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劫失败后成了剑灵》   作者: 翡叶   简介:   <治愈救赎真仙女×恶劣厌世少年杀手>   寂华仙子舟月殉道于玄冥之界,未曾想有朝一日还会醒来。   还变成了一把剑。   原来,她亲手铸就的神剑寂华已堕入凡尘、碎成两半。   她颦眉,那躺在月夜半死不活的少年却问,“你是谁?”   看到少年身下的断剑,舟月想了想,“你的剑。”   那少年却恶劣一笑,回答道,“对不住啊,我故意的。”   *   舟月金身已毁,半身修为尽失。   她看出这人间少年天生剑骨,愿收他为徒。   只盼他能继承她的衣钵,早日飞升仙界,替她重新封印玄冥之界。   不料,那少年把玩着寂华剑,漫不经心笑道,“我是杀手,我手中剑,从来只是杀人。”   她苦心孤诣渡那少年放下杀戮、修道成仙,却不知那少年所求,从未是大道。   *   朔风给自己挖好坟后,   心满意足地把神剑折碎当做陪葬,躺了进去。   天上月明亮,他慢慢闭上眼。   可再次睁眼时,却看见比月色还皎洁美丽的少女。   后来,他背着那把剑,去追逐一生的明月。   此生所求,若救不回舟月,不过是和没有轮回的她一起灰飞烟灭。   【阅前提示】   1.双向救赎,男女主1v1,结局he   2.架空奇幻,私设众多(境界: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渡劫),   非传统仙侠升级流,女主开局即满级大佬,男主成长流,前中期故事主要在凡间捉妖复仇   3.基本每日9点更新,日更三千,必要时会改为随榜更新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古代幻想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舟月;朔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杀手和他的剑灵仙女   立意:侠义无双,正义永恒 第1章 来取剑   人间清明时,月上柳梢头。   人烟罕至的沧州荒野,一队商旅匆匆地赶路,拉着的货物用铁箱封敛着,哒哒的马蹄声不断卷起尘埃。   行路人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像每一个在雨夜中赶路的旅人。厚厚的雨帘中只瞧得为首的领头人神色紧张,他时不时摸索着怀中用铁链锁住的剑匣。   他们当然并不是真的商旅,每人的马鞍旁都藏着至少血战过百人的武器。   突然,领头人忽而察觉到什么,他拉紧了缰绳,伸出右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   十几匹骏马慢慢停下来。   雨还在下,滴滴答答。   没有异动。   领头人放松了神情,是自己多心了啊。他重新抱紧剑匣,催起马来。   “咻。”   极刺耳的声音传来。   空旷的天地之间,一枚小小的银针蹭着雨滴划过领头人的脸颊,拉出一道锋利的血痕,不知还用了什么巧劲,竟然掀翻了他的斗笠。   领头人的脸彻底暴露在暴雨之中。   他神色大变,咬牙道,“收拢,护剑!”   第一时间,伪装成普通商旅的行路人们“唰唰”亮出佩刀,丢下做障眼法的拖车铁箱,聚拢在领头人身边,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同心圆。   这最后的路程果然不平静。   领头人被属下围在中央,他把剑匣绑在脊背上,又点燃了火匣子,试图照亮漆黑的夜幕。   荒野之上,风和雨都在刮。浅浅的野草才没过马蹄,狗尾巴草还在招摇的晃。远处的河滩,雪白的芦花绒绒一团,像朦胧的雾,遮住了汹涌东流的江水。   领头人不敢轻举妄动,四下转头警视地逡巡,可这荒郊野岭除了他们,好像什么也没有。可是,一枚又一枚银针不断向他们刺来,却又不刺中要害。   仿佛在逗猫逗狗一般。   那暗处的神秘人只把他们当做戏耍的猫狗。   领头人绷直了脊背,侧身避过一枚飞来的银针,脸上血痕道道,不断洇出新鲜的血液。   领头人抹了一把雨水血水淋漓的脸,抽出身下的弯刀,寒声道,“阁下,请现身。”   于是,雾一样的芦花终于被搅散了。少年人好听的笑声传来,笑声里隐隐还有些遗憾,他身后是更多的脚步声传来。   “我以为,你们还可以多撑一炷香。”   话音刚落,数十道戴着面具的鬼魅身影又把马背上的众人围成一圈。   领头人终于看清楚了那少年,看着只有十七八的年纪。   他穿着一身窄袖紧身黑袍,腰间束金玉蹀躞,更显得身量修长,挺拔隽秀。让人难以忘记的是如玉脸庞上的一双眼,即使隔着重重雨幕也让人觉得很剔透,也让人很清楚地能看到涌现的杀意。   领头人心中一紧,但还是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阁下,我们只是普通的过路人。若阁下不介意,身后货车里的金银货物均归您所有,我们家中还有妻小,还望饶我们一命。”   慢慢走近的少年摇摇头,抚摸着右手袖口的护腕,还是很有礼貌,“大叔,您应该知道道上的规矩。我想要的,只有您背上的剑。”   这是要剑不要命的意思。   心里的巨石好像终于落了地,他就知道是为了这把剑。领头人心中苦笑,一声大喝,“诸位,请助我!”   马背上的人群变换阵法,仿佛化作一把利箭,要穿透雨夜的包围截杀。刀剑相击,混乱的铮鸣声掩进大雨,马蹄下很快垒起一具具死尸。   这一路上,他们遇到过很多次一样的情况,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因此死去。少数人是为了他们身后的金银,这也只是最简单的障眼法。绝大多数人,是为了那把剑。   一把神剑。   少年人叹了一口气,领头人只觉得那声叹息很快蹭着自己的耳垂滑过,然后飘进身后的磅礴大雨。   他僵硬地想要转过脖颈,却直直看到剔透的黑色双眸,手下的弯刀刚想抬起。   一顶头颅滚落在马蹄下、尘埃里,领头人的眼睛还睁得圆大。   脖颈断口整齐,如注的血水倾流,和少年手中软剑沾染的血液一样。雨水洗掉的剑上寒光里,映出一双干净又凛冽的眼。   剑尖轻挑,锁链如切纸般应声而断。少年从无头尸体的背上斩断铁锁,捞出剑匣,漠然道,“我说过,我来取剑。”   他转身,“都处理干净了吗?”   戴着面具的黑影点点头,他身后没有马群,也没有死尸,只有滂沱雨水冲刷后残留的斑斑血迹。但雨停之后,就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少年轻快地笑了,“我赢了,果然是一炷香。”   那笑影一闪而过,如同雨夜里仿佛不曾出现的屠杀。   面具黑影被少年晶莹的笑意晃了神,但还是单膝跪地,伸出双手,“九护法,请将剑匣交给属下。”   雨势渐小,小小的雨滴滑进面具黑影的领口,有豆大的汗珠流下。   少年审视着俯身的黑影,没有理会,垂眼幽幽道,“七哥,若想取剑,你亲自来取。”他伸出右手,似乎想要嘉奖面具黑影,然后扼住了那人脖颈,清脆的“咔哒”一声。   尸体软软地倒下。   蓦的,一柄利剑刺向少年的面门,剑的主人还在笑,“朔风,你很聪明。”   朔风微微侧身,像蝉一般轻巧,轻松避过。   倒下的面具黑影身后,走出一个青年。青年身后,又重新跟着数十道面具黑影,黑影鬼魅般散开。   这一次,朔风站在包围圈里。   朔风按下右手护腕的一处暗钮,银白轻薄的软剑弹出,笔直一道,锋利依旧。他“啧”了一声,语气不善,然后说,“杀自己人,没有意思。”   天色有些发亮,被唤作“七哥”的青年脸上笑意更甚,露出一口白齿。他按下眼底的不耐,“朔风,把剑给我。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留你全尸。”   朔风也笑了笑,“七哥,做黄雀很好玩吗?我也觉得很好玩啊。我们这样,门主一定很开心。”   轻飘飘的小雨洒落人间,少年和青年的身影如闪电般纠缠在一起。   面具黑影们不敢出手。他们都不是门中两位护法的对手,只能静立在雨中,等到青年将少年略微制服时,然后才能合力将他斩杀。   九护法是棘手的对手。   朔风不偏不倚地挡住青年狠辣的攻击,甚至有心思和他聊起天来,“七哥,门主是告诉你带回剑的只能有一个人吧?你带了你那么多属下出来,舍得他们去死吗?”   晨曦雨影间,天光疏漏在雪白的剑锋上,衬得少年的眼睛更显剔透,平静无波。   青年咧嘴笑了笑,“我给他们用了蛊,我死,他们也得死。况且小九,我也舍得你去死啊。”他手中剑如银蛇般缠上少年脖颈,割破了少年衣口的云纹锦缎。   朔风仿佛如释重负地舒展眉头,“这样啊。那七哥,我就放心送你去死了。”   朔风手中的软剑在青年惊愕的一刹那,抵住他的脖颈。少年像是顽皮在开玩笑,在颈侧挽了一个漂亮干净的剑花,又毫不犹豫地刺穿青年的心脏。   “噗”的一声,青年仰面倒下。   “七哥,你弄破了我的衣服,我不开心。”少年左臂的玄色绸缎被划破,露出白色的中衣,和深可见底的血肉白骨。   青年已经躺在湿润的土地上,闻着雨后青草的清香和自己胸口的腥甜血气,边笑边咳,“小九,有你给我陪葬,我很开心。我剑上淬的天机毒,世间无解,神仙来了也没用。”   朔风的眼神变冷,利落地剜去了左臂逐渐颜色变黑的大块血肉,还是在笑,“七哥,有你死在我前面,我也很开心。”   他伸手合上了青年的眼睛,转身道,“好了,你们也可以去死了。”   面具黑影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没有人能看到他们面具后的惊惧神情,从尸体的眼里耳里不断钻出虫子,没入泥地。   朔风站起身,沾血的软剑重新缠上他的右手护腕。他晃了晃身子,兴许觉得背上的剑匣太重。于是,他把铁链缠在白骨森森的左臂上,拖着沉重的剑匣,摇摇晃晃地走进芦花盛放的河滩。然后,少年一头栽进了河里。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雪白的芦花迎风招展,露出绒毛上的殷殷血迹。河滩下,是大片的死尸。   *   月夜里,朔风是被汩汩的流水声吵醒的。   过了半天,他才被河水冲到了下游的浅滩上,现在刚刚醒来。原来,左臂还连着的剑匣铁链缠缠绕绕,挂在了河边破旧的废船上,他才拦腰停了下来。   他倒是从沧澜江里捡了一条命。   朔风皱皱眉头,他不觉得这是老天让自己命不该绝。   左臂已经完全黑了,因他内力深厚,毒素才没完全侵入心脉。   天机毒,果然名不虚传。没想到,七哥竟然舍得把这价值万金的毒药用在自己身上。不对,应该是门主竟然舍得。   朔风感觉自己恢复了几分力气,他站起身,摸索右手腕骨,轻薄如翼的软剑弹出。   他想了想,得给自己挖个坟。这里依山傍水,挺好。   朔风甚至笑了一声,弯弯的眼睛干净又清澈。他做杀手以来,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坟。   这也算是老天仁慈。   他的软剑虽然锋利,但到底是又轻又薄,废了好些力气,才挖出浅浅一个坑来。   朔风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割开铁锁,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剑匣。   他也算是为这剑而死,若连这剑的真面目也不知,岂不是白死了?   朔风看到了厚重古朴的铁剑,看起来很普通的一把剑。剑身上镌刻着深奥的符文,剑柄处还有一个小小的铁环。他沾满泥水的手掌擦过铁剑时,符文便流闪炫目的金光,似有低语。   朔风一怔。   原来是这把剑啊。人间十七州,只有一把剑无名,却被称为神剑。百年之前的大梁皇朝,神剑从天而降,伴有仙乐佛声,落入皇宫太极殿。皇帝和文武百官皆是在场,于是将之称作神剑。   与故事同样流传的还有一则秘闻。传说,得神剑者,得天下。   但二十年前,大梁诸王混战,天下四分五裂,神剑不知所踪。   怪不得,门主派出大批人马,令他们去取剑,却又不告诉他们真相,还设计让他们自相残杀,如此才能坐享其成啊。   但朔风不在乎。他愉快地拿出神剑,给自己挖起坟来。   坑很快就挖好了。   朔风舒舒服服地躺了进去。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委屈,竟然是为了这么一把破剑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转了转自己黑色的眼珠,双手握住神剑两端,干脆地折断。   这把剑很久不见光,也不见血,实在是钝了些。但拿给自己做陪葬,还是很厉害,很了不起。   有谁会知道神剑竟然给了一个杀手做陪葬呢?   朔风不再想其他事,他合起被神剑划破血肉的双掌,放在腹前,最后看一眼天上明亮的月光,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江潮起落,这个坟会被汹涌的泥沙埋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曾埋了一个杀手,和一柄神剑。   这样死,很好。朔风吹了声口哨,山上的鸟雀簌簌落落地飞起,声音越响越大。   大地仿佛在震动。   朔风冷静地睁开眼睛,摸索到了断剑。   是那把剑在震动嗡鸣,断口窸窸窣窣地挨近,想要合到一起。   可朔风没有心思注意神剑的异动。因为一个少女的虚影在月色下逐渐凝实,白纱绿裙,甚至比月色还要皎洁明亮。   她颦颦眉,五官纠结在一起,还是很美丽。   “你是谁?”朔风哑着嗓问。   他在心底想,也许是阴曹鬼司的差使,终于来收他这条煞星的命。   可他忍不住又想,鬼差有这么漂亮吗?   坐在坟坑边的少女听到朔风的问话,想了想,瞄了一眼朔风身下碎成两截的断剑,神情有些幽怨,   “你的剑。”   作者有话说:   糖团子不想变成驴打滚,但新人不易,还是打滚求大家点个收藏吧o(╥﹏╥)o   【小剧场】   七护法(恶狠狠):“神仙来了也没用!”   舟月(乖巧探头):“咦?谁在叫我”   悄咪咪放个【预收文案】,已完成2w+大纲。预计5月初开   《黑茶花自带死亡Buff[穿书]》   <一心只想回家的小太阳女主×严重缺爱占有欲极强的小黑茶男主>   明媚可爱漠北小郡主vs乖张心机敌国质子   预备大学生元敏敏一夜车祸穿书,成为原著同名同姓的炮灰女配北周郡主。   系统冷冰冰地告诉她,只要能够帮助男主谢宴达成一统天下、拯救世界的结局,就能回家。   元敏敏撸起袖子,看到自己把谢宴推下冰湖的爪子,傻了眼。   进气多出气少的谢宴看向她,憎恶的眼神里明晃晃四个大字,大、祸、临、头!   谢宴其人,书里名副其实的黑茶花,自带无敌死亡buff,经典台词“靠近我的,都会死”。   诚如buff,穿书两周目还失败暴毙之后,面对崩塌的剧情线,元敏敏躺了、咸鱼了,只等按部就班,苟到结局。   谢宴杀人,她递刀;谢宴寒疾,她献血;谢宴跑路,她收尾。   总而言之,做大佬的废物小弟,背靠不走剧情的大佬带飞,她总归会回家。   但是躺平习惯了,谢宴看她的眼神却不对了。   *   谢宴一开始以为元敏敏是一个疯子,后来才知道她是真的想回家。   她是真的想离开他。   没关系,谢宴笑。   家哪里都会有,他会给她造出世间最好的宫殿,那里以后就是他们的家。   至于以前,他不在乎,一统天下也没有她更有意思。   等到红衣少女从两军交战的城墙一跃而下,谢宴才明白,敏敏她是宁愿死都要回家。   *   元敏敏为了不成为谢宴一统天下的阻碍,果断接受系统意见,跳城墙死遁。   她甚至怕谢宴受到心理创伤,还是透露自己没有死、只是要回家。   没想到,才穿回现世不久。   渣过的小黑茶突破次元,杀过来了!   元敏敏(瑟瑟发抖哭唧唧):【他是不是要来杀我?读档重来还来不来得及?】   系统(沧桑点烟):【宿主还是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第2章 他的剑   听见少女幽怨的回答,朔风怔愣一瞬。澄澈漂亮的眼睛里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连眼尾也漫出浅浅的红晕。   但他却恶劣一笑,爽快地承认,“对不住啊,我故意的。”   语气清淡,彻骨漠然。   月光清清凌凌,照进少年的眼睛里也是清清凌凌的。他眼里,没有一点歉意。   舟月在心中叹息,伸出透明的右手想要摸摸少年毛茸茸又脏污的乌黑发顶,但什么也摸不到,“我知道,你很委屈。”   她的师父在她委屈时也是这么说,这么做的。   朔风别过头,小小“嘁”了一声。从脖颈露出的大半皮肤,已经完全变黑了,白皙的脸上露出清晰可见的紫黑血管。   看着躺在坟坑里独自生闷气的少年,舟月没有生气,她双手并拢结印。万千幽光从河里、从河畔、从远处的深山、从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引来,在坟坑上方的小小天地,聚成一方灿烂星斗。   寒月高悬,清风微起。   舟月伸手,就抓住了一捧流动的星斗,像抓住了一捧流萤,她念道,“诸天有灵,万物苏生。”   口诀转瞬化作法阵。   如同乘着清风,朔风感觉浑身很轻地飘了起来,而月光倾洒,若衣肩落雪。他往下看,望见滚滚东流的沧澜江水,他警醒地摸到了右手护腕处的软剑,手指微屈,薄刃蓄势待发。   “不要害怕。”舟月也飘了起来,抚住少年瞬间紧绷的手背,“我会救你,你也不会死。”   毕竟因她才会半死不活,舟月对眼前的少年很是抱歉。   她的神情很宁静,朔风只觉得手背上碰到的少女肌肤凉凉的,跳动的也只有他的脉搏,但莫名觉得安心。   反正左右不过一个死字,朔风扯扯嘴角,没什么不一样的。   此时沐浴着月光,朔风终于看清了少女的脸庞。她青丝未绾,乌发如瀑,两处眉峰上方有着对称的红痣,眉眼精致,睫毛卷曲,一点朱唇,眼神平静又漠然。但她的漠然又不同于他,像是不属于这个世间,因此万物对她而言都是寻常。   “会有点儿疼,你要忍一下。”   朔风刚想嗤笑,便觉得五脏肺腑连着骨肉筋脉一起疼得蜷缩起来,像整个人被扔进了沸水汤锅之中。   但他是杀手,再疼都受得了、忍得了,连死都不怕,怎会怕疼?朔风阖上双眼,绷紧嘴唇,额角浸出薄薄的冷汗,但身上的毒素却在一点点退却消失,在体外湮灭如同黑色粉尘。若他能看见,便能发觉左臂上的骨肉和双掌的剑伤正在新生愈合,内里的筋脉被纯净的灵力涤荡着重新连接。   “洗经伐髓,这乃是第一关,恭喜你。”舟月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刹那间,朔风睁开眼。明月松岗,河水浅滩,一朵芦花飘到了他的鼻尖,有些痒,他已经重新躺回了坑里。   朔风不做掩饰,用内力一探,便知身上旧伤新伤已经愈合如初。他心下虽讶异,但还是照例活动筋骨,把双臂枕在头下,打量着坑边跪坐的“剑灵”少女。   月色很好,浅浅的江潮声传来。人间四月的夜,刚下过几场冷雨,凉凉的,朔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为什么要救我?”   舟月闻言,轻轻一笑,眼睫弯弯,眉峰处的两粒红痣更加生动,显得有了些活气,“因为,我是你的剑呀。”   寂华剑已经重新滴血认主,并且他通过了她曾设下的考验,她这样说也没错。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透明几分。   少女似乎十分困倦,伸出越来越透明的右掌打了个呵欠,“为了救你,我的力量耗尽许多。朔风,我要睡觉了。如果有事,再唤我。”   朔风听她念出自己的名字,微微挑眉,显出几分少年风流。   “你不要再撒气折剑,修复很是麻烦。”舟月觉得越来越困,还是强撑着睡意劝道。   朔风坐了起来,在坑里仰头看着舟月不染尘埃的脸,好奇道,“剑,也会疼吗?”   那张脸挨她挨得很近,少年的面容英俊秀气。更深露重,一双眼更是好像弥漫着氤氲水汽,照出雪白芦花和皎洁明月。   舟月有些累,低下头,两个人仿佛鼻尖碰着鼻尖。   她摇摇头。   朔风感觉少女的鼻尖已经蹭到了自己脸上的绒毛,痒痒的。她长长的眼睫离自己那么近,近到他甚至能望见自己在她眼底清晰的倒影。   少年的耳垂隐隐有些发红。   可她的脸还是如雪一般苍白,“朔风,我是死物,不会疼。”   “只是,这是我亲手铸就的寂华剑。现在,是你的了。”   最后一句话语飘散在清风和芦花里,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好像她从未来过这个世间。   朔风拍拍身上的脏污,借力跳出了坟坑,趁着天还未亮,头也不回地走向山中密林。   寂华剑修复如初,孤零零地躺在坟坑里。   这乱世,有谁愿意再惹一个神剑的麻烦?   岩壁上石松枝头微微一晃,一个少年的身影跃起又消失,抖落无数夜雨。日光悄悄落下,河边青草镀上细碎金黄,一颗颗露珠晶莹剔透。   春日里的嫩草露水凝结,沙沙的踩草声又近,草尖和水珠被靴底一同踩回泥地。   玄色的靴底绣着精致的暗纹,再往上是个一身黑袍,束金玉蹀躞的少年。   疏落天光下,少年神情莫辨,几度明明灭灭,他好像有些恼怒又有些开心。   朔风撇撇嘴,抓起寂华剑,又从身上黑袍“刺啦”撕下一大块绸缎布片,把剑身裹得严严实实,背到了清瘦的脊背上。   “啧,要不是我的剑,我才不要惹这么大的麻烦呢。”   少年背着长剑,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地扎进密林里。   他的身法很轻巧,如行云流水,在松柏枝头掠影。那层层叠叠的绿在翻涌搅动间,压弯的枝头偶尔露出少年背后的一点闪烁银光。   *   沧澜江养育着一方生民,南梁的城池也多依江而建。因而沧澜江上游是沧州城,下游便是澜州城了。   此时热闹的澜州城里,早市刚开起,贩夫走卒来来往往叫卖着生意,热腾腾的雾气水汽里露出一张张平静宁和的脸。   偶尔也有生面孔进城来,不过大多坐在牛车、驴车上。这年头,天灾人祸的,农民的营生不好做,多半是家里田产没了,进城来做工的。   市井民众瞧过去,似是无聊似是同情地打量一眼,念叨一句“这世道”,然后快快走开了。   但今天,民众们都楞楞看到了板车上明媚如春的少年。那少年穿着团绣锦袍,叼着新鲜的狗尾巴草,眉眼生动,嘴角的笑意亮晶晶的,连灿烂的日光也逊色许多。   “果然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年轻人啊。”“真是俊俏的少年郎。”大家都笑着走开了。   他身后背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东市。   穿过弯弯绕绕的街巷胡同,朔风站定在顺来镖行的后门,他有节奏地扣响门环,一下,两下。   灰瓦下,匆忙的脚步声赶来。   打开门,是一个刀疤脸的青年。他单膝跪地,抱拳道,“九护法,属下来迟了。”   跪下的人影在檐角破碎的日光下有些抖。   “十七,你跟我多久了?”朔风并未进门,倚在木门边懒懒地问,手指轻轻摩挲着右手软剑的暗扣。   十七心头一颤,低声回道,“三年了。”   朔风“噢”了一声,既不惊讶,也不感叹,“我这次来,是为了告诉你,我已经不是罗刹门中人了。我和门主的三年之约已到,从今以后,你和其他人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十七的双腿重重跪了下来,拱手道,“九护法,十七的这条命是您救下来的。若是以后还能见面,十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朔风背着剑,没有回头。   慢慢悠悠走到巷尾的少年,日光将他背着长剑的身影拉得笔直纤瘦,一步一步,轻松朝气。   十七不忍,心一横,还是咬牙道,“九护法,门主已经发布了江湖令。”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继续道,“他说,十五日前,您在沧州抢了神剑。现在,江湖和朝野俱知,不少人马要来夺剑。”   身侧的双拳握紧又张开,十七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注视着少年背上平整的布包,麻布微微凸出剑柄的形状。可那少年竟然回了头,嘴角笑意晶莹,神采奕奕,“是啊,我抢的,不过这是我的剑。若旁人想抢,今夜澜州城外见。”   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变成了千夫所指的天下公敌,甚至有意在澜州城里放出风声。   一切都在他的筹谋计算之中,十七的胆尖发寒。   朔风从东市一出来,便晃荡进了西市最大的庆云酒楼,要了一副上好的席面,又让跑堂的备好两双碗筷。   等了许久,这少年也只有一人,掌柜和小二都觉得稀奇。但客人嘛,哪有生意不做的道理,况且那少年给足了一锭银。   庆云酒楼的雅间里,附庸风雅地挂着一副山水画,簇新的酒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   朔风夹了一块红烧肉给自己,想了想,又夹了一块放到对面未曾动过的米饭上。   对面的米饭已经堆满了盐酥鸡、红烧肉还有金丝卷。   他有些不开心,嘟囔道,“醒了好久了,也不出来一起吃饭。”   身后的寂华剑沉寂如初,没有丝毫反应。   朔风右脚踢起酒坛,拆了泥封,鼻尖轻嗅,又从腰上的金玉蹀躞下取出一个酒葫芦。琥珀色的酒液对紧葫芦口流下,朔风舔了一口,辛香十足。他的唇也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眺向窗外热闹的街景时,如同从富贵锦绣堆里出来风流快活的小公子。   他高兴道,“酒足饭饱,今天晚上才好杀人呀。”   像是在说要去骑马踏青的俏皮话。   寂华剑嗡嗡一响,似是警告。   朔风垮下脸,“这还不是为了你?”   寂华剑没有动静了。   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动静。   舟月确实早就醒了,但她一直在反复尝试感应自己被困在玄冥之界的金身,始终没有回应。   她忍不住叹息。   为了封印邪灵,舟月选择于玄冥之界渡劫。若是成功,便能一举消灭邪灵,还六界太平;若是不成,她也能将自己的身体化作囚笼,彻底封死玄冥之界,囚禁邪灵。   舟月垂下眼眸,而她渡劫失败,殉道于玄冥之界已经两百年了。   她这次醒来,朦朦胧胧感知到自己金身大限已至,即将破碎。如此以来,邪灵必将冲破封印,卷土重来。   而她的一缕神魂不知为何附在了寂华剑上。在和邪灵大战时,寂华剑意外跌出撕裂的空间。没想到,竟然是落到了凡间。而自己,也变成了寂华剑的剑灵。   百年之后,她和它都被叫做朔风的少年杀手唤醒。那少年摸到寂华剑的一刹那,舟月就苏醒了。   她知道他受过很多委屈。因神魂交触的刹那,她看见了那少年隐藏已久、无人得知的些许记忆。   舟月咀嚼着朔风的名字,捧起白嫩的下巴,从剑里看到朔风漆黑的发顶和一缕跳脱的乌发。她心中想到,只愿这少年快一些、再快一些入道。   如此,她教他放下杀戮,渡他成仙,他才能帮她重新封印玄冥之界,然后真正的于天地之间,自在如风。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朔风(脸红):她说,是我的剑诶。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啦。 第3章 她许诺   半月之前的听潮楼,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罗刹门的所在地。   淅淅沥沥的雨声钻过几重黑纱罅隙,吹起波澜,夹着一丝凉气送入楼内,引得老者咳嗽了几声。   鹤发童颜的老人坐在黑暗里的案首,用帕子擦过嘴角。他看见底下七七八八跪着的人群,笑道,“这么说,他一个人全须全尾地取了剑,你们却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除了活着的朔风和死掉的青年,罗刹门全部的罗刹子都结束任务,回到了门中。门中现下还余七位罗刹子,有男有女,都是万中无一的杀手,他们也正是罗刹门赖以延续的基石。   这时,排行第六的罗刹子出列。   他和其他罗刹子不同,因为脸上有伤,始终戴着青铜鬼面,“门主,只有消息说他失足掉进了沧澜江里,属下们办事不利。”   “六子,你们确实都不是他的对手。小七死在他手里,不亏。”老人没有生气难过,反而笑呵呵地让其他罗刹子扶起六子,“来人,去取江湖令来。”   江湖令是集盟令,它存于江湖四大势力手中,只有危急之时才能调用。   门主这回是真生气了啊,罗刹子们彼此交换着眼色。不料上首的老人已经开口,话语十分和善,   “孩子嘛,总有离经叛道的时候。总要在外头受了委屈,才想起家里的好来。”   老人伸出苍老的手,抚过呈上来的黑金令牌,继续道,“这一枚江湖令,便是告知天下英雄,神剑在他朔风之手。”   听到“神剑”二字,罗刹子们皆是神色剧变。他们不知,要取的剑竟然是“神剑”。但他们都知道,那个神剑从天而降的传说。   所以门主这枚江湖令,原来是要动用天下一切力量,让那朔风千夫所指,彻彻底底成为众矢之的。   六子开口,却是意外的平静,“门主,如此以来,必将引得朝廷注意到我罗刹门。”   老人挥手,不在意道,“这个南梁小朝廷,也存续不了多久了。”他瞥了一眼六子,又继续吩咐,“小八,你差人仔细看着他手下的十七,朔风会去找他的。他这个孩子啊,还是太心软。”   对于一个杀手而言,心软并不是好事。   被老人目光扫过的六子没有说话,他和其他罗刹子们一齐拱手退了出去。   这时安静下来的楼阁,一盏如豆小灯照亮老人的半侧容颜,腐肉尽生,蛆虫翕动,眼眶下的白骨森然。   “天下将乱啊,这样我罗刹门才能杀出重围,渔翁得利嘛。”老人转动身下的轮椅,俯身看向楼下汹涌的江潮,含笑道,“这潮声,再大些才好。”   *   “今夜的潮声,很大。”朔风坐在河畔礁石上,仰头看了看月亮。今日不是十五,所以并非满月。   他背着寂华剑,看似很松散,却在时刻紧绷脊背,观察四周。   澜州城外很安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星子忽闪忽闪,郊野空旷,偶尔有远处村落的几声犬吠。   “寂华剑,今天晚上有很多人要来欺负我,我很委屈。”朔风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好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些。   寂华剑里终于传来了清浅的女声,“朔风,我不会坐视不理。”她顿了顿,“还有,我有名字,我叫舟月。”   她的名字啊。   十几天来头一回听她说起自己的名字。   朔风的眼睛亮了亮,但还是继续像之前一样撒娇说话,“如果我死了,你会变成别人的剑吗?”   小心翼翼的口吻,藏不住失落的语气,但眼神平静无波,始终是冷的。   可朔风这副模样,还是让舟月无端想到宗内弟子曾豢养的灵兽,软绵绵,毛绒绒。她认真道,“朔风,我是你的剑,现在是,以后也一直是。”   她的语气很平淡,不像是正在许下郑重的承诺,“你不会死。无论有多危险,我都会保护你。”   朔风紧张的肩颈慢慢放松,他仰头看着星夜里垂下的弦月,亮得让人心发烫,亮得让人想到那个女孩子比月亮还皎洁明亮的脸庞。   他察觉到少女话语里极力掩藏的倦意,轻声说,“舟月,你好好休息吧。等你睡醒,下个月我们去琼州看大潮,很好玩。”   风在悄悄的吹,江潮卷起乳白的潮花拍向礁石,汹涌磅礴,犹如千军万马正在厮杀。   耳边的风声传来兵器的蜂鸣,朔风跳下石头,右手执软剑,回身道,“诸位,来找我玩吗?”   果然有连续的黑影从地平线下浮出,如同连绵的群山拔地而起,静静围住了中心那个眉眼冷冽的少年。   少年的眼睛干净清澈,嘴角的笑意也是干净清澈的,他说,“大家特地来找我玩,我很开心。”   明明是杀人的勾当,却被这少年视作玩耍。   太过年少轻狂,还是要让他知晓藏匿神剑的厉害啊。   于是蜂拥的黑影挤向少年,短兵相接,闪出四溅的火花,如同春夜里的一声声惊雷,白惨惨的。   而少年身法鬼魅,一息之间,便取得数人性命。他撇撇嘴,似乎在遗憾这些人没能陪他玩更长时间。   见少年丝毫不落下风,形势不妙,有人先喊道,“大家一起上!谁先抢到神剑,就是谁的!”   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盯紧少年身后的布包。   朔风闻言,幽幽道,“我的剑很累,在休息。你们这样打扰她,她不开心,所以我也不开心。”   他窄袖玄衣,秀气得不可思议,又只执右手软剑。而身体因为洗经伐髓,轻盈得像是只黑色蝴蝶,翩然穿梭在刀光剑影之间。手中软剑如同翻飞伸展的蝶翼,每划过一人,便是一具死尸倒下。重重血色溅上他的脖颈,再向白皙光滑的下巴蔓延。而剑光反射下的黝黑瞳仁,始终剔透又冷漠。   朔风身后的死尸越积越多,他随意踢开一截断掉的手臂,微微喘口气,“再来?我今天玩得很开心。”   这一次,是无数的面具黑影,他当然也看到了其中熟悉的身姿。   朔风仿佛见到至亲好友,含笑道,“原来是家里人啊。”   罗刹子们站到了最前面。   他们都拿了自己最趁手的杀人利器。   他们当然也曾跟朔风打过。朔风虽然在罗刹子里排行第九,但实力乃是门中第一,他们也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但今天,罗刹子们相视无言,这并不是公平的对决,再厉害的人终究也会寡不敌众。   他们一起涌了上去,像驱赶围捕一只刚露出獠牙的幼兽。   漆黑的夜里,寒光飞散,少年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虎口开裂,右手血迹殷殷。   “朔风,你怎么总是在受伤?”少女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从寂华剑里钻出,随风而动,替他打偏了一柄暗器。   朔风一边格挡着众人攻击,一边笑道,“因为我是杀手嘛。舟月,你醒啦?”   围攻的众人只见到少年仿佛对着旁人说话,心下一骇,谨慎地巡视着暗处。   可什么也没有。   但下一瞬,人们睁大了双眼。少年身后的神剑自己破开了布包,凌空飞起,在虚空中仿佛被人拿着。然后是一道金色剑光瞬间撕裂了天空,如同轰鸣的无边雷光降临人世。   但剑光并没有伤害他们,只是将他们逼退少年近侧。耳鸣过去,这一次,他们终于听见了雷光里一个女孩子清澈的声音,   “我不欲伤害凡人,还请诸位离开。”   暗夜里有人“呸”了一口,恨恨道,“装神弄鬼,大家别被那贱人骗了。”   人群开始还瑟缩着,但想到那柄举世无双的神剑,心脏愈发蠢蠢欲动起来。   终于,第一个莽汉举起阔刀,砍向了正在休憩的少年。   少年没有动作,只是望着剑光里的少女说,“舟月,他们都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坏人,该杀。”   在阔刀削向少年脖颈的刹那,剑光再次斩下。阔刀寸寸断裂,连莽汉的身体也在寸寸断裂。   少女轻声道,“罢了,既然是坏人,天道说,当杀。”   不知是剑光,还是雷光,再次轰轰响起,照彻了血肉堆积的荒野,像是白昼尽明。   血肉残躯本能地激起了狰狞人群中的熊熊杀意,他们前仆后继地想要追杀少年,但那把神剑如有神助,一次又一次粉碎人群的身体。   可根本没有人握住那把剑!   惊慌失措的人们背过身,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外围奔逃。   但已经来不及了。寂华剑不断挥舞,简简单单的一劈一砍,像是孩童正在刻板地在学习基础剑式。剑下的死尸里诞生出越来越浓郁的血气,它们如丝如缕缠绕剑身,盘旋交错间向被握住的剑柄处汇集。   冷月下,血红开始凝结,先出现的是剑柄处一只柔软白皙的手。然后血肉不断铸就,先是臂膀,继而是胸脯,最后出现了少女被白纱绿裙包裹住的玲珑躯体。   原来真的有“人”在挥舞那把剑!   人们惊恐地看向握住寂华剑的少女。   她的脸在月光和剑光里,明净如初,不染尘埃,如同神女向世间瞥去漠然一眼。   她说,“这是我的承诺。”   作者有话说:   我女儿天下第一帅,骄傲叉腰! 第4章 她的事   皎月当空,云层也很稀薄,露出晴朗的星夜。   但一滴一滴雨水从天空滴下,然后有如倾盆瓢泼,哗哗响落。   其实并没有下雨。   拿着兵器的人们木然仰起头,抹了一把被淋透的、湿漉漉的脸。而手中的红色和腥气似乎要完全渗透皮肤,令人作呕。   这都是死人的血啊。   从那个少女开口说话以后,血雨就一直在下,被剑光斩碎的尸块也在重重砸下。   荒野之上,有些人是被砸晕的,也有些人是被这炼狱般的场景吓晕的。   只有一个少年在笑,笑声干净又清脆。   可再没有人敢向那少年发出攻击。   因为一个白纱绿裙的少女从剑光里从容落下,她像是被清风流云托举着,慢慢悠悠停在少年肩侧。   朔风的眼睛亮晶晶的,真心诚意地夸赞,“舟月,你真厉害。”   被少年如此夸赞,舟月的脸忍不住有些羞涩泛红,但她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是吧是吧?我很厉害。朔风,你要不要跟我学剑?”   两个人相视而笑,两张脸都是笑意晶莹。   围观的众人默默注视少年少女仿佛忘记了他们,兴高采烈地讨论起学剑的事。那少女竟然真的把手中神剑掂了掂,轻松示范了几个凌厉的剑招,板板正正,教那少年用剑。   真是的,这两个人有没有搞错,现在能是学剑的情况吗?   众人神情复杂,但没有人动作,谁都不想做那神秘少女的剑下亡灵。   这时,还是朔风注意到了瑟缩的人群,他高兴地接过从少女手中刚递来的剑,笑嘻嘻道,“大家还不走吗?需要我们请你们离开吗?”   请的话音很重。手中剑尖却直指人群豁口。   但这哪里是真的“请”?这根本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要不要走?真的可以走?人们对视一眼,脸上神情或是惧怕、或是颓丧,在忽而铁青、忽而苍白的脸中,终于有第一个人向后退却一步。   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响起,然后不停地有马蹄声长啸,人们勒缰挥鞭,匆匆夺命而逃。荒草稀疏的原野如同坎坷不平的鼓面,有千百只鼓槌同时在敲响震动。   而那少女始终安安静静的、背对着他们跪坐,她甚至于曝尸的荒野认真念着往生咒。念罢后,少女脊背端直,好像是真的一心一意在看少年习她的剑招舞剑。她的绿色裙摆像花儿一般绽开,乌黑长发微微露出后颈清透的皮肤,白纱衬得纤细背影更加曼妙,能让过路人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玉美人。   玉美人此时却没有理身后慌忙奔逃的人群,她只是轻轻拍了拍手掌。   苍茫的天地之间,风和云都在悄悄流动,这掌声干净,又仿佛有魔力。   逃亡的人们瞬间僵住了动作,看家的本领已经预备使了出来,肌肉刹那紧绷,绝望的心情如潮水般席卷心头。   但清风拂去后,是那个少女脆玉般的笑声传来,“朔风,你学得很快,比我当初还要厉害。这剑招真好看,我再教你点别的。”   两个人竟然真的是一个人在认认真真地教剑,一个人在认认真真地学剑。   这是什么新作弄人的玩笑?人们木然着脸。   不知哪个亡命之徒受惊踉跄一下,脸朝地摔进土里,人群也如竹筛里筛下的豆子、蒸锅里跳脚的螃蟹一样慌乱挣扎,在地上滚来滚去。一时间,怒骂声和推搡声交织在一起,但到底都心照不宣地越窜越远。   少年当然注意到这混乱又滑稽的情景,他“啧”了一声,不善的眼风已经睨向人群。   “还不快滚?”   听到朔风的喝声,舟月也惊讶地转过头,她疑惑道,“你们都不走,难道还有事吗?”   这少女脸上的困惑表情迷茫又真挚,仿佛真心实意地在为人们感到担忧。她的面容也确实很漂亮,如玉如瓷,此时眉头轻皱,眉峰上两粒对称的小小红痣在跳动。   但人们不会觉得她是九天上的仙女,只会觉得这是来索命的恶鬼在下最后通牒。   无人的荒野终于寂静下来,远山之上只剩弦月一弯小小的尖儿,天色已有些泛青,河流尽处有郊野村落里的鸡鸣渐响。如果忽略满地的死尸,这当是一副有山有水的郊野水墨图。   宜人的水墨画里,少年少女并肩而立,一起看微熹的晨光中朝阳初升,雁阵掠过。   舟月转身看向身侧执剑玉立的少年,轻轻说,“朔风,我教你用剑,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她想做他的师父啊。   少女的神情很是认真,眼里没有倨傲也没有算计,和旁人也许不一样。   她好像想到了开心的回忆,抿唇微笑,连眼角也在笑,“我的师父很好,朔风,我也会像他一样做一个好师父的。”   日光很暖,站在日光里的少女也是暖的。   可朔风的眼角眉梢却在一寸一寸添上料峭春寒,他捏紧了寂华剑的剑柄,哑声说,“你也要让我帮你去做事吗?”   还未等到舟月开口,朔风古怪一笑,继续说道,“我以前也有个师父,后来,是我亲手杀了他。”   “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话里话外,十足的漠然。   他就是这样欺师灭祖、彻头彻尾的恶人。朔风在心里冷冷地想。   朔风垂下眼眸,如果舟月不想被他伤害,就应该离他远些。他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黑色靴面,银丝绣纹因为沾了很多血,颜色变得更深,也更脏。   可少女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低下的头和乌黑的发顶,她伸出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侧、眼角和眉角,似乎想要吹散附在那上面的彻骨寒意。   她的眼神是动人的怜惜,舟月皱着眉道,“他一定做了很多伤害你,让你伤心的事情。朔风,既然是坏人,杀便杀了罢。”   “罢了,虽然你不想拜我为师,我还是会教你用剑,助你修道成仙。”少女的话语重新轻快起来,“毕竟,我是你的剑嘛。”   朔风抬起头,他清晰地看见少女在晨光里开始颤抖摇晃的身体,而她的脸纤尘不染、一如从前。   他捏紧剑柄的指节一下松懈起来。   忽然,舟月蹲下身子,抱紧自己,蜷缩成一团,“朔风,我累了,要睡觉了。”   朔风也蹲下身子,扳过少女的双肩,平视着她纯澈的眼睛。他语气脆弱,像是将将摔碎的琉璃,“舟月,我受了伤,也许马上又会有人来追杀我。”   四月的天寒凉,冷气和昨夜的血气涌进少年的衣袖,他的双肩在抖。舟月想到少年冷冽的眉和剔透的眼,唇不染血色,但骨相锋利又美好,整个人如同熙暖日光下快要融化的春雪,干净也稍纵即逝。   她站起身叹息,“朔风,我真拿你没办法,可谁让我是你的剑呢?”她背对着少年,重新半弯下腰,“喏,我背你罢。”   原先还在在灵华宗的时候,她也背过很多年幼的弟子。   舟月的眉眼柔软起来。   不曾想,少年的呼吸开始急促,他嘀咕着,“谁要你背,哪有……哪有……”   朔风烦躁地摇摇头,想让清风吹散脸上的热意,但也许是日光太盛,脸色更加通红。   他不想让舟月看见自己这幅模样,于是几下转到舟月面前,匆忙背过身,努努嘴道,“还是我来背你吧,你不是要睡觉吗?你在我背上,我也不怕别人来追杀我啦。”   舟月有一瞬的讶异,但她没有忸怩。她轻轻地跳到朔风背上,少年感觉自己像背上了一团轻盈的云彩。他剔透的眼里洒满细碎金光,竟是出奇的温柔。   少女的双足轻飘飘垂在朔风的臂弯,也许是因为刚在凡间化出血肉,来不及穿足衣绣鞋,露出的粉嫩脚趾像是暖色珍珠,在明媚春光里更显娇憨。朔风的脸红了红,他似乎不经意间拉下少女的碧色裙摆,试图挡住她裙底的天真风情。   路是泥地,并不平整,两边的青草茂盛,水汽从穿城而过的沧澜江里来,在微热的天里蒸出一片暖暖春意,藏住了草地里泥泞的血气。   朔风避过坑坑洼洼的地方,手中银针用内力发出来刺偏挡路的石子,他走得十分安稳,背上的少女睡得也很安稳。朔风感觉少女的头已经有一搭没一搭地垂落在在他的肩侧,乌黑未绾的青丝窝在他的颈侧,又暖又痒,他轻声道,“舟月,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情?”   少女虽然困,但其实怕有人伏击,所以并没有睡着,“我想让你修道成仙,帮我封印玄冥之界。”   她话语坚定,不像是在说对于凡人而言或许异想天开的事情。   其实,修道成仙的故事在人间流传许久,传说几百年前天梯未断绝时,大梁也有人飞升成仙。但传说毕竟是传说,就像有谁会知道神剑里住着一个剑灵少女呢?   但朔风很认真地在听,他想这也许和舟月的来历有关,但他并不在意她的隐瞒和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就像他一样。   “玄冥之界?那是什么地方?”朔风问。   “玄冥之界,跳脱于六界之外,是邪灵本源所在。”背上的少女话语一顿,严肃道,“那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十分危险,有无尽的怨灵和煞气撕扯神魂。若是于此身死,便会永生永世囚于玄冥之界,再无转世。”   脑中的弦在飞速波动,朔风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忍不住又问,“你在那里吗?你想让我去救你吗?”   其实是一个善良又心软的孩子呀。   舟月笑了笑,像是在感激朔风的好意。但她摇摇头,顺便甩开挡住少年视野的乌发,“无需如此,那个地方我都不喜欢,怎么会让你去呢?朔风,你只需要在界门之处帮我重新加固封印就好了。”   可这一刹那,朔风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好像被少女甩开的乌发一同击中,又酸又涩,像是平静的湖面飘来柳絮,针扎似的刺痒。   少女已经察觉到他的复杂心绪,平静地安抚道,“朔风,你不用难过。”她顿了顿,“我死于玄冥之界,已经两百年了。”   “现在的我,虽然说是寂华剑的剑灵。但归根结底,只是剑上侥幸附着的一缕残魂而已。”   朔风一下把少女的腿抱得更紧,但舟月似乎真的很困,她说完这句话,便在他背上沉沉睡着了。   朔风能感觉到脊背上少女温软的胸脯,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万籁俱寂的春日,村落里鸡犬相闻,而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心脏在咚咚跳动。   舟月清浅的呼吸声在朔风耳廓吹拂,一阵又一阵,像是鼓风的火苗,将少年的耳垂一点一点吹红。   太阳真的已经升起,照亮热闹的人间,远方城池里的烟火气越来越近。   朔风垂眸,双臂上的肌肉微松,让少女的小腿稍稍滑落,想让熟睡的少女更加舒服一些。   他想,至少此刻在人间的她是真实的,是鲜活的。   他竭力使自己的心湖平静,剔除那些慌乱、隐约的难过和心疼重重交织而迭生的波澜。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画面定格于少女光洁的脚背和粉嫩的脚趾,他得给舟月买一双绣鞋。   毕竟,谁让她是他的剑呢?   想到这里,朔风本就剔透的眼眸更加晶莹,少年的嘴角在春风里也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作者有话说:   朔风(疯狂心动但强装镇定版):没错,都是因为她是我的剑,我才会……   亲妈:你就继续口是心非吧。 第5章 剑打扮   朔风背着舟月,并没有重往澜州城去。他们沿着沧澜河的一条支流,一路往南行,到了一座春暖花开的小城。   小城的城墙建的并不高,弯弯的河水绕城而过,河堤两旁栽种青青的杨柳,柳色苍翠,衬出许多斑斓春意。小城的名字也很贴切,唤作小春城。   小春城是一座宁和的小城,鲜少有守兵盘问过路的旅人。   但今日的小春城不同往日,也不知是从郡城还是哪里拨了什么人马过来,穿戴明光铠的官兵来来往往进出城门,他们比照着一张张画像,面色凝重,严格地搜查行人。   “这是出了什么事?”茶棚里的客商们向城门张望,又恍然大悟般窃窃私语,“难道是因为几日前澜州城外伏尸十里的事?光天化日,真是让人害怕。”   “这世道啊,难道是紫衣卫……”   好端端的怎么提起紫衣卫那群煞星来?   戴草帽的老翁怕惹上官司,连忙从炉火旁提起烧红的茶壶,给客商们续上新茶,又紧张地打起圆场,向大家拱手赔笑,“勿谈国事,勿谈国事。”   谈及国事,客商们也都变了脸色,脸上又是恐惧又是忧愤。自从大梁易帜,诸夷反叛,南梁朝廷偏居一隅,兵备不足且国力孱弱。但皇帝仍一意孤行地拨出大量军费设紫衣卫一司,纠察民生,以肃民怨。   可这紫衣卫分明是宫廷鹰犬,除了都城衙司里的督卫,潜伏在民间的密探也有甚多,以此镇压黎民,巩固皇权。   这乱世,不知由来却被紫衣卫抄家灭族的不在少数,手段之残暴酷烈,连那赫赫威名的大梁武将凌氏一族也未能幸免。   但大家到底都是寻常百姓,并不愿惹祸上身,于是茶棚里的大家都打着哈哈过去了,客商们彼此推杯换盏,说起今岁的茶叶、布匹生意来。   不料,又有人揭开了话茬子。   “紫衣卫?”一道少年兴致勃勃的声音传来。   哪个不长眼的?客商们恼怒地看向声音来处。   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他的脸上沾了泥土,黑糊糊一片。眼睛形状却很好,眼尾弯弯,弧度柔软,显得少年的瞳仁又黑又清透。   他身边还坐了一位娇小的少女,她身量较矮,一直低头捧着茶碗,让人看不清面容,露出的下颌皮肤偏黑,曲线优美。   客商们在心里先想到一句“可惜了”,继而脸色大变,盯紧了这一对看上去是农家兄妹的少年少女。   这自然是伪装过的朔风和舟月。   两人自从离开澜州城,便由舟月施了幻术遮住面容。她又把寂华剑微缩成小小木剑,用河边新生的芦草串成手绳,戴在朔风手腕,以此来掩盖行踪。虽然说二人并不怕截杀,但舟月还是不愿惊动普通的凡间民众。   日影从茶棚一角微微挪动,快进入五月的天恍然间有了些初夏的暑气。   冷汗岑岑地透过锦袍,邻座的胖老爷匆匆瞥一眼城门处正在巡逻的士兵,急急向朔风低声呵斥,“你这小子,快噤声噤声,还要不要脑袋了?”   胖老爷在心里继续嘀咕,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艺高人胆大?   而朔风没有理会众人的探究打量,他饮罢碗中的清茶,习惯性地蹲下身子,熟练地背起少女,又在桌上掷一角纹银,慢悠悠在官道上走远了。   这是做进城的打算。   一对农家兄妹在这乱世相依为命,很是常见。   守门的官兵仔细拿出画像比对,眼前的少年掂掂背上似是熟睡的女孩子,露出一个羞涩又忐忑的微笑,“我妹妹,她生了重病。方圆十里,只有小春城有像样的医馆。请诸位大哥,行个方便。”   舟月在朔风背上,配合地咳嗽几声,呼吸若有若无,看着很是虚弱。   官兵还是伸出手,面色严肃,像一堵厚实的墙堵在城门。   这是索要两人的通关文牒。   朔风假装哭丧起脸,声音嗫嚅,“对不住,走在路上,不小心丢了……”   丢了文牒?这便不能进城了。官兵们铁青着脸,伸手要推要拦。   但那少年却从腰带里点点碎银子,一股脑全部塞进了官兵的手里。   既然是这样啊,打头的官兵捏住了银子,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是一个机灵的小子,他向身后的兵卫示意。   这就没有拦住不让人进城的道理嘛。虽然说兄妹两个没有文牒,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皇帝信的教,他们也只是谨遵上令来行个方便罢了。   官兵们嫌恶地摆摆手,怕沾上病气,让两人快快进城了。   朔风也确实背着舟月往医馆的方向去了,在街巷的转角,两个人错过纹着“医”字的青布帘,悄悄隐入檐下的阴影。   烂漫春光里,一对俊俏的少年少女走了出来。   小春城不比澜州城热闹,街旁没有摊贩,只有货郎挑着扁担走街串巷,用力叫卖着生意。   舟月好奇地打量着货郎,白瓷般的皮肤上眼睛又大又圆,像是头一回知道了如此新奇的玩意儿。   这视线太过炽热,货郎也回过头来,他看见美丽得不可思议的少女,呆住叫卖的脚步,也忍不住笑了。   一只手忽而挡住了舟月的视线,少年的手指修长,无名指指腹有颗小小的黑痣,掌心白皙,有一层薄薄的茧。他手腕处的骨节分明,青筋微微凸出,秀气又漂亮。   “舟月,这里有我的院子,我带你去休息休息吧。”朔风跳到舟月面前高兴地问道,趁机挡住街对面的窥探。   虽然没能继续看到有趣的新鲜事,但舟月抬头就看见少年恣意的笑容,他眼神里有不加掩饰的期盼和得意,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满足他的愿望。   于是她也笑着点点头、拍拍手,想让少年更加高兴起来,她说道,“好呀好呀。”   *   这是一座小小的院子,只有一进。庭院中央摆了一个很大的水缸,在暮春里驱散热意。清澈的水面上浮着含苞的白荷,在相依错落的荷叶蔓枝间,灵透的水光摇晃出一圈涟漪。   一根纤细如葱的指头在水缸里捣乱,水色里倒映少女暖玉般无暇的脸。她还是照旧的白纱绿裙,木凳上的双足轻踮,碧色裙摆在微风里摇曳,隐约露出嫩藕芽儿似的脚趾。   院门嘎吱一动,裙摆坠了下来,随风一旋,如碧色花儿绽开。   “朔风,你回来啦?”   舟月看着从院门里匆忙进来的少年,含笑问道。   朔风已经置换了一身新的天水碧长袍,仍束金玉蹀躞,少年英姿飒爽,显出几分江湖快意。他把舟月安置在小院后,便匆匆跑去街上置办东西。此时他把大包小包物什的搬进屋里,脸红红的,额角浸出薄汗,舟月也从木凳跳下来帮忙。   他们都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嘛。   少年少女相视而笑,两张笑意晶莹的脸。   舟月坐在床沿捧着脸,看到朔风胸前揣了一个布包过来。他站在少女面前,把碎花布打开,是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桃粉软缎,绣着金丝并蒂莲。   朔风有些不好意思,“等我们到了琼州城,我再给你换上更好的,让鞋子上面都缀着东珠。”他比划比划,拇指和食指环成一个圈,“有这么大。”   他给舟月套上足衣,拇指滑过少女白嫩的脚心时,他看见少女粉嫩的脚趾卷了卷。   舟月干净的声音响起,“朔风,我有点痒。”   朔风的脸通红,但还是坚持给少女换上绣鞋。穿着绣鞋的少女双足在他眼前摇晃,他把布包里的月白衣物一同塞给舟月,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院里。   日光一寸寸垂下,小院里的青石板颜色变暗,石板间隙的苔绿如绒伸展。   朔风坐在舟月曾站过的小板凳上,一心一意地给芦草丝绳穿珠子。珍珠和宝石每一粒光泽都很好,在夕阳里闪动璀璨的光泽。这些当然都是朔风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私藏,但这串手绳的主角竟然是芦草丝绳和一个小小的木剑吊坠,看上去还是十分古怪。   脚步声轻巧,在少年面前站定一道窈窕的少女身影。   舟月还是换上了新的月白衣裙,但她困惑道,“朔风,你不用给我花这么多钱。”   还有这么多心思。舟月垂下眼,刚想说上一句她是死物,已不必如此。   但朔风已经仰起俊秀的脸,右手支起下巴,眼睛亮晶晶的,他认真地说,“做剑,也可以漂漂亮亮的。”   “你漂亮,我就很开心了。”   听到少年郑重的话语,舟月的心软了软,转瞬改变了心意。她也弯弯眼睛,提起裙角,在朔风面前炫耀般地轻盈一跳,足尖转起圈来,金丝莲花在脚下绽放。她开心道,“我也觉得很漂亮,很喜欢。”   这时,在夕阳的余晖里,舟月注意到少年腕侧已经重新编好的手绳。她也许是觉得自己编的草绳太丑,也许是不忍珍珠宝石搭配得如此不相宜。   半晌,她慢吞吞地开口,“等你完成引气入体,我就教你识藏之术,你就可以将寂华剑放入识海里了。”   可少年却已经扬起干净张扬的笑容,晃晃珠绳上的小木剑,拒绝道,“不要,这可是你亲手给我编的,我才不要取下来。”   “而且,我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这是我的剑。”   真是恶劣又顽皮的少年。但舟月却莫名觉得这样的他很好,忍不住会心一笑。   笼罩在夕阳里的小院温暖美好,在春光恣意的小城里像寻常人家一般,燃起袅袅的炊烟,彻底隐入人间的市井烟火。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由于处理签约的具体事项,可能更新时间不够固定,请大家见谅。   【小剧场】   舟月:我好喜欢朔风给我买的裙子。   朔风(脸红,小鹿乱撞):她说喜欢我买的裙子,是不是也喜欢我? 第6章 死不悔   这里好像始终只有风声和雪声,簌簌落落,但并没有活物的声响,静得让人害怕。   黑色的雪粒从阴沉的灰白天幕从天而降。天与地的分界模糊,但每一粒雪尘砸向地面时,其中都有黑色的怨魂发出刺耳惊叫,剧烈的音爆层层荡开。从雪粒里爆发的怨魂们如黑雾般撕咬着彼此,像是享受丰盛的美食,等到自己比同类壮大时,黑色雾气便不断向天空攀升,然后又是一场黑雪落下,周而复始。   此地是玄冥之界。   怨魂们唯一不敢靠近的只有在中心莲台跪坐的少女。她积雪覆身,面容雪白,唯有眉峰两粒小巧红痣是这惨淡天地间唯一的鲜活色彩。   其实她已经死去很久了,但她身边还残留着曾挥下的数道剑光。这些剑光在风里、在雪里,不死不灭,依然秉持着主人的心念,斩尽诸邪。   百年不变的簌簌雪落中,突兀的呼吸声传来。   她睁开了眼睛。   舟月在小春城又耗费多日,终于在这缕神魂和玄冥之界的金身之间建立了通道。此时她灵力内视,五脏六腑已经没有一块完好之处,只有表面的身体还勉强保持着完好。   她站起身来,脚印深深浅浅,有哗啦啦的铁链声响起。这些铁链由昆仑玄铁锻造而成,钉死了她的躯体,也钉死了她体内的邪灵。   少女赤足行走在黑色雪地之中,雪从肩落,露出沾满血色的白纱长裙。她的肩胛和双腿都被铁链无情穿过,一个又一个血窟窿已经流不出血来,但还是不断有紫黑色的雾气在血窟窿边缘嗫咬啃食,横冲直撞,试图挣扎逃出,细闻甚至可以听见沙哑的桀桀叫骂。   怨魂们都默契地远离,在她身侧形成一块小小的真空空间。   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仙死也要立即重投轮回,但鬼晓得这个小仙子是什么来头。两百年前,她竟然一人一剑、单枪匹马地杀入玄冥之界,更是还封印了肆虐万年有余的邪灵。   怨魂们对她的心情很复杂,说不上喜欢,毕竟她留下的剑光实在折磨它们许久;也说不上讨厌,若是没有她,他们还要一直被当做邪灵的饵料。   白裙少女慢慢停下了脚步,她的面前有黑雪塑成人形,是个和她一模一样面容的“少女”。   “少女”一袭黑裙,是邪灵化形。   此间的黑雪不再落下,怨魂们惊慌奔逃。   邪灵似是亲昵地按上舟月的肩,假笑道,“你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又娇媚一笑,引诱道,“不若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舟月静静地看着邪灵用她的脸,漠然道,“封印你,便是对我,对六界最大的好处。”   两百年了,可真是软硬不吃!   见少女冥顽不化,邪灵立刻换下笑容,变了脸色,咬牙道,“你死都死了,连轮回都没有,还能受到这好处?”   “仙界那帮人果然最是道貌岸然,让你这个才将将三百岁的小仙子来送死!”   其实,仙界从来没有人逼迫过她,连她的师父知道她要入玄冥之界后也多次阻拦。甚至于得知她决心不改后,他放弃剑道,重修轮回道,以此想要替舟月重新搏出一方涅槃转机。   舟月摇摇头,她并没有被邪灵的话激怒,“我是自己要来的。”她的眼睛明亮,苍白的脸似乎也焕发了生气,“从我出生起,我就知道封印你就是我的使命。总有人要牺牲,但牺牲我一人,能救很多人,我很开心。”   这便是她的道了,慈悲为心,以救众人。   她的道心坚如磐石。   少女话音很轻,也很满足,“即使我死了,再也看不到这世间了,我也很开心。”   邪灵恨不得撕碎眼前的少女,奈何被她的□□金身所困,动弹不得,于是不屑道,“你也知道你的金身困不住我多久了,你不过白白送死,做的一切全部都是无用功!”   孰料,少女竟然轻快地笑出声起来,笑声干净又清澈,还有一点点期待,“是我技不如人,只能拖延你这么一段时间。但我相信,在我之后,一定会有比我还厉害的人来封印你。如果我能坚持到那个人来,即便是死后不入轮回,我也不后悔了。”   邪灵也哈哈大笑起来,黑雪随风飘动,重新化成一个少年模样。   是“朔风”。   邪灵指着自己的“脸”,玩味道,“这个凡人啊。你我神魂绑在一起,还能瞒住我吗?”   “他”故意做出一副遗憾表情,轻蔑道,“你的金身在玄冥之界还能坚持七日罢了。就算在凡间还有七年,他一个从未修道的凡人能在七年里飞升?况且天梯断绝,他只怕连飞升的机会也没有。”   舟月的眼神一寸寸变冷,似蒙霜寒。她右手引来数道剑气,在空中化作一柄巨剑,不留情面地斩向邪灵,地上的黑雪被无边剑光波及,塌陷出一方长长的壕沟,里面的怨魂发出惨烈的哀嚎声。   这些尖锐的声音能把每一块神魂的碎片凌迟粉碎。   但舟月只是脸色苍白一瞬,她语气清寒,“我知道,你在凡间还有残部。但你若敢动他,我便是拖着这幅残躯,杀你不成,也要让你日日夜夜在这玄冥之界,饱受神魂崩碎的折磨。”   邪灵无法逃离舟月,只能硬生生抗下这道剑光,“他”的身形溃散许多,而舟月身上也突然又出现一个血窟窿。   封印既成,杀“他”,也是杀她自己。   邪灵看着少女无动于衷的神色,气道,“疯子,真是个疯子!”   蓦的,“他”又重新整理好自己的狰狞面容,附在舟月耳边,古怪笑道,“既然你的残魂能重回玄冥之界,你我神魂相融,我也可以用你的通道去找他呀。”   舟月神色冷凝,立即切断通道。她闭眼屏息,神魂剥离躯体,重回人间。   邪灵总算见到少女其他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很快湮如粉尘,彻底隐入茫茫大雪。   *   人间正值梅雨时节,小春城里,春雨淅淅沥沥地在下,天色也是雾蒙蒙的。太阳从厚实的云层中彻底没入远方重重青山,漆黑的夜里,千家万户开始点燃了灯火。   灯影只是在窗纱上一晃,像是疾风骤雨吹败了春日的姹紫嫣红。屋檐上的瓦片微动,一个黑衣少年的身影在夜色中疾行。他手中古朴的铁剑,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色。   少年的轻功了得,点地几乎无声,他在夜雨里隐没身形,悄悄地回到了一个小院子。   朔风跨进房门前,仔细地在庭院水缸里洗去了手上的鲜血。血珠缓缓消散在清澈的水里,如同白荷红蕊倾落的一点残红。   这自然不是他的血。杀手身上的血,从来只有别人的。一剑封喉时,血水免不了会溅在衣袍上。   朔风皱皱眉,很是苦恼怎么才能洗净身上的血腥气。最后他摇摇头,看一眼在榻上昏睡了好几日的少女,还是在屏风后换上了新的袍子。   皂角味很香,清新如松。   朔风满意地点点头,他就是不想让舟月知道他又去杀人了。   那一夜,他看见寂华剑因缠绕血气才让舟月化出血肉。他就猜到,只有用这剑杀人,沾上新鲜的血液,才能让舟月维持鲜活的躯体。几日前,舟月的身体开始有一阵没一阵的变透明,她不知怎么也陷入了沉沉昏睡。   所以,他安置好少女后,锁好院门,就提着寂华剑去杀人了。鬼使神差地,他想让舟月陪他很久很久,也许是地老天荒,哪怕每日都要杀人也无所谓。   朔风垂眸,他已经一个人很久了,所以想抱着他的剑,再也不松手。   少年轻轻坐到了榻边的矮凳上,他歪着头,伸出手掌去碰少女的眼睫。舟月的睫毛纤长卷翘,像羽毛般在他的掌心轻挠。   自己的心脏好像也在被一根羽毛挠,痒痒的,却想要更多。   朔风的耳廓通红。   他强装镇定时,少女的眼睫颤了颤。   朔风惊喜地把脸凑了过去。   下一瞬,眼角微红的少女,从锦被里伸出了柔软温暖的手。   她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摸他的脸。   她扼住了他的喉。   杀手的本能让朔风提前察觉到危机,护腕处的软剑也在刹那间抵住了少女的脖颈。   “舟月”没有惊慌,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少年,一字一顿笑道,“原来,你就是朔风啊。”   不是她。   朔风冷着声,话语如刀,一刀一刀剜向眼前的人,“你是谁?从她的身体里,给我滚出来!” 第7章 故人来   对峙的双方都没有动。   窗隙吹进的风雨浇灭了桌上点燃的烛火,但朔风还是很清楚地看到少女右肩处出现了一道紫黑色的伤口。不过伤口里面没有血肉,也没有白骨。紫黑色的雾气在伤口边缘缓缓流动,如同活物,最后一鼓作气逃向了窗外的世界。   它在奔逃时,不慎撞翻了榻边的烛台,明亮的室内陷入浓浓黑暗。支摘窗露出一线月光,照亮少年沉郁的面容。   那未知的“她”最后留下耐人寻味的话语,语气满是憧憬,“朔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真是让人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啊。”   而舟月肩侧伤口没有愈合,这一次却没有再涌出紫黑色的雾气,是湿润的、干净的白光。   少年脖颈处的力道放松。   舟月恢复视野时,便感知到自己的手横在少年脖颈,他虎口处的喉结在她掌心微微滚动,触感明显。   即使在黑暗里,她也猜到之前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她放手,卸下力气,闷闷地说,“对不起,是我大意了。邪灵附在我的身上,一定伤害了你。”   借着月光,她能看见朔风清透皮肤上的乌黑指印。   不料,少年悄悄背过手,他收拢护腕软剑,一下子拥紧了锦被中缩着头的少女。他的肩膀有些抖,也许是在害怕什么,“舟月,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就算别人借了你的手杀我,也没关系。”   “我只是害怕……害怕你再也回不来了。”朔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剔透的双眸盈着水色,“你会永远永远陪着我吗?”   他像是没有安全感、总是向主人撒娇的小动物,朝舟月怀里拱了拱。   舟月想了想,摸摸少年毛茸茸的发顶,轻快地说,“在我能所承诺的永远。”   在她还没有彻底消失前的永远。   可朔风不知道。   少年的脸一下明亮起来,露出大大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剑嘛。”   他想起开心的事,迫不及待地向舟月小小炫耀,“之前你教我的练气法门和微缩之术,我已经学会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朔风的眼睛亮晶晶的,心里说快夸夸我很厉害。   黑暗里,眼前的少女却忽而蹙起眉尖,神情漫上淡淡的忧虑,她说,“朔风,你是不是又去杀人了?”   舟月垂下眼,看到少年拢进衣袖的右手。虽然是已经细微得难以察觉的血腥气,但她还是能听见寂华剑杀人后的些许嗡鸣。   朔风一愣,并没有被戳穿后的尴尬和恼怒,他反而真心实意地称赞,“不愧是我们舟月,真聪明。”   少年的眼神澄澈干净,杀人于他而言和玩乐并无太大区别。   舟月心中叹息,把朔风藏在衣袖的右拳慢慢打开,从掌心到五指舒展。她盯着少年泛红的薄茧和细微的破口,严肃道,“朔风,不要滥杀。杀孽越重,修道之心便越是磨损。修士一旦生了心障,道心破碎,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她怕他变成魔,所以也会依旧惩奸除恶杀了他吗?   朔风遮下卷曲的眼睫,挡住黑眸里翻涌的万千思绪,任由舟月施法治愈他掌心的伤口,疤痕在青绿色的灵力涤荡下慢慢愈合,他忽而说,“魔修又怎么样呢?若我真的入了魔呢?”   “做魔修或者妖修都不好,死后魂魄无依,不入轮回。”她解释。   少女认认真真地捧起少年垂下的头,直视少年眼底和心底的幽暗,眉峰上的两粒红痣也很生动鲜亮,她清声说,“朔风,你若是是入魔。我就算是要下地狱,也得把你从九层魔窟拖回正道。”   心湖仿佛在一刹那被吹散了冰雪,惊心动魄间,冰层在少女温暖的手心里悄悄融化,湖水荡漾,无风却泛起一层层波澜。   朔风干干净净地笑了,他的嘴角向上翘,表露真心的喜悦,“舟月,我不会让你和我一起去下地狱的,我们都不去。”   他仿佛得意的孩童,又说,“我可没有滥杀,我杀的都是背着不少人命的坏人。他们判了死罪待在牢里,秋后便要问斩。”   “我这是替天行道!”少年又拍拍蹀躞上的寂华剑,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客,“我既然被你救活,当然答应你要好好修道,惩奸除恶。”   “这是我们一起许下的承诺嘛。”   他的承诺啊。   朔风这幅样子,让舟月不禁回忆起他们一起在澜州城外阻挡截杀的夜晚。   风波平静后,她趴在少年背上,听他认真的声音,“舟月,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好了。不管是修道,还是救你,这都是我的承诺。”   他真的在以他的方式履行他的承诺,可真是一个别扭的孩子。   舟月从少年腰间取来寂华剑,摸索着剑身上的咒文,叹道,“万事万物,都有其法度。即便是惩奸除恶,也不能违反法度。”   她的指尖在少年指尖轻点,指尖相触,是触电般的感觉。朔风的一颗血珠滴在剑身上,符文上金光大盛。   轰轰隆隆,像是千万个信徒同时在私语,令人眩晕。   但朔风记得那个月夜,舟月也念过这个咒语。她说这是往生咒,可以送怨魂们早日轮回转世。   咒语声渐渐消失,寂华剑在再次在黑夜中沉寂下来。   此时,少女肩上的窟窿已然消失,连虚弱的人形也凝实几分。   她说,“朔风,你我之间已经结下契约。你若想我留下,只需这样一颗小小血珠便可以了。”少女的眼神又怜惜地滑过他的眉角,“朔风,你不要让自己总是受伤。”   “可我是杀手。杀手,总是要杀人的。杀人,就会受伤。”朔风还是很固执,不肯去看舟月的脸。   她一定对自己很失望吧。   朔风在心底苦笑。   舟月几乎没有用力,轻易扳过朔风的脸。少年的神色有些黯淡,她抿嘴道,“我不会再让你受伤。我教你用剑修道,是为了救人,也是救你自己。”   杀手的剑是来救人的吗?   朔风很迷惘,但少女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回响,慢慢激起惊涛骇浪。自己好像一叶小舟,随着波浪漂漂浮浮,逐渐沉沦深海。   他不想看到如此脆弱的自己,于是漫不经心打岔道,“你怎么总是念那个往生咒,连寂华剑上也是那个往生咒?”   往生咒啊。   舟月的思绪飘到很远很远,在几百年前的仙界莲华山,一个青年在她刚炼制好的寂华剑上认真镌刻符文,他说,“舟月,这是我亲自刻的往生咒。这样你以后用剑杀人,也是在用剑救人了。”   于是朔风看见眼前的少女露出了鲜少动容的神色,她怀着无限怅惘道,“是仙界的一位佛子教我的,寂华剑上的咒文也是他刻的。”舟月弯弯眼角,“佛子说,往生咒可以让怨魂们洗去冤孽,在地府阴司等待轮回时少受折磨。”   仙界的佛子?第一次听她提起仙界的人。   少年觉得自己的动作僵硬了一瞬,他假意去取窗下的木条,夜雨扑在脸上时好让自己更清醒几分,似乎不经意提起这个名字,“佛子?你们关系很好吗?”   舟月笑着点点头,“他是我的挚友。”   少年的面具微微出现裂痕。   挚友?呵,都可以称上挚友了。她都还没说过他们是挚友呢。她把他当做什么呢?噢,她说过要收他做徒弟,但他当然拒绝了。   朔风背过身,匆匆向门外走,脚步稍稍错乱,连寂华剑都忘了拿。他的语气有些闷,“我还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雨滴一点一滴拍在窗棂上,月光也很浅淡。舟月捡起地上的烛台,指尖灵力微动,“噗”地一声灯花绽放,室内重新温暖明亮起来。   她看着摇晃的焰苗,觉得少年实在有些捉摸不透,不解道,“外面还黑着天,又下了雨,他跑出去做什么呢?”   淋着春雨的朔风确实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少年只出了院门,靠着巷角的砖墙。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心里的悸动和慌张也一同被扑灭。   朔风长长舒了一口气。   下一刻,他的脊背绷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夜雨里走近的男人,右手软剑蓄势待发。   中年男人穿黑衣,戴着青铜鬼面,像是从阴间来的修罗阎王。   他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开口时声音沙哑如同破旧风箱,“小九,你是不是要去琼州?”   来人是罗刹门的六子。   原来是故人啊。之前在澜州城外没遇见,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朔风挑挑眉,白色的剑尖在雨水里打了个旋,水泊激起雪白的剑光。电光火石间,少年踩着青石板,飞身到巷尾的瓦檐上,手中软剑直指男人露在面具外的眼睛。   招招狠绝,试图一击毙命。   六子的身手很好,同样不落下风。他立刻从腰侧拔出双刀,转瞬和少年纠缠在一起。   虽然在打斗,但他继续说,语气很平静,“小九,去了琼州,便不能回头了。”   说罢,男人竟然收了手。   朔风有一瞬的讶异,但他也收了招式,靠在墙上嘲讽道,“六爷,怎么,劝我回头?”   听到这一声熟悉的“六爷”,男人把刀塞回刀鞘,刀刃处发出“铮”的一声。他抚摸着裹布的刀柄,沉声道,“紫衣卫要来了,走不走看你。”   脚步窸窣,男人的背影再次隐没在夜雨里,似乎从未来过。   看来只是通知一声,这是别人的意思,还是六子自己的意思呢?   朔风低头思索着,耳尖微动。这里的小院并不在小春城中心,风中,隐约传来有规律的马蹄声。   少年沿着墙壁潜行,轻轻一跃,便跳到了屋檐上。因初入练气期,五觉格外通达,即使在朦胧的夜雨里,朔风也能清晰地看见,小春城窄窄的街道上,一列紫衣卫们骑着黑色骏马,挨家挨户地停下搜查。   *   数百里之外的玉都,同样有许多紫衣卫们在进出一座宅邸。   这些紫衣卫们的衣袍明显更为精致,也更为华贵,他们是有官职在身的百户、千户。而宅邸几乎占据了玉都主街积玉大道的一半,这曾是前朝王爷的私宅,但现在已被御赐给紫衣卫都督。   虽然在深夜,但这座都督府依然点了很多盏灯笼,亮堂堂的,如同白昼。仆妇和小厮们紧张地在夜色里穿梭,一道道长廊,接着一座座横厅。到了最里间的院子,所有人都候在外面。   前任都督陆泽为了救驾,一身寒病,深受圣眷在家休养。亲子陆清川继任都督后,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甚得皇帝宠幸。   夜里,都督刚处理完公务回府,便来看望缠绵病榻的老爷,父慈子孝的场景许久都未有了。下人们都在心中感叹,都很默契地没有进屋打扰。   虽然已经到了五月,夏意增生,但卧房里还是烧着足足的地龙。   卧房里,一个青年大刀阔斧地坐在老人的床榻边,他正在用精致的宝石小刀削苹果。他削得很认真,眼睫动也不动,果皮一圈圈如雪花般完整落下。   青年是继任的紫衣卫都督陆清川,也是陆泽唯一的儿子。   削好的苹果并不是给重病的老人吃的。   陆清川咬上一口清脆的果肉,慢慢咀嚼味道,露出雪亮的牙齿。   老人重重的咳嗽声响起。   青年的表情很是担忧,他挑开床榻上的青色罗帐,从地上拿起痰盂,服侍着老人拥被坐起。   陆泽靠在软枕上,盯着许久未归家的儿子,朝痰盂里吐出一口含着血丝的痰水。   烧着的地龙已蒸出一片融融暖意,微凉的金砖上倒映出摇曳的烛火,和紫衣青年挺拔的身影。   陆清川生得很英俊,可眉眼总是阴郁锋利的。他的瞳孔幽深,此时安安静静地望着老人。   他的语气茫然又疑惑,说道,“父亲,您怎么还没咽气呢?”   陆泽仰望着和自己面容相似的儿子,也没有因为这大逆不道的话而生气,反而含着笑意解释,“我在等一个故人。”   说是故人其实并不准确,应该是一个故人的孩子。   老人病的很重,已经鲜少有清醒的时候了。他的眼睛昏花,但还是精确地找到了刀架。   他望着刀架上破旧的长刀,这是御赐之物,他也用这把刀杀死过许多人。   他注视长刀,提着一口气,不肯抱着残躯死去,陆泽慢慢道,“等他,来杀我。”   用这把杀死那个孩子无数亲人的刀,让那个孩子,杀死自己。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舟月(开心):我和佛子的关系特别好。   朔风(咬牙切齿):有和我之间的关系好吗?(顶级杀手的防gank意识)   这章还有好大儿陆清川,父慈子孝(迫真版)。 第8章 不回头   朴素的卧房里,刀架上的长刀即使已经破损,但刃尖依然是锋利的。寒光幽幽,似有惊醒的刀下亡灵不断在怒吼咒骂,连屋内的地龙也无法驱散这群庞大死灵的阴寒。   但紫衣青年的目光从长刀上移走,露出难得的一笑,两指间的小刀在空中掷起一个圈,他说道,“这样啊。”陆清川起身,动作雍容,伸手细细捻灭跳着火星的灯芯,“那我倒要看看,这都督府龙潭虎穴,他这个故人到底敢不敢来闯了?”   衣袍窸窣,陆清川的锦靴踏在金砖上时,有轻微的咔擦声。屋门大敞,冷风吹进暖室,化为一阵阵白烟,青年的声音也如烟散开,“父亲,儿子希望您今夜安睡,最好别再醒来。”   罗帐里的老人没有说话,他的余光瞥见熄灭的烛火,浑浊的泪珠滴在软枕上,有大片新的或是旧的水渍。他的眼神空洞,怆然低语,“贞娘……”   十三年前,他的妻子贞娘曾在这间屋子悬梁自尽,这些年却从未入他的梦来。但他始终记得她决然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时有午夜惊魂。那个女子不愧为凌家血脉,她一字一句地讥讽,“陆泽,你拿我凌家百十口人的性命去铺你的青云路、登天梯。那我沈小贞,今日便与你断绝这夫妻情义。”   长夜寂寂,陆泽闭上眼,这句讥讽每日每夜都在她走后于他的脑海回荡,一遍遍叩问他的良心,令他辗转反侧、夜不成寐。老人又苦笑,他做了一辈子被天下人、被妻儿怒骂的走狗,可如今他的儿子也继续做这走狗。   沉沉叹息后,屋里彻底昏沉下来了。   院子里恭候的仆妇下人看见青年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争吵,也没有大打出手。父子俩到底还是血脉相连,哪有隔夜的仇呢?看,还是都督亲手熄灭了屋里的烛火,都督其实也是很有孝心的孩子嘛。   紫衣青年跨出院门,在众人赞许的目光里没有回头。   漫漫长夜里,万家的烛火有人熄灭,自然也有人点燃。   *   此刻正在小春城的少女显然没有睡意,她在吹烛台玩。焰苗淘气地一晃一晃,流动的金红色在她眼里跳动。   听见脚步声,舟月回头,火光照亮她半边白玉般细腻的面容,澄澈的眼底温暖又柔意。   她察觉到朔风神情里极力掩饰的一丝沉郁,于是搁下烛台,缓声道,“朔风,你怎么了?”   少年崭新的衣袍一角有明显被刀刃割破的痕迹,但舟月没有继续追问。   他不想说,她便不问。   少女的面容恬静宁和,如柔和的晚风,令朔风莫名安下心来。少年捞起一把椅子坐在舟月旁边,他的双腿很修长,轻松翘到窗棂上。   朔风伸出双臂枕在脑后,眺向窗外的雨洗青空,笑着说,“没什么。我不是说这个月带你去琼州看大潮吗?今夜,我们便出发吧。”   琼州的大潮?需要赶这么急?   舟月掀开锦被,自己套好足衣,踏进桃粉绣鞋,走了走,发现没有掉跟,仰脸说一声“好。”末了,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亮,“朔风,我教你御剑之术吧。”   御剑之术,朔风在话本里也听说过。据说在人间还有修士的时候,他们当中不少有人依靠法宝上天入地,一夜可行数百里。   少年果然收回双腿,在舟月面前站定,清瘦的身影如一株小松。   舟月伸出右手,抚到朔风额间,轻声道,“像以前一样凝神,你我识海相触,你就能看见记录御剑之术的秘籍了,这个正好适合练气期修士来学。”   不知是少女灵力的暖光,还是她掌心的温度,朔风觉得额角热热的,他的嗓音有些哑,“舟月,我找不到。”   少女金色的识海宽阔,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小的影子在里面游荡。   找不到?   舟月皱皱眉头,按理说不应该啊。可少年模样认真,不像是说谎。她想了想,踮起脚,额头贴近少年的额头。两人的额发都垂在脸上,在微凉的夜里烘出热气。   额头相贴,舟月闭着眼睛,凝神将识海处的一团金色灵光融入朔风的元神。   她又问,“这样呢?”   声音和鼻息一般近,朔风悄悄睁开眼睛。少女的眼睫近在眼前,纤细卷翘,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他的卧蚕,她的唇几乎也快要擦过他的唇。   他极力平抚住慌乱的心跳,颤声说,“你,再近一点看看。”   不料,舟月的眼睫扇过他的眼睑,酥酥麻麻的。她的眼底清澈一片,像是没有波澜的春水,“还是不行吗?”   朔风望着那片春水,觉得自己的倒影好像也要被拖进水底的漩涡,他猛的别过脸,推开少女,“嗯,我看见了。”   藏在阴影里的半边脸通红如血,朔风唤回寂华剑,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奔向空旷的小院。他的动作很快,掀起一阵清风,舟月鼻尖微动,甚至还能恍惚闻见他衣领上淡淡的雪松清香。   朔风不愧是连她都自愧弗如的天生剑骨,于剑术一途天赋卓绝,很快便参悟了御剑之术的法门。   寂华剑摇摇晃晃地悬浮在空中,一开始还不受控制地到处乱撞,但很快被朔风驯服,乖乖地随着朔风的指令向上向下。   “真是厉害啊!”舟月眉开眼笑,她坐在正房的门槛上,看月色下的少年低声轻喝,“万剑归一,御风乘行,起!”   少年轻轻跳到了剑身上,剑随令动,直冲云霄。舟月仰望高天,看见稀薄云层里,一个少年的身影在飞剑上起伏,肆意又洒脱,似是翩然振翅的雪鹤。   明月里,朔风俯瞰小春城的小院,那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万家灯火如同繁星。他调转方向,御剑向凡间的少女奔去。   身后的星月很亮,鹤一般的少年向舟月俯身,他在寂华剑上伸出右手,“舟月,来!”   少女果然也伸手握住了他的掌心,如云如风,轻轻柔柔,拥入他的怀里,像是他御剑而行时手边垂手可撷的明月。   朔风微微低头,可以嗅见舟月发上的清香,他的眼睛明亮如星,“我们去琼州玩。”   怀中的少女闻声回头,两人相视而笑,两张笑意晶莹的脸。   寂华剑很快将小春城迅速抛离身后,但御剑而行的两人都没有回头。   剑光如同一道金色流星瞬间飞过夜空,慢慢坠向远处的地平线,那是琼州城的方向。   *   小春城县衙里正在翻找卷宗的紫衣卫们伸伸懒腰,抬头时,在寂静的府衙院子里也看见了远方微亮的天空。   院子里堆满了混乱的箱子,也挤满了瑟缩的官吏。   一向喜欢耀武扬威地县令也跪在其中,抖着身子颤颤巍巍道,“崔千户……您直说,下官有哪里没做好的,还请您多多担待……”他向身侧同样跪着的小吏使使眼色,后者四肢并用地爬到一个箱子边,打开箱盖,是成箱堆积的金银珠宝。   这是他的师爷献上的计策,紫衣卫向来喜欢搜刮钱财,这便是花钱消灾。   县令的脸苍白又僵硬,谁不知道紫衣卫这群瘟神上门就是抄家灭户。他想到自己的八十老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儿,尽力使自己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崔千户,您……”   本来应该是县令座位的上首现在坐着一个小麦肤色的年轻人,他是都督的亲信崔千刀。   年轻人没有继续听县令的解释,他把腰间的佩刀“砰”地摔在了木案上。   县令吓得趴到了地上,眼一闭,心一横,破釜沉舟地咬牙道,“下官是陛下亲封的正七品官员,你不能——”   话未说完,崔千刀饶有兴致地看着瑟瑟发抖还假装镇定的县令,点点头,“县令大人,我的刀不想担待啊。你也知道,我们紫衣卫办案向来是先斩后奏嘛。”   这个杀千刀的崔千刀!   县丞老泪纵横,面如金纸地倒在了地上。   崔千刀轻叩木案,向堂下扫去一个眼风。   一个五大三粗的紫衣卫会意,如拎小鸡般提起县令,恶狠狠道,“千户大人问,你答,否则你的项上人头就不用担待了。”   县令一脸菜色,忙不迭点点头,原来还是可以有商有量。   崔千刀含笑问,“近来小春城可有发生命案?”   县丞慌乱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原来是因为这个!但为了保小命,他只好坦白道,“都是一些死囚……”   “为何瞒报?”崔千刀冷了声。   县令哆哆嗦嗦地匍匐到崔千刀脚边,想要解释,“大人有所不知,这些都是死囚,下官不是不想管。只是那人行踪鬼魅,下官实在是怕……”   崔千刀遗憾地摇摇头,“无用之人,自不必留下。”他抽出案上的佩刀,利落砍下县令的脑袋,“知情不报,藏匿逆贼,按律当斩。”   头颅在县衙的阶梯咕噜咕噜滚落,鲜血喷到崔千刀的脸上,他从属下手里接过帕子擦净血液,又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   “大人,那守门几人都招了,近几日确有一对少年男女进城,说是求医问药。”一个从牢房赶来紫衣卫附在崔千刀耳边,小声道。   崔千刀敛眸,含笑道,“还有呢?”   那紫衣卫又说,“之前我们在街上抓了一个货郎,他说那天在城里也看见了一对长得跟神仙似的的少年少女。”   崔千刀起身,踢开汩汩冒血的头颅,脚步从容地走出府衙大门,“这就对了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费了这么大力气,找到神剑的踪迹,这下陛下会开心,都督也会开心的。走吧,我们便在这小春城里一探究竟。”   紫衣卫们风一般的来,又风一般的走。   小春城天光大亮,府衙里的吏员们呆坐在地上,塞满金银珠宝的箱子也已经被紫衣卫们搜刮干净,空空如也,但他们还是不敢给头身分家的县令收敛尸首。待日上三杆,才有第一个人发出惊惧的哀嚎。   此时城中已然风声鹤唳,虽然晴空高照,但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户。街上再没有小摊小贩,空空荡荡,死一样的寂静。   马蹄哒哒,只有一队紫衣卫如幽灵般来回巡逻,偶尔发出兵戈相击的脆响。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琼州城   发生在小春城的动乱显然没有波及到百里之外的琼州。   琼州虽是大梁南方的滨海良港,但真正使之闻名天下的乃是其满城如雪的琼花。据说前朝的一位皇帝极喜琼花,于是命人在琼州开凿运河,于两岸堤坝遍植琼树花林。   四五月是琼花绽放的好时节,此时的琼州城也包裹在一片花香雪白里。如今正是琼州一年一度的琼花筵,不少文人雅客、闺阁千金也在城外的素琼园里赏花吟诗、兴寄风雅。   这处素琼园乃是琼州一位神秘富商所建,据说他是约莫十年前来到琼州之后才发迹。为了感谢琼州民众,这富商特地买下荒园更名素琼园,在琼花盛放最好的那几日,举办琼花筵,于素琼园内邀请百姓们入园赏花。   舟月和朔风今日也在赏花的人群中。   也许是因为少时经历的缘故,朔风好像很喜欢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先前他们在小春城扮演一对来投靠亲人的兄妹,现下又在扮演一对新婚不久、从北地来此处行商的年轻夫妇。   但舟月乐意陪着他玩。   这琼花颜色如雪,花大如盘,一花九朵,十分绮丽,是仙界也少见的美景。   舟月看得很开心,紧紧拽着朔风的衣袖在素琼园里游玩。因民众极多,乃是千载难逢的商机,不少小贩也入园贩卖零嘴,甚至这园主人还特地请了戏班和杂耍。   中心的戏台子上两个伶人正在翻筋斗,一个接一个地从圈里钻出,手上还耍着花枪。见台下叫好声阵阵、喝彩连连,伶人们又从口中喷出一大口火团。   “真是厉害呀!”舟月想要鼓掌感叹,却发现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塞满了少年途中买下的零嘴。她刚咬下左手的一颗糖葫芦,右边的朔风又递过来一串糖人。   口中被甜食塞得满满的,是从未吃到过的甜蜜。舟月舔舔唇边的糖渣,注意到少年含笑的目光,她脸色有些囧,不免赧然。少女只好附在朔风耳边低声道,“我还是婴儿时,便被师父接回灵华宗,除去玄冥之界的那一回,几百年来从未下山。凡间这些新奇玩意儿,我也是头一回见。朔风,你不要笑话我。”   朔风连连点头,他也拽过舟月宽大的袖子,往自己怀中带,避免四周拥挤的人群撞到她。   他故意地认真道,“看来你这几百年只是白长了年纪,也算虚度光阴。”   “才没有。”舟月红着脸小声抗辩,赌气玩笑道,“朔风,你目无尊长。”   以前师父和掌门师伯被取笑时都是这么训人的。等到后来她做了小师叔,弟子们却总是觉得她最好欺负,所以需要震慑弟子时她也会装作这么说。   谁成想,朔风笑得更是开心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清澈纯净的笑意,“不错不错,至少还知道目无尊长,看来我还得教你点别的。”   他又继续神气道,“做人可跟做仙不一样。”   要她学怎么做人吗?舟月不禁怔愣一瞬。   可她还来不及反应,少年的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伸进她宽大的衣袖,紧紧握住她的手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朔风好像浑然不觉自己抓住了她的手,他高兴道,“舟月,我们去看杂耍玩。”   少年少女牵着手,在热热闹闹的素琼园里闲逛。一人着天青色长袍,一人穿碧纱长裙,但肩上都披着簌簌抖落的雪白琼花,更是花衬人面,格外显得脸色如玉。   琼州城来游玩的百姓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对貌美的年轻人,免不了在心中感叹,小夫妻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很是般配嘛。   舟月没有听到人们的感叹,她的心思都在被少年握紧的手里。那掌心滚烫,分明不同于她已是死物后的冰凉肌肤。两个人以前也是握过手的,但从来没有这么紧,这么让人心脏不停地颤动。   可是她没有脉搏,那是朔风的脉搏吗?   她有些不明白。   她想拽过少年的胳膊去瞧他的面容,可这素琼园里人挤人,脚踩脚,她反而被朔风拉着,游鱼般穿梭在人群。   周遭的景色如浮光掠影,摊贩们和行人们的笑脸都变成了一页一页翻过去的彩画。欢声笑语,浓墨重彩,只有一树树琼花依旧雪白。   终于挤到了外围。   舟月松了口气,一下就如蝴蝶般窜到少年面前。暖风和煦,朔风的脸红红的。   她忽然就忘记之前要问什么了,只好呆呆地口随心动,“朔风,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舟月觉得很奇怪,想挣脱少年的手,去摸他的脸,看他是不是昨夜受了凉。   凡人之身很是脆弱,她想。   朔风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舟月就一朵一朵地数落下的琼花,等到他想要开口。   一瓣,两瓣……四十九瓣。   但眼前的少年仿佛下了一万年的决心,不敢看她的眼,最后试图憋出一句斩钉截铁的话来,“因为……”   话说一半,少年却忽然别过了头。   他喜欢她吗?   朔风不明白。   他看见了戏台上唱的戏,戏折子里讲的是千金小姐和侠客的故事。小姐救了伤重的侠客,侠客每天都变着花样给小姐送好吃的、好玩的,想让困在绣楼里的小姐开心。   咿咿呀呀的声音很让人烦恼,但他最后清晰地听见那侠客唱道,“卿本佳人,倾慕已久。”   朔风只觉得这句话在自己的耳边反复回荡,以前罗刹子们谈笑时的红颜知己的故事也重现在脑海里。   倾慕吗?他不确定。   但他确实是喜欢她陪在身边的,不在乎是什么样的关系。   朔风垂眸,身侧的手掌捏成拳,又慢慢松开。   算了,喜欢就喜欢了。   他从前也是孤身一人,现在有个人陪着的感觉还不错。   于是他很轻快地说,“舟月很好,所以我很喜欢你。”   但舟月不懂少年人的复杂心绪,她只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没有一丝羞怯的神情,露出真心的微笑,“朔风是一个好孩子,我也喜欢你。”   她的师父教过她,好孩子总是让人喜欢的,好孩子也需要夸赞和鼓励。   还是把他当做没长大的孩子。   朔风有些气闷,但是热闹的人群又朝这花树下涌来。   琼花的花瓣簌簌落下,少女的面容也如琼花一般晶莹纯澈。   他无奈泄气,在心底想道,笨蛋月月!   “快看,快看,花魁娘子来了!”   人潮汹涌,向宝马香车的方向挤去。那车上的红纱影影绰绰,四角还悬着叮叮当当的风铃,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香车旁跟着四个粗使丫头和婆子,俨然像大户小姐出行的场景。   清风拂过,在漫天飞舞的白色花瓣中,于掀开的红纱一角下,舟月看见了一张美丽绝伦、妩媚却哀伤的脸。   这便是“花魁娘子”?她第一次听见“花魁娘子”这个新鲜的词,于是想侧身向朔风问,“什么是花魁娘子啊?”   这是哪里来的乡野丫头?   周围的人们听到这天真的问话,在心底不屑地想。他们看向声音来处,琼花树下站着一个水眸潋滟的碧裙少女,她像未经雕琢的无暇玉石,藏光蕴华,终于被剖开晶莹的内里。   也是一个美人,琼州城不曾有过的美人。   只可惜已经绾发,只怕是早就嫁作他人妇。她身后俊俏的小郎君,应当就是她的丈夫了。   人们呆住眼,接着一个锦袍玉带的纨绔子弟故作风流地笑,“就是那——娼门女子。”   朔风向人群扫去不善警告的眼风。   他身量高,站在少女身后,很容易便捂住她的耳朵,不想她听到那些下流腌臜话。待到人群拥着花魁娘子的香车走远,朔风才松开手,想把舟月带离这是非之地。   未曾想,那低头沉思的少女一下握住他的腕,竟是看着花车的方向不肯离开。   她颦眉,若有所思地盯着远处飘逸的红纱和红纱里持扇掩面的女子。   舟月转身看向同样在垂眸思索的朔风,悄悄用密音传信,“有妖气。”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女儿儿子要开新副本,啦啦啦~糖团子在此感谢各位读者小天使的喜爱,由于新人第一个榜单有4w的字数限制,为避免字数超过而错过轮空,所以从今天到下周四期间改为隔日更新,时间还是9点不变。在下周四换榜后,将恢复正常更新,请大家多多包涵,非常感谢! 第10章 春烟楼   虽然极是震惊,但舟月反复用灵力查看后,才敢确认那花车上确实有一道微弱的妖气。   她垂下眸,只是不知,那究竟是因为花魁娘子不小心携带了有妖气的物品,还是说她本就是精怪化形。   但若那女子真身确为妖怪,或是在利用妖怪的遗留物品,舟月便不能坐视不管。   漫烂的琼花下,少女的面容沉静而坚定。   “你想管。”朔风笃定道。   少年倚着花树抱胸,轻易猜中了少女的心思。   舟月点点头,又道,“几百年之前,天梯断绝,便是彻彻底底阻断了上界和下界的通道。按理来说,这几百年里凡间的灵气稀薄,不应该有仙魔妖怪再次诞生。即使是几百年前有人未能及时登上天梯重返上界,这几百年的时间里他们寿元有限,再加之不能及时渡劫,也合该坐化了。”   一枚落花轻盈地跌落在少女眼睫,她却浑然不觉地想要继续解释。朔风伸手,拂去那枚落花,手掌轻巧地翻转拢实,那枚落花便静静卧在他的掌心,指尖还尚余少女粉颊的余温。   “朔风,我们得去拜访那位花魁娘子。”   这句话一下把朔风逗笑。拜访?她真的不知花魁娘子是做什么的。但他还是好整以暇道,“好啊,那我就舍命陪君子,陪你去拜访拜访那位花魁娘子。”   只是究竟是不是真的拜访,那就要看他的手段了。   *   琼州城最好的八仙酒楼里,舟月小心夹起一只水晶虾饺,心满意足地咬一口丰富的虾仁内陷,含糊道,“春烟楼?”   这一桌天字号雅间的席面上,八仙酒楼的招牌菜已经来来回回上了三轮。   少女看着眼前空了的碗碟笼屉,颇有些心虚地眼神乱飞,搁下筷子抿嘴道,“我吃饱了。”   她继续无力地解释,“我很小就开始辟谷了,从来没吃过凡间的美味。”舟月闷闷道,“朔风,你不要笑话我。”   未曾想对面的少年朗然一笑,如松如竹。雅间的临街雕花窗开着,阳光疏疏落落地洒进,这一笑惹得满室生辉。朔风支起脸,黝黑的眼睛剔透又干净,“不怕,我有很多钱,养得起。”   这哪里是养不养得起的事?   舟月红了脸,轻咳一声,想偷偷浑水摸鱼,“你刚刚跟我提花魁娘子是春烟楼的。”   “我可没有,春烟楼是上、上、上句话。”朔风不肯放过羞恼的少女,故意凑到她耳边。   舟月瞪了他一眼,有些气,脸颊鼓成包子。   朔风的嘴角翘了翘,伸出手轻捏住少女有些肉的两颊,是很温软的触感。他明朗调皮地笑,“会生气,这样才像个人嘛。嗯,我刚刚在跟你提春烟楼,花魁娘子名唤蕴香。”   他就是喜欢逗她开心。   舟月故作矜持地从袖中取出少年刚买的绣帕拭过嘴角,正色道,“我们什么时候去春烟楼?”   少年本来端着茶杯品茗,听到这句话却呛了一声,脸色微红,躲到窗棂道,“我们不能一起去。”   “为什么不能一起去?我们以前一直都是在一起啊。”舟月皱眉起身。   她在心里掰着手指数,这一路上,他们一起去了每家酒楼,也一起住过每个客栈的房间。为什么独独这个春烟楼,不能一起去?   朔风气短扶额,但还是坚持道,“你是女子,不能去。”   “花魁娘子也是女子!”舟月稍微拔高了声音,意图让少年注意到自己生气的表情,她又别过了头,语气有些沮丧和失落,“你不想我跟着,我就躲进寂华剑里。”   朔风有些发愁。   但他不想舟月难过,故意长吁一声,说道,“真的想去?那你就要听我的。”少年伸出手指,在黄花梨八仙桌上轻叩几声。   舟月看到了一个装着衣物的靛青布包。   朔风又将视线投向雅间的屏风。这是酒楼为了照顾弄脏衣物的客人,特地放置了一扇屏风供客人更衣。   少年朝舟月努努嘴,示意她去屏风后换衣裳。   这是让她跟着一起去的意思,他明明早就有这个想法,还要逗她玩。   舟月眼眸微亮,抿起嘴笑了,露出右颊一个小小的梨涡。她拿上衣物,脚步轻盈地走向屏风后面。   窸窸窣窣,环佩叮咚,换下的衣物被一截雪白的藕臂搭在屏风上,少女模糊的窈窕身姿若隐若现。   朔风心头一紧,匆匆转过头望向雕花木窗发呆。窗子早已被他关上,没有热闹的街景可以看。只有街两边小贩用力的叫卖声,让他注意到自己正处在白天的闹市。   “嗯,我换好了。”一个绿衣的俊俏小郎君走了出来。   舟月还故意用法术变换了声线,好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小公子。   朔风买的衣裳很合身。   他眼前的假“少年”依然在熟悉的抿唇微笑,她右颊的梨涡小巧漂亮,连上唇微微露出的两颗贝齿也是小巧漂亮的。   怎么看都很漂亮。   朔风站起身,像搂小兄弟般自然揽过舟月的肩,笑道,“不错不错。”   他又想了想,变戏法似的从束腰的蹀躞下取下一柄折扇,“唰”地递到舟月眼前,“这个你拿着。”   扇面很漂亮,绘着山水明月。舟月拿在手边,也学着朔风的样子把折扇“唰”一声打开,掩面而笑。她的面容动作干净又贵气,颇有几分世家小公子的模样。   朔风也笑了,两人肩并着肩出了八仙酒楼,如同琼州城里再正常不过的富家公子,走马观花般向那红粉地、销金窟慢慢走去。   *   春烟楼名义上虽在琼州城内的乐康坊,但实际建于坊内翡翠湖里的小小沙洲上。它是琼州城里最出名的烟花场,非达官贵人不能入,且必须有琼花笺才能入楼一窥花魁娘子芳容。   华灯初上时,水波粼粼的湖面,有无数画舫小舟载着今晚一掷千金的客人们前往湖心的花楼。   “我师父说,他捡到我时,我就在睡在溪边的一只小木舟里。他说一舟风月是良辰美景,所以给我取名叫舟月。”扮作小公子的舟月趴在船头,捧起水面漂浮的一盏小小莲灯,回头向朔风道。   花灯映着少女的面容十分美好,她的眼睛还在笑,宛如两轮弯弯的小月亮,确实是少见的良辰美景。   可少年的神色黯了黯,他并不知道舟月的名字应该是怎样的。但他唇角还是洒脱一笑,回道,“舟月,我是杀手,没有人会送我去读书识字的。”   这样啊,少女一怔。   虽然浓浓夜色里少年的身形依然挺拔玉立,但舟月还是能察觉到朔风神情里极力掩藏的苦涩和孤寂。   她想了想,坐到朔风身边,右手指尖蘸了清澈的湖水,在两人身前的船板上一笔一划地写,“舟——月——,这是我的名字。”   她的左手挨着朔风的右手,少女还在用纤细的指尖继续写,“朔——风——,这是你的名字。”少女侧眸看向身边的少年,仰脸笑道,“你看,我们俩的名字在一起。”   舟月,朔风。   她的字迹清丽又有骨力,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   朔风看着水迹逐渐蒸发消失的两个名字,也伸手蘸了湖水,一笔一划地临摹,他语气认真道,“嗯,我们在一起。”   他又在心里默默补充,直到永远。   “吴公子,沈公子,到岸了。”船尾摇橹的船夫喊道,原来已经到了花楼所在的岸边。   吴公子和沈公子自然就是两个在岸边被朔风迷晕丢进草丛里的倒霉蛋。   朔风先前在对岸劫了这两位今夜来这翡翠湖等游舫的富家公子哥儿,才有了这两封市价高达千金的琼花笺,他和舟月便借了吴公子和沈公子的名号顺顺利利进了翡翠湖。   但舟月不知道,她只是以为他们两人是化名来拜访春烟楼的花魁娘子。   走过曲折蜿蜒、两旁还修建着假山流泉如同江南园林的小路,两人在春烟楼前站定。这春烟楼修的很是富丽,三层楼屋,飞檐重阁,纤巧又不流俗。   两列或是浓妆艳抹、或是清丽秀雅的女子正在笑意盈盈地在招揽客人,领头的是个金光闪闪的美妇人。   楼前招呼的鸨母收好琼花笺,瞥了一眼锦衣华服的舟月和朔风,多年风月场的经验让她似乎察觉到了舟月是女子。但她被微微抬颌的少年睨视,手中又被丢了锭足色的金元宝,鸨母立即眉开眼笑,声音也婉转甜腻了些,“来来来,两位贵客,竹字间快请。”   春烟楼内设梅、兰、竹、菊四个天字号雅间,只有这里面的客人在献艺结束后才有被花魁娘子挑作入幕之宾的机会。   他们也算是走了运,不用另废周章,看来这吴公子和沈公子也是风流的豪横之人。   朔风在心中暗自计量,面上却不动声色。揽过好奇得左顾右盼的舟月,同小僮的脚步上楼,进了一个装潢奢华又不乏清雅的小阁。   这便是竹字间了。   位置在三楼,临近大厅的一边颇具匠心地开了大窗,可以看见今夜在底下献艺的乐师和最后登场的花魁娘子。大窗上又垂坠红色的纱帘,很容易阻挡其他客人的视线。   “朔风,那些人在做什么?”舟月的脸突然红的仿佛滴血。   顺着她的视线,朔风看见大厅里一个裹着紫纱、半露胸乳的艳丽女子靠在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上,那女子吞了一颗葡萄,笑嘻嘻地凑到中年男人嘴边,像是要喂他,最后却自个儿吞了下去。   中年男人也不恼,向周围人哈哈一笑,抚上女子白腻的后背朝自己压去。   舟月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分明和那群合欢宗女修士是一样的路数嘛。   “你不许看。”舟月看到少年正兴致勃勃地在往楼下大厅瞟,于是干脆地扑到他身前,两手交叠捂住他的眼睛,“你跟我一起念清心咒。”   眼睑上触碰到的少女指腹柔软,还有一点淡淡的馨香,朔风有些乐,“舟月,你不讲理,你是自己要来的。”   视野变黑,心跳的速度也很明显。突然,少年脑海中冷不防反应到什么,朔风对少女扯出一个假笑,慢吞吞道,“清心咒?也是那个什么佛子教你的?”   他在心底磨牙冷笑,眼睫遮住的黑眸里蔓延十足危险的气息。   这种时候,还要管谁教的?   “什么佛子啊?他现在不重要。”舟月还是很气恼,她把朔风的眼睛捂得更紧,“这是我们灵华宗的清心咒,有清心静气的妙用。你也算半个灵华宗弟子,现在跟我一起念准没错。”   “快念!”舟月少有的强硬了语气。   朔风显然还沉浸在那一句“他现在不重要”当中,心里极是舒服熨贴。少女柔软的手掌下,他的嘴角正愉悦地向上翘。朔风刚想要说话,却听见楼下大厅靡靡的乐声忽而停了下来。   那鸨母熟悉的甜腻声音传来,“有请蕴香娘子上台献艺——”   舟月放下手,两个人停下打闹,对视一眼,探头朝大厅看。   昨日见过的那位女子戴着面纱、抱着琵琶上了台,她莲步微移,裙裾之间环佩作响。   看上去是个普通的凡人。   但舟月面色凝重,她的指尖在朔风眉间轻点,一道灵力缓缓没入他的额心。   这一回,两人都看见了大厅画壁上两条尾巴正在招摇的巨大阴影。   作者有话说:   糖团子在这里携朔朔和月月祝小天使们小年快乐(*^▽^*) 第11章 两尾狐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曲弹毕,台上的蕴香娘子在袅袅乐声后隐入珠帘,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安静良久,才有第一声叫好响起,接着又传来侍者的声音。   “甲字十一号间,赠花十朵。”   低低的嘲笑声喧闹。这可是冠绝琼州的花魁,一花一金,区区十金怎配得到蕴香娘子的垂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乡巴佬。   台上的侍者只是含笑,待到从楼梯噔噔跑下来的小僮附在他耳边,他才继续掐着嗓唱道,   “乙字七号间,赠花一百朵。”   ……   “梅字天号间,赠花三千朵。”侍者终于满意道,“今夜,蕴香娘子点了梅字间客人。”   三千金!即使是琼州城首富也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这是哪里来的散财童子?   楼下的大厅里,此起彼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交错在一起。   可舟月觉得很生气,她甚至忘记了这蕴香娘子是狐妖的事实。   这怎么能算是花魁娘子自己挑选贵宾,分明是将她算作物件,赤裸裸摆在台上拍卖。   她向朔风抬抬眼。   “我没钱。”朔风摊开手,甚至打定主意要在春烟楼好好吃上一场。   这春烟楼不愧是琼州最奢华的烟花之地,雅间里的小食点心比之八仙酒楼也不遑多让。   眼看少年不仅没有出手的意思,甚至还伸伸懒腰吃起了桌上的点心。舟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从窗边跑了回来,站在朔风跟前反驳道,“你之前明明说过你有很多钱。”   “养你需要我花很多钱嘛。”朔风的语气很不在乎,他给自己夹了一筷子小碟里的精致点心,如数家珍道,“你新鞋子上的东珠,我们吃最好的酒席,住最好的客栈……”   这种时候说这种话!   舟月把自己的耳朵捂住,仿佛掩耳盗铃般,脸红红的。   不听不听,乌龟念经。   她又愣愣张着唇,半晌才开口道,“不行,我们不能不管,况且我们本来就要去见她。”   朔风给自己斟满一杯果子酿,放下酒盅长长叹息,装作无奈道,“舟月,你怎么什么都要管?捉妖要管,可怜的女子也要管?做仙可真累。”   “算了,我真拿你没办法。”朔风又悄悄凑到她的耳边,明快地笑了一声,“我们不如……?”   少女的眼睛一亮,领悟到少年的意思。她双手结印,给两人施上匿形之术。   他们悄悄翻出竹字间的窗户,沿着走廊,潜进了梅字间。   朔风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跟在梅字间客人后面,自然也能见到这位深居简出的蕴香娘子。   梅字间是春烟楼里最大最奢华的雅间。墙壁挂着名家的梅花画作,博物架上也摆满了珍奇的古玩宝物。   临红纱大窗边,放置一美人榻,上面歪歪扭扭躺了个年轻男子。   这雅间里除了在榻边守着的小厮,并无他人。年轻男子用牡丹绣扇遮住面容,倒在软榻上,呼吸均匀,仿佛小憩。   但并不是真的小憩,他嘴里一遍遍地重复,“无聊,无聊。”   虽然匿形术可以藏匿身形和声音,但舟月还是颇有做贼心虚之感,硬是拉着朔风猫在博物架后。   木架上露出少年少女圆溜溜的眼睛,他们仔细观察着年轻男子。   终于,那年轻男子似乎被脸上滑落的绣扇惊醒,揉揉眼睛。他穿着锦绣彩衣,佩玉冠宝带,很是珠光宝气、金光闪闪。   俗气之至的打扮,朔风在心底鄙夷。   但那年轻男子露出被绣扇掩住的面容,眉眼深邃,颜如春晓,意外的英俊逼人。   朔风在心里悄悄补充,没我长得好看。   年轻男子作势踹了小厮一脚,懒洋洋道,“豆子,七爷我醒了,我们便去会会这琼州第一美人。”   榻边的小厮连忙起身,服侍这位“七爷”穿靴起身。   梅字间外鸨母已经在娇柔地唤,“白七爷,我们家蕴香等你许久了。”   白七玩味一笑,大步流星地走出梅字间。   朔风和舟月放轻了脚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蕴香娘子的房间在春烟楼顶楼最里面的房间。这春烟楼是个重重叠叠的“回”字形,朔风和舟月左转右绕,紧紧跟着白七才没有迷路。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便是淡淡的香气,蕴香娘子正在对镜梳妆。鸨母唤了一声“蕴香”,便匆匆关上门离开了。   蕴香娘子没有回应。   铜镜里的美人面妩媚动人,却没有表情。她细细地描黛眉、贴花钿,最后回眸笑道,“白公子,您来了。”   这一眼千娇百媚,这一声千回百转。但她走路却像猫儿,没有声响地走近了白七,唇角勾起一个风情万种又厌恶淡漠的笑。   美人即使在生气也是美人。   但白七只是打量着蕴香的脸,“啧”了一声,不快道,“这是什么琼州第一美人,还没小爷我长得好看。”   舟月和朔风对视一眼,差点笑出声来。   这个白七,真是出人意料的跳脱。   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蕴香,转身就要走,还不停地咕哝嘟囔,“白花小爷我三千金。”   蕴香笑了一声,眼角还带点泪,她说,“我可不能让你走。”   “你走了,我就救不回他了。”她幽幽道。   白七看到自己的左肩搭上一只涂染蔻丹的柔荑,心里刚觉得有些不对,但突然脑子一黑失去了意识,身体软软地倒下。   舟月本想出手,却被朔风拉住了手腕。   少年用口型在说,“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华丽的地毯上,蕴香嫌弃地用帕子仔细擦过手,把白七的身体翻了过来。   她的裙下,也凭空出现了两条毛绒绒的雪白狐尾。   白七脸色青白,精气正从口中不断涌进蕴香的右手心。   这狐妖竟然是真的在害人。   “住手!”舟月撤开匿形术,在房间里布下防御结界。   她右手里立刻产生了无形的白色剑气,剑气层层荡开。   那少女虽未持剑,但她周遭的剑气嗡鸣阵阵,有如万剑齐鸣。   千万道剑气席卷红纱,一道道砍向蕴香。   房间里的红纱被剑气割碎,残破不堪,蕴香吃痛,只能停下术法。她看到来者是个作男装打扮的少女,大喝一声,“你是谁?”   可这剑气太过锋利,蕴香根本来不及闪躲,直直喷出一口血来。   吐干净满嘴的血沫,她古怪地悲怆道,“你们这些修士,魏明那个狗东西果然还是找到我了,他就在你们后面要取我的妖丹吧。”   她又大笑道,“我不怕,我死也要拉你们做陪葬。”   说罢,竟然甩出两条狐尾又想跟舟月缠斗在一起。   “魏明是谁?我们不是他手下的人。”朔风一脚踢开挡路的白七,唤出寂华剑,替舟月挡下蕴香的一道攻击。   “少骗我,你们这些修士最是道貌岸然不过!”蕴香已经半化兽形,完全露出了狐妖的面容。   她的肩颈和两颊都生了细密白毛,耳朵变长变尖,两条狐尾失控地扫荡。   瓷器和香炉碎成一团。   舟月和朔风对视一眼,分头攻向蕴香的两条尾巴,想要制住这发狂的狐妖。   蕴香见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自己形势愈发颓败,于是凄然一笑,唇角滴血。   她竟然是要自爆妖丹!   舟月只能松开蕴香的狐尾,朝她喝道,“我是仙界灵华宗中人。”   仙界?   蕴香的眼神迷惘一瞬,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仙界的事了。在她还未出生时,天梯就已经断绝,更遑论见到仙界之人。   连他们这侥幸留在凡间的狐妖一脉,也只有已经坐化的长辈曾去过仙界。   此时,朔风也发现蕴香停下自爆,当机立断地用寂华剑劈晕了她。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朔风和舟月都长长舒了口气。   稀碎的红纱却被一只手掀开。   “谁呀?”年轻男子虚弱的声音响起,“仙女……仙女妹妹!”   被蕴香吸取精气的白七竟然也在混乱的打斗中苏醒,他在红纱后远远看到了一张少女的脸。   她虽是做男装打扮,但肤白灵透,如玉如瓷,眉峰上两颗红痣更显清灵,气质脱俗,不像是凡俗之人。   这是他一直想要找的仙女。   白七还想痴痴地再唤,脖颈却一痛,又晕了过去。   朔风面无表情地抬起脚。   他脚底的力度若是再重些,这个白七恐怕当场就会血溅三尺。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白七(激动):仙女妹妹!   朔风(冷笑磨剑):今晚就踩爆你的狗头,送你去黄泉上路。 第12章 不是恶   蕴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们这一脉,其实并不是普通的狐妖,渊源可追溯到仙界的涂山九尾狐一族。但因为族中老祖宗的缘故,一直隐居于凡间琼州的青峰山下。原因无他,彼时天梯断绝,凡间灵气稀薄,只有这青峰山尚残存可供妖修修练的灵脉。   虽然青峰山灵脉里的灵气不能让他们打通天梯重返上界,但足以支撑族中新诞生的小妖狐化成人形。   但她们族中有祖训,化形之后,便要去人间历练。一来,为增长修为,磨砺心境;二来,便是族中一直没有放弃寻觅天机,想要重归仙界。   然而,纵使可以撑过化形,可如果没有更多的灵气,许多狐妖最多在三百岁时便会耗尽寿元。   六界之中唯有妖魔死后无轮回,他们修炼所求,正是为了长生之道。而在凡间苦熬等死,对他们一族来说都太过残忍。   蕴香是在一个雪夜化作人形的,她天赋极高,不过两百年便生出两尾,是族中的佼佼者。   她没有漫无目的地在凡间游历。   她要去找一个凡人。   妖修重诺,她要找到这个凡人报恩。   那个凡人的上一世曾在雪日打猎中救下一只快要冻死的小狐狸,那是偷跑出来的蕴香。   彼时她灵力微弱,但还是在那凡人神魂处留下一道印记,只等自己化形便可来人间找凡人报恩。   凡人的性命不比妖修,百年光阴转瞬而逝,但蕴香愿意等他的轮回转世。   兜兜转转一百年,她还没出琼州地界,便在州府下的涌泉镇见到了他的转世。   凡人这一世不是猎户,而是书生,唤作张瑾。   张瑾家徒四壁,无父无母,只有破茅草屋一间,并上老驴一只。但他很自在,也很有才华,十六岁就早早中了乡试秀才。   这样的人按理来说媒婆也会把家门槛踏破,但张瑾又是个怪人,直呼自己和一个梦中女子有约,不能再和旁人托付终身。   有人说这是推脱,但张瑾硬是熬到了二十四也未成婚,也并未在科举之途更进一步。久而久之,媒婆们也歇了心思。   蕴香是在这个时候见到在当铺典当衣物、一身落魄的张瑾的。   她故意使计令流氓缠住自己,想让张瑾停下脚步。但张瑾只是瞥了她一眼,便离去。可后来她还是从巡逻的府兵处知晓,是一个破落文人叫住他们去救她。   蕴香用尽千方百计找到张瑾的居所,梨花带雨地哭诉自己孤女无依,幸得先生所救,只求以身相许。   她想,一个书呆子没见过世面,总能让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但张瑾拒绝的很干脆,只有一句话,“我没钱,姑娘若想以身相许,不如去找那些救了姑娘性命的府兵。”   蕴香在心里“呸”了一口,想道这不仅是一个书呆子,还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但她堂堂狐妖,既然立下誓言报恩,便决不能背誓,否则修道之心也会磨损。   她光明正大地买下张瑾旁边的破屋,顺理成章地住了下来,甘愿赖在他身边当起田螺姑娘。   蕴香想着,等她报完这一世的恩,就可以继续自由自在地做狐妖。   但也许张瑾也很烦每天对她不客气地喊“喂”。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问她叫什么名字。   蕴香是山中长大的狐狸,哪里会特意取名,只好按着族中顺序老老实实答道,“七十七。”   张瑾皱皱眉头,好像在说七十七不像个像样的名字,他用毛笔在草纸上涂涂画画,最后写了“蕴香”两个字出来。   这以后就是她的名字了。   可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是没有破冰,张瑾还是要赶她走,还是要等他梦中的姑娘来。   蕴香被逼急,只好哭着道,“我是来报恩的,又不是来害你的。”   不料,张瑾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动容的神色,他不停地说,“她也是说要来找我报恩。”他恍然大悟地看着蕴香,拍拍自己的脑袋,“是你,原来是你。”   蕴香不明白张瑾在发什么疯,但她总算可以留在他身边。   张瑾说,等他金榜题名,就娶她过门,拜天地,做真正的夫妻。   来看望她的狐妖姐妹都羡慕地说,小七十七要做状元郎夫人了,蕴香也很开心。   可蕴香等了三年,等到春去秋来寒暑尽,等到茅草屋变成小院子,等到张瑾骑驴去郡城参加县试。   最后,她没有等到状元郎回来,她等到小驴车上一具冰冷的尸体。   同行人说,张瑾在县学发了急病,几天就没了。   送回来的尸体面容依然栩栩如生,张瑾身上没有外伤,看上去确实是自然死去。   可蕴香是狐妖,她只用灵力微微查探,便被骇住。   张瑾的胸膛里,没有心。   他的喉管被剖开,心脏是生生从喉咙里被掏出来的。   蕴香没能变成张瑾的新妇来报恩,却变作他的遗孀去报仇。她潜入琼州城,混入鱼龙混杂的春烟楼,又动用族中秘术,千辛万苦找到张瑾的遇害处,侥幸留住他的一丝残魂保存在尸身。   可她也发现更加骇人的事实,张瑾的魂魄不存在于人间,更没有去阴司投胎。   他的魂魄,仿佛凭空消失了。   蕴香不甘心,从族中借来三息镜,耗尽半身灵力,才查清杀害张瑾的凶手。   此人名唤魏明,竟然是一个修士,虽然修为不高只有练气期,但还是让蕴香感到惊讶。他们这一族是妖,天生便可修道。但在灵气稀薄的人间,怎么可能诞生出新的凡人修士?   她忍住心中的惊诧愤怒,又得知那魏明是个好色的纨绔,于是费尽心思潜入魏明府中,要杀他偿命。   未曾想,那魏明贪生怕死,情急之下坦白自己只是因为张瑾在琼花筵上不小心用茶水弄污了他的衣袖才杀人。   蕴香怒不可遏,想将魏明折磨至死以解心头之恨。谁料,魏明趁她不备,突然甩出一道灵力巨大远超练气期的灵符偷袭了她,逼她现出了狐妖原形。   她只能放过魏明一命,拖着重伤的身体又藏回了春烟楼,偷偷吸取凡人少量精气疗伤并供养张瑾的残魂。   蕴香觉得自己在这个噩梦中仿佛永远不会再醒来。   她没有报恩,也没有报仇,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但她不后悔,唯一恨的便是没能及时了解掉魏明的性命。   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泪,终于睁开了迷蒙泪眼。   打伤她的少年少女正在用溯洄术看她的记忆,似乎在把玩一只狐妖却偏要做一个叫做蕴香的女子的可怜一生。两人也许觉得她可悲,没有说话,正在垂眸思考。   蕴香被用灵气化成的捆灵索绑得结结实实,她靠在软榻边,扭头冷笑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余光瞥见,房间大概已被这两人修复如初,那个白七被扔到角落,而红纱后的少年依然在审视她,那少女却动了脚步朝她走来。   舟月走近蕴香,蹲下来,右手抚上她的小腹。   蕴香以为这少女要掏自己的妖丹,面上浮出绝望之色。   可是,淡淡的青绿色灵力从她的小腹向四肢五骸蔓延,残破的灵台也逐渐在灵力涤荡后重新修复。   蕴香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嗓音颤抖,“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舟月莞尔一笑,伸手拭去蕴香脸上斑驳的泪痕,“我是仙界灵华宗中人。我救你,是因为蕴香,你不是恶。”   她不是恶。   蕴香忽而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张瑾死时,她没有哭,因为她要去给他报仇。   被魏明暗伤九死一生时,她没有哭,因为她要好好养伤、等待时机。   可如今,在少女澄澈怜惜的眼神里,她忍不住哭出声,又渐渐仰头笑了起来。   蕴香抬头望向屋顶,似乎透过房梁看到了外面的天穹。   苍天不负,善恶终有报。   她等到了那个可以杀死魏明、报仇雪恨的时机。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三息镜   女子的大哭大笑,蓦然惊醒了还在角落昏睡的年轻男子。   白七被朔风从脖子一层层捆到脚,动弹不得。可他还是挣扎着起身,像兔子般一蹦一跳地凑近蕴香身侧跪坐的少女。   年轻男子动作滑稽,身上的锦绣彩衣也有些被剑气余波割成碎布条,可他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   那张他在昏睡里也不能忘记的脸,是仙女妹妹。即使有着重重红纱帷幔阻挡,可清凌凌的月色下,那少女的面容依旧明亮。   白七咧咧嘴,尽量想让自己露出一个玉树临风、潇洒风流的笑容。   这一招对玉都那些贵女都百试不爽。   没想到膝盖突然一痛,双腿直接跪了下来。身体重心不稳,他竟然直接脸朝地砸了下去。   白七的笑意僵在了嘴角,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不断痛呼,来来回回地在地毯上滚来滚去,又得避开碎掉的瓷片,活像一条拱来拱去的虫子。   这一下把舟月逗笑了。   少女的笑声扆崋如同昆山碎玉,泠泠动人。   白七被这笑声扰乱思绪,他抬起头,呆呆红了脸,刚想解释些什么,脑门被什么硬物击中,两眼翻白,顿时晕了过去。   红纱后的朔风背手走了出来,收回了飞回的暗器。他的双眸又黑又沉,冷冷道,“这个人醒着,是个麻烦。”   少年右手抚着寂华剑的剑柄,剑身上有寒光在剔透的眸子里一闪而过。   房间里四下阒然无声,月影破窗而入,吹动一盏烛火。   烛火里的少年皱眉挑开红纱,信步上前,不动神色地把舟月护在身后,依然审视着大悲大喜的蕴香,淡淡道,“你要我们帮你,凭什么?”   声音很冷,并未融化在暖暖烛光之中。   这少年身上也有着灵气波动,看来也是修士,但显然没有之前的少女好说话。   蕴香一怔,缓声道,“我可以奉上我的妖丹给两位道友”。   大妖的妖丹,可以炼作丹药,对修士破境和修为大有裨益。那魏明便是打了她腹中妖丹的主意,所以才一直不依不饶地追杀她。   蕴香停顿一下,又看向舟月的脸。她的修为不低,一眼看穿舟月的肉身凡胎只是假象。   “我观你只是一缕魂魄,而我们族中有补魂之术,我便是靠这补魂术才能温养张瑾的残魂。若你能修炼好这补魂术,对你的魂体也会大有裨益。”   舟月有些讶异,但并不是因为蕴香给出的补魂术报酬,她说,“这补魂术想必便是脱胎于大名鼎鼎的截天术吧,听闻截天术向来是涂山九尾狐族不传之秘,传说这门秘术跳脱六道轮回,可生死人肉白骨。可惜已经一千年来不曾问世,没想到在凡间还有传承尚存。”   她竟然知道截天术?   截天术连他们族中也很少有人知晓,看来这少女真的是仙界中人,蕴香心中的疑虑彻底消去。   她以为舟月被补魂术所打动,终于放下心来。   眼前的少女笑意柔软,松开蕴香身上的捆灵索,又亲自扶她站起来。   舟月摇头道,“无需这些代价,蕴香,我会帮你。仙界修士,自然以惩奸除恶为己任。这魏明,残害凡人,根本不配称作修士。无须你多言,我也会杀他除害。”   晚夜之中,从窗外泄露一丝月光,照亮少女的脸庞,她的眼神微微流露出曾高居九天之上的淡漠与清寒。   蕴香头脑空白,双腿却已经跪了下来,郑重道,“仙子大恩大德,蕴香永世难忘。若仙子需要我做什么,蕴香在所不辞。”   舟月失笑,这狐妖虽然浸染红尘已久,可仍然保留着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   她又扶起跪下的蕴香,“我只有一事需你答应。方才我已经为你根治了灵台的损伤,之后你也不必再吸取凡人精气。蕴香,你可答应?”   吸取凡人精气有违天道,其实并非她的本意,实在事出有因。   蕴香忙不迭点点头,脸色羞愧。她忽而想到什么,匆匆跑向床榻,红色长裙层层叠叠的迤逦铺展。   红衣女子就这么安然跪在床榻边,拿起烛台,掀开了床铺下的暗箱。   烛光从床榻向四周发散,最明亮的中心,暗箱里躺着一个青年男子。   或是说,一具尸身。   他便是张瑾了。   蕴香把头凑近张瑾的脸,耳边坠着的明月珰温柔地落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点明媚的烛火,照亮张瑾有些泛青的脸。而她没有避讳浅浅的尸臭,脸上的神情雀跃又安心,像每个曾经依偎在张瑾书案的夜晚。   蕴香妩媚的面容再无哀伤,她的眼睛明亮,轻松地笑道,“一年了,张瑾你看,我可以去给你报仇了。”   舟月看见依偎着如同私语的男女,轻叹一声,默默走到了蕴香的身后。   那张瑾没有心魂,肉身却依然如此完好,仿佛只是沉睡,可见蕴香花费了不少心力。   舟月沉思片刻,指尖灵力微动。青绿色的灵力先是如花苞般簇成一团,随着灵力不断注入,花瓣一层层伸展,波光流动间,一朵青色莲花悄然绽放在她雪白的掌心,无风又飘起。   青色莲花轻盈地落在张瑾的额头,一缕细小的白色烟气涌入了莲花花心。   那是张瑾的残魂。   舟月身形晃了晃,咳嗽一声,“这是仙界无量宗秘传,这盏青莲灯可以替你继续温养张瑾的残魂。”   动用这秘术消耗了她残魂里本就不多的本源力量,是以才会人形不稳,又有陷入沉睡的预兆。   朔风握紧了右拳,修长的双腿一跨,便及时搀住了舟月颤抖的右臂。   少女靠在他的左肩,微微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她强撑着倦意,向蕴香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张瑾的残魂的?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蕴香微微闭眼,额心出现一道红色朱纹,朱纹如花枝蔓延,一面镜子从她的灵台飞了出来。   镜面光滑,青铜为饰,镜背镌刻古老的符文。   这是三息镜,可看一息过去,或是一息当前,亦或是一息未来。而据说每个人的心念不同,从三息镜中看到的也不同。   蕴香看向浮在空中闪出幽光的三息镜,思绪逐渐飘回一年之前。   满天琼花飞舞,掩盖一场残忍的谋杀。   那也是一个月夜,失去呼吸的张瑾躺在琼花树下。魏明伸出手,利落剖开了张瑾的喉咙,灵力爆发的刹那,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滚落到他身旁的斗篷人袖中。   心脏已得手,魏明又用灵力轻描淡写地缝上了张瑾的喉咙,他朝斗篷人点点头,背着张瑾的尸体离去。   而袖中藏有张瑾心脏的斗篷人,也如幽灵般消失在深夜之中。   三息镜里的画面逐渐消失。   “在素琼园,除了魏明,还有一个穿黑色斗篷的神秘人。”蕴香咬牙恨恨道,即使用三息镜看过很多次,她还是抑制不住悲愤。   舟月模模糊糊地听到“素琼园”三个字,眼睛已经半阖,她哑声道,“好,我会和朔风一起去查探。”   说罢,少女再也撑不住朦胧的意识,化作一道碧色幽光,钻入少年右腕的小木剑中。   蕴香也看到了那小木剑,它奇奇怪怪地串在一根草绳上,草绳外还加上另外的金丝银线,点缀满了珍珠和宝石。她想,许是因为这是少年的本命灵剑,所以才会如此珍惜。   但这怪异的审美,还是让她忍不住咂舌建议。   好歹这少年也算是芝兰玉树的俊俏小郎君,身上的衣着打扮也是清雅华贵,怎会佩戴如此古怪的饰品?   蕴香想了想,斟酌道,“我这里有族中传承百年的上好鲛丝,不知道友可否看得上?”   这狐妖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   朔风瞥她一眼,干脆地拒绝,“不要。”   他看见蕴香小心捧着的青莲灯,伸手炫耀般地晃了晃自己的右腕,小木剑和珍珠宝石撞在一起,竟然意外发出了清澈如铃的剑鸣。   少年特意强调道,“她给我编的,亲手。”半晌觑了一眼青莲灯,又语气不善地补充,“你这个不算。”   蕴香忍俊不禁,果然是少年人啊。   她也曾是这样的少年人,淡淡的哀伤和酸涩继而漫上心尖。   她闭上眼睛,悬浮的三息镜又化作一点灵光没入她额头繁复的朱纹。朱纹逐渐变浅变淡,露出蕴香白皙的额头。   朔风心不在焉地盯着三息镜隐没的位置,问道,“那镜子里看到的是什么?”   蕴香和舟月都是修行之人,自然对三息镜不陌生,只有他这样的凡人不知道。   点燃的烛火衬得少年的眼神更加剔透,映出他波澜迭生的心湖。   蕴香坦白道,“三息镜是上古神器,只要心中有所思所想,便可看见过去、当前或是未来的一息光阴。只不过每个人的心念不同,看到的自然也不同。”   “未来?”朔风问,心脏一点一点的揪紧。   蕴香没有发现少年风云变幻的神色,点头道,“是,那是命中注定、绝不会更改的未来。”   朔风没有说话,他的双眸黑沉沉的,看不清情绪。   他忽而道,“她不要报酬,可我要。”   “我不要你的妖丹,我要补魂术。”   蕴香仰头,只见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眼如寒星。他明明是极其清俊的面容,可周身气质恍若春夜里永不驱散的寒雾,熙暖背后藏着彻骨的冰冷。   他仿佛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去。他像雾里的一缕风,风中的一片叶,没有归依,只是漂泊于天地。   蕴香蓦的想到那只余残魂的少女,于是不假思索道,“好。”   听到蕴香的答复,朔风没有一丝留恋地转身,他冷淡的声音传来,“那个白七就交给你解决了,我不想让他再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蕴香还来不及出声,就见到少年轻巧地翻窗而出,无声地隐入夜色里。   一弯弦月高悬,在夜空里渐渐滑过。   一个少年也如月色滑过。   朔风疾行在琼州城各处的屋檐上,他的身法轻功本就好,再加之修行的加持,更是如风一般轻盈。   但他的心里仿佛有沉重的巨石压着。   少年面色苍白,他想到三息镜。   他看见他们的最后。   舟月苍白着脸蜷缩在他的怀里,慢慢合上双眼化作纷飞尘埃。   天地之间,少年什么也没有握住。   右腕的苇草丝绳也断了,而他揽着满身尘灰,孑然一身,身后是茫茫大雪落下。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人醒来   月影西移沉向山坳,旭日火红一片,将将升起,笼罩在日光里的琼州城很是安宁。   但也有不安宁的一方大宅院。   天刚亮,早起路过的人们可以很清楚地听见这宅院里已经人仰马翻地热闹起来。但人们并没有意外,反而很歆羡地望着这处占了一整条安和巷的家宅。   这户人家姓白,做药材生意,但并不是琼州城里普通的富商,他们府中嫡亲的姑奶奶是玉都正儿八经上了皇家玉牒的宗亲王妃,称得上一句皇亲国戚。   虽然荣王妃在生下世子时不幸难产离世,但玉都的世子每年都会到琼州的外祖家走动,并住上一段时间。也许是因为荣王子息单薄、膝下只有一子的缘故,世子极亲近外祖家,且随了白家的排辈,在琼州城游乐时化名白七。   这样好的姻亲关系在民间都极是难见,更何况沾了皇家的干系。   而把白府搅得鸡犬不宁的混世魔王也正是这位荣王世子宁怀玉。他不知怎的,在四更天时,人还昏睡着就被身边的小厮从后门扛回了府中。   这一下不得了,除了还在福寿院里歇着的白老太太,一家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涌进了世子暂住的兰芳院。   兰芳院并不小,是原先荣王妃还未出阁时的闺房。但如今白家大房、二房十几口人,再并上跟着众人的伺候的丫鬟、婆子和小厮,也变得拥挤逼仄起来。   主屋并不是寻常的素纱窗,贴了时下少见的彩玻璃,这是皇亲国戚才能用得上的舶来品。   彩玻璃上透过日光,映出翕动的一群人影,吵吵嚷嚷的声音在清晨里格外突兀。   一道温婉的妇人声音响起,嘈杂的声音渐渐清净了下来。   白大夫人站在花鸟屏风前,眉尖微颦,很是忧愁,她向正在把脉问诊的老大夫道,“林大夫,烦您看看世子这是生了什么病,人怎么还一直昏睡不醒?”   林大夫头发花白,生了长须,伸手搭在年轻男子腕上。他忽而皱眉,忽而撇嘴,又贴近病人的脸嗅了嗅。   这脉象平稳,一看就是个正常青年男子的脉象,并无什么不妥。只是身上酒气甚浓,但这白家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样,林大夫在心中咂舌,贵人果然不好伺候。   于是,林大夫捋一捋自己的胡子,眯着眼慢悠悠道,“想必世子只是昨夜多饮了酒,才会一直昏睡。无妨,老夫开一剂醒酒药,半日便该清醒过来了。”   提着心的白府一家都放下心来,白大夫人亲自笑着给林大夫掀开了帘子,到外间去谈配药的事了。   屋里的大家都没有说话,眼睁睁看着床榻上的宁怀玉安睡。那人许是觉得睡的姿势不舒服,又在罗汉床上打了个滚。   白二夫人性格最为泼辣,心中又来气,此时埋怨道,“好端端的,到外面寻什么酒楼玩彻夜不归的把戏?”   话里埋怨,但语气透着满满的亲昵。白二夫人又瞪了一眼白二老爷,颇有借力打力的意思。   白二老爷摸摸鼻头,讪讪一笑,“年轻人嘛。”   听到大人们开口,长辈后面的公子小姐们也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了。   “七哥哥真是的,什么酒咱们家里买不到,非要去逛什么酒楼?”说这话的女孩子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容稚嫩,和白二夫人面容相似,是白九小姐。   白八公子是白九小姐一母同胞的兄长,只比宁怀玉小两岁。因为读书的缘故,身量孱弱又有书生气,他温和地说,“九妹,你说这话,七哥醒过来又要不高兴了。”   见到兄长不仅不帮腔,反而来指责自己。白九小姐不高兴地鼓起嘴,像是正在吃松果的松鼠。   苏合香在珐琅香炉里点燃,香气袅袅吹散,内室终于安宁下来。   宁怀玉的小厮豆子低眉顺眼地候在香炉边,没敢提世子去了花楼的事,他还是很惜自己的小命的。   帘子又掀了起来,先走进来的却不是白大夫人,是一个精神矍铄、慈眉善目又眼神锐利的老太太。   这是白老夫人,身边搀着老夫人的年轻女子是刚从玉都归宁的白大小姐。   白老夫人看到锦被里裹着的身影,挣开白大小姐的手,什么也不顾地扑过去嚎道,“我的心肝儿啊,这是怎么了,在外面受来什么委屈成了这个样子?”   混世魔王能受什么委屈?   但白家的众人见怪不怪,白大小姐已经熟练地拿出袖中的帕子给老太太拭泪。   白老夫人还在嚎哭,“可怜我的芸儿去得早,这屋子里的人都不把你放在心上,病成这样都不告诉我,我的心肝儿啊。”   一下成了大家的不是。   但没有人反对,长辈和小辈都在劝,可白老夫人还是抱着拱起的锦被不肯撒手。   “吵什么吵?”宁怀玉被一屋子莺莺燕燕吵醒,声音在被子里显得闷闷的。   他从被窝里露出头,一张年轻英俊又满是嫌弃的脸。   白老夫人立刻不哭了,揽住宁怀玉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又嚷嚷着再唤林大夫来。   宁怀玉摆摆手,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盯住白大小姐。   白大小姐被这眼神看得发毛,含笑问道,“七弟,怎么了?”   宁怀玉想了想问,“大姐,这琼州城里的未嫁小姐你都认识?”   噢,原来是因为思春才买酒嘛,大家都笑了笑。   白老夫人的脸笑成一团,满是皱纹的脸也容光焕发了些,不等白大小姐回复直接道,“你只管说是哪家的小姐。”   “大姐替你相看。”白大小姐也温声回道,她自幼在琼州城里长大,对每家的闺阁千金也算了如指掌。   宁怀玉此时却犯了难。   他模模糊糊只记得自己在花魁的香闺里喝醉了酒,人事不知。   虽然花魁的面容已经忘得大差不差了,印象里长得还不如他好看,可酒后的梦中却有一个少女的面容仿佛遥远又清晰。   宁怀玉记不大清,只觉得那个少女就是从小都梦到的仙女,可惜每次醒来,仙女长什么样他都会忘记。   但这次在琼州却不一样,他终于在梦境中看见了那少女眉峰上方有两颗对称的小小红痣。   仙女在琼花树下,她肯定在琼州。   宁怀玉拍了下手,眼神顿时明亮起来,他手舞足蹈地在自己脸上的眉毛笔划,“喏,就是这里和这里有两颗红痣。”   白大小姐困惑地皱眉,她不曾在琼州城里看到过有如此面容的小姐,但她还是说,“七弟不必担心,大姐会帮你找找看。”   竟然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白老夫人皱了下眉,看到宁怀玉有些不高兴的表情也连连点头安慰,“有外祖母亲自看着,不怕这家小姐找不到。”   宁怀玉的脸一下垮下来,他就应该知道家里人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于是他烦躁地挥挥手,要赶众人走,“我要给玉都写信,都别烦我。”   白老夫人连忙站起身,向众人吩咐,“嗳嗳嗳,我们这就走,谁都别惹我的心肝休息。”   一大家子人就这样又前簇后拥地出了兰芳院。   卧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望去窗外,日头正好,琼花在飘。   宁怀玉光脚下榻,向豆子抬抬手,“快去给我拿纸笔,我要给姓陆的写信。”   他就不信,这世间还有紫衣卫找不到的人。   宁淮玉得意地笑了,伏在案前好不容易写完信,他懒懒地看着院中吹落的琼花,又重新拿起狼毫笔在白卷上画画。   丹青绘卷上,一树雪白琼花下,站了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女。   朱砂最后两点,她的额头点了两颗红痣。   *   这世上有人醒过来,有人却还在沉睡。   朔风没有心思看琼州城的满城美景。   自那日告别蕴香后,他就一直守在客栈等剑中的少女醒来。   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的地上,能让外人稀奇的是,本该躺人的床榻上躺了一柄剑。   朔风没觉得什么不妥,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有很多新鲜交错的深深伤疤。   他用软剑割了一道又一道,近乎自虐地流下很多血。可他不怕疼,少年的面容苍白,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寂华剑的动静。   朔风剔透的眼睛里仿佛有黑雾蔓延,他在想,舟月不是说好要永远永远陪着他吗?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承诺,怎么可以为了外人背弃承诺呢?   阳光里有簌簌的粉尘白灰落下,朔风蓦的想到三息镜里的漫天大雪。   少年面无表情地又在左手心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甚至可以见到森然的指骨。   但他脸上没有表情,挤出新鲜的血液滴在剑身上。   朔风握紧拳,血液淅淅沥沥,慢慢变少。他皱眉,已经滴不出血了。   于是他打算再给自己的腕部划一刀,刀尖已经划破肌理,撕拉的声音如同破布一般。   “朔风,你在做什么?”少女惊愕的声音从剑中传来,但她并没有现出人形。   她醒了?   朔风眉眼一弯,笑意柔软,想了想说,“舟月,我想让你醒过来陪着我。”   他喜欢她陪着他,没有她的时光,一切都很无趣。   少年悄悄藏起了伤痕累累的手,想到舟月一定会觉得这双手很难看,可是如果舟月觉得他难看的话,是不是就不会陪着他了呢?世上好看的人有很多,譬如那个白七。   想到白七,朔风干净清澈的的眼里,此时闪过一道凛冽的杀意。   舟月没有因为少年的话平静下来,她焦急道,“你的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又有人来追杀你?”   朔风自然地顺着少女的话点头,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地撒谎,“嗯,我把他们都杀了,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了。”   寂华剑沉寂良久,窗棂斜斜落入一线日光,一道青绿色的灵气从剑身钻出,浮在日光里,涌向了少年藏起的双手。   朔风把手重新摊开,伤口正在修复,血迹干涸,不疼,却有些痒,像是少女曾亲手用指尖抚过那些旧疤。   舟月叹了一口气,叮嘱道,“我虽然已经清醒,但现在还不能化出血肉。朔风,这些时日里你要小心。”   少年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抚摸坚硬的剑柄,莫名想到舟月柔软的手。   在素琼园的那个时候,他是故意去牵她的手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不必芥蒂他人的觊觎,而她确实是属于自己的。   舟月又说,“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趁魏明还没发现蕴香,找到事情的真相。”她喃喃低语,“为什么杀人还要挖心呢?朔风,我们得去素琼园再看看。”   挖心?   朔风一怔,他差点忘了这件事。   少年眸中闪过一道暗色,舟月不知道,像他们这些杀手进入罗刹门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学会怎么从刚死的人尸中剖出完整还跳动的鲜活心脏。   这是罗刹门的规矩,杀人留心。   作者有话说:   小宁阴差阳错,哈哈哈。以后他知道真相,会气哭的,小小剧透是双重意义上的。 第15章 访荒园   朔风微微垂下眼睑,握紧了自己的手。   手上的伤痕已经愈合,很干净了,在阳光下是清透的白,可以看见青筋和血管。但朔风知道,这双手也剖开过无数人的胸膛,剜出一颗颗血淋淋的心脏。   他甚至知道,从人胸腔的哪条肋骨下入手,会更加方便地取出心脏。   这些血,看不见,但他不会忘记。   他是双手都沾满鲜血的杀手。   少年忽而不敢去摸寂华剑了,他想自己肮脏如泥,而天边那片月始终皎洁。   这是云泥之别,不能奢求,也不能妄想。   于是朔风往后缩了缩,哑着嗓道,“以前在罗刹门,杀人也会挖心。”   他把自己肮脏的一面表露,然后半个身体躲进窗棂后的半片阴影,像被遗失在角落里的精致人偶。   身体是僵硬的,簌簌的灰尘慢悠悠在光线里坠落。朔风将头藏进膝弯,该粉碎成尘的应当是他。   但他听见舟月“咦”了一声,音节很轻很短,却能在瞬间让他的心防溃不成军。   舟月温和的声音一如初见,“朔风,谢谢你告诉我。万事万物必有关联,那我们就更要去找出这个真相了。”   她的话里有安慰的笑意,能让朔风瞬间想起她笑时会露出细细白白的牙。   少年猛然抬起头,瞳孔黝黑又清澈,眼尾却在日色下拖出迤逦的红。那些惧怕、阴暗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却,可却有另外一种异样的情绪蔓延,让人不安。   不是杀戮带来的危险,而是另一种能将人拽入深渊的危险。   朔风不知道,但他决定压抑这些异样的情绪。他敏感地知道,就像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杀手一样,一旦有什么被戳破,那将彻底无可挽回。   少年站起身,想了想,把被褥里的寂华剑重新用青布包裹起来,背在身上。   他冷静道,“那我们今日就去素琼园一探究竟。”   “你可以用微缩之术,不然你背着寂华剑,很容易被人发现。”舟月还记挂着少年提及被追杀的事情,有些忧心忡忡。   朔风弯弯眼角,有清澈的日光在眸子里流淌,像是剔透晶莹的琉璃。   但琉璃碎掉,也是会伤人的。少年语气漠然道,“这天下想杀我的人很多,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舟月,我背着你,就不怕有人来追杀我啦。”   又是熟悉的话语,舟月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总是拿他没有办法。   少年吹了声清脆的口哨,屋檐角落里的燕子巢飞起几只扑棱着翅膀的幼鸟。朔风轻巧地翻过窗沿,一点儿也不在乎这是客栈的三楼。他靠着墙壁,融入日光下的阴影,如鸟雀般伸展身体,俯瞰热闹的城池,在喧闹声中从城墙上悄悄越过。   守门的卫兵只觉得头上有日色一晃,并没有察觉到不妥,继续盘问过路的行人。   他们只想到,原来太阳已经东移,已经正午时分了啊。   *   朔风的记性很好,即使只来过一次素琼园,也能很清晰地记住位置。   素琼园用江南园林式的白墙围住琼花林,并没有差人看管。几亩花树在园中肆意生长,枝头生出碧绿的叶。   那青翠的枝头被人一推,走出一个双肩落花的黑衣少年。   过了琼花盛放最好的时日,雪白的花朵已经落败,花瓣翻入泥土里,而园里没有生人,空旷又寂静,竟颇有诡异的感觉。   少年的玄色锦靴踩在落花和泥土之上,有喑哑的沙沙声。   他从泥土里拈起一瓣落花,很美,美得几乎不同寻常。   花树深处,枝桠越来越密,蓬草如荆棘,脚下似乎也被绊住。   普通人是不会来到这样的琼花树下的。   但朔风依然在往里走,他的直觉告诉他深处有被人想要掩藏的东西。   突然,少年停下了脚步。他的靴底下一寸有一根透明的丝线,那丝缠绕在一旁的琼树枝头,枝头挂着锈迹斑斑的铃铛。   虽然清风不时吹过,但那铃铛十分奇异地没有响。   可朔风知道,一旦他踩中脚下的丝线,铃铛将会如怨鬼婴啼般搅动几乎静止的素琼园。   小心避开这些人为的机关,少年面前,出现一道白色的围墙。墙上有矮矮的月亮门,插上了崭新的黄铜锁。   锁被打开了。   有新也有旧。   朔风笑了笑,他们果然来对了地方。   少年如惊鸿掠影般飞过墙头,又在一树琼花下站定。悄无声响,仿佛只是一片落花坠落。   “不对劲。”舟月的声音在朔风脑海里响起。   她怕有旁人窥探,特意用了传音术。   这荒园不像之前人来人往的素琼园,有森森的鬼气。舟月几乎是一刹那想到,为何这园主人每年都要举办声势浩大的琼花筵,邀请那么多百姓民众赴宴。   这是要用人气镇压鬼气。   朔风踩中一枚落花,抬起脚。   是许多白色的花瓣,但有东西在泥土里咯吱咯吱地响,如同活物。   他小心拨开落花,泥土中露出一截白骨。   朔风遥遥望向这片琼花林,落花纷飞,雪白之下是更加森然的雪白。   有一个蓝色的身影在这片雪白里格外突兀。   “练气期修士?”舟月疑惑道,“难道他是魏明?”   莫名的攀比心涌上心头。   朔风反而轻松地笑了笑,“舟月,让你看看,是我这个练气期厉害还是他厉害。”   少年故意踩出声响,又清脆地笑了。   笑声在落花里飘散。   蓝衣男子回过头,一张有刀疤的脸。   刀疤脸目光凶狠,手中的刀尖还在滴血,身后是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他看见一个玉冠束高马尾的黑衣少年,于是眯起眼,“你是谁?”   少年仿佛只是误入琼花深处,面容鲜亮,嘴角露出一个清澈的笑,还有两颗闪闪的小虎牙。   他像是见到熟人,话语很是亲昵,“当然是取你狗命的人。”   朔风看见那具被剖开胸膛的尸体,又道,“今日,替天行道。”   刀疤脸冷笑一声,突然暴起,五指化爪,直掏少年的胸膛,“你来的正好,我还差一颗给师父上供的心脏。”   少年“啧”了一声,摇摇头,在刀疤脸伸手过来的刹那侧身避过。   他像是乘着一缕清风,从容地抚平自己在风中稍许凌乱的衣角。   而刀疤脸撞上了这缕清风,发出惨烈的哀嚎。   这根本不是风,而是锋利的剑气。   朔风幽幽道,“太弱,一点儿也不好玩。”   “你也是修士?”刀疤脸抹掉脸上的血,咬牙切齿道。   他周身灵气如涟漪散开,波纹越来越向外推,似乎变成有形的滔天巨浪。以刀疤脸为中心,所有的琼花树都向外侧倾倒,花瓣如被狂风骤雨吹落。   练气期修士灵气外放,普通人是遭不住的。   但少年只是微微伸出手,瞬间抚平了这些波纹。   他有些得意地笑,“她教我的功法,可比你强。”   “算了,你太弱,不跟你玩了。”   朔风踏过平静的波纹,右手的软剑卷起地上的花瓣,抡起弦月似的白光,然后瞬间刺向刀疤脸的喉咙。   刀疤脸闻到花香和剑气,却动也动不了,他慌神地威胁,“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魏明!”   “那就好,我还怕你不是魏明。”   少年声音含笑,手中剑却没有在说话的空当迟疑。他注意到魏明的右手藏在袖中,似乎紧紧攥住了什么东西。   就是此时,魏明眼中凶光毕现,狠狠甩出袖中的符咒。   “我师父可是元婴大能,他亲手炼制的召雷符,你不死也要脱层皮!”魏明狞笑一声,“连那狐妖——”   话还没说完,魏明嘴角的笑意僵住。   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发生?   半空之中,那道黄色符咒被青色灵力逐渐烧成了纸灰。   魏明的喉咙被划出一道血痕,少年的剑横在他的脖颈。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不可能,我的师父是刘禧,这怎么可能?”   朔风本来想拷问魏明为何要挖人心脏的事情,却在听到刘禧这个名字时握紧了剑柄。   剑柄上的指节泛白,少年的声音也很冷,如同遥远的冬雪,他问,“哪个刘禧?”   魏明见自己侥幸还留着一命,脖颈上的冷刃又硬又凉,他或许还抱着吓一吓眼前少年的想法,假装盛气凌人道,“还能是哪个刘禧?自然是之前皇帝陛下身边的掌印太监刘禧。你终于怕了吧?你要是杀我,我师父一定不会放过——”   那个“你”字还没说完。   朔风“哦”了一声,没再迟疑,利落地捅入魏明的喉咙。   魏明仰面倒下,眼睛还睁得圆大,汩汩鲜血从喉咙的血洞流出。   少年的语气好像有些窘迫,但细细听来是彻骨的冰冷漠然。   他说,“不好意思啊,我没忍住。”   被道歉的人已经死去,当然不会听到这句话语。   朔风看着地上的两具死尸,靠在琼花树下,眼睛里是大大的空洞和茫然。   终于过了许久,少年沙沙的声音响起,“对不起啊,舟月,我没忍住。”   剑中的少女轻声道,“我不怪你,你一定很难过。朔风,我会陪你一起给家人报仇。如此,你才能放下你不喜欢的杀戮,真正的修道成仙。”   朔风低下了头。   她原来知道他那样的过去啊,也不难怪,毕竟她是天上的仙女。   杀了人,朔风并没有像曾经杀过人那样开心。   琼花在落,如同白幡,而这里没有被送葬的魂灵。   他取下脊背上的寂华剑,慢慢蜷缩身体抱紧了剑身,像抱紧一个失而复得的家人。   黑色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团,还在颤抖,像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作者有话说:   诶嘿,一杀送上开门红,祝大家除夕快乐。 第16章 天罗网   “六子,我记得,你也是十三年前入门的吧?”   听潮楼里,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握着鱼竿,在水缸里钓鱼。   钩上有饵,但水缸里却并没有游鱼。一池血水上映出老人半边枯朽、半边白骨的面容。   老人恍然不觉,只是一心一意地垂钓,没有向身后的中年男人回头。   屋里很暗,几乎封闭的空间里没有光线。戴着青铜鬼面的六子单膝跪地,低头没有吭声。   老人还在追忆,“三年前,小九也是你从风老头那儿带回来的。”   六子把头埋得更低。   风老头自然是上一任九护法,也是朔风的师父。罗刹门里有规矩,门中谁能杀死护法,便能继任成为新任护法。   但六子认识朔风已经九年了。风老头收养了很多乞儿做徒弟,当时八九岁的朔风是其中一个。六子在风老头那里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莫名就生出些不忍来。   因为那双和他梦中孩童相似的眼睛。   杀手是不能有不忍的。   可在十五六的朔风亲手杀死风老头时,他还是让这个少年走。   大约就是因为那些不忍。   但少年的脸沾了很多血,气质冷得如同冰雪,又并不真正像他梦里那个温暖的孩童。   朔风擦干净刀尖的鲜血,歪头笑道,“六爷,我不走,罗刹门可是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我也要做天下第一的杀手,然后杀很多很多人。”   十五六的少年渐渐走远了,可那个身影却恍惚和六子梦中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孩童慢慢重合。他们的眼睛那么像,黑黝黝的,像是琉璃,偶尔折射出过去的光阴。   六子对过去的记忆很少很少,这些年来只有一个残缺的梦境。那个孩童在他背上玩骑大马,稚气地笑,“阿爹阿爹,我以后也要去打仗做将军。”   很是温馨的场景。   于是梦里的他也在笑,低低地唤,“阿朔……”   阿朔,只有这个孩童的小名,而少年和孩童连名字也是相像的。   这就是六子对过去的全部记忆。十三年前,失忆毁容的他是被门主从北地的战场上捡回来的,那个时候的北地战火连天,一座座城池失陷,狄人野蛮地进行屠杀,有很多百姓妻离子散。   他梦里的那个孩童,大约也早就死在那场战火里了吧。   六子握紧了身侧的双拳,青铜鬼面总能很好的遮掩他的情绪。   门主继续笑道,“六子,总是这样巧。你看,你前脚才回涌泉镇,朔风后脚就来了琼州。”   老人仿佛能洞察一切,坐在轮椅上只是他的伪装。   六子心中一寒,冷声道,“门主,我会将叛徒带回门中。”   朔风既然藏匿神剑,在门主心中已经变成了除之后快的叛徒。   而老人哈哈一笑,取出湿淋淋的钓竿。有饵,却不会有鱼儿上钩。   “不必,我自有安排,你先退下去吧。”   六子称了一声“是”,余光瞥见老人的鱼钩上有一团血糊糊的血肉,那饵,是一颗死人的心脏。   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小阁楼里又陷入昏暗。   水缸中的血水开始咕哝咕哝冒起泡来,像是缸底有火正在把血水煮沸。但其实并没有柴火,一颗颗锈红的心脏挤开气泡浮出水面面,封闭的楼阁里充斥血腥和腐烂的味道。   几十颗心脏开始凭空被“噗嗤噗嗤”地吞吃,贪婪的餍足声响起。一团壮大许多的黑雾哗啦一声浮出水面,没有眼睛,却俯视着轮椅上的老人。   老人从轮椅上站起,撩开黑袍一角跪下,双手交叠抚额,一个极恭敬的臣服姿态。   他说,“大人,您醒了。”   黑雾的声音有些尖锐嘶哑,“你的人真没用,还没杀死那个小子。我从玄冥之界那个鬼地方好不容易逃出来,却没想到凡间的人还是这么不中用。”   这黑雾赫然是苏醒的邪灵。   老人没有因为邪灵的话感到惧怕,他平静道,“大人,我在涌泉镇留下了饵。鱼要咬饵,总会上钩。”   他已经在凡间等了数百年,不能因为一个才初入练气期的凡人少年而毁去基业。   “桀桀,是吗 ?”邪灵狞笑一声,“一个月前我醒来就告诉过你,他身边跟着寂华仙子。那可是不好对付的人,我的本源也被她害得困在玄冥之界里。”   老人又坐回了轮椅上,他古怪地笑,腐朽的面容更加恐怖,“不过是一个神魂破碎的半步渡劫,如何对得上我这在凡间苦熬数百年的渡劫期圆满呢?”   语气里是仿佛踩死一只蚂蚁般的漫不经心。   老人的灵力威压瞬间外放,阁楼里所有的木制构造、物品连同灰尘都在嗡嗡震动。听潮楼下,本来平静的江水也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条鱼儿翻着雪白的肚皮,死在了江滩上。   邪灵冷哼一声,“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你供养了我几百年也是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   老人笑了笑,不会的。百年大计,怎会败给一个黄口小儿?   轮椅上的老人转动轮椅,地板嘎吱嘎吱地响。他望向窗外飞过的白鸟,从容笑道,“我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们来。”   *   蓝天下,一只白鸽扇动双翼轻盈地飞过,俯冲向朱檐。   这是玉都紫衣卫的镇抚司。   书房里清脆的哨声吹响,麦色的手取下白鸽右腿的竹筒,里面是一张字条和一张小像。   崔千刀给白鸽喂了些豆子,并没有打开字条和小像,转头准备递给案后正在处理公务的紫衣青年。   书案后的陆清川虽然穿着华丽的紫袍,但皮肤过于苍白,眉眼冷峻,有股苍然的锐气。他没有抬眼,淡声道,“什么事?”   崔千刀把字条和小像呈上书案外侧,回道,“都督,是琼州的荣王世子。”   他又咧开嘴,露出不屑的神情,嘟囔着,“唉,八成估计又是让都督给他找仙女,这个荣王世子真是不成器,偏偏还得荣王和陛下宠爱。我们紫衣卫可是给皇帝陛下办事的人,怎么总听这富贵闲人差使。”   听到属下埋怨的话语,陆清川没有说话,反而笑了笑。   正是因为是不成器的富贵闲人才能让陛下放心和宠爱啊。   崔千刀觑了一眼陆清川的神色,准备照例将字条和小像扔进香炉。   没想到,陆清川合上文书,忽而朝崔千刀道,“算了,给我看看。”   崔千刀在心里笑了声,都督幼时给荣王世子做过伴读,其实是非常重视承诺和情谊的人。   他将字条和小像一并递给了紫衣青年。   陆清川接过,先打开卷起的字条,开头是一句熟悉的“姓陆的”。也是,整个玉都,只有宁怀玉不怕紫衣卫,也不怕他。   确实是要让他找仙女,只不过不同的是这次还附了一张小像。   陆清川慢悠悠打开这张丹青小像,是一个在琼花树下看不清面容的少女,但两处眉峰上又很清晰地点了两颗朱砂痣。   青年的瞳孔颤了颤,很快平静下来。   “千刀,你此前去小春城打探神剑的下落,是不是还绘制了一对少年少女的画像?再拿给我看看。”陆清川收起小像,将字条和小像一并扔进了香炉。   两张纸很快被点燃,火光一闪,转瞬化作炭灰。   崔千刀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头,胡乱在地上翻找,终于在书房的角落里找到了两幅卷轴。   他双手拉开两幅卷轴,要给陆清川看画像。   陆清川看到了画像上的少女,她眉目如画,最动人的是眉峰上两颗鲜亮的小红痣。   紫衣青年笑了一声,心里在想这两人不掩面容究竟是过于大胆还是过于蠢笨。   但他没有心思再想那么多,皇帝给他下了死命令,要尽早带回神剑。   于是他绕过书案,取过刀架上的佩刀,对崔千刀道,“挑一队精兵,我们去琼州。”   崔千刀连忙扔掉卷轴,终于回过味来,“难道,这画像和小像——都督,我们要不要告诉陛下?”   陆清川又笑了,这次露出雪亮的牙齿,他道,“不必。我们紫衣卫,是贪功的人嘛。”   崔千刀也嘻嘻笑了,先走出书房门,到衙司里清点兵马。   陆清川跟在后面,先骑上披着银鳞甲的黑色骏马,勒动缰绳,“吁”了一声。   黑马吐着热气,马蹄一扬,如烈风般迅速奔向玉都主街。   马背上的陆清川垂着头,计划这次是该在琼州布下十面埋伏,让那两人再无逃出生天的机会。   毕竟,陛下金口玉言,令他们带回神剑。陛下没有提到藏匿神剑的人,自然是让他们紫衣卫不必留人性命,而他们一向是办事最能让陛下心里妥妥贴贴的人。   玉都宽阔的主街上,陆清川领着百十紫衣卫精兵策马奔腾,衣冠楚楚的玉都人无不在脸色发白地匆忙躲避。   紫衣卫办案,从不避让,否则拦路的便会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   还好那群紫衣卫们很快出了城门,民众们又熙熙攘攘地聚集起来。   他们在想,连紫衣卫的都督都亲自出马,这回又要去抄谁的家呢?   大家心照不宣地对视几眼,连忙关上了临街的铺门,连小贩也早早收摊。   这青天白日的,可不能让这些煞星来敲自己的家门。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涌泉镇   漆黑的夜色下,琼州西市的吉祥客栈。   “笃,笃,笃。”   三楼,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并没有惊扰其他房间的客人。   戴着素纱帷帽的女子站在门外,像是隐没在黑暗里的鬼影。   半晌,见门内无人回复,女子于是压低声音道,“两位道友,我是蕴香。”   先前舟月和朔风两人在春烟楼时留下了联络点,所以蕴香才会寻来。   她此次来,是在城中听闻了魏明身死于素琼园的消息。   三日前在素琼园的案发现场,那魏明的尸体旁不仅另有一具尸体,甚至还留有杀人的凶器。官府查案数日没有结果,只好草草将此案定为斗殴杀人结案。   但蕴香知道,远没有这么简单。魏明毕竟是修士,普通的凡人惹怒他,只怕会和张瑾一样沦落到挖心而亡的结局。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盏提起的昏黄油灯映入眼帘,暖暖烛光后,一个抱胸的少年倚着门框谢谢站着。也许是因为深夜,他穿的是雪白外袍,束一条同色的发带。   朔风看到是蕴香,并没有让她进屋的打算,冷淡道,“什么事?”   “魏明是你们杀的吗?”蕴香问。   少年纤长的眼睫覆住他的瞳孔,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是。你大仇得报,可以走了。”   蕴香一怔,居然这么轻易地杀掉了魏明?   可还来不及喜悦,她急急问,“那张瑾的魂魄在哪里?”   “我不知道。”朔风转身要关上房门。   这狐妖太过聒噪,不能让她吵醒正在休息的舟月。   不料,在他回头的刹那,少女的虚影再次在月色下凝实。   窗隙透过月光,柔柔洒在舟月脸上,她的面容似真似幻。   舟月看见来者是蕴香,温和道,“蕴香,你来了。”   在少年怔忪的空当,蕴香已经灵巧地钻过门缝,朝舟月道,“仙子,你醒了?”   多亏那盏青莲灯,才让张瑾的残魂不至于变弱消散。她自然知晓,这位来自仙界的少女修为很是不俗。   蕴香脸上满是动容和感激,“仙子又帮我杀了魏明,大恩大德,蕴香没齿难忘。”   说着就要无视朔风,小跑奔向舟月跪下。   朔风立马侧身,挡住想要更进一步的蕴香,挑眉冷眼。   这狐妖把他当空气。   少年背后的白色发带本来垂坠在乌黑的发里,在风吹近时,招摇地晃。   看起来很乖,也看起来比平时更像猫儿。   舟月突然就想轻轻拽一拽那根发带,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其实她也没用多大的力气,但少年乌黑的发顶朝后仰,他微微惊呼一声。朔风这次面向舟月,脸红红的,眼亮亮的。   舟月咳了一声掩饰心虚,清声道,“蕴香,不是我杀的魏明。”她弯弯月牙儿似的眼睛,满是笑意和自豪,“是朔风。他很厉害,你应该谢他。”   少年冷哼一声,没理蕴香。他轻快地跳到舟月身边,像撒娇的猫儿,“舟月,你终于出来陪我啦。”   蕴香也知道自己理亏,有些讪讪,本想开口提及张瑾魂魄一事来岔开话题。   没想到,舟月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少女摇头,神色微沉,“素琼园里还藏了一个荒园,那里的地下埋着很多白骨,但奇怪的是一个魂魄也没有。我们故意将魏明和另外一个死者的尸体运出那处荒园,也是不想打草惊蛇,让那幕后黑手误以为我们还没发现荒园的隐秘。”   “此事,跟刘禧有关,他是魏明的师父。魏明死前,一直在说要给他的师父上供心脏。”朔风淡声补充,“而那刘禧,应当就是素琼园的主人。”   “刘禧是十三年前从宫中告老还乡,很多消息说他不久便过世。但这富商也是十几年前来到琼州才发迹,这不是很巧吗?”   少年的声音很冷,在支摘窗吹进的凉风里有森然的杀意。   蕴香来回踱步,有些不安。她看了一眼朔风,缓缓道,“我和张瑾还住在涌泉镇的时候,就听闻那里有一位来自州府的商人。现在看来,他便应当就是刘禧了。可刘禧鲜少露面,只是偶尔会开放家宅给穷人乞儿施粥。”   舟月叹了一口气,“穷人乞儿的消失,自然也是悄无声响的。”   蕴香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想来这刘禧修的不是正道,而是邪术。   “涌泉镇,这就更巧了。”   朔风走到窗前,琼州城南再行数十里,便是涌泉镇。   他道,“罗刹门所在的听潮楼,就在涌泉镇,离琼州城南只有数十里。”   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部把他们往涌泉镇引。   一个是巧合,两个三个便是筹谋了。   窗外,似乎有猫儿在月色下的暗巷潜行,朔风眉眼一冷,瞬间拔出右手软剑。   没有来追杀的人,而是一个包袱从窗外抛了进来,很沉,也有很多血气。   舟月皱着眉朝他点点头,这包裹里没有杀器。   于是朔风在木桌上将包裹打开,血气也直喷口鼻。   三个人的脸色都沉下来。   包裹里,是一颗头颅,脖颈切口的血渍甚至还没有干涸。   舟月和朔风都认识这个人,是在澜州城里曾见过的十七。   还有一封沾了血污的信函,写道,“刘禧,涌泉镇,顾府。”   “涌泉镇,看来不得不去。”朔风忽而笑了笑,话语很平静,“想瓮中捉鳖?也要看看自己的道行。”   他再清楚不过,这是警告,也是诱饵,让他朔风不得不前往涌泉镇。   朔风平生最恨旁人损毁自己的东西,即使十七只是一个跟了自己只有三年的属下。   罗刹门的门主,用一个虚假的承诺欺骗他三年,令他误以为刘禧已经死去,最后还想设计他死于七护法手下。朔风想到那个一直坐在轮椅上似乎苟延残喘的老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老人,让刘禧在他的眼皮下活了三年。   “这背后,有罗刹门的手笔。”朔风唤出寂华剑,抚摸许久未曾见血的刀刃,“背弃承诺的人,应当死去。”   蕴香也起身沉声道,“我也和你们一起去涌泉镇,张瑾的魂魄,一定在那里。”   舟月没有拒绝,现在他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多一个帮手,也是多一个机会。   她轻声呢喃,注视青绿色的灵力在指尖聚集,“琼州城南,数十里外。”   少女在房间里伸出右手,微微向下一划。青绿色的灵力如利刃撕裂空气,凭空出现一道裂隙。那裂隙越来越大,变作一条幽蓝的通道。   舟月的脸有些苍白,但并没有虚弱之态,她说,“这道空间裂缝通往涌泉镇,支撑不了多久,我们得尽快。”   她先一步踏入,然后朝朔风伸出手,“不要害怕,抓住我就好。”   朔风不同于她和蕴香,毕竟是凡人。   哄孩子般的语气,但少年很开心。   朔风眉眼的寒意驱散几分,露出笑容和小虎牙,“嗯,我抓住你的手,就不怕。”   少女的右手很温软,像他第一次牵住她时一样。   少年没有丝毫犹疑地踏入裂缝,还不忘嘲笑最后的蕴香,“若是怕,便不必跟来了。”   蕴香摇摇头,亦是坚定地跟在二人身后。   空间裂隙在完全吞没三人的身影后,便消失了。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月光将内室照得通明,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半掩在桌上的包裹里。暗处的老鼠吱吱乱叫,而若是此时有人闯入房间,一定会惊吓晕倒。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杀仇人   丑时四更,打更人正敲响了梆子,一下,又一下。   这条小巷并不长,转过拐角便可到顾家巷了。顾家巷如其名,只住着一户大户人家顾府。但顾府的门房老仆很好说话,每次打更人路过时都会讨上一杯清茶。   这条路本来是只有打更人一个人走的。   忽而窸窸窣窣,不像是暗巷里的耗子,倒像是两三个人的脚步。   打更人悄悄屏住呼吸,燃起手中的火折子。火花噼里啪啦地响,寂静更显寂静,打更人从巷口探出头。   三个人,有男有女,凭空出现。   月色白惨惨的,打更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哆嗦地伸出食指喊,“鬼啊!”   凉风吹过,他浑身吓出冷汗。打更数十载,头一回撞见鬼打墙。   眼看着就要晕过去,那三人中的少女连忙走过来扶起打更人,她的面容很是清丽,怎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鬼魂。   舟月放轻了声音,“老伯,您知道顾府怎么走吗?”   少女的话语仿佛有清心宁人的魔力。   鬼使神差地,打更人喃喃道,“顾家巷,就在前面,拐弯就是。”   舟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有些懊恼,就知道凡间乍然出现修士会让凡人受惊。   她想了想,右手的青色灵光在打更人眉心一点。打更人的眼神逐渐从清明变得呆滞,身体半软,倚着墙壁睡了过去。   这是一道消除记忆的小法术,可以使打更人忘记今晚所见。舟月又在他身边布下一道防御结界,以免有意外发生。   “好了,我们这便去顾家巷吧。”   朔风瞥了一眼昏睡的打更人,转过头时又对舟月露出一个温和无辜的笑容,说道,“好。”   他果断撇下戴着素纱帷帽的蕴香,一蹦一跳地跟在舟月身后。也许因为来时只记得披了一件外袍,此时少年高高束发后的雪白发带也在轻盈地晃动。   蕴香有些失笑,朔风是不待见她的,或者说他是不待见所有插在他和舟月之间的人。   只是——   蕴香摇了摇头。同为女子,她看得出舟月对朔风只是后辈之谊,这少年大概要失望了吧。   三个人各怀着心思,悄悄加快脚步。   转眼到了顾府。   顾府修得很是气派,朱红大门,镏金门钉,檐下挂着着两盏红红的大灯笼。   “那灯笼里,有东西……”舟月伸出手指,青绿色的灵光在指尖一闪。灯笼的外皮瞬间剥落,里面没有烛火,却有一个仿佛被烙铁烧红的铃铛。   这铃铛的制式很熟悉,正是当初荒园外悬挂的青铜铃铛。   似乎有清风吹过,蓦的,那铃铛响动起来。铃音幽怨,如泣如诉。   大门打开了,出来一个老仆。   这是傀儡,舟月几乎可以不用灵力分辨。   老仆提着一盏白纸灯,动作很僵硬,语调也是僵硬的,“我-家-主-人-请-各-位-来-”   舟月本想走在前面,却忽而被朔风挡在了身后,少年说,“我去,本来也就是我要报仇。”   练气期怎么能对得上元婴期?   舟月拉住朔风的衣袖,“可我也承诺过,要陪你一起报仇。”   她想了想,努力学着以前师父的口吻,耐心道,“朔风,你要乖一点。”   眼神很真挚,看向他时瞳孔仿佛在闪光。   她让他乖一点诶。   少年的耳尖慢慢染上绯色,他默默回到了舟月身侧,却还是不肯退后一步,“我就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罢了,反正她会护着他的。舟月想。   顾府很大,有很多长廊,曲折回环。   走到一处水榭,老仆无声无息得地扭过头,“主-人-在-里-面-等-你-们-”   他又提着白纸灯,如同被扭动发条的木偶,步伐僵硬地离开了。   水榭临湖,四周有轻纱,一个阴柔的声音传来,“小友不远万里前来一叙,刘某粗茶淡饭,还请不要计较啊。”   轻纱随着声音拂起,水榭里面坐着的人确实元婴期无疑,是刘禧。   舟月迈出一步,周身剑气如丝刃般瞬间绞碎轻纱,她终于看清了那刘禧的面容。   刘禧坐在香案后,看上去人至中年,但面白无须,仿佛极好说话的样子。   舟月厌恶道,“杀人取心的勾当,便是你做的吧。”   刘禧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道,“不错不错,怪不得神剑被你们所取。”   他抿一口茶,叹道,“茶凉了,我很遗憾,看来今日无法邀请各位一同品茗了。”   刘禧摔碎了茶杯。   以此为令,隐没在夜色里的无数傀儡钻了出来,围在水榭四周,如同一堵堵人墙。   刘禧偏了偏头,这些傀儡是生前伴在他身边数年的弟子肉身制成,可不是魏明那草包可以相提并论的。   只不过为了这么小小一个练气期,废了那么多弟子,他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想到听潮楼的那个老人的“忠告”,刘禧不屑地嗤笑一声。   舟月也不想再和这个无恶不作的刘禧继续纠缠,向蕴香点了一下头,神色一凛,“速战速决,我去擒那刘禧,你替我看好朔风,不要让他受伤。”   蕴香掀开帷帽,露出两条狐尾,郑重道,“仙子请放心。”   “用不着。”朔风冷喝一声,身法轻灵地攻向傀儡,“我可是杀手,而我手中的剑已经很久不见血了。”   少年唤出了寂华剑,剑光如雪,扑向傀儡时又化作利刃。   这些时日,他每日每夜都在修炼舟月给他的心法和剑谱,眼下正是检验的最好时机。   若他连这些都做不到,又怎么能报仇、怎么能完成给舟月的承诺呢?   他从不是会背弃承诺的人。   刘禧放松了身体,朝舟月微笑,“你说要来擒我,有趣,有趣。”   听潮楼给他递消息时,只说朔风身边有一个神秘少女,让他小心。他本就没放在心上,人间修士少之又少,何况他已是用秘法修炼到元婴期的修士。而只差一步,他便能突破至化神期,重新为自己炼制出一副完整的男人躯体。   眼前的意外来客,正是他突破境界最好的养料,刘禧在心中畅快地想。   “你太过猖狂滥杀,天道不能容你。”舟月摇了摇头。   少女的身影在月色下模糊一瞬,空间似乎也扭曲了一分。   刘禧只觉得水榭里有风穿堂而过,一只纤纤玉手已经抵上了他的喉咙。   “你不是我的对手。”   少女的语气漠然。   她没有立刻杀死刘禧,因为她知道,朔风更想亲手杀死他的仇人。   刘禧只觉得浑身的灵力都在少女的威压下流通不畅,他无法,只好咬牙拉动木案下的暗锁。   锁棍哗啦哗啦地从水榭木板下冲天而出,如无数根铁栅栏,要将中心的舟月锁在铁笼里。   这是他费尽心思找来又施加了符文的玄铁,只要被困在中央,一只蚂蚱都不可能飞出。   刘禧刚想冷笑,便见到舟月凌空后翻,本来要困住她的铁棍也如泥削断。   切口有细小的火花爆裂,还是那少女身上的剑气。   刘禧眯了眯眼,这少女的境界难以揣摩。   “这样的牢笼,无法困住我。”   舟月悬在幽幽月色下,没有拿剑,却不知道四周哪里有剑气迸发而出。   如一团流星炸下,整个水榭都被轰得四分五裂。   而她似乎握住一缕柔软的清风,那清风便化作一柄利剑。   舟月握紧手中的“剑”,剑意如千山飞雪呼啸而来。在风中,一道完整的剑气在刘禧鼻尖分散成无数的叶,叶又如飞刀,精准锋利地刺向了刘禧的丹田和十二筋脉。   只是一霎那,刘禧丹田处的元婴碎了,筋脉也被废掉了。   但少女仿佛是故意,最后给他留了一道生气,使他不至于死去。   刘禧苍白着脸,这数十年的修为转瞬如大厦倾倒、灰飞烟灭。   此时,水榭外的傀儡也垒成尸山,尸山上的少年浴血朝他走来。   甚至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尘埃落定,刘禧彻底心如死灰。   可他还是不甘心,“你们到底是谁?”   “和你有仇,要杀你的人。”朔风冷冷道。   刘禧几乎是在咆哮,“我从来没有过你这样的仇人。”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逃跑。那听潮楼的老头果然还是算计了他,枉费他年年上供心脏。   朔风歪头笑了笑,露出唇边的虎牙。虎牙很亮,还染了血,他问,“是吗?”   舟月看见,朔风提剑走近了刘禧,一步一步,沉重如铁。   她默默地用灵力制住刘禧,等朔风杀他报仇。   月光很亮,那走来的白衣少年笔直如雪松,又像一把沾染重重血气的铁剑。   他举起剑刃,刃尖映出一点他眸里的血光与寒色。   朔风在刘禧的肩颈砍下了第一刀,“这一刀,是我阿爹的。”   剑锋入骨,血肉四溅。刘禧瞪大了眼,可一时半会儿又无法死去。   刘禧终于明白,这少年是故意要折磨他,将他一刀刀凌迟处死。   第二刀依旧锋利,“这是我祖母的。”   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   无数刀落下,无数血水紧跟着爆发。   刘禧已然变成了血人,他觉得自己像被钉在案板上的死鱼,任人宰割。   朔风没有收剑,继续漠然道,“这是我家满门的。”   满门之仇?死在他手上的,只能是凌家了。   刘禧低头,血气上涌。他脑中想到什么,头目欲裂,喉中一口鲜血喷出,“你是那孽种。”   朔风似乎要印证他的猜测,他笑了笑,但眼里杀意浓重如漆。   “这是朔北城百姓的。”   果然是那凌家余孽,刘禧难以置信地仰头盯住朔风。   这个少年的面容,细细看来确实和那人有些相似,同样的面容秀逸桀骜不驯,也同样的让上位者感到不快。   而一个朔字,更是让他再清楚不过。   刘禧以为自己必将做那少年刀下亡魂了,怒道,“你以为是因为我?天要凌家死,凌家不得不死。”   “天无道,残害忠良,鱼肉百姓。”   朔风没有讶异,声音很冷,杀意如同实质,“那我便掀了这天。”   寒月高悬,他握紧剑柄,手上和脸上的鲜血几乎要把他吞没。   朔风最后提剑往刘禧心口刺去,心中快意如疯草般增长,他终于报了一个仇。   没想到,蕴香急忙使出一道灵力打偏了朔风的剑刃,“道友等等,我还不知张瑾魂魄的下落。”   朔风回头,月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清冽如雪。舟月看见少年的眼黑沉沉的,没有聚焦,而眼尾的红迤逦脆弱。   他像是一片被血色染红的枯叶,在风中飘飘摇摇、将要坠下。   糟糕!   舟月冷喝一声,抓住了少年飘扬的雪白发带,一道碧绿灵力击向朔风的后脑。   “朔风,清醒一点!不要被杀意蛊惑了心智!”   雪白发带仿佛开关,少年眼里的黑雾逐渐驱散,瞳孔重新变得剔透又清澈,仿佛还闪着星星水光。   朔风收了力道,神色恹恹,眼眶红红的。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对少女道,“我错了,舟月,你不要生气……”   雪白发带终于又乖乖地垂在少年的束发里。   舟月觉得朔风仿佛是只不小心浸泡在水里的猫儿,浑身湿漉漉的,还眨着泪光连连的眼睛向岸上求助。   于是她软了心,柔声道,“朔风,我没有生气。”   她拉住朔风的衣袖,低头认真擦干他手上的鲜血,转头看向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刘禧,问道,   “张瑾在哪里?”   张瑾?   刘禧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挖了很多人的心脏,也得到过很多徒弟上供的心脏,但这些心脏大部分都上供给了听潮楼。   于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刘禧古怪地笑,“在听潮楼。”   那老人想将他做鱼饵,他便要拉听潮楼一起做陪葬。   还未等到朔风再次动刀,刘禧已经死去,伏在在地上彻底没了气息。   听潮楼?又是听潮楼。   舟月轻皱眉头,而似乎有人听到她的心声,水榭旁的湖面掀起涟漪,继而是巨浪。   巨浪里,水中的明月分裂,变成了两轮相对的弦月。   一个老人的声音从月色幻影中遥遥响起,“寂华仙子,久仰大名。” 第19章 请试剑   “仙子勿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嘛。”   说完这句话,老人的声音逐渐隐没。   而四周是不应该这样静的,舟月回过头,朔风和蕴香的身影已经消失。   再次转身时,并未见到打斗后的废墟。水榭玲珑依旧,重重白纱没有被剑气割碎,而是随风轻拂向湖水。那水面平滑如镜,映出一轮皎洁的明月。   一切都恍然他们未见魏明时的模样。   但她知道这是幻境。   舟月凛住心神,仰头望向青紫色的天穹,月亮已重新变作一轮。   她跃起,右手的灵力化作一柄碧绿的飞剑,刺向月亮。   舟月猜到,这个幻境唯一显露的诡异之处正是这轮月亮。那么,只要以月亮为媒介,就能撕破这座幻境。   然而剑气只把月亮戳破了一个黑洞。   黑洞如水波弹动,涟漪向外一圈圈扩散,里面走出一个黑袍老人。   老人摘下兜帽,一张半是枯朽、半是白骨的脸。这张脸上的眼睛深深往里凹陷,眼白几乎完全没有,仿佛只是在一具白骨上蒙了一层人皮。   但老人在微笑,他感慨道,“果然是寂华仙子啊。”   好像要和舟月打个合适的招呼,老人瞬间分裂出自己的无数个幻影,天上地下无处不在。   舟月觉得自己仿佛被破碎的玻璃包裹,每一处光怪陆离的镜面里都站着一个黑袍老人。   无数个老人都在微笑,一遍遍重复一模一样的话语,“果然是寂华仙子啊。”   这样的场景很是让人毛骨悚然。   但舟月逡视一圈,只是冷了脸色,她掌心合十,引动剑诀。一道道光影在她背后显现,是剑身的模样。光剑听从舟月的指令,一直隐忍不发,发出猛兽低吼般的蜂鸣。   剑阵成型,她终于道,“诸方天动,万剑归一。”   舟月身后的光剑四散,随着她的指令,向每一处镜与镜相接的裂缝处发出攻击。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镜面应声而碎,然后是更多破碎的棱镜出现。   每一面镜子里,每一个老人继续重复,“果然是寂华仙子啊。”   这些话语更像嘲讽,仿佛伸出触脚,湿滑,黏腻,一寸寸舔上舟月的肌肤,让她感到恶心。   能承受到她一剑之击的,修为境界绝不会低于渡劫期。   舟月没有再次出剑。她敛眸思索,仙界的渡劫期屈指可数,而凡间有渡劫期一事更是闻所未闻。   而天梯断绝时——   一些师父曾提及的旧闻涌入脑海。   在几百年前的仙界,有两位双胞散修,修为高深,境界难测,不属于任何势力。其中一位唤作千面道人,极擅长幻术傀儡,杀人于无形;另一位则是千影道人,在炼丹符咒一道上天赋异禀,所炼制的丹丸灵符更是千金难求。然而,她的师父凌雪剑尊偶然发现这两兄弟竟然用邪术秘法残害普通修士、增长修为,于是在仙界公布这兄弟二人的真面目,更是亲自执剑追杀。   然而,千面道人和千影道人遭到师父重伤后,仿佛在仙界凭空消失,再无踪影。如今看来,他们应该是趁在天梯断绝时偷偷潜入凡间。而渡劫期修士本就寿命漫长,如此才能在凡间依靠邪术继续修炼,苟延残喘数百年。   面前老人的幻境天衣无缝,想来便是传闻中曾以幻境绞杀数百修士的千面道人了。   舟月抬起头,冷静道,“你是千面道人。”   “哈哈哈。”老人终于现出身形,一切都重归寂静,“看来我的招呼很让人感到满意。”   他缓缓落到舟月眼前,唇角依然含着和蔼的笑意,仿佛没有将刚刚的幻术视作杀人性命的武器,而是只是在跟舟月开一个玩笑。   千面道人威压尽放,赫然是渡劫期圆满。   舟月咳出一滴血。如今她神魂破碎,修为大减,胜负恐怕不足五成。但朔风被这老人掳走,她只能以神魂为引,全力迎战。   她握紧手中的虚影剑,暗想不能再让这千面道人逃脱,否则还会有更多无辜人遭他毒手。而杀死千面道人,也是师父的心愿。   手中剑是寂华剑的一道影子,她拔剑,剑光如露如电。隐隐之间,有鸾鸟幻形附在剑影之上,朝千面道人发出尖锐的啼鸣。   这是灵华宗的万象剑法。   舟月道,“凌雪剑尊座下首徒,请试剑。”   面前的千面道人被扑面而来的剑光击碎,残影如碎纸片般消失,而舟月的另一侧重新出现千面道人的身影。   他道,“唔,还是凌雪那老东西的徒儿,不错不错。”   还是幻术。   舟月没有立即出剑,她静静看着千面道人的幻影。但灵台处有一道青色火焰,迅速烧向她的四肢百骸。   燃烧神魂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她安静地垂眼,月光将老人在地面上的影子拉长,照得很是清晰。   老人斗篷的弧度,连同身上武器的寒光,在地上的阴影里宛如呼吸的活物。   亦真亦是实,但幻影怎么可能还有影子?   腕骨被青焰烧得滚烫,舟月提剑,迅速刺上地面的影子。地面是软的,雪白的剑尖没入影子,有一道暗暗血色随剑光流动。   那影子似乎慌乱一瞬,连地面上的幻影也没来得及掩饰,匆匆浮现真身。千面道人的披风沾了血污,肩头直接被被削去一块皮肉。   他阴沉的眼睛里浓浓杀意浮现,“你的剑,不让于凌雪剑尊。”   她的剑术是师父亲授,也一直是她的骄傲。   舟月没有因为千面道人的杀意而感到惧怕,她微微一笑,“多谢。”   手中剑却毫不迟疑,攻向老人的元神。   这柄“寂华剑”只是虚影,但舟月的剑意有形,威势不减分毫。压缩到极致的剑气爆裂荡开,形成一道庞大的碧色龙卷,而剑意如风如雪地搅动,似乎要彻底粉碎这座幻境。   “噗”,是剑刃入骨的声音。   水泊中的月亮残破,舟月用剑指着跌坐在月影里的老人,寒声道,“他在哪里?”   月色里,少女执剑,眸里燃烧淡青的火光。她俯视重伤的千面道人,剑上的寒光流转,照映她的眉宇也如月色般清寒。   老人捂着腹部血流不止的伤口,丹田将碎。他声音嘶哑道,“大人,请助我。”   话音刚落,黑雾从老人的眼睛里涌出,嘶嘶的声音仿佛蛇信,逐渐罩住他的躯体。   舟月退后一步,将剑横在胸前。   她颦眉,几乎第一眼便看出,这黑雾是邪灵。   黑雾里的老人骨节正在嘎吱嘎吱地响动,他的躯体如搓面团般,也在黑雾里一节节扭动重塑。   更庞大的威压降下,连幻境里的湖水都沸腾起来。   几息后,邪灵控制着完全治愈的老人,用熟悉的口吻,“寂华仙子,好久不见。他?朔风自然不在这里,而你现在的对手是我。”   “啊,我本以为你可以一剑击碎幻境。没想到,你身上的灵力削弱太多,看来你快在玄冥之界支撑不住了吧?你方才又以燃烧神魂为引,怕是彻底要消失了。”   邪灵又笑道,“桀桀,我和你不一样。这段时日在凡间,我吃的很饱呢。”   它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似在回忆甘甜的美味。   舟月神色一凛,邪灵又壮大许多,但它并不满足于当前,想要更多。而若是她没有在金身和神魂间搭建通道,邪灵也不会在人间苏醒。   这是她的过错。   她朝着“老人”飞身而去,不断变化进攻的步法。足下的湖面荡起波纹,掀起的狂风中衣袍猎猎,而她用双手握住剑柄,一把金光巨剑迎面向邪灵砍下。   垂直的气浪轰然分散,“老人”毫发无损。   邪灵瘪瘪嘴,“无趣,熟悉的招式”。   “那我也和你玩点熟悉的吧。”   邪灵身上的黑雾从千面道人的耳、鼻、喉一起涌出蔓延,变成连绵纠缠的铁链。这些铁链从天而降,如同灵蛇,一齐刺穿舟月的肩胛和双腿。   但这一次,被刺穿的少女身上没有鲜血流出。所有受伤的豁口里,都慢慢流出暗淡的白光,这是她的魂气。   魂气尽丧时,便是她人死灯灭日。   舟月的脸色很苍白,右手的剑气用力支撑着自己不会倒下。伤处也再次迸发熊熊青焰,割碎了铁锁。   而邪灵身影一闪,这次站到了湖面中央,依然含笑凝视她。   舟月踏上湖水,却并没有在水中陷落,一圈柔和的涟漪花朵般散开。无数细小的血珠从湖面上升腾,如同向天穹倒落的血雨。血水糊住舟月的眼睛,狂风骤雨般向她卷去。   少女微微趔趄一下,但很快平衡住身体。她右手不断挥斩,血雨便在翡翠般的剑光里粉碎,逐渐开辟出一条窄窄的通道。   她像是穿着一身血衣,但剑尖依然毫不迟疑地刺向邪灵,固执地问,“他在哪里?”   邪灵做了一个轻描淡写推开剑光的动作,那剑光便扭曲着,向旁边飞散。   它得意地笑了,这具渡劫期圆满的身体,它用着还算方便。但笑意刹那间僵住在嘴角,一道威势更甚的碧色剑光分裂成无数道,从四面八方向它包围而来。   剑光后的少女声音漠然,“你小瞧了我的剑。”   她还在固执地问,“他在哪里?”   邪灵一边躲避着连续劈下的无垠剑光,一边想要试图激怒舟月,“只不过是送他去见见杀掉过的故人,他到底是被豢养的杀手,现在小兔崽子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了吧?”   舟月没有再忍,拔剑。   只是简单的一剑。   雪白的剑尖指刺“千面道人”眉心,青色的火花闪电般滚向“老人”的灵台,那也是邪灵控制“老人”的中枢所在。   眼见无法躲避,邪灵一咬牙,浓浓黑雾从老人眼中向外喷涌,它用尽全力向天边奔逃。   邪灵速度极快,只有恨恨的声音传来,“下次见面,我一定不会再放过你们。”   尚且来不及卷走被抛下的老人,它只能在远处眼睁睁看着老人的身体迅速干瘪。   千面道人如此死于舟月剑下。   舟月看到那团黑雾消失良久后,终于跌坐下来,眸里的青焰熄灭。她那一剑,耗尽了现在的全部灵力,而她已经太过虚弱不堪,想来在人间已经坚持不久了。   她垂眸看向身前的湖面,涟漪从她座下一圈圈向外波散,是流动的月色和水光。   湖水如玻璃,倒映出光怪陆离、仿佛另外一个世界的图景。   舟月没有在倒影里看见自己。   倒影里是一个少年。他也坐着,右手强支着剑,全身染血,剔透如水的眸子里满是茫然无措。   他垂下黑沉沉的双眼,似乎看向湖水里破碎的月亮,然后向月亮伸出颤抖的指尖。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他的道   那破碎的月亮,让朔风有些混沌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一些。   他一路上好像杀了很多人。   八九岁的时候,抚养他的老仆刚死去。他从北地南下,东躲西藏,流落街头成了乞儿。在一个雪日,他快要冻死在路边时被风老头捡去。风老头收养了很多乞儿孩子,教他们练功也练剑,每月一“考核”。说是考核,实际就是养蛊。只有杀出重围的蛊王才能活下来。   最后,他杀掉了那些甚至连刀都举不起来的孩童,成为了风老头唯一一个弟子。   但风老头养他,并不是让他成为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刀。而是将他作为养料,只等时机成熟便吸干他的内力,杀了他。   朔风看向自己的手,扯出一个笑。噢,他好像就是用这只手杀了风老头。   风老头临死前不可置信地盯住他,脖颈上的血也糊到了他脸上。粘稠腥臭的血液,让人恶心反胃,但杀戮的滋味令人沉迷。   朔风知道,他还要继续杀很多很多人。   老仆抱着三四岁的他逃出凌家时,有无数的尸体倒下。熟悉的,陌生的,昨天还语笑晏晏的,那一夜便横死刀下的。他得好好记住这些人的脸,然后去找那些将凌家满门抄斩、烧成一把灰的人报仇。   所以他没有听老仆临死前的苦心教导。他要做一个杀手,天下第一的杀手,如此才有机会向高座之上的人挥刀。   而杀手的刀,从来一击毙命。   入罗刹门,本就是他的筹谋。   但罗刹门之后呢?他又是怎么到这个地方呢?   朔风不太记得了,这个地方是无休无止的杀戮。曾死在他剑下的那些人,以另外一张方式“复活”,一张张狰狞的脸朝他扑来,倒下又站起,他仿佛陷入永恒的轮回。   但朔风不害怕。   杀戮并不令人恐惧。   朔风看向手中的剑,虽不知这古剑如何得来,但确实是一把很趁手的武器,杀人也很顺心。   他挥动剑刃,剑意凛然,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砍得一分为二。然而,更多的“人”朝他涌来,他不断地挥刀,将自己彻底淹没在杀戮之中。   他甚至不想睁眼,只是麻木地向人群挥剑。   “道友!”人群里,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   她身后有两条狐尾,正是蕴香。   但朔风已经不记得蕴香了。   蕴香着急地看着被煞气吞没的少年,这个幻境十分诡异,能演化出自己内心的魔障。   她方才也被困在幻境之中,幻境里是涌泉镇张瑾的茅草屋。那个“张瑾”穿着大红喜服,温柔地唤她“娘子”,做新郎官来迎娶她。   可蕴香知道,这是幻境。如果沉溺于幻境,她便无法救回真正的张瑾。   于是她含泪撕碎眼前的幻影,幻境崩塌,一切灰飞烟灭,接着便坠落到此处。   这是朔风的幻境。   黑云遍布,脚下是泥沼,泥沼之上是尸山血海,沼面不断浮出残肢血肉,宛如人间炼狱。   天地之间唯一清晰的,是白衣少年执剑的身影,宛如一只染血的雪鹤。   然而雪鹤逐渐在血色泥沼中陷落。   朔风只是机械地用寂华剑劈砍,但倒下的尸体很快又复原,发出新一轮进攻。他仿佛不知疲倦,然而周身的煞气越来越浓,一点点将他的灵台清明磨损侵蚀。   怨魂们在喊,在骂,在挣扎。   “朔风,你为什么要杀我们?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是一些孩童稚嫩的哭声。   “我是你师父,你这个欺师灭祖、养不熟的白眼狼!”老人狠狠地怒骂。   “九护法,别杀我们啊。”   “小九,完全不顾同门之谊,你可真让七哥伤心。”   ……   这些低语如同魔咒,让蕴香这样修炼百年有余的狐妖也感到痛苦晕眩。   更何况凡人?   蕴香咬牙,向中心被围攻的少年掠去,但朔风仿佛杀红了眼,照旧狠辣地朝她砍去。若不是她躲避得够快,身后的两条狐尾险些不保。   “道友,你清醒些,这只是幻境!”   少年的眉宇沉郁,灵台处有浓浓的黑色烟气。   这是道心崩碎之兆。   而朔风显然有些坚持不住了,他剑下的碎尸还未复原便混乱地黏合在一起。这些怪物以腐烂的血肉为巨掌,辗转腾挪,一拳拳轰向少年,之后又是无尽的尸块血雨落下。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舟月仙子也不知被困在幻境何处。蕴香停下脚步,耐心寻找此处幻境的阵眼。幻境本身就是阵法的一种,如在她的幻境里,“张瑾”就是阵眼所在,因此只要找到朔风幻境里的阵眼,便能破解此处幻境。   可是,眼前的这个幻境,太过漆黑与血腥。   所有的一切,都被隐藏在杀戮之中。   蕴香竭力用灵视逡巡幻境,终于在乌压压的天空下发现一面黑色巾幡迎风招展,那也是在朔风的正上方。在这面巾幡之下,又有四十九面赤红小幡。小幡成宝塔状排列,拱卫着最顶端的黑色巾幡。而黑色的巾幡残破,不断冒出阴森鬼影。鬼影痛苦地嚎叫哭喊,阴风阵阵,从乌云之中浮现出一轮血月。   她出身狐妖大族,自然能认出这是魂幡。蕴香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有魂幡,这应当就是炼魂阵了。   炼魂阵以杀戮煞气为食,它这是把朔风当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肥料。   而宝塔压下,血月出现,说明炼魂阵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它以杀戮为引,快要将迷失道心的朔风彻底炼化了。   蕴香双手捏诀,一个法阵在她掌心成形,迅速轰向宝塔。   然而炼魂宝塔纹丝不动,更是直接吸收了她方才一击的全部灵力,再次沉沉压下。   眼见朔风上半身已经完全被宝塔笼罩,蕴香着急地再次掠向朔风,想救他出来,“道友,你快醒醒,仙子还在等你。”   朔风面无表情地向她劈去一道凌厉的剑风,蕴香腹部受击,吐出一大口血,滚落在泥沼边缘。   她绝望地看向宝塔,魂幡形成的宝塔已经彻底压住朔风,再无转机。   魂幡正在飞速转动,鬼影们兴奋地尖叫,“吃了他,吃了他!”   炼魂阵之下,泥沼里忽然伸出无数手,要将少年拉下泥潭。   困在塔中的朔风痛苦地捂住头,有无数的怪物正在啃食他的身体,而他的三魂六魄如同被撕裂,被炼魂宝塔顶端的魂幡吸取。手中剑快要支撑不住他了,但朔风没有放弃抵抗,木然地看向泥沼。   杀,杀,杀。   脑海中有声音说,杀尽千万人,才可以在这里活下去。   他的身体不断在泥沼中陷落,而他看见一轮月亮。   不是血月,是干净的月亮。   朔风伸出自己沾满泥污的指尖,轻轻触碰月亮。   温暖柔软,像一只少女的手。   他迷惘地看见清澈的水泊里伸出一截雪白的皓腕,想拉住,身体却失重般沉陷。没有意料之中的窒息感,他睁开眼,天光大亮。   一张少女素白的脸正担忧地注视他,像极那轮干净的月亮。   而月色轻抚他滚烫的额头,风吹起少女的长发。   仿佛他杀到尽头,寻千山万水,只为看见这张脸。   “你是谁?”他愣愣地问。   朔风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也许在哭,也许在笑。他躬起脊背,像婴儿般抱膝环住自己的身体。   舟月从来没有看到朔风这个样子,她揽住少年的双肩,轻抚他颤抖的脊背,“朔风,我是舟月。不要害怕,我来接你回家。”   “我……没有家了,我的家人都死了……”少年沙沙的声音里裹着哭腔。   他很少这么哭过。   舟月叹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的左肩有浅浅的濡湿,“我会带你回灵华宗,那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少年抬眼,眼神空洞茫然,“为什么?”   他莫名在眼前少女温柔的注视里安静下来。   舟月扬起一个笑容,露出右颊澄澈的梨涡,“因为我是你的剑嘛。我们说好了,我要帮你放下杀戮,修道成仙。”   他的剑?   朔风低头握住身前的古剑,剑身上有淋漓的污血,昭示刚刚残忍的杀戮。   如何能放下杀戮,修道成仙?   他本就是以杀戮为生,以杀戮为道的人。   耳边似乎传来一道悠扬的钟声,余音不绝。   朔风盘膝,闭上眼。   天穹之上,一道浩瀚金光降下,轻易劈开魂幡宝塔,笼罩住少年的身影。   这是大道金光。   舟月一怔,朔风竟然这么快就悟道了。   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入道,至死也是练气期。因为每人的道不同,入道方式也不同。然而修士一旦悟出自己的道,就如同无根浮萍找到归依,修行之途便可一日千里。   只是朔风的道?舟月思索片刻,他刚刚经历了很多杀戮,却还没有完全摧毁他的道心。   没想到阴差阳错,朔风竟然以这种方式入道。   她看见朔风身后出现无数交战的虚影,少年身上的煞气渐渐净化,却有更纯净、更强大的杀意涌现。   这些杀意不被煞气束缚,在大道金光里肆意徜徉。亘古至今的修士幻影,朝着大道金光缓缓跪下,一步一跪,虔诚地叩首。   以朔风为中心,密密麻麻的符文扩散,天边似乎敲响洪钟。“啵”的一声,符文变作金色莲花,朵朵盛放,接向无尽苍穹。   舟月见到朔风起身,他执寂华剑,剑意也是杀意,指向魂幡,似乎要斩尽那里万古以来所有的浑浑噩噩和污秽芜杂。   少年睁开眼,灵台清明一片,剔透的眸里同样是璀璨的暗金色流转。   大道之声入耳,也入眼。   这是他的道,以杀入道,以战证道。   他曾自朔北之地而来,踏过尸山血海,滚落入泥,一身尘埃。这世间里,他唯余满腔仇与恨,只求向九重高台之上挥刃。   如此以命相搏、不顾一切,即便身死,也能化作清风归去,让朔北的魂灵得到安息。   可她说要带他一起回家。   朔风遥遥看向舟月,握紧手中的寂华剑。   那么,他还不能放下这个人世。   他会杀尽千万恶,来救一个人。 第21章 紫衣来   舟月没有打扰在大道金光之中悟道的少年。   她看向天空上的黑色魂幡,炼魂阵的宝塔阵形已经被打乱,怨魂们还在争先恐后地挣扎挤回魂幡。   这一处幻境里,大道金光的璀璨光柱并未消残。三千大道共同构出这柱威严金光,金光层层向外扩散,每一束金光里都隐藏一个玄妙符文。这些符文是大道化形,至纯至净,可以涤清这方天地内的一切怨气。   怨魂们在触碰到这道金光的一瞬间,就尖叫着化作白烟,灰飞烟灭。   舟月知道,这些魂幡内的怨魂其实就是被挖心而死去的无辜人。   她没有丝毫迟疑,用神魂本源之力再次催动秘法。   指尖的青焰燃烧,最后星星点点聚拢在她的身后。这些青绿色的光点蕴藏着极强的生气,最后蓦然凝结成一株巨大的柳树光影。千千万万根碧色柳条都迎风飘扬,在大道金光再一次涤荡前柔柔笼罩出挣扎的怨魂,如同一道绿色的屏障。   在柳树的荫蔽下,怨魂们的神情安宁下来,黑气消失,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走进柳树树心的神秘洞口。   这是仙界自上古传承下来的长青术,可净怨气、护心魂,送怨魂去轮回。   因大道金光而晕倒的蕴香是在此时醒过来的,她也看见了浮空的那株柳树碧影,以及柳树之前正在全力催动秘术、掌心不断涌现青色光焰的舟月。   “仙子!”蕴香欣喜地唤,却在看向柳树一角时踉跄了脚步。   是一个很书生气的宽袍青年,他的魂魄本是虚弱的,但在柳条抚胸而过时他的身形明显更加凝实了些。   蕴香先是不可置信地呢喃,往前小迈一步,“张瑾……”   “张瑾!”   蕴香不再迟疑,朝张瑾飞身而去。她刻意收回了狐尾。她想,如果张瑾知道她是狐妖,一定会害怕她的。   张瑾的脸苍白,眼睛里没有光采,神情也是空洞的。   能在炼魂阵的魂幡之中坚持一年还未消散,他的魂魄一定是有很强大的执念。   蕴香没有说其他话,只是一遍遍地唤“张瑾”,温柔抚上他的面颊。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淌下。   他是不是一直在等她?她是不是让他等太久,来晚了?   蕴香想问他很多。   可眼前的张瑾不会哭,也不会笑,依然呆呆地望着柳树。他没有因为喊魂而清醒,也并没有跟随其他魂魄的脚步进入树心。   舟月自然也看见了他们。   她怎么不会明白,人妖殊途,生死相隔,很是可怜。   可他们一直都在等待彼此。   “蕴香,张瑾的魂魄还是很虚弱,因而还不能去转世投胎。”绿影拂过,舟月轻轻一个旋身,像一片叶子般落在两人面前,“我交给你的青莲灯可以继续温养他的魂魄,等到三魂六魄完全归位,他就可以去轮回了。”   蕴香含泪点点头,她闭上眼,繁复的朱纹从额头浮现,紧接着便飞出一束清光。   那一盏青莲灯盈盈绽放,亭亭浮立在蕴香眼前。她伸出指尖在张瑾眉心一点,张瑾的魂魄便化作一道细细的烟气钻入莲灯蕊心。青莲灯的花苞慢慢合拢,再次隐没在蕴香的额心。   炼魂阵已经完全被摧毁。蕴香抬眸看了一眼舟月,仙子应当是在此处幻境给正在悟道的朔风护法。   舟月确实是这么想的。   尚且不知道外界情况如何,此处幻境隐秘,还未崩塌,刚好适合朔风清心悟道。   蕴香稍作沉吟,“仙子,此事毕后,可否和道友一起同我回到青峰山。我观道友入道极快,青峰山灵气浓郁,正好适合修炼、突破境界。”   这句话说得真诚,但其实她还存有别的私心。张瑾的魂魄四分五裂、虚弱不堪,她也希望舟月可以伸出援助之手。   蕴香有些羞赧,这些时日里,他们帮她杀仇人、救张瑾。大恩无以为报,她还要求更多,到底是她逾矩了。   但舟月温和地笑了笑,她道,“谢谢你,蕴香,我也正在发愁没有合适的地方。”   她还有句话没有说完。   虽然蕴香看不出来她的神魂已经燃尽、时日无多,但她必须在这之前安顿好朔风。   终究是她食言了,舟月低下头。   幻境里,阴云驱散后,是美好的湖光水色,波光涟涟,一切融入宁静。天地界限分明,只有偶尔从大道金光中传来的古老钟声。   咚,咚,咚——   钟声渐渐低沉,大道金光也随之缓缓消失。   舟月看见了莲台上的情景,朔风盘膝垂下头,显然还没有苏醒。   她了然,修士第一次接触大道金光,元神不断参悟道果,肉身也会因此陷入沉睡。   她踏空,飘然飞至朔风身前。   “朔风,我来接你回家。”   朔风没有回答。   她转身,背起沉睡的少年。   朔风其实很清瘦,并不重,她一步一步走得很轻快,也很踏实。   舟月对蕴香点点头,“我们走吧。”   她右手捏诀,喝道,“破!”   蓝天刺啦一声从中线撕破,露出此刻人间繁星闪烁的真实夜空。   舟月认出,他们还是在混战后的顾府水榭。   水榭四周的草丛,傀儡的尸体有些已经开始严重地腐烂,散发出浓浓恶臭。看来,幻境和现实的流速不同,他们应该在幻境里待了七日有余。   舟月和蕴香对视一眼,准备依照原路原路离开顾府。   草丛里,仿佛闪过星点荧光。   忽而,一根火把挥散那些幽幽荧光,然后是更多的火把从草丛里点燃举起,照亮了这群正在埋伏的兵卫的紫衣袍角。   “啪,啪,啪。”干净的鼓掌声响起。   火把后走出一个穿着华贵紫袍的青年,橘黄色的火光映出他苍白英挺的面容。   陆清川放下手,含笑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们两日。”   *   五日前。   陆清川和率领的紫衣卫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终于赶到了琼州。   琼州的郡守很是听话,无需他多言,便呈上近日以来的凶案。   陆清川一眼就瞧出魏明之案的不对劲,给那魏明开棺验尸后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魏明的尸身虽然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斗殴所伤,但他的衣袍处有细微而精准的剑气割痕。   普通的两人打架怎会有这样的割痕?   义庄里,崔千刀冷静地指着魏明的尸体,“都督,这案子没这么简单。”   陆清川在镇抚司历练数年,再清楚不过,淡声回道,“他是杀手,自然哪里有杀戮,哪里就会留下他的痕迹。”   这魏明显然死于朔风之手。   他们循着痕迹,一路查到素琼园和隐藏其中的荒园。紫衣卫查案,定是会掘地三尺,挖个天翻地覆。   陆清川不费吹灰之力,发现了荒园里的白骨。   “有趣,有趣。”他看向崔千刀,淡漠的眼底终于划过一道光,“看来这朔风不仅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杀手,还是个侠肝义胆的侠客。”   夸赞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陆清川始终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   崔千刀冷哼一声,“任他是什么来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等到了我们紫衣卫手里,还不是会被扒皮抽筋。”   陆清川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   又是三日,紫衣卫找到了顾府。   近晨,顾府的大门虚掩着,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老头。老头还不忘紧紧攥住梆子,看样子是个打更人。   打更人仿佛见到了什么骇人的场景,明知道他们紫衣卫是远近闻名的煞星,还扑到他们的马下求救,“救命啊!”   崔千刀挑了挑眉,他们紫衣卫只做杀人的勾当,旁人恨不得退避三舍,可这老头竟然要让他们救他?   但打更人不住地颤抖嚎叫,面上涕泪横流,“是鬼!一定是鬼!死人……里面都是死人……我本来只是像以前一样讨杯茶喝……鬼上门了,鬼要上门了……”   世上怎么可能有鬼?   陆清川一挥手,身后的兵卫便把打更人打晕拖走。他拔出七尺刀,推开了朱红大门。   鼻尖微动,很浓重的血气传来,从小径到水榭,一步一具尸体,都是一击毙命。   水榭的中央,也有一具锦衣华服的尸体,应当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尸体的衣裳和上半身血肉糊到一起,刀刀凌迟,非深仇大恨不得为之。   陆清川用七尺刀挑开尸体的衣裳,剑伤之外,筋骨处还有精准的切痕。   这是两个人的手笔,而后者所为,不像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刀尖哗啦一声继续割开了尸体的下袍。   陆清川皱起眉,这是个阉人。他从未记起,在琼州有过告老还乡的太监。从宫中能够安然出来的宫人,十几年来,只有一个刘禧,但刘禧不久后也在家乡病逝。   这人,难道是假死的刘禧?   陆清川抚摸着七尺刀的刀柄,吩咐道,“我们在这里再待七日。”   七日里,既是要抓住那对少年少女,也是要查找这具尸体的真实身份。   紫衣青年站在日色下,冷峻的面容忽而笑了笑。   崔千刀呆住了眼,他第一次看见都督露出如此真心的笑容。   可这笑影转瞬而逝,陆清川漠然道,“没想到——”   他停住话语,有人竟然抢他一步千刀万剐了刘禧。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是你啊   紫衣青年的面容轮廓在火光里逐渐清晰。   英挺的眉,笑的时候会露出雪亮的牙齿。   可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原来的故人嘴角总是噙着慈悲为怀的笑意,连眼里也是大智若愚的狡黠神采。可眼前的这个紫衣青年,虽然也在笑,但浑身都冒着生人勿近的冷冷杀意。   但舟月走近了些,看到陆清川熟悉却陌生的面容,又是惊讶又是欣喜,“是你啊!”   面前青年的气质虽然很阴郁,但她还是可以认出他在仙界时笑如春风的模样。   看上去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灵魂不会变化。   是无量宗佛子,空悟。   空悟含莲出生,是无量宗钦定的佛子。他闭关前曾告诉舟月,他修习的乃是无量宗的九重转轮法,需要神魂在凡间历经九世轮回才能得证大道。   而她在入玄冥之界前,就已经两百多年未曾见过空悟了。   现在想来,沧海桑田,已经四百年有余。   她和他确实是不打不相识的挚友。   舟月刚突破金丹期时,她的师父凌雪剑尊广邀仙界年轻一辈的英杰,让舟月试剑。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空悟的。   那时的空悟还是一个小沙弥,虽然败于舟月剑下。但他赖在灵华宗不肯走,每天捧着自己的本命灵宝小木鱼,得空就要在舟月耳边敲来敲去,边敲还要边念叨,   “舟月小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就像我一样,每天敲敲木鱼,每天功德加一。”   不管她躲到哪里,空悟总有办法找到她谆谆不倦地念经。   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用师父给的小木剑把空悟狠狠揍了一顿,把他丢出灵华山,“我是剑修,我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空悟没有生气,反而温和地笑了,他拍拍僧袍上的灰尘泥土,慢悠悠道,“好吧,那我和舟月小施主立下约定。我为你的本命灵剑刻下往生咒,这样以后你杀人,也就是在救人了。”   舟月没有理他。   但空悟后来真的如约,在她炼制出寂华剑时,为她刻下了往生咒。   而就是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空悟。   舟月也很明白,眼前的人不是真正的空悟。   陆清川拔出七尺刀,指向背着少年的少女。   这确实是画卷上的少年少女,他于是寒声道,“交出神剑。”   为了她的剑?   舟月笑了一声,摇摇头,“我不能给你,寂华剑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剑了。”   陆清川挑眉,七尺刀未曾偏移,直直砍向她背上的朔风,“那我杀了他,神剑就不是他的了。”   舟月没有出手,只是避开,她也用眼神示意让蕴香藏匿身形、不必出手。   空悟因九重转轮法在人间历劫,她不能破坏他的劫数。一旦干预,空悟的神魂就不能突破桎梏、重返仙界。   刀柄被一道锋利的剑气振开,虎口微疼,但他并没有受伤。   而那少女甚至并未拔剑。   陆清川沉下脸,听到少女轻飘飘地开口,“我不会伤害你,但你不是我的对手。”   “哈”,崔千刀最先笑了出来。   这天下敢说紫衣卫都督不是对手的人,这少女恐怕是天底下的头一个。但仔细想想,能在皇帝眼皮下偷取神剑的,确实人不可貌相。   “哦,是吗?”   陆清川也笑了一声。   但这笑意阴森森的,让崔千刀的后背泛上凉意。跟在都督身边许多年,他知道陆清川这是生气了。   每次都督生气,镇抚司的牢狱里就有一大批犯人要遭殃。他默契地比出手势,让属下们原地待命,不要轻举妄动。   陆清川生气时,最厌恶旁人打扰。   七尺刀这一次没有收敛气劲,散发寒芒的刀刃勐地飞旋,砍向少女白皙如瓷的脖颈。   纤纤细细的脖颈没有如他们所期盼的折成两截。   舟月叹了一声,这叹息化作清风,清风柔软,巧妙地卸下七尺刀的韧劲。   她竟然就背着朔风这么站着,一动不动?   陆清川眸光微动,疾步向前,竖刀向少女斩下。   破风声中,舟月这一次贴近了陆清川的刀刃,仔细看了一眼陆清川的脸,又看了一眼朔风,再次恍然大悟地说道,“是你啊。”   两个“是你啊”让陆清川皱了皱眉头。   这是很古怪的话语,仿佛在对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说话。   舟月没有再躲避,她背着朔风,却像乘一缕微风。微风里,少女的轻声呢喃,凑在陆清川的耳边,“他姓凌。”   他姓凌?   陆清川先是沉默,继而哂笑一声。   那又怎样,天下姓凌的人很多,难道他要因为这朔风姓凌就放过他吗?   陆清川手中的七尺刀很重,再一次抡向舟月。   他木然道,“那又怎样?”   这一次,少女的身影轻巧得像是蝴蝶,她翩然飞至陆清川的面前,朱唇微动,“他从朔北来。”   陆清川偏了偏刀锋。   对陆清川而言,朔北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幼时,他的身体不好。父亲陆泽既是凌季山将军的副将,也是将军的妹婿。那些时光里,他就住在朔北城,凌家人也是他的家人。   可他后来再也没回过朔北,因为凌家人包括他的母亲都死了,死于他父亲陆泽的刀下。   舟月背上的朔风还没有苏醒,少年的手臂垂在少女的胸前。   陆清川敛眸,看见朔风右手的无名指指腹有一颗熟悉的小小黑痣。   会是他吗?   会是——   阿朔吗?   记忆里的孩童也伸出这样一只手,仰起稚嫩地脸对他说,“表哥,阿朔一定会为你寻一把你能拿起来的、天底下最最好的刀。”   陆清川举起刀,向舟月再次劈去。但借着黑夜的掩护,在靠近少女时,刀尖一反,他刺向自己的腹心。   舟月的脸上微微浮出讶色。   紫衣青年用手掌捂住殷殷流血的腹部,陆清川抬头看向舟月,用嘴唇做了一个“走”的口型。   他又对蠢蠢欲动的紫衣卫敕令道,“都不许动!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都督!”崔千刀急切道,但却没有上前一步。   他知道陆清川最是厌恶不听话的属下。   一行紫衣卫只能按捺住刀剑,眼睁睁怒视着少女背着少年离开。   两人的身影在黑夜里渐渐远去了。   陆清川看着两人的背影,在意识彻底陷入朦胧前,他自嘲一笑。   他对别人狠,但对自己更狠。   这是为什么呢?大抵是因为心中还残存的良心和愧疚,这是他对自己、对陆家的报复。   毕竟,他曾向母亲立下誓言,他是母亲的孩子,不是父亲的孩子。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自尽前的母亲要他记住,他是凌家人。   作者有话说:   耶,因为要压字数,这章虽然很短小,但终于把这个伏笔写出来了。小陆吧,虽然看上去凶了点、狠了点、阴沉了点、嘴巴坏了点,但他其实是一个好人。不像小宁,小宁是一个觉得自己很聪明但其实是傻子的顶级大冤种。但是小陆小宁都是重要角色,关于小宁请关注下一期揭秘,嘿嘿。 第23章 青峰山   初曦的山林里,青青葱葱的绿蔓延。   鸟雀野兽们本来在安静的觅食,但上方有一道巨大的阴影掠过,它们惊叫着再次潜入密林。   这不是普通的巨兽,狐身,两尾。   她是化出兽形的蕴香,背上驮着舟月和沉睡的朔风。   “仙子,青峰山就要到了。”   舟月轻轻抚平朔风紧皱的眉角,道一声“好”。   在草木更加葱茏处,蕴香终于停下奔跑。   挡在她的面前是一块巨石,生了很厚重的青苔,青苔上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爬。   这一处是悬崖,就算凡人不慎跌落发现这方巨石,也不会感到奇怪。陡峭的悬崖上会掉落巨石,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蕴香停了下来,她伸出雪白的狐爪,怀念地抚摸这块巨石,低低呓语,唱出古老的歌谣。   她的额头随之浮现朱红的纹路。   轰隆轰隆——   蚁群向地上的泥土四散,巨石一分为二,石后出现一条窄窄的幽深通道。   蕴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我们青峰山的结界,让仙子见笑了。”   “为了保护自己,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   舟月从雪白的狐狸上跳下来,再次背起朔风。   蕴香变作人形在前面引路,身后的巨石又轰隆轰隆地合上。   这条通道安静又黑暗,只能听见彼此之间轻轻的脚步声。   百步之后,踩草声出现,这条路终于不再是布满石子、坑坑洼洼的小路。通道骤然开阔,紧接着,舟月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天光从洞口的碧绿垂蔓间稀稀疏疏地洒落,随阳光闯入的还有不断溅落的水滴。   晶莹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舟月钻出洞口,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亮,“朔风,是瀑布!”   但背上的朔风依然沉睡,没有醒来。   舟月没有觉得失望,她总是喜欢分享好看的、好玩的给他。   他的以后,还会有很长很长时间,替她继续看这美好世间。   这是一方宛如世外桃源的山谷。   山坡上错落着梯田,田中正有打扮成农人的狐妖族人正在耕种。谷地下坐落着林立的竹屋,每座竹屋都依着瀑布坠下形成的小溪而建。小溪蜿蜿蜒蜒,流向山谷中央,那是一棵巨大的、林盖如云的古树。古树上的每根枝头,都用红绳拴着小小的木牌。   清风吹过,枝头上新旧不一的木牌相击。啪嗒啪嗒,声音并不杂乱,反而让人感到安心。   一个梳着双环髻,发髻上还有两只红色狐耳的小丫头正踮起脚,在古树最矮的一根树枝上系上木牌。   小丫头拴好木牌,回头看见蕴香,明媚的笑意立刻从嘴角到眼角,“七十——”   她想到什么,灵动的大眼睛里闪过懊恼,重新喊道,“蕴香姐姐!”   小丫头的身影很快,像一只红色的小鸟扑向蕴香怀中。   蕴香摸着她的发髻和狐耳,温柔道,“阿狸,今日是你在青树下啊。”   阿狸从蕴香的怀里抬起头,看到蕴香身后的少女,和少女背上的少年。   她小小的脸煞白一瞬,噔噔往后退了好几步,狐耳也警戒地竖起来。   “阿狸,他们是来帮我们的,你去喊大长老到青树这边来。”   阿狸咬咬唇,族中从来没有外人来过,况且竟然要到青树下议事?   小丫头攥住裙角,神情紧张,一步三回头。   蕴香朝她挥挥手,温和道,“快去吧。”   阿狸一跺脚,再不回头,飞快地跑向山谷北边最大的竹屋。   “阿狸的父母去世很早,是我看着她长大的。她还没有去人间历练,仙子不要怪罪。”蕴香解释道。   舟月随蕴香的指引来到青树下,她看见每一块枝头下的木牌都刻着数字或是姓名。   她笑道,“我觉得阿狸很好。”   话音未落,听见小丫头轻轻地“哼”了声。   舟月转过头,看到阿狸领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来了。小丫头躲到蕴香身后,朝舟月露出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她的一只狐耳下还穿了一只铃铛,在风中叮铃作响。   老人修为大概在元婴期左右,白眉长须,狭长的眼睛在笑时会眯成一条缝。   他尴尬地抚上自己的胡子,轻轻呵斥,“阿狸,不许对客人无礼。”   但这呵斥因为轻声细语,显得没有威力。   阿狸鼓起嘴,又像只红色的鸟儿逃远了。   老人抽搐着嘴角,“啊这,啊这”半天,实在是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舟月问道,“您就是大长老吧?”   大长老点点头。   他看不出来眼前这个少女的境界,只能模糊感应到她背上少年的气息。   “我是仙界灵华宗中人。”   舟月抿起嘴微笑,露出右颊浅浅的梨涡。   她看见眼前的大长老脸色唰地变红,又唰地便白,但老人的眼睛里迸发出从未有过的炽热光亮。   大长老嘴唇下的胡须在颤抖,他迟疑地看向蕴香。   蕴香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砰”地一声,大长老跪了下来。他仰起头,苍老的脸上满是希冀,“请仙子,救救我的族人!”   老人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指向青树上在风中摇摇晃晃的木牌,声音悲怆。   “这是我族的圣树——青树,保佑每一个死去的族人魂灵。六界众生,唯有妖族魔修死后不入轮回。这青树上的木牌,都是这几百年里我们一族死去的族人。天梯断绝,而我们在凡间已经等了太久,死去太多族人了。”   “仙子,我不知道您因何从仙界而来。但是,青峰山愿倾尽全族之力,请您救救我的族人。”   大长老又指了指那群在田埂上朝这边张望的狐妖孩童,阿狸也在那群孩子和未化形的狐狸里。   孩子们的年岁都不大,宛如八九岁普通的人类。   “至少,请您救救这些孩子。”大长老不忍再看那些孩子,他别过头,满面泪痕。   “他们的父母大多都死了。三百岁,对于上界人来说,只是修行之途的起点。但是,对于我族之人来说,已经是生命的终点了。”   舟月仰头,青树的叶片随风簌簌。阳光很好,她看见很多木牌上的名字。木牌上的刻痕新旧交叠,但这样一个名字,就埋葬了一只狐妖的一生。死去的魂魄如泡影消逝,但族人们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来铭记他们。   透过阳光,她看向自己逐渐变透明的手。透明边缘,是一圈淡青的光焰。   神魂一旦开始燃烧就无法停止,她的最后应该也就剩下这样一个名字。   但她的名字,朔风会记得。   这样就很好了,舟月笑了笑。   她向俯身的大长老摇头道,“你应该可以看出我的神魂快要消失殆尽了,我现在没办法修复好天梯。”   大长老的神情渐渐灰败,但他看见身前的少女歪了歪头,轻柔的眼神示意他去看她背上的少年。   舟月微笑道,“但朔风可以。”   少女的面容清丽,又有着不容忽视的笃定。她眉峰上两颗对称的小小红痣,在树荫下鲜亮又生动。   大长老有些意外。   这个凡人少年?   他最多才是练气期,怎么可能修复好连接上界和下界的天梯?   舟月看出了大长老的不解,缓缓开口,“我有办法。您相信他,他也有这个能力,他以后会比我还要厉害。”   “朔风,是个很好的孩子。请您再帮我寻一间竹屋,我的时日无多。在青峰山这段剩下的日子里,我会帮他护法破境。之后,就麻烦您多照顾他了。如果他醒来后发现我消失了,还请您帮我开解他。”   “这是我,离开这个人世前唯一的要求了。”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身后事   夜色悄悄笼罩住寂静的山谷。   西边,有树雪白梨花旁,一间竹屋的窗隙泄出暖黄灯光。   坐在融融烛光里的是个月白衣裙的少女,白色的腰带勒出她纤细窈窕的身姿。   舟月手持玉片,正在不断用青绿色的灵力在每一片玉片上镌刻符文。   练气期到渡劫期需要用到的法诀、丹方、炼器……,事无巨细。   这是她必须完成的身后事。   这些镌刻符文的玉片叠放整齐,垒成厚厚一摞,从桌脚到书案。   天蒙蒙亮了,从窗外看去,谷中的景色有些发青,这是万物都在好好生长的时节。   舟月终于放下了指尖,她白皙的额头冒出薄薄的汗,让她显得更是苍白。   但她心满意足地微笑,这微笑令她虚弱的面容焕发了些许生气,连眉峰的两粒红也是鲜活的。   她推开竹窗,山林清晨的朝气扑面而来,梨花簌簌吹落,青草香和花香钻入口鼻,是人间最寻常不过的美好风景。   青峰山很美。   舟月在窗前驻足许久,很认真地观赏这样的景色,在心中一笔一画地描摹。   这样,她就不会忘记,死后也不会忘记。   最后,舟月关上窗子,回身去看床榻上昏睡的少年。   虽然他笔直躺着,脸色也很红润,但舟月知道,朔风的境界已经松动,很快就要突破。   清俊的少年一动不动地沉睡,呼吸也很平稳。而她跪坐在他的身边,一切宛如初见。   舟月捂脸“噗嗤”一笑,但朔风还是没有醒来。   她的语气里还是有点遗憾,“朔风,怎么办呢?你还是没有醒过来,我很想同你告别。但是没有关系,就算你醒过来找不到我了,也不要害怕,我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在你的身边。”   “我把我的灵力修为一层层封印再渡给你,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有人再来欺负你了。我不会背弃我的承诺,我会一直一直守护你,直到永远,就算我死去后的永远。”   舟月支起头凑近少年的脸庞,仔细地端详朔风的眉眼和轮廓。少女的手指虚虚抚过他的眉心、鼻梁、薄唇和下颌,指腹下有微微绒毛刮动,激起她心中莫名的酸涩,这酸涩又莫名涌上眼眶。   她想要把少年的面容刻进自己的心底,这样,她就不会忘记。   时间所剩无几,可她还有很多话要嘱咐。   她在少年的身前一直絮絮叨叨,然后眼角忽而滴落一滴晶莹的泪。   舟月擦去那颗晶莹的泪珠,呆呆地看向湿润的掌心。   她什么时候在人间竟然生出了这样的痴妄?她明明是从不害怕离开的。   大概是因为心中的那点遗憾和舍不得吧。   少女愣愣地吃惊,泪珠顺着指缝淌下,她继而失笑,“我以为,我只是会遗憾,没想到也会这么难过。”   “朔风,你说要教我做人。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学得很好?”   “所以我们交换,你答应我,也好好学做一个仙,好不好?我相信你,你会变成比我更厉害的仙。”   她半阖眼,想要控制住自己,却有更多的泪珠滚落,一点一滴砸下,一朵又一朵水渍如花绽开。   舟月失神地低头,关窗之前,有很多梨花花瓣被风吹进屋内,铺洒在地面。   清晨的曦光很是澄澈,一片光亮下,照亮那些雪白花瓣尖上颗颗晶莹的水珠。   花开花落,生死寂灭,本就是浮世一梦。   世界种种,万般皆是缘。   她猜不中开头,更猜不中结尾。聚散有时,幸能有这一场相逢,她无悔了。   舟月收敛好仪容,重新做回那个不悲不喜的小仙子,推开屋门,望那一树雪白随风摇曳,落进尘埃。   日影西移,逐渐明朗的阳光里,走来一个神情惴惴不安的红衣女子。   是蕴香。   蕴香捏紧裙角,看了舟月一眼又一眼,到嘴边的话却始终说不出来。   她此刻已经发现舟月身上无数的小小裂口,这些裂口正不断放大,从中钻出越来越多的白色魂气,这些都让少女的身形快要崩碎。   舟月像被藏进了一片白雾,她的面容也在雾气里逐渐看不真切。   但蕴香知道,舟月的魂魄即将消亡,她要死了。   而这种消亡和他们妖族一样,并不等同于走向轮回,这是真正要灰飞烟灭的征兆。   沉默许久,蕴香终于忍不住开口,“仙子,补魂术难道也不能救你吗?”   蕴香看到眼前的少女笑容清浅,灰飞烟灭对她而言似乎也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是,补魂术能救生魂,可我是死魂。没用的,蕴香。”舟月又笑了笑,温和道,“多谢你想要救我。”   蕴香红了眼,说不出话来。   明明她才是一直亏欠、要感谢这位仙子的人。   “给我看看你的灯吧。”   舟月看出蕴香眼底的不忍和犹豫,她知道蕴香此来应当是为了张瑾。   这也是她最后能力所能及的事了,总归要把这些身后事一件件处理干净。   蕴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额头朱纹蔓延,飞出一盏散发幽光的青莲灯。   舟月抬手,一道碧绿色的灵气钻入青莲灯。良久,张瑾的魂魄慢慢在白日里显现。   书生模样的青年身形凝实许多,他穿着青衣,如同挺直的松柏,连眼睛也是有神的。   张瑾看向蕴香,微笑,“蕴香,又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是这位仙子,你应当谢她。”   蕴香抬起头,盈盈的一张脸却是冷冰冰的神情。她深深望向张瑾,转身就要走。   张瑾哑然失语,他朝舟月拱手施礼,道一声“多谢”,连忙去追蕴香。   张瑾的手穿袖而过,他没能抓住蕴香的手。   他是死去的人,如今只是一缕魂魄,他停下脚步,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   蕴香也停了下来,她没有转身,语气冷硬,“你应当知道,我不是人。”   “我知道。”张瑾答,“你是妖。”   他早就发现她是妖了,她曾于他的书案前喝醉酒,质问他为何要赶她走,她的裙下就是那时出现了两条狐尾。   但张瑾不害怕。   蕴香是他见过最最善良、最最可爱,也最最勇敢的女子。   “人妖殊途,你速去轮回转世吧。”蕴香转过身,扬起下巴,神情倨傲,“我不怕告诉你,若不是你的上一世有恩于我,我才不会这么大费周章请人来救你。”   “如今恩情已了,你我之间,再无瓜葛。”她似乎怕张瑾苦苦纠缠,眉宇染上厌恶,再次转身离开,“我是妖,屈屈凡人,怎配与我结为连理?之前种种,你权当逢场作戏吧。”   张瑾伸出的手垂了下来,他平静道,“可蕴香,这一次要换我来报答你的恩情了。等我转世,我一定会来找你。”   蕴香猛然转身,她的眼尾有些红,不知是生气,还是难过,声音也拔高,“转世?转世之后,你还是你吗?”   她轻蔑一笑,“张瑾,你不必再等我。凡人寿命太过短暂,而我是与天同寿的妖。”   她是快要死掉的妖。   她骗了张瑾。   她已经两百多岁了,也许天梯还未修复她便要死去,她再也无法等到张瑾的轮回转世。   所以,这执念要断。   蕴香漠然瞥了一眼张瑾,匆匆甩袖离去,背过身时是满面泪痕。   舟月默默注视着红衣女子的背影,察觉到她隐隐的绝望与悲怆,于是缓缓道,“张瑾,你觉得轮回之后,你还是你吗?”   张瑾听到梨花树下的少女开口,那些雪白花瓣落在她的身上,而她恍然不觉。少女的身影和他一样透明,风与花都穿透她的身躯。   “张瑾,人死之后便要入轮回、饮忘川,了结执念,忘却前尘。可若要不想忘记,便要付出代价。也许你来生会变成她脚下的一块碎石,她头顶的一片落叶,仅仅为了这一次记得的相逢,千年百年不能为人。张瑾,你愿意承受这个代价吗?”   “仙子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呢?”张瑾朝她跪下,“请仙子助我。”   他读圣贤书,自然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但圣人也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只是恩情?”舟月走近张瑾,她发现书生仰脸的两颊有些薄红。   少女的眼睛明亮剔透,仿佛能够看破一切。   张瑾讷讷,又郑重道,“仙子,我心悦蕴香。”他自嘲,“这一世,太多错过,也太过短暂。我……心有不甘,不管要等多久,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回来找她。这次,也应当是我来找她了。”   心有不甘的遗憾?   舟月余光瞥到远处竹屋后露出一角火红色裙摆。   她了然于心,引来灵气扶起张瑾,青绿色的灵力在张瑾眉心微微烙下印记。   “罢了,我会帮你。”   这世间的憾事太多太多,还是少一份好。   舟月又失笑摇头,这两个人都喜欢动不动就下跪,也算是缘分天定、心有灵犀。   张瑾的面容猛然明朗了些,他再次躬身行礼,魂影逐渐消散。   那盏青莲灯还在蕴香灵台,他能感知到蕴香就在附近。   舟月拂去肩上的落花,听到风中有道铃音响了响。   她记得,这应该是阿狸。   她回身去望,却惊觉醒来的白衣少年倚在门框,朔风静静看着她。   他在沉睡时突破境界,已然筑基,气质也变得更加深沉。   此刻,少年的眼底,是她读不懂的情绪。   于是舟月抿起嘴微笑,白皙如瓷的脸庞露出小小的酒窝。   还没有消失前,她想让朔风记住她好看的模样。   朔风说过,她漂亮,他就开心了。   舟月轻声道,“朔风,我有话同你讲。”   作者有话说:   【公告】祝大家元宵节快乐!下周三2月8号从第25章 “话别离”开始正式入v,当天三章连发共更一万字。   【预收】《为了回家,我选择BE[穿书]》,欢迎小天使们收藏~   <一心只想回家的小太阳女主×严重缺爱占有欲极强的事业心男主>   元敏敏短短十七岁的人生,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车祸身亡,更没有想到自己会穿进熬夜看的小说,成为书里的炮灰女配北周郡主。   系统冷冰冰地告诉她,只要她能帮助男主达成统一天下、四海升平的结局,她就可以利用这具身体穿回现世。   可如果这按照小说里的时间线,男主至少还需要三年时间成长。   一心想要回家的元敏敏变成真?和平使者上线,目标是一年内推完所有剧情。   她好不容易救了被陷害落水的质子男主上岸,告诉男主他是一本小说里的男主角,简称天命之子。   谁料,男主看她的眼神仿佛在说,她不仅是一个傻瓜,更是一个疯子。   *   元敏敏抛下一切陪谢宴逃回南黎时,途经宁州。   她指着那个马背上的飒爽女子,对谢宴笑道,“宴宴快看,她就是你的天命之女,命运注定你们在一起。”   未成想,谢宴哑声说,“敏敏,我们已经成婚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   元敏敏很是豁达,眼神单纯干净,没有丝毫情爱。   她善解人意道,“我们之间的婚约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谢宴,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世界回家,只有她会永远陪着你。”   谢宴的心里,从未有过如此一刻,扭曲成结,粉碎如尘。   *   谢宴以为,只要天下还未太平,元敏敏就不会离开。   所以他固执地陈兵于北周南黎交界,不肯再北上一步。   他会给她造出世间最好的宫殿,那里以后就是他们的家。   可这座最坚固的樊笼囚不住谢宴拼命想要留下的蝴蝶。   红衣少女自刎于两军阵前,像染血朱蝶般从城墙坠落。   他明明做了那么多让她讨厌的事情。   可快要死去的敏敏还是想要安慰他,一点点拭去谢宴的满面泪水,笑着说,“宴宴,不要哭,我只是要回家了。” 第25章 话别离   阳光将少年的影子拉长, 朔风好像长得高了些。   他的身量拔高,低下头时,可以看出清俊面容的骨相更加锋利。   少年正在不断蜕变为青年的模样。   舟月微微抬起头, 想了想,终于还是斟酌道, “朔风, 我要走了。”   少女的眼底好像有水色, 像是一片泛起波澜的春湖。   朔风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被拖进那片湖里, 他屈起手指摩挲指腹。心里的一角也如那块被摩擦的指腹皮肤, 滚烫, 塌陷。   她一直这么漂亮,还特意穿了他买的月白衣裙。她的眼睛在笑,像两弯清澈的月牙儿。   惊艳之后,是能够久久回味的美丽。   可朔风看见,舟月的眼神有着很浅很淡的悲伤, 那片春湖上蒙起一层薄薄的雾。虽然她刻意隐藏自己的心绪, 但他还是能发现。   她是他的剑, 心血相融,他了解她,正如她了解他一样。   朔风在沉睡时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 他听见了她断断续续的话,醒来后还发现了堆在书案上的玉片。   究竟是有多么紧急才要在他沉睡时完成那些琐事?   他压抑心头的那些异样和不安,有些困惑,“舟月, 你又要睡觉休息了吗?没关系, 我会等你。”   舟月说不出声, 他等不到她了。   短短的一句话要说出口时却如此艰涩。   她于是敛眸, 眼底苦涩蔓延,“不……我要死了。”   少年在宽大的袖子里捏紧了拳,“没关系,你是不是要和张瑾一样要去轮回转世?没关系,我会好好等你。”   他的话音很轻,也很执着。   他在试图说服自己。   舟月摇摇头,“朔风,死于玄冥之界的魂魄是没办法去轮回的。”   “我的神魂燃尽,这次是真的要消失了。”   “可你说过你会陪着我!”   这句话应当是质问,但朔风的语气苍白脆弱又含着浓浓的悲伤。   少年剔透的眸里黑沉一片,他垂下头。   他应该生气的,他应该讨厌背弃承诺的人的。   可朔风从未有过如此的恐惧,他俯身,伸出颤抖的双臂,紧紧抱住怀中身形有些溃散的少女。   然而舟月的语气轻柔又满足。   “朔风,我以为我会在你醒来前就会消散。但你看,我还是可以亲眼见到你和你告别,上天已经很仁慈了,我很开心。”   朔风没有说话。   上天仁慈?就是让他一直一直被背叛、抛弃,然后再不断失去吗?   少年的泪水盈在眼眶,固执地不肯坠落。   他的灵台正不断涌入磅礴而柔和的灵力,他觉得自己像拥住一缕微风、一片轻翎,他看见怀中的舟月正不断幻化为金色光羽消散。   他伸出手拼命挽留,那些光羽却如同穿过指缝的清风,什么也留不住。   舟月想伸出手拭去他的泪,抱住他的脖颈,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抚上少年的眉宇时已然化作光羽消失。   那些金色光羽飘进少年的眼里,穿过他白色发带系住的高高发尾,如同风中的流沙。   她任凭自己被少年紧紧抱住,叹了一口气,“来不及了。朔风,你要记住我此刻开始说的话。”   “我死之后,应当会留下一枚勾玉。这样的勾玉,我现在感应到,在凡间还有两枚。你可以通过我给你留下的这枚感应另外两枚勾玉的位置,只有集齐三枚勾玉,才能重筑天梯,这也是封印玄冥之界的关键。”   “等你登天梯,入仙界飞仙台,也可以凭借我给你的勾玉去找灵华宗的驻地。灵华宗的大家和我一样,我把你当做家人,他们也会把你当做家人。”   朔风固执道,“只有你是我的家人,家人不应该分开。”   他其实是一个很抗拒分离和孤单的孩子。   舟月笑了笑,安慰道,“不要害怕,朔风。我是你的第一个家人,却不是最后一个。灵华宗的大家都很好,以后,你会有更多的家人的。”   “为什么一定是你……为什么一定是你要离开?”少年茫然又不解,还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恼恨。   “三枚勾玉里,只有我生了灵智化形,所以必须是我来承担这个使命。但不论做人还是做仙,能有这一生,能够遇见你,我已经很幸运了。”   她垂眸,发觉月白衣裙已经和自己一同消散。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话里依然含着真挚的笑意,“朔风,我很喜欢你的名字。我希望你做天地之间最自由的那一缕清风,不要被我这个逝去之人束缚脚步。”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少女的话音随风飘散。   朔风怀中的重量骤然一轻。   他看见金色光羽不断浮空,盘旋消逝。   他捧住的只有满怀落下的簌簌梨花。   他明明仰起脸,但泪水还是顺着眼尾滑落。   金色光羽和雪白花瓣在阳光下纠缠飞散,她的到来和离开都像他的一场梦。   梦醒时分,他却想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这一场仙人羽化自然也惊动了大长老和蕴香。   大长老察觉到结界内有庞大的灵力消散,连忙从远方的竹屋赶来。他看见少年脊背微曲,只是呆呆地伸出双手,还僵硬着身体维持拥抱的姿势。   大长老记起舟月的嘱托,叹口气,想了想道,“道友,仙子是不愿看到你这样的。”   蕴香上前一步,她自知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于是也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友,若真的不能放下,不如再看看仙子留下的东西?仙子虽然——”   她留下的东西?   朔风呼吸一窒,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他看向自己的手腕。   那条苇草手绳依然安稳系着,苇丝坚韧,还有舟月留下的术法加持,因而没有断裂。   没有断裂!   朔风恍惚着踉跄一步,蕴香赶紧扶起他的肩膀。   少年的眼睛又黑很亮,他冷静地扭头,朝蕴香道,“你说过,三息镜里是绝不会更改的未来。”   这个时候怎么会问三息镜?难道他看见了未来?   蕴香眉尖轻蹙,她点点头。   朔风露出一个笑容,两颗小虎牙也在闪光。   这个笑容既悲伤又庆幸。   他说,“她不会死去,至少不是现在。”   他用更遥远的悲伤、更遥远的分离来抗拒此刻。   朔风擦干泪水,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他毫不客气地推开蕴香,四处审视着鸟语花香的青峰山,“一定用办法可以救她,就在这里。”   “嘎吱”一声,少年踩碎脚底的枯枝落花,抬眼望去,青峰山最中央有一棵参天古树,零零散散的狐妖在谷地的农田里好奇地朝这边望。靠近这里的竹屋后,风中传来若隐若现的铃音。   朔风握紧手中的勾玉,那是舟月留给他的。   他小心地用两指夹住勾玉,勾玉是玉玦状,玉质清透,在日色里隐隐流动青绿光晕。   朔风合起掌,五指重新紧紧攥住勾玉。   他转身,向一旁的蕴香道,“我记得你提起过补魂术。”   蕴香点头又摇头,“仙子说,补魂术没有办法救她。”   “那么,截天术呢?”   朔风平视蕴香,但收拢的眼尾上挑锋利,他剔透的眸子里也泛着寒气,像是一把刚出鞘而显露锋芒的冷剑。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他记得舟月和蕴香提过截天术。舟月说,截天术跳脱六道轮回,可生死人、肉白骨。   补魂术不可以,那么截天术一定可以。   蕴香看了一眼大长老,两人的表情若有所思,有纠结,也有无奈。   半晌,大长老抚着长须,艰涩道,“我族中人,现在没有办法能够施用截天术。”   这句话说了一半。   “这么说,你们确实有截天术?”   朔风察觉到大长老话语里隐藏的含义,淡淡开口。   大长老绷紧嘴,睃了一眼蕴香。   蕴香无法,只好耐心解释道,“截天术依靠血脉传承,也依靠血脉修炼。我们族中的那个孩子年龄尚小,修为太低,根本没有能力施展截天术。”   “此术凶险,她的父母,也是因为截天术死去的。”大长老怕朔风不信,又补充,“不是我们不愿意,况且截天术也不知对仙子的情况是否有效,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朔风顽劣地笑了声,打断了大长老的话语。   少年人的笑声在朝阳里却依然很冷,他一点儿也不客气地说,“我和她不一样。”   舟月不在了,他不必再隐藏自己的卑劣本性。   “世间万物,苍生他人,与我何干?”   他只要救一个她。   朔风一步一步抬脚上前,梨花花瓣也在他脚下零落成泥,少年眼底划过漠然又讥诮的寒光。   “是你们在求她、求我来帮你们。可现在,你们竟然不愿意救她,那我凭什么来救你们呢?”   妖和人没什么不一样,朔风在心底嗤笑。   修士修道,不都是以苍生为己任吗?这个少年人可真是不知道要人说什么好。   大长老的花白胡子有些抖,他甚至在朔风凉薄的眼神里趔趄一下。   蕴香和大长老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苍白。   这件事,他们也知道是自己不对,一根绳上的蚂蚱,哪里有藏着掖着的道理?但是截天术,并非他们不想不愿,而是需要牺牲太多,无论对施术人还是用术人。   风中的铃音又近了,这次没有消失。   梨花树后走出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她穿着简简单单的青布衫裙,发髻下是两只火红色的狐耳,狐耳上的铃铛响动。   她忽略大长老和蕴香欲言又止的目光,安安静静地对朔风说,“我可以用截天术,我可以救那个姐姐。”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寄魂术   “阿狸。”大长老本想呵斥, 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声叹息,“你还是孩子啊。”   阿狸摇摇头,“爷爷, 我也是族人。”   大长老摸摸阿狸的狐耳,女孩子的狐耳轻轻颤动, 铃铛一响又一响。   老人嘴角含着和蔼的笑意, 眼里有泪光闪烁, “阿狸长大了。”   和铃铛一样, 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她的话语里有些小小的傲气, “爷爷,我可是有苏氏的后人。凡间里,除了我,恐怕没有人能够施展截天术。”   蕴香矮下身,按住阿狸瘦小的双肩, 微笑道, “阿狸, 你怕不怕?”   怕死吗?   阿狸瘪瘪嘴,轻快道,“我不怕。”她停顿一瞬, 神情有些低落,“我怕更多族人死去。”   大长老不悲反笑,“哈哈”一声。   好孩子不愧是他们的族人。   小姑娘都不怕,那他们大人有什么好怕的呢?   老人笑着看向朔风, 拱手沉声, “青峰山愿助道友。”   这么快就转变了想法?   朔风握紧剑柄的手松下来, 这样也好, 不必他大开杀戒。   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冷淡道,“什么时候?”   “今夜。”老人遥遥眺望天边火红的旭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再过几个时辰,那个地方会有一轮满月升起。   “我们需要召集全部族人在青树下施展截天术。”蕴香揽过阿狸小小的身体,“月圆之夜,灵气最浓。而且阿狸修为太低,需要集全部族人之力,才能成功施展截天术。”   朔风“哦”了一声,很快转身离去。他白衣广袖,显得身形更加清瘦,乌发上的雪白发带随着马尾尖儿跳动。   少年“砰”地关上竹屋房门,没有理会被落在身后、面面相觑的大长老和蕴香。   大长老摸摸鼻头,讪讪一笑。   这可真是我行我素、恶劣不堪的少年。   但这少年和他们又有一样赤诚的地方,他们都不想让自己守护的人死去。   *   隔绝外人的窥探,朔风在竹屋里摩挲着舟月刻下的玉片。   他在一点一滴学习她的字迹,然后在书案上伸出骨节漂亮的手,用食指一笔一划地写他们的名字。   “舟月”,“朔风”。   少年的脸上扬起孩子气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两颗小虎牙也很闪亮。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说话,“舟月,不怕不怕。我会来救你,我不会背弃我的承诺。”   空气里不会再有少女的回答。   朔风的眼神突然冷下来,他一寸寸碾碎了书案上不慎飘落的梨花花瓣。   他唤出寂华剑,抱紧冷冰冰的剑刃。   这剑刃应当是硌人的,可他像拥抱记忆里温软的人一样。少年的眼睫盖住剔透黝黑的眸,清透的皮肤也很苍白,但他嘴角是满足的笑容,就这样沉沉睡去。   梦境黑沉,隐隐约约有渺茫的歌声,很多很多人在唱同一首古老的歌谣。   朔风睁开眼,眼里清凌凌的,没有睡意。   他看见破窗而入的清凌月光。   今夜月色很好,没有浓云遮挡,是一轮满月。   少年站起身,迈开步伐,推开竹门。   蕴香正候在门外,她说,“道友,我们已经准备好仪式了。”   那袅袅如烟的歌声更近了。   从这里到青树下,是一条笔直的小路,路旁的灌木丛里有星点萤光闪烁。   萤光浮到朔风眼前,朔风轻易用手抓住。他清澈如泉的眼底幽深一片,他本来想要捏死这些烦人的小虫的。   但他不知道想到什么,最终还是松开手掌,放任那些萤光飘散了。   幽幽萤光宛如一盏盏小灯,照亮了月下小径。   此刻,明亮的满月笼罩山谷,夜色并不寂静。   郁郁茏茏的青树之下,大多是化出人形的狐妖男女,还有一些年纪尚幼未化形的小狐狸。他们的歌声重叠在一起,语言音调古老又晦涩。   青峰山归来的全部族人坐在青树下,呈圆形一圈圈跪坐。他们两臂交叠在胸前,额头都有朱纹蔓延,虔诚地注视青树,低低唱着歌谣。   树下的最中心,是一个穿着青布衫、有两只红色狐耳的小女孩。   站在阿狸身旁的大长老捋捋白须,他朝走入中心的朔风微微颔首,沉声道,“道友,此术危险重重,你可准备好了?”   朔风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一直问自己有没有准备好。   他垂下眸,只看着阿狸,“越快越好。”   阿狸清脆的声音传来,“我的修为所限,只能施展截天术的第一篇——寄魂术。”   “寄魂术,顾名思义就是把他人的魂魄寄养在自己魂魄上,用自己的神魂不断供养,让寄养者不断蚕食。但是,寄养者一旦死去,也会连累供养者。但是反过来,供养者无论生死,却并不会威胁到寄养者。”   阿狸犹豫半天,才向朔风唤了一句“哥哥”。   “哥哥,这也就是说,如果姐姐死掉,你也会死掉。”她还要再问。   但朔风已经轻轻回应,“我愿意。”   阿狸的眉眼柔软下来,灵动的的大眼睛满是怅怀。   她想到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一样。   只是,她的父母已经因为截天术而死去。   阿狸说,“哥哥,我能察觉到,姐姐还有一丝魂气留在你身上,这应当是她为了保护你而留下的。这缕魂气虽然很微弱,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姐姐的元神并未完全消亡。只是,时间已经不多。我会在姐姐的元神和你的元神之间建立通道,你必须在日出前带回姐姐。否则,你们就都回不来了。”   “这是寄魂丝。”阿狸伸出小手,掌心有一条细细的红线。   她解释道,“你把寄魂丝分别缠绕到自己和姐姐手上,寄魂术就会完成生效。”   红色的丝线卷成小小一团卧在朔风右手掌心,他的左手里握住的是勾玉。   他攥紧手心,“我一定会带她回来。”   阿狸朝大长老点点头。   大长老神情肃然,拿出自己的拐杖,杖尖在地上有规律地敲动。   随着拐杖的敲击声,山谷似乎震动起来,晴朗的夜色里鸟雀朝空中飞掠,在月前留下阴影。掩藏在灌木丛中的星点萤光慢悠悠地悬浮,拢向青树之下小小的女孩子。   阿狸合掌,拢住萤光,双手复而结印。她仰起头,满手的萤火虫飘向青树枝头。   月光很明亮,照拂着青树枝头的木牌,那木牌上的名字一个接着一个亮了起来。   坐在青树下的狐妖族人们看着亮起的木牌,脸上露出喜悦又悲伤的笑容。   大长老“嗬”了一声,手中的拐杖再次“咚咚”敲了一下,青树的最外围立刻燃起了一圈篝火,燃烧的枯枝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噼啪”声。   像是一首古老歌谣的前奏。   大长老用古老的音调起腔,蕴香和剩下的狐妖族人双手交叠捂住胸膛,也跟随老人唱了起来。   众人的歌声由弱变强,从低吟到高歌,似是呼唤。   明明是听不懂的语言,但朔风莫名觉得这歌声有一种净化人心的力量。   他默默地坐下入定,将寄魂线缠绕到右手的无名指上。   朔风听懂了他们的呼唤。   “远方的孩子啊,请归来吧。逝去的魂灵,这里是家。”   狐妖族人随着歌谣缓缓前后摇摆上身,像不断起伏的波浪。月夜无风,青树枝头的木牌也快速晃动起来。   谷中突然吹起了狂风,枝叶簌簌,每一枚木牌上都浮现一点珍珠大小的幽幽白光,快速朝阿狸聚拢。   阿狸额头的朱纹不断蔓延到整张雪白的小脸,她像是戴上了一层神圣的彩绘面具。   她闭眼结印,两只手掌宛如蝴蝶翻飞。她仿佛在跳巫舞,在月色下脚步蹁跹。   小小的女孩子身后,有两粒白光最先幻化出一对年轻男女的虚影。他们面容和阿狸有些许相似,朝阿狸温柔地伸出手,手心的魂力注入女孩子瘦小的身躯。   慢慢地,月色下有更多的虚影出现,他们有些已经模糊得看不出面容,层层叠叠布满了山谷。但虚影们都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源源不断的魂力如同潮水涌向青树中心的阿狸。   狐妖族人们都睁开眼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在哭,也在笑。   死去的族人并不是只留下了一个名字,他们同样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执念,为这一族百年来共同的心愿。   阿狸转身时,也看见了身后男女的虚影,她颤抖着嘴唇,像唤些什么。   但她生生咽下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朝朔风清声道,“就是现在。”   听到女孩子的声音。   大长老喝道,“结阵!”   狐妖族人放下交叠的手臂,共同结印施法,不同颜色的灵力顿时向阿狸汇集。   阿狸身后,率先出现了一条红色的狐尾。紧接着,随着灵力壮大,有另外八条幻化的赤红狐尾出现。   九条狐尾随着月影浮现。   众人都激动地看向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目光里有骄傲也有尊敬。   有苏氏,截天术,这是真正的九尾天狐一脉。   阿狸身上的气息陡然凝实沉重许多,她的眼神缥缈,食指虚虚朝朔风一点。   少年攥紧的勾玉脱手而出,飞速浮向空中,勾玉里的青绿光晕在月色下也更加明亮。   “我引你的元神去找她。”阿狸道。   朔风闭上眼睛,他感觉四肢百骸骤然轻灵起来。   他的视野开阔,仿佛正在俯瞰整座青峰山的山谷。五觉灵敏,能看见月夜繁星,能听见风吹草动。   阿狸指向不断旋转的勾玉,“去那里。”   朔风的元神化作一道金光钻入了玉玦。 第27章 入玄冥   元神归位, 舟月在识海中清醒了过来。   她真正的灵台不同于凡间,因为金身被玄冥之界的邪灵侵蚀已久,识海内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狂风如刀, 还夹杂不断飘洒黑色的雪粒。   识海是玄冥之界的显化。   最后一缕神魂消散,她的元神如风雨中即将熄灭的残灯。   但她必须在元神湮灭前完成最后一件事。   舟月抬起了手, 繁复的法诀在她双手掌心逐渐成型。   邪灵因她才混入凡间, 她必须以她的元神自爆来重创邪灵本源, 为六界、也为朔风再争取一息反击的时间。   识海之内, 少女于最中心的莲台跪坐, 身上和座下都是千钧之重的昆仑玄铁。   “哗啦啦”的铁链声响起, 舟月从莲台站了起来。明明身上有重达千钧的枷锁,但她仿佛又乘风而起,静静地悬浮于识海空中,飘得越来越高。   铁链很长,最后一截卡在莲台上的嵌合处。受铁链所限, 舟月像一只被撑起的风筝, 停在了原地。   她右手再次捏诀, 铁链瞬息拔地而起,缠住了她的腕骨和脚踝。   识海之内,传来一道惊愕嘶哑的声音, “你这是在做什么?”   邪灵和舟月的神魂相战又相融,难以剥离,是故才能在她的灵台留下一道有灵智的本源。   “杀你。”舟月冷冷道。   邪灵“唉哟”了一声,又哈哈一笑, “就凭你?神魂尽散, 元神将灭, 小仙子你未免对自己太过自信。”   这不是自信, 而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舟月任凭铁链将自己的身体缠紧,勒出红痕血印,她摇摇头,“你小瞧了我的剑,也小瞧了我的决心。”   她手心的法诀猛然向天空拍出,黑雪瞬间一分为二,露出识海内灰白的天空。   一柄可以贯穿整个识海的金光巨剑在灰白里乍然出现。   “啧,又是老——”   邪灵本想再讽刺声“老样子”,但它在看见那柄巨剑的朝向后霎时僵住了声。   巨剑的剑尖直指被铁链层层捆绑的少女,剑光轰鸣,蓄势待发。   它开始不断地咆哮,“住手,你快住手!”   它就知道这是个油盐不进的小疯子。   黑雪更加呼啸,试图逼迫那个少女停下剑诀。但是邪灵根本无法冲破铁链的桎梏,它隐藏在少女白皙肌肤下的血肉之中,不断横冲直撞,却始终无法挣脱。   “疯子,疯子!你以为仙界的人都跟你一样吗?你以为你这样死掉就有人能感谢你吗?”   它终于明白舟月为何要用铁链锁住自己。   她是怕它逃出她的身体,所以想拉着它一块儿自毁。   当然这种手段是杀不死它的,但是也足够让邪灵的灵智陷入沉睡昏迷。   这简直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这样就够了。”舟月轻声道,“他来了,不需要再冒任何危险就可以杀死你。”   邪灵还在挣扎,它尖叫着在少女的血脉里冲刺。   舟月看见自己手背清透的皮肤下不断有黑气蔓延,邪灵肆虐后,血脉一寸寸爆裂,血液沸腾,又绽开无数的血花。   她的身体应当都变成了这一副样子。   舟月想,如果朔风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难过。所以她得尽快完成这件事,在朔风来到玄冥之界前湮灭如尘,让朔风记忆里的自己始终是微笑漂亮的。   她没有理会邪灵的愤恨叫嚣,两指间青绿色的灵力缠绕,驱动巨剑刺破风雪。   邪灵也施展全力进行对抗,风雪阻挡着巨剑,而那巨剑缓缓拖动着剑光,仿佛老牛在拉磨。   “铮”,空中的巨剑发出沉闷的嗡鸣,双方都在不断角力拉扯。   舟月咳了一声,血沫溅到她的下巴上,她的元神如同最后一点即将暗淡的火星。   她闭上眼睛,瞳孔渐渐放大,但掌心的青绿色灵力骤然凝出庞大的一团火焰,腾空向巨剑飞去。   砰!   这青绿色的焰火流星击打到巨剑的剑柄上,巨剑仿佛脱缰,长鸣一声,向少女劈去。   剑光下,被铁链锁住的她像是一团小小的雪白影子。   舟月没有再睁开眼,她留恋的都已经牢牢记在了心里。   她在等剑刃穿破胸膛,等自己湮灭成尘。   “不要!”   这一声不是邪灵。   是朔风的声音。   怎么会?   舟月以为是自己临死前的臆想,但那声音再次响起,惊惶又哀恸,唤了她的名字。   “月月,不要!”   她轻轻扇动眼睫,模糊的视野中看到漫天黑雪里飞身而来一个白衣少年。她曾拽过的那条白色发带在风中散开,少年的乌发垂落在飘。   他不要她死。   朔风在摸到那柄金光巨剑的刹那,剑刃就一寸寸随他的心念粉碎。   明明是锋利无比的剑,在他手里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痕,软得像一缕握不住的柔风。   她将自己的灵力修为一层层封印渡给了他,因而他和她的灵力同源,可以阻挡她的术法。   不会错。   舟月感觉到自己的肩窝沉沉垂着少年的脑袋,温暖又熟悉。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   你为什么会来?你为什么要来?   所有的欣喜、忧虑、不可置信……堆积到唇边,都变成了一个藏着千言万语的“你——”。   朔风听到她说话,仰起俊秀的脸。他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闪闪的小虎牙,“月月,我是不是很厉害,我来救你啦。”   这个时候怎么能忍心打断少年的高兴神采?   于是舟月点点头,也笑道,“嗯,我知道朔风你是最厉害的了,比我更厉害。”   她停顿一下,目光很宁静,“所以,你可不可以帮我?”   少女的眼神温柔又明亮,即使她白皙的脸颊已经遍布无数绽开的血花,看起来十分可怖。   朔风的心慢慢揪紧,他想说:我会帮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家。   可舟月握住他的右手腕骨,帮他唤出寂华剑,将剑柄塞进他的手心。   她抬眼,是很期盼的神情,“朔风,帮我,杀了我。”   她的灵力已经散尽,只有朔风帮她毁去她的元神,才能让邪灵受到重创,之后的一切才不会那么艰难。   少年剔透的眸一动不动,他的眼底安静倒映着舟月的身影。   舟月没有意外,她继续说,“朔风,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你感到难过、感到不知所措。可是朔风,邪灵和我的元神纠缠在一起,无法剥离,只有毁掉我的元神,邪灵才不会在人间惹出滔天大祸,才不会伤害你。”   “上天很仁慈,让死去的我还可以遇见你。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那个比我更厉害、可以真正杀死邪灵的人。只是没想到,我们相遇的时间这么短暂。现在,我的神魂燃尽,注定是要灰飞烟灭了。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只有杀了我这一个办法,才可以帮你在杀死邪灵时拥有和我不一样的命运。”   她笑了笑,依旧露出右颊浅浅的梨涡,“朔风,六界和你,在我心里一样重要,我不会舍弃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所以,请你帮我,满足我的心愿。”   舟月握住少年握紧寂华剑剑柄的手,想让他刺向自己。   但朔风的手很沉重,没有动。   他想,他的心里没有六界,只有她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松开剑,抱住怀中的少女,毛茸茸的头顶在她的下颌处蹭了蹭。少年的声音闷闷的,好像有点沮丧和不开心。   “月月,你总说我是比你更厉害的人,所以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很轻快,探出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找到了截天术,我们都不会死。”   截天术?   她的随口一提,他竟然放在了心上。   只是截天术是仙界涂山不传之秘,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找到?   难道,这就是青峰山的传承?   舟月有些茫然,截天术千年未曾现世,她也不知道截天术究竟能做到什么。   朔风重新握住了舟月的手,他想帮她解开那些沉重的铁链。但铁链勒得很紧,他看见那些血花布满少女的肌肤,颤抖的手怎么也解不开。   少年懊恼地垂下头,“我太笨了。”   他的泪蓦然滴在那些血花上,鲜艳的猩红模糊住他的视线。   但他很快抬起头,只有微红的眼尾还残留星星点点的泪,剔透的眸子是雨洗青空般的明亮,“没关系,有这个,你很快就能好起来。”   朔风摊开手掌,是一团红线,正是寄魂丝。   “截天术可以修复你的神魂,这样我们就都不会死了。”   他撒了一半的谎。   他知道舟月有时候迟钝单纯,有时候又聪明敏锐得仿佛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所以他故意掩去寄魂术的名字,就是不想让她发现寄魂术真正的功用。   朔风垂下眼睑,挡住万千思绪,向舟月抬眼时又是清澈如泉、干干净净的一双眼。   “你说灵华宗是你的家,要带我回家。所以,我们一定要一起回家,我不会背弃我的承诺。”   “如果我是你说的那个可以注定杀死邪灵的人,那一定不是因为我遇见了你,而是因为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只要你在,不管要面对什么,我都不会害怕。所以,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少年的声音卑微又乞求。   朔风小心地展开红线团,将寄魂丝的一端系在他右手的无名指上。那红线缠缠绕绕,遮住了他指腹小小的痣。   这是朔北城的风俗,他曾见过新过门的嫂嫂是这么做的。   嫂嫂说,只要这样,无论生死,就永远不会分开。   朔风的脸颊漫上淡淡的薄红,他悄悄拉起舟月的右手,想将寄魂丝也系到舟月的无名指上。   如此一来,寄魂术方能成功。   但舟月缩回手,静静望着朔风,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害怕不安或者犹豫迟疑的神色。   仿佛她一旦察觉什么,就会立刻拒绝少年的要求。   “逆天行事,必有代价。朔风,用这截天术,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朔风执着地捉过少女的手,一点儿也不心虚,他高兴道,“代价是,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仅仅是这样?好像有什么不对。   舟月颦眉,再次阻止少年的动作,“只有我们不分开?”   少年点点头,他发觉舟月的力道好像松懈一点,于是立刻牢牢把寄魂丝缠到她的指上,打了一个小小的结。   丝线逐渐消失,那小小的结印在少女无名指的指腹上,变成一粒红痣。   朔风看见自己指腹的那颗黑痣也变成了红色。   现在,他们有了一样的东西,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分开。   朔风这次笑得放松又喜悦。   他看见少女像一团雪白的影子从铁链中被剥离,她身上的血花渐渐变淡,而铁链锁住的已经变成了一具散发黑气的人形空壳。   这就是截天术?   舟月茫然又地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里不再有束缚,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残存的元神在和邪灵不断进行撕扯剥离。   咚,咚,咚——   是快速又清晰的心跳声,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她捂住自己的胸膛,死去的人怎么可能还有心跳?   舟月伸出手,轻轻触上只有一手之隔的少年心口。   指尖传来过电般的感受,是一样频率的心跳。   或者说,只有他的心跳,她的胸膛里现在是他的心脏在跳动。   同一颗心脏,在这天地之间,在两个人的胸膛里响动如擂。 第28章 共生死   这也是要付出的代价吗?   在舟月思量的瞬间, 少年已经熟练背起了她。   虽然背上的少女轻盈缥缈得像是一团云彩,但朔风从未有过如此的安心,他的嘴角翘了翘, 绽开晶莹的笑意。   识海内积雪遍布,朔风一脚踩下去, 就有一个明显的鞋印。黑色的雪层没过他的靴顶, 如同陷入深深的泥沼。   少年忽略席卷的狂风暴雪, 衣袖猎猎, 走得很沉重, 步伐也很慢。   舟月趴在朔风背上, 重新给他系好发带,又凑在少年的耳边轻轻道,“朔风,我会和你一起承受这个代价。”   “好啊。”朔风弯弯眼睛,他的声音里满满是欣喜和雀跃。   他们一起承担这个代价。   一起生, 一起死, 一起不入轮回, 一起灰飞烟灭。   然后永远不分离。   他就是这么自私又卑劣的恶人,不要生生世世,只要有她的一世就够了。   风雪忽而大作。   朔风闷哼一声, 垂下头。   他决不能让舟月看见他嘴角滴下的血。   舟月听到少年的“吭”声,颦眉问,“朔风,你怎么了?”   “没事。”朔风把喉中的血咽了回去, 低声道, “等我们穿过这片雪沼, 就可以回家了。”   “怪我, 你现在只是筑基,我的识海对于你来说还是太过负担。”   舟月敛眸,还是发觉少年的雪白衣袖上出现了斑斑血迹,仿佛雪中醒目的残梅。她沉默片刻,想悄悄引来灵力为朔风驱散风雪。   既然朔风不想让她发现,她就装作没发现。   她的元神刚和邪灵剥离,还没法完全恢复。   截天术像是一盏残破油灯的灯罩,护住了她残存元神的一星火花,使她从行将就木勉强到苟延残喘。   但她答应朔风,要和他一起承受这个代价。   舟月反复试探动用灵力,而她的残魂太过虚弱,青绿色的火花在她的指尖“噗”地点燃,又“噗”地熄灭。   她皱皱眉,再次凝神驱动灵力。   青绿色的灵力这次没有消失,化作一盏碧色浮灯飘在饕风虐雪之中,这盈盈一团缓缓驱散风雪,为他们引路。   朔风眼神微动,重新直起脖颈,语气很轻快,“月月,我们一起回家。”   “好,我们回家。”   舟月把头卧在少年颈后,右脸贴着的后颈肌肤温暖。她轻轻呵出热气,白雾模糊她的眼眶,冰冷的手心渐渐有了热度。   “回家?”识海之内,邪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它咬牙切齿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把我当做什么?把玄冥之界置于何地?”   剥离元神的滋味对它来说也实在不好受,甚至消耗了它太多力量,是故现下才刚刚清醒。   黑色的人形空壳挡住朔风和舟月的去路。   邪灵身上还缠绕着铁链,它以铁链为鞭,挥动风雪,向朔风扫来。   朔风闪避不及,又想护着背上的舟月。于是侧身滚落在雪地,还紧紧抱住怀中的少女。   少年的脸颊被铁链的鞭风擦出一道血痕。   “朔风!”   舟月唤了一声,她仰起脸,朔风的一边白袍拢住她。   她被他很好地保护着。   想到这里,朔风弯弯眼睛,向邪灵转身道,“就是你,欺负了她。”   他握紧右手,寂华剑听令出鞘。   “铮”,雪白的剑尖直指邪灵。   “她都杀不死我,你能?”邪灵不屑道。   还是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知道它的厉害啊。   数道沉重的铁链再次卷起,黑色的雪粒夹着烈风,在空中突变成一把利刃,垂直砍下。   寂华剑横刃,堪堪挡住。   朔风的虎口震裂出血,但他反而笑了笑,“对啊,我能。”   他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他能杀死藏了十几年的仇人。   他还能诛除首恶,还家人公道清名。   所以总有一天,他会站到这个所谓的邪灵面前,他能亲手为她取下枷锁、救她出来。   “不过蝼蚁。”邪灵语气不屑,又是一道凌厉的鞭风。   朔风被掀翻在地,他吃力地握住剑柄,脚下因为凶勐的鞭风而不断向后退步。   “呲”,手中的寂华剑扎进厚雪,划出一道很深的沟壑。   但他再次站了起来,挡在舟月面前,气势甚至不减反增。   邪灵心中讶异,却还是“啧”了一声,嘲讽道,“哎呀哎呀,可真是可歌可泣、让人感动落泪的爱啊。”   爱?   听到这个字眼,舟月感觉心脏加速一瞬。   她很快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化作一道碧色灵光融入朔风手中的寂华剑。   “朔风,我们一起承受这个代价。”她的声音从剑中传来。   剑有灵,寂华剑的禁制正在慢慢解开。   锈黑剥落褪去,露出剑刃银白的寒芒。   心念合一,无边剑光向邪灵直直劈去。   邪灵以锁链为阻挡,但这并没有拖延剑光的速度。剑光穿过铁链,像是一道疾风,并没有破坏铁链的构造。但这剑光落到人形空壳上,巨大的破口出现,邪灵发出尖锐的痛苦哀嚎,不断外溢黑色的烟气。   “原来,要这么用剑啊。”   朔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他再次挥剑,剑锋如飞箭,刺向邪灵。   邪灵被迫又和少年缠斗在一起。   “你怎么可能?”它在咆哮。   一个凡人少年,修为元婴都不到,怎么可能出招越来越凌厉,甚至隐隐有碾压它的架势。   连那寂华仙子都曾是它的手下败将——   “是你!”邪灵恶狠狠地盯住刺进身体的半寸剑刃。   它似乎想从那道雪白剑光中剜出一个人。   “你竟然把修为都渡给他,你不怕他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剑光再次刺破邪灵,不断发出“噗,噗,噗”的爆气声。   舟月莞尔一笑,清声回道,“这是我守护他的办法,而我也相信他的道心。”   以杀入道,以战炼道,她相信这个少年终有一日会成长成一把举世无双的名剑,出鞘之时,再没有人能够阻其剑光、挡其锋芒。   邪灵一噎,终于明白些什么。   它才挡住一道攻击,立刻愤恨地看向朔风,少年剔透的眸中有暗金色流转。   好啊,好啊。   它本源削弱太多,这寂华仙子竟然是趁机把它当做这凡人炼道的工具。   邪灵恨不得喷出一口血来。   朔风知道虽然也有舟月的护持,但自己修为正在不断攀升,境界再次松动,他也向邪灵讽刺道,“挺蠢的。”   这凡人竟胆敢讽刺它?   “这里是你的识海,我弄不死你们。”邪灵恨恨道,“但在外面,我总会找到办法。”   它收敛进攻的威势,掉头一转,拖着铁链一起潜入雪层。   黑色的空壳下沉进一个雪洞,洞口慢慢坍塌缩小,重新被厚厚积雪覆盖,只是偶尔,雪层之上会凸起锁链的形状。   它在逃离他们。   虽然他们还无法真正杀死它,但它必须保持自己的灵智不被破坏,否则凡间的筹谋全部功亏一篑。   “不追吗?”朔风问,他轻轻摩挲剑柄。   然后回身去望这方天地,他要好好记住这个地方,然后杀回来。   剑中少女清晰的声音传来,“不,我们回家。”   朔风低垂眸子,收好寂华剑,再次沿着雪沼前进。   风和雪渐渐停了下来,灰白的识海尽头,是一圈明亮的金色,宛如太阳。   *   太阳正从云海中慢慢显露,最开始是一个火红的尖儿,然后慢慢渲染成绯色一片。   蕴香看看那轮初升的朝日,又看向依然没有醒来的朔风。   她颤声道,“他们,都还没有回来。”   不少族人已经支撑不住动用灵力,渐渐吐血倒下,现出狐妖原形。   阿狸身后九条庞大的狐尾重新合拢,变成一条小小的红色狐尾,她勉力支撑截天术,“再……等等。”   截天术若是反噬,所有人都不会安然无恙。   大长老望着一个又一个脱力倒下的族人,狭长眼睛里的光渐渐黯淡。   他像是在自问,喃喃道,“难道,我们赌输了吗?”   抬起头,青树依然郁郁葱葱,木牌亮起的名字一个个暗下去,他浑浊的眼睛里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死去的前辈说,我们老了,要死了,青峰山以后就交给你了啊。   死去的族人说,大长老,我们回不了家了,您以后一定要带孩子们回家啊。   死去的孩子说,爷爷,我想回家。   是他辜负了这些死去魂灵的期待。   大长老佝偻的背弯曲,老人扭过头,沉闷地呜咽。   他不能让族人发现,这好不容易有的希望再次破灭。   有人笑了一声。   这种悲伤的时候,怎么还能有人笑得出来?   大长老哼哧哼哧转过蹲下的身子,准备吹胡子瞪眼,痛心疾首地教导。   那躺着的少年在笑。   是朔风在笑!   蕴香和阿狸仿佛活见了鬼,一动不动,两个人受惊的眼神睇向大长老。   腿还有些哆嗦,大长老踉跄几步,两手两脚并用,要扑过去看朔风。   而朔风懒洋洋地睁开眼,唇边的的笑意还止不住。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晴光穿透青绿的叶片,叶片下一个少女的虚影渐渐凝实。   她低下头,眼睫扑闪扑闪,似乎想要查探少年的元神有没有受伤,魂魄是否完好。   朔风低低地笑,他看见舟月的面容素白明净,像极初见时那弯皎洁的月亮。   他想,他终于抓住了他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朔风(跃跃欲试):我们一起灰飞烟灭。   舟月(惊吓脸):这个孩子怎么了? 第29章 寻归处   青峰山许久不曾像这样热闹了。   大长老少见的和颜悦色, 令族人们大摆宴席。   这是接风宴,也是送行宴。   送行的对象是舟月、朔风,还有要跟着一起去人间历练的阿狸。   大家并没有因为分别而感到伤心难过, 这是青峰山百年难遇的大喜事。   他们不是离开,而是要去寻重筑天梯的方法。   重筑天梯啊, 也就是说可以回上界、回家了。   众人殷殷看向青树下的少年少女, 只有大长老一脸肉痛。   朔风重新换了黑色衣袍, 依旧是玉冠束高马尾, 整个人看上去朝气又恣意。   他取下蹀躞上的酒葫芦, 捏住葫芦嘴, 朝嘴里灌。酒气氤氲出他眼尾的一点胭脂色,但眼里没有丝毫醉意。   少年喝了一口又一口,大长老看得胡子一抖又一抖。   青树十年才结一颗果子,这酒正是用这果子酿成的,乃是大长老百年的私藏。   “这酒, 不错。”朔风故意睨了一眼大长老, 赞叹道。   能不好吗?   大长老在心中苦笑, 看到有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溅到少年的衣襟上,立马长吁短叹。   舟月忍不住问,“真有这么好喝?”   她平生只见过师父凌雪剑尊这个酒鬼。   在仙界, 凌雪剑尊除了剑痴之名,更有酒痴这个名号。   师父每次醉倒在酒坛子里,还要靠她把他拖回洞府。   醉醺醺的师父还东倒西歪地向她问,“小月月, 你做石头做久了, 什么也不懂, 天天连山都不肯下, 一门心思只知道练剑。剑和酒不分家呀,你要不要跟师父学学喝酒?酒,可是这世间最好的妙物啊。哈哈哈,嗝,一醉解千愁……”   她最终没从师父那里学会喝酒。   “月月,你要不要喝酒?”眼睛亮晶晶的少年捧起酒葫芦,像是献宝似的递到她眼前。   要喝吗?好像实在不太好拒绝。   舟月犹豫再三,轻轻在酒葫芦边缘抿了一小口,这不像师父藏起来让人头昏脑涨的烈酒,甘香又醇美。   她点点头,忽而往后一缩。   朔风的脸探得太近,少年鬓边的乌发蹭到她的鼻尖上,比酒香更痒。   他还在高兴地说,“是吧是吧,很好喝。那我再找他们取点酒。”   这恐怕不是客气的取酒。   舟月连忙拽住少年的一角玄色衣袖,那衣料上绣着银丝麒麟纹,触感冰凉。   但手心很快传来热度,她有些愕然,是朔风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而少年恍然不觉,只是一心一意拽着她要去找大长老“取酒”的架势。   玉冠束起的马尾尖一跳又一跳,她看见少年颈侧的皮肤隐隐有些泛红。   舟月有些疑惑,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怎么会跳动得那么快。   但她没有心思考虑这些,大长老复杂的神情实在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她向朔风咳了一声,满脸歉意,“这些日子里,多谢您的照顾。”   大长老摆摆手,朝另外一个方向招呼来阿狸。   耳边听到清脆的铃音,朔风一下冷了脸色。   这个老狐狸,自他醒来,就非要把这个小丫头塞到他们之间,美名其曰劳烦他们帮助阿狸在人间历练。   老狐狸笑呵呵地摸了摸编成辫子的白须,狭长的眼里精光在闪,他掩不住自得的笑,一副计划得逞的模样。   “不麻烦,不麻烦,以后还要劳烦仙子帮我这个老头子照顾阿狸了。”   阿狸气呼呼地把脸埋进大长老的胡子里,揪了一根又一根白须,大长老的脸憋得通红。   朔风挑眉,看来这个小丫头也并不是想和他们一起嘛。   但是很快,阿狸转过身,像只红色的鸟儿凑到舟月身边,甜甜地笑,“以后,月月姐姐不要嫌弃阿狸呀。”   狐狸果然惯会蛊惑人心。   朔风面无表情的把葫芦颈掐出了裂纹,他又把快要碎掉的酒葫芦扔进大长老怀里,凉凉地瞥了一眼。   但大长老没空注意到少年的眼神,他藏宝似的把酒葫芦揣进衣袖,然后正色用木杖敲了敲青树在地表突起的树根。   他含笑扫视一圈狐妖族人,“开宴。”   觥筹交错,这一场欢宴从晌午到月落中天。   酒足饭饱,到了送行离别的时候。   山谷的溪流上,浮着一叶小舟。   小舟很小很轻,外表看只是乌蓬小船,但内里实则别有洞天,小榻小几等物什一应俱全,乃是一件凡间少有的灵宝。   船上,阿狸在摇橹挥手,“爷爷,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此行,是北上去寻勾玉,以重筑天梯。   小舟似一片落叶滑进小溪,岸上送行的人缩成小小的点,最后消失不见。   月色下的阿狸神情很是寂寞失落。   舟月拍拍小丫头的肩,想了想说,“阿狸,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子。以后,你的族人一定会为你而感到骄傲。”   会以她为荣吗?   阿狸睁大了眼,但她很快被岸上的一个人吸引了目光。   是张瑾,他要去轮回投胎了。   书生回望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但在小舟再次转角处。   那岸边,亭亭青伞下,一角红色的裙摆藏进礁石边。   阿狸想唤,最后只是动动嘴唇,默了默。   小丫头眼角嘴角都向下撇,怎么看都很沮丧。   “总有相逢之时。”舟月安慰道。   天涯两隔,但有缘人总有相逢之时。   *   舟行如飞,小小的溪流汇入奔腾的江河,涌泉镇就在这江流入海处。   但不同的是,此时岸边的一栋小楼已经坍塌。   这楼修得很久了,历史似乎和涌泉镇一样久。涌泉镇几代人,祖祖辈辈,在儿时都见过这栋小楼。   谁叫这楼占据了观潮最好的方位呢?   虽然过路人很少有人能够进这楼,但是从小到大一直看着的东西就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就算不是自己的,还是很让人感到惋惜。   “这么好的楼呀,怎么就教人推平了呢?”   “有一次我从门缝里看到,那楼里的人抬了满满几箱金银财宝,也不知道主人是做什么营生的。”   “里面……还有人吗?可真够邪门的。”   大家谈论方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面面相觑走开了。   太过邪门的事儿也太过晦气,还是小心点不要沾染的好。   楼里真的有人。   “嘶拉”。   朔风扯掉残损的黑纱,又踢开倒下的一页木板。他皱皱眉,窗子照进日光,破败的楼阁立马亮堂起来。   两指在柜上一扫,薄薄的一层细灰。可以看出来听潮楼毁得急,大约早在半月之前就人去楼空了。   少年懒洋洋地伸伸腰,回身道,“听潮楼,这是琼州观潮最好的地方。”   但此时的江面很平静,并没有浪潮翻涌。   “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朔风有些泄气。   舟月从窗子里探出身子,支脸一笑,“没关系,以后可以来看。”   她的笑容温暖又明亮,朔风摩挲指腹那颗小小的红痣,也轻快的笑了笑。   少年人本来就生得秀逸不凡,这春风般灿烂的笑意让舟月也忍不住晃了神。   在这晃神的一瞬间,被朔风故意挡在窗户后的阿狸找准时机挤了进来。   她兴致勃勃地指着江面上烟织如云的客船,“那是什么?”   朔风本想应付了事,但是注意到舟月也亮晶晶的眼睛,还是解释道,“是客船。”   南北大运河经琼州,南接玉都,北连宁州,因而船运十分兴盛。   他思量片刻,“月月,你说那枚勾玉已经在北边现世,我们坐船,也可以去。”   坐凡间的船啊,好像很有趣。   舟月和阿狸对视一眼,两个女孩子手拉手笑了,点头都说“好”。   一行人坐船去北地的事就这么确定下来。   涌泉镇的码头上,许多人也都在准备坐船。   这年头,陆运不比水运。光天化日,有人就敢在官道上劫杀,虽然江上也有水匪,但到底比陆上安稳一些。   大腹便便的客商,锦衣华服的千金小姐,跟着簇拥的仆妇,都在等上这一艘船舫。   这船舫修得高大又富丽,长一百余尺,高四十五尺,共有三层,客房百十余间。船两侧吃水处,还修了时下少见的木叶轮,看上去十分气派。   朔风说,这是南北大运河上最闻名的客船“玲珑舫”。   陆陆续续地有人上船,可舟月总觉得身后又一道视线默默盯住他们。   这视线如影随形,却并没有敌意。   舟月用灵力略微查探,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戴了斗笠、正在栓马的中年男人。他露出的下巴有很多疤痕,整张脸看上去十分恐怖,所以没有过路人敢待在他身边。   奇怪的男人默默盯住朔风。   朔风终于冷冷地看过去。   他认出来是故人,罗刹门的六子。   少年背手,慢悠悠走了过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朔风手指微屈,时刻准备使出杀招。   身边摩肩擦踵,人影重重,六子的斗笠遮住他的面容。   他低下头,声音也很嘶哑,“看你,原来你还活着。”   朔风问,“怎么,要来杀我?”   “不是,听潮楼是我毁的,罗刹门也是我解散的。”   “哦。”   又是长长的沉默。   那少年转身欲走。   六子酝酿许久,觉得再依罗刹门的规矩唤“小九”好像不太合适,于是道,“阿朔……”   剩下一句“保重”还没说出来,朔风手中的软剑已经抵上了他的腹部。但剑刃反背,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朔风一字一句道,“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喊的。”   六子又低下头,想到待在朔风身边的那个少女,出神地想也许这个名字她可以喊。   但少年依旧锋利地审视他,剔透的眸里黑云翻涌,“你要跟着我们?”   “不是。”六子失笑,顿了顿道,“我只知道我的来处,现在,要去寻我的归处。”   他的妻儿,他的那个阿朔也许就葬在北地。   他去找他们的坟,然后一起葬在那里,这就是他的归乡了。   腹部的利刃离了一寸,六子翻身上马。   “吁”一声,骏马长嘶。   马背上朝朔风扔来一个红泥封的酒坛,男人朗声道,“知道你爱喝,上好的酒,送你了。”   尘灰飞扬,人和马都远去了。   朔风提起酒坛,收好软剑,足尖一点,便轻跃到船舫甲板上。   周围人的抽气声和喝彩声微微响起。   只是一瞬,舟月看见自己的幕篱皂纱被一只骨节漂亮的手掀开,又很快合拢。   少年的脸探了进来,他身量高,束发的玉冠把幕篱边缘顶得向上翻。   朔风脸上是轻松的笑容,笑意晶莹明亮,“和旧人说了些话。”   一方雪白皂纱拢住少年少女,逼仄的空间里空气稀薄。   两个人的脸都有些绯红。   皂纱外隐隐可以看到翕动的人影,人们好像在议论。   “咳。”   听到阿狸的轻咳,舟月急匆匆想把皂纱掀开,好缓解心口隐隐的憋闷。   他们俩这个样子,好像惹了不少外人窥探。   但朔风已经从容地又退出皂纱,甚至还替舟月重新戴好幕篱。   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众人打量探究的窥探。   他在想,这样就不会惹得旁人觊觎了。   心跳加速一拍,舟月的声音细弱蚊蝇,“今天,那枚勾玉的位置更加明显了。我能感觉到它附近有人唱了一句词——”   “护我居衍山。”   居衍山?   只有北狄人才会说居衍山。   那就是在瀚州了。瀚州往南,继而隔瀚海,南梁和北狄对峙之处就是朔北城。   以朔北城为关口,其后的城池统称是北地。   朔风平复好心绪,意气风发道,“那我们就去北地,寻勾玉。”   作者有话说:   (伪)一家三口的奇幻漂流,哈哈 第30章 玲珑舫   客船如织, 千帆竟发,在河流上首尾相接,绵延数十里。   琼州城也有一大批人马在码头送行。   白家的老老小小都挤在码头上, 仆妇们在麻利地收拾箱笼。   白老夫人在哭,一旁的女眷给老太太揩泪。   只有一个金光灿灿、锦绣彩衣的青年在无奈地笑。   宁怀玉英俊的脸上总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但他的话语又有着别扭的温柔, “外祖母, 您别哭。我每年都会回来, 明年我不就又回来了嘛。”   白大夫人和白二夫人各在一边搀扶老太太的胳膊, 白大夫人向宁怀玉使使眼色。   宁怀玉又笑嘻嘻地, 他戴着华丽的金冠,金冠和他的笑容一样明亮夺目。   他附在白老夫人耳边,悄悄说,“等我找到她,一定把她带回来见您。”   宁怀玉又腹诽, 若不是陆清川太傻, 他早就找到她了。不过这样想一想, 仙女妹妹竟然就是拿了神剑的那个人,果然够厉害,能够配得上他。   他话里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白二夫人耳朵好, 听到这话,促狭地笑了一声。   船上的紫衣兵卫木然盯着岸上依依惜别的人们,白老夫人瞪了宁怀玉一眼,紧紧捏住他的手。   宁怀玉哎呦哎呦地叫唤, 看到白老夫人试探的目光, 低低道, “您别怕他。姓陆的就是纸老虎, 他想要回玉都还不是得借我的东风。”   不远处,崔千刀把刀柄往栏杆一拍,身后的紫衣卫都“唰唰”亮出佩刀。   “千刀。”陆清川唤了一声,他的语气依然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崔千刀瘪嘴,挥挥手,紫衣卫们的佩刀又整齐地入鞘。   这只是在警告,在吓人。   但围观的百姓都惨白了脸。   紫衣卫分成两列,围着一个披了轻裘的青年。   陆清川还是一身华贵的紫袍,他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更加苍白阴郁,他静静看向被家人们簇拥的宁怀玉。   他没有动作,甲板上的风吹得太凉。腹上那道刀伤很重,绷带依然在不停地渗血,他转身,重新回到船舱。   纸老虎被踩了尾巴,还是蔫蔫的。   这简直不像陆清川啊。   宁怀玉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注视陆清川的背影。   好不容易和哭哭啼啼的白老夫人告别,宁怀玉站在船头。   这是荣王府自己的船,富丽堂皇,皇家威严。   这才配得上他,宁怀玉得意的笑,撩了撩衣袍。   他歪歪头,看见码头边白九小姐像兔子般红了眼睛,明明船队已经走远了,她还拿着他给送的望远镜在望。   船尾驶出水道,都快看不见了。   白九小姐再不顾闺阁千金的礼仪,跑到码头尽头,冲宁怀玉喊,“七哥,明年一定要回来啊。”   她还有句话没说完,明年她就及笄了。   宁怀玉听到这唤声,不顾众人的愕然,也招手喊道,“白灵珊,明年我回来你可要长高点,不然我才不要和小矮子玩。”   白灵珊气得脸通红,扑进白老夫人怀里,大家都哈哈笑了。   她红着脸,悄悄探出头,继续拿望远镜去望。   她只看到宁怀玉船队的一点儿尾巴,另一个方向驶来一艘华丽的船舫。   她是琼州人士,自然认得出这是名满南北大运河的玲珑舫。   玲珑舫和宁怀玉的船队一个向北,一个向南,擦肩而过。   本来是没什么好注意的。   但透过望远镜小小的镜面,白灵珊看见玲珑舫的甲板上站了一个白纱绿裙的窈窕少女。   那少女戴着幕篱,风吹过,她掀开一角雪白皂纱,露出皎洁如月的面容。   这女孩子的眉峰上有两颗对称的红痣。   白灵珊瞪大了眼。   这不就是七哥心心念念的仙女吗?   她咬咬唇,喊声含在喉咙里。   她要十四了,可还是一副没发育好的样子,青涩得不能和那个少女比较。   她最终没有喊出声。   白灵珊重新转动望远镜的方向,宁怀玉的身影已经完全瞧不见了。   但她相信他会回来。   后来,从青春年少到白发迟暮,她等了许多年。   *   舟月在甲板上等了许久。   几刻前,朔风非要撇下她,拽着阿狸一起去铺床。   美名其曰,帮助阿狸在人间历练。   舟月觉得有些道理,也就放任他们去了。   可她实在等了许久。   难道出了什么事?可这玲珑舫确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一艘船舫。   船舱突然打开,朔风一脸从容地走了出来,身后紧紧跟着踱着小碎步的阿狸。   阿狸的狐耳被术法隐藏,那只铃铛垂在她的发里轻响。   她的眼神在控诉,一副欲言又止。   刚刚在铺床时,朔风不客气地提起她的后颈,她的双腿都离了地。   少年恶狠狠地威胁道,“别以为你是我的恩人,我们只不过是做了一场交易。离她远一点,否则我扒了你的皮做狐裘。”   他眼里真的有杀意。   阿狸当时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浑身都在抖。   但后怕过后,她又想,堂堂天狐后裔,怎么能被一个凡人拿捏住。   阿狸很快调整好心情,眼睛里闪过狡黠的神采。   凡间里有句话说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她捏住裙角,故意瑟缩几步,向舟月嗫嚅道,“月月姐姐,我太笨手笨脚,惹了哥哥不开心了。你能不能帮我跟哥哥说句好话,我给他道歉。”   舟月有些头疼,这两个人这副样子就像是两个小孩在拉架,她在灵华宗也常常遇到这种事。   于是她拉过阿狸的手,瞥了一眼浑身紧绷的朔风,认真向阿狸说道,“阿狸,你和朔风都是好孩子。他其实,心地很善良。”   心地很善良?   阿狸惊得睁圆了眼,心地善良就是动不动要把人扒皮抽筋吗?   她躲在舟月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去瞧朔风。   少年绷直的身体略略放松,他倚在船头细细的栏杆上,朝水里扔了一颗又一颗石子,又向阿狸抬抬下巴做口型。   “扒皮。”   她就知道!   阿狸立马像鹌鹑一样躲进舟月的怀里,一句话不吭。   舟月看了一眼朔风,少年表情无辜地摊开手,他刚刚只是在玩水上漂。   她还想再劝,却有一道妇人的声音传来,“这位公子和小姐,别待在甲板上了,这里风太大,小心着了凉。”   来者是一个圆圆脸、敦实可喜的船娘。   船娘的眼神止不住向水面瞟,夕阳映在波光粼粼的江水上。   “天色不早了,快去休息吧。”她的声音有些含糊,“马上……马上,夜里要到孩儿河了。”   “孩儿河?”舟月问。   阿狸看到朔风起身,连忙换了一个方向抓住舟月的胳膊。   船娘没有回答舟月,反而惊叹,“好漂亮的孩子。”   阿狸看上去只是凡间一个普通的八九岁的小丫头,生得极其玉雪可爱,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舟月向船娘温声道,“这是我妹妹。”   怪不得,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有孩子?   船娘四下瞅了瞅,凑近舟月道,“姑娘,你可要小心啊。”   这船上有需要小心的东西吗?   舟月皱皱眉头。   船娘的声音更低了,“我在玲珑舫上做了十几年工,这孩儿河有妖怪,有水鬼啊。”   她继续絮絮叨叨地说,“每次经过孩儿河,又恰逢入夜,玲珑舫上就会闹鬼。那鬼最喜欢偷孩子的魂来吃,尤其是漂亮的孩子。不少客人带着好端端的孩子上船,等靠岸不久,孩子就掉魂咽气儿了。”   “也不是没有客人来闹,但是官府查不出什么。况且我们东家的生意大,花钱消灾,这事儿自然也就没多少人知道。”   朔风抱胸,冷不丁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船娘一副无可奈何,赔笑道,“姑娘你这妹妹长得这么漂亮,我实在不忍心啊。”   她双手擦擦沾了沾油污的围裙,听到船舱里有人在喊她帮工,连忙应声进去了。   空荡荡的甲板上,阿狸感觉朔风正在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   这人绝对是想把她丢进孩儿河。   她偏不让他得逞。   阿狸于是紧紧握住舟月的手,低头小声说,“月月姐姐,我好怕。今晚能不能和你睡一张床呀?”   “好。”舟月一怔,安慰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只是在想,天梯断绝几百年,凡间怎么会生了这么多鬼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今夜注定无眠。   月色寂寂,船舱里静得只能听见翻涌的江潮和碎落的灯花。   入夜已经很久了,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舟月和阿狸睡在一张床榻上,小丫头蜷缩成一团靠在她身边,抱着锦被睡得很沉。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   舟月坐起身,掀开秋香色的纱帐。   少年玄衣玉冠,是朔风。   他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   舟月点点头,悄悄绕过阿狸,和朔风一起靠在门扉后。   过道里,从远到近,来来回回,有阴森森的女声在呼唤。   “孩儿啊,孩儿啊,你在哪里?”   这就是那个水鬼?   舟月敛眸,好像有些不对。   突然,“砰砰砰”的敲门声急速响起。   是那船娘熟悉的声音。   她惊恐道,“公子小姐,快救救我。”   “那鬼,那鬼要来了!”   船娘胖胖的身影映到门棂上,她浑身在颤抖,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舟月眸光微动,她终于知道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劲了。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孩儿河   朔风眨眨眼睛, 他知道舟月想说什么。   少年长长的眼睫下掩,眼睑遮住黝黑的眸,卧蚕处一片阴影。   门外确实有很浅淡的妖气。   船娘还在拍门, 不住地惊叫、哭嚎,女人的影子在月色里臃肿又变形。   门打开了, 舟月收回手站在一边。   船娘猛然扑倒在地, 她抬起下巴, 圆圆的脸上一双闪过欣喜的眼。   舷窗映出一片月光, 那绿裙少女立在月光下, 眸里似含霜雪。   “为什么?”舟月问。   这个船娘为什么要骗他们?她确实是凡人, 但行为举止无一不透露出古怪。   先前在甲板上,她故意提及孩儿河,入夜后又直扑他们的房门。   朔风明明在对面的客房里,她却知道他们待在一起。   “你想做什么?”朔风手中的软剑弹出,抵住趴在地上的船娘的脖颈。   薄刃又冰又凉, 刺进肌理, 一道血色。   船娘闻到血腥气, 还是一脸惊恐,她双臂不断往后退,可脖子始终被软剑挟持。   “公子, 小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我是老实人啊……”她匆匆回头,五指抓紧了围裙,“快把门关上, 那鬼要来了。”   舟月半弯下身子, 按住船娘的肩, 幽幽道, “你不就是那鬼吗?”   旁边另有一道少年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怎么,要我们把房门关上,你好继续做鬼吗?”   这一对少年男女不好骗啊。   船娘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但那黑衣窄袖的少年却在说话的空当真的关上了门。   这是在做什么?他们不怕她?   船娘木然道,“你们怎么知道?”   “白日里我只是怀疑,毕竟你只是一个凡人。”舟月摇摇头,掌心灵力化索,捆住船娘,“但是船上明明有不少人家带了护卫,你却非要来找我们求救。况且我们的房间还在三楼,这很不合理。”   朔风冷冷地补充,“你一开口便唤公子小姐,又如何得知我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船娘呵呵笑了。   她抬起头,圆圆的脸颧骨很高,一双眼睛里不再是讨喜的神采,满是癫狂。   她牢牢盯着十步之远的床榻,纱帐拢住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阿狸睡得香甜,有轻轻的鼾声。   船娘不停地呓语,“好漂亮的孩子,好漂亮的孩子……”   “吃了你,吃了你,我的孩子就可以回来。”   朔风拿着剑柄劈向船娘的后颈,这丰满敦实的女人一下昏倒在地。   沾满油污的围裙铺开,舟月两指夹起一张符咒。   黄纸,朱砂,倒画的歪歪扭扭的咒文。   反写符,绝不会是正派所做。   这是噬灵咒,那浅浅的妖气就源于此。   舟月审视着晕倒的船娘,一个凡人竟然有妖物的符咒。   船娘确实有一点没有欺骗他们,这孩儿河里真的有妖物。   舟月和朔风对视一眼,他们需要到船舱底部查探一二。   也许是因为截天术的缘故,舟月感觉到自己的修为正在慢慢恢复,而她甚至可以轻易调用朔风体内被渡去的灵力。   回头看了一眼阿狸,小丫头的修为太浅,加之施术的缘故,身体还未修养好,总是嗜睡。   舟月悄悄用灵力在房间内布下禁制,以免妖物作祟。   她和朔风放轻脚步,靠着走廊,潜入船舱底部。   船舱越往下,楼梯通道越暗。   两壁无灯,只有偶尔吹拂过的月影。   朔风走在前面,他回头,“噗”,指尖燃起一簇金色的焰苗。   火光照亮少年的侧脸,他的下颌俊秀锋利,勾出美好的弧度。   舟月弯弯眼睛,这是她教给他的小术法,朔风学得很好。   但不远处,又亮起一簇火苗。   是一道纸符在燃烧。   拐角的阴影处,走出来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中年人。   中年人生得瘦削,面容冷厉,两颊朝里凹陷,八字小胡上一双平静的眼格外引人注目。   他右手还拿着拂尘,朝舟月和朔风作揖,“贫道乃是石隐观归鹤真人,携弟子来孩儿河斩除妖邪,不知两位道友如何称呼?”   归鹤真人身上隐隐也有轻微的灵力波动,他能察觉到面前的两位少年男女并非普通的公子小姐。   舟月打量了归鹤一眼,这人的气质平和,想来没有说谎。   她淡声道,“不必称呼,只是普通的人间散修罢了。”   归鹤笑了笑,没有做声。   脚下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忽然挥动拂尘,凛色道,“那妖物藏在船底,就要上船了,小心。”   归鹤继续低声解释,“这妖物并不是每次经过孩儿河都会上船,我受玲珑舫东家所托,随船好几次,今天才抓到这妖物的马脚。”   “我去看看。”舟月轻声道,抬脚就要往船舱底部走。   “小姐,这妖物不好对付,又太过狡猾,你一人如何能应付?”   归鹤满脸愕然之色,拂尘一扬,要挡住舟月的去路。   “无碍,我自会量力而行。”舟月摇摇头,向朔风道,“你看好他。”   她只用灵力查探一二,便知道归鹤只是初初踏入练气期的凡人。   看好他?竟然是要这个小公子来保护他?   归鹤惊得说不出话,他并不是招摇撞骗,他有师承,也确实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的。   但是依照这姑娘的话,他竟然还不如眼前的这个小公子。   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归鹤怔愣的瞬间,舟月悄悄摸索着墙壁潜入船舱底部。   在那角绿色裙摆消失在视野时,朔风唤出寂华剑,横在归鹤胸前。   少年的目光一寸寸移过归鹤的脸,“识相点,就别乱动,否则我的剑——”   剑尖示威似的戳戳归鹤的道袍,隔着白布长裤,剑刃贴着他的裤腿,触感锋利冰凉。   比剑刃更加锋利冰凉的是少年的眼,银白的剑光映上那对瞳孔,冷得如同寒潭。   归鹤无可奈何地掷掉拂尘,朝朔风摊摊手,表明自己绝对没有添乱的意思。   朔风嗤笑一声,眼神投向船舱的幽深处。   黑暗之中,船底积了些水泊,船骨上偶尔有水珠滴落,砸进水泊时,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妖气越来越浓。   舟月轻皱眉头,她记得,灵华宗的藏经阁里有记载,沼泽暗河之处,易生怨气,久而久之,怨气生了灵智,便是水鬼。   眼前龟缩在船尾货箱边的正是水鬼。   它披散着水藻似的发,黑黢黢一张脸,没有五官,有一个大大的洞。   水鬼转过没有头发遮挡的一半脸,看到舟月,先是惊叫一声,“修士?”   水鬼最怕火。   舟月掌心化诀,一团明亮的火花炸向“水鬼”。   “噼里啪啦”的焦糊味钻入舟月鼻尖。   接连的火花在船底炸响。   水鬼不断地闪避,留下一滩滩水渍。船底的木头被水渍浸湿侵蚀,露出一个个下沉的凹陷。   “别杀我,别杀我。”水鬼换了声线,用孩童的声音哭求道。   “我只是个看门的,我没想过伤害凡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只要别杀我。”   看门的?   难道这孩儿河里还藏着其他的东西,别有洞天?   舟月垂眸,指尖迸发一缕锐利的剑气。这剑气有形,咔擦割断水鬼的散发,把它卡在船舱地面上动弹不得。   “讲。”   水鬼哆哆嗦嗦地点点头,娓娓道来,“我是几十年前才生了灵智的。后来有一天,孩儿河突然来了一个老人。他的修为很强,但身上却有旧疾。大约是为了治伤,他在孩儿河的河底修建了一个秘境,又把我抓来给他的秘境看门。”   只有这么简单?   舟月指尖灵力微动,那道剑气似乎要割进水鬼的躯体,“这就是你用噬灵咒残害凡人孩童的原因吗?”   水鬼脸上的洞张得更大了,它连忙解释道,“不不不,这噬灵咒不是我的东西。”   “是那个老人给我的。他建在孩儿河里的这处秘境稀奇古怪得很,必须不断用小孩的魂气来滋养。”它脸上的洞一扁,往里塌陷,似是苦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噬灵咒根本不是简单的吞噬魂气,它一旦沾上孩子的身体,就会慢慢吞噬掉他们的魂魄。”   “我知道这是遭天谴的事,所以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道噬灵咒毁去了。”水鬼继而颤声,“可不久后,那老人竟然又来孩儿河了。他重新画了道噬灵咒,给了这舫上的一个船娘,哄骗她能救回她死掉的孩子。我本来想逃,却又被那个老人抓了回来。他怕我再毁掉噬灵咒,给我身上下了禁制,只让我每月定时吸取船娘噬灵咒里的魂魄,给他继续守门。”   需要吸取生魂的秘境恐怕不是普通的秘境。   舟月松开水鬼,右手结印,用捆灵索捆好了它。   “老老实实跟着我。”   水鬼忙不迭点头,看不出五官的脸似乎满是哭丧的表情,“我不跑,我绝对不跑。”   它卑微地讨好,“只要别杀我就行,别杀我……”   舟月瞥它一眼,水鬼重新把自己缩成球,任由舟月牵动。   她转身,袖中灵力一团化作浮灯,在上首引路。   河底除了波涛声,隐约传来孩童们的哭泣。   她得去孩儿河底的秘境一探究竟。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万婴冢   幽光浮动,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角碧绿的裙摆,再然后是一个清丽的少女从船舱走了出来。   朔风眼睛一亮,弯弯唇, “月月,你回来啦?我守着这人呢, 他没跑。”   归鹤的嘴角有些抽搐, 连八字小胡都在抖。   什么叫他没跑?他又不是犯人。   归鹤一撩道袍, 沉声道, “小姐, 你可捉到了那妖?”   这话才说完, 他就看见少女背后有一团黑色的球。   正是水鬼。   此时水鬼却被她用灵索老老实实地牵着,不敢轻举妄动。   舟月注意到归鹤吃惊敬畏的眼神,匆匆点头,轻声道,“我要去孩儿河底一趟。”   她的眉尖微颦, 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额头的两颗红痣也随着少女的表情起伏。   “月月, 我和你一起去。”朔风说。   舟月本想摇头,但看到少年湿漉漉的眼神,最终还是道了一声“好”。   朔风心满意足地微笑, 清俊的面容唇角上翘。他长腿一跨,跟到舟月身边。   “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归鹤迈步,他看到少女有些惊讶的表情,朗声道, “我辈修道之人, 自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   舟月沉思片刻, 点了点头。   罢了, 既然他想跟着就跟着吧,左右不过多护一个人的事。   深夜的船舫寂静,甲板上只有风声呼啸。   天色漆黑,孩儿河的河水如泼墨,不断掀起惊涛骇浪,浪花拍到船侧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但细细听来,这波浪里仿佛又夹杂婴孩的哭声。   这也是孩儿河名字的由来。   “这当如何下河?”归鹤紧皱着眉头,清瘦的脸更显冷厉。   他到底是普通凡人,虽然侥幸学道,但于五行术法一途上并不算得上精通。   站在船头的舟月指尖微动,三颗明亮的珠光浮到三人身上,似蒙上一层薄膜。   她找准时机,牵着水鬼率先跳进了河里。   河面上雪白的水花再次激起,朔风紧跟着跳进了河里,还不忘回头讽刺地瞥了一眼归鹤。   怀疑他不敢下河?   归鹤洒脱一笑,这两个少年少女都不怕,他又什么好怕的呢?   那角青色的道袍也很快消失在水里。   孩儿河的水面逐渐恢复平静。   但河水之下,并不平静。   河底没有照明物,加之不断有汹涌的暗流,按理来说即使是水性颇好的人也很难视物。   但令归鹤惊诧的是,覆在他身上的薄膜迅速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巨大水泡。   他漂浮在水泡里往前进,甚至可以呼吸。   这究竟是何等惊人的水行之术!   归鹤肃然着脸,望向前方少女的背影时目光更加郑重。   “马上就要到了。”被舟月牵住的水鬼小声说。   虽然眼前看上去还是江水,但舟月知道这只是迷惑眼球的结界。   她引来一道灵力化解了这道结界。   出现在三人眼前的是一具庞大的青铜棺椁,修葺得仿佛是一间宫殿。   正对面处,有一扇古铜色的大门,门两边刻了兽眼,冰冷地注视下首。   看来这就应当是水鬼所说要它守的秘境之门。   回到熟悉了有几十年的地方,水鬼忍不住劝道,“这秘境凶险万分,你们最好不要去。”   这话说得诚恳。   它虽然只是一个守门的,但多多少少知道这秘境里面埋藏了多少凶煞。   舟月仔仔细细看这小妖一眼,神情微微松动,“多谢你告知我,但我必须去。”   这水鬼虽然成了那神秘老人的帮凶,但并非它本心,若假以时日好好教化,未必不能从善。   水鬼“唉”了一声,“我给你们去开门。”   它知道这眼前这少女决心坚定,于是“嘎吱嘎吱”地伸展身体,窜到兽眼之间的凹陷处。   河底的泥沙逐渐搅动,古铜色的大门轰响着打开,门里面是一个黑洞。   三人立刻被吸到了黑洞之中。   *   黑洞里并不是河流。   是一片荒野,诡异的是,荒野之上小小的墓碑如林。   那墓碑前,很多很多孩子们在玩耍,年龄不一。大的八九岁的样子,小的不过一两岁的婴孩,襁褓被孩子们在空中抛来抛去。   这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天色灰白,时间仿佛静止。   但孩子们嬉笑玩耍,只有偶尔被抛到空中的襁褓里传来婴啼。   他们在嚷,“输了的人要去喂茧哦。”   孩子们确实在玩普通的游戏,跳房子、翻花绳……   但不时有叹气哭声传来,输了的孩子慢吞吞地走向坟场的中心。那里并不是一座墓碑,而是一只白色的虫茧。   舟月皱眉,想去查探一二,却被一只孩童的手挡住了。   这孩子扎着羊角辫,脸色粉里透红,宛如再正常不过的小姑娘。   但她没有眼白,她盯住舟月,咧开嘴一笑,“大姐姐,要和我们一起玩吗?”   半晌,又幽幽道,“输了的人要去喂茧哦。”   小姑娘脖子没动,却径直转过头颅。回头处,白色的茧忽而膨胀一圈,伸出无数双白骨触脚,将四周的孩童拆吞入腹。   良久,茧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咕叽咕叽的声响。   “咔哒咔哒”,小姑娘的头再次转了回来。她歪歪头,拍拍手,看到舟月身后还有两人,清脆笑道,“大家快来,有新朋友要来跟我们玩。”   墓林的孩子们都凑了过来,叽叽喳喳。   “咦?是大人啊。”   “能和我们一起玩吗?”   “输了也要去喂茧哦。”   领头的小姑娘说,“这次,我们来玩丢手绢。”   孩子们自顾自地坐下来围成圈,手拉手开始唱歌,小姑娘拿着手绢蹦蹦跳跳。   歌声停止,手绢轻飘飘坠落到舟月的绿裙边。   小姑娘仰起脸,天真地笑,“大姐姐,请你去喂茧哦。”   舟月被这群孩子们推搡着,走到了那只茧的跟前。   她冲远处的朔风和归鹤摇摇头。   朔风悄悄捏紧了拳。   “咕叽”声再次响起,只是一刹那,白骨触脚如蛛网般从茧里伸展出来。   孩子们惊叫着四散逃开,躲在墓碑后窥探。   舟月双手结印,身上层层剑气迸发,轻易斩断了那些白骨。   茧瘪了一个洞,但很快膨胀得更大。   这一次伸出更多的白骨触脚。   “锵”,舟月手中的剑气拍向伸向自己脖颈的白骨。   “月月,小心!”   是朔风的喝声,他唤出寂华剑,利落斩断想要偷袭舟月后心的一只骨爪。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分头攻向茧侧。   只有归鹤傻傻地待在原地,他此时已经看出来这两人的修为在他之上,于是默默在白茧的周围布下一道防御禁制。   虽然脆弱,但还是能够阻挡妖物的逃离。   舟月会意,立刻布下剑阵,金色的剑光垂直向地表的白茧轰下。   白骨很快在重重围攻之中败下阵来。   寂华剑的剑尖猛地挑破白茧表层。   “刺啦”一声,一具年轻男人的躯体滑了出来。   舟月踏步向前,凝眉。   这句躯体有四肢,有面部轮廓,却没有五官,更像是一个未完成的泥塑。   但总而言之,正是因为他,这座秘境才会诞生,才会吞噬那么多无辜孩童的魂魄。   若她没有猜错,他们在秘境里遇到的孩子,全部都是已经被吞噬掉魂魄的亡灵。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仅仅为了支撑眼前这具肉身的形成。   舟月叹了一口气,指尖燃起金色光焰,瞬间吞噬掉地上的这具躯体。   刹那之间,秘境也在崩塌,连那些孩童的幻象也彻底消失不见。   “是谁?到底是谁?”   秘境之内,突然响起一道愤怒的咆哮。   舟月抬头,看见灰白的天空向下撕裂塌陷,孩儿河磅礴的江水正从豁口处涌入。   一道黑色的灵气骤然出现在剑阵上方,直直穿破剑阵劈下。   舟月一跃而起,右手捏诀,击飞那道黑气。   但归鹤的防御禁制还是瞬间粉碎,他手中的拂尘掉落在地,双掌扣在地上,呕出一大口血。   他一抹唇角,知道那少女已经为他挡了大半攻击,沉声道,“我没事。”   舟月微松一口气,但那黑气仿佛被人指使,又朝她攻来。   她本想再用灵力锁住黑气,未曾想,它竟然狡猾地俯冲而下,扑向朔风。   “朔风!”   舟月飞身而下,虽然速度已是很快,但还是眼睁睁看着朔风快要被那黑气缠上。   但少年出剑很快,剑尖刺进黑气里,里面传来咒骂。   但只是一瞬。   不好!   那黑气竟然贴着剑尖要扎向少年的心口。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身形溃散又凝实。下一刻,挡在朔风的胸前。   浑身是火燎般的战栗,舟月垂眸,那道黑气钻进了自己的后心。   她抬眼,向朔风柔声道,“你没事吧?”   天穹完全破裂,越来越多的江水涌入。   水鬼竟然也随着江水进来了,它脸上的洞口张得圆大,极是震惊的样子。   舟月朝它微微颔首,“你把归鹤带上。”   水鬼不敢违抗,连忙扶起摔倒在地的青袍道士靠近少女身侧。   “月月,你没事吧?”   这次是朔风在问。   舟月点点头,“我没事,我们快出去吧。”   她掐诀,一个巨大的水泡笼住一行人,往江面浮去。   玲珑舫点起了灯,在夜色里金红交错、很是明亮。   刚踏上甲板,朔风忽然感觉臂弯一重,舟月苍白着脸,倒进他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石隐观   清晨的江面升起薄雾, 玲珑舫已经驶离孩儿河,即将抵达终点宁州口岸。   “她这是怎么了?”   客房内,朔风看着纱帐内还在昏睡的舟月, 自言自语道。   他挑起纱帐,阳光洒到舟月身上, 她的脸色不再苍白, 甚至有些红润。   阿狸立在一旁, 揉揉眼睛, 显然已经清醒了过来, 她才得知过去一夜发生的事情。   “月月姐姐没有受伤啊。”阿狸左看右看, 甚至用灵力查探,“魂气也很完好,她好像只是累极了在睡觉。”   “吱呀”,客房的门再次推开,是归鹤和他的小弟子。   归鹤上船不久, 从水鬼口中知道真相, 略一思量就把疯疯癫癫的船娘押去了船老大那里, 又把水鬼锁进了事先准备好的锁妖宝塔中。   凡人对妖魔鬼怪向来是敬而远之,他此举也是为了在乱世之中避免人心更加动荡。   归鹤沉声道,“小姐还没醒, 玲珑舫就要到宁州了。我们石隐观就在宁州城外的山上,不如随我们一起回观?我的师兄元真虽然不善术法,但在医术上颇有所长,也许可解燃眉之急。”   阿狸想了想, 试探地看了一眼朔风, 点点头。   她凑近朔风, 低声说, “可以一试。”   少年两根指头推开阿狸,似乎在说“离我远点”。   他长长的眼睫扇动,卧蚕处一片阴影。   目光微移,朔风看向归鹤,他轻声道,“但愿吧,别让我失望。”   归鹤的小弟子躲在师父背后,瞅见朔风凉如薄雾的眼神,心头一颤。   *   “阿大,你先去喊师伯去把厢房收拾干净。”青袍道士走在前,向身边窜的如同兔子般的小徒弟吩咐道。   阿大往后看一眼,是山间蜿蜿蜒蜒的青石小路。师父冷厉的脸上有笑容,在师父身后却有一个背着少女的少年。   那少年抬眼,黝黑的眸里什么情绪也没有。   他想到那个十七八的小公子的冷冷眼神,吞吞口水,忙不迭点点头。阿大刚想拔腿就走,双肩就被八九岁的女孩子一拍。   铃铛声轻响。   比铃铛声更清脆的是女孩子的嗓音,“我和你一起去,你太慢啦。”   阿狸撇撇嘴,三步化两步,像小鸟一般飞到阿大身边,她提起阿大的衣领,一跃而起。   这一次,好像真的在飞一样。   平时要走一个时辰的山间小路,这一次竟然一炷香不到就到了。   阿大看见石隐观正门两边的石像,瞪大了眼。   “眼睛瞪这么大干什么,我又不是鬼。”阿狸哼了一声,松开手,“快去喊你师叔。”   她仿佛大发慈悲地摆摆手。   “嘎吱嘎吱”,阿大推开表皮剥落的大门,他回头,脸色涨得通红,“我叫阿大。”   “我知道,我叫阿狸。”   和他的名字很像啊。   阿大的脸更红了,他脚下趔趄几步,要去殿后喊师叔。   一个挑着扁担的中年男人哼着小曲正走了出来。   他穿着打补丁的道袍,面容黑黢黢的,身上有明显的药香。男人双肩的扁担下挂着水桶,水桶里的水因为摇晃而洒落。   “师伯!”阿大眼睛一亮,又急急道,“出事了。”   元真耳朵一动,“哐当”放下扁担,余光看见观前站了一个好奇得左顾右看的女孩子。   他朝阿大招招手,阿大跑到他跟前。   “什么事呀?难道你师父又被官府抓走了,要我去捞人?”元真叹了一口气,准备重新扛上扁担。   怎么能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话?   阿大的脸更红,他瞅到阿狸已经颇有兴味地转过头,一双扑杀扑闪的大眼睛里满是探究。   “不是,有人病了。”阿大抓过元真的手,不让师伯走。   “什么病?又有村民上山摔断了腿?还是要我去给山下的妇人接生?”   元真依然一脸平静。   “师兄!”归鹤已经带着朔风和舟月赶到石隐观,闻言赶紧一斥,“你快来看看这个小姐。”   朔风瞧见那个穿着打补丁的道袍的中年人慢慢走近。   那张黑黢黢的脸神情很是平静,他看了舟月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又慢慢舒展,眼里慢慢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怎么会?怎么会?不应该啊……”元真挠挠头,半晌,他斟酌道,“这不像是病,而是魇。”   ……   “魇?”朔风开口。   这一处厢房刚被收拾好,虽然简朴素净,但打扫得很干净。   舟月躺在炕上,依然沉睡。   元真没有给舟月把脉,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少女。   如果不是清浅的呼吸,和朔风心中那颗徐徐跳动的心脏。   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她已变成了一具死尸。   元真看到关好的房门,回过头沉声道,“她,不是人吧?”   朔风没有说话。   归鹤显然大吃一惊,他来来回回地打量好几眼少女。他猜到她可能是修为高深的修士,但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只是一缕魂魄。   他抬眼觑向朔风,少年的表情依然很冷淡。   “你们到底去了哪里?”元真有些恼怒,“怎么会惹上魇这种东西?”   “魇不是梦魇,若是普通的梦魇,我一剂灵药下去也合该清醒了。”元真又叹了一口气,“这魇,我也是听我师父讲过。说好解也好解,说难解也难解。”   “魇是把人的魂魄困在梦境之中,如果执念太深,醒不过来,就会这样一直睡下去,直到寿命耗尽。”   元真气恼地瞪着归鹤,好像在说怎么会惹上这么一个2八九岁。他焦急地抓抓头,扯下十几根头发,又痛地“哎呦哎呦”叫唤。   “怎么解?”   朔风握住舟月的手,他可以摸到她指腹那颗小小的红痣,是有温度的。   “你得去她的梦境里才行,而且不能告诉她这是梦境。”元真继续解释,“这就跟普通凡人的梦游是一个道理。”   元真又说,“师弟,你去我房间里把师父给我留的那个盒子拿过来。”   归鹤点点头,快步出去了。   小院里,阿狸蹲下身子,正在看阿大晒药材。   阿大说这是给山下的村民备的药。村民们太穷,去城里看不了好大夫,只能到石隐观里找他师伯问诊。   阿狸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余光瞥见归鹤在厢房里进进出出。   归鹤手上拿了一个盒子。她鼻尖轻嗅,表情惊愕。   这小小的石隐观里居然有引魂香?   “这是引魂香,可以帮你进入她的梦境。”元真从手中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有三根细细的红色线香,“切记切记,只能让她自己悟出自己是被困在魇里。这三根引魂香一旦燃尽,你就只能从她的梦境中离开了。”   “知道了。”朔风淡声回道,他躺在舟月身边,抓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引魂香在破旧的香炉里缓缓点燃,化作白色的烟气弥散。   *   白雾在山间蔓延,日升时,灵华宗豢养的鸾鸟会在峰顶追逐太阳。   鸾鸟徐徐啼鸣,小舟月知道,这是宗里做早课的时间到了。   但她不会去做早课,她和那些弟子们都不一样。   她不会说话,也有更要紧的事情必须由她去做。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师父凌雪剑尊亲自授她剑术和道法。   但今日,师父又醉倒在酒坛子里。   小舟月叹了一口气,只能去找师叔清荷仙子要解酒药。   师父喝的是千年灵酒,普通的解酒药根本没有效果。清荷仙子极善医术,师父每次醉酒误事也靠她收拾烂摊子。   幸好灵华宗小,清荷仙子的洞府就在另外一个很近的山头。   小舟月唤来仙使,这是一只小小的纸鹤,她爬上去,令纸鹤去寻清荷仙子。   清荷仙子身上有旧疾,不常出门。   但她是仙界少有的医修,清丽秀美,又温柔平易,很得灵华宗众人敬仰喜爱。   白衣的仙子远远看见纸鹤上的小舟月,莞尔一笑,“月月,你来啦?”   小舟月翻下纸鹤,小小的脸蛋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   金色的字出现在清荷仙子眼前。   【我师父又、又、又喝醉了。】   连着三个“又”,表明郑重的语气。   清荷仙子噗嗤笑了,她捏捏小舟月的脸蛋,“既然这样,我就同你去看看你师父吧。”   小舟月点头又摇头。   【师父这个样子,不方便见人。】   “放心,你师父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呢?”清荷仙子朝洞府里喊道,“云山,你去把我的药箱拿来。”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很快拿着木箱跑出来。   他生得粗壮朴实,是清荷仙子曾救下的孩子。   云山看到逐渐消失的金色字迹,好奇道,“月月,你还没有学会说话吗?”   小舟月紧绷着脸,但稚嫩的脸因为绷直的嘴角、明显与年龄不相符的严肃表情而显得可爱。   【我是石头,学不会说话。】   清荷仙子弯下腰,摸摸小舟月的头,“不是哦,你现在和我们也没什么不一样。”   “唉,你师父连孩子都没有,怎么养小姑娘呢?”清荷仙子想了想,把小舟月散乱的发丝梳成漂亮的发辫,“要不要来和我住一段时间?你可千万不能和你师父一样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石头性子。”   这轻柔的话语里有少见的埋怨。   但此时的小舟月只是能模模糊糊感受到人的情绪,她看不懂清荷仙子眼里的情绪。   于是,金色的字迹再次干脆地显现。   【不懂。】   清荷仙子搂住小舟月,轻笑,“没关系,你以后会懂的。”   小舟月在清荷仙子的怀抱里仰起脸,她看见洞府不远处有一个正在做洒扫的弟子。   少年的那双眸很是剔透,她觉得好像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她的梦   但小舟月无暇顾及那么多, 抓住清荷仙子的手。   两人很快化作灵光消失在洞府前。   洒扫的弟子放下了扫帚,他的脸很普通,但一双眼黝黑又剔透。   他是进入梦境的朔风。   少年慢慢垂下眼, 他认出来,刚刚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就是舟月。   *   小舟月看着躺在酒坛子里的师父, 轻摇头, 抬起下巴向清河仙子眨眨眼。   凌雪剑尊仿佛人间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 他抱着酒坛, 佩剑也胡乱垫在身下, 即使醉醺醺的也难掩俊逸非凡的面容和气度。   【师叔你看, 师父喝了千年绛珠果酿造的灵酒,醉成这样,还没有清醒。】   小舟月拉起清荷仙子的右手,金色的字迹浮现在凌雪剑尊仰起的俊脸上。随着凌雪剑尊打了一个盹,金色的字迹又如气泡消失了。   清荷仙子勾起很浅淡的笑意, 她坐在七倒八歪的凌雪剑尊身边, 笑了笑, “没关系,我来看一看。你师父呀,总是这样, 不过有我在,就不用担心。”   她打开很破旧的桐木医箱,又取出银针,扎进凌雪剑尊额头的穴位。   凌雪剑尊被针尖戳痛, “哎呦”叫了一声, 英俊的眉目紧皱。   “师兄, 谁叫你要喝这么多, 该该该。”清荷仙子清丽的面容上有着温暖的笑容,她下针一点儿也没手软。   凌雪剑尊睁开醉意朦胧的双眼,似乎看见俯身的小舟月,眼睛亮了亮。   “小月月,去,快去再给我拿点酒。”   他晃晃酒坛子,酒已经喝完没有了。   凌雪剑尊把怀中的酒坛子一抛,抓过佩剑在头下一枕,舒舒服服地躺下。   清荷仙子叹了一口气,“你师父心里,有酒,有剑,有六界苍生——”   她收起银针,卷好放进药箱,又看了一眼小舟月,捏捏小女孩颇有肉感的脸颊,嫣然而笑。   “现在还多了一个你,剩下就什么也没有了。”   小舟月纵然做勾玉已经度过了千年百年的岁月,可长在凌雪剑尊的肃雪峰却区区只有几载,对她来说,琢磨明白人类的情感依然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她只是隐隐约约看出来清荷仙子的笑意里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做石头很简单,风吹雨淋,喜就是喜,悲就是悲,但做人类不一样。   小舟月没有掩饰自己的疑惑,不懂的她可以请教,也可以学会。就像她从凌雪剑尊那里学剑,就是为了封印玄冥之界的邪灵。   【你在难过。】   清荷仙子摇摇头,“我不难过,你师父把我当做他的师妹,能让我陪在他身边,已经很让我开心了。是我——”   是她奢求太多。   但是这不能让什么也不懂的孩子知道。   清荷仙子没有讲完这句话,又蹲下来平视着小舟月的双眼,“你师父他呀,最起码还要一个月才能醒。”她又促狭地笑了一声,“小月月,你要不要和我住一段时间,你师父教不会的我可以教给你呀。”   小舟月有些为难,她瞄瞄醉酒不醒的凌雪剑尊。   【我要照顾师父。】   清荷仙子抱住小小的女孩子,附在小舟月耳边轻声道,“我们每七日来瞧一眼你的师父,怎么样?”   这些话很难让人拒绝,小舟月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凌雪剑尊只教过她用剑。   这并不是因为凌雪剑尊把她当做封印邪灵的工具,而是因为凌雪剑尊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小舟月仰脸看向清荷仙子,抿起嘴,露出右颊小小的梨涡,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清荷仙子一贯最会照顾师父,她也要好好向清荷仙子请教怎么照顾师父。   “这样就对了嘛。”清荷仙子亲昵地把小舟月拢进自己的怀里,狡黠地笑,“你师父把你当做他的女儿,我也把你当做我的女儿。你师父要上我的门来要女儿,想想就很有趣。”   清荷仙子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高冷女仙的模样,但此时在笑,还会露出两颗虎牙。   只有在师父凌雪剑尊身边,清荷仙子才会像一个还没长大、喜欢捉弄人的小姑娘。   白衣的仙子好像想到开心的事情,回头瞅了一眼凌雪剑尊,牵住舟月的手化作两道灵光离开了。   *   清荷仙子的洞府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云雾缭绕,有大片清澈的池塘,池塘里种满了荷花。   仙人洞府没有明显的时节变化,这些荷花就永远这样一年四季地开下去、常盛不败。   和小舟月设想的不一样,清荷仙子没有教她用剑,也没有教她学医。   “小月月,我的剑术连你都不如。”清荷仙子懒洋洋地躺在美人榻上赏荷花,“至于学医嘛,就更不用了。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并不是好事。”   小舟月给清荷仙子采来一束新鲜的莲蓬,剥开的莲子如同颗颗雪白的珍珠。   【生离死别是正常的事情。】   她想了想,继续拿自己举例。   【譬如我,生来就是勾玉,死后也会重新变成一颗石头。或者,可能连石头都保留不下来。】   这是实话。   她侥幸受了勾玉里一道上古神力的点化,有了灵智继而化形。   万事万物都有因果,封印邪灵就是她的果。   小舟月很清楚,这是她身上肩负的使命,她从来没想过逃避。   清荷仙子收起什么也不在乎的淡然神色,认真说道,“小月月,你师父和我,都更想让你活下去。做人也好,做仙也罢,好好地活下去。”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承受自己必然死亡的结局太过沉重。   清荷仙子和凌雪剑尊都不是把一切都压在一个孩子肩上的人。   小舟月迷惘地看向远方,荷塘对岸有普通的弟子正在练剑。   她想说,于是金色的字迹悄然浮现在清荷仙子眼前。   【我不是人,也不是仙,我只是不会说话的石头。】   小舟月摸摸自己的喉咙,那里的肌肤和人没什么不一样,甚至更加细腻温软。   她张开嘴,除了叹气吸气,一个音节也没办法发出来。   也许,石头天生就不能说话。   因为上天从不认可她。   小舟月耸下肩,背过身低下头,不想让清荷仙子看见自己脸上也许可以被称作是“难过”的表情。   清荷仙子那么聪明,一定会明白她们连难过的小动作都是一样的。   但清荷仙子问,“你会玩吗?”   小舟月重新抬起眼,她不解。   【玩?】   清荷仙子跳下美人榻,招招手,传音道,“云生——”   这声音清亮,如微风一般吹拂过荷塘,亭亭的荷花朝对岸俯去。   红花碧叶簇拥着一个正在发呆的少年。   他听到这名字,先是怔愣一瞬,然后慢悠悠地踩了踩嫩生生的荷叶尖,几步间来到清荷仙子所在的小亭。   “我的花,我的花。”清荷仙子没好气地瞪了瞪唤作云生的少年,然后轻咳一声,吩咐道,“你去带小月月,找你那些年龄相近的师兄师弟玩。”   清荷仙子弯弯眼,故意道,“按照辈分嘛,你们都应该叫小月月一声小师叔。”   云生表情复杂地看着小舟月。   小舟月抬抬下巴,眉峰上的两颗红痣仿佛也一起在做郑重的表情。   【喊我,小师叔。】   云生挣扎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唤,“小师叔。”   少年清瘦但很有佚䅿力气,他抱住小舟月小小的身体,又是足尖一点,如清风般拂过荷塘。   身后又是清荷仙子的埋怨,“我的花,我的花。”   舟月悄悄探出头,这个弟子好像之前是做洒扫的,他的脸普通得扔进茫茫大海就再也不会找到。   但让人唯一能有深刻印象的就是这双眼,剔透干净,宛如黑色的琉璃,让人一看见就再也不会忘记。   小舟月没有忘。   她两脚才着了地,就看向云生。   【我记得你。】   扮作云生的朔风也轻声说,“我也记得你,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吗?”   小舟月奇奇怪怪地打量“云生”,她不是傻瓜,记性也不差,她才听到清荷仙子唤这个少年的名字。   【云生。】   朔风垂下眸,挡住眼底失望的情绪。   他不是云生,他是朔风。   梦境里的弟子们围在小舟月身边,笑笑闹闹地说要带小师叔玩。   朔风被挤到了最外面,他坐在池塘边,慢慢地用一根草编手绳。   “小师叔,来看看我的剑,怎么样?”   “不行不行,来看看我的。”   这哪里是玩,分明是想请教、想学剑。   但小舟月很开心。   在肃雪峰里,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跟她说话,她觉得很好玩。   也许听多了话,她就可以学会说话了。   弟子们都很好奇这个小小的女孩子竟然就是师从仙界第一剑仙凌雪剑尊唯一的弟子。   小舟月拿着师父亲手刻的木剑,指尖碧绿色的灵力驱动剑尖,小木剑穿叶轻挑,勾住红荷花瓣上一课晶莹的水珠。   大家都呆住了。   这是在教剑吗?这明明就是在玩。   弟子们摸不着头脑,他们也不笨,小师叔是不是在藏私啊。   于是有耿直的弟子出列,闷声说,“小师叔,请讨教。”   这个年轻的弟子已经从宗内的剑冢里选出了灵剑。   他唤出本命灵剑,出剑,正是灵华宗的万象剑法的第一式。   万象剑法招式凌厉,有无数灵兽幻形咆哮奔腾,大家纷纷退散。   但有一人还在水边坐着,被剑风激起的水花已经落到了他的袍角。   “云生,你在做什么?”   有人忍不住问。   但朔风依然低垂着头,一心一意地编草绳。   他比比自己的手腕,记忆里好像应该是这么长这么宽的,但舟月的手腕会更细一点。   “当”一声。   掉落的是那个弟子的本命灵剑。   而小舟月手中的小木剑甚至没有磕落一点木屑。   她慢慢地走到“云生”身前。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躲开?】   朔风弯眼笑笑,一双晶莹剔透的眼。   “我想教你玩,把这个送给你。”   少年的手心卧着一根草绳。   样子很熟悉。   她是在哪里见过呢?她应该是见过的。   这个人到底是谁,她之前真的没有见过他吗?   小舟月将手慢慢触碰少年的掌心,草绳和少年的手掌一样粗糙又熟悉。   【你到底是谁?】   那熟悉的声音继续说,“我是朔风。”   “月月,只有你还可以叫我阿朔。”   阿朔?阿朔!   周围的一切突然静了下来。   耳边似乎有很多人的声音在唤这个名字,神魂在一刹那仿佛涌进了另外一个人的记忆。   那些人在喊,“阿朔,阿朔。”   她曾见过这些记忆。   小舟月抬起眼,由仰视到平视。   她仿佛瞬间长成了少女的身形,气音逐渐从喉咙里挤出。   她说,“阿朔。”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战事起   夕阳斜斜映过窗棂, 少女的手一点一点和朔风的手分开,只有掌心还残留些许炙热的温度。   身边少年的眼睫轻轻颤动,朔风也要才从梦里醒来了。   舟月轻手轻脚地从床榻上跳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是一间很朴素的厢房, 墙上挂着桃木小剑和拂尘, 地上有几本道经垫在木桌的一只桌脚。   这里应当是道观, 想必是归鹤带他们来的。   舟月微微颦眉。   从方才起, 她就在思量一些事情。因为那一个梦, 忆及清荷仙子的旧事, 那些曾经不懂的、迷茫的事情在心里陡然清晰起来。   舟月回头,朔风垂下的手指微动。少年的手掌骨节漂亮,更衬得腕间的那根手绳不伦不类。   可朔风很爱惜它,甚至还串了金丝银线和宝石珍珠。   她明白了一些朦朦胧胧仿佛隔着雾的东西。   舟月叹了一口气,她在想该如何和朔风说这件事情, 又不会伤到他的自尊心。   门外是阿狸和一个陌生男孩的声音。   阿狸在嘟囔, 语气忧愁, “两个人怎么都还没醒啊,阿大,快去找你师父师伯。”   推开门, 舟月看到两个孩子把头凑在一起,正在拣药草。   晒干的药草分门别类地摆放,又被阿大好好收拾进油纸包里。   阿狸听到门扉一响,放下手中的活。   她惊喜地转过脸, 俏生生笑, “月月姐姐, 你醒了?”   舟月朝她点点头, 不好意思地说,“阿狸,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阿狸两手都在胸前摆,她摇头,“不是我,真正担心的是——”   她扬扬下巴,示意舟月看身后。   醒来的少年抱胸倚在门框,他的影子在斜阳里又瘦又高。   舟月敛眸,向阿狸柔声道,“我有话要和朔风一起讲,你去和阿大一起玩。”   看来是不能让她知道的事情,阿狸的眼睛咕噜咕噜转。   她瞄瞄舟月,又瞄瞄朔风,心脏咯噔咯噔跳,她的直觉告诉她要发生不好的事情。   小丫头提起阿大的领口,两人一起往观外跑,又在门口撞到了采药归来的归鹤和元真。   阿狸“砰”地把门关上,元真的话音穿过门缝,“这是——”   但很快,连他的声音也没有了,想来是都被阿狸赶走了。   四下阆然无声,只有晚归的云雀在枝头飞起飞落,落叶簌簌。   舟月终于转过身,看向朔风。   少年的眼睛依然剔透干净,能看见眼底正在翻涌的黑云。   舟月在心中反复酝酿,终于开口,“朔风,有一些事情——”   “月月,可以以后再说,你先好好休息。”   也许是因为刚从沉睡中清醒,少年的嗓音有些低哑。   朔风又说,“我去打点水。”   他的脚步很快,匆匆要往观外走。   舟月抓住他的衣袖,又松开。   朔风的脊背僵硬。   舟月说,“朔风,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知道,你把我看作家人。这对于我来说,就足够了。”   少年的手握成拳,他慢慢闭上眼。   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在阳光下一览无余、摔落粉碎。   朔风重新挺起背,他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月月,我把你当做家人。”   只要不去看她的眼睛,谎言就不会被戳破。   舟月道了一声“好”,看见少年的身影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门外面面相觑的四人。   归鹤踱步进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喃喃,“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药草晒好了吗?水打好了吗?后院的柴劈好了吗?”   元真从怀中抽出一根树枝就要往归鹤头上敲,阿大拉着自己的师父一躲,虎视眈眈地瞪着元真。   “哼,你养的小崽子。”元真收了手。   他慢悠悠地走近舟月,没有问朔风的事,却是在问,“我是他师兄,元真。你为什么会中了魇?”   “是设下秘境的那个人。”舟月回忆起那道黑气。   那显然是那个神秘人在河底留下的一丝神魂,而这无疑是为了保护秘境里的那个“茧”。   从几十年前开始,“茧”不断吸收孩童魂魄的供养,逐渐形成了一具躯体,这应当是某种逃脱轮回的邪法。   舟月细细讲来,听得元真眉头一皱。   他说,“几十年前啊。”   元真黑黢黢的脸神情难辨,他看了一眼舟月,终于下定决心道,“我知道你应当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但这凡间里很有些事不太平。”   他指指石隐观,有些寥落,“我们石隐观原先也不是这样,香火也很好。”   “我和归鹤的师父乃是曾经侍奉过当今陛下的清微真人。”元真和归鹤对视一眼,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后,归鹤摸摸阿大的头,艰涩开口,“只是君心难测。陛下后来不再求太平之道,转求长生之道。”   “就是在那个时候,国师出现了,他说我们师父妖言惑众,又向陛下进贡了一颗所谓的延年益寿丹。后来,我们的师父就被处死了。而我和师兄,一路东奔西跑、躲躲藏藏,最后隐姓埋名逃回了石隐观。”   舟月问,“连仙人都不可能真正做到长生,凡人怎会受此蛊惑?”   元真说,“但陛下信。天子之言,金口玉令。我们只不过都是蝼蚁罢了。”   “你说几十年前有人就在孩儿河布下秘境,那国师也是在几十年前出现的。”元真面上浮起思索之色,“天下这样有本事的能人异士,怎么会都这么巧都在几十年前一起出现了。”   舟月垂眸道,“要么,他们是一个人;要么,他们是一个组织。”   元真拊掌哈哈大笑起来,“小姐果然聪慧。”   只有阿狸淡淡地评价,“这皇帝感觉不像是个好东西。”   竟然说皇帝不是个好东西?这小丫头胆子真大。   元真望望归鹤,两人都失笑。   只有阿大默了默,声音细弱蚊蝇地道声“是”。   阿大想,如果皇帝是个好皇帝,南梁和北狄就不会打仗,他的阿爹就不会死。官兵们那么凶,家里没了男人,也没了存粮。他的阿娘要改嫁了,只能把他送到石隐观讨一口饭吃。   “天下,乱了很久了啊。”元真仰头眺望,天际的飞鸟展翅欲飞、叽叽喳喳。   叽叽喳喳的人声也传来。   朔风不知在观外站了多久,他踢开门,指指冲进来的村民,“找你们的。”   少年故意没去看舟月。   元真恍然大悟地拍拍头,吩咐道,“师弟,你快去和阿大把晒好分好的药给大家。”   村民们推却,脸上都涨成了猪肝色。   他们不住往山下看,仿佛有豺狼跟在身后扑咬。   一个庄稼汉子说,“两位真人,快跑吧,我们大家上山,就是为了通知你们赶紧跑啊。”   归鹤皱眉问,“为何要跑?”   “打仗了,打仗了。”妇人们尖利道,“北狄打过来了,马上就要打到宁州了,官府已经在征兵了。”   元真没有惊吓,他“嘿嘿”一笑,“这天下,果然乱了啊。”   “小友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南下?”归鹤沉声道,“北地已经不够安稳太平了。”   舟月摇摇头,望向站在门外的朔风,“不,我们必须北上。”   *   “北上?还让朕御驾亲征?”皇帝拂起明黄的衣袖,甩掉御案上的奏折,“这些御史一个个真是信口开河。”   那一页奏折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打到跪下的紫衣青年的额角。   “陆清川你说,朕是怕死吗?”   侍立一旁的陆清川摇摇头,“不是,陛下最是英明神武。”   陆家人果然都会说话啊。   皇帝点头微笑。   “这北狄人,我们一年给足了岁币,怎么又要打下来了?”   皇帝很恼怒,很窝火,大家太太平平相安无事难道不好吗?   陆清川说,“是北狄人太过贪心。”   “贪心的人要付出代价才行啊。”皇帝幽幽道,“朕是老了,动不了了,不然一定要北上亲征,让那些狄人看看我们大梁的威风。”   “唉,朕的儿子们太小、又都不成器。但朕总得让一个人去领兵,否则,百姓们对皇室失望,总会失了民心。这可怎么办好呢?”   陆清川低下头,没有说话。   一直隐没在皇帝身边阴影处的老者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华贵的太极道袍。   皇帝知道这是国师有话要说,“国师,你说。”   老者微微一笑,看了一眼陆清川。   “陛下,这不是有一个现成的人选嘛。”   什么现成的人选?皇帝皱皱眉。   “老臣听说,荣王世子幼时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况且,世子比陛下的儿子们年龄都长,也合适。”   宁怀玉?   皇帝略一思索,叹口气,“玉儿八岁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就再也不肯练骑射了。”   国师继续劝道,“陛下,这又不是要世子亲自去打仗、去送死,只是给天下人做做样子嘛。赢了,那便是扬我国威;输了嘛——”   老者呵呵一笑,但皇帝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宁怀玉这个纨绔子弟,输了是理所当然,怪不到皇帝头上去。   但皇帝又说,“荣王只有这一个儿子,教朕如何忍心?”   明黄的身影别过头,用衣袖挡住脸,似是擦泪。   老者说,“您也是对世子寄予厚望,想让世子历练历练嘛。”   “再说,这不是还有都督吗?我记得都督小的时候给世子做过伴读,情谊深厚。有都督护卫世子去北地,能出什么事呢?”   这样啊,皇帝神色复杂地看向单膝跪地的陆清川。   陆清川抬起苍白的脸。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行万里   皇帝明黄的身影沉默许久。   “清川, 你别再让朕失望啊。”   陆清川应了声“是”。   北狄的突然袭击,并没有让皇帝忘记神剑的事情。   皇帝继续说,“荣王只有玉儿这一个儿子, 你必须把他全须全尾地给朕带回来。”   只是全须全尾,对于皇帝来说, 死的或者活的, 都不重要。   陆清川拿着明黄的圣旨, 走出冰冷的宫城。   崔千刀在给他牵马, 混不吝问, “都督, 我们回镇抚司吗?”   “不,我们去荣王府。”紫衣青年木然道。   荣王府里,陆清川才宣读完圣旨。   矮胖的荣王双手接过圣旨,哆哆嗦嗦地瘫倒在地上,身边围着二十四个花容月貌、想哭又不敢哭的小妾。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是要去宁怀玉送死吗?千般娇养、万般宠爱长大的公子哥儿, 十几年里连马都不敢骑, 能上战场吗?   荣王和小妾们几乎快要厥了过去。   被亲爹和小娘们如泣如诉目光盯住的宁怀玉, 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从荣王手中抢回圣旨,眼里满是兴味,连金光灿灿的锦袍也不能媲美宁怀玉脸上的灿烂笑意。   宁怀玉向陆清川抬抬下巴, 努努嘴,“去北地,你和我一起?有意思啊,有意思啊。”   “这么多年, 除了玉都和琼州, 我哪里都没去过。终于有机会去看看这万里河山, 真不错啊真不错。”   宁怀玉表现得一点儿也不像是个要去送死的人。   陆清川没什么表情, 转身离开。   他是皇帝的近臣,和皇帝忌惮的皇族宗亲接触太多并不是好事。   宁怀玉瘪瘪嘴,自言自语道,“这就走了?这可不是送死,这是去玩啊。”   年轻人笑意灿烂,朝气蓬勃,似乎等不及要北上杀敌、大展拳脚。   宁怀玉遥遥看向皇城之外。   相距数百里,玉都的消息终于送到了琼州城。   白家人一片愁云惨淡,藏着掖着不肯让白老夫人看出端倪。   但这消息最后还是进了白老夫人的耳朵里。   白老夫人面如金纸地躺在卧床上,泪水从眼里不断涌出,“送死啊……陛下这是要玉儿去送死啊。”   做一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在皇帝心里还不够。   当今陛下非嫡非长,荣王是先帝和继后之幼子,正儿八经的中宫嫡出。但十几年前的大梁宫变,荣王流落民间,成就和琼州白芸的一段姻缘。   后来荣王被当今陛下找到,加封亲王,剩下大半辈子都待在玉都,和圈禁也没什么区别。   “这是去送死啊。”   白老夫人哀哀哭着,眼看就进气多出气少了。   白大夫人和白二夫人也恨不得哭出愁肠。   卧房里没有别的仆妇丫鬟,在塌边服侍的白灵珊惨白了脸。   她胡乱把痰盂塞给侍奉的白二夫人,冲出了荣寿院。   她跑得很快,一溜烟到了后院马厩。   “站住!”   茫茫夜色里,白大老爷大喝,“九丫头,你要去找你七哥吗?”   白灵珊浑身颤抖,泪如雨下,她哽咽道,“我得见见七哥。”   白大老爷叹了一口气,“你去北地能做什么呢?恐怕会比玉儿更快送死。”   “你听大伯父的,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   白灵珊猛然转过脸,脸上满面泪痕,她细细的哭声尖锐,“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七哥去送死吗?”   他们绝不会让自己的家人平白无故地去送死。   白大老爷摇摇头,看向正在嘶鸣扬蹄的马儿,“陛下,荣王,还有我们白家人都小瞧了怀玉。”   “怀玉他这些年,也很苦。但这一次,是危机,也是转机。”   这马厩里蓄养的马儿是价值千金的千里马,一旦松开缰绳,可行千里。   *   万里之途,始于足下。   马儿上坐着两个女孩子,一大一小,朔风正在牵缰绳。   他们在往北地去,在一行往南奔逃的流民里很是突兀。   阿狸缩在舟月怀里,压低了声音,“月月姐姐,你和朔风哥哥怎么回事呀?”   之前两个人还好好的,怎么从石隐观醒来那日开始,两个人恨不得都躲着对方十万八千里。   牵马的朔风耳垂一动,睨了一眼阿狸,眼神冰冰冷冷。他看到后面的舟月,又迅速移开目光。   阿里如坐针毡,转头向舟月投去求救的目光。   “没事。”舟月小声道,“是我对不住他。”   她辜负了少年满腔热烈的情意,她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从北地逃难的流民倒了一个在马下,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向马上的舟月伸出瘦骨嶙峋的一只手,“行行好……行行好,给点干饼,给点水吧……”   这流民是个男人,他嘴唇皮肤干裂,眼睛布满血丝,连一双脚也已经踩破了草鞋,裸露出饱经风霜的脚趾。   “咻”。   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朔风手中的马鞭打到流民的脊背和手臂。   那流民惊恐地回头,更多流民加快了脚步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朔风冷冷道,“滚远点。”他环顾四周,扫视暮色四合的野草地,“收起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否则下一次,这马鞭勒断的就是你们的脖子了。”   野草晃动,被马鞭打伤的流民眼里闪过阴狠的光,捂住受伤的手臂,连滚带爬地逃远了。   舟月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在等朔风的解释。   可朔风没有看他,什么话也不肯说。少年低下头,继续牵马。   阿狸瞅瞅马下,又瞅瞅马上,闭紧了自己的嘴。   她垂下头,在心里唉声叹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方出现一座人烟稀少的城池。   舟月听到朔风低声说,“这是朔北城。”   半晌,他又闷闷道,“像那样的流民,有很多,都是为了劫财。”   这样啊,她就知道朔风并不是表面那么是非不分。   “朔风,你做的没有错。”舟月说。   少年没有回头,牵着缰绳走得更快。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北地前线——朔北城。   城里的人能跑的都跑了,只剩下守兵和一些老弱妇孺,城中仅剩的壮丁也被抓去充了军。   初初入了八月,但荒地的白草已经生得很茂盛,北风吹过,一片肃杀。   舟月他们被拦在了城外。   守兵盯住他们,来回逡视。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会有百姓不南下反而北上。   “你们是谁?”   牵马的朔风轻轻说,“来寻亲。”   但这话语很快被一道愕然的沙哑声音打断,“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舟月看向声音来处,那人生得高大,戴了青铜鬼面,下颌和脖颈裸露的肌肤有深深交错的疤痕。   她认出,这是那一日在涌泉镇的码头见过的奇怪男人。   “你怎么在这里?”朔风也问。   六子拂手,向守兵道,“这是我的故人。”   他叹了一口气,又向朔风说,“你们快随我赶快进城吧。”   守兵立定,放了行,答道,“是,将军。”   *   “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六子摸摸自己的面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不过是因为之前狄人来扫荡,我同上峰一起击退了他们,立了些功劳,上峰就把我提作了副将。”   舟月感觉到,这人的气质似乎比之前更加舒朗开旷,也许是因为军旅生涯磨掉了那些曾经岁月里的阴郁深沉。   六子这一间在朔北城的居所,可以看出主人很是爱惜。   主人甚至还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养了花草,虽然只有星点绿意,但还是显得生机盎然。   舟月和阿狸坐在石凳上,石桌的对面是朔风和六子。   朔风问,“六爷,你怎么会来朔北城?”   听到熟悉的称呼,六子的身体微微放松。   朔北城只是北地前线众多城池里的一座小城,唯一特别的,不过是十三年前,这里曾是凌季山率领的凌家军驻扎的地方。但也正是在十三年前,北狄夜袭,凌季山身死,凌家军也全军覆没,狄人将朔北城一夜屠城。   后来,皇帝命人调查,紫衣卫发现凌季山其实和北狄早有信件来往,是为谋反。盛怒之下,皇帝令紫衣卫诛杀战后回到朔北城的凌氏一族。   凌家人都死在了十三年前,而现在的朔北城已经没有了他们曾存在过的痕迹。   朔风垂眸,右手扣在石桌上,紧紧握成了拳。   他怎么不会知道,那场带给朔北城和凌家的灾难明明就是有人蓄意为之。   “我对过去和故乡的事情记得不多,这一路北上,在北地走走停停,就留在了朔北城。”六子似乎是笑了一声,青铜鬼面只露出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睛,“这不,还遇见了你,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缘分啊。   舟月低下头思索,怀中的阿狸好奇地打量六子。   “呜——”   是急促的号角声。   舟月看到六子猛然起身,他匆匆往门外赶,“你们先住在这里。不要害怕,朝廷的援军就要到了,北狄人是打不进来的。”   长久的寂静里,留在院落里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朔风依然垂着头,轻声解释,“这是集结的军号。”   舟月“嗯”了一声,但朔风又起身离开,“我也去外面看看。”   少年的身影消失得很快。   阿狸从舟月怀中跳下来,实在忍不住问,“月月姐姐,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你难道看不出来,朔风哥哥喜欢你吗?”   小丫头表情认真,灵动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和迷茫。   舟月摸摸阿狸的头发,风中铃音轻响。   她摇摇头,“在我眼里,你和朔风都是很好的孩子,我不能拖累他。”   她很清楚地明白,她没有办法陪朔风走得更远。   既然如此,早早截断少年萌生的情愫,才会让他在她离开时没有那么伤心和绝望。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赴戎机   这一夜, 北狄人派出几队精锐前来朔北城偷袭。   但朔北城占据北地的关口,身后是连绵的山脉,向来易守难攻。   天明时分, 随着北狄军旗的撤退,朔北城里渐渐有了人声。   舟月才推开门, 就看见朔风拿着寂华剑, 呆呆站在院落里,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少年听见她的脚步, 终于开口, 语气十分茫然, “就算回到这里,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朔风,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舟月转到少年身前,仰起脸。   她露出这些沉默时日里的第一个微笑。   朔风固执地说,“我们是来找勾玉的。”   “寻找勾玉并不是让你独自承担这件事情。”舟月放轻了声音, 直视少年布满雾气的眼睛, “从前, 我希望能渡你放下杀戮、修道成仙。但朔风,修道之人所说的放下红尘并不是要完全斩断三情六欲、抛弃曾经的旧事,而是要了却人间未竟的遗憾, 真正做到逍遥于天地之间。朔风,我知道你有很多遗憾,你也是想在朔北城做些事情的吧?”   朔风眼睫微微扇动,剔透双眸里的雾气似乎变成了水泽。   他从来不是以德报怨的人。   他的家人被满门抄斩、死于朔北城, 他们死后甚至还被抛尸在城外的乱葬岗。   没有人收尸, 也没有人同情, 有的只是此后十三年里的唾骂。   人们似乎忘记了凌家曾经也镇守北地几十载, 只把他们当做避之不及的祸端。   舟月看见身前挺拔的少年慢慢垂下头,他像是在自问,“值得吗?”   朔风重新仰起头,他望向湛蓝的苍穹,眼眶里一片没有坠落的晶莹,“阿爹,值得吗?”   他的小时候,也曾梦想着能够成为像阿爹一样保家卫国、守护百姓的将军。   后来,他却背道而驰,成为了一个刀尖上舔血的杀手。   朔风最终沉默地收回了寂华剑。   舟月心中微微叹息,但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帮朔风放下这些仇恨。   过去的事似乎被掩进尘埃,但不会有人真正忘记。   短促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呜——”   兵卫们在小城中迅速集结,铠甲和兵器相接,鸣声阵阵。   *   紫衣卫在护卫一辆马车,前前后后都是大军。   这辆豪华奢侈的马车在军队中间看上去十分突兀。   这不像是在护卫,反而像是在押解犯人。   年轻人的手掀开了车帘,他眉目深刻,英俊的脸上满是灿烂笑意。   宁怀玉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扣着车窗,“姓陆的,我又不是犯人,至于吗?”   马车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紫衣青年沉声回道,“这是陛下在担心世子的安全。”   宁怀玉啧了一声,这哪里是担心安全,分明是怕他胆小跑回了京城,特意让陆清川一路牢牢盯梢。   “放心,我可不会跑。”宁怀玉在马车里伸伸懒腰,从车厢里蹦出来,挤了豆子的位置开始驭马,“我呀,要去北地好好玩。”   陆清川沉默许久,终于说,“北地没什么好玩的,只有死人。”   “姓陆的,你别咒我死!”宁怀玉瞪大了眼。   “急报!”一个紫衣卫小兵从大军最后赶来,向陆清川递来一支竹筒。   陆清川慢慢展开竹筒里的纸卷,苍白的脸微微一动。   他喝下命令,“调转大军方向,全力行进素叶城。”   “素叶?”宁怀玉一愣,他拽住缰绳,“我们不去朔北吗?”   朔北城虽然只是一座小城,但占据的关口重要。所以北狄屡屡来进攻,想吞并朔北城,目标直指朔北之南的褚山。褚山也就是北狄人口中的居衍山,但二十多年前,凌家率兵夺回朔北城和褚山,远拒北狄于关口之外。   生活在北地的人不会有人不知道褚山的地位。   但陆清川神情依旧木然,“廷议上,陛下决定割让朔北。”   割地求和?多窝囊的事啊。   宁怀玉神情复杂,忍不住问,“那朔北城的人呢?北狄人已经兵临城下了。”   陆清川向大军前阵策马,他冷漠的声音在马蹄卷起的尘埃中传来,“那些人已经不再是梁人了。”   宁怀玉紧紧握住缰绳,他偏过头,眯起眼看向朔北城的方向。   不是梁人,那些北狄人也绝对不会把朔北城的人当做同类。显然,这群人在皇帝眼里已经变成了死人。   死人是不会有归属的。   宁怀玉胡乱地晃晃脑袋,又把缰绳重新塞回豆子手里,他掀起了车帘,低声吩咐道,“都别打扰我睡觉。姓陆的来问,就说我累了,谁也不见。”   大军的行进,从白昼到夜晚。   士兵们驻扎在素叶城外,夜色里,军营里点燃了篝火。   最大的帐篷是给这次来监军的荣王世子准备的,但宁怀玉显然还赖在马车里睡觉。   陆清川身边跟着这次领军的宋老将军。   宋老将军年过花甲还要来领兵打仗,全因硕大一个南梁朝廷挑不出可用之人。   或者是说,官员都不再有心气和北狄人打仗,都想趁早求和。   宋老将军看着走在前面的年轻人的紫袍,沉声道,“都督,世子他——”   陆清川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会去看。”   确认宁怀玉抵达前线后,皇帝给他的命令就完成了一大半。   豆子在车架前微微打盹,他看见陆清川走来,揉揉眼睛,吓得脸毫无血色,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世子他不让人打扰。”   话音未落,陆清川苍白的手指掀开车帘,马车里空空如也。   宋老将军脸色大变,“这是怎么回事?”   豆子一下跌坐在地,神情有迷茫也有不解,喃喃说,“我不知道啊,世子这是怎么回事?”   陆清川一脚把豆子踹翻到地上,探身去车厢里查看,坐席上只有一点点温度。   越来越多的紫衣卫在马车附近聚集。   崔千刀寒声问,“都督,我们要在回玉都的路上追吗?”   陆清川从车厢里出来,翻身上马,他冷冷笑了一声。   这笑意隐隐可以看出来愤怒。   都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崔千刀的心沉了下来。   "你以为他是要逃回玉都?"陆清川的话音似乎一个字一个字在往外蹦,“他是要去送死,去朔北城。”   这个胆大包天的荣王世子!崔千刀手中的刀哐当掉落在地。   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个草包世子是来北地送死,但谁能想到他竟然自己去找死呢?   崔千刀微微觑了一眼陆清川的神色,他知趣地闭上自己的嘴巴。   “千刀,挑几队精锐。”陆清川的情绪再次平静下来,又道,“宋老将军,再麻烦您派一个营的士兵,我们要去护卫荣王世子。”   宋老将军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紫衣卫都督,居然说麻烦他?   这可不兴麻烦啊。   宋老将军摆摆手说,“不麻烦不麻烦。”   这是紫衣卫的麻烦,大军只需要驻扎在素叶城威慑北狄就好。   陆清川勒动缰绳,全力催马,身后更多的马蹄声哒哒响起。   他安静地垂下眸,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在追捕宁怀玉,而不是救援朔北城。   这没有什么不对。   而此时被追捕的宁怀玉大摇大摆地站在朔北城紧闭的城门前,朗声而笑,“我是荣王世子宁怀玉,前来朔北城监军。”   *   平静了十余日的朔北城再次被搅动风云。   除了此前荣王世子的突然到来,还有北狄人再一次的袭击。   这一次的攻打,北狄人来势汹汹,甚至在城门下嚣张道,“朔北城已经被你们的皇帝陛下割让给我们了。”   这一句话像一颗骤然跌落进死水的石子,惊起巨大的波澜。   无数百姓扒在城门,要离开朔北城。   虽然说出去逃命有可能会死,但总归比待在城里当做人粮被北狄人屠杀而死强。   围城和暴动让六子已经许多日没有回到小院。   每天舟月在尝试感应勾玉的位置后,都会看见朔风坐在门槛上发呆。   少年保持这样一幅茫然的神情许久了。   北地的天亮的很晚,苍穹泛着微微的青紫色,几颗星子闪烁。   朔风只是静静看着紧闭的院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舟月想了想,在少年身边的门槛坐下。   她清声说,“朔风,战争是□□避免的事情,这是冥冥之间的定数,修行之人本来不能参与。”   但是,舟月弯眼笑笑,向朔风道,“但如果是以另外一个身份参与,也没有什么关系。”   朔风似乎点点头,束发马尾乖顺地垂在身后。   他始终沉默,连剔透的眸子也黯淡许多。   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六子推开了门,他穿着重铠,脸上照旧戴着青铜鬼面。   但舟月能发现六子的肌肉紧绷,神态紧张。   六子没有走进小院,语气有微不可查的苦涩,“西门要守不住了,朔北城不安全了,你们快走吧。”   在罗刹门摸爬滚打许久,他后来也渐渐明白朔风他们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也许就跟死去的罗刹门门主一样,有着世人并不知道的能力。   但现在,这能力或许可以成为他们逃出生天的机会。   朔风终于起身,在六子震惊的目光里说,“我去西门。”   他曾答应过父亲,要做像阿爹一样的将军。   也许,这是他能够兑现承诺的最后机会。   朔风离开后,空气似乎波动一瞬,出现了极浅极浅的褶皱。   舟月眉头一皱,勾玉的气息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不比之前,灵力汹涌,甚至在朔北城上空形成了一道结界。 第38章 唤他名   舟月最终看着朔风跟着六子走出了小院。   朔风要处理自己的事情。   所以, 她现在不能打扰他,她要弄明白勾玉的事情。   这一枚在北地现世的勾玉,仿佛隐藏在一个盒子里。只有在盒子打开的时候, 舟月才能察觉它的气息。   少女指尖灵力微动,青绿色的雾气化作一只飞鸟掠向天空。   鸟儿撞在结界上, 却没有办法飞出去。   但舟月反而松了一口气, 飞鸟感受到结界上的那些气息, 确实是勾玉无疑。   她转身回了卧房, 刚醒来的阿狸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舟月柔声说, “阿狸, 你先暂时不要出门。”   “为什么?”阿狸问,但看到舟月严肃的表情又改了口,“好吧。”   舟月向阿狸点点头,在小院里布下隐藏结界。   青绿色的灵力覆盖住小院,从空中看, 它像是被无形的手抹平成了一块荒地。   万事俱备, 舟月足尖轻点, 像化作一阵清风。   微风摇曳,她身形一闪,隐匿脚步立于朔北城西门城垛。   西门确实是快要守不住了, 伤兵甚至还来不及抬下去,就被爬上城墙的北狄人用长矛恶狠狠地刺穿了胸膛。   血肉横飞,人间惨剧。   舟月微微叹息,世间有规则, 她自然不能插手。   然而, 异样却悄悄发生。   爬上城墙的北狄人被士兵砍断脖颈后, 竟然还在不断地向前冲刺。   他们不是活人, 却仿佛有比活人更坚强、更无法阻挡的意志。   死去的北狄人依然在拼杀。   这不是凡人,这是神迹。   绝望的朔北城士兵不知道是否要放下抵抗,但他们的身体依然惯性地抵御北狄人的攻击。   难道这是天意吗?   这当然不是天意。   舟月引来一道剑气,那剑气随风飘到北狄人身后。   只是轻轻一割,但仿佛割断了什么牵丝线,北狄人的尸体如傀儡倒下,爆裂的眼珠从眼眶挤出,咕噜咕噜滚在地上。   但这些残破的尸体再次站了起来。   舟月面色一凝,这是秘术。   笼罩住朔北城的结界更加明显了,明明远方还是晴空万里,但只有朔北城这一片小小的天空黑云遍布。   况且,这道结界分明是不允许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逃离。   朔北城整座城池仿佛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熔炉,而这些战争带来的死亡更像是某种熊熊火焰,在点燃、炼化什么事物。   既然如此,她没有坐视不管的理由。   舟月的身体高高飘起,一手之隔就是结界。   她故意用云雾盖住身形,清冽的声音如钟磬悠悠荡开,“不必惊惶,在我身后,皆为庇佑。”   这是神迹吗?朔北城在被神明庇佑吗?   士兵和百姓们一时间都忘记了动作。   是她啊。   守在西门的朔风仰起脸,他终于敢直视云雾里少女的身影,露出微笑和唇边的虎牙。   是她啊。   坚持要上城楼督战的宁怀玉瞪大了眼,就是这个声音。   从小到大梦境里的这个声音都在说,“连璧,交出那枚勾玉。”   还活着的北狄人面面相觑,他们呸了一口,贪婪的眼似乎穿透城墙,手上拿着巨斧和长刀继续厮杀。   这西门就剩不过百的士兵了,等他们杀进朔北城,就有了能撑过冬天的粮食了。   然而,紧紧跟随着话音,一道碧色屏障牢牢挡在西门前,他们手中的兵器在攻向这道屏障的刹那就化作了飞灰。   前仆后继的北狄人拼了命想挤进这道屏障,但是屏障宛如坚固的盾牌,把他们牢牢锁在西门之外。   空气中仿佛有千万根透明丝线在搅动。   北狄人如幽灵般放弃了进攻,他们看了一眼天边的云彩,调转方向,却并没有试图往结界外奔逃。   那是朔北城的北门哨寨所在。   距朔北城北数十里外,北狄军营的中心营帐。   “大祭司,这可怎么办?”带着鹰头额饰的男人低声说,“拿不下朔北,我们就没办法得到神器了。”   想到神器,男人的目光狂热。   大祭司说,只要能够拥有神器,北狄就能彻底吞并南梁了。   阴影处的灰袍老人叹息一声,“那西门有点儿古怪。但献祭的阵法已经开启,如果献祭不够,是无法唤醒神器的。”   “那个人的手不可能申这么长。我会让勇士们全力进攻,攻下北门,在所不惜。”男人声音阴狠,“等我们拿下朔北城,一切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大祭司没有动作,只有轻飘飘的声音从灰袍里传来,“但愿吧,安纳将军。”   安纳抬起头,探究地朝捂得严严实实的灰袍老人打量一眼。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知道大祭司是长什么样子的。   大祭司自称是天神的使者,听从神谕帮助北狄人统一天下,他的巫术令北狄最优秀的大司巫也望尘莫及。   “孩子,天神厌恶窥探。”   大祭司的声音慈爱温暖,但安纳莫名打了个寒颤。曾经有人妄图调查甚至取代大祭司,但很不幸,最后都变成了一具具自缢的尸体。   大祭司也是用这样和蔼的语气说,这是亵渎天神的自我惩罚。   “报——”哨兵在账外通禀,“北门哨寨急需救援。”   安纳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他拿起金刀,匆匆离开营帐。   白日里营帐并没有点灯,这让灰袍老人的身影更显模糊阴暗。   大祭司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沉吟,“上界人?”   灰袍阴影里,一团黑雾在地上如影子爬行,它钻出地表,玩味道,“千影,她就是杀死你兄长的寂华仙子。哦对,你难道没有感受到,你在孩儿河留下的茧也是她破坏掉的吗?”   邪灵古怪地笑,“我想,你一定很有兴趣亲自见见凌雪剑尊的这个好徒弟。”   千影哈哈一笑,他取下兜帽,是和千面一模一样的脸,半面枯骨,腐肉尽生。   他摸摸那些糜烂的肌肤,喃喃道,“这会是很好的报复。”   灰袍老人的目光投向西边的碧绿屏障。   *   “我布下了屏障,西门暂时安全了。”舟月在和朔风传音,“但北边好像有一个阵法,屏障无法覆盖住那里,我得亲自去看看。”   朔风垂眸“嗯”了一声,他用匿形术把自己藏匿在暗处,又唤出寂华剑,御剑向北疾行。   北门哨寨已经被淹没在一片血海之中。   六子看到上峰裴将军被北狄人削断的左臂,沉声道,“裴将军,我去引开他们。”   裴将军愣愣神,不知怎的,他看到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中年男人,莫名觉得信服,于是点头应了一声“好”。   六子翻身上马,右手执□□,咬牙在围剿的北狄人中劈砍。   他手中的刀尖飞旋,割下一个人的头颅,越来越熟练,又刺穿一个人的胸膛。   这仿佛是天生的本能。   但六子无暇顾及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的记忆,他只是依靠这些本能进行拼杀。   但一个人始终无法对抗蜂拥的、不死的北狄人。   身下的马被砍断马蹄,马儿悲鸣嘶叫,六子跌下了马。   他的身体很快被数把长矛捅穿,脏腑和鲜血一齐涌出撕裂整个胸膛的伤口。   六子咳出鲜血。   记忆里,他也曾受过这样重的伤。   但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六子强撑着意识睁开了眼,是朔风啊。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记忆里的孩童长大后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少年的面容熟悉,黝黑的双眸剔透晶莹。   朔风皱皱眉,把六子扶到一个土包后坐下,“你怎么——”   但六子突然握住了朔风的手,又摸摸少年的脸颊,他唤一声“阿朔”。   记忆苏醒,他是凌季山啊。   他隔着尸山血海,隔着十三年的错过与不识,他唤一声“阿朔”。   凌季山就要死了,但他没有遗憾。   他不仅见到了失而复得的儿子,更是满足于一件事。   凌家的儿女,这一次终于死在战场上。   凌季山的手垂落下去,受了这么重的伤,能够说一句话已是勉强。   “这个人……”朔风有些不解,他很快转身离开,目标是北门哨寨中心的飓风。   这一道飓风不断席卷战场上的血肉,然后变得越来越强。   舟月最后的身影,她跳进了飓风的风眼。   那么,剩下的战场就由他来清理了。   朔风唤出寂华剑,凶勐凌厉的剑风不断压缩内旋。   在北狄人疑惑的目光里,剑气猛然炸裂,像是突然展开的圆薄刀片,将战场剜得干干净净。   正常人是不可能在这样一剑下活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撤离到北门哨寨后方的裴将军瞠目结舌地望着战场上的混战。   先是有如天神的一剑,无数尸体倒下,但紧接着死去的北狄人又从那剑坑里爬了出来。   真是诡异的一幕。   但更诡异的事情在凡人眼里发生。   朔风唤出寂华剑,银白色的剑光再次扫荡开来。   然而,密密麻麻的尸体重新站了起来,他们如同牵丝人偶,神情呆滞,只是在听从命令做一件事情。   朔风心神一凝,气势骤然拔高。   他借助灵力,查探到这些尸体背后都有纤细如毫的银丝。   寂华剑尝试割断这些银丝,这些银丝极其坚韧又隐藏在地下,但朔风不断加持灵力,终于斩断了这些诡异的丝线。   果然,本来要重新上前的尸体倒了下去。   是这样啊。   朔风再次用同样的方法割碎这些银丝,这群被控制的北狄人终于倒在地上。   他们的眼睛无神空洞,是真真正正的死透了。   重重叠叠的死尸背后。   “你是谁?”一个北狄人在愤怒地咆哮。   穿着红铠的北狄人从另外一个方向涌了出来,他们高大壮硕,表情森然。   红甲卫是北狄这次南下的精锐。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剑上魂   朔风冷冷地抬眼, 他看见一个有鹰纹额饰的男人躲在红甲卫最后面。   安纳被着眼神瞧得胆尖一颤,很快施下命令,“勇士们, 饮药!”   朔风眉头一皱。   听到命令,红甲卫动作一致地解下腰间佩戴的水囊, 将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   黑褐色的药汁顺着红甲卫们的嘴角低落。   “噗, 噗, 噗。”   他们的身躯骤然得到强化膨胀, 青筋在皮肤凸起, 通红的双眼几乎要撑裂眼眶, 额头竟然还长出了一只角。   这些红甲卫们的呼吸沉重急促,从喉咙里不断挤出“嗬嗬”声。   安纳狞笑地向朔风伸出食指,“勇士们,去杀了他。”   管他是什么来路,有大祭司的神药在手, 哪怕是再凶猛的野兽也会被红甲卫们撕咬分尸。   狂化的红甲卫们将双手撑在地上, 四肢并用, 宛如失去灵智的凶兽在在战场上疾速奔跑,掀起无数气浪。   朔风一个后空翻,轻巧避过。   少年手上的寂华剑闪现银光, 砍向攻来的红甲卫的左肩。   这个红甲卫吃痛咆哮,青筋血管在脸上凸起,血液从七窍八孔流出。   但他丝毫不在意生命在流逝,瞳孔变成一条竖线, 再次抬起手。   不, 这更像是兽爪, 指甲尖利如刺。   兽爪掏向朔风的心脏。   朔风侧身, 趁机抓住红甲卫额头的独角,紧紧反握,将他抡起来砸向了地面。   手中的寂华剑就在此时穿透了这个红甲卫的身躯,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红甲卫没了气息,尸体的异变渐渐消失。   然而,周围的红甲卫虎视眈眈地盯住朔风,他们在磨牙,想着如何把围在中心的那个少年拆吞入腹。   “朔风,万象剑法十四式,你试一试。”舟月的声音从寂华剑中传来,这是她留在剑里的一道分神。   朔风回道,“好。”   “月月,你不要分心。”   他知道风眼处也许更加险象迭生。   舟月轻轻“嗯”了一声。   朔风凝神拔剑。   剑气震裂,在沙地上激起砂砾尘埃。这些尘沙不断颤动浮空,地底掩埋的东西似乎即将破土而出。   可破土而出的,竟然是一把断剑的剑柄!   一把断剑?   安纳和红甲卫们面色怪异。   朔风的脸上也浮起惊讶之色,但他握住寂华剑。   寂华剑没有召唤出万象剑法的幻形,它从泥土下召唤出了更多的剑。   有断剑,也有完好的长剑。但这些剑无一例外,是多年前的梁军制式。   这些剑在颤动铮鸣。   朔风心下一凛,挥动寂华剑。   这仿佛一个信号,万剑霎时齐发,排列成军阵。   "杀!"   这不是北狄人在喊,而是握住这些剑的魂灵在喊。   白雾般的魂灵幽幽出现,跟随在朔风身后。少年每挥出一剑,魂灵们也紧随其后挥剑。   庞大的剑意汇集,将红甲卫怪兽般的躯体撕裂粉碎。   “原来是这样啊。”舟月暂时没有离开风眼,她正在从寂华剑里观战,“万象剑法唤醒了在此地沉睡的士兵亡灵。他们的执念很深,是以在此刻醒来和北狄人交战。”   这样啊。   朔风遥遥望向魂灵的军阵。   列阵中央,恍惚有一面旗帜飘扬。   那是一面“凌”字旗。   这一次,少年拿起寂华剑,再次斩向红甲卫。   沙地上有更多剑柄凸起,生锈的剑尖下,仿佛有朵朵小小白花绽放。   *   风眼中心。   “啧,那些废物果然没有拖住你的脚步。”风眼处的空间波动,一个灰袍老人踏了进来,他掀开了自己的兜帽,“你该怎么称呼我呢?”   这熟悉的面容。   舟月眸光微动,“你是千影。”   千影道人没有出招,“你很聪慧。”他的语气甚至还很欣慰,“凌雪竟然有你这样一个徒儿,这真让人感到羡慕。”   但千影道人继续说,“但很可惜,你就要死了。不过,能给勾玉献祭,也是你的荣幸。”   舟月注意到勾玉的字眼,她颦眉,“这个献祭的阵法是你开启的。”   千影道人幽幽一叹,“是啊,几十年前,这枚勾玉从天而降,不断变换位置。竟然谁都没发现它就藏在朔北。我费了很大力气,终于用这个阵法把它固定下来。但是没有钥匙,只能强行用阵法取出勾玉。”   “寂华仙子,现在只有请你去死了。”   随着话音传来的还有千影道人狠辣的攻击。   他幻化出三道影分身,每一个分身都从不同的方向困住舟月。   影分身的手上都缠绕着细细的银丝,这些丝线如刃,分散转向纠缠,试图触碰到少女的身体。   他攻,她躲。   舟月的身影凝实又消散,她仿佛没有方向,接连变幻步法躲避银丝,但下一刻她出现在了千影道人面前。   千影道人没有意外,反而微笑,“当然不会只有这些。”   舟月的脚下蓦的形成一个蓝色光洞。   千影道人轻声告别,“再见了,寂华仙子。”   所有的进攻都只是引诱,为了引诱她来到他的面前。   千影道人的眼睛终于闪现雀跃的喜色,他慨叹,"这个神魂足够强大,够了够了,勾玉终于要现世了。那么,我可以复仇了。"   他看到蓝色的光洞闭合,少女的身影再也消失不见。   “就这么简单?”千影道人摇头笑笑,“大人,我和我的兄长可不一样啊。”   隐藏在他体内的邪灵没有回答他。   “你们都一样。”少女清冽如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千影道人嘴角一僵,他扬起的微笑甚至还来不及放下。   心口一痛。   他低头。   他的胸口被戳破一个大大的血洞。   千影道人仰面倒下,瞳孔微缩。   他模糊的视野里出现少女的身影,“你……怎么可能?”   勾玉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被她取走?   连他都耗费了不少心血才勉强解开勾玉的禁制。   舟月没有回答他的话。   千影道人停止了呼吸,但嘴角依然含着古怪的笑意。   灰袍老人的四肢渐渐蜷缩干瘪,尸体团在一起,从他的七窍八孔涌出了大量丝线包裹住千影道人的身体。   他变成了一个茧,和孩儿河河底秘籍一模一样的茧。   舟月周围剑气震荡,瞬间撕裂了这个白茧。   但这一次,茧里没有躯体出现,只有一个声音幽幽传来,“这一次,就当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吧。寂华仙子,我们下次再见。”   风渐渐停息了。   舟月看到风眼之外的朔风。   少年浑身是血,朝她看了一眼,然后栽倒过去。   “朔风!”   舟月身影变幻,她及时搀扶起了朔风的右臂。   “我没事。”朔风摇摇头,他踢开了残尸,目光投向安纳。   安纳竟然一抹汗水,策马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战场。   “算了。”朔风说。   他沉默一会儿,“月月,我们去看看那个人吧。”   那个人是六子,也是凌季山。   凌季山的尸体依然倒在小土包后,仿佛只是沉睡,他身边围着朔北城的士兵。   这群士兵警惕地盯着他们。   这样一个能够轻易覆灭红甲卫的少年也不知道是友还是敌。   “他死了。”朔风只是远远望着,语气很平静,“也算是解脱”。   “生死有序。”舟月能察觉到少年话语里微不可查的伤感,她弯弯眼睛,“轮回之后,也许你们还可以遇见。”   朔风话音冷淡,“没有缘分,不必强求。六爷,走好。”   少年转身欲走。   听到有人唤凌季山的名字。   “等等,你们认识他?”那士兵中间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问,“我是他上峰老裴。”   裴将军的断臂被简单包扎,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一对少年少女,猜到他们非同常人。   他在心里定下谋划,又叹了一口气,“这人我是偶然遇见的,他从前或许是行伍出身。老六说要来北地寻亲。我惜才,就把他留在了朔北城。”   “可惜啊。”裴将军命人收敛了凌季山的尸首,“他的儿子阿朔也不知道在哪里。”   这声叹息很轻。   但修行之人五觉太过灵敏。   电光火石间,朔风的脊背已经完全僵硬。   舟月忍不住出声问,“他的儿子?”   裴将军心下讶异,还是解释道,“是啊,他有一个儿子。老六说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只记得自己有一个在北地失踪的儿子,十三年前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小名叫阿朔。”   话音未落,朔风踉跄跑了过去。   这在凡人眼里缩地成寸的本事引起了阵阵抽气声。   朔风手指颤抖地掀开凌季山的青铜鬼面,这一张脸他是很熟悉的。   他的记忆里,六子一直就是这样一张疤痕交错的脸。   这张脸怎么可能是他的阿爹,怎么可能是那个凌季山?   “月月,你可不可以复原他的相貌?”抱着最后的侥幸,朔风颤声问。   舟月点点头,青绿色的灵力覆盖住凌季山的面容。   尸体的骨骼逐渐复原,疤痕淡去,皮肤也在新生,但死去的人不会再有呼吸。   这张脸原本是很俊秀的,虽人到中年,但剑眉星目,和朔风仿佛从一个模子刻了出来。   少年抱住凌季山的头,嘴唇颤抖,眼眶通红。   他该唤些什么呢?是六爷,还是阿爹?   这张脸对于舟月而言也太过熟悉。   少女呼吸一窒,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在朔风出声前,舟月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师父?” 第40章 松柏青   这个人怎么可能会是师父?   凌雪剑尊在三百年前弃道重修, 踏入轮回。   舟月还记得,师父临别时对她说,“小月月, 师父一定会救你。”   执剑的仙人没有丝毫犹豫跳下飞仙台,一点儿也不在意神魂就此滚落红尘, 可能再也无法重返仙界。   她万万没想到, 这一世的师父转世成人后, 竟然和朔风有着这样的关系!   舟月有些恍惚, 她很久没见过师父了, 而这两百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是生死两隔。   “我想去褚山。”朔风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青铜鬼面, 背起了凌季山。   “好。”舟月失神地答。   她布下结界笼住两人的身影,霎时化作碧光消失在战场。   留下面面相觑的裴将军和士兵。   这般能耐不是人,不是鬼,难道真的是神仙?   *   “我没有想到,你的父亲会是我师父凌雪剑尊的转世。”舟月喃喃道, “大概这就是因果缘分吧。”   她想到什么, 眼睛忽而一亮, “如果师父能在这一世后重新悟道,那么你们就可以在仙界重逢。”   凌雪剑尊重修的大道乃是轮回道,和空悟的九重转轮法相似, 同样需要神魂在人间转世历练。但不同的是,修轮回道的修士每一世都需经历世间千难万苦,并不损道心,如此才能飞身成仙。   思及此, 舟月在心中微微一叹。仙界众多修士, 从未有人修轮回道成功过。   而少年不言不语, 他依旧沉默地在用剑掘坟坑。   白日里的恶战并没有惊扰褚山, 这一处小山坡上,周围松柏青青。   “我的父亲已经死了,谁都不会是他。”朔风挖好坑,把凌季山的尸体扛了进去,他继续用双手挖土填埋。   坟坑渐渐垒成了一个小土包。   朔风皱眉,似乎觉得还是不满意,他折下了几根柏枝立在坟前。   “这是墓碑吗?”舟月想了想问。   朔风点点头,眉目终于放松舒展。   “褚山这里,我家人的尸骨都葬在这里。现在,我的父亲和家人应该总算是团聚了。”   原来是这样。   此间种种,都是师父曾受过的劫难。   舟月安慰道,“这一生受苦,他们会去很好的轮回。”   朔风的声音低沉,“我不觉得这是补偿,这一生没了就是没了。”   山林寂静,他扭头望向冰冷的夜色。   灌丛杂草里,一支小小的火把点燃,明晃晃的,驱散了重重晦暗。   接着是一个紧张的声音,“什么人?”   火把后的脸露出来,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北地乡民。   舟月说,“来此祭拜故人。”   祭拜?   乡民的脸色古怪,“这里原先是乱葬岗。”   “乱葬岗?”舟月问。   乡民解释道,“就是埋死人的地方,一般都是囚犯——”   他喉中一梗,只有罪人或乞儿才会葬到乱葬岗。乞儿生前自然没有家人,而罪人怎么可能会有人胆敢祭拜?   乡民脸色一白,想拔腿就跑,可他也察觉到眼前的两人并非是北狄人。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喊道,“你们要是不想被北狄人抓住,就老老实实地躲在山上。”   看来因为战乱,很多百姓都躲进了深山老林。   朔风依然抱膝坐在坟前,他孤零零的身影在清冷月色下更显寂寞。   舟月想了想,朔风兴许想独自和父亲待一会儿。   于是她道,“我去山下看看。”   身后“嗯”声传来,舟月足尖轻点,向山下掠去。   这一去就碰见了熟人。   天色黑沉,山腰破庙里,一行紫衣兵卫正在休整。   其中一个被五花大绑的锦衣青年格外突兀。   舟月隐藏在阴影处,她瞧出这是琼州城的白七。   这人虽然灰头土脸、风尘仆仆,但难掩英俊深刻的面容。   而篝火旁,擦刀的是空悟转世。而这个白七姿态放松,不像是惧怕,反而似是赌气,他背坐着篝火,望向庙外出神。   这一望,舟月的目光意外和宁怀玉撞上了。   宁怀玉霎时瞪大了眼,呜咽不停。   舟月一愣,这个白七想要她来救他?   不过紫衣卫和空悟转世怎么也会在这里?   她默默思索时,陆清川道,“千刀,给世子喂点水。”   崔千刀嘻嘻扯下宁怀玉口中的棉布,手中的水囊对准了宁怀玉的嘴。   “诶呦,您可小心点,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他们紫衣卫此前赶到朔北城,就是为了捉回逃到朔北城的荣王世子。   没想到这个荣王世子深藏不漏,朔北城一战竟然旗开得胜,吓得北狄人又缩回了瀚州。   当然让北狄人退兵的直接缘由是那日朔北城战场上天降异人,而皇帝已经颁下诏令,称大黎乃天命所归,即将于太庙告慰先祖。   崔千刀收回了水囊,没再堵住宁怀玉的嘴,谁让这个世子被绑了之后就一直对他们都督破口大骂。他继续道,“您呀,这回玉都的路上可再不能出了其他差错。”   水渍在唇角滴滴答答,宁怀玉恶狠狠地瞪了崔千刀一眼。   而罪魁祸首陆清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用刀尖挑起了一根柴火扔进篝火中,“噼啪噼啪”作响。   宁怀玉扭扭身子,重新别过头,趁他人不注意时向黑暗里的舟月眨眨眼。   他用口型说,“仙女妹妹,我知道,朔北城也是你。”   这样啊,那就没有再隐藏的必要。   舟月从阴影处现身,她右手捏诀,破庙里的众人除了宁怀玉和陆清川都陷入昏睡。   “你怎么在这里?”舟月看向篝火边神情不变的紫衣青年。   陆清川苍白的脸闪现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他依然在摆弄篝火,声音平淡,“你们在朔北城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连陛下都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不在。”   他的用语是“你们”,他知道朔风也在这里。   但陆清川并没有选择来抓捕他们。   宁怀玉见舟月没有先问自己,瘪瘪嘴,“怎么先不问我?”   “……白七?”舟月试探开口,她方才听见了旁人唤他“世子”。   舟月想,白七应当是一个隐藏了真实身份的人。   宁怀玉本想挠挠头,但双手却被牢牢捆住。他面色一僵,继而假装展颜一笑,幽怨地瞟了瞟陆清川。   “仙女妹妹,别叫我什么世子,我是宁怀玉。”   这算是互通姓名吧。   于是舟月也弯眼一笑,“舟月,我的名字。”   余光看向陆清川,但紫衣青年没有丝毫反应。她心中微微遗憾,空悟是真的记不得她了。   场面一时寂静起来。   宁怀玉尴尬地轻咳,热络捧场道,“真是一个好名字。果然果然,我在梦里就想什么名字才能够配上你,这个名字真好。”   “梦?”舟月有些疑惑。   她从来没有施展过入梦之术,更何况对象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凡人。   宁怀玉嘿嘿一笑,高兴道,“是啊,在梦里我就知道你是一个仙女。”他嘴角忽而向下撇,表情变得苦哈哈,“可梦里除了一句话,别的你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   “什么话?”   宁怀玉不假思索道,“你说,连璧,交出那枚勾玉。”   ……   舟月沉默了。   不论是连璧还是勾玉,都让她感到意料之外的震惊。   她确实曾有一位“故人”名唤连璧。   两百年前,舟月意外得知有一枚勾玉落入了魔界连璧魔君之手。那是她第一次下山,直奔魔界的九重魔窟,就是为了从连璧魔君手中取回这枚勾玉。   两枚勾玉的力量,足以大大挫伤邪灵的力量。   然而,连璧魔君被她用寂华剑打得半死也不肯交出那枚勾玉,重伤之下还是用了遁术逃走。   最后,这唯一一枚在六界还留下明确踪迹的勾玉就此不知所踪。   但今日,宁怀玉的梦几乎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就是两百年前失踪的连璧魔君。   舟月眉头紧皱。   但这怎么可能呢?连璧当时元神几乎溃散而亡,而魔修也根本不可能有转世轮回。   宁怀玉还在洋洋洒洒地说,“连璧是谁我不知道,勾玉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不过啊,我前世可能也和舟月你一样是仙人来着。”宁怀玉语气得意,他摇头晃脑道,“怀玉怀玉,国师说过我是含玉出生,所以是大黎天降祥瑞……”   陆清川凉凉地瞥了宁怀玉一眼,总结道,“你的话太多。”   这人的话确实有些多,怪不得——   舟月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陆清川。   如果让空悟得知自己曾和连璧魔君如此交情,想必一定会以头抢地,抚额直呼“罪过罪过”。   “什么样的玉呢?”舟月伸出手掌,掌心握着一块红色玉玦,“是这样子的吗?”   如果宁怀玉当真是连璧转世,那么他携带的那块玉极有可能就是勾玉。   宁怀玉睁大了眼睛,食指点点玉玦,“就是这块玉,不过我的那块玉是黄色的,被国师拿走进献给陛下了。”   “看来,我们要一起同去玉都了。”陆清川含笑道。   清风急掠,一道凛然剑气割碎了陆清川的紫袍,逼得他连连后退几步。   破庙之外,玄衣少年踏风而来。   朔风的剑尖直指陆清川,他站在舟月身边冷冷道,“我和她,没有你们。” 第41章 玉都事   针锋相对。   陆清川没有生气, 反而勾起唇角,但他的表情也许因为长期木然而显得僵硬。   “你啊……”陆清川握住少年似乎要戳进自己胸膛的剑尖,哈哈一笑, 苍白阴郁的面容也显得些许清朗,他道, “你应该知道的, 我姓陆。怎么, 想好要如何杀了我吗?”   朔风的剑尖真的往陆清川心口送了送, 青年的紫袍氤氲出一片淋淋血色。   但陆清川并没有格挡, 他鲜少露出这般感到有趣的神色, 仿佛觉得这只是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他在想,如果是阿朔要杀他,那真的再好不过了。   看到陆清川哈哈大笑,宁怀玉满脸惊悚,“姓陆的, 你疯了?”   “朔风!”舟月伸手握住了银白色的锋利剑刃。   她向朔风摇摇头, 神识传音, “他暂时还不能死。”   寂华剑从剑尖到剑柄渐渐消溶在茫茫月色里。   朔风收回了手,掌心握紧成拳垂在身侧。他背过身,倚在破庙的门框。   舟月望向宁怀玉, 指尖轻点,绳结解开,宁怀玉从散乱的绳索中跳了出来。   “你说的那枚勾玉,现在究竟在哪里?”   宁怀玉的眼珠转了转, 他躲到舟月身后, 又瞟瞟陆清川的神色。   于是凑近少女的耳垂, 压低声音道, “陛下让国师保管那块玉。国师这个人,住在宫里的摘星台。他一天到晚神龙不见尾的,说是给陛下炼天地长寿丹。除了陛下,很少有人能够见到他。”   舟月注意到一旁朔风越来越沉郁的神色,她想了想还是说,“我和朔风可以直接去皇宫找国师。”   “这肯定不行。”宁怀玉摆摆手,“我知道仙女妹妹你不是常人。但摘星台这个地方,如果没有皇帝和国师的首肯,贸然进去绝对是要死人的。”   他怕舟月不信,又急急解释道,“以前我进宫,差点跑进去过。虽然临脚一门被宫人拽了出来,还挨了陛下一顿板子。”   提及窘事,宁怀玉讪讪一笑,神色又忽而肃然,“但我还是发现了一些事情的,后来我就对摘星台退避三舍了。那暗门下面,有个祭坛似的玩意儿,好多小道童被开膛破肚躺在里面,后来我就晕倒被送出去了。”   小道童?那么死去的应当都是年龄不大的孩子,孩儿河里被摄魂而死的也是孩子。   舟月记得归鹤元真的师父之死,也有这个所谓国师的手笔。   她在心中思量,如果在朔北城遇见的灰袍老人是千面道人之弟千影道人,而千影也正是在孩儿河布下秘境的人,那么这个国师恐怕与千影关系匪浅。千影的“茧”是他金蝉脱壳的假死秘法,很有可能这个国师就是千影本人。   “如果你们想去玉都,陛下也会很乐意的。”陆清川淡淡道。   能够得到仙人点化从而长生不老,这是每个帝王梦寐以求的事。   陆清川继续说,“这样,神剑就不会再是你们的麻烦了,这只是陛下送给仙人小小的礼物。”   舟月看了一眼朔风的神色。   少年终于转过身,他直视陆清川的双眼,露出稍纵即逝的冰冷笑意,“好啊,那我们去面圣。”   陆清川也微笑,“我带你们去面圣。”   *   千里之外的玉都太极殿,皇帝收到紫衣卫的传信。   皇帝年过花甲,两鬓斑白,脸上皱纹深深,只有一双眼目光如炬。他双眉紧皱,殿内服侍的宫人吓得不自觉低了头。   “哈哈哈,这个陆清川。”皇帝忽而大笑,“这件事做得好啊。”   陛下的话里可没有半点喜意。   宫人们彼此交换眼色,皇帝向来喜怒不定,这到底是做得好还是做得不好呢?   “陛下,您应该开心。”穿着云纹道袍的中年人推开殿门走了进来,他生得长须细眉,手拿拂尘,一派仙风道骨。   国师似乎察觉到了宫人们瑟瑟发抖的情态,他于是一挥拂尘遣退宫人。   这是皇帝予他的特权,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宫人们都露出感激的笑,只有年纪小的好奇地抬头,在想,国师怎么又年轻了这么多呢?   皇帝收起信笺,看到国师,笑道,“国师,你来了啊。”   人老了,眼睛就不好用了。   国师慢慢走近,中年人的模样在皇帝眼里逐渐清晰。   皇帝站起身,露出喜色,“这丹药真的如此有用?”   “陛下,您请看。”   国师从袖口掏出一个锦盒,盒子打开,黄布里包着一颗大如东珠的褐色丹丸。   他向皇帝恭敬地呈上锦盒。   皇帝急忙抓起丹丸倒进了嘴里,狼吞虎咽。这丸药太大,很难挤进皇帝的喉咙。皇帝的脸涨得通红,不断咳出“嗬嗬”声,他一把拽过国师的手倒在榻上,眼睛瞪得圆如铜铃。   国师绕过御案,不紧不慢地服侍皇帝坐下,给他抚背顺气。   “陛下,您慢点。”   咽下丹丸的皇帝面色立刻红润起来,他两鬓的白发重新变得乌黑,连脸上的皱纹也淡去几分。   “您看。”国师从御案上取来铜镜。   铜镜里的皇帝精神矍铄,一夕之间容光焕发,仿佛只是不惑之年。   皇帝连说三个“好”字,拊掌大笑,向国师问,“爱卿想要什么赏赐?”   国师跪下躬身,“微臣想请陛下邀那二位在朔北城现身的仙人入宫。”   皇帝轻轻摩挲着大拇指的玉扳指,神情莫辨。   “陛下,天地长寿丹还需这两位仙人的襄助。”国师又道。   “朕最不喜挟功之人。”皇帝叹了一声,俯视着跪下的中年道人。   功高震主,这是大忌。   国师抬起头,面容平静,“陛下,您只是被刘禧这等奸佞弄权蒙蔽。如今,真相大白,您会还凌家一个清白。而这位凌家小公子来玉都谢皇恩浩荡,也是天意。”   “朕就是天意。”皇帝烦躁地摆手,“罢了,国师先退下吧,容朕再想想。”   国师慢悠悠地转身,准备退出内殿。   快要合上殿门时,他听到皇帝的声音,“天地长寿丹还需要多久能炼成?”   国师微微一笑,答道,“如果能有那二位仙人帮助,最多还需七日。”   “这样啊。”皇帝默了默,“……那朕就封这个凌家小子做我大梁的武威将军,也算全了凌家一片赤胆忠心。”   “陛下英明。”   国师再次跪拜行礼,悄悄合上了殿门。   昏暗的内殿,皇帝正重新拿起铜镜,仔细端详着镜里自己的面容。   从太极殿向摘星台,不过一道长廊的距离。   国师走在路上,向路过的宫人微笑颔首。   宫人们也笑着低下了头。   在这皇宫里,国师是最好脾气的人,因此宫人们都乐意找门路去摘星台服侍。大家听说这位国师送了不少七八岁的小宫女和小内监在摘星台内学道,实在有天赋不够的孩子也被国师送出了宫廷谋生。   大家都很敬仰这位国师。   摘星台就建在宫内垂银湖畔。   国师悠悠走上了廊桥,他垂眼,看到湖心隐约的一点血色,于是伸手拂去。   夕阳中的湖水重新变得清澈,映出国师细眉长须的脸。   他在笑,寂华仙子可千万不要让他失望啊。   *   暮色里,积玉大道的商铺已经合上了门,明明是都城却人烟稀少得恍如郊野。   原因是早有人望风得知紫衣卫已经回京,百姓们都很惧怕这种场面。   马蹄阵阵,银甲铿锵,紫衣卫卫队正护送一辆马车进了都督府。   后院马厩,两个披着黑袍的人下了马车。   正是舟月和朔风。   陆清川在前面引路,他的语气平静无波,“我想,你应该想见一个人。”   这个“你”是谁,不言而喻。   舟月侧眸,发觉朔风正在出神,他的手中只是紧紧握住了寂华剑的剑柄。   仿佛只有这样能够带给他一丝安全感。   连廊内侍立的仆妇们默默注视着他们走进了正屋。   昏暗的屋子里一盏烛光点亮又摇曳。   “你回来了啊?”一只苍老的手掀开青色帘帐,气若游丝道。   陆泽偏过脸,老人面色灰黄,眼眶已经深深凹陷。   “还有你的故人。”陆清川笑了一声。   舟月怔住,她看见朔风迈步上前的同时取下了自己的黑色兜帽。   烛光里少年的面容轮廓深刻清晰。   “是你啊。”陆泽忽而道,“两年前陛下南巡时,来刺杀的也是你吧。”   老人长叹一声,“我等这一日许久了。”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刀架上的御赐长刀,欣慰地笑,“孩子,就用这把刀杀了我吧。”   舟月知道,这个人是真心求死。   而听到自己父亲的这一席话,陆清川没有意外,他取下长刀,要递给朔风。   “为什么?”朔风问。   陆泽一愣,他不知道朔风在问什么。   是在问为什么要他杀了自己?还是说为什么是他杀了凌家人呢?   陆泽苦笑,他看向朔风的脸,这张脸和少年的父母极其相似,眼睛也更像凌家的那位老夫人。   十三年前,是他承皇帝御旨杀进了凌家。   凌老夫人端坐于遍布尸首的庭院之中,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孩童。   她冷声道,“陆泽,我就在这里,来杀我。” 第42章 说当年   “为什么是你?”   朔风垂下漆黑的眸, 神情平静。   为什么是他啊?   老人痛苦地闭上眼,泪花从眼角溢出,滴向冰冷的枕面。   兴许是回光返照, 陆泽的思绪飘向从前。   舟月食指轻弹,一点碧色灵光钻入老人额角。   一面水镜在卧房里徐徐展开。   “这是溯洄之术。”舟月解释道。   *   十三年前, 太极殿。   陆泽的冷汗涔如雨下。   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拦在他面前, “陆大人, 这是陛下的恩典。”   刘禧又笑, “陆大人, 杂家听闻陆小公子沉疴已久, 陛下特意令陆小公子在宫中休养,命太医院院判日日请脉。您啊,就不必担心了,只专心做陛下吩咐的事情就好。”   “再者说,陆小公子能做上荣王世子的伴读, 真是天恩浩荡啊。”   软硬皆施, 这是威胁啊。   陆泽心中苦笑, 他僵硬着步伐走出了冰冷的宫城。离开那四四方方的皇宫,他仰头,天高云淡。   这是天意, 而天意不可违背。   他做了十几年凌将军的副将,也是将军妹婿,自然也是凌家军中最受将军信任爱重的人。   所以,是他亲手把那封“通敌”的信函放入将军的书房, 也是他眼睁睁看着凌家军在朔北城被北狄围攻、全军覆没。   最后, 也是他陆泽率领紫衣卫将凌家满门抄斩, 让从前的家人彻底变作仇人。   凌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他屠了一个干干净净。   大约是残存的良心, 他手中的御赐长刀一击毙命,没让凌家人饱受折磨地死去。   最后一个被他亲手杀死的是凌老夫人。   凌老夫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蜷缩在凌老夫人的怀里,藏着脸。   凌老夫人目光锐利,沉声道,“陆泽,我就在这里。凌家人从不畏死,你来杀我。”   重重血色浸染着这座往日里的温馨宅院。   陆泽刀尖一顿,他先砍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孩童的后背。长刀一送,然后捅穿了凌老夫人的心脏。   他这把御赐长刀,了结了所有凌家人的性命。   而皇帝的恩典,则是赐他一品官职、紫衣加身,在天下人眼里是真正地铸成登云通天梯,从此步步青云。   可这一生的风光无限,却是妻儿欲除之后快的走狗。   夫妻恩断义绝,父子形同陌路。   这就是他的报应了。   陆泽睁开眼,浑浊的眼珠紧紧盯住朔风,他不敢唤这个少年的名字。   于是只说,“孩子,杀了我吧。我这一生罪孽太多,悔不当初,如今给你、给凌家赔命了。”   舟月听见朔风冷冷道,“死对你来说,是太过轻易也太过解脱的事情。”   少年没有结果陆清川递过来的破旧长刀,长刀的锈面不再闪烁寒芒。   老人面色颓丧,右手无力地垂下床榻。   “你还隐瞒了一些事情。”舟月说。   她从水镜里猜到,老夫人怀中的那个小男孩很像朔风,但又不是朔风。   和朔风朝夕相处的陆泽难道也看不出来吗?   陆泽呼吸一窒,“我……”   最后他摇摇头,涩声说道,“我没有看出来。”   那个时候,他确实看出来了这一出偷梁换柱。   凌老夫人怀中的小男孩虽然身量年纪和阿朔相似,但却并不是阿朔。   可他没有指认,反而亲手毁去了那个小男孩尸体的面容。   因为只有这样,如果阿朔能够逃出生天,才可以活下来。   而现在也只有这样,阿朔才能平静地杀死他这个仇人。   当年的事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他的心里,也渐渐压弯了他的脊梁。   陆泽希望可以死在这个当初一直看着长大的孩子手下,如此才能稍稍缓解长达十三年里愧疚、悔恨复杂交织的隐痛。   老人期盼地望向朔风,一字一句重复道,“孩子,请你杀了我吧。”   朔风伸出手指掐灭了灯芯,他的影子靠近床榻。   陆泽含笑闭上了眼。   但预料之中的一剑穿心却并没有到来。   身侧是另外一把刀。   他很熟悉那把御赐长刀的气息,那上面的锈气和血气曾让他日日夜夜辗转反侧。   可现在这把刀被少年从陆清川手里扯过来,“哐当”一声扔到了床榻上。   朔风手里握住的是寂华剑,银白如雪的剑光挥泄,衬得他的双眼更加黝黑剔透,清澈如寒泉的眼底映出老人的枯朽面容。   “杀你,脏了我的刀。”   寂华剑竖起纵劈,削铁如泥,利落斩断了这把御赐长刀。   朔风说,“陆泽,你不是首恶,自行了断吧。而我的家人会看着我,真正为他们报仇雪恨。”   老人的嘴唇发抖,睁大了眼睛,几个字断断续续从口中说出,“你……要……弑君?”   他知道这个孩子天生就是凌家人,爱恨分明,更知道这个孩子和他的父亲一样,最是桀骜。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竟然真的计划做出这种事情,这是违背天道啊。   舟月看穿了老人的心底所想,她轻声说,“那个人,不是天道。天道,也不会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朔风转身,青色纱帐拢住老人枯瘦的身形,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陆清川站在门扉处,他推开了门,接过仆从的灯,“二位,请。”   等到舟月和朔风迈步离去,紫衣青年才仿佛自语道,“父亲,要死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了,您不如就接着看下去吧?”   灯下,他的面容苍白如雪,但终于有了些血色。   “陛下宣我入宫,二位要去摘星台就请便吧。”   舟月点点头,想了想,冲朔风展颜一笑,“你和我来。”   她握住少年的手腕,下一刻,两人出现在云端。   远望天边时夜幕黑沉,但两人此刻坐在云雾上,银河仿佛从九天流淌,闪烁的繁星伸手就可采撷。   少年少女抱膝而坐,肩并着肩。   朔风的心跳很慢,舟月知道他的心情也很低落。   她指指星夜,说道,“以前,我一个人不开心、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时候,就会这样坐着,然后学着和星星说话。”舟月不好意思地笑笑,“但现在,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所以朔风,如果你有不开心的事情也可以这样做,这里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少年沉默许久,终于仰头看着天边的繁星,开口道,“那个时候,本来我也是要死的。”   “管家爷爷的小孙子和我年纪相差无几,所以他在趁紫衣卫到来前把我们偷偷交换,又带我逃出了家门。祖母本来是不同意我逃走的,她说凌家人要死也是光明正大的死。最后,还是管家爷爷跪下来求祖母说,难道君不君,臣还非要愚忠吗?他说他决不能看着凌将军唯一的儿子也死得不明不白。那是我祖母第一次哭,可她知道我阿爹的死讯时都没有这样嚎啕大哭过。我不明白,明明所有人都清楚凌家人是怎么死的,但这十三年里从来没有人让凌家沉冤昭雪。”   “后来,我和管家爷爷一路南下东躲西藏,成了乞儿,成了杀手……”朔风终于微微一笑,他看向舟月,“然后,终于遇见了你。只有这件事,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情。”   “遇见你,也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舟月感觉到胸膛里的那颗心跳急速跳动了一下。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到那件事。   看到少年的眼睛重新变得亮晶晶的,露出笑唇边两颗的小虎牙,舟月也笑了笑,心脏再次飞快跳动了一下。   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今日的人间不知是什么节庆,盏盏天灯浮向漆黑的天穹。   玉都的万家灯火如同星子,拱卫着最中心长夜通明的宫城。   *   太极殿内,宫人们正井然有序地垂头慢行,脚步在菱花金砖上轻无声音。一排宫人从下一排宫人手中接过新蜡,麻利地在铜树烛台上换好新烛。   画帘低垂,博山炉前。为首的内侍在香灰之上铺开云母银叶和金钱砂片,又打开檀盒,用香匙拈出一粒安息香丸置入炉中,借着灰下炭墼的微火烤焙。   香味弥散,宫人们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陛下还未就寝。   紫衣卫都督刚入京就被皇帝召进了宫内。   “你来了啊?”   皇帝斜斜靠在坐榻上,正在翻阅奏折。   陆清川垂下头,盯住皇帝绣着九爪金龙的锦靴,他沉声道,“陛下,他们已经入京了,臣暂时将他们安置在都督府内。”   皇帝“哦”了一声,忽而道,“朕记得,你和那个凌家小子也算有几分姻亲。”   陆清川抬头,看到皇帝内藏探究的目光,他静静说,“只能算作是远房表亲。”   “凌家的事,你知道多少?”皇帝问。   陆清川语气漠然,“逆贼当斩。”他又说,“而臣是陛下的臣,自当为陛下身先士卒、死而后已。”   皇帝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是啊,朕给了你们陆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所以陆清川,你千万不要让朕失望啊。既然如此,你明日就领着那两个人来见朕吧。”   陆清川应了声“是”,他起身告退。   紫衣青年的面容始终神色平静,他垂下眸。   确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他站在这个离皇帝最近的位置,只要轻轻伸出手,就能将他拉下高台。 第43章 怎么死   天光微熹泛起青白, 东方一角碧空染开薄薄烟霞。都督府后院内,一级一级石阶绵延,苔色如绒舒展。   松响清风, 雀鸟闻声起,从陡峭矮阶扑簌惊飞, 一跃而上。   舟月推开院门, 就发现陆清川站在门前。   他依旧一身华贵的紫袍, 胸前绣着祥云团纹, 腰间佩一把七尺刀。   陆清川眉眼低垂, 他淡淡说, “陛下召见你们。”   这只是通知。   陆清川的语气和他的面容一样平静,“不要说不能说的,也不要做不能做的。”   这一句是强调,因为陆清川看见了正在从院里走出来的少年。   两人目光相触,都泛着冷意。   朔风今日穿了一身黑色窄袖劲装, 他瞥了一眼陆清川, 然后对舟月轻快道, “月月,今天我们去见那个人。”   不是面圣,而是见那个人。   朔风从未把那个人当做坐拥天下的皇帝。   舟月知道朔风在想什么, 她轻轻道一声“好”。   两人跟在陆清川身后,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沿着积玉大道摇摇晃晃,入宫城正阳门。   在踏入宫门的一刹那,舟月假寐的双眼立刻睁开。   她掀开车帘, 车轮正轧过宫道, 破晓时的一线曦光浮在太白玉砖上, 流动着霜花一般转瞬即逝的梦幻裂纹。脊兽张牙舞爪地迎着旭日, 而朝阳从宫檐转角升起的时候,密密的裂纹就如此消失在融融暖色里。   远处最宏伟的殿宇想必就是皇帝居住的太极殿。   但那里,并没有磅礴浓郁的龙气。   舟月皱眉,她向西望,用灵力探视。   整座皇宫果然被笼罩在一座结界中,而受其限制,斑驳的紫气汇向一座湖畔高台。   陆清川注意到舟月的目光,说道,“太极殿向西,是摘星台。”   *   太极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嘈杂慌乱了。   烧着的地龙蒸出一片暖意,而宫人却在凝重的氛围中哗啦哗啦跪了满地。微凉的金砖上,辉映通明的烛火。烛火飘飘摇摇,摇出一丛丛俯身的人影。   一个年纪稍小的宫女悄悄抬头,窥见寒风吹开重重金黄帷幕的缝隙。   皇帝正手执铜镜,仔细端详镜里自己的面容,他脸色铁青。   他两鬓的白发重新生了出来,眼角皱纹深深,更加显得脊背佝偻,老态龙钟。   皇帝愤怒地向玉阶下掷出铜镜,镜面在金砖上“哐当”碎裂。   破损的镜片里映出宫人们瑟瑟发抖的身形。   “国师,国师怎么还没到?快把他给朕带过来!”   皇帝在咆哮,他慌慌张张地用衣袖扫掉玉案上的奏折,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殿外,一个小内侍颤巍巍地通禀,“陛下,陆大人来了……”   皇帝从暴躁中慢慢平静下来,他挥挥手,让宫人都退下。   “让他——让他们都进来。”   大殿殿门缓缓推开,珍珠垂帘后远远隔着坐榻,皇帝穿着明黄衣袍,头戴天子九旒冠冕。   “两位仙人,不知如何称呼?”皇帝斟酌片刻,他抬手,陆清川默默在侍立一侧。   舟月垂眸,并未行礼,“寂华。”   “原来是寂华仙子。”   皇帝笑呵呵道,他双手拂开珍珠垂帘,看到眼前貌若天仙的少女,抽了一口气,眼里满满惊艳之色。   “……这位是?”皇帝又瞧见舟月身后的少年,语气一顿。   朔风轻笑一声,“陛下应该认得我。”   皇帝面色微变,眸中有浅浅的厌恶一闪而过。   这个少年的面容和记忆里那个俊逸桀骜的人一模一样,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但他还是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凌小公子啊。”   语气夸张。   舟月微微颦眉,皇帝这副作派,和素琼园戏台子上的伶人没什么区别。   近在身前的明黄衣袖一甩,皇帝捂住脸,似是满面泪水,他大哭道,“是朕对不住凌家啊。”   “朕还记得,朕小的时候,凌老将军还教朕学武骑马,你父亲也常常进宫做朕的玩伴。”皇帝仰起脸,眼角仿佛有点点晶莹,可他的衣袖上却没有丝毫水渍。   “都怪那个刘禧!”皇帝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他,朕怎么会——怎么会冤屈了忠良?来人,来人,朕要写罪己诏。这都是朕的错,朕要让天下都知道凌家的忠心。”   沉默许久的陆清川终于说道,“这不是陛下的错。”   皇帝顺势停住话语,衣袖后的余光悄悄打量朔风的神色。   这个少年怎么一直不言不语,他难道不知道这就够了吗?他难道不知道天子这般已经算是低声下气了吗?   果然还是和他父亲一样不识好歹啊,皇帝在心中暗暗想。   舟月眉头轻皱,她挡到朔风面前,问道,“陛下召我们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皇帝心头一跳,先假意说道,“朕知道,朔北城之战有你们的功劳。”他又叹了口气,苦笑,“朕愿意封赏你们,举大梁之力为两位仙人设下生祠,命百姓们供奉香火。这也是朕对凌家、对凌小公子的补偿。”   这诚意已经足够了吧。   皇帝低下头,本来向下撇的嘴角漫不经心地勾起。   他整理好仪容,殷殷注视舟月,“朕还想请两位仙人帮一个小忙——”   接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出国师炼制天地长寿丹的事情。或者,这两位仙人甚至能直接告诉他长生之法。如此的话,神剑之事他也可以装作不知,权当小小的礼物当做拜谒了。   皇帝在等面前的两人应下此事。   但那少年却突然问,“陛下,我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   皇帝面色一僵,翕动的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还能怎么死的?不就是在战场上被围困而死,不就是被紫衣卫抄家而死嘛?   但这种事情九五至尊不方便开口,皇帝向阴影里的陆清川使使眼色。   陆清川慢慢踱步走出来,护卫在皇帝身前,面对朔风笑着说,“是被陛下赐死的。”   皇帝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恼怒。   这个不识相的陆清川!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是陆泽养的好儿子?等这件事了了,他一定要好好责罚陆家。   朔风也微笑,“哦”了一声。   下一刻,他唤出寂华剑,雪白的剑光飞旋,刺向皇帝的胸口。   “我也想让陛下也知道我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皇帝被这突然的场面吓得面如土色。他跌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嚎道,“救驾,快救驾!”   竟然胆敢刺杀陛下?   在暗地里护卫皇帝的暗卫立刻涌出来,围困住舟月和朔风。暗卫们亮剑出鞘,但他们神色迟疑。   他们只是凡人之身,如何能对抗仙人?   舟月伸手掐诀,青绿色的灵力如风荡开。   暗卫们都被定住了身。   果然,这是以卵击石。   皇帝躲在陆清川身后,声音发抖,“朕……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两位仙人。”   话音未落,“锵”一声,陆清川拔出七尺刀。   皇帝心下一喜,这种时候还是只能依靠陆家人啊。   陆清川也在笑,这阴森森的笑意皇帝再熟悉不过。   每次陆清川奉旨杀人来领赏,也是这样的笑。   皇帝微微舒心。   面前的紫衣青年露出雪亮的牙齿,舟月有些恍然。   但陆清川蓦的转身,他俯视着皇帝,阴郁的面容双眸幽深。   他猛地拎起了龙袍领口,七尺刀横在皇帝颈前。   冰冷的刀刃反射寒光,陆清川对朔风微笑,“阿朔,要表哥教你怎么杀人吗?”   皇帝的脸色彻底灰败。   “噗”,血花在明黄衣袍上格外明显,染红了用金丝银线刺绣的龙眼。   皇帝感觉四肢忽而变得很轻,唯有捅穿胸膛心口的那柄铁剑沉重。   原来这就是那把神剑。   用尽最后一口气,皇帝怒骂,“天道不允——”   寂华剑划破血肉如同划破一张纸,血喷如注,溅到陆清川的下颌。   紫衣青年只是木然地踩过皇帝的尸首。   皇帝的头颅滚落在金砖上,滩开一地血花。   陆清川露出真心的笑容,他赞叹道,“做得好。”   满殿寂寥,似乎到了传膳的时间,殿门被推开。   紧紧跟着的还有内侍的声音,“世子,不能进,不能进。陛下在……”   “皇伯伯,我来找您。”   宁怀玉不管不顾,硬是推开了门。   他堵在内侍前面,看到皇帝尸首分离。   一身锦袍金冠的年轻人睁大了眼睛,“你们这是在——”   他迅速转身,“砰”地关上了门。   宁怀玉嫌恶地避开血迹,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再没有其他表情表露。   他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   “你们怎么不带上我呀?”   宁怀玉露出鄙夷的神色,嘴里却是夸奖,他头一回没骂骂咧咧的喊“姓陆的”。   他亲热地搂住陆清川,笑得春光灿烂,“陆清川,我早就知道,你能做出这种事情嘛。”   这大约是夸奖,陆清川扯着嘴角笑了笑。   宁怀玉“哼”了一声,他转转眼珠,瞅瞅舟月,“你们还要去摘星台吧?这里就交给我料理了。”他忽而扶额,似是头疼抱怨,“那个叫阿狸的小姑娘,你们找到勾玉后赶紧把她带走,带小孩玩真是太麻烦了。”   这个人说话的样子,确实很像连璧。   舟月噗嗤一笑,点了点头。 第44章 诛千影   葳蕤宫苑之内, 繁复的曲廊两旁植立高大的古华楸木,郁郁葱茏,斑驳积雪盖住枝头。   穿过空旷的中庭, 一座高台矗立在湖畔。   这一路上,却并没有遇见宫人。   而从东而来的紫气汇聚于此, 摘星台。   “千影的目标是我。”舟月神情肃然, 她回头向朔风温声道, “他的修为不亚于千面。朔风, 你先留在摘星台外等我。”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是拖累?他还是太弱了。   朔风的眼神微微黯淡, 他低下头, 身侧的双拳握紧,哑着嗓说“好”。   舟月踏湖飞上廊桥,她布下结界,冷声道,“千影, 我来见你。”   少女的声音悠悠穿透摘星台后的一片竹林。   风似起, 林间骤然大动, 无数落叶残雪纷飞向下,化作一道龙卷,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舟月随风侧身, 她握住一缕风,风剑在手中成形。而剑刃极薄,凛冽刃光激雪而起,片出飞旋的雪花。翩翩雪花潇洒, 轻落到少女的眉睫之上。而她的眸光比剑光更冷, 像是一弯凉月。   剑气瞬间撕裂了龙卷。   “你的剑, 又精进许多。”千影并未否认自己的身份, 他的声音含着赞赏的笑意,“那你再猜猜,我在哪里?”   摘星台里空无人烟,天上地下,只有千影的声音继续回荡。   “唉,我知道你也想要重铸天梯。不如我们合作,各自拿出勾玉,怎么样?”   舟月没有说话,她盯住廊桥下的湖面。湖面平滑如镜,映出摘星台的倒影,簌簌吹落的竹叶点出圈圈涟漪。   千影极其擅长炼丹和阵法。   比如他就在整座皇宫布下引气阵,将太极殿的紫气引来摘星台为自己所用。眼下,他也在摘星台里布下杀阵,想让她灵力耗竭而死。   舟月逡视四周,喝道,“你做梦!”   千影似是遗憾,“寂华仙子,你这个臭脾气,可跟你师父凌雪那老儿一模一样。”   “你没有资格评价我师父。”   银白剑光勐地搅动,连空间也出现了扭曲的波纹。而湖水中心由透明渐渐变得猩红,重重水柱拔地而起,冲向灰白天穹。   红雨从空中洒下,再次睁眼,换了天地。   狭小幽深的暗室内,舟月垂眸,脚下不是廊桥湖泊,而是一座祭坛。   这可能就是宁怀玉口中的祭坛。   舟月脸色难看。   黑色的祭坛里填满了土壤,剑尖轻挑,是一具孩童小小的尸骨,上面挂着的血肉和宫人服饰甚至还未完全腐烂。而尸身没有头颅,胸腔里本应是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残破的内脏从一道贯穿喉咙和肚腹的伤口里流出来。   又是剜心!   千面、千影两兄弟所修炼的邪术都是以人命为祭来增长修为,他们在凡间滞留数百年,避过雷劫以求长生,不知在此期间残害了多少人命。   “噗噗噗”。   这声音从祭坛中央的白茧传出来。   白茧不断膨胀,丝线缠绕住地底的尸骨,然后拖拽进茧内。   这白茧比孩儿河底和朔北城的都要巨大,想必被供养的更早,也更多。   “那个阵法果然没有困住你太久,不过这拖延的时间已经够了。”千影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是不是很好奇,这个茧是做什么的?”   “哈哈哈,不论是仙还是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真正做到与天同寿。皇帝他啊,还是太过天真。”千影语气鄙夷,但很快变得痴狂,“但这个法子不一样,只要不断供养茧,我就能不断更换替身躯体,真正做到长生不老!”   “邪灵教你的法子?”舟月问,她握紧了剑,随时准备一跃而上、撕破白茧。   千影爽快地承认,“是。大人啊,对我们兄弟俩恩重如山。”   白茧慢慢剥开,露出里面藏着的躯体。   舟月眉头轻皱。   这一具躯体,并不是人形,更像是怪物。千影裸露的皮肤表面爬满了无数孩童的人面。这些人面上,眼睛紧闭,嘴巴发出幽怨的哭泣。   哭泣声尖锐,直刺舟月的耳膜。   她用双手捂住耳朵,避免被声音蛊惑,双眼牢牢盯住白茧。   千影逐渐从茧里走了出来,他的脸长须细眉,皮肤白皙光滑,显得更加年轻,宛如一个白面书生。然而他的身上,数千张人面后,肉瘤疯长,肉芽翕动。   可他却满足地喟叹,“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祭炼成功啊。”   “不过没关系,等到这座大阵里所有的神魂都被我享用干净,我就能再活一个千年。”   千影抬手,所有的脸都张大了嘴。无数蛛丝从无数张口中涌出,试图缠绕住舟月的身体。   “你的神魂,会是其中最美味的一个。寂华仙子,我会慢慢享用的。”千影笑着说,“这座阵,可是我和大人特意为你准备的。”   神魂仿佛在震动尖啸,舟月感觉眼前一晃,千影已经近在眼前。   千影目光怜悯,“睡吧,可怜的孩子。”   他也张开了嘴,黑气迸发。   黑雾逐渐笼罩住舟月。   邪灵嘶哑着声音,“我们终于见面了啊——”   但摄取神魂并没有预想中的顺利,一道雪白剑光刺破了黑雾,邪灵的身形顿时溃散。   “是啊,我们终于见面了。”舟月清声道。   它语气愕然,“你竟然没有受到这个阵法的影响。”   邪灵暗道不好,重新躲回了千影的身躯。   可剑光迎面扑来,瞬间刺向千影的灵台。   千影敏锐地转身,试图用后背格挡,一大块肉瘤被削下,肉瘤上的数张人面愣愣张大了嘴,合上眼,不再哭喊。   “我的身体!”千影愤怒地咆哮。   但他的嘶喊很快被更快、更多的雪白剑光打断,肉瘤和人面不断被割裂搅碎,背后的肉芽还来不及长出新的皮肤就被剜出片片血色。   千影很快意识到,这些剑光背后浓浓的杀意。   他惊呼,“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皇宫里所有人都会死,还有那个朔风!”   他骗了舟月,可如果不这样,根本没有办法逃出这个地方。   他终于明白兄长为什么会死于这个寂华仙子手下。   千影开始恼恨这具新生的身体竟然如此庞大。他痛呼一声,扭头发觉,左臂竟然已经被迅如闪电的剑风斩断,血液从断口汩汩流出,痛意随后传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咬牙伸出右手,往上方一拽,拉扯出一个乳白色的绒泡。   绒泡里沉睡的人,是朔风。   舟月终于停下了剑。   “你想做什么?”   少女的声音终于变得很冷,千影甚至能从她平静的语气里听出愤怒。   果然是这样啊。   千影心中嗤笑,面上不懂声色,他悄悄将一只白色肉蛆拍向绒泡。   但他没有注意到,一缕极细极细的黑色雾气藏在白蛆内,偷偷潜入了少年的身体。   “你放我走,我把他还给你怎么样?”千影从绒泡里掏出朔风,他的右手扼住少年的脖颈,“否则,我杀了他。寂华仙子,这笔买卖很划算吧?”   舟月面无表情地盯住千影,她并起两指,一道寒芒从朔风的腕间飞向她手中。   铁剑出鞘,在沉重地嗡鸣。   千影眯起眼,她可真是软硬不吃。   “既然如此,那我就杀了他!”   千影面目扭曲狰狞,他用唯一的右手狠狠扼住少年的脖子。   但是,右拳并没有来得及握紧。   他惊叫,“怎么回事?”   千影低下头,原来右手从腕部被整齐切落,血花飞溅。   他终于感受到排山倒海般的疼痛,麻意和痛意叠加层生,先是从手臂传来,继而是整个躯干。   皮肤、筋脉、血肉连着骨头寸寸断裂,他的半副身躯碎裂在地上,而他甚至连动都动不了。   千影仰面倒在地上,而被他钳制的朔风却被一缕清风轻柔裹住。   他瞪大了眼睛,剑刃的寒光刺入眼眶。   千影听见那个少女熟悉的声音说,“本来我还想问你勾玉的下落,但现在已经不必如此了。”   “我原先是不想动用寂华剑的。”   话音落下,冰冷的剑刃从千影额头重新刺入,搅动他的灵台。   千影尖叫着,但喉咙里再挤不出一点儿声音。   面目全非的千影终于停止了呼吸,他的神魂也被寂华剑碎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点黄色幽光从千影的胸膛浮出。   那是一枚不断嗡嗡作响的玉玦,正是那枚曾随连璧魔君一同失踪的勾玉。   舟月伸手握住了勾玉。   此刻,三枚勾玉感应到彼此的链接,发出激烈的震动。   “别吵。”舟月拧眉。   黄色的勾玉偃旗息鼓,静静卧在舟月的掌心。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   朔风还在沉睡,他被摘星台的阵法困住,又意外拖进这个摄魂阵,是以才会神魂不稳。   舟月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朔风的眉心。   少年睁开眼,剔透的眼黝黑。   他的神情黯淡,“月月,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舟月摇摇头,她走到少年身侧,把寂华剑递给朔风,“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我们出去吧。”   她走到朔风千面,双手结印,准备撕裂这个摄魂阵。   但是,胸口突然一痛。   雪白的剑尖从后背刺入,捅穿了她的胸膛。   身后,邪灵的声音意味不明,“寂华仙子,被自己的剑杀死的感觉怎么样啊?” 第45章 诸事定   寂华剑又贯穿腹部捅进几分, 舟月面色发白,但她摸到寂华剑的剑尖。   剑尖剧烈震动,这柄剑在颤抖蜂鸣, 甚至试图退却。   这并不是剑主的本意。   少女的身形溃散又凝视,被寂华剑撕裂的伤口也在渐渐复原, 只有轻微的魂气还在溢出。   舟月发觉“朔风”只是歪着头朝她笑, 于是寒声质问, “你想做什么?”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附在朔风身上的是邪灵。   “喏, 你看到的就是啊。”邪灵嘻嘻笑, 它用朔风的皮囊蹭过舟月的耳垂,悄声说,“你知道的啊,我想杀了你。”   顷刻,锋利的剑气削断少年的发梢, 仿佛一支羽箭, 将困在朔风身体里的邪灵钉在了暗室的墙壁上。   邪灵轻巧地跃落, 它绕着舟月,一圈圈踱步打转。   “唉,他对你很重要吧?”邪灵故意叹了口气, 它点点朔风的脸颊,“确实是一副好皮囊。寂华仙子,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是舍不得?”   “你难道不知道, 现在只要杀了‘我’, 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吗?”   舟月没有回答它的话, 她垂眸, 暗暗思索应对之法。   应当就是方才,千影在挟持朔风的时候利用秘法将邪灵送入了朔风的体内。   但邪灵的这角碎片,并不比玄冥之界的本源之力,它只能依附在朔风身上生存,并不能毁灭亲自动手毁灭他的神魂。   她必须唤醒朔风被邪灵压制的神魂,让邪灵不再能控制他的躯体。   邪灵见激怒舟月不成,恼恨至极,它挥动手中还在挣扎的寂华剑,狠狠向舟月劈来。   剑气四溢,落下的罡风将黑色的祭坛砸出深深浅浅的凹陷,泥土中原本被隐藏的白骨也翻卷出来。   而一只手轻轻挡住这锋利的剑刃。   舟月握住剑刃,反向施力拉扯。寂华剑听到旧主人的召唤,激烈地颤动,黑色的古剑银光大绽,剑柄脱离邪灵的掌控,化作一道流星钻入少女素白的手心。   她重新伸出手,按下朔风的右肩胛骨。   “朔风”顺着墙壁滑落跌坐,而邪灵因为龟缩在少年的身体中,根本无法施力逃开。   它只能眼睁睁目睹少女把它逼进暗室的角落。   “你想唤醒他的神魂?休想!”   邪灵还在舟月掌下挣扎,但它连挣扎也转瞬变作了徒劳。   舟月慢慢蹲下来,用膝盖抵住少年的膝盖,以防邪灵躲开她的钳制。她又屏息,将额心贴在朔风的额上,试图进入他的灵台,以此将朔风的元神从邪灵设下的牢笼中救出来。   邪灵怒急,可它此时因为朔风身体的修为限制,根本不是舟月的对手,更别提从她手下逃离。   它转了转眼珠,猛地仰头,蛮横地咬住舟月的脖颈。   总要让她也受些折磨,邪灵恨恨想,一边将煞气钻入少女受伤的脖颈。   脖颈处的齿关微微懈力,而颈下被牙齿咬到的皮肤也逐渐染上湿润。   舟月重新睁开眼,一低头,就发现朔风剔透的眼眸里满是后悔和茫然。   这后悔和茫然变作泪水,固执地盈在少年的眼眶。   他看到舟月白皙脖颈上突兀的齿痕,伸出有薄茧的大拇指轻轻摩挲,于是哑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仿佛察觉到什么,朔风忽而道,“那个鬼东西,是不是在我的身体里?”   舟月沉默片刻,她知道朔风聪明又敏感,轻柔安慰,“没关系,它现在的力量很弱小。朔风,你的神魂很强大,我还用了法子暂时能够抑住它的控制。等我们回到仙界,有灵华宗的大家为你护法,你会没事的。”   “……这么说,只要它还在我体内,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伤害你。”朔风的眼睛突然亮了亮,他想到一种可能,“是不是现在杀死它,你就能在玄冥之界彻底摆脱它?”   他急急捧住舟月的手,那里出现了寂华剑的剑柄。   是他唤出了寂华剑。   她怎么会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舟月摇摇头,“朔风,我不会这样做。”   她耐心地摸摸朔风有些毛躁的头顶乌发,“你再等一等,我也会在玄冥之界等你,好不好?”   她让他等她啊。   朔风想拒绝她的恳求,可心里却蓦然出现一个念头蛊惑自己:为这小小的贪心,他再让她等一等。如果下一次邪灵还控制他的身体伤害了舟月,他会躲到她找不到的地方,亲手了结掉自己的性命。   反正三枚勾玉已经集齐,重铸天梯指日可待。舟月大可以在玄冥之界杀死重伤的邪灵,然后忘记他这个卑劣的凡人,重新做回仙界不染尘埃的小仙子。   他的喜欢,对她来说是侮辱,是累赘,也是垃圾吧。   朔风低下头,掩饰住眼底那些灰暗复杂的情绪,再次抬眸望向舟月时又是干净温柔的一双眼。   “好,我们一起等一等。”   *   等了许久的不只一两人。   宁怀玉在太极殿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陆清川将阖宫内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锦衣金冠的年轻人没有坐在龙椅上,他斜斜靠着溅过血、才被宫人擦拭干净的玉阶上,愣愣地发呆。   殿门发出“吱呀”一声。   看着面无表情走近的紫衣青年,宁怀玉忍不住道,“姓陆的,这……这就宫变了?”   陆清川的刀尖还在滴血,他耐心地擦干净七尺刀,冷冷嘲讽,“世子装傻久了,真成傻子了?”   这个人的嘴巴还是和以前一样坏,不会转弯!   宁怀玉面色发僵,回瞪一眼,他伸手想揽过陆清川的肩,却被这人用力拍了拍手,嫌恶地避过。   “你这个人真是——”宁怀玉憋了半天,终于绞尽脑汁总结道,“油盐不进!”   不料,陆清川配合地用刀尖指指自己,刀刃的寒光映出一个笑。   这个笑少见的意外明朗。   陆清川说,“我?向世子学的啊。”   这个人是在开玩笑吗?不对不对,陆清川不仅像他一样笑得这么灿烂,还在跟他开玩笑。   宁怀玉一副活见鬼的模样,他仔仔细细地来回端详陆清川的面容。   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   这几个月经历了那么些稀奇古怪的事,如果陆清川不是那个熟悉的眼神,他都快怀疑这个人被夺舍了。   宁怀玉终于看到陆清川的神色冷淡下来。   就是这个样子才对嘛,宁怀玉高兴地抚了抚掌。   但他很快意识到陆清川变幻了神色并不是因为他。   紫衣青年的目光越过他,直直盯住宁怀玉的身后。   宁怀玉狐疑地转过头,他看见了舟月和朔风。   而太极殿的殿门早在陆清川进来时就关上了。   “不愧是仙人啊。”宁怀玉脸上是春风般灿烂的笑意,他信步走到舟月面前,语气满是好奇,“你们真杀了那个老道?”   朔风淡淡回道,“如果你想试一试的话。”   宁怀玉推了推突然横现在胸前的铁剑,他讪讪一笑。   这神剑摸着居然还很硌手,指尖大概已经破皮见风,有点儿疼也有点儿痒。   但这小子不知道,他宁怀玉从不是会被轻易吓到的人。   这个朔风心里是什么小九九他能不知道吗?   宁怀玉转转眼珠,脑袋晃了个圈,然后歪头向舟月道,“舟月,你找到勾玉了?”   那柄铁剑的气势一下变得很凶。   陆清川的七尺刀竟然也被剑气所摄而被拔出了鞘。   宁怀玉余光瞥到陆清川的眼神,这人好像在说如果他非要找死就不拦他。   嘁。宁怀玉在心里悄悄埋怨,他灵活地躲到舟月身边,还是满脸灿烂笑意。   舟月有些疑惑。   按妖魔不能轮回来说,宁怀玉绝无可能是连璧魔君的转世,他只可能是连璧本人。   可她确确实实曾见过连璧魔君。连璧其人,黑袍遮面,又行事诡谲,他真的和宁怀玉相差太多。   难道连璧魔君因为携勾玉潜藏人间时意外失忆了?或者说是连璧魔君把勾玉藏到了彼时还是婴儿的宁怀玉身上?   如今红尘事已了,若是将连璧魔君留在人间,保不齐又会生出什么祸端。   舟月想了想,还是斟酌问道,“你那枚勾玉,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个仙女妹妹不信他说的话?   宁怀玉的脸一下哭丧起来。   他瘪瘪嘴,伸手挠头,“我真的是含着这块玉出生的,都有人作证。”   难道那块勾玉很不好,仙女妹妹怕他受了邪物影响?宁怀玉的眼睛重新明亮起来。   “如果说从小到大我遇见的唯一称得上灵异的事情,那就是我一直做的那个梦。”宁怀玉的脸红了红,喃喃道,“你就在我的梦里,一直说那句话。每一个字我都不敢忘,就是为了见到你。”   朔风一直默默注视着两人说话。   他在想,宁怀玉因为身份高贵,又生得丰神俊朗,一定很会讨女孩子欢心。而舟月的样子,像是本来就和宁怀玉相识,也许这个人也曾是她的故人。   “这样啊。”舟月微微皱眉,她拍拍宁怀玉的肩。   宁怀玉嘿嘿一笑,还觉得自己和舟月的关系已经拉近许多。   但陆清川已经出声问,“你想对他做些什么?”   舟月微笑,将一道碧色印记打入宁怀玉的额头,她缓缓说,“我只是想要他的一个承诺。” 第46章 登天梯   宁怀玉的目光渐渐变得失神呆滞。   舟月单手搭住宁怀玉的肩, 直视着他的双眼,轻声说,“答应我, 你不会做伤害六界之事。”   少女的话语空灵,如潮水般一遍又一遍在宁怀玉脑海里悠悠回荡。   他的瞳孔失去焦距, 眼前一片模糊, 脑子却像被罩在一座大钟里, 四面都是回音。   宁怀玉也呆呆地跟着回音重复道, “答应你, 我不会做伤害六界之事……”   他反复低吟这句话, 随着话语,灵台深处慢慢埋下一颗碧绿的种子。这颗种子又在神魂里扎根发芽,默默滋养他的元神。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承诺,但因为有真言术的加持,即使连璧魔君重新苏醒也不可能强行摆脱这个承诺的限制。   这是舟月能想到的既能保护作为宁怀玉的这个人, 也能保护人间的最好方法。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收回手。   陆清川见舟月没有伤害宁怀玉的意思, 又按下手中的七尺刀,冷声道,“既然如此, 你们也拿回了勾玉,想来也没有必要在这里继续停留的理由了。”   面前的这个人终究不是空悟,他始终在试探、怀疑她的来历。如果他不是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舟月猜到陆清川甚至会直接出手杀了她。   也不知道此去离别之后, 还能否再见到了悟。   再见了, 舟月在心里默默同故人告别。   她扭头, 弯弯眼睛, 向朔风展颜一笑,“我们走吧。这一次,是真的可以回家了。”   她一直都记得他们说好要一起回家。   本来一直把身体藏进墙角阴影的朔风也重新迈步出来,两扇殿门泄出一地微光。   微光里,少年的眉眼柔软,他也道,“我们走吧。”   ……   空旷的明月殿内,倒在龙椅上的宁怀玉悠然转醒,他环视一圈,愣然开口,“这就走了?”   “是啊,陛下。”陆清川侍立玉案下首,像从前每个向皇帝复命的夜晚一样答道。   “你——”   别这么叫我。   宁怀玉的眉心皱成团,他想说,别这么叫我。   对于皇帝,他轻蔑、厌恶,实在说不上喜欢,更别提想坐在这个位置上。   但陆清川依然低垂着眼,再唤一声“陛下”。   木已成舟,一切都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宁怀玉突然在龙椅上懈力,四肢摊开。但他很快又重新直起脊背,再没有从前玩世不恭的神色,他朝陆清川问,“什么事?”   “我也想要陛下的一个承诺。”陆清川道。   都向他来讨承诺,他是什么菩萨,每一个人的心愿都要答应?   但宁怀玉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要什么承诺?”   *   斗转星移,青峰山长久的寂静又被打破。   谷底中心的青树下,一只雀鸟从枝头上跃起,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将大长老的脸照得喜气又红润。   “如今看来,仙子真的完成了对我族的承诺。”   躲在舟月身后的阿狸一下蹦出来,她故意做出生气的表情,“爷爷,那我呢?”   “这一趟去凡间游历,阿狸也变得很厉害。”大长老哈哈大笑,俯下身,伸出双臂,将阿狸抱起转了一个圈。   女孩子的衣裙如花绽放,阿狸的笑声银铃般响起,她淘气地伸出手指揪了揪大长老的白须。   大长老假装哎呦哎呦了几声,抹了抹胡子,也趁机抹了抹脸。   舟月看到大长老狭长的眼里漫过水色,他的嘴唇连带着白须一起颤抖。   他吞吐片刻,终于问,“什么时候可以重铸天梯?”   “现在就可以。”舟月微笑。   她摊开手掌,素白的掌心卧着三枚颜色不同的勾玉。   每块勾玉的轮廓都很不平整,但此刻拼合在一起,不平整的轮廓渐渐消溶。三枚勾玉如同三颗小水珠,朝掌心的凹陷处流淌融合。这汇聚成的一颗水珠逐渐变得巨大,急速冲向云霄,将稀薄的云层戳出一个豁口,而其中青色、红色和黄色的辉光交织,最后变成一道通天光柱。   光柱四周,云层不断剧烈翻涌、压低,天和地的界限仿佛也在渐渐拉近。   从青峰山山顶抬头仰望,天穹尽处甚至出现了一座模糊的琼台玉宇。   但这并不是海市蜃楼、梦幻泡影。   “那是……”大长老激动得声音发颤。   舟月解释道,“仙界飞仙台。”   登仙台,这是一个曾只存在他们青峰山狐族只曾耳闻过的传说里。   族中最长的长辈说过,凡间里只有飞升成仙,才会有到飞仙台的机会。   钟声从光柱之内敲响回荡,风声乍起。狂风将青峰山的山林吹得东倒西歪,一层层叶片和枯枝从山顶开始下坠。但鸟雀般的活物却没有逃离,反而悄悄注视着那道将青峰山和云端连接在一起的光柱。   它们的灵智虽然浅薄,但兽性依然能意识到,这是一次巨大的蜕变机遇。   鸟兽们蜂拥着向光柱撞去,但依然被牢牢阻挡在光柱之外。它们呜咽着在四周徘徊,即使失败多次,还是一副跃跃欲试。   “只有身上有灵力,才能通过天梯。”   舟月右手一样,一道柔风在光柱四周形成阻挡。   她率先踏进光柱,一级半透明的银白色阶梯在脚下浮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阶梯向天空盘旋延伸,直至那座恍若虚无缥缈的琼楼玉宇。   站在天梯上,更能听到从登仙台传来的熟悉钟声。   舟月闭上眼,向身后的朔风伸出一只手,莞尔笑道,“朔风,你随我来。”   少女的眼睛清亮,而素白的手掌如温润暖玉。   朔风先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慢慢把整个手心覆上去。   他的手只是微微用力一握,就轻松扣住舟月的手。   咚,咚咚——   那颗心脏好像跳得更快了一些。   舟月心中有些茫然。她也曾有过心脏,但清荷仙子玩笑说那是一颗和凌雪剑尊一样的石头心脏,她从未有过如此可以称作是剧烈的情绪。   她想了想,犹犹豫豫地问,“朔风,你这是怎么了?”   她以为朔风已经打消了那些不应该属于她的真心。   但朔风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她没有拒绝他。   少年的眼里都是笑意,亮晶晶一片,连唇边的两颗小虎牙也仿佛在闪光。   他说,“没什么,我只是很开心。”   这样好像也可以理解。   舟月恍然点了点头,她飞身在前,牵住朔风的手,向飞仙台踏步而去。   少年少女的身影渐渐变作天边的两道流光。   大长老不再迟疑,他举起手中的木杖,仰头放声道,“随我来!”   老人的脊背慢慢弯下,白须白眉从脸部开始覆盖全身,长袍下又钻出四条狐尾。   他现出了狐妖原形。   大长老跟随在舟月和朔风身后,也踏上了天梯。   那一级银阶光芒大盛,波纹荡漾,将大长老托去更高处。   “快来!”   青峰山众狐心头大震,纷纷呜呜嚎叫,一只又一只年龄不同、颜色各异的狐狸从四面八方奔来,涌向天梯。   “蕴香姐姐,你不走吗?”一只小狐狸还窝在红衣女子裙边,不肯走。   蕴香摸了摸小狐狸油光水滑的皮毛,温声道,“阿狸,我就先不走了。天梯已重铸,上界和下界灵气流通,于修行上也不会再有阻碍。再者说,族中有些不愿回到上界的长辈也需有人照顾,我已经向大长老请命留下了。”   她又笑道,“而且,青峰山也是我们的家,也需要有人留下保护我们的家啊。”   阿狸的眼睛泛上晶莹泪意,她知道为什么蕴香不肯走。   冬去春来,她还是要固执地等那一个人。   “对了,这个留给你。”蕴香的额头浮现朱纹,她手心一拍,把三息镜送入阿狸的灵台,“这本就是涂山的秘宝。有这个,涂山也不会否认我们是他们的族人。阿狸,上界的青峰山族人,以后就交给你啦。”   这一句嘱托,阿狸牢牢记在心里,她郑重地点点头。   “时候不早了,你快去吧。”蕴香双手结印,地上的落叶簌簌飞起,结成一张飞毯,将阿狸柔柔送向光柱内的天梯。   阿狸蜷缩在飞叶毯上,向留在原地的蕴香摇了摇小爪子。   天地之间,光柱迟迟还未消散。   这一日的异象,自然也惊动了在玉都举办登基大典的新皇。   宁怀玉一身明黄龙袍,他看到那道光柱,心脏疯狂地跳动。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肯定和舟月与朔风有关,可他再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奔去。   周围的大臣都在说讨巧话,连本还在忿忿新皇夺位不正的人也悄悄噤声。   “陛下乃天命所归!”   “天降祥瑞,我大梁收复失地指日可待啊。”   宁怀玉面色一冷,“崔千刀!”   小麦肤色的年轻人不再是千户,他成了新任紫衣卫都督,换了一身更为华贵的紫袍。   崔千刀应了声“陛下”,果断拔刀,向祭台下的大臣扫视一圈。   登基大典的明处暗处,都是紫衣卫的人马,跪拜低头的大臣们瑟瑟发抖。   送走了一个陆阎王,又来了一个新阎王。   宁怀玉盯住崔千刀和那人熟悉的骇人气势,有些发愣。   谁能想到,杀人不眨眼的陆清川竟然去做秃驴和尚了呢?   崔千刀觑了一眼宁怀玉的神色,发现他正出神地遥望京郊。   那是归元寺的方向。   ……   归元寺,晚钟敲响。   “空悟,今日的晚课做了么?”年长的僧人放下扫帚,在大雄宝殿门外问。   陆清川“嗯”了一声,他穿着破旧的灰白僧袍,仰头望向宝相庄严的佛像。   佛有悲悯的一双眼,在注视人间,见证人世变迁、生死寂灭。   而方丈为他取法号“空悟”,意即刹那了然,幡然醒悟。   大雄宝殿外,师兄又在唤他了。   空悟低下头,摩挲腕间的念珠,合起手掌低声道,“阿弥陀佛。” 第47章 见家人   缥缈云海之上, 隐隐露出灵山石礁。两只鸾鸟一前一后环绕在礁石边,发出清脆的啼鸣。它们金色的尾羽极长,不断牵引夕霞, 灵巧地穿梭在云彩和飞瀑之间,最后将漫烂霞光笼罩在最高的一座灵山山顶的白玉台。   这座白玉台以一块巨大的寒玉凿成, 鬼斧神工, 而东南西北各有四道廊柱, 柱身和拱顶都镌刻着一幅幅上古神话的片段刻雕, 上面讲述天尊于洪荒之中开天辟地、传道授法、拯救苍生的种种先迹。   这就是存在仙界千百年有余的飞仙台, 每当有凡人从下界修道飞升, 都会于飞仙台中心的灵泉处用泉水洗涤浑身筋脉,然后正式踏入仙界。   然而,天梯断绝后,飞仙台已经几百年再无人登临,更别提闹出如此大的阵仗。   飞仙台靠南方的廊柱下有一座金架, 金架上悬挂一顶古老的青铜钟, 正是这顶钟正在不停地摇晃敲动, 并散发出璀璨金光。绵绵不绝的钟声在罕无人烟的飞仙台回响,甚至将飞仙台外的磅礴云海撼动翻涌起来。   这是预示有人飞升的悟道钟,钟声越响, 说明来者修为越高。   盘旋在飞仙台上空的两只鸾鸟慢慢降落,化作外貌都是眉心有一点火红朱砂的童子,他们是被仙盟打发驻扎在飞仙台的灵使。   扎着两个羊角小辫的女童先满脸狐疑地在悟道钟边走来走去,左看右看。她伸出食指指飞仙台的玉阶, 那里并没有人上来。   “悟道钟年老失修, 难道是坏了?”   “我们在这儿守几百年了, 从来没见过这种异象。绯绯, 我们要不要上报仙盟?”另外一个男童表情严肃,他眉头紧皱,嘴角绷得紧紧的,已经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绯绯轻轻“咦”了一声,她摸摸悟道钟,青铜钟的表面竟也在激烈的嗡鸣,上面的仙人浮雕仿佛活了过来,在钟面上不断腾云驾雾,还有凶兽浮雕向她露出獠牙。   绯绯吓了一跳,连忙拍拍自己的胸脯。她叹了一口气,转头对松松道,“玄冥之界的事已经闹得仙盟不可开交了,几大仙门都派出了大量人马去镇守界门。如今连飞仙台的各大宗门驻地都靠我们两个看守了,哪还有修士有时间能过来查探这种小事?”   松松突然睁大了眼睛,却向绯绯问,“寂华仙子?”   “寂华仙子?”绯绯一愣,她冲松松翻了一个白眼,叉着腰气道,“寂华仙子早就在玄冥之界生死不知几百年了。灵华宗的小鸾和我悄悄说,她八成早就陨落了。怎么,松松你以前受过寂华仙子的恩惠,还觉得她会变成鬼来我们飞仙台?”   松松总是这样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绯绯在心里长吁短叹,但没办法,谁叫他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族呢?   但松松的脸涨得更加通红,他伸出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胸脯剧烈地起伏,呼吸急促。   他又喊,这次不是问句,“寂华仙子!”   绯绯本来想抓住松松伸过来指指点点的手指,却被他一推,蓦的转了个身。   飞仙台的玉阶下,竟然最先登上来一个仙子!   她的样子,眉峰两点红,清丽面容再熟悉不过。   绯绯有些慌神,这真的是寂华仙子!   “我等见过寂华仙子。”绯绯脑子转得飞快,她一把拽过还迷迷瞪瞪的松松,两人扑通跪下。   他们只是名不见传的小灵使,纵然寂华仙子曾救过他们的性命,大概也早就忘了吧。   “我记得,你们一个是绯绯,一个是松松。”   舟月引来两缕清风,扶起面前两个小童子。   这两只鸾鸟曾误入灵华宗的封山大阵,受了重伤,幸好当日是她值守,把他们带回了清荷仙子的洞府修养。   原来他们还记得她。   松松的眼睛里满是崇敬,他上前一步,忽略绯绯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结结巴巴说,“原来……原来您还记得我们啊。”   站在一边的绯绯忽而道,“您不是在玄冥之界吗?怎么会到飞仙台?”她的小脸一下变得煞白,“难道仙盟没有镇守住界门,那个东西已经跑出来了?”   仙盟已经派人去界门镇守了?邪灵的力量已经恢复这么多,马上就要冲破玄冥之界的封印了吗?   看来她的金身可能已经破碎了。   舟月垂眸,眉尖轻颦,神色有些忧虑。但她想到朔风就在身后,又悄悄舒展面容。   “绯绯松松,你们能带我们去灵华宗的驻地吗?”   绯绯迟疑地点点头,但她很快从舟月的话里回过味来,“你们?”   舟月点点头,“是啊,我们。”   她半侧身体,挥手将云层拨开,银白色的天梯彻底暴露在松松和绯绯眼前。   两个小童子都瞪大了眼。   天梯修好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从天梯上最先跳到飞仙台边缘的是一个玄衣少年,他的高马尾和袍角都在飞扬,看起来潇洒又恣意,但最令人瞩目的是清俊面容上那一双黝黑剔透的眼。   他一看到寂华仙子就在笑,会露出两颗可可爱爱的小虎牙。   这样的眉目,很像仙界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这样的笑颜,也很像他们记忆里的另外一个仙子。   绯绯和松松对视一眼,悄悄闭紧了嘴巴。   毕竟寂华仙子是凌雪剑尊的徒弟,和清荷仙子也关系匪浅。如果她知道他们在腹诽她的师长,一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两个小童子的心里还直打鼓,但他们很快就见到了更瞠目结舌的事。   修好的天梯还未完全隐没,但从银白色的阶梯上,一只又一只狐狸不断飞跃到飞仙台上,有些甚至还化出了人形。   绯绯面色一凝,她挡在松松前面,“狐妖?”   “他们确实是狐妖。”舟月察觉到女童的紧张,温声解释,“是涂山遗留在凡间的一脉。”   “正是。”大长老语气郑重,他有些局促地抚摸自己的长须。   虽然这两个小灵使的修为算不得多高,但毕竟是仙界中人,看来还和仙子相识,还是多加敬重为好。   “这样啊,原来是正统妖族。”绯绯略略舒口气,她缓声道,“虽说你们和涂山有些渊源,但涂山在西境闭山已经百年有余,你们此去,不见得能寻到同族。”   大长老微微思索,他道一声“无妨”,又向绯绯拱手说,“还请灵使大人告知我等如何才能通往西境?”   这狐妖还算有礼节,果然不像其他没教养的山野精怪。   绯绯指指西侧的廊柱,抬眼道,“喏,那里有一个到西境的传送阵法,等会儿我和松松开启阵法,你们就能过去了。”   “多谢两位灵使大人。”   大长老先让族人们去传送法阵等待,他揽着阿狸,要向舟月和朔风作揖告别,“仙子对青峰山恩重如山,若来日有需要我族之时,青峰山必定倾尽全力。”   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舟月莞尔,向大长老道,“那舟月先在此谢过。”   从大长老的怀里忽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阿狸的眼眶有些红,灵动的大眼睛里尽是舍不得的情绪,她咬着唇,“月月姐姐,不要忘了我们啊。”   她的眼睛又咕噜咕噜转,小小觑一眼朔风,握紧拳,“等我再修炼久一些,可好好要和某人比试比试,看到底是谁会被扒皮。”   阿狸呲着牙,还冲对面挥挥小拳头。   “原来是这样啊。”舟月恍然大悟,她总算知道为何阿狸会和朔风一直不对付了。   阿狸是被朔风吓唬到了。   朔风冷哼一声,抱胸道,“走着瞧。月月,你别听这个笨狐狸瞎说。”   两个人没提别的,现在这个样子,看来关系也改善了许多。   舟月了然,她向站到阵法中心的青峰山众狐挥挥手,“再见,有缘再见。”   话音才落,绯绯和松松迅速各自伸出一边臂膀,又合拢结印。   阵法的罗纹从白玉台的西侧浮现,围住了中心。   只是一个呼吸,闪现一道金光,传送阵里的狐妖就全部消失了。   “呼。”绯绯长舒一口气,她有些脱力,松松连忙扶住她。   “仙子,你们还要去灵华宗的驻地吗?”松松问。   舟月点点头。   松松的神情有些为难,他小声说,“各大宗门的驻地现在都没有人了。”   “因为仙盟命各大宗门调拨人员去镇守界门吗?”   “是,这是罗山真君的命令。”绯绯休息片刻,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她的眼神有些雀跃,瞟瞟松松,向舟月腼腆地笑,“灵华宗不远,不如就让我和松松一起送仙子和这位——修士回去?”   这也确实是个法子。   她先看一眼朔风,也许他会觉得这样的仙界很有趣。   但少年脸上是无所谓的表情。   “那就要劳烦你们了。”舟月说。   松松连忙摆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反正我和绯绯已经在飞仙台——”   绯绯瞪了松松一眼,松松忙用竖起的食指封住唇。   两只鸾鸟又化出了原形,羽翼一揽,就分别把舟月和朔风托举到背上,从飞仙台跃向云端。   霞光依然浮在云海间,仙界的一日格外漫长。   鸾鸟振翅啼鸣,飞快将天光云影甩在身后。随着云彩起伏许久,一道透明的屏障忽然阻碍了道路。   舟月认出,这是灵华山的封山大阵。它阻碍了外界的视线,让外人远远看去只把这里当做是普通的云海。   乳白色的云海里,一只轻巧的纸鸢越出封山大阵,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弟子的声音,“何人擅闯灵华宗?”   “……凌雪剑尊之徒,归山。”   这一句话许久不曾说出口,每一个音节仿佛都很陌生。   原来她从灵华宗去往玄冥之界已经三百多年了。   舟月想,也许这就是清荷仙子所说的恍如隔世。   但纸鸢里守山弟子的声音愤怒又惊愕,“少骗人!我这就去请凌雪剑尊收拾你这个冒用名讳的人!”   舟月却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云海深处。   师父他,回来了?! 第48章 叩山门   凌季山作为凌雪剑尊的凡间转世, 已经亡于朔北城之战。   难道师父的神魂在这一世后重新悟道,没有入六道轮回,反而涅槃回归仙界了吗?   师父他, 真的修炼轮回道成功了吗?   传音纸鸢静静卧在舟月的手心,里面并没有守山弟子的声音再次传来。   她恍恍惚惚, 连朔风唤她的名字都没听见。   好不容易梳理好头脑中的复杂情绪, 舟月听见少年的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干涩, “你师父他——”   舟月轻声说, “我师父是凌雪剑尊, 三百年前他转道重修, 你的父亲也是他的转世。”   朔风的神情幽暗,他的眼神也流露出微微的茫然和抗拒。   他应该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凌雪剑尊,舟月想。   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朔风淡淡“哦”了一声。   手中的纸鸢双翼微微颤动,它重新浮起, 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 “月月——”   另外一个人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唤, 于是沉默片刻道,“我来接你们。”   封山大阵的阵法撤下,眼前的缥缈云海一分为二, 天边是万道祥瑞霞光直直坠下,浮云流彩笼住灵华宗所在的万仞山。   万仞山只有七道主峰,其中六峰分传承着灵元宗剑、法、阵、音、医、算六脉,共同簇拥着最中心的宗门主峰。   此时七座山峰矗立云端, 仿佛海上的礁石。   绯绯和松松振翅, 飞入缥缈云海。   而云海之上, 一个白衣仙人乘青鸾朝舟月和朔风远远迎来。   “小鸾!”绯绯忍不住喊道。   那只青鸾配合地啼鸣一声, 它仰起头。   白衣仙人摸了摸它头顶上青翠的翎羽,他的手修长有力,虎口处有薄薄的茧,这是因为常年用剑才形成的。   他向舟月露出一个微笑,虽然看上去已人到中年,但依然面容清俊,双眼有神。   “月月。”   这个人真的是师父,这熟悉的气息绝不会错。   舟月的声音颤抖,她的语气甚至有些哽咽,“师父!”   泪意几乎快要夺眶而出,她立刻从绯绯背上起身,一下如归巢的鸟儿般伸开双臂扑进凌雪剑尊的怀抱。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师父了,久到她以为现在眼前的一切只是妄想。   但凌雪剑尊的怀抱温暖又熟悉。   他是真实的。   他像从前一样拍拍舟月的后背,温声道,“月月,师父答应过你的事,绝不会作废。”   凌雪剑尊的话有着不容忽视的笃定,他永远是这样坦荡从容的一个人。   舟月忽而想到什么,她扯扯凌雪剑尊的雪白衣袖,示意他看向朔风,“师父,他是朔风!也是——”   凌雪剑尊突然打断她的话,他向朔风道,“孩子,你过来。”   舟月注意到,凌雪剑尊的语气虽然依旧温和,但他的神情隐隐有些局促不安。   这在凌雪剑尊脸上也是少有的情绪,他好像因那些作为凌季山时的记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朔风。   两个明明曾经还是父子的人,如今面对面,却仿佛是陌生人。   最后,朔风抱拳,他抬起平静的眼,注视这个和他父亲凌季山有一样面容的仙人,说道,“剑尊大人。”   这就是问好了,也应当就是朔风对他和凌雪剑尊之间关系最后的论定了。   舟月哑然,和凌雪剑尊师徒相伴多年,师父这个表情,好像是有点气闷、有点无奈。   她甚至还看到了点委屈。   略略思索,凡间的这段记忆对师父来说,同样也是不可磨灭的记忆吧。   凌雪剑尊神情的异样很快消失,他平静道,“你就是朔风啊。我知道了,随我来吧。”   他冷淡转身。   朔风低下头,松松再次振翅,和绯绯一同跟上青鸾。   三只灵鸟向云层下方探身,一座清幽小峰浮现在视野之内。   这是凌雪剑尊的洞府——藏剑峰。   但凌雪剑尊驱动青鸾,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越过藏剑峰,他们在一座毗邻的峰顶缓缓降落,凌雪剑尊又让青鸾带着绯绯和松松飞远。   这座小峰更矮,不像藏剑峰遍植竹林,反而在最开阔处凿了一方池塘,池水清澈,碧色荷叶掩映亭亭玉立的荷花,很是宜人的风景。   但小峰还是有一股寥落之气,连洒扫的弟子也没有。   这里原先是清荷仙子的洞府,而清荷仙子在凌雪剑尊入轮回后不久就陨落羽化了。   荷塘边原来的石亭边,有一座小小的衣冠坟冢。   舟月的眼睛不禁发酸,这座坟还是她亲手给清荷仙子立的。   凌雪剑尊沉默地站在这座坟前,他伸出衣袖,一寸寸擦拭墓碑上的字迹。   他似乎察觉到身后少年的脚步,终于开口道,“清荷她,本来不必那么早就陨落的。”   “她知道我要弃道重修后,就做了自己的打算。若是她多修炼几十年,再加上有我留下的灵宝护持,肯定能熬过破镜雷劫。可她却因为我,主动引发雷劫,最后重伤陨落。”   “而清荷在凡间的转世竟然是一个哑女,可仙人转世都会是福泽深厚之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她为了留存神魂记忆所付出的代价。”   凌雪剑尊转过身,他仔细端详朔风的面容,继续说,“清荷见到我的转世凌季山,她为了保护凌季山,又扮作一个医女。后来,她和凌季山结为夫妻,生下了你。但她没能在凡间停留太多时间,也是她付出的代价。”   “朔风,不管你怎么看我,她都是你的母亲。”   怪不得,师父要带朔风来见清荷仙子。   舟月知道,师父虽然看上去只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讲清荷仙子,但他其实是怕朔风不肯承认他就是凌季山。   他告诉朔风清荷仙子的身份,也是希望朔风能够承认他作为自己父亲的身份。   但朔风只是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拳,他盯着和自己面容相似的凌雪剑尊,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我的父亲。”   少年的目光落在那墓碑上,他的声音很轻,但依然很决绝,“她也不是我的母亲。”   朔风弯弯眼睛,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我的父母,都只是生活在朔北城的普通人。”   “而他们,都已经死了。你不必觉得对我亏欠太多,你和凌季山没有一点儿关系。我敬重你,只不过是因为你是月月的师父。”   凌雪剑尊在红尘几十载,仿佛终于才学会痴缠爱恨,学会要怎么去爱一个人。   他身影一晃,重新出现在朔风的面前,“我和凌季山本就是一人。”   凌雪剑尊想要拥抱眼前这个还没他高的少年,可朔风恶狠狠地推开他。   少年后退几步,和凌雪剑尊隔开距离。他唤出寂华剑,紧紧按住剑柄,似乎在隐忍不发。   朔风的眼前忽然变得模糊一片,但他强撑着意识对凌雪剑尊说,“离……我远一点……”   舟月本想扶住踉跄的少年,却发觉他的额心隐隐有黑雾蔓延。   邪灵竟然是在此刻和朔风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凌雪剑尊离朔风那么近,邪灵是想借朔风之手杀了他!   “师父!”舟月来不及细想,迅速引来灵力劈向少年的后颈。   朔风闭上眼睛,他的眼皮颤抖,看上去还在痛苦中挣扎。   凌雪剑尊面色凝重,他双手结出安神印,覆在朔风的额上。   他轻轻地唤,“阿朔。”   恍惚听到熟悉的安慰,少年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   凌雪剑尊又向舟月凝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千影把邪灵引入了朔风的身体内。”舟月神色愧疚,她低下头,“师父,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他。”   “不是你的错。”凌雪剑尊摸摸舟月的头,他继续用灵力在朔风的灵台查探,双眼闪过诧异之色,“你们之间,有截天术?”   舟月点头称“是”。   凌雪剑尊垂眸思索片刻,沉声道,“这就好办了,有截天术,邪灵暂时还伤害不了阿朔。”   “不过,我们还得去一趟涂山,请九尾出手,巩固截天术。”   舟月眼睛一亮,她忙向凌雪剑尊说出青峰山之事。   “这都是天意吧。”凌雪剑尊感叹一声,他捏碎腰间的玉简。   从天际传来几声清脆的啼鸣。   是青鸾又带着绯绯松松飞回来了。   青鸾亲热地蹭着凌雪剑尊的衣袍,而绯绯松松的眼睛在凌雪剑尊和朔风身上来回打转。   舟月和凌雪剑尊把朔风安置在青鸾背上,先后乘上绯绯和松松。   “别怕。”舟月附在绯绯耳边道,“还要麻烦你们送我们去西境涂山。”   绯绯声音清脆道,“好。”   凌雪剑尊又布下一座结界笼住众人,“不要离开这个结界,它会帮我们找到涂山的大致方位。涂山闭山已久,在西境的位置飘忽不定,我们到西境后,还需要尽快找到涂山的入口。”   三只灵鸟先后啼鸣,聚拢在一起。   凌雪剑尊的结界陡然变作银色光幕,展开又不断坍塌挤压,瞬间将天空撕裂一道裂缝。   青鸾和绯绯松松被清风一推,就闯入了裂缝。   片刻的黑暗后,风中似乎还裹挟了砂砾,在四处胡乱拍打。   三只灵鸟小心地调整方向,不时发出啼鸣提醒彼此。   舟月从指缝间睁开眼,一望无际的紫红色沙漠连接天地。   而灰黄的天穹远处,却有一座恍如海市蜃楼般的苍翠山峰。 第49章 截天术   西境到处都是紫红的沙漠和灰黄的天空, 荒芜寥落、了无生机,只有云端那一座灵山的幻影看上去缥缈虚无、格外突兀。   绯绯和松松靠得更近,并肩而飞, 青鸾落在它们后面。   舟月转头向凌雪剑尊问道,“师父, 那里就是涂山吗?”   凌雪剑尊点头又摇头, 面色冷凝, “这样的幻影在西境有很多, 但只有一个隐藏着涂山真正的入口。”   白衣仙人足尖轻点, 从松松背上凌空跃起。他引出本命灵剑, 御剑飞向幻影。   但这座幻影总是隔着一定的距离,虚虚实实,靠近时又自动飞远,仿佛生了灵智有意和他们隔开。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凌雪剑尊引来本命灵剑,右手并未挥剑, 只是用一道轻微的剑气斩向幻影边缘。   灵山犹如一个被戳破的水泡, 幻影底部模糊的边缘向里凹陷一角。但随着清风吹过, 幻影又慢慢补足,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凌雪剑尊无法,只得又引来几道剑气靠近幻影。   既然这座幻影也是涂山手笔, 那幻影受损想必涂山也会立刻发现。   两三道剑气随风吹向灵山幻影   但这一次,剑气仿佛被天空中一只无形的手擦得干干净净,但这来者对他们却并无恶意。   凌雪剑尊眼前一亮,他向舟月回身点点头。   看来涂山中人就在附近。   舟月和凌雪剑尊对视一眼, 师徒二人共同说道, “求见涂山。”   但他们的声音在天空回荡, 可并没有其他人出现。   等了许久, 舟月再次安抚额心被黑雾萦绕而陷入昏迷的朔风。   她望向凌雪剑尊,师父眼里同样闪过一丝焦急。   凌雪剑尊还欲再开口。   一声女子的轻笑蓦的响起。   舟月手中一轻,朔风竟然在青鸾背上消失不见了。   “别急呀。”那神秘女子再次悠悠说道,“你们此行来涂山,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吧。”   她仿佛看到趣事,轻轻“咦”了一声,语气甚至有些愕然。   “凌雪,你在仙界消失几百年,不会是偷偷跑到凡间生了一个儿子吧?”   凌雪剑尊旋身,重新落到松松背上。他向满脸担忧的舟月摇摇头,示意无事。   他说,“九尾,他是我和清荷的儿子。”   原来这个女子就是涂山之主——九尾。   九尾似乎被惊到,半晌没说话,她沉默良久,好像在酝酿腹中一腔话。   她半是抱怨半是气闷地说,“果然是清荷。”她仿佛还咬着牙,重重叹息一声,“我真是欠了你们灵华宗的。”   话里话外都是埋怨,但眼前的灵山幻影慢慢消失。祥云环绕,显露出一座更为庞大、也更为苍翠的山脉。   这是涂山的真容。   “朔风!”   一朵轻飘飘的云彩托住玄衣少年,舟月飞身而去,却被面前一道香风拦住。   眼前的年轻女人染着朱红蔻丹,指甲很长,她用手抓住舟月,饶有兴趣地打量。   舟月抬眼,一张艳如桃李却不俗不媚的脸,女人的额头有一枚花钿似的红色花枝蔓纹。   “九尾,这是我的徒弟。”凌雪剑尊解释道。   九尾撇撇嘴,她松开手,把托举着朔风的云彩推向凌雪剑尊,“我还以为你和清荷还有一个女儿。”   凌雪剑尊却没有反驳,反而含笑点点头,“你这么说也没错。”   “这样啊。”九尾美目流转,她碰上舟月担忧的目光,轻笑,“我明白了,你担心他啊。”   “果然是年轻人啊,年轻真好,不像我这个老太婆。”九尾感叹,她的指甲抚上自己的脸颊。   “舟月见过前辈。”   从师父的话里可以听出,这位九尾前辈和师父与清荷仙子都颇有渊源,舟月在女人含笑打趣的目光中低下头,脸莫名有些发烫。   “你就是那个舟月?”九尾一愣,她一改之前懒懒散散的态度,闪身出现,又伸出手指勾起舟月的下巴。   两人的脸挨得极近,舟月看到九尾妩媚的眼映出自己的倒影,她微微仰头退后。   九尾失笑,但她的眼底很快浮出古怪之色,自言自语道,“你身上有截天术的痕迹。”   “怪不得你只是一缕破碎的神魂之体。”九尾摆摆手,转身打开涂山的结界,“罢了罢了,你们和那三只蠢鸟跟我来吧。”   女人转身,背后冒出九条红色尾巴的虚影。   舟月暗道一声果然,九尾前辈和阿狸同样是天狐一族,而她比阿狸修为更高,一定能用截天术。   涂山并不是一座孤零零的山峰,而是一座完整连绵的山脉。   舟月猜测,西境众多的灵山幻影也是为了掩盖涂山的位置,涂山闭山已久,而狐族在此繁衍生息,不问六界诸事。若不是师父和九尾相识,她可能根本没有机会踏入涂山的地界。   九尾腾云在前引路,不多时,众人落在一座竹林里。   跟随九尾踏径而入,竹林之中,层层幽绿掩映间竟意外藏着一张石桌,石桌后又有一间竹屋。   舟月拂开枯枝乱叶,发觉石桌表面已经积上厚厚一层灰,显然已经很久无人来过。她用灵力拭净石桌三角凹槽里的尘埃,三处凹槽刻有笔迹不同的一行小字分明显现。   她认出师父和清荷仙子的字迹。   “凌雪”,“清荷”。   陌生的字迹则是“九尾”。   “区区陋室,不比灵华宗,客人们不要见怪啊。”九尾不知什么时候从青色衣袖里掏出一个小酒坛,痛饮几口。   她本就生得艳丽,此时两腮和眼尾都染上微醺的绯红,更是显得容色逼人。   但凌雪剑尊只是无奈叹了一口气,“如果清荷还在,看到你这个样子——”   九尾没再饮酒了,她打了一个响指,酒坛凭空消失,淡淡开口,“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说吧,你们这次来有什么事?”   见状,凌雪剑尊不再迟疑,直率道,“阿朔身上不慎被邪灵埋了一颗种子。九尾,我想请你,用截天术帮我儿剔除那颗种子。”   朔风额头的黑雾隐隐有笼罩全身的趋势,他的神魂本就只是凡人,和在凡间又壮大许多的邪灵抗衡不了多久了。   舟月道,“九尾前辈,我本就和朔风用过一次截天术。”   九尾瞥了舟月一眼,语气分不出喜怒,她幽幽道,“我知道。我还知道,青峰山那群家伙也是被你送上仙界的。”   阿狸他们已经进入涂山了?   舟月心头的担忧消散几许,她看向九尾,试图想从这位涂山之主的口中得知更多消息。   但九尾没有继续说青峰山的事,她反而凑近舟月的耳朵,呵气如兰,“你和他身上,只是截天术的一部分。”   “你应该不知道吧?那是寄魂术,你死他死。他用自己的神魂来供养你,你应该不知道他为你做的这些事吧?”   终于,那些一直萦绕心头的困惑被解开,酸涩、后悔、愧疚一齐涌入心间,层层叠叠的在心湖掀起波澜。   舟月颤声问,“可我总会死。前辈,能不能解开我和他身上的寄魂术?”   九尾有些惊讶。   这个年头,竟然还有一心求死的修士?   舟月悄悄向九尾传音,她并不想让师父知道。   “前辈,我困在玄冥之界,已经出不来了,可我不能连累他。”   这是实话。   从踏入仙界知道仙盟已经派出大量人马镇守界门时,她就知道她在玄冥之界的金身已经全毁,否则不可能有妖邪在界门处逃窜,而如今剩下残余的封印也仅仅只能暂时困住邪灵。   而她这次重赴玄冥,也是抱着和邪灵同归于尽的决心。   毕竟,勾玉是承上古神力所化,她的生,她的死,都是为了完成她的使命。   “你这个小姑娘,还真有几分像清荷啊。”九尾的神色有几分怀念,她没有答应舟月,却向凌雪剑尊说道,“我可以用截天术救你的儿子,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   还没等到凌雪剑尊开口,九尾继续说,“不是以你凌雪剑尊之名,而是以灵华宗之名。”   九尾的语气郑重,但她并不担心凌雪剑尊会拒绝。   凌雪剑尊问,“是涂山之事?”   “是,和六界安宁也有关。”   “好。”   九尾玩笑道,“不怕我坑害你?”   凌雪剑尊却望向那张石桌,他们三人也曾在这里喝酒饮茶。   他轻轻说,“你是清荷的好友,你不是这种人。”   九尾冷哼一声,别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要你答应我,若五百年后涂山有难,灵华宗必须借出那颗十灵珠。”   只是借物?这并无不妥。   凌雪剑尊颔首。   九尾布下一道结界,将托举朔风身体的云彩送入,又向舟月示意道,“截天术需要,你随我来。”   封印结界渐渐关上。   “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你确定要解寄魂术?”九尾深深望向舟月,“你的神魂本就破碎,全靠寄魂术才能粘连在一起。若解开寄魂术,你魂飞魄散、必死无疑。”   这没什么好犹豫的,舟月点头。   但九尾又问,好奇地指指朔风,“你不怕他伤心。”   舟月低声道,“一时的伤心总比长久的绝望好过。”   她倒是想得开,九尾默了默。   “你放松神魂,我会先用截天术剔掉那颗种子,再解开那道寄魂术的印记。”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明心意   九尾的话语在舟月耳边逐渐变得轻柔, 也许是因为狐族的天赋,她的嗓音甚至有点儿蛊惑。   本就破碎的神魂在九尾的引导下,游丝般从四肢百骸聚向灵台。   那一瞬间, 舟月觉得这几百年的记忆都仿佛被一层层剥开,由里到外、彻彻底底地重新展露。   从儿时练剑、师父和清荷仙子的往事再到入玄冥殉道封印邪灵, 一切飞速滑过她的眼前, 直到遇见朔风。   明明在凡间的时光短暂得不到一年, 但却是她此生最不能也最不愿忘记的岁月。   想到这里, 舟月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啧, 还有点儿麻烦。”   九尾这句话并不是对舟月说的。   舟月睁开眼, 只见朔风的三魂六魄也被九尾小心牵引到半空,但每缕魂魄之间,有细密如蛛丝的黑色雾气缠绕。   因为寄魂术的干系,九尾两手分别撑住舟月和朔风的魂魄。这样的秘术需要耗费大量灵力,九尾面色发白, 身后的九条火红狐尾也从青裙后疯狂摇动。   九尾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染着蔻丹的指甲在磅礴对撞的汹涌灵力中断裂。   此时四股灵力交战撕扯, 变成了一个不断吞噬的黑洞漩涡。   竹林里大量的枯枝乱叶被灵力裹挟吸进漩涡,黑洞正在慢慢膨胀。   那幽暗深处有沙哑的声音响起,“涂山天狐……妄想……”   九尾冷哼一声, 继续用双手慢慢分离种子,还不忘掉头向舟月道,“帮我撤了结界,让你师父进来。”   “好。”   舟月应声, 她指尖灵力轻弹, 防御结界被打开一个小小的口子, 凌雪剑尊飞身而入。   “情况如何?”凌雪剑尊问。   九尾直言不讳, 却没有停下动作,“不如何,那玩意儿有点儿难缠。况且你儿现在肉胎凡身,境界太低,很难撑过去。”   “肉胎凡身……”凌雪剑尊微微垂眸,他轻抚朔风的脸,“那就剔了我的仙骨换给他。”   剔仙骨?   舟月一怔,仙骨是修士心口的一块护心小骨,由神魂精血凝练而成。但对于仙界中人而言,仙骨和命数息息相关。剔除仙骨,就意味着失去仙身,必须转世为人。   但凌雪剑尊似乎只是把这当做不值一提的小事,苦笑出声,“这本就是我做父亲的失职。而我亏欠阿朔太多了,他不认我也没关系。”   “师父……”   难道和师父重逢不久,就要和他再次分别了吗?   舟月还想再开口,凌雪剑尊却发现她心中所想,温声打断她的话,“月月,我已重修轮回道。这一块仙骨,只是会把我的全身修为渡给阿朔。但我道心仍存,只是需要再费数十年重新修炼罢了。”   凌雪剑尊朗然而笑,眉目露出往昔执剑仙界的桀骜,“只是剔仙骨而已,莫要小看为师。”   “不愧是凌雪剑尊。”九尾不咸不淡道,她抬抬下巴向凌雪剑尊递去一个,“那就请自便吧。”   九尾心里对他还是有埋怨,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凌雪剑尊低头,他小心地伸出食指抚上朔风的眉眼,这里和他相像。手指又摸到朔风的唇角,这里和清荷相像,笑得时候会露出虎牙。   清荷,清荷……   剑光一凛,凌雪剑尊剜向自己的心口。他面色发白,一块晶莹如玉的半月形骨片躺在他的手心。   凌雪剑尊盘膝打坐,双手结印,源源不断的灵力融入这枚仙骨,金光大炽,气浪涟漪般荡开。   与此同时,凌雪剑尊正在迅速衰老,他的面容不再年轻清俊,衰朽得犹如褶皱橘皮,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润泽透亮。   他将那枚蕴藏他全部灵力的仙骨加上一道封印,又送入朔风体内。   听到凌雪剑尊重重的咳嗽,舟月忍不住眼里蒙上泪意,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剔仙骨并不是易事,连凌雪剑尊都必须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   她想向凌雪剑尊渡去灵力,但这只是杯水车薪,仿佛滴水汇入汪洋大海,什么都不会改变。   “月月,不必了。”凌雪剑尊白衣白发,他回头,身姿挺直,风采依旧。   “只是重新修道而已。”凌雪剑尊不想让她担心,又安慰打趣,“以前又不是没有修炼过,况且轮回道的修道方式本就与众不同。”   他又咳嗽一声,衣袖掩住嘴角,垂眼,发现点点血色。   但这并不能让孩子们看见。   凌雪剑尊背过手,压抑翻涌尖啸的灵台,转头向九尾问,“还需要多久?”   九尾一边注视那枚仙骨融入朔风的胸膛,一边没好气地回道,“反正到不了你老死的时候。”   她看到凌雪剑尊这幅模样,又不禁动了别的心思嘲笑,“若是清荷她看到你现在这个模样——”   凌雪剑尊淡淡瞥了九尾一眼,语气却有些落寞,“只要她能回来,我便是一直这个模样也没关系。”   清荷仙子和凌雪剑尊不同,她是陨落堕凡,加之又和冥府交换,因此抵消了福泽,所以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续仙缘。   舟月注意到九尾终于沉默下来,她和清荷仙子应当是很要好的挚友。   截天术正在进行最关键的一步。   九尾用九条狐尾笼住黑洞边缘,不断抵抗旋涡的吸力,她的双手却在朔风的三魂六魄处搜寻那颗种子。   这枚种子藏得极深。   “用幻境来蛊惑心智,想困死他的魂魄?”九尾眯起眼,她五指化爪,握住其中一颗红色的光球。   “藏在这一魄啊……”九尾闭上眼,她正在引导朔风的魂魄主动和这可种子来进行分离,“原来是这样,因为你,这个幻境对他来说才会这么舍不得。”   舟月闻言抬眼,却见到九尾向她投去含笑揶揄的眼神,胸腔里仿佛有莫名的情绪让她的头脑混乱成一片。   那个你,会是她吗?   舟月明白又不明白,她清楚地知道朔风对她,绝不是像她对凌雪剑尊一样的敬仰孺慕。   可她很害怕、甚至是拒绝面对这份感情,她怕她没有心,她怕她自己不能向朔风做出任何承诺。   漫长的纠结和等待中,九尾终于完成了截天术的施展。   \"终于可以收拾你这个鬼东西了。\"九尾收回手,冷冷地看向那个正在急剧缩小的黑洞。   旋涡之内,邪灵嘶哑的声音宛如蛇信,“有什么用呢?你们百费周章,只能剔除掉那颗小种子。可我不死不灭,留下的那些煞气也够他好受了。以杀入道,哼,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入魔。等我破了那界门,我必要荡平六界,以偿今日之辱。”   话音落下,黑洞慢慢缩小成一点,最后竟是变作了一个白蚕蛹似的东西。   这就像缩小的茧,只是扁扁的,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舟月说,“这是千面的东西,我已经用寂华剑碎了他的神魂。”   “千影千面兄弟,作恶多端。”凌雪剑尊颔首,他驱来灵火,红色的火焰很快将白蚕蛹燃为灰烬,“他的神魂已毁,不会再为祸六界了。”   凌雪剑尊又咳嗽一声,他连忙转过头。   九尾指指结界外的竹屋,“借你休息片刻。”   她的眼神望向舟月,趁朔风还在沉睡,他们还有寄魂术要解除。   凌雪剑尊强咽下喉咙里的鲜血,他点点头,白袖掩面,脚步匆匆地迈向九尾所说的竹屋。   “寄魂术很好解。”   等到凌雪剑尊走远,九尾打了一个响指。   红色的丝线在舟月和朔风之间相连出现。   “啧啧啧。”九尾感叹,她又问,“你真的要解?”   舟月不敢看九尾的眼睛,她总觉得九尾好像什么都知道。   “是。”   “那好吧。”   九尾摊开手,她从袖中这次没有掏出小酒坛,而是一把精致的银剪。   剪子落下,红线断裂。   “这就解了。”九尾说。   舟月伸出手,指腹处的红痣已经消失。她又抬起朔风的手,他的那颗痣重新变作了黑色。   这样的话,会被朔风发现的吧。   舟月想了想,她齿间轻咬,食指有魂气溢出,渐渐化作一颗血珠。   血珠先在她的指腹落下,那颗痣逐渐被染红。   她重新照做一遍,又是一颗血珠在朔风的指腹处滴落。   这明明不是真正的温热的血液,朔风却仿佛被烫了一下,他的长睫扇动,睁开眼。   朔风的眼珠黝黑干净,他看见舟月正捧起了他的右手。   “月月你——”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舟月忽而觉得心脏跳得很快,闷闷的,好像有点心慌。   她放下朔风的手。   “你们年轻人继续聊,我去和你师父叙叙旧。”九尾从舟月身边走过,还不忘靠近她的耳垂幽幽说道,“他喜欢你,我也能看出来其实你也很喜欢他吧。你们不要像你师父和清荷一样,等到那个时候,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来不及,现在还来得及吗?   这位前辈的话仿佛一击重锤,让舟月不得不直面那些曾经想要逃避的感情。   于是,她直视少年那双剔透的、什么也藏不住的眼睛,轻轻说,“朔风,你喜欢我吗?”   朔风有些发愣,他的脸红红的,没料到舟月竟然会如此直白地发问。   他很怕她再次拒绝,可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认真说,“月月,我喜欢你”   果然是这样啊。   舟月的眉眼柔软起来,她继续问,“朔风,你为什么喜欢我?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我救了你吗?如果在那个时候是其他人救了你,你也会喜欢上别人吗?” 第51章 去界门   是这种救命之恩、相依陪伴的喜欢?还是清荷仙子对师父的那种喜欢呢?   舟月望向少年清澈的眼底, 那里好像有一枚羽毛轻轻浮动,有很多情绪翻涌。   但这并不是颓丧的、难过的情绪,而满满都是欣喜、雀跃和微微的忐忑之情。   他在期待一个确定的答案。   朔风低下头, 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月月, 我喜欢你。”   “不是因为你救了我, 而是因为救我的人是你。以前, 风老头也算救过我一命, 后来我才明白很多人都像他一样, 只是想利用我, 然后再杀了我。可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是我见过最最美好的女孩子,在我自己都厌弃自己的时候,是你救了我的性命。和你在一起,我才知道这个世间还没有那么不堪, 没有选择继续做一个杀手。也是你, 让我找回了阿爹和曾经的自己。”   “月月, 见到你时时都让我很欢喜,失去你却让我一刻都不能忍受。我不在乎这一生长久还是短暂,只想永永远远和你在一起。不论生死, 只要能让我能够有那幸福的一瞬间就足够了。”   朔风在心里想,也许从他躺在坟坑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就注定要追逐那个明月下为他而来的仙女。   舟月鼻尖一酸,她害怕辜负这份情谊, 颤声问道, “如果我会死呢?喜欢还可以作数吗?”   朔风的语气认真, “喜欢, 不论生死。我只在乎我们还能在一起的那些瞬间。”   “不论生死……这就是喜欢么?”舟月喃喃自问,她又说,“朔风,凡间陪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最难忘的时光。我喜欢你笑,喜欢你开心,不喜欢你难过,也不喜欢你受伤。我总是害怕,如果我真的死掉了,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从前,我一直觉得你只是一个孩子,后来我才发现,你比我想象得要成长得更好。”舟月伸手比划,“你都比我高出这么多了。那个时候,你来玄冥之界用截天术救我,我才发现,你已经不是我原先看作的那个孩子了。”   “在灵华宗时,清荷仙子总是笑话我,她说我和师父一样是石头心脏,不懂什么是喜欢,也不懂怎么面对喜欢。她说的没有错,所以我一直想逃避这些很陌生的情绪。可如果这样就是喜欢的话——”   舟月抬起头,伸手摸摸眼前少年青涩的眉骨,“我可以慢慢学,怎么去喜欢你。我会很笨很笨,也许还没学会就会先离开,你还愿意等等我吗?”   她闭上眼,害怕从朔风脸上看出失望的神色。   但颤动的眼睫忽而覆上柔软的触感,温热又泛上一点轻痒。   舟月仰起脸,少年的唇移开,这是一个不染丝毫□□、珍重的吻。   两个人的脸都红红的。   舟月想了想,于是踮起脚,在少年清透的右颊轻琢一下。   是这样吗?这样就是表达喜欢的方式吗?   她还在模模糊糊地思索,又听到耳边熟悉的轻笑。   九尾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凌雪剑尊在旁边假咳一声。   舟月讷讷喊道,“师父。”   她发觉师父的头发依然雪白,但面容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应当是九尾前辈为他渡去了一些修为。师父他,应当是不愿让朔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   凌雪剑尊慢慢走到朔风面前,嘴唇微动,他唤道,“阿朔。”   朔风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声。   他只是别过头,长长的眼睫低垂。   “罢了。”凌雪剑尊轻叹一口气,“我知道你要去玄冥之界,不必担忧,我不会让你们受伤。”   他给朔风渡去的不仅有毕生修为,更是藏有一道分神暗中守护。   凌雪剑尊还欲再说些什么,他腰间的玉简忽而光泽大绽,继而破碎。   这是仙盟传讯。   舟月听见罗山真人威严凝重的声音从玉简中传来,“凌雪剑尊,你既归仙界,为何迟迟不来界门驻守?”   罗山真人又叹一口气,“仙盟弟子,死伤十之八九。这邪灵,怕是要冲破封印,卷土重来了。”   玉简四分五裂,光泽黯淡。   凌雪剑尊神色微冷,他向九尾道,“多谢你愿意出手相救。”   九尾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摆摆手,“不必言谢,只是这邪灵的事,涂山不会管。”   凌雪剑尊的表情没有意外,他颔首道,“我知涂山镇守一事,不会再请狐族远赴界门。”   “界门摇摇欲坠,我们还需前往巩固封印,这就告辞了。”   “不送了。”九尾转过身,她徐步走向朔风,蓦的妩媚一笑,“你想救她,我涂山倒是有一件法宝。”   九尾故意睨舟月一眼,在少年耳边轻声道,“代价只是向我笑一个,怎么样?笑一下,我就送给你。”   这听上去并不是什么正经的请求。   但能救舟月的法宝,听上去还是很让人心动。   少年的眉眼冷淡,但他还是努力牵动嘴角,僵硬地笑出来。   九尾皱皱眉,很是不满意,“不是这样的笑。”   “喏,你看着她,笑。”九尾指指在一旁等待的舟月。   不知道朔风和九尾前辈正在说些什么,舟月看到朔风的脸颊染上微微薄红,他向她露出一个俊秀的笑容。   和平常一样,她看见那两颗小虎牙。   “这就对了嘛。”   九尾忽而仰脸笑起来,但她的神色很是落寞。   凌雪剑尊的神情和九尾一样落寞。   “我们走吧。”凌雪剑尊平复颤抖的呼吸,他转过身,唤回本在竹林里觅食的三只灵鸟。   朔风好像从九尾前辈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少年袖中落入星点莹光。   “阿朔,九尾前辈给了你什么?”舟月坐在绯绯背上,偏头向朔风问道。   听到这个称呼,少年明显一愣,但他的嘴角忍不住一瞧。   他想听舟月喊这个名字许久了。   朔风轻松道,“月月,是可以救你的法宝。”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法宝。   能救她?能重铸她的金身,从玄冥之界活着出来?   舟月不禁恍神,却听到凌雪剑尊开口,语气怀念,“应当是那盏聚魂莲台,原来她放在九尾这里,就当做这是她送给你们的礼物吧。”   这个她,并不指向九尾,是谁不言而喻。   舟月的眼睛发酸,泪意点点,她也很想念清荷仙子。   从不同人事的勾玉化形,清荷仙子如同她的母亲抚养她长大。   但清荷仙子永堕凡尘不知去向,可能再也无法重返仙界。   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离开西境不久,天空渐渐从灰黄色变为更加浓重的紫黑色。   即使相距不久,还是能依稀听见汹涌的尖啸。   “怨潮?”舟月面色一凝。   太多的怨气冲出界门,形成潮水,这就是“怨潮”的由来。   怨潮里虽然没有妖兽,大多都是没有灵智的怨魂,但却更加凶险。修士一旦陷入“怨潮”,神魂就会不断被怨气撕扯破裂,严重者甚至会身死道消,连自己的残魂也融入怨潮。   是以怨潮才会生生不息,难以消灭。   而怨潮突破界门,就意味着邪灵已经快突破了玄冥之界的最后一道封印。   灵鸟徐徐降落在一座高耸的云台。   这是仙盟的议事台,最上首坐着一位身材瘦削的紫袍修士。   这是仙盟魁首——罗山真人。   罗山真人隐居浮山已久,是如今仙界寿命最久、修为最高者,成为仙盟第一人乃是众望所归。若不是邪灵为祸,他也不会轻易出山。   连凌雪剑尊也只能算作是罗山真人的小辈。   “真人。”凌雪剑尊拱手行礼。   罗山真人颔首,他扶起凌雪剑尊,眼里闪过讶异,“凌雪,你怎会?”   凌雪剑尊温声答复,“只是受了些伤。”   “这样啊。”罗山真人看到凌雪剑尊背后的一对少年少女,讶声问,“寂华仙子我倒是认得,这位是?”   凌雪剑尊传音道,“我和清荷之子。”   清荷仙子陨落一事在仙界并不算得上是秘闻。   罗山真人神色遗憾,他叹了一口气,向云台外走去,“你们随我来吧。”   “你们看,这东西二线,都已经沦陷在怨潮下。”罗山真人遥遥指向东西二线之间的水墙,“这道水墙,乃是仙盟分神期以上众人合力筑就,可如今也怕是要被怨潮冲破了。除你们灵华宗之外,这一役,死去的弟子,光元婴期就有一万多人。”   罗山真人又道,“这还只是第一波怨潮,怕就怕邪灵马上突破封印,到时我们更是应付不来。可若仙界沦丧,恐怕其他五界也难置身其外。”   “若我当时能在玄冥之界渡劫成功,这封印也不会这么早就被邪灵冲破。”舟月想到那些丧生在怨潮里的无辜弟子,愧疚道。   罗山真人摇摇头,“寂华仙子,剿灭邪灵本就不是你一人之事,不必自责。”   他沉声道,“耗费五百年,我已从天尊遗物中复原一个法子。还需四十九日,飒星大阵就能布成,彻底杀死那邪灵,封印玄冥之界。”   “只是,这飒星大阵还需要有人入玄冥之界放下阵引。”   罗山真人含笑的目光越过挡在身前的凌雪剑尊,殷殷望向舟月。 第52章 阻怨潮   看来罗山真人希望是她将阵引送入玄冥之界。   “寂华仙子, 我想你应当明白,勾玉就是封印邪灵的关键。而飒星大阵也记载,只要将三枚勾玉融合为界灵, 就能作为阵引彻底覆灭邪灵。”   罗山真人长叹一声,他苍瘦的脸上, 一双眼锐利如同鹰隼。   他也知晓眼前这个小仙子在三百年前曾单枪匹马、一人一剑只身闯入玄冥之界, 最后落得眼前这幅神魂残缺、不入轮回的下场。而现在, 他们仙界众人却要她重入玄冥。   “寂华仙子, 你愿意吗?”   不是让她必须去, 而是问她愿意吗?   “我愿意。”舟月弯弯眼睛, 她点点头,眼里有决然也有柔情。   她必须完成她的使命,彻底了结邪灵,这之后才能真真正正无拘无束地和朔风在一起。   罗山真人严肃的面色稍稍柔和,“好, 我会同你一起去玄冥之界。邪灵本源壮大许多, 有我在也能多一分胜算。就算我死了, 也一定会把你送出玄冥。”   “真人,我可以替您去。”凌雪剑尊听到罗山真人也要赴玄冥之界,难免愕然, “仙盟还须您来镇守。”   罗山真人抬手制止了凌雪剑尊要继续往下说的话,“凌雪,老夫已经活了上千年,如今也应当由我来承担这份责任。”   他向舟月和蔼一笑, “不能将所有重任都压上一个小辈的肩, 那也太沉重了。”   “而我相信凌雪你, 也能代我成为带领仙盟、守护六界之人。我们每个人, 都需要为自己的道、为自己想要守护的人而承担责任,不是吗?”   罗山真人话语平静,他明白自己上千年的寿命也许就将终结于玄冥之界。   舟月是第一次见到罗山真人,但她朦朦胧胧地感知到,这个看似严厉的老人其实就像凡间普通的长者,关心爱护身边的每一个小辈。   “我也要去玄冥之界。”   年轻的声音,可却是这样一句诳语。   这不应该是这样一个少年说的。   罗山真人这才发觉,这个一直站在凌雪剑尊和舟月身后默默无言的凡人少年,竟是出乎意料地冷静又执着。   他是真的想去玄冥之界。   朔风看向这个容貌严肃、不苟言笑的老人,再次沉声道,“我也要去玄冥之界。”   罗山真人的气势猛地拔高,他的眼神犀利,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他并没有因为朔风和凌雪剑尊的关系就对他另眼相待。   老人凝眉问,“为什么?你要知道,去玄冥之界,九死一生。况且你如今的修为,不过区区元婴,只样去玄冥之界只不过是送死罢了。每一位为仙盟而战的修士都很珍贵,不应白白浪费在这件事上。”   “孩子,如果你只是担心寂华仙子的安危,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出来。你看那些在东西二线和怨潮拼杀的修士,若你愿意,做这样一份力所能及的事也能助益良多。”   罗山真人语气恳切,他是真的希望朔风不要意气冲动。   他可能会成为舟月和罗山真人进入玄冥之界的拖累。想到这里,朔风低下头握紧双拳,垂下的眼睫覆住眼底一片阴影。   舟月耐心观察少年的隐忍神色,她想了想道,“朔风,原本我就只是想让你帮我守护界门。我没有忘记,这是我们之间的承诺。”   凌雪剑尊没有开口再劝,他想让朔风做出自己不会后悔的决定。   再一次尖啸声传来,西线被又一波进攻的怨潮撕开一个小裂口,裂口里正在驱动灵宝的修士转瞬被吞噬,留下布满血迹的空地。   “不好!”罗山真人面色一冷,他振臂高呼,声音从云台扩散向东西二线,“诸位,请随我战!”   无数道飞光朝罗山真人聚拢,他们落下站定,除却站在阵法中心的罗山真人,其余众人赫然是四十九位合体期大能。   仙界的渡劫期修士满打满算,只有罗山真人,再加上凌绝剑尊和舟月师徒二人。   罗山真人正在中心启动阵法,飒星大阵需至少五十位合体期境界以上的修士合力布成,每一位修士对应一处阵门,维持飒星大阵的运转。   此时,从西线而来的怨潮仿佛生了灵智,正急速向飒星大阵奔袭而来。   远远望去,怨潮里黑雾涌动,生成一道高达数百丈的浪潮,里面甚至向外扩散疯狂的呓语。   “停下来……停下来……都要死……”   它们并不想让飒星大阵启动成功。   仙盟众多修士察觉到怨潮的动作,也调动人马在西线的豁口处殊死抵抗。   舟月和凌雪剑尊对视一眼,决定先去西线救援。   蓦地,一位合体期修士从飒星大阵的外围阵门坠落。   他本是分神期圆满,但为了支撑飒星大阵不得不用丹药强行突破。而飒星大阵以一位真正的渡劫期大能坐镇,众多蛮横汹涌的灵力随同阵纹剧烈波动,是以这位修士才会强撑不住力竭晕倒。   “凌雪!”罗山真人在飒星大阵中心大喝一声,他的嘴角洇出鲜血,此时正在以一人支撑两道飒星大阵的阵门。   飒星大阵还没有完全布成,不能出一点差错。   凌雪剑尊会意,他长袖一挥,将晕倒的修士送向云台,自己则飞升凌空进入阵法,接替那位修士守护阵门。   本来暗淡的飒星大阵重新散发出璀璨的金色光芒,从云台这里不断扩展阵纹,逐渐笼罩住东西二线。   但西线的怨潮似乎只是迟疑一瞬,在接到某个命令后,它们继续以西线的豁口为聚集点,开始更加狂热地进行撕咬反扑。   “月月,我们去西线吧。”朔风终于开口道,“我会在西线好好驻守,等你回来。”   舟月没有意外,她知道朔风正在不断褪去青涩,成为一个像凌雪剑尊一样顶天立地的人。   她点头,两人召来绯绯松松,一同飞向西线还在扩大的豁口。   面对这堵高达数百丈的浪潮,正在西线驻扎的修士们脸色凝重。   他们之间,境界最高者也不过是一位分神期修士。可怨潮里,有无数相同境界的诡物,区区一人,如何能抵挡这般凶猛的怨潮。   第一波上前冲刺填补豁口的是朝云宗修士驱使的灵兽。   这些灵兽大多都是体格强健、驯养已久的云英兽。   云英兽大多生有四足两翼,高大强壮。从地上到半空,上千头云英兽成为第一道防线。   然而,怨潮的进攻速度超出他们的预料,转瞬扑杀到眼前。   领头的云英兽嘶吼一声,率领万兽冲入怨潮。   但,这似乎只是拖延一刻。怨潮在吞噬云英兽后,立刻重新加快速度,向之后的第二道、第三道乃至更多防线扑去。   本在后方驻扎的一个年纪稍小的朝云宗弟子看到木架上一排排飞速黯淡的姓名,深吸一口气,眼睛里水雾蔓延。   但她还是强撑着泪意,学着以前师兄师姐的模样,向身侧同来西线支援的其他宗门代表颤声说,“朝云宗,幸不辱使命。这之后,就交给大家了。”   沦陷在兽潮里的不仅有万头云英兽,同样还有千百名御兽的朝云宗弟子。   他们都是这一代朝云宗的精英。   想到可能已经失去性命的师兄师姐,这位朝云宗小弟子吸吸鼻子,眼眶通红。   “师妹,请不必担心,这之后就交给我们了。”一位七星门男弟子安慰道。   七星门的众人擅长用剑,他们同样耗费千人布下一座诛邪剑阵,成为了第二道防线。   这之后,还有更多的宗门组成防线。   只要还能再拖延四十九日,阻止东西二线的怨潮不汇合。待到飒星大阵完全布置成功,他们所有的牺牲就没有白费。   西线后方的众人慢慢将目光聚集在那座剑阵上。   云英宗的防线已经失守,七星门的剑阵立刻启动。   霎时,万剑出鞘,向怨潮聚阵齐发。   这就像是某种重型弩机,只不过投掷的弩箭是一把又一把用修士心血炼制养护的灵剑。   这些本命灵剑和七星门的弟子心意相同,正受弟子心念驱使刺向怨潮,并不断击杀怨潮里的诡物。   怨潮的进攻速度明显放慢许多。   仙盟众人面色一喜。   但很快,他们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怨潮收集起了因竭力拼杀而粉碎断裂的灵剑,竟然模仿七星门的剑阵也聚拢成一座剑阵,正蓄力反攻。   一位七星门女弟子喊道,“糟了,快躲!”   众多修士连忙四散。   但怨潮里的剑阵形成的速度惊人,他们根本来不及闪躲。   破风声传来,他们绝望地闭上眼。   但意料之中的惨烈牺牲并没有出现在周遭的同伴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七星门女弟子仰起头,她瞪大了眼!   那凌空制止剑阵、阻挡怨潮的竟然是寂华仙子!   她也曾和寂华仙子是同一辈的人物,可寂华仙子早就半步渡劫,而她还是在元婴期苦苦修炼。   但寂华仙子不早就殉道于玄冥之界了吗?   如果说寂华仙子还能从封印邪灵的玄冥之界活着出来,那是不是意味着阻挡怨潮也不在话下。   七星门的女弟子发现大家的眼睛和自己一样闪着激动的光芒。   不仅仅是因为重新现身的寂华仙子,而且因为那四十九日后真切存在的希望! 第53章 杀蛇兽   舟月止步于奔涌的怨潮之前。   潮水里的怨魂诡物像是认得她, 竟然悄悄停下了进攻的速度,蛰伏起来。   她掌心合拢,捏成一个法阵, 如火球般洒向怨潮。   法阵一开始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金色圆点,但很快延展成一道巨幕, 横亘在怨潮和西线修士之间。   巨幕上每隔十步交错就会亮起一个金色密文, 阻止怨潮靠近。   一开始, 怨潮还隔着一小段距离窥探。慢慢地, 潮水靠近地表处伸出无数带有吸盘的触脚。这些触脚向巨幕攀缘, 试图尝试吸附吞噬这些密文。   然而, 密文由浅浅的金色释放出剧烈燃烧的焰火,将黑色的吸盘连同触脚焚烧得干干净净。   怨潮再一次退缩,裸露的荒地上出现无数法宝、灵剑碎片,以及大量云英兽和仙盟弟子的尸体。   被保护在法阵后的众人脸上浮现悲痛的表情。   怨潮已经退得很远了,这里曾被突破混战的豁口暂时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   被鲜血染红和断肢覆盖的土地此时显得格外突兀。   这样的惨景比人间的战乱更加可怕。   舟月偏头看向身侧的少年, 问道, “阿朔, 你怕不怕?”   朔风摇摇头,他慢慢御剑向下飞,“我不怕。”   少年墨发飞扬, 他直奔那些残存的尸体而去。   他的声音平静,“总要有人为他们殓尸立坟。”   原来他是想做这样的事情啊。   她在心底想,自己也恰恰喜欢的是他这份执着和善良吧。   舟月也落到朔风身边,她伸出手, 散落的尸体被金光聚拢, 乘风送至法阵之后。   “寂华仙子, 你们, 不回来吗?”   那位最先认出舟月的七星门女弟子传音问道。   这座金焰法阵阻止了怨潮的深入,自然也把舟月和朔风拦在了防线外。   舟月听到熟悉的女声,她回头。   防线内的那个紫衣弟子是七星门的余燕,她们曾在三百年前的灵华宗试剑会上见过。   彼时那个总是撒娇爱哭的小姑娘已经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师姐。   舟月的眼神柔和下来,“余燕仙子,在这四十九日里我会守下这道防线。”   余燕声音愕然,“可我们——”   他们奉仙盟之令驻守西线,怎能只因寂华仙子出现就轻易告退?   余燕本想出声拒绝,但她听到舟月继续说,“四十九日后,我会和罗山真人一起进入玄冥之界封印邪灵。到那时,这里就要拜托给你们了。”   所以,寂华仙子是想让他们在这四十九日内养精蓄锐,等到她和罗山真人入玄冥之后再出阵抵挡怨潮。   余燕没有再犹疑,她用玉简向身后众人传讯退后。   金焰法阵外,那一对少年少女逐渐缩成小小的黑点。   身后再无顾忌,舟月凝神查探怨潮。   西线的这道怨潮纵横几百里,远望过去,黑压压一片。靠近时,里面不断传来扭曲的呓语呜咽,隐约还有几声断断续续的——   求救?!   “救救我们……我们是仙盟弟子……还不想死……”   舟月撤回灵视,睁开眼。   她指向怨潮的手指微微颤抖,语气不可置信,“那怨潮里面,还有修士活着。”   朔风知道她想做什么,于是扬眉一笑,“月月,我们去救他们出来。”   “好。”   舟月颔首,她在两人身上施下金钟罩,握住朔风的手闯进了汹涌的怨潮。   从金焰法阵里望过去,仿佛是怨潮张开了血盆大口,猛地吞下了二人。   “师姐!”余燕身边的小弟子急急唤道。   余燕冷静说,“我相信寂华仙子。”   寂华仙子她,一剑动万象,绝不是这般鲁莽之人。   *   怨潮里面,到处都是黑色的风沙。   但奇怪的是,内部并没有像外面一样疯狂的呓语,甚至显得出人意料的寂静。   在怨潮里很难视物。   舟月紧紧牵住朔风的手,闭上眼睛,用灵视探路。   这仿佛是一座迷宫,时不时就有厚墙阻挡两人前进的步伐。   但舟月曾听到的那些求救声更近了。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愈是靠近,这些声音就愈是清晰。   长久的黑暗中,舟月终于走出一个拐角,   视线尽头,有一座小小的、几乎快要破碎的莹光防御法阵。   阵中,是三三两两面色苍白、正在谨慎查探四方的修士。   “你们!”其中一个意识还算清醒的蓝衣修士震惊道,“你们也是被吃进怨潮里的吗?”   忽然,黑色的风沙开始疯狂搅动起来,那些蛊惑人心的呓语再次出现。   “糟了,快进来!”   蓝衣修士迅速掀开法阵一角,将舟月和朔风罩了进去。   借着法阵的莹光,舟月看见蓝衣修士用手指抵住唇示意噤声。   他向舟月做口型说,“别出声,那个东西要醒过来了。”   什么东西?   舟月微微皱眉。   但她很快就知道那个“它”是什么东西了。   因为“它”猩红色的眼睛贴住莹光法阵滑过。   那是一只竖瞳、几乎没有任何眼白、眼眶都布满了细密黑色鳞片的巨大眼睛。   除此之外,怨潮里响起了轰隆轰隆的声音。   而舟月终于明白了他们之前穿过的“迷宫”是什么。   那座迷宫根本就是这个怪物还在沉睡时盘住的躯体。   这个怪物更像是一只在地上爬行的蛇兽,但不同的是,它的躯干在移动时,翕动的鳞片下会冒出触脚,每只触脚的顶部都有一个黑色的吸盘。   吸盘上还长出了“口”,“口”中是尖利的牙齿。千千万万张“口”张开,那些折磨修士神智的呓语就是从这些“口”中发出来的。   躲在防御法阵里的修士都开始痛苦地摇晃身体,倒地蜷缩。   这座防御法阵不知经历了多久时光,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崩碎了。   青绿色的灵力从舟月手心涌出,正在慢慢修补裂缝、加固结界。   她本想捂住朔风的耳朵,怕他不适晕倒。   不曾想,身后的少年展开双臂抱住她,有薄茧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双耳。   他的头轻轻窝在她的颈侧。   暖暖的,还有痒意。   舟月能感觉到,从耳后到脸颊,正在不断散发出热气。   她竭力让自己的注意力放到那只蛇兽上。   渐渐地,她听到蛇兽爬行的声音停了下来。   它好像又陷入了沉睡。   沉默许久的蓝衣修士解释道,“这只蛇兽不能视物,但它每七日会苏醒一次吞噬怨潮里的活物。只要发出声音,就会被它抓住分食。”   蓝衣修士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回忆,神色又是惊惧,又是愤恨。   “我们的不少同伴,就是这样被它杀死的。”蓝衣修士看到黑暗中面容模糊的少女,忍不住叹息,“你也是被那些触脚拖进怨潮的吧?唉……”   舟月摇头,轻声说,“不是的,我在怨潮外听到了求救声,所以来救你们出去。”   这说的是什么话?他们已经在怨潮里待了二十余日,不少同伴命丧于这个怪物。   除了蓝衣修士,不少因为受伤还在打坐调息的修士也开始气息不稳。   他们不是没有后悔被拖入怨潮,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身死。可眼前这个女孩子竟然说,她是主动进怨潮,还要来救他们。仙盟的每一位修士都很珍贵,可她竟然大言不惭,还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蓝衣修士的话止不住怒意,上前一步道,“我们死便死了,可你以为你是谁?如此这般,又是白白牺牲。如今的仙界,已经不能再损失修士了。否则,等到邪灵突破封印,仙盟前后受敌,六界恐怕危在旦夕。”   “你是余燕的师兄,崔颢?”   两人距离极近,舟月在莹光下看清了蓝衣修士的面容。   崔颢面色一怔,他也看到了舟月熟悉的眉眼。   电光火石间,他愕然发问,“寂华仙子?”   “是我。”舟月点头微笑,她把身后的朔风推到众人面前,“这是朔风。阿朔和我说,要来救你们。”   大家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副欲言又止。   从震惊中回过神的崔颢缓缓道,“寂华仙子,你能杀死那只蛇兽?”   “它怕火。”舟月思索片刻,回答。   先前蛇兽从怨潮里伸出触脚,转瞬被金焰法阵焚为灰烬,于是不敢再上前一步,可见它惧火。   现在虽然因为地形限制没办法再次布下金焰法阵,但也有别的法子可以烧死这只蛇兽。   但崔颢苦笑一声,“寂华仙子,我们不是没试过五行术法。可这蛇兽的身躯太过坚硬,莫说火焰,只怕是连神剑都砍不动。”   舟月向崔颢指指自己的眼睛。   “你是说,眼睛?!”   蓦的,嘶嘶的声音再次响起。   脚下的湿土仿佛在震动。   可那只蛇兽不是原来已经爬远了吗?   舟月抬眸,莹光法阵外,是一张正吐着蛇信的血盆大口。   兽面上上,一双冰冷的猩红蛇瞳注视法阵中的众人。   这只蛇兽已经发现了他们,还想把他们吃入腹中。   朔风立刻拔出寂华剑。   舟月两指并拢,一道金色焰火配合地滑向银白剑尖。   寂华剑向上拔起,瞬间刺穿蛇兽的上颚。   它吃痛咆哮,连同更加疯狂的呓语。   “快走,找个地方躲起来!”舟月反手将崔颢连同其他修士用灵力送出了蛇兽的口中。   她又拉住朔风的手,两人身体向后倾倒,一个旋身,从蛇兽腹下挣脱。   与此同时,寂华剑彻底脱出蛇兽的上颚,从它的鼻间刺进了它的双眼。   锈绿色的血液随着“噗噗”声飞溅。   蛇兽发出刺耳尖锐的嘶鸣,后尾一甩,掀出更多黑色风沙。   舟月耐心地带着朔风躲避蛇尾的追击。   心念微动,金焰在蛇兽的血脉里奔腾,最后炸出剧烈的火花。 第54章 灭邪灵   从内到外, 蛇兽被炸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阴湿的雾气和疯狂的呓语渐渐消散,留下荒芜土地上一团又一团黑乎乎的腐肉。蛇兽的巨大白骨扭曲盘旋,滴滴锈绿色的鲜血滴落, 它猩红色的眼球滚落,如同破碎的玛瑙。   怨潮以蛇兽的尸体为中心, 正在飞速收缩消失, 坠向另外一边的深渊。   那里就是玄冥之界的入口。   深渊悬崖之上的紫黑色天空, 却有四十九颗闪烁的星辰光芒大炽, 仿佛在排兵布阵, 连成一道拱卫屏障。   “寂华仙子, 快同我进玄冥之界!”   罗山真人声如洪钟,他从星辰不断变换的飒星大阵飞身而下,像一柄利剑刺入深渊。   玄冥之界的入口仿佛流动粘稠的暗河,乍然凝结,此时被罗山真人身上的剑光撑开一道裂缝。   这道裂缝眼看就要合拢。   朔风在舟月踏入玄冥之界前, 将一直珍藏在袖中的聚魂莲台塞进了她的手心。   聚魂莲台摸上去只是一个小小的莲花木雕, 舟月小心地将它放入识海, 头也不回地化作一道青绿流光跳入深渊。   *   玄冥之界,依然天空灰白,但黑色风雪已经消失得干净殆尽。   罗山真人一袭灰色长袍, 衣袖猎猎。   他的眉心紧紧皱成一个川字,面容在苍茫的天地间更显严肃,“此处的怨气已经被邪灵吞噬,又被它送出了深渊, 这就是外面怨潮的由来。”   舟月随罗山真人的目光查探邪灵的踪迹, 只可惜, 邪灵仿佛知道他们的到来, 一直在暗中隐藏窥探。   此前在凡间,邪灵屡屡失手于她,想来这次不会轻易现出踪迹。   一波又一波灵力在玄冥之间涤荡搜寻,但什么也找不到。   罗山真人拧眉说,“有飒星大阵镇压,如果邪灵逃出去了,我们肯定能有所感觉。”他转头向舟月问,“寂华仙子,你的金身在哪里?若是邪灵已经突破封印,也许我们找到你的金身就能发现它的痕迹。”   她的金身虽然已经完全破碎,但依靠残魂或许还能找到一些碎片。   舟月点点头,她从识海中拿出聚魂莲台。   罗山真人面色讶然,“老夫记得,这是清荷仙子用来救人的本命法宝。原来如此,有这件法宝,老夫也能帮你更顺利地重塑神魂。”   “多谢您。”舟月感激一笑。   聚魂莲台从她的手心,悠悠凌空。   莲台的莲花底座共有九十九片莲瓣,因灵力注入,徐徐绽放。外表的褐色木漆雪花般剥落,露出金色莲花的真容。   聚魂莲台一开始还只是停留在原地,随着舟月将自己的一缕魂气送入金莲蕊心,莲台迅速超玄冥之界的中心移动。   舟月和罗山真人对视一眼,飞身追寻聚魂莲台的踪迹。   越靠近玄冥之界的中心,越能感受周身流风的阻滞。   莲台最后停在一滩白雪上方。   这雪白在玄冥之界的黑色荒漠中格外突兀,舟月伸出手,手指拨动,从雪尘中冒出几块碎琉璃似的东西。   如同佛家弟子坐化会留下舍利子,仙人羽化后也会留下魂晶。   舟月将魂晶和聚魂莲台拢入衣袖,起身向罗山真人道,“这是我的金身留下的。”   罗山真人微微颔首,“我曾听你的师父讲过,你用昆仑玄铁将神魂和邪灵钉在一起。如今你的魂晶已经破碎,但邪灵应当还没能完全挣脱昆仑玄铁,否则也不会迟迟龟缩在玄冥之界内。”   “是啊,你说的对。这昆仑玄铁恼人的很,不过我终于将它解开了。”   一个和舟月相似的声音从近处传来。   那滩白雪在融化,从底下的黑色荒漠中钻出一个黑色的人形空壳。   邪灵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并没有攻击。   它的声音甚至含着惊喜的笑意,“罗山啊,我们整整一个千年没有见了啊。”   邪灵似乎很喜欢舟月的声音,它故意向罗山真人软声讽刺,“不像你在外面肆意快活逍遥,我可是在这里等了你许久,难捱的很呢。我们本就是一体,罗山,你见到我开不开心?”   舟月抬眼望向罗山真人的背影。   老人的脊背依然挺直,面对邪灵的讽刺,他沉默不语。   见罗山真人无动于衷,邪灵难免忿忿,它向舟月道,“寂华仙子,兜兜转转,你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哈哈,知人知面不知心。妙啊,你竟然没看清罗山的真面目!”   舟月摇摇头,并没有被邪灵的话蛊惑,她的眼神清明,“我相信,罗山真人不是这样的人。”   “哼。”邪灵嗤笑一声,“不怕告诉你,一千年前,若不是罗山偷偷将自己的心魔来供养我,和我做交易。现如今我也不会有这样的本事。仙盟那些人,都被罗山骗的死死的,傻呵呵来这里送死。”   可舟月想,她接触的罗山真人绝不是这样。罗山真人成为仙盟魁首后,一直兢兢业业降魔卫道。他没有弟子,却对仙盟哪怕只是做洒扫的普通弟子也倾囊相助。每逢险境,还总是不顾自身也要保护后辈。   这样的罗山真人,会和邪灵沆瀣一气吗?   舟月不信。   “真人?”她问,私心想让罗山真人辩驳几句。   但默默无言的罗山真人终于回身,瘦削的脸更显苍老,他说,“是。”   一个“是”字让舟月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没有被背叛的愤恨,有的只是茫然和不解。   但罗山真人没有靠近邪灵,他向舟月走来,锐利的眉眼稍显柔和。   “但孩子,这一次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杀死邪灵,来补偿我曾犯下的罪孽。”   舟月眼前伸来罗山真人宽大厚实的手掌,沿着掌纹,出现一座蕴藏四十九颗星辰的小诸天法阵。   这是飒星大阵,阵心留有三个空位。   罗山真人,要将飒星大阵交给她。   “那三枚勾玉,是启动飒星大阵的关键。”罗山真人微笑,他说罢转身,持剑疾步向邪灵砍去。   邪灵狡猾地躲开,它不忘冲舟月喊,“寂华仙子,罗山那老儿都认了。你眼下还不明白吗?他是诓骗你的,什么飒星大阵,只不过是假把戏罢了。”   罗山真人冷哼一声,双手不断结印,向邪灵扔去一个又一个杀招。   玄冥之界被汹涌激烈的灵力搅动,狂风大作。罗山真人凭风借力,不断变幻脚步,手中剑却直指邪灵的腹腔。   那是它的本源所在。   然而,长剑在触及邪灵时却猛然回弹,根本无法刺中它的本源。邪灵的身形骤然消散,变作细细密密的黑雪,爬上了罗山真人的身躯。   罗山真人手中的灵剑哐当落下,他还裸露在空气中的半张脸染上一个苦笑,“孩子,多谢你信任我。只是我的心魔在邪灵身上,没办法接近它的本源。飒星大阵只能交给你启动了,我会尽力拖延它。”   邪灵嗤笑,“演什么苦肉计!”   它想重新化作黑雾,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脱离罗山真人的身躯。   “罗山,你在做什么?”邪灵愤怒地咆哮。   罗山真人淡淡道,“遂你的愿。”   “想杀我?你做梦!”   邪灵骤然将黑雪收缩成层层叠叠的绳索,缠绕在罗山真人身上,试图绞杀他。   罗山真人闷哼一声,他五脏俱裂,但还是向舟月柔声道,“孩子,时机到了,这就是必须由你和我一起入玄冥之界的原因。”   舟月明白,就像当初的她一样,邪灵已经融入罗山真人的神魂,无法剥离。   飒星大阵若要杀死邪灵,就必须杀死罗山真人。   这是她必须做出的抉择,也是罗山真人希望她做出的抉择。   她闭上眼,从灵台处取出三枚勾玉,抛入掌心的飒星大阵中。   只要等到四十九颗星辰拱卫的太阳出现,飒星大阵就能启动成功。   四十九颗星辰从荧光一点飞速膨胀,刹那间投向玄冥之界灰白的天空。   这四十九颗星辰成圆圈状排列,和外界的四十九位修士一一对应。每颗星辰都从天幕下降下光柱投影,将邪灵逼入光柱快要形成的牢笼之中。   邪灵附身在罗山真人半边身体上,它眯起一只眼,凶狠地盯住舟月,“寂华仙子,总是你!总是你!坏了我的事。今日,我非杀你不可。”   它控制着罗山真人的身体,朝舟月奔来。左手五指化爪,掏向她的灵台。   耳边破风声传来,舟月侧身扣住邪灵的左手,却见它阴恻恻一笑,“有你和罗山给我挡飒星大阵,我还怕什么呢?”   那些黑雪竟然沿着罗山真人的手裹住舟月的右臂,化成绳索,要将她一起拖入阵法。   此时的天幕,星辰构成的圆圈中心,已经出现了模糊的红色轮廓。   罗山真人强撑着神智,在阵法快要闭合前,用尽全力推开舟月,“你快离开这里!”   然而,黑雪构成的绳索始终藕断丝连,无论如何用剑气劈砍也不能斩断。这也意味着,邪灵以此胁迫她关上飒星大阵。   双方僵持不下,而那轮太阳已经投下炽热的光芒。   后颈火辣辣一片,舟月强忍着灼热的白光,向罗山真人道,“真人,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她果断拽住邪灵,没有丝毫迟疑地踏入飒星大阵,仰头见到无边赤光挟着烈焰劈下。   飒星大阵的威势,任何神魂都不能抵挡。   这是她能做出的,和罗山真人一样的抉择。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有人来   飒星大阵内, 邪灵受阵法压制,又让罗山真人抢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你——”罗山真人神情复杂地看向舟月,他叹息一声, 盘膝坐下,双手将本命灵剑高举过头顶。   天空上四十九颗星辰, 每七颗连成一个圈, 七个圆圈中央拱卫着那轮耀眼的红色太阳。   飒星大阵第一轮炼化开始, 最外圈的七颗星辰如流星般砸下, 掀起猛烈的气浪。   罗山真人的本命灵剑受主人心念驱动, 化作一面屏障挡在罗山真人和舟月上空, 勉力抵挡着这轮炼化。   “咔擦,咔擦”。   是剑刃正在层层断裂的声响。   罗山真人坐在剑刃下,并未站起身。   他闭着眼,额心却乍然裂开一道□□,黑色珠子般的诡物在□□里疯狂挤压。   “孩子, 飒星大阵一旦启动, 除非邪灵消失, 否则阵中一切神魂都会泯灭。”   罗山真人将两只手掌放在膝上,他的头颅因为那颗黑色珠子而在不停摇晃颤抖,但他还是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受影响。   “我的心魔本就和邪灵融为一体。现如今, 邪灵寄生在我的神魂上。只要你杀了我,邪灵没法找到宿主,自然也会被飒星大阵消灭。虽然你被我连累入了这飒星大阵,但那盏聚魂莲台存有你的一丝魂气, 我会用最后的元神护住你的残魂, 助你重塑神魂。”   说罢, 那颗黑色珠子竟然开始剧烈地颤动, 仿佛即将从罗山真人额心的裂缝挤出来。   舟月惊道,“真人!那就是邪灵的本源?”   罗山真人的头歪向一侧,他的唇紧闭,却有腹音传来,“是。”   “若我能毁去那道本源,真人的神魂是不是也能和邪灵分开?”   “可时间已经不多了。”罗山真人没有否认,他在心中苦笑,“孩子,你须尽快杀了我。否则,你我二人都要命丧于这飒星大阵。”   轰!   又是七颗星辰砸下,罗山真人的本命灵剑完全碎裂,已经再支撑不起一道防御结界。   天幕之上,七颗星辰连成一道直线,第三轮炼化蓄势待发。   罗山真人催促道,“快!”   舟月咬牙,身影穿梭在轰隆轰隆连续砸下的陨星之间,火焰和流光灼烧她的皮肤,而她恍然不觉。   “真人,舟月愿一试,请您信我!”   那颗黑珠近在咫尺。   舟月闭上眼,她抛去五感,彻底将自己化作一柄利剑、一缕剑气。   银白的剑光刺入邪灵本源时,剩下的二十八颗星辰开始剧烈地燃烧。它们化作巨大的火球,向阵法中心的罗山真人聚集。   玄冥之界的狂风早已停了下来,空气中只有火焰在灼烧。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沙尘扬起又落下,玄冥之界重新归于寂静,无垠的荒漠上什么痕迹都消失了。   而久久之后,舟月从安静中睁开双眼,她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缕灵体,困于一个幽暗狭小的空间。   她看见那颗悬浮在中心的邪灵本源。   “要杀了我吗?不怕我的报复?”黑珠中传来邪灵沙哑的嘲讽,“你下手太晚,罗山已经死了。”   舟月默然,她用自己的灵体裹住那颗黑色的珠子。   邪灵不屑道,“你若是杀了我,也别想从这里出去”   “我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杀你。”舟月淡淡道。   灵体瞬间收缩,彻底绞碎那颗珠子。   只是在最后,她的声音才有些难过和遗憾,“我应该再好好看他一眼,认真说喜欢他的……”   伴随断续的轻喃,碎片状的黑雾蔓延,这是邪灵最后残余的气息。而在所有的光芒彻底黯淡消失后,玄冥之界清风吹过,掀开地上堆积的沙土一角,那浅浅凹陷的坑中埋着一盏破碎的莲台。   *   似有所感,朔风停下动作,呆呆地望向那道深渊。   心脏猛然一揪,好像有什么联系断裂消失了。   深渊之下,没有怨潮爬出来,如丝如缕的黑雾席卷天地。   他们在外面守了整整四十九日,等到飒星大阵启动成功,等到彻底击退怨潮。   仙盟的弟子在混战之后久违的喘息。   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余燕遥望那些黑雾划破天际,愣然道,“飒星大阵……失败了?”   “不可能!”说这话的是才养好伤的崔颢,“邪灵必然已经被罗山真人和寂华仙子合力绞杀,否则怨潮怎么可能没有重现?”   “只有一个可能——”   崔灏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就是罗山真人和寂华仙子为了杀死邪灵,最后选择和邪灵同归于尽。   朔风呼吸一促,他镇定反驳,“不可能。”   少年抬起他的右手,他知道无名指指腹处有一颗痣,那是他和舟月的关联。   如果舟月已经魂飞魄散,他怎么可能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他的苇草手绳怎么可能还没有断裂?   可右手五指在这个时候却不敢张开了。   万一呢?万一呢?朔风不敢去想那个万一。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手心。   那里确实有一颗痣,黑色的、出生起就有的痣。   “不可能!”朔风紧紧握住寂华剑,从未有过这么惶惑匆忙地奔向玄冥之界的入口。   深渊里仿佛是一条凝固的暗河,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只是悄无声息地流淌。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地要跳下深渊。   “阿朔!”是凌雪剑尊。   比朔风的身影更快的,是凌雪剑尊伸出的手。   朔风的手腕被凌雪剑尊死死拽住,他缀在悬崖边像一只幼鸟,摇摇欲坠。   身下是呼啸阴寒的冷风,吹起少年的衣袍和发尖。   “让我去……”朔风向悬崖边的凌雪剑尊仰起脸,他的眼尾通红,嗓音发颤。   他像只受伤的凶狠小兽,眼神乞求,深深望向凌雪剑尊的眉眼,“阿爹,让我去接她回家。”   这声“阿爹”,凌雪剑尊等得太久了,可他却并没有喜悦,反而是浓浓的悲伤漫上心间。   凌雪剑尊没有松开朔风的手,他说,“阿朔,我和你一起去玄冥之界,我们去接月月回家。”   凌雪剑尊用灵力裹住自己和朔风,一同跳下深渊。   裂缝张开又闭合,吞噬两人的背影。   确切来说,这是朔风第一次真正地来玄冥之界。   但他对这里并不陌生。   灰白无云的天空,黑雪覆盖的荒漠。   但如今,这里没有风雪,也没有声响,空空如也,如同一个精致的琉璃罐子。   凌雪剑尊微微皱眉,他两指引来灵力,在玄冥之界引路。   前方有大战过后的痕迹,是飒星大阵的残留。   天幕上,那轮火红太阳的轮廓还未完全消逝。   凌雪剑尊扬剑,剑风涤荡,被尘埃掩埋的魂晶碎片闪现晶莹一角。   “这是什么?”不好的猜想涌上朔风的心头。   凌雪剑尊抿着嘴,手中剑迟迟未动,“羽化后的魂晶。”   朔风捧起那颗颗晶莹,但魂晶仿佛雨露,一碰到他的皮肤就开始融化。   “玄冥之界的规则,死去的神魂不得离开,所以魂晶形成不久后也会化作尘埃。”凌雪剑尊哑声解释。   凌雪剑尊引来灵力,尘埃散去,更多的魂晶出现。   而这显然不是一个人的神魂所能形成留下的。   朔风跪在尘土里,他不信,拼命用双手去揽住那些魂晶。   但魂晶一触即融,仿佛他的泪水蒸发。   这些白色的尘埃异于玄冥之界的黑雪荒漠,格外突兀明显。   朔风抱住这些尘土,一滴又一滴泪水滑落,“月月,不要害怕,我来接你回家。”   不会再有人来回答他话。   少年双手十指深深陷入尘土,仿佛如此就能触碰记忆里熟悉的温度。   他的指尖磕到一个硬物。   想到什么,朔风拼命地刨去掩埋在那硬物上的尘土。   那是一座破损的小小莲台,木漆剥落,金光黯淡。   但出人意料的是,莲台的蕊心有一团轻盈的透明水雾,裹住一块石头。   “这是聚魂莲台?”凌雪剑尊上前一步,他伸手去碰那团水雾,“勾玉!”   水雾缓缓在凌雪剑尊手心消散,随之响起一个老人的声音,“这是我能做的最后的事情了,我对不住仙盟诸位,就当是我弥补过错吧。”   “真人……”凌雪剑尊低低叹道,他抚摸手心温凉的勾玉。   这枚勾玉已经失去了玉质光华,更像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朔风将目光投向凌雪剑尊,“她会回来,对吗?”   凌雪剑尊紧皱的眉头终于放松舒展,他将勾玉递给朔风轻声说,“是,她会回来。”   长袖一拢,两人的身形消失   “怎么还没有回来?”余燕守在深渊边,向身边同样在等候的崔颢问道。   天知道她看到凌雪剑尊带着朔风跳入玄冥之界时有多么惊骇。   崔灏摇头沉声道,“邪灵已死,有凌雪剑尊在,不会出事。”   话音刚落,两人就见到眼前白影一晃。   凌雪剑尊和朔风安然无恙地站在他们面前。   正要出声问,远方云台处却有喧嚣吵闹声传来。   一个男人懒懒散散地举着一面黑底红字旗招摇,身后是乌压压的魔修大军。   那个男人英俊的面容上满满都是嫌弃。   朔风认得这张脸,是凡间的宁怀玉。   但宁怀玉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只可能是舟月提过的连璧魔君。   这个时候,连璧魔君来这里干什么? 第56章 风云涌   九日前, 魔界幽都城。   这是连璧魔君的属地。   幽都城城主府,“闭关”已久的连璧魔君刚刚出关,大殿之内的下属都在恭贺。   只有连璧魔君一脸神情莫辨, 瞧着是像生气。   而大殿之内轻歌曼舞,觥筹交错。   连璧魔君坐在上首, 拇指和食指捏紧酒樽, 猛地向下一掷。   青铜酒樽咕噜咕噜滚下台阶, 碎成裂片, 甚至还沾着森森魔气。   殿内众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最后还是魔君副将铜雀示意大家退下。   “主君, 您可还是为凡间一事而生气?”铜雀恭敬道。   幽都城内,只有铜雀知道连璧魔君并非闭关,而是借用勾玉的力量护住快要破碎的神魂,前往凡间续命。   怪就怪在当初寂华仙子下手太狠,连璧魔君为保性命, 只能出此下策。   不曾想, 寂华仙子竟然没死于玄冥之界, 反而在凡界现身,还和连璧魔君有了一段现在看起来并不愉快的“往事”。   铜雀在心中微微叹息,抬眼去觑连璧魔君的神色。   连璧魔君忆及当时作为宁怀玉的自己对那寂华仙子一副殷勤小意的模样, 恨不得呕出血来。   那个女人肯定早就猜到他的身份了。   如今天梯重铸,她和那个朔风又在仙界,刚好能去找他们算账。   是千刀万剐好还是五马分尸好呢?   想到这里,连璧魔君愉悦地笑了笑, 全然忘记自己已经吃过瘪的事。   他懒洋洋地躺在狐皮躺椅上, 向铜雀抬手, “让幽都军整军待战。”   听说仙盟正在玄冥之界的界门自顾不暇, 此时正好能夺回过去被仙界抢占的失地。若是还能遇到寂华仙子,那更是最好不过,好让她见识见识他连璧魔君叱咤魔界的实力。   连璧魔君已经想到寂华仙子沦为自己手下败将、哭天喊地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但铜雀在下首迟迟不动,连璧魔君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主君未苏醒前,幽都军早就在整军了,以防备邪灵反扑魔界。”铜雀双手讷讷解释。   连璧魔君轻“嗯”一声,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半旬前,主君还未苏醒时。”铜雀小心翼翼地开口,把头埋得更低,“仙盟来了使者,希望仙魔两界能够同舟共济、共抗邪灵。属下……”   “停。”连璧魔尊面色冷淡,他伸出右手,无形的气浪扼住铜雀的脖颈。   铜雀的额头青筋暴起,眼珠也似乎快要凸出眼眶。他疯狂摇头,希望连璧魔君能留自己一命。   “铜雀你胆子不小啊,竟然要和仙盟那群人——呵,同舟共济?”连璧魔君幽幽道,满满收紧虎口,“我幽都从不留背叛者。”   然而,手腕处青光一闪,连璧魔君愕然发现自己已经松开了手。   脑子嗡嗡回响一句话,“答应你,绝不会做伤害六界之事。”   是那个女人趁他还未苏醒时逼他做出的承诺!   连璧魔君阴沉着脸,只是杀个人算哪门子的伤害六界 ?   铜雀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还能感知到空气中散发的冷冷杀意,但不知为什么主君竟然没有杀他。   难不成,是因为凡界的那段经历,让主君转了性子?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铜雀在心里悄悄想,毕竟,连璧魔君苏醒不久后,立刻就用那天梯去了凡界一趟。   大殿内还是阴森森的,连璧魔君最不喜光,殿内连灯台都并未布置,只是在墙壁上嵌着散发幽幽莹光的夜明珠。   铜雀一直没敢吭声,悄悄把自己跪下的身影往阴影里挪了挪。   “人呢?”连璧魔君终于开口。   铜雀小声道,“都在牢里关着。”   连璧魔君扯扯嘴角,他本来是想让铜雀都把那些人都杀了。但想到那个承诺,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最终还是道,“把人给我带过来。”   铜雀眼前一亮,主君没继续找他麻烦,这命算是保住了。   见到属下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出大殿的背影,连璧魔君不屑一笑。   但他的目光很快就僵硬住了。   铜雀很快带回一群被捆灵索牢牢捆住的仙盟弟子。   打头的是一个年长的男修,修士们警惕地簇拥着一个看起来青涩瘦弱、下巴尖尖的女孩子。   这样面容的女孩子,连璧魔君的眉眼连同周遭气势都稍显柔和。   修士们把那个女孩子护得更紧了,好像生怕连璧魔君会是个为非作歹的好色之徒。   “连璧魔君,我等奉仙盟之命,诚意而来。而你现在,如此折辱我等,是在做什么?”年长男修继续道,“邪灵出世,危害六界,魔界岂能置身事外?”   连璧魔君大摇大摆地走到这群义愤填膺的修士面前,好整以暇问道,“所以呢?想让本君出兵来增援仙盟?凭什么,魔修向来只谈利益。”   果然是油盐不进的魔修!   下巴尖尖的女孩子绷着俏脸,嗡声道,“仙盟知道魔界饱受怨气折磨、终日不见日光之苦,愿意借出十灵珠来涤清魔界怨气。”   诚意就这?连璧魔君瘪瘪嘴。   借着殿内墙壁上的夜明珠,连璧魔君走上前,彻底看清这个女孩子的面容。   下巴尖尖,声音也尖尖,眉眼处意外的很像凡界的白灵珊。   但凡界的白灵珊活到六十多岁,他下凡重回琼州时,白灵珊握着他的手说,“九哥,我等到你啦。”   然后她就死了,用凡人的话说这也算是心愿得偿,寿终正寝。   但连璧魔君觉得凡人莫名其妙,自己也莫名其妙。   等了一生、终生未嫁的白灵珊等来的不是宁怀玉,而是连璧魔君。   可白灵珊直到死,连璧魔君都没有说出“我不是”这句话。   眼前这个酷似白灵珊的女孩子瞪着他,娇蛮任性又熟悉。   连璧魔君像拎起小鸡仔似的拎起她,“喂,豆芽菜,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大魔头欺人太甚!   小雪咬着牙,尖声挣扎,“我是太微宗掌门之女,你岂敢动我?”   嗯,来头不小。连璧魔君在心里暗笑,连狐假虎威的气势都一模一样。   被捆灵索绑住的修士们怒目圆睁,“小雪!”   大小姐非要偷偷跟着他们来魔界,没想到却落到了杀人不眨眼的连璧魔君手里。   连璧魔君没有理会,他淡淡瞥了一眼铜雀,“把他们都丢出魔界,这个小雪留下,等你们仙盟拿十灵珠来换。”   鬼使神差地,连璧魔君想查探她的神魂,看她究竟是不是白灵珊。   “你想干什么?”小雪强装镇定,她听说这个连璧魔君最喜欢生吃修士血肉。   连璧魔君的手搭到小雪肩上,女孩子差点哭出声来。   他不会真的要吃了她吧?早知道苏醒后就不应该偷跑出来。   脖颈一凉,小雪的眼神渐渐呆滞。   溯洄之术下,小雪的记忆却异常空白,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仙盟弟子和豆蔻少女。   连璧魔君莫名觉得有些烦躁和失望。   复命回来的铜雀就见到连璧魔君和拎着的小雪大眼瞪小眼的模样。   他挠挠头,斟酌道,“这大军——”   拔营还是不拔营?主君要给个准话啊。   连璧魔君微微思考,他把小雪轻轻扔到狐皮软榻上,转身道,“当然是要去界门。”   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推开殿门,俯视整装待发的大军和乘风飘扬的黑色军旗。   “那十灵珠我可是眼馋许久了。”   *   印着“幽都”字样的军旗飘荡,朔风见到这个故人,却并没有喜悦。   “你来做什么?”   连璧魔君却从坐骑长鬓白虎上跳下来,他鞍上隐隐还绑着什么人。   “仙盟请我来的。“连璧魔君灿烂一笑,他转转眼珠,看到凌雪剑尊,“说好的十灵珠,仙盟可不能反悔啊。”   凌雪剑尊不动声色地挡在朔风身前,沉声道,“连璧魔君来迟了,邪灵已死。”   谁还能把邪灵弄死?   连璧你魔君一愣,他很快想到一个可能,“她?”   他在这个朔风身边没见到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寂华仙子,于是又问,“她死了?”   剑气激荡,朔风拔出寂华剑,剑尖直指连璧魔君的眼睛,寒声道,“不想死,你就滚。”   看来果然是死了。   连璧魔君想哈哈大笑,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难道是因为他没能亲手杀死那个女人?他烦躁地摇摇头。   都是为了十灵珠。   连璧魔君深吸一口气,慢慢道,“看样子你们也去了玄冥之界。若你们能够在玄冥之界找到她的哪怕一丝魂气,我都有法子救活她。”   “够划算吧?”连璧魔君向凌雪剑尊和朔风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和仙盟的交易依然作数。”   他在心底想,这是为了那颗十灵珠,也是为了解开那个该死的承诺。   朔风不顾眉头紧皱的凌雪剑尊,出声问,“什么法子?”   凌雪剑尊也抬眼,眸里都是探究之色。   这个连璧魔君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连璧魔君知道眼前二人并未信自己的的话,嗤笑一声,“天道规则,妖魔死后不入轮回。难道你们就不好奇,为什么我被她追杀至死却还能在凡界重新活过来?”   他将目光投向凌雪剑尊手心握住的物什,叹道,“你们果然还没认清勾玉的力量。”   也许是连璧魔君说出的话太过骇人,惊扰了天道。   刹那之间,地动山摇。   作者有话说:   副线一开始就确定好了,开始收线~这段时间感谢大家的陪伴,新书预计5月初开。 第57章 结同盟   凌雪剑尊脸色勃然大变, “怎么回事?”   沙尘一粒粒浮在空中,而天边本来如丝如缕的黑气乍然凝结,直直坠向东方。放眼望去, 西线和东线之间的水墙如泡沫般消散,东线本来已经退下深渊的怨潮又再次爬上来, 只不过这次也追随着天边的黑气奔腾。   幽幽疯狂的声音随之再次响起, “这是我的报复, 谁都别想逃过。”   这是人们第一次正面直视邪灵, 境界低微的弟子甚至吐出了一口血。   凌雪剑尊拂袖, 一道金光罩在上空形成, 护住结界内的仙盟弟子。   此时,驻守西线的仙盟弟子腰间的玉简一枚枚碎裂,传来急报。   “失守!”   “请求支援!”   “不好,怨潮撕开了下界裂缝……它们,要去凡间!”   连璧魔君觑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凌雪剑尊, 含笑道, “我和仙盟的交易依然作数。”   朔风冷冷盯着这张和宁怀玉一模一样的脸, “怎么救她?”   “这个呀,比刚刚的事好办。”连璧魔君摊开手,“但你们只能选一样, 毕竟十灵珠只有一颗。”   凌雪剑尊陷入沉默,他知道,仙盟已经损失惨重。若要再次击退怨潮,必然需要魔修大军的援助。   只是——   凌雪剑尊捏紧了手心的那枚和石头无异的勾玉。如果舟月还活着, 她必然会放弃自己, 可他是她的师父, 绝对不能这么做。   连璧魔君打量着这个名冠仙界的剑仙, 在心中不屑叹气。   他就知道,仙界这群人最是道貌岸然。   然而,一颗拳头大小的银色珠子从凌雪剑尊手中抛了过来。   那是灵华宗的秘宝十灵珠。   浓浓的上古神力被封印在银色珠子内,却依然激起了空气的波纹。   连璧魔君一伸手,就把十灵珠塞进了衣袖,他咧嘴一笑,“交易愉快。”   打了个响指,给身后的魔修大军下令去支援仙盟。   但才转身,朔风的剑尖就已经抵上了他的背心。   “这就是仙盟的诚意?”连璧魔君皮笑肉不笑道。   朔风没有看凌雪剑尊,他说,“告诉我,那个法子。”   “我说过,只能选一样。凌雪剑尊啊,似乎并不想要救她。”   朔风捏紧寂华剑冰冷的剑柄,他垂下眸,眼里墨色翻涌。   可身后的凌雪剑尊说,“救她。”   连璧魔君微微一愣,他挑眉。   而朔风的剑尖仿佛又有了底气,又刺入连璧魔君背后几分。   长鬓白虎见主人受伤,四肢蓄势待发,低低咆哮着要扑咬上来。   连璧魔君抬手,隔空安抚坐骑。他歪歪头,摸到刺破肩颈的寂华剑,“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要救她。”朔风的语气很平淡,他继续说,“你身上的那个承诺让你没办法杀人吧?”   寂华剑猛地旋转剑刃,挑开的剑尖上挂着连璧魔君的一块皮肉。   “胆子不小。”连璧魔君气势陡然深沉,黑袍中的右手瞬间扼住朔风的脖颈眯起眼。   “阿朔!”凌雪剑尊唤道,他抓住连璧魔君的右臂,身上的剑气迸裂,撕开连璧魔君的的半身黑袍。   但朔风没有害怕,他反而微笑,“就像现在因为那个承诺,你根本杀不死我。所以只有救回她,你才能解开那个承诺。”   这个叫朔风的小子,不愧是和寂华仙子同类相吸。   连璧魔君恨得牙痒,他很想收紧虎口,然而一边是虎视眈眈的凌雪剑尊,一边是手腕处若隐若现的青色纹路。   该死!   那个承诺就像是一个紧箍咒,让他堂堂一个魔修不能再随心所欲的杀人。心脏处钻心的疼痛一阵又一阵传来,宛如刀割。他只不过是对这个朔风有了那么星点杀意,至于吗?!   连璧魔君木然着脸,他松开手。   他俯视着跌坐在地上的朔风,甚至能从这个少年眼里看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你说得对,我现在确实没法杀了你。”连璧魔君继续说,他撑起脸,“救她的法子,很简单啊。”   朔风站起身,连璧魔君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少年紧绷的眉眼慢慢舒展。   只是这样?   朔风弯弯眼睛,只要能救回舟月,做仙做魔都没关系。舟月说过,就算他去了九层魔窟,她也要把他拖回正道。   连璧魔君不情不愿地从袖中掏出一颗紫黑色的果子。   虽然说妖魔死后无轮回,但到底天道绝情亦有情,无绝人之路,像他们这样的魔界大能总是知道些旁人不知的秘法。   比如这只在魔界生长的赤念果,就是有瞒天过海塑魂转生之用。   凌雪剑尊瞳孔微缩,那是魔界的赤念果。传闻千年才结一颗果子,只是不知具体能做到什么。   “吃了它。”连璧魔君向朔风扔出那颗果子。   说实话,他也很好奇。吃下赤念果,体内魔气纵横,由仙转魔,啧啧,想想就让人觉得有趣。   赤念果汁液丰沛,朔风齿间猩甜,流淌的红色汁液如淋淋鲜血划入喉咙,也确实是和鲜血一样的滋味。   “没反应?”连璧魔君神色怪异。   按理来说,仙骨魔血最是不相容,轻者筋脉寸断,重者直接横死。   凌雪剑尊自然也看到了朔风颈后的魔纹,他心中暗叹,却道,“无妨,就算是魔,只要不乱杀无辜,天道也不会惩戒。”   “阿朔,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   少年已经长得快和他一样高了,凌雪剑尊眼里闪过欣慰。   朔风低哑着嗓,轻轻说一声,“谢谢。”   他从凌雪剑尊手中接过那枚已经石化的勾玉。   这枚勾玉原本玉质清透,有青色灵气流转,然而此时再看只是一块寻常的石头,已经失了灵性。   连璧魔君盯着这枚勾玉,颇有不快地嘟囔道,“神魂竟然还算完整,运气倒还算不错。”   朔风唤出寂华剑,剑尖紧紧对准自己的心口。   寂华剑似乎极不情愿对主人下手,迟迟不肯刺进少年的胸膛。   朔风和寂华剑不断角力,剑柄一用力,划开胸膛,剜出半颗心脏。   半颗心脏还在跳动,随着灵气引导,像血泡般裹住勾玉。   勾玉正在不断吸收心脏的生命力,朔风面色发白,但他依然不顾还没缝合的胸膛,注视那枚勾玉发生的变化。   随着一声嗡鸣,勾玉瞬间破碎,但血泡里慢慢出现一个胚胎的虚影。   血肉在凝结,一声响亮的婴啼。   婴儿眨着眼睛,窝在朔风的臂弯。   凌雪剑尊食指一弹,温和的灵力注入婴儿的躯体。   她在慢慢长大,最后定格成一个看起来十二三的小女孩,眼神迷茫又懵懂。她张开嘴,却连一句“啊”声也发不出来。   现在还是个不会说话、任人欺负的小女孩。   连璧魔君心里怄气,想狠狠掐一掐这个小姑娘的脸,却被朔风冷淡瞥了一眼。   他又没真动手。连璧魔君扯扯嘴角,他眯起眼,想找个苦头给朔风吃。   不曾想,面前浮起一串金色的字迹。   【连璧,你想做什么?】   十二三的小女孩已经完全长成了舟月的模样,只是身形却在幼女和少女之间不停切换,看样子还并未稳住神魂。   最后勉强维持住成人的模样,她的眉眼却低垂,似乎在困惑自己为何会醒来。   舟月已经发觉了天边的黑气和持续东涌的怨潮。   这是邪灵的报复。   朔风温声道,“月月,你醒了?”   凌雪剑尊也投来关怀担忧的眼神   舟月思量片刻,点头又摇头。   【现在,我的意识刚刚苏醒,并不能长久维持。】   她身形一晃,又将将要重新变作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舟月望向东方的眼神平静笃定。   【凡间,出事了,这是邪灵的报复。因我而起,我必须去做最后的了断。】   凌雪剑尊开口想劝,但他知道劝不住舟月,最后只道,“我会留在仙界处理最后的怨潮,朔风可以和你一起去凡界。”   【好。】   朔风悄悄藏起了自己的伤痕,但舟月的手已经抚上了他的心口,她的眉眼是动人怜惜。   【对不起,你一定为我受了很重的伤,付出了很多代价。】   “只要你回来就好。”朔风把头枕向她温暖的颈窝。   这一次是真实的、温暖的血肉,青筋在她白皙如瓷的颈子微跳,她的胸膛里有了真正的心脏。   想到这里,朔风的眼睛添上笑意,剔透得像是天边的明星。   【我的意识快要维持不住了,到凡间时记得再唤醒我。】   才说完这话,朔风怀抱一空。   低下头,又是那个眼神懵懂的小舟月。   朔风半蹲下来,他紧紧牵住小舟月的手,脸上洋溢满足的微笑,“和我来,我会永永远远守护你。”   等到这件事处理好,他们一定能手牵手走向那个曾许诺过的永远。   小舟月本就是才生出灵智的勾玉化形,心思单纯,但却凭着本能可以区分善恶。   她也笑笑,学着朔风的模样,认真牵住少年的手。   连璧魔君冷哼一声,他出神地望向东方,嗓音莫名低沉,“我和你们一起去凡间。”   一声哨响,长鬓白虎听到主人的召唤,四爪并用跑了过来。奔跑过程中,体形还在不断变大。   连璧魔君把坐骑背上驮着的小雪扔给凌雪剑尊,又冲朔风扬眉道,“上来!”   三人一兽缩地成寸,直奔空间裂缝而去。   从空间裂缝出来,不远处是一座凡间不知名的城池。   怨潮形成的黑云缭绕,急速逼近城垛。   然而,城墙上方却有万千佛光笼罩阻挡妖邪,那中心盘坐着一个有戒疤的年轻和尚。 第58章 三方会   年轻和尚的面容熟悉, 尽管闭着眼,依然能看出几分从前眉目从容温和的模样。   这个人好像是陆清川,又好像不是。   空悟没有睁开眼, 却道,“是你们来了啊, 我在这里等了你们许久了。”   连璧魔君暗呸一声秃驴, 他差点忘了凡间还有空悟这号人了。   想起曾经的自己还和空悟称兄道弟, 连璧魔君又恼又恨。   小舟月松开朔风的手, 她从长鬓白虎背上跳下来, 仰头望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和尚。   【我认得你。】   金色的字迹浮现在半空。   空悟终于凝视来者, 他微微一笑,显出几分佛家弟子的淡然,“我也认得你啊,舟月。”   语气熟稔,相隔几百年的挚友再次见面。   空悟披着金红袈裟, 踏空而来, 他虚虚一握, 从虚空折下半截柳枝。   柳枝上还倒挂着晶莹的露珠,露珠沿着嫩叶滴下,落到小舟月的额头。   “嗒”一声, 却仿佛藏着奥妙佛语。   小舟月懵懵懂懂地闭上眼,耳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敲木鱼和诵经。   到底是谁呢?只有一个人会这样有节奏地敲木鱼。   “月月,快醒来。”一个更熟悉的声音在唤。   意识从朦朦胧胧之中被拉扯回岸,舟月睁开眼, 身形乍然变换。   她含笑看着空悟, 【多谢你, 空悟。】   又转头向朔风眨眨眼, 【还有阿朔。】   空悟又敲了一下木鱼,“是我要多谢你,若不是你,我根本无法从这一世超脱出来。”   他在凡间做了二十几年的陆清川,又遁入空门做了四十多年的另外一个空悟。   如今坐化之后,神魂复位,才真正地修得九重转轮法成功。   只是现在,却不得不面临又一层劫数。   空悟抬眼凝睇佛光之外更加汹涌的怨潮,眉眼染上层层忧虑,“凡人不比修士,血肉之身太过脆弱,根本无法抵挡这样凶狠的怨潮。”   “不过幸好,你们来了。”空悟对连璧魔君笑了一声,“我的故友,许久不见。”   谁是你故友?   连璧魔君心里窝火,他朝自己的坐骑招手,想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未曾想,长鬓白虎突然痛苦地张开嘴,血盆大口里吐出一个干净得像个白玉团子似的女孩子。   连璧魔君的脸瞬间垮了下来,颇有些头疼,指指小雪,“你怎么会跟过来?”   这个小雪不已经扔给凌雪剑尊处理了吗?   小雪拍拍裙子站了起来,她瞅瞅连璧魔君,又瞅瞅舟月和朔风,自觉自己应当站在仙盟这一边,于是拎起裙角就站到了舟月身后。   她还不忘探出头向连璧魔君做了一个鬼脸,“当然是为了防止你这个大魔头做坏事!”   小雪曾经跟随自己的父亲在仙盟的群英录上见过寂华仙子的画像,对这位殉道之后又复活的仙子十分崇敬,此时怯怯开口,“寂华仙子,我是太微宗掌门之女小雪。”   舟月有些失神,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也听过,也许曾有过一面之缘吧。   朔风不动声色地隔开舟月和小雪,沉声道,“怨潮就要过来了。”   本来在空悟的佛光阻挡之下,怨潮只是瑟缩在外面,但不知怎的,现在的黑色潮水再次膨胀起来,隐隐要撕开佛光、攻入城中的架势。   “这里是素叶城。”空悟皱眉道,“凡间的怨潮是从瀚海里爬出来的。瀚海虽然只是湖泊,但占地极其辽阔,横跨北地,西达素叶,东至朔北,南抵玉川关。”   朔风明白了空悟的意思。   “所以这怨潮,会从整个北地凌虐而下。”   空悟眉眼沉郁,答了一声“是”。   此时的怨潮更加蠢蠢欲动了,甚至向佛光笼罩的素叶城又逼近了数十里。   小雪身上的玉简一亮,这是仙盟正向诸位弟子传讯。   “我们已经抵达凡界玉川关。玉川关关内凡人众多,仙盟主力会留在这里驻守,其余兵马正派往北地瀚海沿线小城。”那弟子声音一顿,似是极不情愿,“魔修援军也正西进向素叶城而来。”   空悟面色稍缓,他扭头向舟月道,“如此,我们可以兵分三路。我会留在素叶等援军过来,只是朔北,就须拜托给大家了。”   朔北城,想到这个地方,舟月心中微动。   她抬眼向空悟一笑,【好。】   “既然我幽都军要来素叶,本君自然也要留在这里。”连璧魔君一副理所当然,丝毫不在意空悟愕然的目光。   “我也要留在素叶。”小雪心一横,就咬牙喊道。   这个连璧魔君对高僧一副恨之入骨的模样,她一定要留在这里保护高僧,免得这个连璧魔君趁怨潮之乱对高僧下黑手。   舟月失笑,她想了想,觉得这大概就是一切因缘自有天注定。有空悟在,这个叫小雪的女孩子也不会出事。   朔风垂垂下眼,任凭舟月牵过自己的手。两人手心相扣,是能珍重一辈子的温暖。   【我们走吧。】   舟月点点头,她用手指在朔风掌心画出一个法阵,两人瞬间化作流光消失在众人面前。   *   朔北城不比素叶城,只是瀚海沿边的一座小城,只是因为背靠褚山,所以才占据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这里没有空悟的佛光照拂,漆黑的夜幕下,朔北城像嵌在瀚海边的乌黑礁石。怨潮盘旋在瀚海另一岸,还并未渡湖攻来。   凡人虽然察觉不到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本能地感知到危险。   朔北城内,家家户户都熄灭了灯火,暗夜里,只有几个守兵举着火把在城墙上巡逻。   自上一任皇帝尊荣王正统登基后,就率兵将北狄人赶出了瀚州以外,统一天下。继任者更是励精图治,让北地的梁人过了将近六七十年的太平日子。   几十年时光匆匆而过,久到梁人已经忘记了战争的残酷和曾经洒下的热血。   现在的朔北城,生活的既有梁人,也有曾经的狄人。   从云层之上俯视漆黑的朔北城,朔风轻声道,“这里变了许多了。”   上界一日,下界一年。   其实回想起来,他们并未离开朔北多久,但如今已然沧海桑田。   舟月和朔风并肩坐在云端,他们正在为朔北城上空布下防御法阵。   也许是因为舟月现在还没办法开口,朔风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想逗她开心。   “月月,我好像还没告诉你我原来的名字。”   舟月回过头,眼睛闪闪。她想让朔风继续说下去,她想了解曾经的朔风。   清荷仙子讲过,想要喜欢一个人,就要了解他的全部。   朔风莫名觉得心里涌上暖意,他继续说,张扬的眉目少年意气,“我出生于朔北,所以阿爹给我取名思朔,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收复朔北之北。”   “只是后来,这个名字不能用了。所以我给自己取名叫朔风,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这里。落叶归根,我也希望自己能像风一样回到这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朔风低下头,语气甚至还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轻松释然。   朔风弯弯唇角,“现在,和那个时候不一样,我又回到这里了。”   【这个名字很好,我喜欢朔风。】   舟月伸出手,摸摸少年头顶的乌发,发丝乖顺地穿过她的指间。   但朔风的脸突然一红,明明舟月只是在真心诚意地夸奖这个名字而已。   他别过头,眉眼忽然锐利,因为一团乌云正向朔北城奔来。   没想到,怨潮里的东西这么快就等不及了。   寂华剑闻令出鞘,银白寒光“咻”地刺向乌云。   眼看剑光就要撕破乌云,“小友且慢——”   老人慌张的声音很是熟悉。   接着是一个更急促也更轻快的声音,“月月姐姐,朔风哥哥,我是阿狸!”   黑云渐渐散开,原来里面挤满了狐妖。   大长老的左右,一边是阿狸,一边是蕴香。   【你们不是去涂山了吗?怎会来朔北城?】   舟月没有说话,金色的字迹浮现。   阿狸微微一愣,她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些什么,但还是笑着解释,“九尾大人说,我们想干什么就去做吧,涂山不会阻拦。”   大长老点点头,“六界逢邪灵之难,听闻连魔修也前来支援,我们青峰山一脉也想尽些绵薄之力。只是涂山碍于封印不能出世,我们此行下界,也是九尾大人的默许。”   “大长老和阿狸先来青峰山召集了些族人,这才晚到了些。”蕴香含笑道。   【多谢大家。】   邪灵一难,事关整个六界的生死存亡。这样的戮力同心,很是让人动容。   阿狸许久未见舟月和朔风,之前又总是被九尾拘在涂山修炼,现在说话连语气也快活不少,她冲朔风吐吐舌头,“我如今长进许多,才不会让你扒皮。”   大家都哈哈笑了。   在这样的险境之中,能有些许轻松的片刻也很是不易。   但好气氛并未持续多久,怨潮似乎察觉到了朔北城这里陡然凝结的庞大灵力。   连绵不绝的黑色潮水开始从瀚海翻涌上岸,高达数百丈,绵延千里,极速向朔北城扑来,仿佛从地表之下爆发的熔岩海啸。   而夜幕之下,大雨蓦地滂沱倾落。   舟月摸到滴在衣襟上的“雨水”,那水渍处已经被灼烧成黑色的灰烬,还留下一圈还泛着火光的破洞。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鬼面来   这并非普通的雨水, 淅淅沥沥洒在身上,如同火焰灼烧皮肤。   舟月凝神俯视朔北城,笼罩在朔北城上空的防御结界正在阻挡这场磅礴大雨, 然而结界隐隐还是出现了裂缝。   “咔擦咔擦”,如同冰花正在碎裂, 半圆形的结界从中心开始塌陷, 雨水如潮, 似乎即将吞陷小小的城池。   【有两道城门, 我们分头去守。】   眼看怨潮即将冲入朔北城, 舟月向朔风点点头。   身后的青峰山狐妖也分成两列, 跟在两人身后,化作道道流光,从云层之上俯冲而下。   *   朔北城宁静如初,在这样的夜晚,家家户户都在安睡。   在城墙值守的老兵本在打盹, 还嘟囔着吃肉烧酒, 但他耳边忽而忽而传来急促的风声雨声, 甚至还夹杂着某种兽类的嘶吼。   老兵睁开眼,雨水啪嗒落在脸上,热热的疼。   他想伸手擦去雨水, 却蓦地从脚下的水坑发现自己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黄豆大小的血坑,仿佛是被火折子烧出来的。   这哪里是雨,分明就是从天而降的烈火星子。   老兵心中一骇,拿头盔格挡住脸不, 朝城下去望。   他瞬间瘫软了在地上。   那都是什么东西?   江潮?海啸?仿佛都不是。   因为正有无数鬼魂似的兵马从瀚海之中爬出来, 急速向朔北城攻来。   那些风雨之中夹杂的嘶吼就来源于此。   不是北方的蛮人, 而是更加可怖的东西。   老兵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举着火把冲上城垛, 点燃烽火。他的浑身都好像正在火海中燃烧,但他还是粗着嗓子、尽全力喊道,“敌袭——”   这一声“敌袭”惊扰了还在沉睡中的朔北城。   一盏盏灯火点燃,整座城池由北向南转瞬明亮如白昼。   黑夜中的东西彻底显现,那一场雨,或者说是燃烧的陨星从天而降,根本无法有人能够在这天外之灾里活下来。   老兵扭头,回身去望仿佛已经被点燃的城池,恐惧和绝望层层叠叠地蔓延。他甚至连寒颤都打不了了,只是呆若木鸡地瑟缩在城垛角落。   闭上眼,然而预料之外的死亡没有到来。   浑身暖洋洋的,老兵试探地睁开眼睛,视野之内都是遍地的金光,却并不刺眼。   他死了么?   “这人还没死?”   一只八九岁小丫头的手摸上老兵的脸。   老兵觉得脸上痒痒的,他忍不住也用指头去触碰那脸上被火星子燎出的凹陷。   这是怎么回事?   他瞪大了眼,那伤口竟然凭空消失了,他傻愣愣地仰视这个并没有多高的小丫头。   模糊的眼眶干涩,一点灵光柔柔撒入,老兵终于看清眼前的来者。   身前半蹲下来的确乎是一个年岁不大、玉雪可爱的小丫头,她后边还站着一个玄衣玉冠的少年。   那少年听到他低低的“嗬”声,转过头。   一张青铜鬼面。   老兵只能依稀从那鬼面后露出的锋利下颌猜出少年英气俊美的面容。   为什么会带这张面具?   疑惑尚未从脑海中消失,一个更加惊骇的念头在老兵脑中升腾而起。   这个人,这个人,不会就是几十年前带着面具的那个少年吧?   几十年里,朔北城的孩童都听着一个传说长大,老兵也不例外。   那一幕,以至于凡间曾留下野史记载,其名为鬼面将军传。小传中的少年无名无姓,只有文字记录过曾少年拔出的惊天之剑彻底将北狄人赶出了朔北城。他确实做到了凡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神迹,可剑光早已和失去踪迹的少年一同湮没在岁月长河,只有翻开史书时才能一窥惊现的摄人威光。   会是那个传说里仙人一般的鬼面将军吗?   老兵悄悄抬起眼。   透过脸上的青铜鬼面,朔风清晰地看见老兵眼里的敬畏和了然。   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么多,因为怨潮里的诡物正在向城墙攀缘,像腐烂的黑泥般堆在城墙下。   “阿狸,你和族人在这里看着这些人,我去城外。”朔风淡淡道。   阿狸心中有些吃惊,这还是朔风第一次没那么恶劣地跟她说话。   她很快答应下来,和族人们一起为城墙上受伤的守兵疗伤。   果然不是凡人啊。   守兵们激动之余,更有得窥神迹的庆幸,他们将目光投向正在掠往“黑潮”的鬼面少年。   那个脸覆鬼面的玄衣少年踏空而去,疾奔中他玉冠高束的马尾飞扬,露出冰玉一般清透白皙的脖颈。   朔风刚刚站定,就见到四面八方的怨潮包围了他。   眼前顿时陷入黑暗,仅仅耳边有兵器相击而迸发的蜂鸣。   他睁开眼,记忆里曾经的一幕再次显现。   怨潮试图用那场战争的幻境来困住他。   战场萧索空旷,风起尘扬,凝固干涸的赤色被埋在重重沙土之下。埋不住的,只剩战场上横陈遍地的残破尸首。   一个南梁士兵被马刀削断半边脖颈,只剩颈侧连着薄薄一层皮的脑袋半掉不掉。而他手中长枪已狠狠刺进身前北狄士兵的胸膛,枪尖的脏腑肉块顺着枪杆漓下,徒留一地血泥。猩红液体在沙地刀剑扫过的凹槽汇集,形成了某种残忍的图腾。   然而这些都只是虚影。   真正要夺人命门的刺向朔风眉心的刀尖。   这一刀狠辣纵劈,风中竟响起蜂鸣。   一角玄色衣袍如纸片坠落。   朔风看清了来者,马背上的阿勒只余一具骨架。   少年飞身凌空,足下轻点。手中寂华剑前勾,劲道遒劲,阿勒不慎被踢翻至马下。紧接着,剑尖回旋,阿勒额前的鹰形金饰被一分为二。   又是一脚踩下,白骨咔嚓断裂。   怨潮幻境里更多的尸体白骨向他扑来,可朔风毕竟是修士,又有凌雪剑尊的灵力护持,很是轻易地用寂华剑劈碎了这些白骨。   幻境里声音渐小。   朔风皱眉。   有些不对劲。   如果怨潮对朔北城虎视眈眈,为何只是要困住他,根本不像界门西线那里进攻得如此凶猛。   朔风抬头,他唤出寂华剑,御剑向昏黄的天空飞去。   但天空表面仿佛一层柔软厚实的蚌肉,牢牢阻挡他的形迹,不让他离开。   这个幻境不是为了杀他设下,而是为了拖延住他。   怨潮入侵凡间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或者说邪灵所说的报复究竟是什么?   朔风面色微冷,他右手持剑,剑光四裂,席卷天穹。   幻境的第一层剥落。   画面一转,朔风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他变成了曾经那个三四岁的孩童。   朔北城的小院里,夕阳斜斜,阿爹高高地举起他,他坐在阿爹肩上玩骑大马。   “阿朔,以后你想做什么啊?”   他被困在孩童的身体里,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做一个像阿爹一样的将军。”   “好啊,好啊。”阿爹笑。   坐在石凳上绣花的阿娘起身,从阿爹身上接过他,笑着说,“睡吧睡吧,我的孩子。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被抱在阿娘臂弯里的朔风仰起脸,冷声说,“我阿娘根本不会说话。”   他挣脱这个幻境里女人的怀抱,听她泣声喊,“不要走,不要走。阿朔,阿娘好想你啊……”   但朔风没有回头,越是混乱的幻境,他的头脑就越清晰。   他推开小院的大门,身形从那个孩童变成少年。   沧澜江岸,松岗明月,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朔风看到跪坐在坟坑边的“舟月”。   “舟月”朝他抬起头,一步一步走来。她的手里捧着红绸,四周的光影随她的脚步变幻。   朔风发觉自己手里牵着红绸另一端,他和“舟月”面对面站在一间明亮的喜堂。   “舟月”穿了他曾想象过的那套大红喜服,头戴金丝凤冠,向他甜甜地微笑。   她说,“阿朔,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啊。”   语气亲昵,“舟月”紧紧依偎着他的胸膛。   寂华剑横在朔风身前,冰冷的剑尖推开这个满脸愕然的“舟月”。   她还在问,“为什么?”   朔风已经没有丝毫犹豫地捅穿这具幻影,寒声道,“别用这张脸,你不配。”   话音刚落,幻影连同这座幻境一起崩裂。   呼呼的风声灌进少年的衣袖,朔风回眸,见到金色晨曦里将将复苏的朔北城。   一夜之间,那些带来恐怖灾厄的怨潮泡沫般消失了。   城墙上,阿狸正向他招手。   朔风重新戴起袖中的青铜鬼面,缩地成寸,飞上城墙。   阿狸正在小小的抱怨,“我还以为怨潮有多了不起呢,根本是在狐假虎威。邪灵都死了,覆灭怨潮简直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听到阿狸得意的笑,朔风敛眸逡视四周。   灵视里的视野辽阔,他看见正在治疗受伤百姓的狐妖族人,大长老、蕴香还有眼前的阿狸。   大家都安然无恙地在朔北城,舟月却不见了。   朔风眉心忽而一跳,问道,“月月呢?”   阿狸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玉简传讯,仙盟弟子说玉山关灾情严重急需支援,月月姐姐发觉退潮之后就赶去玉山关了。她让我告诉你,不必担忧,她会和我们尽快汇合。”   朔风伸出手,是一个“拿”的手势。   阿狸嘟嘟囔囔,从腰间取下玉简。   “喏,月月姐姐特意给你留下的。才过去一夜而已嘛,就知道你舍不得月月姐姐。”   传讯玉简安安静静地卧在朔风手心,他正要注入灵力。   然而,玉简猛地炸得四分五裂,碎成雪□□尘。   最后的那道声音不是舟月,而是一句模模糊糊的“报复”! 第60章 玉山关   玉山关地处北地腹地, 与素叶和朔北呈一个倒立的三角形,并不濒临瀚海直面怨潮。   加之仙盟主力都在驻守玉山关,但任谁也没想到, 怨潮最先攻破的竟然也是玉山关。   留在素叶城的援军众人也在第一次击退怨潮后接到了玉简的紧急传讯。   连璧魔君正懒洋洋地靠在自己的坐骑白虎身上,嗤笑一声, “仙盟的人, 果然无用。”   他淡淡地瞥一眼守在空悟身边寸步不离的小雪。   于是又讽刺地补上一句, “还总有人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非要来拖后腿。”   小雪被这话气得磨牙, 暗暗想道这个大魔头的嘴怎么总是这么欠。   她正欲开口, 却听空悟左手不停摩挲念珠,右手敲响木鱼,忽而道,“错了。”   到底是什么错了?   小雪有些纳闷。   本在打坐调息的空悟睁开眼,他的眼里没有昔日慈悲为怀的明亮神采, 反而渐渐凝重起来, 显得眉眼沉郁。   这人绝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这种话。   连璧魔君没有再嬉笑, 他望了望被击退的怨潮和正在欢呼的援军,沉声问,“秃驴,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错了?”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气氛陡然凝结。   小雪也发现了两人之间沉重的气氛,她心思灵敏,很快反应过来, “佛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难道不是已经击退怨潮了吗?玉山关虽然暂时被围, 但我们也已经派人前去援助了啊。寂华仙子也去了, 应当不会再有差错。”   空悟没有说话,他重新闭上眼,继续转动念珠手串。   “啪嗒,啪嗒。”   念珠手串忽然断了线,一颗颗小叶紫檀木珠滚在地上。   小雪蹲下来,去捡那些念珠,指尖摸到木珠子的一刹那时,脑海却有道道道道白光划过,零星的画面稍纵即逝。她心神一慌,手中捡起的念珠再次洒落。   “对不起……”小雪讷讷道,她想再次去捡地上的念珠,却被空悟伸手拦下。   佛子长得其实是很英俊的,小雪仰着脸,神情有些发愣。   “我们其实是见过的。”空悟斟酌道,“你的记忆有些差错。”   不愧是佛子,这样都能看出来。但是他们之前真的有见过面吗?   小雪不好意思地笑笑,附在空悟耳边低声说,“我爹算出我命里有一劫,特地把我的一半神魂送去凡间渡劫。不过现在劫数已了,我爹怕那些记忆扰乱我的道心,于是就洗掉了。听闻佛子也在凡间历劫,我们可能就在那时见过面吧。”   所以会忘了那些事吧。   空悟温和地扶起小雪,“该想起来的时候都会想起来的。”   连璧魔君见小雪和空悟贴着脸絮絮叨叨,于是从白虎身上跳下来,不耐烦道,“说之前的事,到底是什么错了?”   “是说我们魔修不该来抢你们仙盟的功劳?”连璧魔君冷笑。   空悟摇摇头,他抬头向黑云凝聚的南方望去,声音艰涩,“玉山关,恐怕将不复存在了。”   不复存在是什么意思?   小雪心尖一颤,她猛然回过神,“玉山关还有五千仙盟弟子,还有那么多凡人,还有——”   “寂华仙子已经去了那里!”小雪拽住空悟的右臂,话里已经染上浓浓的哭腔,“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我们得通知大家赶紧离开……对,赶紧离开。”   空悟叹息一声,半晌张不开嘴。   闻弦歌知雅意,连璧魔君冷声道,“没用了,玉山关此刻应当已经被真正的怨潮包围了。你说的错是指我们中了障眼法,把援军主力都放在了瀚海。”   “不错。“空悟深深望一眼连璧魔君,“但此事还有转机。”   所以,只要抓到那个转机,一切就还会有改变的机会。   小雪用衣袖擦干净眼里的泪水,哽咽问道,“什么转机?需要我们做什么?”   空悟食指在素叶城上方虚虚一点,无数金色光雨落下,化作佛光,让因怨潮侵袭而寸草不生的素叶城重新焕发生机。   他回头向连璧魔君和小雪道,“要我们都做出一个选择。”   “连璧,我会去玉山关。”空悟语气平静,他的目光投向正在垂眸思索的连璧魔君。   这是他的选择。   连璧魔君轻哼一声,没好气道,“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去。”小雪不假思索地迈开步伐,追上正欲腾云启程的二人。   你去什么?!   三个人挤在软绵绵的云朵上。云朵是那只长鬓白虎的化形,正露出一双咕噜咕噜转的兽眼。   连璧魔君也睁大了眼,他甚至想嘲讽小丫头片子凑什么热闹。   不曾想还来不及开口,空悟摸摸小雪的头,了然而笑,很快地道一声“好”。   什么事连小雪也非去不可?   连璧魔君探究的眼神正在空悟身上打转,却听空悟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这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做出的选择。”   连璧魔君沉默下来,他转身,驱策云朵向玉山关而去。   *   玉山关的情况比舟月预想的情况更要惨重。   仙盟弟子此前驻守界门东西二线时都有应对怨潮的经验,但在凡间这一次仍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舟月在玉山关负伤的弟子中第一个就看见了此前见过面的熟人。   余燕的半边臂膀被深深的抓痕撕掉,露出血淋淋的断臂伤口,崔灏正满脸担忧地为她包扎。   “师妹,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被那诡物偷袭。”崔灏语气愧疚,神色俱是不忍。   余燕面色惨白,但还是故作轻松道,“没事,只是断了一臂而已,吃些灵药就会重新长出血肉。但如果不是师兄,我们根本不可能护住那些逃亡玉山关的凡人。”   她还欲再劝,眼中却映入一个熟悉的身影,余燕惊喜道,“寂华仙子?”   崔灏伸出双手帮扶,余燕撑着一只独臂勉力站了起来,身体因为剧烈地疼痛而摇晃颤抖。   一道柔和的青绿灵力从舟月手心注入余燕的身体,好缓解余燕因怨气撕咬而疼痛的神魂。   她在玄冥之界待了两百年,自然知道因怨潮而受的伤并不会是能够轻易治愈的伤口。   【现在,仙盟还有多少人马?】   余燕深吸一口气,苦笑道,“不足一千,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里的怨潮竟然比界门的还要难对付。”   仙盟弟子下界时,浩浩荡荡足有上万精锐,虽然拨出五千镇守瀚海边缘的小城,但仍有五千继续驻扎在玉山关的大本营。   可现在,连这最后的五千人马都只剩不到一千之数。   舟月环视四周,到处都围满了步履匆匆的修士,以及聚集在一起的凡人伤众。   【不必担心,我会留在这里。】   地表再次震动起来,沙土飞扬,所有的修士都停住脚步聚拢在一起,严阵以待。   余燕一惊,涩声道,“它们又来了。”   这个它们自然指的就是怨潮。   和界门的怨潮略有不同,这里的怨潮大多是没有实体的黑雾,它们如同潮汐一般,只在日落月升时才会发动冲刺。   舟月微微颔首,一跃而起。以玉山关的浮空为立足点,碧色的结界牢牢锁住关口,阻挡正向玉山关潜行的黑色潮水。   但这一次,黑色潮水前竟然还有瑟瑟发抖、连滚带爬的普通凡人。   仿佛是豺狼在驱赶围猎食物,引诱着更多人出现。   舟月神情一凛,如果打开结界,怨潮必然也会趁机涌入玉山关。   “救救我们,神仙们,请救救我们……”   是那些凡人在哭喊,不乏瘦弱的老幼妇孺。他们来自于瀚海边普通的边关小城,为了躲避怨潮才会南下奔赴玉山关。   怎么做?身后是数以万计的无辜人。   在这焦灼的刹那,天边的黑云中乍然出现一朵轻盈的雪白云朵。   夜色里,这片云朵格外突兀,上面探出三个脑袋。   小雪先招手呼喊,“寂华仙子!”   舟月心中一定,她脱出结界,飞临三人跟前。   【是你们来了啊。】   连璧魔君摆摆手,他自然也看到了下方那群羔羊般的凡人,“你和小雪去把这些凡人领进去,我会和秃驴留在这里拖延怨潮。”   “你没意见吧?”连璧魔君向空悟假笑。   这个人还真是没有变。   空悟不禁失笑,他向云朵之上的小雪点头道,“去吧。”   有空悟和连璧魔君在,玉山关的胜算也能多上一分。   舟月神色神色柔和,她领着小雪,手掌抚上正在不断流淌循环灵力波纹的防御结界。   玉山关前,那一个小小的口子乍然出现。   这仿佛一根救命稻草,让怨潮前疲惫不堪的凡人们再次狂奔起来。   只要进了玉山关,有仙人在,一定会安全。   但怨潮的速度比凡人奔跑的速度更快!   刹那间,已经追上了落在最后的一个老妇人的袍角。   黑雾贪婪地伸出一缕丝。   锋利的刀光飞旋斩下,连璧魔君拿着刀,横在怨潮前,“好啊,让我来会会这个邪灵造物。”   他的长刀拖出一道凌厉的雷光,连璧魔君站在雷光里和怨潮搏斗。   他不忘喊,“秃驴,把那些凡人赶紧带走!”   空悟伸出手,天空中一只巨大的佛手凭空显现,瞬间捧起瘫软在地上的凡人。   眼看结界还留下一道窄缝,连璧魔君没有恋战,转头想要抓住疾飞的云朵。   他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云朵之上,伸出一只小小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腕。   连璧魔君抬首,是熟悉的脸。   那个小雪哼哼道,“我大人不记小人过,特意来救你。”   连璧魔君有些发怔。   但下一刻,无数黑丝刺穿他的胸膛,啃噬他的血肉。   连璧魔君木然着脸,把小声呜咽的坐骑推进快要合拢的结界。   结界里的小雪还想伸出手,但她没有抓住他。   连璧魔君想,妖魔死后无轮回,他什么都没准备,这么死还真是亏啊。   “大魔头,你不会真死了吧?”   一根指头戳戳他的脸,女孩子尖尖细细的哭声很让人头疼。   连璧魔君睁开眼,那一行金灿灿的字迹几乎要印上他的脑门。   舟月站在小雪身边微笑。   【连璧,这一次是我救你,我们两清了。】 第61章 她选择   【方才为了救你, 我的玉简也耗损一枚。】   结界彻底闭合,刚刚包围连璧魔君的怨潮被炸出一角豁口,地上是碎落的玉简, 还在迸发激烈的火花。   这本来是她留给朔风传讯用的。   舟月移开目光,看向趴在地上的连璧魔君。   他胸膛的空洞正在缓慢愈合, 那些黑色细丝宛如火燎之后的灰烬, 渐渐被吹散在风中。   连璧魔君微微皱眉, 他的手心有些湿润, 是白虎在用舌头舔。   “啧。”连璧魔君摸摸自己坐骑的脑袋, 看到白虎那两只铜铃似的兽眼湿漉漉的。   再往后一看, 那个小雪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这有什么,又不是没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   连璧魔君慢慢悠悠站起来,对舟月一笑,“这不算,就算没有你, 我也不会死。”   舟月在心里悄悄数道一, 二, 三。   果然,连璧魔君立刻倒抽一口凉气,“你对我又做了什么?”   他假装愤怒地指向舟月, 又是承诺又是炸药的,这个女人真是害他匪浅。   小雪把连璧魔君的手指推开,叉腰横眉,“当然是为了治你的嘴硬。”   这倒是话糙理不糙。空悟少有地笑了一声, 他还附和地点点头。   一个又一个金色的字迹再次在连璧魔君眼前浮现, 【那怨潮不比普通的怨气, 一旦沾染, 神魂如生附骨之痛。】   舟月听见连璧魔君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   他强别过头的背影显得还是有几分愤愤不平。   空悟说,“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也不算是坏事。”   舟月回想起凡间见过的宁怀玉,两个人确实没什么不同。   这样也很好,她的眉眼柔软。   【空悟,你们为什么会来?】   虽然三人的突然到来颇有意外,但舟月还是很感激。   如果他们没有来,即使有她在,也不能有十成把握护住玉山关的所有人。   空悟望向她的眼神平静,“我们都需要做出一个选择,为了彻底消灭这场灾难。”   “茫茫之中,我算出这是唯一能救下所有人的渺茫生机。舟月,我知道,你已经做出了这个选择。”   舟月慢慢咀嚼空悟的话语,她忽而明白,那个可能的生机是什么。   这场报复般的灾祸因她而起,也必须由她来亲手结束。   两人交换目光,沉默许久,无声胜有声。   结界之外的怨潮似乎已经嗅到了食物的气息,正在聚拢沸腾,仿佛爬在地面上疯狂行进的乌云。   玉山关正在被包围。   舟月终于说,【空悟,我不会后悔。】   空悟念道“阿弥陀佛”,他继续说,“天道有情。舟月,这也是你的生机。”   她的生机啊。   舟月弯弯眼睛,她想到朔风,是他完成他的诺言,哪怕以轮回为赌筹也要救回她。   所以这一次,就让她来救所有人吧。   怨潮没有因之前的失败而后退,它们向玉山关发动了第一次的冲刺。   “咚,咚咚——”   撞击,撕扯。   这些声音和人们的心跳声交叠在一起,却更让人害怕。   结界依然很牢固,但所有修士仍然目不转睛地巡视。   只要怨潮攻开一丝裂缝,他们立马就会立刻进行围堵。   总是嘻嘻哈哈的连璧魔君也收敛了漫不经心的表情,给坐骑一下又一下地捋毛,手臂的青筋却暴起,随时准备出阵。   怨潮迟迟攻不下玉山关,可并没有再次发动攻击。   结界外围的潮水里,蓦地出现一群群虚影。   “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躲在结界里的凡人眼神渐渐呆滞,他们受了怨潮幻影蛊惑无法控制自己,蜂拥着要冲出结界。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   修士们可以用术法攻击怨潮,却无法伤害这些不断向结界边缘挤来的凡人。   一道道昏迷术击出,却有成千上万的凡人再次涌上来。   小雪被人海挤在中间,忍不住喊道,“别挤,别挤。”   连璧魔君听到这尖尖细细的声音,嘴一撇,伸出右臂把小雪捞上了白虎化成的白云上。   他们俯视着地下混乱的人群,云端悠悠飘向伫立结界浮空的舟月和空悟。   “现在怎么办?”   连璧魔君这一句是在问舟月。   【它的目标是我,我会去怨潮里找到击溃它的关键。】   少女站在小雪身边,她的身形其实也很纤细,感觉和小雪的年纪也相差无几,但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笃定的话语。   连璧魔君没有讶异,他淡淡瞥了一眼空悟。   空悟只是低垂着眉眼,温声说,“去吧。”   舟月踏空上前,她向三人回眸,莞尔笑道,【你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现在该轮到我了。】   小雪的眼里包着泪,她喊,“寂华仙子……”   连璧魔君板着脸把要追上前的小雪拉回来,咧嘴道,“可别死了,我的紧箍咒还等着你来解。”   【连璧,即使没有那个承诺,你其实依然会做出这个选择吧。在我看来,你就是宁怀玉呀。】   这是最后一句话。   她彻底从结界中脱离出来,扎进磅礴汹涌的漆黑怨潮。   *   这是很熟悉的气息,在玄冥之界待了两百多年。   舟月明白,怨潮里的“它”正在缓缓凝聚。   邪灵的本源确实已经覆灭,但天梯断绝的几百年间,千面千影两兄弟残害无数人命来供养邪灵,在这瀚海里为它留下了一道极其渺小的残念。   虽然只是残念,但邪灵通过捕食怨气、恶念乃至人的血肉来壮大自己。假以时日,在这凡间未尝不会诞生出新的邪灵本源。   因而,这从瀚海里爬出来的怨潮假意在素叶和朔北周边游窜,实际直指居住人数最多的玉山关。   对邪灵来说,只要能够“吃”掉玉山关的人,它就可以卷土重来。   但它千算万算,算到舟月会前来玉山关救援,却没算到她竟然直接跳入怨潮里。   四周漆黑,即使动用灵视,舟月也不能用“眼睛”找到它的踪迹。   沙沙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   怨潮里很安静,似乎是它察觉到了她的到来。   舟月轻轻屏住呼吸,有流风蹭过她的耳垂和发梢。   一声小小的“咻”。   凛神,侧身,剑光流转,刹那刺破幽黑迷雾。   她伸出手,抓住一颗珠子。   珠子的表面灼热发烫,仿佛在着火。   它的声音在稚嫩和苍老之间诡异地跳转,“是你!杀了它。”   它虽然只是残念姓曾,但并不拥有同样的意识。   换句话说,它和玄冥之界的邪灵有如一根枝桠上的两片叶子,并不完全等同于一体。   珠子在舟月手心逃窜,但依然被牢牢掌握,它尖声道,“它还说会和我成为真正的一体。哼,如今却还要我来给它报仇。”   【你和它都一样。】   舟月双手合十,结出掌心法阵,牢牢锁住疯狂弹动的珠子。   杀死邪灵的办法,也都是一样的。   她用神魂的游丝慢慢裹住这颗新生的心灵,挤压绞动。   “你杀不死我!”   还在挣扎的珠子猛然爆发出强烈的气势,它用尽所有的力量冲破法阵,阴森森地尖啸,“这是我们的报复。”   衣袖猛然向后飘起,无数气流在倒灌奔腾。   舟月睁开眼,透过那些黑雾之中的缝隙,天光从上空一寸寸洒落。   她看见怨潮真正地开始嘶吼冲刺;她看见空悟从九重金莲上跌落;她看见连璧魔君背上有无数尖刺,但他牢牢护住身下的小雪。   还有更多更多的修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前仆后继地堵住怨潮,却被瞬间收割性命。   一个影子在向她奔来。   是朔风。   少年清俊的脸上都是淋漓鲜血,显然鏖战许久。他的剑尖滴血,但他依然逆着风向她奔来。   他的身形很快,劈斩无数怨灵,可还是有更多从潮水里伸出黑爪困住他的步伐。   但朔风依然紧紧握着寂华剑,他身上都是新旧交叠的伤口,但他要奔向那个近在咫尺的少女身边   像曾经那个梦一般,舟月终于开口,她轻轻唤道,“阿朔。”   隔着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她和他遥遥相望。   这就是最后了。   舟月的脑海里响起空悟的话,“做出那个选择。”   收紧识海,她的神魂凝聚成一把剑,剑气凌空,嗡鸣着在怨潮里搅动。   “砰!”   黑与白极其分明又极其割裂,这是两股力量的对撞。   天地之间,以那颗不断盘旋的珠子为中心,气浪一层又一层荡开。   黑雾正在气浪作用下缓缓地消残,阳光和白雪都在坠向人间。   “哗啦哗啦”,有什么东西在破碎。   朔风呆呆地仰起头,是那颗琉璃般干净的珠子。   和珠子一起在坠落,少女的身体像一朵轻盈的云彩拥入他的怀抱。   朔风还来不及欣喜,他眸光流转,发现右手腕的苇草手绳已经断裂了。   他的身形陡然一僵,从未有过如此的惊惶和害怕。   那是三息镜所预言的,绝不会更改的未来。   他紧紧抱住怀中的舟月,哑声道,“月月。”   少年贴近她的面颊,她的呼吸安稳又清浅。   他的眼睛透亮如初,盈着晶莹的泪水。   舟月摸摸少年下颌的擦伤,笑道,“阿朔,你来啦。”   可她的身体正在和尘沙一样随风消逝。   有豆大的眼泪滴进舟月的眼眶,又顺着眼角流下。   她不知道,这是朔风的泪,还是她的泪呢?   “对不起,本来我还以为有很长时间,对不起……”   舟月伸出手,她的掌心在心口处微微一动,再抚上少年的后颈。   黑色的纹路在暖玉般的光泽里一点点消融。   两块仙骨,足以净化干净那些魔血。   她答应过朔风,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堕入魔道、不入轮回。   半副身躯都在融化,舟月咳出一口血,“阿朔,不要哭。如果不是你去玄冥之界救我出来,这一次死后,我的魂魄甚至只能就此消亡。”   她想依然露出从前的微笑,可朔风把头窝在她的肩颈,一片濡湿。   “不要哭,等等我好不好?就算去转世,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忘记你。因为我答应过阿朔,要学会喜欢他。”   右手的寄魂红丝其实早已经断裂了,但她牵住他的手,两个人小指拉钩。   “我已经喜欢你了。”舟月哽咽抬头,双手捧住朔风的脸,“一百年很快的。你在仙界,等到月亮第一百次升起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你知道的,我很厉害,我会很快很快重新飞升来找你的……”   “喜欢是很难的事情,所以我想请阿朔再等等我,等我回来再慢慢教我,好不好?”   朔风颤抖着嘴唇,他死死抵住少女的乌发。   但正如三息镜里的画面,她化作了飞灰,他的身后只有茫茫大雪落下。   少年仰起脸,鹅毛大雪沾上他的眼睫。   他闭上眼,似乎是在对自己说,“我答应你。”   这一次,空荡荡的人间,无人应答。 第62章 来娶你   数十年时光匆匆而过。   人间, 琼州青峰山。   山脚下有一家琼州方圆百里都闻名的来福客栈,说是客栈,其实是酒垆。   当然, 比来福客栈声名更盛的则是那位风姿绰约的老板娘。老板娘已嫁为人妇,妙的是丈夫还是一位还俗的瞎眼道士。   这一来二去, 来客栈猎奇的客人依旧更多了。   但今日时辰尚早, 并没有太多过路人来讨酒喝。   蕴香正在柜台后摇扇, 她看到一只素白的手腕掀开“酒”字青布。   天光洒落, 先跨过门槛的是一位身量稍高也更为年长的蓝衣女子。在她之后, 那截素白手腕的主人是一个纤细却并不气质柔弱的少女, 穿着白纱碧裙。   两位来客都戴着皂纱幕篱,蕴香敏锐地察觉到,她们应当都是修士。   目光久久定格在那绿衣少女身上,蕴香总觉得,这个人很是熟悉, 在哪里见过。   “请问, 有茶吗?”   比身形更熟悉的是i声音, 蕴香的绣扇一下从手中跌落,她死死盯住少女的幕篱,甚至忍不住想动手掀开那角皂纱。   相隔几十年, 舟月也认出了这位故友。   在蕴香欲言又止几次想要开口时,她先取下了自己的幕篱,向她微微一笑。   少女眉眼弯弯,笑意清浅, 右颊有小小的梨涡。   果然是她啊, 蕴香一怔。   白衣女子察觉掌柜的愣神, 提醒道, “月月,去给掌柜的说,粗茶即可。”   舟月点点头,唤道,“是,师父。”   她在十七年前重新转世成一个无父无母的婴孩,在木盆里顺着溪流漂流而下时,被当时双十年华的医修贺青捡到并收养。   在这几十年里,仙界不少门派在凡间设下分支,贺青所在的药王谷就是其中一支。   舟月慢慢长大,她转世时,用满身功德换来记忆,自然也察觉到了贺青隐隐的似曾相识之感。   贺青与清荷仙子虽然面容不同,但对于她而言都是如父如母的存在。那些似曾相识之感让舟月还不能确定贺青是否就是清荷仙子,只有等到贺青再次飞升,她的神魂归位。当贺青从三生池前走过,才能唤醒前世的记忆。   舟月对蕴香眨眨眼,示意蕴香先假装不认识她。   师父只是普通的凡人修士,不知前事,舟月怕吓到她。   蕴香会意,吆喝一声,“阿瑾,来给客人倒茶。”   双眼蒙着白布的青年人拎着茶壶,一手支着盲杖,迈着松快的步子往她们这一桌走来。   名唤阿瑾的年轻人在舟月面前停住,他摸摸头,踟蹰道,“这位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阿瑾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蕴香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几十年前有一个叫张瑾的年轻人。   舟月了然,“没关系。”她又附在贺青耳边笑道,“师父,我去给掌柜银子。”   贺青颔首,目光柔和。   这个孩子就像她的女儿一样,少有的会见到她这样高兴的模样。   舟月跟在蕴香身后,去了一处小小的窄间。   蕴香关上门,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仙子还记得我吗?我是……我是蕴香。”   舟月点头微笑,“蕴香,我记得你啊。方才那个人是张瑾的转世吧,恭喜你。”   兜兜转转几十年,曾经错过的两人终于再次相见,成就一段姻缘。   蕴香喉中一哽,“那日若不是仙子以身殉道,这六界,还有我和张瑾都不会有今日。”   那一日,等到青峰山众狐赶到玉山关时,见到的就只剩下茫茫大雪。   仙人羽化,六月飞雪。   蕴香再也没见过舟月。   “自邪灵之祸后,这些年里有不少凡修渡劫飞升,仙子为何还迟迟不登天梯呢?”   蕴香知道,那个少年也像她一样一直苦苦等待。   从蕴香的眼神里,舟月明白她在想说什么。   “我在等一个时机。”舟月继续解释道,“我师父她前生很有可能就是抚养我长大的师叔。可她这一世神魂有损,修为始终不能进益,我得寻些法子助她飞升。”   蕴香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觉得舟月和那女子关系微妙,不像师徒,更像母女。   “青峰山的青树才结好果子,仙子若不嫌弃。可试试这青果,青树受我族族人百年供养,结的果子虽然比不上仙界那些灵果,但依然灵力醇厚。”   舟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此次前来,也是想在青峰山寻些青果。”   如果青果能治愈师父受损的神魂,那么飞升也指日可待。   从等待轮回的几十年再到凡界转世为人生活的十八年,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在想朔风。   曾经说喜欢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这长长分离的岁月里也让她更加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不再逃避害怕,因为喜欢是真实的,也是确定的。   蕴香发觉她失神,目光里染上笑意。   舟月神色稍窘,说道,“只是,还得寻个由头让我师父去青峰山。”   “这好办。”蕴香略略思索,开口道,“我会打开青峰山的结界。到时,天降异象,你师父既然也是修士,肯定会去查探一二。”   但青峰山狐妖众多,师父万一发现这些狐妖,要把他们抓起来该怎么办?   舟月不免头疼。   蕴香用帕子捂住嘴角,轻轻一笑,“我族中人,如今一大部分去了涂山,还有一小部分正在凡间游历。现在青峰山里,可没多少人留下,仙子不必担忧。”   天梯重铸,邪灵消亡,六界和平如初。不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从未有过如此安宁的生活。   “月月。”   是师父在唤。   舟月应声,在蕴香之前先离开窄间。   阿瑾坐在贺青旁边的桌子上,贺青正敛眸给他把脉。   许久,贺青搁下手斟酌道,“我是医者,但你的眼疾不似寻常,倒像是因为失了一魄才造成的。我给你开个方子,调养调养吧。”   阿瑾微笑,隔着白布也能看出他有一双形状很好的眼睛,他从贺青手里接过药房道,“多谢大夫。对我来说,只是看不见而已,但能有今日,我已经很知足了。”   贺青叹了一口气,她看到舟月正走来,于是温声道,“我们走吧。”   师徒二人又重新戴上幕篱,离开了这间酒垆。   青布垂帘再次放下,蕴香在手中悄悄掐出一个法阵。   酒垆背后,苍翠的青峰山猛然爆发出强烈的五色光芒。   贺青听到山林里鸟雀哗啦啦地惊飞,她回头皱眉道,“这青峰山里有妖?”   确实是妖,但并不是害人的妖。   舟月的脸发红,师父没有发现。   她低头,清咳一声,“师父,不如我们去看看?”   贺青轻笑,深深地望向舟月说道,“既然你想去看,我们就去瞧瞧。”   师父应当还是看出了些什么。   舟月在心里“唉”了一声,走在前面引路。   原先入口处的巨石已经移开,那棵巨大的青树周围慢慢汇聚流萤。   树枝上木牌作响,枝头下挂着几颗零星的青果随风摇晃。   舟月踏步上前,抢在贺青前取下青果递给她,“师父,这果子看着还挺好吃的。我用灵力探过了,没有毒。方才饮了些苦茶,刚好可以来解解涩味。”   她说完话,不敢去看贺青的眼神。   贺青接过这枚青果,半晌没有动作。   沉默良久,贺青终于缓声道,“月月,我知道你来历非同小可。若有什么事,你不必对我如此隐瞒。”   果然,师父简直和清荷仙子一模一样,心思灵敏,不会轻易表露情绪。   舟月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说,“我希望师父可以和我一起和我飞升去仙界。”   贺青的眼里却闪现狡黠的笑意,“月月都十七岁了,还是舍不得师父吗?”   舟月在心里小声说,她最起码已经四百多岁了。   但要是贺青知道,说不定就不肯和她一起去仙界了。   见到舟月不肯吭声,贺青也没有生气,只是说,“你总要让师父知道为什么。”   “仙界,也许有人一直在等师父。”   舟月抬起头,她看懂贺青的眼神。   和贺青相伴多年,她知道贺青根本不在意轮回转世一说,她认为即使是转世也是不同的人。   “如果是这样,我不会去仙界的。与其飞升成仙,我宁愿在凡间做一个普通的医者。”贺青语气淡淡,但她察觉出舟月瞬间沮丧失落的神情,又眨眼道,“但这一次,我会陪着我们月月去仙界,总不能让人欺负了我的徒弟。”   师父这是答应她了!   舟月挽住贺青的右臂,“师父,这青果是很好的灵果,对神魂颇有益处。说不定吃下它,师父就可以飞升了。   这些年里,贺青的修为停滞不前,始终触不到那层飞升的境界,就是因为神魂的残损。   贺青摸摸舟月的头,她将青果化作灵雾融入识海。   残损的神魂正在慢慢黏连,贺青身上金光大绽。   浮空风云搅动,天梯从云端投射而来。   *   仙界飞仙台,悟道钟重重敲响。   绯绯和松松躲在云层里,打量着每日都来这里等候的玄衣少年,小声交流,“这都一百天了。”   他们又瞥瞥天梯,还没有修士上来。   “这次八成又不是。”松松揉揉眼,“唔,两个女修士。”   绯绯忽而大喊道,“是她!”   舟月每迈一级阶梯,都在想她和朔风已经多久没见了。   朔风坐在飞仙台的玉阶上,正低着头。   少年的眉眼更加深刻,让她惊觉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舟月轻轻蹲下来,仰视他的脸,“阿朔,让你久等啦。”   朔风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指,触碰她的眉角,然后是鼻尖。   他忽而道,“九十七日——不对,是九十七年。”   舟月想眨眼微笑,眼角却悄悄渗出。   朔风的拇指擦过那些晶莹,他笨拙地亲亲她的额头,“不要哭,我来娶你啦。”   来娶她啊。   舟月的心脏一下下变快,她看到朔风期盼的眼神。   但贺青凌厉的声音从舟月背后传来,“你是谁,我是月月的师父。”   然而,有更清冽的声音说,“我是月月的师父。” 第63章 大结局   “你是月月的师父?”贺青冷笑一声, 把舟月拉到自己的身后,“那这十七年里,你为何甚至不敢去下界寻她?”   凌雪剑尊的身影从云雾之中破开, 他白发鹤冠,眼角添上斑驳细纹。   这些年里, 凌雪剑尊老去许多。可明明仙人如果愿意, 容貌千年百年都不会变化。   舟月心中微微一涩, 她本想开口, 却被贺青用眼神拦住。   迎着贺青的怒容, 凌雪剑尊并无不快, 说道,“六道轮回,天意有定。上界和下界纵然有天梯相连,但受天道制约,等闲不得下界。前八十年里, 我一直在寻找月月的魂魄, 但几无所获。直到十七年前, 聚魂莲台重新点燃魂火,我才知晓她已经转世成功了。”   “如果她愿意,很快就能飞升。可她还是继续留在凡间, 我猜一定有什么拖延了她的脚步。”   贺青气极反笑,“你是说,是我拦着月月不让她飞升?”   她拂袖,转身就要走。   百年不见, 师父怎么还是这副性子。   心脏咯噔一跳, 舟月幽幽望向凌雪剑尊。她死死拽住贺青的袖子, 硬着头皮说, “师父,飞升之人都需去三生池洗灵。”   “就在前面,我带您去。”   还没等到贺青开口,舟月拉过贺青的手就往飞仙台之后的清泉引。   三生池,顾名思义,能让人透过池水看到自己的前世记忆。若是愿意,甚至能够通过饮用泉水恢复神魂。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样做。   对于大多数仙人而言,前尘事前尘了,今生今世不必再做纠缠。   这一汪清泉里,舟月先看到自己的脸。   从一块顽石受神力点化生了灵智,再到拜入凌雪剑尊座下入玄冥,最后她看到朔风。   池水里朔风的面容一开始还很稚嫩,但他再次转身时,已经褪去青涩。他拿着寂华剑,穿行在刀光血影,也穿行在战场怨潮,让自己逐渐变成一把利剑。   手指在水波轻点,关联朔风的记忆如涟漪般模糊消散。   “阿朔……”舟月低低唤。   “月月,我在这里。”   她慢慢抬起头,三生池对岸,朔风静静望着她。   舟月这才发现,他的修为境界赫然拔高许多,但他的眼睛还和以前一样清亮。看着她时,有像清风一般舒展的柔意。   和他的名字一样,朔风生来就是这样的一阵风。   “怪不得。”贺青神情复杂,她摸摸舟月的头,叹道,“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   贺青看到舟月知晓自己记忆时即没有讶异,也没饮下三生池水,就猜到她生来应当就带有记忆。   只是这些年里,这个孩子为什么要为自己一直停留在凡界呢?   贺青慢慢将目光投向三生池。   池水再次凝聚搅动,无数灵鱼朝贺青涌来,又慢慢簇拥成一个小圈。   波光粼粼间,水中有一个女子回眸嫣然而笑。   明明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面容,但贺青莫名觉得那女子就是她自己。   而方才见过的陌生仙君被这女子唤作“师兄”,而她也终于知道了那个女子的名字——   清荷。   可她是贺青。   贺青默默地看着这个叫清荷的仙子交付痴情,堕入凡尘,再魂消魄散。   果然是这样啊。   舟月发觉贺青神情淡淡,她心中微沉,于是问道,“师父?”   贺青回过神,她和从前一样,只是轻声道,“月月,我都知道了。”   知道前世后,师父她依然不在乎吗?   舟月忍不住去觑贺青的神色,她希望能从贺青口中知道些什么。   但贺青只是微笑说,“月月,我和你不一样。”   不一样,意呓桦思就是她始终以第三人的视角旁观清荷仙子的人生。   尘埃落定,原来贺青从未认可她就是清荷。   哪怕飞升,哪怕来到三生池前,她始终将自己和前世当作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并没有什么错,这世上有人执着于前生,有些人却释然。   只不过贺青是后者罢了。   “没关系,师父,你永远都是我的师父。”舟月站起身,像从前一样伸出双臂抱住贺青的腰腹。   贺青的怀抱温暖,她没有子女,却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那个时候,舟月刚刚投胎成婴孩,记忆还未完全苏醒。是贺青一步又一步教她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引她入道。如果没有贺青,也许她就溺死于那条冰冷的河流。   后来,她慢慢地意识到贺青很有可能就是清荷仙子转世,惊喜之余,却有浓浓的担忧。万一万一不是呢?或者万一就是,但贺青却并不认可自己就是清荷,反而疏远了她呢?   但此时,贺青声音洒脱,她的眼睛明亮,“这辈子,能收你为徒,我不后悔。你很好,让我这些年里,也能拥有为人母的幸福。”   舟月喉中一哽,贺青虽是医修,但因为神魂有损不能生育。   可她真的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   贺青附在舟月耳边小声道,“你喜欢的那个叫朔风的孩子,他很好。只是,我是你的亲人,还需要再考一考他。”   舟月仰起头,贺青却故意板着脸向朔风道,“你若是喜欢她,三日后,来药王谷应战。”   这是考验。   贺青挡在舟月身前,神情冷淡,见到朔风抱拳应声后拉着舟月捏碎了传送法阵。   舟月还没来得及再回头看一眼,就消失在了朔风和凌雪剑尊眼前。   “这个作风,倒很像清荷。”凌雪剑尊一直站在三生池五十步外,他垂下眸苦笑,“但她说得对,她不是清荷。”   “阿朔,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弥补你和你母亲的,这是我的错。”   朔风回想起贺青看他的眼神,那么陌生,和看舟月时完全不一样。   他沉默,只是望向凌雪剑尊道,“都过去了,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   这会是他们新的开始。   *   药王谷位于仙界东境,毗邻莲华山。   在药王谷休整几日,舟月一一见过了之前已经飞升的师祖师伯,寂华仙子重新飞升的消息在仙界迅速传开。   这三日里,来药王谷拜谒的修士数不胜数。但舟月始终闭门不出,并不见客。   但最后一日,她还是见到了两位熟客。   空悟和连璧。   三人坐在药王谷的凉亭内,周围是大片药田。   空悟合掌道,“舟月,恭喜你。”   舟月摇摇头,“空悟,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有这样一线生机。”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因为是你做出了这个选择。”   两人忍不住都笑起来,但连璧还是臭着脸,“我有事。”   舟月眼里讶异,连璧身上没有魔气。   而他那时在玉山关,为了护住小雪,只怕性命不保,可奇怪的是他如今依然好好活着。   “你想让我帮你解开那个‘紧箍咒’?”舟月问。   连璧脸色一僵,他咬牙道,“不是那件事。我想请你帮我,把我送去凡界找小雪。”   小雪死了?   空悟低叹一声,“那个时候,连璧快活不下来了。他是魔,死后不入轮回。小雪之前和连璧有一段因果,是她找来法子剔了自己的仙骨为连璧续命,自己却重投轮回了。”   那段因果,应当是和凡间的宁怀玉有关。   舟月了然,却道,“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知道。转世之后,并不完全是同一人,她可能不会再记得你。”   比如贺青和清荷仙子。   但连璧脸上仍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我欠她的,要还给她。”   “天无绝人之路,你现在不也和那个小子好好的吗?”   连璧忽而有些艳羡,语气颇酸,“他不是要来娶你吗?听说他这些年修为进益不少,现在不会吓怕了吧?”   话音刚落,舟月腰间玉简碎裂,小弟子惊慌的声音响起,呓桦“师姐……不,寂华仙子,谷外有个剑修杀过来了,他是不是来找您寻仇?”   舟月“腾”地站起,空悟和连璧眼神调侃。   她想了想,从识海之中取下一枚玉牌,匆匆离开。   “连璧,你拿着这枚玉牌,可去阴司,我和他们做了一些交易。”   为了能够不被洗去记忆,她留在阴司五十年净化冤魂,这枚玉牌是阴司另外给她的信物,可凭物相求。   如今玉牌对她无用,不如送给连璧全了因果。   隔着药王谷的药田花海,舟月看到中心处的那一个少年。   朔风少有的穿了红衣,束红色发带。   他听到她来,转过脸。下颌有些挂彩,但眼睛在暖晖里剔透清亮。   他的眼里,只有一个她。   朔风伸开双臂,想抱住她,语气轻快恣意,“月月,我来接你回家。”   他撇撇嘴,“药王谷的人都太弱,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少年想到什么,兴高采烈地唤出寂华剑,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招。   这是灵华宗的万象剑法。   朔风把剑尖挑起的花朵送到少女面前。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也露出两颗小虎牙,高兴道,“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厉害?”   “真厉害。”舟月从不吝惜夸奖,“比我还要厉害。”   两个人面对面,脸都突然变得红红的。   但这一次,舟月主动拉起少年的手,紧紧握住。   她弯弯眼,“我们回家。”   朔风吹了一声口哨,两只鸾鸟飞来,是绯绯和松松。   他的嘴角上翘,说道,“我们回家,成亲。”   他这一生,等了一百多年,从一无所有到重新拥有一个家,从心死绝望到拥有那轮明月照下来的一束光。   唯愿余生之后,日日相伴朝夕。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番外休息一段时间再写~这段时间里,身体有个地方一直不太舒服,但学校课多,所以一直想坚持到完结以后再去检查,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这本的番外会变成免费合辑另开一本,为了要表达我对各位读者小天使的感激嘛。   完结感言: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新人作者,还有很多写得不太好的地方,但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宽容和理解,我会继续坚持下去写书的!!!知道自己的不足后,我也去学习了很多,新书现在已经准备好2w+的大纲啦,欢迎小天使们来收藏,预计5月初开文,这次会写得更加轻松欢乐一点。嘿嘿嘿,男女主也都是我构思很久非常喜欢的人设,喜欢少年感主角的小天使欢迎入股呀。   放个【预收文案】:   《黑茶花自带死亡Buff[穿书]》   <一心只想回家的小太阳女主×严重缺爱占有欲极强的小黑茶男主>   明媚可爱漠北小郡主vs乖张心机敌国质子   预备大学生元敏敏一夜车祸穿书,成为原著同名同姓的炮灰女配北周郡主。   系统冷冰冰地告诉她,只要能够帮助男主谢宴达成一统天下、拯救世界的结局,就能回家。   元敏敏撸起袖子,看到自己把谢宴推下冰湖的爪子,傻了眼。   进气多出气少的谢宴看向她,憎恶的眼神里明晃晃四个大字,大、祸、临、头!   谢宴其人,书里名副其实的黑茶花,自带无敌死亡buff,经典台词“靠近我的,都会死”。   诚如buff,穿书两周目还失败暴毙之后,面对崩塌的剧情线,元敏敏躺了、咸鱼了,只等按部就班,苟到结局。   谢宴杀人,她递刀;谢宴寒疾,她献血;谢宴跑路,她收尾。   总而言之,做大佬的废物小弟,背靠不走剧情的大佬带飞,她总归会回家。   但是躺平习惯了,谢宴看她的眼神却不对了。   *   谢宴一开始以为元敏敏是一个疯子,后来才知道她是真的想回家。   她是真的想离开他。   没关系,谢宴笑。   家哪里都会有,他会给她造出世间最好的宫殿,那里以后就是他们的家。   至于以前,他不在乎,一统天下也没有她更有意思。   等到红衣少女从两军交战的城墙一跃而下,谢宴才明白,敏敏她是宁愿死都要回家。   *   元敏敏为了不成为谢宴一统天下的阻碍,果断接受系统意见,跳城墙死遁。   她甚至怕谢宴受到心理创伤,还是透露自己没有死、只是要回家。   没想到,才穿回现世不久。   渣过的小黑茶突破次元,杀过来了!   元敏敏(瑟瑟发抖哭唧唧):【他是不是要来杀我?读档重来还来不来得及?】   系统(沧桑点烟):【宿主还是洗干净脖子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