考验了。   可她本就并非修士, 这一遭实在是无妄之灾……   叶芷君再忆起那日,乌晶晶与她提起太初皇帝时口吻中的欢欣,若太初皇帝知晓后, 对乌晶晶弃若敝履,反手刀剑相对, 猫猫会伤心的罢?   叶芷君脑中念头种种。   偏乌晶晶这个正主儿, 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透出一丝怔忡, 像是还沉浸在元楮最开始说的那些话里, 还在消化呢。   “帝姬……似乎并不觉得惊奇?”元楮出声。   是不信他的话吗?   乌晶晶点点头:“唔,我一早便知道了。”   老早老早了。   元楮:“……”   他难不成看错了她?这位帝姬并非天真不知事, 相反, 还有几分城府?不然, 怎么一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却还一切如常。   乌晶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想辛敖死,你说有什么法子吗?”   元楮一怔:“您问我?”   乌晶晶点头:“你说的,我问你什么,你都得一一回答,不能有半点欺瞒。”   元楮:“……”那我倒是也没想到,您转头就把这个禁制用在了这样的地方。我前脚还跟您说,无极门必杀辛敖不可呢。   “没法子吗?”乌晶晶失望。   元楮抬眸,沉声问道:“容我先问一问门主,您当真想好了要救他?若他知晓您的身世之后,以这位陛下的残暴性情,必然……”   乌晶晶摇摇头,打断道:“你有自幼便养在他身边吗?你们不了解,什么也不了解。”她心道,不管旁人怎么说,辛敖总是比族长要好的。   辛敖将她养到如今的年纪,都还没有驱赶她走呢。   他便是好的,就是好的,最最好的……父亲。   她突地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无极门窥见了天机,才叫前朝国君动了杀心,逼得他造反了?正是因为无极门要下山杀他,先后对他施加各式诅咒,才叫他头疼难忍,夜不能寐,渐渐性情也暴戾起来了?”   乌晶晶说着说着便有些生气了,她瞪了元楮一眼:“我还要问问你们,怎么将他害成这般模样呢!”   元楮听到此处,心念一动。   而叶芷君心头也是一震。   自古有算命者不算己命的道理。   人人都知,但人人都做不到。   猫猫说得极有理……谁又知晓,太初皇帝的命数,不是由这些人一步一步推波助澜造成的呢?   元楮长叹一声,道:“好罢,既然门主如此坚定,与陛下父女情深,那我便再告知门主一桩事,免了将来有人在门主面前,说起此事,反倒搅扰得门主忧心。”   “什么事?”乌晶晶看着他。   “民间传闻,太初皇帝性情狠辣,前朝元妃有孕也不肯放过,誓要灭尽王室上下。于是元妃便被勒死了。……但事实是,因为雪国风气开放,战胜者可继承战败者的财产及妻儿。太初皇帝杀入王城时,前朝国君不愿自己的女人给旁人做了妻妾,于是在破门的消息传来时,他下令勒死宫中女眷。元妃怀有身孕也无妨,左右他子嗣众多,能走得动路的,他一早便命人带着逃命去了。元妃如何哀求也没能活下来,她是死后才将您诞下的。”   乌晶晶呆呆站在那里,头一回听见这般残忍之事。   只因不愿意自己的姬妾叫别人继承去,便要将她们都活活勒杀。   她本无父母,后来有了个辛敖,便是她的好父亲了。   如今再听元楮说到“元妃如何哀求也没能活下来”,她便觉得眼眶有些酸。   她的“母亲”是不是很想要她活下来……所以哀求后,被勒死了,也要将她生下来?   “啪嗒”。   眼泪落入脚下的泥坑之中,没有溅起半点涟漪。   不过两三句话,小妖怪便感受到有“母亲”该是什么滋味儿了。   可她方才头一回尝到呢,她的“母亲”却早早死在十几年前了。   “如今……门主还要救陛下吗?”   “……要。”乌晶晶的声音些许哽咽。   “门主不恨陛下?”   “我为什么要恨他?我该恨那个下令的人。”乌晶晶神情低落地道。   “可那下令的人是您的亲生父亲。”   “不是,他不是。”乌晶晶连连摇头。只有辛敖才是。   元楮眸光闪动,再在乌晶晶跟前拜了一拜,道:“既门主意志坚定,那我也只有跟随门主了。”   乌晶晶疑惑地道:“你不是说杀了他,是无极门定死了的规矩吗?”   元楮一笑:“是啊,若是不愿为之,会承受符咒灼身反噬之苦,门主受得了吗?”   乌晶晶一呆。   叶芷君听不下去,蓦地插声道:“还有一法。”   元楮回头,笑道:“愿闻其详。”   叶芷君道:“将无极门上下斩杀殆尽,连同那个定规矩的,一起。”   元楮眸光一动,不仅没生气,还笑道:“姹女啊姹女,我先前怎么不知晓,你竟也有如此一副心肠。”   叶芷君并不在意旁人说她恶毒。   她不大喜欢元楮,此人诡计多端,没有常人的礼义廉耻,且揣着一颗野心。她不希望乌晶晶来做这个门主,管束这样的人。谁知哪日便要被反咬一口?   如今门内又多是拥簇元楮的人。   倒不如杀个干净了。   元楮不慌不忙:“门主要杀了我们并不难,只是那个定规矩的人,也就是那位窥得天机的方士,十年前便死了。他是无极门不世出的天才。门主可知他是如何死的?他正是以身为祭,以无极门的咒文为引,立下大誓,要无极门必斩杀辛敖。因而,便是将他的魂魄捉出来杀千次万次,也无法更改了。何况,人当真有魂魄吗?魂魄又该往何处去寻呢?”   乌晶晶纳闷道:“既是不可更改,门人都要遵守。那你为何倒戈倒得这样容易?你也不怕疼吗?”   元楮哈哈一笑:“疼有何妨?不妨告诉门主。我要的从不是杀一个人,拯救苍生。苍生与我何干?我要的是手握权柄,我要的是无极门凌驾于众人之上。门主贵为帝姬,我相信门主会带领无极门攀上顶峰。只要门主愿予我想要的东西,我便是门主手中最锋利的剑,也是门主手中最坚韧的盾。符咒灼身之苦,我也忍得。”   乌晶晶哪里见过这样的人。   她惊讶地舔了下唇,再仔细地瞧了瞧元楮,道:“你这样的人……”   元楮当她要说自己狠毒善变,狼子野心。   乌晶晶道:“想必若是修仙,定能成仙吧。”   元楮一怔。   叶芷君都禁不住道:“他这般人如何能成仙?”   “不能吗?”乌晶晶疑惑地道,“他心性这样坚定,什么苦都吃得,不该是做什么都能成吗?”   幸好!   现下他要听她的啦!   叶芷君闻声也怔住了。   连元楮自己都呆愣了好一会儿。无极门中人人奉他为“元君”,只是无人知晓他的盘算。   他与无极门本就不该是一条路上的人,无极门不过是他足下一块踏脚石。   他早做好了旁人知晓后说他奸恶的准备。   但万万没想到,他这种种缺陷,到帝姬,不,门主口中,便成夸赞了。   乌晶晶很想同他说,我虽然我不大喜欢你,但你的性情确实很难得。   但想了想,他既是无极门的人,她又是门主了,她该要有门主的样子,是该对自己门中的人好一些吧?反正他都不杀辛敖了,还要帮她呢。   于是乌晶晶只道:“你很难得。”   世间独这样一个坚定的恶人。   可不是极难得吗?   元楮唇角扯了扯,露出笑容来,他又拜道:“多谢门主夸赞。”   等再抬起头,他盯着乌晶晶道:“今日起,元楮自当为门主鞍前马后,出生入死。”   他知晓了,他知晓姹女这般冷酷的人,为何会喜欢她了。   乌晶晶蓦地回神,忙去环顾四周。   这才发觉那些跟着她来的宫人,一个个都如神游太虚,双眼空茫,呆立在原地。   显然是元楮方才动了什么手脚。   元楮见她举动,忙道:“只须打碎您头上那盏玉灯便好了。”   乌晶晶抬起头,才见顶上确实挂着一盏灯,外面是玉石铸的壳子,裹着一点灯芯。灯芯火光跃动,散发着淡淡香气。   乌晶晶抬起手……   ……够不着。   乌晶晶一下皱紧了鼻子。   元楮见状,也不取笑她,正要自个儿打开牢狱的门出去助她。   却见叶芷君蓦地从后腰处摸出一物,抬手一飞。   那物打中玉灯。   玉灯落地,应声而碎。一旁的宫人们登时也好像从梦中醒来,纷纷回神。   “帝姬?”   再看跟前的帝姬,浑然无恙。   再看栅栏内,反倒是那无极门的元楮像是挨了个大大的耳刮子。   众人顿时舒了口气。   方才好像走神了……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   乌晶晶抿了下唇道:“我先走了。”   元楮跪地恭送。   乌晶晶回头道:“等我想法子。”想法子把他们放出去。唉。真是麻烦。早知今日,还想放设防将他们关进来做什么。   乌晶晶走了两步,又回头巴巴地盯住了叶芷君:“姹女……”   叶芷君道:“帝姬去罢,我便留在此处。”   元楮身上有很多秘密,她要盯着他。   乌晶晶只好点了点头。   先前在修真界中,门中上下都只有她一个人。   如今手底下人倒是多了……可是麻烦也多了。   做一个门主真难!   乌晶晶回去之后,因为有辛敖在,她也不好同隋离说无极门的事,只好暂且按下了。   第二日,乌晶晶醒来,却已经不见辛敖与隋离的身影了。   她起身问宫人。   宫人面带兴奋之色,道:“帝姬有所不知,宋尹从海上带来了一行人。那一行人很是怪异呢,个个都剃作光头,手中拿着一串珠子。他们一路走来,能叫旱地重逢甘霖,能叫恶人驱除邪根……神异得紧,陛下今日召他们上殿来了。陛下还说,帝姬若是也对那些个秃子感兴趣,便叫我等陪着帝姬到前头去。”   一个个光头?   乌晶晶眨了眨眼。   ……和尚? 第79章 大和尚小和尚   从海上来的小秃驴们, 一路走来都被称作“上人”。   他们会诵经超度,还懂得怎么治病救人,一路普度了不知道多少个百姓, 可谓是深受敬爱。   然而等到了目的地, 那他们向往已久的都城。   “什么?能求雨?”   “能让枯枝发新芽?”   “能超度亡魂?”   “不过如此。”   都城中百姓也好, 官员也罢, 竟都是这样说的。   带他们来到都城的宋尹都不由面露怪异之色:“我想只是他们并未见到诸位上人的本领罢了……”   按理说,他们应当住驿馆的。   只是雪国皇帝似乎没有半点要招待他们的意思,于是最终竟是住在了客栈中。   他们进出客栈, 客栈中的人也是目不斜视,似乎对他们全然没有兴致。   年纪小的和尚憋不住道:“都城的人怎么不大喜欢我们?如此……如此还要怎么宣讲教义?”   另一个年纪小的也跟着道:“我们为这里的百姓做了那么多,他们却对我们视若无物……”   “慎言。”大和尚双手合十,又道:“还应修心。行善事, 难道是为了得到赏赐?为了得到别人的崇敬和供奉吗?如此长久下去,必然心生邪念。”   小和尚弱声道:“弟子知晓了, 弟子错了。”   只是大和尚也忍不住觉得惊奇。   这都城中的人,难道当真十分了得?因为见过不少大世面,因而见了他们, 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了?   直到大和尚一行被引到宫中,在大殿上参拜了皇帝, 方才知晓怎么一回事。   “只怕又是几个与无极门一样的人。”有大臣道。   和尚们从他们口中渐渐知晓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是有一伙方士, 欺瞒了皇帝, 将自己夸得如何无所不能, 实则也不过是些招摇撞骗的东西。   小和尚们一时脸色也有些难看,心道这些恶徒坏了他们宣讲教义的大事。   只大和尚面不改色, 心中更认定了要在此地推行佛教。如此才能驱走那些满口谎言, 与邪祟为伍的方士!   此时坐在高台之上的辛敖, 正眯起眼打量这些和尚。   他之所以会召他们觐见,一则,宋尹同他说,这些和尚救了各地不少百姓,眼下声名正盛,宣他们上殿,其实也是一种帝王之术,博的是民心;二则,辛敖自己想看光头。   等看够了,辛敖也就打发他们下去了。   “赏秬鬯一卣,提花罗二十匹,豕肉一钧,……”   所谓秬鬯是酿造的酒,极贵重。提花罗便是罗织物中极名贵的布料。豕肉……宋尹在阶下一惊,心道糟了,忘记同陛下说,这些和尚是不吃肉的了。   那些个和尚听到这里,果然也并不觉得高兴。   年纪小的,还只当这位陛下并不欢迎他们。   只是该谢恩的,总是还要谢恩。于是他们纷纷起身抬头,要双手去接赐物。   这一抬头,方才真正瞧见了太初皇帝的模样。   大和尚心头一惊,然后匆匆将这股子涌起来的惊惧压了下去。   他目光一转,又落到“病弱”的隋离身上。   大和尚又是一惊,更险些乱了心智。   不能再看了,大和尚心道。   他忙又低下头去,并在心中默念清心普善咒,如此可保本心清明。   旁人没瞧出来这帮和尚的神色怪异,只当瞧了个新鲜,便目送着和尚们退下去了。   等乌晶晶来时,连一颗反光的脑袋都没能瞧上。   她兴趣缺缺地立在殿后等待隋离和辛敖,心中惦念的还是无极门这个大麻烦下面要怎么处置。   不多时,皇帝退朝。   隋离转过身来,当先看见了乌晶晶。   “怎么来了?不再多睡一会儿?”隋离问。   她身上到处都是被那邪祟灼出的伤,昨日给她涂药,她还不大高兴,总嫌弃那些玩意儿黏糊糊的。躺下来没一会儿,这里也嘶嘶地疼,那里也嘶嘶地疼。   一觉睡醒倒好像都忘了似的。   乌晶晶瘪了瘪嘴道:“来看热闹的。”   说罢,她禁不住多看了隋离两眼。   她觉得隋离变了。但具体什么变了,她也说不好,就是好像、好像眉梢眼角都流露出了温柔,连同她说话的语气也是。   倒也不是说从前隋离并不温柔,只是……只是他总是面容冷淡疏离的时候多呀。   隋离不会是……中邪了罢?   “瞧我作什么?我脸上画了花?”隋离蓦地出声问。   乌晶晶摇了摇头。   隋离随即与她同行,一边往外走,一边压低了声音与她道:“你还记得吗?我先前和你说,入花缘镜中要渡人,才能历练圆满。但从先前金禅宗弟子的经历来看,他们入花缘镜后,是先做了一个和尚,四下宣讲教义不被理解,直到他行善以肉身成佛,引来百姓跪拜崇敬……”   乌晶晶听得有些迷糊,忙问:“所以呢?”   隋离:“先有无极门,再有和尚。我疑心,无论是何人进到花缘镜中,都应当是以佛为先。也就是说,要扶佛灭道,驱除百邪,宣扬佛法,如此才算真正的圆满。无极门所代表的便是邪恶一方。”   乌晶晶还是觉得怪复杂的。   她磕磕绊绊地自个儿总结出来一条:“也就是说,咱们要对那些和尚好是吗?”   隋离:“嗯,只是一个猜测,不一定准。但花缘镜本就是佛教神器,因而这是极有可能的。”   乌晶晶咂咂嘴:“那要如何对他们好呢?”   隋离:“可请陛下加封他们其中最有威望的人,可以赏赐,可以修建佛寺……雪国向来信奉祭祀、占卜,将这一类厉害的人称作大巫。巫道本不分家。若要改掉雪国本来的信仰,便只有打压巫道。首先可拿无极门开刀。但要改掉这些自古以来的习俗,是很难的。要与艰难对抗,修行过程也就变得不易了。”   乌晶晶支支吾吾地道:“可是现在……现在无极门不能死啦……”   隋离:“为何?你担忧叶芷君?”   乌晶晶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因为现在他们认我作门主啦。”   隋离心中一跳:“此无极门,便是修真界中那个?”   乌晶晶点头:“昨日回来晚,没来得及同你说。去见元楮的时候,我手臂上的符文突然亮了。元楮一眼认出来,说那是无极门人独有的标志。我手上这道符文是由九十九条细小的符咒组成,是无极门之罪,按规矩,我是门主。”   隋离抿唇,一时间脑中想了许多。   无极门既然成了小妖怪的东西,那自然要护着。但这群和尚又该处置?   隋离:“无妨,此事我再细想一二。”   乌晶晶点头,又道:“元楮都答应了不再杀父亲了,不仅如此,还要替父亲揪出来背后心怀不轨的人呢。楚侯、纪侯……都一并收拾了。”   隋离:“嗯,不急。”   那厢辛敖从朝上退下来,瞧见的便是儿女相携离去的画面。   实在可恨!   这还未成婚,便将他独自抛下了?   他当即加快了步子,生生挤入了乌晶晶和隋离的中间,低声道:“你们二人欲何时成婚?”   隋离眼皮一跳。   这样快便要筹备婚事了?……自然是好。本来在入花缘镜中前,他就要与乌晶晶结誓了。   谁知晓辛敖紧跟着又道:“何人敢为你二人主婚?”   隋离冷静些许,问:“父亲何意?”   辛敖心道,也有你辛离问寡人何意的这一天啊!   辛敖道:“自然只有寡人能为你二人主婚,辛离,你可明白?”   隋离:。   明白了。   言下之意便是须得好生讨好他了。   ……   这群来到都城的和尚与无极门全然不同。   无极门小露几手后,便待在山上不出门了,只等着那些个达官贵人上门求见。可谓是将地位抬得高高的。   和尚们住在客栈中,身边来往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偶有几个身份贵重的,他们也并不和人家玩儿。   和尚们在都城住了两日,两日都是净往巷子里钻。   有人私底下笑他们是往巷子里寻舞姬去了。   “这些人实在无礼。”小和尚禁不住皱眉道。   大和尚还是那般沉着模样,他道:“世人越愚昧,你我应当越清醒。”   又有小和尚道:“我听闻一礼官府中,有人患了疯病,四下咬人。我们何不去救一救这样的人?也免得整日往巷子里钻。”   大和尚叹道:“人本无高低贵贱,只是身份贵重者,就算是染病,也过得比未染病的贫苦百姓更好些。与其换官员的礼赞,不如得百姓的崇敬。今日,我们去百花巷。”   小和尚嘀嘀咕咕了一句:“可百花巷的人,还笑咱们有病呢。”   这些光头们怀揣着济世理想,再度踏出了客栈的门。   只是今日他们没走出多远,便被人推搡了一把。   “帝姬车舆,众人避让!”有人高声道。   雪国民风开放,帝姬出行自然也是大大方方的,并不以面纱遮面。   乌晶晶这是要再去看一看越姬。   而百姓们眼见帝姬那日无畏地一把抱住邪祟,将邪祟驱走之后,心中便极为崇敬她,也担忧她的安危。   今日再见她端正地坐在那里,没有半点恙处,百姓们也就放了心。一个个只是伸长了脖子,恨不得能再多看她一眼。   这厢和尚们望着乌晶晶的方向,踮起脚,终于……   “金光?”   “师父!我从她的身上瞧见了功德金光!”   一旁的百姓隐约听见了他们说什么金光,当即转头道:“你们不知道?帝姬自生下来,便身负金光。陛下为她起名太阳,乃是雪国镇国神器是也。”   什么镇国神器?   大和尚也是一惊,满心只觉得暴殄天物。   那分明是修行佛法的极佳苗子!   只可惜生了女儿身,若是男儿身,该是天生的佛子!   大和尚这一见,便再难平定心神了。   翌日。   宋尹又带着大和尚来见太初皇帝了。   大和尚张嘴便道:“请陛下应准,让我等教授帝姬佛法。我等愿尊帝姬为无上佛女。”   乌晶晶今日正赶着来瞧光头了。   她坐在屏风后,听见大和尚这句话,张了张嘴,呆住了。   不不不。   我不要做尼姑!   我还没有同隋离生崽子呢! 第80章 可恶的秃子!   “你要教授帝姬佛法?还要尊她为无上佛女?”辛敖弄不明白了, “你们何意?难不成还妄想要帝姬去做你们的弟子?”   大和尚面上浮现一丝羞意,道:“正是。”   开口便要人家的掌上爱女,是过分了些……   但落在辛敖这里, 那哪儿叫过分了些, 那叫十分可恶!   辛敖面色一沉:“大胆!竟敢叫帝姬与你们一道去做秃子!”   今日还是宋尹陪着大和尚来的, 宋尹闻声心道, 这“秃子”来“秃子”去的,是否有失我朝礼仪呢?   大和尚倒是不觉得冒犯。   他忙跪地,开始细细说来, 帝姬身上的金光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什么作用,帝姬又是如何天生与佛有缘,若是修佛该如何如何……   如此种种, 引经据典,理论充足。   连宋尹听了都忍不住要被打动了。   唯独辛敖一动不动, 面色甚至还更难看了。   反正这狗日的引经据典他也听不懂,只觉得这秃子真他狗日的烦。   “滚!”辛敖厉声道。   宋尹忙站出来道:“陛下,陛下息怒, 想必是他没有说清楚……”   “不必再说,宋尹若是再不带他下去, 恐怕寡人今日要动刀了。”   宋尹讪讪。   他知晓辛敖的性情说一不二, 执拗起来谁也无法劝服, 除非帝姬本人……   宋尹忙拉着大和尚暂且退了下去。   大和尚还不肯呢, 皱眉道:“陛下贵为天子,不该如此戾意深重……”   宋尹叹气道:“陛下原本是将军, 身上怎会没有一丝戾气?上人也莫要太过憨直。你若心中坚持, 不妨改日求见帝姬?”   大和尚恍然, 道:“正是,正是。竟一时被蒙了眼,失了方寸。”   大和尚想着第二日要去寻乌晶晶,便先回去歇息了。   他要再准备多一些东西,以便能打动帝姬。   他哪里知晓,乌晶晶方才在石屏后头听了个一清二楚,叫他吓得不轻呢。   今日隋离在蒹葭宫中养病,并未一同前往去见大和尚。   而辛敖回来,当先踏入了他的殿中。   “出事了?”隋离登时坐直起来。   辛敖满面不快,道:“寡人恐怕是无法答应你,好生对待那些个秃子了。”   隋离:“为何?他们做了冒犯陛下……做了冒犯父亲的事?”   辛敖这会儿还惦记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和尚们,倒也没注意隋离说着说着换称呼。他沉声道:“宋尹领着那个领头的秃子到了寡人跟前,张嘴便是要帝姬跟着他们修佛……”   隋离听到此处,抿了下唇,倒没觉得事情多么可恶。   妖怪修佛?   史无前例。   光是念一念佛经恐怕都要现原形……不,在花缘镜中,她是真真切切的凡人,而非妖物。恐怕还真能修得了佛法。   若是真能修成,待她离开花缘镜时,小妖怪又该变得如何厉害?她将会是天地间独一份儿的佛修。   除此外,他甚至还可传她伏羲宗的法门……   妖法、佛法、道法三修……   也不错。   隋离此时心下还安排得极好呢,他又问:“和尚还说了什么?”   辛敖沉声道:“说要奉帝姬为什么无上佛女。这又是什么东西?”   到这时,隋离面色就禁不住变了。   佛女便与佛子一个道理。   无相子在金禅宗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待遇,将来乌晶晶得到的便也是一样。   上下佛修,都会以她为重,事事以她为先。   但同时也意味着……   她终身都是属于佛门的。   她必须要揣着济世救人之心,她要以佛为先,她不得……成婚。   隋离面色一点点变得阴沉了起来,只听得他喉中挤出冰冷的声音:“谁人给他们的胆子?敢来褫夺别人的掌上明珠?”   辛敖深以为然:“不错!”   帝姬乃他的掌上明珠!   “依我之见,父亲只消隔上一些时日,便赏赐他们些布帛、肉食就是了。”隋离飞快地恢复了冷静,语气也一下平静了许多。   布帛穿在外面,旁人便知陛下并未冷落这些和尚。   至于肉……吃不吃就是他们的事了。   左右在百姓们看来,能吃上肉那是天大的好事。   这厢辛敖抿唇:“依寡人只见,本该一样也不赏赐。”   隋离:“他们救了许多百姓。”   这也是隋离再恼怒他们突然提出来的请求,也不会想要杀了这些和尚的缘故。   他们救了百姓,便理应得到奖赏,若皇帝不肯赏,民间便要有许多传闻了。   辛敖:“也是。罢了……他们才应当好好谢一谢那些百姓。若非是这些人为他们积了功德在……”   “帝姬来了。”宫人蓦地道。   乌晶晶从辛敖那里走了之后,先回了一趟白虎殿,因而落后了辛敖许多。   她一进门,也是满脸的紧张。   隋离忙扶住了她的手腕,温声问:“怎么了?”   乌晶晶也不知说什么好。   前一日隋离还说了要对那些和尚好些,他们才能离开花缘镜呢……   她重重叹了口气,只好揪着隋离的袖子道:“我们成婚吧。”   辛敖脸一黑。   此事哪有小姑娘先提出来的道理?   辛敖忙揪住了乌晶晶的领子,将她往后拽了拽,道:“不成!”   乌晶晶不高兴:“为何不成?”   辛敖憋了半晌:“他、他还未准备三书六礼……”   乌晶晶道:“我不要这些。”   辛敖:“……”   他咬牙切齿。   帝姬怎么这样容易被哄走?   还是隋离轻抚了下乌晶晶的脑袋,道:“再过些日子。”   他如今确实是太病弱了些。   乌晶晶失望地道:“好罢。”   只是这日入夜后。   隋离处理了些手边的事务,再回到床榻边时,一瞧便瞧见了隆起的被子。   他伸手一探,便摸到了底下的乌晶晶。   小妖怪在被子底下拱了拱,探出个脑袋。   隋离已见怪不怪了。   但目光垂落,落在她领口歪歪斜斜露出来的肩头上……喉中登时痒了些。   隋离按住她的脑袋。   没一会儿辛敖便大步走过来,将乌晶晶抓走了。   乌晶晶走的时候还极不甘愿,狠狠瞪了瞪他。   隋离无奈。   他也不好同她说,容他再养几日。   不然小妖怪听了,只怕要脱口而出,问他是不是不行。   隋离揉揉额角,这才躺回了床榻之上。   只是虽然不能立时成婚……   但隋离却对小妖怪这般亲昵受用得很,等到入睡时,他唇边都噙着一点笑意。   这日过后,那些和尚便存了心思要见帝姬一面了。   奈何连着几日,帝姬都没有要出宫的意思。   “不急。”宋尹安抚他们道,“再等两日,帝姬便又要到楚侯府上去探望越姬了。那时,你们自然可以见到帝姬。”   和尚们思来想去,便往楚侯府上去了。   自从无极门众目睽睽之下被戳穿后,楚侯与纪侯二人便都心下惊惧得很,生怕被辛敖寻麻烦。   于是这下也都乖觉了,个个闭门不出。   因主子气焰消下去了,府上的奴仆也都蔫吧了不少,一听和尚们是从什么海上来的神异人士,只当是又一个无极门,哪里还敢迎?   “走走走,你们快走!”奴仆毫不客气地驱逐道。   和尚们从未想过,在这雪国竟是处处碰壁。   大和尚面色凝重道:“上行下效,因而这些人才如此凶恶。”   小和尚懵懵懂懂:“师父何意?”   大和尚沉声道:“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请帝姬入我佛门。那位太初皇帝命格凶戾,只怕将帝姬都引入了歧途。若帝姬修佛,以他二人父女情深,将来还有一救的可能……”   小和尚面露惊讶。   不等他再问些什么,突地听见前头乱了起来。   今日确是乌晶晶该来探望越姬的日子。   她的车舆行至半途,突然跑出来一个幼童,车舆收势不及,那幼童吓得大叫一声,随即便被撞倒在地。   宫人忙将幼童抱起来,四下问:“是谁家的孩子?”   一时却无人应答。   宫人只好返身去问乌晶晶。   幼童受惊,哇哇大哭不止。   如今跟在乌晶晶身边的宫人都年轻得紧,哪里有哄孩子的经验?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百姓们也纷纷被吸引来了目光。   “哪里来的孩子怎么敢冲撞帝姬?”   “托住他脖子,兴许是被撞坏了,恐怕要送到巫医那里瞧一瞧……”   乌晶晶瞧了瞧那幼童的模样,只好道:“先改道去寻个巫医罢。”   宫人连连应声。   但最近的巫医也住在三条巷子外。   车舆掉转方向,朝着另一条巷子走去。   百姓们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也正是在此时。   “咻”一声,破空声起,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杆长-枪重重扎入了乌晶晶乘坐的车舆。   长-枪震颤,力道极强,入木三寸。   乌晶晶惊了一跳,差点当场炸了毛。   幸而她如今也现不了原形了。   宫人们还没遇见过这样嚣张的刺客,纷纷抽刀,环顾四周。   “救命!”不远处突地响起了嘶声尖叫。   众人纷纷向那处望去。   刺客在那方?   士兵一拥而上。   按住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手中空空如也,只冷笑一声,嘴角渗出血丝来。   “他服毒了!”   “快,快抠住他的舌头!”   宫人拍了拍胸口:“抓住了?”“抓住了便好。帝姬可有受惊?……帝姬?”   “帝姬呢?!”   乌晶晶眼前一黑,想伸爪子挠对方,她还磨了磨小尖牙,想啃对方一口。   奈何她如今是个凡人,变不回原形,什么也做不了。   对方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凡人,自然也不会受她身上金光的影响。   顶多是觉得……   “哟,这光还有点烫手。”有人埋怨道。   “能烤些饼来吃吗?这些日子净吃凉食了,我都要受不住了。”   “……你们瞧她身上挂着什么?”   “玉石、明珠……好生富贵。”男子蹲下身,挨个翻过去,“这是……虎符?”   男子一把扯掉了乌晶晶头上的罩子,怒声道:“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小妖怪也终于聪颖了一回。   她猜出了他们的身份……前朝遗留下来的,叛军。 第81章 他会走路?!   这帮人已经在她跟前哭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了。   乌晶晶听得禁不住叹气。   明明被绑架的是她呀。   “天佑我朝!”   “先王可瞑目了……”   他们迎着屋檐外那片天, 跪倒在地,一再叩首,眼泪沾满了衣裳, 眉眼糊上了泥土, 他们也全然不顾。   “咕……”乌晶晶的五脏庙难以忍受地发出了咕叽声。   “我饿了。”乌晶晶蔫蔫地提醒他们。   “……”一时无人理会。   乌晶晶只好站起身, 径直往门外走。   因为打从他们发现她极有可能是前朝遗留的血脉后, 他们就解开了她身上的束缚。   眼见着乌晶晶就要跨过一个人,走到外头去了。   这帮哭得停不下来的人,才擦了擦脸, 惊声道:“你要去哪里?”说罢,又觉得语气太生硬了些,生生改成了:“您要去哪里?”   乌晶晶心道我自然是回去啊,难不成还留在你们这里么?   “帝姬, 帝姬莫走。外头乱得很,恐怕刀剑无眼伤了你。”一年长些的男子忙起身道。   小妖怪无语。   外头乱哄哄的, 是因为士兵在找她呀。   “天羽,去拿吃食来。”那男子吩咐道。   随即便有个头上缠着黑布的年轻人应了声。   天羽翻了些蒸饼出来了,又把装满了水的葫芦往乌晶晶跟前递了递。   年长的男子众人都称他作“甘叔”。   甘叔瞧了瞧, 似是也觉得这些东西拿不出手,恼道:“不是还带了许多腌菜吗?”   有个壮汉挠了挠头:“嘴里味儿淡, 熬不住, 这几日给吃光了。”   甘叔顿时更恼怒了:“你们几个……我当初是怎么同你们说的?”   乌晶晶:“别吵啦。”   便是腌菜还有剩的, 她也不爱吃。   天羽咬牙道:“不如……不如我悄悄潜出去, 找一家铺子,且买几样帝姬爱吃的玩意儿回来。”   甘叔目光闪烁, 扫过乌晶晶, 道:“算了罢, 还是太危险了。”   “可帝姬……”   甘叔这才转过身来,坐下道:“虎符是越姬给的?”   乌晶晶:“嗯。”   甘叔伸出手:“方才不曾瞧仔细,可否再予我仔细瞧一瞧?”   乌晶晶看了看他,却没有给出去。   她突然想起来,道:“越姬与我说,虎符还有另一半,我总有一日会遇见的。那一半,你们知晓在那里吗?”   天羽脱口而出:“在大统领手中。”   甘叔瞪了他一眼。   天羽满眼无辜,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另一半的确在大统领手中啊……   “你们要饿死我么?”乌晶晶又问。   甘叔忙道:“不敢。只是……”他一张老脸皱作一团,“只是辛敖……辛敖确实疼爱帝姬。”因而他们才会想要绑了她,一则威胁辛敖。二则,少了这位身负金光的帝姬,只怕辛敖事事就不是那样如意了。   如今他们若是敢冒头,立即便要被辛敖的部下抓住斩首。   甘叔权衡一番,道:“走地下,快些离开这里。等到了地方,帝姬想吃什么样的都有。”   乌晶晶苦着脸,自然无法反驳。   她虽然在他们这里又成了前朝遗孤,但这些人头脑可清醒得很,全然不肯为她冒险。   还是做妖怪好。   她一尾巴抽过去,都能将他们抽飞了。   甘叔下了令,其他人也不敢反驳。只少数几个期期艾艾地看了看乌晶晶,像是不大舍得她受苦。   只是这会儿拉锯也要不得,于是他们最终还是带着乌晶晶,飞快地走了地下挖出来的路。   这条路一直通向城外。   到了城外便有几个行商的接应了他们。   又钻林子,又走水路,好一番折腾。等到地方都已经是半夜了。   乌晶晶睡了一觉起来,那虎符还牢牢攥在她的手指间。   她隐约感觉到,越姬当初将这东西给她,便是为了证明她身份,免得叛军将她误伤了。   辛敖和隋离都说了,这东西一般是用来调动军队的,那它是不是也有可能可以用来调动叛军呢?   乌晶晶不知道答案。   她悄悄地打了个呵欠,捂住肚皮,慢吞吞地随着他们进了山。   山路陡峭。   也不知走过多少个弯,她终于瞧见了藏在山谷之间的房屋与士兵。   甘叔一边走,一边与她说辛敖的种种“恶行”。与当初越姬说的也没什么分别。   待说到辛敖活活勒死她母亲的话,乌晶晶皱紧了眉,很想要将元楮说的那些话讲给他们听。   下令的明明是她那位“生父”。   只是乌晶晶也知晓与他们是说不通的,她便干脆憋着气不同他们说话了。   “辛敖治下,百姓何其苦?”甘叔沉声道,“我等更是被他逼入这样的山崖间,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   乌晶晶从房屋间穿行而过。   她看见了瘦得只剩一张皮裹骨的女人,佝偻着身躯,怀里牢牢扣着一口盛水的容器,缓缓往前行去。   等打从他们面前路过的时候,女人还埋着头行了礼。她头上的发丝乱糟糟的,像是枯草一般。   似她这般的人还不少。   有瘦得像猴子一样,眼珠子活像两颗大黑豆的孩子,紧紧地好奇地盯着她。   还有跪坐在地上,艰难纺织的男人。   乌晶晶粗粗一瞧,那男人下头的裤管,像是空的……?   他没有腿!   甘叔将她的模样收入眼底,叹道:“这些都是深受辛敖之害的人。”   “那些都是百姓?”乌晶晶问。   甘叔点头:“不错。”他还强调道:“都是我朝的百姓。”这个我朝,自然不是指辛敖治下的雪国了,而是前朝。   乌晶晶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文盲。   但跟着隋离一同长大,也学了些字了,有时候隋离和辛敖说话,她在旁边三瓜两枣地听着,脑子里也混了些东西。   她犹豫片刻,问道:“士兵呢?”   甘叔指向周围守卫的,手中抓着铁矛的士兵。   他道:“帝姬不必忧心,辛敖虽然手腕残酷,恨不得将我等赶尽杀绝,但我等岂又会轻易认输?我们日夜练兵不敢歇息,为的就是将来有朝一日,能拥立陛下的血脉,将辛敖从本不该属于他的王位上推下来!”   乌晶晶小声道:“你们的士兵倒是生得极为强壮。”   甘叔露出点笑容,道:“这是自然。”这便是握在他们手中的兵器!   乌晶晶指着方才一路上瞧见的那些人:“那百姓怎么生得这般模样?”   甘叔一怔,还是说起了老话:“因辛敖重赋税重徭役,如此百般欺压……”   乌晶晶:“可他们如今在你们治下的。他们现在是前朝的百姓,不是今朝的,你方才自己说的。”   甘叔心下微恼,一时接不上话。   乌晶晶又道:“你们为何要反叛?”   “帝姬说错话了,那不是反叛。辛敖才是叛贼,我们是正统。”   “好叭,那换个说法。你们为何一定要恢复正统?是为了百姓?可百姓过得好苦啊。远远不及士兵强壮。那你们是为了权利吗?”   “……”甘叔用力一抿唇,沉声道:“帝姬还是年纪太小了,许多道理不懂得,更不知晓辛敖与你的深仇大恨。帝姬先休息吧。”   说罢,甘叔撩起帘子,将乌晶晶送入了面前的房屋。   说是房屋,它其实修得很像是宫殿。   只不过缩小版的的。   乌晶晶跨进门后,抬头一打量。   里头的摆设也是按皇宫一模一样打制的,从桌案到床榻,中间还放了一口大鼎。鼎中徐徐燃烧着沉香,闻之叫人心安。床榻顶上镶嵌的明珠,甚至还有些晃眼。   这里和皇宫太像了,可乌晶晶只觉得陌生,并不觉得亲切。   桌案上没有父亲辛敖散乱摆开的奏折,桌案下也没有隋离亲手给她做的竹球球,梳妆镜前没有香粉,床榻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没有散乱的外衣……   总归,就是大大的不同。   乌晶晶掰了掰手指,蓦地发觉,她现在除了要想隋离、阿俏以外,还要多想念一个辛敖了。   乌晶晶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帝姬。”有人轻轻在外头唤道。   乌晶晶转头瞧去,便见天羽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进来了。天羽忙将食盒打开,这才觉得没那么寒碜了,他笑道:“帝姬请用。”   乌晶晶垂眸扫了一眼。   还是没甚么胃口。   她心下疑惑道,我原先独自做小狐狸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呀,是因为……是因为辛敖和隋离将她宠坏了,宠得挑嘴了么?   “帝姬?”天羽见她久久不动,不由低低出声。   众人都知晓帝姬生得倾城之貌,只是那时纵使见到了帝姬,他们也心中暗暗道,辛敖的种,便是再貌美也不过是披了臭皮囊的蛇蝎。   但如今知晓她实则是前朝的血脉,便愈看愈觉得动人了。   天羽不敢直视她,心下更有几分疼惜帝姬,一朝得知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自己不是当今皇帝亲生的,养父还是杀父仇人……那可真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了的。   他哪里知道,乌晶晶听这些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乌晶晶恹恹道:“我见了外头那些百姓,便有些食不下咽。”   天羽怔道:“帝姬心善……”   乌晶晶不欲与他多言:“放下吧,你可以出去了。”   天羽犹豫道:“我,我不能走。甘叔要我留在这里,保护帝姬。”   什么保护?   不就是看守吗?话说得那样好听。骗妖怪都骗不了!   乌晶晶撇撇嘴,再不同他说话,只低头吃自己的。等艰难地吃了些吃不下了,她抬头道:“拿出去分给那些百姓罢。”   天羽像是第一回 听到这样的吩咐,只吐出来一个:“啊?”   乌晶晶:“去呀。”   天羽抵不住她的目光打量,红了耳根匆匆忙忙起身往外走。   走到半路正碰上甘叔。   甘叔问他作什么,他照实说了。   甘叔沉吟片刻道:“就按帝姬说的做吧。帝姬身负金光,无疑是上天选定的。她分给百姓的不叫食物,是赏赐,是恩泽。”   天羽恍惚地点了点头,这才去分食物了。   却说隔着一座山的山脚下,和尚们歪歪倒倒地倚坐了一地。   “实在、实在追不上,这些人脚程好快!”   大和尚双手合十,羞愧道:“修心也当修身,我等修行还是远远不够啊。”   他们慢了叛军几步,匆匆追上去,一路不敢停,但也就只追到这里了。   “夜色深了,今日我们该在何处歇息呢?”小和尚喃喃道。   “寻一处洞口罢。”夜色下,大和尚双眸依旧精光四射、神采奕奕,他厉声道,“我们的佛女万万不能叫旁人掳了去!”   却说消息传进皇宫的时候,辛敖都快气疯了。   “跟着帝姬的士兵都是瞎子吗?”他厉声喝道。   底下人讷讷道:“当时有人喊救命,一时分了神,还有个孩子哇哇大哭,都顾不上了……”   辛敖还要发作。   隋离按住了他:“父亲莫急。此事必是一早便有谋划。”   隋离:“我要出宫一趟。”   辛敖自然不会拦他。   他聪明得很,只是身体羸弱些,让他出去找人自然快得多。   辛敖目送着隋离出去,心下难受得很。   只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的,总有这样那样的麻烦事。还不如他做将军时,不爽了砍人脑袋来得方便。   “备马。宿卫军听寡人命令……”   楚侯府。   楚侯听说帝姬不见了的时候,吓得他两腿一软,生怕辛敖把这笔账算在他的头上。   不多时,只听得人一路小跑,便跑便高声报道:“辛离公子来了!”   辛离那个病秧子?   接还是不接?   楚侯犹豫半晌,还是走了出去。万一辛敖拿此事借题发挥,说他不尊皇室呢?如今没了无极门作依仗,楚侯又是过去那个胆小如鼠的楚侯了。   只是他今日没走几步,便惊愕地瞪大了眼。   一行宫人拥簇着一人进门来。   那人神色淡漠疏离,目不斜视,径直往后院行去。   他身上衣衫被风拂动,露出底下笔直一双长腿。那长腿迈动极快,凌厉如风。   “那是……辛、辛离?”楚侯的声音陡然变了调,“他会走路?!”   越姬如今还卧病在床,她与清凝正低声说着话。清凝的心情不错。她在前头听说了乌晶晶失踪的事,如今这个时候,凡人女子被人掳走,还能有何下场?   清凝便不再想乌晶晶了。   此时隐隐听见门外脚步声近了。   越姬欢喜道:“难道是帝姬来了?只是今日天色都已经晚了……”   她话音落下,门也同时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来人跨进门。   他面容俊美,在月色下,便好似笼上了一层清辉,只显得清冷出尘,高不可攀。   清凝见了他,先是惊喜,随即也是如楚侯一般的惊愕。   “你能……”走路?   清凝的声音没能说完。   隋离捏住了她的脖颈。   哪怕没有了修为灵力,男人的灵魂之力也依旧强大。   他病骨支离。   可削瘦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她脖颈的时候,力气大得让清凝觉得自己像是要被生生折断脖颈。   她听见他低声问:“是不是你?”   语气森然如修罗。   清凝表情僵住。   是说乌晶晶失踪的事……她先前是想杀了乌晶晶,可眼下当真与她无干啊! 第82章 帝姬嫁我   越姬以为隋离是来杀“前朝余孽”的, 她惊得从床榻上摔了下来,连忙去够隋离的手但又够不着。   “辛离公子为何要杀我母女?”越姬心跳如擂鼓,汗水湿透了发根, 她一边强壮镇静地询问。   隋离连半点目光也不分给她:“与你无关。”   那是清姬得罪了他?   越姬更想不通了。   她冲着隋离的方向磕了几个头:“求公子告知我, 清姬做错了什么。我定然好生训斥她……”   清凝张了张嘴。   一点空气也灌不进她的嘴里。   隋离是来质问她, 还是已然认定了就是她, 这是来杀她的?   清凝望着隋离的面庞。   哪怕是换到花缘镜中,他也依旧显得高不可攀……   清凝心中不甘和憎恶来回翻滚。   先前因为乌晶晶失踪而生出来的欣喜,已然烟消云散了。   这时候有宫人跌跌撞撞地跑进门, 这人似乎也是第一回 见到隋离这般模样,因而放轻了声音,道:“公子,那伙人好像是叛军……”   掳走乌晶晶的人……是叛军?   清凝想到越姬给出去的东西, 那是不是叛军的信物?   便宜她了……只怕这回也死不了了。   清凝意念一动,看着隋离的眼眸却是流露出了一点求饶的意思, 她眼底水光盈盈,完全不同于平日里的冷傲。   隋离松开手。   清凝一下跌坐在地上,抬起头来, 脸上已经有泪水的痕迹了。   “您现在知道是冤枉我了罢?”   但她撞入隋离眼中,却发现这人还是没有半点动容。   相反, 他的眸光似乎变得更冷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她死?”隋离垂眸问她。   “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隋离俯身, 压低了声音:“是你的意思?还是缥缈宗的意思?”   缥缈宗?   他为何会以为是宗门的意思……清凝眸光闪烁, 自觉找到了一个极好的藉口。她想也不想就道:“是宗门的意思……我, 我也是师命难违。”   隋离:“是吗?”   他的目光带着点审视的意味:“你没有说实话。”   清凝心一沉。   这会儿是真的有些怕了他。   在这里都是凡躯。   她身上可拿不出师父师叔们给的宝物了……   “看来你与缥缈宗都对她有敌意。”隋离淡淡道,“既如此……”   他直起身来:“来人, 将她拿下。”   清凝瞪大了眼:“道君怎能如此行事?你我都是修真大宗中人, 将来若是脱离花缘镜, 你又该如何交代?”   清凝冷汗涔涔。   她先前有越姬护佑着,越姬“卖-身”换来她二人安定生活,不短吃穿。无极门元楮予她几分风光,叫薛公在她跟前说话都矮了一头。   如今才惊觉,这是个什么朝代?如她们这般,不是贵族,手底下没什么依仗的,和那些府中奴仆也没甚分别。   贵族落下刀,她们便也只有引颈就戮。   越姬见状,哪里肯让他把人带走。她行动不便,只能往前爬,拼了命地抓住隋离衣摆:“公子且慢,不知她犯了什么事……公子,公子且先说说清楚罢……”   她隐隐听见什么大宗,也听不明白是何意。   清凝倒是一下想了起来,她咬牙道:“您忘了吗?我的母亲方才救过她的性命。您这就要恩将仇报了?”   “她救的,与你何干?何况你当我不知,那日的婢女身上有什么怪异之处吗?”   清凝眼皮狂跳。   他发现了?   不,元楮当日与她说了,那法子极为隐秘……   清凝只当没听见他后半句,又道:“我母亲视我如珍宝,她又是帝姬的救命恩人,您若要将我拿下,我母亲只怕会日日流泪,等帝姬回来时,我母亲若活活哭死了,您又如何向帝姬交差?”   隋离并不与她掰扯那样多,只轻描淡写的地问道:“你真将此人当做你的母亲吗?”   清凝被他戳穿心思,一时目光都不敢与他对上。   越姬呆愣住,更加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隋离淡淡道:“从你对她动了杀心起,我便不打算要予她交代了,也不打算予缥缈宗一个交代了。”   清凝心头一震。   他何意?   是要……是要将她杀死在花缘镜中吗?   清凝这下是真的吓住了,她连忙站起身,想要越姬为她求情。   但很快有士兵进门来,也不问她犯什么罪,只管先将她押下。   清凝狼狈挣扎不得,只能艰难地半抬起脸,嘶声道:“你何时竟能这样调动士兵了?皇帝将这些权利都交予你了吗?”   隋离:“你动一动脑子。”   清凝听见这几个字,便倍觉羞辱了。   士兵不顾越姬的阻拦呐喊,将清凝拖了下去。   这般阵仗吓得楚侯府上更是两股战战了。   楚侯也不解着呢。   这位辛离公子怎么突然一下这样厉害了?不曾听说陛下宠爱他啊。   毕竟他是明珠夫人与前头那个生的儿子!   隋离眼下很是不喜这些动了弯弯绕心思的人。   先前这些人冲着太初皇帝而来,他便也有心思与他们弯弯绕绕地斗一斗法。   可如今动到乌晶晶身上去了。   他便厌恶至极,只想使雷霆手腕将这些个人镇压住了。莫说是太初皇帝落暴-君之名了,他也不介意落个残暴名头。   隋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只道:“仔细想想,那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罢。”   越姬怔怔坐在原地,方才又哭又喊的,泪流了满面也顾不上擦了。   隋离并未立即离去。   他步子一顿,转头看向楚侯:“辛规何在?”   楚侯望着他,心头震颤未消,一时说不出话:“你,你……”   隋离不耐与他多话,冷冷道:“病了,不是死了。”   楚侯一激灵,心道谁敢将他当做死人啊?   楚侯想到现在无极门没了,他式微,不敢轻易再与皇帝作对。   “带辛离公子去见辛规。”   家奴应声,忙在前开路,领着隋离去了。   隋离进了门,只说了一句话:“你不必肖想帝姬了,不日帝姬会同我成亲。”   说罢,隋离转身便走。   如此走出楚侯府,他才觉得胸中堵着的无名怒火与戾意消了许多。   那厢辛规还未反应过来,只颤声道:“他、他说什么?”   家奴哆哆嗦嗦地复述了一遍。   辛规推翻了跟前的桌案:“他、他疯了?他与帝姬都是养在陛下膝下的子女。谁人能允帝姬嫁他?”   辛规说着说着,越想那病秧子来示威越觉得可恶,生生怄了一口血出来。   与都城中骤然紧绷起来的气氛全然不同。   乌晶晶此时坐在一处缩小了,但形制全然未改的宫殿之中。   两个着宫人打扮的不男不女的家伙,联手为她扣上了一顶金冠。   乌晶晶的发丝被高高梳起,作男子发髻。   再看阶下……   数人按文武百官入列,朝乌晶晶拜下:“陛下万岁。”   他们要在这个鬼地方,悄没声息地奉乌晶晶为王。   雪国国君若是膝下无子,只有王女,那么拥戴王女为王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   百年前便有这样的先例。   只是后头的国君使尽法子也要生个儿子,不然便显得自己不大行似的。   乌晶晶不知晓这些风俗规矩。   她惊诧地瞪大眼,万万没想到,她一个妖怪也有称王这一日……   那日的甘叔也在跪拜之列。   为何这样慌忙拥簇帝姬登位,是他想出来的法子。   他要彻底断绝这位帝姬与太初皇帝之间的关系。   如今他们已经拥戴过她了,哪怕将来辛敖不死心,非要占据这缕金光,真将帝姬找了回去,也已经种下嫌隙了。   甘叔心下并不是想拥戴帝姬为王的。   毕竟唤了辛敖那么多年的父亲,享了那么多帝王的宠爱。   她与他们早已不是一心了……   他只要她身上的金光,只要她象征太阳的寓意。   一个被辛敖娇养着长大的帝姬,如何能称王?   只怕这两日的变故就要吓得她手足无措了。   到那时,叛军意志凝到一处,推翻辛敖指日可待,而这叛军的权柄,还依旧握在他们这些人的手中。   有没有帝姬手中的另一半虎符也无妨了。   甘叔心中念头百转,此时却听得阶上传来一声,娇娇的,却并不哆嗦,并不害怕,甚至还有几分底气的声音。   那帝姬道:“平身罢。”   乌晶晶全然没想过,将来回到辛敖身边之后,辛敖会提防她的事。   他们要认她做这里的王,那就短暂做几日好了。   唔,首先她要外头那些百姓别再那样惨了……   反正……无极门门主也做了,再多做一个没关系了。   反正,反正只要不做尼姑,都是好的。   乌晶晶心下打算得极好。   那厢甘叔等人起身,抬头,将她的模样收入眼中。   这位帝姬身着华服,眼前垂下玉色冠旒,珠子轻轻晃动,叫她的面容都生生添了一丝威严。   甘叔心里当即有了些许失去控制的感觉。   兴许是因为生来便是帝姬,旁人都对她俯首称臣,所以她坐在那里,便也像模像样的,丝毫不怯了吧。   只是……只是她就没有半点舍不得辛敖?也没有半点对身世的挣扎吗?   甘叔越想越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罢了,这世上有几人不爱权柄呢?……哪怕是女人。   她喜欢被奉为王,倒也不奇怪。   眼下只是摆摆样子,让她欢喜两日。   等之后处置起“奏折”,管起事务,她才晓得头疼呢。   那时自然笑不出来了。   ……   叛军似是铁了心要在这里打造出个小国来。   乌晶晶“下朝”后,便收到了一叠子奏折。   她悄悄松了口气。   幸而隋离教她认了许多字了。   她唤来甘叔,问她:“你们认我做皇帝了?”   甘叔点头:“不错。您如今不再是太初皇帝的帝姬了,您自己便是皇帝。”   乌晶晶轻咳一声,歪了歪脑袋,坐直身躯,摆出威武模样来。   她又问:“那我说什么,你们都要听我的么?”   甘叔心下失笑。   这话问的,还如孩童一般。   他面上却不显,还认真道:“这是自然,我们自然都听陛下的话。”   听什么?听她张嘴撒娇要吃都城里上好的点心吗?   只有天羽立在一旁,总觉得心下坠坠的。有点慌。 第83章 烫手山芋   乌晶晶要做的第一件事——   “我要巡视。”她道。   甘叔正想着叫所有人都瞧见她身上金光, 好知晓他们迎回了帝姬呢。自然不会拒绝她。   何况就在这里四下逛一逛,她又能窥探出什么机密呢?就算她发现了什么,也无法离开这里去向太初皇帝禀报。   于是乌晶晶就这样身着锦衣华服, 头上还戴着金冠, 走了出去。   天羽就跟在她后面拎裙子。   甘叔知她是辛敖的掌上明珠, 肯定是半点苦头也没吃过。便唤来人, 道:“去准备车舆,再跟两个宫人。”   如此娇贵的“皇帝”,听来有些滑稽。但只要让众人瞧一瞧她身上的金光, 她的价值便展现得恰到好处了。   谁晓得车舆并宫人去了没一会儿,就又回来了。   甘叔忙问:“怎么一回事?”   “帝姬……”那人起了个头,又马上改了口,“陛下说不要这些玩意儿。”   这些……玩意儿?   甘叔嘴角抽搐两下, 望着乌晶晶的背影道:“她倒是挑剔得很,罢了, 一会儿累了,自然需要。”   娇养的帝姬,多走几段路脚底都要磨破。   到时候还不知晓怎么疼得哎哟哎哟叫呢。   乌晶晶拒绝了车舆, 是为了走得慢些,好将那些百姓的模样看得更清楚。   居住在这里的百姓, 大都低着头, 乌晶晶打从面前路过, 也不知他们是不敢看还是生不出去看的心思。   只有那些个士兵盯着乌晶晶, 瞧得目不转睛。   乌晶晶提着裙摆,不知走了多少路。   眼见天色都变了。   她瞅准一个人多些的地方, 挑了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妇人, 那妇人挺着腰, 瘦得脱了形,只肚皮格外明显。   乌晶晶盯着她的肚皮瞧了瞧。   她若有母亲的话,怀着她时,应该也是这般模样的吧……   乌晶晶凑近些,问那妇人:“你饿不饿?”   妇人张张嘴,茫然地抬起脸来。   一旁的士兵厉声道:“陛下有话问你,为何不答?”   妇人更茫然了,只讷讷重复道:“陛下?”   “不错,今日城中举行了登基大典,你竟然不知晓吗?”   妇人哪里晓得什么登基不登基,大典不大典。她每日里都饿得烧心,醒来便是浑浑噩噩的,还得强撑着坐到太阳底下捋麻线。屋子里昏暗得很,她是点不起灯的。灯油多贵啊。   士兵见她神色,心下有些愤怒。   这帮前朝遗民,一个个都是这般……全然不关心先王的遗孤如何了,更不关心叛军如何了。   若是将他们放出去,他们只怕还要去投靠太初皇帝,甘愿做辛敖的子民。   实在是没骨气。   只是不等士兵开口斥责,乌晶晶便道:“那我将吃的分给你们罢。”   “吃、吃的?”妇人舔了下唇,眼底这才有了些神采。   乌晶晶:“唔。”她道:“你等着。”   说罢便回转身去,要天羽命人去取粮食来分。   天羽怔愣道:“可是如今没有天灾人祸,好端端的分什么粮食?”   乌晶晶问:“不是天灾人祸,怎么也将人饿得这样狠?”   天羽噎了噎,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人哪有个个都能吃得饱的?有人努力些,便能填饱肚子,有人懒怠些便只有饿肚子了。”   乌晶晶:“我瞧她勤快得紧。”   “可她不能上战场,她不能为陛下冲锋陷阵。”   “我不要她冲锋陷阵,我只要她吃得饱。”   天羽只干巴巴地挤出来一句道:“陛下,大局为重。”   不多时甘叔也听闻了乌晶晶下的命令,他沉着脸匆匆赶来。   还不等他出声问呢,乌晶晶便先开口了:“我方才说要给他们分粮食,他竟然不许。”俨然一副告状口吻。   甘叔正要说天羽做得对。   乌晶晶又道:“我今日才做皇帝呢,便这样没有威信。你们这皇帝谁爱做谁去做罢。”她说罢,不快地撇了撇嘴,竟是真要抬手去摘头上金冠。   甘叔见状,自然急忙拦住道:“何人胆敢不遵从陛下的命令?”   他心下作了些许考量。   不管如何,要先稳住帝姬。不然今日她便耍脾气不干了,那登基不是成了个笑话?   甘叔当即命人去搬粮食来。   自古人被分作三六九等,这些百姓也心知自己是那最下等的人,因而瞧见那些个吃得极为壮实的士兵,也从未生出怨怼之心,相反,只觉得惧怕敬畏得很。   甘叔也从未将他们瞧在眼中。   百姓是苦,为何苦?还不是因辛敖做了皇帝,才叫他们流落至此。   乌晶晶要了粮食便回去了,天羽还是跟在她的身后。   只留下甘叔在原地分发粮食。   “分上两日的也就行了……”他吩咐道。   左右只是做给帝姬瞧一瞧。   底下人很听从甘叔的话,便按他的只分两日的分量。   可谁晓得当日入夜便出了乱子。   有百姓偷粮。   叫士兵撞了个正着,打了起来。   那些个平日里畏畏缩缩钻在角落里的百姓,这会儿手里抓着削尖了的木头。这是他们往日用来叉鱼的。   粮食吃不够,这里也不能打猎,那便只有去叉鱼了。鱼没叉中几条,但他们手里的木头却一个削得比一个尖。   双方一遭遇。   登时便乱了。   甘叔于睡梦中被人匆匆叫了起来,他黑着脸,分外不悦:“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辛敖打来了?”   手下人也呆愣愣的,现在都还没缓过神呢:“那些百姓……来偷粮了。”   “他们怎么敢?”甘叔一下站了起来,面带愠色。   甘叔一边往粮仓赶,一边也捋清楚了个中缘由。   其实冷静下来便会想到为何会有这个结果……那些百姓从前饿着也就饿着了,谁也没想过有一日能过好日子。大家都这样,将来死了,都不一定还有钱葬呢。   可今日他们尝到甜头了。   五脏六腑都因为这顿意外的投食而激烈叫嚣着。   他们想要更多……   自古赈灾都是要带士兵去把守的,为的便是镇压那些饿疯了的灾民。人一旦饿狠了,哪管什么天王老子,左右都是要死,便将最后的胆怯也抛弃了。   甘叔定了定神,与身边的人道:“此事也未必是坏事。”   “何出此言?”那人问。   “帝姬只图一时之快,却惹出这样的乱子,明日拿此事发难她,她便不敢再胡乱做主了。”甘叔道。   “……也是。”   等更多的士兵赶去时,那些百姓已经撒丫子跑了。   粮仓附近一般是不大点火的,怕烧起来全没了。因而撞上时,乌漆嘛黑的,只能借着月光隐约分辨出对方是百姓,但每一个具体长得什么模样却是没看清了。   甘叔自然心下恼怒。   第二日他便拉着脸去找了乌晶晶,想先声夺人,唬住帝姬。   小妖怪素来心大。   她在宫殿中好好睡了一晚,甘叔来时,她慢吞吞地坐起身,发丝还散乱地披着。晨光熹微间,她的面庞绽着熠熠的光。   “陛下可知晓自己犯了什么样的大错?”甘叔厉声道。   一旁的天羽昨日虽在反对乌晶晶,但今日见甘叔这般没大没小的,他又禁不住皱眉,觉得甘叔实在做得过分了些。   甘叔将百姓偷粮的事与乌晶晶说了。   他沉痛地道:“他们该是本分老实的,陛下怎么能将他们变作盗贼?若是引得百姓动-乱,那便更是出大乱子了。陛下的善心应当用到合适的地方……”   乌晶晶脆生生道:“是给他们给得不够多么?”   甘叔沉着脸:“怎会不够多?”   乌晶晶又道:“要让百姓顺从你,应当先满足他们的祈求。你若多给他们些,他们一早认我做陛下了。就因为你给得少了,他们见了我一样不知我是谁。我哪里算什么皇帝?”   甘叔万万没想到她还反过来怪罪自己给少了。这帝姬果真娇养惯了,胡搅蛮缠得很。   “陛下有所不知,粮草有限,将来还要供给士兵啊。”   “若百姓们都饿死了,就算夺得了大权,统治的又是谁呢?去给谁做皇帝呢?”   想得倒是挺长远。甘叔不由多瞧了她两眼,但心底里还是觉得,这位帝姬说的都是些孩子话。   甘叔淡淡道:“陛下的百姓不止是他们,那外头,有更广袤的土地,更多的子民……”   “你不是同我说,只有这些百姓才是属于前朝的百姓吗?那些个都骨头软,叛变了,投敌了,成了太初皇帝的子民了。我如今是前朝的皇帝,自然是先管前朝的百姓啊。怎么能不将他们放在心上呢?”乌晶晶纳闷道。   甘叔一下叫她堵住了。   他想同她道,这皇天之下,一年不知要死多少百姓。死几个算不得什么。   只怕帝姬又要说,那对百姓来说,换个皇帝也算不得什么。   甘叔想来想去,竟不知如何驳斥她了。   紧跟着乌晶晶还又开口了,她睁着一双漂亮又澄澈的眼,问:“我们就这样穷吗?”   甘叔听了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里。   他没说上话,后头的人倒是憋不住了,飞快地道:“陛下说的哪里话?我们怎么会穷?”   乌晶晶指着甘叔道:“他方才说的粮食不够,连吃也吃不上,还说不穷?这样穷还怎么去打仗?我不要做这么穷的皇帝,我不做了……”   甘叔卡在嗓子眼儿里那口气,顿时冲到了脑门,冲得他额角突突直跳。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绑架了这么个人回来。   纵使她娇气,也不够聪明,更不懂权谋。   可这人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好好哄着,倒成个烫手山芋了! 第84章 我夫君   甘叔想了个损招儿。   “为陛下纳一位男妃如何?”   “……这!”坐在他手边的男子当即瞪大了眼, 万没想到甘叔会说这样的话来。   “帝姬……不,陛下如今年纪也合适。她并非辛敖亲生的女儿,辛敖自然不为她操心这些事。如今便轮到我们来操心了。”甘叔淡淡道。   男子仔细想了想。   此法恶毒得很。   要困住一个女人, 最好的便是用一个男人将她拴住。她从此便会困囿于如何博得男人的宠爱。若是有了崽子, 那就更不提别的了。只一心扑在这上头了。   女人都是跟着男人走的。   帝姬如今与他们还不亲近, 说到底还是缺了一道联系。   这唯一麻烦的就是……   “只怕咱们这位帝姬, 自幼养在辛敖身边,挑剔得很呢。上何处去为她寻个英武美丽的男儿来?”   另一侧的人也道:“还有,若是真这样做了, 只怕辛敖将来真恨不得杀了我们,生食我们的肉了。”   甘叔冷笑道:“怎么?如今辛敖就不想杀了我们吗?我们终有与他正面相抗那一日。”   那人忙解释道:“那时,那时帝姬还能作人质用吗?”   甘叔道:“人都在咱们这里了,恐怕现在辛敖就已与她离了心。还去想那些作什么?辛敖那人, 残暴无情,你不会真以为抓着一个帝姬, 就能作人质来威胁他吧?你要时刻记得,身负金光的帝姬如今是我们的了。”   底下人闻声,连忙应是。   半晌, 甘叔才问:“你们以为天羽如何?”   天羽如今还守在乌晶晶的身旁。   乌晶晶今日坐上了车舆,她斜斜倚着, 瞧外头的人分粮食。   甘叔听了她的话, 又让士兵分了些粮食下去。   这小小自立起来的王国里, “官员”们见状可心疼得不行。还有人不解甘叔为何会真听乌晶晶的话。   甘叔对外自是说, 本就该听陛下的。   但心下打的是什么算盘呢——   如今手中也有帝姬了,该是正式向辛敖宣战的时刻了。   只管杀出去山谷, 将附近城镇的粮仓夺了就是。   天羽是不知晓这些的。   乌晶晶瞧了瞧他皱巴巴的五官:“他们吃饱了, 你还不高兴吗?”   天羽一惊, 忙将面上表情抚平了:“我只是,只是……”我只是觉得可惜。但当这个念头闪现在天羽脑中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念头可怕极了。   叫那些百姓果腹,为何是可惜呢?   可……可好似身边每一个人都在告诉他,将粮食分给百姓是错误的。   吃在他们的嘴里,那叫糟蹋。   因为他们一个个衰弱、瘸腿,多是老弱妇孺,将来又不能上战场。   天羽脑中来回滚动着这些念头。   半晌,他才动了动唇,轻声道:“陛下与旁人不大一样。”   小妖怪听了只当是夸奖了,当即挺了挺胸脯道:“这是自然了,我是帝姬,哦,如今还是你们的陛下。”   天羽脸红地别开了目光,不大敢看她。   原先他便觉得这位帝姬容光慑人,如今更是如此了。   “我……我的父亲原本是前朝少保,护卫王嗣本就该是他的职责。”天羽低低起了个头,开始细细与乌晶晶说他的身份来历。   说完了,又说那甘叔是个什么身份。   再是其余乌晶晶见过的,没见过的……   甘叔来的时候,正听见天羽说到太宰是什么来历。   甘叔的表情变了变,但很快便隐去了。   “陛下,东巷有些事亟需天羽去处置。”甘叔打了慢慢一肚子的腹稿,就等着劝说乌晶晶。   乌晶晶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甘叔:“……是,多谢陛下。”   日头晒着,乌晶晶也没有在外面停留太久。几个宫人拥簇着她回到那座小宫殿中,又在大鼎中燃起兰穗香。   乌晶晶懒洋洋倚坐在榻上。   她已有好几日不曾练过字了,更别说是读书了……初时还觉得实在放松极了。现下便觉得没趣儿了。   做妖怪的时候,好歹还能钻林子里抓一抓野兔野鼠呢,有时不巧,还会和山羊、野猪打架。   多有意思啊。   宫人见她愁得昏昏欲睡,忙要取扇子来给她扇风。   那厢天羽疾步跨进门来:“陛下。”言语间带着些许激动。   但等进了门后,他又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离乌晶晶越近,便走得越慢。   乌晶晶都忍不住纳闷,一下瞌睡跑走了,她斜着身子问他:“你腿瘸啦?”   “不,不是。”天羽重重抿唇,随即才不大自在地道,“不知、不知甘叔是否已经与陛下说过了……”   乌晶晶更好奇了,便将脑袋往前探了探,问:“说什么?”   “说……说陛下觉得我如何?”   “什么?”乌晶晶疑惑地看着他。   “陛下瞧我,能……能做陛下的良人吗?”天羽几乎是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这样一段话。   等他大着胆子,再抬眸去觑帝姬脸色的时候。   她发现面前的少女,面上没有一点羞涩的味道,她甚至没有好奇。   天羽心一沉,再看乌晶晶。   这时候,他看见了更多的东西。她的眼底流露出了点点……可惜之色。   就如他曾经望着那些百姓分粮一样,她也在可惜他。   可惜什么?   天羽整个人都绷紧了,他从未觉得这样的目光原来会叫人如此的难受,甚至是难堪。   此时有宫人进门来送果子酒,脚步声哒哒。   天羽被动静唤醒了神,他这才问出声:“陛下为何这样瞧我?陛下是……”不喜欢我,甚至是厌憎我吗?   没等天羽将话说完,乌晶晶便道:“趁你还没死,多瞧两眼。”   天羽一怔。   乌晶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夫君……虽然还未成婚,但我心下早已认定他是我夫君了。你知晓他有多厉害吗?早前有一头狮子盯着我多瞧了两眼,然后我夫君就把它的毛拔掉啦。”   这说的是很早很早以前,御兽宗那头紫睛火狮发-情,拼命往她的方向蹭的事。   小妖怪脑子里没什么吃醋的概念。   但兽性的本能就是占有。   我的便是我的,旁人都不能觊觎。   由己及人。   小妖怪觉得隋离一定也是这样的。   “狮、狮子?”天羽的嘴角抖了一下。   他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一是在想帝姬哪里来的夫君,二是在想这人吃醋也吃得太厉害了些,连狮子的毛也敢拔?   “……他会杀了你的。”乌晶晶道。   其实她也不知道隋离会不会,不管啦,反正先这么说。   上次她抱了那个邪祟,隋离就很生气。   这次肯定更更更生气了。   先吓住他们再说!   天羽渐渐冷静下来,道:“陛下口中的夫君,可是指公子辛规?”   楚侯之子求娶帝姬的事,也差不多早传开了。   之后楚侯之子更是献血救皇帝。其中情分自然深厚至极。可无极门都已经倒了,公子辛规又算什么?   天羽脑中种种念头掠过。   乌晶晶却道:“怎么会是他?”她连连摇头,像是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不是吗?   那还会是谁?又或者,这个所谓的夫君,是编造出来的?   天羽想了又想,鼓起勇气道:“我若告诉陛下,我……我不怕死呢。谁人来杀我,我都不怕。只是……只是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又是否能相得中我?”   乌晶晶忙往后头挪了挪屁股,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能做我夫君的,自然是最最英武强健,最最聪颖,最最好看,最最厉害的人……”   天羽呆住,随即苦涩一笑,道:“我知晓了,陛下不喜我。只是陛下所说的这样人物,这世上真有吗?”   乌晶晶掷地有声:“自然有!我夫君不就是吗?”   天羽面上苦笑更浓。   这夫君是真有还是假有?   罢了,她都已经将话说到这一步了。   天羽跪地道:“不论陛下喜爱我,还是厌憎我,我都会护卫在陛下身旁。”他顿了顿,又道:“我觉得陛下是不同的。陛下……会使他们变得好的。”   这个他们也就不知是指百姓还是官员了。   乌晶晶做辛敖的帝姬的时候,就没少听溜须拍马的话,眼下天羽这些也就是洒洒水啦。   她听罢,连忙摆手要他出去了。   天羽走后很快就又找到了甘叔。   他开口便道:“陛下并不喜欢我。”   旁边的人按不住急声道:“她果然挑剔!只是天羽已经是咱们中间,最像是个王公贵族的人了。他生得英俊,又会使一手好剑法……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这番话听在天羽耳中,并不觉得被夸赞了。   他皱起眉,不知为何臊得慌。   他们以为他好,其实他算不得什么。   而且这人的言语,有几分不尊陛下。   天羽正要出声打断他,甘叔更先开口了。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天羽道:“你怎么就这样同她说了?这样说,她自然不肯。罢了,你先回陛下身边吧。”   甘叔德高望重,天羽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先回去了。   “怎么办?”天羽一走,旁边的人便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办……”甘叔摩挲了下胡须,道:“你瞧那些女人,哪个是自己先去把男人瞧仔细了,再将其选为良人的?”   “……何意?”   “意思便是,陛下喜不喜欢并不重要。等举行了昏礼,自然是夫妻。”   那人恍然大悟。   “那今日天羽去问她,岂不是反倒打草惊蛇了?”   “也无妨。”甘叔沉吟片刻,突然出声:“来人!”   有人躬着背进来了。瞧模样是奴隶打扮。   甘叔道:“如今陛下殿中燃的是什么香?”   那人道:“兰穗香。”   “再多几味药加进去,也好叫陛下安然入梦。”   ……   另一厢。   元楮闭目,静坐养神。   一阵脚步声突地近了,元楮睁开眼:“想必是有人来接你了,姹女。”   叶芷君听见这句话,面上还是没甚么表情。   元楮不由道:“你不觉得欢喜吗?”   叶芷君淡淡道:“你不如先担心担心你那位心上人。”   元楮一愣,随即咧开嘴笑了:“心上人?你是说清姬?我对她是有几分兴致,但哪里算得上是心上人呢。”   元楮摇摇头,可惜道:“她长了一副清丽聪颖的面庞,又有一副蛇蝎心肠。本该是这天底下最为迷人的女人。只可惜,拆开来,里头原是一团稻草。半点脑子也无……这样的女人,若是置于屋中,当做一件美丽的器物瞧瞧也就罢了。”   那日清凝被隋离下令拿下之后,也被关入了牢中。   只不过她似是享了一份“殊荣”,一人分作一间牢房。   与元楮二人相隔不远。   元楮与叶芷君这般议论,自然也传进了清凝的耳中。   清凝紧紧咬住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不过都是阶下囚,元楮哪里有脸来评判她?他就聪明了?他聪明又怎么会关在这里?   那厢元楮还转过头来,接着与叶芷君道:“姹女突然与我提起清姬,难不成是吃了味了?”   叶芷君:“……”   反正也不是在无极门了。   叶芷君启唇,冷冷吐出几个字:“再与我废话,拧断你的胳膊。”   元楮叹道:“早先怎么不知你这样威武?”   叶芷君是当真没心思与他说话了。   她觉得乌晶晶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不会几日都不来见他们。而现在响起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白衣,身形清瘦的少年,不。应当是青年公子了。   他站在了这间牢房前。   身后几个宿卫军手持长戈而立。   元楮惊讶地看了看他。   “昔日公子都是坐轮椅,一时竟不知,原来公子这般挺拔。”俨然已是青年人的模样了。   清凝闻声,连忙转过了头去。   她颤抖着抓住了栅栏,咬牙挤出声音:“隋离……”   但他看也没看她。   他就不怕她将他们从异世来的事说出去,好叫皇帝将他们都当做妖物,一并杀尽吗?   清凝张张嘴,克制不住胸中的怒意。   而那厢隋离启唇道:“恭贺师姐,心境又更上一层楼。”   清凝一呆。   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就不怕……   元楮眯起眼,一拍大腿笑道:“辛离公子、帝姬,还有姹女,果真是一早便相识啊!”   他说罢,眼底流光一转,渐渐露出阴冷之色:“那日请神,难道也是姹女通风报信了?不该啊。姹女都不知我要做什么。”   隋离并不接他的话,只道:“将元君请出来。”   元楮怔忡道:“是帝姬要公子来带我出去的?”   隋离:“不是。”   他顿了下道:“我借你一用。”   宿卫军打开牢门,将元楮带了出来。   隋离垂眸,目光落在他的双肩处。   “将他锁住。”隋离道。   元楮眼皮一跳,顿觉不好。   果真,下一刻宿卫军便扬起两个铁钩,穿过了他的肩头,用力一扯。   “啊!”饶是元楮这样极能忍的人,也禁不住从喉中挤出了一声疼痛的嘶吼声,更差点疼得跪在隋离跟前。   “这便是……这便是公子要借我一用的方式吗?”元楮冷汗浸透了衣衫,他艰难抬起头。   心道这人可比帝姬难糊弄多了。   “你心思多,如此才能按住你的种种谋算,免了你再翻身。”隋离道。   元楮脑中电光石火地一闪。   他蓦地道:“是你。”“毁我阵法的是你,救皇帝的是你……从头到尾你们就不曾拿辛规的血给皇帝用。你原先说的,什么从书上看来的蛊术,都是假的。如今你更能行走自如……好啊,连虚弱也是假的!”   元楮一时心中惊疑不定。   他甚至觉得,若说能做残暴之君,毁百姓生路,以致天下生灵涂炭的……眼前这人才做得到罢?   隋离根本不理会他,只与叶芷君道:“师姐也一并走罢。今日他受这点苦,也算是为师姐昔日在门中受的委屈出了气了。”   叶芷君缓缓起身,她抬眸看他,却只看得见一团魂魄。   她像是第一回 认识他一样,冰冷的脸上划过了惊异之色。   因为隋离……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与她并不来往,自然不会有“为师姐出气”这样的举动了。   他变了些,变得有了些人气儿。   可他也好像变得,更冷酷凶狠了些。   那厢隋离说完话,便转身走在了前头。   清凝再也忍不住了:“隋离!隋离你不能走,你放我出去……”   叶芷君:“……是清凝啊。”   清凝身形一颤,顿时好似寻到了新的救命稻草,也不管她先前看不看得上叶芷君,眼下都发了疯地伸手去抓她的裙摆,口中还一边喊道:“叶师姐!救我!叶师姐,隋离要杀我!若我回不去,你们如何向缥缈宗交代!”   叶芷君目不斜视,往前走去。   裙摆从她手中挣脱。   叶芷君淡淡道:“一个瞎子,如何能救人?”   清凝一顿。   等隋离都带着人走远些了,她才扒住栏杆,咬牙道:“原来你也记恨我是不是?你何时听见我笑你瞎子了是不是?尔等修的都是什么仙?心思如此狭隘……”   元楮这时候疼得路都走不稳了。   越来越多的冷汗从他额上流下来,落进眼中浸得生疼。   他抽着气,阴沉着脸,但还是回头瞧了一眼清凝的方向,还与叶芷君笑着道:“她不仅是蠢了……嘶,还,还极为可笑哈哈……若拿去做个摆件,都显得乏味了……”   牢内。   清凝已经快要被他们活活气死了,眼底生生瞪出了血丝来。   “连你这样的木头,都……嘶,胜她三分。”元楮喘着气道。   叶芷君冷着脸推了他一把,还踩了他一脚,越过他走在了前面,显然是不想再听他说一句话。   元楮当即疼得“啊”了一声。   “姹女,你真是半点同门情谊也不讲。我不行了,你且扶我一把。不然我死在这里,一会儿你那个什么师弟,要再借我用,可用不了了。”   那厢叶芷君压低了声音问:“你猫丢了?”   隋离:“……”   隋离:“……嗯。”   叶芷君这才返身回去,扶住了元楮。 第85章 我夫君来了   最后一笔落成, 元楮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还是叶芷君轻轻一抬脚,抵住了他的身子,才没叫他撞破头。   元楮:“多谢姹女。”   他随即才抬眸看向隋离:“辛离公子这是恨不能抽干我身上的血啊?”   隋离的衣摆沾着血, 但他浑然不顾, 垂眸扫过面前的阵法, 只问:“这样便成了?”   元楮点了下头:“最好是留人在家中看守, 不要让烛火熄了。当然,熄了也无妨。就是要再流些血,重新将阵法画上一遍。那时你不在, 我不在,岂不是只有用姹女的血?我是舍不得的。公子舍得吗?”   隋离并不理会他。   叶芷君接声道:“我留此地,你去罢。”   元楮轻咳两声,低声问:“我实在好奇极了, 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从始至终,我的对手便是辛离公子吧?”   隋离淡淡道:“也许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也许……”元楮低头浅笑了一下, 也没有再问。   隋离带他去见了辛敖。   没有鬼魅入梦,也没有了头疾的困扰,辛敖身着赤黑的帝王服饰, 大马金刀地坐在案前,看着便像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了。   “他还没死啊?”辛敖一见元楮, 便惊讶地出声。   元楮:“……”他先前并不喜欢辛敖这样的皇帝。但眼下, 元楮连忙规规矩矩地一拱手, 道:“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辛敖嗤道:“留你一命是帝姬。”   元楮应声:“是啊, 因而我这一条命便属于帝姬了,将来为帝姬冲锋陷阵、抛却性命也不在话下。”   辛敖听到这里, 倒是忍不住看了看隋离的脸色。辛离会不会吃醋啊?辛敖心道。   不过辛敖打量好几遍, 最后都没能从隋离脸上窥出什么情绪。   隋离抬手给辛敖倒了一碗茶。   辛敖美滋滋地端起来, 茶汤里一股子姜味儿钻入鼻间。辛敖心道今日稀奇,辛离还晓得给老子斟茶了。   紧跟着他便听见隋离道:“我要带着元楮出城,寻找太阳的踪迹。”   辛敖一顿,面色沉了下来:“此事寡人不是已经与你商议好了吗?你留在都城料理政务。反正朝中政务也大多经了你的手,你已是经验丰富。寻找帝姬的路途颠簸,谁晓得要走多少路?”   他难得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温声劝慰道:“你要保重身体,免得将来帝姬伤心。”   也不知道辛敖说的这个伤心,是哪种伤心法。   隋离表情抽搐了下,沉声道:“陛下多虑了。”   辛敖不高兴了。   好么。   你一不爽,就又管寡人叫陛下了?   一旁的元楮听到这里,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他抬眼,再度重新打量起隋离,眼底的震惊之色几乎遮掩不住。   原来许多朝政上的事,都过了辛离的手?   不错……若是以辛敖的性子,这些年里应该还会死不少人。太初皇帝对政务日渐娴熟,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到病弱的辛离公子身上。甚至在这之前,辛离这个名字都没多少人知道。因为他实在太不受宠了。   若行事的大多是辛离。   那辛敖所谓的暴-政又算什么?   元楮陡然间陷入了沉思。   “你执意要去?”辛敖不快地问道。   隋离点了下头,道:“陛下在都城,亲手处置了楚侯与纪侯,不是更好?”   辛敖轻嗤一声,道:“他们是寡人的兄弟,你倒好,将他们留给寡人亲自来处理。留给你不是更好?”   隋离的神色显然温和了些:“正因为是父亲的兄弟,所以才要父亲根据喜好,看杀了谁,留下谁。若是我来的话,只怕要一个都不剩了。”   元楮:“……”   你俩到底是谁是暴-君?   这厢辛敖脸色也缓和了些,他道:“行了,去吧去吧,我等你带帝姬回来。”   辛敖也很清楚,他和隋离是不能一起离开都城的。   会出大事。   辛敖想了想,又唤来了疾医和巫医,命令隋离带上。   如此才放他们出城。   走时,元楮还奉上了两个盒子。   “陛下若是要对付楚侯与纪侯,兴许用得上。”   辛敖拿起来在掌心把玩两下,问:“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元楮:“蛊。左边的,死得惨一点。右边的,死得更惨一点。”   辛敖:“……”   辛敖眯起眼,嗤笑一声:“你们无极门果然是心狠手辣的。”   元楮现在尝试着抛开预言来看待这位太初皇帝,他越看越觉得,其实天底下的人应该都是一样的。   当别人的生死握在自己的手里,只需要轻轻那么一捏……   这时候,人难免就会藐视生命,自尊自大。   所谓预言其实很可笑。   元楮轻轻一笑,抬头迎上了辛敖的目光,淡淡道:“要不要做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就看陛下自己了。”   辛敖大手一挥:“辛离,赶紧把他带走吧。这小子说话忒讨人厌,免得一会儿寡人忍不住把他宰了。”   隋离带着元楮上了路。   一路上疾医几乎都是给元楮用的。   锁在元楮双肩的铁钩已经取出来了,但口子却留在那里。每日疾医都会为他诊病上药。元楮也没什么好埋怨的,他知道这是辛离怕他跑了,也怕他中途作梗。   看来大家都是一样的聪明人。   元楮遗憾地想。   过去的他还是太过妄自尊大了,一路走来无敌手,就真以为无人能挡得住他了。   再说另一厢。   甘叔抬头,看了看走进门内的人:“天羽,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你要牢牢守在陛下的身边。”   天羽沉着脸道:“我瞧见他们在准备喜烛了,城中的绣娘也被集中起来了是不是?您要做什么?我先前已经说了,陛下无意于我。”   他心下有些烦躁,心道难不成甘叔还准备举荐旁人给陛下?   但陛下……陛下应当是也不会喜欢的罢。   这城中没有比他更出色的人了。   甘叔闻声,脸色也是一沉:“谁与你说的这些话?”   不过很快,他就又缓和了脸色道:“我们走到今日这一步很不容易。你回去小心守着陛下吧,陛下万不能出错。”   天羽疑心他们要强制举行昏礼。   他心中也有那么一瞬,卑劣地冒出了一点心动。   但很快,他便将那点心动按了下去。   她既是陛下。   为臣子者,怎么敢反过来压制她?   “您是要去哪里?”突然有士兵拦住了天羽。   天羽看了看身后的路。   那里有一条岔道,往左是通往陛下如今所在的宫殿,往右是“大臣们”的居所,往前是通往百姓的居所。   天羽从甘叔那里离开,却没有回陛下的宫殿。   他看着士兵,道:“我要去同甫雨说话。”他问:“是甘叔不许我离开吗?”   士兵犹豫片刻,笑道:“自然不是,您去吧。”   甫雨与天羽乃是自幼相交的好友,他们的父亲官职相当,母亲早年也是手帕交。只是天羽的母亲早早病逝了,甫雨的母亲便也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   如此一来,二人关系便更亲近了。   与天羽不同。   天羽容貌英俊,常常跟随甘叔外出办事,被寄予了重任。   甫雨则常年守着城门。   天羽在城门口寻到了这位好友。   “我有话要与你说。”   甘叔的权利极大,他现在只能找到自己最为信任的人了。   甫雨身材瘦小,手中牢牢扣着铁戈,他转过身看向天羽,惊喜道:“听闻你小子要做陛下的男宠了,是不是?陛下的模样我那日有幸得见过了,生得真是、真是……”   甫雨憋了半晌,也没憋出来一句合适的夸赞。   只因他们自从流落到这般田地后,便没再见过长得好看的女人。   天羽听了他的话,却并不觉得欢喜。   他搭住甫雨的肩,低低说了几句什么。   “你疯了?你竟然要……”甫雨惊骇地抬起头,只是他喉中的话没能说完,便被天羽牢牢捂住了嘴。   天羽问他:“你帮不帮我?”   甫雨犹豫道:“你我比亲兄弟还要亲近,我不该拒绝你,可……”甫雨想了又想,道:“既你将陛下说得那样好,不如先带我去见见她。我还没机会见陛下呢。”   天羽垂眸看城下的百姓:“何必见陛下?你且看他们,是不是一日比一日更多了些活气儿?唯有当百姓活得好的时候,陛下方才是好的。只可惜,先前没几个人想明白。他们一味要推翻辛敖的暴-政,可他们当真是为黎民苍生吗?”   甫雨呆了呆。   他聪颖不及天羽,半晌才重重捶了下天羽的背,道:“你近来说话,越来越像样子了!这些……这些我死也想不到。”   天羽还待说些什么。   甫雨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你瞧,怎么有几个秃子行乞行到咱们这里来了?”   这几个“秃子”,正是一路追随乌晶晶到此地来的佛门中人。   “此地不曾大旱,更无大疫,为何百姓会这般模样?如行尸走肉。”小和尚纳闷道。   大和尚抬眸打量一圈儿,道:“人祸。”   说罢,他摇摇头道:“雪国百姓何其苦?从上到下,多是暴戾之人。”   “那为他们诵经,叫他们获得心灵上的平静,少受些苦吧。”小和尚道。   大和尚没有应他的声,突地“咦”了一声。   小和尚忙问:“怎么了师父?”   大和尚站定道:“你瞧,也有人是面带笑意的。”   小和尚怔怔望过去,也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咦”。   “为何同一片天底下,有人面色麻木,有人面露愁苦,也有人面带笑意呢?”小和尚不解地问。   ……   甘叔知晓有一群和尚进了城,已经是几个时辰后的事了。   “我不是一早就与你们说过,不许随便放人进来吗?”甘叔拉长了脸,眼底怒意涌动。   底下人连声辩解道:“可是、可是您说过了,不必拦着那些前来投奔的百姓啊。我们瞧那几人,分明是一路行乞过来的。年纪又正当青壮,若能征为士兵,也就不白吃咱们的粮食了。眼瞧着就要动手了,这不是……人越多越好吗?这些人只要给一口吃的,哪管皇帝是谁啊?”   “行乞?”甘叔都气笑了,“他们是宋尹的座上宾!我们绑走帝姬的前两日,宋尹刚带着他们见过了辛敖!”   “就这样几个人,是座上宾?”手下也傻了眼。   那几人灰头土脸的,还没了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割了谁的头发,便等同于在羞辱对方。而且是相当严重的羞辱。   这些人……这些人怎么瞧也不像是座上宾啊?   “你们懂什么?他们踏进了咱们的城门,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意味着辛敖已经盯上我们了,要不了两日,辛敖的大军就会杀过来。”甘叔恼怒道,“楚侯、纪侯不是得了无极门相助吗?怎么没能弄死辛敖!”   甘叔越是恼怒,心下就越是恐惧。   也不怪甘叔胆小。   这会儿底下的人听见这段话,都忍不住开始发抖了。   辛敖做皇帝未必做得好,但做将军确是万里难挑一的存在。   他反叛那一年,前朝皇帝怕得无法入睡。   之后辛敖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把恐怖的阴影笼罩在了每一个官员的头上。   这些年里,甘叔等人很少和朝中正面交锋。   如今突然一说,辛敖恐怕要亲自带兵攻来,大家心头的阴影一下便又被唤了起来。   “那、那怎么办?”底下人颤声道。   “去找啊!把人找到!他们极有可能只是进来探路的先锋,是为确认我们有多少士兵,又有多少粮草,城中道路如何……”甘叔紧紧攥起拳头,冷冷道。   “是、是!”   甘叔将他们的神色收入眼底,又觉得他们这样害怕,实在太丢脸了。   如今已经过去十几年,辛敖未必还有当年的勇猛。   “怕什么?我们还有陛下啊。”甘叔意味深长地道。   底下人讷讷应声,心里的恐惧也得到了短暂的抚平。   不过这短暂也着实太短暂了些。   他们将城中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那些秃子。这时候他们便有些慌了。   “该如何向甘叔交代?”领头的人急得满脸褶子。   “辛敖要打上门了。”另一人却答非所问。   这一下,又把大家的恐慌勾了起来。   而和尚们这会儿在哪里呢?   他们终于靠得诵经,被两三个百姓藏入了家中。   城中百姓素来麻木胆小,甘叔手底下的人完全没想过他们有这样的胆子,敢将外来人藏起来。   此时百姓跪倒在大和尚跟前,朝他磕了几个头。   “不必如此。”大和尚忙俯身将人扶了起来。   立在大和尚跟前的,是个老妪。她颤巍巍地道:“一会儿会有兵爷来分粮,你们带上些,快快走罢。”   小和尚纳闷道:“他们竟然要分粮给你们?”   老妪点着头,眼皮耷拉,看上去苍老极了。她道:“也是近几日才有的,原先是没有的。”   她叹着气:“自打那个什么将军做了皇帝之后,我们家里的男人就都被征走了。我儿子、我的丈夫,尸骨都不知道埋在哪里。咱们这些人家里,多的是瘸腿的,没几个好的青壮。田都靠女人种。一年下来,收成还要往上头送。哪个不是饿着肚子,一日一日地,就这样过下去了……”   小和尚忙问道:“那为何这几日变了?”   大和尚沉吟半晌,道:“因为这几日帝姬来了。”   “什么帝姬?”老妪满脸茫然,她道:“是新的陛下来了。新的陛下,年纪很小。我眼睛看不大清楚了,只能瞧见她穿着绣了云彩的衣裳,坐在那里,端端正正的。”   “是个小姑娘是不是?”小和尚问。   老妪摇头:“看不清……”她随即疑惑道:“女人也能是陛下吗?”   旁边年轻些的妇人显然见识多些,拉住了老妪的胳膊道:“曾记得有一朝,还有国君要立王女为王。只是后头有几个将军反了……是这样的罢?我也记不大清了。”   小和尚禁不住有些与有荣焉:“帝姬当真这样好?天生该是我们佛门中人。”   大和尚轻叹一声:“大善。”   她是被绑走的,到了贼窝之中,却还有余力帮扶百姓。与佛门济世之道,何等契合?   大和尚更笃定了要寻到她,好生护住她的念头。   小和尚此时已经在问老妪了:“陛下住在哪个方向?”   那妇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给他们指了指方向,又道:“那边有很多士兵。……你们不会是贼人吧?”   小和尚摸着脑袋笑道:“不是,我们与你们的陛下是认识的。她早早就在等着我们啦。”   妇人面色这才缓和了些。   大小和尚很快便在城中到处推行佛门教义,与百姓混得越发熟稔。如此两日后,他们便摸清楚了乌晶晶的所在。   “咱们几个手无寸铁,如何救人?”   大和尚双手合十,取出打磨得分外锋利的石刀。   铁器珍贵,寻常百姓家中是找不到的。便只有用石刀了。   小和尚们见状,也并不觉得怪异。   他们分了石刀。   “欲济世,便要先杀人。相信佛祖定会原谅我等今日杀生之过。”   他们一身的僧袍早已蹭得乌漆嘛黑了。   但一个个眸色坚定。   佛门从来就不是推行一味的仁慈。   大和尚心中惦念着帝姬的重要性,今日却是头一回尝试“济世先杀人”。   小和尚还有点疑虑:“师父,今日不先求见他们中的领头人,以感化试试吗?”   大和尚毫不犹豫:“不感化了!”   这边悄悄朝宫殿行进。   那厢甘叔站在乌晶晶的跟前,鼻间氤氲着的是鼎中燃香的气味。他也有些纳闷。   这几日下来……   “陛下近日可有身体不适之处?”   乌晶晶:?   乌晶晶:“没有。”   甘叔表情一僵,心道怎么会没有半点反应呢?   他禁不住抬起头来打量座上这位极年轻的“陛下”。这一瞧……乌晶晶的眼尾被一点酡红之色拉长了些,有种醉人的妩媚。她本就生得极美,眼下如此添色,便更显得惊艳了。   甘叔心中一动,差点绷不住笑容。   他就说!   怎会半点效果也无?   此时却见乌晶晶抬手作扇状,为自己扇了扇风道:“实在闷热得厉害。你去取些冰来。”   宫人应声,没一会儿便捧着一匣子冰来了。   乌晶晶抓起一小块冰,便含进了嘴里。还赏了宫人两块。   “舒服多啦。”乌晶晶倚着软榻眯起眼道。   甘叔:“……”   原来如此!近几日她都是用此法降温!   甘叔咬牙切齿,这些蠢人,怎么她要什么便给什么?   可把他一顿好气。   甘叔正要上前去劝,女人不可用冰,用得多了,身子会疼。   那厢有人急匆匆地赶来,道:“甘叔!甘叔!城外……”   那人的目光触及到乌晶晶,一下便顿住了。   甘叔见状便知晓,多是辛敖的人打过来了。   甘叔心头狠狠一跳,唤来一个亲信,低低嘱咐他:“陛下与天羽之事,今日必成。否则一旦城破,你我都丢性命。”   说罢,他便赶紧迈步出去了。   不多时,天羽回到了乌晶晶的身边。   乌晶晶也赏了他一块冰。   若是甘叔见了这一幕,只怕要活活气死。   天羽倍觉受宠若惊,他瞧了瞧乌晶晶的神色,禁不住道:“陛下今日心情好了许多?是因为见那些百姓生活一日比一日好了吗?”   他心中渐渐已经倾向了她。   她才应当是个好的皇帝。   谁晓得乌晶晶却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我想,我那夫君要到了!”   天羽心头一惊。   同时还浮动起了点微妙的酸楚与妒忌,更多……是羡慕。   “是吗?”天羽轻声道。   乌晶晶重重点头:“嗯,我知晓,他一定是头一个来接我的!”   便如当初那个邪道苗枫于绑了她,他也很快寻过来了。   想到此处,乌晶晶不由瞧了瞧天羽。   天羽问:“陛下为何看我?”   乌晶晶轻轻叹气:“我怕他把你们全杀了哦。”   就像当初屠苗枫于满门那般。   小妖怪那也是头一回知晓,原来隋离这样厉害啊!   天羽心下起了点不服的心思,他重重一握拳,道:“那人……这样厉害吗?比太初皇帝还厉害吗?”   乌晶晶艰难地在心中做了个对比。   嗯,父亲自然是极好的。   可是隋离也是很好的啊。   乌晶晶舔舔唇,心道我选的夫君自然是最最好的!所以……乌晶晶点头道:“嗯!”   天羽垂下眼。   哪里会有比辛敖还要威武勇猛的人?不然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那厢甘叔立在城门上也远远地瞧见了车马。   “那是……公子辛离?”甘叔见状,嗤笑一声,“来的竟是个病秧子。”   其余人也纷纷松了口气。   来的不是辛敖就好!   有人意气风发,大喝一声:“取箭来!” 第86章 你尝尝我   “我以为以公子的手段, 应该先是悄然潜入。等救走了帝姬,再翻脸杀人。”元楮抬眸望向城楼搭弓的人,“公子不会是要拿我挡箭吧?”   隋离只抬手叩了叩车舆的窗柩。   元楮转头看去, 便见跟在车舆后的一个大个子, 缓缓走到了车前。   这人手臂肌肉隆起, 身长九尺, 面容生得憨厚木讷。   城墙的人搭弓射箭。   这人同样也从身后取了弓箭,搭紧,再高高抬起手臂。   只听得“咻”一声破空。   大个子手中的箭飞出去, 与城墙上飞来的箭正正撞上。   那支箭被撞歪。   而大个子那支力道不减,仍旧飞向城墙,最后深深插-入了城墙的墙皮之间。   大个子并未就此收手,反手再拔箭, 再射。   城墙上的人震得面色一变,纷纷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此人好大的力气!”   他们怎么忘了, 辛敖虽然不曾前来,但他手底下仍有一些猛将。他全然可以将这些猛将支派给辛离公子。   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着急,连忙转头问甘叔:“怎么办?他们是如何发现我们藏身之所的?”   方才只觉得来的敌人弱小。   可现在脑子清醒过来了, 陡然意识到,辛敖坐拥大军, 尽管此地地势奇特, 但辛敖如果存了心要弄死他们一个不留。那么他们根本无法与大军相抗。   只不过是辛敖的大军多死些人罢了。   那暴-君会在意死的士兵多吗?   甘叔抿唇:“方才不该射那一箭……”   对面那人面色一白, 心下微恼, 道:“那时……那时哪里想了那么多?只想着,这样一个病秧子到了面前, 还不是一箭便能射死的事。”   他心道, 您当时倒也没拦着我啊。   “此时再装无辜也来不及了。”甘叔转身, 点了一人,“拿上这样东西,将城门打开,走到辛离跟前去。问问他们的陛下,还想不想要帝姬身上的金光了。眼下只有拖延时间,再寻出路。”   甘叔也想不通。   他们选了这样一处地方安营扎寨,应当是极为隐秘的。那么多年,辛敖都没能摸到他们的所在。今日怎么就被逼上门了?   难不成早从他们绑架帝姬时,便有人盯上他们了?   不不,他们当时走的是地道,走得十分小心……而且若是辛敖的人跟上了他们,只怕帝姬前脚进程,后脚便有大军来了。   甘叔实在琢磨不透其中逻辑,便干脆也不去想了。   多想无益。   他转过身:“怎么还杵着?还不下城楼去?”   那人哆哆嗦嗦。   “怕什么?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呢。”   那人对上甘叔冰冷的目光,这才不敢再耽搁了。   城门开了。   元楮见状,也不由得惊奇道:“叛军不战而降?”不过转念他便道:“还是派人来拖延时间的?”   元楮思路倒是清晰得很,飞快地道:“此时拖延无用,除非是为了……留足时间在帝姬身上动什么手脚。”   说话间,那人到了跟前。   隋离缓缓起身,走下车舆。   那人面色更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站在隋离的跟前,他这才发觉这位辛离公子原来也生得如此挺拔,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   隋离道:“那便不留时间给他们便是。”   话音落下,他抽刀斩头。   来人头颅滚落,热血飞溅。   元楮一怔。   城楼上的人也傻了眼。   “他、他根本不准备要与我等谈判!”城楼上的人惊叫一声。   其余人盯着他手中的刀,再不敢轻视他。   “去请示甘叔!快!”城楼上的人慌了阵脚。   “将军快看……”   隆隆车马声,鼎沸的人声、脚步声,都一并涌入了他们的耳中。   远处尘烟滚滚。   那才是……真正的大军。   “快去找甘叔!”   “甫雨呢?甫雨何在?!”   城门上的将领几乎是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吐出了声音。   城楼下。   隋离缓缓躬身,从来人手中拿走了一物。   那是乌晶晶失踪那日,叛军从她裙摆上撕下来的一截布条。   隋离合起手指,将布条团入掌心。   元楮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而后才失笑道:“不愧是养在太初皇帝膝下的!哈哈,咳咳……”他扯着伤口,疼得厉害,但也还是要说:“若是,若是先前见到你这副模样……”   无极门的预言怕是要改一改。   辛敖父子,该是一样的可怕。   而眼前这位更年轻些的,甚至心智谋算远超辛敖。更该是那个被杀死的人才对……   “公子一马当先,也是为了减轻他们的防备心,免了他们逃跑吧?他们想着拖咱们的时间,咱们却也在拖他们的时间。等他们反应过来大军已经到了跟前,跑也跑不掉了……”   元楮的声音很快便混入大军的声音听不见了。   他抬眸望向眼前的城楼。   心下多少觉得有些可惜。   “躲了那么些年,原以为是些成气候的东西。却偏偏做了一桩蠢事,绑了帝姬……”   叛军之所以难剿灭,便是因为他们四下逃窜,设多个据点,很难一网打尽。   而他们却做了什么呢?   把帝姬带进城,也就让大军顺利摸到了他们的老巢。   也不知叛军领头人想起此事,会不会后悔得要死?   甘叔眼下还不知后悔是个什么滋味。   比起城门口,他更在乎帝姬。   只是帝姬的宫殿的方向走了一段,甘叔突然感觉到了一点怪异的地方。   他蓦地停住脚步,转头看向道路旁挎刀巡逻的士兵,问:“你们的伍长是谁?”   士兵们犹疑了一下,才答道:“是荀进。”   甘叔脸色一变:“不对!你们到底是谁手底下的?怎么在这个时候在此处停留?”   不等士兵回答。   甘叔立时道:“把他们看住!”   甘叔敏锐地察觉到,宫殿那头可能出事。   可辛敖的人根本进不来……能出什么事?那些和尚?不。那些和尚就算再厉害,也无法策反他们的士兵!   甘叔的心往下沉了沉。   他将步子迈动得更大了。   等一路赶到宫殿外,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但这本身就是一种异样了。   若是按他的计划,此时殿内应该有些动静的。   没有动静,怎么成婚?   “……天羽?”   甘叔没得到回应。   他便也不等了,直接率人跨进门去。   这一进门,他便见到自己先前安插在帝姬身边的人,已经倒在地上了。   喜烛翻了一地。   纸灯笼也被踏破了。   甘叔心里一惊,抬起头,就见帝姬好端端地坐在榻上。   旁边立着天羽。   另一边,原本坐着的青年在看见他之后,一下站了起来,尴尬地唤了一声:“甘叔。”   “甫雨。”甘叔面色一沉,“你不该在城门吗?”   他立时反应过来,那支巡逻的士兵应该是甫雨的手下。只等着他发令,可能就会有动作。   但甘叔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会这样做?又为何敢这样做?   是因为……   甘叔看向了天羽:“你疯了吗?”   天羽轻吐一口气:“是您疯了。您把她拱上王位,又想要剥夺她的权利。我们等了多少年,才等到先王的遗孤。她没有助纣为虐,她一样爱这里的子民。她不该被这样对待……”   才见了帝姬几面?你便倒向她了!女色当真这样好用?转眼就将你迷得晕头转向了?   甘叔把到了嘴边的斥骂的话语吞了回去。   其实甘叔心里也清楚。   这都是他们数年如一日,用找回先王遗孤,重振王朝来激励众人的结果。   心思单纯的,便真将先王遗孤当做宝。   却不想想大局哪有这样简单?   甘叔越想心头越火,他看向甫雨:“天羽不懂得大局为重,你也不懂吗?我今日所为,都是为了陛下,是为了我们的光复大业!”   甫雨面色更见尴尬:“您知道的,我不可能拒绝天羽……”   那日天羽找到他,就是为防甘叔动手硬逼着成婚。   甘叔面色一沉:“看来你们是存了心,不顾孝悌忠义,成心要与我为难了。只可惜,甫雨手底下的士兵,已经被我拦截在外头了。”   甫雨脸色微变,转头去看天羽。   天羽动了动唇:“我的……”   “你手底下的人?我既然做了准备,一定要你与陛下成婚。又怎么会不将他们看管起来?我知道你是个性情软弱的。”甘叔凉凉道。   这话都有几分羞辱了。   天羽牙关紧咬,腮帮子都因为太用力而轻轻颤抖了起来。   他到底年轻,心思一眼就能望到底,哪里是甘叔的对手?   只是这时候免不了懊悔,竟然一点也帮不了陛下。   若甘叔一人便能只手遮天,还要陛下做什么?他自己何不做皇帝?   哦,是了,他要陛下的身世,要陛下身上的金光,来作他反叛的藉口和底气。   天羽到此时才觉得所谓叛军,实在笑话。   汲汲营营不过是为自己。   是为了不想失去在前朝的地位与权势,又有几个真是为王室报仇?是为百姓着想?   天羽一时想了许多。   他甚至想,不如我拔剑杀了甘叔罢?   大不了便是我今日也死在这里。   可少保,少保。   本就是护佑王室的啊……   天羽还在思量中。   甘叔倒是终于想起来了乌晶晶似的。   他转眸看向乌晶晶。   她为何一直没有开口?   不仅没有开口。甘叔的目光落在乌晶晶面庞上,发现这位的表情甚至称得上是不慌不忙了。   甘叔心下疑惑,难道她知道辛离带着人来了?   不应该。   甘叔压下心中疑虑,又朝她躬了躬身道:“恳请陛下信我,我绝无夺权之意。我今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我知晓陛下不大喜欢天羽,但陛下与他成婚,便能彻底摒弃与辛敖的联系。士兵们会与陛下更亲近,更愿意为陛下抛却头颅洒干热血。将来,陛下要什么样的男宠没有呢?”   既然天羽这样犟,那他也只有反手刺天羽一刀了。   果然,天羽在听见“陛下不大喜欢天羽”的时候,脸色就变了变。   在听到“男宠”之说后,就更愤怒了。   甘叔心下轻笑。   还是年轻沉不住气。   “陛下不说话,我就当陛下与我是一心的。”甘叔看了看乌晶晶,转身吩咐道:“去将喜烛捡起来……”   他话还没说完。   一个大光头突然蹿出来,手中的石刀重重砸在甘叔的后颈上。   然而未经受专门的训练,并无法一击致昏。   所以甘叔只觉得脖颈一阵剧痛,然后身形晃了晃,咬牙切齿,万分狰狞地瞪眼望去。   差点忘了……还有你们……   “来……”人。   大和尚眼见他要张嘴,当即照他脸又拍了一下。   不错,是拍。   而非是抓着石刀割上去。   但到底是石头铸的呢,甘叔被拍得鼻血直流。   那大和尚还念了声:“阿弥陀佛,善哉。”   甘叔气得屈起五指,成爪状,正要反手去捅大和尚的眼睛。   大和尚也没想到:“此人竟还不晕?”   说罢,用分外强壮的胳膊将甘叔狠狠往地上一压,二人便抱作一团滚地上去了。   随即便又是石刀迎面拍来。   一下,两下,三四下……   甘叔喉中发出愤怒的声音,但还是生生被打昏了。   再看甘叔带来的人,也被小和尚们用同样的方式,抱摔,打脸,生生打昏了。   甫雨神色戒备:“城中来了些行乞的光头?便是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潜到这里来!”   却见大和尚先站直了,朝着乌晶晶的方向拜了拜:“终于有幸得见帝姬,却不想是在这样的时候。”   乌晶晶见了和尚就有点发怵。   一则实在不想做尼姑,二则,花缘镜就是从和尚那里拿来的。她自然不会怪罪无相子啦。   可无相子背后的金禅宗真是讨人嫌。   于是她只抿着唇,没有说话。   大和尚又道:“那日本要去楚侯府上,想要与帝姬来个巧遇。谁知道当街撞见叛军抢人。我们便一路跟到了山谷外。我们的模样太扎眼,不敢跟进去,过了几日才混进谷中。”   大和尚小和尚们为了悄悄潜入,花了不少心思。   他们的光头确实扎眼。   在太阳底下弄不好还反光呢。   只好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翻了座山坡,手都不知道划破了多少口子,这才来到了这座藏在山谷中的城镇。   甫雨此时插声道:“你们是来救她的?”   大和尚双手合十,掌心抵着那把石刀,他道:“正是。”   天羽常年跟随甘叔在外面辗转,他多少也听闻过这些和尚们的消息。   据说他们以慈悲为怀,走到一处便救一处百姓。   他们整日诵经,驱除戾气。   无论怎么说,都不该是今日这般模样……呃,这般威武雄壮的模样。   小和尚问他:“施主在瞧什么?”   天羽:“没什么。”   这时候乌晶晶也发现了他们和金蝉宗和尚们的不同。   金蝉宗的修士个个身形削瘦。   年纪小的,更见纤瘦。   他们大都有宝相庄严之态,走起路来,连衣角都不会飞一下。   佛修气质出众。   而眼前这些和尚。   生得肌肉虬结,尤其大和尚分外高大,小和尚显得有几分虎头虎脑,但也是十分雄壮的。   不像是和尚。   像打手。   “你们打架厉害吗?”乌晶晶好奇地问。   小和尚愣了愣,应声道:“尚、尚可。”   乌晶晶点点头:“那我们快些走罢!”   管他做不做尼姑呢,先出去再说!   就算他们剃了她的头发,她也还是可以做隋离的妻子啊。也不知晓隋离会不会嫌弃她……应当……不会罢?   大小和尚们也正有此意,当即要护卫乌晶晶离开。   “她……她是我们的陛下。”天羽忍不住出声。   大和尚很坚定:“做你们的陛下,也无非是将她推上一艘早已经腐朽,连富丽堂皇的外表都早已不复存在的大船。”   天羽沉着脸,不说话了。   甫雨倒是往前追了两步:“大光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大和尚摇摇头,叹道:“莫说你们,便是整个雪国……”   言及此。   大和尚意识到不该再往下说,于是生生顿住了。   乌晶晶:“怎么?”   这厢话音落下,还不等旁人再开口,外头突地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兵戈声起。   天羽反应极快:“有外敌入侵?”   多半还是辛敖的人。   不然甘叔不会这样急着要把他们送入洞房。   乌晶晶:“外敌?”   她双眼腾地一下便亮了,哪里还顾得上揪着大和尚问话。她一提裙摆,便要往殿外跑。   谁知晓是坐久了还是什么缘故,没等迈出步子呢,便双膝一软跪坐了下去。   乌晶晶自个儿都叫这一下摔懵了。   天羽连忙弯腰要去扶她。   大和尚也动了。   “尔等勿动!”却听得殿外一声厉喝。   一个身高九尺,仿佛铁塔一般的壮汉,当先跨过门槛,走到了众人跟前。   他手持大刀,背挂巨弓,衣襟沾满了血,看着分外吓人。   天羽脸色剧变:“你们如何进来的?”   甫雨也站不住了:“你们一路杀过来的?”说话间,甫雨已然握紧了怀中的匕首。   按礼,他今日来见“陛下”,是不能带刀剑的。也就是为了配合天羽,才暗自揣了把匕首。   眼下看来,倒是正用上了。   他们若是手无寸铁,岂不要全军覆没在此地?   他们严阵以待,那壮汉却是看也不看他们。   只径直走到了乌晶晶的跟前。   他重重将刀往地上一插,震得地面都冒了火星子。   旁人看得眼皮一哆嗦。   不等有所动作,只见壮汉重重叩首,喉中挤出声音:“先锋巴扬参见帝姬!公子辛离随后便到,请帝姬宽心……”   说罢,这壮汉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张帕子。   只是那帕子叫血浸透了。   壮汉登时面露讪讪之色,左掏右掏,大抵是实在掏不出来了,便只好将手在一旁立着的天羽身上擦了擦。   天羽:“……”   他正要怒瞪。   壮汉伸出手,将乌晶晶扶了起来。   这样一个大高个儿,在她跟前,也不过如同被驯化的犬。   乌晶晶面上喜色更浓,问他:“你是巴齐的儿子吗?”   “帝姬识得我父亲?”巴扬也很高兴,木讷的面孔上还挤出了三分羞意。   乌晶晶点点头:“有一回父亲带着我到过你们家里,我还见过你妹妹。”   巴扬便更高兴了。   只是高兴之余,他这才打量起天羽和甫雨一行人。   巴扬恶声恶气地问:“帝姬,可要杀了他们?”   天羽心一酸,既觉此人粗鲁,又觉得此人确实勇猛。   这便是她口中那高大英武的良人吗?   他憋不住看向乌晶晶道:“敢问这位壮士,便是您的心上人吗?”   乌晶晶:?   巴扬:“嘎?”   恰巧此时殿门外又一阵脚步声近了。   在众人拥簇,那锦衣华服、病骨支离的年轻公子,进到了大殿中:“……心上人?”   巴扬短暂的惊愕过后,吓得一脑门子汗,他连连摆手:“不不不。”   “隋……辛离!”乌晶晶欢喜极了,这下是真提了裙摆,也不管腿软不软了,只憋着力气冲向了隋离。   一下撞入他怀中。   隋离身形微一晃,便稳住了。   他牢牢扣住了她的后颈皮。   和上回不一样了。   他赶来时,再不是空空如也。   而是小妖怪飞扑而来的身影。   她在他耳边轻轻喘着气,温热的气息烘烤得他脖颈都发烫。   她贴着他的耳廓,悄声道:“我站不住了,你抱抱我。”   隋离神思恍惚一瞬,再顾不上去追究巴扬与天羽方才说的话。   他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腰肢。   察觉到鼻间传递而来的异香,不对劲。   乌晶晶还丝毫没察觉到,只嘀嘀咕咕地道:“你抱得住我吗?”   隋离:“你说呢?”   乌晶晶:“我担心你身体不大行,万一抱着我一块儿摔一跤,在敌人的地盘上,多丢脸啊。”   隋离:“……”他掐住她的腰,用了点力,垂眸道:“你还知晓这里是敌人的地盘?我怎么听闻,再晚来一步,阿晶都要纳男宠了?”   他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唤过她“阿晶”了。   乌晶晶乍然听见他这样唤,怔了下,隐隐觉得隋离胸中好像憋了一团火。   是怒火吗?   好像也是别的火。   但小妖怪想不太分明。   她忙匆匆别过头去,指着隋离,与天羽等人道:“他才是我的心上人啊!”   天羽呆立在那里,喉咙仿佛卡入一块石头。   一旁的大小和尚。   巴扬,还有后头的士兵,俱都露出了惊骇之色。   半晌,天羽才道:“可、可他是公子辛离,他是……他是你的兄长。”   乌晶晶反问他:“不是你们告诉我,我们也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关系?”   天羽噎住。   一时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妒忌难过。   “可他分明……也并不英武雄壮……”   天下谁人都能和这个词沾上边。   唯独公子辛离,世人都知道他一身病躯,苟活至今。   乌晶晶蓦地很是生气。   那是你们从未见过他好端端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风采啦!   我在路边一瞧见他,就马不停蹄把他扛回家当压寨夫君了!   乌晶晶气鼓鼓的。   隋离却心情不错,他扫向天羽,轻描淡写地道:“想必在太阳心中,我便最是英武雄壮了。”   大家还是第一次听见公子说这样自恋的话,一个个呆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乌晶晶只附和道:“就是就是!辛离是天底下最好的良人!”   大和尚目露沉痛之色,道了声:“阿弥陀佛。”   天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心生欢喜,自然见了对方最狼狈的模样,也觉得是好看的。   她喜欢他。   真真喜欢极了。   隋离也不再与他们言语,只淡淡道:“拿下。”   士兵们如梦初醒,纷纷凶神恶煞地涌了上去。   “不要杀,他们是救了我。”乌晶晶连声道。   隋离抬眸,淡漠地与天羽对视了一眼。   天羽陡然意识到这个男人的强大,并非是来自他的躯体,而是来自他的灵魂。   隋离道:“可听清了?依帝姬所言。”   士兵们应声。   隋离突地低声问:“你这些日子,都歇在哪里?”   乌晶晶:“这里,后殿。”   隋离便抱着她往后殿走去。   乌晶晶:“要不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罢?都怪这些日子做了假皇帝,走到哪里都有人要来抬我。走的路少了,我要变瘸子了。”   隋离用力地捏了捏她的后颈皮,止住了她要翻下来的动作。   乌晶晶又道:“隋离,我好热呀。”   隋离的目光一动,眼底露出了几点戾意。   尤其越往里走,便随处可见铺就的红色。   红烛、红帐、红衣裳。   隋离眼底的戾意便越发浓了。   小妖怪此时还问他:“隋离,你热不热?也不知那些宫人跑了没有,该叫他们先给我们取些冰来吃一吃的。”   隋离蓦地掐住了她的下巴,问:“你这几日都在吃冰?”   乌晶晶:“嗯。太热了啊,我还分了冰给别人吃。”   隋离:“给那个方才站在你身边的男人?”   乌晶晶:“嗯?你怎么知道?”   隋离气笑了。   小妖怪不知晓闻了几日的催-情香。   那时叛军就在打逼迫她的算盘了吧?只可惜小妖怪宁肯每日吃冰。还傻乎乎地分冰给别人吃。   隋离按住她的腹部,问:“你吃多了不觉得凉吗?”   乌晶晶眨着眼,带动了睫羽轻颤,也带动了眼底的水光潋滟。   她细声软语:“不凉。很热。隋离,你摸得我很热。”   隋离呼吸一窒。   他将她放置在床榻上。   床榻上也铺得一片红。   小妖怪有些不大自在地打了个滚儿,喉中不受控地发出呜咽的声音:“隋离,我想变原形。可是我变不了原形了呜呜。”   她无助地望着他。   媚态尽显。   这般模样倒真让人有些相信,她应该是一只小狐狸了。   “隋离,我想吃冰。”她又吚吚呜呜地轻声喊叫。   一声一声,勾在人的心尖上。   她是那样的依恋他。   隋离:“不许吃冰。”   他眸光深沉,像是不见底的深潭。   像是吞吃人的野兽。   他问:“要我的血吗?”   小妖怪这会儿说脑子糊涂吧,又挺清醒,她晕乎乎地晃晃脑袋:“吃你的血,那也还是热。”   隋离:“你尝尝。”   乌晶晶:?   不要诓我,我又不是没有尝过!   可隋离在她跟前俯下了身来。   他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混入燃香的味道间,几不可闻。只让人感觉到面前这人强势而凌厉。   乌晶晶一个晃神间,发现他吻住了她唇。   他按住她的肩,撕开了她的衣衫。他的指骨原来是那样的有力。   她不自觉地轻轻战栗了下,觉得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自己好像一只小猫啊。   小小的,但是被隋离温柔地捧起来的小猫。   他亲吻过她的唇瓣和鼻尖,亲吻过她的面颊和下巴。   她恍惚听见他问:“那个人叫什么?”   哪个?   她迷迷糊糊地应道:“天羽?”   隋离:“嗯,让他吃冰去吧。” 第87章 红烛红被   乌晶晶是一只素来就很会黏人的小猫。   她会钻隋离的被子。   总是懒洋洋地, 黏糊糊地赖在他的身上。   哪怕在花缘镜中,她也习惯与他亲密了。   但这一刻的亲密不是这样的。   这个总是神情疏离,而又拿她没有办法的男人, 他不再只是垂眸看着她了。   他强势地撬开她的唇齿, 剥掉了她的衣衫。   她问:“这是做什么?”   隋离似是无奈地顿了下, 而后才低声同她道:“生小狐狸。”   乌晶晶眼底亮起了光。   积极又主动的小妖怪抱住他的脖颈, 照着他的脸一顿激烈地乱亲。   隋离叫她亲得又气又好笑,眼底的眸色只是更深沉了些。   他侵入。   能清晰听见小妖怪嘀嘀咕咕的声音骤然变了调。   后面就都变成了呜呜咽咽。   可她是最可爱的小妖怪啊。   小妖怪一点也不怕,只攀他攀得更紧了些, 还总记得没有章法地胡乱亲亲他。   他将她按在怀中,抱起来。   小妖怪呜呜得更大声了。   隋离带她去瞧了瞧滚了一地的喜烛,也瞧了瞧贴起来的“囍”字,他扣住她的手指, 还带动着她,摸了摸灯笼上垂下来的红穗子。   乌晶晶的思绪都有些模糊了, 只呆呆盯着道:“这样好像是在成婚啊……”   隋离吻在她的颈侧,低声应道:“是谁与谁成婚?”   乌晶晶:?   乌晶晶娇声道:“我和你呀。”   隋离咬了咬她的耳朵。   难道不对吗?   那也不能说我和天羽啊。   小妖怪这会儿虽然又软又烫,但脑子里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求生欲的。   她含含糊糊地改口道:“隋离和乌晶晶……吗?”   “是。”隋离狠狠掐住她的腰, 他复述道:“是隋离和乌晶晶。”   那灯穗打了个转儿。   像是他轻飘飘转走的孤高冷寂的数十年。   从未想过结侣的隋离道君,有了要与人结发长生的念头。   他不再只想要人间那几百年。   他要更悠长的岁月里都有一个小妖怪。   乌晶晶再醒来, 已经是第二日的申时。   “天……”这十几日养成的习惯, 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记忆回笼。乌晶晶飞快地改口道:“隋离, 隋离!”   脚步声立时便近了。   隋离换了一身衣裳。   乌晶晶瞪大了眼:“盔甲!”   隋离离开都城时, 辛敖怕他遇刺,特地为他备了一身盔甲。   只是隋离不惯穿戴, 便一直压在箱子里没有动。   偏他昨日的衣裳已经成了一片狼藉, 这几日换下来的衣裳也都还未来得及浆洗, 自然就只剩下盔甲可选了。   披甲戴冠。   他身形本又挺拔颀长,自然俊美又凌厉。   甲胄碰撞间,有种说不出的气势压人。   还不等隋离问她方才是想唤谁,乌晶晶便先可怜兮兮地娇声道:“隋离,我腿软。”   隋离当即走到床榻前,弯腰好叫她抱住自己,再顺势将她从床上带起来。   他揉了揉她的后颈,又揉了揉她的腰。   “疼不疼?”他低声问。   乌晶晶眼圈儿都还是红的,昨日的艳色并未全然褪去。   她点点头,却是又问隋离:“你累不累?”   隋离:“……”   隋离:“不累。”   乌晶晶:“真的吗?”   隋离:“……嗯。”   乌晶晶像是还有些好奇,她悄悄伸出手摸到他的腰带处,小声道:“能摸摸吗?”   隋离呼吸一热:“……?”   乌晶晶:“为什么呢?”她想不通:“你在生病啊,为什么可以……”她想了会儿,才寻到一个合适的词:“还那么凶呢?”   隋离:。   隋离:“我只是病了,不是废了。”他担心小妖怪再说出些什么话,一会儿前头等着要处理的事务也就全泡汤了。   他暂且按住她,冷声道:“你方才是要找那个天羽?”   乌晶晶眨眨眼:“唔,平日里都是他在殿外等我吩咐的。”   隋离语气透出点森然味道:“为何是他?他还要管你的起居?”   乌晶晶纳闷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可能他喜欢伺候人的感觉吧。”   隋离:“……”   隋离语气温柔了些:“先吃些粥如何?”   乌晶晶:“不,要吃肘子。”   隋离没想到她胃口这样好,但也还是依她说的,将人唤来去准备食物了。与此同时,还命人拿来了点心先吃着。   乌晶晶环顾一圈儿,四周还是红彤彤的。   她担心地道:“我们会不会被雷劈啊?”   隋离:?   乌晶晶发愁道:“于礼不合哦。”   隋离觉得她担忧的模样怪可爱的,也不纠正她,只道:“嗯,若是雷劈下来,我且挡在你前头。”   小妖怪还真点点头道:“反正你也挨雷劈过了,有几分经验了。”   隋离哭笑不得,掐住她的面颊,低头咬了她一口。   乌晶晶呆了下,突地道:“隋离,我觉得你变了许多。”   隋离一顿,呼吸都变了变:“何处变了?”   乌晶晶:“你变得总亲我了。”   隋离喉中发出一声轻笑,他托住她的下巴:“不止亲你了。”   乌晶晶一下又想起来昨日。   她脸皮有点发烧,腿也本能地软了软。但她还是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她觉得那个“不止”也挺好的。   她喜欢的。   只是……   “你怎么懂得那样多啊?”乌晶晶气闷道。   隋离动作一滞:“……还记得你带回来的春日诀吗?”   乌晶晶:!   乌晶晶:“你偷偷看了我的书!”   那是她之前从元楮那里拿走的。   隋离轻抚了下她的发丝:“生气了?”   乌晶晶支吾了下:“也没有很生气。”   隋离又俯身吻了下她的指尖。   乌晶晶也不知道为什么,登时脸红了起来。她忙蜷了蜷指尖。   隋离低声道:“此地倒是还是简陋了,昨日仓促,对不起阿晶。”   乌晶晶哪管仓促不仓促,简陋不简陋。   她舔舔唇道:“我觉得这里也很好啊。”   隋离失笑:“嗯,该多谢他们备下红烛红被,为你我庆贺。”   说到这里,他想起来最早的时候,她将他捡回去非要同他成亲。   那时候……   隋离眯起眼:“不成。等回去后,让父亲为你我举行一个昏礼如何?等回到修真界,又该在师门的主持下,再举行一个昏礼。”   乌晶晶:“结侣大典不就是了么?”   隋离:“不一样。结侣,只是修行路上的道侣。而阿晶……”他将她耳边的发丝别了别,低声道:“该是漫漫人生长路中的伴侣。”   他话音一转:“难道你不愿意?”   乌晶晶心道收的是别人的礼,我为什么不愿意呀?   隋离却是眯起眼来。   先前以为那些不重要的东西,此时却化作了最深刻的记忆。   他道:“最开始,还在那座荒山的时候,阿晶便只想着潦草与我成婚。还要拿你备给季垣的婚服给我穿。喜烛、喜被更是一个也不肯浪费,还要再次利用。怎么?在阿晶心中,我便只能用别人的东西?”   隋离越说,心底竟然还真生出了三分妒意。   乌晶晶无辜地眨了眨眼:“季垣?谁?”   隋离又掐了把她的脸颊,蓦地起身将她打横抱起。   “我还从春日诀上看了些新鲜玩意儿,你要不要瞧一瞧?”   小妖怪的好奇心啊,那是挡不住的。   她巴巴地点着头,抓着他的胳膊,期待万分。   那一回。   他寻到了妖族境地,按不住绑了她的手。   只是到底什么也没做。   “阿晶还记得吗?”他一边问她,一边又抓住了丝带。修长的手指轻轻打了个圈儿,再拽紧,便绑住了她的手。   黑金色的丝带,与她白皙的手腕衬在一处。   甲胄声又发出了碰撞的声音。   而小妖怪的呜咽声叫得还要狠一些。   ……无极门都写的什么烂东西?   小妖怪嗷呜一口咬住了隋离的颈侧。 第88章 她更聪明!   隋离睁开眼的时候, 乌晶晶正坐在床沿认认真真地摸自己的肚皮。   小妖怪衣裳也不穿整齐,只松松垮垮地挂住手臂,发丝垂落间, 露出白皙的背。   隋离眸色暗了暗, 坐起身从后头托住她的腰问:“不舒服?”   乌晶晶头也不回, 只顺势栽倒在隋离的怀中:“我在摸小狐狸啊。”   隋离身形僵了僵, 却没有推开她。他无奈地道:“哪有这样快?”   乌晶晶高兴地眯起了眼,只乖乖应了一个字:“哦。”   隋离没有推开她。   反倒把她抱得更紧了。   隋离真的变了。   乌晶晶喜欢这样的变化。   好像有一根丝线,把他们拴到了一块儿, 她便可以黏黏糊糊地倚着他了,怎么样都好,他反正也不会生气。   隋离将手指插-入她的发丝间,轻轻梳动她的头发:“该回都城了, 再多等几日,只怕辛敖要生气了。”   乌晶晶点点头。   她一下坐直了身子, 这才想起来:“那些士兵……”   隋离:“你是指叛军?”   乌晶晶连连点头。说起来,她还有一分心虚呢。见了隋离,她便将什么都忘了。   算不算是耽于美色?满脑子只有淫-欲?   已经读了不少书的乌晶晶, 忍不住深刻地反省了起来。   隋离:“若是严峻抵抗的,自然免不了见血。”   他屈指轻抚了下她的耳垂:“到底都是你的‘士兵’, 总不好一口气全杀了。大部分都被逼上了山。如今还僵持着。”   乌晶晶不自觉地颤了颤。   只觉得耳垂被摸得又烫又酥麻。   好怪。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不说话了?”隋离动作一顿, 垂眸去看她。   乌晶晶舔了舔唇, 小声道:“嗯, 我在想,可不可以不杀他们呢?尤其是这里的百姓, 很可怜的。”   隋离:“可以。”   “咦?真的吗?”乌晶晶扭头看他。   隋离:“嗯。你先前那只虎符还在不在?”   乌晶晶:“还在!”她手忙脚乱地去摸, “哎呀, 装在我衣裳的内袋里。我衣裳呢?”   隋离:“……”   撕烂了。   幸而衣裳并没有随意丢弃。   他还命人拿去浆洗了,咳,准备收起来留作纪念。   到底是“洞房花烛夜”。   哪怕没有正式的昏礼。   隋离:“我去找。”说罢,他松开了乌晶晶,起身下床。   乌晶晶盯着他光-裸的背。   哦。   我这么凶?   隋离的背上分布着几道不太规则的抓痕。   乌晶晶舔舔唇,自然是不知道害羞的。   她只是在想,可惜啦,现在变不成原形了。不然可以给他舔一舔伤口,舔舔就好了。   乌晶晶这样想着,便也从床榻上翻身下来。   然后双膝一软,差点又跪倒下去。   还是隋离听见了动静,眼疾手快,他转身回来一把捞住了乌晶晶的腰。   乌晶晶瞪大了眼,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好酸!”   居然会这样酸?   隋离动了动唇,揉了揉她的后腰,道:“是我不好。”   乌晶晶指责他:“是你不好,下次掰我腿不要掰开那么大。”   隋离:“……”   乌晶晶顺势还要多指责一句:“不可以用床帐的绳子绑我的脚。”   隋离声音喑哑:“……阿晶不喜欢吗?”   乌晶晶想了下。倒也没有说不喜欢。但是……但是……乌晶晶轻轻地眨着眼:“回到修真界,你要赔我宝物哦。”   不管,反正小妖怪有便宜一定要占。   隋离:“嗯。”他低声道:“自然,我将我储物袋中的宝物,都予你。”   乌晶晶:“那便好了!”   她拍拍他的肩,美滋滋地道:“你去吧。”   隋离见她一副占了大便宜十分欢喜的模样,禁不住又俯身吻了下她的唇,这才转身走远了。   隋离没有去太久,等他抓着那半个虎符回来,乌晶晶还坐在原地呢。   她屈起双腿,衣摆不足以掩盖美好风光。   隋离步子一顿。   突地觉得他怕是不能在这个世界停留太久……   凡人的身躯到底还是太弱了些。   乌晶晶哪里知晓他在想什么,见了他便高兴地招呼他过去。   她从他手中接过虎符:“我要拿着这个去命令他们原地解散吗?”   隋离:“不。你依旧是他们的王,只要他们听从你的命令,他们便能活在这世上。”   乌晶晶问:“这样便行了?”   隋离:“嗯,别的事自有我和辛敖去做。”   乌晶晶:“哦,可是他们是叛军也没有关系吗?朝中的大臣会不会埋怨你没有杀掉他们?”   隋离淡淡道:“叛军是什么人?”   乌晶晶疑惑地道:“自然是为前朝复仇,要光复前朝的人……”   隋离否定道:“是有野心的人。复仇不过是借口。”   乌晶晶一下便想到了那个甘叔。   他便是隋离说的有野心的人吧。   “因为覆灭一支叛军,还有千千万的叛军再站起来。那杀了他们又有何用?不如且留着他们的性命。将来若还有企图推翻辛敖统治的人,鲜少会有自立门户者,他们多会前来投靠你的‘叛军’。在你的手底下,不比藏在暗处更容易掌控吗?”隋离低声道来。   乌晶晶恍然大悟。   听懂了!   是听懂了吧?乌晶晶觉得自己应当是懂了。   她禁不住抱了下隋离的脖子,道:“隋离,你真聪明。”   当然。   她更聪明了!   为什么呢?   因为她早早就晓得把这样聪明厉害的隋离,扛回家当夫君啊!   隋离抿唇,唇角蔓开一点笑意。   他扣住她的腰肢,又亲了她一下。   他并不擅长说情话,便只有这般来诉说自己对小妖怪的爱不释手。   乌晶晶被他亲得两眼都眯了起来,里头盛满了灿烂的颜色。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一些些的舍不得了。   等揣好了崽子,她也舍不得远走了。   隋离这样好……   唉,可以做一辈子的夫君么?   可是,人会喜欢一个妖怪一辈子吗?   乌晶晶也不知道。   一辈子实在是太长的东西了。长到,阿俏和剑宗宗主身上互相许的白头蛊,都变成了毒药。   乌晶晶摸了摸隋离的衣襟,趴在他的胸口不说话了。   隋离不知道小妖怪现在也有烦恼了。   他抱起她,这才叫人传膳。   现在伺候的都是他从都城带来的人。   这些人都不敢抬头细看他与乌晶晶的亲密姿态。   想着辛敖都已经知晓这事了,旁人的想法自然算不得什么。隋离也就不去留心这些人的神情了。   等用完膳后,他才与乌晶晶走出宫殿去。   外头的太阳刺眼。   乌晶晶这才觉得,原来她与隋离厮混了整整三日呢。三日不见阳光,这会儿都觉得不大适应了。   乌晶晶脑中念头飞窜,只听得“咻”的一声轻响。   隋离在她的头上撑起了一把纸伞。   伞面漆成乌金色,能挡去大半刺目的阳光。   乌晶晶高兴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何要高兴,大抵隋离为她撑伞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吧。   她揪住隋离的袖子,道:“我们走。”   隋离应声:“嗯,我们走。”   天羽等人被关押在一处,连同甘叔。   隋离先带着乌晶晶去见了他们。   还没进门呢,便听见了甘叔大骂的声音。   “狗贼辛离,休要如此羞辱我!”   乌晶晶听见这句话,只是有些好奇:“你怎么羞辱他了?”   隋离:“他先前不是备了催-情香给你闻吗?”   乌晶晶点头。嗯,还挺好闻的。就是会腰酸腿酸。   隋离:“我命人多喂他吃些催-情的东西。”   乌晶晶略略琢磨了一下:“……甘叔年纪很大了吧。”   隋离:“六十有一。”   乌晶晶:“那他……”   隋离:“自然只有憋死。”   乌晶晶咂咂嘴:“真惨。”   她说罢,还没忘记看向隋离:“幸好我有你。”   隋离盯着她,被她一字一句勾得有些心痒痒。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尾指,这才应了声:“嗯。”   说罢,二人跨门而入,终于见到了甘叔。   甘叔的模样可实在狼狈极了。   这老东西头发打了结,一绺一绺地贴着头皮,脸上左一块青,右一块紫,那是先前大和尚拍出来的。   他衣裳上头沾的血污都已经发了黑。   若是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四肢都牢牢贴着地面,指甲像是都要生生抓翻了。   天羽等人面色就尴尬多了。   他们呆在另一边,几乎不往甘叔的方向看。   就在听见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们才齐齐抬起了头。   甘叔当先瞧见乌晶晶的模样。   他一愣。   只觉得这位着盛装的少女,堪用容光照人来形容。   辛敖的军队……没有杀了她。   “陛下!”甘叔高喝一声,“你便眼睁睁瞧着我们陷入这样的险境吗?你忘了国仇?忘了父母的仇恨吗?”   天羽清醒许多,他看了看乌晶晶,再瞧了瞧隋离,心中已然明了。   他嘴里颇不是滋味地道:“辛离公子要带她回都城吗?可你想过没有,辛敖会如何对她?”   乌晶晶气鼓鼓地道:“自然是将我捧在掌心对我啊!”这些人,不要再抹黑辛敖了。   她已经忍了很久了!   天羽无奈:“您心思纯善,不知晓这世上人们的城府手段。您一旦回到都城,辛敖会怀疑您的身份,怀疑您投了叛军。一旦嫌隙起,哪个帝王能容得下?他会……杀了你。”   乌晶晶:“胡说八道。”   她扁扁嘴:“回到都城,要挨打,也是辛离先挨打!”   隋离:“……”不过她确实没说错。   乌晶晶又道:“就算父亲要生气,也顶多是将手里的奏折都扔给辛离,欺负欺负辛离。然后就带着我出门打猎去了。”   “若是他再再再生气。我就只好拔他胡子了!”   天羽呆住了。   隋离这才轻笑一声:“贵军绑架帝姬时,不曾打听过陛下待帝姬究竟多么如珠似宝吗?”   ……他们自然知道。   可一个无情残忍的帝王,表面的宠爱,怎么会是真真切切的父女情呢?怎么会? 第89章 养恩大于生恩   “你来到这里, 就是为了让我们知晓你与辛敖的父女情深吗?”甘叔的五官因为痛苦而变得狰狞。   他再无法像一个平静的智者那样,端坐在那里,慢悠悠地和其他人交谈了。   “当然不是。”乌晶晶摇头。   她伸出手:“另外半个虎符呢?”   甘叔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乌晶晶蹲下身, 想要和他平视着说话。   但隋离突然从后头将她提溜了起来。   “不要凑在他面前, 这个人吐出来的气息都是脏的。”隋离道。   甘叔涨成猪肝色的脸, 一瞬间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了。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是阶下囚, 无能狂怒并没有什么作用。于是他只从喉中挤出了一句话:“虎符不在我这里,不是在您的身上吗?我的陛下。”   乌晶晶摇摇头:“我说的是另外半个。一定在你的身上。不然,你当初为什么那么想要我这半个呢?”   甘叔目光一闪, 没有说话。   乌晶晶心道我也还是很聪明的。   怎么可能轻易把我糊弄过去?   她转头看天羽:“你知道在哪里吗?”   天羽张了张嘴。   他还是太年轻了,叛军中很多重要的事,他连半点风声都听不到。   隋离:“他不会知道。”   说完,他才看了天羽一眼。   高高在上的, 冰冷的,带着俯视情敌的姿态。   事实上, 我连个情敌都不算。   天羽羞愧地低下了头。   她的心上人,在心智城府上是高大的,远远胜过他的。   乌晶晶犯难道:“那怎么办呢?”   隋离只看着她。   乌晶晶与他短暂地对视片刻, 陡然反应过来:“哦,你是不是知道该怎么办?”   乌晶晶一下便来了力气, 她重新回到隋离的身边, 抱住了他的胳膊, 并不在意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毫不吝啬地表达着与他的亲近。   “怎么办怎么办?快教教我。”   隋离垂眸,目光定在她张合的唇瓣上。   他看也不看甘叔, 淡淡道:“以他行事的风格, 可见他并不信任身边的人, 也习惯于私底下使用下三滥的手段来达成目的。……虎符在他的身上。之所以不被搜罗出来,那东西或许藏在一个极为隐秘,旁人想象不到的地方。”   乌晶晶:?   乌晶晶:“所以是什么地方?”   隋离捂住了她的唇,半揽住她的腰道:“走吧,出去等。一会儿便会送过来了。”   说罢,他朝一旁的士兵使了个眼色。   士兵们现在虽然还沉浸在前几天巨大的震撼之中。   但军令如山,他们想也不想便听从了隋离的命令。   “辛离!你二人为天理所不容!且等报应那一日罢!”   甘叔愤怒地斥骂着隋离,很快被士兵拖下去了。   在乌晶晶听来,这话骂得实在不痛不痒。   但凡在外面有一两个仇家的,谁没被这样骂过呢?   她抬手去抓隋离的手指。   他的手有些凉。   乌晶晶怔了下,不由抬眼瞧了瞧他的脸色。隋离不是个能被轻易挑衅的人。他很少喜形于色的。   但这一刻,她能很明显感觉到他不悦。   这种不悦,甚至发展成为了阴沉的戾意。   不过戾意只是一瞬间,很快便从隋离身上消失了。   乌晶晶思考了一会儿,甘叔那段话是哪几个字触动了隋离,奈何实在思考不出结果……也就算了。   乌晶晶牢牢抓住隋离的大拇指,只管跟着他一块儿往外走。   隋离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的手掌原来这样大,轻轻一舒展开,再合上,便将她的手整个裹住了。   乌晶晶好奇问他:“为什么要带他下去拿虎符呢?”   隋离:“因为没什么好看的。”   是吗。   乌晶晶想。   她前脚迈出去,后脚就听见了——   “啊!”   那是甘叔惨叫的声音,叫得撕心裂肺,惨不忍听。   乌晶晶听见之后,都本能地心悸了一下。   “那东西到底藏在哪里啊?藏在他的肚皮里吗?”不然怎么会叫得这么惨呢?   没一会儿,士兵就把虎符拿来了。   虎符清洗得很干净,让人完全无法捉摸出它到底是从哪里取出来的。   乌晶晶伸手便要去拿,隋离却按住了她的手背:“……别拿了。”   乌晶晶:“嗯?”可是今天他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拿虎符吗?   隋离看向士兵,淡淡道:“拿根绳子,串起来。”   士兵应声。   乌晶晶手里的那一半也被串了起来。   “拎绳子就好了。”隋离道。   乌晶晶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就这样拿着虎符去山腰了。   走的时候,隋离还让人把天羽、甫雨二人也放了出来。   “这二人的面孔对于他们来说更熟悉。这样便能免去他们最后的抵抗。”隋离不急不缓地说道,并不在意被他二人听了去。   天羽变了脸色:“你想做什么?”   隋离:“保你们的命。”   天羽冷笑:“我岂会信你?”   隋离:“信不信也是如此。若非因太阳之故,你们早就丧命了。”   天羽疑惑道:“好罢,你因为她要留我们的性命。是要用虎符让我们归顺辛敖是不是?”   隋离:“不是。你们只须归顺帝姬便是。”   天羽更疑惑了:“辛敖知晓后,难道不会怀疑你们有反叛之心?”   “那便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了。”   天羽心下自己有了猜测。   认为是辛离公子与帝姬有了私情,但若是被辛敖知晓,肯定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他们二人从现在起要与辛敖唱反调了。   天羽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不归顺辛敖便是好的。   要他们归顺他,还不如杀了他们。   隋离此时也不在意天羽几人在想什么,他只管将话说得不明不白,天羽几人自然会补全其中逻辑,然后深信不疑地继续效忠乌晶晶,也就不会想着拼死拼活了。   眼见着太阳渐渐西沉,乌晶晶一行人方才行至半山腰。   乌晶晶轻轻地喘了口气,想也不想便先转头去看隋离:“你还好么?累不累?”   当着情敌的面,偏还问他累不累。   隋离掐了掐乌晶晶的指尖,转而将她整个手掌都裹入掌心。他面色泛着些许白,但气息依旧稳当,道:“有你忧心,自然不觉疲累。”   乌晶晶呆了一下。   隋离说话的口吻……变了。   变得好生肉麻啊!   乌晶晶盯着他眨了眨眼,却是没有说什么。   落在旁人眼中,这便像是害羞一般了。   天羽见状,心下自然更觉苦涩。   隋离道:“止步。”   众人便应声停住。   甫雨左顾右盼:“……并不曾瞧见士兵啊。”   隋离没有出声。   再往上便是一片茂密丛林。   极适伏击。   隋离随意点出二人:“前去查探,有异状便及时退回来。”   “是!”   此举哪里是查探,其实只是为了告知对方,有人来了。   山林间。   兵败的叛军倚坐在树木下,抬头望着天边夕阳。   “日薄西山,日薄西山!”有人喉中挤出了悲怆的声音,显然以为那夕阳便如他们的命运一般,已然走到了末路。   他们满腔的抱负,尚且还未来得及施展。   心中愈想愈觉得不甘。   可辛敖手底下的大将实在过于强悍……先前他们多次从朝廷围剿之下逃脱,便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能与辛敖相抗了。如今叫人家大军找上门来,方才知晓当初的念头何其可笑。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年纪轻一些的忍不住哀声道。   “死在战场上,本就是你我宿命。恨只恨,后世史书上恐怕连我们半个姓名也没有。”一旁的士兵扯了扯嘴角,露出讥讽的笑。   半晌,有人弱弱问道:“不知陛下如何了。”   旁边的人想笑,真当她是陛下了?只是到底也笑不出来。他们一心为寻先王遗孤。如今找到了,死期却也来了。   “辛敖若是知晓她做了我们的皇帝,会杀了她吧?”   这话一出,一时众人都沉默住了,渐渐更生出些羞愧来。   他们跑得倒是快,却是连陛下都没救下来!   再忆起那日她入城的模样,高高在山宛如神祇,再忆起那日她要为百姓分粮,百姓便围在她的脚边抢着叩头……   她不同于那些都城中的女人。   她是先王的血脉,长于辛敖膝下。辛敖为她起名太阳,雪国百姓对她无不崇敬爱之。   她本该活着……好好地,耀眼地活着……   他们本该为她鞠躬尽瘁……   正在众人思绪恍惚间。   有小兵慌乱地快步跑来:“有人来了!”   “可是甘叔他们?”   “……恐怕更应该是辛敖的大军追来了。”   “不如我等拼死一搏……”他们口中说着掷地有声的话,但面上却是笼着深深的绝望。   “你二人为先锋。”一将军模样的人站起来,当即点了两名小兵。   两名小兵自然不敢推拒,连连应声,并往着前头去了。   只是不多时,他们便回来了。   颤声道:“……是、是陛下。”   他们话音落下。   乌晶晶这才在众人开道之下,缓缓走入了山林间,也走入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尊贵的帝姬,他们的陛下,发间钗环叮当,红绯色衣裙裙角飞扬,更甚天边的夕阳。   没有半句寒暄,没有慌乱的呐喊,没有困惑的质问。   乌晶晶就这样拿出了虎符——   两只虎符碰撞到一处,发出清脆的声响。   悬挂住它们的绳子打起了转儿。   夕阳为它们披上一层血色,格外夺目。   ……虎符。   为首的老将,当先落下泪来。   多年未再见到的虎符,它们终于一同出现在了眼前!一时恍惚,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岁月。   “陛下……”他喃喃恍惚地喊出声音。   “噗通”一声,他跪了下来。   先有乌晶晶救济百姓在先,再加上甘叔早早为她举行了登基仪式,如今还有天羽、甫雨两张熟面孔顶在那里。   现在虎符也有了。   那些茫然而又狼狈的,如同失去了头狼而溃散万分的士兵们,也纷纷朝着乌晶晶跪拜了下来。   这代表着,从即日起,各地叛军都要听从她的调遣,且只听从她的调遣了。   “愿为主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士兵们的喊声震天响。   乌晶晶在震天的响声中,茫然地回过头去看隋离,问:“然后我还要做什么呢?”   “再多读几本书吧。”   “……?”   “因为从今日起,你便是他们真正的主人了。你的每一个决策,都关系着他们的性命。”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乌晶晶垮了垮脸。   想到还有无极门等着她……   真是好大好大好大的责任哇!   幸而想到辛敖一贯处理政务的姿态,乌晶晶才松了口气。   怕什么?   有隋离呢。   乌晶晶还是小小妖怪的时候,便隐约听得旁人说什么“吹枕头风”啦。   她也要冲隋离吹吹枕头风,自然诸事都能解决了是不是?   当日重新整编了残余的叛军后,乌晶晶便在隋离的指导下,命令他们先撤出了山谷,另寻一处作老巢。   百姓也一同迁走了。   同时又查抄了不少“大臣”的家,从他们那里收来了不少金银和粮草。   之后还写信交予领头的将军,要他率领众人安置好后,便设下军屯,要士兵们自给自足,而不再单单是倚靠这些百姓上交的赋税。   这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得很。   等处置完叛军们的去留,已然是寅时了。   乌晶晶哈欠连天,不知不觉便倚在隋离的身旁睡着了。   宫人们手中提灯走在前。   隋离抱着乌晶晶走在后。   昏黄的油灯灯光照映下,隋离的额上渗出了一点汗珠。但他依旧牢牢地抱着乌晶晶,直至跨过门槛,来到床榻边。   待他将乌晶晶放上去,乌晶晶一下便惊醒了。   她还记着吹枕头风呢。   乌晶晶想也不想便揪住了隋离的衣摆。   隋离按住了她的手指,垂首道:“我去洗漱。”   乌晶晶睁着一双朦胧的眼,脑子还混沌着,便只一味揪住了他,不让他走。   隋离伸手便去按了按她的脑袋,好叫她老老实实躺下去。   谁晓得这一挨上去,乌晶晶登时就变本加厉了。她将脑袋靠住隋离的手臂,顺势便朝他抱了过来。   隋离毫不设防,竟是叫她带了个踉跄,一下二人便一齐栽倒在了床上。   她紧紧依偎着他,轻轻唤着他的名字:“隋离,隋离……”   隋离眉心一跳,捂住了她的唇。   小妖怪便咬了一口他的指尖。   轻轻地,不带半点凶狠的意味,便更像是捉弄了。   隋离一下弓起手指,抵住了她的小尖牙。   乌晶晶无意识地舔了下他的手。   隋离眼底眸光一跃动,哪里抵得住小妖怪这般亲近?   他按住她的腰侧,勾动了衣带。   乌晶晶睁着眼:?   嗯?   她还没吹风呢?   乌晶晶睁着水盈盈的眸子,这下倒是清醒了许多,她巴巴地道:“隋离。”   “嗯?”   “你今日这样累,会不会明日起不来?”乌晶晶发誓,她当真是关怀隋离的病体呢。   隋离动作一顿。   他嘴角向上扯了扯,似是露出了点笑容。   然后便将乌晶晶按得更用力了些。   乌晶晶张开唇,而后便怎么也合不上了。   最后到底是隋离带着她一同去沐了浴。   水声哗哗。   还伴随着隋离低声教她,如何驱使叛军的声音。   他问她:“阿晶可记得了?”   小妖怪将脑袋点得如小鸡啄米,口中:“呜呜唔唔……”都分不大清楚说的是什么了。   转眼第二日起床,乌晶晶便忘光了。   呃。   昨日隋离都教了她什么来着?   若遇叛军有二心,该当如何来着?   乌晶晶觉得那不应当是她的错呀!   是隋离的错!   隋离醒得晚些。   他起身给乌晶晶披好了衣裳,出声道:“该启程了,若是没有睡够,一会儿马车上再睡。”   乌晶晶瞧着还在发呆。   隋离心下失笑。   不会还在想小狐狸的事吧?   半晌,小妖怪才如梦初醒一般,舔了舔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面颊都红了红。   而后她才转过身去:“走罢走罢!”   他们沐浴更衣,又用了些食物,然后才启程往都城回去。   一路上还有不少残留的血迹。   乌晶晶瞧了几眼,便将帘子扯下来遮住不看了。   她与隋离依偎到一处,低声道:“你的手好凉。”   隋离:“……嗯。”   昨夜她也这样说。   到底是少年人,好像一旦开了荤,便难免总想着这些记忆。   隋离喉结滚了滚,压下了种种翻涌的心绪。   乌晶晶又小声道:“我忘了你昨晚同我说的话了。”   隋离云淡风轻道:“忘了便忘了罢。”   挑那个时候说给她听,也是故意欺她记不住。   乌晶晶有些发愁。   见隋离没有要再说一遍的意思,她便紧紧抱住隋离的胳膊不让他动弹:“我忘了,我忘了。你再说一遍,就一遍,这一回一定记住了。”   隋离好笑地推了推她的脑袋:“改日再说。”   乌晶晶:“当真么?那我记住了!”   隋离:“……嗯。”   免得再叫小妖怪缠来缠去,还不知几时才能回都城了。   辛敖只怕要在都城生生等成一座石像。   因惦记着辛敖。   他们这一路便没再耽搁,紧赶慢赶地往都城走。   回程多了个乌晶晶。   元楮自然被打发去了另一驾马车上。   他独自躺在马车内,忍受着路途颠簸,伤口因而撕裂带来的痛苦。   只是转瞬想到辛离公子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元楮便觉得心下平衡了。   等一路行至宫门外。   隋离卷起车帘,道:“去请姹女,将她与元楮安置在城西的宅子。”   士兵应声,将元楮从马车上带了下来。   元楮这才又得见了乌晶晶。   他远远地朝着乌晶晶拜了拜,嘶声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几日不曾拜见,请您谅解。”   隋离神色淡淡地盯着他。   这是隐晦地告他的状啊?   这厢乌晶晶摆摆手:“无妨。”   哪里听出了元楮的弦外之音。   元楮抬头瞧她,见状也不由有些失望。倒是忘了,这位帝姬似乎并无什么复杂的城府心思。她只听得出一句话表面上的意思。   乌晶晶:“你好好歇着吧。嗯……不要死了。”乌晶晶想着还是添了后面半句。   他还有大用处呢!   元楮权当是门主的祝福了,低头应声。   等他再抬起头,乌晶晶已经亲昵地抓着隋离的手,一并往里去了。   元楮看到这里,终于面色微变,瞧出了点“异样”。   他们……二人……   元楮本来尚算平衡的一颗心,登时生出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好么。   他是受了一路颠簸。   这辛离公子却是悄然抱了美人归!   到底只有他受罪罢了!   ……   辛离公子带着帝姬回来了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辛敖的耳中。   从他们刚一踏进都城,辛敖便知晓了。   宫人问:“陛下,可要遣出车舆去接帝姬与公子?”   辛敖绷紧了面容,冰冷地坐在那里。   元楮走时给他的两个盒子还在他面前,只不过里头已经空了。   有个老头儿跪在辛敖的跟前,正颤颤巍巍地同他说起:“纪侯这两日发了疯病,不知何故将自己勒死在了床边……”   辛敖也没有理会他。   这个男人似是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   只听得宫人又来报,说是帝姬已经要到钩弋殿了。   辛敖这才重重一抿唇,沉声道:“一路辛劳,先让公子与帝姬好生歇息吧,不必来见寡人了。”   宫人闻声心下惊讶。   以陛下近日思念的情状来说,应当是迫不及待地召见帝姬才是啊!   只是陛下都已下令,君王的心思自然不是宫人能随意揣摩的。宫人躬身垂首,应声退下。   当他将话传递给帝姬时。   果不其然,帝姬面上也露出了惊讶之色。   乌晶晶纳闷道:“父亲怎么不见我?”   宫人落了几滴汗,结巴道:“便如方才所言,陛下是顾念帝姬与公子的身体呢。”   乌晶晶还是觉得不对。   她那父亲,哪有这样细心的时候?   他才管不得别人累不累呢!   一旁的隋离若有所思,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乌晶晶一提裙摆,干脆也不叫宫人去通报了。   她自个儿去见他不就好了?   这厢辛敖仍旧坐在王座上。   沉如泰山。   他突地出声打断了面前的老叟,道:“去请司伯。”   老叟张张嘴:“臣……”   “你明日再报。”   “可纪侯之事……”   “再放两日没那么快臭。”   “……”   老叟想到辛敖的行事风格,也只好罢了。   司伯一早便等在外头了。   只是辛敖将他唤来,却迟迟没有进殿。   此时老叟退出去,司伯便与他擦肩而过,迈进了殿中。   司伯便是当年的军师。   当年辛敖攻入皇宫,便始终是他跟在辛敖身侧。   辛敖这才出声道:“寡人当年只想着,既然妖妃都死了。她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了。谁人敢说什么?却不曾想过,终有一日,帝姬总会知晓自己的身世。”   现在再回忆起帝姬拿了个形状怪异的虎符给他看,莫不是一种试探吧?   但再想想又觉得……帝姬应当没有这样的脑子。   毕竟全皇宫上下,就一个辛离才有这样聪明。   军师闻音知意,也不与皇帝客套寒暄,接着道:“陛下是忧心……帝姬被叛军掳走后,知晓了身世,与您生出间隙,乃至仇恨?”   辛敖:“……不是。”   他紧紧皱起眉头。   他只是……只是……只是无法想象,帝姬用伤心的目光看他,亦或是讨厌的,冷漠的,总之都不行。   既如此,那便暂且不要见好了。   “您是担心她反叛?”军师又问。   “自然不是!”辛敖眉心拧得更深。   “那是……”   “寡人到底不是她的生父……”   “养恩大于生恩。”   “若是加上杀父之仇呢?”   “这……陛下若是犹疑,不妨先下手为快。”   辛敖面色一变,冰冷地盯着他:“先下手?下什么手?”   军师登时便明白了陛下的心意。   今日不是皇帝在询问他。   而是一个父亲在询问他。   养在膝下多年,冷硬铁血的帝王到底是生出了几分父女柔情。   他不仅不想杀了帝姬。   他更想要弥补这一次经历所带来的隔阂。   就在军师思虑该如何如往常一样,为陛下出谋划策的时候。   殿外一阵脚步声近了。   后头还跟着宫人慌乱的声音:“帝姬、帝姬……帝姬慢些……”   他们根本不敢拦乌晶晶。   身边又跟着一个辛离公子为她开道,他们便更拦不住了。   辛敖脸色大变,站起身来还不等他走开,乌晶晶便已经跨进门了。   “拜见帝姬,辛离公子。”军师有礼地躬了躬身。   隋离转头与他颔首示意。   乌晶晶却并不看他,只抬眸看向阶上的辛敖。   辛敖转过头。   他行事我行我素,从来不管他人想法。   难得一回不敢对上乌晶晶的视线。   这位高大英武的帝王立在那里,便好似成了一座雕塑。   乌晶晶疑惑地问宫人:“父亲怎么不说话?”   宫人结结巴巴答不出来。   乌晶晶更疑惑了:“他又头疼了?可是无极门都那样了啊……”   辛敖听到此处便忍不住了。   他转过头来,大步拾级而下,一把抱住了乌晶晶,再顺手将隋离也抱住了。   他臂展长,身形又魁梧,要抱住一双儿女并不难。   她还关心他呢。   她还怕他头疼呢。   难道是叛军没和她说身世之谜?   辛敖狠狠抱了抱乌晶晶,沉声道:“可吓死老子了!”   乌晶晶也松了口气。   她就说嘛。   辛敖怎么会多疑到她的头上呢?   她还是他的女儿啊!   乌晶晶忙推了推辛敖道:“憋死了,松开些,松开些。”   辛敖拍了下她的头:“寡人不是叫你们先去沐浴更衣歇息吗?”   乌晶晶瘪嘴道:“我是好心,担心父亲思念我们,才赶紧来了。一路上我们都不敢停歇。辛离都累瘦了。”   辛敖看了看隋离,还当真点了点头:“是瘦了些,想必吃了不少苦。”   隋离顿了下。   吃苦倒没有。   甜是吃了不少,净是小妖怪喂给他的。   辛敖又看乌晶晶:“你也瘦了!”   “还不快去备膳!”他瞪了一眼旁边的宫人。   宫人连忙道:“陛下,您忘了,早先您就吩咐了,已经备着了。”   辛敖那会儿惦记着帝姬的身世之谜,早忘了这回事。   估计是底下人灵巧,记得早早按帝姬和公子的喜好备下了。   辛敖当然也不会说寡人没吩咐。   他看着宫人,心道是个聪明的,改日有赏。   军师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自知今日用不上他了,于是躬身往外退去。   等宫殿中安静下来,辛敖犹豫了下,道:“辛离,你先到偏殿去,寡人请了医官来为你诊治,看看这一路可有受伤,可有病情加重。”   他有话要单独与帝姬说。   隋离什么也没有问,只点点头去了偏殿。   不多时这里便只剩下了辛敖与乌晶晶二人。   辛敖想了许多。   不管叛军有没有与她说起身世之谜,谁晓得将来哪一日又被说破了呢?那时他岂不是又要忧心?何不今日便与帝姬干脆说个清楚,有什么都摊开来。   她若生气。   他便让帝姬插上一剑,如此便可全了她的孝道罢?   “太阳。”   “父亲。”   谁知晓二人同时开了口。   二人顿时都是一愣。   他们沉默了片刻,再度出声:“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莫要生气。”   “父亲,有件事同你说了,你不许生气!”   二人又是异口同声。   辛敖:?   乌晶晶:?   辛敖:“不然你先说?”   乌晶晶:“一起说罢!”   辛敖:“……也好。”   辛敖沉声道:“寡人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亲生父亲被我一刀斩了头。”   乌晶晶:“我和隋离洞房啦!”   辛敖一颗心极为忐忑。   她听后会如何?   嗯等等……她说什么?!   辛敖腾地一下站起来,还带翻了桌案。   此刻用“怒发冲冠”来形容也不为过。   “你说什么?”“寡人的刀呢?!” 第90章 一家三口   乌晶晶一下栽倒下去, 牢牢抱住了辛敖的腿。   她脑袋还在翘起来的桌子腿儿上磕了下。   “你拿刀作什么?”   辛敖蹲下身把桌案扶正,面上笼罩着怒意。   作什么?   自然是……   还不等他开口,乌晶晶便飞快地道:“我不要做寡妇!”   辛敖噎了噎。   他绷着脸, 大马金刀地坐回去, 一条腿还被乌晶晶抱在怀里呢。   “怎么一回事?”辛敖厉声问。   乌晶晶:“嗯……事是这样的……”   辛敖突然打断她:“罢了, 你不要说了。此事叫辛离来亲自与我说!”   乌晶晶看了看他, 道:“反正父亲一早就知晓,我们好上的事呀。”   “那是一回事吗?我万没想到,他居然敢……”   乌晶晶只好先倒打一耙:“父亲, 你方才说什么,你不是我的生父……”   辛敖僵住了,一下喉中再吐不出半个字。   这下倒顾不上与隋离算账了。   一墙之隔,隋离似有所觉, 他推开医官,起身走回到主殿外。   他只想着多半辛敖要和乌晶晶说身世的事。   他却差点忘了……以乌晶晶的性子, 多半也会立即和辛敖交代他们的事。   隋离在门口驻足,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   ……看来辛敖已经发过火了。   他再抬眸看辛敖。   男人僵直地坐在那里,脸上余怒未消, 瞧上去正处在一种极为尴尬怪异的状态之中。   隋离心下登时便有了猜测。   多半是辛敖要发火来寻他,乌晶晶便提起了身世的事, 辛敖一心虚, 便定定坐在那里, 动也不是, 不动也不是了。   小妖怪在维护他……   但此事,本就应当由他来承担。   隋离迈入主殿, 低声道:“父亲。”   辛敖一见他, 正要抄起手边的大印砸他, 但拿起来,顿了顿,又放了回去。   他绷着脸问:“医官如何说?”   隋离:“只说舟车劳顿,养一养就好了。”   “……哦。”   气氛越见尴尬,隋离却是主动上前一步,道:“帝姬一早便知晓身世的事了。”   辛敖面色微变:“什么?”   隋离:“因而父亲不必忧虑了,她会主动来见您,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辛敖心下隐隐是有感觉的。   只是如今经由隋离的口说出来,他才更确定了。   他心下浮动几点喜色,纵使这一刻情绪复杂得很,也还是禁不住在心中道,不愧是寡人的帝姬!   她还是知晓谁才是亲爹的!   她很爱我。   辛敖想。   “剩下的事,我与父亲说罢。”隋离又道。   乌晶晶张了张嘴。   隋离看向她:“先去沐浴更衣,想必等你洗漱完,食物也该备好了。”   乌晶晶很犹豫:“你……”   辛敖这会儿也冷静了许多。   他看了看隋离。   ……倒是极有担当的。   “太阳,你先去吧。”辛敖也出声道。   乌晶晶这才松开了手,缓缓站起来:“哦,那你们不要打架。”   辛敖:“……放心吧,寡人一定不会杀了他。”   乌晶晶:?   辛敖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极有可信度,还再三强调道:“他也是寡人的孩子。”   乌晶晶点点头,这才走了。   “到底怎么回事?”辛敖拉下脸问。   隋离这才大抵将甘叔的事说了说。   想到甘叔竟然企图胡乱给帝姬配一个男人,辛敖气得肺都要炸了:“那人现在在何处?”   “半死不活的,还有一口气在。”   辛敖冷笑一声:“那便好。留着这一口气,寡人还要好好惩治他。车裂,曝其尸。”   隋离没有说什么。   他特地留了甘叔一命,正是用作平息辛敖的怒火。   辛敖发过了火,这才又道:“既是那燃香有异,帝姬可是自愿……”   说到这里,辛敖又觉得多余问了。   帝姬的胳膊肘一向是朝辛离拐的。   只怕还说不清是谁先主动的……   一想到这里,辛敖便觉得有些头疼。   只是到底是帝姬自己喜欢的。   说来,两个又都是他喜欢的孩子。   冷静下来再思考,他二人结合,除了不符礼制外,实则是最佳的选择了。   这样一来,他们还是会牢牢陪伴在他的身边。   他们还是一齐唤他“父亲”。   他们照旧是最最亲密的一家人。   越想,倒越是美妙了起来!   这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隋离也拿不准辛敖会如何想。   也许会动手?不过隋离已经做好了准备。   半晌。   只听得辛敖沉声道:“寡人会再活久一些。二十年,三十年……”   隋离怔忡地抬眸看他。   与上一回坦白了之后,辛敖不正经的口吻全然不同。   辛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可是为何……?   隋离心中念头刚动。   辛敖又道:“我知你聪颖,颇有些手段。可将来若是叫你做了皇帝,只怕不出五年,你就活活累死了。若我活得长些,你和太阳也就能活在我的庇佑下更长些。”   辛敖未必是个英明的皇帝。   但他以军功起家,今日王位都是他自己杀出来的。他暴戾之名在外,除了他的亲兄弟,还真没几个人胆敢生出异心。   辛敖在一日,便能镇住朝局一日。   隋离怔了下,思绪都跟着顿了顿。   辛敖是这样想的啊。   他自然不知,他们本就是外来者。   他们不必在这个异界待上数十年,直到白头。   一旦修行圆满,达成花缘镜的条件,他们便能脱离此地……   辛敖不知晓。   他便只想着庇佑他们更长一些。   隋离想说些什么,但喉中好似被堵住了,半晌,也只道出来一个字:“嗯。”   “你二人已经这样亲密,昏礼自然也该提上日程了。”辛敖沉吟片刻,“明日叫太卜择一吉日罢。”   隋离躬身应声。   “叛军之事明日你再仔细与我道来。”辛敖将他上下一打量,道:“你也去沐浴更衣吧。”   “是。”   隋离直起身,目光掠过辛敖的鬓边。一点白霜,尤为扎眼。   这个英武的帝王,不知何时起,已经有了白发。   他眼角凌厉的纹路也渐渐成了更深刻的皱纹。   隋离转身往外走。   回首间,帝王的身影伫在那里,依旧高大魁梧,如一座巍峨的山。   隋离敛住目光,往外走去。   辛敖从不知晓好父亲应该是什么模样。   他也没有尽力去做个好父亲。   他只是率性而为。   便成了最好的父亲。   隋离渐渐加快了步子。   ……   乌晶晶回来得更快。   她沐浴完,换了衣裳,顶着一头湿发还来不及擦,便匆匆走进了钩弋殿。   “父亲,父亲。”她急声唤。   辛敖掀了掀眼皮:“听见了,寡人还没聋呢。”   他有心想生她和辛离的气,背着他,一个看管不住,就这样亲密了。但想到帝姬不顾身世,还一心只认他,辛敖又觉得自己态度应当更软和些。   辛敖拍了拍跟前的位置:“坐过来。”   乌晶晶连忙过去了。   辛敖一瞧她的头发,便拧起了眉:“怎么还是湿的?”   他冷笑道:“怕寡人生吃了辛离啊?”   乌晶晶无辜地眨了眨眼,在他身边坐好,道:“是许久不曾见父亲了,这才急着过来。”   辛敖听了登时通体舒泰。   帝姬说话实在动听。   此时宫人小心翼翼地来到殿外,手中都捧着盛食物用的器皿,高声道:“陛下,可要摆膳?”   “呈上来!”   宫人们收拾了桌案,再将食物一一摆下。   转眼便挤得满满当当了。   “饿了罢?”辛敖一笑,“吃吧。”   乌晶晶摇摇头:“且等辛离呢。”   辛敖本有些醋意,但转念一想,若是一家三口坐在一处用饭,自然更觉温馨。   先前辛敖是不知晓温馨为何物的。   如今知晓也不迟!   辛敖再度露出笑容,抬手为乌晶晶倒了杯果子酒。   那厢隋离更衣后,缓缓走出蒹葭宫。   他理了理衣襟,便听得宫人道:“陛下和帝姬正等公子去呢。”   “等我?”隋离顿了下,“带路。”   隋离重回到钩弋殿,只见辛敖与乌晶晶坐在一处,桌案上的食物一口也未动过。   他不由加快了步子,径直走到桌案旁落座。   隋离淡漠面孔上,露出了点笑容。   “怎么敢叫父亲等我?”   “太阳要等你。”辛敖道。   隋离面上笑容更真切了些,他伸手去够酒觞,辛敖拍开了他的手:“作什么?你还想饮酒?且喝你的汤罢!”   隋离点点头:“那便斟一盏汤吧。”   乌晶晶闻声端起了盛汤的器皿,一下子给他倒了大半杯。   辛敖见状,便也知晓他心中所想了,当即先举起了酒觞。   “庆……”   乌晶晶也忙举杯。   隋离落后半步。   三只青铜酒觞碰撞到一处。   辛敖沉声道:“庆你二人平安归来,庆今日你们与寡人同在。”   他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乌晶晶也学他的模样,却是呛了个不轻:“咳咳咳咳……”   辛敖见状被逗得哈哈大笑,抬手忙不迭去拍她的背脊:“你那嘴只有那样大,学寡人作什么?”   隋离低头也抿了一口。   汤是甜的。是小妖怪一贯喜欢的味道。   他目光一转,落在另一道菜上。   此菜名昌歜。   也是他偏爱吃的。   天色已经晚了。   夜色笼住这座高大又冰冷,如趴伏的怪物一般的宫殿。   “轰隆隆——”   一阵巨响突地传来,似是从天上落下,似是从地底喷出。将夜色里的宁静打碎了个干净。   随即砖瓦摇动。   地与山一起奔腾。   黑漆漆的天好似被拆分开了,烛火摔落在地。   宫人惊叫声起。   器皿打翻,湿了衣襟。   乌晶晶呆呆坐在那里,只觉得耳中轰鸣,脑中嗡嗡,连带的又想吐又觉得发软。   辛敖神色大变,扔了酒觞,起身左手夹住乌晶晶,右手拖住隋离,狂奔而出。   宿卫军狂奔而来,口中疾呼:“地动了!地动了!保护陛下!”   隋离似有所觉。   这是本该经历的一遭?还是花缘镜要裂了? 第91章 佛骨?妖骨?   大旱、水患、地动是再常见不过的灾祸了。   走水连烧一条巷子, 疫病吞没一座城,也是历朝历代总有的事。   在这世上,无病无灾活到老好似是一件极困难的事。   因而等到地动山摇渐渐归于平静后, 辛敖的面容也还是沉着冷静的。   “速速查看有无伤亡, 清点宫中损失。快马去宫外, 将宋尹、司伯、太宰请来。……若是还没死的话。”辛敖冷声道。   “是!”应声的并非是传令的内侍, 而是宿卫军。   地动过后,外面想必乱得很,谁也不知还会不会再来一回地动……宿卫军身强体壮, 又是皇帝跟前亲近信任之人,眼下便是最合适的信使了。   等吩咐完了。   辛敖的目光才落回到了隋离的身上。   “你一会儿与寡人一同议事。”   然后他看向乌晶晶:“吓坏了?”他说着松了松手。   先前出来时,将乌晶晶抓得着实太紧了。   乌晶晶微张着唇,摇摇头, 缓缓从心跳飞快、发昏想吐的痛苦中抽回了思绪。   “来人,寻一空旷处, 再去抬床榻出来。”辛敖说罢,再看乌晶晶,道:“帝姬便歇着罢。”   乌晶晶动了动唇, 还有些茫然,不大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盯着隋离, 恨不能立即问问他。   辛敖见她脸上写着焦灼, 心思一转, 当即又改了口:“罢了, 帝姬也与寡人待在一处吧。”   到底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安全。   等宋尹等人从宫外匆匆赶来。   膳房已经备了新的食物,送到了乌晶晶的面前。   辛敖是吃不下了, 但乌晶晶和隋离还得吃。他们还未歇息, 还未进食, 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地动打断了。若是再水米不进,恐怕一会儿该要真昏过去了。   “参见陛下。”   大臣们形容狼狈地躬了躬身,抬起头,看见正慢条斯理进食的辛离公子与帝姬,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地动会使山崩,江河倒灌,还极容易催生疫病。”宋尹忧心忡忡。   “叛军都胆大到敢掳走帝姬了,此时还不知会借机做出什么样的混账事。”旁边的人跟着皱眉。   辛敖打断他们道:“接下来的事很多,一桩桩去办罢。这正是寡人唤你们来的作用。”   宋尹等人当即也不再只是陈述眼前困境了,他们先后说了起来,接下来先要处置什么事,紧跟着再去做什么。   这些年下来,文官也早就成了辛敖的坚实拥趸,此时出起力气,当然是不遗余力!   乌晶晶听着听着,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想起了还在叛军城中时,大和尚来救她,当时说了句话,令她很是在意。   乌晶晶伸手拽了拽隋离的袖子:“那些和尚,如今都安置在哪里啊?”   隋离低声回她:“在城西的宅子。”   隋离很不喜欢那些光头。   一则,花缘镜这一遭就是佛修弄出来的,二则,这些光头还想哄骗乌晶晶去做尼姑。   不过,他们总归是在营救中出了力。   于是先前只能住客栈的和尚们,如今住进了大宅子。   乌晶晶犹豫了下,低声道:“我现在能去找他们吗?”   隋离:“找他们作甚?”   乌晶晶道:“地动这样大的事,万一砸死了一个就不好了。”   隋离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你倒上心。”   不过如今隋离倒不怕乌晶晶去做尼姑了。   要她做尼姑,整日吃斋念佛,恐怕比杀了她还叫她难受呢。   隋离:“我同你去吧。”   地动之后便再没有动静了。   花缘镜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恐怕还有些痕迹要从那些光头的身上寻。   “你二人嘀嘀咕咕说什么话呢?”辛敖声音蓦地响起。   乌晶晶转头看去,便见辛敖正盯着他们俩,眼底透出一分酸意。   “说上街去瞧一瞧。”回话的是隋离。   “有什么好瞧的?黑灯瞎火的。”   “父亲,街上想必已是大乱,您要坐镇宫中。但外头须得有一人前往安抚,平定人心。”隋离道。   辛敖想来也是。   连一旁的大臣也出声道:“公子仁德,是国之大幸。”   自打他们发现辛离公子能行走,甚至还有点健步如飞的味道之后,心下便隐隐意识到辛离公子并非常人了。纵使他不是陛下亲子,但到底是亲自教养大的,多半要做将来的储君。   辛敖扫视过这些个大臣,沉声道:“去罢,带上宿卫军。”   隋离点头起身。   乌晶晶也跟着一块儿动了。   辛敖不爽地道:“她也去?”   大臣们倒没觉得哪里不对。   身负金光的帝姬,出现在绝望的黑夜之中,那不正是希望吗?   辛敖瞪了隋离一眼,到底还是放他们走了。   出宫后。   乌晶晶方才瞧见一路上的惨状。   房屋倒塌。   哀嚎声响彻耳际。   尘土的味道,混着血腥味儿钻入乌晶晶的鼻间。   搬山填海之术,对修士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法术。   隋离抬手一击,也能生生轰掉半座山。   但那哪里有眼前这般模样来得震撼呢?   被摧毁过后的建筑底下,是血肉铸就的躯体。   修真界高高在上了太多年了。   隋离目光微动。   他也是来此一遭,方才见识到了这些。远胜当初下山历练时所见的那一隅。   乌晶晶抿了下唇,问:“能帮他们吗?”   隋离:“……能。”   到城西宅子去的这一路,他们生生走了两个时辰。   到后头小妖怪的手指都磨破了。   不过正如大臣们说的那样,当沿途幸存的百姓,见到乌晶晶后,他们的确是渐渐平静了下来。   车舆朝着和尚们的住处行去。   乌晶晶回过头去,都还能瞧见那些人跪下来,朝她的方向一拜再拜。他们喊着“求上天庇佑”,“求陛下,求帝姬庇佑”。   乌晶晶回过头来。   发现隋离面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讥讽之色。   乌晶晶疑惑地眨了眨眼。   嗯?   是因为那句“求上天庇佑”吗?只可能是这句了。   可是为什么呢?   乌晶晶很快便没机会去忧心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他们进了门。   小和尚见了隋离,脸一垮,但等见了乌晶晶,他便立时高兴了起来。   “师父被砸伤了。”小和尚愁眉苦脸地同乌晶晶道。   乌晶晶跨进门,见到了倚坐在床榻上的大和尚。   当然,床榻也被搬到了院子里头来。   大和尚牢牢捂着头,见到乌晶晶也很是高兴:“帝姬可是来探望我们?”   乌晶晶点点头,环顾一圈儿,问:“其他人呢?”   小和尚道:“去救附近的百姓去了。”   乌晶晶再看这两个光头,顿时觉得顺眼了许多。   唔,他们还是比金禅宗要好的。   当然,除了和无相子不能比!   把金光分她一撮的无相子,也是极好的!   大和尚的目光一垂,盯着乌晶晶的裙摆道:“帝姬受伤了?”   “嗯?”乌晶晶也低头去看。   原来是裙摆脏了。   上头又是泥灰又是血污。   乌晶晶道:“不是我的血。”   她说罢,便想起了正事来,不客气地挨着坐下,问那大和尚:“你先前是不是知晓会有地动啊?”   大和尚一怔,随即摇头道:“若我知晓,便不会被砸伤了。不过……”   他看了看隋离。   隋离眯起眼:?   大和尚重重叹气:“帝姬想是还惦记着我上回没说完的话吧。不错,我只是预感到,雪国将有大灾。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而且是这样要命的事。”   说罢,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隋离道:“多谢辛离公子为我们换了一个住处,若是在那客栈……那边应当已经塌了。”   乌晶晶听见“塌了”二字,心中便不觉地紧紧揪了下。   大和尚又道:“佛门中有三灾八难之说。”   隋离目光一动:“……早在几年前,雪国各地便多见水灾、饥馑、疫疠。”   大和尚看着他的目光有了点变化:“不错,水灾即大三灾之一,饥馑、疫疠乃是小三灾之二。”他没有问隋离为何会知道这些,紧跟着又道:“其中还有刀兵之灾,火灾、风灾。八难也指作恶多端、凶神恶煞,心中没有慈悲,重杀戮的人。”   大和尚定定地看着隋离:“那日上殿拜见,我惊觉一日竟见了两个世间难见的恶徒。”   乌晶晶已经听了太多辛敖的坏话了。   尤其无极门连预言都说了。   所以其中一个必然是指辛敖了。   可是怎么会有两个呢?   第二个是谁?   乌晶晶面露茫然。   大和尚再度出声:“公子不好奇是谁吗?”   隋离掀了掀眼皮,只问:“三灾八难又如何?”   大和尚道:“在佛门中,三灾八难齐现时,便是濒临灭亡之时。”他沉痛地道:“所以……那一日我便心知,雪国注定走向灭亡。”   他顿了顿:“公子这样聪颖,应当知晓我口中恶徒是何人吧?”   隋离笑道:“嗯。”   乌晶晶隐隐约约回过味儿来了。   好嘛。   你是说隋离是恶徒吗?   太过分了!   骂完辛敖,现在又来骂隋离了吗!   乌晶晶不满地道:“你说的恶徒是作恶多端、凶神恶煞、没有慈悲、重杀戮的人。你瞧他,丰神俊朗,哪里凶了?他没有杀过一个人,哪里又有杀戮呢?”   他还养妖怪呢!   岂不是很慈悲!   “前世业障,今生还。”大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   没了手去捂,他额上伤口登时又流出了血。   隋离依旧只带面带浅淡笑意,看着大和尚不发一言。   像是对他所谓的“前世业障”半点也不在意。   又或者是……他早就知晓自己的前世是什么模样了,因而也不必旁人来说了。   大和尚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没由来的打了个寒战。   乌晶晶觉得自己就不应当来瞧大和尚。   她气愤起身,踹了一脚床榻道:“三灾八难齐聚,雪国便要灭亡吗?凭什么?”   大和尚温声道:“天灾人祸难挡,到时饿殍遍地,叛军四起,百姓对陛下失去敬仰。当人不能再称作是人的时候。国家便灭亡了。这是自然的规则,并非是我等胡乱书写出来的。”   乌晶晶抓了下隋离的袖子,道:“走吧走吧。”   大和尚垂首见她指尖血迹斑斑。   想是方才也去救困在废墟之中的百姓了。   大和尚神色微动,真切地道:“帝姬心怀大慈悲,应当是一副天生的佛骨,若入我门修行,便成佛。”   乌晶晶才不听他的话。   她心道,你是不是瞎掉啦?   隋离才是正道弟子,第一大宗伏羲宗的首席弟子啊!   她只有一副妖骨!   “你且等着瞧罢,雪国不会灭亡的!”乌晶晶凶巴巴地说完,这下是真使了力气要拽着隋离走。   走到一半,她还没忘记同大和尚道:“哦,你们是要济世救人的,你们也不许走。你们好好救那些百姓罢。他们才不想灭亡呢,他们拼了命也会活下去的!”   隋离反握住乌晶晶的手。   他回过头去,神色淡漠地扫过了大和尚。   大和尚垂眸。   见他二人双手交握。   斑斑血迹好似也涂到了青年公子的指骨上。又或者,他本来手上也带了血。他也去救了人。   大和尚怔怔心想,为何呢?   因为在她跟前。   一念是魔,一念也是佛吗? 第92章 重铸雪国(一)   这场地动从都城一路波及到了五个郡县。   山河移位。   人力难抗。   正如那日的宋尹所说, 地动带来了一系列的次生灾患,波及更广。   一时间朝堂上下都忙碌了起来。   隋离也终于正式进入了群臣的视线中。   他们还不由私底下暗暗感慨:“没成想陛下如此英明。原先只坐山观虎斗,瞧着楚侯与纪侯使出百般手段。实际一早便属意公子辛离了。偏他体弱, 谁也没将他记在心上。”   “是啊, 着实好手段啊!如今纪侯身死。楚侯恐怕也……”   他们暗自摇头, 没有再往下说。   薛公听闻如今朝政, 已经有大半都交于公子辛离来处置了,他心下先是一喜,但很快就又皱起了眉。   原先清姬要他奉上大量金银, 以改换辛离公子在宫中的地位。那时薛公也颇有意动,是取了些金银交予清姬。后头清姬与无极门元君过从甚密,再后来无极门倒台,薛公心有余悸, 再不敢有任何动作。   他也不知清姬在辛离公子得陛下看重一事中,是否出上了力气。   想来恐怕是没有的……   否则她怎么还关在牢狱中呢?   薛公叹气。   一个救了帝姬, 一个得罪了权贵。   不知薛家的将来在何方……   却说这厢清凝,倚着栅栏,脸色发白, 她道:“回去吧。”   越姬蹲坐在栅栏外,神色还有些呆滞。   想是还没能从地动的威慑之中回过神来。   她能下地了以后, 便忙不迭地来瞧清凝了。   初时, 越姬以为会很难才能见到清姬。   但把守在门口的狱卒, 待她很是和颜悦色, 听她说要见清姬,便忙将她带了进来。   而后便遇上了地动。   越姬吓得半条命都去了, 四肢也是软得半天都爬不起来。   幸而监牢本就修得牢固无比, 里头的人除了那吓死的, 别的人几乎没受什么伤。   越姬禁不住颤声同狱卒道:“我、我能带她出去吗?眼下出了大事,四处都乱得很。我、我就想带她回家。”   先前还和颜悦色的狱卒,登时拉下了脸:“不可。”   越姬面露失望之色。   只能盼帝姬了……可帝姬方才回到朝中,也不知她与辛敖的关系又如何了。不知她与叛军如何了。反正应当是顾不到这里来了。   清凝抬眼:“我叫你走,你没有听见吗?”   狱卒立马又变回了和颜悦色的模样,笑呵呵地道:“是啊,此地阴寒潮湿,岂不是伤了贵人的贵体?”   清凝都觉得有几分讽刺。   “他说的没错,你何必留下?”那日越姬不是都听见了吗?隋离说乌晶晶是她害的。   她害了越姬放在心尖尖上的帝姬啊。   清凝心下冷笑。   她的便宜母亲应当恨极她才是。   越姬憔悴起身:“我明日再给你送吃食来。我会寻机会去见帝姬的,我会求她放了你。”   清凝:“没用的。”   她回想起那日隋离的姿态,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发着冷。   修真界中的人们知晓隋离道君是这般模样吗?   这样的……冷酷且残忍。   “会有法子的……无极门的元君不是都放出去了吗?你也会的,你也能的。”越姬低低念叨着,缓缓起了身。   “我说了没用的!”清凝情绪失控吼出了声,“你究竟是在装傻?还是在说些漂亮话糊弄我?那天的话你都听见了不是吗?帝姬不可能救我的。我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清楚!”   越姬别开目光:“……她很善良的。”   “是,是,在你心中,她是最最善良,最最好的。而我心思恶毒,我憎恶她,我妒忌她,我想杀了她。你现在该恨我了。你恨我啊!”这段时日的牢狱生活,叫在缥缈宗从未吃过半点苦头的清凝几乎发疯。那些堆积如海的情绪,都在此刻倾泻了出来。   越姬面色一变:“不,你说的都是胡话。”   狱卒冷笑一声:“好了,您该走了。”   好大的胆子,还想杀帝姬?   你算什么东西?   越姬垂首,再不看清凝。   似是为了免去再刺激她。   “我走了。”越姬说道。   第二日。   越姬没有等到乌晶晶。   她便只好又去牢狱探望清姬。   今日她带了些自己亲手做的吃食。   狱卒扫一眼,也不会管她。   反正除了把清姬带出去,她做什么都行。这是她这个帝姬的“救命恩人”独享的待遇。   越姬心下苦笑。   可谁知晓,原来要杀帝姬的就是她的女儿呢。她救了帝姬,不过是分内之事,是偿还。并算不得恩情。帝姬没有将她也下狱,的确算得是极善良的。   “清姬,你吃一些……”越姬将食物穿过栅栏递了过去。   清凝抬眸。   那张清丽面庞上了无生气。   她面无表情一抬手,竟是将食物全打翻了。   清凝道:“滚。”   “不要再来了。”她又道。   她住在这里,如厕都只能用恭桶。   吃喝与排泄都在这小小牢房之中完成。   隋离实在太狠了。   他剥去了她所有的尊严……   也许他就在等她自杀那一日吧。   到时候缥缈宗也不会去找那妖怪的麻烦了!   清凝的目光越发尖锐。   越姬扶着腰缓缓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只是陪在一旁坐了会儿方才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如此。   越姬也愈发绝望了,只是不敢显露在清凝面前。   帝姬许久没来瞧她了……   帝姬不肯见她了吗?   乌晶晶坐在檐下,打了个喷嚏。   “受凉了?”一旁的叶芷君问。   乌晶晶苦着脸:“兴许吧。”   “近来天气是有几分诡谲。昨夜突然下了一场雨,又不知一时要死多少人了。”叶芷君道。   乌晶晶点点头,当即忍住了鼻头发痒的滋味儿,继续低头看手中的信函。   这是天羽送来的信函。   如今叛军还得听她的么。   于是乌晶晶便让他们也一并去救济灾民,为灾后重建出一份力。   无极门、大小和尚们,也都没逃过。   偏偏,他们这些人呢,又只听乌晶晶一个人的话。   所以么,这些事务便都砸在乌晶晶的手里了。   小妖怪从来没想过,有一日她手中会握有这么大的权柄。   真是累死妖了。   乌晶晶翻动信函,发出簌簌的声响。   叶芷君闻声,耳朵轻轻抖了下,道:“可惜我双目失明,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原来你的耳朵也会动啊。”乌晶晶感叹出声。   叶芷君:“……嗯,眼盲,听力自然就要灵敏一些。有时听见什么细微的声音,就会有所反应。”   乌晶晶:“我的耳朵也会动。”她问:“你要摸摸吗?”   叶芷君倒抽了一口气:“可以摸?”   乌晶晶:“当然可以啊。隋离就总摸!”   她经常邀请他摸自己的耳朵。   哦,还不止耳朵。   叶芷君更更倒抽了一口气。   隋离。   真有你的!   看不出来,平日里冷淡自持,拒人于千里外,私底下居然是这样的!还总摸猫猫!   叶芷君小心翼翼抬起手。   她看不见啊。乌晶晶想了想,主动歪了歪脑袋,往她手底下递了递。   “摸到了吗?”乌晶晶问。   叶芷君摸到了她柔软的发丝,手指动一动,就摸到了耳朵。   耳垂软软的。   乌晶晶:“我动给你看哦。”   她说着,耳朵尖就抖了抖。   这是与生俱来的本领,不会因为她无法变回本体就改变。   叶芷君察觉到指尖传递来的微弱的触感。   她一颗心都要炸开了。   隋离为什么会喜欢乌晶晶呢?   因为没有人可以抵挡她的可爱吧。   那厢元楮跨进门来,步子一顿:“我在外头为门主抛头颅、洒热血,门主却与姹女玩得很是开心啊。”   乌晶晶这才缩回脑袋:“正巧,快来,快来,我问你,这个怎么办?”   元楮肩伤未愈,走路难免要慢一些。   叶芷君不愿意叫猫猫多等,便起身去扶了元楮一把。   等将人扶到面前,叶芷君立即收了手。   元楮一个不设防,差点摔一跤。   “……也太无情了些,下回收手,至少先告诉我一声。”元楮摇摇头,坐了下来。   话是这样说,他面上倒没什么怒意。   元楮这个人只有在别人要夺走他的权利和野心时,才会生气。   乌晶晶将手边的东西全都推给了元楮。   元楮垂眸一看,登时表情凝固:“都……给我?”   乌晶晶点头。   元楮:“门主若是遇到疑难处,何不问一问辛离公子?”   乌晶晶叹气:“他也正忙着呢,怎么好再叫他劳累呢?”   元楮:“……门主便决定叫我劳累了?”   乌晶晶:“唔,我是门主。我叫你干,你能不干吗?”   “……不能。”   “那不就好了。”   “你快些做吧,晚一些我还要和大和尚上街去。”   大和尚念经,她当吉祥物。   小妖怪叹气。   真不容易。   可她还是铁了心地想要大和尚,想要无极门知道。   雪国是不会灭亡的。   “罢了,公子病躯难当,这些活儿便还是由我来做吧。”元楮说着,任劳任怨地干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些事虽然繁琐。但他从来不畏惧繁琐。乌晶晶放权予他,除了他如今做不了皇帝外,他的权力并不小。   不少人还得舔他的鞋底呢。   这种掌握权力,处置事务,并从中获得成就感的滋味儿,便是元楮最喜欢的了。   将手里的东西大半都打发给了元楮。   乌晶晶才接着看信了。   啊对了……   乌晶晶转头看叶芷君,道:“师姐已经帮了我很多了,隋离都和我说了。隋离来找我的时候,你守着那个寻人的阵法对不对?那个阵法我回来也瞧见了。要用好多好多血……”   元楮扯了扯嘴角:“……是啊,好多好多血,全是我的血。”   乌晶晶:“……?”   元楮又不冷不热地道:“你那好夫君怕我半途跑了,最后找不着你。还叫人锁了我的琵琶骨。”   说到底,受伤的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乌晶晶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干巴巴地道:“谁叫你先前那么坏的?还差点害死我们父亲。”   元楮:“……您说的都对。”   说罢,他才又嘴角一勾,道:“用我的血也好,若真要用姹女的血,才叫人舍不得呢。”   叶芷君掀了掀眼皮。   照他肩上掐了一把。   元楮:“……嘶,疼,疼。”   这才消停了再没说话。   又说另一厢。   天羽端坐在主位,打扮老成,已隐隐有了几分甘叔昔日的风采。   仆人将几个壮汉引到了他跟前。   为首者头戴白花,当先躬身道:“听闻甘叔殒命于太初皇帝之手,他有踔绝之能,大中至正,世人皆仰之。我等特地前来凭吊,可有衣冠冢容我等上一炷香?”   天羽:“有。”   接下来,便多次有人特地来吊唁。   个个开口必先夸赞甘叔一番,再表达一下对他率领叛军,企图推翻辛敖暴-政的行为的向往与肯定。   天羽如今也长了些脑子。   他能听出来他们话里潜藏的意思。   雪国遭此大灾,正是叛军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那些个心中有反叛之心的人们,便找到了他们,言语间或是要合作,或是要投诚。反正目的都是为了掀翻辛敖的统治。   他们要去做那王城之中的贵族!   天羽没有拒绝,一一应下。   又提及他们已经寻到前朝遗孤,将来要拥立为王。   其他人并不知这个所谓前朝遗孤,便是当今帝姬。   他们心下大喜,心道若有前朝的血脉在,自然可以举起一杆大旗来,顺理成章地反叛,以求光复前朝了。   至于到时候光复的是什么嘛。   那便是谁手中握的权利大,谁说了算了。   众人一时间各自都露出了喜色。   各自也都揣着不同的算盘。   有人道:“既要反辛敖,那咱们这第一步……”   天羽面不改色地拍了拍手,道:“来人,呈上来。”   有人呈上锄头、錾子、楔子、扁子等物。   众人疑惑。   天羽道:“便从种地、砌房开始吧。”   她将重建与粮草的重任交予了他呢。 第93章 重铸雪国(二)   前来投奔叛军的人们, 就这样开始了他们漫长的苦役生涯。   一日复一日。   小半个月过去了。   这些人终于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有人当先找到了天羽。   大抵是被苦役生活磋磨得不轻,这人也不复先前的克己复礼了。沉着脸便怒声道:“恕我直言,贵军为何迟迟没能成功推翻太初皇帝的统治, 正是碍于现在的行事!实在拖沓!满眼净是些无用之事!”   天羽闻声, 本来要发怒。   但想到甘叔一贯的做派, 他便也学着不急不缓地道:“阁下可还记得先前来时, 是如何说的?”   那人稍作回忆,脸色顿时铁青:“是,我当时是说过愿听差遣。可那是建立在你我有共同的抱负之上。而如今……贵军的抱负是什么?便是在此地面朝黄土, 背朝土坯吗?”   “你以为辛敖用兵如何?”   这人乍然听见辛敖的大名,还有些不大适应。   辛敖凶名在外,以至于那些憎恶他的人,也都多是只口称“太初皇帝”, 仿佛若是直呼了他的姓名,便要传到他的耳朵里去, 会立即被他斩了脑袋似的。   这人不自在地道:“他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坐在帐子里,能指挥士兵于千里外决胜。……若非是有这般厉害, 哪里轮得到他来做皇帝?他登基时闹的笑话还少了吗?不知多少先生都私下里说他鄙俚浅陋,难当大才!”   天羽从前也是这样的认为的。   现在当然也对辛敖没甚好感。   但他们与太初皇帝中间多了一位帝姬……   天羽沉声道:“既然如你说的这样不堪, 你可敢率一千人, 即刻杀入王城, 斩了辛敖的头颅?”   这人脱口而出:“率一千人?这不是去送死吗?”   说完, 他也意识到天羽的意思了。   不管辛敖山不擅长做皇帝,至少他很擅长打仗, 很擅长杀人。他们要想反叛, 率军打到辛敖面前去, 也不过是个被斩下头颅的下场。   既如此……   难道他们此生都无法推翻辛敖的统治了吗?   要等辛敖活活老死?   这听上去是个很可行的法子。   可若是真等到那时候,他也已是暮年,又与谁去争夺权利?   权利到手又有何用?   这人一时面上神色变幻,挤出声音道:“以你之见,那我等都解散自行归去好了?还与太初皇帝作对干什么?”   天羽露出责备的目光。   每当甘叔露出这样的神情,众人都会倍觉羞耻。   “诸位目光都如此短浅吗?反叛并非一日之功,而当徐徐图之。”天羽道。   这人还想讽刺地道,你们图出什么了?甘叔都死了。   还是被车裂的。   天羽紧跟着又道:“既然武力上占不了先锋,何不从人心上入手?你们应当也听闻过无极门吧?”   “知道,被下大狱了。只因帝姬看重无极门中一个瞎眼女人,无极门的人才没被砍脑袋。”这人顿了顿,“我要说无极门是有几分本事的,难道你想拉拢他们?”   天羽摇头:“无极门抵达都城时,想的也是从人心入手。于是他们先在王公贵族间获得了足够的威望。可最后结果呢?失败了。王公贵族们贪恋钱财与富贵,畏惧王权,在辛敖面前就如老鼠一样。所以他们无法为无极门提供足够的支撑。”   “所以?”   “所以我们何不搏一搏百姓的心呢?我们要在他们中间获得威望。”   “百姓?皆为奴仆。他们有何用?”   “他们所求,只为不被饿死,不被冻死。前年姬城大旱,一路易子而食有多少人?这些人,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才是所向披靡。你再看一城百姓有多少?你我手下士兵有多少?若有他们攻城略地,先后造反。要再推翻辛敖统治,岂不容易?”   这人面色越听便双眼越亮。   不错,不错!   唯有此法才可取胜!   百姓们都全造反了。   要拿下一座座城池岂不容易?   天羽道:“来人,将郭先生的锄头取来。”   这人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又拎着锄头走了。   天羽见状重重舒了一口气。   甫雨在一旁也不由得道:“此法竟然真有效,能将这些人安抚住,一心为咱们出力。”   天羽心道,来信上写的,将要还要这些“叛军”出钱呢。   可他觉得那恐怕很难做到,绝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忽悠得住的。   甫雨在一旁感叹道:“帝姬竟然有这样的巧思,辛敖又这样疼她,我看将来真要她做皇帝也说不准……”   天羽:“不是帝姬写的法子。”   甫雨:“那是谁?”   天羽摇头:“不知。”兴许是那位辛离公子吧。   天羽眼底掠过一点黯淡之色。那位公子虽然身形并不魁梧。但那人的气度、手腕,依旧是他怎么也追不上的了。   “走罢,去田间看一看他们种植得如何了。”天羽起身,遂不再去想那些。   他只要为她做好这边的事就够了。   是出自倾慕。   也是出自为臣者的忠义。   ……   如今雪国中的人被分作了几类。   一类誓死效忠太初皇帝,他们敬仰着、敬畏着他,这一类人受灾后,便是由辛离率人处置;   一类则认定天灾乃是人祸引起的,那无极门是有大本事的,是陛下不识好歹,将他们下狱,才招来了灾祸,这一类人便暗自由元楮等人接手了;   再一类同样认定天灾乃是人祸引起的,只不过他们认为是无极门请来的邪祟,害得雪国遭此大灾,他们极憎恶无极门,一面又乞求通过祭祀上天来解决灾患,这一类人便由大小和尚接手了;   最后便是那些意图趁机反叛的人,他们被天羽等人牢牢按住了。   可以说是这么些人,竟是将雪国那些个不管有异心无异心的,都“一网打尽”了。   雪国上下,并非是万众一心。   但他们所做所为,却是朝着一条大道在努力。   他们要重铸灾后的雪国。   他们殊途同归。   乌晶晶便是这个将他们串联起来的人。   她是雪国的希望。   ……   “阿弥陀佛。”石阶之上,大和尚双手合十。   阶下众人便也还之以:“阿弥陀佛。多谢大师为我等诵经,安抚了枉死的魂灵。”   这些人面色平静,不见一点戾气。   这便是经文的力量。   大和尚心知他们并非是真心向佛,只是在灾难来临时,向佛成为了他们心间的支柱。   他们麻木地借用经文安抚自身的恐惧与悲痛。   这听上去并不是成功的传教。   可是……当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善事呢?   王公贵族与百姓们得到了安抚。   重建与赈灾有条不紊地进行。   无人借机作乱,街巷依旧安宁。   完成了今日的讲经,大和尚便离开了。   小和尚陪在他的身侧,二人踩在泥泞的青石板路上,小和尚忍不住问:“师父,这样的事我们还要做多久啊?”   “这便耐不住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应当去做更大的事啊。”   “什么叫做更大的事呢?”大和尚说罢,目光望向了远方。   “我们总想着救众生于狂澜,眼下不正是在做这样的事吗?”   大和尚怎么也没想到会走入这样一条道路。   换一个和尚,也许会先劝服辛敖父子拜入佛门吧?而后再大兴佛寺,广传佛法。更劝诫辛敖父子少造杀孽,多诵经书,以求改换天地吧?   大和尚失笑。   佛门也没什么了不起,所做之事有限。   但当他们放下身段,继续从微末处行事,成为重铸雪国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佛门便还会了不起的。   另一厢。   两个无极门人推门走了出来。   “这人实在好糊弄。”   “是啊。好糊弄到我都觉得无趣了。……我们一身本领,不为陛下炼丹求长生,又不为百姓占卜祭祀,只用来应付这些愚蠢的贵族,实在大材小用啊。”   “急什么?咱们门主总有掌握雪国大权那一日,到那时不就是无极门翻身的时候了?”   “正是,正是。若非门主,我们这会儿只怕要被那辛离公子弄死了。”   二人聊着聊着,便也不敢再说手中活计枯燥的话。   若他们有元君半分能干,这时候也是在门主跟前做事呢。   说到底,他们胜愚钝的世人许多,但放在无极门中,便不够看了!   “明日又该到谁家中去了?”   “我看那王卿近来多有不服,不如便先吓吓他吧。”   “哎,此事还要先上报门主。”   “自然,自然。”   这二人相携远去。   尘埃浮动间,再闻不见那尸骸腐臭气了。   今日乌晶晶早早返回了宫中。   隋离已经在等她了。   “过来。”隋离招了招手。   乌晶晶走上前去,才发觉他面颊又削瘦了些,眉眼便愈显得冷厉了,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之色。   他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嗯……他们已有几日不曾睡在一起了。   哦,妖怪脑子里也不总是那些事的。   但……但是还没揣上小狐狸,总要想一想的嘛。   乌晶晶压住心头的心虚,坐下来,抓住了隋离的手腕:“你怎么不多吃些呢?”   隋离:“顾不上。”   明明只是这么三个字,但乌晶晶听了,总觉得心尖尖像是被人揪了一下。   有点疼。   唉。   乌晶晶垮着脸道:“那若是你病死了,我怎么办?”   隋离道:“这副躯体便是用到油尽灯枯也无妨了。”   乌晶晶张嘴刚想问为什么,突然间,她又意识到了什么。   “是……是我们要离开花缘镜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隋离看出了她眼里的紧张、害怕、不舍。   小妖怪向来什么也不怕。   连他都敢扛回家做夫君。   但这下她是有一点怕了。   隋离低低应声:“嗯。”   乌晶晶舔了下唇,干巴巴地道:“为什么啊?”   隋离这些日子已然将思绪梳理清楚了。   “辛敖残暴无情,连手足亲情也不顾。   “叛军盘踞民间,不肯后退半步,时刻等着掀起战乱。   “元楮野心勃勃,借无极门中的命令欲控制帝王,更要用巫道之术令王公贵族听命于他,让无极门凌驾于世人之上。他们敌视佛门,因为一山不容二虎。推行巫道,便不能再有佛教。因而佛门中人,见必杀之。   “天灾、人祸,世人都想从乱世之中分一杯羹。   “雪国朽矣。”   隋离说到此处,话音一转:“这便是花缘镜中,这些人本来的模样。”   “若无你,前朝的遗孤会在辛敖闯入殿中后,活活摔死。辛离公子自然也病死宫中。随后无极门入都城,王公贵族都跟着一同修炼‘春日诀’,一旦修炼后,便被元楮所控制。此时辛敖因头疾难忍,脾气暴戾,朝中文臣本就不服他,自然在政事上处处与他悖逆。辛敖难免要砍一些人的脑袋。此后暴君之名更甚……”   乌晶晶连忙道:“别说了。”   听起来好生恐怖。   她后背都觉得凉凉的。   “阿晶,你还不明白吗?先前入花缘镜的和尚,不过在困苦之中,远扬佛法,以渡世人。而你……”隋离凝视着她,“阿晶,你做了一件最大的事。你渡了辛敖。渡了一个本该成为暴君的帝王。而后一切就都变了。   “于是你也渡了元楮。”   “渡了叛军。”   “渡了大小和尚,渡了世人。”   “佛法得以宣扬,人们在天灾之下展现出了非凡的力量。他们一同重铸雪国,是真真正正的救世。”   “啪嗒”。   泪珠从眼眶里滚落。   乌晶晶有些无措,面上全无拯救了这么多人,完成了这样一项壮举的欢喜。   “那辛敖呢?”   “我们走了,那辛敖呢?”   她怯怯地问。   “重铸雪国后,他的威望会达到鼎盛。载入史册时,他将是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   “……哦。”乌晶晶擦了擦眼泪,“可是,我们就没有父亲了。”   隋离身形挺拔地坐在那里,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也抬起手来,为乌晶晶擦了擦眼泪。   “我想了许久。”隋离低声道。   乌晶晶:“嗯?”   “他是强大的帝王,但他也是凡人。终有一日,他会死去。病死、老死,总会死去。”   乌晶晶一瞬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她扎进隋离的怀里,撞得他挺拔笔直的身形晃了晃。她揪住他的衣襟,哭得伤心:“没有……没有不死的办法吗?这个世界不可以修仙吗?”   “灵气稀薄,不可以。”   “那,那我们怎么可以把他带走呢?”乌晶晶很伤心,“如果可以将他装入妖族境地随身带着走就好了。可是,可是在这里,妖族境地是打不开的。”   “不错,我便仔细想了想,为何这里也会有一个无极门?为何这个无极门,便是修真界中的无极门?”隋离一边缓声道,一边屈指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   乌晶晶一下便不哭了,她抬起脸,脸都哭花了:“为什么呢?”   小妖怪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是为什么。   她这才觉得自己好像、大抵,是有一点笨的。 第94章 离开花缘镜   “此时的无极门尚且繁荣, 而你在修真界遇到的无极门,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门人了。那人甚至连筑基都未能筑成。这说明……”   “无极门经历了繁荣鼎盛,到消亡的历程。”乌晶晶喃喃接声, “是这样吗?”   隋离:“嗯。”   他顿了下, 接着道:“我们若是将花缘镜只看作一个媒介。”   “媒介?”   “嗯, 通往某一段历史碎片的媒介。”   乌晶晶小声道:“你的意思是……雪国应该是存在于千年前的某一段真实的历史里吗?”   隋离:“不错。”“进入花缘镜, 会去往无数个不同的小世界。这些小世界,兴许正是截取自漫漫历史长河中,随意的那么一小片。”   乌晶晶还是有些发愁。   “那……那也不过是证明, 辛敖是生活在千年前的人。我们回到修真界中,与他也相隔着千年呀!”乌晶晶眉眼又耷拉了下来,小声道:“他已经死在千年前了。”   这样想着,倒是更觉得伤心了。   好像这只是一段注定留不住的历史的光影。   “我想过很多办法。扣留花缘镜, 以便我们随时进出雪国,那依旧改变不了他是凡人的事实。用上古神器, 将那段历史偷走,那我们和他依然还是两个世界的人。”隋离顿了下,语气放得很缓, “后来我想到……我们大可寻到他的坟前。”   乌晶晶不大喜欢听“坟前”两个字,可她还是忍住了, 继续往下听。   “招魂。”隋离道。   “有一法门, 招魂、塑骨, 形同活死人。外表与常人无异。”隋离说到这里又顿住了。   乌晶晶呆了呆, 也觉得这法门听着不太正道。   像是……邪修们喜好的。   “罢了。……此法只是让本该死去的人,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常人。实际他并非活人。他再也尝不到食物的甘甜与酸苦, 他不必入眠, 不必呼吸……这不是人。”隋离沉声道。   “还有别的办法吗?”乌晶晶的眉眼再度往下耷了耷。   “还有一法, ……人死后该去往冥界,若破开冥界,也许会见到他。也许……他又投胎转世,成为另一个人了。此法远不如招魂。因为修真界中众人,从未有人见过冥界。”隋离语气沉沉。   也就是说……只剩下招魂塑骨了。   乌晶晶顿时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蔫蔫道:“你是正道弟子,若是行邪修的法门,也不大好是不是?”   隋离却突地道:“正邪有何分别?”   乌晶晶歪头疑惑地看了看他,总觉得隋离进了花缘镜后,好像有了不一样的体会。   乌晶晶趴在他的膝头,叹气道:“再想想罢。”   不过小妖怪纵使不够聪明,也知晓要将辛敖带出去是一件极难的事。否则花缘镜的三千世界不是早乱了套啦?   他不是花缘镜随手捏出来的一个虚假的人。   而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   大抵……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了罢?   “你二人又悄悄背着寡人作什么呢?”辛敖大步跨进门来,不快地道,“连饭也不吃了?”   乌晶晶听见他的声音,便没由来的浮动起一分心虚。   她慌忙从隋离膝上抬起脸,低低唤了声:“父亲。”   辛敖觉得她语气听着不大对。   等走近了,再瞧她眼眶微红,便更觉得不大对了。   “怎么?辛离惹你生气了?”辛敖口中说着这话,语气却是带了三分笑意。   他深知以辛离那个聪明的脑子,怎么可能惹帝姬生气?   他得罪帝姬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辛敖一撩衣袍,在他们跟前坐下来,道:“还是近来太累了?”   乌晶晶动了动唇,只指着隋离的手腕道:“他瘦了。”   辛敖恍然大悟。   原来是怕辛离病死了。   可此法……无解啊。   辛敖叹气:“那无极门歪门邪道一向多,也不知有没有法子能改一改辛离的身躯。”   隋离缓缓道:“无妨。不必活那样久。”   “说的什么屁话?!”辛敖当即暴怒地斥了一声,随即他又缓和了语气,“你们……不会想的是,等寡人老了的时候,就和寡人一块儿死吧?”   这猜测很荒唐。   但辛敖又觉得很有可能。   想想吧,有点高兴,但又有点不高兴。   反正这是说明,他的孩子都很爱他。   他们离不开他。   辛敖整了整神色,难得摆出慈父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你还是要活长一些的,别老子还没死,你就死了。那帝姬的眼睛不得哭瞎?”   隋离:“嗯。”   辛敖听他应得十分乖巧,一时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辛离这小子平日里只是看着乖,实则是有些反骨在的。今日怎么这么乖觉?   他再转头看乌晶晶。   帝姬也眼巴巴地望着他。   眼底透出点亲近留念。   辛敖觉得怪。   太怪了。   他一琢磨,哦,难道是因为叫太卜择了吉日后,他们怕以后成了婚,因为于礼不合,就不在宫中住了?怕想他是吧?   辛敖咂咂嘴,又觉得有点高兴。   不过又觉得这俩小孩儿太傻了。   哈哈,难得辛离比他蠢!   辛敖拍了拍隋离的肩,沉声道:“怕离开寡人是吧?”   乌晶晶身形一僵,难道他猜到啦?   不应当啊……   辛敖一笑:“你们瞧寡人何时遵循过那些劳什子的规矩?等你们成了婚,到时候还是一样要住在王宫。哪里会离开我呢?辛离便搬到白虎殿来。到时候离着寡人也更近了。”   辛敖高兴地说着。   乌晶晶却险些绷不住又掉两颗泪珠子。   最后还是隋离应了声:“嗯。”   “走吧,去吃饭。你们两个真想要饿死啊?”辛敖站起身,顺势把乌晶晶从隋离膝上拎了起来。   辛敖有点酸。   帝姬小时候都是趴他膝盖上呢。   不过想到辛离现在也很爱他。   辛敖也就没那么酸了。   唉,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隋离很快也一同起了身。   他们一起去用了饭。   辛敖还要忙着去处理政务,他站起身,道:“下午辛离不用随我去了,好生歇息吧。”   隋离点头,也没有拒绝他。   这厢辛敖跨出门去,面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他想了很多可能。   但他还是觉得,帝姬与辛离有事瞒着他。   而且……是一桩大事。   这事恐怕……还与他有关。   这厢乌晶晶歪头看隋离:“咱们还接着想法子吗?”   隋离望着辛敖离去的方向,道:“他应当有所察觉了。”   乌晶晶一呆:“察觉什么?”   隋离抚了抚乌晶晶的面颊:“你的难过都快要从眼眶里流出来变成江河了,他怎么会没有察觉呢?”   乌晶晶蔫了蔫,便更觉得难过了。   也许等他们消失那一日,辛敖才会惊觉今日他们为何会这般。然后那时候,辛敖会不会难过呢?   乌晶晶想了又想,禁不住出声道:“我们不如……”   隋离几乎与她一同开口:“我们将这件事告诉他罢。”   嗯。   想得一样!   但是……乌晶晶又揪住了隋离的袖子:“能说吗?”   “父亲行事粗鲁,实则在你我的事上,分外心细。与其将来叫他痛苦疑惑于我们为何突然消失,不如告知他事情本来的原委。”   现在已经不再是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总要担心别人以为他们是怪物了。   乌晶晶抿了下唇:“我是说,花缘镜……会不会不许我们说这样的话?”   隋离:“试试。交给我。”   乌晶晶点了点头。隋离向来是值得被倚靠的。很多事他好像都能做到。   另一厢的辛敖还在担忧于,要怎么才能从这二人口中挖出真话来。   辛离心思重,城府深。辛敖都自觉,两个他还不一定有一个辛离的城府深。哦,当然那也可能应该是叫做脑子好使。   反正从辛离这里是挖不出什么来的。   帝姬呢?   天真烂漫,倒是好套话一些。   但辛离若是嘱咐了她,她就定然守口如瓶。   辛敖发愁了半日。   等熟练地处理完手头的政务,他也才惊觉,自己好像愈来愈像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了。   虽说如今提到政务头疼还是一样头疼,但处理起来也有几分游刃有余了。   他站起身,转念一想。   对啊。   寡人是皇帝!还是他们的父亲!   寡人可以当面逼问他们二人究竟怎么一回事啊!   辛敖当即也不发愁了,迈步如飞,直冲着白虎殿而去。   白虎殿里已经点起了烛火。   辛敖一进门,便见帝姬二人端坐在桌案前,像是……在等他?   气氛登时便显得有些肃穆了起来。   辛敖心里一凌。   寡人还未逼问他们呢,他们这般模样倒像是要逼问寡人一样。难不成还是为前朝的事?不不,帝姬既然不提了,那便说明那些事过去了。   辛敖走过去,当即摆出父亲的凶悍姿态,踢了踢他们的屁股:“坐下去,让你爹坐上头。”   乌晶晶面颊鼓了鼓,还是乖乖往下挪了挪。   辛敖便如愿坐在了二人中间。   不过他心更沉了。   帝姬这么听话,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有一件事,极为重大,思前想后,决定告知父亲。”隋离起了个头。   辛敖面色一肃:“说吧。”   他还是很高兴的。   他们竟然要主动告知他!   果真是事事都离不开父亲吧?   “我们本是修真界中的修士。”   “……哈,哈哈!”辛敖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等目光一转,触及到乌晶晶二人严肃的眸子,辛敖的笑容顿住,再慢慢收敛,消失殆尽。   “你们……接着说。”辛敖沉声道。   隋离将所有经历,都一一与辛敖说了。   辛敖面色沉沉,半晌都没有再开口。   乌晶晶乖乖趴在一旁,望着辛敖的模样,心下禁不住又开始担心另一件事了。   唔。   辛敖不会觉得,他们对他的感情不够真诚吧?   哎,总之烦恼的事真是太多了。   就在乌晶晶禁不住要叹气的时候。   辛敖蓦地道:“那个所谓金禅宗为何要害帝姬?”   隋离一怔,随即仔细与他说了。   辛敖盯着隋离:“哦,原来还算是你惹的祸。”   隋离:“……是。”   辛敖又问他:“你在那个什么修真界中,可有亲人?”   隋离:“只有师长同门。”   辛敖看向乌晶晶。   乌晶晶忙道:“本该有的,我是从蛋里孵出来的。可是孵我的那个人……最后把我赶走了。就没有了。”   她又嘀嘀咕咕地说了自己的侍女阿俏。   还有后来交的朋友无相子,连同戈夜星,伏羲宗的阳十、阳九,她都提到了。   辛敖倒也耐心地听着。   最后暗暗在心中作了个总结——   反正,都是无父无母的罢。   反正,他还是他们亲爹!   辛敖哼笑一声,道:“你们到此地来,倒成缘分了。”   乌晶晶此时已经困倦得快要撑不住了。   她艰难地抬头朝外头瞧了瞧。   ……天都堪堪要亮了。   她的脑袋往下点了点,然后被辛敖和隋离同时伸出手去扶住了。   乌晶晶一下惊醒:“……嗯?”   辛敖道:“睡吧,不早了。”   隋离也应了声,起身就要绕到后头去抱乌晶晶。   辛敖又轻叹了一声:“难怪当初帝姬一心要去蒹葭宫找你。寡人还吃味得很,如今一想,原是你们一早便认识了。”   倒是没那么酸了。   辛敖也起身,看着隋离将乌晶晶抱上床榻。   眼见着帝姬实在撑不住,眼皮打架,打啊打啊,到底是闭上睡过去了。辛敖沉声道:“你们放心罢,若哪一日你们突然走了,寡人不会发疯杀人的。”   隋离背对着他,低低应声。   “你们告诉我是好的。……你也睡吧。”辛敖便只说了这两句,随即转身出去。   他今日没有再去计较,隋离在不在白虎殿留宿,是不是同帝姬睡在一起。   辛敖走出门后,当即唤来了一人。   “去传寡人令,……那个,牢狱之中有一人名叫清姬。杀了吧。”   方才隋离的叙述之中提到了她。   此人居心不良。   又早早被辛离下了大狱,想必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触怒了他。多半是仍企图谋害帝姬。   既如此……   不必牵入修真界中那劳什子的因果去,他来杀。   俯首在辛敖跟前的人,当即应了声,而后便朝着宫外去了。   吩咐完后,辛敖本该回钩弋殿。   他在殿外站了一会儿,似是在赏月色,也似是在沉思,立在一旁的宫人倍觉惶然,但又弄不清楚大家为何都变得怪异了起来。   半晌。   辛敖突然转身回到殿中。   却见隋离仍坐在那里。   二人遥遥相望。   辛敖幽幽道:“还没睡啊?”   隋离:“嗯,父亲也睡不着?”   “睡不着。”   他们一并在床榻边席地而坐。   辛敖低声纳闷道:“她怎么还是蛋生呢?”   隋离一怔:“……我也不知道。”   辛敖:“哦,她本来长得什么样子?”   “是一样的。”   “你呢?”   “也是一样的。”   二人声音压得极低,又胡乱聊了些细碎的话。   今日皇帝不朝。   但政务却一样搬到了钩弋殿中来,由辛敖和隋离一同处置。   辛敖再没有问隋离的病体扛不抗得住的话了。   另一厢。   天刚蒙蒙亮。   一个内侍模样的人来到了牢狱中。   他穿着一身黑衣,沉着脸,缓缓向前行去。   积水溅起,打湿了他的衣摆。   哒、哒、哒。   他缓缓地近了。   越姬就倚坐在清凝的牢房之外。   她想救清姬,却迟迟见不到帝姬。没办法,她便只有去寻楚侯。谁晓得楚侯尚且自顾不暇,反过来还求她在帝姬面前为自己说两句好话。一问,越姬才知道,原来是那纪侯死了,死状凄惨,把楚侯吓得不轻。   越姬也怕清凝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便又回到薛家,想问问薛公可有法子。   谁晓得薛公怕事,思虑再三,还是将越姬请出了门。薛公不想得罪公子辛离,但又怕冷落“救了帝姬的有功之人”,所以另置了一处宅子给越姬。   越姬自然不肯住。   想来想去,便干脆来这里守着清凝了。   清凝还讥讽了她两句:“那些个男人本就是贪图你的美色。以色侍人能几何?你如今才看清吗?”   越姬也不生气,只是叹道:“若非如此,你我难道要去吃观音土?吃树皮吗?清姬,你长大到如今不易,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乌晶晶怎么可能会放过我?清凝心下冷笑。   这时候脚步声愈近了。   狱卒恭恭敬敬地朝来人躬了躬身。   越姬此时本能地抬眸朝那人看了一眼。   这人穿着长靴,腰间鼓囊,一手轻搭在腰侧,身形瘦高,但却看得出来底下肌肉紧绷。   也许是出自本能吧。   也许是因为她曾经也是一位将军夫人,没少见过动刀动枪的吧。   越姬一下便站了起来,紧张地盯着对方,舔了舔唇,小声问道:“阁下是?”   来人并不看她,只冲狱卒道:“将人带走。”   越姬初时以为是要带走清姬,但很快她反应过来,不,不是……   两个狱卒朝越姬走来。   同时还有人去打开牢门。   越姬想也不想便朝黑衣人扑了上去,同时伸出手去拼命地够这人的腰侧。   那里!   揣着刀!   “做什么?”黑衣人怒喝,想也不想便去推越姬。他倒是想用踹的,但这人和清姬不同。这人救过帝姬呢。   “您是不是得了什么命令,……要杀她?”越姬颤声道。   “这不是你该管的。”   “可……可我是她的母亲啊。”   清凝倒是半点也不意外。   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   又何必在那里拉拉扯扯?清凝盯着越姬心想。若是越姬不去救乌晶晶,她今日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清凝起身,迎向来人。   杀了我!   有本事便杀了我!   看他伏羲宗如何向缥缈宗交代!   黑衣人面容冷酷,沉声道:“你意图谋害帝姬,当判车裂之刑。”   清凝瞳孔一张,惊惧地往后退了半步。   “念在你母亲有功……”   越姬与清凝的心同时高高吊了起来。   旁边的人忙上来拿住了越姬。   “予你全尸。”黑衣人话音落下,上前,抽刀,一送。   越姬却是在电光石火间,突然挣脱了狱卒,往前一撞,正撞在牢门处,也撞上了那把刀。   “不要……不要……求求帝姬。”   她扯着喉咙,艰难地挤出声音。   也只有这点声音了。   越姬如上了岸的鱼,软倒下去,紧合双眼,再没了气息。   甚至没有功夫回头看一眼清凝。   清凝先是片刻的呆滞,而后才活过来一般,突然蹲下身去,将越姬翻了过来。   她没有睁开眼。   她也没有动。   甚至没有喊疼。   “越姬!”她压低了声音喊。   越姬并不理会。   就如她方才不理会越姬不一样。   黑衣人皱了皱眉,似是对遇见这样的变故倍感为难。   “越姬!”清凝又抬高了声音。   清凝的脑子很乱。   她的师父、师叔们都很强大,是啊,她们都是修真者,怎么会不强大呢?所以她才那么的看不起越姬。   缥缈宗的师长挥一挥手,便能解救她。   而越姬却要用命。   清凝死死盯着她,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你救过乌晶晶。   你说帝姬的命比你我的都重要。   那现在呢……   我的命比你的也更重要吗?   你不要保护你的帝姬了吗?   清凝死死压住牙关,嘴里都弥漫开了血气。   她憎恶又悲恸地瞪视着越姬的尸身。   你这辈子,如货物一般,四处辗转。   曾经的将军夫人,你不觉得悲苦吗?   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刀?   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的。   他一样会杀了我的!   你甚至……你甚至连死了,都不知晓我本不该是你的女儿。   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女儿。   我是那么的瞧不起你……   你错付了!你错付了!   清凝喉中发出嘶哑的声音:“越姬、越姬……”   她流下泪来。   “我好恨你,乌晶晶。我要生啖你的肉,你这个妖怪!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清凝只有师父。   她也没有过母亲。   她现在有了。   但只拥有了一下,只一下……   黑衣人闻声皱眉,他擦拭刀刃,再不犹豫。   出了意外,也总要收拾……   他挥刀。   再落下。   清凝应声倒地。   她瞪大了眼,眼球突出,眼底血丝密布,像是死也带着恨与诅咒死去。   清凝死了的消息传来时。   隋离短暂地惊讶了一下。   ……是辛敖动的手?   不过其实是谁动手都没什么区别了。   缥缈宗痛失爱徒,总要算在他们身上的。谁叫他们是一同进花缘镜的?   本来是留着清凝发疯自杀的。   隋离垂下眼眸,神色淡淡。   ……罢了。   倒是在底下人小心翼翼地与他说起越姬也身亡的时候,隋离皱了皱眉。   小妖怪听了,会为她掉两颗眼泪吧?   可惜了越姬。   清凝不尊重她。   她也不会知晓,清凝本不该是她的女儿。她或许应当有个更贴心的孩子。   见隋离陷入沉默。   底下人不由小心地问道:“越姬身死,不如补偿一下她的家里人?”   隋离:“家里人?”   “就是薛家。”   隋离:“薛家?薛公家中?……他们哪里算得是她的家人。若她身死,换来无数金银给薛家,恐怕才真要死不瞑目呢。好生安葬,命人日后记得要打理她的坟茔。香烛供奉不可少。再寻个人认她做干娘,日后这人的后代便也算作是她的后代了,百年千年,都要令她坟前香火不绝。”   “……是。”   隋离随即又淡淡补了一句:“清姬另埋它处。”   生前冷淡。   死后何必同穴?   那人又应了声:“是。”   而后才退下了。   乌晶晶这时候方才醒来,先问:“辛敖呢?”   隋离道:“他去准备食物了。”   “嗯?怎么是他去?”乌晶晶扁扁嘴,“哦,是不是舍不得我们走,所以现在连食物也要亲自去做了?可是、可是……父亲做的食物实在有些难吃。”   隋离失笑:“那你一会儿同他说。”   乌晶晶点了点头。   隋离又与她说了越姬身死的事。   乌晶晶呆呆怔住,半晌,只能吐出来一句叹息。   “越姬是个很好的母亲。”乌晶晶恹恹道。   隋离应声:“是啊。”   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光芒,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隋离冷声道:“若她不是清凝的母亲,想必会活得更好。”   乌晶晶犹豫了一下。   她虽然讨厌清凝,但还是道:“也不一定吧……也许都是有缘分在的。辛敖给别人做父亲,是一定做不好的。但给我们做,那就正正好了。”   隋离轻轻应了声:“嗯。”   他低声道:“阿晶,你替我记住一句话。”   乌晶晶:“什么话?”   她眨眨眼,疑惑地望着他。   他的记性远远胜过她,他自己记住不好吗?   隋离沉声道:“不要相信天。”   乌晶晶:?   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好哦,我帮你记住了。”这句话很简单啊,他难道会忘记吗?   隋离眸色沉沉地注视着她,他抬手抚过她的眉眼:“若有一日,我离开了太久,等你再见到我时,你一定要记得与我说这句话。要避开所有人,只能与我一个人说。”   乌晶晶听完就更一头雾水了。   但她也还是乖乖点了头。   不就是记得这些吗?   很容易便能记住啦!   乌晶晶刚点完头。   她眼前骤然一花,恍惚间仿佛又瞧见了花缘镜的形状。   多年未见,已显得有些陌生。   她张开嘴,只来得及喊了一声:“隋离——”   修真界中。   放置在大殿中央的花缘镜终于动了。   白光乍亮。   “快!快去告知长老!”   花缘镜旁已经有许久没有长老再护卫着了。   原本的金禅宗人,缥缈宗人,一个也不见。   只剩下几个耷拉着脸的弟子,他们匆匆起身,狂奔而去。   雪国。   辛敖再走入白虎殿。   殿中空空如也。   他转眸问起宫人:“帝姬与公子呢?”   宫人茫然:“不曾见到。”   辛敖落座。   从桌上拾起一枚玉珏。   那是他赏给辛离的。   玉珏下压着两封信。   一封歪歪扭扭地写着,给辛敖。   一封恭恭敬敬地写着,给父亲。   他屈指捏住那两封信。   “寡人不会发疯的。”他低声道。   像是说给已经消失不见的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第95章 天人五衰   “师尊。……隋离回来了。”戈夜星站在跟前, 朝座上的宁胤剑尊望去。   ……回来了?   宁胤脸色微变,不过很快便又归于了平静。   “你见到他了?”宁胤问。   “还不曾,只是伏羲宗那边传来消息, 说是花缘镜有动静了。”   “哦, 只是有动静了啊。”宁胤缓缓起身, “这样的大喜事, 自然要恭贺伏羲宗。”   戈夜星眼底掠过一点复杂神色,到底是没有说什么。   师尊送了他们入花缘镜。   若他们当真平安归来,师尊真的会为他们恭贺吗?   此时缥缈宗也得了消息。   “清凝回来了!?……师尊分身乏术, 只有请二长老前去了。”   乌晶晶呆坐在地上。   转过脸,左边是隋离,再转过脸,右边是叶芷君。   乌晶晶登时狠狠松了口气。   不过, 清凝是真的死了啊……   乌晶晶暗暗皱眉。   她对对方处心积虑要杀她,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感受。大抵是因为她身边的人都在好好地保护她吧, 以至于她并没有直接地见到过对方展露的恶意。   正在发怔间。   左边伸来一只手,右边也伸来一只手。   乌晶晶:“嗯?”   “起来吧。”隋离哑声道。   乌晶晶只好一边攀住隋离的手,一边又攀住叶芷君的手, 然后站起身。   她掸了掸衣衫。   “……好险,还没有臭。”乌晶晶耸了耸鼻尖道。   叶芷君差点绷不住笑出声。   从进入花缘镜后, 她的时间便被凝固了。身上的衣衫又怎么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变臭呢?   叶芷君忍住笑意。   便还是那个脾气怪异的大师姐。   乌晶晶这时候察觉到, 隋离攥着她的手变得更用力了一些。   不仅更用力了。   他好像还在轻轻发颤。   乌晶晶连忙回过头去。   隋离的确在颤抖。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但面色却有些发白。仿佛还是雪国的辛离, 没有变回来一般。乌晶晶发现他眼底的颜色黑沉沉的,像是搅不开的墨。   “隋离。”她禁不住轻轻唤了他一声。   隋离却没有应声。   似乎有某种巨大的痛苦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跪倒了下去。   连带着将乌晶晶都扯了个踉跄。   叶芷君有所觉, 扭头出声:“隋离?”   隋离重新抬起脸, 唇间沾了两点血珠。他浑不在意地抬手抹去, 这才又缓缓站了起来。再看他的目光,已然恢复了平静。   他道:“无事。”   乌晶晶有些忐忑,一时都顾不上去盯他唇边的血有没有浪费这回事了。   她摸了摸他的手腕。   然后被隋离抓得更紧了。   “无事。”隋离又说了一遍,这话只说给乌晶晶听。   乌晶晶干巴巴地应了声:“哦。”   她觉得隋离身上好像有什么变化,可又好像没有。   他整了整神色,面色渐渐脱离苍白,便又是伏羲宗威风的大弟子了。   这时候去叫人的弟子也回来了。   众人脚步匆匆,不多时便将大殿填了个满。   但并不如隋离的想象中那样多人……   伏羲宗只来了三长老,缥缈宗也只有个二长老,金禅宗不见无相子,也不见那位济空上师。门下弟子倒是来得多。除此外,便不见旁人了。   这不奇怪,当时各个宗门是来参加他与乌晶晶的结侣大典的,而后他们入了花缘镜,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其他人自然也就纷纷返回宗门了。   但伏羲宗、缥缈宗断不该只来这么些人。   隋离面色微凛,心知多半是出了什么事。   “隋离!”   “芷君!”   三长老登时长长地舒了口气,等目光再落到乌晶晶的身上:“乌姑娘,万幸乌姑娘也平安归来。”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表情就各有异状了。   剑尊宁胤、济空上师非要指她为妖。   如今她平安归来,不正说明对她的指摘是无端的吗?   “清凝呢?!”缥缈宗人一声怒喝,顿时把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是啊。   清凝仙子呢?   大家这才发觉这个惊人的结果。   清凝仙子……居然还在里头吗?   不应当啊!   花缘镜的历练是难,但是连这位乌姑娘都出来了,清凝仙子怎么会出不来呢?   缥缈宗也是这样想的。   怎么可能呢?   除非清凝出大事了!   “敢问隋离道君,清凝去了何处?为何没有与你们一同归来?”缥缈宗的人上前一步,沉声道。   隋离淡淡道:“清凝仙子?怎么?她也一同入了花缘镜吗?”   缥缈宗的人一怔,这才意识到,当时隋离先投入镜中,清凝是后面跟进去的。别说隋离不知道了,当时他们也没想到清凝会有这样的举动啊。   “……道君没有见过她吗?”缥缈宗自知理亏,问话的声音也就少了一分底气。   隋离:“阁下以为呢?”   缥缈宗再度语塞,她转头看向乌晶晶,心下有些不快,道:“道君好本事,能将乌姑娘与叶姑娘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隋离:“不过是她们自己修行圆满了。”   他说完,看向了金禅宗的人:“这位是?”   金禅宗的人还盯着花缘镜出神呢,听见隋离的声音,才忙回神道:“济明。道君称我济明就是。”   “济明上师一直在看花缘镜,可看出什么端倪了?”隋离不冷不热地问。   济明比济空年轻许多,有几分秀丽和尚的味道。   济明忙道:“不敢称上师。”他紧跟着话音一转:“这花缘镜……”   “嗯?”   “不知是哪一位完成了这等普世渡人的壮举?修了万千功德!”济明的口吻略有些激动,“上一位累积下这样功德的,还是我宗门之中,已故的大若上师。”   乌晶晶面露茫然。   这又是谁?   伏羲宗的三长老似是看出了乌晶晶的困惑,便开口道:“大若上师,以救世渡人为先,以致修行阻滞。到圆寂时,也才堪堪到化神。他是真正心怀大慈悲的人。传闻他曾救下一整个大陆之上的人。数以千万计。他没能等来飞升,也是修真界中一大遗憾。”   如此也算是顺势捧了金禅宗一波。   不过刚说完,三长老就后悔了。金禅宗这样阴损,骗隋离的媳妇儿进花缘镜,还捧他们做什么?   这厢乌晶晶闻声,心道,那怎么能和这个大若上师比呢?   他救的是千万人啊。   雪国……雪国远远没有这么大吧?   “不愧是隋离道君!”这时候旁边有人开口了。   来人压低了声音,语气低沉:“竟是将金禅宗的弟子比下去了。”   金禅宗弟子面上有些挂不住。   还是济明出声道:“的确不及隋离道君。”答得分外坦荡。   而乌晶晶这会儿根本顾不上去听他们你来我往的推让寒暄了。   她瞪圆了眼,紧盯着缓缓走入殿中的人……宁胤!他怎么还没有死?!   隋离也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他没有急着问宁胤为何还在,只是淡淡道:“究竟是谁得了这般大功德?济明上师看出来了吗?”   怎么……?   不是隋离道君吗?   济明心头疑惑更甚。   “容我再仔细分辨……”济明上前两步。   其余人此时也不由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哦……难道是叶芷君?   这倒也不奇怪。   叶芷君天分虽不及隋离,但她前世可不是什么仙君。她天生眼盲,年幼时活得比旁人更艰难。能走到今日的地步,也称得上一声惊才绝艳了。   入到花缘镜中,兴许眼盲会使她心下更清明,行事更坚定吧?   济明小心翼翼端详着花缘镜,再抬眸端详面前三人。   此举是为观气。   古书中记载,真龙天子观之有龙气,德高望重者观之有瑞气,作奸犯科者观之有恶气。   一个人的修为、功德,旁人看不出来,济明却能通过望气分辨。   这一辨,济明的脸色便陡然难看了起来,而后便如见着了什么极其惊骇的事一般,他脸上先后掠过惊色、喜色,再是敬佩,最后归于平静。   这下把周围人的好奇心全都勾了起来。   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乌晶晶倒是被盯得有些紧张了。   她不自觉地勾了勾隋离的掌心。   众人垂眸,这才发觉这二人亲密如斯……倒好似,好似比入花缘镜前还要亲密了。   就在此时,济明突地朝乌晶晶的方向躬身一拜:“乌姑娘修得大圆满,金禅宗上下钦佩不已,更觉得羞愧难当。”   ……哈?   众人缓缓回神,将极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了乌晶晶。   眼下济明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修了大功德的人,不是隋离,也不是叶芷君,而是这名不见经传的乌姑娘。哦,倒也不是说名不见经传。她先前不是还说,自己是出自什么无极门吗?   虽然那无极门也全然没听说过。   此时以宁胤和缥缈宗人的脸色最为难看。   前者是觉得荒谬。   后者是觉得清凝被比下去了,缥缈宗丢了大脸。   若是隋离,那也无妨。   因为修真界中人人皆知他是天才。   偏偏是她!   这厢乌晶晶轻轻抿了下唇,受了济明一礼。   济明又看了看隋离,似是还有话想说。   但这时候乌晶晶脆生生地开口了,她问:“无相子呢?”   济明道:“他此时正分身乏术呢,前头少不得他。”   乌晶晶:“前头?”   济明忙道:“还没来得及与你们说呢,你们入花缘镜后不久。邪修猖獗,祸害百姓无数。许多外门弟子都叛出了各自的宗门。那些本来没有修行根骨的人,一朝修为突飞猛进。许多正道修士都因此乱了道心,更有大批人士争相投向邪修……”   济明皱眉:“修真界已然大乱了。”   乌晶晶面露茫然。   可是……可是那个邪修头头苗枫于,至今都还被她装在妖族境地里呢。   她入了花缘镜,难道妖族境地就开了吗?   不应当啊。   乌晶晶连忙摸了摸腰间。   三长老送她的储物袋还在呢。   那承载着妖族境地的东西,应当也还在里头揣着。   隋离代乌晶晶问出了疑问。   “先前邪修掳走了我的道侣,我与几位师叔师伯,便杀入了邪宗,肃清了许多邪修败类。此后邪宗便一蹶不振。为何如今又卷土重来了?”   还未举行大典……这便道侣了?   大家愣了愣,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关心这等细节的时候。   伏羲宗的三长老上前一步,道:“那些人手中有一样神异之物,先前我们都见过。那是一种藤蔓,侵入人的血肉之后,会将之改造成绝佳的根骨。再辅以邪修法门。要不了多少日便是元婴遍地走。正道修士如何与之相比?再有。那些人身上一旦被种下邪藤,火烧不死,水淹不死,刀剑不入……”   “魔藤……”乌晶晶喃喃出声。   她已经许久不曾想过那些旧人了。   这会儿听三长老一说,她便想起了季垣。   季垣身上便有魔藤。   “不错,邪修猖獗,一时杀不尽。他们更提出什么,与妖魔同修,一并飞升的鬼话。弄得四下的妖魔,也要与他们做同盟,一起来反正道修士。”济明眉头紧锁,显然是觉得极为棘手。   想来他方才口中所谓的“前头”,指的应当是正道修士与邪修的战场了。   隋离看向宁胤,若有所思。   济明见状,便道:“剑宗的剑气霸道,宁胤剑尊在战场上,着实出了不少力。”   这才是……为何修真界中众人仍然容忍了他的缘故。   剑宗为改先前的恶名,冲杀都在最前头,受了不知多少伤。   他们还有何话可说呢?   佛门不都还讲一个“立地成佛”吗?   纵使伏羲宗心有不喜,其余人也都当失忆一般,不再提起先前宁胤身上的种种。   以修真界大局为重嘛。   宁胤此时哼笑一声:“如今隋离道君归来,想必战场之上,又能得一大助力了!”   乌晶晶禁不住皱了皱眉。   大抵是在雪国呆久了罢,她便总觉得隋离应当是要好好歇息的。若是和邪修打起来了……隋离不会受伤罢?   宁胤再看向乌晶晶,目光便流露出一丝阴沉了,他道:“乌姑娘既得了大功德,想必修为也有进益。改日也可为修真界出一份力啊。”   不等隋离出声,伏羲宗的三长老就先不快地开口道:“剑尊为修真界做出的贡献,自然是不可否认的。如今隋离和芷君,还有乌姑娘方才从花缘镜中回来,倒不该剑尊来指手画脚伏羲宗的事。”   宁胤冷笑一声,也不与他多言。   “伏羲宗既然不大欢迎我,我便走吧。”   宁胤半边脸隐隐又涌现了苍老、狰狞的痕迹。   但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前些日子在战场上,白头蛊在他身上呈现出的异状,猝不及防地显现出来。众人初见还觉得惊骇。可宁胤不畏生死,力扛邪修入侵。   他们便不好说什么。   甚至慢慢地,也有人觉得宁胤剑尊挺惨的嘛。   被迫和一个会巫术的女子捆绑到了一起。那女子又不是什么修真者。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只是碍于伏羲宗的关系,才没有人敢这样说。   宁胤很快从大殿中消失了。   济明对乌晶晶倒是很敬服的,开口自然也没那些个阴阳怪气的味道。   他说道:“不敢搅扰贵宗团聚,我先回去禀报济空上师,改日还要将佛子带来与乌姑娘相叙。”   连金禅宗也走了。   缥缈宗倒是不想走,但伏羲宗的三长老已经拉长了脸了,何况,他们眼下又找不到清凝的失踪和隋离几人有关系。   于是只好也先离去了。   心道等回去禀报了师尊再说。   等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三长老又屏退了其他弟子。   他这才面色一肃,道:“道尊要见你。”   隋离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低声问:“还是与邪修有关?”   三长老摇头。   他看了看叶芷君,又看了看乌晶晶,重重叹了口气,道:“罢了,这里也不是外人了。……隋离,道尊要走入天人五衰了。”   隋离眼皮一跳,胸中那颗“死物”铸的心,都跟着重重撞击了下胸口。   叶芷君的面色也凌了凌。   只有乌晶晶的表情略显出一丝茫然,她小声问:“天人五衰是什么?”   三长老知她自幼无人教养,不知也实属正常。   三长老低声解释道:“这是佛家的说法。但在修真界中,那些达到渡劫期,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的修士们,迟迟等不来飞升,寿命也在岁月的流逝下,渐渐走向了末路,便是天人五衰。”   修真者的命总是比普通人更长一些的。   但长一些,并不代表就可以永生了。   神仙固然有死的时候,何况是区区一修士?   乌晶晶一下便明白了。   伏羲宗的宗主,声名煊赫的羿升道尊,要死去了。   乌晶晶忙扭头去看隋离。   她光是想到辛敖已经是死在千年前的人,就难过得不行了。   隋离的师尊要死了,他一定也很难过吧。   隋离面上没甚么表情,他沉默片刻,道:“我知晓了。”   他带着乌晶晶往殿外走。   乌晶晶慌忙问道:“我也去吗?”   隋离:“嗯。”   乌晶晶不由道:“你的师尊会不会只想见你呀?”   隋离:“他会很高兴看见你的。”   乌晶晶点了两下头,也不再说什么了,只乖乖跟着隋离去见羿升道尊。   这厢三长老又转过头,同叶芷君:“等隋离出来了,你也去见见道尊吧。”   叶芷君怔了下,随即点了头。   这仿佛是在告诉她,道尊待她与隋离,并无区别。   这厢隋离带着乌晶晶来到了羿升道尊居住的主殿。   大门因他们的到来而自己打开了。   迈入殿中,不等抬头,乌晶晶便察觉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威压。   这时候隋离捏了捏她的掌心。   乌晶晶觉得有些痒,不过那股威压好像也没那么厉害了。   她顺势抬起头,瞧见了座上的羿升道尊。   他的模样极平凡,并不似其他修真者那样花了大功夫来改变自己的容颜。他的眼角甚至还有长长的细纹。大抵是因为这样可以让他看上去更有一宗之主的沉稳。   他穿着一袭墨色衣袍,袍子上有暗色的竹子纹路。头发也整齐地冠起。   完全没有“衰老”的迹象。   他也很强大。   乌晶晶悄声在心头道。   哎呀,她还是第一回 见这样厉害的大人物呢。   羿升道尊蓦地睁开双眼,先是盯着隋离仔细瞧了瞧,道:“你能平安归来,便是极好的事。”   隋离应声道:“叫师尊为我担忧了。”   羿升乍然听见他这话,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   不过他很快便压下了这点情绪,说了声“无妨”,然后再转头看向了乌晶晶。   乌晶晶也在看他。   羿升道尊说话时,原来也是这样寡言少语、不急不缓的。   唔。   隋离有几分像他呀。   羿升盯着她,且等了片刻,方才开口道:“乌姑娘不怕我?”   “为何要怕?你不是隋离的师尊吗?”乌晶晶如今可不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妖怪了。她挺挺胸脯道:“那便也是我的师尊呀。……是、是吧?”   羿升缓缓点了下头,道:“恭贺乌姑娘在花缘镜中修得圆满。金禅宗见了,也当奉你为尊才是。”这后半句话,方才显露出一点第一大宗宗主的锋芒来。   不等乌晶晶接他的话。   羿升随即便正色道:“隋离,我唤你来,并非是要你来问候探望我。”   他抬手一挥,一物从他身前的桌案上飞了下来,直直落入隋离的掌中。   “这些年里,修真界中多有传闻,想必你也知晓。二十余年前,天界打破了与人界的壁垒,仙人下凡,将你交予伏羲宗,并要求伏羲宗将你抚养长大,授你修真术,又提及你是清源仙君转世,一时人人都对伏羲宗又羡又妒。”羿升缓缓道来。   乌晶晶听到这里,心道这些她都听说啦!   “那布帛之上,记载的便是仙人留下的只字片语。”羿升顿了下,陡然一转话音,“其实并不止伏羲宗得了仙人的神谕。金禅宗、剑宗,也各有神谕。神谕中的内容,彼此互不知晓。我想其中差异可能极大。”   隋离动了动唇,已然明白了羿升道尊的用意。   “师尊要我……”   “想办法取走金禅宗和剑宗的神谕,亲自看见其中的内容,总会更放心不是吗?”羿升淡淡道。   乌晶晶也差不多听明白了,只是心下还禁不住有些迷惑。   听道尊的口吻,怎么好像、好像那些神谕之中留下的,都是对隋离有害的东西呢?   他不是仙君转世吗?仙人们怎么要害他呢?   隋离躬身一拜:“我知晓了,多谢师尊。”   “去吧。”羿升说罢,便不再多言。   “弟子告退。”隋离道。   “嗯,我也告退啦。”乌晶晶连忙跟着学了一句。   隋离抿了下唇角,又道:“请师尊保重。”   乌晶晶鹦鹉学舌之余又多添了两句:“嗯嗯,请师尊保重,嗯,不要总坐在这里,会累的。嗯……多泡一泡灵泉舒展筋骨。那里很好的。”她就很喜欢,现下想想,恨不能立即一头扎进去呢。   她已经不知晓有多久没有尝过灵泉的气息了。   羿升认认真真听她说完,应了声:“好。”   他这时才又多说了两句话:“小妖怪,把你的尾巴藏好了。”   乌晶晶霎地瞪圆了眼。   ……他怎么瞧出来的?   隋离面上倒是没有露出什么异色。   羿升道尊实在是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了,能一眼瞧出来也并不稀奇。   隋离温声道:“便请师尊助我一同将她庇佑得更长久些吧。”   羿升又应了声:“好。”   乌晶晶:“我们走啦?”   羿升:“嗯。”   乌晶晶说道:“真的走了。”如此说完,才和隋离一同退出去了。   他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羿升的视线之中。   不多时,叶芷君也来了殿中。   羿升似是同她闲谈道:“隋离似是变得温柔了些。”   叶芷君应道:“兴许吧。”   她哪里有关心过隋离温不温柔?   羿升看她:“你也有了些变化。”   叶芷君还要沉默寡言些,半晌只挤出来两个字:“是吗?”   羿升后来又平静地说了几句话,的确是瞧不出像是要死了的人。   等说完话,叶芷君也就退出去了。   这厢隋离并未走出多远。   阳九、阳十迎了上来,高兴地与乌晶晶说起了话,显然对她能回来很是庆幸。   兼之阳九是无相子的兄长,那花缘镜又是经由无相子的手送给乌晶晶的。眼下无相子暂且来不了,阳九便免不了又向乌晶晶好一番告罪。   隋离立在回廊前,望着乌晶晶的方向,瞧着她与旁人欢欢喜喜地说话。   而他却是在与三长老低声交谈。   “伏羲宗的地位似是有了些变化?是因为师尊吗?”   三长老重重叹气:“不错。自从邪修入侵后,道尊便不再闭关。宁胤在战场上虽然凶悍,但又哪里比得上道尊呢?可即便如此。也难免有些修为不低的老东西,瞧出了道尊身上的异状,怀疑他已进入了天人五衰。怀疑心一起,自然的也就有人动了异心,想要取代伏羲宗第一大宗的位置。这为首的,便是缥缈宗。”   不止。   剑宗也结下了仇怨。   金禅宗除却一个无相子外,也是态度不明。   而无相子虽为佛子,但到底年幼,当不得大事。   隋离脑中种种念头掠过。   从雪国回来,并不代表着高枕无忧了。   相反,还有更多的麻烦亟待解决。   冥冥中,隋离甚至察觉到将有影响到整个修真界的大事到来……只是这念头好似来得莫名其妙。   不,也不是莫名其妙。   隋离垂下眼眸。   那念头好像伴随着什么记忆,曾经深深扎入过他的脑海,但当他脱离花缘镜时,那些东西便随之一同剥离了。   此时乌晶晶回过头来,她脆声道:“我先去见阿俏了。”   隋离唇边觉了一丝酸意。   眼下倒是知晓辛敖看乌晶晶整日只与他亲密的那丝酸,究竟是怎么个味道了。   另一厢。   戈夜星推开了厢房的门。   宁胤骤然睁开双目,冰冷地看向他:“为何不禀报便推门而入?连规矩都丢了?”   戈夜星骤然抬眸。   却见他双目雪白一片,看向宁胤时,比宁胤方才还要冰冷万分。   宁胤立即意识到……   他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宁胤纵身而起。   不等他有所动作,对方缓缓抬手,好似只是动了动指头。   宁胤登时便察觉到他一身的灵力,顿如泥牛入海一般。   “我乃五重天仙人巴凌,贵宗青灵剑尊曾得我手谕,上面有我的姓名。”   宁胤面色一变。   仙人!   传说天界共有九重天,仙人的修为、地位,便是依其居住在几重天来判定。   神君住在九重天。   仙君住在八重天。   其余只敢自称仙人。   仙人为何突然在今日再度打破壁垒,又来到修真界?   不过是来自五重天……却已经强悍如斯,叫他连一丝反抗也生不起。   这便是无数修士俱向往的飞升仙界。   “邪修一事,天界可相助于你们。”仙人缓缓道。   那么,条件呢? 第96章 没用的金禅宗   雪国。   元楮在那里枯坐已有两日。   “元君。”无极门人嗓音艰涩地道。   元楮一动也不动。   他只是垂眸盯着自己的手。   他肩上的伤还未好, 加上先前失血过多,近来又要帮着门主处理各项事务,如此一来, 自然恢复起来很慢。因而回到门中, 他多是要靠姹女来扶着他的。   只是如今……   空空荡荡, 哪里还有姹女的踪影。   他亲眼看着她的身影消散在他的面前。   就如书卷中记载的, 一朝化为神仙一般……   元楮知晓巫蛊的力量,但他从未想过这样一幕会真切地发生在他的眼前。一个人,说不见便不见了。   “元君?”   “元君, 门主交代下来的事,您已经有两日不曾处理了。”   无极门人忐忑道。   元楮这才缓缓回神,道:“你不觉得目光所及之处……只是井底所能窥见的一隅吗?”   什、什么?   门人呆愣地站在那里,全然不懂元楮说的是什么意思。   “无极门算什么?雪国算什么?这里无上的权柄, 又算得什么?”元楮望向更远处的天,“天外是什么?”   门人觉得元君像是修炼得疯魔了。   字字句句他们竟然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了。   元楮骤然起身, 一边低声喃喃,一边大步往外行去:“若这里本是虚假,何处又是真实?姹女, 姹女……”   他忽然扯动唇角,露出了笑容来。   “原来你身上还有这般奇异之处。”   “元君?”门人回神, 匆匆追了上去, “您这是要去作什么?”   元楮:“你听闻了吗?帝姬和辛离公子都跟随那些大和尚远渡重洋了。”   门人点头:“听闻了。”   这是那日, 陛下突然下的圣旨告知了天下。   陛下说, 帝姬要为佛国百姓求来更好的生活。   公子辛离也要去寻治理灾患之法。   百姓们闻声,无不感恩戴德。   “我若此时再下蛊夺权如何?”元楮笑问门人, “反正门主也不在了。”   那门人被这话吓得脸色一白。   万一, 万一他们又转身回来了呢?   无极门岂不是又要被下大狱?到时候门主说不定都懒得搭救他们这些“叛徒”了。   元楮将他惊惧的表情收入眼底:“我说着玩儿的。我答应门主的话, 又怎么会违背呢?”   门人顿时长长舒了口气。   元楮见状心下失笑。   帝姬、辛离应当与姹女一样消失了吧。   太初皇帝并不直言他们失踪,是推到那些和尚头上,为的便是依旧震慑众人吧?   他没撒谎。   他答应了帝姬的话,他一定会做到。   他会尽全力为太初皇帝鞍前马后。   将来有一日……他还会想法子再见到姹女,再见到他那门主的。   他对另一片天,充满了更浓厚的兴趣与向往。   他死也要见到那一片天是什么颜色。   ……   伏羲宗。   “阿俏。”   “阿俏……”   坐在窗前身着烟紫色衣衫的女子,乍然听见这样的声音,缓缓回过了头。   她恍惚了一瞬,一时还以为是什么精怪学了乌晶晶的声音。   但转念一想,这里可是伏羲宗,何来精怪呢?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匆匆打开门。   外头立着的少女,身上穿的还是走时的衣衫,头发松松挽起来一点发髻,只眉眼间多了一点妩媚,冰肌玉魄,好生美丽。   阿俏禁不住又恍惚了一下,然后一步踏出去,喃喃唤了声:“阿晶!”   乌晶晶双眸一亮,又唤了声:“阿俏。”   阿俏伸出手,像是怕自己还在做梦一般,小心翼翼地点了点乌晶晶的衣襟,等触到实物了,她方才一下将乌晶晶抱在了怀中。   阿俏的心跳飞快。   她本该有很多话要说的,只是到了嘴边,到底也只挤出来一句嘶哑的:“对不起……”   阿俏自觉是因为她与宁胤的纠葛,才引来了宁胤对乌晶晶的报复,最终害得乌晶晶和隋离也中了白头蛊,乌晶晶更被那老和尚骗进了镜子里去。   “你高兴哭了吗?”乌晶晶问她。   少女的口吻还是一如既往,带着些天真烂漫的味道。   没有丝毫的怨怼。   阿俏觉得胸口压着的大石好像终于轻了几分。   她紧紧扣住乌晶晶的手腕,张张嘴,半晌还是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倒是乌晶晶拉着她往里走,随意寻了处位置坐下,问:“你在伏羲宗过得还好吗?”乌晶晶皱起脸道:“我又见到宁胤啦,他竟然还没有死。哦……我险些忘了,他自然是不能死的,他死了,你也要死了。”   阿俏终于拾回了自己的声音。   “宁胤……他本就是个有城府心机,又手腕狠辣的人。他今日还能在修真界中逍遥快活,我倒也不觉得奇怪。”阿俏冷着脸道。   若是想不通这其中关节,只怕只有自己活活怄死。那又有什么用呢?   阿俏说完,连忙又道:“伏羲宗待我极好,你与隋离道君走后,也半点不曾短我吃穿,此后又独自划了个院子出来给我住。宁胤如今极风光,多次来到伏羲宗想要见我,伏羲宗始终没有给他半点机会。”   阿俏皱眉,露出极厌憎的表情来:“以他这个人的狭隘之心,只怕如今连伏羲宗也一块儿恨上了。”   她喃喃道:“有时候真忍不住想,若是我死得透一些,是不是也能带着他一块儿去死了。也免了祸害旁人。”   乌晶晶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劝她道:“像宁胤那样的人,那样那样坏,一定有许多手段。你就算拿刀插-入自己的心脏,也可能是疼,不是死。……阿俏,你还是不要试了。好疼的。”   阿俏眼眶发酸,闷声应道:“好。”   乌晶晶还是没有变。   哪怕从花缘镜走了一遭出来,她也还是那般的。   “不论有没有你,宁胤都不喜欢伏羲宗的。”乌晶晶又道。   阿俏闻声,惊讶地看了看她。   不,还是变了一些的。   乌晶晶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了。   乌晶晶并未察觉到阿俏的讶异,她接着道:“很多人一定都不喜欢伏羲宗,因为伏羲宗太厉害了。所以,也不全是因为你的关系呀。”   “阿晶,你怎么会想到这些的?”   “嗯?……就这样想到了啊。”乌晶晶一头雾水,这不是一下子就能想到的事吗?   阿俏低声道:“你在花缘镜吃了不少苦吧?如今都学会纵观大局了。”   乌晶晶喃喃道:“这便叫做纵观大局吗?”   她好像只是,听辛敖和隋离说得多了,隐隐约约地,也就有自己的想法和念头了。   这算是变得极聪明了吗?   乌晶晶不由自主地便有一丝想辛敖了。   她悄悄叹气。   人呀,为什么总是有用不完的思念呢?她在花缘镜里会想念阿俏。在花缘镜外,又会想念辛敖。   一时间,乌晶晶都忘了自己不是人这件事。   她回过神来,冲阿俏摇了摇头:“我没有吃苦。”   阿俏自然不信:“我知晓你是为了宽慰我的心。”   乌晶晶也很纳闷,怎么一个个都不信她说的大实话呢?   她扁了扁嘴,只好不再提花缘镜中的事,转声问起:“小狐狸呢?”   阿俏知道她问的是谁。   那只四尾灵狐!   阿俏这才挥去了方才的忧愁,笑道:“伏羲宗每日都要送些灵植来给它吃,如今养得大一些了。我带你去瞧。”   乌晶晶点了点头。   虽然小狐狸远远不如阿俏他们叫她思念,但总归是她养的,嗯,也要负起来一些些责任的。   阿俏带着乌晶晶拐了两个弯儿,绕过屏风,来到了床榻边。一只巨大的笼子就摆放在床头边上。   笼中,狐狸缓缓站了起来,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惊异之色。他没想到乌晶晶还能活着回来!   狐狸四足伏地,脊背微微弓起,四条尾巴格外厚实,从笼子的缝隙探出。   这头乌晶晶也惊讶地瞪大了眼。   它怎么……   “长得这么大了?”   足有一丈高!   笼子都快要关不下它啦!   当它看向乌晶晶时,这便当真有了一分兽类的气息,自然地带出了点点压迫感。   “想是因着伏羲宗内,灵气浓郁,又有天材地宝……便是养一头猪,也该要养大了。”阿俏道。   “……”四尾灵狐容夷闻声,嘴角似是抽搐了下。   怎敢将他与猪相比?!   不,是怎敢将猪与他妖族之王相比?   乌晶晶轻叹了口气,倒似是有些可惜了:“原来要蹲下身去摸它,如今都不用了。这样瞧着,哪里还像是我的儿子呢?我像是它的儿子还差不多。”   看起来像是有点儿因为他不够可爱,多多少少有一分想弃养的意思了。   四尾灵狐的嘴角登时绷不住又抽搐了下。   如今身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   这头庞大的公狐狸,勉勉强强地低下了他大妖的高贵头颅,蹭了下乌晶晶的指尖。   乌晶晶倒也没顺势摸摸他。   因为想摸的话,摸摸自己不就好了吗?   乌晶晶眨眨眼,留意到了另一件事:“阿俏,你一直把它养在床头吗?”   乌晶晶话音一出,容夷的表情还有一分怪异。   是……一直将他养在床头。   多少年一心只想搞死人类修士,直到死也没拿正眼瞧过母狐狸的上古妖王,被迫日日与人类女子吃住在一起。   到底是真将它当做未开智的灵狐幼崽吧,阿俏换衣裳也不避着它。   容夷为此还合着眼,装了好几日的死,将阿俏生生吓哭了。   阿俏很少哭的。   宁胤要杀她她也不哭。   只那日她坐在笼子旁,喃喃道:“阿晶回不来了,她的狐狸也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说着说着,阿俏的眼泪便下来了。   而此时的阿俏呢。   她自然不知这公狐狸不过是妖王重塑后的身体。   她只看着乌晶晶,点头解释道:“我不大摸得清那些和尚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清凝仙子的缥缈宗又是怎么回事,更别提还有宁胤虎视眈眈。我怕有人对狐狸下手,将来你你回来看见它死了肯定是要伤心的。想来想去,只有安置在身边最稳当了。”   原来是因为惦记着“小狐狸”,方才对他好的。   容夷的兽瞳闪烁着冰冷的光。   这厢乌晶晶忙低头蹭了下阿俏的肩头道:“阿俏真好。”   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大需要养个狐狸崽崽了。   她一定很快就可以和隋离有自己的崽崽了。   但是、但是阿俏这样用心照料它……那还是好好养着叭。   阿俏嘴角弯了弯,心中的烦闷愈少了,她道:“不及你。”   乌晶晶不想与她夸来夸去,便大言不惭的地应了,随后与阿俏坐在一处,又说了会儿话。   不多时,阳九来了。   “乌姑娘在吗?道君等你回去呢。”阳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阿俏都有些诧异。   他们在花缘镜中独自相处了那么久,听乌晶晶说起,都近二十年了,还没相处够吗?   乌晶晶才来了这里多久的功夫?隋离道君便要将人唤走了?   阿俏稍作回忆,只觉过去的隋离也实在不像是这样离不开乌晶晶的人。   乌晶晶倒是半点没多想。   她和隋离在雪国时,动不动便要找寻对方,有时候是辛敖到处捉他们,早已习惯了。   想到这里,乌晶晶甩了甩脑袋,暂时甩掉了心头的悲伤。   她站起身:“那我将四尾灵狐带回去。”“但是……要怎么拎回去呢?”   披就一身厚重毛皮的公狐狸,如今瞧着比她还要大只。   早就不是能轻轻松松拎回去的东西了。   乌晶晶暂时发了会儿愁。   然后她蓦地抬头问:“阿俏,你喜欢它么?”她指着笼子里的大狐狸问。   阿俏怔了下,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她本是人类,后来更爱乌晶晶这样的妖物。妖族她不大喜欢,可乌晶晶养的……   爱屋及乌。   乌晶晶一拍手掌:“那便送给你吧阿俏!”   容夷立在笼中,一双兽瞳都骤然间瞪大了。   阿俏也很震惊,等回过神来,她连忙道:“那怎么行?它是四尾灵狐!”   这是御兽宗赠给隋离道君,再被隋离转赠给乌晶晶的。   当时御兽宗的人都说了,这东西若是能养起来,等到将来兴许会媲美化神期修士,这样珍贵……当初隋离将它给了乌晶晶,想的也是给乌晶晶做护身之用吧?   阿俏自然不肯要。   乌晶晶急着回去与隋离说话,忙反问道:“为何不行啊?”   “它……太贵重了。”   小妖怪脑子里早没了贵重的概念。   这要怪自打认识了隋离之后,她手里收的尽是些好东西,又哪里缺一只狐狸呢?   “唔,很贵重吗?”   “是,很贵重。它能用来保护你。”   “那更要给你了,这样,除了我之外,就有更多的东西保护阿俏了。”   阿俏动了动唇,喉中好似哽塞住了,一时倒说不出反驳推拒的话了。   乌晶晶一锤定音:“就这样决定了,这样就算下次遇见了宁胤……你还可以放它去咬宁胤呢!”   阿俏一下笑出了声:“……嗯。”   乌晶晶艰难地够了够容夷的脑袋,她伸手拍了拍,认真地道:“你要听阿俏的话,要好好保护阿俏,我先走啦……”   容夷喉中发出了一声吼叫。   有了点威严震慑的味道。   乌晶晶嘀嘀咕咕道:“真的像狗狗叫……”   然后才转身走了。   等她一走,阿俏才又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乌晶晶没回来时她哭。   回来了,也哭。   妖王容夷实在弄不大明白人类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犹疑片刻,还是从缝隙间伸出舌头舔去了阿俏面颊上的眼泪。哦,原来泪是咸的。从未流过泪的妖王如是想。   阿俏推开他的大脑袋:“……别舔,会舔花我的脸。”   不过这下倒是没劲儿再哭了。   她只是盯着容夷道:“什么时候才会开灵智,化人形呢?”   现在就可以。   容夷心道。   只不过变成瘦弱少年没什么意思。   等他重回妖王强壮威武的模样,他自然化形,好叫她瞧瞧妖王的威严。   可不是乌晶晶那种小妖怪能比拟的!   这厢乌晶晶在阳九引路下,回到了隋离居住的大殿。   只见隋离坐在桌案之后,手中执朱笔,面前摆着书……一个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雪国。   再往里走几步,乌晶晶便瞧见了殿中堆积的大小盒子。   阳九道:“那都是先前结侣大典的贺礼,因乌姑娘和道君消失在了花缘镜中,便一直放在殿中,无人拆,也就无人动了。”   若是先前,乌晶晶看见这些东西一定高兴死了,恨不得一头扎进去,一直拆到天荒地老才好。   但如今,她舔了下唇,恹恹地扫过两眼,随后便径直走到了隋离的身边,坐下。   阳九见状都不由一怔。   原来不止是道君身上有了些变化,连乌姑娘也有了变化啊。   想必在镜中,他们与大师姐定是相依为命,过得分外艰苦,如此才养出了这般情谊吧?   此时隋离抬眸看了阳九一眼,阳九立时会意,自觉地退出了大殿。   等大殿归于寂静,隋离抬手将面前的东西推到了乌晶晶手边。   那是一只极厚重的书简,书简外刻有“州志”的字样。   “州志?”   “嗯,……上面有雪国的记载。”   乌晶晶双眼一亮,连忙将书简打开来。   一行行字登时漂浮在了半空中。   乌晶晶有些紧张,她突地不大敢看了。   州志上会怎么写雪国呢?   大抵是因为想到了“雪国”二字,那些漂浮的字登时化作一道光,钻入了乌晶晶双眸之中,于是与雪国相关的记载就这样进入到了她的脑中。   ……太初皇帝,仁君也。   乌晶晶蓦地瞪大了眼。   哎?   书中记载他废除了人祭的制度,记载他在天灾人祸时减轻了赋税,记载他从一个武将到一个仁君的转变……   冰冷的文字提及他膝下无子无女。   兴许是太过强悍的人,总会存在着某方面的缺憾。   他旧疾发作,薨逝于太初三十九年。   乌晶晶的眼泪霎地落了下来。   她哽咽道:“那、那我们还要去找他的坟茔吗?”   隋离眉心紧锁:“……来不及了。”   “来不及?”乌晶晶扭头看他。   “邪修与正道修士的大战,会变得更加激烈。”隋离道。   那还不如就留在雪国呢。   不过这念头终究也只是一闪而过。   因为这里……还有阿俏他们啊,还有隋离的师长啊……   隋离抬起手,按住乌晶晶的头顶,轻轻抚弄两下,他道:“我会想法子让你再见他的。”   乌晶晶很相信他。   她点点头,遂不再提辛敖的事了,只与隋离道:“我将四尾灵狐送给阿俏了。”   那倒是极好。   隋离目光一闪,嘴上没有这样说。   他只道:“如此也好,大战在即,也要有东西护住阿俏。”   那公狐狸终于不用被乌晶晶拎进房里要一起睡了。   “早些洗漱了歇息吧。”隋离道。   乌晶晶知晓第二日应该还有许多事要做,于是连忙去洗漱了,早早钻进了被子里。   隋离不必再帮着辛敖处理事务了,如今他身体也恢复了,一时倒好像空余下了时间。他走到床榻边,揭开了被子,修长的指骨贴住了小妖怪的背脊。   向上可划过她雪白的脖颈。   向下便会抚到更为幽秘之所。   小妖怪动也不动,半点也不觉得痒。   隋离眸光一闪,将她翻转过来。   ……竟是已经睡着了。   隋离心头飞快地掠过一点失落,不过很快便被按了下去。   他轻捏了下她的面颊,又为她整了整衣衫,这才与她一并躺下了。   翌日。   阳九早早地就来请二人了。   到了大殿,今日来的便是济空上师本人了,他身边还站着无相子。接替他们去前线的便是昨日的济明上师。   济空那老和尚见乌晶晶一进门,便朝她深深拜了拜:“实有对不住乌姑娘,我已听济明说清楚了。”济空也不脸红,他本就是遵神谕而为。于是眼下还能说出:“乌姑娘是难得的与佛有缘的人物,何不入金禅宗?日后我等慢慢弥补乌姑娘。”   无相子闻声站在一旁涨红了脸。   他紧紧咬着下唇,像是有什么极难忍受的事一般。   此时三长老蓦地出声打断道:“济空,你这是要道君失了道侣啊!若与佛有缘,也该是去法音门。与你们混在一处算什么?”   济空这才道:“是我唐突了。”   “且先说说你要如何补偿乌姑娘吧。”三长老冷声道。   济空当即命人取了东西来。   “三万上品灵石,二十万下品灵石。再有法宝一件,灵器三件,上品灵药三十七丸,下品灵药九十九瓶。更有我金禅宗特制的传音符三枚,此三枚,可随时随地召唤我金禅宗中供奉的上师前往相助……”   三长老面色稍霁。   但当济空看向乌晶晶时,却发现这位出身小门派,没什么来历的女修,狠狠瞪了他一眼。   济空不由道:“乌姑娘若还有不满,大可向金禅宗提出,只要能办到的,金禅宗一定办到。”   乌晶晶讨厌死他了。   她更用力地瞪了瞪他,道:“这些东西哪里能赔得了呢?”   哪里赔得了一个辛敖呢!   她和隋离都没爹了!   隋离淡淡道:“那就请济空上师将花缘镜给我们。”   济空:“不可!此物是金禅宗的神器!”   若给出去了,以后佛修还上哪里历练去?   隋离抬眸,语气平淡,但话语里分明是讥讽的意思,他道:“不是你让无相子送给阿晶的吗?既然一早就送了,依我看,那物本就该是阿晶的。”   济空面色一肃,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无相子终于开口了:“不错,给出去的便该归乌姑娘所有。来人,去取镜。”   “佛子不可!”济空再度脱口而出。   无相子垂眸。   他本纯善之人,此时出口却是语带自嘲:“尔等既称我佛子,便该知晓我是身怀大功德转世的佛。可金禅宗上下,当真尊敬我吗?上师借我手,要除去异己。如今我开口,也一律做不得准。既然无人听我言语,又何必叫我做佛子?”   济空闻言,连同他身后的佛修们也个个变了脸色。   “不。”济空的身形晃了晃,艰难地吐出这个字来。   他随即转身道:“尔等还不依照佛子所言行事?”   身后人从怔忡回神,连忙转身去取镜子了。   神器啊……   金禅宗的神器啊……当真就要这样赠给伏羲宗吗?   无相子依旧垂着眼。   他方才咬住下唇的动作,在他唇上留下了深深的牙印。而他自己也恍然未觉一般。   乌晶晶看了看他。   想说本来也不关他的事……只是这里人太多了。小妖怪现在也懂得了什么叫做“大局”。大局便是,她不仅是乌晶晶,她现在还代表伏羲宗了。她若出声帮无相子说话,那金禅宗该要以为伏羲宗好欺负啦。   这都是她在雪国每日里打瞌睡时,辛敖与隋离当她面谈论朝政,耳濡目染来的。   乌晶晶只好冲他眨了眨眼。   然后屈指做了个从身上捏金光的动作。   无相子原本紧绷的身躯,怔怔望着她的动作,慢慢也舒缓下来了。   花缘镜就这样又被捧到了乌晶晶面前。   而这次它被封得严严实实,再也不会不慎被吸进去了。   金禅宗中有些佛修面露不解,但济空开了口,他们也无法将这东西抢回来了。   这边的动静很快也传到了前线宁胤的耳朵里。   宁胤面色一变:“金禅宗疯了?还把自己的神器搭进去了?”   宗门的底蕴除了多修士大能外,其实也有一部分来自于镇宗神器。   像缥缈宗的三生石也一样是镇宗的神器。   这样的东西,流入到别的门派……实在难以想象后果。   “没用的东西。”宁胤沉声道。   不过他没有太生气,因为他已与仙人达成了一致。   眼下金禅宗这样露拙,能入仙人眼的,只怕就剩剑宗了。   到时候再无别的门派与剑宗相争,剑宗一跃成为第一大宗,他那师姐青灵剑尊又算什么?人人都夸青灵剑尊是难寻的天才。可她生来就不是做宗主的料。   只有他!   只有他宁胤才能带领剑宗攀上顶峰,升入仙界,成为一段传说!   与此同时。   花缘镜落入乌晶晶手的消息,也一样传到了缥缈宗。   长老们定定地盯着座上宗主。   宗主抬手一挥。   只见三生石上缓缓显露出了一段文字……   半晌。   他沉声道:“……清凝死了。她的命格,被篡改了。”   “什么?”其余人个个面露震惊之色,“怎么可能?”   他们不舍责怪清凝,实则是因为,他们一早便从三生石上看过清凝的命运了,比清凝自己还要早。   他们知晓她的天分,知晓她的未来,于是将缥缈宗的宝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可谁知晓她自己也去瞧了三生石,此后她的命运便有了变化。   “花缘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无所知。我疑心隋离说了谎。可他……是仙君转世。”   “伏羲宗毁了我们缥缈宗的未来……此仇如何能善罢甘休?”   “既然不敢对仙君动手,何不先搜那乌晶晶的魂?弄清楚究竟怎么一回事?” 第97章 夺人所爱   翌日三长老来到了隋离殿中, 等见到了乌晶晶,他禁不住面露难色,道:“眼下只怕顾不上举行结侣大典了……”   乌晶晶点点头, 嘴里还咬着一只油酥过的鸡翅。   她并不在意结侣大典。   在她看来, 举行成亲的仪式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滚上床去生崽子嘛。   她已经与隋离滚过了, 自然不拘泥这样的仪式了。   何况……   乌晶晶扫过角落里那些还未拆完的礼物, 心道,连礼都收好了!   三长老见她混不在意,却也没有就此放松, 转头又朝隋离看了过去。   隋离道:“无妨,大事为先。此后再补就是。”   三长老这才放心了。   隋离马上又问他:“如今在前头与邪修交手的伏羲宗人都有谁?”   三长老道:“这一辈除了我和二长老、五长老都去了。内门弟子去了二十三个。明日道尊也要亲往。”   羿升道尊也要去?   乌晶晶顿时觉得手里的鸡翅不太香了。   她丢开鸡翅,抬脸低声道:“这样严峻了吗?”   伏羲宗的宗主,那么厉害的人物呀, 也要去前头了。   隋离拿过帕子打湿,擦了擦她的手指。他动作细致, 且极富耐心。一时把三长老都看傻了,差点忘了下面该说什么。   “连无相子都要去……”隋离放下帕子,才想起来如今不是在雪国了, 其实轻轻一抬手,就能引水来洗手了。但隋离捏了捏指尖, 那里还残留着一点乌晶晶肌肤的温柔。隋离又觉得, 倒不是什么事都能用法术来解决的。   隋离道:“我与叶芷君, 总要去一个。”   三长老:“是……”   隋离:“我去吧。”   三长老错愕地看了看他, 道:“但是道尊说你回来之后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所以芷君已经说了她去。”   隋离知道弈升道尊是指那些仙人到底给剑宗、金禅宗几个大宗留下了什么讯息, 这是他最要紧的事。   但宁胤、济空这些人都在战场上。   难道他要趁虚而入去他们宗门找讯息吗?   隋离觉得那应当没甚么用。   对于修士来说, 仙人的地位实在太高了。   仙人留下的手谕, 哪怕只是只字片语,他们也会随身携带。又或者,更干脆些……那些讯息只刻在他们的脑子里,除非让宁胤跪在地上,生不如死,才会把自己脑子剖开给隋离看。   “我得去。”隋离低声道。   三长老:“好吧。”他从来没办法做隋离的主。   “那你和芷君一起……”三长老改口。   隋离:“她得留在伏羲宗,如果有人要借机对伏羲宗对手,只有她能辨认出来人的善恶。”   叶芷君的眼睛能透过皮囊,看穿对方的灵魂。   三长老想想也是。   在战场上,叶芷君的这个天赋几乎没有可以施展的地方。   因为那些邪修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手段辨别,脑袋上冒藤蔓叶子就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了。   虽然现在修真界乱了,但隋离归来,该有的接风还是要有的。   他们没有再提邪修的事,带着乌晶晶一块儿便去往了主峰。   主峰的大殿中简单摆了一桌宴。   “缥缈宗、金禅宗的人都还未走,等晚一些再和他们坐下来一同宴饮。”三长老说道。   乌晶晶闻声,朝殿内望去。   也就是说,现在在里头的,都是伏羲宗的人了。   这边进了门,门内的人闻声立即站了起来。   “这是乌姑娘,你们见过的,没见过的弟子,也应当听说过。她是隋离的道侣。”三长老的声音不高不低,但这才算是真正介绍了乌晶晶的身份。   因为邪修搞出的乱子,结侣大典眼看是举办不成了,但道侣的身份要先坐实了。   这并不是说来好听的,而是代表着即日起乌晶晶也算是伏羲宗的人了。   隋离能用的,她便能用,若她遇险,伏羲宗的弟子还要竭力保护她。   只要宁胤脑子没被驴踢过,他就该知道,他是不能杀,也杀不了乌晶晶的。   三长老心道。   此时众人恭恭敬敬地朝乌晶晶拜了拜,口中改称:“夫人。”   乌晶晶若是个正儿八经的女修士,修为也高的话,那么他们也会像称呼隋离一样,称呼她“道君”,又或者,像是旁人称呼清凝那样,称作“仙子”。   现在么。   还是没多少人知道无极门的存在,乌晶晶瞧上去也不是很厉害的样子。   他们便只有从“乌姑娘”变为“夫人”了。   乌晶晶倒是觉得很新鲜。   她缓慢地眨着眼,瞧了瞧他们,然后又扭头去瞧隋离。   兴许是因为邪修的缘故吧,从昨日开始,隋离的眉眼便显得有些过分的冷酷了。不过这会儿好像又重新变得柔和了起来?唔。   这时候隋离突然有了动作。   他抓住了乌晶晶的手,带着一分熟稔,他分开了她的五指,几乎与她十指相扣。   这一幕可实在惊呆了所有人。   是……先前就已经见识过隋离道君对乌姑娘的偏爱了,可、可那时怎么比得上现在透出来的亲近意味呢?   不再单单是道侣。   不再单单是修行路上作伴的人……   隋离在他们心中淡漠疏离,好像永远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君的模样,骤然有了变化。   这才有人想起来。   他修的……不是无情道吗?   众人咽下了心中的惊疑。   而这时候,叶芷君也已经在殿内的那一头朝乌晶晶招手了。   隋离就这样牵着乌晶晶进了门。   这是他的接风宴。   也算得上是伏羲宗自己的一场“家宴”。   众人慢慢放松许多,等落座后,再饮上两口灵酒,再开口便大胆了许多:“大师哥都有道侣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什么叫大师哥都有了?”立时有人反问了回去。   方才开口的人顿时面露讪讪之色,心虚得看也不敢往隋离的方向看一眼。   只嗫喏道:“大师哥,我……”   隋离却没有出声,只是看了他一眼。   那人半晌听不见声音,心里更觉得怕了,只好小心翼翼转头去看隋离。   隋离坐在那里,八风不动,面上并没有冰冷的神情,一丝怒意也找不到。他甚至……甚至好像从隋离的眼底,窥见了一点笑意。   叶芷君这时候开口了:“你说的倒也没错,以隋离的性情,本来是这辈子都找不到道侣的。”   这话听着好像是为他解围。   但那个内门弟子听完只觉得更慌了。   因为他觉得这好像在拱火啊……   其他人顿时也不敢开口了。   要知道在进入花缘镜之前,叶芷君和隋离几乎没什么来往。没有来往,那便说明……关系应当、或许不大好罢?眼下似乎更佐证了众人的猜测。   就在气氛怪异时,唯独没有感觉到气氛的乌晶晶开口了,她好奇地道:“你为什么找不到道侣?”   问的是最早开口说话的那个内门弟子。   此人名叫虞凡。   虞凡愣了下,又小心翼翼地瞧了瞧隋离,随即认真地答道:“因为……伏羲宗太大了。”   “太大了?”   “嗯。”虞凡点点头,见周围的人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放心大胆地往下说了,“伏羲宗盛名在外,没有哪个女修敢轻易来接近我们。”   乌晶晶不解:“那你们主动去与她们说话不就好了吗?”   虞凡年纪算是轻的,他面上飞快地掠过两抹薄红,道:“伏羲宗的人极少出现在人前,在修真界中自然有几分神秘。我们又哪里好丢了伏羲宗的脸面?”   简而言之,便是他们要强作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好接近的模样,来维持伏羲宗的神秘,来展现大宗的地位。   乌晶晶咂咂嘴。   好叭。   这是一个小妖怪不太能理解的。   不过虞凡的话却是一下引起了众人的好奇,眼见隋离丝毫没有要发火的迹象,余下的人便又壮了壮胆子,出声道:“我们都知晓,道君是外出历练时,意外渡雷劫受了伤,然后被乌姑娘,不,是被夫人救了。……但是,夫人是怎么与道君,嗯……两情相悦的呢?”   乌晶晶:“拜堂还需要两情相悦吗?”   众人闻声瞪大了眼。   不、不需要吗?   隋离蓦地轻笑了一声。   回想当初乌晶晶将他捡回去,硬要他做夫君的事,已好似是上辈子的事了一般。   少言寡语的叶芷君也突地开了口,她道:“她这样可爱,怎会不喜欢呢?哪里还需要有两情相悦的过程?”   隋离闻声,竟还真应了声:“嗯。”   一时所有人都呆住了。   不仅是因为叶芷君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出声夸乌晶晶可爱。   更因为隋离竟然附和了叶芷君的话。   他们目光恍惚地瞧了瞧乌晶晶。   脑子里稀里糊涂地想着……   是、是很可爱啊。   不不。   他们怎么敢这样想?   这是道君的道侣。   众人连忙按住了思绪。   最后他们也没能从唯一有媳妇的隋离道君身上,学到什么行之有效的经验。   还不等接风宴结束呢,便有弟子匆匆来到殿门外,躬身道:“长老,道君……宁胤剑尊匆匆赶来,要见道君一面,说是有极重要的事相告。”   三长老当先皱起了眉头:“他想做什么?”   这话自然无人能应答得上。   三长老便转头去看隋离。   此事还须得隋离自己做主才是。   “既然要见我,那便引来吧。”隋离放下手中杯盏,淡淡道。   此时殿中坐的尽是伏羲宗弟子,这里本又是伏羲宗的地盘,他们又岂会怕见一个宁胤?   众人纷纷放下手中杯盏,一齐朝门口望去。   宁胤来得匆忙,身后除了个面生的剑宗弟子外,便不再见其他人了。   他一进门,便笑了起来。   只是他如今面容被白头蛊折磨得有几分狰狞,一笑便愈显得怪异了。   “打搅诸位了。”他难得用这样客气的口吻。   不等三长老开口。   “我长话短说吧。”宁胤顿了下,“今日我们终于见到那些邪修背后的首领了。”   三长老不紧不慢地问道:“如何?莫非是已经将人拿下了?”   宁胤摇头:“此人凶悍,手段阴毒狠辣,杀了不少修士。金禅宗与缥缈宗也有几人折在他手下。眼下缥缈宗正恨毒了他。只是他浑然不惧,更指名要见隋离道君……”   三长老插声嗤笑:“他也配?”   宁胤只自顾自地往下道:“他要隋离道君将他的未婚妻还给他。”   什么?!   殿内满堂皆惊。   三长老拧眉:“宵小之徒,胡说八道!”   宁胤眸光阴沉,面上笑容却是更甚:“这可不是胡说,那人说话时,不少正道修士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宁胤再不掩盖自己的阴阳怪气:“不曾想啊,隋离道君这般人物,竟然也有夺人所爱的嗜好啊……今日修真界中的大战,不会是因道君而起吧?”   伏羲宗弟子们一时震惊至极,又若有所思。   原来道侣……要靠抢的吗? 第98章 惊变(上)   三长老怒不可遏, 觉得那邪修实在是满嘴放屁。   而宁胤登门传话,更是用心甚毒!   这时候唯独隋离还神色不变。   而乌晶晶……乌晶晶还茫然着呢。邪修首领?新的邪修头头吗?……季垣?她都快忘记季垣这个人了。   “剑尊听风就是雨。改日若有一老妪登门,说是剑尊失散多年的生母, 剑尊也信吗?”隋离的声音响起, 一如既往的口吻冷淡。   但好像隐约有点阴阳怪气。   可比刚才宁胤开口的姿态, 要委婉多了, 也气人多了。   宁胤脸色变了变,但很快便摇头道:“隋离道君何必与我逞口舌之争,那邪修所说是真是假, 你我说了可不算。不如请道君先行奔赴前线吧,若是道君能处置好这桩事,免了修真界中的争斗,也是一桩大功德啊。”   说白了, 就是想忽悠隋离过去,他好旁观这出“夺妻之仇”的戏码要怎么收场。   隋离:“免了争斗?”   他缓缓起身, 身上气势并不似宁胤那样锐气外露,但一袭白衣,正似那高高在上的神仙, 牢牢压了宁胤一头。   “剑尊这话说的不对。正邪如水火不两融。剑尊难道再等那些邪修大发慈悲放过正道修士吗?不论那邪修想要做什么,除魔卫道本是你我职责所在。剑尊这是怕了?”   宁胤没成想隋离三言两语, 竟然挑回到了他的身上去。   “我怎会怕?”宁胤咬牙挤出声音。   “嗯, 想来也是。剑尊身上还带着伤吧?是邪修伤的?”隋离反问他。   宁胤抿唇不语。   他妄自尊大, 怎么肯承认邪修伤到了他。   在旁人面前也就算了, 在隋离和乌晶晶面前,他死也不会表露出半点弱势。   宁胤实在不甘心在隋离面前落了下风, 他目光一转, 重新落到乌晶晶的身上:“乌姑娘该知道那未婚夫是真是假吧?到时候还请乌姑娘一同去辨认。”   乌晶晶:“你不要再说了。”   宁胤闻声, 只当她是受不住了。   果然还是欺负这小妖怪好欺负些。   宁胤笑道:“勾起乌姑娘不好的回忆了?”   乌晶晶摇头,盯着他道:“你也不要笑了。因为你说的话,臭不可闻。你笑起来,也很是难看,还有些可怖呢。”   宁胤的表情僵住了。   这小妖怪!   这该死的小妖怪!   没用的和尚,没用的清凝仙子,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弄死这样一个小妖怪!   宁胤五指紧攥成拳,实在想将乌晶晶的脑袋都拧下来。   她竟敢如此羞辱他……   三长老轻咳一声:“阿晶年纪小,说起话也是天真烂漫……剑尊莫往心里去。剑尊请先去歇息吧。”   年纪小?   都他妈做隋离的道侣了!   你现在跟我说年纪小?   宁胤胸中怒火翻腾,面上也越显阴沉。   “罢了,本尊不与她计较。”宁胤拂袖而去。   等到了晚上,伏羲宗又摆了宴,将金禅宗与缥缈宗一并宴请了。   乌晶晶想着无相子恐怕有许多话要和她说。   她不耐烦与这些正道修士客套,便独自钻到角落里去了。谁知晓,等了一晚上,无相子也没来找她说话。   好吧。   她是个大度的妖怪。   乌晶晶从草丛里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大步朝金禅宗的方向走去。   无相子似有所觉,匆匆起身,转身离去。   乌晶晶一时呆了呆。   他……不想见她?   金禅宗的小佛修忙站起身来,朝着乌晶晶双手合十,道:“近来佛子多有体悟,时不时便要闭关修行。眼下正是急着回去闭关呢。”   乌晶晶:“哦。”   小佛修过去见这位乌姑娘,倒是没甚么感觉。不觉得喜欢,也不觉得厌恶。但如今乌晶晶从花缘镜走了一遭,哪怕现在花缘镜都归人家了,小佛修也不觉得生气,只觉得亲近了些。   从花缘镜中历练出来,沾染了佛缘,那便是与金禅宗一派的啦!   小佛修怕乌晶晶生气,还又同她道:“等消灭了那些邪修,将来乌姑娘多到金禅宗来做客吧。”   乌晶晶“唔”了一声,转头就走。   等走出去两步,她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驻足道:“不是乌姑娘了,是夫人。”   小佛修愣愣地看着她:“嗯?嗯……夫人。”   乌晶晶满意了。   叶芷君听力极佳,听到这里,简直要被乌晶晶可爱死了。   她不由转眸去看隋离。   她当然看不见隋离的神情,但她能瞥见他的魂火跃动不已。   哈。   肯定也被甜到了。   叶芷君心道。   只有宁胤扫过一圈儿,心下冷笑道,那无相子也与这妖怪疏远了?那倒是极好。   ……   因着第二日大部分人都要离开伏羲宗,因而酒宴早早就结束了。   等翌日乌晶晶再醒来,她发现山在动。   剑宗御剑飞行。   金禅宗脚踩莲花。   缥缈宗乘大舟。   伏羲宗却是直接驭山而行。   如此一来,倒不像是要去打邪修了,像是要去周游列国般闲适。   乌晶晶也不急着起身了,她趴在床头,低声与隋离道:“无相子不理我了。”   无相子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隋离心道。   但他嘴上还是耐心地解释道:“想是不敢见你。”   乌晶晶:“有什么好不敢的呢。”   隋离:“世上无几人能像你这样坦率。”   乌晶晶:“好叭。”   隋离动了动唇,突地道:“总想着别人做什么?”   “嗯?”乌晶晶疑惑地看向他,“那我该想谁?”   隋离别开目光:“你想一想。”   乌晶晶:“哦,我该想着你是不是?”   隋离唇角抿起,却没应声。   乌晶晶却是一大套歪理,她道:“不用想啊。因为你时时刻刻在我心中放着啊。”   隋离嘴角抿起的弧度登时扬得更高。   他将目光转回来,一手托住了乌晶晶的后腰,低声道:“我瞧一瞧,是真是假。”   乌晶晶眉眼一弯便笑了:“你怎么瞧?总不能剖开我的心瞧啊。”   隋离抬手,按在她的胸口。   乌晶晶小声道:“痒。”   隋离顿了下:“……你心跳怎么这样杂乱无章?”   乌晶晶纳闷道:“我也不知啊。是因为见了你么?”   隋离:“……”他吻住她的唇,用力啃咬了两下,这才松开来。小妖怪怎么张口便是情话。   伏羲宗以山为器,行进很快。   他们并未亲密上多久,便有人来报,说是到了。   隋离这才放开乌晶晶,又为她整了整衣衫,随后一并走了出去。   他们离开山峰后,便见到了各个宗门安营扎寨之所。   如今在前头主持大局的正是羿升道尊。   他若不在时,便是缥缈宗的宗主做主。   眼下缥缈宗的宗主将众人都集齐到了一处来。   众人乍见隋离与乌晶晶,再想到邪修所言,一个个的表情都不免有些怪异。   不过也就只是怪异罢了。   一早宁胤打的算盘是,把这把火引到隋离的身上,让正派修士们迁怒隋离。   正因为你抢了人家的老婆,所以人家邪修才这么不依不饶。   奈何那日隋离在殿上反驳他那一席话,不知怎么也传开了。   众人自然不再迁怒隋离。   因为既然是邪修,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注定要与邪修为敌,势要除魔卫道。   邪修行事残忍,是因为他们是邪修。   而不是因为隋离道君抢了他们首领的老婆。   这个因果关系,大家已经捋得很清楚了。   当然……不免心中还有一丝八卦——   隋离道君这样冷心冷情的人物,他的道侣当真是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吗?   “本尊欲摆下一个除魔大阵,先将邪修首领诱入阵中除之,再击破他座下几大护法。诸位以为如何?”缥缈宗宗主的声音响起。   众人顿时收敛了八卦的心思,纷纷转回到正事上来。   “那邪修首领并不愚笨,几次交锋下来,都说明此人还有几分排兵布阵的才能。就算布下大阵,又如何引他入阵?”法音门的人当先发问。   缥缈宗主却是突然看向了乌晶晶。   众人见状,心中咯噔一声。   不会吧?   缥缈宗主竟然是想以隋离的道侣作诱饵吗?   乌晶晶:?   怎么都在看她?   “生死存亡之际,恐怕要请隋离道君作些许牺牲了。”缥缈宗主道。   隋离的面色冰冷,眼含愠怒。   众人少见他这样发怒的时刻,一时都畏惧地往后头退了半步。   伏羲宗的人自然也不满,冷笑道:“缥缈宗这是何意?伏羲宗上下,也不过只隋离一人才有道侣。却要被你缥缈宗如此利用,你们竟也张得开这个口?”   “舍小为大,人人如此。我们都做得,伏羲宗却做不得吗?”今日缥缈宗主一改常态,态度分外坚硬。   小宗门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生怕这两大宗门打起架来,叫他们遭殃。   “除魔大阵如何摆?”隋离蓦地插声道。   缥缈宗主只当他态度有所松动,出声道:“缥缈宗记载的除魔大阵是由……”   “朱雀、白虎、玄武、青龙四阵组成是不是?”隋离抢声道。   “不错……道君见多识广。”   “此阵不成。”隋离否定道。   “为何不成?”   “我听闻离火岛岛主俞鸣失踪已久,何人能摆朱雀阵?”   俞鸣失踪了?   乌晶晶歪头,一下想起了狐族族长。   他不会死了罢?   乌晶晶忙将思绪从脑子里扔了出去。   不不,她如今才不会再关心族长了。   “俞鸣虽然不在,但并非只他一人能引火。”   “何人能及俞鸣?”隋离又问。   隋离虽然厌憎三番五次跟踪乌晶晶的俞鸣。   但他夸赞俞鸣的话倒是分外客观。   引火之法,无人胜过俞鸣。   “若是朱雀阵威力不成,除魔大阵也就不成。我可以去做诱饵。但大阵一旦失败,宗主要我在阵中陪葬吗?”隋离反问。   缥缈宗主面色难看地道:“不敢。道君若是殉阵,我等如何向仙人交代?”   他及时退步道:“此事再议吧。”   众人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只好暂且退下了。   等回到山中。   四长老气得骂骂咧咧:“缥缈宗连掩饰都不加掩饰了!眼下还想着设计与伏羲宗争夺大权……”   隋离面上不见怒色。   他道:“我一会儿去前头看看。”   四长老阴着脸点了下头。   隋离捏了下乌晶晶的手,道:“你就不必与我同去了。”   乌晶晶觉得无趣:“为什么呀?我想与你一起。”   隋离垂下眼,难得如此剖白地缓缓道:“我不愿你见季垣。”   乌晶晶:“哦,我也不想见他。一见他,我就会想起来,他在郡王府里还有个郡王妃,在痴痴地等着他回去呢,很可怜的。”   隋离:“那在此地等我。”   乌晶晶:“唔,好吧,你去吧。小心些,我等你回来。”她乖乖地坐了下来。   隋离点头转身。   只是没等他走出多远,便收到了叶芷君的传音。   “缥缈宗人在寻乌晶晶。”   隋离眸光微动。   因为伏羲宗是携山而动,其余人并不知都有谁一同来了。也就是方才,伏羲宗宗主才见着了他和乌晶晶。   没有来到这里的人,是不清楚的。   那些人只以为乌晶晶被留在了宗门里……他们想做什么?   为了清凝吗?   隋离顿时改了主意。   哪怕去见季垣也无妨。   季垣算什么东西?   但小妖怪的安全他要护佑住。   伏羲宗再如何厉害,也要小妖怪待在他的身旁最为安心。   乌晶晶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又见到隋离回来了。   她讶异地抬头看他:“你怎么又回来了?”她歪头抿唇笑道:“你这么快便想我啦?”   谁晓得隋离真应了声:“嗯。”   他走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储物袋还在身上吗?”   乌晶晶拍了拍腰间鼓鼓囊囊的储物袋:“在呢。”   隋离这就放心了。   乌晶晶如今身上的金光仍在。   又有昔日剑冢里的那些剑,还乖乖呆在她的储物袋里,若有危险,也能立即放出来。   ……   等真正到了战场上,却并没有见到季垣。   隋离也不在意,祭出法宝就开始斩杀邪修。他当初是怎么屠杀苗枫于宗门上下的,今日便还是一样的路子。   当他站上去,立时便有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味道。   那些邪修登时便朝乌晶晶扑了上来。   隋离道君他们惹不起。   可这个小姑娘,他们难道还惹不起吗?   乌晶晶身上顿时金光大盛。   “草,烫烫烫……”   他们身上的藤蔓虽然毁坏不了,但叫金光一烫,竟是蔫了一些。   “这不会也是金禅宗的佛修吧?”   邪修们在无相子那里可没少吃苦头,乍见乌晶晶身上也往外冒金光,便也将她当做了尼姑。   一时龇牙咧嘴,不敢再贸然上前。   另一厢。   宁胤并未歇息养伤,他去见了济空。   济空这老和尚今日却将他拒之门外,叹气道:“老衲悔之晚矣,先前便不该与剑尊联手将隋离道君送入花缘镜去。”   “你这是何意?现在竟埋怨起我来了?”宁胤冷笑一声,“你遵从的是仙人的神谕不是吗?现在为何退缩了?金禅宗的佛修都似你这样胆小吗?”   济空面上闪过些许挣扎之色,但转瞬便归于了一片坚定。   他沉声道:“剑尊不必再说,等到大战结束后,金禅宗自会隐匿而去,不再现世。”   宁胤面露错愕之色:“你这老和尚到底发的什么疯?这就要隐匿遁世了?神谕你不遵从了?”   “是。神谕贵重,莫敢不从。但与佛子比起来……便当做金禅宗短视吧。我宗门当以佛子为先,此后神谕之事,金禅宗再不插手。”   济空说罢,抬手打出一道术法,将宁胤推到了百丈之外。   宁胤愤怒至极。   但慢慢地,他脸上的怒色就消失了,最后他甚至讥讽地笑出了声。   “蠢货,哈哈,金禅宗满宗都是蠢货!既如此,便只有我一人来享仙人的赐福了。”   宁胤转身离去。   而这厢济空转身往里走,没走几步,便见到了坐在莲花台上的无相子。   本在打坐的无相子此时睁开了眼。   济空不敢在他跟前叹气,只跟着坐下来,合上了眼。   乌晶晶与隋离回来后,那日无相子再见他们,说话的口吻,行事的姿态,与过往大相径庭。   那时济空之所以飞快地送出了花缘镜,不敢再与伏羲宗争辩,并非是他怕了伏羲宗。   而是……他发现佛子的心乱了。   他一时的举动,竟然险些毁了佛子的修行!   那日过后,济空后悔不迭,之后便坚定了心思,再不管那些俗事,他只管护卫住佛子,保他修行无阻。   仙君转世一事固然重要。   神谕也不可违抗。   但哪里比得上佛子呢?   济空双手合十,他愿以己渡佛子。   这日入夜。   宁胤终于又见到了仙人。   今日仙人依旧是降临在戈夜星的身上。   “燃香请本尊来,是为何事?”仙人撑着戈夜星的面容,冷声问,“你已杀了羿升道尊了?”   宁胤:“快了。我有另外一事告知仙人。”   “说。”   宁胤这才将乌晶晶的存在仔细说了。   他一边窥着仙人的面色,一边低声道:“她不该存在是吗?”   之所以没有在上次说。   宁胤就是为了确保,仙人只会来找他,而不是得了消息之后,就让金禅宗或者缥缈宗去动手。   “不错。你很聪明。”仙人沉声道。   宁胤又问:“杀羿升道尊,是为了让仙君失去师长。杀乌晶晶,是为了让仙君失去爱人。如此才能保持心中洁净,没有尘埃,圆满飞升是吗?”   “不错。”仙人冷冷道,“伏羲宗实在太可笑了,不过养了仙君一些年头,便真将自己当做是仙君的师友了。”   “可……我实话与您说了吧,现如今无人能杀得了羿升道尊。要杀乌晶晶,也须得先过仙君那一关。所以……”   仙人面露不屑之色:“我知晓了,你是希望我传你一些秘术是吗?”   “正是。既然伏羲宗自恃甚高,如今也胆敢不听从仙人的命令了。仙人何不另外扶持一个宗门,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第一大宗?”   “哈,你的心思倒是活泛。……不过若是他们个个都似你这样聪明,仙君眼下已经能飞升了。他们擅作主张,实则是挡了仙君回天界的路。”仙人越说语气越见沉痛,似是极为不满。   “这样吧。”仙人正色道,“我授你斩魔三法。你若再点香请我,我可以亲自降临在你的凡躯之上。你知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将会在那段时间里,拥有仙人之力,什么羿升道尊,你一样能杀。”   宁胤深深拜下:“多谢仙人。”   等抬起头来,戈夜星已经离去了。   而宁胤眼底的阴翳之色更浓了。   他怎么能让隋离飞升天界呢?   仙人虽然无法直接降临人间,但能借肉体凡胎一用,就如这位仙人一样。   隋离若又变回了清源仙君,将来还不得将他生剐了?   何况他是当真恨极了隋离。   就是自从隋离指认他为妖之后,他便再不是那个人人敬畏的剑尊了。   这一切……须得隋离来偿还。   还有乌晶晶,一个都别想跑,哈哈。   这会儿缥缈宗也在头疼。   因为有隋离在,他们根本找不到对乌晶晶下手的机会。   “难道就让清凝这样白死了吗?”   “莫急,再等一等。”   缥缈宗宗主面露冷色。   旁人看不出来,但她知晓,羿升道尊就要死了。   又是几日过去。   隋离杀了不少邪修,而季垣仍旧不见踪影。   乌晶晶每日跟随隋离上战场,再回到山中,半点伤也没有受。   只是邪修屠杀凡人屠杀得更多了。   而除却几个大宗门外,小宗门的死伤也越来越多。慢慢地,有人对乌晶晶有了微词。   她若真是那邪修首领的未婚妻,便舍身做诱饵又如何呢?   旁人不是死了,便是伤了,她至今毫发无损……却连这点贡献也不肯做出来吗?   缥缈宗主对众人的微词丝毫不意外。   因为她那日提出让乌晶晶做诱饵,本来就不是真要她去。有隋离和背后的伏羲宗挡在前面,乌晶晶怎么做得成这个诱饵?   但正是因为做不成。   众人才会心生怨怼啊。   “等不了太久了。”缥缈宗主淡淡道。   要么伏羲宗退让一步,让乌晶晶入大阵,那么他们也有法子可以搜她的魂。   要么就是生生等到羿升道尊身死。   她等得起!   ……   羿升道尊不知哪一日听闻了小宗门间的传闻,他将众人召到一处来,坐在高阶之上,垂眸,淡淡道:“听闻诸位近来对伏羲宗多有不满?”   阶下众人张了张嘴。   他们只是对乌晶晶有那么些许的不满……   哪里敢对伏羲宗不满呢?   一股淡淡的威压在殿中弥漫开来,众人登时将头埋得更低。   好吧,这下对乌晶晶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主要是不敢不消。   “伏羲宗在战场上素来是走在最前头,截止今日也不知杀了多少邪修,千人应当是有的罢?这等紧要关头,本尊特特出关前来一并相助。尔等却还在互相埋怨……”   众人闻声,不敢言语,顿时将头埋得更低了。   “罢了,都是一心为修真界筹谋。”羿升道尊话音一转,又唤来四长老,“近日诸位修士都已是筋疲力竭,将宗门中的灵药都分下去罢……”   如此先敲打,再分好处。   小宗门的修士们自然再不敢有半点怨怼,还连声感谢不已。   宁胤见状,心中重重冷嗤了一声。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收买人心的手段,他的确不如羿升会使!   众人领了灵药灵石,才各自散去。   殿中很快便变得安静极了。   直到一声突兀的咳嗽响起。   乌晶晶一提裙摆,拾级而上。   她蹲在羿升道尊跟前,喃喃道:“道尊……”   羿升道尊咳血了。   四长老脸色大变,眼底渐渐透出了些许悲恸之色。   他们这些亲近的人,一早便知晓羿升道尊进入天人五衰了,因而对这一日的到来也有了心理准备。   只是等真正见到羿升道尊咳血,见到他如凡人一般,面上渐渐透出了衰老的朽气,还是会觉得心中如刀尖扎过去一般……   隋离也奔到了羿升道尊的身边。   他面色冰冷,甚至称得上有几分难看。   他的师尊一旦撑不住,缥缈宗、剑宗便会发难……   那些人可不会管什么邪修与正道修士大战,正生死存亡之际,应该一致对外。   第一大宗的名头……对他们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隋离从袖中取出帕子,擦去了羿升道尊唇边的血丝。   羿升道尊的面色倒是很平静,他推开隋离的手,道:“无妨。我只是没想到……比我预想中还要来得快一些。隋离,你只怕要早做准备了。”   隋离似有所觉:“师尊的意思是……”   羿升道尊抬手屈指,他指了指天。   这日羿升道尊吐血的事,还是没什么人知晓。   羿升道尊看上去更苍老了些,也无人发觉。因为他一贯并不以年轻俊美的模样示人,所以众人觉得和过往没什么两样。   只是宁胤在战场上越发地勇猛了。   私底下有人悄悄议论起来:“你们觉不觉得,宁胤剑尊似乎比羿升道尊还要厉害了?”   “胡言乱语。羿升道尊的大威能还未完全展露出来呢。”   有人不同意这般说法。   但也有人觉得,宁胤真的越来越厉害了。   有一日,宁胤更是一招击杀了邪修首领座下一名大护法,登时技惊四座。   渐渐地,众人不再记得宁胤当初做下的混账事了。   也好像不再记得伏羲宗与剑宗的恩怨了。   气氛在一片肃杀之中变得愈发紧绷,乌晶晶都禁不住跟着发起了愁。   “我觉得我好像帮不上什么忙。”乌晶晶在隋离耳边叹气道。   隋离抚了抚她的发丝。   他的眼底好似也透出了点沉郁悲恸之色,这是入花缘镜前,隋离绝不会出现的情绪。   他低声道:“你只要待在我身边,便是极好的了。”   乌晶晶眉头皱得更紧,她小声问:“若是师尊不出手的话,会不会活得更长一些呢?”   隋离:“……不会。”“他不会不出手的。邪修大举入侵修真界,更联合了魔将……他们眼下已经不知杀了多少凡人,将来一旦得逞,人间更要化作炼狱。师尊做不到袖手旁观。正因为他是修真界中第一人,他便愈要出手,稳住人心。”   乌晶晶突地想起来一事,她疑惑地道:“那日师尊要你小心……”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隋离堵住了唇。   “嘘。”隋离轻声附在她耳边道。   乌晶晶抿了抿唇,心下茫然。   是……不能说出来吗?   因为……天会听见吗?   乌晶晶蓦地有一点害怕,她牢牢捉住了隋离的手指,她想说点什么,可喉中好似堵住了一般,半晌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今日他们还是要去战场上的。   只是今日不一样……   邪修们举起了旌旗,招摇而过。   一道身着青色衣衫的身影,出现在了战场之上。   那人长身玉立,面上戴着一张白玉面。   乌晶晶恍惚了一下,不知道的还当是见着了俞鸣呢。   “是邪修的首领!他终于又出现了!”众人吼叫出声,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恐惧。   那人开了口:“阿晶,许久不见。”   乌晶晶抿了下唇,有些不高兴地后退了半步。   还真是季垣的声音啊。   他怎么也学俞鸣戴上面具了?   季垣看着隋离,问:“道君能把她还给我了吗?”   不知道宁胤发了什么疯,竟然第一个站出来斥骂道:“道君的道侣,岂是你这等肮脏东西能染指的?”   季垣不急不缓,上前一步,身后骤然飞起一根藤蔓,竟然将宁胤穿胸而过。   众人看傻了眼。   宁胤剑尊不是很厉害的么……   隋离立在那里,面色不变,还是八风不动。   有些奇怪。   这头的乌晶晶望着战场上的一幕,并不为季垣这番行径所震动,也不为当先站出去的宁胤所感动。   唔,反正就是有点怪。乌晶晶心想。 第99章 恐乱道心   隋离也察觉到了诡异之处。   人的修为可以从高境界压制到低境界, 可修为低下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强装成高境界。   近来宁胤身上的变化,众人都看在眼里。   为何突然之间, 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伤在了邪修手下?还是这样严重的伤。   除非……他近来的修为大提升, 本就不属于他自己。   隋离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是有仙人破界降临?   宁胤成了仙人的容器?   似乎只有这一推测方才说得通了。   但宁胤未免表现得太明显了一些……修为上的强大蒙蔽了他的冷静?   这其中还有许多怪异的地方, 但一时是无法梳理清楚了。   隋离与乌晶晶动也不动, 对季垣的喊话没有半点反应。但其余人却是立即动了。   他们都是冲上前去救宁胤的。   “快,快,摆阵!”   前几日都还不算什么, 今日季垣一出现,再到宁胤受伤,众修士便显露出了一种群龙无首的慌乱。   他们习惯倚靠强大的修为来解决一切麻烦,当修为不顶用的时候, 他们就没法子了。   反倒是隋离,因为有过雪国的经历, 多少在辛敖身边有了些耳濡目染,一眼便瞧出来了战场上的乱象。   “令旗在何人手中?”隋离沉声问。   他身边的修士步子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 大抵是没想到,怎么这个时候了, 隋离道君还在问令旗的事。   这人虽然震惊, 但还是磕磕巴巴地答道:“应当是在天一门、玄冰楼弟子的手中。”   隋离稍作回忆。   这两个宗门都不大有名气。   他们难道以为令旗随便交到几个弟子手中, 摇旗呐喊、找准方位就成了吗?   隋离放眼望去, 很快便找到了天一门弟子所在的位置,他也不再废话, 一抬手。   那手握令旗的天一门弟子一晃神, 令旗脱手, 径直朝隋离飞来。   “诸修士听令,金禅宗弟子紧随剑宗,伏羲宗即刻起阵,玄冰楼去东面,引琼河之水,法音门弟子施摄魂之法……”   无人知晓隋离读过多少典籍,又清楚各大宗门多少秘术阵法。总之,他能飞快地叫各个宗门拿出行之有效的手段来。而不是一个个都往前头挤,拼了命地只管往邪修身上砸法术。   “隋离,你不敢应声吗?”远处季垣再度高喝了一声。   上一回见面,季垣还全然不是隋离的对手,数月后再见,季垣已然变了副模样。   他的声音轻松地传到了伏羲宗这一头来,同时还伴随着淡淡的威压。   但隋离依旧连分给他半点目光也无。   “尔等随时随我手中令旗变化。”隋离嗓音冰冷,不急不缓地道。   他的声音也轻轻松松传入了每一个修士的耳中,唯独没有传到邪修大军那边去。   可以说将分寸拿捏得正正好。   令旗是有旗语的。   这在凡人军队中最为常见,到了修真界中,反倒没几个人学这东西。   隋离便只有受点累,多以传音之法,好叫这些人听他的指挥,而不是如一盘散沙。   那厢戈夜星冲在前,他手中长剑既冷且锐,挟着万钧之力,力破邪修先锋。   随后他从后面扶住了宁胤。   随即金禅宗人也赶了上去,一边口中诵经,一边一同去扶宁胤。   在隋离的调度之下,宁胤很快在众修士的保护下撤离了战场。   而这时候伏羲宗的大阵也成了。   邪修困顿其中,为幻象所迷,很快发起了疯。   季垣已经被隋离无视了许久,这显然并不符合季垣预期中的情景。   “隋离,你连亲自上前与我交手也不敢吗?”   季垣的声音再度悠悠传来。   隋离本就因为气质的缘故,多显得高高在上。此时更是带着一种俯视的姿态,他不紧不慢:“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对战?”   他没有生气。   乌晶晶却是很生气。   而各大宗门的表情就各有怪异之处了,一个个跟打翻了五彩染坊一样。   “他好烦。”乌晶晶不高兴地说道。   季垣想要让她做寡妇吗?   “此人好大的口气,竟敢如此羞辱您。他还当修真界是过去的修真界,可以压着邪修打吗?”   这厢季垣座下几个护法变了脸色,纷纷嚷着要维护季垣的尊严,叫伏羲宗的人好看!   “蠢货,莫忘了他是仙君转世。”季垣斥道。   “那又如何?他如今还是凡人之躯……”   “我的意思是,一旦有人对他动手,不止是伏羲宗的,其他几个大宗也会飞扑上来,拼命护住隋离。你们别说想杀了隋离,能保住自己的小命都不错了。”   “那您为何还要隋离来和您过招?”   “他若应战,到底只是为情爱之事才打起来,其他人好插手吗?他若不应战,那便是他懦弱。”季垣扯了扯嘴角。   “您说的极是!还是尊上英明!”   季垣听见护法们讨好追捧的话语,面上讥讽之色一闪而过。   他们都没想到吧,他不仅活下来了,更成为了邪修的头领。   昔日苗枫于又算得什么?   等再过上一些时日,苗枫于都不是他的对手。   季垣不再多话,他分开跟前的护法,纵身一跃杀入修士中间,掌风凌厉,剑宗与金禅宗硬扛之,却也不敌他的锋芒。   一个闪避不及的小宗门的修士,在他的威压之下,生生被碾作了肉泥。   金禅宗的弟子一怔,也顾不上与季垣抗衡,只管从他手底下救人。   光是这一茬,便将他们累了个够呛。   “去请缥缈宗、金禅宗和伏羲宗的长老!”有人高喝一声。   平日里多是宁胤在战场上带头与邪修对战,今日宁胤突然受伤,一下便将局势全打乱了,只得赶紧求援。   此时隋离不高不低地道了一声:“闪开。”   是叫何人闪开?   众人脑中刚涌现这个念头,身体便更先一步往旁边闪避过去了。   只见一阵白光大盛,迎面与季垣撞上。   隋离抬手,祭出一物。   那物通体青黑之色,质地坚硬,花纹遍布,三足双耳。这东西,乌晶晶可再熟悉不过啦。在雪国时,祭祀用的大鼎便是生得这个模样。   只是眼前这个小了许多。   乌晶晶刚想到这里,正觉得它小呢。   那鼎在半空之中陡然暴涨数倍,一晃眼,便成了三人也难合抱住的大小,登时落下一大片阴影,同时一股强烈的威势在空中弥漫开。   修为低下者,只觉得肩上一沉,双脚都陷入了泥土中。   就好像那鼎重重压在了他们的身上。   季垣一时不察,被撞飞了出去。   “伏羲宗的手段果然不少!”季垣冷笑一声,稳住身躯,喉中涌起一点腥甜。   不过也只是一点罢了。   护法连忙扶住了季垣:“尊上可有大碍?”   “无事。”   “隋离手里竟然有这样的宝物,那是方天鼎,重比泰山,若是叫它碰一下,能叫人筋骨尽碎……”季垣手下的护法还是有几分见识的,说着说着便不由露出了忧心之色。   “这便被吓住了?”季垣斜睨他一眼。   这些邪修被正道修士压着打得久了,如今得了一身力量,也还总是畏首畏尾,丝毫没有自己已经变得强大的自觉。   季垣:“一样法器再如何厉害,它也是有限制的。你们只管去消磨它的法力,等这些正道修士手中的天材地宝一个个都消耗殆尽了,那时他们又能用什么东西来阻挡我们占领各大宗门的步伐呢?”   季垣的口吻平静,多多少少抚平了众邪修心头的隐忧。   季垣退后半步,冷声下令:“烽火堂弟子迎着鼎上前,杀死正道修士后,他们身上的灵石法宝,谁拿到便归谁。几日后我不想再见到方天鼎压阵在前。”   邪修怕死。   但想到魔藤水火不侵,再想到杀死修士之后可以得到多少东西,一个个便不再推拒,迎着方天鼎就冲了上去。   季垣转身,隐入了旌旗间。   只是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了乌晶晶身上,半晌都没有要收敛起来的意思。   他遭隋离一击,她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不过,她看上去似乎也并不大关心隋离。她只是皱着眉,似是极不开心。   季垣蓦地笑了。   她谁也不在乎吗?   大抵妖怪就是如此吧……   这已经比他预想的好了太多。   若她一心牵挂隋离,为隋离拧眉落泪、担忧不已,他心底恐怕真要忍不住冒出酸意来的。   隋离生来天之骄子,更甚于他。   隋离已经得到了一切……怎么能连乌晶晶也拿走呢?   季垣扯了扯嘴角,低头看着皮肤底下的藤蔓纹路,隐隐透着乌黑之色。   于是他的眼底也冒出了一分疯狂的色彩。   季垣最终还是没能和隋离正面交手。   隋离并未将他放在心上,只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并要求修士们牢记各自的站位,使出的法术,摆下的阵法等等……   隋离的从容调度,的确起了极大的作用。   前些日子里,无数年轻的修士在邪修跟前,就如被砍瓜切菜一般,轻易便被杀死了。   而如今多方协作之下,总算死得没那么快了。   修士们得以喘息,想要投向邪修、心境不稳的人也大大减少了。   等到天色渐晚,隋离方才有了歇息的时候。   他缓步回到乌晶晶的身边,低声道:“久等了。”   乌晶晶摇了摇头。   隋离又问她:“等在战场上是不是有些无趣?”   乌晶晶舔了舔唇:“是有些。”她面颊鼓了鼓,有几分气闷道:“我刚来的时候,还能起到几分作用。到了后头,那些邪修也不知是瞧见了我身上的金光,还是因着怎么一回事,一个个见了我都跑。到最后,我便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了……”   隋离不自觉地用力抿了下唇,他沉声道:“我在前头出力气,你在这里安全无虞就够了。”   邪修见了乌晶晶就躲,隋离差不多猜到了一些原因。   ……因为季垣吧。   隋离压下心头零星的酸意,温声问:“回去歇息?”   乌晶晶点点头,与他走在了一处。   其余修士此时倒也不觉得累了,他们眼底填充着浓浓的讶异。   虽然打从隋离有了道侣开始,他们就大惊失色了。但也不及此时,亲眼目睹隋离对待乌晶晶的温柔来得更叫人震撼。   就好像那本该高高立在云端上的人物,突然一步步走了下来。   等乌晶晶和隋离相携离去,半点伏羲宗弟子的踪影都瞧不见了,方才有人重重吐出一口气来,道:“这位乌姑娘倒是轻松,也不知方才那邪修头头开口时,她是个什么心情。”   “万万没想到,今日大战,竟然还搅合进了这样的爱恨情仇……”   法音门弟子原先与乌晶晶有些龃龉,但一早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后,便不再记恨乌晶晶了。   此时法音门弟子禁不住道:“听你们的口吻,倒好似对乌姑娘有些怨怼?”   “怨怼谈不上,只是我们宗门死了十来人,再看这位乌姑娘,一则是隋离道君的道侣,二则又是那邪修首领的前未婚妻,谁人都不敢为难她,她一下就成了最轻松的人……这两相对比,我们的心中难免会生出点不平来。”答话这人倒也坦荡。   法音门沉默片刻,道:“你要这样想,若非是乌姑娘的关系,隋离道君岂会以身涉险?道君愿意出手,我等心下也有了一分依仗不是吗?”   “这话何意?”   “哎,还不明白吗?天上仙人岂会袖手旁观,坐看道君落入危险境地呢?”   “可已数年不见仙人踪迹,他们当真会现身帮助修真界吗?”   这问题无人能答得上来,但不得不说,经由法音门这样一开解,众人心中望不到头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兴许……兴许会有仙人降临那一日吧?   转眼第二日。   战场上不见宁胤踪影。   宁胤剑尊近日为修真界出了大力气,可谓是奋不顾身,拼杀在前,力敌无数邪修。   修真界中本就是以强弱论地位,因而不少修士都渐渐推崇起了宁胤。如今宁胤受伤,还当真牵动了许多修士的心。   “是近来太累了吧,这才以致灵力耗尽,竟然中了那邪修的暗算!”   “只是眼下分不出身去探望剑尊了。”   “也不知那一击厉不厉害……”   众人暗暗议论着,不多时见了戈夜星,便连忙上前去问了问。   戈夜星气质本就冷锐,这会儿五官都绷紧了,嘴角下垂,就更显得冷厉了。   众人见他脸色就心觉不好。   果然……   只听得戈夜星哑声道:“魔藤的威力你们是见识过的,再偏一分,便会洞穿师尊的心。但就算没有伤及心肺,魔藤造成的伤口也极难愈合,是各种灵药都无法解决的。”   众人的脸色也不由跟着一变,忙问道:“那该如何是好?这伤……难道好不了了?”   戈夜星:“师尊试图用突破时引动的天地灵气,来抚平魔藤留下的创伤。”   众人忙又露出了欣喜之色:“剑尊要突破了?”   戈夜星点了下头。   “那便好。” 他们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纷纷道:“以剑尊的天赋卓绝,想必很快就能突破境界,伤也会无虞的。”   若宁胤剑尊自此不能再上战场,那正道修士的力量无疑又被削弱了许多,他们心里实在没有底啊!   于是,这会儿没有比他们更盼着宁胤好起来的了。   戈夜星再度点了下头,谢过了他们的关心。   众人目送着戈夜星转身远去,低声感叹道:“自从剑宗大变之后,戈夜星都变得礼貌了。”   “隋离道君也多有变化啊。”   “正是正是……”说到隋离,众人心中一凌,顿时又打起了精神。今日恐怕还要隋离道君主持大局……缥缈宗与伏羲宗宗主这两日都不再露面,也不知是不是存心要为隋离道君造势?   原先伏羲宗的羿升道尊没有出关时,便是由缥缈宗的宗主前来主持大局。   他们哪里知晓,羿升因为身体衰弱,再无法出现在人前。   而缥缈宗的那位,则是冷眼旁观隋离顶在前头。   这位可是仙君转世,有他在前头,又何惧正邪大战?除非那些个仙人不在乎这位的死活了。   既然如此,缥缈宗又何必自耗呢?其余修士死在前头就是。他们缥缈宗自要保存力量。   如此态势下。   隋离在阵前的风头愈发强劲了。   季垣也好似认准了他,生生缠着隋离对战。   隋离忙了起来。   伏羲宗中人生怕乌晶晶无趣,还问她喜欢什么,可以买来给她。   乌晶晶听了只摇头。   三长老露出几分慈和之色。   近日乌晶晶不是与隋离一并上战场,便是守在道尊的身侧,替隋离全了徒弟的孝心。   兴许是因为她身上还有金光的缘故罢?   道尊与她在一处时,连身体衰弱的痛苦也渐渐被抚平了。   三长老如何能不感激她呢?   “邻近的镇子上,还有些猫猫狗狗卖。先前你将那只灵狐给了阿俏养,恐怕你无趣,不如再买一只?”三长老相劝的声音甚至显得有些温柔了。   让伏羲宗以外的人听见了,恐怕也是要忍不住惊诧的。   乌晶晶本来还想拒绝。   但蓦地想起来。   唔……他们不是说自从邪修横行之后,许多城镇中的百姓都深受其害吗?她能……去救救他们吗?   小妖怪本来是想不到这些的。   但兴许是在雪国待得久了吧。   她是辛敖的太阳帝姬。   帝姬身上总也肩负着国家的兴亡之责,更不提后头还做了几天的“皇帝”,小妖怪慢慢也与那些凡人一般,将百姓的生死搁在了心间,而不再是修真界中视人类如蝼蚁的心态。   “我能自己去镇子上吗?”小妖怪问。   她不愿拖了伏羲宗的后腿,所以还是要将这些问清楚的。   三长老有些迟疑:“依我看,自然是可以的。只怕……只怕隋离师侄不肯答应。”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如今隋离总要将乌晶晶带在身边。除非是乌晶晶陪着道尊的时候,隋离才会松口。   乌晶晶想想也是。   “那还是算了罢。”   万一她又被哪个不长眼的给抓走了,不还是要隋离来救她?   怪麻烦的。   当日等隋离回来,三长老就同他商量了此事。   隋离直接拒绝了。   虽然在意料之中……   三长老试图劝他:“别忘了阿晶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厉害着呢。”   如今大家都关系亲近了,三长老便也学着亲近的叫法,跟着叫起了阿晶。   隋离仍旧面色漠然:“不可。”   三长老叹了口气。   隋离还是解释给了他听:“我疑心有仙人下界了。”   “什么?”三长老一怔,随即面露喜色道:“当真?”   隋离却道:“并不是什么好事。”   三长老皱眉,但很快,他便道:“你是疑心……仙人会对阿晶动手?”   隋离:“嗯。”   三长老笑道:“怎么会?隋离师侄,你多虑了。”   但隋离面上一点笑意也无。   三长老慢慢也收敛了笑意:“你不要想太多,我真怕……真怕乱了你的道心。你……你心中的道法,还在吗?”   隋离轻描淡写:“无须担忧。”   三长老:“好吧,我也不问了。你自小便极有主意。你放心,就算你飞升了,伏羲宗也会竭尽全力护住阿晶的。”   隋离想说,他会带着乌晶晶一同飞升。   但话说出来,三长老定然会大为震惊,然后又反驳他。于是隋离想了想,便没有再往下说了。   二人简短地说了话,隋离便去羿升道尊那里接乌晶晶了。   羿升道尊在教乌晶晶下棋。   这小妖怪最不耐烦这些复杂的玩意儿,在雪国的时候,隋离也试图教她,但乌晶晶才学了没两日便不同他玩儿了。辛敖也是个不爱学的,总在乌晶晶身边帮腔,可助长了小妖怪贪玩的脾性。   而今日……   “你已想了足足半炷香了,如何?还未想出来,下一子该下在哪里吗?”羿升道尊声音响起。   他的声音总是自带一股子悲天悯人的味道。   悲悯,却又显得疏远神秘,高高在上。   只是如今听来,倒也好似个寻常的慈祥长辈一般。   语气平静的,半点不和小妖怪的举棋不定计较。   而小妖怪也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没有下着下着就扔棋子不玩儿了。   隋离抿了下唇角,是师尊的气势压住了她吗?   却听得乌晶晶道:“想不出来。”她不开心地翘起脚,“师尊说该下哪里?”   哪里有半点惧怕师尊的意思?   羿升道尊指了一处。   乌晶晶也当真把棋子下在那里了。   然后她手执的白子一下就吃掉了羿升道尊的黑子。   偏偏乌晶晶自个儿还完全没反应过来,只道:“好了,该师尊了。”   羿升道尊屈指拿走棋盘上几枚黑子。   乌晶晶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羿升道尊道:“这是你吃掉了我的黑子的意思。”   乌晶晶恍然大悟:“原来是我赢了么?”   羿升道尊:“赢了一点点。”   乌晶晶:“那是还要继续下吗?”   羿升道尊:“当然还要继续,不过隋离来了……他在瞧你。”   隋离步子一顿,没由来觉得面上热了热,只是神色依旧半点不显露。   他缓步朝乌晶晶和师尊走去。   心道难怪小妖怪今天耐得住性子了。   师尊这是极耐心地教她吃自己的棋子呢。   乌晶晶见了隋离还是很高兴的。   她抬头看了看他,屈起手指来:“我赢了四回了。”   隋离哄她道:“嗯,极厉害。”   乌晶晶脑子里便想着那该如何奖励我呢?   只是师尊在一旁,乌晶晶也不好想些奇奇怪怪诸如双-修之类的事啦。   隋离躬身拜见道:“师尊。”“有劳师尊教阿晶下棋。”   羿升道尊笑了下:“你的棋是我教的,今日便还是我来教你的妻子。”   隋离动了下唇,本想问他师尊今日身体如何了,只是话到唇边,竟被堵在了喉咙中。   好似有无边抑塞。 第100章 惊变(中)   入夜。   隋离已经接了乌晶晶回去歇息了, 没再留在那里打搅羿升道尊。   等洗漱后,二人一同躺在床上。   乌晶晶躺了会儿,有种说不出的焦躁难耐。她按不住翻了个身, 手掌托住半边脸, 盯着隋离, 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懂得该如何宽慰人。   窗外的月光稀稀落落地洒进来, 乌晶晶不由出神地想,那些邪修此时还在与正道修士拼杀吗?   “明日师尊便要回伏羲宗了。”隋离的声音蓦地响起。   乌晶晶忙问:“回去养病吗?”   隋离:“嗯,撑不住了。”   乌晶晶憋了好久, 虽然这问题显得有些傻,但她还是问了出来:“师尊是不是成了仙,一切毛病就都好了?”   隋离:“是。”   乌晶晶苦着脸:“那为什么师尊迟迟飞升不了呢?”   “早从数百年前起,修真界中就再无飞升的修士了。无数大能尝尽了各种法子, 也始终无法跨越那道鸿沟。”   “那大家不会疑心修真之法,都是虚妄吗?”乌晶晶瞪大了眼。   “仅有的疑心, 也在我出现之后,悉数被打消了。除了宁胤,旁人不敢轻易得罪我, 也不敢见我落入险境,只因在他们眼中, 我是那个唯一的, 或许能让他们飞升的存在。因为我是仙人送来的。”   “那你飞升的时候, 能不能带上师尊呢?”乌晶晶好奇地问。   “我会想法子。只怕师尊等不到那个时候……”   乌晶晶闻声, 不由皱了皱脸。   小妖怪在伏羲宗很是快活,哪怕师尊是近日才玩在一处的, 心下也舍不得师尊死掉。   却见隋离抬手蒙住了她的双眼, 道:“莫想了, 睡吧。”   乌晶晶觉得有些痒,但还是闭上了眼。   她是很清楚自己的。   反正她的脑袋想破天,也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来,还是要指望隋离才行。唔,能者多劳嘛。乌晶晶半点也没有因为自己不够聪明而脸红。   做妖怪的,够厉害就行啦!   隋离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再响起:“明日我让阳九拿一册功法来给你。”   乌晶晶:“给我……练?”   “嗯。”   “为什么?”   “修仙之法,你一点也不通。将来如何飞升?”   就算隋离有心要揠苗助长,也总得先有苗才是。   先前三长老也说过要亲自来教乌晶晶修真,但那会儿乌晶晶只当个闲话听,听过就算了。   谁知道这是真要学啊?   那是不是也要开始勤学苦练、日日闭关?   乌晶晶先前见过伏羲宗弟子修行,很苦的。   乌晶晶连忙推开了隋离的手,睁开眼看着他,反问道:“我为何要飞升啊?”   隋离:“……?”   刹那之间,隋离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极严重的问题。   他原先不肯应下小妖怪成亲拜堂的话,便是想着,他将是要飞升回天界的。   后来肯应了,便是想着,走也要带着小妖怪一起走。   可是听她的口吻……她好似从来没想过要与他一同飞升?!   “我若飞升走了,你待如何?”隋离没好气地问她。   “唔,可以赖在伏羲宗吗?不能赖也算了。没准儿那时候我都死掉了。你飞升还要等些年岁的吧?”乌晶晶说着说着,突然一下慌乱了起来,“不会马上就要飞升了吧?”   她要做寡妇啦?   隋离气笑了:“你舍不得辛敖,舍不得师尊,却舍得下我?”   乌晶晶扭捏道:“眼下还是舍不得的。”   不消她说,隋离就已然识破了她的心思。   想必是因为还没正经双-修过呢。   在雪国时哪里算双-修呢?   隋离也不睡了,登时坐起身来,还拎住了猫猫的后颈皮,把她也拎了起来:“你且说说。”   乌晶晶:“不睡了吗?”   “说完再睡。”   “哦……”乌晶晶舔了舔唇,“那……说什么呀?”   隋离咬牙切齿:“你说呢?”   乌晶晶盯着他一向淡漠的眉梢眼角,涌出了点点愤怒。   她恍然大悟,连忙说:“可是,可是你注定要飞升的啊,所有人都这样说。你之前也是这样和我说的。所以我早早就想好啦,你走之后我要怎么生活……”   隋离一顿。   所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源头还在他身上?   “若是我希望你同我一起呢。”隋离直白地道。   乌晶晶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我做不来神仙的。混在修真界里,已经有些怕了。哪里有妖怪做神仙的呢?万一被人发现了,我就死定了。”   她虽然心底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狐狸了。   但妖怪应当是不会错的。   “离开辛敖的时候,你都会落泪。我走的时候,你会哭吗?”隋离神色晦暗不明地低声问。   乌晶晶小声道:“自然会的。”   她与他的相识,已经超越了几个月,被雪国生生拉长到了十几年的光阴。   隋离抬手按住她的面颊:“可我不愿你哭。”   乌晶晶呆了下:“那我……到时候要忍住吗?”   隋离没有说话。   那一刻。   乌晶晶觉得自己好似从他的眼底窥见了一丝悲伤。   但那丝悲伤转瞬即逝。   隋离的目光深邃,他望着她,像是想要仔细地将她看清楚:“阿晶,你如今究竟有几分爱我?”   隋离从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乌晶晶只是还做小狐狸的时候,见过那些富家小姐,在爱上一个男子之后,会执着于问对方爱不爱她。   季垣这样问过她吗?   好像没有。   她好像也没有问过谁。   乌晶晶呆了下,嗫喏道:“和辛敖……一样?”   隋离:“那是不同的。”   “不同吗?”   隋离本来也是个不通情爱的人,要他来说清楚情爱是什么样的,也着实为难住了他,于是他一时哑然,没能再吐出更多的声音。   乌晶晶倒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想啊想啊,想着想着便睡着了。这一回,隋离没有再将她提溜起来了。   等到第二日一早。   隋离正要先行离去,乌晶晶突然从后头爬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她小声道:“我小时候总这样告诉我自己……”   隋离顿住身形,耐心地听她往下说。   “不要太在乎一样东西,太在乎的时候,它要是丢了,我会哭的。不是只掉眼泪的哭。是会五脏六腑都痛起来。哭到没有力气了,抬起头来,天上的太阳也好像都消失了。只有喘不过气来的难受,手是凉的,脚也是凉的,好凉好凉……”   她乱七八糟地说着。   像是在叙述她过去曾经的某个时刻,又像是在说别的……   像是在说。   如果她太在乎隋离的话,当隋离注定要离开的时候,她就会这样难受的。   隋离蓦地回身,一把将乌晶晶扣入了怀中。   乌晶晶埋在他的胸前,小声道:“我不想那样难过,好像要死了一样。”   她揪了揪他的衣襟:“你也不要担心我,不要想念我。”她说着说着,好像还真哭了:“我会好好养崽崽的……”   “……崽崽?”隋离本来绷紧的五官,骤然一松,方才悲伤的气氛全然被打碎了。   乌晶晶:“唔。我应该能怀崽崽的啊。等你走了,我就一个人养崽崽啊。”   隋离没好气地一把按住了她的脑袋,用力搓了两下。   这下算是知道叶芷君为什么这般爱不释手了。   隋离咬牙道:“只怕你的打算要落空了。”   他死也不可能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养什么崽崽。   乌晶晶挣扎了两下,勉强抬起头来,双眼都还是红的。   她像是有点惊讶,问:“难道……难道你不行么?不能让我有崽崽么?!”   隋离捏了两下她的后颈皮,将她抓起来:“胡说八道什么?赶紧洗漱了,今日不要去陪师尊了,随我去前头。”   只是隋离到底还是没能把小妖怪揣兜里带着走。   三长老过来,把乌晶晶带到了羿升道尊那里去,道尊听闻乌晶晶有意去山镇瞧一瞧那些受难的凡人。   “有我同她前往,隋离也可以放心了。”道尊轻描淡写地道。   三长老当时听了这话,还觉得惊骇不已呢。   他心下觉得,道尊应当好生歇息,而不该如此劳累。但何人能随意忤逆道尊呢?三长老便只好乖乖照着办,过来请乌晶晶了。   而隋离确实放心了许多。   想着近来有些拘着乌晶晶了,不如让她跟师尊去放放风,若能顺手救三两个凡人,也算是无极门的老传统了。   这厢乌晶晶跟着羿升道尊走了。   那厢隋离也带着伏羲宗弟子奔赴了正邪战场。   今日戈夜星的面色更见难看了。   隋离从人群中走过,听闻正道修士们语气沉痛地道:“剑尊突破失败了,如今伤势更重了……”   “也不知伏羲宗可有什么法子?”   “伏羲宗恐怕是不肯救剑尊的。”   “那缥缈宗……”   隋离皱了下眉。   远在千里之外的伏羲宗本宗内。   守在宗内的弟子讶异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宁胤剑尊?”   宁胤抬眸:“其余长老可在?”   “剑尊是有什么事吗?”   “烦请将他们请到一处来,我有一桩大事要与他们商谈。”   “如今宗门中的事务多是由大师姐负责,我去请大师姐吧。”   “这样的大事,叶芷君一人担得起吗?”   弟子露出为难之色:“那我去请四长老。”   宁胤似是有些不耐,他骤然站起身来,身躯骤然传递出一种威严高大的气息,他冰冷地弯了弯嘴角:“本想省些功夫,却不成想你这小弟子这样愚笨。罢了,大不了麻烦些,本尊亲自一个个挖出来就是……”   他说罢,骤然举手,连剑也没有拔,一掌拍在那弟子的额上。   弟子瞬间身散魂消。   只余一点血,沾染了宁胤的衣摆。   宁胤皱了下眉:“弄脏了……”   他抬起头来,再看四周金光骤起,显然是触发了什么大阵。   他更为不快了:“不过一蝼蚁,还敢启动护山大阵。”   多名弟子连同长老都察觉到了异样,飞快赶来。   眼见无数身影近了。   其中一道更是怒喝道:“宁胤!你这是作甚?你剑宗要与伏羲宗为敌吗?”   宁胤眼底连一丝往日的狂傲也无,只余无边的漠然。   若是乌晶晶在此,看见这样的眼神,她便会想起来,第一回 见到还在修无情道的隋离时,便是这般模样。   宁胤并不应声,只是一挥袖。   天边骤起一团白色漩涡,无数灵气都被卷入其中。   半座山的灵气好似被抽空了。   二长老稳住身形,面色凌厉。   这是什么秘法?   宁胤淡淡道:“你是不是在想,这是用的什么法术?尔等修士,平日里搬山填海,御风而行,便真将自己当做至高无上的存在了?修真法术,在本尊眼中,便如小儿科一般……你不必费心想了。我什么法术也没用。我一抬手,一跺脚,便是你们承受不住的。”   叶芷君的身影也缓缓出现了。   她哑声道:“你是神仙。”   “不错。还有个聪明的。……哦?我瞧瞧。原来你是先天慧眼。”   那厢二长老也很快反应了过来:“请神上身?仙人何故上了宁胤的身?来到伏羲宗开杀戒?”   “你们知道吗?我很痛心。仙君在你们伏羲宗,竟是被教成了这般凡夫俗子的模样。你们如何对得起上天对你们的恩赐?”“宁胤”冷声问责道。   “何为凡夫俗子?”二长老反问。   “七情六欲加身,与凡夫俗子何异?”“宁胤”面色稍缓,“你们办事不利,今日我来,是为惩处你们。”   伏羲宗弟子向来天之骄子,万没想到在这个“仙人”口中,他们却好似轻易能被碾死的蚂蚁一般。   一个个都露出了愤怒之色。   愤怒?   “宁胤”将他们的神色收入眼底。   他们不该是羞愧畏惧吗?   看来是他展露得还不够多。   “宁胤”面色一凌,再度抬手。一座山骤然脱离地面,飞起来,遥遥悬在了众人的头顶,落下一大片阴影。   属于神仙的威压也跟着落了下来。   比之羿升道尊,还要强盛数倍。   伏羲宗弟子面色一青,几乎要被巨力压得跪下去。   “宁胤”道:“你们还有一补救之法。本尊知晓如今羿升道尊应该和那个妖怪在一起,你们速速传信给道尊,要他杀了那妖怪,本尊便可饶恕你们。”   “妖怪?什么妖怪?”二长老眉心紧皱。   “宁胤”:“你们竟然不知晓?那个姓乌的女子,是妖怪。”   叶芷君打断他道:“你胡言乱语!”   “宁胤”万没想到竟然还有区区一修士,胆敢驳斥自己!   “你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吗?胆敢冒犯仙人。我要带走你,将你制成一个炉鼎。”“宁胤”冷声道。   “为什么要杀了乌姑娘?”二长老蓦地打断道。   “除魔卫道,不该是你修士职责所在吗?”“宁胤”面露一丝不耐。   二长老摇了摇头:“不……仙人是要斩去隋离所爱。之所以要我们传信道尊动手,是为了叫隋离与道尊反目。”   “宁胤”:“不错。修士本当绝情弃爱,方才能飞升。你修真界中百年无人飞升,便是被这些情-欲搅乱了心神。”   伏羲宗弟子面露一丝茫然。   不、不错……   这仙人倒也没说错。   过去隋离道君修的都是无情道,只是后来才变了。   二长老素来严肃冷酷。   他此时声音也是掷地有声的:“修道,修的究竟是什么?”   “你是何意?”“宁胤”更加不耐了。   这人站在仙人跟前,还如此废话?   “宁胤”一不快,那威压便更重了。   众人都感觉到胸口气血翻涌,筋骨都传来了像是被碾压的喀拉声。   但伏羲宗弟子们仍是不自觉地心道。   修的是心境,修的是长生,修的是功法……   “自战国始,无数方士远渡寻仙山求长生。他们修的并非是长生,而是我命在我不在天。他们逆天而行,与天争胜。是凡人不屈于命运的反抗。   “以这般拙劣手法,剥去一个人的七情六欲,便从此连人也算不得了。”二长老一声怒喝,“那他还修的什么仙?”   伏羲宗弟子心头一震,灵台清明,顿如醍醐灌顶。   高高在上的仙人“宁胤”面色一变,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口吻问道:“我只是要你们杀一个妖怪,……你这般言语,便是不肯了?”   “不错……不肯。”二长老仰面直视他。   “宁胤”身后已经有一道虚影渐渐升腾而起。   他们知道,那是仙人的本相。   “何必呢?你可知我动一动手指便能碾死你伏羲宗上下?”“宁胤”反倒放缓了语气。   伏羲宗弟子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惧色,但很快又被冷硬之色取代了。   伏羲宗是第一大宗。   焉能没有傲骨?   他们算是听清了,原来那些所谓仙人,对待仙君转世的隋离道君,也并没有那样好……   “人生在世,有可为,有不可为。”说这话的却是叶芷君。   “宁胤”脸色更难看:“那妖怪与你们有何干系?若是杀了她,本是一桩大家都欢喜的事,不是吗?要不了多少日,仙君便能回归天界了。你们这是在阻碍仙君回天界的路。你们以为他将来会感谢你们?不会。他只会厌恶你们这些凡人的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他不会。”二长老语气笃定。   “你们伏羲宗实在是不知好歹,……你们真将自己当做是仙君的师友了吗?你们也配?”仙人怒意磅礴,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好似惊雷落下。   法力低微者,当场便吐了血。   四长老呵呵一笑:“我们本来也觉得不配。仙君是何身份?我们不过是占了长辈的名罢了。可是啊……我们是看着仙君长大的。仙君有了道侣,也要特地带来给我们看。我不知晓那乌姑娘是什么妖怪。左右是仙君带来给我们看过了,连道尊都认可了。她是仙君的道侣,是仙君的妻子。”   叶芷君语气淡漠地接声:“修士修行本就是在与天斗。只不过今日,仙人便是这个天。”   “让仙人见笑了,今日我们真要斗胆一担仙君的师友了。”二长老一抬手。 第101章 惊变(下)   山脚下的城镇已然荒了。   乌晶晶一脚踩上大道, 湿润的泥土当即便弄脏了她的鞋袜。   她近来也学了些小法术,垂眸正要将那些脏污都祛除,但念头刚涌起来便被按下去了。   她继续向前行。   血液融入泥土间, 一日一日过去, 便化作了干涸的褐色。堆积得多了, 踩上去便发出了粘稠的声音。   令人不适。   “是邪修……”乌晶晶小声道。   还不等进到镇上, 远远地乌晶晶便瞧见了一行身着绿衫的人。   正是邪修。   有人手中拿着子午钺,比寻常见到的兵器还要大上四五分,刀刃锋利, 长勾尖锐。   乌晶晶只看见那人一动手腕,子午钺的长勾便轻轻勾动起来了一个人形。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皮囊内空空,只有一点骨头紧紧贴住了皮肤,这才依稀能分辨出人形。   乌晶晶皱紧鼻子, 差点哇一声吐出来。   “他们拿凡人的血……养魔藤。”乌晶晶弱声道。   说罢,她才一边扭头去看羿升道尊。   颇有几分告长辈的味道。   羿升道尊常年不是在闭关, 就是在去闭关的路上。此次离开伏羲宗已是难得,下到山镇就更是难得了。   他抬眸望去。   将残破的房屋、荒芜的农田都一并收入眼中。   是与世隔绝太久了吗?   再见这般俗世的情景,竟是觉得陌生。画面都好似蒙了一层灰。   羿升道尊顺着乌晶晶的目光望去, 很快,他便也瞧见了那被子午钺挂住的“人皮”。   对于邪修如何作恶, 羿升道尊也有耳闻。   他们从人间大肆挑选所谓“根骨佳”的人, 引领他们修仙, 入邪道。   但天底下的天才哪里有那么多?   对于邪修们来说, 出得起钱来供奉邪修老爷们的便是根骨佳者,舍得性命、忍得苦楚的, 就是根骨佳者。   那余下的呢?   便成了魔藤的肥料。   魔藤以血肉精气为食, 这些邪修不找些替代的肥料来, 死的就是他们自己。   仙人打架,殃及池鱼。   民间的官员将士无人敢管,但凡是被邪修盯上的城镇,他们便会立即识趣地退走,将整座城拱手让人。   皇帝难道就没有半点骨气吗?   有,倒也不多。   比起无足轻重的城池,和城中的平民百姓。皇帝更是腆着脸,先拜了季垣为师。   如此一来……   民间惨状可想而知。   羿升道尊放眼望去,远远便瞧见邪修顺手捉拿去一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的身后,茅草和木头勉强搭起一个棚子。棚子里还有许多人,他们或坐或站,见状连恐惧也无。   兴许是不敢有罢。   他们只麻木地瞪着眼,一阵风送来了他们低低的声音。   年长的老妪将女童往跟前拽了拽:“莫怕,莫怕,待你有了灵根就好了,我们就不用为大人献祭了。”   但他们当真知晓灵根是什么东西吗?   羿升道尊轻叹一声,心下有所触动。   “早该有正道修士来瞧一瞧的。”羿升道尊嗓音微沉。   “想是分-身乏术了吧。”乌晶晶道。   她一早就听说了,因为要做邪修实在太容易了,以至于遍地都是邪修,还轻易死不了……   正道宗门收弟子,又喜欢讲究一个天分。以致正道修士的人数远远不及邪修。   自然而然的,也就没多少人能到各个城镇上去做救世主了。   说来说去,还是应当怪季垣。   乌晶晶暗暗皱眉。   他也曾是没有半点法力的人,还有,他不是什么小郡王吗?那应当更懂得这些百姓的苦楚啊……   乌晶晶的念头刚行至这里。   羿升道尊的声音响起:“躲到我身后去。”   乌晶晶想说那些邪修并伤不到她,她也不怕眼前的情景。   只是想了想……   乌晶晶还是乖巧地退了半步,当做全了师尊一片长辈的慈心。   而乌晶晶刚躲好。   “什么东西?”那厢邪修发出一声惊疑的呼喝。   好像不过是一眨眼,再一睁眼的功夫。   “好了。”羿升道尊的声音重新响起。   嗯?这么快便好了吗?   乌晶晶跟随羿升道尊往前走去,城镇之中再不见一个邪修的影子。   只余下镇中的人,茫然无措,更甚至是恐惧地望着他们。   乌晶晶惊讶极了:“师尊这么快就将他们都杀了吗?”   羿升道尊笑道:“若是能这样容易就杀了他们,各个宗门也不会觉得这样棘手了。不过是一个折中之法,将他们从此地转移到了伏羲宗的禁地去。禁地中多有禁制,他们或许不会死,但也很难从那里走出来。若是撞了大运走出来了,正撞上伏羲宗弟子,自然也有宗门中的人来料理他们。”   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   乌晶晶喃喃道:“若是能将他们都转移到海里就好了,一眼连尽头也望不到,他们游也游不出来……总能耗死的吧?”   羿升道尊还真点了下头:“也是个法子。但要将人挪走,可并非是手一挥便能成事的。还须得在另一个地方,打上自己的印记才行。无人能在海中打上自己的印记。”   难怪呢。   若是人人都能这样做,邪修也就不成烦忧了。   乌晶晶望着空荡下来的巷道,一时觉得正邪相争之路,恐怕还长着……好像望不到头。   乌晶晶没太多的功夫去惦念这些愁苦的事,羿升道尊在这座城镇设下禁制,不再允邪修进入后,便又与她一并赶往下一个城镇了。   乌晶晶在其中唯一做的事,便是努努力,从指尖逼出来一点金光。   在雪国的时候,无相子给她的金光是想收收不起来。等回到修真界,那些金光自然就收敛住了,如今想逼出来反倒又不容易了。   好在金光不管有多少都有点用。   乌晶晶探出指尖从这些人的额间轻轻一点而过,这些胆战心惊的人们便立即觉得一股暖意,从额头窜向了全身。   他们不知是何缘故,只觉得是神仙大人赐了福。   方才的惶然和恐惧顿时去了大半。   乌晶晶收回手,不再看他们的神色,只管跟着羿升道尊走。   等他们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这些人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道:“走、走了?”   “我们不必再献祭……了?”   “这是什么好事吗?我们家的狗蛋岂不是没法子跟着那些大人去修仙了?”   “胡二你放屁!狗蛋哪里有那个根骨?”老妪气得连佝偻的背都挺直了,“都是些泥腿子,拿血肉去献祭,那些大人都嫌腥臭!这么多天过去,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你还要上赶着把你儿子也送去?”   “是啊,有命活才好。”有人喃喃说道,打了个激灵,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跑了过去。   生怕跑得慢了,又被那些穿绿衫的大人抓了。   其余人也受了刺激,立即作鸟兽散。   倒是不记得谢已经离去的羿升道尊和乌晶晶。   不过羿升道尊也并未放在心上。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沿途救了许多人。   对于修士来说,不过是随手而为,但于那些挣扎在生死中的百姓来说,却是莫大的恩泽。   当真是脱离尘世太久了吧……   这般小事一桩桩做起来,羿升道尊反有种心胸愈见开阔的感觉。   冥冥之中,另有开悟。   “师尊不觉得累吗?”乌晶晶翻越过一座山,轻声问羿升道尊。   “不觉累。”羿升道尊分了些目光给她,道:“还应当要谢一谢你。”   谢我?   为什么呀?   乌晶晶困惑地眨了下眼。   就在他们将要赶至下一座更为庞大的城池时,羿升道尊突然顿住了步子。   乌晶晶问他:“师尊看见了什么吗?”   “我要回伏羲宗了。”他蓦地道。   乌晶晶面上流露出一丝紧张来:“是因为病加重了吗?”   羿升道尊云淡风轻地笑了下:“是啊。”   乌晶晶看了看远处已经隐隐能瞥见一点城郭形状的建筑:“那您先走吧……唔,要带上人吗?要带上三长老他们吗?”   “不必,不过我还是要先将你送回去。”   乌晶晶想说自己无妨,但也确实怕中途再出点什么意外。   万一季垣突然窜出来了怎么办?   “好吧。”乌晶晶应了声,忙又道:“还要师尊送我,还是我不够厉害的缘故……”她悄悄叹了口气。   羿升道尊面色如常,只道:“心性强大,已胜过数人。”   “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准有一日,你便是隋离身边唯一的清明了。”   羿升道尊目送着乌晶晶往隋离的身边奔去,他没有露面,连三长老等人都没见,便转身返伏羲宗了。   伏羲宗自有传信的秘法。   从二长老手中传出的讯息,已然到了羿升道尊这里。   “仙人登门,欲杀乌,速藏之!”   只言片语,潦草焦灼。   ……   “怎么回来得这样早?”隋离走入了乌晶晶的视线中。   乌晶晶嗅见了他身上的血气,鼻尖抽动了两下:“唔,师尊回伏羲宗了。”她没有说师尊似是身体撑不住了。   毕竟如今羿升道尊身体的状况,除了亲近倚重的人,其余人还一概不知呢。   隋离点了点头。   但心中又升起了一点怪异。   走得这样急吗?   隋离心一沉。   师尊的身体已经糟糕到这般地步了?   隋离还待问她今日跟着师尊,都做了些什么。   乌晶晶也好奇地问:“邪修退了?”   不然隋离怎么突然回到她身边来了?   一旁的阳九笑道:“道君今日连斩那季垣三个护法,邪修气焰被折,这下撤了个干净。”   乌晶晶:“哎?”   阳九:“夫人一定觉得奇怪吧,那些邪修不是仗着身有魔藤,刀枪不入吗?今日道君却是使了一手,将那三个护法身上的魔藤生生抽了出来。便如抽人筋骨一般。那三人活活疼死了哈哈。这东西虽然是刀剑水火都伤不了分毫,但没人说不能直接扒出来啊哈哈。一旦抽出来,它离了血肉,不多时也就枯萎了。”   阳九面上喜色之盛,一边比划着,一边眉眼都像是要飞起来了。   “只可惜……不是人人都能将那些东西抽出来……目前只有道君能办到。”阳九摇头道。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如今那些正道修士面对隋离道君时,更显恭敬了。   阳九心道,宁胤打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君不见我们道君方才十来日的功夫,便顶替了他在前头拼杀积累下来的名声?   乌晶晶闻声,不由得道:“那岂不是会将隋离累死?”   一旁的隋离,眉眼仿佛被揉入了三分笑意。   而阳九一怔,失笑道:“夫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总没有只道君一人出力的道理。”   隋离突然打断了阳九的声音:“你去三长老那里,汇报一下今日的事。”   阳九识趣地垂下头退了出去。   等阳九走了,隋离才问起乌晶晶,今日她和师尊都说了什么。   “师尊教你什么口诀法术了吗?”   乌晶晶应道:“教了一些。”   她说着便将今日对话都照搬给了隋离听。   隋离听到师尊说要谢一谢她时,隋离面上的讶异之色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在了一点欣喜之色上,他低声道:“师尊也许是有新的体悟了,若是有助他修为……”   乌晶晶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道:“兴许,会延续一些寿命吗?”   “有这个可能。”隋离晦暗的眉眼,又多了一分熠熠光华。   近日修真界中人大都颓靡,以致乌晶晶都感觉到了那一丝丝的压抑。   伏羲宗内就更不必说了。   因为羿升道尊的身体原因,莫说是本就不大爱笑的隋离了,几位长老也都沉郁了脸色。   眼下隋离难得展露出一分轻松之色来,他慢条斯理地问道:“该要奖励阿晶才是……”   隋离话及此。   阳九蓦地撞开门冲了进来。   隋离转过头,面色微凌,并没有立即出声斥责他。   阳九是懂规矩的。   前脚刚走不久,后脚便又匆匆回来,还是撞门而入……   方才轻快了一分的气氛刹那消失了个干净。   室内安静极了。   阳九轻喘着气,身形轻轻颤抖,像是要跪坐下来。他抬眼,望着隋离,一双眸子仿佛填入了望不到底的墨色。   “道君。……宗门上下被屠,不知……”他喉间哽咽了一下,“不知何人所为。三长老急着要回去……”   阳九又喘了喘,像是借力将胸中压抑的情绪艰难地倾吐出来。   “我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此时,若那贼人未走,连二长老都抵不住他,三长老……不能回去。”阳九瞪着眼,眼底涌现点点血色。   然后他才撑不住似的,一下跪倒在隋离跟前。   隋离上前一步,没有扶起阳九。   他立在那里。   像是一片清寂的叶。 第102章 要剜隋离的心   乌晶晶是第一个奔出门去的, 其余人顿时如梦初醒一般,也跟着跨出门,朝三长老的住所行去。   连跪坐在地上的阳九都爬了起来。   等他们赶到时, 三长老正抓着他的本命法器要回伏羲宗。   几个弟子都拦不下来。   或者应当说, 他们不敢拦, 甚至有些还想要同三长老一并回去。   乌晶晶就这样进入了他的视线中。   三长老匆匆的步伐猛地一顿, 瞳孔也跟着一张,本能地一把抓住了乌晶晶的手腕。   “快……”三长老喉中挤出单个字。   快躲起来。   羿升道尊得到宗门消息的时候,三长老也得到了, 前后两则讯息,相隔时间不长。前者是提及仙人要杀乌晶晶,后者便是丧报了。   守着大殿的童子眼睁睁看着一盏又一盏命灯熄灭。   也不知那童子是否也已经殒命于山门之中……   三长老忙压下心中的悲痛与愤恨。   现在最重要的是面前的乌晶晶……   只是不等三长老再开口,隋离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跟前。   “先进去。”   隋离道。   语气冰冷强硬。   三长老对上他的目光, 登时冷静了许多。   他嘴唇颤了颤,这才发出声音:“好……先进去。”   弟子们茫然四顾, 只能先目送着他们几人又回到屋内。   随着门合上。   禁制生效,他们自然就无法听清里面的动静了。   “阿晶她……”三长老一回到门内,就忍不住指着乌晶晶开口。   “眼下不重要。”隋离截断道。   三长老不解:“可是你师伯……”   隋离大抵能猜到从伏羲宗传来的讯息, 应该是什么样的。他沉声道:“兴许藏到妖族境地有用,若是无用, 那么躲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结果。”   三长老的身形颓唐许多, 他点点头, 哑声道:“是。”   妖族境地就随身捏在乌晶晶的手中, 时刻都能躲进去。   阳九缓缓从巨大的悲恸中回神,轻轻插声道:“躲进花缘镜呢?”   不错。   仙人纵使有再大的本事, 还能破开佛门神器?他们不怕得罪佛门?   乌晶晶摇了摇头:“那我不去。”   不是每个小世界都有辛敖的。   再去到一个陌生的世界独自度过十几年二十年, ……还不如与伏羲宗的人同生共死呀。   乌晶晶悄然叹气。   这里有太多她牵挂的人了。   隋离又仔细问了问三长老, 从伏羲宗传来的讯息还有什么。   三长老便将命灯熄灭的事说了。   “后面再发传讯,二长老和道尊也都无回应了……我起卦看了看。”三长老攥紧了手指,“伏羲宗便好似从世间隐没了一般,卦象上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三长老话音落下。   室内一时寂静极了。   乌晶晶怔怔道:“师尊急着回伏羲宗,是那时就已经收到宗门的来信了吗?”   三长老也呆了下,面色黯然,气息都微弱了许多。   他道:“应当是吧。”   乌晶晶回想了一下当时羿升道尊的模样。   他……他那时实在看不出半点的异样来,连语气都仍是温和的,没有半分焦躁。   他甚至还先将她送了回来。   “道尊为什么不慢行一步,等我们一同回去伏羲宗呢?”阳九喃喃道。   但答案似乎是极为明晰的。   羿升道尊知晓此去千难万难,所以不必再徒增几条性命。   乌晶晶轻轻地吸了口气,总觉得喉间阻塞,像是雨后一样,空气中布满了粘稠。   “我就想知道,我们即刻赶回去,还来得及吗?”三长老咬牙挤出声音。   隋离面无表情地道:“来不及。”   三长老不死心:“若是叫上金禅宗、缥缈宗、法音门……诸多修士……”   隋离看着他,双眼像是深潭,深沉、冰冷,会将人吞噬进去。   “您心下应该很清楚,在仙人面前,他们无人敢动手。更不提缥缈宗之流,本就在等着伏羲宗失势这一日。”   隋离看上去冷静极了。   但乌晶晶觉得他杵在那里,像是被抽走了什么。   光是这样瞧着他,都会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是啊……我很清楚……”三长老颤声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   阳九再难忍受这般痛苦的氛围,他脱口而出:“那怎么办?我们要就这样……彻底等到伏羲宗最后一个噩耗传来吗?”他说完,忍不住转头去窥探隋离的脸色。   “那些仙人为何如此行事,道君知晓吗?他们究竟是来接道君回天的,还是,还是揣着恶意来的?”阳九到底还是大着胆子问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   对于修士来说,仙人的地位是高不可攀的。   往日他们哪里敢在背后妄议仙人呢?   但如今却是顾不上那些了。   仙人,仙人。   如今再念到这二字,阳九心下再无半点激动敬仰之情了。   只余下愤怒和惊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隋离哪里会知晓?”三长老面色难看地摇着头,道:“已经转了一道世,怎么还会有上辈子的记忆?当然也弄不明白这些仙人怎么回事了。”   隋离突地道:“我去一趟剑宗。”   “剑宗?”   “宁胤可能请过仙人上身。他如今又称病不出,不觉得太巧了些吗?”隋离越往下说,脸色越见难看。   三长老又不是愚钝之人,他心一沉,也与隋离想到了一处去。   “你一个人去?”三长老忙问。   “只有我一人能去。”隋离道,“无论那些仙人打的什么算盘,总不会杀了我。若是与我有仇,一早又何必将我送到伏羲宗?一转世就可以杀了我。”   “是,是这个道理,可是……”三长老心中惴惴不安,兴许是因为伏羲宗飞来横祸吧,他总觉得不好,但眼下隋离的处置,显然是最妥当的。   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不能糊里糊涂。   所以总要找到宁胤……   三长老张张嘴,最后只挤出来一句:“去吧。路上……小心。”   “花缘镜在阿晶的储物袋中,若再逢意外。你们便入花缘镜吧。”隋离沉声道。   三长老只得点了点头。   而乌晶晶纵使想要陪隋离同去,但也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剩下的伏羲宗门人的安危。隋离一走,便要靠她来“保护”他们了。   小妖怪这辈子还没干过这么大的事。   但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好好地坐了下去,一手把住储物袋。她会替隋离好好保护他们的!来的是神仙,她也不会怕的!   隋离顾不上再嘱咐乌晶晶。   他的目光匆匆从她面上掠过,瞥见她极乖巧的神情,隋离心中一软。待转过身去,眼底的光却是更冷了。   隋离离开后。   乌晶晶便做主将剩余弟子全部召到了一处来。   阳九压不住心中的愤懑,望着跟前剩下的弟子,咬牙切齿地道:“还是早该狠狠心请道尊亲手杀了那宁胤的。”   三长老垂首坐在那里,心底如蚂蚁爬过。   他勉强打起点精神来,道:“越是大宗门,越要讲究个公正道义。若非是他在与邪修的对战之中立下了大功劳,这世上早没有宁胤这个人了。”   乌晶晶小声道:“还会有别人。”   三长老一怔,惊讶地看了看她。   他点头道:“是。其实死一个宁胤也没什么用。因为操纵这个棋盘的,是仙人。只要仙人有意屠戮伏羲宗,不论哪个宗门,哪个修士,都可以变成仙人手下那把刀。”   众人闻声,心中更觉得惊疑和颓唐。   怕只怕后面整个修真界得了仙人的恩惠,都来与他们为敌……   曾经的第一大宗,竟行至此!   前路昏暗渺茫……   修真界对于仙人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屈指便可碾死的蝼蚁吗?   ……   隋离登门。   剑宗上下大为惊异。   隋离和宁胤之间的仇怨是如何来的,当初大家都亲眼目睹了。   隋离道君怎么会登门来探望剑尊呢?   弟子们纷纷疑惑地迎上了前。   但因为先前在剑冢幻境之中,乌晶晶曾因着戈夜星的缘故,在剑宗被众人排挤鄙夷之时,对他们有所帮助。   因而哪怕剑尊恨极了隋离,但他们这些人,待隋离道君还是保有几分尊敬。   “您是来探望剑尊的?”弟子问。   “嗯。”   剑宗弟子只觉得今日道君身上莫名多了几分煞气,但道君素来高高在上,显得冷漠强势些,也不奇怪。   弟子匆匆转身去通报。   “我随你前去。”隋离道。   口吻不容置喙。   那弟子顿了下,倒也不敢拒绝,只好任由隋离跟着他往里走。   等走入剑宗宗主居住的大殿。   弟子面露为难之色道:“恐怕宗主还在闭关……您也知晓宗主近来受了重伤……”   隋离抬手,掐了个法诀,面无表情地就要将这座宫殿轰碎成渣。   弟子见状,眼皮一跳,心道这位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手段比宗主还要狠辣了?   “道君!道君且慢!”弟子连声喊道。   隋离哪里管他?   “道君……”宁胤阴沉沉的声音骤然响起。   一道人影出现在了玉屏后。   “道君今日打上门来,是我宁胤哪里又得罪了你吗?”宁胤阴沉着脸,将到了唇边的一口血用力咽了回去。   隋离并未应声。   只是骤然拾级而上。   他身形如电,转眼便到了宁胤跟前。   他竟然还敢在我面前用威压?   宁胤面色一变,抵挡不住地软倒了下去。   再抬头。   只见宁胤面色惨白,的确像是身负重伤,后又突破失败乱了道行的模样。   二人目光相接。   一个阴沉。   一个冰冷。   谁也没有先开口。   宁胤知道隋离是来问罪什么。   可他早早就想好了藉口,众人都知他在剑宗养病……   伏羲宗死了多少人又与他何干?   只是……   宁胤的表情更阴沉了些。   只是他去了这一趟,是真真切切地重伤得厉害。   谁会想到呢?   那本该因为无法飞升而自然死亡的羿升道尊,偏偏老不死的撑到了现在,更孤身回到伏羲宗,一心要与仙人抗衡。   羿升道尊虽然离飞升还有一步之遥,但毕竟是修真界中首屈一指的大能,他铁了心不肯认输,也还真有一分难缠……   这也就罢了。   那伏羲宗中原来养了头狐狸。   那狐狸不过三尾,灵力也稀薄,却不知何故竟能现出法身来。   他那时只是想将阿俏带走圈起来。   那狐狸囚在笼中,一掌拍死便可了事。   可他甫一抓住阿俏的头发……   笼子发出扭曲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一道巨大的虚影骤然膨出。   仙人见之。   神色大变。   借用宁胤的身体,艰难地吐出二字:“容夷。”   宁胤并未听清那二字具体是什么。   只是能叫仙人都变脸的……哦他想起来了,这狐狸原先好像是乌晶晶养的吧?   乌晶晶自己便是妖!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好运,弄来这么个玩意儿!   那法身比仙人上他的身,还要高上一个等级。   法身算是本尊的分-身,更加强悍。   那杂毛狐狸冲撞开铁笼,直逼宁胤的面。   仙人大喝一声:“点香!快!听我口令,再请几路神仙……”   狐狸与羿升携手,竟生生抗住了仙人之力。   宁胤首当其冲。   受他们一击,五脏六腑都要被拍碎了。   仙人还要反过来埋怨他是废物。   后来又请得另一位更凶悍的神仙上身,宁胤这才重展锋芒。   只是仙人上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本就重伤的宁胤,之后从脑子到身体再到灵魂,都像是要被挤得炸开了。   他瞪着一双红澄澄的眼。   发狂之下,如砍瓜切菜一般。   高不可攀的第一大宗的弟子们,轻易被他斩下了头颅,轮到二长老时……   他生生踏碎了对方的胸膛,更掏出了对方的丹田。   宁胤从未有这般的意气风发……   可眼下。   宁胤忍住了咳嗽的欲-望。   他知道,自己一咳,恐怕会将脏腑的碎片都吐出来。   若是落在隋离的眼中……当真不管不顾,也要与他拼个生死。隋离恐怕还真能杀了他。   宁胤刚想到这里。   隋离便动了。   隋离掐住了他的颈骨。   用力,发出了喀拉的声响。   宁胤浑身脱力,挣脱不得,一脚踹翻了玉屏。   吓得剑宗弟子脸色大变,连声喊着往外跑去:“来人啊!隋离在我剑宗意图谋杀宗主!”   “杀了我……也没用。”宁胤脸涨成青紫色,眼前阵阵眩晕,脖子像是要被生生撕裂一般。   他只得以传音之法与隋离沟通。   宁胤丝毫没有要和隋离辩解的意思。   他们之间的仇怨本就深得很!   何况……若是矢口否认了,还拿什么来剜隋离的心?   他还在伏羲宗的时候便想过了。他要寻个机会,见到隋离,仔仔细细地将隋离的师长、师兄弟们,一个个如何死的,死状如何惨烈,都讲给隋离听。   “还有……还有缥缈宗……仙人已经见过他们了。”宁胤抬眸盯着他,“修真界中,人人都可作仙人降临的容器。”   隋离眸色一沉。   捏碎了宁胤的颈骨。   宁胤喉中发出破碎的声响,如同烂了的风箱一般。   剧烈的疼痛席卷了他。   他难以自已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但他却没有死。   像他这般修士大能被折断脖子,腰斩之,都不会轻易死亡。   除非捏碎了内丹,毁其元婴,将其识海也生生撞碎……那便当真死了。   否则,魂魄还可寄生,还可重塑肉-体……   但也正因为如此。   死不了之后,加诸在肉-体上的痛苦,才更叫人觉得难以忍受。   “我要将你五马分尸。”隋离面无表情地道。   “你就不想知道仙人为什么执着于杀死乌晶晶吗?你就不想知道,他们为何要屠戮伏羲宗吗?”宁胤嘶嘶地笑着,“更何况你杀不了我的。我随时可借仙人之力。而道君你呢?你若是想要杀了我,想要为伏羲宗复仇。你须得先重回天上,重新做你的仙君。   “可你恐怕不会愿意做回仙君的。……我曾偶然听见了仙人的对话。他们说,你若要飞升,要么斩断身边所有情缘。也就是说,你要亲手杀了乌晶晶才行。你倒不必谢我了,我已经帮你斩断你与师友的羁绊了,哈哈。   “若你舍不得杀乌晶晶,那你就只有挖出自己的记忆。不记得,自然也就没有诸多羁绊了。可如果你都不记得这凡间种种了,伏羲宗也好,乌晶晶也罢,他们对你来说都是陌生人了。你又何须再找我报仇呢?   “隋离道君,你要如何选呢?”   隋离上前一步。   抬手抽出了悬挂在玉屏上的,属于宁胤的剑。   那剑认过主,不甘受隋离驱使,便震颤不已,试图挣脱。   但隋离死死地压住了。   他垂眸,挥剑。   斩断了宁胤的四肢。   宁胤疼得喉中发出尖锐且破碎的一声长喝。   隋离:“我选先让你五马分尸。”   血溅起。   顺着玉屏再缓缓滑下。   宁胤不会死。   可这比死还难忍受。   宁胤整个人都浸入了血污之中,形状狼狈狰狞。   匆匆闯进来的剑宗弟子见到这一幕,都傻住了。   哈。   哈哈……   不愧是隋离。   “道君原来比我还狠。”   宁胤没有看自己的剑宗弟子,他只盯着隋离那浸血的下摆,一边觉得毛骨悚然,但一边又忍不住觉得快意。   他极力忍住浑噩之态,艰难传音:“道君,你不该来的。你走了,羿升死了,谁还守着乌晶晶呢?”   另一厢。   疲于与邪修对战的修士们,抬起头,他们麻木而疲累的眸子里,映出了漫天霞光。   “那是什么?”有人问。   “修为突破?不,不该是这样。”   年岁长一些的,修为高一些的,当年曾有幸目睹过那震撼场面的修士,喃喃道:“……是仙人降临了。”   乌晶晶等人也看见了这一幕。   “进花缘镜!”她想也不想就先去掏储物袋。   但乌晶晶才刚说完。   来人似乎并没有要讲礼仪的意思,他屈指拈叶,叶子挟着万钧之力,直冲乌晶晶而来。   乌晶晶本能起身后退,堪堪要变出原形了。   但就在那一刹间。   只听得一声铮鸣之音。   众人只觉眼花缭乱。   再定神时。   无数把剑夺袋而出,剑意锐利,势不可挡。   凡佩剑者,身上的剑也悉数被吸到了此处,浮动在空中,环成一圈儿,将乌晶晶牢牢围在了其中。   而为首的剑更是倒转剑尖,直指来人。 第103章 这一剑   修士们闻声赶来时, 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是剑冢里的那些剑!”   一声惊呼过后,众人不自觉地噤了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因为剑尖所向那人。   身上穿的是缥缈宗的衣裳, 同时身上披就霞光, 有见识些的, 立即便知晓, 这人身上沾了仙气。又或者说,是直接请了仙人上身?   众人惊疑不定。   乌晶晶胆子可真大啊……不,那剑的胆子可真大啊……   “……七杀剑。”来人缓缓从口中吐出了声音。   他的声音明明是响在跟前, 但却听着又像是从天际传来,有种隔着一层迷雾的缥缈感。   “七杀剑怎么会在你这里?仙君送你的?”来人面色微沉,厉声问。   但那把剑却没有要同他客气的意思,不等乌晶晶开口, 七杀剑已然一跃而出,姿势之疾, 剑柄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浅淡的弧线。   “该死!”来人这下脸色大变,连退几步。   伏羲宗弟子此时已经摆好了攻击的姿势,乍见这样一幕, 不由皱起了眉。   三长老快步走到乌晶晶身旁,想要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但这剑组成的屏风实在密实, 三长老别说插手进去了, 就连和乌晶晶说话, 他觉得都得靠传音。   “我们先走!”三长老急声道。   知晓了仙人们想要杀乌晶晶, 三长老却并未将伏羲宗灭宗的起因算在乌晶晶头上。   三长老很清楚。   从发现仙人们送仙君转世来到人间是个阴谋后,伏羲宗就抛不开这个因果了。   只不过, 先前是猜测, 现在是坐实了猜测。   既然他的师兄弟们。   他的徒子徒孙们。   连同他伏羲宗的宗主, 都不曾在仙人面前后退半步。   那他也绝不会后退!   不止是乌晶晶,还有隋离,他们伏羲宗都护定了!   短短一瞬间,三长老已经将最糟糕的情况都想过了。无非是也死在这里……   但乌晶晶的声音悄然响起:“我不能走。”   “为何……你是担心隋离?你不必……”   “不是呀,是……”乌晶晶尴尬道:“我一走,剑也跟着走了。”   三长老一下沉默住了。   若是这样的话……   那走与不走,确实没什么分别了。   眼下乌晶晶站在这里,手中七杀剑还能抵住一时。   三长老抬眼扫过众修士脸上的震惊和遗憾之色。   他们都没想到,这把剑竟然连仙人都要避其锋芒。   恐怕这会儿正在后悔当初没能从乌晶晶手中夺走吧……   七杀剑无风自动,戾气顿现。   就好似有人握住它一般,它在空中轻巧地挽了个剑花,剑刃破空。   一道无形的风划破了来人的衣裳,切入了肌体。   来人疼得闷哼一声,面上闪过一点讶异之色。   像是全然没想过,他竟然有一日也会受伤。   七杀剑并不给他喘息之机。   剑尖再度逼近,直刺他心口。   来人方才醒过神,冷笑一声,纵身飞起:“好哇,还想取我的心头血?如今可没有握你的人了!”   乌晶晶听见这句话,一下想起来,方才这人先问“是仙君送你的吗”。   仙君自然是指隋离。   她分明记得,这把剑是由铸剑师兀辕打铸而成。   唔……   难道上辈子,它曾是清源仙君的佩剑吗?   不过就算是这样,乌晶晶也还是想不明白,当初为何七杀剑直奔她而来。她什么也没有做,它便好似被她降服了一样。   不不,不去想这些了。   隋离不在这里……   那我能不能握它呢?   乌晶晶脑中蓦地跳出了这个念头。   这时候来人手中泛起点点霞光,也不知他施了什么法术,众人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变得凝滞了许多。   他们呼吸艰难。   连抬手都觉得困难。   再看七杀剑。   果然,它的攻势也被阻滞了。   那人微微一笑,抬手欲握住七杀剑的剑柄。   再开口,语气还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意味:“你这东西,今日也该弯一弯你的骨头了。……你想杀我便杀。这副躯体任你切割。”   七杀剑似有意识一般,大怒地发出震颤的嗡嗡声。   它脱手而出。   凶煞之气引得天地都变了色。   来人的表情也渐渐没了轻松之色。   但他仍试图去抓七杀剑。   仿佛若是能驯服此物,对仙人来说也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七杀剑哪里肯容它?   它划过那人肩头,再从他腋下穿过,掉转一刺,直入后心。   若非是有仙力护体,那人当场就要变成对穿。   来人越发恼怒。   “看来要动点真格了。”   他双手抬起,飞快结印。   而此时乌晶晶飞身一跃,直扑七杀剑。   众人全然没想过,乌晶晶不避反迎,连三长老和伏羲宗弟子喉中都发出了一声惊呼。   乌晶晶没正经学过法术。   御剑之术更是一窍不通。   但她学着那说书先生的故事里,游走天下的剑客一般……她脆声道:“剑来!”   无数把剑匆匆跟随,碰撞发出响亮的兵戈声。   而七杀剑就这样抽身,破开群剑包围,落入了乌晶晶之手。   来人的动作一顿,盯着乌晶晶,实在忍不住露出了好笑之色:“主动迎上来?你若留在那里,这些破铜烂铁兴许还真能护住你一时。”   说罢,他还忍不住盯着七杀剑骂了句:“没骨头的东西,到你手里倒是乖觉!”   他重新看向乌晶晶:“你胆敢与我对战,可知下场?”   乌晶晶轻轻吸了一口气,道:“那又如何?”   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口吻一定厉害极了。   很吊吧?   “不过一妖物……”来人嗤道,“你会剑术吗你?”   我……不会……   但是……   乌晶晶打开储物袋,取出一物来,牢牢攥在掌中。   众人只见金光一现,便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了。   来人却是识货的,变了脸色道:“佛门舍利?佛门怎么将这东西都给你了?”   不等乌晶晶开口,那人又平静了些,道:“不过纵使手握舍利又如何?你又并非佛门弟子。舍利在你手中跟那些破铜烂铁一样,实在是投错了主人。除了拿出来显露一番你的花架子,再无他用。”   其余的剑似有所觉。   这可是第二遍骂他们是破铜烂铁了啊!   无数把剑都震颤了起来。   拧成一股剑意,威势浓烈。   其余修士见状,早变了脸色。   独来人依旧姿态高傲:“这般动静吓得住别人,吓不住我。你一手舍利,一手持七杀剑,舍利主善,七杀主恶。你这不是左右互搏吗……”   他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轻飘飘落下。   但也就到这里了。   他的话音骤然一变:“那又是什么?”   众人都不由屏了屏呼吸。   却见乌晶晶跟前骤然出现一道身影。   那身影当是个妙龄女子。   女子身穿蓝色衣衫,头发挽起,面容冰冷,如笼煞气。   她一抬手,挽出凌厉杀招。   一招一式,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乌晶晶当即也举剑,学着她的模样笨拙地挽起剑花。   女子出剑,引风而动,风凌厉如刀,挟着劈天开地之力。   乌晶晶出剑,天地灵气如漩涡一般疯狂聚于剑尖,似要倾覆天地。   众人舌尖发麻,脑中嗡嗡。   这般情景……   比之正邪大战还要震慑人心。   “剑魂!”来人口中脱出二字,“你怎会有剑魂?!还是上古遗留下来的……一心向剑,尽是杀招的剑魂!”   乌晶晶死死咬住牙关,以身躯抗住七杀剑传递来的巨大力量,朝着来人再度攻去。   而这一击。   雷霆万钧。   她吐出声音来,嗓音依旧清脆,带着少女的天真烂漫。   “世上最好的剑修与剑招都在剑宗。”   剑宗弟子闻声,都不由动容。   宗主虽然与她有诸多矛盾,但她口吻却是这样推崇剑宗……   “我今日使的便是剑宗之术。”乌晶晶的声音清脆有力,“你记住了,你口中的剑魂她名饶冰韵!曾是剑宗最有天分的剑修!”   语毕。   残魂的剑招,与乌晶晶使出的剑招都一同重重落在了来人的身上。   地动山摇。   轰隆作响。 第104章 回伏羲宗   天地寂静。   仿佛在那一剑挥下时, 天地都回到了初开的时分。   人们的耳边渐渐恢复了一点声音。   先是风声。   再是彼此的呼吸声。   五感终于悉数回笼。   他们匆匆定神,连喉中的口水都来不及咽下,便朝先前“仙人”的位置看了过去。   那人……   那穿着缥缈宗衣衫, 请了仙人上身的人……   被横劈作两半, 丹田都碾成了一团泥。   一团蓝色烟雾, 从尸身中膨出, 缭绕四周。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脑门都直抽抽,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三长老还有点理智在, 喃喃道:“仙人的神魂都被劈出来了?……虽然看上去,应当只有三分之一。其余都还留在天界罢?”   乌晶晶缓缓吐了口气,收住姿势。   手臂都是一阵酸软。   她缓缓走上前去,无数把剑也跟着她动。   众人眼睁睁看着她走到那尸首旁, 抬手一触那团蓝色的烟雾,烟雾登时消散于天地间, 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与此同时,四重天上的神庭。   一人口中呕出血来,不受控地一头栽倒下去。   一旁的仙童忙扶住了他:“真人!真人这是怎么了?”   真人仰倒在地, 只来得及挤出一句:“去、去五重天……不,去八重天, 求见仙君明亦, 告知、告知事有变。清源仙君已、已找回七杀剑, 落入女子手。杀不得。”   说罢, 便没声息了。   仙童被吓得呆立在那里,半晌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天庭数年来都极为宁静和平。   除了清源仙君迟迟不归外, 再没什么烦忧事了。   仙人们安逸日子过惯了, 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何况就算是一重天的仙人, 拿到人间去,也足够叫那些修士畏惧了……四重天的怎么还会落到这个下场?   仙童战战兢兢,一时有种凡间的恶人要打上天来的错觉。   他忙晃晃脑袋,将这种错觉挤出去,这才赶紧翻出来真人的手令,牢牢攥在手中便朝八重天去了。   人间。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团神魂消散……   良久,他们拾回了自己的声音。   先开口的是剑宗弟子:“那……那的确是我们剑宗极厉害的剑修天才。”   他们犹豫片刻,还是朝饶冰韵的残魂拜了拜:“拜见前辈。”   因弄不清具体辈分,便也只有这样称呼了。   当初跟着一块儿去剑冢的,慢慢也被唤起了点记忆:“是不是那个碑林里的前辈?”   “方才那颗舍利,是枉真法师的舍利吧?金禅宗居然没有带走吗?”   他们说着,连忙回头去看金禅宗弟子。   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没带走?   金禅宗弟子愣了下,忙道:“应是佛子赠给乌姑娘的。既是佛子相赠,此后怎么使用,都是乌姑娘的事。”   金禅宗可欠了乌晶晶不少呢,眼下自然要放低姿态。   而且……万不能再让佛子乱了修佛之心了。   好嘛。   乌晶晶什么好东西都捞着了!   你金禅宗可真是大度!   大家面上或多或少闪过了羡慕嫉妒之色。   尤其是现在……   大家这才感觉到了后怕。   有人就这样指着乌晶晶,颤声道:“你、你与剑宗的人,杀了仙人!你们杀了仙人!”   是啊……   众人恍惚地心道,她们竟然敢对仙人动手,这、这太可怕了,这太……忤逆犯上了!   他们胸中的震惊来回冲刷着,一时之间很难去描述心情。   剑宗脸一扭,刚想说,那可只是一道残魂啊!   残魂能干什么?   跟我们剑宗无关啊!   杀仙人是乌晶晶的个人行为!   但念头在他们脑中过了一圈儿,又想起来刚才乌晶晶是如何夸他们剑宗的。   当饶冰韵使出那一剑时,他们害怕得罪仙人吗?   不。   那一刻,他们胸中澎湃的是万丈豪情,是与有荣焉。   剑宗的剑修本就该是这世上最最好的!   剑宗弟子对视一眼,咬咬牙,认下了这口锅!   当然嘴上还是要辩解一句:“谁说这是仙人了?凡人之力能斩仙?说出去谁信?”   其余人登时沉默了。   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可是刚才那动静,说那不是仙人,你信?   剑宗弟子一不做二不休,垂首一看,道:“我看是缥缈宗的人胆大包天,光天化日袭击伏羲宗……这是要乱了修真界啊!”   其余人瞪大眼。   是这么回事吗?   ……好像这么说也没错。   不然仙人降临在谁的身上不好,偏偏挑了他缥缈宗!   大家越想心越沉。   先有宁胤,后有隋离。   自打隋离接手战场事务后,便很少再见到缥缈宗的长老了。他们是不是有意保留力量,他们又是不是早就和仙人在暗地里达成了某种协议呢?   这么一想,一时竟然安静了下来,再无人指责乌晶晶胆敢对仙人动手的事。   三长老见状缓缓舒了口气,但心下又不由觉得有几分讥讽。   修真修心,但又有几人当真能做到修心?便是修真界中,也逃脱不开人间的派系林立、争权夺利。   也怪缥缈宗的人自恃大宗,全然没有要小心行事的意思。   否则这儿多留几个缥缈宗弟子,再出声带一带节奏……未必会这样轻易结束。   不知是谁先带了个头,低声道:“依我看,应当先去问责缥缈宗监管弟子不力的罪责。”   “不错……”   其余人先后点头。   还有些不大聪明的,但到底年纪轻,这里也轮不上他们插话,所以只管乖乖听自个儿宗门的长辈的话就是。   他们先后朝乌晶晶等人拜过,然后便忙不迭地走了。   废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万一待会儿又请了个仙人来……那岂不是将众人堵个正着?他们纵然是旁观者,但以仙人高高在上、杀伐果决的心性,谁也别想逃脱了罪责去。也就是随手多杀几个人罢了。   剑宗弟子有些犹豫,转头遥遥望着那道残魂以及乌晶晶道:“乌姑娘,不如我们在此守卫一番……”   乌晶晶摇了摇头。   三长老也老不乐意呢。   那宁胤身上的嫌疑都还没洗清,谁稀罕你剑宗这会儿来做好人呢?   剑宗弟子还欲说些什么,却见金禅宗弟子上前一步,道:“不必劳烦剑宗弟子,金禅宗欠乌姑娘和伏羲宗良多,便由金禅宗在此守候吧。”   他们毕竟是佛门弟子,修行的法门与其余宗门大相径庭。   简而言之呢,他们就算修行圆满,将来飞升后也鲜少有归天界管的。所以说,佛修是极少数的,可以不那么畏惧天界的人。   三长老目光一动,没说什么。   剑宗弟子一打量,也只好点点头先行离去了。   唉,他们都还没来得及仔细瞧一瞧那位前辈呢。前辈的风采也未能细细领略。更重要的是……上古的剑招啊!现学都没能现学上!   剑宗弟子揣着满心遗憾离去。   走出不远便接到来自宗门的传讯。   “怎么呆住不走了?”   “宗门传来消息,说是隋离道君突然杀入我剑宗,要趁虚而入,直取宗主性命!”   “什么?!”   弟子们纷纷色变,咬牙埋怨道:“隋离道君怎么如此蛮横?”   “要不回转身去,咱们也拿住他伏羲宗的人?”   他们到底没敢乱来。   前脚乌晶晶才夸过剑宗呢……   乌晶晶都能做到毫无芥蒂,将宁胤剑尊与剑宗分开来看待,他们如何做不到呢?   “走罢!先回剑宗!”   其余修士此时还真往缥缈宗去了。   当然,他们不是真要去问责。   毕竟缥缈宗的几位长老也不是吃素的,何况他们的宗主如今也在呢。   他们只是摆出姿态,洗脱嫌疑。   这厢三长老才有机会问起来:“这剑修的残魂为何会在你那里?为何会听你号令?还有那舍利子……”   乌晶晶道:“这是枉真法师的舍利,他与剑修前辈饶冰韵引为知己。枉真法师身在何处,剑修前辈便在何处。因而,我先取舍利子,自然的,剑修前辈的残魂也从储物袋中出来了。修习剑法是她的本能,不必另行驱使。当初无相子将舍利留给我,残魂也无处安置,于是戈夜星就把残魂也给我了。正巧今日用上。”   三长老面色感慨:“当初在剑冢之中,唯独你得了机缘。又唯独你和隋离将那封枉真法师的信带给了剑修饶冰韵是不是?因而结下善缘,才又有今日的结果……”   乌晶晶还从旁补充道:“还有师叔给的储物袋,不然装不了这样多的东西。”   三长老紧绷的情绪缓和了些,一时心下更为感慨,应声道:“是啊……”伏羲宗对乌晶晶的好,如今又从她的手中反哺到伏羲宗身上了。   一旁的阳十从震颤中回神,道:“只是不曾想到,七杀剑竟有这般威势!不知用来斩杀魔藤又如何?”   三长老道:“恐怕是不成的。早有传言,说魔藤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既然同为上古之物,恐怕难以制约彼此。”   阳十不由面露失望之色。   阳九的情绪低沉,闻声只道:“眼下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劳什子的邪修?”   “好了,眼下已走到这一步,若就此消沉,这些年都白修炼了吗?”三长老愠怒道。   先前最激动的是他,难以抑制胸中愤怒的是他。但当一个个小辈表露出消沉时,三长老便反倒又支棱起来了。   弟子们挺直身躯,打起精神。   但……   下面该怎么办,仍是头疼的问题。   “我们就这样等着?等道君归来?”弟子问。   伏羲宗做了太久的第一大宗,鲜少有人胆敢冒犯。也正因为如此,碰上这样的变故,弟子们难免显得无措了些。   “回伏羲宗。”三长老咬咬牙道。   “可是只怕碰上仙人……”   “先前是怕。但方才你们也瞧见了,就算我们不回去,仙人也会找过来……修真界中,何人不能做仙人的眼线?只怕接下来,仙人要许诺他们,为修真界斩除邪修。交换条件便是要修真界再不容我们伏羲宗……”   “他们敢?”   “他们为何不敢?”   “先传讯隋离吧,总要告知他一声的……他此去多半问不出个什么结果。我们若能回宗门找到些线索,才好处置后续。”三长老犹豫片刻,“阿晶……还是随我们一起吧?如何?”   乌晶晶也犹豫了起来。   不过如今她倒不是怕危险……   “嗯,走吧!我保护你们!”小妖怪拍拍胸脯道。   “好。”三长老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点笑容。   没有人觉得乌晶晶是在说大话。   他们要回伏羲宗,金禅宗的人倒是不大好跟着了,只将他们送远了些,然后便眼看着三长老驭动这座山,朝伏羲宗的方向而去。   “伏羲宗遇袭的事,迟早会传遍整个修真界……”三长老叹息一声,掩去眼底悲色,弯腰扶起宗门主峰山门前的石碑。   石碑上书“伏羲宗”三个大字。   但如今却裂作两半,中间那个字无法再辨认。   石碑是东陵玉制。   玉有灵,碎后便很难再复原。   三长老抬手,花了大量的灵力注入进去,方才使得石碑堪堪复原成原先的模样,被他手扶住,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   “伏羲宗的尊严,不可轻易叫他人踏碎。”三长老吐出一口气,抬眸凌厉,当先走在了前面。   若是仙人还未走,大不了便是他头一个死。   乌晶晶见状,忙也抬腿跟了上去。   她按了按胸口,只觉得那处发闷得厉害。   她多么希望,回到主峰,伏羲宗上下还是如往昔一般一样啊……大家也就不会这样忧伤了。   乌晶晶没走两步。   “您没事吧?”伏羲宗弟子三两步跨过石阶,一把扶住了乌晶晶。   乌晶晶晃了晃脑袋,更觉得胸闷气短了。   阳九走在前头,听见动静回头问:“怎么了?”   弟子道:“险些摔了。”   阳九吸了口气,忙问:“是不是先前和那人交手时受伤了?”   乌晶晶抿了下唇,并未觉得哪里受了伤,她匆匆迈步,正要拾级而上。   但肺腑间突然抽动了下。   她全然并不受控制地张开嘴,本能地吐了东西出来。鲜红的,立刻溅湿了一点鞋袜衣摆。   乌晶晶眨眨眼,连眼睛好像也花了。   一时耳边的声音都模糊了许多。   她慌慌张张地道:“我将心吐出来了吗?”   阳九飞快奔到她身边,将她另一只手扶住了:“没!不是!只是吐了血……”   三长老也顿住了脚步,他面色一凛,咬了咬牙,方才长叹了一口气:“我早该想到的。如小儿手持利刃,如果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能驱使手中的利刃呢?想必这便是使用七杀剑后的反噬了。阿晶你的修为还是不够高,难以驾驭住这把剑啊。”   乌晶晶晃晃脑袋,又揉了揉耳朵,这才把三长老的话听清楚了。   她有几分泄气地耷了耷肩膀。   她才说要保护所有人呢!   三长老见她眉眼间露出一分颓色。   少女即便是如此,也只是更显得美丽罢了。唇边沾着点点血迹,犹如那被风雨打碎了的花朵。   “你不要想别的事了,伏羲宗的人没那么容易死绝的。”三长老忙问她:“你身上可有哪里疼得厉害?益元丹、回灵丹吃不吃得?”   乌晶晶点了点头:“吃得的。”   三长老忙将自己储物袋里恢复灵气和血气的丹药全掏了出来。   乌晶晶接过去,也并不客气,一口气全吃下去了。   呃。   就是有几分噎。   若是有灵泉佐以就好了。   乌晶晶又用力咽了两下。   再抬头,发现众人都呆住了。   乌晶晶疑惑地看了看他们,小心地问道:“怎么了?我看上去快死了吗?”   三长老回神,连声道:“怎么会?!死不了的!”   伏羲宗弟子讪讪道:“只是头回见吃丹药如吃饭喝水一般……这么多丸吃下去,也不知消化得了不。”   他们年少轻狂时,也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   后果便是……腹痛得要死。   那些汹涌的灵气如同活物一样,在他们五脏六腑里钻来钻去。运气不好的,反要大病一场。   乌晶晶浑不在意,摆摆手:“习惯了,不用担心我。”   她吃隋离的血都已然吃出几分经验来了。   唉。   也不知隋离现在如何了。他拿宁胤有办法吗?   乌晶晶咬住唇,忍住身体的疲累,和丹药里蕴含的气力飞快从她血液里窜过的痒意,继续往前。   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这里,见她坚持也就不劝她歇息了。   他们只是隐隐约约地走到了前头去,像是想要乌晶晶包在其中。   七杀剑若不能滥用的话……   自然还是要由他们来保护乌晶晶才是!   终于,他们登上了主峰。   山间积年围绕的烟云消散殆尽,被摧毁了大半的主殿就此映入他们的眼帘。   “此地灵气几被挥霍一空。”三长老咬牙道。   “幸而我们伏羲宗开宗立派时,选的乃是一先天福地。年岁一久,灵气自然又能回笼。”阳九恨声道。   “快,四下寻找还有没有活着弟子,若有散落的残魂,也一并收起来。”三长老抬手,分给众人一些灵器。   灵器珍贵,本不该这样大肆分下去。也得亏伏羲宗还有些家底经得起折腾。   “先前教过,都还记得如何使吧?”三长老嗓音冰冷有力,“若遇上不轨者,直接杀之。不必有任何忌惮!若杀不了的,赶紧往主殿逃。遇上残魂,就收在灵器中。”   颓唐的伏羲宗弟子精神一震,应声道:“是!”   此时无人会生出退缩之心。   从他们入伏羲宗起,他们便和伏羲宗荣辱与共。   他们昔日得以享受风光,功法、丹药、法器所用都是最好的。   今日便是他们该要为伏羲宗奉献的时候了。   纵使全宗上下将要面临的是深不可测的仙人……   先前宁胤失势,剑宗便也多受排挤。弟子与宗门是拴在一起的。可想而知将来他们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弟子们死死抿住下唇,揣着一颗必死的心,四散开去。   “阿晶你……”三长老转过头,只见乌晶晶面上已经显露出了一丝焦灼。   乌晶晶飞快地道:“我去找阿俏和大师姐!”   “可你的身体……”   “死不了的!”   三长老张张嘴,到底没有劝阻她。   此时只恨伏羲宗的人手不够用,倒也不必这样矫情了。   乌晶晶纵身跃入山林间,她浅浅吸了口气,想来想去,还是化作了原形。   她原形更敏捷不说,五感也更加厉害。   雪白的“狐狸”接连跃过山峰,钻天入地,分外灵活。   可比伏羲宗弟子们寻起人来快多了。   伏羲宗除了残垣断壁外,其实并无想象中那样的场面狰狞可怕。   一路行去,乌晶晶甚至没看见半点血迹。   但同样的,她连一点虫鸣声鸟啼声也不曾听见,仿佛那顶顶厉害的仙人,只不过是轻轻一弹指,便轻描淡写地摧毁了这里的人和物。摧毁到连一点痕迹都可以不留下……   这种如高山如巨浪般的力量,比起满地血迹还要叫人心尖发颤。   乌晶晶禁不住开始想……   做神仙都是这样的吗?   隋离飞升后,最终也会变成这样的“人”吗?   那……多可怕啊。   乌晶晶深深吸了一口气。   心底的畏惧并没有影响到乌晶晶搜查的动作。   她熟门熟路地来到了阿俏居住的地方,哪怕知晓里面不会有人应答自己,她也还是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阿俏?”   伏羲宗实在太过死寂了。   死寂到连一阵回应的风都吹不起来。   乌晶晶轻轻地呼吸着倒也没有哭。   只是伏羲宗遭受屠戮这样的讯息,在此刻方才变得真切起来。真切到她的胸口好像又有些闷,有些痛了。   乌晶晶推门进去。   门大开的弧度终于带动起了一丝风,风吹动,满地的赤色毛发跟着飞扬起来。   是那只灵狐的毛。   掉了这么多毛,它一定被打得很疼吧。   乌晶晶眉心皱起。   不过想到那只狐狸应该会在危险来临的时候,护卫在阿俏的身前,乌晶晶的胸口总算没那么疼了。   可是大师姐呢?   没有人保护她呀。   她会不会很疼呢?   这样一想,乌晶晶的胸口就又疼了。   乌晶晶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狐狸毛,如果阿俏没死的话,之后要追踪她的足迹须得靠这东西。   同类的气味对于她来说,是很难被盖住的。   等收好狐狸毛,乌晶晶便当即转身朝叶芷君的住处奔去。   原先她是不知道叶芷君住哪里的,可是从花缘镜回来以后,她与大师姐的关系便亲近了许多,于是少说往叶芷君那里跑了三四趟吧。   走在熟悉的路上。   往日里该是欢喜的。   但今日走着,只觉得说不出的凉意。   乌晶晶轻轻吸了下鼻子,柔软的肉垫踩在地面上,……没出意料,这里也同样没有人。   甚至连一点毛发之类可供追踪的物品都没有。   叶芷君居住的厅室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除了常见的家具外,便再没有任何的东西了。更不提能找到什么贴身之物了。   乌晶晶有些发愁了。   她怔怔地坐在门槛上,有些说不出的失望和难过。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那一刻……   她们是怎么消失在仙人手下的呢?   她……讨厌仙人。   ……   阿俏睁开眼,第一时间看见的是漆黑的天。   漆黑得像是整个天空都要朝她掉下来了。   她心悸了下,本能地又闭上了眼。   等再睁开,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她刚刚看见的原来不是天空啊,而是漆黑的洞顶。她在一个山洞中。水雾在洞顶凝成水珠,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头发。   阿俏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不过她并未感觉到不适。   相反,这让她有种原来我活下来了啊的真实感……   就在她不自觉地蜷了蜷肢体时。   一点茸茸的触感,传递到了她的指尖。   阿俏一颤,脱口而出:“阿晶?”   那毛茸茸的东西晃了晃,艰难地抬起了巨大的头颅。   阿俏:“……是你啊,狐狸。”   她拖着一身的疲累,重新倚靠回了山壁,同时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是她糊涂了。   阿晶怎么也不可能在这里。   只可能是阿晶送给她的这只四尾灵狐。哦不过现在只剩下一尾了。   她或许还得感谢这东西……   “如果不是你,我们恐怕没办法带着叶姑娘逃掉。”阿俏语气里带着一丝夸赞的意味。   这东西一向是能听懂她的话的。   它是灵狐,开了灵智。   它既出了大力气,眼下自然要好好哄着它。   容夷听了阿俏的声音,却只是甩了甩尾巴,转了个身。   似是颇为不屑。   她将他当做什么了?   他可不是狗。   他转动着巨大的脑袋,当目光落在自己独剩一根的,甚至还显得有些秃的尾巴上时,才深深拧起了眉。   谁能想到伏羲宗这样的大宗,竟然也能把那帮子狗日的仙人给得罪了!   他原以为自己能在伏羲宗,占尽便利,汲取天地灵气,兼之享用天材地宝,早日修行圆满,重回昔日巅峰。   谁晓得……方才起了个头,就又要重头再来了!   容夷磨了磨尖利的兽齿。   只是他如今以兽形,再狰狞不快的神情,也都被绒绒毛发给遮盖住了。   “叶师姐呢?”阿俏的声音蓦地响起。   她如今稳稳当当倚着山壁,却也还是有两分提不上气。   容夷皱眉。   还记得这不相干的人哪?   “叶师姐救了我们。”阿俏低声道。   语气里已经有一丝不悦了。   若无他作牺牲,光靠羿升和姓叶的有用?   容夷别过脑袋,甩动尾巴,点了点一个方向。   阿俏顺着看过去,看到了倚倒在地上的叶芷君。   她身上的衣衫被血色浸透,在昏暗的洞里,一眼望过去,只能瞥见大团大团如墨滋一般的印记。   阿俏知晓,那是厚重的血凝到一处去了。   阿俏喉间一紧,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了起来。   她甚至不敢看叶芷君。   阿晶与叶师姐在花缘镜中结下情谊,若是叶师姐死在了这里……   阿晶会哭吧?   她又怎么对得起伏羲宗顶着宁胤的压力,收留她这么多日?   阿俏张了张嘴,喉中越发艰涩。   “叶……”   “臭。”叶芷君艰难地撑开眼皮,挤出了一个字。   她气若游丝,但语气一如既往的冷冰冰。   似是哪怕堕入再难堪的境地,也挫不去她半分冷铁似的傲骨。   臭?   这里昔日是他洞府!哪里轮得到这么个小修士来嫌弃此处臭?   容夷登时站直了起来,庞大身躯很快将洞顶都堵满了。他垂首俯视着叶芷君,然而叶芷君并不理会他。   也许是快死了?   “叶师姐……”阿俏忙将叶芷君扶住,想要将她扶起来。   叶芷君:“别动。”   阿俏忙顿住。   “我……骨头……碎了。”   阿俏在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她眨动了下发酸的眼,抬起手,但又无措地放下。   “我们没有丹药了。”阿俏的语气里透出了一分绝望。   她死死地咬住了牙。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她恨毒了宁胤。   可若是为叶芷君去宁胤那里交换一条生路……不不,也还是不成的。并非是她贪生怕死,而是以宁胤其人的秉性,怎么会给生路?恨不能断绝伏羲宗上下所有生机才是!   “我们……要找到隋离道君才行,也不知晓他们在前头怎么样了,是否也遭了宁胤毒手……”   叶芷君合着眼没有说话。   “问题是,逃命的时候只顾着逃了,我们如今在哪里都不知晓,又怎么能寻找得到方向?”阿俏喃喃道。   天下之大,传送阵外也许便相隔数万里了。   “早知如此身上该准备些寻踪的法宝,可当时的情形全然想不到这些了……”阿俏眉心皱得很紧,“怎么办?叶师姐你身上的伤是万万不能拖的。”   阿俏转头问容夷:“我们能出洞吗?能就点点头。”   没等容夷出声,叶芷君先开口了:“凭物寻踪……即可。”   “可我们身上哪里有隋离道君的信物?叶师姐身上有?”   “无。”   在入花缘镜前,叶芷君和隋离几不来往,又哪里会有什么信物?以隋离的性子,也不可能把这样的东西随意给别人。   这一点不用叶芷君说,阿俏其实也能隐约猜到了。   “但我有……这个。”叶芷君艰难地撑开眼皮,挪动手指,掏啊掏,从怀中贴身藏的储物袋里,掏出来……一撮毛绒绒的……毛???   还细心地用一小段丝带扎了起来。   阿俏傻了眼:“这是?”   叶芷君又闭上了眼,仿佛哪怕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她的气力。   “阿晶的毛。”她道。   阿俏:“哪、哪来的?”   叶芷君:“偷偷薅的。”   阿俏:?   叶芷君:“用它作凭证,就能找到阿晶,或者隋离。”   阿俏:“……能吗?”   叶芷君:“隋离浑身应该都是……阿晶的气息。”   阿俏:? 第105章 陌生的青年道君   “夫人!”   “阿晶!”   “乌姑娘!”   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呼唤的声音, 称呼五花八门。但乌晶晶知道那是伏羲宗的弟子在找她。   乌晶晶飞快站起身,又不死心地在山头蹿了一遍,然后才变回人形回到了主峰与大家汇合。   所幸她兽形窜起来也快, 倒没怎么耽误时间。   等一回到主峰上的大殿前, 乌晶晶便发觉气氛愈发凝重了。   三长老转身看向她。   乌晶晶先开了口:“我没有找到大师姐……”   三长老勉强笑了笑:“嗯, 一早就知道的结果。只是我们不肯死心罢了。倒也收了三两残魂, 用器皿温养着,已是大善。”   阳九面色难看地道:“他们连我伏羲宗的藏书阁和炼器室都未曾放过。幸而因着正邪大战的缘故,弟子们带了不少法器出门。否则都要悉数毁在这里了。此举是要将伏羲宗彻底斩尽杀绝。”   乌晶晶咬紧了牙, 说不出话。   “道君还没有回信吗?”阳十问。   “没有。”三长老摇头,随即看向乌晶晶。   他方才好像就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了,为何迟迟不说呢?   乌晶晶压下又翻涌到喉咙口的血,抬眸盯住了三长老。   三长老道:“但是宁胤传了信来。”   阳九攥紧拳头, 捏得咯咯作响:“他还敢传信与我们?炫耀卖弄?还是想要推脱罪责?还是说……道君出事了?”   “毕竟还未抓着宁胤杀人的真凭实据,人人皆知他回剑宗养病了。也未必就真是他……”阳十忍下心头愤怒, 还是客观地劝道。   阳九还欲争辩。   三长老紧跟着便又出了声:“宁胤说,数位仙人降临,欲迎隋离回到天界。”   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有弟子小声问:“不用等修行圆满便能飞升吗?”   三长老沉默片刻, 道:“仙人自有仙人手段。”   “那……不回伏羲宗了吗?”   “道君是如何说的?”   “是啊,大师哥一句话也没有传回来?”   众人再按捺不住, 七嘴八舌地开了口。   三长老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半晌。   阳十低低问道:“他要和仙人走了吗?”   隋离道君的身份众人一早就知道, 他要回天界也是迟早的事。道君自己大抵也清楚这一点, 加上他修炼的功法本就不同,平日里也并不怎么和宗门中其他人来往。   可那是以前。   自打道君从花缘镜归来后, 他与他们便亲近了许多, 与大师姐的关系都深厚了起来。   正邪大战时, 更是在一同御敌之中积累起了亲近的感情。   眼下……   仙人无理屠戮他们伏羲宗上下,道君还能就此毫无嫌隙地与那些仙人一同离去吗?   不止阳十。   他们心下都骤然涌起了一股被背叛丢弃的委屈和愤懑。   三长老绷着脸道:“好了,一个个的,这是作什么?我等速速将伏羲宗休整出来……”   “我们不去见道君了吗?”阳九嗓音喑哑。   三长老长叹了一口气:“我们又何必前往,令他为难呢?”   众人垂首不语。   风无力地拂过山头,他们只觉得无边的凉意,和无边的颓唐。   “那……乌姑娘也不能去吗?”阳十蓦地道。   三长老皱着眉,还是没说话。   而其他人却忍不住纷纷抬起头来,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乌晶晶。   是啊。   道君自己结的道侣,情深几许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看得清清楚楚。难道连道侣也不要了吗?   若是这样……   不不,不能是这样,也不该是这样。   隋离道君,伏羲宗的骄傲,不该是这样。   乌晶晶抬起脸来,脸上的表情有些怔忡,还有些怅惘。   她的眉眼都好似披了一层霜。   她喃喃道:“我去见他吧。总要问一问的……”   三长老沉吟许久。   但谁也没有不耐。   他们在悲恸和愤懑中望着三长老,等待着那么一点微末的希望。   三长老:“不行。”   纵使隋离要走了,但三长老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答应过的。   “你去见隋离,就必然会见到那些仙人。这太危险了。”三长老坚决地否定了。   “可是总不该这样稀里糊涂的……”阳十恍惚地道。   伏羲宗弟子有不少崇拜隋离者。   阳十便是其中之一。   “也许道君并非是丢弃伏羲宗,而是……仙人的力量太过强大,若要为宗门复仇,只有先将自己拔高到与他们同等力量呢?”阳十激动地猜测道。   “不错!也有这种可能!”其余弟子双眼重新亮了起来。   “若真是这样……”三长老面色沉沉道:“那我倒希望道君不要这样做。”   阳十怔怔道:“为何?”   三长老叹气道:“倒也不妨同你们说一说,几个月前道尊曾与我们细说起道君回天的事。道尊曾猜测……”   三长老并不敢直言,只能抬手屈指朝上一点,道:“对道君怀有恶意。”   “怎么可能?!”弟子们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   “一群本就心怀恶意的人,至今我们都未能弄清楚中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道君再独自与他们对上……结果恐怕正称了那些人的意。经此覆灭,我只希望你们心中的火种不要灭,修行路漫漫,……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而不只争一时的朝夕。”三长老语重心长地道。   众人心下震颤不已,他们张了张嘴,一时却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好了。先不说此事了。”三长老收住脸色,打发众人去收拾这满地的狼藉。   乌晶晶想了想,也没有再开口。   他们在伏羲宗宿了一晚。   入夜后的伏羲宗格外死寂。   乌晶晶辗转反侧,开始思考……那些仙人那么坏……她可以去把隋离救出来吗?   她要怎么样才可以厉害到把隋离救出来呢?   乌晶晶迷迷糊糊地睡去。   翌日再醒来,三长老重新将他们召集到了大殿之中。   “走吧,我们去见隋离。”三长老沉声道。   众人惊讶地抬起眼看他。   “总要再见最后一面的。”三长老道。   他们沉默地低下了头。   一行人不曾收拾疲惫,便又这样匆匆上了路。   另一厢。   宁胤趴伏在大殿中央,衣衫被血浸透。如果不是他半抬着脸,看起来会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一时殿内无声。   只有分立在两旁的缥缈宗人压抑的呼吸声隐隐约约落入耳中。   一殿相隔之外,前来问责缥缈宗的修士们,此时正被留在那里歇息。   他们也是先不管不顾一通问责之后,才知晓仙人降临了,且如今就在缥缈宗。   眼下不得不商量起来,一会儿若是见着了仙人,该要怎么撇清罪责。   “方才我听缥缈宗的童子说起,隋离道君也在。”   “什么?”“那仙人为何……”为何对乌晶晶一行人下手呢?   那可是隋离道君的道侣和同门啊。   被他们提及的隋离,正端坐在大殿之上。   他的衣襟和衣摆都被血染透,糊作一团。但无损他半点风采。   他挺直背脊坐在那里,如峭立的山峰,冰冷锐利。饶是缥缈宗的宗主,也不免第一次生出不敢直视的感觉。   “道君。”坐在下首的戈夜星蓦地开了口。   只不过如今操纵这具躯体的,乃是从八重天下来的仙君明亦。   听见明亦的声音后,隋离突然站起身来,款款走到宁胤的跟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真人请上座。”隋离口中吐出这几个字,用词客气,但口吻听来却是冰冷的。   宁胤步履踉跄,狰狞的面孔上竟挤出了笑容来,更连声道:“不敢,不敢。”   现在操纵这具身躯的,并非是宁胤自己。而是从五重天来的玄阳真人。   前一个仙人被乌晶晶一剑斩去大半魂魄后,他身边的童子传信到了八重天。   之后那些眼高于顶的仙人们吸取教训,这次再降临到凡间就不是单打独斗了,而是足足凑够了四个人,为的就是避免再出意外。   隋离在剑宗弟子众目睽睽之下,挖出了宁胤一截手骨。   就在他挖到第三截的时候,玄阳真人恰好降临。   多少年没尝过的剧烈的疼痛,蓦地席卷而来,玄阳真人差点晕过去。   这时仙君明亦及时赶到。   不然玄阳真人怕是要留半截魂魄在凡间了。   随后不等玄阳休整,他们便从剑宗来到了缥缈宗。   入殿后,隋离一脚踩在玄阳真人的头上,宁胤这具躯体抵挡不住趴伏下去,再度疼得浑身抽搐。   直到隋离登上高阶落座,玄阳都没能爬起来。   当然也不敢爬起来。   他们能肆意斩杀隋离身边的人,但对隋离本人,只有恭恭敬敬下跪的份儿。否则搞砸了上头的大事,他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何况……   真人、仙君,单看称呼就可以分辨出地位高低。   玄阳真人的地位,自然不比隋离。   “仙君请你上座,上座便是。”明亦仙君突然出声道。   “是。”玄阳真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连忙躲开了隋离的手,“不敢劳烦仙君。”   隋离越是放下身段,仿佛展露“亲和”一面,他就越觉得恐怖。   清源仙君走了多年,但他留给天界的阴影如今都还笼在众人头上。   隋离见他害怕,也不再动作,甩袖返身。   他淡淡道:“先前不知是真人,叫真人受委屈了。”   玄阳真人顿时又生惶恐,龇牙咧嘴的,也顾不上扯动了伤口,躬身道:“不敢不敢。”   缥缈宗人将这一幕收入眼中,顿时恍惚了起来。   他们实在分辨不清楚这些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杀伏羲宗人的事,宁胤已经和他们通过气了。既然对隋离的宗门这样不客气,又为何这么惧怕隋离?   “我等方才知晓仙君在人间结了道侣。”那位明亦仙君突然又开了口。   缥缈宗的长老不由心间一颤。   方才其他修士逼上门来,从他们口中,缥缈宗长老得知了他们那个弟子,被仙人加身之后,就跑去刺杀了乌晶晶。   结果乌晶晶没死成就算了,弟子当场暴毙,仙人魂魄都给打散了几分。   他们顾不上咬牙切齿乌晶晶祸害遗千年。   因为说这话的时候,隋离也在。   现在就怕仙人把锅甩给他们……   说是他们缥缈宗想要杀乌晶晶。   那隋离焉能不怒?   再严重些,这些仙人干脆直接拿他们开刀,就为向隋离卖个好呢?   缥缈宗不得不往深了想!   其实这会儿明亦仙君也在小心翼翼地窥探着隋离的情绪变化。   隋离面容冰冷,高高在上。   和昔日天界的清源仙君没有半点分别。   明亦接着道:“仙君既然要回天了,不如去见最后一面吧,再留下些灵器、丹药,又或者传授些仙术也好。将来百余年够她用了。也算是全了这一场情谊。”   隋离面上还是没甚么表情,连眼皮都未曾掀动一下。   缥缈宗悬着的心缓缓放了下来。   区区一乌晶晶怎么比得上回天做仙君重要呢?   他们是如此想。   自然由己及人,觉得隋离应该也是如此。   隋离不会和仙人们撕破脸皮的。   “来人。”明亦出声道。   缥缈宗的宗主忙上前一步,躬身道:“请仙君吩咐。”   虽然是顶着戈夜星的皮囊,让宗主心下有些不快。但该低头时当低头。   明亦抬手,取一竹简,随即屈指。   他的指头就如杵入泥中一样容易,轻轻松松在竹简上刻下了字符。   随即一道金光闪过,这便是成了。   “竹简上记载的乃是仙术。这便拿去送给那位乌姑娘吧,等她收下,便请她立即前来。”明亦仙君说道。   伏羲宗的人早在听说上面记的是仙术时,便忍不住从眼中迸射出了炙热的光芒,眼下听他说这东西是要送给乌晶晶的,胸中不由翻腾了一阵不甘与艳羡。   出手这样大方……   明明是要杀乌晶晶,却也舍得给出去这样的宝贝!   不知宁胤又从仙人手里得到了多少好处!肯定更多罢!   这样的好运气,怎么偏偏就落在剑宗的头上?   缥缈宗宗主屈身,抬手接过了竹简。   “仙君,我亲自去送?”   “宗主身份之尊,怎么能来做这样的小事?”明亦笑道。   缥缈宗宗主听罢,心头顿时如饮了蜜一样。   仙人虽然看着高高在上,但对缥缈宗还是颇有几分抬爱的嘛!   “不必了。”这回出声的却是隋离。   “您的意思是……”明亦看向他。   “我若要传她仙术,何须旁人?”隋离语气冰冷地道,带着一股子仙人与生俱来的傲意。   “您的意思是……”明亦顿了顿,没有再往下问,失笑道:“是我多事了。”   到这里。   试探便就此结束了。   明亦仙君再没有提起乌晶晶此人。   缥缈宗宗主只好又退了回去。   饶他在修真界中纵横多年,却也猜不透这段话是怎么个意思。   明亦指着玄阳真人道:“这具躯壳的主人,对我等恭敬万分,又一心想助你回天界。仙君不如放他一马吧。”   宁胤的死活对仙人来说当然不算什么。   若隋离真要杀,那也就算了。   若是能留下一条命,也好让其他修士知道,为仙人办事是有优待的。方便将来驱使他们。   玄阳真人也赶紧道:“还请仙君手下留情,我如今还在这躯壳里呢。仙君要杀,不如等回了天界,哪一日您心情好,大可再以分-身降临,杀了就是。”   隋离扫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缥缈宗人见状,也只得感叹一句。   修的不愧是无情道,到头来这伏羲宗和那乌晶晶,于隋离来说什么都不是。   “我观你缥缈宗选在一处灵秀之地,在回天之前,我等便陪同清源仙君,暂且歇在你处吧。”   明亦一句话,叫缥缈宗欢喜不已。   原以为只有宁胤一人独占功绩,现在他们也能沾沾光了。   缥缈宗的人很快领命退下。   而明亦仙君也终于彻底放下了心,看来这回的任务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   缥缈宗的主峰被让出来供仙人居住。   次峰上,缥缈宗宗主缓步走入大殿中,他已然又换了副面孔,沉着脸问道:“招魂可有结果了?”   殿中摆下了一个粗糙的阵法,他们所要招的正是清凝的魂魄。   自从发现清凝没出花缘镜,而他们又无法对乌晶晶搜魂之后,缥缈宗便用上了这个古老的法子。   “招魂”在民间其实是极为常见的,各路神婆都会这样的招数。   轮到修士,反而不敢轻易动用招魂。所谓无知者无畏,他们就是因为太清楚,招魂谁知道招来的是哪路孤魂野鬼?所以才有所忌惮。   何况这法子不遵循轮回,有伤天和。修士最怕的可就是背负天道了。   缥缈宗宗主几次来问,长老们回禀的都是没能招回。   但今日……   “回宗主,幸不辱命,我们招回了一点残魂,已经用容器温养着了。”   “将她叫出来。”   “可、可那残魂虚弱痴愚,将养着,等再多招回些灵魂碎片,将来不是还有补救可能吗?若此时召出来……”   缥缈宗主斜睨了一眼面前的长老。   长老立即改了口:“好吧,自然是听宗主的。”   她话音落下不久,只见一缕青烟缓缓升起,很快便化作了一道婀娜人形。   宗主将人形的面容收入眼中。   不错,正是清凝。   “清凝,是何人杀了你?”宗主厉声问。   残魂不仅未向他行礼,却是连动也不动。昔日姣美的面容上尽是呆滞之色。   “你召回来便是这副模样?”宗主皱眉。   “是,所以说是魂魄不全……”   “怎么不全到了这种地步?”   “那花缘镜中容纳佛门三千世界,能唤回这么一点儿已是不易了。”   宗主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眼下正是需要清凝的时候,最后却只招回来一点残魂。残得不能再残了。   他免不了要发发怒,好叫底下人知道办事要竭尽全力、绞尽脑汁完成宗主下达的命令。   “取凝神香来。”宗主蓦地道。   长老面上飞快地闪过犹豫之色,到底还是没有拒绝宗主的命令。眼下缥缈宗得了仙人的看重,何必在这个时候去违抗宗主的意思呢?   只是……   只是若用过凝神香后,清凝的残魂无疑会变得更加残破。   到底师徒情深一场。   清凝自幼就极有天赋,在缥缈宗内受尽宠爱,这般情谊,这般情谊……到底是宗主太无情了些。   凝神香很快便点燃了。   青烟袅袅而起,和清凝的残魂交织缠绕,最终慢慢凝实。   这次宗主没有再问是谁杀了她,而是开口先问:“你当初究竟在三生石上看见了什么?”   “宗主?!”长老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宗主。   当初清凝偷看三生石,宗主震怒不已。当时他们都认为这会乱了一个人的道心。当从知晓命运的那一刻起,命运其实就发生了变化。   宗主今日却为何又要问起三生石?   原来连宗主也挡不住其中的诱-惑吗?自以为只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便可以不担因果?   何其……何其荒唐!   长老落入震撼中,久久都无法回神。   “清凝,清凝说话。你要告诉我们,我们方才能为你报仇啊。”宗主放低了声音。   似乎是他的呼唤终于起了作用,清凝缓缓扭过脸,混乱的目光像是落在了宗主的身上,又像是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她终于是开了口,喃喃唤道:“越姬……越姬……”   “什么?”宗主皱眉。   宗主与清凝之间的亲近程度远不及长老,宗主当即挥手道:“你过来,你听听她在说什么。”   他们在此地听了好一会儿工夫。   直到宗主再度面露不耐了,长老迟疑道:“应当是个人名。”   宗主再度皱眉:“是杀她的人的名字?”   他话音落下,清凝却骤然转头,恨恨地盯住了他,像是他说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话。   宗主倍觉冒犯,语气愠怒道:“清凝莫不是疯了吧?”   长老面色微变:“谁人能下这样的手?隋离?”   她心底还是有些恼恨的。   清凝的面容登时狰狞起来,更恶狠狠地瞪住了缥缈宗主。   “她对这个名字有反应,难道真是隋离害了她?”   长老话音落下,清凝面颊上却又缓缓流下清泪,一时叫人实在弄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真是疯了。”缥缈宗主皱着眉,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愤怒。   他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清凝指证隋离,挑动起缥缈宗对隋离的愤怒。毕竟仙人当前呢。   但他又希望能从清凝口中挖出三生石的事。   “罢了,我知晓你与清凝师徒情深,你若舍不得,就在此地照料她的残魂吧。”宗主挥袖离去,心头却是恨恨骂了句无用!枉费缥缈宗养她数年!   而长老在原地停歇了一会儿。   她给清凝打了个固魂咒上去,再收起凝神香,转而点上特制的贡香。   她望着清凝,重重叹了一声,随即还是离去了。   她知晓宗主方才那话是何意。   若她要为清凝觉得不值,一心要为徒儿复仇,那就留在这里罢。缥缈宗将来会在仙人那里得到什么恩赐,都断然没有她的份儿了。   清凝啊,并非是我与你师徒情不够深,而是面对机缘,谁会客气礼让呢?若是最后我什么捞不到,修为停滞,又怎么能为你报仇?   长老的身影走远,清凝的双眸里登时却是流出了更多的泪水。   “越姬,越姬……”   这世上爱她,只有越姬。   另一厢,明亦仙君与隋离对坐,正是要助他修行。   “这是仙君修行的道法的最后一卷,唯有修行了此卷,方才能飞升。”明亦笑眯眯地将手中玉简一抛。   玉简腾空而起,在空中缓缓铺陈开,逸散出点点白光。   白光钻入隋离的身躯,最终在他识海之中化作一个个字块,字块又凝作强大的灵力,融于紫府。   隋离本就天生的仙人之躯,修行就该如吃饭喝水一样简练。   无人知晓在这座大殿之中,隋离身上的修为正以何等可怖的速度在往上攀升着。   但一转瞬的功夫。   那些钻入的点点白光,突地又争先奔逃了出来。   “怎会如此?”明亦面色大变。   但很快他便恢复了正常的面色,慨叹道:“莫非是仙君心中还有什么感情难以割舍,以致道心不纯,功法失效?”   隋离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面不改色淡淡道:“宁胤多次开罪我,迟早要斩断这份恩怨。”   明亦面色古怪,心说是吗?   这难道不是因为你心中牵挂那个妖怪吗?   但几次试探下来,结果都不尽人意。   “这样吧。”明亦没有说我这就去杀了宁胤,而是突地道:“我斗胆为仙君献上一计。”   “说。”   “施一个小小禁咒,暂且压制住七情六欲,想必对仙君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隋离掀了掀眼皮:“可。”   明亦笑了。   入夜后,本该宿在屋内,或歇息或盘腿打坐的“宁胤”,也就是玄阳真人,这会儿却是缓缓起身。   他立于夜色下,眼底闪烁的却是疯狂的光芒。   仙人破界降临,哪怕只是借别人的身躯,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玄阳真人白日里受了点苦楚,夜晚难免要将神识挪回去修养一二。   因而此时站在这里的正是宁胤无疑。   “我怎么会让你回去呢……”宁胤喃喃自语。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要隋离顺利回天。   ……   伏羲宗一行人去寻隋离的路上,得知了人在缥缈宗的消息。   “怎么会在缥缈宗?”   “总比在剑宗好。”   众人一时都没了声音。   是啊。   若是在剑宗,恐怕他们便要压不住心中的愤懑,不管证据,直接与剑宗开战了。   而这时候,伏羲宗几遭灭门的消息也差不多传遍了。   这样大的事毕竟是瞒不住的。   “听闻连羿升道尊都下落不明了。”   “什么下落不明?不过是好听些的说法罢了。连羿升道尊这样的人都抵挡不住,多半是身死道消了。”   “可修真界中何时有这样厉害的……”   “嘘。”   议论的修士对视一眼,顿时心知肚明。   只是隋离养在伏羲宗数年,仙人破界而来,说杀就杀……是,伏羲宗殒灭,是给了他们许多复起振兴的机会。   可同为修真界人士,就这样轻易死在仙人手中,心头也难免升起一丝恐惧,更甚至是狐死兔悲、唇亡齿寒之意。   “不知隋离道君得知后,是何心情?”   “不必猜测。伏羲宗人已到山门外,正是来为隋离道君送行的。一会儿咱们就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消息传开后,修士们立即往缥缈宗的主殿去了。   人,应当是要在那里见的。   这厢乌晶晶一路走来,又吐了两回血。再望着那把七杀剑,这下心底是真的有两分怵了。   用一次,直奔着要掉半条命的架势去,用不起用不起。   等到了缥缈宗,幸而一路上无事。   乌晶晶往喉咙里咽了咽那股子直往外冒的腥气,然后放松了下来。   三长老等人却仍未放松。   这一路上没遇袭,只怕是仙人背地里还攒着别的事儿呢。   “原来是伏羲宗的诸位到了。”缥缈宗弟子将他们迎进了门。   眼下瞧着倒是没什么轻慢之意。   只是来往的修士,投注来的目光起了变化。   伏羲宗弟子紧抿住唇,一律只当瞧不见。   这几日连着冲击下来,心上已近麻木,又岂会在意旁人的视线?   不多时,众人先后被引入了大殿中。   缥缈宗主殿的威严并不比伏羲宗的少,只是近年人人多是只知第一大宗,缥缈宗也少露于人前了。   谁能想到呢?   如今这二者竟是对调了际遇。   修士们心生感叹,也说不清是对缥缈宗羡慕多,还是对伏羲宗的幸灾乐祸多。   众人按下纷繁的心思,抬脸朝座上人望去。   隋离独坐中央。   下首是戈夜星,再次是宁胤,随即方才是缥缈宗主。只听得缥缈宗主道:“诸位应当也已经知晓了,上座这二位分别是明亦仙君和玄阳真人降临。”   众人躬身见礼后,便悄然打量起了乌晶晶。   他们的目光隐晦地从乌晶晶身上,流转到了隋离身上去。道君冷酷,更胜从前。   今日……会如何?   而乌晶晶还听得糊里糊涂呢。   她撇撇嘴,只抬头往隋离的方向望去。   面容冷漠的青年道君端坐在最高位上,竟显得有几分陌生。   乌晶晶登时觉得喉中又有几分痒痒了。   只是还不等她先吐血呢,座上正襟危坐的隋离蓦地身形一委顿,张嘴吐出一物来。   那似是活物,脱口一出便骤然张牙舞爪起来。   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魔藤!”   这东西他们再熟悉不过了,可怎么会从隋离道君的口中吐出来? 第106章 我来救你啦!   明亦仙君却是最先变脸色的那一个。   “怎么回事?”他厉喝一声, 随即只众人一个眨眼间,他便已经来到了隋离的身边。   明亦一把扶住了隋离,盯着那些怪异的魔藤, 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到底还是出了错!   若是事情无法顺利进行, 他一样要被问罪!就算他是在这些人眼里高不可攀的仙君, 那又算得什么?   明亦抬起头, 目光冰冷地扫视过跟前的众人,显然是在怀疑这些人身上出了纰漏。   众人反应过来,也知晓是出了大事。   只听得明亦借着戈夜星那张面孔, 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来:“将他们立即看管起来,无我应准,谁人都不得离开此地!”   缥缈宗主只得应声。   这是个苦差事。   缥缈宗还并未真正顶替伏羲宗成为第一大宗门,但现在却要行第一大宗的事, 这些人或许会买账,心底的不满却是少不了的。   “咚”一声巨响。   大殿的门重重合上, 与此同时,缥缈宗的大阵开始运转,一道无形的网就这样将所有人都笼罩在了其中。   乌晶晶只上前走了一步, 便被三长老牢牢揪住了:“别去。”   “可隋离……”   “此事是我们眼下管不了的。”三长老的脸色同样难看,他语气沉沉:“至少看起来, 那些个仙人是不希望隋离出事的。所以, 你不必忧心。”   乌晶晶紧紧咬住了唇。   是季垣动了什么手脚吗?可这里是缥缈宗啊, 季垣怎么进得来呢?   除非是缥缈宗, 又或者宁胤和季垣做了交易?   可也不对啊。   隋离那样聪明,怎么会这样轻易就着了别人的道?   乌晶晶有些着急, 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这中间不大对劲。   “怎么脸色又白了?”三长老看着她, 透出一分关切。   乌晶晶摇了摇头, 又把到了嗓子眼儿的血意往回咽了咽。   后殿中。   明亦仙君脸色难看至极。   缥缈宗主垂首立在他面前,一时连辩驳的话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因为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隋离的身上。   “一定是那邪宗头子,处心积虑谋害道君!他与道君有宿怨在……”哪怕这段话逻辑并不成立。因为那邪宗头头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时候潜入吧?但缥缈宗主还是这样说了。   “不错,我也曾听宁胤提起过,说是那些邪修为祸人间。”玄阳真人忙补充道。   “邪修?”明亦脸色阴沉,“好大的胆子!”   缥缈宗主望着他的模样,心道原来仙人遇见了极为烦心的事,也会露出这样的一面来啊。   他压住心头的思绪,连忙又同明亦仔细说了魔藤是个什么东西,邪修又是如何利用此物在修真界中为非作歹的……   “不必再说了,我已知晓了。”明亦面容古怪地打断道。   缥缈宗主见状,试探着出声道:“仙君知晓这魔藤是什么来历?”   “知晓?不,我并不知晓。但依你们所说,此物几近无敌,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东西?就算是有,也应该是从天上流落到人间来的。”明亦皱眉道。   “是是,您说的不错。我们一早也猜想着,这魔藤应当是上古的神魔遗物。”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呢?”明亦喃喃自语。   连仙人都不知道,那他们就更不知道了。   所以一时也没什么人能接上明亦这句话。   就在其余人按捺不住,要问咱们下面是不是要前往征伐那些邪修的时候。   隋离睁开了眼皮。   他语气冰冷,问:“季垣欲害我?”   明亦自然也就得知,原来那邪修头子名叫季垣。   可他一时顿在那里,迟迟没有开口。   明亦怎么会不知道邪修作乱的事?   此事天界都心知肚明。   但天界认为这正是一个好时机,便于敲打那些修士们。若是要借天界的力,那就要老老实实听上头的话。   为了彻底斩灭伏羲宗和那个妖怪,他们一早就打好了算盘,将这拿来和人间修士做交易。   到时候,天界都不必动手,该除掉的人自然就会除掉。   这口黑锅也就如愿扔到了人间修士的头上。   可眼下交易都还没开始做呢……那该死的邪修为何偏如此不长眼,竟敢主动招惹隋离!   为了维护隋离的“尊严”,以示他身份的贵重,不出手倒显得奇怪了……   若是说成天道不可违,神仙不该轻易管凡间的事呢?不,不妥。若是敢说这话,他就真要承担天道的因果了。   而那些邪修搞砸了他的事,明亦心里也确实窝火得很。   明亦这一番心中的纠结拉扯,外人并不知晓。   一时殿内寂静。   只听得隋离重重咳了一声,随即躬下腰,脖颈间青筋突出,那魔藤再一次从他喉间窜了出来,张牙舞爪,分外嚣张。   便如一记狠狠抽在明亦脸上的耳光。   实在……实在难以容忍!   明亦厉声喝道:“本尊亲自率人,前往斩杀邪修,务必要拿下那季垣,要他说出解决的办法来!”   “是。”缥缈宗主躬身应道,与此同时,心下涌起的,是和明亦一样的失望。   若是诸位仙人在他缥缈宗的“说服”之下,决定出手惩治邪修,岂不是更好?   现在却是完全阻断这个可能了!   “我愿为仙君的先锋!”宗主忙道。   他此时不仅不能表露不满,还得表现更积极。   明亦点头,打发他下去统率其余修士。   “是,我这就去。”缥缈宗主忙不迭地转身去了。   明亦仙君命令他统率其余修士,也算是为他在修真界中奠定了新的地位。   这样一来,也不算全无收获!   不多时,消息就传遍了。   其余宗门听闻后,也是神色各异。   小宗门自然是希望快快结束战局,他们在这场大战之中早就消耗不起了。   但稍大些的宗门……俗话说得好嘛,乱世出英雄。这话用在修真界中也是有几分道理的。正邪大战,也是一次重新清洗各大势力的“机遇”。   不过不论众人是如何想的……   这事已成定局。   乌晶晶这头还在呆愣愣地往喉头咽血,三长老却是不免面露忧色,回头又看了她两眼。   乌晶晶:?   眼下不是更应该担心隋离吗?怎么好像都很担心她?   ……   缥缈宗就这样作为了统帅大本营。   隋离也开始“养病”了。至少对外都是这样说的。   伏羲宗被安置在了另一座山峰上。   它是主峰之外的第三座山峰,这样看来,仿佛伏羲宗昔日的地位仍在,缥缈宗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   除此外,缥缈宗还吩咐下去,旁人不得轻易来打搅了贵客的清净。   自然而然的,山峰上也就不见几个缥缈宗弟子和仆役了。   出入皆是伏羲宗的弟子,一时倒也叫人说不上是好是坏。   乌晶晶此时便坐在第三峰的偏殿之中,她盘着腿,认认真真地在三长老的教导之下,学习伏羲宗的修行之法。   “如何?可有感知到灵气运转自如,事半功倍?”三长老问。   乌晶晶点了点头。   这是她昔日独自在荒山修行,所全然无法体会到的修炼速度。   不过就算是如此,也到底还是不如双-修来得快……   乌晶晶很是觉得惋惜。   早知今日要轮到她想法子救隋离,当初从花缘镜出来后,就该先多多和隋离双-修啊!   她记得那个《春日诀》上就有极不错的双-修之法!   这样一想,倒又是极极可惜了。   因为这东西就没能从花缘镜中带出来!   当时她怎么就没背下来呢?   “还在想隋离?”三长老的声音打断了乌晶晶越奔越远的思绪。   “只想了一点。”乌晶晶道。   三长老本来沉重的面容,听见这句话倒是憋不住一下多了点笑意。   他长叹了一口气:“来,咱们继续修行,你且听我念一念此卷的口诀……”   “长老。”门外却是响起了阳九的声音。   三长老只得暂且停下教授,说了声:“进来。”   阳九进门,将手中一个不及巴掌大的玉瓶,放在了乌晶晶的跟前,道:“请。”   乌晶晶半点也不意外,只问:“又吃药?”   阳九点了下头。   三长老也道:“是要再吃一些,我看你身上的伤至今未愈。那七杀剑竟然难驾驭到了这种地步……”三长老说着便皱起了眉。   乌晶晶只好老老实实地打开玉瓶,往外倒药丸。   一粒,两粒,三粒……小小玉瓶,却仿若无底洞一般,一口气往外倒出了几十粒药丸,生生在桌案上堆出一个小山丘的形状。   人家吃丹药是按颗吃,她差不多按碗吃了。   乌晶晶抓起一把便往嘴里喂。   幸而丹药不似凡尘俗世间的药丸子一般,这东西沾了津液,便会立即化入喉间。   否则她一早噎死了。   乌晶晶一边吃还一边问呢:“不是说我们身上带的丹药快吃完了么?”   伏羲宗的炼丹室被毁,至今都还无法恢复往日炼药的水平呢。   “这是从别的宗丽嘉门拿的。”阳九道。   “你去打劫啦?”乌晶晶说完,唇一下抿住了。   阳九的神情难得轻松了些,他也抿了下唇角,露出点笑意来,道:“打劫倒也容易,不过这些却是别人主动送上门来的。”   三长老插声道:“金禅宗?”   阳九摇头:“法音门。”   “怎么会是法音门呢?”乌晶晶喃喃道。   “你忘了在论剑大会山脚下客栈的时候,法音门冤枉你的事了?”阳九顿了下,语气多出一分感慨,“她们还是有几分良心,如今还晓得来补偿你。”   三长老也顿生感叹:“昔日不知多少与伏羲宗交好的宗门。比起同是只有女修的素心阁,法音门的女修平日里脾气多古怪,此时却是很讲道义的。”   乌晶晶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先前与剑宗宁胤,还有金禅宗的老秃子起龃龉的时候,法音门也有为伏羲宗说话,唔,便也是为她说话了。这一下,那些个细枝末节登时都在脑海的记忆中清晰起来了。   她将法音门牢牢记在心中,心道将来要报答的!   法音门这边的动静并未瞒过明亦仙君。   他沉下脸来:“这些人不知伏羲宗为何灭门吗?”   缥缈宗主迟疑道:“应当是知晓的。”   据说那日,那乌晶晶提剑斩仙人,那时众人便知晓伏羲宗不知何故,得罪了天上的仙人。   后头伏羲宗近乎灭门的消息传开,众修士心里应该就更有数了。   “那这些女修好大的胆子……还敢明目张胆地往伏羲宗送东西?”明亦不快地道。   送了些什么倒是不重要。   因为伏羲宗现在已经不成气候了。   但这一举动,却显得没将仙人放在眼里。明亦岂能容忍?   “法音门在百年前,也是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大宗门。到底是不肯放下身段,还抓着那点可笑的坚持,强装出大宗风范,以示顽强不屈罢了。”缥缈宗主说着说着,突然察觉到自己这段话不太对。   似是讥讽了自己的缥缈宗没有大宗风范,又似是讥讽了仙人在作恶。   否则,那怎么能用顽强不屈这个词呢?   但话一出,收也收不回来了。   缥缈宗主连忙低下头,表情登时垮了下来。   偏偏就在这时候,有长老求见。   一进门便道:“兴水峰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是今日有金禅宗弟子前往……”   兴水峰正是如今伏羲宗下榻之所。   显然,金禅宗多半也是去送东西的。   缥缈宗主顿时觉得呼吸一窒,一种无形的压力缓缓落了下来。   明亦仙君脸色晦暗不明。   半晌,才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吐出来:“到底是佛修啊……”   缥缈宗主一愣。   不错。   法音门、金禅宗和他们的最大区别,就是彼此的修行与信仰全然不同。   所以……这是要放过他们的意思?   仙人也不便与佛门作对吗?   这下轮到缥缈宗主担忧了。   若伏羲宗一击未死,到时候麻烦的可就是他们了……   ……   一座巍峨洞府之中。   惨叫声突兀地响起,再落下。   修长身影伫立在门口,门头落下来的阴影笼住了他大半张脸。抬眼恍惚望去,便会瞥见他那张脸的皮肤,被底下肆虐的藤蔓顶得展露出了狰狞的模样。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有多久。   “尊上……”   护法的声音响起。   季垣侧耳听着不断的惨叫声,这才出声问:“今日死了几个?”   “十、十三个。近来魔藤不知何故,抽干人的精血越来越快了。”   “这东西大抵当真是活物,当它发现供养它的躯体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时候,自然也不必再爱惜这些血肉,只管肆意取用。”季垣缓缓道。   护法抖了下,禁不住有些背脊发凉。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去害怕了,他蓦地睁大了眼,盯着远处的天,惊异道:“黑云压顶,大凶之兆!”   季垣很快也变了脸色:“有什么东西在逼近。”   护法困惑道:“不该如此啊,我听闻那伏羲宗几遭灭门,如今那些正道修士都偃旗息鼓,无心与我们对战了,纷纷撤到缥缈宗去了……等等,他们不会是将伏羲宗的事算到咱们头上了,这是气势汹汹报仇来了吧?”   护法的口吻这时候都还带着不以为意。   因为那些正道修士在战场之上,可大都表现得不怎么样。   季垣也觉得此事透着诡谲。   但若要知道怎么一回事……   “传信给宁胤,问一问他就是。”   护法应声,立即传了信。   但转过身来,还是忍不住道:“您当真相信那宁胤是诚心要与我们结为同盟吗?”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你以为我们当真能杀死所有正道修士吗?几大宗门的底蕴深厚,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连根拔起的。我们予宁胤一些便宜,让他在战场上出尽风头,得到人心,成为修真界展臂一呼便能号令众人的领头人物。我们从此也不必再做人人喊打的邪修,可自由占据洞天福地,享用天材地宝,早日飞升。”   “是……”护法在季垣描绘声中,都禁不住翘了翘嘴角,还顺带打趣了一句,“兴许那位剑尊还会将那位乌姑娘,送回到您的身边。”   前头那位邪修头子,大名鼎鼎的苗枫于,不正是动过将这位乌姑娘掳走的念头吗?   这个护法也因此牢记着,乌姑娘的身上可是有无数从古剑冢里取出来的神兵利器啊!   她是个香饽饽。   更何况曾是尊上的未婚妻,那关系岂不是更亲近了些吗?   “不是兴许。”季垣垂眼喃喃道。   那是一早宁胤许诺他在先的条件。   季垣回过头,望了望洞府里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便如同他离开自己的国家时,跟随那个道人一脚踏上的这条邪修之路。   他曾数次想象,待他修道大成还乡之时,该是如何模样。郡王府应当会风光无限吧?   如今再想起郡王府,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季垣嗤笑一声。   原先与乌晶晶在荒山上的记忆也早已模糊。   他其实甚至不大记得,乌晶晶在他跟前笑起来是什么模样了。   但他没有退路,只有往前。要么拥有的越来越多,要么,一败涂地。   “前些日子不是有个小宗门投靠了我们吗?种子可分发下去了?”季垣问。   “分下去了。”   “正是他们立功的时候,就派他们前往查探敌情吧。”   ……   这头的乌晶晶刚又吃了金禅宗送来的丹药。   “金禅宗的底蕴着实要比法音门更厚三分。”伏羲宗弟子不由感叹道:“连积蕴丸这样的东西都送来了。”   阳九轻叹了一口气道:“本也是金禅宗欠乌姑娘的。”   一旁的三长老面色有些古怪。   金禅宗的佛子与乌晶晶一向亲近,现在隋离人不在了,三长老难免有一种帮着外人挖师侄墙脚的感觉。   不过……   三长老又看了看乌晶晶,到底还是忍不住欣慰地露出了笑容。   药有效就好。   就好!   “还有一事……”一旁的弟子再度起了个头。   “何事?”三长老问。   那弟子的表情似是纠结了一下,随即才忍不住地道:“那位仙人要率众前往消灭邪修。”   “嗯,这是一件好事。”三长老重重抿了下唇,道。   他们与仙人的仇怨,一码归一码。   “为首者是缥缈宗主,……而我们伏羲宗却连一并去的资格也没有了。”弟子面容黯淡。   在他看来,此举便是在将伏羲宗彻底排挤出修真界的圈子。   三长老沉声道:“此事缥缈宗的人已经与我说过了,说是经受了如此重创后,要我们好生休整。”   弟子愤声道:“这话一听便是借口!将我们安置在这里,不许任何人来打搅,也是借口!都是一样的……”   三长老显露出一丝疲态来,他道:“伏羲宗人所剩无几,我们的确应当再三珍惜,绝不能轻易死在邪修手底下。”   弟子脱口而出:“我不怕死!”   但说完,他自己便沉默住了。   若是无脑的牺牲,确实是没意义的。   弟子嗫喏道:“也许,也许并不会死人呢。此举不是仙人的意思吗?若真有仙人襄助,又哪里会死人呢?”   三长老反问他:“那你愿意在仙人的庇佑之下行走吗?”   弟子动了动唇,艰涩地挤出声音来:“我……我不愿。”   如此血海深仇。   他们已对那些自天上来的仙人,恨之入骨。   三长老安抚他们道:“莫要再想那么多了,眼下能保住自身便好。修行者当修行,不要被激愤蒙蔽了心门。若你我修行大成,一切困苦自然迎刃而解。”   弟子羞愧地低下头,连连应是,当即就要告退去修行。   只是走的时候,他蓦地想起来什么,怅然地道:“若是能再见大师哥一面就好了。”   他很清楚,隋离是与那些仙人大不相同的。   若能再见大师哥,听他说半句,不错,哪怕只有半句安抚的话,心下也会安定许多。   这么多年下来,也说不清是从何时起,隋离俨然成了伏羲宗的一种象征。   好似那撑天支地的主心骨。   门合上,这名弟子已然走远。   三长老不由转头看了看乌晶晶。   “我也想见隋离。”乌晶晶喃喃道。   “若他有法子,肯定会主动来见我们。既是不曾前来,想必是那些个仙人将他看管得很紧。”三长老说着摇了摇头。   乌晶晶抿唇不语。   那位明亦仙君带着缥缈宗主一行人走了,只剩下那个上了宁胤身的玄阳真人。   唔,眼下不正是好机会吗?   旁人很难见到隋离,可她能化成原形,悄悄溜进去呀。   乌晶晶定了定神,转过身继续老老实实地跟着三长老学了起来。   修行口诀真难记啊真难记。   为了救隋离,她可真是付出了太多呀!   入夜。   雪白的一团,轻而易举地跃过了一个个山峰。   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有些扎眼。   于是动作熟练地就地一滚。   毛发沾染泥灰,滚了个黑不溜秋,这才又爬起来继续前行。   等一会儿见了,他还能认得出我吗?   她低头嗅了嗅身上的气味。   嗯,他应该会记得我的味道……吧?   出乎意料的是,隋离的住处并没有什么看守的人。   乌晶晶有些纳闷。   不过她并未多想,悄然跃过了高高的围墙,随后步履轻盈地踏在青砖地面上,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她轻轻地呼吸着,披着月光,朝主殿的方向走去。   隋离,我来救你啦!   “季垣应该要被剿灭一空了。”隋离的声音蓦地响起,嗓音淡漠冰冷。   乌晶晶一顿。   很明显,这并不是在和她说话。   她连忙躲入了巨大的石柱后。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儿,终于借着零星的月光,瞧见了人影。   玄阳真人。   啊不!   是宁胤!   入夜后,玄阳真人的神魂应当已经在休憩之中了。   宁胤的身形顿在那里,冷冷一笑:“道君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隋离没有开口。   “季垣等邪修被一网打尽,该是好事。”宁胤笑着说。   “若他当众说出与你合谋,也是好事吗?”隋离语气淡淡地反问。   宁胤的身形顿了顿。   他骤然前倾,像是想要伸手去抓隋离,但又生生按住了。   “哈。”宁胤冷嗤一声,“也罢,我矢口否认也无用,我知你聪明。但再聪明又如何?一则,我杀敌之勇猛,众人亲眼可见,仅靠季垣一张嘴,谁信?二则,仙人最先找到的便是我,先入为主,已将我视作是自己人,怎会轻易容一个邪修攀咬?如果道君想要靠季垣除去我,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乌晶晶这厢眉心紧锁,都顾不上去思考宁胤和季垣做了什么样的合谋。   她恶狠狠地咬住了牙,只想上去咬死宁胤得了。   这人的口吻猖狂得意,好叫人生气啊!   黑夜下,月光如缎般缓缓流淌。   气氛却静默而凝滞。   宁胤没能从隋离身上得到想要的反应。   他不由上前了一步:“道君不觉得失望吗?”   隋离抬眼:“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   宁胤疑惑地盯住了他。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变。   宁胤之所以夤夜前来,是想亲眼瞧一瞧自己的“杰作”。   魔藤的种子是他从季垣那里得到的,假借玄阳真人之手,投入了隋离的丹药中,最后成功种在了隋离的体内。   本该是天上仙君,却成了和邪修一样的东西。   多有意思啊!   这东西甚至还会在将来,抽干隋离的血肉精气。   可谓绝妙一杀人手段!   宁胤目光闪烁。   可是听隋离的意思,倒好像一早就猜到他会种下魔藤。   那隋离为什么还放任那东西种在他的身上?   “是明亦仙君用了什么手段,才叫道君面色如常,丝毫没有被魔藤入侵的迹象?”   宁胤越发惊疑不定起来。   “明亦?”隋离语气依旧冰冷,同时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在修真界中了不起的仙人,于他口中,也不过是个轻飘飘的称呼罢了。   “他哪里有这样的本事?他连魔藤究竟是何来历都看不出来。”   宁胤一怔:“……听道君的意思,道君是知道它的来历了。”   隋离却没有要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只道:“我应当多谢你。”   这话一出,彻底引动了宁胤的惊疑心,他脸色连连变幻,脱口而出:“什么意思?”   魔藤……   魔藤到底是什么来历?   为何隋离无恙?   隋离究竟想做什么?   宁胤原本的成竹在胸,瞬间荡然无存。   隋离看着他,如同在看蝼蚁,看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   “明亦会杀了你。”他陈述道。   “不可能……没有人能证明,魔藤是我动的手脚,何况你刚才也说了,令我失望的是,你现在看上去好好的。”   “你不知道,比起谋害我这件事,帮了我更让他难以接受。”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宁胤难以忍受这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明明是他比隋离棋高一着,但现在却像是他被蒙在了某个看不清楚的阴谋里。   隋离转过头:“仙人折磨起凡人来,可有太多的手段了。”   “道君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时行路至半途的明亦仙君:“停下!”   缥缈宗主不解地看向了他。   明亦神色大变,像是出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   “我要回去,邪修的事交予你了!活捉名叫季垣的人,务必带到我跟前来!”   “仙君?”缥缈宗主一头雾水,却也只能目送着明亦火烧屁股一般地离去。   魔藤!   上古遗物!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那东西,本就是属于清源仙君的!   那是当年的清源仙君,亲手从自己血肉间剥离抽出的筋脉。 第107章 “野猫”   宁胤只觉得处处都透着诡谲, 他转身便走。   而隋离也没有要拦他的意思。   这让宁胤更觉得背脊发凉,乃至头皮都是好一阵发麻。   他这一走。   还剩下个同样摸不着头脑的乌晶晶。   这段对话与她来说,就跟哑语没分别。   乌晶晶悄然踏出一只爪子, 还没等她踩稳, 她只觉得悚然一惊, 随即本能地炸了毛, 而后想也不想便又缩了回去。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殿前。   一轮光晕自他身上流转而过,再消失殆尽。   显然是刚刚用了什么传送阵法。   乌晶晶瞪圆了眼。   是戈夜星!   不!是那个借他身躯的明亦仙君!   明亦来势匆匆, 面色难看。   ……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乌晶晶心下一紧。   那厢隋离缓缓抬头,没有一丝波澜地转头看向明亦:“借他人之躯,在人间施以这样的术法,转瞬赶回缥缈宗。明亦仙君不怕受倒行逆施之苦吗?”   明亦的面皮抽动了下, 随即压下眼底的阴沉之色,笑道:“我担忧仙君的安危, 这才马不停蹄赶回,受些苦也无妨。”   说罢,他紧紧盯住了隋离, 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隋离动了动唇:“有玄阳真人在,何人能动得了我?”   这话一出, 倒是提醒了明亦。   明亦面色瞬间放松了。   是啊。   他怎么差点忘了, 这里还留了个玄阳真人。   “是我关心则乱了。仙君歇息吧。”明亦说完就转过了身。   看上去应该是要去找玄阳真人。   他的背影有几分匆匆, 甚至有点像是逃一样。   隋离也就坐在那里目送他离开。   看得乌晶晶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应当……不会有人再来了吧……   乌晶晶再度小心翼翼地, 试探着伸出了爪子。   柔软的肉垫挨上地面。   嗯?   隋离居然掉头就往里走。   乌晶晶瞪大眼。   别,别走呀!   但她又不好直接喊出来, 万一被别人听见了, 今天的“营救计划”就失败了。   乌晶晶想来想去, 一着急,只能“喵”了一声。   隋离的身形顿了下。   乌晶晶见状,连忙又喵喵了几声。   隋离听见声音,缓缓转过了身。   乌晶晶一高兴,正要迎上去。   但她的目光落在隋离的面庞上,他的表情冷酷,与方才和宁胤说话时的模样没有半点分别。   他不高兴吗?   他不知道是我来了吗?   乌晶晶本能地止住了步子,又巴巴地叫了两声。   这次她喵得更卖力了。   听着比刚才还要娇上几分。   “哪里来的野猫?”隋离垂眸淡淡道。   乌晶晶震惊地再度瞪大眼。   野、野猫?   隋离当真认不出来她啦?   乌晶晶鼻头有些酸,连带着眼眶也酸酸的,一把怒火登时烧透了她的胸腔。   好生气。   太生气了!   他们一定是把隋离的脑子搞坏了!嗯!   那……现在怎么办呢?   乌晶晶稍稍冷静了些许,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冲出去和隋离说,你还认得我吗,我是你的道侣呀。   这念头在乌晶晶的脑中打了个转儿。   隋离便又转回去继续往里走了。   他走了。   他真的毫不留恋地走了。   他都辨别不出我的声音了,还拿我当野猫。   乌晶晶鼻尖抽动了下,那么一丁点的伤心又涌动了起来。   隋离的身影渐渐隐入黑暗之中。   他的声音却蓦地响了起来:“尾巴。”   乌晶晶:?   她本能地扭动脑袋,努力地回头去看自己的尾巴。   月光将她毛绒绒的大尾巴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完全遮挡不住!   乌晶晶震惊了。   那我方才躲在柱子后面没有露馅儿吧?   好险。   差一点就要被宁胤和那个明亦仙君发现了!那些仙人那么坏,没准儿就要拎着她的尾巴吊起来拔毛!   “再不跑快点,要被我抓住了。”隋离口中又吐出声音。   乌晶晶后退半步,盯着他隐入黑暗的身影又看了两眼,然后才头也不回地赶紧溜了。   她回到居住的兴水峰,一头拱开门,钻进去。   抬眸,却是先瞧见了一个人影。   乌晶晶的动作不由一下僵住了。   是、是三长老。   三长老轻叹了一口气:“去找隋离了?”   乌晶晶僵着脑袋点了下。   啊。   她是妖怪这件事,被三长老发现了!   三长老看了看这只垂着脑袋的“猫”,是“猫”吧?三长老倒也拿不太准。   猫猫头僵硬地梗在那里。   三长老动了动唇:“要不先坐下来再说话?”   乌晶晶连连点头,然后心虚地迈着步子,来到椅子前。   然后轻巧一跃,就这样蹲坐在了椅子上。   眼下修真界中大事频出,众人都更多是着眼于自身的利益,反而轻轻放过了那么些不太重要的东西。   比如……那日乌晶晶祭出七杀剑,那个被仙人上身的缥缈宗弟子,口口声声说伏羲宗要维护一妖物这件事。   众人不再提。   并不代表他们心中就没深思过。   尤其是三长老,一早便有疑心,后来更是一步步坐实了这个猜测。   只不过今日才亲眼得见罢了。   三长老转身跟着一并坐下,与乌晶晶之间便只隔了一张桌案。   乌晶晶小小的一团,三长老不得不低下头和她说话:“见到隋离了吗?”   乌晶晶又点了下头。   “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这下倒是难住乌晶晶了。   隋离那两句话,算是和她说的,还是和“野猫”说的呢?   小猫的面上显露出一丝为难。   三长老叹气的声音顿时更大了,他道:“隋离没有理你是吗?”   乌晶晶用力点了点头。   “想来是有什么苦衷了。”三长老道。   也可能是脑壳坏掉了。   乌晶晶在心中补充道。   “既是如此,就暂且不要去见他了。你也不要难过,且再等一等吧。”虽然三长老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会迎来转机。   也许不会有转机了。   也许伏羲宗注定就此要艰难起来,百余年后才能重回往日的巅峰。也许百余年后,会变得更加败落。   无人能测算得了将来。   乌晶晶委屈地点了下头。   “……若实在忍不住了想要见隋离,告诉我一声。”   乌晶晶疑惑抬头。   “若你不慎被人发现,总要有人为你扫尾才是。”   乌晶晶恍然大悟。   三长老起身欲走,等走到门边,回过头发现乌晶晶还蹲坐在那里。   像是动也不敢动。   与修士们所见过的“妖物”全然不同。   三长老禁不住出声道:“先前隋离在你身上用了什么隐匿气息的法宝吧?”   乌晶晶僵着脑袋继续点头。   “此法瞒得过众人,但羿升道尊自少年时便颖悟绝伦。宁胤借仙人之力杀入伏羲宗时,羿升道尊应当很清楚,伏羲宗绝不退让要保护的究竟是人还是妖。”三长老说罢,方才推门出去。   三长老曾反反复复想过这个问题。   除魔诛妖该是修士的本分。   可既然道尊绝不退让,那他们便也绝不退让。妖……便妖吧。   乌晶晶短暂地呆了片刻,低声地,学着往日隋离的称呼,唤了一声:“三师叔。”   他们不怕她是妖怪啊……   ……   这头明亦几个闪身,便到了玄阳真人住的院子。   但院中空空,并不见玄阳真人的影子。   明亦面色一沉。   玄阳这老东西,竟敢如此懈怠?   明亦哪里知晓,此时操纵身躯的是宁胤本人。   当宁胤发现周围的灵力凝作实质,泛起圈圈涟漪后,便知晓是有人在用阵法。   抽走的灵力之多,可见那人施用的术法相当高阶。   宁胤想也不想就快速离开了这里,这才避免了被明亦抓个当场。   宁胤不想和明亦撞一起。   毕竟给隋离种魔藤这事,还不能被发现。   于是宁胤掉头去了剑宗弟子下榻所在。   除了剑宗弟子,他无人可信。   剑宗住所外摆有剑阵,宁胤甫一进门便惊动了里头的守夜弟子。   弟子飞剑而出,一见才发现是宁胤。   “……宗主。”弟子收住剑,表情却显得有些怪。   不多时,更多的弟子闻风赶出来了。   宁胤皱眉:“你们为何没有跟随仙君前往?”   剑宗不趁此时创下功绩,难道都便宜缥缈宗吗?   弟子们对视一眼,支吾答不上话,且都神情有些怪异。   宁胤心下更怒。   待目光梭巡过跟前的弟子,慢慢地,他意识到了他们的表情为何这样怪异。   那日隋离打上门来,当着弟子的面将他打吐了血。   后来又与明亦仙君一起,将他带到了缥缈宗。   他那时自恃隋离不会杀他,心下自然放松,半点反抗也无。   但落在剑宗弟子眼中……   自然显得堂堂剑宗宗主自折了脊梁,连同剑宗的脸面都抛却不要了。   宁胤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他冷声道:“怎么?见那隋离要回天去做仙君了,尔等便不拿我这宗主当一回事了?”   弟子们嗫喏出声:“不,不是。”   他们只是失望。   失望于剑宗为何会变成今日的模样。   剑修本该是锐意不可当的,本该是凌冽不可屈的,本该是仗剑锄妖魔正气傲然的……总之不该是这样。   “不管我今日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剑宗。尔等好好想一想!你们若是更想做那伏羲宗内被屠尽的弟子,我也不会阻拦。便只当做本座一颗真心喂了狗吧!”   宁胤拂袖而去。   剑宗弟子望着他的背影。   “我们该追上去。”   “我等应尊师重道,何况他是宗主。”   “也许宗主说的不错,一切都是为了剑宗……”   可话音响起,再落下。   到底也还是没有人追上去。   宁胤越走胸中怒火越盛。   隋离那里不顺心,好哇,现在连自己的宗门都起火了!   他面色阴沉地想,也罢,大不了将来举行一次大罢黜。将门中凡与他逆心着,都踢出去,且有这些人后悔的时候。   这么一耽搁,宁胤倒也不必怕撞上明亦了。   只是等回到住所,他浑身的汗毛便立即竖了起来。   这是人在遇见危险时本能的反应。   不等宁胤拔剑。   “玄阳真人到哪里去了?”明亦仙君的声音沉沉响起。   宁胤顿住了。   明亦竟然这么快就来找他了?   明亦披着月光缓缓转身:“原来不是玄阳啊,是剑宗的宗主。”   宁胤连忙躬身拜见:“玄阳真人不比仙君法力高强,神魂无法常驻人间,这才留了些活动的空间给我。”   明亦的脸色却并未因为他这番恭维的话而缓和。   “深更半夜,宗主何故在外游走啊?”明亦问。   “放心不下本门弟子,前去瞧了瞧。”宁胤心道他可没说谎,他的确去瞧了。   只是在这之前还去见了隋离而已。   “你去给仙君做个随从吧。”明亦突然道。   他口中的“仙君”自然是指隋离。   毕竟对于人间修士来说,隋离是道君,但对于仙人们来说,是清源仙君。   “给仙君做随从?”宁胤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明亦。   那不是明摆着送他去让隋离折磨吗?   明亦为何突然改了心思?   是因为觉得缥缈宗主比他更得用,这就要抛弃他了?   “我也是忧心那魔藤在仙君体内发展出什么异状。”   放屁!   他才去见过。   魔藤在隋离的身上就好像死了一样,除了那日让所有人看见魔藤从他口中出来,魔藤便再没了反应。   从隋离的口吻,也能看出来,这东西好像真对他没用。   宁胤心道。   “罢了,我便告诉你吧。”明亦接着出声道。   宁胤是动手灭伏羲宗的人,与仙君已成死敌。谁人都可能与仙君联合起来,唯独他不会。   明亦便也放心用他了。   “什么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魔藤,世上没有一样法宝能凶悍至此。只因那本是仙君的筋脉制成。魔藤种在仙君的身上,不过是回归了本体罢了。不必等飞升,恐怕仙君如今已是一半仙体了。”   宁胤脸色剧变。   什么?   魔藤本来就是隋离的筋脉所化?   “你们应当还听过上古铸剑师兀辕的大名吧?他手中稀世名剑,正包括那七杀剑在内,却是用仙君的仙骨铸成。”   什么?!   仙骨铸成?   宁胤脸上彻底掩不住震惊了。   明亦:“没想到吧?否则此物怎会有如此威力?一剑连仙人的神魂也斩得。”   该说幸好隋离太过喜欢那妖怪了吗?   七杀剑是握在乌晶晶手中,而非隋离手中。   否则将会发挥出更可怕的威力吧?   宁胤脸色变幻不定,用力地咬住了后槽牙。   难怪……难怪隋离谢他。   魔藤入体,于隋离来说简直是莫大的助力!更别提什么杀了隋离……简直成了笑话!   宁胤蓦地想起来多年前一个传言……   “仙君这具躯壳,还缺了心对吗?”宁胤问。   传闻是羿升道尊取了星辰为他铸了一颗心。   “不错。”明亦点头,“仙君的心丢了很多年,无人知晓去了何方。”   宁胤只觉得这其中说不出的怪异。   “仙君的筋骨为何会变成魔藤和剑?为何连心也丢了?”   “你见过七杀剑吗?”   “自然见过。”   “观其气如何?”   “杀意重重,极可怖。”   “筋脉化魔藤,仙骨铸七杀,皆是杀意极重的邪物。当年仙君正是为摒弃身体里邪恶的那一部分,这才亲手挖出了自己的筋骨。本就承载着邪恶的东西,离体后自然也就化作了邪物。”   宁胤只觉得震撼。   并非人人的躯体都能有这样的演化。   上一个能做到这样地步的,是远古传说里,于混沌之中诞生的盘古。   众人只知隋离乃是清源仙君转世,但清源仙君在天上究竟是什么来历地位,他们并不知晓。   这样看来,却原来是可与盘古比肩?   宁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隋离……这样厉害!   若隋离不死,他将来更是下场惨烈。   “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那些邪物决不能再回到仙君体内作祟。”明亦肃色道。   简而言之,便是要他看着隋离?   但这可不是个什么好差事。   如今隋离身上已经有魔藤了,只怕折辱起他更容易。   何况……将来若有一日,明亦发现魔藤是他种的。恐怕真应了隋离的话,明亦会恨不得折磨死他。   “我相信宗主会将这件事办好的。”明亦笑着说。   这话一出,宁胤便没了拒绝的余地。   “我该走了。”明亦并不愿多留。   宁胤紧紧攥着手指,压着满心的不愿,躬身道:“恭送仙君。”   “我会看着你的。”明亦淡淡说罢,只见原地一圈儿白光晃过,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宁胤的脸色铁青地立在那里,半晌才又重新动起来。   能怪谁呢?   怪他偏偏不知道隋离身上有这么多的秘密,这才棋差一着,反倒成就了隋离!   只是……既是神仙,身上为何还会有邪恶的一面需要被剥离出去?   宁胤总觉得这其中还有许多秘密。   但明亦肯定是不会告诉他的。   宁胤能很明显地感知到,隋离的前身清源仙君在天上的地位一定很高。   而天上的那些仙人,既敬畏他,又惧怕他,既要用他,却又不得不提防他。   宁胤咬咬牙。   他原先计划好的一切,恐怕都要随着隋离诡异的身份来历而消散了。   不仅如此……他觉得自己好像卷入了一个深深的漩涡。   第二日。   宁胤在院子里站了许久,到底还是又前往了隋离的住处,按明亦所说,从即日起做隋离的侍从。   隋离坐在榻上,见他进门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恰巧缥缈宗弟子来送丹药。   隋离看着宁胤道:“给他。”   弟子疑惑地将手中托盘递给了宁胤。   宁胤面皮抽动一下,忍住了,最后恭恭敬敬地走到隋离跟前来,躬身道:“道君请。”   “跪下。”隋离吐出两个字。   宁胤心头怒火起。   “剑尊的膝盖是铁打的,弯不下去?”隋离看向那个缥缈宗的弟子,“不如你来教教他。”   弟子慌乱了一下,对上隋离那张冰冷更甚从前的脸,哪里敢拒绝?   弟子结巴着开了口:“请剑尊如这般跪地躬身,为道君献上丹药。”   宁胤的面容因为难掩愤怒而扭曲了。   但他还是跪了下来。   从明亦让他来做随从那一刻起,他就想到这一幕了。   宁胤面容狰狞地跪地,双手捧住托盘,往前一送,正好送到隋离手边。   隋离却没接,只道:“放着吧。”   云淡风轻地折辱了宁胤。   “我要炼丹,剑尊捧瓮去殿前接无根之水。”   “此时无雨,何来无根之水?”宁胤话说到一半,也一下反应过来了。   隋离的意思自然是,接到水了他才能回来,接不到便一直站在那里做个桩子。   宁胤心下恨得咬牙切齿,但还是应二楼声。   这不算什么,他心道。   不过些许折辱罢了……且等他熬过去。   隋离缓缓起身,抬手按了下宁胤的肩。   宁胤顿觉如千钧之力落在了肩头。   他未曾设防,突然遭此重压,半边骨头都塌了塌,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隋离闲庭信步朝前行去。   宁胤喉头却是骤然涌起一口血。   他现在才知晓,明亦为何那般如临大敌匆匆赶回,他口中的“恐怕已是一半仙体”又该是何等的力量。   明亦是怕隋离力量回归失了控。   ……   明亦此时方才抵近邪修所在的洞府。   缥缈宗主面露一分难色,道:“前方有邪修布下的大阵。此阵用生人祭,凶残万分。”   明亦皱着眉。   倒不是为了缥缈宗主口中所谓的大阵。   先前在他看来,要解决这些邪修实在容易得很。但现在认出了魔藤的来历,明亦心下都难免有一丝怵得慌。   这些人不知晓清源仙君曾经何等的可怕。   但他再清楚不过了。   纵使那位可怕的清源仙君早已不在,只剩今日转世的隋离。但哪怕是他昔日的一条筋,一根骨,其中蕴含的力量也绝不是这些修士可以想象的。   明亦不得不站直了身躯,沉声道:“取符纸来。”   缥缈宗主还仍当剿灭邪修对明亦来说,是小菜一碟呢。   “是,我这就去。”缥缈宗主应着声,心下浮动丝丝喜悦,只满心想着要在明亦这里多学些东西。   仙界的符文,一定是远胜人间的!   符纸很快呈到了明亦跟前。   明亦不快地道:“就这样的符纸?”   “是。”缥缈宗主小心翼翼地问道:“此乃夜火纸,制破阵、进攻的符箓是最上乘。还不够吗?”   明亦没有说话,但面上轻蔑不耐之色全然掩盖不住。   那是仙人生来便有的优越。   先天的神仙,与后天修炼而成的果真是大不同。   想必仙君心中一定在想,这等玩意儿在人间竟也算得最上乘?实在可笑吧。   缥缈宗主想到这里,脸上恭敬的表情都带了一丝勉强。   在凡人面前,他们素来也是高高在上的。但在仙人跟前,他们又成蝼蚁了。   “可有明光砂?”明亦问。   “没、没有。”   “明月精?”   “没有。”   “司空笔自然也没有了?”   “仙君说的是。”   “……”   话聊到这里,明亦的脸色实在称得上是很难看了。   缥缈宗主也终于反应过来:“可是眼前情形有些棘手?”   明亦抿唇不语。   他自然不会自曝其短。   但不回答,便已是最好的回答。   缥缈宗主怔在原地,怎么也想不通,对于来自八重天的仙君,怎么会处置不了区区邪修呢?   他不由浑身一凛。   今日岂不是要见些血,费些功夫了?   他偏又是那个率众带头的,届时缥缈宗焉能不在战场上做出些表率?   “既然是生人祭成的阵,那便也以生人破阵吧。”明亦道。   缥缈宗主悚然一惊,不会是要拿他们……   “除此外,还有何处邪修聚集?”明亦问。   缥缈宗主松了口气,原来是要拿邪修去生祭啊。   他重新来了精神:“有!我这就取舆图来。”   邪修的反应却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快。   这边明亦亲自出手抓邪修。   那边季垣便主动派出人偷袭了正道修士,一时惹得明亦大为火光。   “这世间本就容不得邪道。”明亦面上展露出阴沉之色来,“该斩杀殆尽,一个不留才是。”   “仙君说的是!”   “将那些抓回来的邪修带上来吧。”   “是!”   所谓别处的邪修,便是邪宗在各地城镇收入门下的“弟子”。   这类弟子没有半点修仙的根骨,被称作外门弟子。   他们堪堪入门,有些方才种下魔藤,有些连种下魔藤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是个以血肉供养的人形“沃土”。   “仙君!”一道声音在门外遥遥响起。   门口的道童忙道:“仙君,是法音门、紫玉门的门主求见。”   法音门还敢来见他?   明亦皱眉。   而且前者好歹还听过,后者是个什么东西?   法音门主在前,紫玉门主在后。   前者作尼姑打扮,后者便是妙龄女子的模样。   “拜见仙君。”法音门主先是拜了拜。   抬起脸来,却是极普通平常的一张脸,面上带着浅浅的纹路,似是岁月刻下的痕迹。她的表情肃穆,甚至称得上是刻板,这使她显得并不那么赏心悦目。   可以说是和修真界中的其他修士全然不同!   以灵气修行,再加上无数丹药,越是修为高强者,越可以驻芳龄,修容颜。   所以修真界多是俊男美女。   偏这位法音门主全然不在意一般。   她直起腰来,开口便道:“仙君要以生人活祭大阵?”   明亦压下不耐:“不错。”   他心头几点恼意攒动。   怎么回事?何时轮到这些修士来问他的话了?不分尊卑。   谁晓得法音门主紧跟着又开了口:“请仙君三思。”   明亦的火腾地便上来了,他冷眼注视着法音门主:“难道门主与那些邪修有什么勾连吗?否则怎会为他们求情?”   法音门主并不因明亦的责问动摇,接着道:“仙君可曾问过他们,引气三诀是什么?”   明亦:“什么?”   明亦只觉可笑,乃至是莫名其妙:“门主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正要挥袖将人驱逐出去。   法音门主又道:“若问他们灵石如何分辨上中下品,养气丹与定气丹有何区别,聚灵符该如何书写……他们都不知晓。”   久不开口的紫玉门主方才接口道:“这些是修士引气入门后皆知的,最基础的修真常识。”   “而这些所谓邪修,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他们当真是邪修吗?又或者不过是被真正的邪修所诱骗的城镇百姓呢?”法音门主沉声道。   明亦沉下脸,一挥袖,风起,裹住跟前二人便卷了出去。   “无礼!难道还要我去分辨哪个更邪吗?都是邪修罢了,何必分高低。关宗主,你说是不是?”   缥缈宗主马上应声道:“是啊,对待邪修可不能手软,定要杀尽才是。”   “还不动手?”明亦扬了扬下巴,“若有不从者,你看着处置便是。”   缥缈宗主闻声,登时摒弃了心底所有的勉强,恭恭敬敬应了声:“是。”   紫玉门主稳住身形,压下翻涌的气血,抬眸迎向缥缈宗弟子。   “看吧,我便说是无用的。说不准还要迁怒你我。”   “总要有人来的。”   ……   前头的消息很快传回了缥缈宗。   便是独自居住在兴水峰上的伏羲宗人也听闻了。   他们丝毫不觉得意外。   只是低低慨叹了一声:“对于天上的仙人们来说,凡间的人到底算是什么呢?”   乌晶晶也禁不住皱眉。   雪国便曾经大兴人祭。   但后来隋离和辛敖一起把它从雪国的礼制里剔除掉了。   那时隋离是这样说的:“人祭何其残忍,若对同类都无可怜同情之心,与蛮荒未开化有何异?”   那些仙人……这么多年,原来还未开化吗?   季垣也没有开化吗?   乌晶晶皱了下鼻子。   隋离他们都可以不杀妖怪了。   为何这些人反而容不下同类呢?   乌晶晶想不明白。 第108章 宁胤之死   血雾漫天。   浓烈到仿佛化作了一张无形的网, 落下来笼住众人,让人连喘气似乎都变得艰难了起来。   修士抬眸,眼珠上都好似覆了一层血色。   “发什么呆?不要命了?这些邪修都杀疯了。”同门的师兄一鞭甩过来, 生生将他从怔忡中惊醒了过来。   修士嗫喏启唇。   眼前一切, 为何会化成今日如炼狱般的情景呢?   那日仙人借活祭破开了大阵, 后面便失了控。   他们方知先前与邪修对上, 都还算不得是什么严酷的大战,今日邪修自知仙人登门恐怕没命活,于是一个个不再藏, 纷纷拼上了性命。   “我……我原本以为,仙人一力降十会,今日之战该分外轻松才是。”修士喃喃道。   “大胆!怎么好在背后如此编排仙君?你我修炼数年,今日正是为修真界出一份力的时候。怎能将自身命运系于他人身上, 这般怨天尤人呢?”师兄叱骂道。   放眼望去。   不远处又一个修士被扫倒,旁边的邪修四肢伏地, 立即扑咬了上去。   师兄用力咬了咬牙关,却也还是忍不住从喉中挤出声音来:“仙人去了哪里?”   是啊,自破阵后, 便不见那位明亦仙君的踪影了。   初时,众人只以为仙君应当是直奔那邪修首领去了。但如今, 邪修首领他们不曾见到, 仙君也不曾见到……   师兄竭力在心中劝解自己。   这本就是修真界的事, 与仙人无关。   但一边又忍不住想, 仙人连伏羲宗都屠得,却又为何在此时作壁上观?伏羲宗为正邪大战也出了那样多的力气, 若是弈升道尊尚在, 是不是今日也不至这样残酷呢?   不不, 万不能这样想。   不敢冒犯仙人……   这样复杂纠结的念头,并不只是在他一个人的脑海中浮动了起来。   此时的明亦仙君却正合眼,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血从他的七窍缓缓流了出来,仿佛神魂都遭遇了某种巨大的冲击。   “仙君。”缥缈宗主压下心中的惊异,小心地唤了一声。   明亦并未理会他。   他这会儿心中也正惊骇得很。   大抵因为那东西曾是从神仙的身体内剥离出来的,它竟不畏仙术。旁人都感觉到强烈的威压,筋骨都几乎要被压碎了,它却张牙舞爪,迎头而上,直取明亦的头颅。   对战之下,季垣一身骨头都被他拍碎。   但明亦也没好捡到什么大便宜,毕竟现在用的是凡人身躯,在邪宗两个护法自爆之下,被生生冲撞得险些神魂离体。   这样的伤对明亦来说无恙,但落在戈夜星这具身躯上,自然就七窍流血了,看着分外可怖。   明亦不见人,也正是因为这样。   他可不想丢脸。   “仙君。”缥缈宗主又唤了一声,他犹豫再三,还是问道:“那魔藤竟然这样难对付吗?”   若是仙人都拿它无法,他就要早做打算了。   自打正邪开战后,各大宗门可着实死了不少修士啊。   明亦不耐地睁开眼,但在目光触及到缥缈宗主的面孔时,明亦顿住,心下悚然一惊。   他不愿舍身救修真界,以致战局拖延。恐怕已经有许多修士对他生出疑惑了,对仙人的敬仰膜拜自然也会大大削减。   这可不行!   明亦狠下心,冷声道:“上古时期的东西,自然不是那样容易对付的,不过无妨,我自有法子。”   缥缈宗主点头应是,但心下的疑虑却并未就此打消。   翌日。   明亦沐浴更衣,取香点燃,供上祭品。   圭璧币帛,再祭以雉、犬羊、蛟。   这其中御兽宗可没少出力气。   明亦斜睨一眼,却还是显得有几分不满。   “这该是最高规制的祭祀,雉本该是用凤凰,犬羊本该是麒麟,蛟本该是龙。”   御兽宗长老躬身道:“仙君说笑,凡间已数年不见凤凰麒麟这等神异之物。上次出现,大抵还是在上古时期呢。”   若是真用上凤凰麒麟等物,那要请来的,该是何等可怖的法相啊!   明亦自然知道他们没说谎。   仙界这东西多的是,人间是无法比的。   且忍忍吧。   明亦闭目,手持香开始诵念咒文。   他开口吐出的一个个字,落在众人耳中都不解其意,语调陌生又怪异,但他们却能隐隐感知到其中蕴含的力量。   远处的缥缈宗主峰上。   隋离骤然用力抓住了身旁的椅子扶手,一种隐隐约约熟悉的感觉,骤然侵入了他的感官。   然后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厌憎的想要呕吐的欲-望,飞快地升到了他的喉间。   他抬眸,望向远方。   明亦请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入人间的方式,可和明亦他们不一样。明亦他们是将神识降下来,再附着以一魂半魄。   而那东西,应当是要以法相降临的。法相几乎等同于本尊的力量。   如此违背规则,施术者会承受巨大的反噬。   隋离面上显露出一丝平静的冷酷。   这是明亦该承受的……   “宁胤阴了我们!”邪修愤怒又惊恐地叱喝道,“他借走魔藤,原来是为了引来仙人杀我们!”   季垣却觉得中间应当有哪里出了疏漏。   “宁胤兴许也自顾不暇了。”   “怎么可能?我看他打的正是反手灭我们口的主意!”护法面上涌现点点悲愤之色。   他说罢,扭头看向季垣。   季垣面如薄纸,像是再多喘上两口气就要归西了。   这是他筋骨尽碎后,魔藤重塑他的躯体,抽去血肉后的结果。   季垣的面色平静极了。   他已走到这一步,自是退无可退。   这短短一年所经历的事,却比他前头十几年都要复杂曲折。他吃够了苦,也享尽了比郡王身份高出不知多少的,挥手便能轻易主宰人生死的,乃至是搅弄山河的权势地位……   只是不知他若今日身死,隋离是不是很快也会在魔藤之下死去呢?   季垣扯了扯嘴角。   ……   于万千人惊骇的注视之中。   身披碧色衣甲,腰佩逾千斤的银色重剑,头顶树冠的年轻神君,化作一道虚影,行走在云间。   明亦立在祭案前,口中发出难以忍耐的牙齿磨动的咯吱声,身形渐渐委顿,血液再度从七窍如泉水般流出。   他瞪大了眼,仙风道骨的姿态尽失。   一道白色光团于他囟门处转悠不去,似是神魂抵不住要从人间逃脱。   明亦顶着旁人根本看不见的巨大压力,艰难抬手,直指季垣的方向。   那神君的虚影便也一并抬手直指。   众人这才打从心底升起一股不可抵抗的惧意,心似乎都要从胸腔跳出来投降。   “拔剑。”明亦从喉间挤出二字。   那虚影便从善如流抽出腰间佩剑。   他举剑。   灵气从无形化有形,被斩成两半。   天边云团也被剖开,连同整个天空,好似都显出了一道浅淡的被划过的痕迹。   众人见状屏息,惊叹于仙人之力。   难怪只是神仙降于凡人身躯,就能灭掉伏羲宗。若是这般法相入世,只怕举剑一劈,就能将整个伏羲宗都劈碎吧?连第二招都不必出。   这便是他们修炼数年,所向往的仙人之力啊!   缥缈宗。   隋离抬手翻过一页古籍。   书页落下。   重剑劈下。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邪修恍惚回头,却见藤蔓破开了季垣的皮肤,化作粗壮的参天植物,冲天而起,硬扛上了重剑。   “噗——”鲜血飞溅出三尺远,明亦难以抑制地捂面跪倒在地。   隋离又翻过一页古籍。   剑身舞动,发出啸吟声。   明亦囟门处的光团登时暗淡了两分。   隋离再翻过一页古籍。   上书贸首之雠。   剑尖破开藤蔓,如入血肉。   藤蔓反卷住剑身,灵气震荡直冲出七八十丈不止。   众人神情恍惚。   这般地步了,居然……不能一击制敌吗?   季垣的皮肤和骨肉都被撕裂开,形状狰狞。   他抿着发白的唇,一声也没有吭,只死死盯住那神君虚影。显得有些癫狂。   明亦却是拖不下去了。   若是这具身躯死在这里,神君法相自然也就收回了,而他的神识与魂魄也会立即返回天界,并遭受反噬。   他若豁得出去,自然可以令法相更加厉害。   但他豁不出去。   能成为八重天的仙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抛不开这样的尊贵地位,正如凡间修士也丢不开权势地位一般。   明亦抬起脸,从喉中挤出声音:“立即……请清源仙君前来。”   到底是隋离自己的东西。   还是叫他自己来收服吧。   明亦决不愿再往里赔更多了!   令传至缥缈宗。   弟子慌张前来请隋离。   隋离丢开手中的古籍,起身往外走。   太荒谬了!   明亦竟然还要请隋离前去相助?   宁胤面色阴沉至极,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隋离不会先前便料到这一幕了吧?   “剑尊也一起吧。”隋离的声音响起。   ……   劲风掠过。   “哇。”季垣口中开始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但那些血液还未浸入土壤,便会立即被邪修们脚下的根系吸纳走。   明亦稳住身躯,原地打坐,以求减轻损害。   他心下默念口诀,双眼却是目睹着藤蔓的动作。   一股强烈的寒意遏制不住地,从他的心底升起。迎清源仙君回天,到底是迎回了天界昔日一往无前的利器,还是个邪祟入骨无可救药的魔物呢?   这念头倒也不过转瞬即逝。   因为明亦很清楚。   他们再畏惧隋离,九重天也离不开隋离。   再往前百年,他们都不需要他。可如今不同……   佛门六道之一,称之阿修罗。   本来与九重天的仙人是两不相干。   但如今六界之间的屏障被打破,阿修罗迈入了仙人的境地,渐渐竟表现出了侵占之意。   相比之下,区区为祸人间的邪修,实在不值一提。   “隋离?”   “怎么会请隋离道君前来?”   修士们惊异的声音骤然响起。   缥缈宗主也回头望去,这一看脸色就变了。   隋离一路行来,自然是耽搁不得时间的,于是用了缥缈宗的法器。   法器自然也不是一般的法器。   那是缥缈宗的飞云带!   宽若河流飞腾空中,轻若丝带在云间卷舒,游动而过时,绽着浅淡的银光。   但这点银光,在隋离走下飞云带后,轰然崩塌了。   也不知隋离使的是什么法术,强行驭动法器,以致法器承受不住……俨然成了用一次就完蛋的物品!   给旁人用倒也就罢了,偏伏羲宗是缥缈宗成为修真界第一的最大阻碍。   缥缈宗主心中怎么能舒坦得了?   但他还是将所有波澜都隐入胸中,客客气气地露出笑容,往前迎去。   隋离却目不斜视地从他跟前走过,直奔那道神君的虚影。   “隋、离。”这厢季垣也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吐出了声音。   他整个人几乎都被血色覆盖住了,这让他绷紧的五官显得更加狰狞。   “我还以为你要借他人之手除掉我,安心躲在背后做你的缩头乌龟。”季垣讥讽地道。   护法在一旁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也许……也许此时比起嘲讽,逃跑更能保得住性命?   季垣似是看出了护法的想法,转头道:“邪修便应当是没有骨气的东西吗?”   护法浑身一震,压下了心中逃跑的欲-望。   正道修士未必比他们光彩。   可先前大战,邪修一路畅通无阻,轻而易举便摧毁了那些小门派。那时虽有门派投敌,但仍有修士不肯轻易低头。   既如此,他们在遇上逆境时,也不该掉头就逃!   “你先蛊惑凡人,投到你邪宗门下,使他们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又投魔藤至我的食物中。若为道义,今日谁都能杀你。”隋离的声音平静响起。   季垣摇头,纠正他道:“却未必人人都能杀我。”   他直视着隋离:“你吗?你能杀我吗?”   宁胤在不远处都忍不住脸皮抽动了下。   这是一种何等讽刺滑稽的场面。   隋离也许都不必动手。   在发现这些魔藤本就来源于清源仙君的仙体之后,隋离只消动动念头便能……   宁胤的想法刚行进至这里。   周围修士抑制不住地从喉中爆出了惊呼声。   这将是他们永生也难以忘记的一幕——   如同种子破开土壤。   枝蔓破开了邪修的皮肤,撑出无数个狰狞的口子,在那一瞬间将他们变得面目全非。   那些困扰他们许久,令他们万分憎恶的魔藤,它们飞腾而出,直奔向隋离的方向。   “道君小心!”   在多个修士惊恐的喊声之下,那些藤蔓没入了隋离的身躯,它划破了隋离的衣衫,穿过了他的血肉。   众修士望着这一幕,感觉到一阵头皮发麻,甚至不自觉地倒退了半步。   “明亦仙君!”   “仙君,道君他……”   他们在这时候本能地转头向明亦求救,但却发现明亦稳稳盘腿坐在那里,面上的表情反而还变得更平静了,似是对这一幕早有了预料。   明亦深吸一口气。   那持剑的神君虚影陡然消失无踪了。   这位与清源仙君可是死敌。   哪怕只是一道法相,也极有可能激出清源仙君源自本能的杀意。到时候掉头和神君的法相打起来了,那就好笑了。   明亦知道内里。   但落在其余人眼中,就着实叫他们摸不着头脑了。   直到邪修惨叫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们才恍然回过了神。   而那厢隋离缓缓走到了季垣跟前去。   失去了魔藤,季垣那张显得狰狞的面孔反倒还于了原本清俊的模样。   季垣将隋离上下一打量,咳出一口血沫子,这才不冷不热地道:“看来宁胤是成功了,魔藤的确种到了你的身上。但为何会有今日的变故?”   众人还顾不上去惊诧于邪修们统统被“收缴”了魔藤的大反转。   他们捉住了季垣这段话里,最不该出现的一个名字:   宁胤。   “宁胤剑尊,季垣所说是何意?”   “是啊,什么叫做看来宁胤是成功了。”   他们禁不住投去了怀疑的目光。   宁胤面色阴冷,一言不发。   加上白头蛊给他造成的面容的异状,此时便犹如恶鬼一般。   他就知道!   隋离带他来这里没什么好事!   这几日隋离之所以只是折磨、羞辱他,而非是直接杀了他,便是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审判罢了。   “道君可知此事怎么一回事?”有修士沉不住气忙问道。   隋离也没有开口。   而出声为他们解答疑惑的,却是季垣。   季垣笑道:“怎么?诸位还想不到吗?缥缈宗之中,守卫何其森严?更何况还有你们的仙君驻守,何人能悄无声息潜入到隋离的身边,将魔藤的种子投入他的食物之中?”   “内鬼!必然只可能是内鬼!”缥缈宗主禁不住激动地接声道。   等说完,他才意识到有些许失态,于是整了整袖口,又往明亦的身旁退了退,并平息了神情。   若能坐实宁胤的罪责,自然有利缥缈宗。   “不可能!”说这话的却是一个小宗门的修士。   修士神情愤怒地道:“这并非是道君第一次冤枉剑尊了,先前说剑尊私藏妖物也是如此栽赃手法。可那日,那日,嗯,说得很清楚,明明是道君的道侣,那位乌姑娘才是妖物。今日可想而知,也不过是旁人栽赃所为罢了……”   季垣再度笑出了声:“栽赃?如何栽赃?我与隋离联手吗?”   是啊。   这二人可是情敌。   谁人都可能联手,唯独他们不可能!   说起来,隋离道君正是因为那次妖物指认的事件,才与宁胤剑尊结下了恩怨。   而季垣也与道君有夺爱之仇。   这么一看,季垣和宁胤联手,就显得合理多了。   可那小修士仍旧不服,他脸上愤怒更甚,咬牙道:“胡说八道!胡言乱语!这分明是离间之计!先前正邪大战,宁胤修士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在战场上是如何奋勇,众人都是历历在目的……”   众人闻声沉吟。   不错啊,先前大战,宁胤何等卖力?几乎是要舍身忘死,只求为剑宗重新正名。那时不少修士都暗暗改正了心中对宁胤的看法,更甚至又多了些崇拜者,便如这位小修士一般。   “更何况,他连日在疲累之下与邪修交手,最终一时不察,才被你等钻了空子。那日正是你下的狠手,那水火不侵的魔藤,生生在剑尊胸口开出了一个大洞,剑尊因此身受重伤……”小修士越说越怒。   但在修真界中资历更长些的老狐狸,已经咂摸出这其中的不对劲了。   那日宁胤被魔藤穿胸而过,使他重伤,原来是季垣动的手啊!这细细一回忆……不是更显得太巧了些吗?   然而他们没想到,那厢季垣哈哈一笑,开口却是说出了另一个更震撼的消息。   “看来剑尊演得很好,将你们所有人都蒙骗过去了。你以为他为何要这样拼命,为何要受重伤?不过是为了将伏羲宗灭门之后,好洗脱嫌疑罢了。毕竟谁会怀疑一个众目睽睽之下身受重伤的人?”   “什么?!”   “不可能!”   “大胆邪修,你可敢对天起誓,你今日所言没有半点虚假?”   “他本就是邪修,与我们修行的路子都不一样,就算起誓老天也奈何他不得。”   “你说得对,那他如何证明……”   一时间,这里全然乱了套。   众人面上或是震惊或是疑虑或是难以置信……各色俱全。   “我知晓你们不会信,所以一早在宁胤剑尊找上门来时,便记了下来。”季垣艰难抬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抛掷到空中。   一旁修士见状,本能地要抬手去打。   “别动!那是回影石!”   所谓回影石,便是效仿雷雨天留影的道理,以特殊术法制出的法器。可以记录下当时的画面,在之后必要时重新放出来。   不过此物能留下的画面很短,它价格昂贵,制造不易,且只能使用一次。   因而都是大宗门偶尔才会用一用它。   那回影石一抛到空中后,便在云间映出了一道模糊的画面来。   画面之中,果然能见到宁胤走到了季垣的跟前。   此物只留影,众人便只能见到宁胤似是在与季垣说什么,究竟说了什么却是不可闻的。   不过,季垣既然手里有东西能留影。   想必也有能留声的法器。   那头的小修士紧盯着画面中的宁胤,气得眼珠都布满了血丝。   他摇着头道:“画面中的人,若是以改变形貌的法术伪装成了宁胤剑尊呢?”   季垣又咳出了些血沫来,他一手扶住护法,一笑道:“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来人要如何证明自己当真是剑宗的宗主呢?否则来一个阿猫阿狗我都要奉为上宾吗?于是……我便请他使了一招只有剑宗才会的术法。”   季垣话音落下,画面中的宁胤拔剑飞刺,催动风云,季垣身后的巍峨大山应声而分作两堆,似是生为这位剑尊开辟出了一条道路来。   画面中的季垣惊了一跳,魔藤都不受控地飞了出来。   其余邪修更是怒目而视。   但很快,他们便收起了兵器,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很显然,交易已然达成了。   画面外,鸦雀无声。   “剑尊可还有话要说?”缥缈宗长老长叹一声,转头看向了宁胤。   宁胤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季垣看着小修士:“你如此拼命为他说话,可你知晓为何他始终一言不发吗?因为他很清楚,邪修也并非是什么善人,手里自然会留他的把柄,一旦被捅出来,他就无从辩驳了。你每质疑一句,都不过将他的嫌疑坐实更深。”   小修士面露羞愧难当之色,他想也不想就转头再去看宁胤。   这一看,便吓了一跳。   宁胤阴沉沉地看着他,正如那季垣所说,他的质疑坐实了宁胤的嫌疑,于是这位剑尊的目光似是恨不能剜了他一般。   “剑尊……”小修士嗫喏道,眼底流露出仍不肯信的痛苦之色。   “接着说啊,怎么不往下说了?”宁胤终于开了口,但他只是看着季垣,除此外,并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辩解是无用的。   这回却轮到季垣不再开口了。   再往下说是什么……是仙人如何借宁胤之躯杀入伏羲宗的吗?   那位仙君就在后头看着呢。   季垣心下冷笑。   宁胤自己不敢说,便指望他捅出来。他又不是傻子,他但凡开口牵扯到仙人,那位仙君就会立即杀了他。   如今没了魔藤,杀他自然容易。   都这时候了,宁胤还不忘给他挖坑,他岂会如宁胤的意?   季垣埋头剧烈咳嗽起来,等又咳出不少血之后,他抬头看着隋离道:“我要死了。”   隋离神色漠然。   仿佛方才的一切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闹剧。   “我想见一面阿晶。”季垣哑声道。   隋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看着区区蝼蚁。   宁胤顿时嗤笑出了声:“哈哈!瞧见了吗?你与他是情敌,我便想不通你为何要中途调转方向,将手中的利刃对准我。”   季垣唇边漫起一点苦笑。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厉害的,或许会如那话本中的主角一样,一步一步攀上高峰。   但事实便是,他从头到尾都是被利用的那一个。从前是那个老道士利用他来试魔藤的种子,后来是前邪宗头头苗枫于用他来抓乌晶晶,现如今便是宁胤要用他来对付隋离。   “今日众人为何在此围剿我等?不正是因为你宁胤瞒着我们,鼓动仙人率众杀了我们吗?你既想借我的刀杀了隋离,又想借仙人的刀杀了我们。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让你一人都占全了?”季垣冷笑。   他当然想让隋离去死。   可比起让乌晶晶做寡妇,眼下宁胤的肆意耍弄、心狠手辣,更叫他觉得难以容忍。   “剑尊……真是好手段啊!”缥缈宗主冷哼一声,当先喝道。   其余人如梦初醒:“宁胤剑尊此举实在可怕……”   “道君被你坑害至此,你还有何话说?”   “竟敢与邪修合谋,还配为一宗之主吗?”   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宁胤面色大变,激愤地道:“你们信此邪修,却不肯信我?你们……”   他再难掩饰心中恨意,瞪向隋离:“季垣!我告诉你吧,今日这一幕,隋离早就算到了,你根本不知道,那些魔藤,他……”   宁胤话未说完。   一股强劲的压力骤然落下来,众修士只觉得像是一阵劲风从他们脑门处掠过,喉咙口一股腥甜跟着涌起。   宁胤爆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就这样在他们跟前,化作了齑粉。   化作了……齑粉!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击!   他们立即去看明亦仙君。   明亦身形委顿,骤然伏倒在地,囟门处的白光彻底暗淡了。   很显然,那一击自他手中而出。   并且,那一击抽空了他整个人。   众人心中缓缓升起一丝惧意。   缥缈宗主则飞快地扶起了明亦。   明亦哑声道:“剑宗宗主意图谋害清源仙君,更引狼入室,以致邪道横行,当杀之。”   说罢,他还抬手一招,将盘旋在那处的,属于宁胤的魂魄一手抓了过来。   “此贼之恶,毁灭其□□,夺走其性命,也仍无可恕。便将其魂魄束入袋中,万万年受煎烤、冰冻之苦。”明亦苍白着脸,沉声道。   众人张张嘴,半晌,只得拜下来:“仙君英明。”   再直起腰,已是一身冷汗,脑中嗡嗡,都无法顺利将今日的事捋清楚,想到什么都只觉得说不出的后怕。   那厢隋离慢条斯理地弯腰捡起一物,屈指合起。   那是一枚圆丹。   修士藏灵识于紫府之中。   修炼至金丹期,紫府便作金丹状,修炼至元婴期,紫府便作元婴状,随着修炼境界越高,形状也愈加变幻。   修为大成者,紫府甚至可自成一片天地。   此物便应当是宁胤藏灵识的所在。   其中有他此生的修为与感悟。   若他不死,他的紫府也该是自成天地了吧?   这一死,最终便只退化成了一颗圆丹。   一点唏嘘刚升上心头,便在想到他为人何等心狠,何等恶毒之后烟消云散了。   “现在轮到我了是吗?”季垣的声音虚弱响起。   众人看向他,禁不住皱眉。   原来褪去原本狰狞的模样,这个邪修头头却是生得如此年轻,倒是像那人间人畜无害的书生。   “比起被一股无名之力压作齑粉,我更想死在乌晶晶手中。”季垣道。   明亦扯了扯嘴角。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我动用那么多的力量,赔上自己也要杀了你吗?   季垣抬眸,眼神有些空洞,不知望向了何方。   “毕竟我对不起她。是我逃婚在先,另娶在先……我还对不起那个仍在府中苦等的郡王妃,我的父母定然不会让她脱离郡王府,她注定要独守一辈子……”   众人听得心中连道,好哇,原来是你先亏欠那位乌姑娘在先啊!   你当初还好意思说人道君抢你的未婚妻?   “你为何还不动手?”季垣看着隋离,“哦,你是怕阿晶因此埋怨你吗?只要你们不说,她就不会知道。其实……我看得出来,若非是我再出现,她恐怕连我是谁都要忘了。如今她眼中只有你。她只会娇声同你商量你们的婚礼该要如何举行……”   季垣说着说着,顿住了。   越是这样说,人便越是会忍不住回望过去,回望曾经乌晶晶是何等的可爱。可这样是不好的。在临死的时候还这样想,便会死得格外不甘。   “你在修真界中地位超然,你修为强大,连宁胤这样奸猾的人到底了也没能玩得过你,可见你何等厉害。……你远胜我太多,阿晶是合该与你天生一对。兴许在你的助力之下,阿晶也会早日得道,你会将她照顾得很好……”   这话似是在阴阳怪气,又似是在“托付”,又似是在劝服自己心底最后的不甘。   季垣喃喃不绝。   有些修士听罢,心头都不由升起一丝慨然。   明亦却蓦地冷声打断道:“这世上哪里有人能与清源仙君天生一对?人间事已了,仙君不日便回天。那位乌姑娘便留在人间好好做她的散修吧。”   季垣心头一震,竟是坐直了起来,唇边溢的血也就更多了。   “什么?他要先行飞升?他要抛下乌晶晶?”   “什么先行飞升,仙君是先天的神仙,与你们大不相同。你们苦修千年等一飞升,仙君历满人间阶数就能回天。”明亦直白地透出从云端俯视众人的味道来。   季垣咬牙,不可置信:“隋离道君并不爱她?”   明亦淡淡道:“天上的神仙何来七情六欲?道君早剔除凡思,一心践行无情大道呢。”   季垣垂首喃喃:“那阿晶呢?”   他一手紧紧攥住护法的袖口,神情激烈。   护法在方才明亦那一击带来的强势威压之下,便承受不住呕血而亡了。但季垣还是牢牢地抓住了。   季垣只觉得喉中涌出越来越的血,那本该触手可及的天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仰天躺倒下去,激起尘土飞扬。   他喉中喃喃,细不可闻:“那她呢,她呢。”   他瞪着双眸,声音断绝。   饶是敌人,修士们也不自觉地屏了屏呼吸。   此人……最后却也还是怀揣着满腔的不甘而亡。   而明亦仙君在缥缈宗主的搀扶之下,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摆,衣衫洁白如新。缥缈宗主忙为他正了正头冠。   便又是那个气质卓绝出尘,从八重天而来的仙君了。   可修士们望着他,一时间生不出高兴,也生不出其余的情绪来。   他们只觉得一阵空茫。   好似……好似那天边追逐的仙人,原来……原来也不过如此。   隋离终于又动了。   他漠然转身,缓缓往回走。   他一袭白衫被魔藤穿破皮肤后的血浸透了,走动间,血都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但脊骨笔挺。   众人恍然。   道君算是为伏羲宗报仇了吗?   不……若要真正算得上报仇,恐怕还要算上……他们不敢深想。   他们想,道君应该不会那样做的。   因为无人会那样做。   那念头太疯狂。   失去魔藤的邪修都已死去。   浓重的血腥味儿充斥着鼻腔,令人作呕。   修士们回过神,先后朝着缓缓离去的隋离跪地而拜:“道君英武,一举剿灭所有邪修!乃修真界之大幸!” 第109章 仙君骗我!   邪修灭绝, 魔藤全部由隋离道君一人来“承担”,大小宗门都得以喘了口气,接下来只消休养生息, 等待修真界新的势力划分便是。   对他们来说, 都算是各有收获了。   只有缥缈宗主, 一面要服侍明亦。   哦, 过去还有个宁胤和他一起“分担”,这会儿只剩他了。   偏偏吧,宁胤死了, 他都愣是什么也没捞着!   伏羲宗报了仇。   隋离今日以一身担起所有的表现,又算是为伏羲宗重新长回了脸面。   那缥缈宗呢?   缥缈宗主只能暂且将满腹的眼泪往更深处咽去。   等回到缥缈宗,明亦一下就垮了,面色由苍白转为蜡黄, 似是一场大战吸走了他的全部精气神。   缥缈宗主来见他,说不了两句话, 面前的青年男子面孔陡然变冷,目光也变得锐利。   “……戈夜星?”缥缈宗主迟疑着出声。   毕竟这副躯体属于戈夜星。   当表现出异常的时候,那就应当是戈夜星回来了。   如此多折腾几次。   缥缈宗主时常连一段呈报都无法完成。   同时他也明白过来, 他如今的最大依仗,缥缈宗壮大的希望, 这位明亦仙君, 当真是虚弱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罢了, 你先歇着吧, 等仙君的神魂重新回归到这副躯体,我再来。”缥缈宗主转头便走。   心中怨怼是不敢表现出来的。   而他身后, 戈夜星的眼眸却愈来愈冰冷。   明亦仙君不似那位玄阳真人。   明亦仙力强大, 神识胜过其他人千百倍, 一进入这具躯壳,便将戈夜星自己的意识压得动弹不得,此后竟然一次也没能成功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但这样并不代表戈夜星就对外界一无所知了。   戈夜星很清楚地知道,明亦的每一个念头,更包括明亦用这具躯壳都做了什么事。   自然的,明亦与宁胤的对话也都瞒不过他。   此刻回想起来,戈夜星只觉得说不出的作呕。   这便是仙人!   这便是剑宗的宗主!   戈夜星并未依照缥缈宗主的话在这里好好歇息,他撑着床榻坐起来,立即就要下地行走。   他要去找隋离!   他要找到伏羲宗的人!   明亦有太多太多见不得光的念头,那是必须要告诉他们的……   可戈夜星甫一起身,便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这对于一向刚强锐利的剑修来说,是极难以容忍的。   戈夜星死死抿住下唇,心中更憎恶明亦了。   该死的。   虚伪的。   偏偏在这一片天之下,甚至都不敢提起、辱骂的。   明亦使用这具身躯半点也不心疼,若不是为了自己的神魂着想,恐怕当他重新获得控制权时,他的身体已经快要消亡了。   当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现在的他,衰弱到让戈夜星涌起一阵悲愤的无力。   ……   安静的一隅里,并无人发现戈夜星已经“归来”了。   他们将宁胤身死的消息告知了剑宗弟子。   剑宗弟子瞪大着眼,愤恨又怀疑地扫视过眼前的所有修士。   可最终,想到宁胤在他们跟前展露出的脾性……   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些修士所说都是真实的。   “伏羲宗……唉。”面前的修士发出沉重又悠长的叹息。   剑宗弟子不由露出了羞色。   虽然那是宁胤一人犯下的罪过,但宁胤毕竟是剑宗宗主……   “我们……该前往向伏羲宗告罪才是。”有弟子强忍着心中的羞耻,咬牙挤出声音来。   其余人对视一眼,想着也该再往伏羲宗送些东西才是。   现在的境况很明显,虽然不知道仙人们为何突然讨厌起了伏羲宗,但人家隋离自己还是很看重伏羲宗的。隋离强大,地位又高,伏羲宗重振起来也许要不了太久。   门庭冷落的兴水峰,一时间又热闹了起来。   三长老并未表现出拒绝之意,凡是前来的,他都命阳九阳十仔细接待了。   若说修真界中人是墙头草,确实是。   但也无可指摘。   谁叫仙人之力太过可怕,何人能不惧呢?   他们还盼望着仙人能从指缝间漏些仙缘,好叫他们早日得道成仙呢。   伏羲宗自己敢于迎仙人而上,哪怕是逆转天道也不惧。   但又何必强求旁人?   三长老这般做派,也叫众人狠狠松了口气。   私底下都忍不住道:“到底不愧是伏羲宗,大宗风范,大宗气魄。”   其余人也暗暗点头。   伏羲宗已经做了多年的修真界第一,年岁一久,大家心中难免生出点点不满,暗自想着自己的宗门是否有一争之力?私下还要腹诽,如大师姐叶芷君之流,个个高傲,目中无人,没有隋离那样的身世,却有隋离那样的脾性,实在叫人受不了云云。   如今这些念头却都烟消云散了,只余下深深的敬服。   是的,不论如何,伏羲宗都值得他们敬服。   三长老应付完前头,转身回来,一推门进屋,便见自己的桌案上坐了一只毛绒绒。   他一见便心知肚明了,问道:“想见隋离了?”   乌晶晶点了下头。   因为上回三长老与她说的话,她心知三长老已经默认她的身份了,此后也就不大讲究了,有时候就这般毛绒绒的模样,便喵咪喵咪地开了口。   多说几句,就叽里咕噜变成了人话。   她舔了舔腮边的胡须,脆声道:“我听他们说,那个仙君最后还是叫了隋离去杀邪修。最后那些魔藤都钻到隋离的身上了,他们说衣服都破掉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说到这里,乌晶晶便禁不住觉得嘶嘶地,自己好像也疼起来了。   三长老面色凝重,沉声道:“是啊,真不知晓这位明亦仙君究竟想做什么。引了隋离前去,最终却只叫他做了魔藤的容器,是要害死他吗?”   三长老这样一说,乌晶晶便更坐不住了。   隋离亟待她去解救呀!   乌晶晶踮着脚在桌案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儿,急得胡子都快吹起来了,她道:“是啊,是啊,我们快走吧。”   三长老垂下眼,目光落在桌案被她踩出来的一圈儿梅花印上。   他有些不忍心底道:“我们恐怕见不到他。”   乌晶晶惊恐地瞪大眼:“他死了?已经埋了?”“不不。”乌晶晶晃了晃脑袋。   他们还有白头蛊呢。   她都还活得好好的!他怎么会死!   三长老有几分好笑,但心下却更觉得不忍了,以至生出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心疼来。   “他活得好好的,你大可放心,他只是在闭关,任何人都见不到。”   乌晶晶应了声:“哦!”   她又坐了回去,小声问:“那什么时候才会出关呢?”   “两日后。”   “哦,那我们两日后再去见他吧!”   “也不用去见他。”   “嗯?”   “两日后,隋离出关,便要举行回天仪式了。届时众人都会前往,我们……会和其他修士一同站在人群中,目送他远去。”   三长老说到这里,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这何其残忍。   当初隋离想得很好,要带乌晶晶一起飞升。   可天上的人却等不得了,容不下了。   三长老露出苦笑,他们在花缘镜中吃了那么样多的苦,回来便又撞上正邪大战,此后便是灭宗之痛……二人还未获得过一刻真正的欢愉。   “哦。”那厢乌晶晶又轻轻地应了声。   她坐在那里,半天都没有了动静。   连摇来摇去的尾巴也停住了。   三长老都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气氛了,他还待说些什么来宽慰乌晶晶,便听得乌晶晶轻轻道:“他骗我。”   三长老登时慌了慌,连声道:“这话虽然不应当由我来说,但……但隋离也有身不由己,你、你莫怪。也莫难过了。将来兴许有一日,你在伏羲宗也得道飞升了呢……”   但三长老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他知道人能飞升,那妖呢?当初隋离到底是怎么为乌晶晶谋划的?   上古时期,人与妖乃是仇敌。   大战不知多少回,彼此又死了多少人。   上天应当是排斥妖怪做神仙的吧?   三长老还如陷荆棘中。   这厢乌晶晶已经挺起胸脯,重新站起来,又来回踱步,在桌案上留下了更多的梅花脚印。   她咬牙道:“他骗我呀,他说回来要和我双-修的!”   三长老:“噗!”   乌晶晶咬牙切齿,又生气又难过,只是想来想去,也不知该先控诉什么好,便只巴巴挤出来一句:“他不可以骗我,一定,一定要履行才可以。”   这下三长老满心的悲苦都消散了。   他磕磕绊绊,却只挤出来:“这、这……”甚至都凑不成完整的一句话。   “我走了。”乌晶晶不想再说下去,憋着气跳下桌案。   挥一挥大尾巴,留下一撮毛。   接下来这两日,伏羲宗的弟子们都发现了乌晶晶的魂不守舍。   吃饭不香了,喝汤也不香了,早晨都不赖床了。   众人深受感染,一时也情绪低落起来。   大师哥当真要走了……   要去那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模样的九重天。   乌姑娘该怎么办?   “要怎么样才能使她开心一些?”   “你我也着实没有哄小姑娘的经验啊。”   他们在低落之中,更泛起了点点忧虑之色。   三长老见状欲言又止。   “若是大师姐还在就好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三长老的表情一凝,顿时也被勾起了悲伤。   若是……整个伏羲宗还如原来一般,那便好了。   转眼便是两日后,隋离出关。   众人听闻明亦仙君将要为隋离道君主持一个回天仪式,便早早地到了主峰,等见到了缥缈宗主,只见其面上难掩暗淡。也是,辛辛苦苦、前前后后这么些日子,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能捞到……   大家识趣地没有点破,只是环视一圈儿,诧异道:“仙君和道君都还未出现吗?”   缥缈宗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道:“想是有事耽搁了,你我且等着就是了。”   “仙君要去见那位乌姑娘?”这厢明亦仙君扯了扯嘴角。   “嗯。”隋离面容平静地应声。   明亦没想到他提得这么理所应当。   不是已经用术法封住七情六欲了吗?   难道真要动用禁书,再次封住这位的记忆吗?明亦暗暗叫苦。以他如今重伤未愈的状况,别说施法了,能囫囵回去就不错了。这法啊,还是得神君才能施。   隋离紧跟着又开了口:“既是人间历练,自该事事都经历过一遭,方再斩断尘缘飞升天界,此为修得圆满。”   “是、是这个道理,但……先前道君与她结为道侣,难道经历得还不够吗?”明亦心道,若非她手握七杀剑,一早都杀了她了。纵容至今,也够了吧。   隋离抬眸,神情冰冷。   明亦不自觉地有点发怵,只当隋离的冷意是冲着他来的。   谁知晓隋离紧跟着道:“明亦仙君知晓双修是什么滋味吗?”   明亦惊了一跳,话出口都不自觉地磕巴了一下:“自然、自然不知!”   道侣是修真界才有的说法。   天上的神仙们,多是独自居住在洞府之中,要诞下子嗣后代依托的也是仙法秘术,岂有双修?岂能双修?   隋离淡淡道:“我也不知。”   明亦明白了。   隋离提起昔日道侣没有一点柔情之色,他坦荡不遮掩,语调冰冷平直,好像当真只是按部就班的,想要将不曾有过的补全罢了。   那位乌姑娘与其说是道侣,不如说于清源仙君来说,更像是一样经历人间的“工具”。   思及此,明亦再没什么好阻碍的。   “那便依仙君所言,这也是她的荣幸。”明亦微微一笑。   半盏茶后,伏羲宗弟子来到了三长老跟前禀报:“那个明亦仙君带着道君……向我们这里来了。”   三长老皱眉:“这是何意?”   不是要举行什么回天仪式了吗?   一旁阳九等人不由露出了憎恶、愤怒之色。   “他还敢来?”   “故意带着道君前来,恐怕是临了还要往咱们心上扎一刀才肯算呢。”   他们没有人欢迎明亦的到来,但他们也很清楚,至少眼下他们是无力拒绝的。   三长老轻叹一声,迎了出去。   伏羲宗弟子也只得跟上。   他们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了心头恨不能与之同归于尽的愤恨。   明亦很快就进了门,面上带着淡淡的,属于仙人的居高临下的笑容。   他看也不看其余人,开口便问:“那位乌姑娘呢?”   伏羲宗人心头一凛,他想做什么?   “不是我,是清源仙君要见她。”明亦紧跟着道。   他心下颇有些瞧不上这些修士的紧张姿态。   三长老等人闻声更觉怔忡了。   明亦居然……让他们相见?   大抵是三长老怔忡得久了些,明亦不由得出声催促道:“怎么?她不在吗?”   三长老面露迟疑,一边悄悄去打量隋离的神色。奈何隋离神情冷漠,完全寻不出一点痕迹来。   明亦已经有几分不耐了。   三长老将他神情收入眼中,心知这也是不能拒绝的。   三长老便道:“乌姑娘独自住在另一间小院。”   明亦心道,独住好。   不然让人知道清源仙君回天前,特特去做了这样一件事,到底是……嗯……不大好。   “阳十,你去请乌姑娘。”三长老出声。   “不必,叫他领路就是。”明亦打断道。   三长老应声,当先转身道:“我来领路吧,二位请。”   明亦:“不。”   这时候他面上飞快地掠过了一点古怪之色,随即沉声道:“只是清源仙君前往,你我就不必动了。斟杯灵茶来罢。”   伏羲宗众人对视一眼,更觉得怪异了。   但三长老还是点了点头,示意阳十一人领路带隋离前去。   隋离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明亦虽然心下讨厌伏羲宗,但眼看着就要回天了,没必要再多添枝节,于是也屈尊降贵端坐了下来。   这厢阳十带路在前,走着走着,他便实在忍不住回头去看了看隋离,并喊了声:“道君。”   要知晓这些日子里,他们都能看见隋离,但偏偏就是和他说不上话,这其中的滋味可实在是太难受了。   “道君当真要走了吗?那明亦究竟是什么意思?”一开口,阳十心中的疑问便如开了闸的洪水,一口气泄出来了。   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鞋履踩过秋叶,那窸窣的声响。   阳十不自觉地吸了下鼻子,勉强笑了笑,之后也就不再开口了。   一路无言到乌晶晶门外。   阳十这才又出声道:“乌姑娘这两日都在潜心修习三长老教授给她的法门。”只是语气里再没了方才的焦灼。   隋离仍然没有出声。   阳十侧过头,看了看隋离面上的漠然之色,心中好一阵失望。   罢了。   反正至少让隋离道君知道了,他们会将乌姑娘照顾得好好的。   阳十抬手敲门。   “进来。”乌晶晶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   阳十想也不想就转头去看隋离,但隋离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阳十彻底死心,垂首道:“隋离道君来了。”   只听得里头“噔噔噔”几声响,似是乌晶晶疾步跑到了门前,紧跟着便是“吱呀”一声,门打开,梳着双髻的脑袋顶了出来,露出一张动人的面容。   便是阳十都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欢喜了。   “隋离?”乌晶晶抬脸看向跟前高大的身影。   在目光触及到隋离那张冷漠的面容时,乌晶晶的记忆顿时被唤醒了——哦,那日还说她是野猫呢!野猫!   乌晶晶扭身进屋,“啪”一声用力关上了门。   这一下让阳十都呆住了。   “乌、乌姑娘?”阳十愣愣出声。   乌晶晶背抵着门,声音娇娇地道:“他是谁呀?我不认识他。”   不、不认识?   我方才不是说过道君来了吗?   阳十的表情显得更加怔愣了。   门内,乌晶晶竖起了耳朵。   嗯?怎么没动静了?   走啦?   乌晶晶不自觉地悄悄挪了挪步子,腰间的配饰撞上去,将门顶得发出了轻轻一声“啪”。   阳十听见这一声动静,如梦初醒,连忙道:“乌姑娘快快开门啊,是隋离道君来了,是道君,不是旁人。道君特地来见你的。”   乌晶晶在门内应了声:“哦。”   阳十的声音听着倒也可怜巴巴的,这是求她呢。   乌晶晶想着想着,还是反手打开了门。   “进来吧。”她说着,头也不回地就自个儿往里走。   隋离跟了上去。   阳十本能地也迈步往里走,只是才刚跨过门槛,隋离就回头扫了他一眼,阳十猛地顿住了步子,往回一收,门也就这样在他眼前应声关上了。   阳十张张嘴:“道君……”   隋离终于说了他来到这里后的第一句话:“你可以退下了。”   “……是。”   阳十应了声,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一点日光透过窗柩,洒落在乌晶晶的肩头,连带她的发丝都染上了金色。   屋中寂静,乌晶晶眨了下眼,心道他看出来我在生气了吗?   他……   乌晶晶恍惚间,听见隋离的呼吸声好像从轻变得重了重。   紧跟着她腰间一紧,隋离揽住她,将她整个轻易地翻转了过来。她立即便从背对转向了他。   他一言不发,便用这样一张漠然的面孔俯身下来吻住了她。   一刹那间,乌晶晶几乎梦回当初还在荒山的时候,她捡到他,他醒来,二人第一次对视,他便也是这般冷酷模样。   可那时候的隋离才不会亲她。   乌晶晶的目光闪烁,睫羽微颤,她的心跳变得很响。咚咚、咚咚。像是有两颗心在同时跳动。   她没有闭眼,反而认认真真地盯住了隋离。   他脸上的冷漠并不叫她觉得难过。   他冷着脸却还要俯身亲吻她,反而会让人心动得更快啊……唔,就好像那坚硬冷酷的冰,会垂首去靠近斑斓的花啊。   乌晶晶心想。   他今日来见她,就只为了亲她吗?   念头从乌晶晶脑中一掠而过,隋离突然将她抱了起来,走向床榻。   乌晶晶茫然之下抬起手,一下将床帐勾落了。   隋离反手将其余的帷幔也扯落,再度吻住了她。   乌晶晶唇间只轻轻吐出一声“嘶”,其余的便都被吃掉了。   他扣住她的肩。   其实只消抬手施个法术,便能褪尽衣衫。但他还是贴住她的背脊,轻轻滑过,再勾住了衣带撕扯开来。   特制而成的衣衫,原来这样不经撕,轻易便破碎了,发出“嘶啦”的声响,搔在耳膜上,痒痒的。   他用力掐住了她的腰。   这般亲密而又狂肆的动作,从那压抑的冰冷底下透漏出来,轻易将肌肤染成了绯色。   坚冷的冰化作了滚烫的铁。   乌晶晶轻轻抽着气,反咬住了隋离的唇,他便更凶狠了些。   仿佛梦回雪国时。   不,比雪国时还要叫她喜欢呀。   她只管将他抱得更紧,连生气都忘了要同他生了,呜呜咽咽的,被那层层叠叠的帷幔连旖旎颜色一并遮盖在里头。   他一定是来哄她的吧。唔,这样用自己哄她,怎么不算是哄呢?   她想。   帐中的小妖怪不知过去了多久。   更甚至一时不知年岁几何。   她只脱力般地慢吞吞地翘起腿来,搭住他的间,睁着一双眼:“唔……你是不是背着我……翻过春日诀了?”   隋离没有说话,只是将她箍得更紧了些。   春日诀那一卷是她昔日还在雪国时,从元楮手里糊弄来的,拿回去还没等仔细翻一翻便叫隋离没收了。   原来隋离没收过去,是自己一个人偷偷看了啊!   乌晶晶艰难抬眸,张合的眼皮之下,眼眸水意浓浓,连带的眼尾都拉出了一条缱绻的弧度。   她张开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声音。   啊。   没记错的话,这一卷,该是双-修功法呀。   她隐约还记得……那时隋离曾说,此法邪门……?   一炷香燃尽。   两炷香燃尽。   随着时辰一点点向后推移,三长老渐渐有些坐不住了。隋离为何在这个时候前来?明亦怎么会允许?他来找乌晶晶,是有什么话要说?   甚至在那一瞬间,三长老脑中还冒出了一个荒唐的猜测——   方才那并不是真正的隋离。   明亦带他来,就是为了独自面见乌晶晶,再趁机杀掉她!   这么一想,三长老就有点坐不住了。   “几时了?”三长老的声音骤然响起,问的正是身边的弟子。   不等那弟子应答,三长老便道:“恐怕耽误了时辰。”   这话自然就是说给明亦听的。   明亦也难得地有点坐立难安。   他何时做过这样的事?在外头守着,只为了……嗯……那样的事。   今日事后,隋离抽身就走,那乌晶晶大抵是要耿耿于怀一辈子的吧。   明亦希望隋离在人间冷酷无情,但如今这样行事,到底有些打破廉耻,更显得太无情了些。无情得一开始明亦都没敢这样想。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让明亦怀疑,魔藤回到了隋离的躯体之后,将“邪恶”的那一面也重新带回来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让明亦都有些难以启齿。   三长老也察觉到了明亦的不对劲。   这样怪异的态度……令三长老的心更沉了。   阳十早在带完路后就回来了,他一番察言观色后,分外机敏地出声道:“恐怕道君那里缺了茶水,我去瞧一瞧。”   “不必!”明亦突地站起身来,言辞疾厉。   气氛凝滞了一瞬。   当明亦再重新落座回去,他发现这屋中、屋外的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地盯住了他。   明亦立即也不动声色地掐起了手指,以便随时能应付。   但他心底很清楚,人间走这一遭,他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往日对付他们自然不算什么,今日恐怕还要费些力气……   就在气氛僵持之时,隋离突然走了进来。   “走罢。”他道。   嗓音冷漠,连瞧上周围的人一眼也无。这让明亦重重松了一口气。   “走吧,仙君。”明亦露出了笑容。   他走到隋离的身旁,与之并肩而行。   就在他们跨出门的那一瞬间,阳十立刻反应过来,飞快地转身奔向乌晶晶所在的方向。   门合着,里头一点声息也无。   阳十小心地抬起手,覆住门锁作推开状,同时低声唤道:“乌姑娘?”   门内寂静。   等到阳十再唤第二遍的时候,门内才蓦地响起了乌晶晶的声音:“唔……嗯。”她轻轻地应着声,似是才睡醒一般,嗓音有些黏黏糊糊:“我在呢。”   阳十收回了手。   但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犹豫片刻,还是又重新抬手叩了叩门:“乌姑娘,我能进来吗?”   乌晶晶:“嗯……不能。”   阳十踟蹰道:“这是二长老曾教我的,若是没有亲眼看见,便算不得真。何况亲眼所见也可能有假。我还是要看一眼乌姑娘才能放心呢。或者方便的话,乌姑娘和我一起到三长老跟前去说话吧。”   这厢乌晶晶挣扎着抓住了床帐,磨磨蹭蹭地从床榻上滑了下来,嘴里应着:“嗯嗯,好吧。你等等我……”   她知道,自从那些个什么仙人下令要杀她之后,伏羲宗的人就很是保护她了!   这样小心,也是为她好!   阳十没等上太久。   “吱呀”一声,门从里头打开了,乌晶晶衣衫整齐,但阳十就是觉得她像是被揉皱了的花一样。   这样想太过冒犯。   阳十忙将这念头从脑中驱了出去。   乌晶晶跟着他走到了前厅,三长老仍在那里等候。   见乌晶晶完好无损地出现,三长老也露出了点笑容:“看来明亦仙君如今是无力再兴事了。”   乌晶晶胡乱地点了下头表示赞同,而后扶着一旁的桌案坐下来。   三长老关切道:“隋离与你说了什么?”   乌晶晶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呀呸,凉的。   “一句也没有说。”乌晶晶抬头应答道。   三长老忍俊不禁,命人去换了新的灵茶来。   乌晶晶喃喃道:“该用金光烘热才是。”   说到此处,倒还有些惦念无相子如今如何了。   等新的灵茶端上来,三长老便又肃了肃脸色,道:“既是难得见一面,怎么会一句话也没有说?……是不方便说?”   “唔,我也不知道。也许是顾不上说?”   “怎么会顾不上……”   三长老话说到这里,猛地一顿,陡然间从乌晶晶身上隐隐约约的灵气变化窥到了什么。   “你……他……”   三长老瞪大眼,全然无法想象隋离这样的人,会办出这样的事。   “他特地来一趟,便是为了这个?!”   现下三长老都开始怀疑,上次乌晶晶与他提起可惜双-修的事,并非是妖怪生性坦率,不知廉耻为何物了。   ……那极有可能是隋离教坏了她啊!   而这厢的乌晶晶也有些难以启齿。   唉。   该怎么说呢。   她好像、约莫、大抵……是将隋离的精气全吸走啦!   难怪人家说人和妖是不能长久的。   另一厢。   明亦和隋离朝着主峰行去。   越是往前行,明亦的神情便越显得松快。   “等等。”明亦步子一顿,猛地一回头,紧盯着隋离,怒不可遏,几近失控:“仙君骗了我!你将一身修为全给她了?”   隋离平静地对上他的视线,这才显露出一丝面色苍白的委顿来。 第110章 兵解成仙   “仙君用的是什么双-修法门?仙君不必骗我, 你身上灵力流失至此,方才我关心则乱不曾留意,眼下便是瞎子也该看出来了!”明亦一张脸僵硬得要命。   他咬牙切齿地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可我不曾听闻, 有哪个双-修法门, 能这样快便将一个人的修为掏空至如此地步!几乎是以献祭一人来成就另一人的方式来达到修炼目的!”   隋离没有解答他的疑问。   明亦也不消他解答, 转瞬便明白过来:“是邪修法门?”   隋离否定道:“不是。”   无极门在历史的长河中, 算得上是赞誉颇盛,虽然它慢慢落败了,但怎么算是邪宗呢?   “仙君何必再骗我?”明亦怒道。   他盯着隋离, 目光已然发生了变化。   他现在怀疑隋离早就入了“歧途”……   见隋离不语,明亦语气不虞地道:“倒是我看走了眼,仙君待那位乌姑娘原来是情深义重啊,连这样的邪门功法也用上了。”   隋离终于动了唇, 他斜睨着明亦,哪怕面色苍白, 也依旧从气势上压了明亦一头。   “明亦仙君的便这般小气,这般狭隘吗?”   明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怎么倒还成了我小气?我狭隘?   隋离并不在意他的愤怒,接着道:“皇帝赏了臣下一颗明珠, 明珠何其珍贵,是百姓见也不曾见过的宝物。便能说明皇帝待其情深义重吗?”   明亦心道什么皇帝不皇帝, 人间帝王我哪里清楚?   刚想到这里, 明亦猛然醒悟过来——   这自然只是隋离的一个比方!   上位者赏赐下位者, 在别人眼里是宝物, 实际却是上位者并不缺的东西。   明亦冷静些许:“仙君……仙君说的是,倒是我……误会了。”   隋离看向不远处:“有人等急了。”   明亦跟着抬头看过去, 只见缥缈宗主率领弟子疾步朝他们赶来。   明亦顿时更冷静了。   是, 最重要的还是要让清源仙君顺利回天。将凡间的修为赠予那乌晶晶, 便算作是温存后的赏赐吧。凡上位者,赏赐旁人是常态,也正是上位者傲慢的体现。   这样一想,明亦胸中的愤怒也就消散了。   这会儿他还有些后悔刚才的失态,一是显得冒犯,二是显得大惊小怪,哪里还有半分八重天仙人的姿态?   明亦闭上嘴,一时什么都不好再提了,只自觉地落后半步,这样陪在隋离的身侧,一路往前走去。   “仙君,道君。”缥缈宗主到了近前,连忙躬身拜下,“那仪式……”   明亦重新拿出派头:“这不是正要去吗?”   “是,是,俱已备全,只等您和道君了。”缥缈宗主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有问,他们怎么好像是从伏羲宗的住处来的。   明亦见状却是也暗自松了口气,心道还算识趣,知道不该他们瞎问。   那厢修士们在漫长的等待之中,已经按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修真界中已经数年不曾见过飞升的盛况,今日有幸得见,不知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隋离道君恐怕与旁人飞升是全然不同的,他本就是天上仙君,如今不过是转世历劫走一遭罢了。”   “难道是一道金光闪过?道君便回天去了?”   “应当要舍弃这具肉-体凡胎吧。”说这话的是法音门的人。   佛家有将肉-身称作臭皮囊的说法,道家也有尸解之说。   “仙君到了。”守在门口的童子轻声道。   众人立即转头望去。   隋离走在前。   众人目光一滞,总觉得隋离看上去不太对劲,但一时全然没有往那个方向想。只是心下猜测,道君是不舍这人间吗?瞧着竟然有一分憔悴。   这厢明亦扫视过众人。   场面还是像点样子的,只可惜伏羲宗的人恐怕没心思前来观礼了,不然他还能瞧一瞧伏羲宗人满面不甘的样子……   罢了。   明亦将隋离请到上座,自己在下首落座,随后举箸,说了两三句慷慨的漂亮话。   “我观诸位都是修真界的中流砥柱,于正邪大战之中,不肯后退半步,心性坚毅难得,数百年后,我便在天界等着与诸位相见了。”   夸赞的话谁不爱听呢?   尤其是从八重天的仙人口中说出来的夸赞的话。   饶是他们之中已有人隐隐对明亦生出疑惑和不满来,此时也大都是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来。   明亦也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当即又大度地道:“我听闻你们人间有一古籍《连山》失落已久,待我与清源仙君走后,会有人将此物再送到你们跟前来的。”   连山!   此书以四季六气兴衰作指引,可卜大气运,窥天机。   据传为上古天皇氏所创。   它岂止是失落已久,可以说是众人只闻其名,从来没见过这东西的真面目。   若明亦真将此物送到修真界来……怎能叫他们不激动?   不过更聪明些的,却是暗暗心道,古籍只一册,可站在这里的修士却有数百之众……如何分?   这些日子缥缈宗主鞍前马后,岂能容忍他人分薄自己的好处?   这里头……麻烦还多着呢。   这样一想,聪明人心下的喜悦已经淡去了。   明亦自然不知这些弯弯绕绕。   他身居高位已久,傲慢早已刻入了骨子里,怎会留意那些个细枝末节?   明亦勾唇心道,走之前给这些人一颗甜枣,也便于将来若有必要,再启用他们。   “诸位将杯中酒都饮尽吧。”明亦道。   众人依言仰头,一饮而尽。   明亦抬手屈指,指尖抖出三点血,就这样借力在空中画了一道众人也看不明白的符。   待符成,本就虚弱的明亦几乎连坐都坐不住了。   众人正疑惑这是画的什么,只听得晴空一声霹雳,转瞬之间,紫色雷电布满了天空,天际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天与地的接线都变得模糊起来,似是要将这地也并入那天。   众人顿时站得更加笔直,心底自然生出了一股敬畏。   连明亦都强撑着站了起来。   唯独隋离仍旧坐在座上,动也不动。   众人缓缓敛住心头的震撼,回望隋离,疑惑心道,隋离道君为何还不动呢?   这回天……究竟要如何回呢?   雷声震震,天空骤然压得极低,像是下一刻,那些紫色雷电便要落下来将人吞噬进去。   天际也变得愈发模糊……   他们骤然回神,才发觉到四周灵气涌动,仿佛化成了活物,因为这样大的动静而变得不安了起来。   在这种全然不知会发生什么的氛围之中,修士们也跟着生出了一点不安。   “动手吧,砍下我的头。”这厢端坐在高位上的隋离缓缓开了口。   明亦闻声回眸看向了他,嘴唇嗫喏。   “戈夜星是剑宗弟子,他身上自有惯用的剑,想必正能称你的手,也不必费心再寻。”隋离接着出声。   明亦这才勉强笑了笑,道:“原来仙君知晓……”   “兵解成仙,是什么稀奇事吗?”隋离问他,语调甚至还有点冷漠的漫不经心。   明亦道:“虽在古籍中有记载,但自古无人敢用。没想到仙君这样信任我……我方才还在想要怎样才能说服仙君呢。”   “这应当是你多少年来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吧。”隋离道。   明亦心头重重一跳,连忙道:“怎会?”   他差点忍不住要问,仙君可是想起什么了。   有关前世的一切,隋离自然半点都想不起来。   但明亦的表情却可以说明很多东西。   隋离淡淡问他:“还愣着作什么?”   明亦这才摆脱了身上骤然升起的一股寒意,应道:“是,是。我……斗胆冒犯仙君了。”   话音落下,他抽出了戈夜星的本命法器,一柄极厉害的剑。   那剑方出剑鞘。   明亦却又顿住了。   隋离看着他。   明亦的动作越发停滞。   阶下众人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晓他们要做什么,便仍旧只是不安地望着他们。   “不敢?”隋离的声音再度响起。   明亦从喉中挤出声音:“只是想到冒犯仙君,心下难免迟疑。”   其实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那个凡间修士隋离,但在隋离睁着眼的时候,明亦心底还真有点怵,只与他对视一眼,便被勾起了有关清源仙君的回忆。   尤其是想到,隋离马上就要变回清源仙君了,明亦心下就更有种说不出的惧意。   “我将修为都散去了,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你也不敢?”隋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漠然。   只是明亦觉得自己好似从中听出了一点讥讽轻蔑之意。   明亦一咬牙,再不去想别的。   只听得剑身破空一声“咻”,“噗嗤”血溅三尺远。   那高座之上挺直的身躯仍在……只是不再见那张俊美漠然的面孔。   众人悚然一惊,呆立当场,喉中如被塞入了棉花,半晌只挤出来三两声凑不成句的破碎的声音。   直到空中的雷电骤然消散,日光透过云隙落下,众人这才回神。   “道君!”   “怎会……怎会如此?”   个个神情大变,畏惧而又惊恐地望着明亦。少数几个如法音门众,悄然把住了手中的法器。   那厢明亦提剑而立,几乎不敢回头看座上人。   他深吸一口气,也不去管众人脸色,沉声道:“仙君已回天。”   是回天……   还是归天……   大家脑子还懵着呢。   只是隐隐约约地,他们窥见明亦仙君提剑的手似乎在发抖。   不,不止是手。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那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   等众人彻底回过神来,阶上明亦紧紧握住剑柄,却是露出了茫然之色,身形都显得委顿且又锐利了几分。   他们反应过来。   那不再是明亦了!   明亦仙君的神识也紧跟着脱离了躯体,现在意识回笼的是戈夜星!   修士们顿时不再畏惧,纷纷朝着高阶扑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道君!道君!”   “那明亦仙君所说是真的吗?隋离道君当真已经回天了?可怎么会是用这样……这样的手段。”   残忍可怕得他们都心头一颤,久久都留有后怕。   戈夜星如梦初醒一般,缓缓转身,盯住了身后大片的血迹,他喉中发梗,一时也分不清明亦所说是真是假。   他只觉得说不出的愤怒。   那些神仙任意取用他们的躯壳,想做什么做什么……   “幸而今日伏羲宗的人不在这里。”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   其余人也不由神色复杂地道:“是啊。”   “若是伏羲宗的人在这里,今日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戈夜星回过身,冷声道:“明亦没有骗你们,方才所用乃是兵解成仙之法。”   众人心头一颤,随即回过头去,感叹道:“还当真应了法音门长老的话,以尸解摆脱肉体凡胎。”   兵解也是尸解的一种。   此外还有水解、火解、棺解等法。   并非是用了这样的法子,便能立即飞升了。   而是须得此人先将修为提升到至高境界,心境也要修炼圆满,再恰逢雷劫来临之时,用以尸解,方才极有可能飞升成仙。   仅仅只是极有可能,并非是一定。   因而这法子虽然早在千年前便载入了古籍,却鲜少有人敢用。   一刀下去,斩没头颅,若是成为孤魂野鬼,而非成仙,岂不冤枉?   若再惨一些,被仇家钻了空子,最后连魂魄金丹都碎了,那可真就是天大的冤枉了!   “可是戈夜星道友?”有人问。   戈夜星点了下头:“是我。”   “这兵解之法也有失败的,道友怎知……”   “因为他们容不得失败。”戈夜星屈指指了指天。   众人一想也是。   他们若是用这样的法子,多半是找死。   隋离不同。   “对了,有一事恐怕道友还不知道……”开口说这话的人,面上飞快地掠过一点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神情。   他道:“宁胤剑尊他……”   “死了。”戈夜星一口截断道。   他接着说:“我知道。”   那人表情一僵,疑惑地看着他:“道友怎么会知道……”   一旁的修士想了想,道:“想必是戈道友的意识与明亦仙君的神识共存一体,戈道友虽然无法占据主导,但也能知晓外界的情况吧。”   “不错。”戈夜星冷冷点头,“甚至可以这样说……明亦脑中闪过的所有念头,我也一并会知晓。”   这句话惊了大家一跳。   什么?竟然连这也能知道?   有人已然留心到,戈夜星竟然直呼明亦仙君的名字!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跷。   “那么……戈道友都发现了什么?”法音门门主突然出声问。   顿时引来了周围人不满的注目。   “这话是什么意思?怎能如此对明亦仙君无礼?”缥缈宗主当先怒斥道。   法音门主用力抿了下唇,却是比他更不快,直斥道:“明亦都已经走了,缥缈宗主何必在此上赶着维护?”   “你这话又是何意?”缥缈宗主更怒,“你我头顶上天,怎可对天上仙人不敬?”   “是啊,还请齐门主慎言。”旁边的修士目光一闪,生怕这里的编排也被“上天”听了去,赶紧拉起了偏架。   齐是法音门主的姓氏。   法音门主冷哼一声:“倒也不必这样看得起自己,你我于仙人来说算什么?不过是些小鱼小虾。仙人才懒得听你我都说了些什么。”   她说罢,只看向戈夜星,铿锵有力道:“还请戈道友继续往下说。”   “天界之所以急着迎回隋离,是因为阿修罗族侵入了神仙居住的地界。”   “什么?”   “阿修罗族?你们可曾听闻过?”   “不曾……”   “阿修罗族是佛家的说法,他们站在天人的对立面,怀嗔恨之心,执着争斗。在传说中,被认为是堕落的天人。”出来解疑的还是法音门的门主。   法音门本就是修佛法居多,这话会从她口中说出来也并不奇怪。   若是金禅宗在此,以他们的底蕴之深厚,想必会对阿修罗了解更深,更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只是因无相子的缘故,金禅宗人近来少于露面,连这样的仪式也不掺合。   修道的很少听闻阿修罗的说法,想请法音门主再多说一些,但方才缥缈宗主刚与她起过冲突,众人倒不好开这个口了。   而这时候戈夜星接着出声了,他道:“剩下的,要请伏羲宗的人来。”   众人心知肯定是与隋离有关,想来想去,还是去请了伏羲宗的人。   戈夜星话说到一半,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啊!   还是早些请来,听他将话说完才是!   “关宗主……”他们看向缥缈宗主。   缥缈宗主不为所动。   他根本不关心这些事。   法音门主出声点了个弟子:“你去。顺路将金禅宗的人也请来。”   那弟子点了点头,面露为难却不敢推拒。   她先是去通知了金禅宗的人。   金禅宗与法音门向来也都是避着走。   毕竟都是修佛法,一个宗门底蕴深厚,一个底蕴薄,被人拿来比较的时候,总是不舒服的。   因而金禅宗弟子乍见她,还好生惊讶了一回。   “快到主峰去吧,恐是有大事要发生。”法音门弟子说完,就朝伏羲宗居住的兴水峰去了。   金禅宗弟子心道还能有什么大事?   正要转头合门。   幸而叫济空上师一手拦住了:“走罢。”老和尚面露一丝凝重。   法音门弟子到了兴水峰,只发觉这里的山头气氛也凝重得紧。   她大着胆子求见了伏羲宗的长老。   兴许是有先前送过东西的情分在,她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厅中只坐着伏羲宗的三长老,和一位五官生得极美丽的妙龄少女。   她知道,那是乌姑娘。   “有何事?”三长老问。   怎么?还非要请伏羲宗的人去观仪式吗?   不该啊。   若是请他们去观仪式,应当是缥缈宗的人来。   这名法音门弟子犯了愁。   该从何说起呢?   说明亦仙君拔剑斩向了隋离道君?说你们如今前往,恐怕只能得一具已然残损的尸首?   隋离道君就这样离去了……   对伏羲宗到底是有几分残忍的。   “难道是法音门遇见了什么难事?”三长老温声问。   这名弟子赶紧道:“不是不是。是明亦仙君和隋离道君都已经走了,戈夜星回来了,他说什么,阿修罗族入侵了天界,总之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我家门主特地让我来请诸位……”   已经走了啊……   三长老陡生一股浓浓的怅然。   但想到身侧的乌晶晶恐怕更是伤心,便掩住了面上的情绪。   “走吧。”   三长老暂且放下了追问乌晶晶,隋离独自去见她的时候,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   “乌姑娘……也去吗?”法音门弟子脱口而出。   乌晶晶听见这话,都霎地觉察出了不对,她转眸盯住她,问:“我不能去吗?”   “不……不是不能,只是……只是恐怕乌姑娘触景伤情。”   乌晶晶心道我早就知道隋离是要走的呀,他说要带我一起走,我也没有很当真。嗯,怎么会触景伤情呢?   隋离还是很好的……我的愿望他都满足了。   只是没有陪我找到辛敖而已。   可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对吧?   乌晶晶当即强调道:“不行,我也要去的。”   三长老想想也是。   与其留在这里忐忑不安,不如一同前往,听听戈夜星究竟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自应该一起去。”他道。   法音门弟子当然阻拦不得,只能欲哭无泪地赶紧跟上他们,一块儿往主峰去了。   这时候金禅宗的人已经先到了。   济空上师在阵里头低声念了几句咒文,然后才抬头道:“伏羲宗的人还没到吗?总该要先收殓一二。”   三长老错将“收殓”听作“收敛”,还不由皱了下眉。   等跟着踏入阵内,他方才看清楚不远处高阶上的情形。三长老的眼皮重重一跳,心如同拴上巨石跟着沉沉一坠,一股难以言喻的瞬间的窒息感,笼上了心头。   他这才明白济空何意。   乌晶晶紧随其后。   今日仪式特地启用了缥缈宗的阵法,等她跟着踏入阵中,只觉得眼前景色一阵变幻。   眼一花。   却是被三长老掩住了双眸。   “别看!”   乌晶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一张精致的面孔之上满是茫然之色。   她的唇一张一合:“……我还什么都没有看见。”   三长老轻轻吸了口气,道:“还是送乌姑娘先回去吧。”   “为什么?”乌晶晶的声音已经不自觉地放轻了。   三长老还想说点什么,但乌晶晶突然道:“我看见了。”   三长老一愣。   然后他听见乌晶晶用更轻的语气道:“您忘了,前日才教的我怎么解一叶障目之术。”   三长老只艰涩地从喉中挤出声音来:“那日你说你没学会……”   乌晶晶小声道:“是啊,后来阳九他们又陪我练了。第二天没解好,阳九走路都撞柱子。然后……就练好了。”   乌晶晶的语调听来好像和平日里没什么变化,口中所说也不过是些平常琐事……   三长老缓缓松了口气。   小姑娘的承受能力看上去,比他想象中还要强悍。   也是……妖怪怎么会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呢?   三长老这一下倒飞快地冷静了下来。   “去吧,虽然不过只是一具凡躯,但也要收殓起来带回伏羲宗。”   阳九等人应声领命,在三长老的率领下,分开人群,从他们中间缓缓走向了那高阶。   戈夜星还握着他的剑,站在那里一时还显得有两分局促。尤其是见了乌晶晶之后,他甚至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乌晶晶只管向前行,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戈夜星却也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   他们很是好奇,这位乌姑娘会作何反应……   缥缈宗的人更是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心道这位乌姑娘才做了隋离道君几日的道侣呢?恐怕还没占到什么好处呢,一转眼就只剩下个破败的伏羲宗与她作伴了。   出乎意料的,乌晶晶还是没什么反应。   她站在那里,看着阳九、阳十二人动作熟稔地弯腰收殓尸骨。就如在伏羲宗的宗门内,收拾宁胤去过之后的残局一样。   只是,……尸骨。   当这两个字涌现在乌晶晶脑海中的时候,她方才感觉到一丝怪异。   这两个字用在隋离的身上,……好怪啊。   乌晶晶轻轻地呼吸着,弯下腰去,屈指触了触。   竟是冰凉的。   哦,是应当冰凉的。   “他死了吗?”乌晶晶小声问三长老。   回答的却是法音门主:“乌姑娘,隋离道君应当已经顺利回到天界了。你可以将这具躯体,当做蝴蝶破蛹后留下的壳。”   乌晶晶点点头,轻轻松了口气,她道:“那就好啦。”   就这样就完了?   她竟然没有一丝的不甘?   她知道从此和伏羲宗相依为命,该是何等艰难吗?   周围修士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乌晶晶绕着走了一圈儿,忍不住又俯身摸了摸,随即抬脸问三长老:“没有了意识的躯壳,会慢慢腐烂掉吗?”   三长老低声道:“会。”   乌晶晶:“哦,那……可以把那颗心给我吗?”   心?   周围的人一怔。   三长老却很快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道:“当然可以。”   众人一下也想起来了那个传言,说是隋离生而无心,似是前世做仙君的时候便将那颗心弄丢了。因而这辈子,还是羿升道尊给他做了颗石头一样的心。   不少修士正因此说隋离道君不愧是铁石心肠呢。   但自打论剑大会后,隋离道君就变了很多,所以他们都只当那是个虚假的传言。   这样看来,倒像是真的?   肉身会腐,可那石头不会烂啊。   想到这里,他们更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恍惚和怅然。   仿佛论剑大会还在昨日一样。   乌晶晶要了心过后,就再没有说话了。   伏羲宗的人动作倒也快,很快便将残局收拾了干净。   戈夜星环视一圈儿,在看见缥缈宗主的时候,目光变得更冷了些。然后他开了口:“先从头说起吧。从第一位自五重天来的巴凌仙人开始说起……他第一次来到人间,就是附在了我的身上。他找到了我宗宗主宁胤,要同他做个交易。”   众修士顿时提起了精神。   戈夜星倒也是真“大义灭亲”啊,揭自家宗主的短,半点不带手软的啊。   “仙人教授秘术与他,使得他能在正邪大战的战场上出尽风头,洗尽先前身上的恶名。”   “原来是仙人秘术!”   “难怪……难怪宁胤剑尊越发威风,在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拿了好处,总该有付出。那么宁胤剑尊拿的什么去交换呢?”   修士们激动地议论着,最后皱着眉问出了这个问题。   “杀人。杀了隋离的道侣乌姑娘,杀了隋离的师友伏羲宗上下。”戈夜星冷冷吐出这句话。   这话顿时如溅入了油锅的水滴,激起了千层浪。   “什么?原来那并非是出自宁胤与伏羲宗的私仇?而是出自仙人的命令?”   “戈夜星!你休得妄言!”   法音门长老倒是并不意外。   只可惜她说话还镇不住这些人,于是她只皱了下眉。   如今剑宗凋敝,伏羲宗更甚,也只有缥缈宗、金禅宗方才能说得上话,做得了主了。   思及此,法音门主不由在心下讽刺地笑了笑。   缥缈宗主只恨那个得到秘术传授的人不是自己呢……   “真假对错,何不听完再作决断?”济空上师突然开口。   金禅宗的分量自然不同凡响,就算心中有质疑的,有不满的,也都得先压下去。   “想必有人要问,好端端的,从天上来的仙人,为什么要杀他们?”戈夜星眼含讽刺,嘴角扯出了一点锐利的弧度。   这时候却又是济空上师开了口,他低低叹了口气,道:“我应当是知道一些缘由的。”   “什么?上师也知道?”   “剑宗、缥缈宗、伏羲宗,当年应当都有得到仙人的手谕。金禅宗得到的是,使仙君飞升归位时,仍保有干净剔透的道心。”   如今宁胤死了,羿升道尊也不在了……众人想也不想便看向了缥缈宗主。   缥缈宗主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快,到底还是开了口道:“倒也大同小异。缥缈宗得到的是,务必使仙君善恶分明,更勿与仙君过从甚密。”   眼下他没必要站在众人的对立面。   “这是……何意?”   “所谓善恶分明。”缥缈宗主狠狠一咬后槽牙,“便是指,眼底容不下邪道。如妖怪一类,更是见之必杀。”   其实差一些就成功了。   毕竟隋离初见乌晶晶时,对妖族是当真容不下的。   但偏偏也正是因为见着了乌晶晶,从此他心中的规矩便有了更改。   这厢济空上师轻叹道:“当时我也多有不解,于是那仙人笑了笑,只道隋离道君的师友亲朋都在仙界,怎么能在凡间留下羁绊呢?道君在凡间应当做个孤家寡人。”   修士们面面相觑,这下彻底说不出质疑的话了。   “可是为何会这样……”半晌,才有人喃喃出声。   众人心中其实隐隐已经有猜测了,但无人敢先开这个口。   伏羲宗为何遭难?   正是因为违背了当初的“神谕”。   他们让本该是孤家寡人的隋离,拥有了真切待他的师友。   众人抿唇,一时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强劲情绪冲撞了过去。   “因为他们不愿意道君留恋人间。”戈夜星沉声道,“他们需要道君去做天界最锋利的那把刀,他们需要他冷酷无情。就比如眼下,阿修罗族大举入侵,他们便想到道君了。”   听到这里,最先出声打断的是缥缈宗主:“好了,戈道友。”缥缈宗主目光一暗,隐晦地道:“有些事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不错。   有些话他们不能听下去……   但凡是聪明些的,已经从中咂摸出点阴谋的味道了。   “有好处,你便往上赶。见了点危险的苗头,便躲也来不及了。”戈夜星讽刺地笑了笑,“倒也敢为一宗之主?”   缥缈宗主顿住脚步,厉喝一声:“戈夜星!你剑宗又是什么模样?怎么胆敢议论前辈?”   “我胆敢自曝其短,你呢?”戈夜星眉眼更显锋利,“你不用说,我知晓你不敢。你还做着仙人提拔你,赏赐你,助你早日飞升的美梦。可我今日为何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些话,便是为了告诉如你这样的人……莫要妄想了!”   戈夜星一向剑气凌厉,少言寡语,来往也没什么朋友。   这还是众人头一回听见他这样多的话。   缥缈宗主听完,脸色一沉。   连同人群中,一样被戳中了痛处的人,也都是脸色不太好看。   “戈夜星你……”   “我说错了吗?睁开你们的眼仔细瞧瞧!仔细想想!伏羲宗今日为何遭这样的难?剑尊宁胤是为何死的?所有人都不过是仙人对弈的棋盘上,一颗小小棋子。甚至有些人连棋子都算不上,不过是一条狗。这狗叫得够好,才能活下来,叫得不够好,连活命的机会都没了。”戈夜星更冰冷地打断道。   众人立时又陷入了沉默。   “九重天的神仙们……并未将人当做人。这便是事实。”   “戈道友,话也不能这样说。”缥缈宗主冷着脸道,“戈道友若想要有一颗大慈大悲的心,何必来修道?去修佛岂不是更好?断绝七情,一心向道,追求的正是自我的圆满,而眼中放不下其他人,有什么错?”   老和尚济空闻声皱了下眉。   乌晶晶听不大懂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她只觉得缥缈宗主的嘴脸瞧了让人生气。   “是因为刀没有落在你的身上吗?”她不解地问。   但在缥缈宗主听来,这话可就阴阳怪气极了。   他冷冷看向乌晶晶,心道如今隋离都走了,还拿自己当回事?   只是不等开口。   众人只听得铮鸣一声。   戈夜星手中的剑架在了缥缈宗主的脖颈前:“既如此,我若杀你,你缥缈宗也应当坦然接受,断没有道理找我的麻烦了。”   “戈夜星!你疯了?”缥缈宗主怒极,抬手便要将戈夜星打飞出去。   三长老上前一步,立即抵在了戈夜星的身后。   济空低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随即一抬手,打出了一道金光,落地成了阵,将缥缈宗主等人框在里头,其余人被隔在外头。   这下轮到缥缈宗弟子纷纷露出怒容。   “金禅宗这是什么意思?”   “伏羲宗又想做什么?”   还是济空开的口,他缓声道:“何必这样动干戈?”   济空那不紧不慢的语调,先前在伏羲宗就挺能拱火,只不过这会儿拱火的对象换成了缥缈宗。   缥缈宗主这才知道那叫一个苦。   缥缈宗主的脸色愈发难看,冷哼道:“济空上师这是在拉偏架?分明是他戈夜星先不尊我缥缈宗,是他先动了刀剑!”   济空道:“戈道友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关宗主你看,若没有我这个心怀慈悲的人出手阻拦,等到那伏羲宗的乌姑娘祭出七杀剑,与戈夜星二剑合璧,关宗主恐怕真要死在剑下。”   缥缈宗主听到这句话,差点生生气昏过去。   但旁人却是禁不住暗暗点了下头。   若人人都只求自我的圆满,将旁人视作蝼蚁,视作踏脚石。实则人人都是蝼蚁,人人都是踏脚石。   因为比你强大的人遍地都是。   方才缥缈宗主所说,确实有极大的谬误……   “多谢戈道友将这些告知我们。如今回想当时,那位明亦仙君突然出手击杀宁胤,实在有些可怕。”   “是啊。仙人行事确实有几分残忍。拿活人祭阵,可见一斑。若是人人如此,还分什么正邪?我们又何苦去杀邪修?且引颈就戮就是了。”   虽然他们之中不乏墙头草马后炮,但也确实有真心实意者。   以致缥缈宗主的脸色越听越难看。   “诸位倒是清高,若仙人再临人间,要你们来选。你们是选为仙人鞍前马后,求取报酬呢?还是死不低头,被一掌打死呢?”缥缈宗主垂下眼,不冷不热地道。   这话一出,众人便又沉默了。   戈夜星怒发冲冠:“尔等便这样没志气吗?”   四下依然寂静。   缥缈宗主心下失笑。   漂亮话谁不会说?   戈夜星又开口了:“诸位可知头顶上的仙人是一群什么样的人物?你们就甘愿屈居这般人物之下,受他们驱使,为奴为婢做狗做牛吗?”   这话无人能应答得上。   他们心道,只是几个仙人这样行事,怎能代表整个仙界呢?   戈夜星咽下喉头徘徊的怨愤,沉声道:“昔日有神君越蚕,自山川海河间诞生。”   缥缈宗主打断道:“修士谁人不曾听闻过神君大名?传说他居于九重天之上,正是天界之主宰。他的根骨血肉皆是来自于混沌初开时天地的馈赠。”   “他就是隋离道君的父亲。”戈夜星接着道。   缥缈宗主一顿:“什么?”   人们只知清源仙君冠“仙君”之名,身份应当是尊贵的。但对他在天上究竟是什么来历,有何等厉害,那是一概不知。   “不对啊,若他是神君越蚕之子,那些仙人怎会……”   怎会这样处处掣肘他呢?   戈夜星看也不看心有疑问那人,只往下说道:“南有若水,若水之中走出一名女子……”   乌晶晶接声道:“肤白如雪,发乌如墨,手足佩有金铃,摇晃起来,会令人形神俱散?她的名字叫云梦,万千湖泊都是她的化身。”   众人不由看向了乌晶晶:“乌姑娘怎么知道?”   乌晶晶舔了下唇道:“书里看见过。”   在雪国的时候,书里便有这样的记载了。所以……戈夜星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要提起她呢?   “云梦?”戈夜星摇了摇头,道:“在明亦的心中,将她称为泽母。”   “云梦本就是湖泊之意,又常称云梦泽,有这样的名字也不奇怪。”三长老开口道,“书中确有记载,上古时期,混沌被一分为二,从此有了黑夜和白日的分别。泽母生于深不见光的若水湖底,若水被视为罪孽邪恶沉渊之所,因此泽母也被认作是一团邪气所化。也有说她便是黑夜的化身。据传她走出若水后,天下便都陷入了一团黑暗之中,从此不见天光。后来死于清角之战,头颅被重新沉入若水,自此黑夜与白日才恢复了平常。”   “她是隋离的母亲。”戈夜星道。   众人一时噤了声。   这可是书中不曾记载的!他们连零星半点相关的传说都不曾听闻过。   神君越蚕与泽母相结合,便好似正邪混作了一处,正道修士和邪修好上了!   这……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隋离道君身上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似乎也有了解释。   难怪那谕令要使道君“善恶分明”,其实便是为了要他与他的亲生母亲泾渭分明,不再存一丝母子亲情。   只有乌晶晶仍一脸茫然。   那又如何呢?   不就像是她和隋离一样吗?   隋离是修士,她还是妖怪呢!除魔诛妖的修士都和妖怪好上了!有什么不行吗? 第111章 石头铸的心   “住嘴!再也莫要说了。”缥缈宗主突然情绪失控地厉声喝止道, 比方才戈夜星举剑向他,还要来得情绪激动。   其余人闻声打了个寒噤,也畏惧地看向了戈夜星。   “戈道友, 这等秘闻……”   既然他们从来都不曾听说过, 那就更说明这些事是不能在他们口中肆意流传谈论的。   兴许此时, 那天上的神仙便正俯首垂目, 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们呢。   这样一想,他们身上的汗毛都几乎全竖起来了。   “什么秘闻?不知道你戈夜星怎么编出来的。”缥缈宗主突地冷嗤道。   这便是彻底要将戈夜星口中说的话,定为假话了。   三长老长叹一口气:“罢了, 都各自散去吧。”   戈夜星拧起眉,有些想不通。   伏羲宗该是眼下最关心隋离的了,他们为何也应和起缥缈宗想要平息的意思来。   其余人闻声倒松了口气,纷纷朝着三长老拜了拜, 面露一分感激之色。   “诸位,先走一步。”   “我也先走一步。”   “嗯……戈道友若有用得上的地方, 也可以来找我。我想,戈道友接下来最要紧的事,还是重振剑宗对吗?”   戈夜星立在那里, 一言不发,身形越发显得寥落。   一转眼, 便只剩下了法音门、金禅宗和伏羲宗的人仍在。   三长老看了看戈夜星道:“戈道友不必放在心上。修仙之人, 追求的本就是长生, 鲜少有不怕死的人。他们既然害怕被卷入其中, 又何必强求?这事说到底,本与他们也没有关系。”   戈夜星动了动唇:“伏羲宗却不怕死。”   “是啊。”三长老点了下头, “所以伏羲宗的人便死了。”   戈夜星喉头哽咽, 一时说不出话来。   法音门长老插声道:“戈道友为何非要当众说出这些话, 仅仅只是为了警醒众人,要提防神仙吗?应当还有些话没说出来吧。他们害怕听,我却不怕。”   戈夜星抬眸看了看她,锐利的眸子里多了一点亮色。   他道:“后面要说的事,正是与隋离有关,也与他的父母有关。想必你们也猜到了,隋离的身世应当是一件极隐秘的事。他身上有一半神仙的血脉,有一半却承载着若水的罪孽与邪恶。他本该身份尊贵,但又被时刻提防。他们需要他的骁勇善战,却又希望他死去。   “终于有一日,他真的死了,在死之前,他亲手抽出了自己的筋骨,然后他们挖走了他的心。可仙人怎么会轻易死去呢?死亡只是新的轮回。他会转世投胎,长大后重归天界。   “他们畏惧他转世后会记起那些不该记起的事,所以在他的身上下了禁制,剥夺了他所有属于清源仙君的记忆。”   乌晶晶听着听着,从眉头皱巴皱巴,到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今日的北泽洲便是昔日若水所在的地方,为了防止隋离去到若水,唤起不该有的记忆,也是为了遏制上古大妖容夷的族人,仙人们在北泽洲加诸封印,使灵气不能流通,使那里的人永生永世都无法飞升。并在北泽洲与玄极洲之间,划下天堑,将两大洲彻底分开,各自不得相见……”   法音门长老突然打断了戈夜星,问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先前隋离道君曾经说过,乌姑娘便是来自北泽洲吧?”   乌晶晶点了下头,小声道:“如今北泽洲的封印好像都已经破了……”   “破了?”戈夜星怔了下。   “唔,隋离在那里挨了雷击,雷击过后,他的修为精进,然后就破了,好多灵气涌入……”那时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妖怪,惊叹极了。   戈夜星冷冷扯了下嘴角:“那他们到底还是失算了。……只可惜隋离在那里并没有去到若水。他们之所以心急如焚,除却阿修罗族的原因,恐怕还因发现事情渐渐脱离了他们的控制吧。”   三长老不由看了看乌晶晶,感叹道:“一切都是绝佳的缘分啊……”   “既然北泽洲都被加诸了封印,那么他们在玄极洲又动了什么手脚呢?”济空问出了声。   “不错。是动了些手脚,……只不过这倒不是因为隋离。具体的原因,只从明亦的心中一闪而过,毕竟他此行不是为了这个。所以我也只窥得一点隐秘。”戈夜星应声道。   他们没有焦灼地催问,而是静静地等着戈夜星继续往下说。   “此事还要从千年前的修士说起,那时有三两个人间修士得道成仙,飞升至天界。他们和天上与生俱来的仙人们并不合群。明亦形容他们是生有反骨,引得仙人们大为不满,认定人间修士哪怕飞升了,骨子里也浸着凡尘俗世的糟粕与污秽。于是为了维护天上的秩序,他们斩断了登天梯。”   三长老先前以为他们已经足够憎恶仙人了。   此时才发觉,原来还可以更加的憎恶。   他咬牙道:“也就是说,其实玄极洲和北泽洲没有什么分别……同样注定了永生永世都无法飞升。而如今北泽洲封印被破,反而还多了一丝机会。玄极洲上修士如云,自以为修炼到顶峰便有逆天之力,却原来不过是困在瓮中的鳖。仙人降临后不吝教授仙术,也是因为很清楚,这里的修士最终都会走上衰老死亡的道路……”   众人都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尤其法音门弟子,万分庆幸他们走得没有那么快!   这才是戈夜星说出这番话的真正目的。   他就是想让他们知晓,傲慢的高高在上的仙人们,为了自身,是随时可以利用、抛弃任何人的。   戈夜星的话音落下后,一片死寂。   众人于恍惚中,说不出半句话来……而戈夜星也没有再开口了。   他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隋离的事,是伏羲宗和乌晶晶所关心的。   飞升,便是所有人都关心的。   戈夜星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苦涩的笑。   这样的表情本不该出现在心高气傲的剑修的脸上。   戈夜星想,现在,他们应当都领略到了,他意识刚刚回归时,恨不能杀了明亦的心情。   “此事还是应当要告知他们才是……”济空轻叹道,“佛门修行与你们大不相同。如此禁锢,对你们来说是极严重的事,对金蝉宗的影响反倒没有那样厉害。”   却偏偏是他们这些无关的人在这里留到了最后。   倒也讽刺。   戈夜星面容冷酷:“他们既然心甘情愿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那便接着糊涂下去吧。”   到底不是一个宗门的,济空也不好再劝,只能低头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以为以济空上师的慈悲心怀,会独自前去告知他们……”戈夜星看着济空道。   济空摇头叹气,看了看乌晶晶道:“自以为对别人好的事,我已经做错过一回了,不会再做第二回 。因而此事都由戈道友自己决定,我不会插手半分。”   伏羲宗的人闻声,面色都顿时缓和了些。   好歹这老和尚还是知道悔过的!   那厢离去的修士们多了个心眼儿,等到夜幕都落下来了,他们各自招来了弟子询问:“咱们走了之后,都还有什么人走了?”   弟子答道:“差不多都走了。”   “伏羲宗呢?金蝉宗呢?”   “他们倒是没有……法音门的人也没见走呢。不仅没走,还留了好久,灯都点起来了还在那里说话。素心阁的女修后来还又悄悄往那里去了,只是有大阵压着,走不到近前去,什么也没听见。”这弟子想了想,道:“想是还在说隋离道君的事吧,他们那些人也只可能是在关心这个了。”   谁知自家门主却是沉吟半晌,显然并不认同。   “留了那么久,还能是说什么话?怪哉,怪哉。”   “此事不同寻常。”   各个宗门为首者,都看出了不寻常的地方,但任他们是想破头,也想不到其中缘由究竟是多么的可怕。   辗转难安的又岂止是他们呢?   缥缈宗主回到主殿中,抬起头,面露慈和之色,他道:“想必各位应当能理解我一心为宗门着想吧?”   “这是自然,缥缈宗上下修行至今日不易,何苦为不相干的事,拿整个宗门去赌?”阶下长老接声道。   伏羲宗覆灭一事,众人提起来是震撼且感慨。   但要他们去那样做,是万万不行的。   道家自来有“抱雄守雌”之说,他们没有做错。   “只是今日那戈夜星实在太没规矩,若是就这样放过他,恐怕有伤我宗门脸面。”长老又道。   “你我何必同他一个小辈计较?便看在剑宗如今败落的份儿上,饶过他吧。”   “是是,大宗该有大宗的气度。”   “宗主,不知清凝的魂魄被召回后,如今恢复得怎么样了?”清凝的师父突然开了口。   缥缈宗主扫了他一眼,道:“这几日忙得厉害,得不出空来。眼下时辰尚早,你便随我前去看看吧。”   “是!”   阶下众人目光闪烁,谁也没有出声再问。   整个缥缈宗上下,都有着一种默契的心照不宣。   等缥缈宗主再见到清凝仙子的残魂,她已不复先前浑浑噩噩,乃至是疯疯癫癫的模样了。   她的魂魄渐渐有了越发凝实的形状,孤身倚坐在那里,一眼望去,显得有些凄冷。   “清凝。”缥缈宗主沉着脸低低唤了一声。   清凝立即回过了头:“我可以把我在三生石看见的东西告诉你们。”   缥缈宗主和身后的长老不由都是一愣,万万没想到这次来,清凝竟然如此主动。   缥缈宗主的面色登时柔和许多:“不说那些,你师父很担心你,只是你先前说不出话……”   清凝却打断道:“我在三生石上看见,我会飞升成仙。”   缥缈宗主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和不虞。   但很快他便压下了诸多情绪,无奈地笑道:“好罢,你先说,一会儿再同你师父叙旧。”   清凝不接他的话,自顾自地往下道:“除却隋离外,整个修真界只我一人飞升成仙……”   “你说什么?!”缥缈宗主与他身后的长老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偌大修真界,最后只有你一人飞升?”缥缈宗主面色沉了下来,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一丝审视的味道。   显然他并不相信清凝的话。   长老却神色凝重地道:“清凝没有撒谎。”   他是清凝的师父,这一点他倒能说得上是极为了解她。   缥缈宗主目光冷厉地盯着他:“你认为她说的情况有可能吗?”   长老抿了下唇,转头再看向清凝:“我记得你曾说过,三生石上记载你的未来,是因斩杀一个大妖才得以飞升。可以说是凭功德飞升的。也就是说,其它飞升之法到那时都不奏效了?”   缥缈宗主的面色平和些,很快也反应过来。   “是后来修真界有了什么大变故?”他问。   “我不知道,我只能看见与我相关的事。”清凝语气冷淡。   缥缈宗主蓦地道:“三生石也不可尽信。”他叹了口气,又道:“以清凝如今的模样,想要再飞升成仙恐怕是有些难了。这说明三生石上记载的内容,是会变的。”   虽然这话有些挫伤清凝,但长老也还是跟着叹了口气,道:“这正是先祖立下规矩,不许你我偷看三生石的缘由所在。人一旦知晓了自己的将来,反而会做出许多事,让事情朝着另一个不可控的道路走去。”   清凝听见这番话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她的情绪仿佛已经同这个世界剥离,竟连飞升之事也不在意了。   看得她身旁的二人不由再度皱眉,心中怀疑起她在那花缘镜中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自上古大战后,妖族凋敝,又从哪里来的大妖供你斩杀?”缥缈宗主突然问。   清凝头也不抬:“你说呢?”   缥缈宗主忍下了她话语中的无礼,恍然道:“乌晶晶?”   清凝没有接话。   长老突地想起来:“论剑大会时,还有妖怪作祟,顶了修士的皮囊,要混入我们其中呢。后来被隋离道君一行人发现了,揪出了不少妖怪。那时我们都说,妖族贼心不死,镇压千年后恐要卷土重来了,谁知道最后却是邪修祸乱了修真界……想来这也和三生石上记载有所不同吧。”   缥缈宗主心下一凌:“是啊,妖族。叫邪修这么一搅合,大家倒是忘了妖族的危害,也忘了那乌晶晶本是该被诛杀的。”   长老不敢接话说要杀乌晶晶。   毕竟眼下可不是逞口舌之快就能成的事。   人家手握七杀剑,神仙都不怕。   长老只是疑惑道:“妖族呢?怎么打那之后妖族便没了消息了?”   缥缈宗主面色凝重,只觉得这其中迷雾重重,想必还有大阴谋。   “也许藏在戈夜星未说完的话里……”   但他们谁敢继续往下听呢?   缥缈宗主陷入沉默,这才感觉到了一丝退让躲藏的窝囊。   这种感觉可实在糟糕透了……好似双眼都被蒙住了,连前路都看不清晰。   “现在我们来说一说花缘镜中的事……”缥缈宗主转声道。   清凝一言不发。   “清凝,我知道你应当在镜中吃了不少的苦,你不妨同我们说一说……”   “说了又能如何?你们还要为我出头吗?我想隋离应该已经走了吧,否则你们也抽不空来看我。”清凝垂首,语气毫无起伏地道。   他们一下顿住,面色几经变化。   “清凝如今说话怎么变得如此……”   “如此尖刻?”清凝浑不在意地接声道。   她从来没少于用这样的语调同越姬说话。   到底也只有越姬容忍了下来。   她先前怎么偏偏要将温柔的表象展露于人前,将刻薄留给越姬呢?   想到这里,清凝的魂魄便又躁动不安了起来。   她抬眸冷冷地盯住了缥缈宗主二人,眼底的厌憎之意令人心惊。   “清凝,宗主也是关心你。”长老出声打圆场。   清凝看着他们。   只想着缥缈宗到底都教会了她些什么呢?   “罢了,你应当是神魂不全的缘故,才引得性情大变。清凝……好好养着吧。”缥缈宗主的表情恢复了慈和温柔之色。   长老心中对徒弟有几分疼爱的,他回了几次头。   但清凝看也不看他。   长老无法,只得忍痛离去,走出去时,听见缥缈宗主重重道了声:“可惜。”   是可惜。   清凝是缥缈宗极难得的,天分奇高的女修。她生来美丽,气质出众,将来在修真界中该是大有可为的。   在曾经清凝的眼中,她偷看过三生石后,师长们因宠爱她不舍责备。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知道她将来会飞升后,存了私心呢?   长老眉眼间笼着哀愁。   但紧跟着就听见缥缈宗主话音一转:“若清凝没有撒谎,那她原本飞升的机缘,岂不是就成了唯一的飞升之途?”   长老心头重重一跳。   唯一的……机缘。   “那所谓的大妖……”   “是乌晶晶吧。”   这话一出,二人心头跃动的火苗都登时熄了。   七杀剑。   那该死的七杀剑……   手握七杀剑,谁敢去捋那乌晶晶的锋芒?   缥缈宗主没说话。   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的……探路的石子多扔一些出去嘛。   ……   看着人的身躯腐化,是一件极奇妙的事。   “不会怕吗?”阳十坐在乌晶晶的身后,小声问。   “不会。”乌晶晶小声说着,盯着透明棺体内的身躯。   她不自觉地抬手按了按胸口,这才觉得说话顺畅了许多。   她指着棺中,道:“他看起来还是很好看的,怎么会怕呢?”   阳十闻声,面容轻轻抖动了下,似是极难抑制,眼底的泪涌了出来。   倒是乌晶晶有些困惑。   为什么要哭呢?   她都没有哭。   身躯腐化起来是很快的。   就像花枯萎一样。   这具好看的皮囊很快就腐朽了,只留下那颗石头一样的心。   三长老把它捧出来,交给了乌晶晶。   伏羲宗弟子一个个眼眶泛红。   还有人欲言又止。   “接下来乌姑娘作何打算呢?是留在伏羲宗继续跟着我修行吗?”三长老问。   人间女子若是死了丈夫,难以活下去的总是要改嫁的。   不能因为隋离将修为给了乌晶晶,便将乌晶晶也强绑在伏羲宗吧。如今的伏羲宗确实是没什么值得留恋向往的。   乌晶晶也茫然了一瞬。   她没想过隋离那么快就离开了……   “回荒山?”   “荒山?”三长老心想那是什么地方。   听起来就不大好啊。   乌晶晶点点头:“嗯,遇见隋离之前我住的地方啊,在北泽洲。”   三长老心下闪过一点失落,但还是点点头道:“回北泽洲也好。那边如今应当是灵气浓郁了……极利于修行。”   乌晶晶心道是啊!   她忙抬眸去看三长老:“那你们也可以和我一起去呀!在这里无法飞升了,北泽洲也许可以呢。”   三长老摇头道:“万年根基,岂能一朝动迁?且先将伏羲宗的烂摊子收拾了罢。还有邪修虽死,但人间的乱象仍未平定。”   乌晶晶发自内心地夸奖道:“你们很厉害,嗯,就像是……”   三长老的心情也好了点,跟着一笑道:“像是什么?”   “我和隋离有一次回宗的路上,见到了一个破败的道观。道观里只有一个老得快死掉的修士……”   “无极门?”   “嗯?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你因缘际会成了无极门的门主,怎能忘呢?”三长老面露感慨之色,显然是在回忆往昔那时的宗门,众人仍在。   他道:“无极门是这尘世间极难得一抹净土。乃是真正心性纯粹的修士所建立。”   乌晶晶心道,那是你们没有去雪国见到那时候的无极门。   元楮这人老坏老坏了。   一心只想借用无极门操纵天下呢。   乌晶晶想到这里,也不由有些怅然。   她认识了好多好多人。   从阿俏到季垣,到隋离,再有无相子,大师姐,辛敖,元楮……到最后好像又变回她一个人了。   乌晶晶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   酸胀得慌。   ……   众人很快便商议着要各自回宗门去了。   经此一役,各宗门死伤不少,正是该回去休养生息的时候。   乌晶晶在缥缈宗住了最后一晚。   第二日她就准备要回北泽洲去了。   她在床榻之上辗转,有些睡不着。   蓦地想起来那日隋离来见她最后一面,是将她抱到床上去的。乌晶晶舔了下唇,想来想去,便从储物袋里将那颗“心”取了出来,然后搂在怀里。   嗯。   这样便好了。   月光洒入窗,有些清冷。   她睡着睡着,只觉得凉飕飕的,便又忍不住变作了原形。才不管周围盘踞着的都是些什么修士大能呢。   她翻了两下身。   还是觉得无边的凉意,像是要钻进她的骨头缝里去。   她将那颗心抱得更紧。但是硬邦邦的,冷冰冰的。   隋离虽然也是冷冰冰的,可他的肌肤却是温热的。   乌晶晶眉眼一耷,将怀中那颗坚硬的心砸了出去。一撞上桌脚,立时滚远了些。   她没由来的有点生气。   气得尾巴毛都炸开了。   室内寂静了一会儿,乌晶晶慢吞吞地顶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轻盈落地。   她迈动着步子走到了那颗心的面前,伸出爪子想去捞。   但兽类的爪子在这会儿便显得不大灵敏了,怎么也抓不住。   乌晶晶按住它滚了滚,又生气地拍了两下,小声道:“都怪你硌到我了。”   “硌疼我了。”她啪嗒啪嗒掉了两滴眼泪。 第112章 今非昔比乌晶晶   山间多霜寒, 乌晶晶是被冻醒的。   她坐起身来,不知何时又恢复了人形。   不远处的铜镜借着晨间熹微的光芒,照映出她的模样——那颗坚硬的心, 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乌晶晶浑不在意地擦了擦, 站起身来, 不过转瞬的功夫, 四肢便恢复了暖意。   她怔怔心想,是因为隋离给她的修为吗?   还是无相子的金光呢。   乌晶晶感觉不到一丝的疲累。   可越是这样精神奕奕的姿态,越让她感觉到不开心。   好像要难过一下, 为此颓唐一下,都变成了难以做到的事。   于是胸口便愈发的说不出的憋闷了。   要不现在就收拾包袱回荒山吧?   乌晶晶沉默地收起那颗心,就这样出了门。   她踩着满地的枯叶,一步步走出了院子, 又走出了兴水峰。   三长老披着晨光和露水,立在峰尖, 掩映在树丛中,目送着乌晶晶远去。   阳九站在他的身侧:“若是出声留乌姑娘的话,她会留下来的吧。”   三长老摇头:“何必呢?这里已然成了一个伤心地。”   那厢乌晶晶却并未走出太远。   “乌姑娘这是要离开缥缈宗?”有人讶异出声, 随即从树影下迈了出来。   那人站在阶下,乌晶晶站在阶上。   她垂眸去看他。   那是个头戴庄子巾的青年。打扮一下令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元楮的时候。不过元楮的下裙可比他的要花哨多了, 上面画满了傩文呢。   乌晶晶走神这一瞬, 令青年起了疑惑。   青年不由再度出声:“乌姑娘这是要走?”   他心道, 果然隋离这一走啊, 他的道侣便魂不守舍起来了。瞧着真是好一派柔软天真的模样。   乌晶晶回过神,又看了看青年:“唔。你是那个、那个五枫山的弟子。”   五枫山是个地名, 说是山上有五棵枫树, 从生长始便自成一个聚灵阵。在那里开宗立派的修士们, 便也将宗名起作五枫山。   那五枫山修士微微一笑道:“乌姑娘竟然记得我。难得有如此缘分,我送姑娘出宗吧。”   “不用了。”乌晶晶摇摇头,她眼下不想和任何人同行。   而且,哪里来的什么缘分?这人实在怪里怪气!   “乌姑娘难道是怕被伏羲宗发现吗?”   “你这人好生奇怪,自说自话。”   “姑娘误会我了。眼下大战刚刚平息,还不知那些个邪修死尽了没有,万一路上遇见了,叫姑娘受了伤,那实在是不美!”这人连忙又上前一步解释道。   乌晶晶明白了:“你要保护我?”   “正是。”   “可我与你又没什么干系,你保护我作甚?”   “自是……自是……”那人突然结巴犹豫了起来,更低下头,似是不敢直视乌晶晶。   真是奇怪至极。   乌晶晶不想再与他废话,越过他便要往下走。   那人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这般含蓄对乌晶晶是没什么用的。   “乌姑娘生得这样美丽,谁见了不想保护呢?”他匆匆挤出声音。   这样直白,他自己说完都觉得别扭。   乌晶晶顿了下脚步。   那人心道,竟然还真要直白些才有用。   他不敢再有半点拐弯抹角,连忙接着道:“我知道乌姑娘有七杀剑,本不该轮到我来保护。但那日乌姑娘动手,将被神仙降身的的缥缈宗弟子斩杀,应当被抽干了力气吧?七杀剑这样的神兵,想要再用上一次,恐怕要休养很长时间才行。”   他一边说这段话,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乌晶晶的神情变化,眼底的期望和探究之色,几乎要喷薄而出。   乌晶晶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她点了下头:“嗯。”   然后便没了下文。   不……只一个“嗯”字就够了。   她默认了他的推断。   他也就得到了他想要的。   这位乌姑娘果然是足够的天真烂漫啊,竟然对他全然不设防。   既然知道她如今已经驭动不了七杀剑……   青年再不掩藏,一把扣住了乌晶晶的手腕,他眸色一暗,低声唤道:“乌姑娘……其实五枫山还有一门家传绝学,不妨请乌姑娘将七杀剑取出一观,我有法子叫乌姑娘日后自由驱使……哎……啊!”   他的声音骤然变调,整个人从石阶上滚落下去,不知道翻滚了多少个圈才鼻青脸肿地停住了。   乌晶晶不快地抽回手。   想了想,还施动法术,引来水洗了洗手。   好端端的说话便说话,抓她手腕子做什么?   他当他是隋离么?   想到这里,乌晶晶便没由来的更生气了。   青年这一下挨得猝不及防,他勉强爬起来,身形很快便稳住了。   他目光阴沉地注视着乌晶晶。   还当是隋离在的时候吗?   如今伏羲宗都是这副德行……   “既然乌姑娘听不来好听的话,那我只有更直接一些了。……交出七杀剑!”   乌晶晶目瞪口呆。   这人变脸比妖怪还快!   而那青年话音落下后,已然朝乌晶晶飞扑而来,同时他袖口一振,从中飞出一物,木棍模样。   青年抬手握住木棍,口中大声喝念道:“赫郝阴阳,镇煞金刚……”   什么东西?   乌晶晶虽然跟着三长老学了一段时日,但到底不是正经修士出身,这玩意儿她一个字也没听懂。   乌晶晶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青年见状笑容更盛。   她的确失去了七杀剑的庇佑!   青年肆无忌惮地挥动木棍,那粗糙的棍身上一串符文渐渐显现了出来,立刻引动了山石隆隆。   乌晶晶皱起眉,一巴掌拍了过去。   只听见一声脆响。   喀嚓。   那是木棍折断的声音。   青年在震惊之中瞪大了双眼,“噗”,他还未反应过来,口中便先喷出了一口鲜血。   紧跟着胸骨一凹,一股无形的气力将他向后推去,直直坠下了百来级石阶。   隆隆山石也瞬间归于平静。   三长老发觉到动静,从远处兴水峰峰尖一跃而起。   “不好!恐有人对乌晶晶动手!”   不过转瞬的功夫,等他再落地时,看见的便是眼前已然尘埃落定的一幕。   “人呢?”三长老一怔。   乌晶晶回过头,也很惊讶。   三长老不好说自己也一夜未歇,他皱起眉:“谁人攻击你?”   不过话音落下,他就已经看见了。   到底是修士的身躯,自然不似凡人那样不堪一击,青年缓缓爬了起来,骨骼发出一阵可怕的嘎吱响声后 ,便又恢复了原状。   他面色铁青地抬起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一巴掌……一巴掌,轻轻地,就拍断了我的擎天木?”   乌晶晶满面茫然:?   擎天木?   也许它该改个名字才比较合适。   “五枫山的人?”三长老冷笑一声,“当真是欺我伏羲宗无人了?竟敢当面欺到头上来!”   青年悚然一惊,打了个哆嗦。   脑子都瞬间清醒了许多。   伏羲宗的人来得好快!   青年额上渗出了汗珠。伏羲宗现在是没什么人了,但面前这位长老要打死一个他,可太容易不过了。   “原来你们一直盯着她啊。”青年不敢表露怯意,反而讥讽地笑出了声。   三长老生生气笑了:“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挑拨离间。”   乌晶晶小声道:“原来他在挑拨离间啊。”   青年:“……”   “我并没有恶意,方才乌姑娘也都听见了,我只是想要送乌姑娘下山……”眼见一技接一技全都不成,青年从善如流地换了副嘴脸。   三长老冷笑一声:“何必再多言?”   听见这句话,青年脸色一变,扭身就想跑,奈何他才受了伤,运用起术法来,自然不如先前敏捷……   三长老冷冷地一掀眼皮,抬起了左手。   青年喉中哀嚎了一声。   “你突然出手杀我,如何向五枫山交代……啊!啊啊啊!”   “伏羲宗何时需要向这样一个小宗门作交代?”三长老冷冷道。   话音落下,青年惊恐地瞪大眼,下一刻他的头飞了出去,落入林间。   他的身躯也不受控地朝前扑倒下去。   一颗金色丹状物飞向了三长老,他屈指一捏,将青年的金丹也捏得粉碎。   “都是三百多岁的老东西了,还敢扮作青年人来勾勾搭搭。”手也该剁了!   三长老皱眉。   不过很快,他就担忧地转头看向了乌晶晶。   他出手还是冲动了些,只怕这人的死状叫乌晶晶又想起隋离来……岂不是正勾起伤心事?   乌晶晶盯着那人倒下的身躯看了两眼,突地转身往回走:“我们回去吧。”   三长老愣了愣:“回去?回哪里?”   “兴水峰。”   “你不是要回荒山?”   乌晶晶摇了摇头:“不回荒山了。”她说完,为了加深坚定,“我也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她要找阿俏!找大师姐!找辛敖!   也许他们死了,也许他们还没有死!   她会找他们,一直一直找下去!   嗯……她还想再见一面隋离。   唔,只要看见他还是活着的,是真的回去做神仙了就好。   “好,不回去也好。免了旁人觊觎。”三长老本来想绷住表情的,但到底还是透出了点喜色。   不过话音一落,他便又变幻了表情。   “出来吧,还躲着作什么?”三长老沉声道。   乌晶晶疑惑地四下顾盼。   只见那五枫山弟子倒下的方向,竟然缓缓走出了一人来。那人的身形从无形到有形,渐渐显露完全。就仿佛刚才是隐形了一般。   “原来是血鹤门的长老。”三长老不冷不热地道。   想也知道,这人定是躲在暗处,等着螳螂捕蝉呢。   那血鹤门长老微微一笑,正待说两句客气话。   三长老道:“阿晶,那日教你的手诀还记得吗?”   乌晶晶:“……唔,记得。”那时她憋着一口气要去救隋离呢,学得可认真了。   在雪国的时候,都没记这么清楚过。   “打他。”三长老点了点下巴。   血鹤门长老脸色一青,僵声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倒没有和刚才那人一样慌得扭头就跑。   这人下半句话还没能说出来,乌晶晶轻轻吸了口气,抬手掐了个诀扔出去。   一道白光陡然炸开,将那人裹住横飞出去,强大的劲力瞬间将他的肢体扯得粉碎。   乌晶晶都吓了一跳。   “……死啦?”   三长老点头:“应当是死了,血鹤门不过是个小门派,门中长老修为还不及金丹。方才那个五枫山的都比他厉害。”   乌晶晶点了点头。   她不大分得清修为高低,不过听三长老这么一说,肯定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了。   她就说呢。   怎么掐个手诀就把人打死了。   这时候缥缈宗的人才闻风赶来。   “这是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三长老表情冷漠:“不是什么大事,杀了两个不长眼的修士。”   来人眼皮一跳,但还是笑道:“哪个不长眼的,怎么得罪到您的跟前来了……”   三长老只是看着他,道:“谁知道呢?”   那人别开了目光。   三长老倒越发坚定起来。他那师侄的道侣啊,到底还是太单纯善良了些,伏羲宗还得保护她呢。   伏羲宗不能垮,也不会垮。   ……   等缥缈宗的人将他们迎上主峰,再请来缥缈宗主的时候,已是日上竿头了。   五枫山和血鹤门丢了人,倒是没什么动静。   三长老知道他们那是心虚。   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了他们……   三长老当着缥缈宗主的面,将这两个宗门点了出来。   “正是这二人胆敢对我伏羲宗人动手。”三长老冷笑一声,“只可惜啊,错将硬柿子当软柿子捏了。”   缥缈宗主目光一闪,知道伏羲宗这是不想善罢甘休的意思。   于是当即把那两个宗门的主事人请了过来。   五枫山同血鹤门的人到了之后,自然只推脱说是底下人行事无状……   五枫山的人窥了窥缥缈宗主的脸色,更是出声叹道:“虽说底下人办错了事,但长老也应当先将人制住,咱们拿到台面上来分说嘛。怎么好直接出手将人杀了?万一是个误会……”   “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这样做?”三长老半点不给脸面。   五枫山和血鹤门的人对视一眼,心道老东西这是拿他们重新给伏羲宗立威呐。   他们不由转头看向了缥缈宗主。   缥缈宗主心下微恼,两个蠢货,连当狗都当不好!这便急着拉他下水了。   他垂下目光,冷淡道:“到底是你们门派的人,正是你们御下不严之过,还是该想一想,如何向伏羲宗赔罪才是。”   “赔罪?”   “难道不该吗?”   “怎能凭一家之言,便断定是我门人冒犯了伏羲宗?为何不能是他伏羲宗误杀了我们的人?”五枫山的山主最先坐不住了。   缥缈宗主厉声道:“难道伏羲宗长老所说还有假?你有什么地方值得他诬陷吗?”   那山主的脸皮不服气地抽动了下,但到底还是低下了头,恭恭敬敬道:“我愿向长老赔罪。”   三长老看也不看他,姿态高傲,比原先还要有第一大宗的气势。   “若有下回,你举山偿还!”三长老说罢便挥袖而去。   乌晶晶紧跟其后,小声道:“反正都叫我们打死啦,下回再来,还打他们。你别生气啦。”   三长老面色缓和了些,道:“哪里是同他们生气呢?”   “是难过吗?”乌晶晶将声音放得更轻了。   “不。该难过的已经难过完了。剩下的才刚开始……”   乌晶晶想了下,悄悄问:“是立威吗?”   三长老这才有了点笑模样,他道:“是。”   第二日一早,血鹤门门主就亲自登门,送来了赔礼道歉的东西。   有灵石,有丹药,也有些稀罕的物件,但多是拿来把玩的凡间之物,要什么灵器是没有的。   这人也不怕脸红,告饶道:“经过大战后,门中实在有些捉襟见肘,只能献上这些小玩意儿,以求长老消消气。”   这样的行为用一句话来形容,只能说是——   有求生欲,但不多。   血鹤门主连三长老的面都没能见到,便被阳九一声叱喝:“滚!”吓了出去。   这人掉头走出去两步,又觉得不对。   早不是往日的伏羲宗了……他这么害怕作什么?   于是血鹤门主又往回走:“我要见贵宗长老,无论如何,也不该轮到你来做主……”   阳九气得脸都青了,心道若是往日,就你这般货色,连我伏羲宗的山门都登入不得!   “与他客气什么?”阳十在背后道,“动手。”   阳九抬眸掐诀。   只是还不等他掐完,乌晶晶走了出来。   少女身着白衫,瞧着倒也像是伏羲宗的一员了。   隋离的离去似乎并没有改变她多少。   瞧着依旧像是一件美丽但脆弱的瓷器。   血鹤门主看见她先是一怔,然后本能地朝她伸出了手去。   只见乌晶晶裙摆一扬。   血鹤门主被踹了下去。   乌晶晶喃喃道:“三长老没有骗我,真的一踹就倒。”   阳九和阳十对视了一眼,本来愤怒苦涩的心情,顿时涌现了一些苦笑不得。   哪有人这样滥用修为的?   一脚踹出去,灵气四溢,轻轻动一下,都成了攻击的招数。   “别生气了,我们回去吧。”乌晶晶道。   “好,回去!”   大抵是因为那日没能听完戈夜星说的话,众人心头就仿佛压了一块重石,谁也没急着提离开缥缈宗的事。   戈夜星这边他们还没得出什么结论来。   血鹤门门主被伏羲宗一脚踢出门的消息,倒是很快传遍了。   于是众人也就知道了血鹤门与五枫山的那点儿纠葛。   “伏羲宗行事,是有些不将小宗门放在眼中。”   “话也不能这样说。那血鹤门主登门赔礼,送上去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谁稀得看。这不成羞辱了吗?”   大家明面上是这样议论。   私底下却是好奇伏羲宗再怎么样,也还有个长老坐镇。五枫山、血鹤门是怎么敢惹上门去的?   背后……有什么秘密吗?   这边还在暗自猜测。   那边五枫山的人一看事情不对,他们倒好,忙不迭地站出来喊,说疑心乌晶晶是妖怪,派人前去查探才被杀了。   大家听了过后,心下暗道,这难道不是心照不宣之事吗?   眼下急着去做那个除魔卫道的英雄作什么?   隋离刚走,伏羲宗又是这般模样……此举难道不显得下作?   眼见妖怪这杆大旗不顶用了,五枫山的人更急了,比人家挨了踹的血鹤门还急。   等到乌晶晶睡了一觉起来,缥缈宗上下已经传遍了——   修士飞升的通途已经消失,有传闻,须斩杀一大妖,方才能借功德飞升。那大妖便是乌晶晶。   乌晶晶睁开眼,坐起身,一眼便见到了门外影影绰绰的数道人影。   她惊了一跳。   缥缈宗的山上还闹鬼么?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便听见外头响起了声音:“醒了?”   是三长老的声音。   乌晶晶应了声:“嗯。”这才连忙过去打开了门。   门一开。   只见外头站着戈夜星、济空,阳九阳十不必说,总之是站了许多人。连那日法音门的门主也在这里呢。   粗略一瞧,正是那日留下来听戈夜星说话的人们。   三长老这才将外头的传言说给了乌晶晶听。   戈夜星的脸色极其难看,他咬牙道:“不知为何就变成了这般模样……那五枫山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又怎么会编出这样的谎言?”   济空上师在一旁叹道:“此事无相子还不知,便由我来襄助。眼下……乌姑娘的处境很是危险呐。”   乌晶晶还有些懵。   怎么就成了要杀我才能做神仙了?   先前她身上揣着七杀剑,不过是个香饽饽。   如今却是正儿八经的行走的宝藏了。   “那……我们要跑吗?”乌晶晶问。   三长老的面容上显露出一丝冷酷来:“不必惧他。当日仙人都未能得手,今日又岂容他们嚣张?”   乌晶晶点点头,蓦地也安心了许多:“唔,那便不跑。”   三长老稍作思虑,道:“但总要安排些人保护在你身旁。”   金禅宗当仁不让。   “由我来罢。”济空出声道。   乌晶晶还看这老光头不大顺眼呢,眉头不由蹙了蹙。   三长老却是不同济空客气,点点头道:“好,那便交由上师。”说罢,他看向了乌晶晶:“阿晶,我再教你几招。”   济空突地插声道:“其实那金光还有几处妙用。”   “嗯?”   这厢说着话,另一厢的主峰上也有人正在说话。   “这么大的秘密,就任由那五枫山的蠢货说出去了……”缥缈宗的几个长老都皱起了眉。   “那天戈夜星没说完的话,应该也是和此事有关。既然如此,何必让这个秘密成为戈夜星等人把握在手的优势呢?干脆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优势也就变为劣势了。”缥缈宗主不动声色地道。   底下人恍然大悟。   他们完全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啊!   “宗主。”有弟子跨进门,垂首禀报道。   “说。”   “乌晶晶离开兴水峰了。”   “伏羲宗是要带她离开?”   “不,他们朝主峰来了。”   这下轮到缥缈宗主微微傻了眼。   朝主峰来作什么?   缥缈宗主起身,挥手示意长老们且先退下。   恰巧此时各大宗门也要前来辞别。   缥缈宗主闻声挑眉,心道伏羲宗就不怕乌晶晶被他们众人围猎了吗?   五枫山的人也没想到乌晶晶这样高调地出了门。   “怕吗?”这厢三长老低声问乌晶晶。   乌晶晶摇了摇头。   三长老笑了笑,道:“像是我们伏羲宗的人。”   乌晶晶点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不是伏羲宗的人。”   “嗯?”三长老很快反应过来,“对。”他像个慈和的长辈一样,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不愧是无极门的门主!”   乌晶晶连连点头,露出了被夸奖后的笑容。   不远处的修士瞧见他们的神情,心下更觉得怪异了。   那个传闻,是假的吧?   否则乌晶晶怎么会这样轻松?   三长老等人就这样陪着乌晶晶前往了主殿。   一路上,不知道多少修士同他们擦身而过。   他们只默然地看着乌晶晶,就这样……就这样看着乌晶晶走入大殿。   “竟然无人动手?”五枫山山主不解。   缥缈宗主心头也涌现了一样的疑惑。   很快他就骂道:“这些欺软怕硬的东西。”   想必还是忌惮那隋离回来呢。   就在这时候,有人按不住了。   “请问伏羲宗,是不是当真窝藏了妖物?”   话音落下,来人纵身而起,竟是朝乌晶晶偷袭了过来。   乌晶晶只觉得后背一寒,如果这会儿是原形,尾巴都该炸毛了。   她骤然回头,抬手紧握成拳。   拳风带动灵力。   “轰隆——”一声巨响。   众人再定睛。   偷袭那人已然横飞出去,胸骨凹陷变形,大口大口地呕着血,紧跟着便脸色青紫地仰倒了下去。   轻飘飘的。   一个方才还血肉丰盈的人,转眼便被滔天气力碾作了一张纸一般。   众人噤声,背上飞速窜上寒意。   她……没有用七杀剑。   仅仅只是一抬手……   难怪伏羲宗人老神在在,站在一旁,连袖口都没有动一下。   怎么会这样?   他们面上难掩震撼。   三长老抬眸:“可还有人想要对我们阿晶无礼?倒也不妨再多打死几个。”   血鹤门的人惊叫道:“我门中长老,原来是叫她打死的!”   乌晶晶这样厉害?   其余人对视一眼,却是压根没往双修那上面想。   毕竟自古还没有一夜双修,便能将一身修为传给伴侣的“邪功”。   “诸位便这样干看着吗?”五枫山山主大喝一声。   毕竟刚才那个被打死的,还是他们五枫山的人。   众人没出声,乌晶晶倒是先皱起眉,开了口:“怎么又是你们?狗皮膏药么?”   “诛杀妖物,本该是我辈职责所在。”山主冷声道。   “妖物不妖物的有什么关系?你先前不杀我,现在倒是要来杀我,无非就是为了抢占先机,想要借功飞升。”乌晶晶撇嘴。   那山主自然不会脸红。   只是紧跟着乌晶晶又道:“要我说,你们都应该来保护我才是。”   山主冷笑。   这是什么道理?   乌晶晶道:“既然只剩这一个办法了,到最后也只有一个人能飞升……那你们愿意这个机会落到死对头的手中吗?还不如干脆大家都不要飞升了。”   三长老震惊回头。   他万万没想到乌晶晶会说出这样一段话。   但……其实……还挺有道理的。只是没有人会将这样的想法挂在口头上。   再看其他人。   他们目光闪烁,似乎真将这话听进去了。   五枫山的人和血鹤门的人都坐不住了。   不会吧?   让这小妖怪三言两语就忽悠了?   他们隐晦地朝缥缈宗主看了一眼,其中的求助之意很是明显。   缥缈宗主高坐殿内,低垂着目光,哪里会理会他们?   “飞升乃是修士花费数百年去追求的东西,怎能轻易放弃?”五枫山山主冷声道。   乌晶晶疑惑道:“我又没有叫你们放弃。”   “那你方才……”   乌晶晶又道:“你笨么。不会想办法,将注定只有一人飞升的途径,变成众人都能飞升的途径吗?”   山主的脸顿时都气绿了:“笨?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乌晶晶点头:“自然有啊。”   这话一出,别说是其他修士了,就连三长老、戈夜星等人,都惊异地看向了她。   乌晶晶更是困惑地反问他们:“既然规则规定了你们只能飞升一人,那为何不去改变规则呢?”   一时雅雀无声。   连方才跳脚的五枫山山主都没了声音。   此时缥缈宗主终于开了口。   “乌姑娘的意思是,要推翻那天吗?”缥缈宗主说到这里,一顿,如同一个慈和长辈,露出善意的笑,“乌姑娘到底有几分天真,竟是说得这样容易。”   这话里的讥讽不言而喻。   一下将其余人也唤醒了过来。   “是啊……那怎么敢想呢?”   “小姑娘没遭过什么大事,自然想得轻松。”   三长老哪里听得下去他们这样议论乌晶晶?   冷笑道:“果真是活得久了,便活成了乌龟王八!”   众人一哽。   三长老又看向五枫山与血鹤门的人,道:“你们不过末流门派,从何处能拿到这样大的消息?”   是啊。   众人皱眉。   缥缈宗主暗暗皱眉。   这老东西,果然难搞!   “莫不是从缥缈宗的三生石上窥得?这天上地下,能看见过去,预知未来的,只有此物。”三长老冷冷道。   竟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他!   缥缈宗主心一沉。   “宗主还在等仙人赐福吧?既然已经得了好处,又何必再这样掀起风浪?”三长老半点不给他留面子。   缥缈宗主面色一沉,正要怒喝无稽之谈。   三长老话音又一转:“还是说……是你们斗胆包天,擅自闯入禁地偷看三生石?三生石可是缥缈宗的镇宗神器。你们此举……是生怕关宗主不杀了你们吗?”   这一下,五枫山和血鹤门全傻了眼。   完了!   这锅是要推给他们背啊!   缥缈宗主也没觉得松了口气。   因为但凡长了脑子的人,都能想到……缥缈宗这样的大宗门,守护神器的禁地,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让两个小宗门闯进去了。   就在气氛极度尴尬之时。   乌晶晶压根没理会这些老东西之间你来我往的机锋。   她是很认真地在思考解决之策。   于是她问:“若是有帮手呢?也不行吗?”   “什么?”   “如果我们,所有所有的修士……再加上很厉害的大妖怪,举妖族之力,也不能一拼吗?”   “妖族?妖族狼子野心……”有人皱眉。   “可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吗?”乌晶晶反问。   这个道理,她还在雪国的时候就学会了!   缥缈宗主目光一闪:“我倒是想知道,乌姑娘在妖族到底是什么地位,竟能大言不惭,指挥妖族与人族合作吗?”   乌晶晶想了想,也说不出个合适的理由,只好憋出来四个字:“你管我呢。”   缥缈宗主:“……”   无礼!   猖狂!   乌晶晶又环视一圈儿,道:“你们不要想着,杀了那些妖怪也能飞升。”   缥缈宗主心道,他还真打算拿这个来糊弄这些人呢。   只可惜叫乌晶晶抢先戳穿了。   “若是杀谁都行的话,那三生石上应该也不会这样写了。”乌晶晶道。   谈论起自己的生死来,她倒是潇洒大方。   缥缈宗主抿着唇,脸色很难看。   生怕其他人胆大包天,提出要看三生石。   乌晶晶看众人都不说话,顿时觉得无趣:“奴隶都知道要反抗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三长老点头,冷淡地道:“告辞!”   济空上师也双手合十:“先走一步。”   这些厉害的修士大能,陪在乌晶晶身侧,同她一起转身离去。   等走得远了。   三长老才憋不住问:“你怎么知道妖族在哪里?”   乌晶晶舔了舔唇:“呃,其实……整个妖族现在……都在我的兜里。”   “什么?!” 第113章 再入妖境   容夷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的路。   只是当天又一次暗下来, 他才缓缓地转动着冰冷的头颅,看向了身侧的叶芷君。   这个伏羲宗的女修,旧伤未愈。   每当容夷以为她那脆弱的灵魂, 要从这具残破的身躯脱出的时候, 却又会被牢牢地封入躯壳之中。   她一言不发, 雪白的面容上, 因此显得多了一丝坚韧。   天色越来越晚。   容夷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们在河边安营扎寨,架起篝火。   容夷不太喜欢火焰,所以他往旁边挪了挪。   连带着悬挂在脖子上的琉璃瓶也晃荡了起来。   那琉璃瓶是透明的, 能清晰窥见里面一点指头大小的白光。   若是在白日里太阳正盛的时分,那白光都看不出形状来。   那是阿俏残存的一点灵魂。   那日他们身处洞穴之中,正在商议怎么离开,又如何回到伏羲宗。   话音未落, 阿俏身上骤然爆出一串血花。   她整个人像是遭遇了某种全然不可反抗的力量重重压下……一眨眼便归于了一片虚无。   只剩下飞溅到脸上的血迹还温热着。   “那些东西追过来了。”容夷咬牙切齿地从喉间挤出声音,缓缓张开爪子, 爪缝间这才漏出一点阿俏残存的灵魂。   叶芷君纠正了他:“是蛊。应该是宁胤死了。”   叶芷君从花缘镜回来后,听闻了白头蛊的事。   因世间这样难得的玩意儿很少,她便记得格外牢。   容夷很快弄明白了白头蛊是什么。   为了让阿俏复活, 他们便踏上了漫长的路途。   一转眼不知多少日过去了。   如今坐在河岸边。   叶芷君正在试图炼制丹药。   只听得“砰”一声。   锅炸了。   不过叶芷君好歹弯腰从里面取出了一粒药丸来。   有一粒也行。   她将那粒药咽入喉中,随即闭目打坐。   周身随即腾起一阵白雾。   显然是丹药起作用了。   容夷忍不住了:“怎么炼来炼去总只有一粒?”   叶芷君一指锅:“问它。”   “叶师姐, 我也尚算是伏羲宗的一员。叶师姐前前后后炼的丹药, 便是只有一粒, 为何也不肯分我半粒……”   叶芷君冷睨他一眼, 并不说话。   等到将丹药消化完全,叶芷君才道:“明日分开走罢。”   容夷气得喉头发哽。   问你要半粒丹药, 便要分开走了?   “我要回伏羲宗。”叶芷君语气冷酷但坚定。   容夷一下沉默了下来。   阿俏于叶芷君来说, 确实没什么关系。远不及乌晶晶和她的亲近。   叶芷君急着要回伏羲宗也是正常的事。   但……   容夷一双巨大的兽瞳, 盯住了叶芷君的双眼。   二人并没有目光相接,因为叶芷君是一双盲眼。   可正是这一双盲眼……   才能看见他要找的东西——阿修罗族的遗物。   阿修罗族独立于三界之外。   传闻与天、人两界接壤,但隔着一层厚厚壁障。   别说是凡人了,就算是仙人光用肉眼也是看不见阿修罗族存在的。   想救阿俏,要靠容夷一个人还真不行!   可伏羲宗这女修,与那隋离如出一辙的冷酷。   实在不好劝服。   容夷一下便想到了乌晶晶。   她身上有狐族气息。   叶芷君似乎很喜欢她的原形,否则不会将她的毛发也暗自珍藏起来。   容夷还没见过这么变态的人族修士。   若是要救阿俏,堂堂妖王牺牲一二,倒也不是不可。   容夷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的原形过于庞大了。   于是原地变小了些,然后缓缓走到了叶芷君的跟前,驻足。   这一驻就是许久。   久到篝火都力有不逮,须得再加些柴火才行了。   叶芷君终于注意到了容夷。   叶芷君:?   叶芷君:“有事吗?”   容夷一时语塞。   妖王难得这般放下身段,是万万不能再往下放了。   这一语塞,便语塞到了天亮。   叶芷君将要启程,独自摸索回伏羲宗的路。   手中唯一凭据,便是一撮猫毛。   容夷都险些脱口问她,我和乌晶晶的区别在哪里了。   晨光熹微间。   叶芷君蓦地出声:“你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什么?   容夷一张狐狸脸皱成了一团。   叶芷君指着流动的河水:“它变成了红色。”   容夷:“怎么会……”   话到这里,容夷背上的毛发陡然炸开。那是兽类在危险来临时,本能的反应。   容夷四下环顾,但什么也看不见。   他沉声问道:“是不是河水奔腾,如煮滚了的热浆一般?天是不是好似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口子里是什么情景?仿若另一个世界?可见到有人行军?”   一连串的疑问从容夷口中吐出。   叶芷君却一言不发。   容夷:“你怎么了?”   容夷:“傻了?”   叶芷君转过头,那双盲眼无声地“盯”住了他。   明明她是瞎的。   但容夷却觉得仿佛感受到了她嘲讽的目光。   就在这时候,容夷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笼住了他。   紧跟着那力量化为实质,按住他背上的毛发。   紧跟着眼前一晃。   蓝天绿草清水河,变作了阴天黑草血色河。   这就是……阿修罗族所在的世界!   这时候,容夷才终于听见了叶芷君的声音:“蠢货,很明显,我们被抓了。”   身高近一丈,眼如铜铃,面目狰狞,手执长长锐殳。   如天神,也如恶鬼。   这便是阿修罗。   他们将容夷和叶芷君,团团围住。   传闻中,阿修罗傲慢妒忌,残忍嗜血,不畏天神。   阿俏是有救了。   但眼下他们……也是有大麻烦了。   容夷眼底升起战意。   他还从未与阿修罗对战过。   若是有人此时打从河边经过,会发觉这里又归于了平静。   毕竟肉眼看上去,只不过是一头大狐狸和一个妙龄女子,突然从原地消失无踪罢了。   ……   清源仙君伫立在云雾间,望了望不远处的亭台楼阁。   云间有仙人走过,正低低交谈。   “八重天的明亦仙君竟然撑不住,要堕入静渊了。”   “近来天上着实不太平,有几位真君还失踪了。”   “难道又是那猖狂的阿修罗……”   便是仙人,竟也免不了俗气地皱眉议论两句。   议论着议论着,心下还真生出了两分担心。   “无妨。如今清源仙君已经回归正位,只等他休整一番,一剑斩去阿修罗王。”   “何须劳动仙君?天上散仙不知有多少的,也该在此时为仙界做出贡献才是。”   “那些散仙……”说话的仙人拧眉摇头。   所谓散仙,便是原先从人间正儿八经修行飞升的。   与生来仙骨的天人们比起来,地位自然是一个上,一个下。   此时遥遥听见仙童道:“仙君。”   他道:“神君在等你。”   着实惊了那两个仙人一大跳。   他们本没有资格上到九重天来,只是有要事前来禀报,这才得了破例。   背后议论,竟叫仙君听见了,怎么能不慌?   “拜见仙君。”   他们颤声朝着清源仙君的方向拜下。   谁知清源仙君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只一阵风吹过。   他们再抬头,便不见仙君的踪影了。   清源仙君很快登入了神君殿中。   天上地下唯一能称得上是“神君”的,便是他的父亲越蚕。   众仙都知晓,清源仙君是没有母亲的,他是越蚕神君手中最出色的造物。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许多神仙的子嗣都是他们取自自身。   比如桃花仙、柳真人,他们的本体之上,雌花与雄花都开在一处,要有子嗣太容易了。   再比如上古时,盘古以自己的身躯化出天地山河。   清源仙君想必应当是越蚕神君的一节骨头化成。   神君与清源仙君父子情深,为助仙君度过命中劫难,这才忍痛放他转世。   如今能平安归来,众仙都欢喜不已。   其中最最欢喜的,就该是越蚕神君了。   这厢清源仙君进到殿中后,便有仙婢上前为他更换了鞋履。   又将仙露洒在他的身上。   而不远处的高阶之上,神君端坐。他气势威严不可冒犯,但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平添一丝温情:“何必这样繁琐,都退下吧。”   他抬手招了招:“清源,过来。”   清源仙君停顿了片刻,脑中飞快地掠过了零星片段。   仿佛曾经也有人,坐在高阶之上,朝他招手致意。   但那人是不同的。   那人似乎还要高大,性情也更加急躁,见他不动,便先自己拾级而下了,匆匆与他道:“我将太阳得罪了,怎么是好?”   太阳……是谁?   那人又是谁?   这念头飞快地从他脑中掠过,便了无踪迹了。   仿佛只是他曾南柯一梦的碎片。   缩地成寸。   一转眼,清源仙君便到了神君跟前。   “这两日可渐渐想起一些曾在天上的回忆了?”神君问他。   “不曾。”   “不记得也无妨。”神君道。   “我听闻阿修罗族掳走了天人?”清源仙君出声道。   神君沉默片刻,道:“此事你就不必管了,不过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丑陋之物,还不成气候。”   说罢,他又露出了笑容:“父亲陪你到神女山走一走罢。”   清源仙君的面容显得格外冷酷。   但他微一颔首,应了声:“嗯。”   神君见状笑道:“你真是不论多少年都不曾变过,不知喜也不知怒,可惜神女向你示好,却盼不来你半个回眸。”   ……   人间。   乌晶晶此时正站在一块巨大的石碑前。   碑上刻“妖族境地”四字。   乌晶晶深吸一口气。   阔别许久……   他们应当……   不会被饿死吧?   “这里,是什么秘境?”乌晶晶的身后,响起了疑惑的声音。   乌晶晶转过身去,只见她的背后站着金禅宗的济明上师,法音门门主,戈夜星,还有其他几个宗门的话事人。   人不少。   他们都是跟着乌晶晶来见妖王的。   既然下定决心要走不同寻常之路,那么来见妖族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他们谁都不清楚,乌晶晶在妖族究竟有多大的权利。   而妖族……又究竟有着怎么样的狼子野心。   总之,今日一见,便都分明了。   此时他们望着眼前的景象,心下掠过了点点惊奇。   而此时,身处“秘境”外的修士们,也十分震惊。   “乌姑娘是如何办到的?竟然不过一眨眼,便将那么多人都带走了?”   前脚说要去见妖族,后脚乌晶晶一点头,于是那些人在走出一段路之后,就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   想要有这样的本事,起码应该修为比肩羿升道尊才是!   还是说用了什么法宝?   众人还在惊疑间。   这厢的乌晶晶却是一提裙摆,当先迈过了石碑。   乌晶晶说道:“走吧,你们莫要害怕,这里的妖怪……很是和气的。”   她话音落下。   众修士只觉得背后一阵寒意窜过,再抬起头,只见无数虎豹狮蟒,飞快地从山头跃下,然后用一双灯笼大小的兽瞳,冷冰冰地俯视住了他们。   ……你跟我说这叫和气?   修士们一顿,本能地就想掏出法宝符纸往上招呼了。   却见其中一头狮子突然窜动了出来,当先就朝乌晶晶扑了上来。   “住手!”一旁的修士大喊一声,“不,住爪!”   早知道还是该将御兽宗的人也叫来。   不过……这些野兽看起来,可比御兽宗的灵兽还要威武可怕多了。   野生的和家养的到底是不一样。   念头飞快地从修士们脑中掠过,就在他们将要出手的时候。   乌晶晶摸了下狮子鬃毛:“你长得更大了。”   修士们一愣,强制顿住了动作。   “你还是很小。”狮子声如洪钟,但说出口的话,却反而有种异样的温情。   乌晶晶不服气地道:“我的原形也可以变得很大的。”   狮子拱着头,像是笑了笑。   紧跟着他道:“我们都很想你。但是白刃说你最好不要再回来了。”   “是因为妖王吗?”乌晶晶马上问。   狮子点了点头:“而且现在的情况变得很复杂。”   “复杂?”   “那只狐狸,好像疯了……他很麻烦。”   那只狐狸……   乌晶晶想了起来。   哦!   是说狐族族长扮成的俞鸣吗?   “没关系的,我不怕他,嗯,也不怕妖王。”乌晶晶觉得站在这里叙旧不太合适。   因为在野兽们的盯视下,修士们显然要忍不住了。   “我带了一些朋友来,有事要和妖王谈。”乌晶晶说着,又转身对修士们介绍道:“他叫狮禹,是狮族的少主。”   狮子这才注意到乌晶晶身后的人们。   “好多人……”狮子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也许形容成“食欲”更合适。   修士们绷着脸:“乌姑娘,当真没有问题吗?”   回答的却是济明上师。   他虽然不如济空厉害,但同样也是修真界中的翘楚。   济明淡淡道:“有我在前,又有何惧?”   戈夜星:“还有我。”   乌晶晶:“走吧。带我们去见妖王可以吗?”   明明已许久不见,但狮禹还是熟练地在乌晶晶跟前趴伏了下来。   “上来。”他道。   乌晶晶犹豫了一下。   狮禹摆动着巨大的狮子头,似是在嗅自己身上的气味:“我身上有味道吗?”   他记得,幼崽好像不太喜欢生肉的味道。   乌晶晶不再犹豫,揪住狮子的毛发坐了上去。   修士们见状,不由得对视一眼,目露一丝惊讶。   狮族少主的分量,他们还是能猜到的。   所以能让狮禹做到这等地步的……乌晶晶到底该是什么身份的小妖怪呢?   狮禹驮着乌晶晶往山上走。   其余的大妖怪们也才挪动身躯,掉头跟了上去。   修士们对视一眼。   一时觉得有点儿备受冷落。   但想想,这些妖怪没冲他们喊打喊杀就不错了。   行吧。   自个儿跟上去吧。   一路上,狮禹又和乌晶晶说起了如今妖族的境况。   “那个面具人确实厉害,如今独自占了一座山头。有时碰上了,还要打起来。”   面具人?   修士们一下就想到了俞鸣。   心说这位离火岛主失踪的时间够久的啊。   也不知他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还不等走到妖王的宫殿。   “隋离道君?!”身后修士突然爆出了一声惊异的呼喊。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头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一身冰寒气。   不是隋离是谁?   尤其是修士们,此时简直如见了鬼一般。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乌晶晶也惊讶地瞪大了眼。   随即便听见狮禹道:“那怪物你们认识?”   修士憋得脸都青了。   那怎么能叫怪物呢?   “他有一日突然出现在了妖族境内,无人知道他的来历。他从来不说话,也没见他吃过东西。寻常妖怪在他手底下一招都走不过,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日子久了,也无人管他去留了。”一旁的鹿妖出声道。   修士们闻声,心下还觉得怪舒坦。   这些妖怪竟然还会夸人族修士厉害!   只是鹿妖话音落下不久。   那人影竟似有所觉,骤然转头,与乌晶晶一瞬间目光相接。   紧跟着那人影从山头一跃而下,径直朝他们飞来。   修士们喃喃道:“道君……”   妖怪们却登时如临大敌,连狮禹都绷紧了背部的肌肉。   “隋离”在乌晶晶跟前站定。   “道君……”修士们忍不住又喊出了声,“道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但跟前的“隋离”却神色冰冷,连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朝着乌晶晶走近了一步。   然后狮禹立刻如同被侵犯了领地一般,朝他发出了一声示威性的怒吼。   “隋离”没有将狮子的示威放在眼中,他只是看着乌晶晶。   然后看着看着,便突然露出了笑容。   灿烂,温柔,仿佛冰雪融化。   所有修士都看傻了。   他们从来没见过,也不敢想象,隋离这张脸上会出现这样的表情。   乌晶晶不自觉地揪了一下狮子的鬃毛,低声道:“他不是隋离。”   一滴眼泪从她眼眶滚落,落入狮子的毛发间,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修士回神:“什么?”   “隋离”这时候已经朝乌晶晶伸出了手。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眼中仿佛注满了神情。   乌晶晶拍了拍狮子的脑袋,道:“我们走吧。……他只是长得和隋离一样而已。”   修士们啧啧赞叹:“真是无奇不有,竟然会相似到这种地步。着实吓了我们一跳……想也是,无论如何,道君也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隋离”却突然动了。   他抓住了乌晶晶的足腕。   随后眉心一沉,冷冰冰地睨着众人,像是将他们都视作了要将乌晶晶带走的敌人。   妖怪们更是如临大敌,准备着要扑上去抵挡。   “……他怎么偏偏盯着乌姑娘?”修士纳闷。   心道这点也和隋离道君一模一样呢。   甚至表现得还要直白些。   乌晶晶也纳闷呢。   她哪里知道这东西是自己做梦造出来的。   乌晶晶顺势一蹬,踹开了“隋离”的手。   “隋离”没有生气,只是站在那里,眼带困惑。   “走吧。”乌晶晶又一次出声。   而这次还对“隋离”多说了一句:“你不要再动了,别跟着我们。”   “隋离”顿住脚步,不动了。   大家见状,不由面面相觑,更对“隋离”的来历充满了疑惑。   狮禹驮着乌晶晶继续向上走去。   “隋离”果然没有再跟上来。   “他居然能听得懂人话了,真不容易。”鹿妖感叹道。   说话间,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妖王的宫殿前。   等在门外的却是一头极罕见的白虎。   那白虎昂首阔步缓缓走来,先是皱了皱眉,但随即便像之前的狮子一样,在乌晶晶跟前伏下了庞大的身躯。   他道:“我带你进去吧。”   “我们也要进去的。”后面的修士急忙喊。   济明双手合十,客客气气地道:“我们来见妖王,是有要事相商。”   白虎冰冷的兽瞳注视着他们却没有说话。   乌晶晶从狮子背上跳下来,踩着白虎的脑袋坐上去,她小声道:“我不是幼崽了。”   白虎道:“你是。”   乌晶晶:“……好吧。这些人类是我带来的,我们要一起进去。”   白虎似是斟酌了片刻,他道:“好吧。但也许父亲会一怒之下,杀了他们。”   “哈哈,小子。想要杀我们倒也没那么容易。”修士不满。   乌晶晶插声道:“还是不要打打杀杀的好。”   白虎叹了口气:“那我会拦一下父亲的。”   修士本来还有不满。   一旁的鹿妖却更是不满道:“你们人类不是最讲规矩了吗?什么‘小子’,那是我们妖王之子。你们要称‘殿下’。”   修士们心下一惊。   原来是妖王之子!   却也这样听乌晶晶的话吗?   “是我们无礼了。”济明笑道。   鹿妖轻哼一声,这才不说话了。   倒也显得这妖怪……挺好哄的。   与修士们印象中的妖怪确实有所不同!   白虎带着他们进到殿中。   殿中的侍女以人形走动,缓缓迎上来道:“已经去禀报王了。”   白虎点了下脑袋。   很快,只见一身形魁梧的壮汉,疾步行来。   他气势压人,人未至声先至:“你还敢回我妖族?!”   他看着乌晶晶怒目而视。   眼见妖王似要动手宣泄胸中怒火。   却听得门外一声笑:“听说乌晶晶回来了?”   来人吊儿郎当,缓缓跨步走入了大殿。   众人回首,这下更是惊了一跳。   “苗枫于?!”   “昔日的邪修首领!各路邪修门派都要以他为首!”   修士们脱口而出。   苗枫于愣了下,很快便又露出了更大的笑容:“没想到啊,还有人能认出我。”   他说着,脸上透出了一丝阴沉。   显然在妖族这段日子,对他来说,实在太憋屈了。   “他失踪许久,没想到原来是身在妖族……”修士们一合计,立刻反应过来。   恐怕之前妖族是打算和邪修联手,一起对付正派修士的!   他们光是和季垣等人鏖战,就已经付出了堪称惨重的代价,若是再有妖族的加入……   那简直难以想象!   尤其这一路走来……妖族境地灵气充盈,像极了那世外桃源。   在这里生长起来的妖怪,也都分外强壮,身上强横的妖气挡都挡不住。   若他们的感觉没有出错,这里应该还藏着一个极可怕的大妖!   “能见到你们站在这里,倒是新鲜。”苗枫于说着缓缓走到了他们跟前。   “怎么?这是主动送人头来了?”   话说完,苗枫于也不管他们脸色如何,转头盯住乌晶晶,皮笑肉不笑地,咬牙切齿地从喉中挤出声音:“小姑娘,见到你,我可真是太高兴了!”   苗枫于说着,伸出手去就要碰乌晶晶的面颊。   “别碰她。”门外突然一阵嘈杂,而嘈杂声中,一道成年男子冰冷阴沉的声音格外引人注目。   这声音。   有点耳熟啊……   他们齐齐一扭头。   那张面具,可太眼熟不过了。   他们脱口而出:“俞岛主!”“俞鸣!”   俞鸣身后还紧跟着两个小妖。   小妖讪讪道:“拦不住……拦不住他。”   妖王冷笑一声:“你们称呼他什么?俞岛主?”   修士应声:“不错,这位正是离火岛岛主。”   “听来像是个人族修士。”妖王道。   “当然……”   “哈哈,你们都瞎了吗?难道看不出他是……”   “闭嘴。”俞鸣语气冰寒,“否则我杀了你。”   “是,你好大的威风。谁叫你是……”   妖王话音未落,俞鸣突然动手。   一时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引发大战,乌晶晶突地道:“我们早已心知肚明,何必再装呢?”   俞鸣霎地收住了动作。   他没有看乌晶晶,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被凝在了那里一般。   妖王也才收起手,冷哼道:“此人是真正的大妖,狐族之首。名赤霄。上古时万妖之王容夷,视他为最倚重的后辈,将一切妖族秘术悉数传给他。他已活了不知多少年,可笑你们竟然不识他的真面目。”   修士们一时面面相觑,后背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今日冲击可实在是太大了!   若不是乌姑娘带他们来这里……他们恐怕这辈子都未必能识破俞鸣的真实身份。   因为从数百年前起,离火岛就已经存在了!   俞岛主大名远扬,不少修士大能都与离火岛交好……   若不是今日所见,就算真有人指着俞鸣说是狐族族长,也绝无人会相信!   在多方的冲击和奇妙的对峙之下,殿内就这样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   还是乌晶晶出声打破了凝滞。   “那现在可以坐下来慢慢说话了吗?”她不快地问。   一时谁也没有应声。   乌晶晶只好先看向“俞鸣”,不如今该是叫赤霄了。   “可以了吗?”乌晶晶问赤霄。   赤霄喉头滚动,吐出二字:“可以。”   乌晶晶又看向妖王:“您觉得呢?”   妖王冷声道:“不妨听听。”   这段日子以来,妖族莫名被困境中,又偏遇上赤霄和那个不说话的男人,这两个疯子!   还有苗枫于这个疯子时不时拖一下后腿。   可以说,妖王昔日的雄心壮志确实是被消磨了大半了。   整个人都隐隐透露出一种疲态来。   乌晶晶环顾一圈儿:“怎么没有椅子?”   妖王火气升腾上来,又按下去。   “来人,搬椅子。”   乌晶晶扭头对几个小妖道:“再煮些茶水,点心有吗?”   妖王:“……?”   你当回自己家呢。   乌晶晶道:“来得匆忙,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白虎蓦地道:“我去给你抓。”   妖王气得直哼哼。   胳膊肘往外拐!   只有修士们纳闷道,去抓?点心还带现抓的吗?   那厢赤霄似乎也有意动。   但乌晶晶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能走。”   乌晶晶又不是笨蛋。   她知道赤霄在这里,能起到辖制妖王的作用。   赤霄按住动作,什么也没有说,依旧杵在那里,仿佛一根石柱。   很快,众人落了座。   茶水也端上来了。   负责开口商谈的却并不是乌晶晶,而是早在来之前便定下的人选。   选个精明的,免得吃亏嘛。   “我乃飞虹门门主。”那中年修士先自我介绍起来。   “什么东西?不曾听过。”妖王不屑。   中年修士一噎。   心说妖怪果然还是难打交道的。   方才种种简直像是幻觉。   中年修士自然不会怯,接着道:“妖王深居简出,自然对外界知之甚少。”   妖王心下涌起怒意。   此人竟敢讥讽他知之甚少!   中年修士话音一转,又道:“上古时,妖族也曾雄踞一方,更敢于挑衅天人的威严。但也正是天人,才令你们失去了往日的一切,不得不躲藏起来,一躲便是数年。而他们却将天划为九重,逍遥自在做那人人都要顶礼膜拜的神仙去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妖王眯起眼,“你们人族修士,不一向是天上那些神仙的走狗吗?今日怎么敢这样说话了?”   听到“走狗”二字,修士们都不自觉地撇了下嘴角。   虽然现在回想起当时毕恭毕敬的姿态,好像是有那么一些……   “我们所求是一样的,都只是想要变得更加强大,扬我族群……”中年修士不受影响继续道。   妖王继续阴阳怪气:“哪里一样了?我们是想要扬我族群。但你们这些修士,不是看不上那些凡人,甚至视他们的性命为草芥吗?你们可从来就没想过要光耀你们的族群。你们只是想要求得长生。恨我们妖怪,也是因为我们生来寿命比你们更长,也更厉害吧。”   这么一说,妖王都觉得自己高尚起来了。   中年修士:“……”   这天儿没法聊了!   他只得转头看向了乌晶晶。   乌晶晶:?   她轻轻叹了口气。   挑选的聪明的人族修士,也没有很聪明的样子。   要是隋离在这里,大概很快就解决了?   乌晶晶舔了舔唇,选择了直接了当:“我们要推翻九重天。你们要一起来吗?”   “……什么?”妖王震住了。   其余妖怪们也纷纷震惊地盯住了这些人族修士。   他们从未想过,这样的念头会在人族修士那颗愚笨的、怯懦的脑子中诞生。   乌晶晶看妖王半天不出声,问:“你要慢慢想一想吗?”   赤霄插声道:“我会和你一起。”   乌晶晶纠正道:“不是和我,是和我们。”   赤霄沉默了一下,这才不快地更正道:“嗯,和你们。”   他代表着狐族。   其中分量自然不轻。   妖王嘲弄地道:“你怎么低头低得这样快。”   赤霄淡淡道:“那你就不要答应好了。”   这一句话,一下把妖王架在那里,变得被动了起来。   这时候白虎突然回来了。   他庞大的身躯跨入殿中。只听得“嘭”一声响,一头羊被甩在了地上。   这下修士们知道“现抓”的点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虽是妖,但也并非野兽。你们便拿这样粗野的东西给她吃吗?”赤霄冷冷道。   乌晶晶本来想和赤霄对着干,但想想又觉得没意思。而且生肉她是真的不爱啃。   “我知道,她爱吃烤的,架个火就是了。”白虎低声道。   修士们总觉得殿内的气氛一下又变得怪异了起来。 第114章 幼崽为何不开心   修士们心想。   若是隋离道君还在此, 呃,那场面更难以想象了。   这厢乌晶晶摆了摆手:“一会儿吃吧。”   白虎似是有些郁卒:“这不算点心吗?”   乌晶晶:“当然不算的。”   一旁的修士接声:“是,点心该是金乳酥, 夹饼, 白龙臛一类的。当然, 多是用一些含灵气的食材来做。”   白虎:“……”   显得他们仿佛都是乡巴佬。   妖王脸上也有点挂不住, 正要再阴阳怪气。   乌晶晶舔了下唇,道:“走吧,我们先回去吧。让他们慢慢想。”   白虎问:“慢慢想?什么事?”   他方才抓羊去了, 自然是错过了不少。   中年修士便在一旁,又复述了一遍给白虎听。   白虎听罢,顿时化作人形,缓缓走到了妖王的跟前道:“父王, 此事应该答应下来。”   妖王面色难看地道:“再议!”   白虎还想再劝。   “你不要说了!”妖王满面怒容说罢,挥袖离去。   再不走, 他怕自己气死了。   毕竟赤霄他也打不过。   多看两眼他都心中发梗。   妖王并没有走出太远。   他压着怒气,转过身,便看见儿子跟了上来。   “往日里我都是怎么教你的?一点城府也没有!将来怎么能接替我的位置做一族之王?”妖王气得腮边的胡须都飞了起来。   “此事是能答应, 但你我若一口就应下,不给他们设些困境, 还真当我妖族好哄了!将来又如何谈条件?”妖王越说越气。   “你满脑子都只剩下那小狐狸, 该死的狐族, 当真是祸我虎族千年!”妖王一句话, 瞬间又拔高成了两个族群之间的仇怨。   一旁的虎妖听了,都不禁为妖王的怒气瑟瑟发抖了。   偏白刃依旧平静得很, 他只是道:“一个唱红脸, 一个唱白脸, 不是更好吗?”   什么红脸白脸?   妖王刚要脱口而出,突然反应过来,一下顿住了。   “有几分道理。”妖王顿时刮目相看,心下对乌晶晶的愤怒也没那么浓了。毕竟这样一看,他儿还是很有城府的!   “我也不再劝父王了,父王心中自有定夺。”   “嗯,你这是去哪里?”   “去见狮禹他们。”   “不对。”妖王眯起眼,“是还想私底下再见见那只小狐狸吧?”   白刃点头:“嗯,我这正是要去接着唱红脸。”   妖王想想觉得不对,但再想想又觉得无可指摘。   毕竟他前脚才夸了儿子说得对。   妖王咬着牙最后还是从喉咙里生硬地蹦出了两个字:“去吧。”   ……   妖王这一走,乌晶晶等人也就转身离去了。   而赤霄和苗枫于都跟了上去。   跨出门后,苗枫于特地落后了半步:“你先?”   赤霄只是注视着他。   苗枫于:“好吧,看起来你不太放心我去找乌晶晶。那就我先吧。”   苗枫于三两步跨出去,到了乌晶晶的身后。   一旁的修士立即转过头,虎视眈眈。   苗枫于无奈叹气:“乌姑娘啊,你的运气实在是好啊。怎么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维护你的人呢。”   乌晶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苗枫于这才正色道:“我有话要问问你,如今外头是个什么情景?我只想知道,昔日我手底下的左右护法,是不是已经取代我的位置,重新带领起一众邪修了?”   乌晶晶摇了摇头。   苗枫于嘴角向下撇:“一帮废物。我不在,他们连这都不敢做,这都做不到吗?”   乌晶晶还以为他会高兴呢。   果然,坏蛋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乌晶晶撇了撇嘴道:“都死掉啦。”   苗枫于目光一厉:“什么叫都死掉了?”   一旁的修士接过话茬:“言下之意就是,苗宗主,如今邪修一道,恐怕只剩下你了。”   苗枫于面色阴沉,没有再开口。   他们不可能骗他。   因为这件事要查证很容易……   这下苗枫于是真有点后悔当初绑架了乌晶晶了!   否则也不至于困在这里,对外界一无所知。   “难怪今日你带了这么多修士前来,却没有要找我算旧账的意思。原来是邪修已经不成气候了……”苗枫于后退一步,面色晦暗不明。   修士们心道,只是眼下要集中力量干更大的事罢了,否则你看围不围剿你!   苗枫于露出点笑容来,像是很快就从方才的震撼之中收拾好了情绪。   “我还要多谢乌姑娘,没有执着于报仇啊。”   苗枫于说罢,转身走出去两步,对赤霄道:“你请。”   赤霄没有动。   苗枫于恍然大悟:“原来你只是不敢做那第一个和她说话的人啊。你得罪过她?比我当初得罪她还狠吗?”   赤霄抬起手。   苗枫于:“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心道这位狐族族长怎么一身都是雷点,轻易踩不得。   然后赶紧走远,隐去了身影。   这时候山间的大小妖怪们,都探出了头,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你不想去看一看阿桃吗?”这厢赤霄突然开口道。   阿桃?   乌晶晶顿了下,这才想起来,是曾经她从山洞里救出来的那只母狐狸。   阿桃的幼崽应该都长大了罢?   乌晶晶有几分意动。   她是有点想去见阿桃和狐狸幼崽的。幼崽她还抱过呢。   但乌晶晶还是摇了摇头。   赤霄身上难掩失望之情:“阿桃想见你。”   乌晶晶有些犹豫。   她只是不想见赤霄而已。   赤霄又道:“我没想到玉菱竟然敢带着几个族人叛投到此地,我来到这里,发现她之后,便将她手下那几个族人都杀了,又将她囚于洞中。她再见不得天光,也失去了供养,应当会孤独地,于发疯中死去。”   他语调没什么变化,但这番话明显是讨好的意味。   玉菱与乌晶晶有仇怨。   他当初处置了玉菱的父亲,今日又处置了玉菱和她手下的人。   乌晶晶困惑地望着他:“你和我说这些,我应该感动地哭出声吗?”   赤霄:“……你不需要哭。你只需要和我说几句话。”   修士们闻声,面面相觑。   该不该让他们继续说下去呢?   说下去吧,好像隐隐约约有点挖隋离道君墙角的意思。   阻拦他们吧,眼下又正是要和妖族联手的时候……   乌晶晶:“那你说吧。”   修士们松了口气。   好了,这个问题不用他们来头疼了。   “诸位还要在这里一并听下去吗?”赤霄看向这些人族修士,明显变了个态度。   不等他们开口。   赤霄又道:“阿晶曾养在我的膝下,我同她之间的亲近,比你们更甚。”   修士们恍然大悟。   搞了半天,原来隋离道君来了都得喊声“岳父”啊!   修士们这才走开了。   赤霄便带着乌晶晶一边往另一处山头走,一边低声道:“阿桃住在那里。”   乌晶晶:“哦。”   赤霄顿了下,道:“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乌晶晶凶声道:“嗯,我小时候特别笨么。你要赶我走,我都不肯走。”   赤霄一时语塞。   半晌,他才又找回了声音:“那时候……是我错了。”   乌晶晶惊奇地道:“原来你也会说这句话。”   赤霄又噎住了。   乌晶晶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没有最开始那样生气和难过了。”   赤霄面上飞快地掠过了点喜色,只不过因为面具遮盖的缘故,没有人能看到。   乌晶晶认真地道:“因为我发现,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生气和难过的地方了。”   赤霄一下震住了。   这句话,轻描淡写的,击中了他的胸膛。   那一瞬间,他甚至希望乌晶晶还是特别憎恨他的。   赤霄还在继续和乌晶晶并肩往前走。   只是他的身体极轻微的,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混乱复杂的情绪塞满了他的大脑。   他再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但乌晶晶还在继续。   她小声道:“如果你因为觉得对不起我,所以才这样配合人族修士,我也是不会拒绝你的。你要付出多少,就付出多少好了。我都不会拒绝的。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很记仇的妖怪。我只是不生气了,但我会永远记得那些糟糕的日子。”   赤霄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心跳。   他应了声:“嗯。”   这算是一件好事。   他该庆幸,她是记仇的。   “所以你也不要想我会跟你回狐族了,不可能的。”乌晶晶笃定地道。   “那就不回去。”   “我也不可能会对你笑的,也不会被感动到。”乌晶晶更笃定地道。   “好,无妨。”   “你真怪。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眼下却变得这样能容忍了。”乌晶晶疑惑地看他。   赤霄:“不是怪。”   他只是从成年后,就像一个压抑的疯子,背负着狐族兴衰的责任,从此失去了辨别本心的能力。   乌晶晶这时候看见了一只皮毛火红的狐狸。   “是阿桃吗?”   红狐狸有所觉地转过了头,然后轻盈地跳下大石头,朝着乌晶晶飞奔而来。   乌晶晶不自觉地便露出了笑容:“阿桃!”   阿桃却突然顿住脚步,扭身回到石头后面。   然后从石头后叼出了一头小狐狸。   说是小狐狸,但个头也并不小了,大抵是近来养得不错,还显得四肢滚圆。   嗯,肥嘟嘟的。   阿桃费力地叼着小狐狸。   重新朝乌晶晶奔来。   小狐狸的个头太大,屁股挨着地,就这样在地上一路磨蹭了过去。   也不知磨秃了毛没。   反正嘴里是吱哇乱叫的。   阿桃朝乌晶晶行了行礼,放下小狐狸,还踢了小狐狸一脚,把它咕噜噜踢到了乌晶晶的脚边,好给乌晶晶看。   乌晶晶摸了摸狐狸毛,夸赞道:“养得很好了。”   如果大师姐在这里的话,她一定会高兴死的吧。   阿桃看着乌晶晶笑了笑,然后才看见了一旁的赤霄。   阿桃面色一变,慌忙行了礼。   赤霄觑了一眼乌晶晶的面色,问道:“我待你不好吗?”   “族长待我们都是很好的。自从族长来了之后,我们的境遇才得以改变……”阿桃的语气更慌忙了,生怕触怒赤霄。   赤霄顿觉无趣。   他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便好似注定了他今日的一切。   见阿桃紧张起来,乌晶晶也悄悄在心中叹了口气。   “我来看看你们就走啦。”乌晶晶轻声道。   阿桃面露不舍。   乌晶晶摸了摸小狐狸,还是转身走了。   她在这里留得久,赤霄也会留得久,反倒让大小狐狸们都战战兢兢。   乌晶晶仰头望了望天。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怕赤霄的?   哎,忘了。   不过也不重要了。   回去的路上,赤霄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将乌晶晶送回到人族修士身边的时候,他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随手抛下。   “反正也没有什么用了。”   随着面具揭开,他身上强横的妖气也不再作丝毫掩藏,悉数释放出来。   连济明都不自觉地倒退半步,避其锋芒。   一时修士噤声,既惊叹于俞岛主这张面容,果真是有几分狐狸相的,又震撼于他身为大妖的慑人气势。   “你若有事只管寻我,是我欠你的,阿晶。……你快些走吧,免得我一会儿又改了主意,想要将这些人类都杀光。”   修士们:?   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呢。   不过回想一下,过去的离火岛岛主其实也很性情多变。所以才那么神秘,以致无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乌晶晶皱了下鼻子,并不怕赤霄这番话,只道:“我一会儿就走了,你不要管我。”   赤霄攥紧手指:“你是想走之前,再去见一见那些老虎狮子豹子?”   乌晶晶补充道:“嗯,还有狼。”   赤霄抿了下唇,眼尾拉出更凌厉的弧度:“我只是好奇,像这样粗野蠢笨的兽类……”   修士们心说原来你们妖怪也搞互相歧视啊。   “为何你会与他们这样亲近?”赤霄说完了后半句话。   他的语调里,竭力压制着威严被挑衅后的戾意。   修士们心说我们也挺好奇的。   毕竟乌姑娘看上去,在妖怪圈子里多少有点左右逢源的意思了。   乌晶晶疑惑地看了看赤霄,随即恍然地道:“我知道为什么当初你要赶我走了。”   赤霄一怔,身上的气势像是骤然被抽去了一点支柱,整个大妖怪都萎靡了起来。   “我来这里的时候,他们是拿我当幼崽养的,可是他们好像从来没想过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乌晶晶道。   赤霄喉头顿时如同生吞了一大块烧红的烙铁,烫下了他的皮肉,也堵住了他所有的声音。   乌晶晶看他动也不动,也没有再说话。   她道:“那我走了。”   然后便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没有半句控诉。   但句句都扒开了赤霄的胸膛。   修士们窥了窥这个大妖怪的神情,都有些不敢直视。   总觉得“俞岛主”下一刻似是就要发疯了。   他们朝赤霄拱了拱手,也离开了。   同时脑中隐隐约约闪过了一个念头——   恐怕这辈子,“俞岛主”都无法拒绝乌姑娘半个字了。   乌晶晶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思考,唔,该先去谁的住处好呢?   狮禹?狼擎?还是黑翎呢?   等登上去,远远地,乌晶晶便见她曾经住过的那座小院儿的门大大开着。   一颗黑乎乎的脑袋趴在墙沿上。   是黑翎。   乌晶晶快步走上前去,跨过门槛。   院中的猛兽齐齐回过了头,只有狮禹还用巨大的爪子刨弄着篝火。   掌心毛都被燎糊了。   而先前那头羊正架在篝火上烤着,发出滋滋的声响。   原来是在这里等她啊。   乌晶晶想。   她走进去,黑豹便从墙头一跃而下,正好落在她的身边,然后垂首嗅了嗅她身上的气味。   “好浓的人气。”黑豹沉声道。   但他还是用爪子勾了勾,把一颗球从土里勾了出来,推到乌晶晶面前。   那是原来乌晶晶玩过的。   乌晶晶抱起球,走到火堆旁坐下。   狼擎便立即默不作声地用爪子划拉下来一块肉递到她面前,乌晶晶接过来,咬了两口。   “好吃多了!”乌晶晶咂嘴。   猛兽那张毛绒绒的面容上,这才有了点笑意。   那种许久不见的疏离感,瞬间消散干净。   “那些跟着你来的,是你的仆人吗?”   “你瘦了很多,他们连幼崽也不会养吗?人族修士果然愚蠢!”   “你是怎么进来的?妖境封了很久了。”   “你马上就要走?什么时候再回来?”   “外面是什么样子?”   “外面……有那么好吗?”   乌晶晶轻轻打了个饱嗝:“……回答不过来了。”   猛兽们这才巴巴收住了声音。   把嘴里最后一口食物咽下去,乌晶晶才开始一个个回答:“不是仆人,是,嗯道友,对,叫道友。我瘦了吗?没有呀。我马上要走了,但是等妖王想好了以后,我们很快就又会见面了。外面很好,但也不太好,我有很多很多事要做……”   他们静静地听着。   然后狼擎冷不丁地插了句嘴:“我能帮你什么?”   其他猛兽呆了下,反应过来,跟着出声:“我们能帮你什么?”   乌晶晶想了想,长叹一口气,道:“你们好好活着,不要死,就是在帮我了。”   他们怔了怔:“那倒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乌晶晶笑了:“嗯。”   “幼崽为什么看上去不高兴?”   “嗯?”乌晶晶呆了下。她舔了下唇,唇边还能尝到残留的肉汁的味道,她小声道:“没有啊。”“好吧,是有一点点。”   “为什么不高兴?”   “是食物不好吃吗?”   “那里没有球球可以玩?”   “没有人陪你?”   乌晶晶垂下眼眸,应了声:“嗯。”   “人族修士生活的地方,果然乏味!”猛兽们连连皱眉。   “你不如就在这里住下吧?”   “对啊对啊,这里有趣多了。”   但猛兽们想来想去也没想到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有趣的玩意儿,半天只憋出来一句:   “呃,至少,……我们可以陪你玩球球啊!”   乌晶晶摇头拒绝了。   她想了想,道:“但人族修士是有意思的。”她又想了想,更正道:“嗯,一些人族修士是有意思的。”   像缥缈宗主,像宁胤这样的……就很是令人讨厌了。乌晶晶皱了下鼻子。   白刃突然问:“要怎么样,你才会高兴起来?”   乌晶晶轻轻吐了口气:“嗯,等到事情都做完的时候。”   白刃问:“也包括和妖族达成协作这件事吗?”   乌晶晶点了点头。   白刃:“那应该快了。”   乌晶晶抬脸冲他笑了笑:“嗯。”   白刃看着她,心想,幼崽好像真的长大了。   但他希望她永远都是幼崽。   无忧无虑的幼崽。   “我该走了。”她站起身。   猛兽们有些焦躁地刨了刨爪子底下的土:“这么快?”   乌晶晶:“因为还有好多人在等着我去找他们啊。”   小妖怪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的责任感。   沉沉的压在心头,但也让她充满了力气。   “好吧。”狮禹不舍地道,“幼崽总有一天是要离家的。”   “我走啦。”乌晶晶小声道。   猛兽们不自觉地弓起背,朝她靠得更近了一些。   乌晶晶往前走一步,他们便跟一步。   颇有些要一路把她送回去的意思。   乌晶晶顿住脚步,指着刚才黑翎从泥土里刨出来的球,问:“这个……我可以带走吗?”   黑豹连忙叼起球拱到了她的怀里。   猛兽们这才想起来,他们竟然没有为她准备一点礼物。   现在回家翻翻箱子还来得及吗?   狮子突然拽下了自己的鬃毛:“这个也带上吧。”   乌晶晶:?   那头的狼擎默默地把刚拽下来的毛往后头藏了藏。   总不能都送毛。   这时候白刃动了。   狼擎默默无语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   乌晶晶隐隐约约看出了他的意思。   这个就不必了吧。   会很疼吧。   乌晶晶飞快地指了指屋旁的大树:“叶子。”   叶子……?   区区叶子……   狼擎冷冷皱眉。   乌晶晶补充道:“我要最顶上的那一片,最嫩的,带着露珠的叶子。”   这样一听,要求提高了,“珍贵性”也就体现出来了。   狼擎缓和了脸色,一跃便攀上了那棵大树。   但大树哪里抵得住他的重量,当即就被压弯了枝头。就在粗壮的树枝也跟着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声响时,狼擎终于精心地挑选出了最好的那一片。   他将那一片树叶递给了乌晶晶。   那棵大树也在他的身后发出了轰然倒塌的声响。   带起一片尘土飞扬。   乌晶晶抬手抹了抹脸上的土,收好叶子。   她想,嗅到叶子上的味道,她就会想起这里的。   而猛兽们此刻正在想……   幼崽怎么爱吃素?   叶子也不够啃的。   算了,宠着吧。 第115章 两族会谈   乌晶晶带上自己的礼物, 终于是在他们默默注视的不舍的目光之中,踏上了离开的路。   呃,其实对她来说, 就是收起幻境就好了。   但对妖族来说, 她就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乌晶晶这边前脚刚走。   那边妖王就立即派人, 准备离开妖境去外头看一看, 如今修真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好便于他们谈判。   谁知道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   “王,我们还是出不去啊!”   “怎么可能?”妖王一下就坐不住了, “那些人族修士都能进得来,我们却出不去?岂不笑话!”   妖王决定亲自前往瞧一瞧!   等妖王去到石碑前,一脚踏出去。   众妖见状,齐齐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   妖王便又被弹了回来。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   还真成了笑话!   他们还真就出不去!   妖王面色好一阵变幻, 但又不好对外人说起他的愤怒究竟从何而来。   毕竟妖境的来源,始终是个秘密。   他心道, 难道妖境是被人族修士偷走了?   只有这个推测能说得通,为何人族修士能进出自如,反倒他们妖族出不去。   和人族翻脸?   但眼下还不是时候。   大声指责人族偷了妖族的东西?   但真要论起来, 这幻境本来也是他们偷了神兽的梦。   妖王如同吃了一个哑巴亏。   这让他如鲠在喉。   辗转反侧。   吃不下饭。   另一头的乌晶晶也正在发愁呢。   嗯……要不要还给妖族呢?   要怎么还给妖族才比较合适呢?   如今没了隋离,她连个商量的聪明人也没有了。   乌晶晶叹气。   第二天, 狮子老虎们就又见到了乌晶晶。   “……回来, 怎么, 这么快?”他们呆住了。   乌晶晶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唇。   因为只要她想, 其实就可以随时随地地回来啊。   “是因为舍不得我们吗?”   “特地又来看我们?”   乌晶晶:“唔。”   她只是想回来看看妖王想得怎么样了。   “父王他这两日脾气不大好……”白刃看出了乌晶晶的目的,出声道。   “不过你放心, 我会帮你劝他。”他随即又道。   乌晶晶点点头:“嗯嗯, 不着急的。”   毕竟也不是马上就能攻上九重天的, 她还要琢磨琢磨怎么才能上得去呢。不知道如今长天国灵气充盈,有没有值得利用的地方。   乌晶晶问候过后,就又离开了。   第三天照常进入妖境。   唔,进的次数多了,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啦。   只不过让赤霄发现了。   于是每天她去的时候,赤霄都会雷打不动地站在虎族的领地外等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等在那里,好像只为了看她一眼。   还好,她狠狠心不去管赤霄就好了。   如此七八天下来。   猛兽们倒是开心了。   虽然相聚的时间短,但每天都能见到面啊。   受伤的只有妖王罢了。   他在自己的宫殿里大发雷霆:“她每日里进进出出,将我这妖境当做什么了?”   妖王终于反应过来。   恐怕妖境就是她偷走的!   转眼又是新的一天。   就在乌晶晶准备离去的时候,她忽然发觉到周遭的声音全都消失了,连从枝头飘下的落叶都凝在了空中。   好厉害的法术!   乌晶晶惊叹道。   然后一转身,便见妖王缓缓走了进来。   没等她惊讶呢,妖王倒是先一惊:“你竟然还能动?”   乌晶晶疑惑:“我不该动吗?”   她环顾一圈儿。   她身边的猛兽安静地趴伏在地上,毛发舒展,一动不动。   妖王皱眉。   再度往乌晶晶的身上打了个法术。   乌晶晶只觉得一阵微风拂过。   乌晶晶:?   妖王盯着她看了片刻,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干脆不再整那些虚的了,免得反显得露怯。   妖王冷声问:“是不是你偷走了妖境?”   不要装傻,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开口。这后半句话到了妖王的喉咙口,但还不等他吐露威胁。   “是。”乌晶晶坦诚极了。   妖王反被哽了下。   “是你?真是你?”   乌晶晶点头。   妖王沉默住了。   反而有点不敢相信。   “你若是骗我……”   “我没有骗你。”乌晶晶纳闷。怎么不信她呢?她看上去不像是这样的人吗?   妖王:“……”   妖王:“好吧,你说说,你是怎么偷走的?”   乌晶晶轻轻叹气:“就是你们入口的石碑裂开了,然后我从底下捡起了一颗球。那颗球长得很怪,通体透明,里面飘着淡淡的云雾……然后下一刻。整个妖境就都被收到里面去了。”   妖王暴怒:“不可能!”   乌晶晶:“我说的是真的……”   妖王死死盯着她,牙都快咬碎了:“那是一件灵器,需要用特殊的术法,才能用来承载梦境。“   “梦境?”   妖王立刻闭了嘴。   他说漏嘴了。   “总之……不应该这样简单你懂吗?”妖王愤怒地道。   怎么会简单到,从石碑底下捡起来就走,然后就能带走整个妖境了呢?   那太离谱了!   “除非……”   “除非什么?”乌晶晶好奇地问。   妖王张开嘴,又立刻合上了。   除非……是神兽本兽,她拿回了自己的梦境。   那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自然是说拿就拿。   这个念头从脑中诞生以后,妖王的背脊陡然窜出了一点冷意。   但到底是做了多年的一族之王。   妖王面上冷静不改。   他只是看着乌晶晶,认真地多打量了几眼,随即语气平淡地道:“请乌姑娘将那颗球取出来。”   乌晶晶:“……唔。”   她摊开手掌,没有一点不情愿。   妖王伸出手,触碰到那颗球。   没有反应……   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东西已然无法与他呼应!   他对这东西失去了掌控权!   妖王收回手,冷静下来,吐出一句话:“收着吧。”   乌晶晶:“嗯?”   “你收着吧。”妖王努力像个大度又和蔼的长辈一样说道。   乌晶晶:“哦。”她乖乖收起来,只觉得妖王挺怪的。   所以他今日主动来找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乌晶晶出声问:“妖王可想好了?”   “什么?”妖王还沉浸在自己的震撼之中。   “您来找我,不是想好了要不要与人族修士联手一事吗?”   “此事啊……”妖王看着她,目光几经变化,最后沉声道:“你与妖族渊源匪浅,又与我儿交好。也罢,我不妨信你一回。你要记得,我信的是你,可不是那些该死的人族修士。”   有什么区别吗?   乌晶晶不理解,但还是点了头。   妖王又对她交代了几句话,这才离去。   走的时候,还回头多看了她两眼。   狐族怎么养出来的不是小狐狸?是神兽?   妖王暗自皱眉,怎么也想不通个中道理。   而且看起来……这“小妖怪”似乎半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更不知道妖境究竟是怎么来的。   神兽不是会带着记忆转世吗?   罢了。   妖王不再细想。   毕竟神兽其实于他来说,也是存在于传说之中。   哪怕堂堂妖王,也对其知之甚少。   没有记忆也好。   妖王心想。   送走妖王后,周遭的一切才恢复如常。   乌晶晶特地等到猛兽们重新苏醒,她和他们打了招呼,然后才离开了这里。   回去之后,乌晶晶向人族修士们转达了,妖王要与他们仔细商谈的意愿。   接下来的事,便是由那些德高望重的修士大能去敲定了。   “乌姑娘不随我们同去吗?”突然有修士转过头问。   乌晶晶:“嗯?我要去吗?”   “……要不叫上御兽宗的也行?”旁边有人支招。   御兽宗长老见状,忙苦笑道:“您可真看得起我,也不是什么兽咱们都能驭的。”   “噢。你们很担心妖族会出尔反尔吗?”乌晶晶明白了。   一旁的修士尴尬一笑,道:“这是自然……毕竟非我族类。何况妖怪心性多变,若是一个气不顺,便掀了桌子,还怎么谈?”   乌晶晶皱了皱鼻子道:“其实妖怪还是很礼貌很客气的。不会随随便便掀桌子。”   修士们轻咳三声:“乌姑娘说得也有理。”   但他们心底认定,恐怕那只是对着乌晶晶罢了。   那日去妖族的情形,去的修士已经回来描述给他们听了。他们惊诧于俞鸣的真实身份,也惊诧于乌晶晶在妖族的特别地位。   只有她才是特别的。   而她本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意识。   ……   如今妖境拿是肯定拿不回来了。   妖王便计划着搬家,但不是现在。   眼下嘛……   在乌晶晶的陪伴下,大小妖怪终于成功出了妖境,见到了更多的人族修士。   “吱呀”一声,门打开。   乌晶晶跨过了门槛。   三长老停住了倒茶的手,惊讶地看了看她:“你没有跟着去?”   乌晶晶:“唔,送到前头就没有再跟了。”   三长老露出了笑容:“不去是好事。免得将来有人疑心你在两族合谈的大事中依仗身份动了手脚。”   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呢。   乌晶晶咂嘴。   那她也算是误打误撞做对了!   “过来,今日教你进阶的术法。”三长老笑得愈发慈和。   而另一厢,人族修士与大小妖怪们方才落座。   此次商谈,选定的位置并非是缥缈宗。   毕竟缥缈宗主并不同意与妖怪联手反抗上天一事。   金禅宗又是佛门,不大合适。   剑宗如今也不大撑得起事。   最后还是选在了伏羲宗。   三长老没露面,但他身边得力的修士陪在了殿中。   负责主持的则是济空等人。   “我道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是你们人族飞升无望了哈哈哈。”妖王猖狂地笑道。   白刃在他身边轻咳了一声。   妖王扫过修士们逐渐难看的脸色,这才收敛了些猖狂的笑意。   “那位乌姑娘是你们这里伏羲宗的人对吧?”他问。   “不错。”   “罢了,方才你们所说,我倒也不与你们拉扯计较了。要我妖族出力气可以,总该有个牢不可破的协议才是。”   “对天发誓?种下问心咒?”   “这种东西……哈哈,还对天发誓。你们抬头看看这片天。你们连信都不信它了,对它发誓还有何用?”   “那依妖王的意思是……”   “我看,没有什么比血脉亲缘更牢不可破的关系了。”妖王话音一转道。   众人一怔,迟疑道:“妖王的意思是……”   怎么?   还要来个人-妖联姻?   妖王笑道:“我儿与乌姑娘分外亲近,不如就将你们这位乌姑娘嫁给我儿。岂不是就成了?”   一瞬间鸦雀无声。   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施以法术,将一切都暂且停住了。   妖王:?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很困难的要求吗?   白刃也很震惊。   他张了张嘴,不等说什么,人族修士先开口了。   “就……没人告诉过他,乌姑娘是隋离道君的道侣吗?”   “没……有。从前也不认识,上哪儿告诉去?”   人族修士们瞠目结舌,缓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还是在人伏羲宗的地界上呢!   怎么能堂而皇之!   猖狂之至!   趁人不在,立马就挖人墙角呢?   他们若是应了,那成什么了?   “此事绝对不成!”   “对对,头给我拧掉都不成!”   妖王闻声也怒了:“这等小事你们都不肯应?我看你们分明没有半点诚意?”   眼看妖王就要拂袖而去。   还是伏羲宗的弟子出了声:“妖王且慢,乌姑娘已经与我宗门的隋离道君结为百年之好。恐怕不便再与妖族结下姻缘。”   妖王纳闷:“此事难道不够重大吗?否则请你们那位道君相让一二,稍作牺牲,有何不可?”   修士们:“……”   妖王你是真敢说啊!   伏羲宗弟子火都快窜到脑门子了,冷声道:“我们道君已然本是清源仙君转世,如今已回天去了。恐怕妖王想要与他商量是不成的了。”   清源仙君?   人族修士对其了解甚少。   但妖族对其大名可是快刻入骨髓了!   原来是清源仙君的转世啊!   妖王咬牙。   磨牙。   恨。   妖族与他可是深仇海恨啊!   那不抢他媳妇儿抢谁媳妇儿?   妖王面上不显,只是笑道:“既然人都没了,那寡妇改嫁不也是常有的事?”   伏羲宗人:“…………”   拔刀。   今天高低都得拔刀了!!! 第116章 阿修罗界   乌晶晶突然打了个喷嚏。   她鼻尖轻轻抽动了下, 心道,是谁在背后说她坏话不成?   不多时。   有人来请三长老,说是那边暂且商谈结束了。   “哦对了, 最好乌姑娘也能一块儿去。”来人笑着道。   笑容里隐约还透着一丝尴尬。   三长老挥袖:“等着吧, 一会儿便来了。”   那人应声告退。   三长老皱了皱眉, 心有不快道:“人都送到跟前去了, 他们还没谈好?”   嘴上说归说。   等教完之后,三长老还是带着乌晶晶去了。   见到了众人。   却是表情一个比一个尴尬。   三长老:?   吃错丹药了?练错功法了?走火入魔了?   最后还是老和尚济空面不改色地叙述了大致怎么回事。   三长老听得怒发冲冠,差点转身冲出去杀妖王。   再看乌晶晶的神情呢。   她倒是平静得很。   大家心底一嘀咕, 难道说……乌姑娘……觉得改嫁……也不算什么?   有人硬着头皮道:“不知乌姑娘是如何想的?”   三长老更生气了。   心道你们这些人难道还真敢让阿晶去“联姻”啊?   乌晶晶道:“很怪啊……白刃,唔,就是妖王的儿子,那头白老虎, 他是将我当幼崽养的,怎么可能娶我呢?给我当爹还差不多。”   修士们:“……哈?”   “那、那乌姑娘认个爹?”这话说出来也挺奇怪的。   乌晶晶:“多认几个倒也无妨。”   她蓦地想起来辛敖。   随即又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辛敖会伤心的。   “那下面该如何继续……”   三长老冷声道:“怎么?不让步便不会往下谈了吗?忘了昔日的气势了?才不过是与邪修交战一番, 才不过是见识了仙人的厉害,便将一身的锐利都磨平了吗?若是此时就失了锐意,将来还谈什么与天相抗?就算登上九重天, 也不过是软了手脚,节节败退, 失了人族的意气, 闹成一出笑话罢了!”   众人面色一凛, 再无半点犹疑。   三长老说罢, 转身便带着乌晶晶离去。   乌晶晶忍不住道:“你真厉害!”   三长老失笑:“无畏本就该是刻入人族骨子里的。他们只是安逸久了,忘了, 我才出言提醒一二句罢了。”   他叹道:“若无先前羿升道尊, 与大长老等人的坚定不移, 我今日恐怕也会有所动摇。正是前人不屈,方才有今日伏羲宗不肯服软的意气。”   乌晶晶点了点头。   她心下也是很佩服羿升道尊还有大长老他们的……   想到这里,便难免生出一分怅然来。   她遇见的许多人,都走远了。   但都叫她怀念。   三长老整了整神色,又道:“隋离没有过什么快乐的时候,阿晶你若能多喜欢他一些,又或者是将他记得久一些,也够了。”   “……唔。”   ……   与此同时。   容夷和叶芷君被阿修罗抓住后,带着走了很远的路。   跨过血色河流,越过寸草不生的山头。   奇异的建筑渐渐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阿修罗们手持兵器,俨然是备战的姿态。   “这是……外界修士?”把守在入口处的阿修罗眯起了眼,身上透出了危险的气息。   见过阿修罗的人甚少,多数都是来自佛经中的传说。   曾也有传闻说,阿修罗会吃掉长相俊美的天人男子。   还好他现在不是个人。   容夷心想。   “正是,这只狗还会说话。”押送的阿修罗指着容夷道。   曾经的万妖之王容夷:“……”   “他们好像正找我们呢。”押送的阿修罗又道。   “找我们作什么?”看守的阿修罗大为不解。   “可能是想找死吧。”   容夷:“……”   他们不慌不忙,接着又谈论起了叶芷君。   “这是女人吗?”   “应当是的。”   “与我们这里的女人长得全然不同。”   “是有几分稀奇,不如将她装在盘中,献到王的跟前。”   容夷:“这是要吃我们啊?”   阿修罗指着道:“你听,这狗又说话了。”   另一个阿修罗道:“怎么会吃你们?我们又并非夜叉那等粗蛮之物!”   容夷无语。   这还有鄙视链呢。   “不错,只是将你们摆在那里,不,是只将她摆在那里观赏罢了。”阿修罗指着叶芷君道。   显然容夷连被观赏都不配。   容夷:“我呢?”   “自然是继续当狗啊。”   “我看送到迦楼罗那里去罢,他们喜好将人当狗来养。今日送他们一只真狗,肯定更是欢喜。”   将人当狗。   容夷纳闷。   比他妖族还凶残么?   容夷脑中闪过反抗的念头,但很快又按下去了。   他本来要找的只是阿修罗族得遗物,现在却真真见到阿修罗了,阿俏有救,该是高兴的事。   且吃两日苦算什么。   他妖王一向能屈能伸。   连修士的灵宠都做得!   叶芷君倒是想走,但她旧伤未愈,显然是走不了的。   阿修罗三言两语定了他们的去处,哪里容他们选择。   很快便有阿修罗将他们分别带走了。   一转眼又是几日过去。   只听得“噗嗤”一声。   来人自脖颈处向腹腔,利刃在那里划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他整个人几乎被斩成两半。   却偏偏没有死。   那个中疼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了尖厉的嚎叫。   其余人目睹这一幕,缓缓回神。   “好、好剑法!”发出这声赞叹的竟是剑宗弟子。   那厢乌晶晶挽了个剑花,这才收住去势。   “又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三长老摇了摇头。   “昨日那个,是被金光活活烧灼而亡的吧。”   “不错。”   “咱们这位乌姑娘,当真是得罪不得半分啊。”   其余修士颇为感叹地议论道,有些还语带笑音。   乌晶晶转身离开。   少女的身影,越见亭亭玉立,那天真烂漫之上,竟也多了一丝凌厉味道。   众人目送她离去,其中以剑宗弟子的目光最为复杂。   戈夜星窥见他们眼底的艳羡之色,心下有些难受。   其实宁胤的行事极端早就可见一斑。   剑宗长老逐年受到排挤,那时他们却还浑然不知。   如今没了宁胤,剑宗却也再拿不出第二个能顶上宗主之位的人了。   上一位宗主早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若能在乌晶晶那里,将那位饶冰韵剑尊前辈的残魂请来,跟着前辈习得上古剑术,自然是极好的事!   但戈夜星张不开这个嘴。   因为要请剑尊前辈,便要连同那位枉真法师的舍利子一并请来。   他剑宗哪儿这么大的脸,问人家同时讨要两样珍宝呢?   戈夜星这一犹豫,乌晶晶便走远了。   与此同时,缥缈宗主也转过了身。   他站在远处,身边只跟了三两个人。   “我要出一趟门。”缥缈宗主道。   长老张了张嘴,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但不便直言。   乌晶晶要离开了。   独自离开。   据说是要去寻什么人的坟墓,还要去办什么事。办完了再回来。   伏羲宗竟然也舍得,大大方方地放了她走。   若非是刚才那人不知死活地拦了路,乌晶晶此时应该已经在千里之外了吧?   宗主出的这趟门,应当真是追着乌晶晶去的。   他铁了心,要试一试清凝口中的飞升之法。   他根本不信……他们可以推翻……天。   缥缈宗主离去的身形突然顿住,回过头来,对其中一人传音道:“若我没有回来,将清凝的魂魄送入洗炼池。”   “什么?”长老脱口而出,满面震惊。   但缥缈宗主的身影已然从他视线中消失了。   洗炼池。   是为洗涤身上的污秽,乃至是减弱身上的毒气、诅咒等等……   本该是极好的东西。   可就清凝如今的模样,跳进去之后就当真连最后那点魂魄,也要被生生洗没了!   为什么?   本该是伏羲宗最受宠的清凝仙子,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知道的是,在修真界连番的变故之后,缥缈宗主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偷看了三生石。   他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死于清凝之手。   当时他险些失控打碎三生石。   但他很清楚,三生石是不会作假的。   他毫不怀疑,在缥缈宗长大的清凝,揣着一颗自私自利,绝对残酷的心。   而如今,修真界与妖族联手。   眼见着那已然凋败的伏羲宗,借着这个机会,竟然又有要复起之势……   所以他一定要尽快,立刻,改变命运!   他要成仙!   ……   乌晶晶踏上了路途。   她先去找寻了存在于历史上的雪国的遗址。   然后很轻易地就找到了辛敖的陵墓。   帝王的陵墓修得分外巍峨。   只是雪国已经从历史上消失多年,纵使是帝王的陵墓也难免被杂草掩去昔日的风采。   乌晶晶绕着走了一圈儿,最后便只盯着前头的石碑发起呆来。   她也进不去这座陵寝。   就算进去了又怎么样呢?   推开棺材盖子,瞧一瞧里面的辛敖吗?   乌晶晶泄气地踩了踩脚下的泥土。   先前隋离还说要同她一起来呢。   现在只剩她了。   辛敖一个人躺在坟墓中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难过呢?   哦不对,他若是死掉了,自然也就没有难过了。   可醒着的时候呢?   乌晶晶顿住脚步,就在陵墓的最顶点顺势躺下。   那里高高拱起,下面就应当是墓室。   她合上眼,乘着明月清风,就这样睡了起来。   乌晶晶睡了一觉起来,心下便奇迹地没那样难过了。   她重振精神,便又踏上了路途。   这一路上,缥缈宗主都暗中跟着她。   缥缈宗主的城府比宁胤更深,更能忍。   乌晶晶初入陵墓时,他疑心其中有诈。   这一疑心,便是一夜过去了。   缥缈宗主:“……”   这就是她要干的事?   和坟墓共眠?   罢了。   不再等了。   缥缈宗主缓缓走出来,再不遮掩身形。   乌晶晶听见动静,只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倒是半点不惧啊。   缥缈宗主扯了扯嘴角。   “人人畏惧伏羲宗昔日的名头,本尊却不畏惧。”缥缈宗主淡淡道。   乌晶晶:?   是在同她说话吗?   乌晶晶礼貌地回过头:“嗯,你只怕仙人。”   缥缈宗主喉头一哽。   罢了,不与这小妮子废话。   缥缈宗主抬起手。   灵气聚作一团,像是抓了一团云在手中。但这团云却蕴含着搬动山河之力。   什么?   偷袭并非君子。   此时何谈君子。   四下无人,若不出手,难道还等她拿出七杀剑来吗?   小姑娘是很厉害,但到底没和多少人交手过,连危险逼近也浑然不知。   缥缈宗主面上闪过一点悲悯的笑意。   此生隋离与乌晶晶是不会再见了……   一道金光乍现。   与那云团相撞。   缥缈宗主面色不变。   无相子的金光是很厉害。   但毕竟站在这里的不是无相子,只是借得一点金光的乌晶晶。   只那么一点……   眼见“云团”要将金光全然吞噬。   金光却突然大盛。   与此同时,乌晶晶缓缓转过了身。   一道相当恐怖而又威严,极具神性的法相在她身上浮现了出来,正俯视着他。   那一瞬间,缥缈宗主竟有两股战战之意。   不过到底是大宗之主,他很快便稳住了。   “什么东西?”他盯着那巨大法相。   “阿閦佛法相,你不知道吗?”乌晶晶眨了眨眼,语气轻快地问。   虽然她以前也不认得啦,还是隋离告诉她的。   缥缈宗主眼皮重重一跳,他的确没见过。   修真界上下都只曾听闻其大名,而不曾亲眼见到。   他冷声道:“可是济空上师也跟来了?”   “阿弥陀佛。”老和尚济空这才缓缓显露了身形。   缥缈宗主冷笑道:“你佛门修行之法全然不同……没想到,上师平日里将慈悲之言挂在嘴边,今日却原来也抵不住杀妖凭功成仙的诱-惑?”   济空摇头:“我只成佛,不成仙。”   缥缈宗主心下啐道,老和尚来都来了,还装什么?   等等……   缥缈宗主有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难道上师还是来保护乌姑娘的吗?”他问。   济空点头:“不错。”   “金禅宗真是大方,又送佛子金光,又送花缘镜,如今你济空和尚还要贴身保护。你虽然生来便自携法相,可这东西也不是能随意用的吧。就这样用在妖怪的身上,上师倒也不觉得可惜?”缥缈宗主心底已经开始冒汗了,但面上还是冷静自持,甚至还要出声反过来讥讽济空。   济空:“值得怎会可惜?”   “佛修非要卷入进来?你们也相信她的话?真想要胆大包天,去反抗上天吗?”   济空叹气:“你知晓为何这么多年以来,缥缈宗始终无法超越伏羲宗成为第一大宗吗?”   缥缈宗主面色有几分难看:“我知晓你想说什么。”   不知多少人早就在漫漫修仙途中丢失了初心了。   但是……   缥缈宗主缓缓摇头:“你们自诩清高,只求与天斗的乐趣。但也不应该剥夺旁人一心追求长生与强大的权利。”   “若只为权势长生,与凡人何异?与邪修何异?”济空摇头,“往日我身陷嗔痴……”   缥缈宗主哪里有耐心听老和尚讲经。   挥袖祭出灵器。   乌晶晶:“……那我先走了?”   济空道:“去吧。”   缥缈宗主气得鼻子都歪了:“你二人将我当做什么?”   话音落下,手中灵器当即朝济空撞了上去。   阿閦佛法相无声无息地压了下来,结触地降魔手印。   阿閦佛之所以又名不动佛,正是因为其无所畏惧,无喜无怒,不动如山。   并且善渡凶恶好斗的阿修罗。   可想而知,阿閦佛该是何等厉害的。   乌晶晶慢慢地走远了。   当听见身后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响声时,她回了下头——   白色的云团大朵大朵地在天上炸开。   便如烟火一般。   乌晶晶一下开心多了。 第117章 雷在劈她!   血漫了一地。   “我走。”缥缈宗主道。   济空上师膝骨碎裂, 跪于地面。   但他仍是不紧不慢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缥缈宗主转身离去。   济空没有拦。   其实真要拼上性命,对上阿閦佛的法相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但缥缈宗主舍得拼命吗?   他若舍得, 也不会来这里了。   济空盯着他的背影, 吐了口气, 这才缓缓合上了眼。   阿修罗界。   这里并不止生活着阿修罗族, 有时容夷能看见人身龙头、人首蛇身的怪物,再抬起头,还能看见空中掠过长着金翅的大鸟。   这里的黑夜与白日几乎没甚么分别。   入夜后, 整个世界都如同蒙上了一层漆黑的布,没有星星和月光,不见一丝天光。   而等到白日,整个天都会被映得通红。赤红的光洒落下来, 让每个行走在天光下的阿修罗族人,看上去都狰狞凶恶。   这鬼地方。   容夷骂骂咧咧。   比他待洞里还憋屈。   比他给乌晶晶当宠物还憋屈。   他垂首, 盯着身边走动来去的阿修罗族,磨了磨尖利的牙,有那么一刻是真动了杀心。   但很快, 他就又将杀心按下去了。   起码要等见到真正能做主的,有地位的阿修罗族。这样, 他才可以挟持对方, 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念头刚行至这里。   “元君。”阿修罗族毕恭毕敬的声音响起。   容夷看见了一个年轻男人。   他和周遭的怪物们长得不太一样。   他更像是一个人。   男人在阿修罗族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过来。   他们谄媚地对着男人道:“这是献给您的狗, 您可以将它养起来, 没事儿逗着乐。”   男人拍了拍左手边那个阿修罗族的头:“你觉得自己聪明吗?”   那个阿修罗族笑着道:“还、还行。”   男人:“这是狐狸,不是狗。”   阿修罗族呆住了:“狐狸?……没见过。狐狸原来长这样啊。”   男人:“是吗?”   阿修罗族讷讷道:“是啊。”他想了想, 又道:“我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 也不太聪明。”   男人温声:“你说得对。”   容夷:“……”   这些面目狰狞的阿修罗族在男人的映衬下, 竟显得有一分憨厚朴实。   男人再看向容夷。   “这头狐狸好像想要杀了我。”男人说道。   阿修罗族们登时如临大敌:“什么?”   “狐狸也会杀人吗?”   “那我们先宰了它吧。”   容夷眸光一冷。   这个男人奸猾、阴损、目光锐利,不下于他啊!   总之……不是个好对付的。   他还没有挟持上男人,男人倒是先将他置于险境了。   “吊起来吧。”男人说道。   “吊在哪里?”   “宫殿最高的梁顶。”男人还嘱咐道,“小心点,它可能会杀了你们。”   容夷顿时满腹脏话。   而另一厢的叶芷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些阿修罗族说要将她献给王。   但那位阿修罗王迟迟没有回宫,于是他们把她放置在了一个巨大的青铜器皿里,像是一个盘子。   阿修罗王宫的侍女们不允许她离开这个盘子。   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了一棵不能走动的菜。   就在叶芷君渐渐失去耐心的时候。   那层层叠叠的帘子动了。   侍女们低低地唤了声:“王。”   叶芷君抬眸望去。   只隔着帘子,隐约瞥见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高大威武,气势几乎要凝作实质从帘帐后透出来。   有些……眼熟。   叶芷君一怔。   侍女的声音再响起:“王,他们寻来了一个长相奇异的异族要献给您。”   “人族?”   “应当是的。”   “……寡人不吃。”   “是。”   侍女退到帘帐外低低议论道:“那要送到夜叉那里去吗?夜叉爱吃人。”   叶芷君顿时也满腹脏话。   ……   长天国的都城近来有一桩喜事。   郡王府上的长子要满周岁了,为共贺喜事,郡王府还在城中散了好些财。   城门外,两个人蹲伏在草丛中,低声交谈:“就这么一个独子,既然这么宝贝,宝贝到满周岁,都要广散财……”   另一人笑了起来,接话道:“若是将这个宝贝绑了,你我的赌债,还愁还不清?”   “岂止,下半辈子够你我吃喝,再娶三房小妾了。”   这二人越说越欢喜,肩膀都忍不住抖动了起来。   乌晶晶就趴伏在他们的后面,不禁皱起了眉。   直到他们说起郡王妃今日要携子去附近的道观还愿。   乌晶晶犹豫了下,还是跟了上去。   她其实不大分得清什么郡王不郡王的。   但很快,她便在道观中见到了他们口中的“郡王妃”。   正是当初季垣娶的妻子呀!   她怎么给季垣生了个孩子呀?   乌晶晶呆呆地趴在墙头,盯着梳起妇人头的郡王妃。   还留有昔日少女的模样。   但又好像全然不同了。   郡王妃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孩子,摇晃着手里的拨浪鼓给他看。   此时嬷嬷说要去打热水。   只剩下侍女守在身侧。   他们没想到有贼人敢对郡王妃下手,因而防守也显得有几分松懈。   乌晶晶一扭脸,便见那两个贼人扮作道士的模样,手拿拂尘,摇摇晃晃地进了门。   门口的人竟然拦也不拦一下。   等到了近前,侍女问他二人为何不向郡王妃行礼。   郡王妃温柔地笑道:“无妨。道长不必遵循这等俗世规矩……”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呢。   其中一个便立即露出了凶恶嘴脸,一把夺过了孩子。   郡王妃吓了一跳。   侍女更是尖叫了起来。   “谁也别过来,否则我手中的刀……呃,啊!”   贼人喉中爆出一声惨叫。   只见一窈窕少女,纵身轻轻一跃而下。   她抬了下手。   那贼人便跪伏下去,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喊。   手中的孩子自然也就抛飞了出去。   侍女的心登时吊到了嗓子眼儿,心道今日只怕要给郡王长子陪葬了。   少女指尖却轻轻飞出一条丝带。   那丝带如活物一般,飞快地缠住了孩子,然后往回一带,便稳稳地落到了少女的臂弯间。   侍女长长吁了口气。   “郡王妃……”   郡王妃怎么呆住了?   “我见过你。”郡王妃竟是对那少女道。   这厢乌晶晶手里抓着个孩子,正觉手足无措呢。   她也不好咬他的后颈皮。   薄薄的。   咬不住。   于是乌晶晶忙上前去,双臂一抬,就这样僵硬地将孩子送还给了郡王妃。   郡王妃接过去,又转手交给了侍女。   侍女见状,顿时更舒了口气。   这样一来,她回了府也不会被责罚了。   “是乌姑娘对吗?”郡王妃紧跟着又开口。   乌晶晶惊讶地看看她,点了下头:“你记性真好。”   “是因为乌姑娘叫人难以忘记。……姑娘身侧的那位仙人呢?”郡王妃问。   乌晶晶眸光跃动两下,便黯淡了下去。   她小声道:“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郡王妃顿了一下:“那姑娘怎么会来这里?”   乌晶晶指着地上疼得哇哇乱叫的贼人:“跟着他们来的,听见他们说要绑郡王的长子。我猜是你的孩子,没想到还真是。”   侍女一下警惕起来:“这么巧……”   郡王妃当即抬手制止她道:“不得无礼。你来府里时间尚短,不知乌姑娘的身份来历。”   侍女只得闭嘴。   “还有一事,我本来也要找你们的。只是不知该找季垣的父母好,还是找你好。”乌晶晶说着便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虽然讨厌季垣。   但她却不想见到他的父母亲人为他难过。   难过的滋味儿……是很难受的。   “是很为难的事吗?”   “……嗯。”   郡王妃当即屏退了侍女。   侍女本来不愿听从,但想到孩子在自己怀里,而且这少女生也生得美,下手也诡谲得很,还是赶紧走得好!   侍女一走,乌晶晶便封住了那两个贼人的嘴。   她道:“季垣死了。”   郡王妃怔住,全然没回过神:“……什么?”   乌晶晶道:“我带了他的骨灰回来给你们。”   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她想。   郡王妃:“这样啊……”   乌晶晶:“你别太难过。”   郡王妃摇摇头:“我不难过。他一走便杳无音讯,最难过的是我的公婆。”她看了看乌晶晶,无奈笑道:“我方才以为你的难言之隐是想要做郡王妃呢。”   乌晶晶:“?我做郡王妃干什么?”   郡王妃笑道:“因为我知道季垣曾经有过一个喜欢的姑娘,后来那姑娘到府上来,我那公婆还真动过心思要纳她呢。”   乌晶晶五官都皱作一团:“我才不愿意呢。”她顿了顿,大声强调道:“我喜欢隋离。”   郡王妃点头:“是,所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乌晶晶舔了舔唇:“你也不是小人。……你是个美人。”   郡王妃一笑:“是。多谢乌姑娘夸赞。那我也不妨告诉姑娘,其实你送回来的,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   “嗯?”   “季垣走得痛快,公婆却要忧心爵位将来如何传下去。所以有了这个孩子。但为人父母,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寻找季垣。现在消息来了,他们也可以彻底死心了。我会在郡王府上过得更好,因为我是将来的小郡王的母亲。我和这个孩子的地位,从此都不会再被动摇。尤其今日贼人出没后,他们会更将我们母子视若珍宝。这都城之中,没有几个女子能过得比我更好了。”   好生复杂!   乌晶晶不大理解得了。   她问:“总之,对你是好事对吗?你不会伤心难过?反而松一口气?”   “是。乌姑娘也许会觉得我自私凉薄吧。”   乌晶晶摇摇头:“我为什么要觉得你自私凉薄,你不难过就好了,我方才还怕你哭呢。我不会哄人的。”   郡王妃掩唇“噗嗤”笑出了声,她看着乌晶晶道:“你真是可爱。”   她整了整神色,又道:“乌姑娘比起那时,长大些了。”   乌晶晶应声:“是啊。”   她在雪国无忧无虑地过了那么多年。   她也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很多。   “方才那一手利落干脆,长出锋芒来了。但心性还是没有变的。在乌姑娘的胸膛里,揣着的想必是一颗永远也不会更改的天真烂漫,又善良可爱的心。”郡王妃看着她道。   乌晶晶轻轻吐了口气。   怎么总夸她呢?   乌晶晶有些抵不住,足尖碾了碾脚下的泥土,道:“那郡王府我就不去了,我走了。”   郡王妃叫住她:“那位仙人去了很远的地方是吗?”   乌晶晶:“嗯,是啊。”   郡王妃笑颜温柔:“多谢乌姑娘传佳讯。我祝愿乌姑娘不论天涯海角,终会再见那位仙人,早日夙愿得偿。”   乌晶晶:“好。”   侍女再回来的时候,院中已经不见少女的身影。   侍女小心地问道:“她走了?”   郡王妃:“嗯。”   “奴婢想起来了,她是不是那位仙子?陛下还为她塑像了。”   “是啊。”   侍女犹豫着道:“府里不是有传言,说郡王是追着她走的吗?那她来找您……”   “那是郡王的骨灰。”郡王妃指了指石桌上,“仙子是来送东西的。”   侍女吓了一跳:“什、什么?郡王……郡王他……”   “仙子似是怕我伤心过度,还为我赐了福,要我带着公子好好活下去。”郡王妃缓缓道。   侍女一时喉中哽咽。   她很快反应过来郡王妃这段话中的分量。   再说什么“新欢旧爱”“拈酸吃醋”的事就没意思了。   半个时辰后。   郡王府上慌忙来了大队人马。   郡王的母亲燕夫人一口一个“心肝儿”叫着,忙将郡王妃母子接走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宫里也来了人。   说是国君听闻仙人来过了,还给郡王妃赐了福气,便想要取郡王妃面见仙人时,随身带的一件物品回去,也好沾沾仙气。   郡王妃自然大大方方给了。   国君心下欢喜,便又是无数赏赐。   因国君欢喜,郡王府上也不好有哭声。   加上季垣失踪多时,如今郡王府也有了新的着落,他的死讯倒也不是那样难以接受。   郡王妃拨弄着窗前的青枝。   她想,没有一人为他难过,他泉下应该高兴才是。毕竟像他这样的人,若是真有人为他哭断了肠,他才真真是九泉下后悔也来不及了。   侍女忙过来关窗:“虽说要立春了,但还有几分寒意呢,郡王妃身体贵重,可吹不得风。”   瞧,也更恭敬了。   郡王妃笑了笑。   她会日日在心中默念那位乌姑娘的姓名,为她祈福,她会常行善事,为她积功积德,直到死去那一日。   ……   乌晶晶离开都城后不远,便听见了天边轰隆的雷声。   要下雨了?   乌晶晶掏了掏储物袋,没找到避水珠在哪里。   那是临走时三长老塞给她的。   据说还是从别的宗门那里薅的。   都怪袋子里的剑太多了。   剑气压过了一切物品的气息!   储物袋中的古剑们似有所觉,嗡嗡不甘地叫唤了起来。   可正是它们这声声叫唤。   “轰隆!”   天边的雷声如山崩一般,重重响在了耳边。   吓了乌晶晶一跳。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雷像是朝她劈下来的。   她抬头望了望天。   好大一片乌云啊。   乌云压得低低的,像是要向她倾覆下来一般。   乌晶晶皱了皱眉,御风而行。   如今境内灵气充裕,她飞起来自如得很。   但很快,她就发现。   那片云……嗯?   在跟着她走!   乌晶晶瞪大眼,心下猜测着是不是那缥缈宗主又跟上了,这乌云是他的什么法宝。   就在这时,乌云间窜出了一道雷电。   其中紫光流窜,一团又一团,合抱起来竟然比人的腰还要粗。   乌晶晶心想。   有点眼熟。   是……雷劫???   长天国的都城很快也见到了远处天边的异状。   这一异状甚至惊动了国君。   国君登上高楼,匍匐而拜:“不错,不错!是仙人,是仙人!”“上回也是这样的动静!不不,这回还要厉害些!”他激动地道。   国君自从迷上修仙后,便研读了不少古籍。   “这一定是要渡劫飞升了!要真正地,成为神仙了!”国君肯定地道。   他忙回头问:“孤叫你们从郡王妃那里取来的东西呢?”   “国君,已经迎入宫中了。”   “好,好!”   长天国的国君喜不自胜,心下更高看那郡王妃几分又是后话了。   却说济空和尚行至半途,也见到了这般异状。   一道!   又一道!   雷劫接踵而至。   每一次落下,都会将被乌云填满的天空划得雪亮,亮如白昼。   夸张些说,那雷霆之力像是要捅破天也不为过。   济空也不知驻足看了多久,等到那刺眼又慑人的光亮彻底消散于天地间,他才恍然回神。   他该跟上乌晶晶了。   嗯?   等等。   济空神色大变。   她的气息怎么会从天地间消失了?   刚才那雷劫,是冲她去的?! 第118章 登入仙界   乌晶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漫长的大梦。   一梦过去。   她连自己幼时在蛋里的记忆都想起来了。   神智也好似回到了懵懂初生的时候。   她稀里糊涂地哭了一通, 再睁开眼时,便见跟前立着半块石碑,上书“洞天福地”。   这里……是什么地方?   乌晶晶环顾一圈儿。   却皆是茫茫云海, 烟雾缭绕, 脚下的路用树枝铺就, 不知延伸向何方。   这里……不是长天国了。   她不应当是正被雷追着劈吗?   乌晶晶满目茫然, 在原地等候了不知道多久,反正她觉得挺久的。   她实在等不住了,便决定自己往前走。   在她身后。   一阵风拂来, 吹散了些云雾。   只见歪斜的另外半块石碑,上书“一重天”。   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方才有个道童模样打扮的少年,一手拎着酒壶, 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石碑旁。   “?怎么、怎么倒了?”   “个惫懒货,连接、接引殿都、都无人了。”   少年磕磕绊绊地说完话, 将石碑扶起来,再抬手施了道法术。   那石碑转瞬便修复如初了。   少年在石碑旁立定,左顾右盼, 等了一会儿。见四周还是只有漂浮的云雾,便也就拎着酒壶又走远了。   “罢了, 反正也没甚么人会来了。”   少年的身影渐渐隐入云间, 模糊不清。   而那石碑背面刻下的字迹却重新清晰起来——   “……往巨门星行, 见接引殿入, 取牙璋,凭牙璋出入各洞府仙山。不得上二重天。不得入禁地……”   再往下, 便是一幅星罗密布的舆图。   而舆图后, 竟然还跟着一行字。   那行字大小不一, 似是后头才添上去的。   上书:   “勿入群青观”   “勿入斑斓洞”   “勿入幽山”   ……   这厢乌晶晶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看不清前路,也望不见后方。   她干脆施以缩地成寸之术。   才跟三长老学的呢。   这一施展,却比先前学的时候还要厉害。   不过一眨眼,便是在百丈之外。   “我怎么变得越来越厉害了?”乌晶晶小声嘀咕。   乌晶晶又试了试,轻而易举便疾行千里。   等不知不觉停下脚步,面前已经矗立起了一座大山。   这里会有人吗?   乌晶晶朝着大山走去。   没走出多远,她便见到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是个白发婆娑的老头儿,花白的胡须都垂了地,行走起来,颤颤巍巍。   像是一口气随时要吊不上来的样子。   乌晶晶想也不想便伸出了手去,一个闪身扶住了他。   老头儿蓦地抬起头,全然没想到这里会出现一个……姑娘?   老头儿与她四目相接。   二人都安静了一瞬。   “你看上去快死了。”乌晶晶道。   老头儿呆了一下。   然后摇了摇头,叹气道:“若是这样就好了。”   老头儿问:“你是从几重天来的?以前不曾见过你。”   乌晶晶:“几重天?我是从人间来的。”   老头儿面露惊讶之色:“怎么可能?这里已经不知多少年不曾见过人间飞升来的修士了。”   乌晶晶比他还震惊:“我飞升了?”   老头儿哭笑不得:“你连自己是不是飞升成仙了都不知道?”   乌晶晶:“我只见到有雷追着我劈。”   老头儿更是哭笑不得:“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糊涂修士?连怎么飞升的也不知道。”说到这里,老头儿猛地一顿,面色怔怔,似是勾起了什么回忆。   “……倒也还有第二个。”老头儿道,“我当年也似你这样稀里糊涂。只是年岁一久,竟然快要忘了。”   他看着乌晶晶问:“你知晓这是什么地方吗?”   乌晶晶道:“不知。”   “此处是一重天,你面前这座山名叫幽山。你稀里糊涂闯到此地,想必是接引殿无人前去接引新飞升来的修士。这也不奇怪,毕竟多少年都没有修士飞升了。没有接引人与你细说,你自然也不清楚在这里将来要怎么生活……”   乌晶晶想了想:“嗯,我不想生活。”   老头儿失笑:“那你想什么?”   乌晶晶道:“我想找清源仙君,他也许是在八重天,也许是在……”   老头儿惊讶地看了看她,打断道:“是在九重天。”   “九重天怎么去呢?”   “九重天你去不了。”   乌晶晶蔫了蔫:“因为等级森严,九重天以下都去不了吗?”   “不错。你还是很清楚规矩的嘛。”   乌晶晶小声道:“若是我一定要去呢。”   “那你得先学会怎么在这里生活。”老头儿道。   乌晶晶眉心皱了皱:“好吧,那我先学这个吧。”   老头儿笑道:“走罢,去我的洞府里,我来教你。如今可不比过去,不能在外头停留久了。否则不知道何时,便撞上阿修罗族破境而入了。”   乌晶晶点点头,问:“你的洞府在哪里?”   老头儿一笑:“在群青观。”   “听着像个道观的名字。”   “是啊,就是个道观。我是个道士。你不是道士吗?”   乌晶晶摇了摇头。   她看了看老头儿,很认真地问:“你踩到自己的胡子不会摔倒吗?”   老头儿愣了下。   大概是从来无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不会……吧。”   两人就这样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乌晶晶走着走着,摸了摸储物袋,摸着摸着,突然摸到了一个圆溜溜的东西。   啊!   是球!   乌晶晶的步子一下就顿住了。   老头儿看了她一眼的动作,倒也没在意。   乌晶晶却是瞪圆了眼,心头怦怦狂跳。   她飞升……还带着球一块儿!   她把整个妖境都带来了!   那……那还用费尽心思地打上天吗?   这样算不算是……直接进到敌方老巢啦?   乌晶晶呆立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老头儿问她:“怎么不走了?怕了?当心我把你给卖了?”   乌晶晶缓缓回神,道:“我不怕。”   她可以一口气把妖怪们全搬出来,以多打少,怎么会怕呢?   乌晶晶重新跟上了老头儿的脚步。   这一次踏得更有力了!   人间。   济空上师将整个长天国都翻找了一遍。   长天国的百姓只能看见一个光头,总是在一眨眼间,便去了数里之外。跟闹鬼了似的。   这老光头跑得都快吐了血,只在距离都城不远的地方,发现了雷击过的痕迹。   除此外,再寻不到乌晶晶的半点踪迹。   是死了?   又或是……飞升了?   济空也拿不准。   他抬头望着天空,天空阴沉沉的,无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这下济空有点犯愁,要怎么回去向伏羲宗交代?   到底是金禅宗说一不二的老和尚,犯愁归犯愁,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扛起了自己的责任,想法子尽快回到了伏羲宗。   等进了门,也顾不上寒暄一二,直奔三长老跟前。   “乌姑娘不见了。”   “什么?!”三长老捏碎了掌心的茶杯。   济空当即将缥缈宗主跟踪的事说了,又说了雷击之事。   三长老反倒松了口气,笑道:“她轻易是死不了的。隋离神魂俱在,如今又回去做仙君了,寿命恐怕与山川大河一样长。有白头蛊牵制,阿晶一样也能活得好好的。”   济空也松了口气。   不然,那位乌姑娘真出了事,便是他的错处了!   “雷劫不死,那就只能是飞升了。”一旁的阳九蓦地道。   “是啊……”   “这是一件好事。”   乌晶晶在长天国境内飞升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   缥缈宗主回到宗内,正在养伤。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你我没有飞升,她一个黄毛丫头,才修行多久?凭什么轮到她飞升?她一个妖怪,一个妖怪……”   缥缈宗主反反复复念了几句。   到底是没绷住,当真呕了口血出来。   他身边只一个心腹。   心腹连忙端了灵茶来给他漱口。   缥缈宗主推开了灵茶,委顿地坐在那里,一时看上去,竟显得有几分苍老。   与济空一战,谁也没讨到好。   他还要小心翼翼不让外人看出,否则,他胆小媚上的名头就要坐实了。   缥缈宗的威名决不能受如此损害!   “即刻……赶往伏羲宗。”   他倒要看看,这些修士又会作何反应,会不会觉得被乌晶晶戏耍了,会不会妒忌,会不会憎恶。   “对了,带上清凝。”   “可她的魂魄恐怕……”   “若是熬不过这一遭散了,那也是她的命数。”   “……是。”   等缥缈宗一行人赶到时,伏羲宗已然热闹了起来。   “飞升有望!飞升有望!”   “不错,只要我们去往另一片大陆!”   “哈哈,应当感激济空上师为我们带回了这样的好消息。”   缥缈宗主闻声皱眉。   他踏进门去。   毕竟还是大宗之主,众人见他,便立即向他行礼。   缥缈宗主点头示意,叹了口气,道:“乌姑娘自己飞升去做神仙了,那先前所说的谋划,还要继续往下推行吗?”   众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乌姑娘到底是怎么渡劫飞升的?三长老知道吗?”缥缈宗主突然又问。   三长老冷着脸:“我还想问一问,关宗主为何一路尾随我们阿晶?阿晶到底是如何飞升的?关宗主不应该最清楚吗?”   缥缈宗主一噎,没想到三长老这样不留情面,直接捅破。   众人反应过来,不由齐齐看向了缥缈宗主。   缥缈宗主外表平静,道:“你们能放心与异族打交道,我却不放心将修士们的性命交予到妖怪的手中。总要有一个人去提防,免得将来全军覆没。”   说得很有道理……   但是……   三长老冷笑道:“那关宗主何不跟着妖王?跟着一个小姑娘作什么?想趁机杀了她?可惜她身边有济空上师保护,关宗主这才没讨到好。”   缥缈宗主垂下眼:“唉,三长老与那位乌姑娘是一心的,自然对我心生抵触。”   一时气氛凝滞。   法音门主出声道:“若是没有济空上师,只怕乌姑娘已经被你打死了。关宗主想要一人独自飞升……可惜啊。若是我们寻到乌姑娘飞升的门径,只怕要许多人一起飞升了。”   法音门主口中说着“可惜”,但对其他修士来说……却是瞬间叫他们生出无数期望来。   “恐怕要请伏羲宗牵头,咱们一并迁往那长天国。”有修士按捺不住地道。   眼下这种兴奋已然盖过了其它。   无人再去听缥缈宗主说话。   三长老斜睨缥缈宗主一眼,这下两大宗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三长老道:“本来阿晶独自前往,也正是为了试一试,那里的灵气是否当真恢复如常了。那里没有禁制,或许正是我们唯一飞升的途径。如今猜测成了真……原先的谋划也要继续下去,诸位还记得先前戈小友说的话吗?”   他们目光闪烁,一下勾起了记忆。   哪怕做了仙人,也是要分个高低尊卑的。   若是他们能去九重天也就罢了。   偏偏九重天是天人,也就是生来就是神仙的那些人的住所。   他们这些凡人飞升的修士,永远也登不上九重天。   而他们在人间已经做惯了高高在上的修士,又怎么甘愿被那些霸道蛮横的神仙压一头呢?   若他们都能飞升,再加上妖族,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不错!咱们的目光要放得长远。”   “决不能再给那些神仙,猖狂肆意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来欺侮我们的机会!”   “莫要为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便心生欢喜。若是如此,与凡人何异?”   “我们还应当多谢乌姑娘才是。若当时真有那傻子,不管不顾要靠杀乌姑娘来飞升,只怕我们今日都还不知道我们能去长天国飞升,只会陷入漫无目的的厮杀。”   他们纷纷出声。   是在说给旁人听,也是在坚定自己的决心。   缥缈宗主听到这里,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差点绷不住表情。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但不论他如何想,众人都已向伏羲宗重新靠拢。   金禅宗、剑宗、法音门等,本就是坚实拥趸,这下缥缈宗自然而然地便被无形地孤立了起来。   缥缈宗今日也算第一大宗了,若关宗主舍得下面子,其实也是可以强势镇压众人的。但他舍不下缥缈宗的身段。更不想拼上自己。   一场轰轰烈烈的谋划就此展开。   这是人族修士有史以来,做过的最胆大的事!   想到此处,他们竟也免不了有一分热血沸腾。   “等等,现在有一个问题……乌姑娘走了,妖族那里怎么办?妖族还理我们吗?”   三长老摸了摸下巴,还记得阿晶说妖族被她揣在了兜里。   呃……不会一并带上天去了罢?   三长老越想心跳越快。   若是如此……   等于我们直接抄老巢了?! 第119章 人不可貌相   提着酒壶优哉游哉的仙童, 突然神色大变,跌跌撞撞地往一个方向跑。   “阿修罗族来了!”   不远处宫殿的大门应声而开。   等他闯到门内,只见三两个仙翁还懒洋洋地拨弄着面前的棋局。   仙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还有闲心玩耍呢?当心被捉去吃了!”   “怕什么?阿修罗族破开的那个大洞, 就长在幽山旁。头疼也是幽山头疼去。”   “那个洞闭上了!”   仙翁一下坐直了:“幽山这帮人, 果然是疯子, 连阿修罗族都搞不过他们。那如今呢?”   “洞开到咱们三十丈以外了!”   “什么?!”   棋盘一下就打翻了。   仙翁匆匆起身:“快, 快向群青观传信。”   “别想了,那老东西是不会出手的的。”   “他不出手,便向四重天参他一本!”   “他何时怕过四重天啊?连六重天上的真君, 都说他是个混不吝的,拿他浑然没有办法呢。”   仙翁登时恨得牙痒痒:“他这样厉害,还留在咱们一重天作甚?”   “谁知道呢。”仙童重重叹气。   “这些人族修士就是惹人生厌,做了神仙也没个规矩, 只知道拉帮结派。如今阿修罗族大举入侵,正值仙界生死存亡之际, 他同幽山,还有那些斑斓洞的怪物们,竟然置身事外!真该请清源仙君屈尊, 将他们都斩杀了算了。”   “你胡说什么呢?清源仙君岂是这样的小事能请得动的?”   “是是,是我嘴上放肆了。”   此时有个仙翁突然插声道:“我知道群青观那老东西为何迟迟留在一重天不肯走。大抵是几百年前听说过一回, 说是在等他的徒弟呢。”   “等徒弟?等他徒弟飞升?”   “是啊。”   “嘁, 他在一重天都待了多少年了?他那徒弟至今未飞升, 想必早已化作白骨了!”   “你们还有心情聊那老东西呢?快想法子逃去二重天吧!”仙童急得直跺脚。   “无上仙诏令, 我们哪里上得去二重天?还不如往群青观跑。”   “……也是个办法,走走。”   这些一重天的仙人, 哪里有修士想象中的半点仙风道骨。   除了打扮像个仙人外, 这样落荒而逃, 与凡间“蝼蚁”倒也没什么区别。   等他们逃到群青观时,有一个仙翁已经被阿修罗族掳去了。   剩下的面色惨白,披头散发。   “道人!道人快快将门打开!”仙童大喊着。   说着话。   门还真开了。   仙童心下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这老东西转了性了?   却见门开之后。   须发垂地的老叟,颤巍巍地领着一个妙龄少女出来了。   那少女生得极美丽,冰肌玉骨,眉眼灵动。   他们呆了呆,心道不曾见过啊……念头刚行至此。那少女又往前走了两步。一股陌生中又带着点熟悉的强大气息,突然笼罩住了仙童一行人。   仙童双膝一软,竟是跪了下去。   只听得接连“噗通”几声。   一个两个,全都跪了。   老叟见状发笑:“今个儿倒客气,来跪你爷爷来了?”   好一句中气十足的脏话。   仙童面目扭曲,愤怒从心头起。但他却什么都做不得,只哆哆嗦嗦,战战兢兢。   只听得少女脆声道:“他们是什么人?”   “是一重天的仙人。他们就在此地出生,便也就守在了这里,一辈子也离不开。”老叟说到末尾,还带出了一丝不屑。   “这里的仙人都这么怕你?还给你跪下?”少女好奇地道。   “哈哈,他们是怕我。因为一重天无人打得过我。但他们平日里可不会跪我,只离我远远的。再对每个飞升而来的修士说,群青观住了个疯子。你当时若是碰上了接引你的人,他想必就会这样和你说的。”   仙童此时终于熬过了那一瞬间不可抵抗的心悸。   他抬起头来,惊异地看了看少女:“她是飞升来的修士?”   老叟点头:“是啊。”   仙童惊诧无比:“怎么可能?都数百年,不,上千年不曾见到有新飞升的修士了。”   仙童爬起来,指着少女道:“道人休要骗我。她身上有仙君的气息,恐怕是从八重天下来的……”   老叟也傻了眼。   他纳闷地看了看身侧少女:“……是吗?”   少女,也就是乌晶晶,她就更懵了。   “我的确是从人间来的。”   仙童咬牙切齿道:“不然道人以为我们为何会无故跪你?我们跪的是仙君罢了。”   乌晶晶想了又想,恍然大悟:“哦,我知道怎么一回事了。也许,大抵是……清源仙君的气息吧。”   谁人不曾听过清源仙君的大名呢?   这些仙人的脸色变了变,甚至都顾不上先说阿修罗族又破开了壁障的事了。   仙童惊异地打量着乌晶晶,脱口而出:“可你身上……又为何会有清源仙君的气息?”   像老叟这样飞升而来的人族修士,对气息并不敏感。   而本就在仙界生长的仙人们,彼此血脉之间,却是有着刻入神魂的,绝对严格的等级压制。   仙童现在看着乌晶晶说话,都不自觉地有些哆嗦。   这厢乌晶晶咂了咂嘴,大大方方道:“我怎么知道?兴许是因为我同他双-修过吧。”   “什、什么?”   “双、双-修?”   “你这女子好大胆!怎敢凭空污了仙君的清白?仙君独自居住在虚境,虚境女子是进不去的。何况这三界哪个仙子都不能得他侧目,你算什么?他怎么可能从虚境出来,与你双-修?”   乌晶晶不高兴地撇嘴道:“你不信就不信呗。”   老叟道:“就是就是,谁有闲心同你们在这里扯瞎话?小姑娘,走了。”   仙童忙问:“你们要去哪里?”   老叟斜睨:“去幽山。你们要同去吗?”   仙童摆手:“不去不去。”   但话音落下,他又赶紧道:“等等。”   仙童招手将身后两个仙翁叫过来:“你们……觉得她身上的气息,是不是清源仙君的。我记得,一千三百年前,你们曾有幸见过一回仙君巡视的车驾。”   仙翁战战兢兢:“像、像是。”   仙童眼珠子一转,眼中神色浮动。   他上前一步,挡住了乌晶晶的去路。虽然碍于那强大的气息,仙童有些直不起腰,但他还是接着出声道:“请问仙子是在何时、何处与清源仙君共赴巫山的啊?”   乌晶晶:?   什么山?   为什么我要和隋离共赴什么山?   一旁老叟怒道:“你狗娘养的嘴上没把门的东西,怎么好问得人小姑娘这些话呢?”   乌晶晶:?   她歪了歪头,听着老叟骂骂咧咧,满嘴脏话。   从前小镇巷子尾上住的那户收夜香的,才爱这么骂人呢。   再看面前仙童面色铁青,结结巴巴但憋不出一句有力的反击的话来。   乌晶晶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老头儿为什么和他们这么有仇了。   “问人家在什么地方双-修的,要不要脸?”老叟拾级而下,“走了走了!去幽山了!别和傻子玩儿。”   仙童气得直咬后槽牙。   但还是客客气气地道:“若仙子没有撒谎,我们可以将仙子送回到清源仙君身边去啊。”   乌晶晶一下就走不动路了。   啊。   可以直接见到隋离吗?   老叟也一下想了起来。   小姑娘好像是说过……她来这里,是要去见清源仙君的。   不过自己告诉她,她这辈子也上不去八重天。   老叟皱了皱眉。   深深的皱纹拉出长长的沟壑,几乎能夹死蚊子。   老叟转过头,问道:“哎,你真和那清源仙君双-修了?在哪里修的?没想到啊。那位清源仙君看着跟一坨冰,又冷又硬,七情六欲都被人挖空了一样。原来还会双-修,嗯,不能想象……”   仙童气得胸口一紧。   怎么你问得?我们就问不得?   不过……确实是不能想象这个词会同清源仙君扯上关系。   他们连抬头看一眼仙君都不敢呢。   谁能这样大胆呢……   眼看着他们像是好奇坏了的样子。   乌晶晶道:“在人间啊。”她歪头,疑惑发声:“你们不知道仙君转世去人间历练了一遭吗?”   “我等小卒,哪里配知晓仙君的事呢?”仙童小声道。   不过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前些日子是曾听闻上面几重天热闹了起来,说是什么仙君归来了。那一定就是指从人间归来吧。”   这话一出,其余仙人看着乌晶晶的目光也就都变了。   “怕只怕……仙君归来后还记不记得仙子你呢?”仙童看着乌晶晶问。   乌晶晶垂下眉眼:“不知道。”   她有些不高兴了。   她不想听别人这样说。   若是不记得了,那她就自己去妖境住。   她就独自带崽……   可是现在连崽都还没有啊!   反正不行。   乌晶晶狠狠一咬后槽牙,犬牙都直痒痒,恨不得马上咬隋离一口。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可以先为仙子你想办法,将你送到虚境去再说。如何?”仙童揣起手,笑问道。   乌晶晶看了看他们:“你们想要什么?”   仙童一怔:“仙子这话是何意?”   乌晶晶:“你们帮我,那你们想要什么?”   仙童道:“能帮上仙子,是我们大幸。怎么敢向仙子索求?”   乌晶晶瘪嘴。   可别骗她。   在雪国的时候,她可是跟着隋离学过的!   “当一个人满口说着别无所求的时候,那他一定是想要从你这里拿到更多、更大的东西。”当时隋离是这样说的。   乌晶晶歪头问他:“那你也是这样吗?”   “……嗯。”   乌晶晶掰了掰手指头:“可还是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更多啊。”   隋离没有说话,只是亲了下她。   不过很快便被辛敖抓起来揍了。   乌晶晶眼圈儿霎地一红。   是因为离隋离更近了吗?   更想隋离了。   她轻轻眨了下眼,眨去了眼底的水意。   她身旁的老叟道:“我看行。那你们快去办此事吧。”   仙童应声,目送着老叟和乌晶晶往幽山去。   “别哭啦,你今年多大啊?”老叟问乌晶晶。   “十九了?不过我在蛋里待了好多好多年啊。”   “蛋里?”老叟一呆,“原来你不是人啊?”   “唔。”   老叟顿觉新鲜,嘀咕道:“是妖?妖怪也能飞升?真是怪哉。”   他又看了看乌晶晶,叹气道:“和我比起来,你年纪真是太小了。小小年纪,怎么就被骗去和人好了呢?现在平白还要为那人伤心掉眼泪。”   乌晶晶:?   她摇头道:“他没骗我。最早就是我要把他捡回家当夫君的。”   老叟一噎。   半晌挤出来一句:“小姑娘真是,人不可貌相,个头不大,胆儿不小。”   清源仙君你都捡?   乌晶晶走着走着,反过来问他:“我们怎么不用法术去幽山?要用双脚一步一步走呢?”   老叟面上闪过一点怅然道:“因为这样更像是人。”   “成了仙一样也是人啊。”   “成了仙,容易忘记人性。慢慢地就不再是人了。”   乌晶晶只能听个似懂非懂。   因为她才刚成仙,还没那么多经历呢。   幽山距离群青观倒也不太远。   等到夜幕落下,他们便走到幽山了。   “这里住的,都是当初飞升上来的人类修士。是一群……心已经老死了的人。”老叟道。   老叟话音落下。   只见一道身影纵身从山间落下,远远地便唤了一声:“道人!”   那身影落地。   竟是个与老叟一致,头发雪白,几乎垂到地上来的……老妇。   老妇身穿素色的衣裙,身形削瘦单薄,皱纹覆满了她的肌肤。   她一手掐着一朵花,那花呈蓝紫色,花心一朵荧光幽幽,照亮了山间的路途。   “雯姑。”道人这样称呼她。   雯姑却没看他,只盯着乌晶晶,惊讶道:“哪里来的小姑娘?……难道姓牛的变的?”   道人摇头道:“新飞升来的。”   雯姑顿时也是好一番惊奇,连连说多少年都没见过新人了。   随即他们一并往山上走。   走到山腰处,便是一座座大宅子。   他们进了其中一座。   刚迈进去,乌晶晶竟然听见了婴孩的啼哭声。   不过很快,那啼哭声就变成了稚嫩的骂声。   没错,是骂声。   “个狗日的,你把老子的踏云刀拿到哪里去?”婴孩骂骂咧咧。   乌晶晶:?   “快去管管你的龟-儿子。”旁边一个大汉,冲着一个搔首弄姿的妇人道。   妇人翻了个白眼:“今天不是我当娘。”   “那是谁?”大汉问。   “是姓牛的吧。”   “那他人呢?”   “鬼知道躲哪里吃屎去了。”   乌晶晶不禁回头看了看老叟。   看起来,大家都是一样的。   唔……她飞升久了,也会变成这样吗?   此时雯姑的声音响起:“小姑娘,叫你见笑了。都是一帮老骨头了,闲的没事,在这里过家家酒呢。”   “过家家酒?”乌晶晶纳闷。   她没玩过。   雯姑指着那穿着红肚兜满地乱跑的婴童道:“那是个老东西变的。”   又指着搔首弄姿的妇人道:“那是个老男人变的。”   乌晶晶:???   听起来……大家好像确实是有一点疯的样子。   雯姑叹气:“这日子过得太无趣了,总该想点儿有趣的东西排解排解。”   “仙界的日子……这么无趣吗?”乌晶晶问。   “是啊。偏想死,还死不成了。你说难受不难受。”雯姑道。   这时候其他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他们纷纷围了过来。   “新面孔?”   老叟说了乌晶晶的来历,又说了她的年纪。   雯姑道:“我走的时候,我重孙女也该是这个年纪。”   搔首弄姿的妇人道:“长得像我妹妹。我妹妹只是个凡人,连引气也不会。她若有重重重孙女,兴许也是这模样吧。”   他们说着说着,便禁不住唉声叹气了起来。   “整日叫你们几个扮嫩,我都快看吐了。”那大汉道,“这下倒是真来了个小姑娘。可以叫她扮一扮我的女儿。嘿嘿,我也就知道,我那未曾谋面的女儿,叫我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了。”   老叟掀了掀眼皮:“去你的,她可没空陪你们玩,我就是带来叫你们认个脸。将来遇见了,莫要把她当成是一重天的仙人,别把小姑娘吓着了。”   “没空陪我们玩?哦,也是,刚做神仙还觉得新鲜呢吧。等过些日子就没什么事可做了。”大汉感叹道。   老叟道:“她要去八重天。”   “八重天?去那地方干什么?去找死?”大汉纳闷。   “关你腚事。”老叟道。   大汉:“算了,我打不过你,我不和你说了。”   雯姑笑问道:“道人何时才肯搬来我们幽山住啊?多个人,也热闹些。”   老叟摇头:“不来。”   大汉憋不住又开了口:“还要在观里等你那徒弟呢。这都多少年了。”   老叟不说话。   大汉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又闭上了嘴。   见过幽山的人们。   老叟又要带着乌晶晶去斑斓洞。   众人也不留他们,只目送着他们离去。   他们的目光从乌晶晶的身上轻轻掠过。   像是从她的身上,看见了无数个年轻的人影。   “长生……”   “真像一个牢笼,牢笼。”   搔首弄姿的“妇人”拉长了尾音。   “斑斓洞住的是什么人?”   “曾有幸飞升的邪修。”   邪修!   乌晶晶想了想:“那一定很坏吧?”   老叟点头:“是很坏。上来第一天就想着怎么把一重天的仙人全杀了,不过很快就让八重天来的仙君打了一顿。”   乌晶晶不太喜欢仙人。   这样听起来,倒也不怎么坏了。   “进了洞,别害怕。”老叟叮嘱道。   那些邪修很可怕吗?   乌晶晶想着,踏出了脚步。   一进门,就和一条泛着阴冷幽光的蛇打了个照面。   老叟动作熟练地一把抓住那条蛇,扔了出去。   “里面还有些奇怪的东西……”   “还有什么?”   “蝎子、蜈蚣一类的。”   乌晶晶一下顿住了脚步,呆呆盯住了洞顶。   “看着什么了?吓住了?”老叟忙问,一边抬手要去抓。   乌晶晶挡开了他的手:“没吓住。”   老叟再看乌晶晶,才发现这小姑娘满脸写着亲切。   亲切???   这下轮到老叟纳闷了。   心说这小姑娘也够奇怪的。   “你喜欢蜈蚣?”   乌晶晶:“嗯,还可以吧。我的侍女是蜈蚣。我比较喜欢她。”   老叟:?   小姑娘了不得。   找个蜈蚣精当侍女啊?   也是真不怕啊。   乌晶晶就会这样跟着老叟进到了洞中深处。   深处修起了宫殿,山体还被雕琢出了形状,还引了流水。   流水潺潺,悦耳动听。   这时候,一块大石头动了。   乌晶晶惊异地定睛看了看。   啊。   不是大石头。   那是一个穿着深色衣衫的人!   一个个大石头都变作了人,他们先后转过身,看向了来客。   斑斓洞里住着的邪修们,看上去都年轻得很。   或俊美或娇媚,眉间还浸着丝丝阴邪气。   他们不比幽山上的人多,住都是住在巨大的山洞之中。   想想邪修修行虽然容易,但要飞升却比正道修士难了千万倍。   人少也就不奇怪了。   老叟把方才的话,又对着斑斓洞的邪修们又说了一遍。   “认认脸,以后见到了,不要举刀就砍。”   邪修们冷着脸应了:“知晓了。”   老叟说完带着乌晶晶就走。   乌晶晶禁不住好奇地问:“既然是邪修,他们为什么也听你的话呢?”   老叟道:“因为打不过我。”   乌晶晶抿唇。   原来如此!   “那你是一重天最厉害的神仙吗?”乌晶晶问他。   她心中悄悄道,那可不可以拉他入伙呢?   老叟失笑:“也许吧。”   那厢仙童很快就谋划了起来。   他要把那个少女送到仙君身边去。   “这或许是我们这辈子唯一一次,离开一重天攀得更高的机会了。”仙童认真地道。   仙童很快将这一消息报给了二重天。   二重天的仙人很明显和他想得一样,马上又报到了三重天去。   就这样,乌晶晶不过是在群青观住了两日。   那消息都已经报到六重天去了。   六重天权力最大的是辛夷真人。   他得到消息后,也和仙童当初的反应一样,先是怀疑,再是觉得惊奇。   他不敢把清源仙君和那两个字联系起来。   可是……   若能得到清源仙君的青睐……那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辛夷真人没有再往上报了。   因为六重天是有机会能见到清源仙君的。   仙童很快便得到了上头下来的命令。   “真人命你带着她上六重天。”   六重天?   仙童欣喜若狂。   他这辈子竟然能去六重天?!   “若你们胆敢欺骗真人……”   “不敢,不敢。等真人见到了就知道了。”   传信的人嗤之以鼻。   在他看来,这分明就是一重天的蠢货们生出来的不安分的念头。   清源仙君什么人物?   怎么可能会有女子能取得他的欢心,引得他俯身? 第120章 凤凰   仙童转身就找到了乌晶晶。   “仙子这身衣裳, 恐怕……有些不合适。”仙童尴尬地道。   乌晶晶低头看了看。   唔,裙角破破烂烂,连腰带都满是焦糊之色。   “你被雷劈一劈, 也会这样的。”   “我这里有一物, 请仙子换上。”仙童忙恭敬地献上了一只云梭。   “这是什么?”乌晶晶接了过来。   “仙子默念口诀, 云梭云梭予我衣。”   乌晶晶学着念了下。   只见那梭子上, 无数白色丝线飞了出来,飞快地缠绕成了纱衣,然后牢牢裹在了乌晶晶的身上。   “有点意思。”乌晶晶捏了捏云梭。   仙童干脆忍痛送给了乌晶晶。   反正比起将来能得到的东西, 这点牺牲算什么?   老叟很惊奇:“这就要去八重天了?”   “先去六重天见真人。”因为心情好,仙童今日对着老叟也好声好气了。   “真是够麻烦的。”老叟道。   乌晶晶将云梭收好,转过身看向老叟。   老叟失笑:“小姑娘难道还舍不得我这老东西?”   乌晶晶点了下头,乖巧道:“多谢道人这两日的照顾, 嗯……若是我之后还要找道人的话,有什么法子能传音吗?”   老叟愣了下。   然后他才回过神道:“若是隔着几重天, 我们是传不了音的。”他想了想,突然从袖中掏出了一片树叶。   “这个拿着吧,吹一吹, 我就能听到了。不过……我只在人间用过,也不知道这仙界还有没有用。”   乌晶晶收下叶子。   “如果有缘分的话, 就一定会听见的。”   “对。”老叟笑了起来。   仙童暗自嘀咕, 仙子怎么与这老东西也能聊到一起去?   乌晶晶转身, 走在前面:“我们走吧。”   仙童立即跟了上去。   然后才发觉到, 自己怎么好像成了她的跟班?   乌晶晶走在前头,却是大大方方, 浑然不觉哪里不对。   到底是在雪国当了那么多年的帝姬呢。   旁人伺候她, 有什么不对呢?   仙童观她气度自带几分高贵雍容, 便也只好按下了心头的憋闷和疑惑。   越是这般,越说明她身份来历不凡吧。仙童心道。   要去六重天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仙童持那位真人的手令,先是穿过了二重天,再走过三重天……   这一路都是仙童不曾见过的景色,叫他好生激动。   反倒乌晶晶一心惦念着八重天,显得兴趣缺缺。   终于,他们来到了六重天。   六重天比一重天要热闹许多,随处可见走动的天兵,又或者仙人。   甚至还有飞禽走兽,从他们眼前掠过。   一个道童来到他们跟前。   “一重天来的?”   仙童连忙拱手点头:“正是,请仙长引路。”   二者都是仙童,但地位却天差地别。   那道童趾高气昂,拿鼻孔瞧了瞧他们两人。   “跟我来吧,路上莫要随意张望,否则得罪了厉害人物,我也救你们不得。”   道童这话本来是要拿个下马威,故意吓吓他们,好叫他们知道六重天的威严。   谁知道走到半途,还真遇上了麻烦。   “站住!前头是什么人?”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   道童带着乌晶晶二人,回过头去。   只见说话的是一只仙鹤。   那仙鹤立在车辇的顶上,挥动着巨大的翅膀。   而那车辇豪华,各有四只大鸟托住它的四角。   想来车辇之中,坐着什么了不得的人。   果然!   道童一看清车辇的模样,立即便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拜见羲仁上仙。”   乌晶晶不知道羲仁上仙是个什么东西。   但她身边的仙童却是听闻过的,连忙跟着拜倒。   随即那仙鹤笑嘻嘻道:“你身旁那仙子是什么变的?从前怎么没见过?”   道童摇头:“不知是什么变的。隐约听真人说起,像是从凡间来的人。”   “人?凡间来的人怎么生得这样剔透玲珑?”仙鹤咋舌。   道童只好道:“我也不知。”   仙鹤点着鸟头,又道:“罢了,知晓你们没什么学识。不问你了。你把这个仙子留下,你们自己走吧。”   仙童傻了眼。   怎么还突然截胡呢?   道童面上也闪过了惊讶之色。   他有些犹豫。   其实要他说,给了羲仁上仙也不是什么大事。羲仁上仙常住在七重天,他的父亲更是了不得的八重天的仙君。   若能讨好了羲仁上仙,对真人来说也是一件益事。   反正他是不信,这个女子和清源仙君有什么关系的。   “我正要带她去见真人呢,恐怕,恐怕有些不便……”道童犹豫着出声。   仙鹤不满地扑扇着翅膀,羽毛都掉了一根,朝乌晶晶飞来。   乌晶晶忙拍开了。   仙鹤更不满了,指着乌晶晶道:“就要她,就要她!上仙能看中她,是她的福气!”   这下仙童急了。   好不容易到了六重天,眼看事要成了,怎么能叫别人揽走?   “不成的,不成的。她是清源仙君的人。”仙童顾不上那么多,脱口而出。   仙鹤大怒:“你是一重天来的吧?一个一重天的秃毛怪,也敢撒谎骗你鹤爷爷。”   道童回头恨恨瞪了仙童一眼。   这不是把事情变得更尴尬了吗?   “还是我先请示真人吧。”道童说。   “我的名头什么时候这么不管用了?”辇车掀起了帘子,露出了一张鸟脸。   他脸上长着赤红的羽毛。   繁茂处,就像是着了火一样。   小妖怪的审美其实是很异于常人的。   她曾经觉得隋离长得有点丑。   觉得长一颗狼头那样的才英武帅气呢。   只是就算是她这样扭曲的审美,见了这鸟头,也觉得天哪,好丑哇!   而道童见了那鸟头,立马吓得跪倒在了地上:“不、不敢……”   他心中暗骂,身后两个土货!蠢贼!竟害他将上仙得罪了!   仙鹤冷哼道:“编谎话也不编个像样的。清源仙君的虚境里,哪里有半个女人?怎么看,也不可能是清源仙君的人。”   那赤红的鸟头,抬手示意仙鹤闭嘴,随即看向了乌晶晶。   “不如我来问问你自己。你可要跟我走?我能带你到七重天去。”   乌晶晶想了下,问他:“能去八重天吗?”   鸟头哈哈笑道:“你倒是好大的抱负呢!你若想去,我时不时带你去一回也无妨。”   乌晶晶听了有些心动。   这不直接一步到八重天?   于是在仙童震惊的目光之中,她点点头,爽快地应下了:“好吧,那我跟你走吧。”   仙童欲哭无泪。   说好的清源仙君的人呢?   都和仙君双-修了,你怎么还说跟人跑就跟人跑呢?   那鸟头顿时开心极了。   仙鹤也志得意满,鼻孔朝天地道:“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仙童一下跪倒在地上:“可、可她真的是清源仙君的人啊。”仙童狠狠心,咬牙道:“并非是不尊上仙,我也是为上仙着想。怕上仙惹了清源仙君。”   “满口胡言。”鸟头怒声道。   更何况,他才不怕清源仙君!   只不过这话,他不敢直接说出来。   “走!”鸟头招呼乌晶晶道。   乌晶晶:“怎么走?”   “驾云不会吗?”鸟头皱眉。   乌晶晶叹气:“还没学呢。”   鸟头想了下,张开双臂道:“来,与我同坐。”   仙童见状,差点吓晕过去。   只有道童暗暗咂舌,心道这女子当真运气好,一来便叫上仙看上了。   这厢乌晶晶稍作审视,却道:“你那车辇挤得慌,只坐得下我一人呢。你会飞吗?不如你飞吧。我不会飞。”   鸟头一想也是。   “那你过来坐吧。”   他钻出来,张开翅膀,赤红的翅膀瞬间延伸出去不知多少丈,颇有遮天蔽日的味道。   其余路过的仙人见状,连忙跪地拜见。   道童目瞪口呆。   眼看着乌晶晶走过去,坐上了那车辇。   而羲仁上仙则展翅翱翔,飞在了车旁。   凡他飞过的地方,都会落下一点余烬。   又震撼。   又让道童有种说不出的……好像哪里不太对的感觉。   直到仙童崩溃的哭号声响起,道童的思绪才被拉了回来。   “哭什么?跟着上仙走了,这是好事。”   仙童哭的是自己的将来。   他气得指着道童骂:“你,你会后悔的!你会为今日犯下的错误,哭也来不及的!”   道童气极:“小小童子也敢如此指着我骂?滚回你的一重天去!”   不过道童虽然仗着是真人跟前的童子,常常眼高于顶。   但他还真没本事能一个法术,就让仙童回一重天。   道童冷哼一声,甩手离去,故意将仙童落在了那里。   仙童凄苦地坐在那里,算盘全落了空,忍不住又嚎哭了起来。   他可不想再回一重天,整日受阿修罗族和幽山、斑斓洞的欺侮之苦了。   却说道童回到了真人跟前。   真人问他:“人呢?”   道童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真人心中虽然也想巴结羲仁上仙,但面上还是露出了怒色,一脚踹翻了丹炉道:“你这蠢物,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我的命令你都敢偷懒耍滑。叫你带人来,却被半路横插一杠。”   道童吓得面色惨白,连连磕头。   真人深吸了一口气。   这事既然进了他的眼,那就要有始有终……   “我会去求见羲仁上仙……总要亲眼见一面那个人。”   六重天向七重天的上仙递个拜帖还是没问题的。   ……   上仙羲仁就这么带着乌晶晶去了七重天。   羲仁独自拥有一座岛。   岛上种了很多树,灵气缭绕,还有浓郁的果香直往鼻间窜。   车辇带着乌晶晶径直飞入了宫殿。   宫殿中多是以羽毛装饰。   羽毛制成的软榻之上,有几个美丽的女子身着薄纱,或坐或躺,姿态妖娆。   见到车辇。   几个女子骤然起身,飞扑而来。   但等打开了帘子,才发现里头坐着的并非是羲仁上仙,而是一个妙龄少女。   肌肤莹润,像是轻轻一掐,便能掐出水儿来。   “怎么、怎么是个女人?”   “她怎么坐了上仙的车辇?”   羲仁上仙这才姗姗来迟,收起羽翼,缓缓落地。   他看了看那几个美丽的女子,对乌晶晶道:“你和她们长得很不相同。”   唔,很明显不相同。   种族都不一样呀。   这几个女子虽然美丽,但大多保留了种族的特征。   当她们眨眼时,会有一层白色的膜轻轻颤动。   面颊和耳后,也难免露出一点羽毛。   和乌晶晶很!不!一!样!   “你身上也有一些兽类的味道,但你不是鸟,你是什么?”羲仁鼻尖抽了抽,在乌晶晶的身侧停住了脚步。   乌晶晶想了下:“唔……你猜。”   羲仁笑了起来:“好,好,这是在跟我玩儿吗?好,我慢慢猜。”   其他女子见状,面露不满,低低唤了声:“上仙。”   羲仁并不理会。   他围着乌晶晶走了一圈儿,道:“嗯,我还没有见过灵兽化形后,似你这般漂亮的。嗯……?你身上还有一股气息。”   羲仁皱了皱鼻子。   那气息冰冷、强大。   再凑近些,连他都觉得背脊有些发亮。   “你难道是什么神兽的后代吗?”羲仁问。   乌晶晶心道是妖怪的后代还差不多。   但她嘴上还是只道:“唔,你猜。”   羲仁笑道:“好吧。我猜你这样美丽,也许是青鸾的后代。但我没在青鸾一族见过你。我见了你就这样喜欢,也许你是毕方的后代?”   乌晶晶看他猜个没完,实在有些不想听下去了。   “那你是什么?”乌晶晶反客为主。   羲仁大笑:“你不知道我是什么吗?”   乌晶晶歪头。   羲仁顿觉更可爱了,便道:“你想想他们是如何称呼我的。”   乌晶晶:“羲仁……上仙?”   吸人?   羲仁见她懵懵懂懂,好像当真一点也不知道,顿时更加快活地笑了起来,道:“你可曾听闻过传说,说是凤凰身上长有五彩斑斓的羽毛,翅膀上的花纹凑出一个‘羲’,胸口的花纹凑出一个‘仁’。”   文盲小妖怪终于明白了。   “原来你是凤凰!”   “凤为雄,凰为雌。我是凤。”羲仁微微笑道,还仿佛不经意地振了振身上漂亮的羽毛。   然而面前美丽的少女,并未露出震撼之色。   这让羲仁觉得有些可惜。   她实在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连凤凰有多厉害都不知道。罢了,下次带她去八重天见见世面吧。   而此时乌晶晶盯着他,却是在想……啊,这一身的羽毛,若是叫辛敖看见了,一定要拔了拿来装饰她的车舆了。   羲仁转过身,指着几个女子道:“你管她们叫姐姐就是了。”   乌晶晶心想初来乍到,那就乖乖叫吧。   “姐姐。”   她们却各自轻哼一声,并不想搭理乌晶晶。   羲仁道:“你以后多跟着她们学一学。”   乌晶晶茫然应声:“哦。”   学什么?   学怎么在七重天生活吗?就像老道人教她的那样?   不多时,他们坐下来一起用了晚膳。   瓜果肉类,都是灵气满满,很合乌晶晶的胃口。   乌晶晶一口气吃了许多。   见她吃得高兴,羲仁也胃口大开。   等用完膳后,他便领着乌晶晶去了住处。   一座装点得极为繁华亮眼的屋子。   彩色石头与彩色羽毛交相辉映,闪得乌晶晶觉得晚上睡觉都得往眼睛上绑布条子。   等到入夜后。   羲仁推开了门,缓步走进来。   “白日里我还忘了问你的名字呢……”他低声道。   等走到床边。   却见少女双眼蒙着布条,睡得正酣。   借着月宫投下的清冷光芒,她的皮肤越显白皙,吹弹可破。   羲仁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抚过她的面颊。   只是还不等挨上。   “咻”的一声破空声起。   一柄剑凭空闪现,朝羲仁喉间刺去。   羲仁大惊失色,羽翼扬起,才将那剑气挡开。   “什么东西?!”羲仁骂道。   竟害他失了风度,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羲仁的翅膀撑住地面,正要飞腾起来,那剑却又立即逼近,居高临下。   “……七杀剑。”   “兀辕铸的剑怎么会在你这里呢?”   “仙骨铸成,罢了,不与你拼。”羲仁狠狠瞪了一眼那柄剑,不甘不愿地转过了身。   明日等她醒了,再问问她。   只是等到了第二日,羲仁先接到了真人的拜帖。   “小小真人,也敢来我府上?”羲仁嗤笑。   凤凰生来高贵,自然不将寻常神仙放在眼中。   不过也正因为眼高于顶,叫个小神仙来府上逗逗乐,也无伤大雅。   于是羲仁大手一挥,允了辛夷真人的拜见。   这厢乌晶晶睡醒起身。   侍女们给她捧来了漂亮的羽毛和石头。   乌晶晶疑惑不解,然后干脆拿它们做了个扇子。   扇扇风还不错。   乌晶晶带着扇子就往前头去了。   剩下侍女在后头惊恐地盯着她。   那是装饰在头上、脸上的啊!   新来的仙子怎么这样呆?   恐怕要被其他仙子当笑话瞧了。   唉。   “你认定她是清源仙君的人?”前头羲仁上仙面露愠怒之色。   辛夷真人见他生气,顿时背都挺得没那么直了。   他辩解道:“是下面的人报上来的,谨慎起见……”   “一重天的那些人说话你也信?”羲仁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他。   这时候乌晶晶的脚步声近了。   羲仁笑道:“好了,现在人来了。我倒要瞧瞧,你能看出个什么东西来?”   乌晶晶跨进门。   毕竟是六重天的神仙。   只在逼近的一瞬间,感觉到了某种熟悉又陌生的强大气息。但很快,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畏惧,就被抚平了下去。   真人忍不住上前了两步。   羲仁脸色一变:“你作什么?你想对她无礼?”   真人:“您没有闻见吗?她身上的气息。”   羲仁抿唇一笑:“闻见了,是我喜欢的味道。怎么了?难道你也喜欢?”说到这里,羲仁脸上现出了怒色。   真人:“……”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   而是我们到底有几个胆子,敢把清源仙君的人扣留在这里当宠姬的问题。   “好了!你今日已经够冒犯的了,我没有将你抓起来投入赤河,你应当跪下来感激才是。”羲仁翻了脸。   辛夷真人只得跪下来,表明自己没有冒犯的意思。   一面还忍不住悄然窥视乌晶晶的模样。   这少女确实生得美丽。   难怪羲仁会看上。   平日里,羲仁是从来瞧不上人族的,连同天人在内。   他只从化形的异兽之中挑选女子。   尤其是从自己的种族,鸟仙之中。   “若你还认定她是仙君的人……也罢,我明日就带你去八重天拜见清源仙君,你敢吗?”羲仁冷声道。   正好他父亲要他探一探清源仙君如今是个什么心思呢。   他也算是牺牲良多了!   “明日去八重天吗?”乌晶晶插声。   羲仁回头:“是啊,我知道你想去八重天,高不高兴?”   乌晶晶笑得眉眼都仿佛缀上了比彩色石头、彩色羽毛更耀眼的光。   羲仁一时看呆了去。   乌晶晶道:“很高兴,不如今天就去吧。”   “今、今天?”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想到清源仙君的模样,方才还气势恢宏的羲仁上仙也不免觉得腿肚子直转筋。   他已有数千年不曾见过清源仙君了。 第121章 见神君   羲仁一时想不到搪塞的借口, 何况搪塞来搪塞去,也太灭自己的威风了。   他沉吟片刻,面上露出“真拿你没有办法”的神情, 道:“那就今日吧。”   辛夷真人反倒僵在那里了。   这就去见清源仙君?   他心中的畏惧, 也没比羲仁好到哪里去。   若最后真成了个笑话……   羲仁上仙会不会劈了他?   见辛夷真人不说话, 羲仁上仙反倒一下又积极主动了起来:“怎么?怕了?”   辛夷真人心下涌起一丝后悔, 不过很快就被按了下去。   际遇难得。   今日不过是大胆一赌罢了!   赌输了是他岁运不好,但若是赌赢了……   “愿……斗胆跟随上仙走一遭。”辛夷真人深深拜下。   羲仁上仙重重冷哼了一声。   还真不客气!   话既然都已经放出来了,说走便要走。   羲仁那几位宠姬闻声赶来, 见羲仁只带乌晶晶一人去八重天,顿时忍不住又酸溜溜地翻了好几个白眼。   大抵是为了彰显自己对“新宠”的偏爱,羲仁又将自己的车辇让给了乌晶晶乘坐。   看得辛夷真人直叹气。   八重天与七重天全然不同。   这里时不时会见到匆匆走过的侍女。   除此外,鲜少见到在外游走的仙人。连飞禽走兽也少见, 一时便显得分外冷清。   令人油然而生一股,不敢擅入的畏惧感。   “那个方向……便是虚境了。”羲仁道。   乌晶晶闻声, 忙卷起了车帘,问:“哪里哪里?”   辛夷真人便为她指了指。   她遥遥望去,只见一片壮阔云海, 泛着浅浅的金光。隐约可见,云海之中坐落一座青色的巍峨宫殿。   望上一眼便顿生敬畏之心。   到了虚境, 虚境外却并不见把守的天兵。   只有一道虚幻的光影落在眼前。   乌晶晶走下车辇, 抬脚便要往里走, 羲仁一把抓住了她:“别动!”   羲仁拔下一根羽毛来, 往那道光影伸去。   那羽毛竟然瞬间融化了。   “厉害吧?”羲仁看着她,心道, 真是个不太聪明的美人。要我好好照看着才是。   乌晶晶点了点头, 反手掏出早上做的羽扇给羲仁看。   “下次拔这个吧。好多毛, 很禁拔的。”   羲仁:“……”   衬得刚才拔自己毛的他,仿佛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这些……不是用来装饰自己的吗?”羲仁反问。   “我不喜欢头上顶鸟毛。”   “……好吧。”羲仁看着她的侧脸,心想,她这样美丽,天然去雕饰,倒也确实不用额外的装饰。   辛夷真人看不下去了,插声问:“上仙要怎么递拜帖呢?”   “来的路上,我已经传出羽信。想来不多时,便有人来接我们入虚境了。”羲仁道。   乌晶晶点点头,坐回了车辇慢慢等。   这一等啊……   就不知等了多久。   堂堂羲仁上仙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辛夷真人倒是不觉得奇怪。   清源仙君是什么身份?   原本也就不是他们说见就能见到的。   他本来还计划的是,等到神君寿宴时,寻机会见清源仙君一面呢。   就在乌晶晶撑着下巴,趴住车窗,眉眼都快要耷拉下来的时候。   终于有人来了。   “咦?是羲仁上仙?”来的是个作兵将打扮的神仙。   想来是仙界的天将。   “正是。”羲仁打量对方两眼,“可是伏虎将军?”   “不错。”伏虎神色怪异地将他们打量一番,“上仙何故来此?”   “来拜见清源仙君。”   “仙君修行,不见旁人。连神君都下了令,叫众人勿要搅扰了仙君的清净。而且如今仙君也不在虚境。”   “那在何处?”羲仁没成想空跑了一趟,面上更更挂不住了。   “在九重天,神君的居所。”   羲仁呼吸一窒。   九重天啊……   神君的居所……   那他更不敢去了!   羲仁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他看向辛夷真人:“回你的六重天去吧,倒是便宜你了。”   都走到这一步了……最后却见不到清源仙君的面,叫辛夷真人如何不失望?   伏虎此时却多嘴问了一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我也可代为传达。”   不等辛夷开口,羲仁先好笑地指着乌晶晶道:“六重天的辛夷真人,突然找上我来,说是我这位……”   呃。   她叫什么?   乌晶晶:?   乌晶晶:“我姓乌。”   “对,这位乌仙子,乃是清源仙君的相好。你说,我该信还是不该信?”羲仁说完,冷哼了一声。   伏虎脱口而出:“自然不能信!”   伏虎看向辛夷真人,厉声问他:“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   辛夷真人见他们一个个都不肯信,反倒更笃定了。但他换了个说法,沉声道:“如今六重天以下都传遍了。”   这话一出。   伏虎便不做声了。   总不能将六重天的仙人全抓来打了杀了。   “我会将此事说给仙君听。”伏虎冷声道,“这等流言就不要再传开了。”   乌晶晶不高兴地瘪嘴。   本来就是事实。   我们虽然是离拜堂差了一点点。但就一点点,不算什么。结侣大典的礼物都收了那么老多呢。   “我们回去吧。”羲仁转头对乌晶晶道。   不用见清源仙君,对他来说,那可真是太好不过了。   辛夷真人也只得拜别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   回程路上,乌晶晶实在有些不快,便问羲仁:“九重天很难去吗?”   羲仁点头:“除非有神君的谕令,否则,谁也上不去。”   乌晶晶问:“那能打上去吗?”   “打、打上去?”羲仁一瞬间呆住了。   全然没想过,有人敢说出这样胆大包天的话来。   不过说这话,毕竟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羲仁倒也没放在心上。   “莫要再说这样的胡话了,让别人听见,当心告到神君那里去。”   乌晶晶叹气。   这算胡话吗?   现在把整个妖境掏出来有用吗?   ……罢了罢了。   她想到自己在雪国学的那些东西,嗯……还是要徐徐图之才是。   等回到了岛上,羲仁才终于得知了乌晶晶完整的名字。   “晶,似天上群星。正如你这般耀眼动人呢。好名字。”羲仁夸赞道,还一边去看乌晶晶手中的羽扇。   看的次数多了,乌晶晶也明白过来了。   她问:“你想要?”   “若你赠我,收下倒也无妨。”   哦,那不就是想要的意思吗?   反正羽毛宝石都不是她的。   乌晶晶大大方方地递给了他。   羲仁心中一动,更觉得她可爱不矫揉。   “有些饿了。”乌晶晶道。   羲仁心情大好,便立即带她去用膳了。   等晚些时候,又带她去河边垂钓,更送了一节梧桐木给她。   乌晶晶觉得这破木头也没什么好的。   而且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又不用捡东西拿去卖。   留着作甚?   乌晶晶不肯收。   羲仁就偏要送。   “是要我将整座宫殿也给你吗?”羲仁扣住她的手腕。   乌晶晶:?   这人真是怪。   不要他的东西,他怎么还生气了?   乌晶晶:“宫殿就算了吧,我揣不走的。嗯……”她舔了舔唇,到底还是收下了那节梧桐木。   羲仁才又高兴起来。   等到太阳落下,天宫也被夜色笼罩住,乌晶晶回屋去休息。   她跨进门,转过身。   “嗯?”她不解地看着羲仁,“你怎么还跟着?”   “我自然要跟着你,今晚我与你同眠啊。”羲仁笑了起来。   乌晶晶皱眉:“可是我不想啊。”   “那你为何……哦,我懂了。你应当年纪还小不知事吧。”羲仁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   全然没想过,乌晶晶可能真的有夫君这回事。   “你走吧。”乌晶晶对他说。   再不走,我可能就要拔剑啦。   羲仁面露可惜之色,倒也不强求。   他堂堂上仙,何必用强取的手段呢?自然是叫她心甘情愿。就如她甘愿跟随他上七重天一样。   如此方能显示出他的厉害呢。   “那你明日还想去哪里玩?我再带你去。”羲仁问。   乌晶晶本来有些心动,但转瞬便蔫了下来。   “不去了。”   羲仁见她闷闷不乐,只好先行离去,心道明日再来哄她吧。   一定哄得她晚上便高高兴兴与他共眠了。   第二日。   羲仁问起仙鹤,该如何哄乌晶晶。   仙鹤道:“她一定是想去九重天了,或许去了就高兴了。”   羲仁上仙面上涌现了一丝为难:“九重天……可上不去啊。”   他话音刚落。   喜鹊鸟飞入门内。   “神君口谕!神君口谕!”   羲仁上仙怔怔坐在位置上,一时间连起身都忘记了。   神君……有口谕给他?   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乌晶晶便被唤了起来。   羲仁站在她跟前,神色复杂地道:“神君要见你。”   “见我?”乌晶晶还睡得迷迷糊糊的。   “会有侍女接你去九重天。”羲仁又道。   乌晶晶坐起身来:“唔,那走吧。”   羲仁一把按住她的胳膊:“等等,你不害怕吗?”   “害怕?”乌晶晶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地方。   她现在很高兴。   嗯,也许马上就能见到隋离了。   羲仁叹了口气:“果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连神君的威严有多慑人都不知道。还是我陪你去吧,万一你被吓得做了失仪的事,再被发配到常羊去,可怎么办?”   羲仁说完,忙看了看少女的神情。   半点感动之色也没有。   羲仁心下失望。   没过多久,就有一个怀中抱着一管箫的年轻女子,步子盈盈地来到岛上。   正是羲仁口中,负责接引的仙子。   羲仁问她:“我一同去行不行?”   “神君说,羲仁上仙若想要同去,也是行的。”仙子意外地好说话。   这一下,羲仁倒说不清心底是遗憾还是高兴了。   那仙子屈指弹出一缕风。   风将乌晶晶和羲仁裹住,便往九重天去了。   “这里……就是九重天?”乌晶晶问。   仙子回头:“是。”   九重天显得更加空荡。   连云海都不见。   只丝丝金光披洒在身上。   抬眸望去,可见远处一座大山形状的殿宇。   殿宇之上以星辰镶就,绽着零星的光。   风裹着他们继续往前行去。   不多时,便停在了殿宇前。   虽然也不知道哪一日才会打上九重天,但乌晶晶还是认认真真地左右顾盼,试图将路记得熟熟的。   那仙子侧目:“你半点也不怕吗?”   羲仁道:“这个问题我先前就问过她了。她应当是不怕的。”   说到这里,羲仁都不由将背挺得更直了些,免得在乌晶晶跟前落了下风。   仙子又问乌晶晶:“你知道神君是什么人吗?”   知道。   隋离的父亲。   一个坏人。   但嘴上自然是不能这样说的。   乌晶晶干巴巴地反问道:“什么人?”   仙子无奈摇头,道:“天上地下最大的神仙便是他。”   乌晶晶:“哦。”   仙子语塞。   算了,看来是吓不住她了。   他们转瞬就登入了最高的那座宫殿。   羲仁动作熟练地除去鞋袜,转身又要净手,却被仙子拦住了:“劳烦上仙先在门外等候。”   羲仁只得顿住。   而仙子抬手对着乌晶晶施了道法术。   乌晶晶身上的外衫立即就变了一身。   随即一样除去鞋袜,净手,再用树枝洒以甘露。如此才算作是“洁净”了。   这么繁复的规矩结束后,乌晶晶的确是很不喜欢那位神君了。   见一面都这样麻烦。   辛敖也是帝王呢。   辛敖便没有这样多的讲究。   不知道隋离来见他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麻烦。   这样的父亲,还算得是什么父亲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脑中闪过了一个极大胆的念头。   她要试一试……将神君带入妖境。   乌晶晶脑中千般思绪闪过,倒是不影响她跟着仙子往里走。   天宫的殿宇比起人间,自然更显奢华。   云朵成了坐榻,星星成了灯火。   “我原以为只是些说来玩儿的话。”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   在空荡荡的大殿中……   乌晶晶惊了一跳。   一个身着白色衣衫,头戴木冠的人缓缓从殿侧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衣衫,用金色丝线绣着飞禽与走兽。   凤凰和龙这样威武的神兽,落到他的衣衫上,却也是匍匐在地,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压弯了背脊。   这个人看上去很年轻。   他面上无须,容貌英俊,与隋离的长相几近一样。   只是她刚认识隋离的时候,隋离的神情比他还要冷漠。   这个人,眉眼间还带着一丝悲悯之色呢。   虽然那悲悯之中,掺着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   “你敢直视我?”他问。   “你就是神君?”乌晶晶反问他。   他面上闪过一点愠怒之色:“你敢这样同我说话?”   乌晶晶皱了皱鼻子。   她不喜欢这张与隋离肖似的面庞,做出这样的神情。   太奇怪了。   “你为何不答?是怕?”神君再度出声。   乌晶晶抿了下唇,脆声道:“只是觉得,没什么好答的。”   殿中一时陷入了沉寂。   那无形的压力悄然笼罩下来。   但乌晶晶却奇异地并不觉得害怕,她仰头看着他,决定主动出声,问:“你为什么要让我来见你?”   “应该我来问你,你是怎么上到七重天的?”神君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居然会见到这个小妖怪。   “飞升成仙,就上来了。”   “那也该是待在一重天。……你过来,走近些。”   乌晶晶没有动,依旧只是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你身上属于清源的气息,都快要溢出来了。”神君说着话,突然屈尊降贵地朝乌晶晶走了过来。   乌晶晶戒备地盯着他,手已经摸到袖中的球了。   神君在她跟前顿住脚步,笑道:“我真应该庆幸,在听伏虎与清源说起你时,及时将你叫了过来。”   话音落下。   这位天上地下至高的神君,突然垂下了眼眸。   乌晶晶只感觉到胸口一痛,剩下的话语悉数被堵在了喉中。   神君收回手。   只见他五指成爪,抓着一颗鲜红的心脏。   “顾虑太多的时候,就很容易犯错,所以我决定果断一些。反正只是妖,哦,不好意思,原来是我看错了。”神君转动着掌心的那颗心,“你不是妖啊。”   乌晶晶痛得浑身都抽搐起来。   她的视线模糊,喉中也再挤不出声音。   不是妖……是什么?   念头从她脑中掠过。   她骤然倒下去,大睁着眼。   血色濡湿了她新换上的衣裙。   我好像……还是不够厉害啊。   他只是抬抬手,我便挡不住啦。   连妖境都没来得及取出。   我要怎么救隋离出苦海呢?   我救不了隋离了。   怎么办。   我好像……也要死掉啦……   “原来是一只神兽啊,怎么流落到凡间去了?太可惜了。你若没有认识清源,你还可以养在我这宫中,每日里无忧无虑地做你的神兽呢。”神君缓声道。   他屈指。   捏碎了掌中的那颗心。   乌晶晶气若游丝。   神兽……是什么?   “怎么还不肯闭眼呢?……是很漂亮的一双眼睛,连清源见了,都躲不过去。”神君躬下身,盯住了她的双眸。   乌晶晶的眼眸失去了神采,但依旧大大地瞪着。   神君就这样俯身看了她好一会儿。   蓦地道:“我这个儿子,心思真是多啊。在人间临了要走了,居然还要与你欢-好。若今日让你活着出去了,你这腹中一团精魄成了形,恐怕将来连我也奈何你不得。岂不是还成全你们做一家三口去了。”   神君抬起手,在她胸前一抹。   乌晶晶胸口处的那个大洞便复原了。   若是不看她被血湿透的衣裙,和她没有半点生息的身躯,她的身上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带出去。”神君直起腰。   有人低低应了声。   只见纱帐轻动。   两名侍女走了出来,将乌晶晶从地上扶起来,换了身衣裳,然后扶着走了出去。   “她怎么了?”羲仁走了上前。   “突然晕过去了。”侍女道。   羲仁正巧也不想去面见神君,匆忙道:“那我赶紧带她回去瞧瞧。”   侍女笑了笑,应声目送他离去。   羲仁驮起乌晶晶,带着她飞回了七重天。   等进了门。   仙鹤惊恐地指着她道:“上仙带她去什么地方了?她死啦!”   羲仁傻了眼,忙将乌晶晶放下来。   “怎么可能?只是……只是去见了神君一面。”   他将手指凑近她鼻间。   一丝气息也无。   再闭眼听她的心跳。   没了。   他抓住她的手。   还难得这样抓一次呢!   少女的肌肤依旧细滑,可触感却是冰凉的。   一点灵气顺着她的指尖进入她的身躯内。   毫无反应。   羲仁呆住了。   那灵气游走一圈儿,最后只碰触到了一样东西。   仙鹤急得扑腾着翅膀,活像是自己死了老婆。   “上仙,上仙,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呀!”   羲仁呆呆回神:“她……真的死了。”   仙鹤:“完了。才抢回来还没捂热乎呢。”   转头看羲仁还在发呆。   仙鹤又问:“还怎么了?”   羲仁艰难吐出声音:“她腹中有一团精魄。”   “精魄?”   “就是有个孩子。”   “孩子?!我们抢回来的是寡妇?” 第122章 再见清源仙君   神君殿。   清源仙君走了进去。   “你怎么来了?”神君惊讶道。   “伏虎禀报于我, 说是阿修罗族越发猖獗了。”清源仙君淡淡道。   “是这样,但你应当好好歇息。”神君慈声道。   清源仙君突然顿住脚步。   神君一滞,不自觉地垂眸看了看他脚下踩着的那块地。   那个“小妖怪”正是死在这里呢。   就躺在他脚下那块地上。   难道这也能有所感应?   神君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这时候清源仙君的声音响起:“怎么有血腥气?”   神君顿了下, 皱起眉道:“明亦昨日求见我, 吐了一地的血。想来就是那个气味。”   “嗯。我要去七重天。”清源仙君突地道。   “怎么突然要去七重天?”神君惊异道。   不过他没再问血腥气的来源, 也是好事。   “这两日六重天与七重天都有异象, 恐怕阿修罗族打破壁障。在一重天肆虐也罢,您应当知道一旦闯入六七重天的后果。”清源仙君的语气还是冷淡如斯。   哪怕是面对自己的父亲,也没有半点亲切之意。   “你心中总是操心这些事, 好吧,你去罢。”神君松了口。   清源仙君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连回头看一眼也无。   好像当真半点也不记得他在人间的道侣了啊。   神君抬手,拨弄了一下梁顶的棋盘。   原来梁顶之上, 悬挂着一张巨大的棋盘。   黑子白子,皆是用天上星辰铸成。   拨弄一颗, 便会拨动一条原本的轨迹。   如此操-弄生死命运。   方才觉得坐在这个位置上,手握这样的大权,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只可惜。   若是清源的宿命, 也能这样轻易拨动轨迹就好了,他又何必再浪费那样多的心力?   这厢清源仙君离开后, 便回了八重天。   伏虎将军正在那里等他。   “您要去七重天?”伏虎问。   清源应了声:“嗯。”   伏虎还待开口。   清源突然道:“你那日所说……”   伏虎忙道:“您莫要往心里去, 六重天以下那些仙人, 尽是些蠢物。每日里过得醉生梦死, 如今什么瞎话都敢编了。”   清源道:“那日与你说话的叫什么?”   伏虎只得答道:“人称辛夷真人,住在六重天。”   清源:“将他叫到七重天, 再传令羲仁, 命他扫榻相迎。”   伏虎摸不着头脑:“您为什么……”   清源:“既然敢编胡话, 就该禁得起我的传召。”   伏虎想了想,也是。   一个小小真人都敢胡言乱语,不如叫到跟前,将他罚入无间狱。   杀鸡儆猴是也。   清源仙君此去人间长久,回来还真有些人忘了他昔日是一位什么样的杀神了。   辛夷真人得到传召,激动不已,想来想去,又带上了那个从一重天来的仙童,然后一并登上了七重天。   就等召见了!   而清源仙君下到七重天后,却是先去巡视了各个撑天柱附近的情况。   随后又巡视了七重天的兵将。   七重天数得上名号的大神仙们,纷纷闻讯赶来,跪倒在清源仙君的车驾前向他行礼。   唯独羲仁没有来。   另一厢的丹穴岛上。   前两日才感叹过乌晶晶的可爱与美丽。   羲仁虽然不是什么好鸟,但想了想,也还是没舍得马上把她葬了。   羲仁将乌晶晶放在了之前住的院子里。   每日都要去看看她半点不曾腐烂,依旧美丽的尸身。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羲仁想不明白。   “吓死的?”仙鹤表达了看法。它见了神君,就吓得要死。   “可她明明去之前一点也不怕。”   “嘴上说说,不一样的……”   羲仁盯着她看了又看,突然道:“花易碎,云易散。”   他命人取来了新的衣裳,叫侍女为她换上,又狠狠心拔了自己两根羽毛,插-入先前乌晶晶“赠”他的羽扇中,随后将羽扇放入她的手中。   想来想去,还差了点什么。   羲仁到底舍不得拔自己的羽毛了,便招手将仙鹤叫了过来,按住仙鹤的翅膀就是一通拔。   拔下来的鹤羽,就做成了枕头。   最后以梧桐木为棺。   “越看越觉可惜,还是不看了吧。”羲仁很了解自己。   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抓心挠肺的想要。   “就葬在咱们岛上吧。”羲仁说着,感慨道,“我还头一回见到仙人死去呢。”   仙鹤还疼着呢,一边嗷嗷叫,一边道:“您那是……嗷……没见过……嗷,当年……嗷大战……”   “等等。”羲仁发觉乌晶晶身上的衣衫有些不对,“她的胸口……怎么是塌下去的?”   仙鹤心道怎么这时候了你还看人家的胸?   羲仁深吸一口气:“她是被人掏去了心才死的!”   仙鹤听得呆住了:“谁能掏去她的心?”   “神君?”羲仁脱口而出,但很快他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应该,不不不……”   仙鹤也惊慌地道:“怎敢妄议神君?”   可那怀疑还是如种子一般在羲仁心中生了根。   神君为何要这样做?   才见了一面。   羲仁起身,沉声道:“抬出去。”   鸟儿们便飞进来,将乌晶晶抬起,放入棺中。   奈何棺木是梧桐做的,寻常鸟儿根本驮不起来。   无法。   羲仁只得展开了翅膀,正要亲自来驮,一会儿给乌晶晶刻什么碑都想好了。   “永失吾爱”。   虽然这个“吾爱”才认识没几天。   但羲仁自觉这份“爱”已经超越了年岁的局限。   “上仙!上仙!”喜鹊鸟突然尖叫着飞了进来,“清源仙君来了!”   羲仁吓得差点摔了背上的棺木:“什……什么?仙君怎么会来?”   喜鹊鸟扑腾着翅膀:“几日前,伏虎将军便传了仙君的谕令来,只是那时上仙魂不守舍,一句也不肯听。”   一边说话,一边吓得掉了一地的羽毛。   仙鹤见状心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刚才就拿你的毛来做枕头呢。   羲仁:“……”   他此时才感觉到了惊慌。   他那时怎么就魂不守舍没听呢?   “仙君怎么会突然来这里?”羲仁放下了乌晶晶。   “为了看她。”喜鹊停在了棺木上。   羲仁一下顿住了。   那厢清源仙君已经来到了岛上。   岛中的各种禁制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他直接缓步走入了主厅。   仙鹤挥动着光秃秃的翅膀,忙不迭地飞出来。   “仙、仙君。”   他一边行礼,一边觉得身上为数不多的羽毛,也开始瑟瑟发抖,要掉不掉了。   “羲仁何在?”   “那位乌仙子已经死了。”   清源和仙鹤几乎同时开口。   清源一顿,问:“死了?”   仙鹤依旧发着抖:“是、是啊。正要下葬呢,仙君还、还要见吗?”   “抬上来。”清源仙君的嗓音显得冷酷无情。   想到清源仙君的性情,仙鹤倒也不觉得意外,只好扭身去找羲仁上仙。   仙鹤一走,伏虎便冷笑道:“怎么这么巧,您一来,人就死了。这不更是坐实了他们是编了谎话来骗您吗?”   清源仙君不语。   那厢羲仁听了仙鹤的回话,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总要见这一面的。   于是驮着棺木就出来了。   伏虎远远地瞧见了棺木,怒喝一声:“大胆!怎敢用这等晦物冲撞仙君?”   羲仁忙将棺木放下,“噗通”跪地,连看也没看仔细,就先朝清源仙君的方向叩首。   “拜见仙君。”   仙鹤追在后面辩解道:“那里头便是仙君要见的乌仙子了!绝不是要冲撞仙君!”   清源仙君缓缓起身,朝棺木走近。   棺木旁的羲仁和仙鹤只觉得一股更强大的威势朝他们倾倒下来。   厅内更显寂静了。   清源很快停住了脚步。   他垂眸朝棺内看去。   那是个很年轻的少女。   她合上了双眼,长长的睫羽在面颊上落下了点点阴影,眼尾勾出漂亮的弧度,显得有几分乖巧。   她肤白胜雪,好像轻轻掐一下都会留下印记。   水蓝色的衣裙衬得她面容灵动。   像是睡着了。   她怀中艳丽的羽毛和宝石,也不及她一丝鲜活。   但清源可以肯定。   她的确是死了。   一个死去的少女……   与他有甚么联系?   大抵是清源沉默地站在那里,看了太久太久。   羲仁按不住了。   他小心翼翼抬起头来,问:“仙君……认识她吗?”   清源仙君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缓缓挪开了视线,道:“不认识。”   羲仁大大松了口气。   他就说!   而辛夷真人就跪在外头。   他听见这句话,顿时整个人都塌了下去。   竟然……当真是谎话啊。   伏虎嗤笑道:“白走了这一遭,就不该耗费仙君的时间。”   “走吧。”清源仙君道。   伏虎应声跟上。   只是就在清源仙君要与棺木擦肩而过时,他突然顿住了脚步:“什么声音?”   伏虎不解:“您说什么?”   清源仙君转过身,再度看向棺木中的少女:“她发出了声音。”   伏虎更不解了:“可她已经死了……”   清源仙君闭上眼。   咚。   咚咚。   一声比一声更清晰,一声比一声更强烈有力。   就在一刹间。   乌晶晶霎地睁开了双眼。   伏虎惊了一跳:“怎么回事?”   而乌晶晶也被他吓了一跳,猛地缩到了棺木的角落里,甚至因为不受控制,尾巴咻地一下就放了出来。   巨大的毛绒绒的尾巴顶得棺木都发出了嘭的一声。   羲仁听见动静,马上也爬了起来。   仙鹤也挥动翅膀。   然后他们齐齐震惊了。   “活、活了?”   “怎么会这样?”   乌晶晶可怜地蜷缩在那里,面上也闪过一丝错愕:“我还……活着?”   清源仙君目光微动,一瞬间,他竟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去……抱她?   这个念头来得急促又怪异。   他生生地顿住了手臂,只冰冷地盯住了她。   乌晶晶扶着棺木勉强站起来,晃了晃脑袋,这才看清了周围的情景,记忆也慢慢回笼。   “羲仁上仙?”   “对,是我。你怎么……”   “我的心,被捏碎了。”   “捏碎了?”羲仁禁不住“嘶”了一声,本能地道:“当时一定很疼吧?”   “是啊,很疼,很疼。疼得要死了,然后我好像也真的死了……可是……”乌晶晶抬手按了按胸口,“怎么好像……我的心又回来了?”   羲仁的紧张与恐惧渐渐消失了。   他笑道:“会不会是你生来就有两颗心啊?”   “怎么会?”乌晶晶歪头。   她的面色依旧苍白。   这让醒来后的她又多添了一丝脆弱的美。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羲仁很高兴,“你想吃什么?我命人取来。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九重天就不要再去了。”   乌晶晶转过头。   这一下,她看见了清源仙君。   是隋离?!   只一眼,她就能分辨出,这是隋离,不是神君!   乌晶晶双眼都亮了。   她撅着尾巴,一头就扎入了清源仙君的怀中。   羲仁吓傻了。   伏虎僵住了。   “隋离!你来见我了?”乌晶晶高高兴兴地搂住了他的脖颈,“我好想你,我来救你了。”   她说着说着,便啪嗒啪嗒掉了眼泪。   泪珠滚落,落在清源仙君的肩头,但却浸湿不了他身上的衣衫。   于是又圆溜溜地滚了下去。   那一刹,清源仙君觉得自己恍惚听见了泪珠落在地面上,啪嚓的声音。   但很快,清源仙君便垂下了冰冷的目光。   他推开了乌晶晶。   他问:“隋离是谁?”   和他长得相像的人吗?   她是来找隋离的?她是来救隋离的?她为何要救这个人?   乌晶晶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哦,你又忘了。好吧,早就猜想过你可能是这样……”   清源仙君动了动唇:“我不是隋离。”   旧仇加新恨。   乌晶晶怒从心头起:“好吧好吧,你不是隋离。”   伏虎将军怒道:“你怎能这样同仙君说话?”   乌晶晶瞪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羲仁上仙不禁弱声道:“方才活过来呢,将军这么凶作什么?”   伏虎冷声道:“她不是羲仁上仙的人吗?劳烦上仙将她看紧些,莫要往仙君的怀中扎。”   清源仙君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羲仁巴不得他们赶紧走呢。   “那恭送仙君。”   他说罢,低声对乌晶晶道:“我们也走吧。”   乌晶晶还是觉得不高兴,也不甘心。   她重新抬眸看向清源仙君。   眼底还盛着盈盈水意。   她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伏虎闻声,只觉得荒唐,刚想张嘴厉声道,再不会来了。   清源仙君蓦地道:“不知。”   乌晶晶:“哦,那我再等等你吧。反正做了仙人了,寿命应当是很长的。我再等你两天,不,五天。你不来我就先回一重天了。”   清源仙君没有说话,神色漠然。   倒是羲仁很不满意,忙拉着乌晶晶道:“你怎么能回一重天?你都跟了我了,你要住在七重天的。七重天有什么不好吗?是比不上八重天和九重天,但肯定比一重天好了不知多少倍。”   清源仙君没有再听下去,他转身离去。   伏虎忙跟了上去,皱眉道:“这羲仁上仙也着实胡闹,这个新宠也不知道是从哪来抢来的。”   “新宠?”清源仙君吐出两个字。   “不错,羲仁这般热烈,肯定是新宠。他喜新厌旧得很。”伏虎道。   “抢来的?”清源仙君又吐出三个字。   “是啊,羲仁有这般癖好,走到哪里,若是瞧见了中意的女仙,便会抢回岛上。”   “这般做派,怎不发配常羊?”   常羊乃仙界贫瘠之地。   没有灵气,不见日月。   发配过去的人,被锁链长长久久捆缚在那里,不进食,不饮水,更见不到旁人。   伏虎噎住了,心道您从前也不管这等事啊。 第123章 又见清源仙君   少女倚坐在床榻上, 低头将毛绒绒的尾巴往裙底塞了塞。   但很快尾巴尖便又顶着裙摆翘起来了。   她一生气,翘起腿,仰天倒下去, 不再管了。   羲仁便立在窗户后面, 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乌晶晶丝毫不觉。   羲仁一时也不知该感叹是自己藏得真好, 还是门内的少女全然没将他放在心上。   羲仁往门内跨去。   碰得门发出“吱呀”一声。   乌晶晶也还是没有看他一眼。   今日便是第五天了。   羲仁走近了道:“你真要回一重天?”   乌晶晶这才抬眼看了看他:“是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她的眼圈儿还红着, 像是刚偷偷哭过。   羲仁想不明白,她能有什么事要做?   他堂堂上仙,每日里也不过是四处走走, 巡视一番,今个儿抢只鸟,明日偷个桃。   “若我不许你走呢?”羲仁露出怒容道。   乌晶晶:?   她又没有卖给他,为何不许她走?哦……知道了。   “因为我吃了你几日的饭, 睡了你几日的床,所以你要收钱才放我走是吗?”   羲仁更怒了:“哪里是这个道理?”   “那是什么道理?”   “我带了你回来, 你便是我的。”   这下乌晶晶也生气了:“我才不是谁的。连隋离都不敢这样说呢。”   一听见“隋离”这个名字,羲仁便想起来她抱着清源仙君,管他叫“隋离”的事了。   羲仁皱眉:“我都不曾嫌弃你是个寡妇, 你为何还这样对我?”   “寡妇?”乌晶晶气得坐了起来,“隋离还没有死呢。”   她才不是寡妇。   “你若不肯让我走……”   那我只好把你带入妖境, 然后把你一块儿揣着走了!   羲仁见她真生气了, 顿时又舍不得惹怒她了:“咱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你才活过来呢, 别又死了。”   羲仁话也就说到这里。   因为那喜鹊鸟又扑腾着翅膀飞来了:“上仙!上仙!”   羲仁头也不回:“何事?”   “清源仙君来了。”喜鹊鸟道。   羲仁猛地回了个头,盯着喜鹊鸟。   喜鹊被盯得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今天也没死人啊, 应该不用拔它的毛作枕头吧?   “真应该给你改个名字叫‘乌鸦’。”羲仁恶狠狠道。   话音落下, 羲仁不敢再耽搁, 疾步就迎出去了。   乌晶晶跟着站起身,又顿住了。   好几天都不肯来。   还不认得她了。   冷冰冰的!   都不肯抱她!   乌晶晶用力地皱了下鼻子,心下恶狠狠地想道,那我也不要主动去见他了!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脑中转了个圈儿,很快就消失了。   算了。   他头都没啦!   和他计较什么呢?   小妖怪想到这里,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走出去,跟上了羲仁。   羲仁酸溜溜地道:“急着去见仙君?”   乌晶晶:“唔。”   羲仁忍不住又劝说道:“他都说了不认得你了。那个隋离是不是和他长得很像啊?你就那么念念不忘隋离吗?”   乌晶晶懒得和他说话,便闭嘴不语。   羲仁更酸了。   但酸也没有办法。   换成别人,他能抓起来。   换成清源仙君,仙君没把他抓起来就不错了。   在羲仁聒噪的声音中,他们来到了主厅。   清源仙君已经高坐在主位之上。   那个讨人厌的伏虎将军也站在他的身旁。   伏虎眉头紧锁,面色难看。   显然想不通,为什么仙君还是来了这里。   而且恰恰好偏偏选在了今天。   就因为那长尾巴小姑娘,说是五日一过就回一重天吗?   这分明就是威胁!   仙君怎会受人胁迫?仙君怎能受人胁迫?   “你来啦!”少女进门便冲清源仙君露出了笑容。   有些甜。   有些碍眼。   伏虎心道。   但少女本就生得美丽,这般笑起来,更觉娇俏灵动,比躺在棺木中时,更要动人。   伏虎想到此处,便转头去看清源仙君。   所幸……   仙君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纵你笑得再灿烂,也不过是给瞎子看罢了。   喔,罪过。   不该将仙君形容成瞎子。   伏虎在心中抽了自己一耳光。   乌晶晶本来很不高兴。   但等真见了隋离,她便又忍不住欢喜了些。   她三两步到了他的面前,问他:“你现在想起来一些了吗?”   清源仙君动了动唇:“我不是隋离。”   乌晶晶瞪着她:“那你来作什么?”   清源仙君转眸,看向了羲仁。   羲仁双膝一软,想也不想就本能地又跪了下来:“拜见仙君。”   再多来几回,他堂堂上仙的脸面何在?   “丹穴岛乃是你的居所,附近出现异状为何不向上禀报?”清源仙君冷声问。   羲仁怔忡了下。   原来是为……这事?   连一旁的伏虎也全然没想到。   原来是为正经事啊!   “我、我素来不管事的,这……一时也未曾注意到。”羲仁也不是为自己辩解,而是他确实没关心过什么异状。   这里是仙界的七重天,能有什么异状?   “凤凰的后代便都是如你这般货色吗?”清源仙君吐出冰冷的声音。   羲仁想反驳,但不敢。   不仅不敢,甚至还打了个哆嗦。   “伏虎,带他去看看。”清源下令。   伏虎应声,走到羲仁身侧去:“请吧,上仙。”   仙界是极讲究血统的。   如凤凰一类神兽的后代,生来便可住在七重天。   这类神仙平日里除了惹事,便没别的可做了。   伏虎心下有微词,但拿人家有什么办法?   今日落到他手中……   伏虎皮笑肉不笑地就带着羲仁出去了。   等乘舟来到湖心。   伏虎才隐隐觉得……嗯?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是哪里不对呢?   羲仁二人一走,主厅中便只剩下了乌晶晶与清源仙君。   连那仙鹤都被带走了。   厅内安静极了。   安静到乌晶晶反手端起一杯灵茶,吸溜声都清晰可闻。   乌晶晶不禁抬眼看了看清源仙君。   他也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乌晶晶……乌晶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都矢口否认是隋离了。   乌晶晶别过头去,盯着屋中的羽毛挂饰。   唉。   真丑啊。   也不知这样寂静的气氛捱了多久,突然一阵脚步声近了。   “上仙。”女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乌晶晶那日见到的几个娇柔女子,又出现了。   这几位羲仁的宠姬,走到门口,见着乌晶晶就是一挑眉毛:“怎么就只有你在……”   她们话没说完。   “滚出去。”清源仙君的声音响起。   宠姬们扭头朝上座望去。   “仙、仙君?”   她们吓得屁滚尿流,甚至瞬间扛不住化作了原形,最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等走远了,她们才敢喘气。   “这里不是上仙的居所吗?”   “仙君怎会在此?”   “仙君要将此地占据了去吗?”   “胡说,仙君怎么看得上七重天?”   “吓得我毛都掉了一地……”   那厢宠姬们还在哆哆嗦嗦地交流。   这厢乌晶晶终于熬不住了。   太安静了。   乌晶晶轻咳两声,她将脑袋扭回去,重新看向清源仙君:“我想到了一个特别棒的法子,也许能叫你想起来。”   清源仙君:“……”   他的眉眼依旧冰冷。   “我不是隋离。”他这样说道。   乌晶晶一肚子气:“那你来干什么?你不试算了。”   她说着站起身,转了个圈儿,尾巴尖都气得又从裙子底下钻了出来,差点抽到清源仙君脸上去。   “我回一重天了。”乌晶晶凶巴巴地道。   清源仙君:“……”   清源仙君:“什么法子?”   乌晶晶转了个圈儿,又转了回去坐下,她看向他,眨动眼眸:“你把你的灵识,不,神识,放到我的识海里。里面有你留过的痕迹呀。”   清源仙君:“…………”   清源仙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乌晶晶撇嘴:“你怎么还不情不愿的?你第一次进我识海的时候,还是你主动提的呢。”   清源仙君动了动唇:“我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乌晶晶:“你不要骂你自己。”   清源仙君:“……”   乌晶晶又问他:“你真的不进来吗?”   她双眸紧盯着他。   澄澈的眼眸倒映出了他的模样。   仿佛只盛放得下一个他。   清源仙君:“你会死。”   乌晶晶:“为什么?”   清源仙君:“我的神识,你承受不住。”   乌晶晶:“……好吧。”   她有些泄气。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乌晶晶抬头看着他:“你为什么会什么都不记得呢?是脑袋坏掉了?还是被下了什么禁制呢?有什么法术,是可以解开这类禁制的?”   清源仙君:“……”   乌晶晶叹气:“我都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你这样了。”   “隋离以前也是这样?”清源仙君问她。   乌晶晶皱了皱眉,不大习惯他把‘隋离’这个名字挂在嘴上,仿佛说的是别人。   不过她还是回答道:“嗯,刚捡来的时候是这样。冷冰冰的,不怎么说话,很凶。有一回还差点掐死阿俏。”   “捡?”   “嗯,你被雷劈了,我就捡你回去做夫君啦。”   “夫君?”   清源仙君觉得有些荒唐。   怎么可能随处在路边就能捡到一个男子,还捡回去做夫君?   “是夫君啊,虽然在荒山的时候你没有和我拜堂。可是后来我们回了伏羲宗,师尊他们还为我们准备了结侣大典。就差一点……要不是进了花缘镜,差一点就举行了。”   “伏羲宗?”清源仙君吐出这三个字,只觉得陌生,“花缘镜应当是佛门的法器吧。”   乌晶晶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清源仙君一下顿在了那里。   他看着她眼泪如断了线一般,怎么也止不住。   她抽抽噎噎地道:“伏羲宗是……是你的宗门啊。那里有大师姐,大师姐喜欢摸我。”   清源仙君:“……?”明明该是分外滑稽的话,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浸透了伤心和委屈。   “那里还有三长老,他对我很好,给我买了储物袋,还教我法术。还有师尊,师尊也很好,可是他为了保护我和你,死掉了,还有大长老他们……他们是你的师长,是你的师兄弟……你都不记得了。”   乌晶晶哭得更大声了。   “花缘镜里有雪国,雪国有辛敖啊。你也不记得了。辛敖听了一定很伤心的……”   师长。   雪国。   辛敖。   都是陌生的。   那个隋离有师友,有妻子。   又怎么可能会是他?   清源仙君心下冰冷地想。   “后来呢?”清源仙君问。   “后来?”乌晶晶止住了哭声,抬起朦胧的泪眼。她吸了吸鼻子,“哦,后来,后来你慢慢就变了呀。你对我很好。我和阿俏被宁胤抓走,你也来救我。我被抓到邪宗,你也来救我。我被带到妖境,你也来找我。老秃子骗我进了花缘镜,后来你也跳进来了。”   乌晶晶说到这里,沉默了下。   原来隋离真的做了好多好多事啊。   清源仙君:“……你怎么总被抓?”   乌晶晶气坏了,更用力地瞪着他:“谁叫七杀剑总跟着我?”   “七杀剑在你身上?”   “嗯!”   “它怎么会选你做宿主?”   七杀剑杀气极重。   选定的宿主该是气势凌厉,命中带煞且命硬的桀骜之人。   再看面前软糯糯的少女……   完全搭不上。   “不然呢?”乌晶晶更凶了。   清源仙君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转声道:“七杀剑是我铸的。”   乌晶晶疑惑地看着他:“不是上古铸剑师兀辕铸的吗?”   清源仙君:“……兀辕也是我。”   乌晶晶:“哦,隋离也是你。”   清源仙君:“……不是。”   乌晶晶冲他翻了个白眼。   乌晶晶暂且放下了悲伤,好奇地问他:“你不是仙君吗?为什么要去铸剑?我听说兀辕是用自己的骨头铸的剑。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戈夜星说,你还抽出了自己的筋。”   戈夜星又是谁?   清源仙君皱眉,但很快舒展了。   “抽出了筋?”他问。   “嗯,你自己不记得了吗?”   清源仙君没有说话。   想到当初为什么铸剑,他也想不起原因了。   因为年岁太久远了?   乌晶晶继续道:“我知道为什么七杀剑总跟着我了。”   “为何?”   “因为你喜欢我,你的剑也喜欢我呀。”乌晶晶振振有词。   清源仙君:“……”   “也正因为你的剑总跟着我,其他人都想要得到七杀剑,所以才总来抓我呢。”乌晶晶传递给他一个眼神——   怪你。   “当然了,因为你那么那么喜欢我,所以我不怪你。”乌晶晶大方地道。   清源仙君突然问:“还回一重天吗?”   “要回啊,我还要去那里接人。”   “接人?”   “嗯,接三长老他们。他们应该很快也会飞升的。”   “……很难再有人飞升了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啊。但他们不是一般的人,他们肯定会来的。”   清源仙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   天真又执拗?   这下变成了乌晶晶问他:“你还会来吗?”   清源仙君:“也许。”   乌晶晶:“什么叫也许?”   清源仙君没见过这样刨根问底,没有一点尊卑规矩的。   清源仙君道:“后天。”   他明日要去六重天。   乌晶晶:“哦,那你不来的时候告诉我,我就走了。”   清源仙君没有应声。   这时候伏虎带着羲仁回来了。   羲仁面色发白,眉眼都往下沉了沉,像是见识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   伏虎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到底是曾参与过大战的将军。他冷静地跨进门来,才发现乌晶晶还坐在里头。   刚才……就只有仙君与她在?   伏虎这下终于知道先前油然而生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   “仙君。”伏虎出声。   清源仙君抬手阻止了他:“回去说。”   伏虎:“是。”   清源仙君起身欲走。   羲仁脸上也终于恢复了点血色。   可算送走了……   清源仙君走到门边,却顿了下。   他问乌晶晶:“你是怎么死的?”   “嗯?”乌晶晶疑惑地看了看他。   “被挖走了心死掉的。”说话的是羲仁。他大着胆子对上了清源仙君的视线。   “谁挖的?”清源仙君又问。   羲仁不敢说话了。   乌晶晶也不好说。   毕竟现在还在仙界的地盘上呢,神君就是这里最大的主人。   清源仙君换了个方式问:“她去见过谁?”   羲仁还是不敢说。   清源仙君微一颔首:“我知道了。”   羲仁惊慌地看向他。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清源仙君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头多看乌晶晶一眼,这让伏虎很放心。   “回九重天。”清源仙君道。   不多时。   九重天的殿宇便又迎来了清源仙君。   神君召见了自己的儿子。   清源仙君对他说起了七重天的异状。   神君道:“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阿修罗族虽然凶悍,但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到底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清源仙君语气平淡道:“我观近来几次动向,似是有谋划的。”   “是吗?”神君沉吟片刻,“好吧,也不该小瞧他们。那就要辛苦你了……”   “小事罢了。”   “我知晓没什么事都能难得倒你,今日留在这里,与我一同用膳如何?”   修士才须辟谷。   天上的神仙反而如普通人一般,也会进食。只不过吃的尽是些珍奇之物。   清源仙君应了声:“好。”   神君心头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惊讶。   哪怕是从人间走了一遭再回来,清源与他还是不怎么亲近。没办法,这是刻入骨子里的天性。   谁叫他的母亲拥有这世上最冰凉的血呢。   今日……倒是稀奇了。   半晌,清源仙君驻足不动。   神君不由问:“怎么了?”   清源仙君:“血气。”   那股血气,就是属于她的吗?   她当时便是死在这里的?   清源仙君无法将血气与她那张明媚的面容联系到一处去。   那厢神君淡淡笑道:“血气还这么浓啊?那下回我可不许明亦再进我这神殿了。”   清源没说什么,缓步走向了神君。   神君见他半点表情变化也无,心彻底地放了下去。   宴席很快摆好。   餐食奢靡。   但吃的人也不过就他们两个。   神君如同慈父,亲手执箸为清源仙君夹了一道菜。   “此乃鯈鱼肉,味鲜美。”   神君说话的时候,垂首盯住了自己的手。   正是这只手啊,掏出了那“小妖怪”的一颗心,也是这只手将那颗心捏碎了去。   血涂满了指缝。   今日他又用这只手来为清源夹菜。   清源却半点也不知呢。   神君慢慢地笑了起来。   清源仙君也在看这只手。   那血气似乎变得更浓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日的情景……   那少女会因为他“不记得”就大哭起来。   当这只手穿过她的胸口时。   她又会痛得落多少眼泪? 第124章 又又见清源仙君   这是第七日。   乌晶晶坐在屋中, 复习了会儿三长老教她的各种法术。   只是到了仙界,那些法术难免显得不大够用了。   要怎么才能学得更厉害呢?   乌晶晶发愁地敲了敲脑袋。   然后趴着窗沿,开始等隋离。   隋离怎么还没有来呢?   他不是说后日, 也就是今天要来吗?   那只传话的小喜鹊呢?   乌晶晶伸长了脖子, 却怎么也等不到小喜鹊。   就连羲仁的身影也不见。   乌晶晶估摸着, 应该是因为什么岛附近出现的异状……羲仁也就没工夫来她这里聒噪了。   鸟是真的聒噪呀。   她小时候不大喜欢鸟, 只爱扑着玩儿。   乌晶晶脑中乱七八糟地闪过许多思绪。   这时候眼前一花。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中。   嗯?   乌晶晶定睛一看。   不是隋离是谁?   她冲他招了招手。   清源仙君冷冰冰地伫立在院中等了会儿。   发现乌晶晶并没有要主动迎上来的意思。   清源仙君到底还是挪动了脚步。   门无风自动,为他敞出了道路。   “你今天没带那个伏虎将军?”乌晶晶问他。   清源仙君:“嗯。”   “太好了,我不喜欢他, 整日凶巴巴地看着我。”乌晶晶趁机告状。   清源仙君问她:“我看上去……不凶?”   乌晶晶道:“不凶啊。你只是冷冰冰的。但你总是这样,也不稀奇。反正你总有变得温柔的时候。”   清源仙君问:“隋离温柔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乌晶晶想了下:“嗯,不好描述。大概就是……嗯, 会叫我‘阿晶’。嗯,在雪国的时候, 也会叫我太阳。”   清源仙君:“太阳?他给你起的名字?”   谁敢称“太阳”?   这名头太大了。   “不是啊,是辛敖起的。”   又是辛敖。   “辛敖是谁?”   “是父亲。”乌晶晶从软榻上跳下来,走到了清源仙君的身前, 她拉住了他的袖子。   清源仙君一皱眉,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拂开她。   她拽了拽他。   清源仙君:?   乌晶晶又拽了拽他。   清源仙君终于会意, 稍微一弯腰, 一低头。   乌晶晶凑在他的耳边, 小声道:“那是我们的父亲啊。”   我们……?   是你和隋离的父亲吧。   清源仙君又皱了下眉头:“你与隋离原来是兄妹?”   “什么兄妹?只是在雪国的时候, 我投胎成了辛敖的女儿,他投胎成了辛敖哥哥的儿子。”   “那辛敖为何是你们的父亲?”   “因为……”乌晶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复杂的关系和雪国的风俗, 她想来想去, 便只憋出来了一句, “因为他爱我们啊!”   “他爱我们,他是个很好的父亲,所以我们都喜欢他来做父亲。”乌晶晶道。   ……很荒唐的,不成因果条理的解释。   但眼前的少女却说得很认真。   清源仙君似乎终于来了兴趣,他问她:“隋离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不你去照照镜子?   话到了嘴边,又被乌晶晶吞了下去。   隋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难形容啊。   “是个很好的人。嗯,有多好呢?所有人说你是什么什么修真天才。你的师兄弟都很崇拜你,其他宗门的人也很喜欢你呀。师尊、三长老他们也很喜欢你……”   清源仙君蓦地脱口而出:“那你呢?”   等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这话不应该从他口中说出。   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乌晶晶看了他一眼,道:“嗯,当然也喜欢的。不然我为什么要来救你?”   “救?”这个字用得很特殊。   “是啊。”乌晶晶说到这里,突然想了起来。   她对清源仙君道:“我们要离开雪国的时候,你曾经告诉我,你让我替你记住……”   “记住什么?”   “不要相信天!”   “……什么?”   “你当时就是这样说的,你让我替你记住这句话,如果有一天你不记得了,我就来告诉你,不要相信天。”   电光石火间。   清源仙君脑中飞快地掠过了什么。   但却抓不住。   乌晶晶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她道:“你好厉害啊,你那时候是不是就猜到,你后面会失去记忆啊?可是为什么在雪国的时候你就想到了这些呢?”   清源仙君冷静地分析道:“我曾听闻佛门法器花缘镜中有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雪国听你说来,应当也是其中之一。若隋离在修真界中被下过什么禁制,那么进到雪国之后,就等同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禁制对他的压制自然起不到作用了。”   乌晶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那当时的隋离脑中想起来的都是什么呢?   是他曾经作为清源仙君时,经历的一切吗?   包括戈夜星口中描述的,他是怎么自己杀死自己的,怎么与神君反目的那些记忆?   所以……   那时候的隋离,有时会像是做了噩梦一样,醒来之后的神情变得很吓人。   她立马举一反三:“如果我再把你带入花缘镜,你是不是又能想起来了?”   清源仙君抿了下唇:“我不是隋离。”   乌晶晶都要烦死了,她道:“好了好了知道了。”   屋中一下又寂静了。   清源仙君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了。   清源仙君盯着她看了会儿。   她漂亮的五官皱作一团,不高兴地坐在那里,尾巴又从裙底钻出来,恶狠狠地拍打着软榻。   清源仙君出声道:“就算我答应你,你知道仙界的仙君跟着你去了花缘镜,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吗?”   乌晶晶扭过头:“多严重?”   “阿修罗族入侵在即,仙界会乱。”   “哦,我听戈夜星说了。他们急着把你从人间找回来,就是因为要让你去帮他们除掉阿修罗族呢。他们在利用你。”乌晶晶语气凶狠地道。   当然也没凶狠到哪里去。   她眉毛一扬,更显得有几分可爱。   清源仙君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她的话。   他接着道:“就算我可以抛开后果。……花缘镜是佛门重器,怎会轻易借给你?”   乌晶晶:“不用借啊。”   她说罢,马上翻了翻储物袋,然后掏出来一面用布蒙着的镜子。   “喏,这不就是花缘镜?”   清源仙君:“……”   清源仙君:“花缘镜怎么也在你手中?”   “老和尚送我的呀。”   清源仙君只觉得少女身上仿佛裹满了谜团,处处都透着不可思议。   “佛门可从未大方过,怎么舍得将这样的东西送你?”   “因为老和尚借无相子,哦,就是佛子的手,把我骗进了花缘镜,害得你也跟进去了。等我们出来之后,老和尚自己知道做得不对,就把花缘镜送给我了。嗯,你回到天上之后,老和尚还保护我呢。我飞升的时候,老和尚还和缥缈宗的宗主打了一架,也不知道老和尚受伤没有……”   乌晶晶还操心得很呢。   清源仙君听来只觉得……荒唐,但又有种异样的合理。   他不知道隋离是否受众人喜欢。   但看上去,她应当是被很多人喜欢着的。   乌晶晶追问道:“要进去吗?”   清源仙君:“……不进去。”   乌晶晶咬了咬牙。   那她费劲叭叭这么多,不是白费啦?   “等处置了阿修罗族之事。”清源仙君顿了顿,道:“倒也不妨和你走一遭。”   既然谜团到了跟前,那就不如将它彻底弄清。   乌晶晶马上将仙人给各大宗下的谕令的内容,讲给了清源仙君听。   “……你看,他们多坏啊,他们不想你在人间有亲朋好友,他们也不想你有娘子。所以仙人们下凡来杀我。师尊他们就是因为不愿意将我交出去才死掉的。听了这些,你还想替仙界处置阿修罗族吗?”   清源仙君:“不论如何,不能放任阿修罗族入侵仙界。阿修罗族逞凶斗勇,残忍好杀。他们应该被永远封禁在阿修罗界。”   乌晶晶耷拉了眉眼。   不过很快她又看着他道:“好吧。邪修和正派修士打起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所以才顾不上结侣大典了。”   清源仙君没有说话。   他和那个隋离就这样相似?   乌晶晶轻声道:“他们说你没有心,唔,只有师尊给你做的一颗石头心。但那不像是石头啊。你的心嗯,很厉害。嗯……”她想不到什么形容词。   “像是一颗英雄的心。”她说。   清源仙君心中蓦地动了下。   很明显,这是夸赞。   只不过,她夸的是那个隋离。   “我不是他。”清源仙君道。   乌晶晶把花缘镜收起来,别过身去:“不想跟你说话了。”   ……生气了?   清源仙君盯着她的背影。   她热烈烂漫,所有情绪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一双眸子里。   但当她看着他的时候。   她只是在看隋离。   哪怕他的确曾经在人间有过这样一段经历。   但人间的他和仙界的他,也是完全不同的。   她口中的隋离,是他不可能成为的那一类人。   他需要她明白这一点。   不要再这样看着他了。   清源仙君在那里伫立了一会儿,乌晶晶始终没有回头再和他说话。   清源仙君转过身,往外走去。   乌晶晶听见脚步声,猛地又扭了回来。   她起身,快步跟上去。   抓住了他的腰带。   清源仙君:?   乌晶晶:“嗯……你抱一下我。”   清源仙君僵在了那里。   乌晶晶催促道:“快点,抱一下再走。”她说道:“你在凡间的身躯都消亡了。他们说你是兵解成仙,我是很相信的。但也怕你真的死了。那天我从棺材里坐起来见到你,我很高兴,你没有死,你真的只是成仙了。”   说到这里,她眼圈微红,并恶狠狠地指责道:“然后我高兴地抱了你,可你却没有抱我!”   清源仙君动了动唇。   有那么一刹,他冰冷的身躯里竟然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他有些羡慕隋离。   “你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吗?”清源仙君垂下目光,冷声道。   乌晶晶理直气壮:“我不想同你说话,和我让你抱我有什么干系?” 第125章 每日幽会   清源仙君最后还是没有抱她。   他冷冰冰地挣开了她的手。   然后他离开了这里。   等恍然回神, 他已经回到八重天了。   童子见他回来,觉得很是诧异:“仙君要回虚境住了吗?”   清源仙君:“嗯。”   在他走后,她会不会又气得哇哇大哭?   乌晶晶是有点生气, 但没有哭。   她趴在窗沿, 只是更讨厌神君了。   入夜后, 羲仁终于回来了。   他走到了乌晶晶住的地方, 低声问:“睡了吗?”   乌晶晶:“睡了。”   羲仁:?   他推门而入:“你这不是骗我吗?睡了还怎么回答我?”   等走近到床榻边,床上却没有人。   羲仁疑惑地一转身,终于在窗户边的软榻上见到了乌晶晶的身影。   她的确没有睡, 只是盘着腿,端坐在那里,点点灵气从她身上逸散开,再与月光结合到一处, 重新落回到她的身上。   羲仁的呼吸屏了屏,竟有那么一瞬间不敢惊扰了她。   “你在……修炼?”羲仁吐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乌晶晶缓缓睁开眼, 疑惑地看着他:“嗯?有什么问题吗?”   “你已经做了神仙了,还修炼作什么?”羲仁不解。   因为我要捅穿九重天啊。   乌晶晶在心头小声道。   羲仁走近些,想要与她坐在一处。   但还没等坐下, 就突然感觉到一阵疲累。那疲累沉沉地裹住了他,让他瞬间什么心思都没了。   他长叹了口气:“伏虎将军今日竟敢叫我去巡视东边的静海, 静海有多大啊……凤凰张开翅膀, 飞上一整日都飞不到尽头。可累死我了。”   “还好他今日没来。”乌晶晶咂咂嘴。   “嗯?”   “我也不喜欢他。”乌晶晶道。   羲仁顿时如同找到了同道中人, 身上又恢复了些气力, 忙挨着乌晶晶坐下,与她大肆批判起了伏虎将军何等的难缠, 又何等的严苛。   反正她也不喜欢伏虎, 肯定不会将这些话说出去的。   羲仁越说越起劲, 反而没了别的念头。   睡觉何时不能睡呢对不对?   何况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仙。   如此大肆说了一通之后,羲仁禁不住看着乌晶晶感叹道:“有你真好。”   乌晶晶:?   羲仁道:“唯有你才懂我。”   乌晶晶:?我懂什么啦?   “而且你还这样无畏。就连我身边那只仙鹤,都不敢在背后骂伏虎呢。”   乌晶晶心道看出来啦。   长得很欺软怕硬的样子呢。   “真不愧是清源仙君手底下的人,都如出一辙的冷酷。多看一眼,我都怕他们杀了我。”羲仁一口气说道。   说完,他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落自己的威风。   但扭脸看乌晶晶,发现她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这一点。   乌晶晶拧了下眉:“清源仙君也没有很冷酷吧。”   羲仁:“你不怕他?哦……也对,你连神君都不怕。”   说到神君,羲仁一下就住了嘴。   怕勾起那日的回忆。   这下羲仁是真的累了,他缓缓起身道:“静海有一特产,名叫须臾花。你喜欢的话,我摘些回来给你。我明天还要去静海。”   乌晶晶:“不要了吧,免得你又突然生气。”   羲仁面上臊得慌,也觉得之前失了上仙的气度。   “那日是我昏了头,以后一定不会了。”他也不再问乌晶晶要不要花,心想着明日就去摘,摘来再给她惊喜。   羲仁叹了口气,道:“我走了。”   乌晶晶点头:“嗯嗯,你走吧。”   羲仁不舍地踏出门去。   没走出多远,便碰上了他的宠姬。   “上仙。”女子瑟瑟发抖,直往他怀里扎。   羲仁只当她又吃醋了,推开她道:“明日再说。”   女子面上委屈之色更浓:“这两日我和几个妹妹都要吓死了。”   羲仁纳闷:“谁吓你们了?”   难道还要告乌晶晶的黑状吗?   “不敢说……”   “什么不敢说?”羲仁心头火起,“你休要……”   “那日我们来寻你,谁知道撞见了清源仙君,吓得我们掉了一地毛,回去后怎么都不得安宁。本来养了两日好些了,谁知道今日竟然又撞上了仙君,吓得我们三魂去了六魄……清源仙君素来都是在八重天,怎么现在总往七重天来?”女子说着都快哭了。   “今日……仙君来了?”羲仁一愣。   “是啊。上仙不知道吗?”女子也是一愣。   羲仁陷入了沉默。   仙君怎么会突然来?他竟一无所知。   因为那日清源仙君对乌晶晶说不认得的语气足够冰冷和果断,羲仁完全没往乌晶晶的身上想。   他越想越惊恐……   难道是神君终于开始厌憎我们凤凰一族了,仙君是特地来抓我什么把柄的?   想想仙君的身份好像又没必要……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他可以问啊!   他立即问女子:“你见到仙君往什么地方去了吗?”   女子道:“我哪里敢直视仙君呢?不过……我跪地行礼的时候,隐约见到……仙君好像是朝那边去了。”   她抬手一指。   羲仁一瞧。   那不正是乌晶晶住的院子吗?   他真是来找乌晶晶的?   不是说不认得吗?   羲仁愤愤地想。   哦,他知道了。   一定是仙君偷偷看上乌晶晶了!   此时他们哪里知道,再过两天,清源仙君还要再来呢。   这岛上的鸟,也不知道要掉多少毛了。   第二日。   伏虎照旧来带走了羲仁。   羲仁昨日巡视静海,心下忿忿。   今日就心甘情愿多了。   他开始搜寻须臾花。   须臾花无色透明。   长在海中与海水混作一处,就更不容易辨别了。   幸而凤凰一族大都有一双锐利的眼。或者说,当鸟的,基本就没有眼神不好使的。   然后约莫半个时辰过去。   羲仁就掉海里了。   凤凰喜火不喜水。   静海又极为特别,沉入后容易浮不起来,就如掉进了烂泥堆。   “将军救救我……”   伏虎将军暗骂:“仙君命我来看顾这么个货色,还不如叫我去和十个阿修罗族打。”   等把羲仁捞上来。   听他说是摘须臾花才掉海里了。   伏虎顿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须臾花离了静海,活不了十日就败。什么人才会想到去摘这玩意儿啊?请问上仙将静海巡视完了吗?”   羲仁直说明日再巡。   伏虎面色阴沉:“大战在即,岂容上仙这样推来推去。”   羲仁心道,今日回去,一定要与他的阿晶坐在一处,好好骂一骂伏虎!   骂足一个晚上!   ……   又是新的一日。   一阵风拂来,突然推动了禁闭的门。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了。   清源仙君缓缓步入内室,却见床榻上睡着的人一动也不动。   若是羲仁来了,她也不知晓?   清源仙君便立在那里,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乌晶晶。   若是换做旁人,早该在仙君这样的视线之下感觉到惧怕了。   偏她不。   她睡得很香,甚至还翻了个身。   尾巴顶开了她身上的薄毯,钻了出来,耀武扬威似的晃了两下,便又乖乖地垂落在床尾了。   清源仙君这才隐约知晓,那日她口中所说的什么“大师姐爱摸我”应当是个什么意思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   乌晶晶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她翻过身,一眼就看见了清源仙君。   但她没有惊讶,只是慢吞吞地坐起来,一手按着薄毯,发丝披肩,懒洋洋地道:“你来了啊……”   “今日伏虎也没跟着来?”乌晶晶探了探头,道:“他真是不讨人喜欢,昨晚羲仁非要同我一起骂他……”   “昨晚?”   “嗯。”   乌晶晶从床上跳了下来,尾巴跟着抖了抖。   仙君这一刻的心情极为复杂。   那厚厚冰封起来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拿了一个小铁锤,从边角开始,一点点敲裂开了。   乌晶晶喃喃自语道:“今日讲什么事给你听呢?不如讲讲我们在雪国的时候……”   仙君突然不想听了。   那不过是听一段她与隋离的回忆罢了。   “我在人间历劫时,化名毕修,出生在一个富户家中。富户遇战乱,丢下了我,我在流浪时遇见了一个赤脚老道,这才跟随他踏入修仙路途……”清源仙君突然起了个头。   他讲了一串故事。   说是毕修先是入了一个小宗门,而后才慢慢变得厉害起来,走入了大宗门。   此后还给人间皇帝做了十年的国师。   又过了百年,方才回归仙界。   “这便是我的记忆。”清源仙君道。   他垂眸看着她:“并非是我不信你。”   乌晶晶呆住了。   难道……隋离还背着她,经历过另一世?   清源仙君本意是想告知她,不是她做了无用功。他有很多记忆,只是这记忆里没有她,没有她说的一切。   而非是他故意说不认得她。   但是当乌晶晶一下呆住之后。   清源仙君的心底飞快地掠过了一点悔意。   她会不会觉得他的确不是隋离?   然后一边走一边哭,大抵……再也不会来七重天了。   一种难言的沉寂再度笼罩住了这座屋子。   清源仙君突然凭空取出一物,递到乌晶晶跟前。   乌晶晶回过神:“……这是什么?”   那是一尺玉简。   上面泛着淡淡金光。   “是从钧天阁取出的,里头或许有你所说的,能解除压制记忆相关禁制的法术。”清源仙君淡淡道。   乌晶晶的眉眼一下便飞扬起来了。   她接过玉简,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嗯……怎么读里头的东西呢?”   “你不会?”   乌晶晶扭头和他大眼瞪小眼。   清源仙君扣住了她的手指。   肌肤相触那一瞬,清源仙君的动作滞了滞,脑中似乎有某个带着颜色的片段飞快地掠了过去。   “嗯?然后呢?”乌晶晶催问道。   清源仙君闭上眼:“我见即你见。”   乌晶晶学着闭上眼,脑中霎地便浮现了许多字块。那些字块浮动在空中,组成了完整的句子。   但是啊……   乌晶晶小声道:“有几个字不认识。”   清源仙君睁开眼:“不认识?”   乌晶晶一点也不脸红:“唔。很多字都是你教我认的啊,你的名字也是你教我怎么写的。”   我不是隋离。   话到了嘴边,这次仙君没有再说出口。   清源仙君将玉简交给乌晶晶后便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羲仁的宠姬们也着实倒霉,竟然又遇上了他,这下是瑟瑟发抖连自己的院门也不敢出了。   又一日过去。   乌晶晶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其中一道法术。   钧天阁在九重天,从中取出的玉简当然不是什么凡物。   有些法术修习是有门槛的。   这其中的门槛,有些是设在了血统之上,有些是设在了仙力之上。   总归学起来是有些难的。   乌晶晶揉了揉脑袋,又趴在了窗沿边上。   若是在雪国的时候,她定然学得不耐烦了。如今倒是还能认认真真自个儿学上一会儿。   “咻”。   一声极细微的风声响起。   乌晶晶抬头望去。   果然……是隋离又来了。   清源仙君跨进门,颇有些熟门熟路的意思。   他抬手凭空一抓,竟是又抓出两尺玉简来。他同样将玉简递到乌晶晶的跟前。   “这也是解禁制的吗?”乌晶晶小声叹气,道:“前头那个我还没学完呢。”   光靠她,什么时候才能把隋离救走呀?   清源仙君却道:“不是。”   “嗯?”   “是别的法术。都是封存在钧天阁的秘术。”他顿了下,问:“要学吗?”   乌晶晶:“嗯嗯嗯!学。”   她抬手都接了过来,随即摊开手掌。   清源仙君垂眸盯着她的手掌。   她的掌纹纹路清晰,掌心的皮肤透着粉,应当是极柔软的。   “你怎么不动啊?”乌晶晶催他。   清源仙君浅浅吸了口气,才抓住了她的手。   还是借了清源仙君的眼,乌晶晶得以看清了玉简中的内容。   字块清晰地印入她的识海。   这样短期内便不会忘记了。   再睁开眼,乌晶晶想着里面的东西都已经记入识海了,玉简也用不着了。   “还给你?”   清源仙君:“留着吧。”   乌晶晶一想也是:“嗯,那就留着吧。这东西没准儿砸人挺疼的。”   清源仙君嘴角抽搐了下,像是露出了点笑。   玉简中承载着无数仙力。   若是在上面镌刻符文,它又能成为法器。   很显然,她并不知晓这东西究竟何等难得,握在手中又有多少的好处。   今日清源仙君也没有停留太久。   给了玉简他就走。   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他顿了顿脚步,转过身。   乌晶晶惊讶地看向他。   怎么还没走?   清源仙君在那里站了会儿,喉结滚动:“要抱吗?”   “啊?”来得太突然,乌晶晶一下都没反应过来。   清源仙君的目光依旧是漠然的,但他盯着她目不转睛。   他道:“也许……这样会想起些什么。”   乌晶晶笑着道:“对啊对啊。”   然后一点也不作停顿,从软榻上跳起来,飞奔向他,一下抱住了他的腰。   清源仙君的身形僵了僵,不过很快就又舒展了下来。   “你抱我啊。”乌晶晶催促道。   她埋在他的胸前,亲密如斯,唇间发出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些瓮声瓮气。   “你不会抱吗?”她又问。   清源仙君缓缓抬起手臂来,环住了她的腰。   乌晶晶小声道:“嗯,就是这样啦。”   他霎地收紧了手臂,将她箍得更紧了些。   乌晶晶很高兴,轻轻喊:“隋离。”她在他怀里拱了两下脑袋,作依恋状,娇声道:“我好想你呀。”   清源仙君眼眶蓦地一热。   好似出自某种本能的反应。   但他脑中却清晰地又响起一个声音:你未必是隋离。就算是,你与人间的他也不同。   他想松开她。   可这时候,乌晶晶猛地抬起头来,问他:“你要不要亲我一下啊?也许这样就能想起来更多了!” 第126章 告状   清源仙君这次没有停顿太长的时间, 他骤然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乌晶晶被吻得错不及防。   ……其实我只是叫你要不要亲一下我的额头。   她微微张开了唇,轻轻喘息着。   啊。   有些喘不过气。   等她不自觉地舔了下他的唇。   清源仙君才松开了她。   他僵硬地立在那里。   不过乌晶晶一无所觉, 她抬脸问他:“怎么样?”   清源仙君用力抿了下唇, 吐出声音:“……好像, 有了一些印象。”   “是吗是吗?你想起了哪段记忆呀?嗯, 是在妖境亲我的时候吗?还是在蒹葭宫亲我的时候啊?”   清源仙君:“……”   亲过这么多次?   ……有点酸。   清源仙君眸光变幻了一下,他道:“蒹葭宫。”   “那你再想想辛敖,现在有印象了吗?”   “有……一点。”   “太好了, 我们还要一起去找辛敖的魂魄呢。”   乌晶晶很开心,开心得尾巴都蜷了起来,轻轻拍打着清源仙君的足踝。   清源仙君的眸光又闪了闪,应声:“嗯。”   “好了, 你走吧。”乌晶晶满足地道。   清源仙君看着她。   脑中念头不可抑制地疯长起来。   若是早知她会这样开心,如果那日她从棺材中坐起来, 投入他的怀中,他说一句认得她……   “我走了。”清源仙君说罢,才终于又转身往外走去。   乌晶晶站在门口:“你后日还来吗?”   清源仙君道:“来。”他顿了下, “明日也来。”   “好啊好啊。”乌晶晶笑得微微眯起了眼,“我等你啊。”   第二日的清源仙君来得很守时。   他问乌晶晶:“这两日羲仁上仙还有寻你说话吗?”   “没有了, 人影都没见到。”   “嗯。”   话音落下, 他轻轻抱了抱她。   然后又摸了摸她的尾巴。   乌晶晶尾巴直痒痒, 咻地一下就收了回去。   “……不能摸?”   “也不是, 是你摸得太轻了就痒痒。你要摸得重一些。”   清源仙君的喉结滚了滚:“……嗯。”   他俯身,屈指, 捉住了她的尾巴尖。   这次用了些力气, 摩挲, 揉捏。   她便乖乖地坐在那里任他摸。   清源仙君便禁不住想。   ……大抵不管他是谁,是清源仙君,是人间隋离,最终都会忍不住喜欢她的。   清源仙君像是头一回摸到这东西,抓着乌晶晶的尾巴摩挲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他还不觉得腻味,乌晶晶已经先觉得烦了。   她望着他,问:“想起来什么了吗?”   清源仙君:“没有。”   乌晶晶“咻”的一下缩回了尾巴。   那不是白摸啦?   清源仙君摩挲了下指尖,唤道:“阿晶。”   乌晶晶一下竖起了耳朵尖:“哎?”   清源仙君看着她。   他发觉要吐出这样亲昵的字眼,并不是很难的事。   他紧跟着开口问她:“玉简中的法术学得怎么样了?”   乌晶晶低声道:“有些难。”   说着她还有些心虚。   迟迟没学会,就好像她对帮助隋离恢复记忆,没怎么尽力气一样。   “无妨。便是让羲仁来学,他也学不会。这本就是九重天上的至高法术,寻常人连看也看不懂。”清源仙君顿了下,道:“我来教你。”   乌晶晶一下笑了起来:“嗯。你在雪国的时候也是这样教我的。有一年的冬天很冷,宫里点足了炭火,开了窗风便往里头吹,吹啊吹,冷到骨头里去了,可是不开窗又闷得慌。你就穿着辛敖的大氅,把我一起裹进去了。然后我们坐在桌子前头,我一边吃着炉子上的米糕,你一边念书给我听。”   清源仙君便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她说完。   连他自己也未发觉,他冰冷的眸光中多了一点温柔。   这时候风从窗外吹来,吹在身上,却是暖和且温柔的。   仙界没有冬日。   这里永远温暖如春。   但清源仙君突地觉得那雪国的冬日,该是更有意思的。   比这枯燥的,一成不变的仙界,要好得多。   他弯腰揽住了乌晶晶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乌晶晶:“咦?”   “是这样吗?”他抱着她坐下。   好像……这也不冷啊。   乌晶晶扭了扭身子。   然后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住了。   等再教乌晶晶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仙界之中,谁能请到清源仙君来做老师呢?   说他是仙界最厉害的神仙也不为过。   他来教乌晶晶自然是事半功倍。   “你明日可以试试对着羲仁施法术。”清源仙君走的时候,低声道。   “这样……不好吧?”   “总归也是凤凰后代,岂有你一掌便能打死他的道理?”   “唔。”   “你不妨问问他,愿不愿意同你切磋。”   “……好!”   乌晶晶也觉得要找跟人切磋切磋才是。   三长老教她的时候,就对她说,不与人对战难以进步。   于是后来那些个主动上门来挑衅的修士,几乎都是她出手处置的。   我应当还是有一点点的厉害了。   当然还要变得更厉害才行。   什么时候才能打得过神君呢?   乌晶晶轻轻叹了口气,心下倒是并不气馁。   晚间羲仁归来。   他先是问起了岛上的侍女:“你们可曾看见清源仙君来过?”   侍女摇头。   羲仁松了口气,笑了笑。   他就说……清源仙君怎会无事总往这里来呢?   他径直走到乌晶晶的院中,发现乌晶晶竟然在等他。   羲仁扬起笑容。   当然一颗鸟头笑起来也并没有好看到哪里去。   “我近来学了些新法术。”乌晶晶道。   羲仁那日撞见过她修炼,听她这样说也不觉得奇怪。   他问:“是要我帮你瞧一瞧,法术学会了没有?”   乌晶晶点头。   羲仁便指着院中的参天大树道:“朝它施放法术我瞧一瞧。”   乌晶晶摇头:“我不打它,打你可以吗?”   羲仁怔了下,随即失笑:“你要和我打?”   “嗯。”   “好吧,我会小心些不要伤到你的。”羲仁想起他那父亲。   “我出招了?”   “你出。”   羲仁那住在八重天的父亲就惯会和别的女仙玩这样的闺房情-趣。   打着打着便抱到一起去了……   嗯,不知她今日……   “啊!”羲仁脱口而出一声痛呼,毫不设防地被打飞了出去,越过无数屋宅,最终落入了湖中。   羲仁从水里钻出来,都还有些懵,全然没明白整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   而这厢乌晶晶也有点懵。   啊?……她才放了一招啊?   “上仙,上仙这是怎么了?”岛上的侍女慌里慌张地迎上了羲仁。   “……无事。”   羲仁张开翅膀,飞回到乌晶晶的面前,抖了抖翅膀的水:“方才是我还没准备好。”   乌晶晶松了口气,问:“那我们……”   羲仁沉声道:“再来。”   乌晶晶应声掐诀。   “噗通”一声,羲仁又掉进了湖里。   这次他没有叫出声。   他忍住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他父亲明明不是这样的。   “再来。”   “噗通。”   “再来。”   “啪——”这次飞的角度不一样,只撞断了大树。   羲仁再爬起来,面色已经极度难看了。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乌晶晶:“你方才掐的手诀……”   乌晶晶:“嗯?”   羲仁纳闷,他只见神君掐过。只不过神君的仙力更甚,那一回云淡风轻地掐诀,便轻易诛灭了一个违反天条的神仙。   乌晶晶问他:“你还好吗?”   羲仁:“……还、还好。”   乌晶晶又问:“痛吗?”   羲仁:“不,不痛。你打在我身上,便如挠痒痒一般。”   乌晶晶笑了笑:“那再来?”   羲仁:“不了,我突地想起来有些事。对,我该去拜见我的父亲了。”   孝为先。   乌晶晶还没过瘾呢,但也只有可惜地道:“嗯,那你去吧。”   羲仁转身便往八重天去了。   等人都走到了父亲的府邸之中,他才想起来该沐浴换身衣裳才是。   “羲仁怎么来了?”威武高大的男子缓缓走出来,人身上顶着的却亦是一颗鸟头,只是这鸟头生得极怪异,与凤头全然不同。   传说羽嘉生飞龙,飞龙生凤凰。   羲仁的父亲正是飞龙。   飞龙见了他便皱眉:“怎的如此狼狈?”   羲仁闭口不谈,只是道:“父亲可知这是什么法术?”他说罢,照着给飞龙学了一遍。   飞龙再度皱眉:“此乃驭灵术其中一式,招式不全。你从哪里得来的?此术是你我禁学的。”   “禁学?为何禁学?”羲仁疑惑地问。   飞龙叹了口气,抬手一挥,将门紧闭。他道:“此术可驭神兽,除了神君会以外,也就只有如清源仙君这般人物才能学。”   羲仁明白了。   他们就是被驭的神兽,又怎么能学?   这法术针对性极强啊!   羲仁一下心安理得了许多。   正因为是针对神兽的,所以他才无力抵抗。   并非是他打不过她。   “你到底是在哪里学的?”飞龙冷声问。   羲仁岔开了话:“我今日来,是要问父亲学一学本领。近来阿修罗族猖獗,我也该修习起来,将来好抵御阿修罗族。”   飞龙更觉得奇怪,以他的性子怎么会想到学这些?   飞龙冷声道:“有清源仙君在,莫说是你了,连我都轮不上去操心。阿修罗族不是你该管的事,回去吧。”   羲仁讪讪应声,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了。   只是在羲仁走后,飞龙便立即悄然跟随到了七重天去。   登上岛,他随意唤了个侍女来问:“近来岛上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回上仙话,倒也……没别的事,只是羲仁上仙身边又多添了一个美人。再有就是……伏虎将军这些日子总来接上仙,像是有什么事要做。”   飞龙听到前半句话并不意外。   后半句话就有些怪了。   伏虎将军这样的人物,不应该同羲仁扯上关系。   侍女到底还是不够亲近,知道的东西少。   飞龙想了想,便命侍女去传羲仁的宠姬来见他。   侍女露出难色道:“恐怕见不了上仙。”   飞龙脸色一沉:“她们还敢推脱?”   “不不,回上仙,她们近日连床都爬不起来,每日里怕得很呢。”   飞龙觉得不对劲:“怕什么?”   侍女顿了顿,道:“似是因为见了几回清源仙君吧。”   飞龙觉得好笑:“她们什么身份?连我都不曾见仙君几面,她们还能见几回?……等等。”飞龙一下将其中不对劲之处,都串连了起来。   “仙君来过岛上?”飞龙问。   侍女应声。   “这样大的事,一早为何不说?”飞龙怒道。   “您只问异样,仙君屈尊降临该是天大的幸事,怎么能算是异样呢?”侍女委屈道。   飞龙冷哼一声,罚了侍女幽禁,随后便忙不迭去求见神君了。   所幸的是,神君见了他。   这让飞龙狠狠松了口气。   他怕,他怕的是……仙君之所以频频登岛,是神君近来对他们有所不满,容不下他们了。   飞龙提起神,取下身上的法器,脱去鞋履,缓缓步入殿中。   神君斜倚着坐榻,不怒自威。   “有何事?”他漫不经心地问。   飞龙深深拜倒在地,愧声道:“不知羲仁何处得罪了清源仙君,我特来向仙君告罪。”   “此话何意?”神君垂首看他。   是为七重天出现阿修罗族踪迹的事?   “近日仙君多次亲至丹穴岛……”   神君突地打断道:“你是说仙君总往羲仁那里去?”   飞龙应道:“是。”   神君垂下眼,神色晦暗不明。   半晌,神君才道:“你接着说。”   飞龙将今日羲仁来见他的情景描述了。   着重提及羲仁挨了驭灵术的打。   最后道:“我想摆宴求仙君赏光,给羲仁一个赔罪的机会……”   神君淡淡道:“不必了,清源不会去的。”   飞龙面露惶恐之色:“神君……”   “不过看在你们一族为仙界贡献良多的情分上,我会亲自问一问清源。”   “……是。叩谢神君。”飞龙说着叩起了头。   磕完头,飞龙也不敢再打搅,立即退出了大殿。   走出殿宇后,飞龙长舒了一口气。   看来并非是神君对他们有不满。   这其中肯定有哪里不对。   只是想到刚才一瞬间,神君面上闪过的怪异之色,飞龙心知接下来的事,应该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你为什么要去这么多次呢?”神君屈指敲击着扶手,目光冰冷。   他自问自答:“是因为羲仁的岛上有那个‘小妖怪’?可她已经死了啊。你真是叫做父亲的看不明白。”   那厢羲仁回去之后,再不提切磋之事。   凤凰当然也有其厉害的法宝。   比如凤凰火。   但若是将乌晶晶烧死了,他是舍不得的。便只好作罢。   连当晚都不再去骚扰乌晶晶了。   生怕见了她,面上挂不住。   乌晶晶好生遗憾。   偌大仙界,她又能找谁去切磋呢?   揣着遗憾,乌晶晶睡着了。   这是乌晶晶不知道飞升后的第多少日。   清源仙君还是悄然落在了她的院中。   他进到门内,缓步走到了她的身旁。   乌晶晶一如既往,并没有立即醒来。   也不知是对每个人都是如此,还是仅仅只对“隋离”如此。   清源仙君眸光微微一动,然后他俯下身去,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下她的唇。   乌晶晶似有所觉,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然后“唰”地睁开了眼,本能地就要挣扎着坐起来。   但他按住了她的手背,再度垂首。   这次吻得更深了些。   深切的吻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他无师自通般。   又或者应当说是刻入骨髓般,抹去记忆也无法抹去的本能。   他撬开了她的唇齿,长驱直入。   乌晶晶一下便将他的衣襟揪皱了。   也不知如此吻了多久,乌晶晶心道做神仙原来还有这般好处呢,气息悠长得很呐。   清源仙君垂眸,见她走神才放开了她。   乌晶晶:“你……”   清源仙君更快地开了口,他道:“又想起了一些。”   乌晶晶高高兴兴:“真的?”   清源仙君:“嗯。”   乌晶晶一下勾住了他的肩:“那要不再亲两下吧?”   清源仙君:“……”   他的眸子暗了暗,好似被镀上了一层深沉的颜色。   他抬手托住了她的后腰,只不过到底没有再亲下去。   清源仙君收回手,直起腰,便又恢复了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模样。   他道:“现在不行了。”   “嗯?”   “有人来了。”   清源仙君凭空取出一物,放到乌晶晶的怀中,道:“在这里等我。”   乌晶晶还以为又是玉简呢?   她低头一瞧。   啊,是一块黑漆漆的石头。   清源仙君轻拍了下她的后颈,有种不舍怜惜之意。   随即又拍了下那块石头。   石头登时绽出了白光,将乌晶晶裹在其中。   嗯?   乌晶晶瞪大眼。   清源仙君做完这些动作后,才往外走去。   乌晶晶忙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院门之外,是隐约能瞥见一道身影。   那身影身着白色锦衣,气息……有一点熟悉。   是神君越蚕!   乌晶晶腾地一下坐直了,抱着石头就要下地。   清源仙君却驻足回身,对她道:“莫要动,坐着等我。”   乌晶晶想了想,还是听了他的话,乖乖坐了回去。   她小声道:“那你快些回来。”   他将她面上的担忧之色收入眼底。   她舍不得他。   “嗯。”清源应了声。   清源仙君走到了院门外。   院门外,男人伫立在那里。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一瞬间,清源仙君便在想。   她见到神君时,明明拥有着一样的面容,但她却没有将神君当做是隋离。   她心底是分得很清楚的。   多幸运,他才是那个隋离。   “清源怎么在这里?”神君笑着问。   清源仙君反问:“父亲怎么在这里?”   神君道:“我听闻你总往这里来,便难免好奇,什么样的东西竟能吸引得了清源的目光。”   他仍笑着,如一个慈父。 第127章 登上九重天   他说着, 瞧了瞧清源仙君的衣襟。   那里被抓出了不少的褶皱。   清源仙君似是有意保留这样“激烈”的痕迹,不然他只消抬手一抹,便能将痕迹都抹去。   “是个怎么样的姑娘呢?”神君问。   清源仙君淡淡道:“是一个我喜欢的姑娘。”   神君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啊, 我竟然有一日会从清源的口中听见这句话。   “清源仙君长大了, 竟也懂得喜欢为何物了。我以为清源在这漫长的一生里, 永远也不会知晓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哪。”   他说着, 脸上的笑容更浓:“我这个做父亲的,真是为你高兴,高兴极了。”   只有神君自己知道, 他这一刻的心情到底有多么糟糕。   清源仙君依旧神色平静,他对上神君的目光,道:“多谢父亲。”   “不妨将那位姑娘请出来,让我也瞧一瞧。你是知晓的, 你喜欢的东西,父亲也会喜欢。哪怕她背景单薄, 只要你喜欢,父亲也可以为你们举行昏礼。”神君面露慈爱之色。   清源仙君应声道:“嗯,本也该带来给父亲瞧一瞧。”   他说罢, 便回身去唤乌晶晶。   这样大方姿态,反倒让神君陷入了迷惑。   他究竟知道多少东西?   而这头清源仙君回到乌晶晶身边, 将那块石头塞入乌晶晶的储物袋, 随即便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几日是抓得越发熟练了, 仙君做起这样的动作, 再没有一丝阻滞。   “害怕吗?”清源仙君问她。   乌晶晶摇头:“我先前去见他的时候,就没有害怕过。”   清源仙君:“他挖走了你的心。”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自觉的怜惜。   乌晶晶皱起眉:“是啊, 很痛。但是……我不能怕他呀。越怕他, 他才越开心呢。”   清源仙君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发丝:“你是聪明的。”   乌晶晶问他:“你要带我出去见他是不是?”   “嗯。”他俯身。   她脑中便立即响起了他的声音。   他道:“剩下的, 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剩下的?   乌晶晶不知道他安排好了什么。   他的记忆究竟恢复到什么程度,她也不知晓。   但隋离永远都是聪明又可靠的!   她只管相信他就好了。   乌晶晶轻轻“嗯”了一声,由他抓着手,一并走了出去。   神君没想到清源还真带着人出来了。   少女穿着崭新的衣裙,上面没有一点血色。   湖绿色的发带随风飘动,衬得她的肌肤是那样的白皙,如玉如瓷。   她的面上还是没有什么畏惧之色。   明明这样娇弱的身躯……   神君死死地盯住了她。   怎么还活着呢?   神仙丢了心尚且会死,何况她?   他弄死了她。   他抹去了清源的记忆。   但偏偏……清源还是找到了她,甚至依旧喜欢上了她。   那种逃脱掌控的滋味,可着实叫他难受。   神君慢慢地,又露出点笑容来,他问乌晶晶:“你认得我吗?”   乌晶晶犹豫了下,答道:“不认识。”   她死而复生太奇怪了。   万一他又想挖她心怎么办?   她还能活过来吗?   “我是清源的父亲,越蚕神君。”   “……哦。”   神君这下更疑惑了。   她真的不认识他了?   那段挖心的记忆都消失了?   也就是说,清源对他所做的一切,还浑然不知?   还是说……   他们此刻的神情、反应,都是装出来的?   神君也拿不准。   这种揣摩不定的感觉,让他更加难受。   既然没有捅破,神君便也继续演下去。   “可是害羞?既然我是清源的父亲,你从今以后也可以唤我作父亲。”   乌晶晶很不乐意。   辛敖才是父亲。   只有辛敖!   唉,为了演戏。   谁叫她如今还打不过神君呢?   乌晶晶小声道:“父亲?”   “声音这么小?果然是害羞。”神君笑着道。随即又装作不知,问道:“你怎么会住在此地?”   清源道:“羲仁抢来的。”   “哦?大胆羲仁!该好好惩治他一番。”神君作出怒容。   他随即又道:“既然今日见到了,清源便干脆带她一同到九重天去住吧。”   乌晶晶悄悄皱眉。   是要和神君一起住吗?   那一天天的,压力多大呀。   不过想一想,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唔……了解敌人,才能更好地打败他。是这样说的吧?   “拜见神君。”火红的凤一头栽倒下来,忙不迭地拜倒在神君跟前。   神君的到来,终于惊动了整个岛。   羲仁在前,仙鹤等大小鸟类跟在后头,他们颤抖着行礼,连头也不敢抬,被惧怕牢牢地笼罩着。   尤其是羲仁的几个宠姬欲哭无泪。   先是仙君,现在连神君都来了。   偏偏神君亲至,所有人都必须前来拜见。   实在是吓死鸟了!   再多来两回,只怕个个都要吓成秃毛鸡。   神君转过身,扫视过他们。   “子不教父之过,传令下去,将飞龙打入常羊。”   只听得虚空之中,有人应了声:“是。”   羲仁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震住了。   为何……   他抬起头,发着抖,但还是竭力出声问道:“神君为何……为何罚我父亲?”   “没听明白吗?”神君语气冰冷,看上去和清源仙君平日里冰冷的姿态,的确是如出一辙的亲父子。   “不、不明……”   “你四处强抢女仙,囚于丹穴岛。若非是清源仙君亲至,还发现不了你这等恶行。”   羲仁呆住了。   从前也没因为此事罚过他啊,为何今日就……   “怎么?有异议?”   羲仁怎么敢有异议?   神君挥袖转身。   羲仁脱口而出:“等等。”   神君冷睨着他。   羲仁害怕得要命,但还是看向了乌晶晶,问:“她……”   “她自然是要跟着清源仙君一并去九重天的。”神君淡淡道。   “为、为何……”   “你抢人抢到了清源的头上,还敢问为何?”   羲仁一屁股跌坐下去。   居然真的是清源仙君的……人?   神君不屑再与蠢货纠缠,一挥手,他与清源仙君连同乌晶晶就都从原地消失了。   他是真讨厌羲仁。   若非羲仁这蠢货,抢谁不好,偏偏将乌晶晶抢了回去,又怎么会让清源见到人?   他杀了乌晶晶后,若是羲仁将人葬了,或是直接遗弃荒野,也不至于引出今日的事。   神君简直恨不得将羲仁也一并杀了。   只是算了。   如今凤凰一族子嗣凋零,只余这么一只凤……   他不希望引得诸多飞禽种族心生芥蒂。   八重天的神仙被发配至常羊,这算得上是仙界中天大的消息了。   比阿修罗族打来了,还要令神仙们震撼。   丹穴岛上发生的事自然而然也就传遍了仙界。   “羲仁跋扈,竟抢到清源仙君头上去了。”   “他不想活了?”   “可把他老子坑惨了。”   “不对啊。清源仙君何时……有了心仪的仙子?”   “听闻神君还要为他们举行昏礼。”   “什么?那女仙什么来头?竟然这样容易,连神君都点了头。”   这消息传来传去,传到了六重天。   辛夷真人激动地站起来:“居然是真的?是,一定是她!那日她竟敢大胆往仙君怀中投去,……仙君只说不认得,我还当没戏了。却原来还有下文!”   一重天来的仙童也惊喜地睁大了眼。   辛夷真人转了个圈儿,面上露出笑容来:“也不知……仙君是否会记得我做媒这份情呢?”   仙童心道,我才是最大的功臣!   他恨不得立即将消息传回一重天,但他若是一旦走了,就很难再来六重天了。   还是得赖在这里,等再见到那位乌仙子再说。   可以说众仙人的心情各不相同。   有倍觉震撼的,有艳羡嫉妒的,有如辛夷真人这般欢喜的……   也有飞龙那样难以面对事实的。   神君分明说,要替他去问清源仙君,那意思不就是要做主,让仙君莫要再去恐吓他儿子了吗?   怎么到最后,反是他被打入了常羊!   那可是常羊啊!   飞龙再想起那日问侍女,岛上有什么异样。   侍女张嘴就先提了羲仁新抢了个美人回去。   他那时怎么知道,这个美人才是最大的异样!才是一切的根源!   若早知……   若早知,他一定不再放纵羲仁这样的喜好。   飞龙被缚于通天的铜柱之上。   他仰望着九重天的方向,喉中发出了痛苦的嘶吼:“神君放过我儿吧……”   乌晶晶就这样直接住进了九重天。   天宫的侍女惊讶又小心地打量着她。   这便是仙君喜欢的女子……   她好像不知道自己住进九重天是多么了得的事,脸上竟然半点惊喜之色也没有。   侍女送着乌晶晶与清源仙君进了殿,又为他们关上了门。   她们还是难以想象……仙君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门内。   乌晶晶问:“羲仁会死吗?”   清源仙君:“不会,神君不会杀他。”   乌晶晶点点头:“那就好,他这只鸟虽然长得有些丑,还总来找我有些烦,有时候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清源仙君:“……”   看起来,她全然不知道羲仁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但若是没有他的话,我应当也见不到你。”乌晶晶道。   清源仙君:“嗯。”正是羲仁误打误撞地成就了乌晶晶见到他,他才没有直接打死羲仁。   不然,光是冲当初羲仁为何抢乌晶晶回岛,羲仁的坟头草早该有两尺高了。   说完羲仁,乌晶晶便有些紧张。   她悄悄传音道:“神君会监视我们吗?”   清源仙君大大方方地开口道:“不会。若我那父亲心中当真有鬼,他就越不会在此刻来监视你我。因为他怕自己暴-露得更快。他还想做一个好父亲呢。”   乌晶晶这下放松了:“那就好。”   她歪头:“可我不想他为我们举行昏礼。”   清源仙君:“……你不愿嫁我?”   乌晶晶:“不是啊。我只是希望,那个人是辛敖呀。或者是师尊也是好的。唔,三长老也可以。反正不要是他……他对你那么坏。我讨厌他。”   清源仙君牵着她到一旁坐下,道:“放心吧,不会有那一日的。”   “为什么?”   “他生性多疑,若如你所说,他一心只希望我服从于他,又怎么忍得到那一日?”   乌晶晶听得懵懵懂懂。   神君铁了心要摆出个好父亲的姿态,便传召仙界上下,将在他的寿宴之后,亲自为清源仙君举行昏礼。   这消息传遍上下九重天。   于是群青观知道了。   幽山也知道了。   一重天的仙人们都知道了。   “清源仙君那样冷酷无情的神仙,竟然还要娶亲?”   幽山上的修士们咂嘴感叹,颇为不解。   “不知道是祸害了哪个女仙。”   “越是往上的神仙,越是无情。他们早超脱了七情六欲,如今还成什么婚?真是怪哉。”   “不懂了吧?我曾听闻,清源仙君的血脉极为特别。兴许只为留下这一血脉呢。”   “那神君自己再娶个老婆不是一样?”   “不一样……也不知清源仙君是如何长成的,其实早有传闻,说他的仙力比父亲更甚。”   “我怎么没听说过?”   “哈哈,你比老子晚飞升,自然没听过。快,叫爷爷。”   幽山上的修士们说着说着便跑了偏。   老叟倒是很高兴。   他知道,那小姑娘定然是得偿所愿,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老叟笑道:“清源仙君那相好,你们是见过的。”   这一下,修士们也不吵了,齐齐回头盯住他,震惊道:“什么?我们见过?”   “什么时候啊?”   雯姑笑道:“是不是那日你带来给我们认脸的那个小姑娘?”   老叟摸着胡须:“正是,正是。她飞升上天,就是为寻那清源仙君而来。二人在人间便是道侣。如今又在天上再相见,也算是一桩圆满。”   他们听完陷入了沉默。   半晌,才又响起了声音:“真真叫人羡慕啊。”   “原来还是这么一回事,这清源仙君竟也有柔情一面,真是……叫人难以想象。”   “若我也有个这样的道侣,与我一同飞升丹,也不至寂寞千年,只能与你们这些夯货扮夫妻。”   “我还希望我女儿也能修仙得大道呢,不生不死,永远都在我身边。只可惜啊……”   “都说做了神仙该摒弃情-欲,可若真是什么都没了,不就是一具躯壳吗?哈哈。要来有何用?”   这样一说,他们又惆怅了起来。   连老叟也陷入了沉默,想来是思念他那徒儿了。   八重天。   明亦仙君还在自己的洞府中养伤。   他躺在床榻之上,气若游丝。   道童与他说起清源仙君要成婚的事。   明亦仙君只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那女仙是谁?”   道童道:“我也不知,只隐约听闻……九重天的侍女称呼她为乌仙子。”   明亦仙君面色极其难看:“哪个乌?”   道童忙给他写了下来。   明亦仙君的脸色可以说是,如同死了全家。   他艰难地从喉中挤出她的名字:“乌、晶、晶。”   道童纳闷道:“这便是那位女仙的名字吗?仙君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哈哈,哈哈……”明亦仙君气得当场呕了血。   他费尽心力借躯壳降临到凡间,请神君又消耗了大半神魂之力,临了还被清源仙君暗算一遭,本以为终于平安将仙君请回天上,哈哈,乌晶晶为何也来了。   今日神君甚至还要为他们举行昏礼。   既如此,他当时费尽心思想要除掉乌晶晶,做了那样多的功夫,到底都是为的什么?   他如今这样生不如死,仙力折损,连一重天的仙人都不如……   为的是什么?   啊!   明亦仙君怎么也想不通,呕出了更多的血,随后两眼一闭,气昏了过去。   道童被吓了一跳,再看仙君……   “您的魂魄怎么散了?”   神仙不会老,不会死。   可若是神魂没有了。   道童顿时害怕了起来。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同。   就在昏礼的消息传出后不久,阿修罗族大肆入侵了七重天。   神仙们全然没想到,打就打吧,怎么不按规矩从一重天开始往上打呢,你怎么半路就打破壁障,突进七重天了?   阿修罗族悍勇无畏。   而七重天的神仙却偏偏多是如羲仁这样的,血统高贵,来历非凡,但就是平日里不干正事。   七重天竟被打了个抱头鼠窜!   消息传到九重天,神君大怒,严令他们抵御阿修罗族入侵。   下了命令之后,神君来到了清源仙君的住所。   “到底还是没有防住,恐怕此次要辛苦你了。”神君拍了拍清源仙君的肩。   清源平静应声:“责无旁贷。”   乌晶晶有些舍不得。   神君却看向她,笑道:“你就不要跟着去了,刀剑无眼,恐怕伤了你,到时候岂不是要清源追悔莫及吗?”   乌晶晶悄悄磨了磨牙,嘴上应道:“哦。”   清源仙君回首,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离去。   神君也就一并离开了。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与清源起冲突。   神殿一下便空了。   乌晶晶百无聊赖……嗯,该做自己的事了。   乌晶晶走出去,侍女忙问:“您要去哪里?”   乌晶晶道:“你们要关着我吗?”   侍女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那就不要跟着我了。”乌晶晶说罢,理直气壮地道:“嗯,小心我跟仙君告状。”   侍女一听见仙君的名头,果然被吓住了。   直到乌晶晶大大方方将这里转上一圈儿,再走出去,都没什么人敢来拦她。   乌晶晶就这样一层一层往下走,路过七重天的时候,她还纳闷,没见到什么阿修罗族呀。   总归最后是顺顺利利地到了六重天。   六重天与七重天挨着,气氛自然是分外紧张。   乌晶晶从飞鸟走兽,从神色严肃的仙人之间,大大方方穿行而过。   “辛夷真人的府邸在哪里?”她随意抓住一个路过的仙人问。   “你谁……”那仙人刚露出不耐之色,便瞧见了乌晶晶腰间悬挂的牙璋。   上刻“清源”二字。   那仙人岂能不识得?   瞬间就吓得变了脸色,跪地行礼道:“不识仙君信物,冲撞上仙,求上仙莫怪。”   他指了指一个方向:“那厢便是辛夷真人所在。”   “多谢。”乌晶晶说罢就步履轻快地走了。   那仙人连声:“不敢不敢。”   不知过了多久,才小心地抬起头来。   那女仙……   生得美丽,腰间又挂有仙君的牙璋。   他心头一惊。   想必这就是要与仙君成婚的女仙!   仙人还处在震惊之中。   这边乌晶晶已经来到了辛夷真人门前。   说也巧,辛夷真人正要出门去,身边还带着那日的道童。   双方撞了个正着。   道童一见她,哪里还有先前的趾高气昂?吓得一个连滚带爬,竟是从石阶之上滚了下来,一直滚到乌晶晶脚边。   “拜见仙子,仙子饶命哪,求仙子饶恕我那日不敬之罪。”   乌晶晶心道那倒也不用这样赔罪。   像是要把头都磕破似的。   她挪了挪步子,往旁边走开一些,看向辛夷真人:“那日和我一起从一重天来的仙童呢?他在哪里?”   辛夷真人本来正要说两句恭贺的话,闻声只好咽了回去,道:“正在我府中住着呢,乌仙子要找他?我这就让人去传他出来。”   他心道,还好前两日没把人赶回一重天去。   阿修罗族就在眼前,六重天能不能躲过危险,还得靠清源仙君呢。   辛夷真人不着痕迹地扫过乌晶晶腰间的牙璋,其余的事也就丢到脑后去了,只陪在乌晶晶的身侧。   “乌仙子有什么要事要办?若有看得上的地方,只管吩咐我。”   乌晶晶摇头不语。   叫你去推翻神君的统治,你干吗?   说话间,仙童出来了。   他也是连滚带爬,激动得不行。   远远地便朝乌晶晶拜了拜:“仙子。”   “我有一件事要交予你去做。”乌晶晶道。   仙童闻声,喜不自胜。   乌晶晶如今是什么身份地位?   她能将事情交给他去办,更说明了她对他的信任和倚重。   仙童心中一边呜呜想着我何德何能,一边殷切道:“仙子请说,我一定竭尽所能为仙子办到。”   辛夷真人妒忌地看了他一眼。   仙童顿时更高兴了。   乌晶晶将仙童叫到一旁去:“你去一重天,替我等一些人。”   “等人?”   “嗯,应该会有一些从人间飞升而来的修士。”   “会有吗?”   “会,一定会有的。”乌晶晶语气笃定,她相信他们会来的。   仙童只好将质疑的话都吞回了腹中。   “您说是,那我就按您说的做,决不敢有半点差池。只是,若阿修罗族打来,我恐怕抵不住……”   “请群青观的道人帮你。”乌晶晶道。   仙童苦笑道:“他恐怕不会帮呢。”   乌晶晶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出去:“将这个带给道人,请他到六重天来一趟。我会在这里等他。”   那也是一块牙璋。   只是这一块的个头小了许多,约莫指节长。   上刻“出入”二字。   仙童看见这东西,双眼一下就亮了,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我何时……也能有呢?”   此物便等同身份的象征。   想来是能自由出入六重天的。   谁知道乌晶晶道:“嗯,给你一个能进六重天的倒是可行。八重天的是不大行了。”   仙童更震惊了:“原来这一个是能进八重天的?”   乌晶晶点头:“是啊。”   仙童目光炙热:“仙子,我这就回一重天去。”   乌晶晶又想了想,叮嘱他道:“此事就不要让别人知晓了。”   仙童心道当然不会告诉给别人。   不然的话,不都抢着来为仙子你办事吗?   乌晶晶:“好了,没有了,你走吧。”   隋离说得没错,这样大大方方提出要求,他们便会高高兴兴地去办了。   仙童走后,辛夷真人陪着乌晶晶在六重天转了一圈儿。   乌晶晶问他:“撑天柱在哪里?”   辛夷真人也指给她看。   乌晶晶点点头,问他:“我想去五重天,你也能陪着我去吗?”   辛夷真人心道,要往上走我是去不了,但往下走还不容易?   “自然能陪仙子同去。”辛夷真人笑道。   接下来几日,乌晶晶便每日都会去各重天转上一转。   转完下来,乌晶晶可以说,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仙界的撑天柱、聚气针,各处禁制、要塞,都分别在什么地方了。   毕竟六重天以下的,不知道上头是什么情景。   而六重天以上的,也素来不屑于去下头游玩。   神君自然也注意到了乌晶晶总往外跑。   “她倒真是无知也无畏。”神君冷声道。   但他心头的疑虑并没有就这样打消。   他始终担心哪一日乌晶晶便会将他是如何杀死她的,告诉给清源听。   又将人间种种也说给清源听。   虽然清源没有了记忆,未必能再共情。但他都能重新喜欢上那“小妖怪”,难保没有其他可能。   再想到阿修罗族,神君的心情一日比一日烦躁。   这日乌晶晶回来后,便撞上了神君。   乌晶晶摸了摸袖中揣着的石头,顿时安心了许多。   隋离说,这东西会保护她的。   神君语气温和地道:“这几日清源都忙得很,你可想去七重天见一见他?”   他定然有什么阴谋!   哦……她知道了,一定是想借阿修罗族再杀她一次是不是?   “怎么?你不想去吗?”神君的语气更温和了,“你更喜欢留在这里?”   乌晶晶:“嗯,我很想他。”   神君:“那就去吧,我送你去,如何?”   乌晶晶:“好啊。”   神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容越发温和。   她太蠢了些,连糊弄都不必费什么麻烦。   神君说到做到,亲自送乌晶晶往七重天去。   乌晶晶现在安全得很。   越是因为她就在神君的身边,神君反而不敢就这样杀了她。   七重天已经变了一副模样,仿佛蒙上一层阴翳,竟呈现出了一股破败之相。   神君的脸色登时就拉了下来。   他身边的仙人也禁不住出声道:“有清源仙君在此,为何还会变成这副模样?”   神君沉着脸没有说话。   不多时,伏虎将军匆匆行来,拜见了神君:“仙君分-身乏术,不能前来相迎。”   神君抬手:“无妨。怎么一回事?”   伏虎抬起头,却是先看了乌晶晶一眼。然后表情怪异地别开了头,道:“阿修罗族似乎是出了几个厉害人物。”   神君神色平静:“有多厉害?”   显然并没有放在心上。   神君多疑,这会儿已经在猜测,清源仙君是不是已经和他离了心,所以才会如此怠战。   “这几次声东击西,最后从七重天入手,攻其不备,可见他们之中一定有个运筹帷幄的人物在。且那人将上下九重天的境况摸得很分明。”伏虎道。   “运筹帷幄又如何?”神君摇头,“还是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行。”   “阿修罗族悍勇,不畏死,单是这一点,便足以将众仙比下去了。”伏虎咬咬牙,大着胆子道。   “伏虎将军的意思是,仙界之众,尽是贪生怕死、畏畏缩缩之辈?”   神君威势太重,伏虎不敢答了。   “如今阿修罗族身在何处?”神君又问。   “盘踞在涿光附近。”   “我相信仙君很快便会将他们击退。”神君一顿,终于说出了今日前来的目的,“伏虎,便由你护送她到清源仙君身边去吧。”   伏虎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乌晶晶:“这……”   神君:“嗯?”   伏虎低下头:“领命。”   “你也同去。”神君又点了个神仙作陪。   等吩咐完后神君便离去了,走时还淡淡与伏虎道:“都是七八重天的神仙,何必堕了自己的威风?”   伏虎说不出话。   今日仙人们的懒怠与瑟缩,并非是一日积成的。   唉。   那厢神君回到九重天,立即传召了几位他一向倚重的仙人。   他并非是真的没将阿修罗族放在心上。   只是不便对伏虎说罢了。   阿修罗族分外厉害,有时也是一件好事。   多年不曾有过大战,有些神仙依仗血统,渐渐散漫起来,是时候死上一些了。   这时候再死个乌晶晶,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   毕竟阿修罗族厉害啊。   神君私下与几位仙人议了些事,随后便将他们打发走了。   无人知晓这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不一会儿,有人来报,说是明亦仙君病得更重了。   神君云淡风轻地道:“看来是命中注定他熬不过这一劫了啊,他迎仙君回天有功,我本还想犒赏他一番。”   来禀报的人道:“可惜明亦仙君没有这个福分了。”   明亦从来没想过。   他知晓了那么多神君的隐秘,就算他在人间不被隋离算计,等回到天上,终究也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他还不算蠢到底。   当他躺在床上,渐渐感知到神魂溃散,仙力离他而去的时候……他终于猜到了神君的想法。   “不愧……不愧是父子。”谁也不手软。   明亦不甘地闭上了眼。   ……   乌晶晶来到清源仙君跟前时,全军都霎地安静了。   好在乌晶晶从来就不是什么脸皮薄的小妖怪。   她从云团间一跃而下,扎入了清源仙君的怀中。   天人们倒抽了一口气,看着清源仙君张开手臂,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   好了,现在他们知晓仙君喜欢一个人时,是什么模样了。   “怎么来了?”他问。   乌晶晶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神君问我要不要来,我就来了。”   清源仙君目光微动:“我知道了。”   乌晶晶忧心地问他:“阿修罗族很厉害吗?”   越是靠近,她甚至都能瞧见七重天的这片天地,在往下落着簌簌灰烬。灰烬融入地面,转瞬就化作一个个黑点。   “他们不重要。”清源仙君道。   “嗯?”这是什么意思?   乌晶晶不解。   “先歇息。”清源仙君扶住她,好让她站稳。   “嗯,好。”   与在凡间时和邪修大战不同。   他们虽然要守住此处,但到底是神仙,抬手便能造物。   一座宫殿凭空拔地而起,便成了他们的居所。   清源仙君带着乌晶晶往里走。   伏虎与神君派来那人紧随其后。   进到宫殿之中,清源仙君抬手一指:“赠你。”   乌晶晶顺着看过去。   风拂动。   透明的脆弱的花瓣迎风而舞,上面有着淡淡的蓝色脉络。   像是梦里才会有的东西。   乌晶晶不禁问:“这是什么?”   清源仙君:“须臾花。”   后面的伏虎:“噗。”   羲仁没能摘得须臾花送给她,您送上了是吧?   伏虎都禁不住纳闷。   仙君何时去的静海啊?   再想到先前自己骂羲仁的时候,说须臾花离了静海,活不了十日就败,什么人才会想到去摘这玩意儿啊?   什么人……   仙君。   仙君会摘。   伏虎僵着脸心道,幸好当时没说,什么傻子才摘。   不然他万死难辞。   这厢乌晶晶道:“摘这个很难吧?”   清源仙君:“不难。”   乌晶晶:“是吗?羲仁说要摘,却怎么都没摘到,我以为很难呢。”   清源仙君:“是吗?”   伏虎觉得羲仁迟早得被弄死。   乌晶晶走过去抱住了须臾花:“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处吗?”   清源仙君:“大抵是没有的。”   “那下回送些更有用的东西吧。”   伏虎:“……”   你是真敢提啊。   清源仙君应了声:“好。”   伏虎噎住了。 第128章 阿修罗王   神君派来的那个仙人名叫峨参。   他一直没怎么说话, 就怕清源仙君将他赶走。   还好,他们就像是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一样。   喊叫声响起来的时候,峨参惊得一激灵, 连忙跑出去先寻找乌晶晶的踪影。   神君要他跟着她。   但他没看见乌晶晶, 反倒是先看见了一个身高近一丈的怪物。   峨参双腿一颤。   ……是阿修罗族!那是阿修罗族!   现在峨参知道为何七重天的仙人们, 会在面对阿修罗族的入侵时, 落荒而逃了。   因为这些怪物看上去,狰狞至极,手持尖锐又怪异的兵器, 直面时,压迫感扑面而来。   可比当年的妖族要丑得多了!   峨参本能地一慌。   “阿修罗族来了!”他大声喊着。   “好丑。”少女的声音骤然在他耳边响起。   峨参转身一瞧,正是乌晶晶在说话。   但此时见了她,他也并不觉得高兴。   “仙君呢?”他忙问。   乌晶晶抬手一指:“那不是吗?”   峨参顺势望去。   宫殿已经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山丘。   清源仙君便立在那山丘之上,衣衫被风吹拂得猎猎作响。   只见他不过是轻轻一抬手, 弹动指尖。   那些可怕的阿修罗族便被按了下去,匍匐在地面,随即化作一滩血水, 血红得扎眼极了。   峨参见状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松完……   那地上粘稠的血水之中,竟然又生出了人形。   那人形渐渐拔高, 最终又变作一个更加丑陋狰狞的阿修罗族。   他们不畏死亡。   每一次痛苦的死亡, 都是一次修行。   峨参看傻了。   “难道……连仙君拿他们也无法吗?”峨参喃喃说着, 心底升起一丝寒意。   无人能回答他的话。   于是更大的恐惧感笼住了他。   他转头去看乌晶晶, 却发现身边的少女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半点畏惧之色也没有。   我还不如她?   不不。   自然不是因为这样。   恐怕是因为她还不知晓阿修罗族的恐怖罢了。   惊颤之余, 峨参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   他小心翼翼地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物, 悬挂在胸前。   那是一块红色石头。   峨参低声问:“我们要去帮忙吗?”   乌晶晶转头看了看他:“你去吧。”   峨参:“……你不去吗?”   乌晶晶:“唔, 倒也可以试试。”正好她找不着切磋的人呢。   峨参舒了口气,还好,没费什么口舌。   九重天。   神君越蚕坐在榻上,缓缓合上了眼。   此时七重天发生的一切,便都呈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峨参的那块红色石头,便等同于是神君的另一只“眼”。当峨参转过身时,他便看见了乌晶晶。   再转过去,便看见了阿修罗族。   为了避免再出现先前的失误,他要亲眼确认乌晶晶死在阿修罗族的手中,方才能放心。   神君抬手,玉壶腾空,琼浆倾入杯盏之中。   杯盏随即飞入他的掌中。   他颔首一抿,这才不紧不慢地“看”了下去。   仙人们与阿修罗族战作一团。   越来越多的阿修罗族,源源不断地从大洞中涌出。   兵戈碰撞,带出金石之音,卷起烟尘滚滚。   神君面上的轻松平静之色渐渐消失无踪。   阿修罗族的强悍无畏,的确比他想象得要更多。   但这对清源来说,应该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   等等。   神君很快留心到了,阿修罗族竟然还懂得各司其职,分兵作战——   见从清源处无可突破,便立即退回,随即引来了红色的河水。   河水流入七重天,飞快地蔓延开,在前头的天兵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躲闪不及,立时就被河水拖拽了下去,仿佛底下长了一双无形的大手。   夜叉顶替了阿修罗的兵卒,他们身形敏捷,熟练地在河水之中一步步跃进。   迦楼罗撑开巨大的翅膀,与擅飞行的神兽纠缠在一处。   只听得一阵乐声起。   那乐声靡靡,有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   随即高大的阿修罗族举旗而出。   似是一队仪仗。   神君面色一凛,知晓今日恐怕是有什么阿修罗界的大人物终于要上场了。   ……难道是阿修罗王?   神君也只闻其名,从未见过阿修罗王究竟是什么模样。   此时只见数头迦楼罗飞出,齐抬肩舆。   而那肩舆之上,却是坐着一位身形高大英武,头戴赤色面具的……男子。   不错,那不是一个阿修罗族。   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人。   男子随意屈膝而坐,却自有一股老子天下第一的睥睨众生的气势。   这便是阿修罗王?   不。   他生得人类模样,又怎会是阿修罗王?   那他……是谁?   神君皱紧了眉头。   一瞬间,那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又来了!   不过很快,他就又舒展了眉头,低头又浅抿了一口杯中的酒。   阿修罗界来了这样的大人物,又如此分兵作战,费心阻滞清源的脚步,那么乌晶晶死在其中也就很合理了。   “乌仙子?”峨参的声音响起。   乌晶晶没有应声,她脸上的若有所思之色更浓了。   峨参心道,难道这位乌仙子是被吓傻了?   见她不动,峨参只得另想它法。他低头想了下,随即抬头扯着嗓子大喊道:“仙君!乌仙子在这里……仙君救命!”   夜叉闻声,顿时更迅疾地朝他们跳来。   显然是从峨参这段话中,听出了这里有个“重要人物”的含义。   神君听见动静淡淡道:“还不算笨,知道动动脑子。”   那厢清源仙君闻声,缓缓转过身,面色微沉,但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的出现。   神君不由皱了下眉:“看来你给了她什么护身的法宝啊,真是大方,你们才重见不过几日……”   清源仙君不慌不忙地朝乌晶晶伸出了手。   只是乌晶晶却并没有看他。   乌晶晶与峨参都待在地势更高的位置。   河水一时还没有漫过来。   但夜叉却越来越近了。   甚至连空中的迦楼罗都注意到了他们。   峨参深吸一口气,战栗不安。   那么丑陋凶恶的东西,朝他们直奔过来,他怎么能不怕?   可他不能躲。   否则便会引起身边少女的怀疑。   他不仅没有躲,他还转过身对乌晶晶催促道:“仙子快,快到仙君那里去,我替你挡一挡那夜叉。你可万万不能受伤……”   峨参话音落下,只见原本与飞鸟缠斗的迦楼罗,终于被这厢对话吸引,毫不犹豫地冲了下来。   峨参一颗心瞬间吊到了最高处。   就在一刹那间。   乌晶晶突然疾步朝前奔去。   此时迦楼罗拥簇着的肩舆上的男子缓缓抬头,随后竟是站了起来,他脸上的面具在这一刻显得尤为狰狞。   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   连清源仙君都全然没想到。   峨参只来得及吐出一句怔愣的:“仙子?”怎么还自己送死呢?这可比他想象中容易了太多啊。   神君皱起眉:“她想做什么?”   伏虎更是脱口而出:“她疯了?”此时突然做出这等无端举动,岂不是在拖仙君的后腿吗?   只见乌晶晶从高处一跃而下,朝肩舆上的男子跳了过去。   下面是无边的红色河水。   若是掉下去,她会顷刻被吞噬。   又或者,残忍的阿修罗族会使用手中的武器,将她整个人穿胸而过……   但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男子一把接住了她。   这下夜叉和迦楼罗都顿住了动作。   仙人们也都愣住了。   神君更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疑惑和震惊同时涌现在了他的胸中,他的脸色极度难看。   伏虎……伏虎眼皮一跳,突然觉得这会儿清源仙君的脸色……可能会……不太妙。   一时间,七重天死一般的沉寂。   而乌晶晶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接住我的!”   然后抬手粗暴地扒掉了男子脸上的面具,还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戴一个这样丑的面具啊?”   男子也尚在震撼之中。   揭去面具后的面庞威严,眼珠泛着冰冷的灰,一道斜长的疤,从他的眉心处横亘而过,但这无损他原本的英俊,只是更添几分冷酷的凌厉,让人见了禁不住打从心底里感觉到发颤。   他将乌晶晶放下来,才像是终于回过神,缓缓吐出两个字:“……太阳。”   乌晶晶抓着他的手,在阿修罗族和仙人们齐齐震惊的目光之中,转身指向清源仙君的方向。   她究竟是什么人?   她想做什么?   仙人们眼底流露出一丝惊恐。   而乌晶晶其实只不过是指着清源仙君,对男子道:“你看,那是辛离啊!”   男子:“……”   男子:“不坐轮椅,没认出来。” 第129章 再见辛敖   众人并不知晓乌晶晶和男人说了什么。   就在他们严阵以待时, 阿修罗族突然停下了进攻的动作。   清源仙君垂眸:“都住手。”   仙人们虽然心又不解,但还是听从了仙君的命令。   一时间,双方对峙。   竟是谁也没有再动手。   这一幕远远脱离了神君的掌控。   他的面上先是涌现怒色, 但很快就归于了平静。   “小妖怪, 来头有点意思。”他低声道。   他放开了手中的杯盏。   杯盏悬于空中不倒, 只是杯身缓缓裂开了一道道纹路。   “阁下可是阿修罗王?”这厢清源仙君语气冷淡地开口道。   “他脑袋坏掉了?我面具摘掉了也不认得我?还是说……”男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也没什么变化啊。”   乌晶晶指着他的脸道:“皱纹变深了。”   “懂什么?这叫岁月的痕迹。”   乌晶晶瘪嘴:“可我不想你有岁月的痕迹。”   “哈哈。……太阳真的是一点也没有变过。”他高兴地大笑着。   漫长岁月造就的距离,在这一瞬就这样被拉近了。   他拍了拍乌晶晶的头,显得残忍无情的银灰色眼眸, 却好像变得红了一些。   乌晶晶任他拍,小声道:“辛离的脑袋没有坏掉,只是忘记啦……”   男子的动作一顿,皱起眉。   他突然下令:“众部一并撤回。”   于是浩浩荡荡进攻来的阿修罗众, 突然间就又如潮水般退去了。   连同乌晶晶也一起带走了。   这下所有仙人都傻了眼。   连神君都不禁陷入了沉默,一时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伏虎缓缓回神, 第一时间便看向了不远处立在高处的男人:“仙君……”   伏虎的声音微颤,心下浮动起几分尴尬和担忧。   其他仙人这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僵硬地立在那里, 几乎不敢转头去看清源仙君的表情。   一时鸦雀无声。   阿修罗猖狂至此,竟然当着面掳走了仙君的未婚妻!   呃, 虽然那未婚妻跳下去跳得很是主动。   但那也是奇耻大辱!   “枕戈以待。”清源仙君说罢, 转身离去。   无人能猜得透仙君此时在想什么。   便是连神君, 这下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转折, 失去了决判力。   另一厢。   乌晶晶呆愣愣地问:“这就走啦?”   “人太多,许多话不方便说。”   “唔, 也是。但是辛离会担心的……”   “哈, 他连他老子都认不出来了, 就该叫他好好多担心一会儿!……他现在还冷风一吹就会死吗?应该不会活活担心死吧?”   “那倒是不会了……”   “那就行。”   “辛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乌晶晶终于唤出了他的名字。   “叫爹。”   “哦,爹,你为什么……”   “说来话长,等回去了慢慢同你说。你先说说,辛离到底怎么一回事?”   乌晶晶费了半天的口舌。   辛敖的眉越皱越紧:“所以说,那个劳什子神君在他身上下了禁制?”   乌晶晶点头,又将隋离教给她的那些法术分享给了辛敖。   “指望我一个人全学会,等解救辛离那天,说不定都是一百年后了。”乌晶晶叹气,看着辛敖道:“不如我们一起来研究研究,怎么解除他身上的禁制呀。”   辛敖:“……你看你爹像是能学会这玩意儿的样子吗?”   乌晶晶:“……”   隋离可怎么办啊?   辛敖屈指掐了她的脸颊。   乌晶晶:?   辛敖笑道:“哈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乌晶晶瞪了他一眼,揪住辛敖的发髻抓了抓。   辛敖也不生气,笑着让她抓。   过了会儿他才正色道:“以辛离这小子的城府,他应当早早留下了后招。”   乌晶晶纳闷:“我不就是他的后招吗?”   辛敖:“太阳啊,你顶多算是其中之一。”   乌晶晶:“……哦。”   辛敖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屁股后面那是什么?”   乌晶晶:“……尾巴。”   “原来你尾巴长这样啊……”辛敖笑道,“难怪你以前最讨厌纪侯扒狐狸皮来垫他的屁股了。哦,不过他早就成一团臭肉了。现在都化成灰了!”   乌晶晶怔了下:“这么多年了呀?”   辛敖又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他们走后的事。   “瞧着吧,你老子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当王的。”辛敖说罢,将乌晶晶拎起来。   他身形本就高大,还如小时候一样,叫乌晶晶骑到他的肩上去,然后就这样扛着人走下了肩舆,登上长阶。   “寡人这就带你去瞧一瞧寡人的王宫!”   阿修罗族也好,夜叉、迦楼罗也罢。   他们俱都茫然地望着乌晶晶的身影。   他们心中当然也有好奇和惊讶,但他们与生俱来的本性,让他们更擅长于服从他们的王,而不是问出心中的疑惑。   他们想。   她坐在王的肩头!   那她就一定是地位比王还要厉害的人!   ……   年轻男子在殿中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侍女踏进门来,朝他行礼:“元君。”   年轻男子问她:“王呢?”   侍女道:“元君恐怕要多等上一些时候了。”   年轻男子纳闷:“不是已经收兵了?”   “王带了一个人族少女回来。”   “要纳后宫?……不应当。我们的王连阿修罗族中最端正美貌的阿修罗女都瞧不上眼。”   侍女心道是啊。   阿修罗男虽然容貌狰狞,但阿修罗女却个个貌美如花。   可是王连多看一眼也没有呢。   年轻男子站起身来:“坐在此地干等,未免无趣,我四下走走。”   他地位颇高,侍女自然不会阻拦,只应了声:“是。”   年轻男子转来转去,转入了一处偏殿后面。   那里挂着层叠的幔帐。   “此处供着什么东西?”他问。   “不是,是先前他们献上来的礼物。”侍女答道。   “礼物……”年轻男子登时勾起了些记忆,“难不成是先前,与那头狐狸一起被抓住的人族女子?”   “正是,元君也知道吗?”   “那怎么养在这里了?”   “王不喜欢。我们正想着要不要将她送到夜叉那里去呢,只是想来到底是个稀罕玩意儿,给夜叉吃了有几分可惜,便先养在这里了。若是再过上些时日,王也不曾召见她,也只好送走。”   年轻男子隔着幔帐,隐约能瞥见那后面,一道蜷曲的人影。   他道:“不哭也不闹,是个哑巴啊。还是说,叫你们养死了?”   侍女连声道:“没有养死,没有养死!她也不是哑巴。她就是怪得很呀,一点声音也没有。哑巴倒不是哑巴,像是个瞎子。”   “瞎子?”年轻男子一顿,立在那里似是勾起了些回忆。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回忆渐渐被模糊了。   唯一记得最深的,便是印入掌心的凉意。   他抬手卷起了幔帐,缓缓走近。   只见一轮硕大的玉盘,摆放在中央。   那人族女子便仰躺在盘中,双眼紧合,身上衣裙单薄,便更衬得她身形削瘦,皮肤苍白,像是伸手轻轻一碰,便会碰碎了去。   正是叶芷君。   叶芷君似有所觉,霎地睁开眼来,眼眸雪白一片,寻不到眼白与眼珠的分界。   她没有丝毫慌张,缓缓坐起来,道:“这不是该进食的时辰。”   年轻男子盯着她的面容。   凤眼勾出冰冷的弧度,明明如待宰羔羊,却偏生有睥睨之气。   好一张冷若冰霜的美人面啊。   年轻男子蓦地一笑道:“是啊,不是该进食的时辰,因为这是要将你送去给夜叉吃了。”   美人动了动唇,面上还是不见一丝惊慌求饶之色。   她道:“恐怕夜叉消化不了我。”   “是吗?”   “我一身灵力,恐怕会将夜叉活活撑爆。”   年轻男子走近,俯身,附在叶芷君的耳畔道:“一口吞不下,那若是将你剁成十来份,分与数十个夜叉呢?”   叶芷君:“……”   她别开头,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面无表情地一抬手,骤然朝后袭去。   年轻男子生生挨了她一拳,挟裹着灵气。   他身形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动也不动,更反扣住了叶芷君的手腕,不怒反笑道:“姹女打人怎么越来越疼了?”   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叶芷君停顿了下,然后又抬起另一只向后袭去。   年轻男子登时也一并抓住了。   叶芷君这才出声:“元楮?”   年轻男子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姹女将我忘记了呢。”   叶芷君:“怎会这么容易便忘却?转眼才不过几月的光景。”   其实她是真忘了。   听见声音,也只是觉得些许耳熟。   但等元楮再多说上几句话。   嗯……阴损到这份儿上,也就一个元楮了。   记忆一下便被勾回了笼。   这厢元楮叹道:“于你来说不过几月的光景,于我来说,却是千年岁月的流逝啊……”   叶芷君:“那还要多谢你记得我了。”   元楮:“可不是得多谢我吗?若我不记得你了,你今日没准儿真要喂夜叉去了。”   叶芷君:“昔日你被公子辛离穿了琵琶骨的时候……”   元楮:“是,那日是你扶的我。今日救你,你要说算扯平了是不是?”   叶芷君:“那要看你觉得,值不值得扯平了。”   元楮:“自然能扯平。只是……”   叶芷君不接话。   元楮便自说自话道:“只是要救你出去,那又得另外算了。”   叶芷君道:“我不出去。”   元楮:“……”   叶芷君指着身下玉盘道:“此物天生的灵器,不错。”   元楮:“你不怕等我今日一走,你还是会死在这里?”   叶芷君:“那要看你有多怕你的门主了,你若怕她,又何必我费口舌。”   元楮:“她还活着?她若死了,我自然就不用怕了。”   叶芷君抿了下唇角,面上不着痕迹地闪过了一丝怒意。她也不知晓乌晶晶如今是什么境况。   但她道:“自然还活着。”   元楮摇头:“你说这话时底气不足,想来你也有一段时日不曾见过她了。”   叶芷君一双盲眼动了动,“盯”住了元楮。   元楮叹道:“你我在雪国时,也一同长大,怎的同门情谊就这样淡薄,半点不敌你与门主之情?”   叶芷君凉凉道:“一同长大?”   元楮在无极门中生而尊贵,而她因眼盲不与人来往。两人压根就没说过几句话。   她下山办事归来,元楮还笑吟吟问她,姹女竟然没有死啊。   这厢元楮摸了摸鼻子:“在同一屋檐下长大,不算一同长大吗?”   叶芷君没搭理他。   “好罢。”元楮轻声道,“重逢也是缘,请姹女随我走吧。放心,不问你收取半点好处。哦,这玉盘我也会命人给你带上。”   叶芷君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字眼:“命人?”   元楮:“很奇怪吗?以我之才,若无公子辛离和帝姬阻挡,我也该是称霸雪国的。如今在这里有几分地位,也不奇怪吧。”   叶芷君:“不奇怪。”   以元楮此人的阴损手段和野心,一旦脱离雪国,应当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元楮:“多谢姹女称赞。”   说着,他一边朝她伸出了手:“请。”   叶芷君:?   我称赞你了吗?   叶芷君从玉盘上滑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元楮伸出去的手便悬在了那里。   他随即挑了下眉,又淡定地收回了手。   叶芷君没有出声,信步走在前。   元楮落后一步,叹道:“阶下囚哪里有半点阶下囚的样子。”不过他只嘴上说说也就罢了。   他跟上去,为叶芷君卷起了幔帐,低声道:“姹女可要走慢些,这里对你来说陌生得厉害,若是不慎跌入赤河之中,我可救不了你。”   外头的侍女听见元楮的声音,转过头来,正撞上他与叶芷君一前一后,一时不由看得愣住了。   “元君,这……”   元楮指着叶芷君道:“既然王不想要,那便送给我如何?”   说罢,他看了看叶芷君。   她的面庞上还是半点情绪也没有,就连一丝被冒犯的不快之色都没有露出来,真是相当沉得住气啊。   侍女犹豫片刻,躬身道:“元君若喜欢,那也是好的。”   元楮:“走吧,你归我了。”   叶芷君冷冰冰地走在前头。   看着倒真不像是她归他了。   她才更像是“主人”呢。   元楮轻嗤一声,缓步跟了上去:“我说了莫要走快了,一会儿跌个跟斗,我可不扶你。”   那行在前头的女子啊,苍白却锐利。   不知何时才能看见姹女变了脸色呢?   元楮心想。   ……   乌晶晶只在辛敖的巍峨宫殿中停留了一夜。   她独占了辛敖那张堪堪可睡下二十来人的巨大床榻,打个滚儿都不用担心滚到地上去。   辛敖也很不喜欢这东西,但他道:“阿修罗族大都身形极其魁梧,床榻当然也就修得格外的大。尤其是阿修罗王,身份至尊至贵,为阿修罗王打制出来的床榻也就更加大了。”   乌晶晶闻声道:“倒是比雪国的床还要大。都可以把我、你和辛离同时塞下了。”   听她这样一说,便一下又勾起雪国的记忆了。   辛敖笑了出来:“是啊。你小时候还净喜欢把腿搭我身上睡。你跟着寡人睡也就罢了,还要将辛离也叫上。寡人翻个身都怕把他挤死了。”   他说着感叹道:“如今倒也长得那般高大了,我还真没认出来。不过那张冷冰冰的,觉得天底下都是蠢物,就他一人聪明的脸,还是没怎么变。”   乌晶晶这就不得不自夸一下了:“我厉害吧?我一眼便认出来你了。”   辛敖哈哈笑道:“厉害,厉害!寡人的太阳最是厉害了。寡人戴着面具都叫你认出来了。”   他说着竟是趴下了高大的个头,道:“便奖你骑大马好不好?”   乌晶晶到底没好意思。   她小声道:“我早就长大了,不骑了。”   辛敖不高兴地坐起来:“好吧。”   “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乌晶晶想起了正事,忙问道。   辛敖轻描淡写:“还记得那个要拐你去当尼姑的大秃子吧?寡人只是问了问他,若寡人想要再见你和辛离一面,该如何做?”   “如何做?”   “他说等。”   “就没啦?”   “没了。”   乌晶晶皱了皱鼻子,比他刚才还要不高兴。   这中间定然是省略了什么没有说呀。   为什么不说呢?   辛敖拍拍她的头:“乖乖睡觉了,寡人在旁边陪着你。寡人给你讲故事怎么样?”   乌晶晶:“啊,又讲战场上杀人的故事吗?”   辛敖得意一笑:“不讲这个了,给你讲新鲜的。”   然后他给乌晶晶讲了一段怎么杀夜叉的故事。   把五颗夜叉头串成串,连成线。   乌晶晶闭上眼:“……”谢谢,睡着了。   看着乌晶晶双眼紧闭,连气息也慢慢变得平稳起来,辛敖才住了嘴。   他一下沉寂下来,坐在那里,高大的身影被烛火投映在地面上,仿佛一座沉默的山。   他在雪国时,是如何四处征战,如何将当时的王斩于马下……那些记忆早已在漫长的一年又一年中,被冲刷得模糊不清了。   但总有些记忆,会一年比一年还要清晰。   因为不愿忘记,便总会反复在脑海中记起。   辛敖倚着床柱,精神奕奕地想,明日做些什么好呢?   带她登上光秃秃的南山。   还是带她去看赤河是如何吞噬那些仙人的?   哦对,好像之前有人抓了什么狗回来。要不带她去逗狗吧……   第二日,乌晶晶说自己要回仙界。   辛敖也不意外。   回吧回吧,大不了就是之后登南山、观赤河、逗狗的时候,再多带个辛离罢了。   只是分离太久,想到帝姬再从他的眼皮子底下走开,辛敖心中难免升起一股不可自抑的惶然。   但他压下了惶然。   也压下了不舍。   等打穿九重天,到时候他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辛敖恢复了一脸肃色道:“我送你回去。”   乌晶晶却拒绝了。   她道:“我要……”   不等她话说完,辛敖会意:“你要装作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乌晶晶点点头。   辛敖:“太阳越来越聪明了。”   乌晶晶道:“辛离教我的,他说,嗯……要让多疑的神君变得更加多疑。这样的话,一些东西自然而然就暴-露出来了。”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不过她现在是学会举一反三了。   一听是辛离的主意,辛敖也就有数了。   就在七重天气氛一片肃穆的时候。   七重天又破开了一个大窟窿,美丽的少女连滚带爬地从里面奔逃出来,身后还追着两只夜叉。   把守的仙人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   “乌、乌仙子?”   “还有……夜、夜叉!”   仙人的声音顿时往上拔高了一个调。   乌晶晶逃得跌跌撞撞,发丝散乱,甚是狼狈。   便是那仙人禁不住心生怜惜。   这边的动静又怎么瞒得住那头的大神仙们。   清源仙君几乎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   他从云端跃下,一把扣住乌晶晶的手腕,将她一抓,一带,便揽入了怀中。随即面无表情地对着夜叉一抬手。   夜叉飞快转身,铆足劲儿疯狂地往洞内逃去。   “轰”。   巨响落地,那洞口闭合上了,只一阵白烟闪过,徒留半个夜叉屁股。   驻守一旁的仙人:“……呕。”   而清源仙君则蒙上了乌晶晶的眼。   就和当年听无相子诵经时,他堵上她的耳朵一般。   乌晶晶推了推他的手,没能推动,只好先小声问道:“你将那两个夜叉打死了么?”   “没有,留着半条命。”   “那就好。”   乌晶晶笑了起来。   隋离就是很聪明呀,哪怕她什么也没有提前说,他好像也都是懂得的。   “……哎?”乌晶晶的声音突然变了调。   清源仙君将她抱了起来,就这样转身往回走去。   沿途仙人俱都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只是心中对这位乌仙子的地位,顿时有了更深的认知。   前日那座宫殿又重新拔地而起,清源仙君抱着乌晶晶走了进去。   伏虎跟上来,欲言又止:“仙君,她……”   清源仙君斜睨他一眼,他只得暂且闭上了嘴。   这厢清源仙君抚着乌晶晶的发丝,低声道:“阿晶很聪明。”   乌晶晶心道,你瞧吧,你说话的语气与隋离都是一模一样的。   将乌晶晶安置好后,他还顾不上问她,便先召见了伏虎。   伏虎先跪在了地上,然后才出声道:“我知晓仙君心中属意她,可是她来历成迷,如今又突然主动投降阿修罗界。被那日的阿修罗王带走后,突然又回到了七重天。您不觉得可疑吗?她身上哪有一点伤痕?”   清源仙君喉头微动。   发丝散乱了些,垂在颊边,惹人怜惜。   鼻尖、下巴、脖颈、手掌,都被泥土滚得脏兮兮的,衣裙都皱了。   她已如此卖力。   怎能算没有一丝“伤痕”?   伏虎继续说道:“一个柔弱的女仙,如何能毫发无伤从那样可怖的阿修罗界逃出来?”   清源仙君听到这句话,眼底一点冷光滑过。   如今她可不柔弱。   有钧天阁的玉简喂着,只不过时间长短的事罢了。   “神君也会这样想。”清源仙君屈指拨弄了下面前的法器。   法器转动起来,绽出白光。   “什么?”伏虎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回去吧,你我尚有几分情谊在,你今日如此污蔑她,我饶过你。”清源仙君冷淡道。   伏虎呆呆跪在那里,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   但他习惯了服从仙君,于是到底还是叩了叩首,然后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将军。”有仙人朝他迎了上来。   伏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那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乌仙子怎么……又回来了?”   伏虎皱眉,怒声道:“我怎么知晓?”   那人连忙告罪。   但等伏虎前脚一走,他后脚便将消息传至了神君的案头。   此人正是峨参。   神君收到他的消息,却很诧异。   “你如今在什么地方?”   峨参也很惊讶,忙道:“回神君,我还在七重天啊。”   不然还能在哪里呢?   神君没有再问。   他眉间浮动几点阴翳之色,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不必再问了。   以清源的脾气,没有杀了峨参,甚至连将他看管起来的举动都没有。   这已经足够反常……   兴许清源已经猜到,峨参背后有指使之人。   也许清源就是在等,等峨参向他传信。   如今信已传,清源是不是也已知晓了他在其中的作用?   不过好在,峨参这蠢货还是传递了一点有用的东西——   乌晶晶逃回来了,伏虎面怀不解的忿忿之色,从清源那里离开。   这其中自然也有蹊跷……   神君目光冷酷地拍打着手边跪地蜷缩的神兽。   他不得不开始怀疑……   乌晶晶与那阿修罗王是旧相识。   经由她的关系,清源早已与阿修罗界有了牵连。如此迟迟没有解决掉七重天的事,是因为清源没有这个本事吗?   当然不可能。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清源究竟拥有着何等可怕的力量。   “我的好儿子,没想到你最终还是背叛了我。”神君一脚踹开了神兽,拾级而下。   可是,他想不明白,只一个乌晶晶,怎么就能起到那么大的作用,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使得记忆全失的清源仙君,远离了他的父亲,奔向另一个方向。   除非……   清源没有失忆。   越是往下想,神君的脸色便越是难看。   旋即,他又想到清源仙君屡次出入钧天阁……   看来是在找解除禁制之法。   随意拿取那么多玉简,是为了掩盖其真实的目的。   可清源怎么会找到呢?   那东西……分明放置在只他一人知晓的地方。   那个极特别的地方。   神君在阶下坐了许久,到底还是抵不住心中的多疑。   像这样的事,他是绝不会假手他人的。   他要亲自去瞧一瞧……   一旦确认清源有了记忆,他便要重新谋划了。   神君半个随从也没有带,甚至还化作了一个极不起眼的捣药童子的模样,径直朝九重天的禁地而去。   九重天的禁地实际并没有什么东西,只不过有一座空坟。   空坟连碑也没有。   清源尚幼时,他便指着那空坟道:“这里躺着的是你的母亲。”   这便是神君想不通的地方。   以清源的性子,怎么舍得刨开母亲的坟墓来取其中的东西呢?   神君沉着脸,抬手掐诀,随即袖口一挥。   那空坟上覆着的石板便立时打开了,下面压着的泥土倾斜了一地,露出了底下的一口棺木。   神君推开棺。   里头放着一块软布。   软布之上插着数根翠色的针。   针像是冰冻成,也像是玉铸就,针虽细,但凑近了便能瞧见里头隐约流动的光华。   这其中承载着,便都是清源仙君那一段又一段的记忆。   借此物,他可以轻易抽走清源的记忆。   也可以轻易注入他想要清源拥有的“记忆”,伪造的“记忆”。   “没有动过。”神君皱眉,直起身。   抬手一挥,棺木便又重新合上了。   亲眼见到东西还在,神君本该感觉到轻松,但他心中依旧如同悬了一块大石。   “清源,清源,你究竟想做什么?”   神君发现自己都看不分明了。   他转身,走出禁地。   先是去了炼丹的宫殿,在里头转了一圈儿,才变回神君的模样,回到了神君殿。   只是他方才坐下没一会儿工夫,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不对。”他沉声道。   哪里不对呢?   神君缩地成寸,转瞬便出了神君殿。   然后这一回他连变化也顾不上了,径直去了禁地。   果不其然。   清源仙君的身影出现在了那座空坟旁,身边还站着那个“小妖怪”。   乌晶晶回头望见了神君,忙拽了下清源仙君的袖子,道:“神君来了。”   清源仙君却是不急不缓地转过了身。   神君定睛再看。   清源手中托着那块软布,布上的翠针仍旧绽着莹莹光华。   一旁的空坟自然是早已大开了。   神君面色阴沉。   由他这张几乎与隋离一模一样的面孔做出这样的表情,竟显得有些可怖。   不过一转眼,神君就又恢复了平常之色。   神君上前一步,叹道:“清源,我没想到,你竟然会亲手挖开你母亲的坟茔。”   “里面有我的母亲吗?”清源仙君抬起眼眸,眼底一片冰凉之色,“您对众人,从来都是说,我没有母亲。我不过是您身上舍却的一部分。”   神君笑道:“这话我不是一早便同你解释过了,你的母亲是沁河的龙女。万年前,沁河胆敢反叛仙界,你母亲虽与我情投意合,但也不愿背负背弃父母和族人的骂名,因此生下你后便长眠在沁河里了,还不许我为她立碑,更不许我提及她的存在。她一辈子都只能是沁河的女儿。”   乌晶晶听到这里,都暗暗皱眉。   他好能装呀。   明明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却还要往下演好父亲……他若是认得宁胤,二人一定臭味相投,很有话说!   “我是有一个母亲,她也是从水中来。只不过不是沁河,而是若水。”清源仙君顿了下,淡淡反问神君:“是吗?”   “你从何处听来的?”神君惊讶道,“你可知晓若水是什么地方?你的母亲美丽、善良,因难以取舍心中的大义,才自杀而亡。你作为她的儿子,却要将她与若水扯上关系?”   神君面色一沉,眉眼凌厉:“若水,乃罪孽邪恶沉渊之所。你的意思是,你的生母是一个恶人吗?你怎么对得起她?”   乌晶晶不快地道:“做恶人又有什么不好?恶人尚且懂得疼惜自己的孩子。好人呢?”   “住嘴!你这野兽,岂轮得上你插话?”神君厉声呵斥道。   呵斥完,他又放软了神情,道:“你是清源心中所爱,我愿意尊重他的意思,让你做他的妻子。可你不该如此没有尊卑……”   乌晶晶瞪着他:“胡说八道,你明明想杀我。”   神君抿唇不语。   如此三人对峙。   半晌,神君喉中才爆出一声无奈的笑:“原来你还记得你自己是怎么死的?那你怎么还敢往我跟前送?不怕再死一次吗?”   这话一出,俨然是不再装下去了。   乌晶晶依旧瞪着他,道:“我为何怕你?似你这样的小人。舍不得隋……清源这样好的兵刃,你不将他当做儿子,你只需要他为你做牛做马,永生永世巩固你这个父亲的权力和地位。为此,你要杀死他的师友,杀掉我……就为让他心中只依从你。明明胆小的是你……”   神君听她说完,却并没有被激怒得气度全失。   他看向清源仙君:“你便任由她这样抹黑你的父亲吗?”   清源仙君只抬起手来,捏了下乌晶晶因为过分激动而泛起红的耳垂。   神君:“看来是无可挽回了……”   他叹了口气:“说起来她是怎么被我杀死的,……有一件事我也是才刚刚想到呢。”   乌晶晶歪着头,提防地盯着他。   心道都这样了,他还有什么狡辩的话可以说呢?   神君看着乌晶晶,露出了点奇异的笑容,他道:“我一直在想,你堂堂仙君转世,在人间怎会轻而易举地便喜欢上一个女子?等你归天后失了记忆,竟然也还是会在短短数日内喜欢上她……”   清源仙君不动声色地捻起了一枚针。   神君瞳孔一张,似是为了阻止他的动作,飞快地道:“清源你就不想知道,她究竟为何被我杀死之后,还能再度复活如初吗?”   清源仙君不再作停顿,将针扎入客主穴。   神君愤怒至极,终于压不住情绪了。   “那是因为你丢失的那颗心,如今正揣在她的胸膛之中!”   “你喜欢她?哈。可笑至极。只不过是你的神魂,你的身躯,本能地向你自己的那颗心靠拢罢了。”   “你体内流淌着的是我的血液,是云梦的血液。你说的没错,你的母亲不是沁河的龙女。她是若水的泽母。她是一团邪气所化。你的一颗心,你这样一个人,一半肮脏邪恶,一半冷血无情。怎会喜欢上别人?我终其半生,也未能让你对我这个生父有半分父子亲情。何况是她?”   “你不爱她,你爱的只是你自己那颗心!” 第130章 两颗心   天地间一片死寂。   就在神君的神色慢慢恢复如常的时候, 乌晶晶才小心地开了口:“那个……我没听懂。”   神君:“……”   乌晶晶还是决定抱着求知的精神,认认真真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有两颗心?其中一颗心, 是属于他的?”   她指了指清源仙君。   神君脸色难看, 没有说话。   他若是应答她, 岂不堕了气势?   “可是我怎么会有两颗心呢?好奇妙。……原来你的心在我这里。”乌晶晶看着身旁的清源仙君。   她皱着脸:“可是我好像没办法掏出来还给你了。我只剩这一颗了……”   清源仙君缓缓抬手, 抚了抚她的心口,他道:“不必还我。”   神君:“……”   他看向清源仙君:“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喜欢上她,你就不觉得怪异吗?”   清源仙君淡淡道:“因为无论怎样, 我都会喜欢她的。”   神君冷笑一声:“你不如试试,将她这颗属于你的心挖出来之后,你是否还喜欢她?”   清源仙君却道:“我的心在她的胸腔之中跳动,便是最好的去处。”   对于他来说, 甚至更像是一桩奇妙的喜事。   好似他无论何时都会与她同在。   这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亲密的距离了。   神君看向乌晶晶:“你不会因此心有芥蒂吗?这颗心若是揣在别人的身上,别人便能获得清源的喜爱……”   乌晶晶打断道:“不会的。”   她皱了皱眉, 道:“你说的尽是胡话。一个人怎么去爱自己的心呢?他会亲吻他的心吗?他会和自己的心双-修吗?他摸我的尾巴……唔唔。”   清源仙君捂住了她的唇。   再说下去,大抵什么话都要说出来了。   乌晶晶咬了一口他的手指。   清源仙君似是无奈,便只抚了下她的唇, 安抚下了她的不快。   乌晶晶按住他的手,接着道:“我咬他一口, 他不生气, 当然是因为喜欢我呀。”   神君被他们这番动作生生气笑了:“好罢, 看来你们二人自以为情真意切, 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撼动了。”   “你也不必再捏着那几枚骨针了,我知晓你是故意引我发怒, 以确认这东西的真假。”神君注视着清源仙君, 慨叹道:“先前你频繁出入七重天, 半点不作遮掩,又毫不畏惧地将乌晶晶带到我的跟前,也是为了引我生疑。你不杀峨参,也是为逼我前来查看骨针尚在否。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将东西藏在哪里,所做一切,不过一招投石问路罢了。你真不愧是我的儿子。”   清源仙君没有记忆,但最终他一步一步试探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下面你又准备怎么做呢?”神君无奈地笑了下,“我可以当做今日没有来过这里。”   他说完,看了看清源的脸色,顿时面上的无奈之色更浓了:“但看上去,你并不愿意这样。”   清源仙君的语气依旧平淡:“是。”   神君缓缓向他们走来:“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一定要争个明白的后果呢?还是说……你已然想好了,要公然反叛我?”   乌晶晶不由得悄悄屏住了呼吸,蜷起手指。   这厢清源仙君与越蚕神君四目相对。   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眸中窥见了冷酷之色。   下一刻。   清源仙君毫不犹豫地,真正将那一排翠针刺入了脑中。   “清源!”神君厉喝一声,变了脸色。   他不急不忙行来,抬手挥袖,五指作爪状。   那强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威势迎头压下。   电光石火间。   乌晶晶和清源仙君却是在他的眼皮底下,生生地……消失了。   神君面色阴沉,再度大喝一声:“清源!”   但无人回应他的声音。   好……好……早就算计好了!   他一怒之下。   九重天上发出轰轰声响,整个禁地沦为齑粉。   清源仙君一顿:“这是什么地方?”   乌晶晶:“妖境。”   清源仙君:“妖境怎会在天上?”   乌晶晶:“不是在天上,是在我的兜里。”   清源仙君道:“你没有开天辟地的能力,但却能如此操纵一个独立的世界。”   乌晶晶心道你来没准儿你也能。   话音落下,一头巨大的老虎从山头跃下,直奔乌晶晶而来。   清源仙君见状正要动作。   乌晶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别动。”   老虎在乌晶晶跟前及时地停住了,随即化作人形。   那是个白发青年。   青年先看了一眼清源仙君:“他不是……”   乌晶晶连连摇头道:“不是同一个。”   白刃便不再问,只道:“父王他等你很久了。”   清源仙君很快便知晓了,所谓“不是同一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在山巅见到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几乎与他一致无二,连面容也是一样的。   清源仙君径直来到了那身影的面前。   其他大小妖怪见状,不由惶恐地窃窃私语起来:“有一个就够可怕了,怎么又来一个?”   “若是再打起来,岂不又要轰掉两座山头?”   清源仙君的目光落到这个“隋离”的身,一点点变得明晰起来。   “原来只是一团灵气所化,只是造物这般精细,应当极为不易。”他抬眸环视一圈儿,“山水皆是幻境……是梦。”   这厢乌晶晶见到了妖王。   妖王的脸色可太难看了,开口便问:“这些日子你又到何处去了?怎的没了下文?”   妖王很是不快,心下道,他的儿子也没有那样不堪吧,就为躲避“联姻”,说跑就跑啦?   乌晶晶道:“我在天上。”   妖王:“什么?”   乌晶晶问他:“先前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妖王:“自然作数。但要看修真界诚意几何……”   乌晶晶道:“来不及说那么多了,我带你出去,外面便是九重天,你看直接和他们打起来,行吗?”   妖王:?   外面就是九重天???   当年容夷都未能打上去的九重天?   妖王看着她的目光骤然一肃。   她一个人打上去的?   开玩笑?   乌晶晶怕他不信,忙道:“我还带了个人进来,他是清源仙君,你听说过罢?”   妖王问了问白刃。   白刃道:“是带了个人来,那人身上的威势很重。”   妖王这下是真震惊了:“你连清源仙君都抓来了?”   这还犹豫什么?   难道堂堂妖族还不如一纤弱女子?   “白刃,即刻传我命令,妖族上下一同备战,随我出发!”妖王厉声道。   乌晶晶:?   乌晶晶:“不是抓的,他与我们是一起的。”   妖王看着她的目光瞬间复杂了起来:“哦,倒是忘了。你那夫君正是清源仙君的转世……他与我们妖族可是大仇啊。”   话音落下,那厢清源仙君缓缓走了进来,其余小妖根本连拦也不敢拦,对这人的畏惧,几乎是从祖宗那一代就刻入血液里了。   乌晶晶皱起眉,叹气道:“那……那你要找他报仇吗?”   妖王对上清源仙君冷漠的双眸。   妖王:“……算了。数千年前的仇冤谁又说得清呢?报仇也该是赤霄为容夷报仇。”   乌晶晶:?   清源仙君缓缓走上前,问:“你要寻妖族帮我?”   乌晶晶:“是啊。”   清源仙君盯住了妖王。   妖王面上神色不变,但背后却是有了些汗意。   数千年前,他见清源仙君时还不过是一只幼虎……   而今他已接替容夷成为了新的妖王,却还是止不住地有些畏惧清源。   清源仙君盯着他看片刻,终于挪开了目光。   “好。”清源仙君应声道。   从前的他,从未想过会有什么人来帮助自己。因为清源仙君从来是强大的,与诸位仙人都不亲近。   乌晶晶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   清源仙君想。   是隋离曾经在人间的其他亲朋与好友吗?他们也会来到仙界?恐怕很难。   “阿晶。”此时门口响起了声音。   有人匆匆行来。   乌晶晶循声望去,正是赤霄。   赤霄看见清源仙君,目光一冷:“隋离?”   清源仙君心道,看来众人都识得他是隋离。   不过赤霄随即便改了口:“应当是清源仙君吧?隋离在人间的躯壳已死。但你堂堂仙君怎会在此?”   赤霄的目光登时更冷了。   不错,真要论起来,其实狐族与清源仙君的仇恨更大些。   准确来说,其实是与整个仙界的仇恨。   当年大妖率众与天人们打起来了。   最终是天人们取得了胜利。   容夷身死,无奈将狐族希望寄于赤霄一人身上。彼时赤霄在狐族之中,其实也尚算是幼崽。但谁叫他生来便有天分呢?   当狐族的重任交到他身上那一刻起,他便也站在了仙界的对立面上。   清源仙君转过头问乌晶晶:“他是谁?”   乌晶晶:“他是……嗯,狐族的族长。”   “昔日狐族是上古妖族之中,最为强盛的种族。”清源仙君道。   赤霄:“是啊,后面便被清源仙君了结了。”   反正不关他的事,这下妖王倒是能从善如流地道:“赤霄,你要当场报了你们狐族的仇吗?”   “你恨我是为狐族?还是为阿晶?”清源仙君却蓦地道。   赤霄沉默片刻,道:“为狐族。”   清源仙君:“你大可动手。”   赤霄:“不必了。”他顿了下,道:“我不与你动手,才是为阿晶。”   赤霄不愿再提其它,转声道:“我知你们要打上九重天,走罢。”   乌晶晶小声道:“我们已经在九重天了。”   赤霄:“……”   和妖王一样,赤霄也短暂地恍惚了一瞬。   高不可攀的九重天……   却原来只是一转眼,便登上了。   与此同时。   等候在通天梯的仙童,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盯得双眼都木了,但他也不敢挪走半点目光。   身边人不解:“你还守着作什么?不是一早便说了,不会再有修士飞升上天了吗?等哪日阿修罗族打来了,你跑都跑不及。”   “不会的,阿修罗族在七重天呢。”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再来一重天?”   仙童强忍着没有与身边的人宣扬,自己是如何如何得乌仙子看重的,你懂个屁。   事关重大,他不能说。   这关系着以后乌仙子是否还会看重他呢……   就在仙童紧紧抿着唇,跟着闷葫芦似的坐在那里,一双眼都快盯花了时。   他身边蹲坐着的小童子,喉中骤然爆出了一声惊呼:“你看那是不是人?”   通天梯上,有人缓缓拾级而上。   来人须发泛白,衣衫猎猎,自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气度。   “敢问小友,此处是什么地方?”来人问。   小童子抢声道:“此地乃是一重天,你可是从人间飞升而来的修士?”   仙童一把推开小童子,道:“你可认得一位姓乌的仙子?”   来人一怔:“姓乌?大名可是乌晶晶?”   仙童却挠了挠头道:“我哪里有幸知晓仙子的大名,但既然是一般的姓氏,那定然就是了。乌仙子让我在此等人,你定然就是她要等的人了。”   来人更加惊讶了:“是阿晶叫你来的?”   乌晶晶先行飞升,在仙界都混到什么地位了?连这仙童也任她驱使?   “是乌仙子叫我来的,你随我走吧。”仙童欢喜地起身道。   “等等,后面还有。”   “什么?”   “还有?”   仙童与那小童子都瞪大了眼。   “是,他们走得慢些,我斗胆前来瞧一瞧,此地究竟是不是仙界。”   “……”仙童无语。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   群青观的老叟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他也是很惊讶:“来了这么多人?”   仙童应声,心下震撼得很。   何时飞升成了这样廉价易得的事了?   而这厢老叟面上的欣喜之色却一点点消失了。   这么多人……唯独没有他要等的人。   此时那最先登上天的人,见到老叟须发都垂了地,也觉得惊奇。   仙界的人该是鹤发童颜,美丽更甚修士才对。   他上前一步,拜道:“阁下可是飞升来的修士?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老叟摆了摆手:“没什么姓名,不值得道也!”   不过他说完倒是停顿了下,反问起来:“你是何门何派?今年多大了?”   “伏羲宗,章回文。”   正是三长老的名字。   “今年该是五百岁有余了。”他紧跟着又道。   老叟这才来了点精神。   像小乌姑娘那样年纪轻的,定然是没什么见识的。   像这般活得久的老东西,兴许是听过他徒儿的……   就算这个没听过。   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总有一个听过吧?一个问不到,便再问一个。   老叟问:“你可曾听过易离云这个名字?”   三长老思虑片刻,摇头:“不曾。”   老叟沉下了脸。   三长老问:“他是何门何派?有时若是对外起了名号,也未必能知晓其真名。”   老叟又笑起来:“对对,你说得对。他是无极门中人。我走时,他该做门主了。”   “无极门?”三长老一愣。   老叟重新欢喜起来:“你听说过是不是?”   “……是。”三长老犹豫道,“我不知道所见那人,是不是你口中的易离云。”   老叟忙道:“我有画像!”   随即手忙脚乱地往外掏了出来,铺陈开。   三长老不忍道:“我见那人时,他头发花白,皱纹深深,连筑基也未筑成。没两日便羽化了。”   所谓羽化,便是死去了。   “那不是他,我走时,他早已筑基。”老叟急道:“别的人呢?无极门中别的人呢?”   “没有别的人了,只他一人。”   “……”   老叟竟是一屁股跌坐了下去,他喃喃道:“无极门会凋零衰落,我是早有预料的。可他怎么会没了呢?早就化作一抔土了吗?”   “敢问前辈,那位名叫易离云的道友是……”   “是我徒儿。”老叟捂住脸伤心地哭了起来,“他本是个孤儿,叫我捡回来养大,又教他走上修仙路途。可谁成想,他方才筑基,我便稀里糊涂地飞升了。留下他在修真界中,又如何一人操持那么大的宗门呢?兴许早就被人杀了……”   伏羲宗之中师徒情谊也一向深厚。   三长老闻声也不由眼泛红。   “前辈先莫哭,我突地想起来,我见到的那位无极门主,当时是这样与我说的……”   “说了什么?”   “他说从师祖那一辈开始,无极门便常常捡一些战乱之中、天灾之中,流离失所的孤儿回去养。他便是他的师父捡回去的。我想,他虽然不是那位易离云道友。但无极门后来的门主之所以都坚持做这样的事,是不是也正因为得了易道友的教诲和传承呢?因为最开始,易道友便是由前辈你捡回去养的。他感念这份师徒情谊,于是便从此传承下去了。”   老叟听到这里,心下颤动不已:“当、当真?”   话出口,不等三长老再说,老叟顿时坐在地上,掩面大哭。   三长老忙道:“他虽未能与前辈一般,飞升仙界,长命百岁。但他却做了许多事,造了不知几何的大功德。他的徒弟,他的徒孙……那许许多多的人,都会像他感激你一样,感激他。他的一生,远比旁人更厉害,更值得。”   老叟这才爬起来:“……你说的是。我那好徒儿,若转世投胎,定然也能投个最最好的胎。再等上百年千年,也许我还会再见一面他的转世。”   三长老又想起来:“当初我见到的那位无极门主,在临死前将门主之位又传了下去。”   老叟精神了些,问:“传给哪个了?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我那师侄媳妇,我也算她半个师父了。她姓乌,先我一步飞升仙界,不知你可见过……”   老叟一下跳了起来:“是她!原来是她!”   老叟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鼻涕混作一团也不顾:“缘分!当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三长老也高兴了:“前辈见过她?”   “见过见过!她是个好孩子,我喜欢得很。她与我一起待了好几天,然后才去了上头呢,她还邀我一同去八重天,对对,要去八重天,要去……”老叟又哭又笑。   三长老也没想到竟然成就了这般缘分。   其余飞升而来的修士,听到这里,也露出了惊讶之色。   那名不见经传的无极门,竟然老早便有个飞升了的老祖宗?   “对了,我想起来,那原先的无极门主羽化时,还交了许多东西给阿晶,其中便有历代祖师的画像和遗物。其中兴许就有那位易道友的。”   老叟这下跟屁股着了火似的,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住了。   “走!你们快随我走!”   “去哪里?”   “上八重天!”   老叟高喝一声:“幽山道友,斑斓洞诸位,快快出来,有活儿要干了!” 第131章 伏羲宗在此   清源仙君“失踪”的第二日, 众仙也发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尤其是伏虎,直接拜见了神君。   神君知他不喜乌晶晶。   神君神色憔悴,倚坐扶额道:“那姓乌的恐怕是早与阿修罗界有了合谋, 她带着清源, 说消失便消失……”   伏虎听得神色怔怔, 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神君。”声音在门外响起。   “说。”   “那阿修罗族又卷土重来了, 不知仙君在何处?没有了仙君,如今正是节节败退……”   神君面色难看:“竟连一个当得起事的也没有吗?”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   若是有撑得起仙界的人,他又何必寻清源回来呢?   神君轻叹了一口气:“三界劫难就在眼前。只有本君亲自前往了。”   伏虎回神, 叩首道:“神君之力,阿修罗族怎能当?”   “不必恭维。”神君摆手,道:“伏虎将军一向跟着清源,今日便由你来做先锋吧。”   伏虎喉头动了动:“……是。”   来禀报的仙人说得还不够准确。   阿修罗族再攻入七重天, 几乎是以风卷残云之势,连撑天的柱子都倒了。阿修罗众便倾巢涌入八重天去, 被仙人抵挡在八重天的边界。   双方交战,好不激烈。   神君到的时候,那赤红的河水从阿修罗界流出, 铺满了整片大地,经流处仙草仙花枯萎消融。   阿修罗王高坐在肩舆之上, 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战场上的变化。   “好生猖狂!”神君冷声说罢, 抬手引来一物。   那是一柄剑。   剑身长逾十来丈, 剑刃寒光熠熠, 却是取自补天石,乃是开辟天地时便有的圣器。   往战场中一落, 当即斩灭了数十个阿修罗族, 连与之交战的仙人都被殃及了几个, 一瞬间神魂俱灭。   此举登时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   仙人们畏惧地拜道:“神君!”   神君并不看他们,径直挥袖而动,直指阿修罗王。   阿修罗王仍戴着他那张狰狞面具,不躲不避。   只听得“轰”一声响,一头迦楼罗直冲而上,张开巨大的鸟嘴含住了剑尖。剑尖贯穿而入,但也未能迦楼罗分毫。   血流一地。   但那撑开的羽翼,仿佛比山石还要坚韧。   众仙见状,都不免觉得震撼至极。   凤凰、朱雀,其心性竟不及它!   等那剑的来势被削减去了,迦楼罗方才周身燃起大火,烧得半根羽毛也不剩,唯独一颗青色琉璃心。   那阿修罗王抬手一接,便正正捧住了那颗心。   神君眉尾抽动了一下,心中也不免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歆羡妒忌。   这等愚笨之物,却分外忠诚,服从度极高,一心拥簇回护这位阿修罗王。   神君抬手,收回了剑。   “本君极欣赏你麾下部众,他们不畏生死,虽面容丑陋,但内里有一颗锦绣心。其实你阿修罗众固守你的阿修罗界,而我仙人居住天上,各不相干,又何必非要动干戈?”神君表现出了一种上位者的包容。   但那阿修罗王……   也就是辛敖,不禁笑出了声:“你他娘还装腔作势说什么胡话?就你这招,老子做皇帝的时候就用腻了。”   还是辛离教的呢。   神君:“……”   阿修罗王:“你别是打不过了,就开始放屁了吧?”   神君面色一沉:“无耻之徒。”   话音落下,不等神君再御剑。   “仙君?”   “不错,那是清源仙君。”   “仙君终于来了!”   仙人欢喜地喊出声。   在他们看来,清源仙君重新出现,自然意味着今日之战能很快平定下来了。   唯独神君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看向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   清源仙君与乌晶晶并肩而行,在这样残酷激烈的战场之中,闲庭信步地踩着云走到了中间。   清源仙君淡淡道:“我也以为你已经将我反叛之事,公之于众了。”   这话瞬间激起无数哗然。   “反叛?”   “仙君怎会反叛?”   “这是怎么回事?”   清源仙君转眸看着乌晶晶:“阿晶,你有什么话要同他说?”   乌晶晶:?   我吗?   她想了想,觉得不说点儿什么是不太像话。   于是她扭头看向神君,道:“我终于能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啦……”   众仙面色难看。   心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便是要拐走我们的清源仙君?   乌晶晶高声道:“我是来打上九重天,救出清源仙君的!”   救?   众仙争先恐后地开了口:“荒唐!仙君哪里需要你来救?”   清源仙君唇边却漾开了一丝笑意。   他喜欢听她告诉给众人,她是来救他的。   他并不觉得这有堕他仙君的威严。   他只觉得,所有人都会看见,阿晶待他的情真意切。   后方的阿修罗王此时也笑呵呵地,坐看乌晶晶与清源仙君并肩的背影。   “早知今日,我该安排些人,在你踏入一重天那一刻起,便将你斩杀。”神君感叹道。   仙人们还没琢磨明白怎么个意思。   神君抬手。   巨剑斜飞向乌晶晶。   连迦楼罗都不抵其力,她应当也会被穿胸而过吧……   却见数头迦楼罗横冲出来,齐齐咬住了那剑身。   阿修罗王一个闪身,抓住了剑尖。   剑柄则被清源仙君牢牢握在了掌中。   巨剑就这样被悬停在了半空中,根本没能接近乌晶晶。   乌晶晶慢慢地吁了口气。   好险。   神君脸色不变:“阿修罗王竟如此回护她。”   辛敖:“这是自然。你当哪个都跟你这老东西一样,对自己的亲儿子也只有百般利用吗?”   众仙震撼不已,这下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神君无奈,道:“清源,你要放纵他们说出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世吗?你要想好了,一旦踏出去,便再无后悔路了……”   清源仙君反问道:“为何要后悔?是因为你这辈子都在后悔,便由己及人了吗?”   “在你成为了神君的时候,你便在后悔,后悔为何会与若水的泽母结为夫妻。   “我出生的时候,你窥见了我和你未来的因果纠缠,你依旧在后悔。   “今日,你是不是又在后悔,没有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将想要吃我的念头化为实质的行动,将我的血肉也化作你身体的一部分?   “还是在后悔,我自戕时,你该直接堵死了我轮回的路,也不至今日处在这样尴尬的局面上?”   神君抿唇,眼含愠怒之色:“你是我儿,我不愿同你做这些口舌之争。”   “但你窥见了未来,你知晓终有一日,阿修罗族会大举入侵。我是你手中最好的兵刃,你怎么舍得丢弃我?怎么舍得放下巩固你权力与地位的工具?尤其当你发现,神仙竟也会衰老的那一日……你能感知到,你原本强大的仙力正在消散。你当初由山川大河铸就的骨与肉,正在以另一种方式还于天地。而我继承了你的血脉,却一日比一日愈强大。你便更不愿轻易动用自己的仙力了。你便想到了一个最好的法子……”   “当我转世轮回,再回到天上,一切重头开始。我没有别的亲朋好友,我只一个父亲。作为我的父亲,你自然可用那天底下最强悍的血缘亲情来绑住我。只要你在一日,我便会如你饲养的犬类一样,你指向何方,我便走向何方。   “但前提是我不能发现,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也不能知晓我的前世是如何发现了我的父亲,是一个何等薄情自私的人,更为此,我数千年都寻不到活着的意义。我宁愿将你给予我的骨头,铸成剑,将你给予我的筋脉抽出来,抛洒于水中……”   那漠然的高高在上的仙君,头一回开了尊口,说了这样多的话,却是为一点点揭开自己的身世经历。   神君怒极反笑:“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仙君不好吗?”   清源仙君反问他:“做狗好吗?”   神君:“……你是我儿!我怎会害你?”   清源仙君:“我的母亲也曾是你的妻子,你又怎能害她?”   神君:“……”   众仙已经听傻了。   神君与仙君之间最最私密之事,被摊开来在他们跟前,他们心下一边惊骇,一边又不敢细听。   辛敖听了个云里雾里,还在后面捋关系呢。   大概就是当爹的,没把儿子当儿子疼。   但凡有点什么事,都让儿子去出力。   自己还曾经动过把儿子吃了,把他的力量据为己有的念头。   自己呢,因为爱惜一身仙力,反正是什么都不肯干了,只管把儿子利用到死,等到不能再利用那一天,再吃掉他,用他的血肉来反哺自己,使自己重新恢复力量,是这个意思?   这厢神君沉着脸,半晌都没有再开口。   天地间寂静极了。   这厢乌晶晶悄悄勾住了清源仙君的手指。   她小声道:“听起来好痛啊……”   清源仙君反攥住了她的手指,攥得紧紧的。   神君一下笑出了声:“好罢。你说的没错,你生下来时,我就想杀了你。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在袭承我与云梦的血脉后,表现得这样强大。于是我一个念头,留下了你。仙宫之中,各色天材地宝,又怎敌你的血肉呢?你是我的儿子,用作反哺我,也该是天经地义。你见过子杀父遭天谴,可你见过父杀子被天罚的吗?你的一切本来自我,我收回又如何?   “君要臣死,父要子亡。是这世上从来不可违背的天理。   “我也曾想做一个好父亲。可你实在不愿意与我亲近。既如此,没有了父子情谊,又何必再谈温情?”   仙人们听到这里,几乎被说服了。   天地间有些自然规律,本就是残忍的。   比如母螳螂会在交-配后吃了自己的丈夫,母兽产子后若虚弱到活不下去,也会吃掉自己的孩子……   昔日雪国民风剽悍野蛮,其实也曾有这样的规矩。   以人祭时,辛敖也不曾为那些人流过泪。   可他做了太阳和辛离的父亲,便不同了。   辛敖冷嗤一声,怒声道:“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长者懂得爱护幼者,为父为夫会对妻儿心生怜惜疼爱,路遇倒毙之人会心生不忍为他加上衣衫、草木遮蔽……”   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寡人真他妈会说。   乌晶晶听罢,也连连点头,禁不住指着神君道:“你连人也做不好,更不如牛,怎能做神仙?”   牛尚且知晓舐犊情深。   仙人们恍惚了一瞬。   “那又如何?难道你们口中征讨一两句,这神君便由你们来做吗?”越蚕神君似是听了什么笑话,笑出了声。   他垂下了眼眸,淡淡道:“仙君为情叛出仙界,与阿修罗族为伍,尔等还不动手?难道还等阿修罗族将你等屠戮殆尽吗?”   众仙一个激灵,缓过神来,抓紧了手中的兵刃。   神君看着清源仙君道:“便让我瞧一瞧,你究竟厉害了什么地步,能不能一人屠尽仙界吧。哦,忘了,你还有阿修罗族。但这等莽夫……”   乌晶晶连忙喊道:“出来!”   什么出来?   众仙疑惑。   却见一头白虎猛地扑了出来,脑袋壮硕,身形如一座小山,低头俯视时,轻易便叫人觉得可怖起来。   但这还不算完。   随即是狼、狮、豹……一头接一头,俱都身形庞大,吼声震天,撑天柱似乎都摇晃了起来。   他们一恍惚,一时分不清他们与仙界的神兽。   还是神君从喉间挤出了声音:“……妖族。”   妖王杀了出来:“憋死我了。”   赤霄一跃而出,身后九尾终于完全释放了出来,同时还伴随着极恐怖的威压。   连妖王都要暂避锋芒。   “大妖容夷?!”有人惊恐地脱口而出。   “糊涂了吧?那可不是容夷,这大妖一身火红皮毛,容夷身上都是红白交杂的。”   “可是妖族怎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怎么上得来八重天?”   “好多……好多的大妖怪!”   “妖族这是倾巢而出?”   “他们不该早就死绝了吗?”   仙人们登时乱了方寸。   而神君也在想……   是啊,他们怎么能上仙界?他们不该早死干净了吗?   神君目光冰冷地注视着赤霄:“……容夷将他的一切传承给了你?好一个漏网之鱼。”   赤霄捏紧了指骨,他盯着神君,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焦躁的阴郁来。   早在神君出剑欲杀乌晶晶时,他便憋不住了。   神君大笑,对清源仙君道:“妖族竟然要帮你?他们不知晓,当年容夷正是死在你的手中吗?从此妖族便不得不四处逃亡,天地皆无容身之所。”   雪白的狐狸突然从阿修罗族的身后跃了出来,叹道:“我这个被杀的都没说什么,你就不必再提了吧。”   “谁在说话?”   “……容夷?”   “不错,神魂的气息相似,正是容夷!”   乌晶晶回了下头:“咦?”   她一下高兴起来:“你还活着!你没有死!”乌晶晶眼圈儿一红,小声问道:“那师尊呢?大师姐呢?还有……阿俏呢?”   “你一会儿就见到叶芷君的。她同那劳什子元君在一块儿呢。”容夷说罢,先看向了神君道。   “真论起来,我最恨的还是你啊,越蚕神君。下令的是你,要将狐族赶尽杀绝也是你。不过那都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我一日一日下来,也慢慢记不清楚了。可是啊……你这老东西,为了逼你儿子就范,你竟派仙人下凡,来到伏羲宗,屠尽你儿子的师友,若非老子当时就在伏羲宗,现出法相真身,恐怕活不下来一个人……”   神君:“……原来是你。”   容夷冷笑:“大抵也是缘分罢,兴许这老天都看不过你了。”   神君冷声道:“天?我便是天。”   容夷啐道:“真不要脸。”   神君也冷笑一声,道:“你是妖,伏羲宗遭屠戮与你何干?怎么轮得到你今日来为他鸣不平?”   容夷怔忡了下,随即眸光更狠戾地道:“你懂什么?”他咬牙切齿:“你懂什么?就是你们这些该死的神仙,害我带着我那阿俏啊,又失去了居所。如今,她连魂魄都不全了。”   “阿俏……”乌晶晶喃喃道。   神君觉得更荒唐了。   什么阿俏?   什么东西?   容夷冷笑道:“你不知晓,你那儿媳和你那儿子养了我一段时日……”虽然说出来有些丢大妖的脸,但这会儿为了呛越蚕这老东西也顾不上了。   “便是为这份情谊,我也该助他们杀了你啊。你说,这算不算是缘分?你苦心筹谋,最终却还是因昔日被你害死的人而败。”   这番话挑动了神君的怒意。   “曾经仙界能杀得你妖族无处可藏,今日也是一样……”   “若再加上我们呢?”一声苍老的喝声,自远处响起,下一声便响在近前了。   那人高声道:“我的重重重徒孙,我来救你了!”   说罢,重重落地。   正是一老叟模样。   “老朽群青观应天道人,诸位不曾见过我,但也应当听过我的名字了。”老叟毫不客气地道。   “一重天的老怪物?多次相请,他连二重天都不肯上。怎么今日也来了八重天?”   “幽山修士在此!”   “斑斓洞众也在此!”   只听得数声大喝,无数人族修士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八重天。   乌晶晶禁不住小声嘀咕:“谁是重重重徒孙啊?”   老叟道:“便是你啊,你是无极门门主是不是?”   乌晶晶还有些云里雾里:“是……”   此时只见三长老从老叟等人的身后,缓缓走了出来。   眼泪盈满了他的眼眶,他厉声道:“伏羲宗在此!”   “今日该向神君,一报灭我宗门之仇了!” 第132章 孤家寡人   三长老死死盯着神君, 泪落下。   他嘶声道:“尔等仙人,将人间修士视作蝼蚁,肆意践踏、欺辱。又可曾想过今日?”   神君也觉震慑。   但这一刻更多的是愤怒。   “你们疯了吗?”神君叱问道。   “不是疯了, 而是醒了。终于从那对仙人不切实际的幻梦之中醒来了。”   神君气得大笑起来:“你人族修士往日里甘愿对仙人顶礼膜拜, 受驱使。是我没想到了, 如你们这般弱小之辈, 竟也敢闯八重天。”   “人族修士修行,从来不畏与天斗。因而今日才站在此地,敢与你比输赢、争生死!”   “说得好!”幽山修士应和道, 一时也热血澎湃起来,在一重天度过的那漫长的难熬的日夜,都在这一瞬化作了无边的战意。   “我等今日也不畏生死。”   “哈哈,早看你九重天上的老东西不惯了, 今日好机会!”   “邪修生来反骨,更不会惧你天道。”斑斓洞修士阴森森地道。   如此一来。   一向高贵的仙人们竟是被团团包围了。   “神君……”   神君攥紧了拳头。   但尽管如此, 他也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的身上一点点失去……   “放任阿修罗族入侵,屠戮仙界, 又放任妖族称王称霸,更乱了天道规矩, 容忍人族修士上天入地……清源, 你想过将来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吗?”神君看向清源仙君。   一时竟有种恍惚一场梦的不真实感。   辛敖蓦地插声道:“这样吧, 我来做个主。你死了, 就他来做神君呗。”   神君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差点把自己呛死。   神君冷笑:“你阿修罗族这样舍得?到了手的仙界, 不瓜分一二?只怕此战过后, 你们便会当场翻脸。”   辛敖给逗笑了:“哈哈, 太阳,你听他说的什么话?太阳,不如你来给他讲讲,咱们的关系?”   乌晶晶便指着阿修罗王道:“那是我的父亲,也是辛……清源仙君的父亲呀。”   “……父亲?”   再开口的却是清源仙君,他道:“你曾下令,严令人间各大宗门监视我。确认我在人间不会留有半分羁绊。为此,金禅宗的济空和尚将阿晶骗入花缘镜中,本意是要除掉她。谁知我紧随其后,一同进入花缘镜中。花缘镜中有一雪国,雪国的王名辛敖。阿晶在镜中投胎被他收养为女儿,我便投胎,被他收养为子……”   阿修罗王道:“辛敖正是寡人,寡人便是辛敖。你们仙界的仙君,哪里算是神君的儿子?该是寡人的儿子!寡人可和你这神君不一样,我不会抢我儿子的东西。寡人疼他还来不及。”   清源仙君唇角勾了勾。   他接着道:“正是在佛家的三千世界之中,你的禁制失了效,我想起了所有前世的记忆。我知晓你不可信,便先对自己下了暗示。我怕你搜阿晶的魂魄,搜到相关的记忆,再引起你警惕。便只对阿晶说,要她记得将来在我失忆时,告诉我,不要相信天。”   “不要相信天,不要相信天……”神君喃喃念道,笑道:“好一个不要相信天。于是你一早就对我失去了信任。无论你死多少次,重生多少次,记忆失去多少次,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将我当做是你的父亲。只要当乌晶晶重新站在你面前,你便会生起反叛之心,好,好,真是好极了!”   容夷都禁不住插声:“这样一听,不还是你这老东西自己算计太多,最后反将自己也算计进去了吗?若无你吩咐那些大宗门,他们又怎么会入花缘镜?若无你当年对狐族赶尽杀绝,也无我那日在伏羲宗现出法相。”   乌晶晶接声道:“若你不是那样坏,引得前世的清源仙君抽出自己的骨头炼成七杀剑。后来也不会有七杀剑保护我……”   神君越听越觉得胸闷。   不错。   不错!   一切都好似是他咎由自取。   越谋算!便越是输!   清源仙君淡淡道:“你要我做一个孤家寡人。可你看清楚了……”他指着辛敖道:“这是我的父亲。”   他指着三长老:“这是我的师长。”   他指着乌晶晶:“这是我的心上人。”   乌晶晶忙道:“还有大师姐。”   叶芷君款款自阿修罗族身后走出,她面色苍白,身形削瘦,但字句有力,她说道:“嗯,我是他的朋友。”   “嗯。”清源仙君看着神君,“你看,我不是孤家寡人,你才是。你算计了许多,却唯独没有算到,他们宁死却也不肯顺从你的心。”   神君再坐不住了。   他掐诀朝清源直扑而去,厉声道:“你怎敢这样同我说话?”   清源仙君不躲不避,迎面而上。   二人相撞,气浪荡开,扫飞无数仙人。   “前世,我亲手挖出了我自己的心,想瞧一瞧它是否真如你所说,被若水浸透了,变成了黑色,藏着这世上最大的邪戾。   “可后来那颗心不见了,我想,应当是你想留给自己享用。可惜最后却被胐胐吞入了腹中,成了她的另一颗心。大抵从那时起,便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神君骤然看向乌晶晶:“是她……是她……原来如此!”   他神情狰狞,扣住清源仙君的肩,一同撞向了远方的撑天柱。   “杀了这些该死的蝼蚁!将阿修罗族赶出仙界!”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这厢的神仙们也终于又动手了。   妖族、人族修士、阿修罗族立即与那些神仙战到一处。   有仙人自觉其他人都不好惹……也就乌晶晶看起来还好惹一些,于是径直朝她扑来。   左边扑来的被猛兽的利爪穿过了胸膛,右边扑来的被夜叉生撕了。   后头再追上来一个,又被蜂拥而上的人族修士打散了神魂……   这下是没有哪个仙人敢再往乌晶晶跟前凑了。   乌晶晶好一阵纳闷。   她打人很厉害的!   怎么没有人送来给她练练手了呢?   辛敖突然伸出大手,从后头把她拎走了,放上了他坐的肩舆:“别动,坐着。”   “可是我要帮辛离啊……”   “有你爹在,还用你出什么力气?”   这场大战其实几乎没有什么悬念。   那厢清源仙君一路撞塌了三根撑天柱。   整个八重天都因此摇晃震荡起来,就在他们堪堪要撞上天帝山的时候……   “你要杀了我?”神君垂眸。   清源仙君缓缓收回手。   只见他的掌中托着一颗心,那颗心殷红,甚至还跳动着。   “这只是为阿晶讨回来的一部分。”清源仙君淡淡道。   神君怒声道:“你以为我是她?取了心便会死?”   “但一样会痛。”   神君垂首看了看自己胸膛处破开的大洞,没有一丝血流出,但那处皮肤却清晰地传来了陌生的撕裂的疼痛感。   那是神君近万年不曾体会过的滋味。   “清源!”他从喉间厉声挤出这两个字。   “所以接下来该取什么?你的神魂?你的头颅?你的仙力?”清源仙君却是不急不缓地吐出每一个字。   神君冷笑:“你当真要子弑父吗?你就不怕当我死在你手中那一刻……降下一道天罚来,将你也打入地狱吗?”   清源仙君:“不如试试。”   “我来助你!”老叟不知何时追了上来。   神君怒道:“这是你我父子的纠葛,何必再将旁人掺进来?怎么?难道你还想以多对一围剿我吗?”   他堂堂神君,与清源交手也就罢了。   什么阿猫阿狗也配来围剿他?   “有何不可?”清源仙君神色不变,“若能早些落下帷幕,我也该去迎娶阿晶了。”   神君气得想吐血。   他施以法术,却未能挣脱清源的束缚。二人再三交手,一时分不出胜负。眼见追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神君立即祭出一物。   那是一口圆钵。   看上去更像是佛家之物……   圆钵升到空中,变大,再变大。   将半片天空都映成了金色。   “既如此……”神君眼底涌现一丝疯狂之色,“那你我父子就一同死在这里罢!”   那大罗金钵重重落下。   老叟都来不及伸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将清源仙君和神君自己,一并罩入其中,最后重重落到地面上。   八重天的地面因此裂开了长长的痕迹。   而那金钵扣在地上,严丝合缝,不露一点缝隙。   “咕噜噜……”   只一颗血红的心滚了出来。   “这他娘的什么东西?”老叟禁不住骂道,上前去,抓住钵背一掀,……纹丝不动。   “什么老乌龟的龟壳?”老叟骂骂咧咧。   金钵不痛不痒。   却说另一厢。   凤凰一族是最先投降的。   羲仁这才认识到自身往日里究竟何等荒废时光,今日喷个火都不利索。   长久的养尊处优,更叫他失去了与之拼上性命的勇气。   他不想为神君拼命。   他想活着去救他那仍旧困在常羊的父亲。   凤凰一族何等身份?   有了他们带头,其他的小神仙自然也没有了坚守的必要,于是纷纷倒戈。   伏虎见状,心生一丝悲怆。   但随即想到了清源仙君,他眼底凌厉的光到底还是一点一点熄灭了下去。   “我愿归降仙君。”他一字一句地道。   不错,他之所以归降,是只归降于仙君。   阿修罗族、妖族,还有那胆大包天的人族修士,谁都不能叫他屈服。   其余仙人听见伏虎将军的声音,一下反应过来,也不管是真心还是实意,是为苟活还是为其它……   纷纷道:“我愿归降仙君!”   仙君本就是他们一向敬服之人。   大家都是神仙,归降于他也不丢脸啊。   等到时候真被阿修罗族、妖族和他们一向瞧不上的人族修士们,杀个七零八落……那时再为活命求饶,未免就显得太下乘了。   仙人们脑中闪过一致的念头。   反正神君都不见了踪影……   转瞬之间。   竟再无抵抗者。   “重重重徒孙!”老叟叫喊着又回来了,“你快快来……”   乌晶晶闻声正要从肩舆上跳下去。   辛敖按住她道:“急什么?叫迦楼罗抬你去。”   乌晶晶犹豫了下,拍了拍迦楼罗的头。   数头迦楼罗果然顶着肩舆,便将她往老叟的方向抬去。   不多时。   众人便都围在了那大罗金钵旁。   无论谁上去试一试,都拿它无法。   “不会就此困死在里头吧?”老叟摸着下巴道。   乌晶晶瞪了他一眼。   老叟忙闭了嘴。   乌晶晶忙扭头去寻三长老的身影,问:“有佛修跟着来吗?”   三长老咬牙道:“只有法音门一位长老在,但他们对这些东西,远不如金禅宗精通。”   乌晶晶喃喃道:“找无相子……”   可是他们如今人在仙界,上何处去寻无相子呢?   她还没学怎么将神识降临到人间去呢。   乌晶晶有些急。   急得禁不住转了两个圈儿。   辛敖:“我替你去寻,如何?”   乌晶晶顿住动作,回头看他,眼底的眼泪已经是欲落不落了。   辛敖心疼得肝都跟着一块儿疼了。   他抬起大掌,抚了抚乌晶晶的脑袋。   昔日在雪国时,他多疼她啊,何须事事要她亲自操劳呢?   “阿修罗极擅破界而入。你那个什么大师姐,就正是破开了人间的屏障才将她抓进阿修罗界的。我大可将那个什么无相子从人间抓入阿修罗界,再带到八重天来。”   乌晶晶双眼一亮:“可行吗?”   辛敖:“……可行吧。只是……有时打洞打得不太准,没准儿就打到哪里去了。”   乌晶晶瘪了瘪嘴。   辛敖忙道:“但元楮脑子聪明得很,叫他想法子。”   乌晶晶连连点头。   辛敖说干便干。   临走时,他摸了摸乌晶晶的脑袋道:“太阳长大了,如今仙界既然低了头,就要由你去处置归拢他们了。”   乌晶晶指着自己:“我?”   辛敖笑道:“是啊,太阳不是还做过几日的皇帝吗?今日做一做仙界之首又有何不可?”   三长老在一旁心道还有这样精彩的一段故事呢?   不过他也很是认同辛敖的话,于是也跟着道:“正是,如今妖族、阿修罗界部众都肯听你的话,人族修士就更不必说了。阿晶,在隋离出来之前,你便要担起这个重任了。”   乌晶晶深吸一口气,面颊都微微鼓了起来。   但她认认真真地点了头,一时都顾不上再为隋离着急难过了。   乌晶晶回转身去。   那些仙人都被收拢到了一处,他们见了她,眼神愈加复杂……今日一战,方知这位“乌仙子”的来头,究竟何等厉害。   旁人是广交天下好友。   她却是广交不同种族。   一时之间,来的竟全都是她的盟友。   仙界根本没法儿打啊!   仙人们面露哀愁。 第133章 朏朏、朏朏   妖王在旁边转了转, 笑道:“难得我妖族也能踩在他们头上……只是今日打得不痛快。”   盟友太多。   还没怎么着呢,那些不可一世的神仙们竟然就这样投降了。   仙人们闻声,心有不甘, 面上更是臊得慌。   但又能如何呢?   也只能乖乖做这阶下囚罢了。   而妖王说罢, 又觉得纳闷:“怎的不见赤霄?”   他说着看了看容夷的方向:“怎么说也算是你亲传的弟子, 是你的继承人。怎么也不来见一见你?”   容夷压根就不搭理妖王。   他经伏羲宗那一战, 如今还未恢复完全。妖王自然喜欢奚落他。   不过赤霄如今确实厉害得很,不愧是他的继任者。   等赤霄回来了,将妖王痛扁一顿, 也不是什么难事……   赤霄如今在何处呢?   他守在那金钵外。   自然不是为担忧清源仙君。   他只是在等,等着完成那压在他肩上的重任……   ……   金禅宗内突现了异象。   灵气与雾气,骤然间倾泻向了一个方向,仿佛那里有一个大洞, 将一切外头的东西都疯狂往里头吸去。   小光头们着实吓了一跳,正要去禀报上师。   却听得洞内突然传来一声浑厚威严的声音:“无相子在何处?”   小光头们掉头就跑:“上师!上师!有怪物要来抢佛子了!”   济空上师被惊动, 披上僧衣便走了出来。   他身后有个青年紧跟着。   那青年和尚环顾一圈儿,不解道:“怪物在何处?”   济空上师到底见多识广,一双肉眼盯住了一个方向, 道:“传闻阿修罗界,若在人间现身, 寻常人眼是瞧不见的。唯有生来不经半点脏污的眼才能看见。”   “不错, 还是个聪明的和尚。”一道声音响起。   将那青年吓了一跳。   “敢问阁下为何向我们索要佛子?”济空上师问。   而其余佛修已经紧张地严阵以待起来了。   “怎的这样麻烦?你先说无相子在不在你们这里?”   “恕我不能言。”   “……”辛敖失了耐性, 道:“太阳, 不……阿晶,也就是乌晶晶要找他, 有事, 急事, 须跟寡人走一趟。”   济空一怔,道:“阁下为何不肯编个好一些的理由?乌姑娘人已经在仙界了,又怎会让你……”   济空猛地顿住,反应过来道:“阿修罗界已然打通仙界的通道了?”   “还不算笨。你若还不信,寡人提起花缘镜,你可有印象?”   济空面上一热:“我信。只是恕我不能随意将佛子交予你们……”   辛敖一生气:“你这老光头……”   大不了动手抢就是!   济空:“我同行,可否?”   辛敖:“……早说就是了。”   自无相子闭关后,已不知是第多少个月了。   得了小沙弥传话后,他缓缓走了出来。身上披就的青衫显得老旧,少年人的身体也已然抽条长成了大人,立在那里,也有几分英气了。   他道:“走吧。”   但金禅宗弟子哪里能答应?   这稀里糊涂地就跟人走了……怎么行呢?   “师父。”   金禅宗弟子看向济空,还欲再劝。   济空知晓那背后的人多半已经不耐烦了。   他抬手制止了弟子的动作,道:“这辈子若能得见真正的阿修罗界是什么模样,也不负修行了。”   对啊!   谁人能有幸得见阿修罗界呢?   不该如此着相。   弟子们遂不再劝,躬身送济空上师与佛子离去。   济空只感觉到一股无形之力,好似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和脚。等再一眨眼,便是另一片天地了。   “阁下诚不欺我,这里果真是阿修罗界。”济空环顾一圈儿,将异界景色收入眼中。   无相子是自己走进去的。   毕竟他一身金光,没有哪个敢碰他。   他平静得出奇,只看向了近前那身形高大的男人。   男人在阿修罗族的拥簇间,问他:“可有什么条件想说?此时不说,一会儿便没后悔的机会了。管你想坐地起价,还是如何……”   无相子打断道:“不用任何条件。”   “哦,你这小光头倒是仗义。”   无相子:“仗义?”   “嗯。”男人看着他的目光,这才多了点热意,“你同我们家太阳,不,阿晶,是不是朋友啊?”   无相子:“我……我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你这小光头这样糊涂?既然你半点好处都不肯要,连问也不多问一句。那你一定便是阿晶的朋友了。”男人豪爽地道。   济空在一旁听见对话,没有插声。   他只静静地听着。   他希望佛子能解开心结,知晓自己从未犯过错,这一切因果本就只是因他而起。   无相子没有说话。   他们跟着阿修罗族往前行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无相子才终于低声挤出了声音:“阿晶也这样想吗?”   辛敖心道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崽子。   这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吗?   “不然她找你作什么?”辛敖反问。   无相子的眼眸登时亮了。   他抬头直视辛敖:“您说得对。”   再看向面前不怒自威的男人,无相子顿觉亲近了许多,他问:“阿晶和您是……?”   “我是她的父亲。”   无相子忙躬身行礼:“先前失礼了。”   看得阿修罗族们都把眼珠子瞪圆了。嚯,佛子都低头啦?   无相子行了礼,又往辛敖的方向挪了挪。   吓得阿修罗族纷纷后退。   辛敖见状:“你身上这金光倒有几分奇异……”   他咂咂嘴:“阿晶身上的,与你这个是一样的罢。”   无相子终于露出了笑容:“是。”   辛敖不屑寒暄,三言两语后便说起了正事。   无相子便认真地听着。   他不敢再走近。   一时却是更想念起了乌晶晶。   何时再去河里捞鱼,再用他的金光来取暖,烘烤食物呢?   ……   金钵之中。   神君倚坐钵壁,虚弱抬眼,看向清源仙君:“我早与你说过了,便是佛修在此,也没有法子。他们救不了你。你既承自我的血肉,那便与我一同葬在此地吧。只不过啊,我兴许死得快一些。而你,还要在此地,孤寂地度过不知多少年月。明明与你那心上人近在咫尺,却永不得见。她一百年等得,两百年等得……一千年,两年前呢?”   神君话音刚落。   钵突然被敲响了。   乌晶晶趴在钵身上,大声道:“我们救你来啦!你先把自己罩起来哦……”   神君冷笑:“什么无用之功?”   他话音落下。   只听得“嗡”一声巨响。   紧跟着是无数的“嗡”“嗡”声响,一瞬间挤满了整个金钵内部。   骤然遭遇冲击,顿时气血翻涌、头昏脑涨的神君:“……”   外头有人在诵经。   经文声不绝。   神君这才发觉到,原来那“嗡嗡”声是金钵震颤的动静。   金钵震颤得越来越厉害。   只听得外头传来一声惊呼,那金钵终于离了地面,骤然腾空而起,不断变小,最终落入了一年轻和尚的手中。   那和尚身带金光。   年纪轻轻,却有几分宝相庄严之气。   神君乍然见到天光,一时不适,勉强撑起眼皮来,便见那年轻和尚,转过头对乌晶晶松了口气,笑道:“好了。”   神君气得“哇”一声吐了血。   他看着乌晶晶欢喜地,飞扑进清源仙君的怀中,二人紧紧相拥。   在他们的身后……不见半个神仙。   都死光了?   还是……都投敌了?   神君想到此处,心口剧痛。   而那厢久久守在金钵外的赤霄,骤然上前一步。   身后九尾暴涨,毛发好似镀上了一层锋芒,锐利地,凶猛地,挟着憎意……   迎向神君的正是那九条长尾。   “噗嗤”。   血溅了清源仙君满身。   赤霄哑声道:“不必由你动手,我来,自然不算子弑父。”   神君睚眦欲裂。   他怎能……怎能死在一妖物手中?   他愤懑起身,徒手抽出扎入他血肉间的狐尾,一条,两条……好像抽不完似的。   神君发丝散乱,满面脏污。   大喝一声,似是要念诵某个可撼天地的咒文。   清源仙君一只手按住乌晶晶。   另一只手拍在了神君额上。   清源仙君淡淡道:“我会接替你的地位,你的权力。”   神君不可置信地,愤怒地回首瞪视他一下。   他想诅咒自己的儿子,诅咒清源做回他的孤家寡人,诅咒清源不得好死。   他想引身自爆,让众人都为他陪葬。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神君喉中只来得及吐出半个字音,随即便重重倒了下去。   他的身体很快便会融入山川大河,重归于天地。   在这世上再不留半分印记。   众人望着这一幕,久久没有回神。   风吹来。   血腥气钻入鼻间。   他们回过神。   ……原来这世上真的从此再没有越蚕神君了啊。   赤霄缓缓抽回自己的尾巴,转身欲走。   容夷挡在他的面前,纳闷道:“你这小子,认不出我了吗?”   赤霄一言不发。   越蚕死了,报了狐族的仇,但他也依旧显得有几分阴郁。   容夷此时回首看向乌晶晶,道:“原来你便是胐胐。”   乌晶晶:?   乌晶晶想起来,先前神君和清源仙君对话时,也曾提到胐胐,说是胐胐吃掉了清源仙君的心。   指的正是她。   可是……   “胐胐……是什么?”   清源仙君缓声道:“霍山有兽,状如狸,而白尾,其名胐胐。养之可以已忧。……我幼年时还见过你。”   乌晶晶小声道:“……是这样啊。原来我真的,不是狐狸,也长不出更多的尾巴。”   赤霄闻声一僵,背对着她,谁也看不清他此时的面容。   “当然长不出。”容夷接声,道,“如此说来,你应当是由赤霄养大的吧?”   赤霄哑声道:“不是。”   “怎么不是?咳咳……那时我听闻清源仙君快死了。便从神君那里偷走了清源仙君的心,为了将它好好藏起来。我特地从许多异兽之中,挑中了你。将心喂给你吃了。谁知晓你吃完便暴毙了。”   乌晶晶:“……”   容夷说到此事,还咬牙切齿呢:“所以么,后来我将神魂投到灵狐的身上,被你养着也遭了不少罪。那叫什么?天道好轮回。”   “不说这个……”容夷转声道:“你死了之后,我就将你捡走了。谁知道你变回了一颗蛋。后来我率妖族进攻仙界。没想到清源仙君没了心,缺了骨头少了筋,就剩一口气了,也能将我打死。我心想他那颗心还在蛋里揣着呢,将来兴许能为我妖族所用。于是我临死前,便将你这颗蛋交给了赤霄,我还反复叮嘱他,说你是狐族复兴的希望,就怕他将你养死了……”   容夷纳闷:“你怎么会不是赤霄养大的呢?”   一时无人回答容夷这个问题。   半晌,赤霄方才抬起头来。   他双眼血丝密布,一行冰凉的泪水缓缓落下。   “你同我说,她是狐族的希望,我以为她如你一般,也生来袭承了雪狐与火狐的血脉,将来会成为新的万妖之王。于是我每日都悉心照顾她,等了不知多少年,终于等来她破蛋而出。可是她长不出第二条尾巴。”   “她长不出第二条尾巴!”   “我想,我毁掉了狐族的希望。我做错了。我辜负了你的厚望……可原来你把她交给我,仅仅只是为了那颗心。”   容夷张了张嘴:“当时是我没有说清……”   赤霄冷冷地注视着他:“你对神君说,‘那都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我一日一日下来,也慢慢记不清楚了。’旧事。原来对你来说,只是一桩年岁久远的旧事。那多年压在我肩上,那重振狐族的责任,报当年之仇的愤恨,……只是旧事。我这些年执着的东西,倒更像是一个笑话。”   容夷皱眉:“我是妖,不是人,更不是圣人。我行事随心所欲,自私自利。我是记不清当年的事了。毕竟攻占仙界,从一开始也不过是我的权利和欲-望在作祟。我只是没想到当年临死前不过是对你嘱咐了几句,却成了你一生的束缚……”   “乌晶晶不是我养大的,因为她尚年幼的时候,我便将她赶出狐族了。我憎恨她为何长不出第二条尾巴,也憎恨我自己,为何没有完成你死前的嘱托。”赤霄说着,缓缓后退了几步。   容夷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会再做狐族的族长了。”赤霄转过身,“我走了。”   他对不起乌晶晶,尚可以用一生来赎罪。   但他曾经肩负的,坚持的,最终不过是个误会,是个笑话,是旁人都早已不在乎的东西……   他便再也没有可以走下去的路了。   赤红色的长尾,渐渐从众人视线之中消失了。   地上拖拉出的血痕,这才清晰起来。   容夷矗立良久。   他试图去回想,当年他临死前,赤霄的样子……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那时候的赤霄,还隐约是十来岁少年的模样。赤霄那时哭着,还是笑着,眉眼是否坚毅,是否悲恸,是否意气风发……都不记得了。 第134章 小猫   清源仙君就这样成为了新的神君。   举宴这日。   阿修罗族、妖族与人族修士, 共聚一堂。   仙人们敢怒不敢言。   不过很快,他们便学会了换个角度想。   想一想,至少再不会有地位如此稳固, 如此强大的神君了是吧?   此后再也不必担忧有异族入侵了是吧?   只要认怂认得足够快。   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儿。   也正是在宴上, 他们方才知晓如今阿修罗族为何行军有方、进退有度, 全然不似传言中那般粗蛮之态。   原来是除却他们有一位新的阿修罗王以外。   还有一个瞧上去极为年轻的“军师”, 那军师人称元君。   而这位极厉害的元君,也要拜见那位乌仙子,一边拜, 一边口称:“门主。”   门主?   什么门主?   他们想起来一重天那老怪物,口口声声说乌仙子是什么无极门门主。   “你们可曾听过?”   “……不曾。”   他们讪讪摇头。谁叫从前仙人们都瞧不上从人间飞升而来的修士呢?谁又会去在乎人间有没有个叫无极门的?   这厢老叟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乌晶晶的跟前。   “我听伏羲宗那三长老说,你那里有无极门历代门主的画像是不是?”   “是有。”乌晶晶连忙翻出来给他看。   老叟翻过一卷又一卷, 指着其中一卷道:“这是我。”   他又翻了翻,指着另一卷, 道:“这是我徒儿。”说罢,潸然泪下。   乌晶晶递了一块帕子给他。   老叟擦了擦脸,慢慢止住了哭声, 又想起来问元楮是谁,怎么也称呼她为门主?   “可是新收的弟子?”   “新收?”元楮一笑, 道:“我数千年前便是无极门中人, 只不过是活得久了些。”   老叟忙问其姓名。   “元楮。”他答道。   老叟一惊。   乌晶晶不由好奇地问:“怎么了?”   老叟道:“这比老子入门还早几百年啊!咱们无极门的记载上还有他的姓名呢。说是最早无极门走的是实打实的邪修路子。连巫蛊也极擅长。险些生出祸乱。但他天资聪颖, 乃是一等一修仙好苗子。连祖师都对其颇为称赞……而那个元楮, 原来就是你!”   老叟围着元楮走了两圈儿,颇有些不真切之感。   而元楮又要尊称乌晶晶为门主。   一面又要受老叟的尊敬膜拜。   老叟偏又将乌晶晶称作是重重重徒孙……只因他徒儿之后的几个门主, 大都寿数不长, 不知不觉便换了一代又一代。   总之, 这关系一时是掰扯不清楚了。   有仙人突地想起来:“如今仙君一跃成为了神君,那赤凤羲仁昔日却差点让乌仙子做了他的小妾……”   “羲仁还活着吗?”   “还活着呢。”   “那应当活不了几天了吧?”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不多时,大宴结束。   众仙散去,老叟也恋恋不舍地离开。   伏羲宗众人独自坐到了一处。   三长老向远方倾倒下一壶酒:“道尊,师哥,师弟……我们共饮此杯。”   乌晶晶等人坐在后头,也不由抬起手中的杯盏,一倾而尽。   叶芷君道:“容夷那里收了些魂魄碎片。”   三长老猛地一回头:“什么?”他当时欢喜起来:“里面可有道尊的?”   叶芷君道:“不知,还要分一分才知晓。”   三长老哪里还坐得住?   赶紧就找容夷去了。   而容夷此时正在试图从辛敖那里求得阿修罗族的珍宝。   “给你便是。”辛敖大方得很。   阿俏便也有救了。   叶芷君还坐在那里,她回头去看,发觉乌晶晶面上并没有甚么欢喜之色。   猫猫为什么不开心呢?   她想。   清源仙君先问出了声:“阿晶为何不高兴?”   乌晶晶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轻轻叹气道:“我只是想起来,我更小的时候,赤霄还是疼过我的。”   清源仙君抬手抚了抚乌晶晶的头:“阿晶莫要难过。”   乌晶晶低低“唔”了一声。   清源仙君似是见安抚不住她,便捧住了她的脸,骤然吻了上去。   叶芷君是瞎。   但一团魂魄靠近了一团猫猫,两团都快叠到一处了。   她又不是傻,还能猜不到?   叶芷君起身,打碎了个杯子。   但那二人没有回头看她。   叶芷君又打碎了个玉盘。   乌晶晶想扭头,但被清源仙君按住了后颈。   “唔唔?”   叶芷君:“……”   算了。   叶芷君掉头就走。   一转眼,这里便只剩下乌晶晶与清源仙君了。   清源仙君扣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乌晶晶终于反应过来:“咦,等等,你记忆是什么时候恢复的呀?”   清源仙君,不,应该说是隋离。   隋离扶住她的后颈轻轻摩挲,道:“你猜。”   乌晶晶气得咬了他一口。   隋离抬手按住她的唇瓣,目光深邃地按揉起来:“……阿晶。”   回溯失忆时的自己,是一件极奇妙的事。   会有些醋意,但不多。   甚至还有些憎意。   憎恶那时的自己,怎会待她如此冷漠?为何不在第一面时,就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   但失忆时的他,行事风格确实和他是完全一样的。   就包括后头,他会假借恢复记忆,摸她的尾巴,在她入睡时俯身亲吻她。   甚至就连默默无言地助她学法术,只为了看她为了救他而付出。   她每多学一些,便等同是多爱他一些的证明,如今隋离回想起来都仍觉得舌尖回味甘甜。   而所谓妖境,便不过是朏朏的一个梦境。   那妖境之中的“隋离”,是她思念他时诞生的吗?   他越是回溯,便越是忍不住愈爱她一分。   隋离抱着乌晶晶进入全新的神君殿。   乌晶晶只觉得身下一软,便被隋离放在了床榻上。   “阿晶,你不知晓我有多喜欢你。”   “我现在晓得了呀。”她轻声道。   “但是呢,先前在人间的时候,你和那个明亦仙君住在一起,我偷偷来找你。你见了我说,哪里来的野猫?”   “……”   乌晶晶轻轻眨着眼:“你说我是野猫。”   小猫。   还挺记仇。   “你还吓我,说再不跑你就要抓我了。”乌晶晶掰着手指,悉数他的“斑斑劣迹”。   “在仙界再见你,你也说不认得我。”   “还不抱我。”   “这也不让,那也不让……”   隋离堵住了她的唇。   乌晶晶被亲得呜呜咽咽了起来。   等隋离终于松开她。   她便又气哼哼地道:“哦,还不许我数你的罪状。”   隋离俯身。   乌晶晶抵住他的肩:“不许亲了。”   隋离低声问她:“那阿晶要怎样才会消气呢?”   乌晶晶:“我想想。”   隋离有些想笑,他问:“不许亲,那抱可以吗?”   乌晶晶:“也不行。”   隋离:“你不抱我,我抱你好吗?”   乌晶晶:“……算了,给你抱一下吧。”   隋离重新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似是要将前头缺失的全都补上。   “我和明亦在一处的时候,你来见我,我是知道的。每一回我都知道。我也很想你,但我不能认出你。我需要明亦降低戒心,不将人间的一切传回给神君听。”   她不知晓,那时候她可爱极了。   他几乎按不住自己想要将她抱起来,狠狠地揉弄她那根藏也藏不住的尾巴。   “我回天之前,来见你一面,与你双-修后,便丢下了你。你那时是不是很难过?”隋离哑声问她。   乌晶晶:?   乌晶晶:“不难过啊。我那时候想,你脑袋都坏掉了,还记得要来做好事……”   隋离:“……”   乌晶晶:“原来你那时候脑袋没有坏掉,都是装的。”她说完,顿了下,“不过后来我去缥缈宗的主峰,在祭坛那里见到你的尸首。有一点点难过。想到你不会呼吸了,你不会睁眼看我了,我有一点点难过。”   隋离闻声将她扣得更紧,忍不住吻了吻她的颈侧。   乌晶晶说到这里,一脚把隋离踹了下去:“我难过完了,现在该你难过了。”   隋离:“……”   乌晶晶屁股一撅,冷酷无情地留给他一个背影:“你走吧,今晚我自己睡哦。”   隋离:“…………”   “阿晶。”他低声唤道,“你知晓自己有幼崽了吗?”   乌晶晶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呆呆地望着他。   “那是我没有记忆的时候,见你躺在棺材中,便用神识探了探你的身躯……”   以致后来还未恢銥嬅复记忆的清源仙君在想,哪怕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他也喜欢。   想到这里,隋离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好笑。   大抵就算他真的如乌晶晶所说,连脑子都坏掉了,也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喜欢上她。   不论她是什么模样。   他是真的憎恶他那位亲生父亲。   他想,当他那“父亲”伸手挖出阿晶的心时,定然也是窥探得清清楚楚的。   他后来获知了记忆,几乎发了疯。   只是走到她跟前时,他还是努力地平静地,只轻轻唤她:“阿晶。”   他那时想,若是神君不死,便将阿晶送得远一些吧。   他只要一直装作不曾拥有记忆,她便不会难过了。因为失去的,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此时乌晶晶缓缓回神,呆呆地问:“原来只是神魂,也可以吗?”   她并不知晓,清源仙君的神魂究竟该是强大到了何等地步,压根就不受躯壳的限制。   而她之所以复活如此顺利,也有腹中那一团精魂的功劳。   不等隋离再开口。   乌晶晶突然跳下了床,往门外奔去。   “阿晶!”   难道她不喜欢吗?   可她往日里,分明总是想要同他生崽。只不过那时候,她大都是说,生完崽她便要走了……   隋离心一沉。   乌晶晶头也不回:“我去找大师姐,同她说这个好消息呀!”   隋离喉头一哽。   一时竟分不清,谁才像是幼崽的父亲。   “你找她作甚?”   “大师姐听了,肯定会开心死的。等我生了幼崽便送她玩好了!”   隋离:“……”   罢了。   她说了算。   叶芷君听了这个消息果真很高兴。   元楮来寻她,走到门外便见她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庞上,难得展露出了一分粲然笑意。   乌晶晶与叶芷君说完后,便又跑回去了。   她的大尾巴肆意地挥舞起来。   等奔回神君殿时,便见隋离立在那撑天的大树下等她。   她还未走近,他便张开了怀抱。   她欢喜地一头扎进去,尾巴飞扬起来抽了下隋离的面颊。   隋离捉住她的尾巴尖,按入了裙摆下。   乌晶晶高兴地道:“大师姐很开心。”   隋离问她:“你呢?”   乌晶晶道:“我也很开心。”她又反问他:“那你呢?”   “我也高兴,高兴极了。”   乌晶晶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道:“我那么快就活过来了,难怪我还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温养我的魂魄和躯壳。这个幼崽一定很爱我。”   隋离:“嗯,它很爱你。我也很爱你。”   乌晶晶想了想:“我也爱你。比爱玉髓酒多一些,比爱神仙木多一些,比爱玄冰石多一些,也比爱咕咕鸟的羽毛更多一些……”   隋离喉头动了动,指尖都跟着发痒起来,恨不能狠狠揉搓她的尾巴,将她按在怀中。   他便真的动了。   他托住乌晶晶的后腰,俯身再度吻住了她的唇,强横却又温柔。   他道:“嗯,我知道了。”   九重天的风吹动了地上散落的花瓣。   隋离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要走。   乌晶晶问他:“咦,你也要去和三长老说这个好消息吗?”   隋离应声:“嗯。还有父亲。还要祭告师尊,大长老……”   乌晶晶:“那我们一起去吧。”   隋离道:“还要拔了羲仁的毛。”   乌晶晶:?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正文了!还有几个番外。   看到这里的每一个读者都很不容易。   对不起大家。   我太不负责任了,现实里的一丁点小事也总让我情绪崩溃,难以继续写下去。我度过了丧得天昏地暗的一年,经历了身体和情绪的双重折磨。   我的基友一直在试图带我走出情绪的泥潭,还有个作者太太每天都在监督我,陪我写,如果不是她,我大概现在还写不完。   刚写这本书的时候,因为对仙侠题材经验不足,下笔是有些茫然的。中间也有因为能力不足写得很粗糙的地方。可是越往下写,我自己是越动情的。我真的很不愿意烂尾,我想要写完每个角色的人生。   现在,我终于写完了。我松了一口气。大家也终于可以脱离我这个苦海了。   现在我很好地认清了我自己,我目前的状态,身体也好,情绪也好,确实无法好好做一个职业作者。   在我的生活没有回到正确的轨道上之前,我不会再开V文了。如果实在忍不住输出欲,我就写免费文过过瘾好了。   最后再和大家说一声对不起,还有再见。感谢大家喜欢我笔下的角色,也感谢曾经喜欢但因为我的坑品讨厌我的读者,也感谢你们曾经付出了热情。追我的文辛苦了。我们江湖有缘再见。   对了,打上完结标签后,我会开个抽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