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亲自养大的魔尊一箭穿心了》作者:扶桑知我【完结】   简介:   浮南本是魔域里的普通芥草小妖,金丹初成时,在尸体堆里救了个活人出来。   浮南给他取了个名叫阿凇,阿凇天赋异禀,修炼魔功进展很快,似乎还身怀秘密。   这些年来,浮南一直陪着阿凇,苦是吃了不少,不过也等他从当年尸体堆里的那个小可怜,成了统御全域的魔尊。   倒是她自己,种族天赋摆在那里,见阿凇的时候她是金丹,过了数百年,还是金丹。   说起来,浮南也挺喜欢阿凇,只是她知道他没那个意思,发达之后,封她当个护法报答当年之恩就算了。   如此日子,倒也快活,只是某日阿凇自魔域之外带回一位绝色女子,她不似魔域姑娘妖娆风情,自有一种清冷孤傲的气质。   当晚,浮南梦见未来,阿凇为了这女子不惜抛弃魔域,为她痴狂,偏执至死。   那女子就像话本里的女主,正邪两道的大佬都爱她若狂。   浮南自己呢,她死在正道讨伐魔域的大军中——她留了在被阿凇抛弃的魔域。   在梦中预言应验许多之后,浮南以自己在魔宫里的权限,带着女主逃出了魔域。   女主牵着浮南的手说:谢谢你,你是魔域里唯一的好人了,以后别回那肮脏地方了,你且跟着我吧。   浮南想,她这辈子还真就是当陪衬绿叶的命,反正留在魔域也是死,不如尽早投诚。   很多年过去,正邪两道对峙,于云端之上,浮南站在女主身后,看见阿凇在深渊里挽弓射箭。   阿凇箭法好,浮南是知道的,只是那日天光太盛,浮南也没看清他对准了谁,总之,她记得他最恨背叛。   在一片混乱里,浮南被女主的意中人推了一把,直直挡在了女主面前,羽箭飞来,一箭穿心,不愧是他。   阿凇曾被数百羽箭贯穿躯体,坠落悬崖。   却因浮南“可是挽弓射箭真的很帅诶”这么一句话,捡起曾经这副险些夺走自己性命的武器苦练。   如今,他这把挽弓绷弦过千千万万遍的武器,带出凛冽杀意,换来浮南的坠落云端。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浮南,阿凇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是真疼   立意:认清真实的自我   作品简评:浮南本是流落魔域的普通小妖,在魔域的尽头里救了个活人出来。她给他治伤,赐他名为凇,助他修炼,与他相伴上千年。后来阿凇成了统率全域的魔尊,浮南自己在多年的相处中喜欢上他,但阿凇并未予她回应。直到后来,阿凇从人界带回一位特殊的女子回来,她才知道阿凇倾心之人并非是她。   本文语言细腻,行文流畅,描述了一个普通小妖成长的一生,为读者描述了一段波澜起伏但始终贯穿美好情感的爱情故事。男女主角命运跌宕,虽陌路殊途,但依旧怀有真挚情感,在困境中始终相信对方。 第1章 一枚刺   破旧酒家外悬挂着的人皮风灯摇摇晃晃,魔域深渊下层吹来的风都是浑浊的,自黑色枯草掩映的小道之外,走来一人。   他的身形高挑瘦削,压低的斗笠将他的面容遮掩,只露出一截带着微青胡茬的下巴,冷峻落拓。他身上带着长久行路的风尘,肩头落了些旅途中会沾着的草叶种子,青翠鲜嫩。   “店家,有酒吗?”青衣人迈步入了这破败的酒家,站在老朽木门旁问道。   他的嗓音沙哑,但沉郁冷静,仿佛是陈年的钟缓缓敲响。   酒家内乌烟瘴气,掷骰声与吆喝声不断传来,模样古怪的魔族死死盯着桌上的骰子,沉迷于赌局,就连看店的小厮也拿出骨币准备参与一二。   “只有一点,你等等,我给你取来!”酒家小厮不耐烦地离开赌桌,到酒瓮前,拿了个陶碗,将那兑了水的酒汩汩往里倒。   青衣人拢着袖子,笔直站在柜前,将身上最后的几枚骨币付了出去,接过酒碗,仰头就喝。   他移动的时候,身形摇摇欲坠,小厮见了他这病恹恹的模样,往后一跳,惊恐道:“要死别死在我店里。”   “好。”青衣人转过身去,有沉重的咳嗽声传来,这里的酒不好,入了喉,灼得人心口发烫。   他喝完酒就离开了,一路上跌跌撞撞,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   他要死了,现在的他像寻觅坟墓的犬。   这里是魔域的最底层,亦是此界的尽头,落魄不堪。   青衣人一路行至魔域的最深处,贯穿魔域的河流怨川在这里抵达尽头,冰冷的河滩上遍布尸骨。   他花了半日时光,在这处绝境里给自己挖了一座坟,然后躺了进去。   青衣人的肩上粘着一枚翠绿的刺球,是卷耳,它的尖刺上带着倒钩,可以轻松粘住行人的衣服,让人类或者是其他生物带着它去到远方,寻到一处合适的地方,生根发芽。   这是一枚很倒霉的苍耳,被旅行中的青衣人带到了这样的绝境。   “浮南,很抱歉,带你到这样远的地方。”他在坟墓里躺着,望着浓黑的天,温声说着话,也不知是在与谁对话。   纤细且温柔的声音传来:“先生,没关系的。”   “能将我的尸骨带回我的家乡吗?”他问。   沉默许久之后,那声音回答:“好。”   青衣人躺在土坑里,他闭上双目,再没有睁开,久远的风沙袭来,将他的尸体掩埋。   落在他身上的那枚苍耳种子,也留在了这里生根发芽。   浮南盘腿坐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将一枚枚骨币往自己怀里的陶罐里丢,这个陶罐沉甸甸的,马上就要装满了骨币。   这么多年,她终于要攒够钱了,浮南想。   应当年的诺言,她要带着那青衣人的尸骨回到他的家乡,但这里是魔域的最底层。   魔域阶级森严,在这处深渊里,分为上中下三层,魔域上层居住着贵族,魔域中层居住着大部分的修炼者,魔域下层居住着低阶生物,这里的魔族浑浑噩噩,被原始的欲望驱使。   从魔域上层再往上走,才是人界,浮南必须从这里开始,一层一层往上爬。   前几年,她在魔域下层的黑市里,认识了一位蛇头,他说有门路可以带她前往魔域的中层,但浮南必须支付足够的骨币。   浮南很穷,魔域下层的魔族大多以杀人越货等勾当为生,她做不来这些事。   她赚钱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在怨川的尽头捡垃圾,贯穿整个魔域的河流“怨川”尽头就在她家附近,那是一片湿漉漉的浅滩,怨川会带来魔域中上层很多被抛弃的垃圾与尸骨,浮南就在这其中搜寻些值钱玩意儿,拿到市场上去卖。   严格来说,她做的也不是什么正派事儿,但这是她唯一的谋生手段了。   攒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攒够钱了,浮南斗志满满,她将装满骨币的陶罐封上,藏到自己床底下的土坑里,准备出门,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   浮南居住着的地方是很简陋的茅草屋,是她自己搭建的,在大风天时,这茅屋就摇摇欲坠。   现在,浮南将自己家那扇单薄得可怜的院门关上,往怨川尽头出发。   她的修为对于魔域底层的其他居民来说,不算低,承蒙当年那位青衣人照拂,她修炼了上乘的妖族功法,化形之后便有金丹的修为。   但她的种族天赋低,她不过是随处可见、惹人厌烦的苍耳,区区草芥,并没什么特殊的血脉,所以等修为到金丹之后,提升就很慢了。   浮南不介意这些,金丹修为带给她的好处就是,她可以驭使法宝赶路,脚程比走路快很多。   在家门外,她掏出自己的法宝——一把破旧的铁剑,这把铁剑也是在怨川尽头捡的,她没舍得卖,因为这把剑的飞行速度很快。   她御剑而行,怨川尽头的河滩上有大大小小的水坑,这些浑浊的水坑映照出浮南御剑而行的身影。   浮南穿着一身黑衣,剪裁简单利落,她挑这个颜色衣裳的原因很简单,黑色耐脏,她没空天天施展法术来清洁衣物。她的面容算不上绝色,魔域美人多,魔族姑娘的容貌都精致妖娆,浮南的模样在这些魔族姑娘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寡淡。不过,她细眉细眼的,又喜欢笑,含着笑的眸很容易讨人喜欢。   只有没用的东西才会被丢入怨川,浮南往往要淘上多日,才能寻找到一些值钱的东西。   她的眼光不差,这得益于她跟着青衣人走过四方时积累的知识。   浮南在河滩上里搜寻着,今天运气不错,她捡到一条镶嵌着宝石的腰带,拿到黑市上能卖不少钱。   她将这整条腰带从污泥里扯了出来,其上镶嵌着的红色宝石璀璨生辉,浮南仔细一看,呆住了,这红色宝石不是什么普通的晶石,而是极为罕见的血晶,它不是自然界产出的矿藏,而是……人血凝成的结晶,只有魔域贵族身上会装饰这样的宝石来展现自己的身份与实力。   修为越是高的修士被杀死后凝结出的血晶就越纯粹,看这血晶的剔透程度,它明显来自于一位元婴修为的修士。   元婴!这修为对于浮南来说高不可攀,她吓得快要把这条腰带丢了。   但此时她发现这腰带的末端扯着些什么东西,再往外一拉,她看到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死死勾着这腰带。   这是浮南第一次在河滩上看到一只如此正常的手,没有多几个手指头或者是生出骨爪,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只手的主人从河里拖了出来。   他的衣衫都破了,露出大片胸膛,浮南一见便红了脸,连忙将他侧旁的衣物给他扯过来拢好。   为他拢好衣襟的时候,浮南的手触到他的胸膛,感应到了微弱的心跳。   他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陈年的疤叠着新伤,浮南看了几眼就不忍心再看。   看他的身形,约莫二十上下,与浮南自己倒是差不多大——浮南是从自己化形开始算岁数的,她不想自己太老,而且她当植物的时候,也记不清时间。   河滩上都是污泥,这男子落在这里,面容也被遮掩,浮南看不清他的模样。   她也不在意他的模样,按照她的习惯,在怨川尽头看到什么能动的活物,只要有一口气,她都会把他们带回去好好养着。   当然,此前她捡到的所有活物,在被她带回去之后没几天都死了,被丢到怨川的东西本来就是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的将死之物,就算她用尽全力救下,他们的生命也不会延长一点。   或许这个看起来很正常的男子也活不了几天,浮南想,但她希望他能多活几日,最好能和她说说话儿,毕竟在这里捡到一个正常模样的人是稀罕事。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昏迷着的男子挪到自己的破烂铁剑上,她这把二手法宝估摸着载不动两个人,浮南驭使铁剑飞起来的时候,这玩意发出痛苦的锋鸣声。   浮南只能让铁剑载着男子往前飞,她在旁消耗法力飞行跟着。   走了半途,她累得气喘吁吁,将手放在酸痛的腰上揉了揉,此时,她猛地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   那条值钱的腰带!她光记得挪人了,忘了将那条血晶腰带捡回来了。   浮南将男子放在一旁的树下,让他靠着树,她还贴心地把旁边的干草扒拉过来,铺在他身上,然后她自己马不停蹄飞回去捡东西。   还好,腰带还在,怨川尽头只有她会来,这里散落的东西默认都是垃圾,魔域下层的魔族没有浮南这样的好眼光,可以隔着污泥发现值钱东西。   浮南把血晶腰带往怀里一塞,又飞回去了,她捡回来的男子还靠在树边,魔域的植物都是黑色的,里了枝干就变得干枯脆弱,他倒在破败的草叶中,模样有些可怜。   她将男子重新挪到自己的铁剑上,带他回了自己家。   浮南将血晶腰带放好,将自己的床重新铺了一遍,这还是她第一次捡这么大的活物回来,她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只能先让给他了。   她爱干净,回来就烧了些热水,将男子放进了浴桶里,做这些事的时候浮南觉得自己仿佛在进行某种烹饪行为。   浮南是闭着眼给这个男子脱衣服的,扒得不太干净,他身上还有些衣物,将他抱到浴桶里之后,浮南才红着脸将剩下的衣物隔着水捞了出来。   将他面上污泥洗净之后,浮南盯着他的脸,愣了一下,在捡到他的时候,她看出来他身材不错了,但她没想到,他的脸也是如此的好看。   他有一双精致的凤眼,紧闭着的眼眸落着如扇的长睫,勾勒出的线条优美,他的模样俊美得仿佛魅惑人心的妖魔,纯黑的发丝沾了水,落在面颊边,靡丽惑人。浮南没见过什么世面,她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咽了一下口水。   浮南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她将他洗净之后才将他从浴桶里拖了出来,浴桶里的水发红,是他身上的血染的。   他身上有伤,浮南不是医生,没有治伤的经验,她不知道带着伤的人要先处理伤口,不能碰水,现在他的伤更严重了,大腿上的伤口裂开,流下的鲜血染在浮南黑色的衣裳上。   她闭着眼,将他拖到了床上,取来自己宽大些的衣物,堪堪给他包裹住身子。   这还是浮南第一次救活人,她将自己柜子里藏着的药瓶取了出来,又拿了些绷带,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倒也不是因为这男子模样好看,浮南就精心照顾他,她捡回来的每一个活物,浮南都会尽力救治——尽管他们都活不长。   在浮南眼里,这男子也活不长,但她不会因为他要死了就放弃他。   她低头,轻轻将他的衣摆掀开,他大腿处的伤最严重,她要优先处理。   这男子整个人都在水里过了一遍,但腿上的伤还是血肉模糊,浮南细心地将坏死的腐肉给处理干净,这伤口深可见骨,浮南处理到最后的时候,眉头皱了起来。   到底还是因为他有个人形,她见此惨状,就格外不忍。   伤口处理好之后,他也流了很多血,脸色更加苍白了,浮南将止血的药粉均匀撒在他的伤口上,用绷带一圈一圈缠好。   浮南将沾了血的帕子放到一旁,正准备处理他的下一处伤口,便看到躺在床上的男子眼睫动了动。   他居然要醒了?是她粗手粗脚把他弄得疼醒过来了吗?浮南的手仿佛触电一般收了回来,她安静观察着他,没再乱动。   下一瞬间,他的双眸睁开,纯黑的眼瞳与浮南对视着。 第2章 两枚刺   浮南眼眸中的惊讶在见到他睁眼之后,转化为纯粹的笑意。   她的眼眸弯了起来,笑着对这男子轻声说道:“你醒啦?你的伤口还有些没处理完,现在还在流血,没什么事的话,我现在给你继续包扎?”   他的眼瞳是纯黑色的,盯着浮南看的时候,眼眸如深渊般空洞,显出些非人的妖异质感。   但他只是这么盯着浮南看,眸中没有展露任何情绪,干涩得起了皮的薄唇也紧抿,一言不发。   浮南的手僵在原地,她觉得眼前这男子可能很介意她触碰他的身体,很多魔族都敏感警惕。   但他也不说话,手臂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殷红的血往下落,浮南觉得她再不帮忙处理一下伤口,他就会失血过多晕过去。   “你不说话,我就继续给你治伤了。”这男子态度冷漠僵硬,浮南也不恼,她见过比他更凶的东西,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她迁就一下,也是没事的。   她低头,额上发丝垂落,吐出的气息轻柔绵软,落在他的手臂上,她将他受伤的手臂抬起半分,又取了块干净帕子,将斑驳的血痕擦净。   浮南掌握的治疗法术很少,她指尖出现一抹青绿色的浅淡光芒,堪堪将他手臂上的伤口缝合,治疗法术释放之后,她的法力会化为细长的能量丝线,将伤口缝合在一处,防止再次裂开。   伤口缝合的过程浮南没亲身经历过,其实很疼,正常情况下需要配合降低痛觉的法术使用,浮南不知道这件事,就直接用了。   细密疼痛传遍全身,若是寻常人早已疼昏过去,但这男子的眼睫都没有眨动一下,他只是看着浮南,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浮南将他手臂上的伤口处理好,一抬头,又对上他的视线。   他还在看着她,缠着绷带的手被浮南托着,指尖因疼痛轻颤,显出些乖巧模样。   粗心的浮南这才后知后觉地问他:“疼吗?”   他摇头。   原来他是会回应的,浮南松了一口气,幸好他还有意识,能对话,而不是什么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那转过来一下,你背上还有伤。”浮南对他说。   这男子沉默地试图动了一下,没成功,他全身经脉尽断,连正常的行动都很难做到。   浮南俯身,托着他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   他还是没有说话,他不说,浮南也没有再主动搭话。   她就这么沉默着,将他全身的伤口都处理了一遍。   当然,这只是初步的处理,只能防止伤口再度恶化与不断流血,若是要完全治好这些伤,还要花大力气。   忙完这些之后,浮南额上渗出薄汗,她抬手,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   作为一个病人,这男子倒是很配合她,全程一言不发,就连浮南粗手粗脚弄疼了他,他也紧抿着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若不是他还有呼吸,浮南都以为他是死人了。   浮南给他全身都处理好伤口之后,便开始收拾东西,将染了血的绷带拢好。   她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她本没有期待他的回应,她只是一个人呆久了,寂寞得发慌,随意找些话题罢了。   但这男子看着她,又有了回应。   他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呢?浮南怀疑他只会摇头。   但是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喉咙上,他的喉结浮凸,微微滚动了一下。   浮南伸出手去,按在他的脖颈上,以法力感应了一会儿,确定了他不说话的原因。   他不能说话,他是个小哑巴。   浮南细细的眉又皱了起来,她想,这个人还真是惨。   他并非天生不能发音,他并没有残缺,现在之所以发不出声音来,单纯是因为他的嗓子被人毒哑了。   她将处理伤口剩下的绷带拢到药箱里,背过身去,心情有些复杂。   “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浮南背着身说。   她又想起他不会说话,便马上转过身,看他的回应。   面色苍白的男子靠在榻上,绝色的面庞脆弱精致,他点了点头,但那纯黑的眼瞳里,并没有一丝感激之意。   浮南煮了些粥,放了些青菜、肉糜与蛋黄,她特意将粥熬得久一点,这样更方便他进食。   她端着煮好的粥走出厨房,抬头便看到天上飘了雪,魔域的天气反复无常,白日还是烈日,到了夜里便突然落雪。   浮南扭过头去打了个喷嚏,天冷,她冻得打了个哆嗦。   她推门走进房间,那小哑巴还躺在床上,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   “粥有些烫,凉一会儿再吃。”浮南将屋内的火炉点上,又将柜子里的厚被子取了出来,将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裹得严严实实。   她似乎将他当成什么捡来的可怜小宠物,精心照顾着他。   浮南做这些事的时候,这男子还是没动,只是静静望着她。   她将温热的粥端过来,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他没张嘴,浮南看着他那无神的双眸问:“你不吃吗?”   他继续摇头。   浮南将碗收回来:“你不吃我吃了。”   她从不逼迫人做些什么,他不吃就不吃,她也不会劝着他进食。   浮南喝着粥,发出的声音很小,她也饿了一天。   这男子看着她,在浮南快将这碗粥喝完的时候,才勉强抬起手,勾了一下她的袖子。   浮南转过身去,将桌上另一碗粥取过来,她又弯起眼眸笑了:“现在饿了?”   他又摇头。   他身上的伤口恢复了一点,勉强能动了,他对浮南比了简单的手语,表达自己的意思。   也不是饿了,只是他想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必须进食。   浮南看懂了他的手语,她会的东西很多,当然也包括这个简单的手语。   她柔柔笑着,对他说:“好。”   在给他喂饭的时候,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我在怨川尽头捡过很多能动的东西,后来他们都死了。”   “可能你也会死,但我希望你能努力活下去。”浮南吹了吹勺子里的最后一口粥,轻声说道。   她说话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含着清浅的笑意,她很喜欢笑,展现的似乎都是平和愉悦的情绪。   但这里是此界的绝境,魔域的尽头,就连空气里飘荡的都是腐朽阴郁的气味,她为什么能笑呢?   这男子歪头看着她,有些不理解。   入了夜,只有这个房间有点炉火,浮南也没离开,她就坐在床榻旁不远处的小桌子上翻着书。   她一边看书,一边对他说着话儿,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人能在这里和她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浮南翻着自己面前的话本子,问他。   他摇头。   浮南见他这个回答,有些困惑,还以为他是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   但他抬起自己的手臂,又比划了两下。   他的意思是,他没有名字。   浮南的名字是先生——当年那个青衣人取的,她自己没什么起名的主意,就这么一直用了下来。   “那我唤你的时候,总要有个代号吧。”浮南说。   她刚说完话,窗外冷风袭来,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浮南将自己的厚袍子拢好,她回头一看,原来是窗户被寒风吹开了。   她起身去关窗,顺带望向窗外远处的树林,那些黑沉沉的树枝上都落了洁白的雪霜,是雪凇,在魔域里这般沉黑的环境里,这一点霜雪显得格外纯洁美好。   浮南瞬间有了主意,她扭过头,欣喜地对那男子说道:“我想出名字了。”   他看着她,等待着她下一句话。   名字无所谓,只是代号而已,叫阿猫阿狗都行。   “叫阿凇怎么样,窗外的雪凇很好看。”浮南说。   比阿猫阿狗好点。   他点了点头。   浮南将窗子合上,发出“吱呀”一声,屋内炉火暖融融燃烧着,这方小小的空间温暖热烈。   她唤他:“阿凇。”   他继续点头。   “就这么定了。”浮南一拍自己的掌心。   她回到自己的桌边,继续看话本,魔域底层没太多娱乐方式,看书是她唯一消遣的途径。   看了许久之后,浮南猛地从书里抬起头来。   “对了,我叫浮南,浮是漂浮的浮,南是南方的南。”浮南说。   阿凇的眼睫抬了抬,他表示知道了。   “你是什么呢?”浮南问他,“我是妖。”   妖,在魔域里很少见,但阿凇的回答更令浮南惊讶。   他用手语回答:“我是人。”   人类在魔域里,比妖更罕见,魔族对人类最是痛恨。   如果是人的话,他如此惨状似乎也可以理解了,浮南眨了眨眼,她信了。   这是阿凇对浮南说的第一句谎话,浮南也就傻傻信了许多年。   浮南将桌旁的凳子拼在一起,躺在上面,对付着睡了一晚。   次日,她动手将这间小屋子隔开,又布置了一个新房间。   浮南扶着阿凇,将他安置在新房间里。   她交代阿凇好好养伤,便走出门去,继续到河滩上捡东西。   浮南每月才去一次黑市卖东西,她捡到阿凇的时候也带了那条值钱的血晶腰带回来,她没急着卖。   雪天,怨川也结了薄冰,浮南没有什么收获,阿凇的恢复速度倒是很快,几日后便能下地行走了。   他左腿的伤格外严重,即便能行走,但也跛着足,一瘸一拐。   浮南给他仔细看过了,这才发现他左腿在很早之前就被折断过,这是新伤扯着旧伤,迟迟未好。   她一边苦恼着该如何治好他的腿,一边又在河滩上捡了个新的活物回来。   浮南是披着黄昏的霞光回来的,阿凇靠在火炉旁的榻上,正在调息吸收灵气调养着自己这残破的身体。   他抬眸,见浮南回来,沉黑的眸染上明亮的霞光。   下一瞬,这点绚烂霞光沉下去。   浮南怀里蜷缩着许多纠缠的坚硬骨刺,仔细看去,这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骨蛛,她是真的不挑,这样的恶兽也捡了回来。 第3章 三枚刺   浮南抱着骨蛛入了内,她将这长相怪异的大蜘蛛放在了桌上。   尽管浮南放下它的时候,尽量轻手轻脚了,但落在桌上的时候,骨蛛锋锐的骨刺还是因疼痛颤抖了一下。   阿凇结束调息,他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桌上的骨蛛,他知道这魔物有多么可怕。   浮南纤细的手将骨蛛蜷缩在一起的骨刺拨开,它的毒牙愤怒地反抗浮南的触碰,但它没什么力气,只是轻轻咬了一下浮南的手指。   骨蛛收拢着的骨刺之下,保护着的是它重伤的腹部,它被不知名的锐器所伤,这伤口贯穿整个身体,被丢到怨川久了,这里的骨肉已经腐烂。   又是垂死的生物,浮南已经习惯了,她将屋内的灯点上,低头仔细将它腹部伤口上的腐肉剔去,期间,骨蛛一直试图攻击她,但都被她拦了下来。   浮南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将骨蛛探出的骨刺轻轻拨开,面上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差不多处理完毕,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阿凇的双眸,他在看着她。   进屋的时候,阿凇还在榻上闭着眼调息,浮南以为他在疗伤,就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做着自己的事。   与阿凇的视线对上,浮南将她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弯唇笑了起来:“我刚回来的时候,见你还在调息,就没和你说话,伤今日有好些吗?”   阿凇没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视线落在桌上的骨蛛上,比了下手语,他在问浮南为什么捡这种魔物回来。   “它要死了,就捡回来了,你也是这么回来的。”浮南笑着回答他,她的嗓音柔和纤细。   阿凇又比手语问她:“它要死了,捡回来救治有什么意义吗?”   “从怨川捡回来的活物,都活不长,我会陪着他们,直到他们被葬入坟墓。”浮南低眸,纤细的手腕抖了抖,手中药瓶里抖出一些药粉,落在骨蛛身上。   “阿凇,你也一样。”浮南对他说。   阿凇纤密的长睫轻颤,室内的光线明亮,在他面上投下一大片深邃的阴影。   之前浮南给他治伤时,他观察过她,那时她给他治伤时的模样,与现在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一样的认真专注。   “它被锐器贯穿躯干,你救不活它。”阿凇比着手语对浮南说。   “试试。”浮南自己也知道没什么希望。   阿凇沉默着,长睫掩落,没再与浮南交流。   浮南知道骨蛛需要的是什么,此类魔物以鲜血为食,要让它恢复过来,要有丰沛的鲜血,最好是修炼者的血,鲜血主人的修为越高,对骨蛛便越有裨益。   而她这里,正好有一些“血”,修士的血。   浮南将那日在河滩上捡回的血晶腰带取了出来,其上镶嵌的每一枚血晶都十分珍贵,但此时,为了一只骨蛛,她将其中一枚血晶从腰带上抠了下来。   将修士鲜血凝结为血晶,这个制作流程是只有魔域贵族才知道的秘术,同样,也有逆转血晶凝结的方法,它能将血晶重新融为修士的鲜血,这个秘术同样不外传。   但很巧,浮南对这秘术了如指掌,不然,她也不会一眼就看出这腰带上镶嵌着的是血晶。   她所学知识,都是先生传授的。   先生知晓世间万物,她也从他身上学会了许多。   浮南将这枚血晶放在小碗里,然后对着它施展出了一系列简单的小法术,坚硬的血晶重新变为柔软的鲜红液体。   阿凇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在看到浮南将血晶重新化为修士鲜血的时候,终于有了变化,一点讶异之色染上他的双瞳。   在魔域底层的居民,不应该掌握这样的知识。   浮南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她抬手,小心翼翼地将碗里的鲜血喂给了骨蛛,这凶兽躁动不安的骨刺安静下来。   天冷,浮南担心骨蛛冻死,晚上睡觉的时候,将它塞到了自己的被窝里。   骨蛛活不下去的预言被打破,得益于那枚罕见的血晶,重伤垂死的骨蛛在昏迷数日之后,终于苏醒过来。   浮南坐在餐桌前,将这凶恶的魔物抱在怀里,夹了一块蒜炒猪血往它嘴里塞。   阿凇看着蜷缩在浮南怀里的骨蛛,即便这家伙现在还虚弱,无法反抗,但他知道,它真的被救活了。   骨蛛拒绝了浮南夹给它的蒜炒猪血,反而顺着浮南的手臂,攀爬到她的肩膀上。   它嗅到了浮南身上那股修炼者的气息,如果能用螯刺划破她的脖颈,它一定能吸食到如同上次吸收的那般美味的修士之血。   出于对美妙食物的赞叹,骨蛛尖尖的骨刺轻轻落在浮南的面颊上,它朝她露出自己的腹部,而后,这腹部中央如发了芽一般探出口器,湿润且锐利的骨舌舔了舔她的脸。   这一舔不算疼,只是很痒,浮南愣了一下,她轻笑出声,她对阿凇说:“它在舔我,好像那种小狗。”   魔域的最底层当然没有忠诚热情的犬,每一次亲近的触碰,都是对猎物的试探。   阿凇的眼睫半抬,他望了她一眼。   他比了手语:“是,它很喜欢你。”   喜欢你的血,喜欢你身上鲜活的生命力,喜欢你在午夜放松警惕时,用骨刺无情划破你的脖颈。   浮南还要去河滩上搜寻值钱东西,她出门前,阿凇拽住了她的袖子。   “怎么啦?”浮南回过身来,专注看着他,好像是在哄小孩,她的眼睛眨了眨,灿烂的笑意散开。   “你会陪着每一个捡到的活物,陪着他们走到坟墓?”他用手语问了浮南这么一个没有由来的问题。   “是啊。”浮南的脑袋歪了歪,在温暖的晨曦里,她还是笑着。   “我?”他问。   “包括你。”浮南的目光落在他那张如妖如魅的俊美面庞上。   “它?”他的指尖攀上几只骨蛛的骨刺——浮南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是,嗜血的骨蛛对他丝毫不感兴趣。   “它也一样。”浮南说。   骨蛛和阿凇,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早去早回。”他交代浮南。   “好。”浮南又开始自己一天的拾荒工作了。   她今日收获颇丰,她捡回一枚玉佩,质地还不错。   再过几日,就能去黑市里卖东西了,如同救治骨蛛一样,浮南对阿凇的伤也早有了规划,他的嗓子暂时是治不好的,并不是她不知道治愈他嗓子的办法,而是因为配置解药的药材只有魔域上层才有。   不过,他左腿的伤有办法治,需要能够连接经脉的上好药材,药材昂贵,浮南打算将血晶腰带卖了,换来的钱给阿凇买药。   她攒钱并不急,反正先生都是白骨了,早一些或者晚一些回家乡都是一样的。   浮南盘算着这些,回家的时候,走在刚落了雪的地上,也有了节奏感,她的脚踩着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但是,在家门前的不远处,浮南感觉自己脚尖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有一些黑色的尖锐东西从雪地里探了出来。   她蹲下,将掩盖着它的雪拂开,一具破碎的骨蛛尸体映入眼帘,黑与白映衬,格外刺目。   阿凇站在不远处的雪地上,安静看着浮南,见她挖出了骨蛛的尸体,他才慢悠悠走过去。   他的左腿还没好,走在雪地上,踩出的脚印也深深浅浅。   见了死去的骨蛛,浮南并没什么悲伤之意,她只是低眸,小心翼翼地将它碎了的骨刺一点一点从雪地里挖出来。   此时,头顶高大的阴影落下,阿凇走到浮南身边,垂眸看着她。   浮南抬头看他,阿凇比着手语对她说:“它自己跑出去了。”   “没关系。”浮南说。   她小心拼凑着骨蛛破碎的肢节与躯干:“我去将它埋了。”   阿凇看着浮南冷静但轻柔的动作,她无情又温柔,他想,或许等到他死去的那一天,浮南也会如此平静地找回他散落的肢体,用心拼好,再按部就班葬入坟墓。   “外面有些冷,你要先回去休息吗?”浮南看着阿凇身上单薄的衣物,问道。   阿凇穿的衣服是她最宽大的衣服改的,但还是短了一截。   阿凇摇了摇头。   “那我要去后面的墓地了。”浮南捧着骨蛛拼好的身体说。   阿凇点头,他表示他可以一起去。   浮南往前走,阿凇跟在她身后,他忽地低头俯身,苍白的指尖将雪地上某一个同样雪白的东西捡了出来。   这东西还在跳动着,是骨蛛的心脏,这样肮脏嗜血的生物,也有一颗纯白的心脏。   阿凇还记得他是如何将这颗心脏掏出来的。   现在,他要放回去。   他来到浮南身侧,两指夹着这颗心脏,他拨开骨蛛的骨刺,将心脏放入它的胸腔之中。   “还有这个!”浮南惊讶,“是白色的,我没看到。”   “阿凇,谢谢你。”她的眼眸果然弯起,露出感激的笑意。   浮南住处后不远处,就是一片坟场,大大小小的木质墓碑落在坟场上。   不包括阿凇,骨蛛是浮南救下的第九十二个活物,这片坟场上,也有九十二个墓碑。   浮南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将骨蛛的尸体放了进去,她取出木牌,在上面写了“骨蛛”二字。   她果然没有说谎,她确实是会陪着每一个她救下的活物走到坟墓。   阿凇放目望去,这里堪称魔域凶兽的坟场,有很多人人得而诛之的魔物都在这里拥有了自己的墓碑。   浮南将骨蛛埋好,也将墓碑立上了,她做完这一切,这才站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尘灰。   她正待唤阿凇离开,却见他走向那些墓碑林的最深处。   骨蛛是第九十二个被救下的活物,在它之前,应该只有九十一个墓碑才是。   但在这些墓碑的起始点,还簇拥着一抹青绿色泽,有一株苍耳茂盛生长在此处,即便是雪天,也蓬勃鲜活,在苍耳之前,立着一尊最特殊的墓碑。   这墓碑上用浮南的字迹写着简单的两个字。   先生。   阿凇即将走到先生的墓碑前,浮南的声音却传来。   “阿凇,我埋好了,回去吧。”她远远地唤他。   阿凇的步伐止住了。 第4章 四枚刺   浮南唤了阿凇回去,他没看到先生的墓。   先生的坟墓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浮南自己也没有什么秘密。   她叫走阿凇,只是不想让他看到先生坟前的苍耳而已,那些成簇的小刺球并不讨人喜欢。   浮南尚未化形之前,有调皮的小少年将苍耳的果实摘下,故意扔到漂亮姑娘的长发上,被逗弄的姑娘皱着眉将落在发上的苍耳摘下,她将这小刺球扔到地上,狠狠地踩,嘴里还说着“讨厌!讨厌!”也不知是在说那调皮的小少年讨厌,还是在说她讨厌。   但是,浮南想,她应该还是讨厌她的,因为不久之后小姑娘就和小少年一块玩去了,只有被扔在地上的苍耳无人问津。   浮南只是不想阿凇看出自己的本体而已。   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小秘密。   直到几日后,阿凇忽然比划着手语问她:“浮南,你是什么妖?”   此时正是雪天之后罕见的晴日,浮南坐在院里的小凳子上,清点着自己这个月在怨川尽头捡到的东西,阿凇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浮南愣了一下。   她将两手背在身后,面上和煦的笑容罕见地僵住了。   浮南闲暇的时候喜欢看话本子,那些美妙故事里的女主角有的也是精怪,但她们都是些什么毛茸茸的狐妖兔妖或是香喷喷的花妖灵魅,哪里有像她一样的野草妖怪。   她的原形丑陋又惹人厌烦。   浮南冲阿凇眨了眨眼,她抬手,靠近了他。   在明烈的日光下,阿凇的眼瞳依旧深邃,带着纯粹的浓黑墨色,在浮南靠近的时候,他的眸中露出野兽般的警觉。   他平静看着她,若是浮南下一瞬有什么异动,那么死的一定是浮南。   但是浮南只是朝他弹了弹指,有什么青绿色的小东西从她指尖落下,而后轻盈地落在了阿凇的发上。   阿凇从未见过这样的植物,魔域的植物终日不见天光,枝叶都是黑色,只有人界的植物有这样鲜活的色泽。   一枚苍耳落在了阿凇的发上,就像很多年前浮南见过的,那个调皮的小少年逗弄喜欢的漂亮姑娘。   “是苍耳。”面对阿凇直接的询问,浮南没有逃避也没有掩饰,她将青绿色的小刺球从阿凇的发上轻轻摘了下来,“喏,就是这个。”   阿凇以一种探究的态度,接过了这枚苍耳,它刺着他的指腹,但那刺是坚韧柔软的,并不会伤人。   他揉了一下苍耳上的刺,转手将它纳入掌中,没再说话。   浮南观察着他的神色,希望从他面上看出些情绪来,厌恶或是欢喜,但他依旧没有展露任何情绪。   “讨厌吗?”她忽然轻声问。   阿凇摇了摇头。   “好。”浮南低头,假装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想,阿凇还挺有礼貌,照顾了她的情绪。   “我要去城里的黑市卖东西,你要与我一起去吗?”浮南问。   阿凇左腿的伤还没好,他走路一瘸一拐,其实并不方便出门,浮南怕他在这里闷坏了,便问了他。   阿凇敛眸,纤密的长睫落下,他再次点头。   浮南将自己要售卖的东西收拾好,在出门之前,她将屋内挂着的黑色帷帽取了下来。   她踮起脚,将黑色帷帽盖在阿凇的头上。   阿凇也很配合,一动不动,任凭浮南摆弄。   “城里的魔族姑娘喜欢你这样的俊美男子,若是她们要带走你,我可打不过她们。”浮南对阿凇说明掩面的原因。   阿凇将帷帽的一角掀开,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指定在帽檐上,他只露出一只漂亮的凤眼,定定看着浮南。   他觉得浮南这句话实在有些好笑,便盯着她看。   浮南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用这张勾魂摄魄的脸专注看着某一人的时候,任是谁都很难抵挡得住。   她转过身去,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我们出发吧。”   进城之前,阿凇没有放下帷帽的帘子,他站立在浮南的铁剑法宝上,就这么看了一路她的背影。   浮南在路上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   “我们到城里,先给你买些衣服。”   “我将那血晶腰带卖了,可以给你买治腿的伤药。”   “如果买完草药还有剩下的骨币,我就存起来。”   “你的嗓子可能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医治了,解药的药引要魔域上层才有。”   在浮南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阿凇的眼眸骤然间眯了起来,毒哑他嗓子的毒药很罕见,应该没有魔域中人会调配,为什么……这个她也会?   就在阿凇思考的时候,浮南在城门外旋身,将他的帷帽帘子放下了。   “你生得这么好看,真的会被魔族姑娘抓走的。”浮南踮起脚来交代道。   阿凇没再掀起帷帽,他与浮南并肩入了城中。   在黑市里唯一一家珠宝店内,浮南将缺了一块血晶的腰带放在柜台上,还有一枚她后来捡到的玉佩。   看到血晶腰带的时候,店老板眼睛都直了,他生得是一只大蟾蜍的模样,凸起的眼珠外挂着一副特制的眼镜。   “可惜——少了一枚血晶,失了美感,在再添别的普通血晶上去,也不及原有血晶纯粹剔透,这血晶是元婴修士的鲜血凝结的吧,咱们魔域下层可没有这么厉害的修炼者!”店老板一边赞叹一边惋惜。   “南姑娘,在怨川尽头你还能捡到这等好东西?”店老板推了一下眼镜,看着浮南问道。   “是,我在河滩上捡到的。”即便她的面前是一只丑陋的大蟾蜍,浮南还是保持着真诚的微笑。   “魔域下层,恐怕没多少能消费得起它,南姑娘,两千骨币如何?”店老板开出了一个很低的价格,只有他有门路能卖出这些东西。   “便宜了点。”浮南有些犹豫。   “哎哟喂,南姑娘,这等好东西要有识货的人买,能买得起的大人最少也是咱们城主那样的级别,你能见到吗?不卖给我,在外面的魔族连一百骨币都掏不出来。”店老板一拍大腿。   “好吧。”浮南盘算了一下草药的价格,这样的话估计剩不下钱来,“玉佩的钱也给我算算。”   就在她与店老板交易算钱的时候,自店外走入一位高大男子,他的面上蓄着胡须,身上穿戴的都是魔域下层最好的衣饰,颇有些土财主的风范。   他手上夹着一只烟杆,惬意吹了口烟圈,便抛出一袋骨币,装着骨币的袋子上有些暗红的痕迹,像血。   “我挑些女子的首饰回去给我娘子。”这人叼着烟杆,大摇大摆说道。   浮南正将装在袋子里的两千一百枚骨币从店老板手中接过来,她转过身,正巧被这人看到。   “哟,南姑娘,赚了这么多钱,还多了个小跟班?”他将烟杆夹着,冲浮南吐了口烟圈。   他口中的小跟班,指的自然是带着帷帽的阿凇。   “南姑娘,在黑市里,魔族也是可以买卖的。”这男子冲浮南挤眉弄眼。   浮南皱了皱眉,这男子就是她认识的蛇头,名唤罗真,他说有门路可以让她偷渡到魔域中层,只有魔族才能通过魔域中层城市的核验,而她是妖,无法通过正常途径去往魔域中层,只能求助于他。   “怎么样,攒够钱了吗,我这都等了你好几年了。”罗真问浮南。   浮南摇头,她扯了一下阿凇的袖子,领着他走出店门。   在看到阿凇走路一瘸一拐的时候,罗真叼着烟杆笑了:“南姑娘,跛足的魔族可卖不上价钱。”   “别听他胡说。”浮南有些恼了,她领着阿凇快步离开这里。   她很讨厌罗真,但不得不求助于他。   “我没有要把你卖了。”在黑市无人的小巷里,浮南掀开阿凇帷帽的一角,看着他的眼睛,慌忙对他解释。   阿凇罕见地开了个玩笑,他用手语比着:“因为卖不上价钱?”   “不是……”浮南没看出他在开玩笑,她急得脸都红了,“都是他乱讲的,我怎么会卖人呢……”   阿凇转了个话题:“你攒钱做什么?”   听起来她似乎和罗真有什么交易。   “我要去魔域中层,然后再往上走,然后回人界,我是妖,没办通过正常途径往上走,只能花钱找他,他有门路。”浮南抓着自己手里的钱袋,对阿凇说。   “为什么?”阿凇问,他自己也不明白他问这件事的意义。   “因为我是植物成妖,总要回到家乡去。”浮南看着阿凇的眼睛,有些心虚,这是她对阿凇说的唯一一个谎。   她是苍耳,落地生根便是故土,在何处生长都是一样的。   她要离开魔域,是先生所托,先生不愿这件事被外人知晓,浮南会为他保守这个秘密。   阿凇点了点头,他没再问。   浮南把她今天卖东西赚的骨币都花了,大部分骨币都给阿凇买了治疗腿伤的药材,剩下一小部分买了生活的必需品与食物,还有阿凇的衣服。   买衣服的时候,阿凇挑了与浮南同色系的衣服,都是黑色,浮南在店里扯了青色白色的衣裳问阿凇:“这些颜色不是更鲜亮些?”   阿凇摇了摇头。   在更衣间狭小的空间里,光线昏暗,阿凇比着简单的手语对浮南说:“颜色无所谓,这是我穿过最好的衣服了。”   浮南站在他身边,怀里抱着厚厚的一叠衣服,都是给阿凇挑的。青白色的衣裳将她埋着,只露出一张脸,她愣了一下,有些惊讶。   阿凇是被怨川的流水带下来的,他来自魔域中上层,魔域下层的衣物都是很普通的材质,他不应该觉得这里的衣物好。   她眨了眨眼,长睫掩落,并没有再询问。   阿凇一直在看着她,在浮南面上露出讶异表情时,他以为她会问他一些问题,比如他的来历,比如他有什么经历。   但她一字未说。   他这才意识到,自浮南将他捡回来之后,除了询问他的种族与名字,浮南没有再问他任何问题。   似乎他问她的问题更多些。   对一个人过分好奇,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阿凇凝眸看着浮南,他想,等他伤好之后,他要将她杀了。   浮南说得没错,他和那只骨蛛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第5章 五枚刺   阿凇这个想法没能实现,他不是什么好人,他放过浮南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还有用。   回了家之后,浮南并未发现阿凇的杀意,骨蛛要吃她,舔了她的面颊,她只会以为骨蛛因为喜欢她所以舔她。   她天真得不像话,似乎她此前接触的世界都是善良美好的。   浮南调配好了伤药,她捧着灰黑色的药膏走到阿凇面前,这是能连接断裂经脉的续骨膏,魔域没有这种伤药的配方,若是有人类修士在此,他们一定会讶异于浮南为何能自己调配出这伤药,因为续骨膏是人界五大宗门中玄衣宗的的独家秘药。   阿凇的伤处在大腿上部,之前浮南光忙着给他治伤了,并未觉得她盯着这个位置看有多么不妥。   但现在阿凇褪了衣,她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阿凇与她年纪相仿,又长着这样一张容易吸引人的脸,浮南有些不淡定了。   她将药膏罐子推到阿凇面前,小声问他:“可以自己涂吗?”   阿凇低眸去看自己腿部的伤痕,他还记得当初这条腿是怎样被折断的,这里的经脉尽数断裂,他不信这黑色的药膏能治好他。   他摇头,表示这药没用。   但浮南会错了意,她以为阿凇是不方便自己上药。   于是她蹲了下来,用指尖挖了一点药膏,轻轻涂在阿凇的伤处。   阿凇垂在身侧的手指尖颤了颤,药膏清凉,他不喜欢这样亲密的触碰。   他的眉头皱起,浮南看不到的黑色眼瞳里,杀意迸现。   阿凇抬手,微颤的指尖即将触上浮南的脖颈,她的脖颈纤细,他可以轻易折断。   但此时,浮南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阿凇只是不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近,她以为他是疼了。   于是她鼓起脸颊,轻轻给他伤处吹了吹。   她就这么鼓着脸颊抬起头来,瞪大眼看着阿凇,有些慌,问他:“很疼吗?”   浮南的嗓音总是软软的,带着清浅的笑意,阿凇看着她的双眸,收回手,又摇了摇头。   “我尽量轻点,上完药,你到床上躺会儿,休息一下,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浮南的指腹蘸着药膏,在他腿上又触了一下。   这药似乎确实有用,阿凇感觉自己腿上的经脉正在缓慢恢复,原本凝滞的法力流动也开始畅通。   浮南为什么会这些?   她的本体是人界的植物,又为什么会来到魔域的底层?   这里没有阳光,她身为植物,又是如何活下去的?   有无数疑问涌上阿凇的脑海。   他想问,但他知道自己的好奇心很危险。   他本应不在乎一切,又怎么会对魔域底层的一个小妖怪有这样的探究之意。   阿凇生生止住了自己想要询问的欲望——即便他知道浮南一定会回答他的疑问。   浮南把阿凇扶到床上的时候,由于他高大的身子有些沉,她又过分在意他的感受,忘了控制自己的身体,她手一滑,一不小心趴到了他的身上。   阿凇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好在浮南很快爬了起来,她有些羞赧,抬手拍了拍自己红红的面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你……你最近吃得有点多,太沉了。”浮南支支吾吾地给自己找借口。   阿凇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他见过很多次浮南脸红,他并不知道脸红的意义。   但方才浮南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感觉自胸腔之上似乎涌起了一股热气,将他的面颊蒸得有些发烫。   这是一种他从未感知过的情绪。   阿凇对浮南实话实说,他比了手语:“沉的话,也是你喂的。”   浮南喜欢给他提供各种不一样的吃食,他少吃了,浮南就会唠唠叨叨问个没停,阿凇只好都吃了,得益于这些丰富的食物给他提供能量,他的伤才能好得这么快。   他刚说完,浮南就拿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点了点头:“嗯,是我。”   浮南只是有些害羞,不知为何,阿凇这句回答令她的心跳加速。   阿凇不知她为何捂着脸,但他习惯观察浮南的表情了,所以他伸出手去,将浮南捂着脸的手腕握住。   他将她捂着脸的一只手移开一点,浮南露出一只慌乱眨动的眼,还有半面绯红的脸颊。   阿凇的指尖触到她的面颊,有些烫,于是他的指腹顺着她的手腕,贴在了她的面颊上。   “你的脸很烫,我的手冷,可以缓一下。”阿凇用另一只手给浮南比手语。   浮南盯着阿凇那张无情无欲的脸,她知道他不知她现在的反应究竟是为什么。   总觉得,有些滑稽。   浮南的面颊温度骤然间冷了下来,她的眼睛眨了眨,轻声说道:“不用啦,我收拾一下就去睡觉了。”   她起身,将自己的东西拿上,匆匆关了门就跑了。   浮南关门的时候,传来极轻“啪”的一声,阿凇凝眸看着紧闭上的门,收回手,将它贴在自己的心脏上。   他感受到,比平时更加快的心跳声。   阿凇的腿伤是好了,他想,浮南的用处到此为止。   要杀她的计划再次提上日程。   但等他腿伤完全好的那日,浮南将数本自己写的秘籍放到他面前。   “你是人,我寻了些人类修士的功法,也不知你能不能修炼,总之,你看看这些秘籍有没有你可以用的。”浮南明亮的眼睛下,有些黑眼圈,她明显是熬夜写的。   但阿凇不是人,他是骗她的,这些功法秘籍他没有一本能用。   阿凇随手翻开其中一本,只阅读了几页,他眸中便染上一丝震惊之色。   浮南,神秘得就像他幻想出的人物,他对此界灵气能量的理解很深,尽管是人类的修炼功法,他阅读一二也能看出这功法好坏。   浮南提供的秘籍,每一套都是上乘功法,若是在人界,这些功法都是大门派的不传之秘、立派之本。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凇抬眸看浮南,浮南笑眯眯的,她也在专注看着他,她的眼眸明净澄澈,含着纯粹的笑意与善意。   “这本能用吗?”浮南问他。   阿凇摇头,他能理解这些功法,但无法修行。   他是最恶的魔族,需要的自然是邪恶的魔族功法。   但阿凇不会告诉浮南真相。   他又开始骗她。   他给浮南比着手语:“这些功法修行速度太慢了,人类功法崇尚稳扎稳打,以锻体筑基为始,我要报仇,修行魔族的功法,速度更快。”   “啊……”浮南一愣,她知道,阿凇这样肯定是有什么过去,他要报仇似乎也理所应当。   阿凇以为浮南会问他要报什么仇,但她还是没问,他也不相信浮南能拿出魔族的功法。   不如,现在就下手,杀了她,他想。   下一瞬,浮南低眸,在纸上写了寥寥数字,亮在他面前。   纸上写着《修罗诀》三字,这是魔族的高阶功法。   阿凇:“……”还真有。   “魔族功法进展过快,伤身伤心,易道心不稳、走火入魔。”浮南收敛起面上的笑容,她认真对阿凇说,“阿凇,真的要修炼魔族的功法吗?”   “他杀了我全家,我躲在屋内的床下,才免过这场追杀。”阿凇又开始编故事了。   他纯黑的眼瞳里,没有一丝情绪,亦没有仇恨之意。   因为他才是那个杀净他人全家,就连躲在床下的小少年也不放过的恶人。他还记得他冲破束缚,在魔宫之中带来灾厄的那一日,魔域皇族最尊贵的小皇子与他一般年纪,躲在那黑骨玉的床下,瑟瑟发抖,他跪在地上向他求饶,把头都磕破了,但那又如何,他一样是死了。   现在他代入那小皇子的视角,对浮南说起过往:“我家人在外面求饶,跪在地上,头都磕破了,但他们还是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一路追杀不停,我落入怨川。”   他的谎言蹩脚,漏洞百出,浮南却信了。   “好吧,好吧。”浮南说,她能理解这样的仇恨,即便心怀这样的恨意犹如飞蛾扑火,伤人伤己,但这与她无关。   按照她的习惯,她只会陪着他,直到他死去,她不会当那惹人厌烦的劝导者角色,劝他放下恨意,回头是岸。   她无法想象他的经历,亦不会试图理解、疏导他的仇恨。   浮南将面前的《修罗诀》推到他面前:“那这个可以吗?”   “有更高阶的吗?”阿凇看着浮南的眼睛,比划着问。   他在试探浮南的极限。   魔族功法越是高阶,对身体的伤害就越大,浮南自己也知晓这一点。   她的长睫颤抖着垂落,执笔在砚上蘸了墨,又落下几笔。   《寸骨功》是要打碎自己全身的骨骼,重塑魔骨,炼成刀枪不入的身体。   《业火蛊》是要寻来魔界最毒的业火,焚烧躯体,融火入体,操控业火,所向披靡。   这一回,浮南写出的都是在魔域范围内都算是禁术的功法,她像传说中无所不能的神仙,满足虚妄之人每一个无理的要求,阿凇要什么,她会拿出自己力所能及范围之内他最想要的。   阿凇看着她紧抿的唇,他知道浮南没在笑了。   他继续比着手语:“还有其他的吗?”   浮南攥着笔的指尖不住地颤抖,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写下去了,但很可怕,她脑海里确实还有更加邪恶的魔族功法。   这些知识都是先生传授。   “幽冥经。”浮南的双唇颤抖着,她对阿凇说,“碎骨焚身,只是这功法的第一步,碎体重炼经历七七四十九个轮回,方成虚无之体,此前,从未有魔族成功修炼过这个功法,妄图触碰这个禁忌的魔族都死了。”   她闭上眼,声线如游丝般虚弱:“它太可怕了,我不能让这个功法的任何一个字在现实里留下痕迹,所以阿凇,你若要修行这个功法,只能听我一字一字与你说。” 第6章 六枚刺   在听到浮南说出“幽冥经”这三字时,阿凇沉黑的瞳孔里泛起莫名的情绪。   他知道这个功法,幽冥经是魔域皇族里传承的无上秘籍,甚至不需全部掌握,只要习得皮毛,经历那四十九轮回里的寥寥几个轮回,修炼者便能获得强大的力量。   当然,修炼者也要感受碎骨焚身的痛苦,魔域皇族有些魔族为了追求更高层次的幽冥经,死在修炼的途中,但这功法带来的力量依旧在诱惑着崇尚武力的魔族飞蛾扑火。   浮南……究竟是什么人。   阿凇倾身,紧盯着浮南的眼睛。   浮南拍了拍自己的面颊,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怎么了?”   阿凇看着她懵懂拍着自己脸颊的动作,并没有表达什么。   他问她的已经够多了,他不应该对她感兴趣。   只要不问,那就不算好奇。   阿凇纤密的长睫落下,他比了手语:“就这个。”   “那就这个吧。”浮南轻轻叹了一口气。   在她的眼中,阿凇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果然,她从怨川尽头捡回来的东西就没有能活下去的。   这个功法很暴烈,先生也叮嘱过她不能将它写成文字流传,她自己也曾了解过它的修炼过程,她不相信有人能撑下来。   阿凇,究竟是恨到什么程度呢?   浮南对着他眨了眨眼,她的鼻头一酸,又开始同情他了。   她起身,将房间里用来通风的窗子关上了,在关窗的时候,她顺带将厚厚的窗帘也拉上了,室内顿时变得昏暗无比。   浮南伸出一指,施展法术点了灯,幽暗的灯火映着她的面颊。   “阿凇,我希望你不要修炼这个功法。”她第一次劝阻他的行动。   阿凇站立在房间的暗处,他的表情晦暗不明,他看着她,许久未言。   最后,浮南他那张无情的眸,最终还是放下手里的灯盏,将它吹灭了,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陷入黑暗,她朝他走去,在他面前踮起脚来,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黑暗里,最温柔的气息拂过阿凇耳侧,说出最邪恶的语言。   幽冥经的修炼内容,说来也简单,不过是先碎骨,再焚身,后重塑躯体,这个过程要在七日之内完成,算作一个轮回,等到自己修炼到可以再次打碎自己躯体的程度,便进入下一个轮回。   不过七日,说来简单,但那七日里修炼者所承受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浮南似乎在害怕空气将这个功法的秘密听了去,她颤抖着手,扶着阿凇的双肩,在说到重塑躯体最后一步的时候,她的声线都是虚浮的。   她觉得自己被扯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她在恐惧这个功法,但阿凇格外兴奋,他饮恨而生,所谓痛苦于他而言,稀松平常。   但是,浮南说完之后,阿凇感觉到一点湿润的水意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浮南是在他耳边传授功法的,这点水意似乎来自于她。   在黑暗里,阿凇抬手拂上她的面颊,他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一触她的脸,阿凇便知道,她哭了,或许不是因为怜悯他,而是单纯被这个功法吓坏了。   浮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个禁忌的功法似乎在传递一些负面的情绪,待阿凇的手触上她面颊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落泪了。   她不知自己为何落泪,是害怕,是后悔,是怜悯,又或者是其他的情绪?   浮南将袖子在自己面上抹了一把。   在黑暗里,她看不到阿凇的手语,泪水却还是止不住往下落。   阿凇按住了她的手腕,他在她手背上写字。   “七日后我会出来。”   “莫哭,又不是你修炼。”   “你死了,我就把你埋了。”浮南继续用袖子抹眼泪。   不会死,阿凇看着黑暗中她止不住抖动的双肩,如此想。   浮南摸索着将房门打开了,她跑了出去,见了日光,这才冷静下来。   阿凇有所求,她不过应他所求而已,他死了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浮南对自己这么说。   即便如此安慰自己了,但浮南还是选择守着他,她这几天都没去怨川尽头拾荒,留在了家里,留在阿凇房门外。   七日之后,阿凇可能就出来了,浮南想。   但时间还未到七日,便出了意外。   这处安静的小院之外,忽然被许多黑衣的魔族包围了,在外的树林里,一人坐于生着獠牙的恶兽之上,腰间系着剔透的血晶腰带,衣着华贵。他身后站着点头哈腰的珠宝店老板,那只丑陋的蟾蜍魔族。   “这血晶腰带,就是这里一位小妖怪提供的?”这位衣着华贵的男子取出自己的黄铜千里镜,眯起眼观察着浮南的家,普通,这里太普通了。   “大人,是的,她说是在怨川尽头里捡的。”店老板战战兢兢地说道。   “要在怨川尽头捡东西可不简单,她哪里来的眼力?”那人轻哂一声,“我闭关二十余载,这里便出了这样的人物,去,去将她抓起来,是死是活都行。”   浮南是在吃午饭的时候察觉到异常的,今日是阿凇修炼幽冥经的第六日,她感觉到地面异样的震动,惊得手里的鸡腿都要拿不住了。   她是植物,对于土地的感应很敏感,似乎有很多外来者接近了这里。   这里荒凉贫瘠,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靠近这里?   浮南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她推门走出房间,看到院外不远处的密林里有影影绰绰的人影。   她抬手施放阵法,浩然金光笼罩这处小院,靠近的魔族都被弹开,这是正宗的荡魔阵法,对魔族有极强的克制作用。   “还有几分好手段。”林子里的大人并不着急,他拍了拍自己身下恶兽的鬃毛,“荡魔阵法,魔域的魔族会这个?”   “直接杀了。”他眸底燃起狠戾之色,直接命令道。   浮南不过金丹修为,她的法力不足以支撑这个荡魔阵法太久,但阿凇还在屋内修炼,幽冥经修炼时最是凶险,她只能坚持下来。   在外侧魔族不断的攻击中,浮南勉力支撑着,直到那金色的荡魔阵法上出现一丝裂痕。   负责攻破阵法的魔族首领大喜过望,召唤出血红的火光便朝那一丝裂痕上击去。   浮南一惊,她往后退去,脊背抵上阿凇的房门,此时已是深夜,阿凇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前来追杀她的魔族已入了院中,下一瞬,自土地里凸起无数的尖刺,浮南无奈,只能现出自己的原形。   这尖刺模样可怕,其上还带着倒钩,乍一出现时着实将那些魔族吓到了,但首领一刀将那外强中干的尖刺斩断,冷笑道:“雕虫小技,莫怕,直接将她杀了。”   浮南不知他们为何要追杀自己,她心想自己不能抛下阿凇自己跑。   思忖一瞬,她反身推开阿凇的房门,此时的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阿凇盘腿坐在榻上,尚未重塑的半面脸如魔鬼般可怖,已经重塑完成的那一半身躯却如神祇般俊美。   如此模样,比纯粹的恶魔还要诡异,浮南却顾不上许多,她扑了过去,只将阿凇抱在了怀里。   沉沦在无尽痛楚中的阿凇只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中,她抱着他,仿佛一只贝壳轻轻合上了自己坚硬的壳,只露出柔软的贝肉包裹着他。   阿凇勉强睁眼,他看到浮南紧闭着双眼,身后伸出无数的尖刺,将他与她两人护住,而后,这尖刺带着他们遁入大地之中。   浮南的部分身体化作自己的原形,一只硕大的苍耳种子将他们两人保护在尖刺之中,暂时逃脱了追杀。   “你继续修炼。”浮南轻声说,她的手轻轻抚上阿凇的后脑,将他按在了自己怀中。   此时,在后的魔族首领追了上来,他追踪到浮南逃脱的路线,蕴着火光的大刀没入土地之中,将苍耳种子表面的许多尖刺削断。   这是浮南的本体,霎时间,背后剧痛传来,在沉沉的重击之下,她感觉有血气涌上喉头。   她低头咳嗽了一声,吐了些血出来,落在阿凇的肩膀上,她本可以自己逃走的,但带上阿凇,行动便没有那么灵活。   浮南的血灼热,阿凇的黑瞳有一瞬间的空洞,此时,有更多的能量往他身上聚集,他以更快的速度在重塑着自己的躯体——这样很危险,更容易走火入魔。   “追,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精怪,生得一副丑陋模样,实力倒不怎么样。”林中尊贵的大人一拉恶兽的缰绳,朝浮南逃走的地方追了上去。   苍耳种子遁入土地之中,一路往南逃去,不远处便是怨川的尽头了,她再没有逃脱的余地。   浮南抱着阿凇的手颤抖着,不远处,那群魔族已追了上来,首领手中的厚重刀背直接劈到了大地上,瞬间一道几尺宽的裂痕出现,连带着保护浮南与阿凇的尖刺外壳也露了出来。   苍耳种子上有一部分尖刺被斩断,变得光秃秃的,模样凄惨,大刀重击土地的冲击波朝浮南击来,她遭不住,又吐了口血。   还不到七日,浮南轻叹一口气,她不会就交代在这里了吧?   她已经没有力气躲避,但苍耳种子上的尖刺还是竖起,她打算抵挡最后一刀。   首领的大刀已然欺近,浮南闭上双眼,下一瞬间,她怀中的阿凇睁开双眼,原本布满血痕的半面脸颊仿佛新生般开始弥合,他提前完成了幽冥经的第一次轮回,重塑了自己的躯体。   在大刀落下的前一刻,他抬手,越过浮南的肩头,生生将那刀刃抵住了。 第7章 七枚刺   浮南法力耗尽,身子也软了下去,原本变大的苍耳种子也在慢慢变小。   从头至尾,追杀浮南的人都不知她到底带了什么人一起走。   但是,当那可怕的能量从缩小的苍耳种子里散发而出的时候,就算是一贯悍勇的魔族首领眸中而已充满了惊惧之色。   它蕴含着死寂的气息,仿佛一个充斥着死水的旋涡,将人牢牢扯了进去。   魔族首领想要拔刀回来,但已然无济于事,有无数黑色的细线缠绕上那精钢打造的大刀,顷刻之间便将这饮血无数的宝刀腐蚀干净。   阿凇松开手,他的掌心之下,大刀的碎屑散落,浮南身体化作的苍耳种子已经消失,她面色苍白,在耗尽法力之后,晕了过去。   他轻松将她揽在怀中,浮南个子小,身子也轻,阿凇觉得自己仿佛接了一片羽毛下来。   魔族首领不知从何处出现一名如此可怕的男子,他屏退身后的魔族,正待撤退,重整阵型,但阿凇抱着浮南,一人便冲进了这群魔族之中。   仿佛是恶狼进了羊群,这些平时无恶不作的魔族终于遇到了真正的煞神,历经一次轮回之后的幽冥之体已拥有在瞬息之间夺人性命的能力。   熟悉的黑色细线从大地里探出,与浮南召唤出的尖刺不同,这黑线会不断吸收生命力,触之即死。   一朵朵腐朽的血花绽开,那些前来追杀的魔族们胸口处鲜血涌出,下一瞬间,黑线便将这些鲜血全部吸收,仿佛是干花被水润泽,这些黑线的行动愈发迅疾,最后,它缠上魔族首领的躯体,黑线将他的脖颈死死绑缚。   下一瞬间,黑线收紧,未瞑目的头颅落地。   这片干枯的密林里,站着的人只剩下阿凇,他怀里落着昏迷过去的浮南。   阿凇低眸看了她一眼,眸中露出莫名的神色。   方才浮南带着他逃命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意外。   但现在并不是理会这些的时候,因为还有一人尚未解决。   躲在另一处密林里的魔族大人正操控着自己的千里镜,看着前方的情况,方才一马当先的魔族首领是效忠他多年的忠诚手下,修为已是金丹后期,距元婴只有一步之遥,他对首领很有信心。   但不久之后,异变陡生,前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派去追杀那妖怪女子的魔族纷纷倒下,最后,只剩下一人站立……   大人发觉不妙,收下黄铜千里镜,拉紧身下恶兽的缰绳,准备撤离。   分明那身影还在数百丈之外,但瞬息之间,他已然欺近,感受到那股令人惊惧的邪恶能量仿佛海浪般袭来,大人很快将身后恭敬站着的店老板给扯了出去,挡在身前。   模样丑陋的蟾蜍发出凄惨的叫声,被黑线击穿的腹部落下红白相间的内脏,但这只能挡住阿凇的一击。   黑线缠绕恶兽坐骑的四蹄,这只原本耀武扬威的凶恶坐骑很快跪倒在地,大人从坐骑上跌落,他身上很快扬起血色的光芒,将他身体笼罩。   他闭关出来之后,修为已至元婴,面对阿凇尚有抵挡之力。   “你——”他身上的血光疯狂涌动,包裹着他,像一个巨大的茧,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夺人性命的招式。   阿凇的眼眸微垂,他漫不经心地伸出一手——另一只手抱着浮南,这只手没有丝毫阻碍地穿透这层血光屏障。   他用一个很简单的方式杀死了他,不论这位大人如何挣扎,如何放出法术抵抗,他的手指依旧牢牢掐住他的脖颈。   这只完美得宛如艺术品的手慢慢收紧,姿态轻松写意,脊骨被折断,发出“咔”的一声,喉管被扯断,声带无法传递声音,在涌上的鲜血里,这位大人只能发出无力沉闷的“嗬嗬”声,最后,他的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折下来,黑白色的眼球因为巨大的压力从眼眶里露出一半,弥漫着狰狞的血丝。   阿凇略抬了下颌,静静看着他,并未言语。   此时,浮南在他怀里动了动。   意识模糊的浮南吸了吸鼻子,她嗅到了粘腻的血腥气,很不好闻,她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她落在阿凇怀里,咳了好几声,声音沙哑,她想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片弥漫着血气的空间。   浮南眼眸半睁,她看到了一丝亮光,但下一瞬间,这点亮光被遮挡,似乎是有谁的大掌落了下来,带着淡淡的血气。   阿凇擦净的手直接捂住了她的眼睛,失去他另一只手的支撑,被活生生掐死的魔族大人颓然倒在地上。   阿凇往前走了一步,脚刚好踩在他的脊背上,他的脊骨断裂,没入土地之中,没有发出声响。   他将他踩进了土里,而后,若无其事地抱着浮南往前走去。   浮南又咳了几声,吐了几口浊血,她的意识清醒过来,阿凇却还遮着她的眼睛。   他已经离开了方才杀人的地方,浓郁的血腥气淡去,浮南的呼吸顺畅了许多。   她抬手,搭上了阿凇的手腕,想要将他的手拉下来:“阿凇,我醒了,你没事吗?”   阿凇走出密林,他的脚踩在雪地上,沙沙作响,他将手放了下来,对着浮南摇了摇头。   浮南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   “追杀我的人呢?”浮南问。   阿凇单手给她比手语:“都死了。”   “都死了?”浮南震惊,“谁杀的。”   她这个问题很愚蠢,阿凇看着她,甚至没有回答,他的眼瞳里是一片平静。   浮南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一声,她反应过来:“阿凇,是你啊。”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浮南小声说,“但你还没有修炼好,我只能带着你一起跑。”   阿凇看到了那位大人腰间挂着的血晶腰带,他也记得那位店老板,他给浮南比手语:“血晶腰带。”   是的,魔族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一个种族,浮南寻到了血晶腰带,他们好奇浮南的能力,抓不到她就要杀了她,或许魔域上层的魔族会更有点脑子,但魔域下层的魔族一定会选择得不到就毁去。   浮南轻轻叹了口气,她侧过头,看着远处枯槁的黑色树枝与远处的白雪。   阿凇安静地抱着她,没有动。   浮南觉得自己一直被人抱着好像不太好,于是她小声对阿凇说:“我下来自己走。”   阿凇很听话,马上把浮南放了下来,浮南一站直,便感觉支撑不住自己,方才她被阿凇抱着没有察觉,但身上受了力,她便知道自己受了伤。   背上剧痛传来,她的脚一软,又跌落下去,阿凇将他扶住了。   他扶着浮南,低眸去看自己的袖子与胸口处的衣物,他穿的是黑衣,不甚显眼,此时他才发现自己衣上有湿漉漉的暗红痕迹。   浮南受伤了,方才她的本体为了护住阿凇,生生扛了魔族首领好几刀,连苍耳上的尖刺都被削落,浮南自己相当于被削了层皮下来。   阿凇将浮南抱了起来,他快步走着,带她回了家。   浮南的小院里一片狼藉,刀痕遍布,土地上是被浮南本体翻出的痕迹,好在屋子没有损坏。   阿凇不知该如何救治浮南,便将她放在了床上,她的脊背一触碰到有些硬的床面,便扯着伤口。   浮南很快在床上翻了个身,让自己好好趴着。   她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柔软的被子里,咬着牙,等待这股痛楚过去。   阿凇将她低着的面颊抬起来,对她比了一下手语:“伤口要处理。”   “柜子里有药,你按我说的方子调配一下。”浮南的声音很轻。   她忍着疼,冷汗从额上落了下来,阿凇低眸看着她,他伸出手,将她落下的汗水拭去了。   浮南勉强笑了一下,她安慰阿凇:“没事的,只是被砍了几刀,死不了,应该不及你修炼幽冥经万分之一的痛苦。”   阿凇听到幽冥经三字,凤眼眯起,他还记得他修炼到最后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那时他的躯体正处于重塑阶段,幽冥经的功法作用会自动寻觅周围的骨血,重新凝成身体。   若是阿凇一人修炼,他只会捕捉到他自己的骨血。   但不久之前,浮南抱着他逃跑的时候,为他挡下伤害,她自己也吐了血。   这点血落在他的身上,融入了他的躯体。   他修炼幽冥经的第一个轮回,便出了这样的意外,浮南的血融入他身体,成为第一次轮回重塑躯体的基础之一,这意味着——   幽冥经的下一次轮回,他重塑躯体需要的能量更多,而他也需要浮南更多的鲜血来为他塑造躯体。   而后便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直到四十九次轮回结束。   他……再不能离开她。   她……只能被他吞噬。   阿凇站立在原地,愣住了,他没有言语,只是许久没有动。   浮南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撑起自己的身子,凝眸看着阿凇,面上露出柔柔的笑。   “阿凇,怎么啦?”浮南问他。   阿凇转过身去,他没有看她的眼睛,他将柜子里的药草拿了出来,瓶罐碰撞的叮当响声表示他在配药。   浮南看着阿凇的背影,有些疑惑。   此时的她不知,因为这次的意外,她注定被拉扯进他的漩涡之中,从此与他纠缠不休,再没有脱身的余地。 第8章 八枚刺   阿凇在浮南的指导下,很快配制出止血的药膏。   浮南还穿着衣服,她原想先唤阿凇出去,她自己脱了衣服上药,但这伤发作起来极疼,她连抬一根手指都觉得扯着伤口疼。   阿凇抬手碰了一下她染了血的衣裳,这件衣服是不能穿了,他的指尖泛起熟悉的黑色细线,黑线迤逦向前,将浮南的衣服裁开。   浮南趴在床上,不知阿凇在做什么。   阿凇并不是一个会照顾人的性子,但现在浮南的鲜血已融入他第一次轮回重塑的躯体里,在经历下一次轮回重塑之前,浮南必须活着。   他救她,照顾她,只是为这么简单冷酷的一个原因。   阿凇轻轻将浮南背上的衣裳给掀开了,血液凝结的伤口被衣裳带着扯开,浮南怕疼,低眸叫了一声。   这等程度的伤对于阿凇来说只是小伤,他不知浮南为何畏疼,但他的动作还是放轻了许多。   当清凉的药膏被涂到脊背上的时候,浮南终于没觉得太疼了,此时她开始思考别的事。   比如……现在她的整个背部应该都是光裸的,即便现在是在治伤,但她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浮南的面颊通红,埋进被子里,没有言语。   她许久不言,阿凇还以为她是死了,便将伤药放下,将浮南藏在被子里的脸抬了起来。   他的指尖不久之前才触碰过伤药,此时,他的手上散发着微苦的药香,浮南猝不及防被他抬起了脸,只能抿抿唇,眨眨眼,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阿凇看着她通红的面颊,凉凉的手指又贴到了她的脸上。   “脸怎么又红了?”他比手语问她。   浮南闭上眼,摇摇头说道:“我……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阿凇低眸看着她微颤的眼睫,并不理解浮南的羞赧之意。   他让浮南睁开眼,又比手语与她沟通:“你给我治伤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嗯……”浮南低低应了声,她认真对阿凇说,“阿凇,我是女孩子,你这样给我治伤,我会害羞,是正常的。”   阿凇看着她的澄澈眼眸,思考了许久,有些理解了,下一瞬间,他抬起手。   那只散发着药香的漂亮手指毫不留情地戳向了他自己的眼睛。   手指戳进眼窝,血液滴滴答答往下落,落在浮南的面颊上,他的血是冰冷的,浮南没有发现。   因为她自己的身子也冷了下来,浮南的双唇颤抖着,她瞪大眼,看着阿凇被自己毁了的眼睛。   浮南抬起身子,背上的伤口再次裂开,她疼得皱起了眉。   “你在做什么?!”浮南本就虚弱,说出这句话的嗓音也沙哑。   她扯住了他的袖子,挣扎着想要起床去给阿凇拿伤药,但阿凇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歪着头,空洞染血的眸对着浮南,另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写了字。   “现在我看不到了,你让我给你上药。”   “眼睛……一会儿就好了。”   修炼过幽冥经的幽冥之体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恢复能力,只是受伤时的痛楚依旧存在。   浮南推开他的手,她第一次说话没有丝毫笑意:“我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并不是不让你上药,你照顾我情绪,可以拿带子来蒙着眼。”   阿凇有些困惑地皱眉,他继续给浮南写字:“太麻烦了。”   戳瞎自己的眼睛,只需要一个动作。   “会好的。”阿凇将浮南的身子强硬地按了回去,他摸索着继续给她上药。   他的指尖蘸着凉凉的药膏,分明都是冰冷的东西,但落在浮南脊背上的时候,她却觉得他的手灼得她发烫。   “下次不要这样。”她的脸埋进了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幽冥之体虽然有自愈能力,但……但受伤的时候还是会疼。”   “阿凇,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   浮南的声音细细碎碎,阿凇给她上药的手忽然顿住。   他的手指忽然划过她的脊背,很痒,浮南的身体下意识颤抖了一下,想要躲开。   “浮南,我不怕疼。”他这么给浮南传递信息。   浮南再没有说话,她背上的伤在疼着,心口也被扯着有些闷。   怎么有人会这样呢?她想。   花了很长时间阿凇才给她上完药,他取来干净的衣服,给浮南换上了。   浮南勉强坐了起来,看着他被毁了的双眸,她深吸一口气,触上他的眉峰。   “何时能好?”她轻声问。   阿凇觉得她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明日。”他在她手背上写字。   “疼吗?”她的指尖轻颤着。   阿凇很擅长说谎,他用手指写字回答浮南:“不。”   浮南终于察觉到他在骗她,她吹了吹阿凇受伤的双眸:“阿凇,不要骗我。”   阿凇沉默了,浮南的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当然,片刻之后,他很快继续给浮南写字:“好。”   这个字也是骗她。   浮南皱着眉思考,她要不要给阿凇先上点药,但下一刻,阿凇已倾身靠近了她。   她的脸霎时又红了起来,阿凇吸了吸鼻子,他在浮南面上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他不是给她处理好伤口了吗?阿凇思考了一下,他才想起浮南脸上的血腥气应该来自于他在毁掉双目时落在她身上的鲜血。   阿凇将蘸了温水的白帕在浮南脸上胡乱抹了几下,直到将她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为止。   浮南低眸,看到阿凇掌心帕子里那抹鲜艳的红痕,她想,这是他的血。   “脏。”他写字给浮南解释。   浮南低着头,她咬着唇,不知说什么好。   她还没恢复完全,又躺回去了,阿凇将桌上灯盏吹灭了。   “阿凇,早些睡,下次不要这样了。”浮南在黑暗中翻过身,看着他模糊的轮廓说道。   阿凇的脊背挺直着,他转过身去,走出门,而后轻轻将门关上了。   他没有听浮南的话。   浮南在法力恢复之后便可以自己运功疗伤了,第二日便能下地走动。   对于阿凇来说,他戳瞎自己的眼睛,也只是皮外伤,倒是他历经一个轮回炼成幽冥之体,当初被毒哑的嗓子还没恢复。   “可惜,只有魔域上层才有给你解毒的药材。”浮南半靠在软榻上,将自己面前的温热汤药捧过来,自己小口小口抿着。   她开始谋划之后的路该如何走。   前几日来追杀她的魔族应当是因为那血晶腰带对她起了歹心,那手持大刀的魔族首领已是金丹后期的修为,他们的来头应该不小。   这些追杀她的魔族都被阿凇杀了,但难保背后的势力会不会追查报复,浮南想,她应该尽早离开这里才是。   正好她的钱也攒得差不多了,应该可以找罗真,让他带自己偷渡到魔域中层去。   阿凇就更简单了,他虽然是人类,但修炼了魔族的功法,有了幽冥之体,与魔族无异,应该是可以通过魔域的正常途径往上走。   在魔域之中,只有达到金丹修为的魔族才可以从魔域底层去往魔域中层,浮南虽有金丹修为,但她是妖,没办法通过测试。   浮南将自己的计划告诉阿凇:“我呢,就通过熟识的人,花点钱,偷渡到魔域中层,你如果还要我陪着你,就通过魔域的正常途径上去,如何?”   以阿凇现在的实力,可以随时离开魔域下层,就是浮南自己不好办。   “我们惹了人……也不算惹了人吧,总之就是引起魔域某些势力的注意了,还是早点离开为妙。”浮南轻叹一口气,她已经尽量低调了,但还是惹上一些魔族了。   阿凇有自己的考量,但浮南如此说,他也没有拒绝,他对她点了点头。   浮南与他达成一致,便将自己藏在床下的陶罐取了出来,内里装着满满当当的骨币。   她将自己最后攒的那些骨币投进陶罐里,正好将它装满。   二十年了,她总算可以离开这里了,浮南笑了笑,心情有些雀跃。   她想,等到了魔域中层,她应该能多些赚钱的机会,到时候就可以快些把先生的尸骨带回他的家乡。   看到浮南面上露出浅浅的笑意,阿凇比着手语问她:“你这么想回到家乡?”   浮南面上的笑容凝滞了一下——她当然不是自己想要回家,对于苍耳来说,她落地生根的地方就是家乡,她的家乡就在这里,魔域的最底层。   她眨了眨眼,眸光有些闪躲:“是。”   浮南低头,将陶罐抱着,掩饰自己的情绪:“我过几天就去城里找罗真,我们魔域中层见,好吗?”   阿凇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浮南伤好之后,花了点时间将自己的小院给重新打理整洁,虽然她很快就不住在这里了,但她还是认真整理了住处。   在浮南收拾的时候,离这里有些距离的密林之中散发着死寂的气息。   阿凇在这里杀了数十名魔族,包括那名魔族首领与不知身份的魔域下层贵族。   此时,一位黑衣人将佩戴着血晶腰带的魔族大人尸骨挖了出来,他端详着他腰间挂着的血晶腰带,还有他生生被扭断的脖颈。   这位大人已是元婴修为,肉身坚不可摧,究竟是谁能直接折断他的脖颈?   黑衣人又搜集了一些情报,而后便离开了这里,这位死去的大人是魔域下层城主麾下很重要的幕僚,他要找出凶手。   浮南这边还是一派平静,几日后,她将骨币收集好,准备去城里找罗真。   出门之前,她问阿凇要不要一起去。   阿凇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在出门之前,还乖乖将挂在墙上的斗笠给戴上了。   浮南看到他的动作,轻声笑了,现在的阿凇自然没有戴斗笠遮颜的必要。   “不用啦。”她踮起脚,将他的斗笠取下。   阿凇看着他,黑瞳漠然,有些不解。   “现在有魔族姑娘想要带走你,你可以自己逃不是吗?”浮南的嗓音含着笑意。   这就是她与他的不同,她修炼这么久,不过金丹修为,而阿凇用七日就可以超过她。   阿凇对浮南点了点头,而后,他反手将这斗笠盖在了浮南的头上。   浮南有些懵,她掀起挡在自己眼前的面帘,柔声问她:“阿凇这是在做什么?”   阿凇在她手上写了两个字。   “一样。”   他的意思和浮南的一样。   怕她被魔族的男子抓走了。 第9章 九枚刺   浮南听到阿凇这句话,掀起面帘的手顿住,她垂在身侧的另一种手手背上才被他写过字,有些痒。   不知为何,她感觉有些害羞,怕她被其他魔族男子抓走什么的……   浮南攥紧自己眼前的面帘,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会呢,又没有魔族要我。”   她这样的性格长相,在魔域不怎么受欢迎,魔族下层的魔族姑娘们热情大方,模样也好看,有的时候,他们只是在城里擦肩而过便能对上眼,过到一处去。   浮南将斗笠摘了下来,放在桌上,抱着沉甸甸的钱袋快步往外走了出去。   阿凇看着她的背影,跟了上去,他自然是怕浮南丢了,因为他之后的幽冥经轮回修炼都需要她。   于是他走到她身侧,又碰了碰她的手背。   他给她比了手语:“跟着我。”   浮南看着他漂亮的凤眼,眨了眨眼睛,她小声说:“我当然会跟着你,我捡回来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都会陪他们一直走到坟墓的。”   这是浮南的习惯,做这样的事久了,她也将这当成自己的原则。   最开始的时候,她以为阿凇会死,但很神奇,他活了下来。   活就活吧,如果他不嫌弃她,她可以一直陪着她。   浮南的生活很无趣,除了对先生的诺言之外,她似乎没有什么人生的目标。   她就希望在自己身边的所有东西都能好好的,就这么普通地一天一天过着日子,也很开心。   阿凇注视着浮南在日光下澄澈的眸,他知道浮南不会骗人,他觉得浮南会这么一直陪着他。   浮南到了魔域下层的城市里便联系了罗真,这处城池是魔域下层相对来说较小的一座城池,魔域上层的魔宫嫌弃魔域下层混乱,又不能带给他们利益,所以魔宫一脉也管束不到这里,魔域下层各方势力各自为政,以城池为势力划分。   这里毗邻怨川的尽头,这座城池名为远烬城,这名字细细想来,多少有些晦气,但魔族们就喜欢这样的称谓。   罗真在远烬城的酒楼里喝酒,他让浮南带着骨币过来,他会给她安排。   浮南与阿凇并肩走在远烬城的街道里,她提着钱袋子,对阿凇说:“我和罗真上去魔域中层,你就按正常程序上去,到时我们约定一个地点见面,好吗?”   阿凇自然不用通过正常途径前往魔域中层,他不会离开浮南太远,但他可以装作自己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规矩人类,于是他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走着,吸引了城里许多魔族的注意,当然,他们大多还是对阿凇感兴趣,他的样貌太出众了,即便是在遍地是美人的魔域,他依旧可以夺走大部分魔族的目光。   魔族对于喜欢的异性表达大多很直白,喜欢就去接近,若是被拒绝了,坏一点的魔族就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能直接带走就直接带走。   阿凇走在路上的时候,有很多位魔族姑娘朝他靠近,但她们靠近阿凇十丈之内,感应了一下他的气息,转过身便走了,单纯是被他吓的,幽冥经的修炼者对修为低于自己的大部分魔族有很强的威慑力。   这种令人畏惧的力量其实不止对魔族生效,对其他种族也有效,只是甚少有魔族会离开魔域,他们没多少机会吓到其他种族,所以这功法的效果便没有记载在秘籍上。   浮南没办法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气息,完全是因为她的鲜血就是构成他躯体的一部分,她是他的骨血,又怎么会畏惧他?   她一路走着,还有空拿出自己为数不多的私房钱买些有趣的小玩意,浮南在一处烧烤摊前停了下来。   外貌仿佛一只大螳螂的烧烤摊老板热情地朝浮南吆喝:“姑娘——哎哟,还有位帅气小哥,你们要设么口味的烤串呀?咱们这里什么都有,人肉的最贵,妖兽的次之,普通野兽肉的最便宜。”   浮南一听,被吓到了,这魔域外面卖的东西果然不能买,她取出自己多的骨币,斟酌了一下说道:“野兽肉的吧。”   “嘁——穷鬼!”老板将一份烤串拿了过来,放在火上烤,他觉得浮南穷酸,只吃得起最便宜的。   其实是浮南只敢吃最便宜的那一种。   她接过一大把烤串,分了一半给阿凇,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阿凇,他们卖人肉,你没有被吓到吧?”   阿凇接过她手中的烤串,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老板根本没有卖人肉,魔域下层哪来的人类,都是拿其他不知名肉类仿造的,只是挂个人肉的名字,可以卖得贵些。   浮南低头,捏了一下自己纤细的手腕:“幸好我没有什么肉。”   确实,她变为原形,也只是一枚难啃的苍耳而已。   一想到要离开这里,浮南就心情雀跃,她与阿凇走进酒家,这里是远烬城最豪华的酒楼了,顶层还有包间,罗真有钱,在顶层包了一整个包间。   原本浮南是准备和阿凇一起走进去的,但罗真似乎是感应到了有两人靠近,浮南还没敲门的时候,他就在门里嚷嚷:“南姑娘,你上次带来的小瘸子还没卖出去吗?这是我和你的交易,你一个人进来就好,让那小瘸子自己找地玩去。”   “罗真,请你礼貌一点,他不是瘸子。”浮南在门外提高了嗓音说道。   这是她自己说话本来就细声细气的,即便提高了音量,也不像在生气。   “阿凇,那我就自己去找他了。”浮南扭过头来,对阿凇笑了笑,轻声说道。   阿凇对她比手语:“他修为很高。”   他能感应到罗真有元婴修为,此人不是好人,他身上有很浓重的血腥气,在他手下死过的人有不少。   “如果有危险,我可以自己逃出来。”浮南对阿凇说,她知道罗真不是好人,但他若要动手,应该早就杀她了,她的修为没有低很多,若真想跑,还是可以逃的。   阿凇对她点了点头,他猜浮南做不成这笔交易。   但是,她是这样天真,总要被人骗了才会醒悟。   他站立在酒楼顶层的廊外,看着远处的城池,不再言语,就在这里安静等着浮南。   浮南提着钱袋走入包间,酒楼包间的另一侧开了大窗子,可以俯瞰整个远烬城。   “南姑娘,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来就来,还带个小瘸子,怎么,到黑市里卖不出去啊?”罗真靠在窗边的躺椅上,手里夹着一杆烟枪,边吸边说道。   “他不是瘸子,他的腿已经治好了。”浮南坐在罗真对面,在她面前的桌上已经摆了一杯酒,她低眸看了一下,皱起了眉。   “啧啧啧,现在是不是该感慨南姑娘妙手回春了?”罗真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掌。   “喝酒啊,南姑娘,好不容易要离开魔族下层了,总是要庆祝一下的,对吧?”他对着浮南笑,嘴里吐出一串烟圈。   浮南不喜欢烟的味道,侧过头去,咳了好几声。   她将钱袋放在桌上:“你要的骨币都在这里了。”   “好啊。”罗真将钱袋揽了过来,眯起眼,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南姑娘,骨币不够啊,最近风头紧,又涨价了。”   “五年——不,十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浮南皱起眉头,“你想怎么样?”   此时,她回过头看了一下包间的门,阿凇还在外面,她知道阿凇是什么性子,若是被他知道她被骗了,他或许会进来杀了罗真。   浮南在包间里施放了一个简单的隔音法术,怕阿凇听到这里的情况。   “怎么,怕外面的小瘸子听到你被我骗了,嘲笑你?”罗真轻嗤一声。   “我想怎么样,当然是钱归我,你自己回去了。”罗真叼着烟杆子笑,“南姑娘,你太警惕了,这杯毒酒你就是不喝。”   “这种勾当我干多了,但是我不想杀你,一来呢,是因为南姑娘你可以创造很多价值,你创造的价值——那些骨币最终都会到我的口袋里。”罗真看着浮南的眼睛,冷声说道。   “二来呢,南姑娘修为不错,我杀不了你。”   “但今日你拿来的这些骨币,我就全部收下了。”罗真大言不惭地说道,“而你,南姑娘,你对我无可奈何。”   “远烬城不会管这事,这里是魔域下层,抱歉了南姑娘,这个哑巴亏你只能吃了,我可没什么偷渡的路子,像你这样的妖怪,只能烂在这魔域底层。”罗真嘿嘿笑着,将桌上的酒饮尽了。   浮南看着罗真,她轻声说:“我攒了二十年。”   “你的青春很宝贵吗?你要知道,其他被我骗了的魔族丢的可不止是骨币,还有性命呐。”罗真表示自己已经很慈悲了。   其实哪来的什么慈悲,他只是知道自己杀不了浮南而已,但同样,浮南也对他束手无策。   且不论她有没有杀死他的实力,她看起来就一副不会杀人的样子。   浮南盯着罗真看了很久,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南姑娘,生气吗?恨不得把我撕了吗?”罗真望着浮南笑。   “不。”浮南没什么怨怼的情绪,她只是气自己太傻。   怨恨有什么用呢,又不能把骨币要回来。   “算了,我知道你家里有病重的妻子,你要给她治病,需要骨币。”浮南站起身来,对罗真认真说道,“希望这袋骨币能治好她的病。”   这也是当初浮南会相信他的原因。   罗真的眸光微闪,他看着浮南,沉声说:“南姑娘似乎无论如何都不会生气。”   “你会怜悯,会笑,会害怕……这些都是正向或者中性的情绪,但是,南姑娘,你会悲伤吗,你会怨恨吗?”罗真敲着自己手里的烟杆子,“你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   “你怎么不会呢?”罗真死死盯着她,“这里是魔域下层,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你这样的人,早应该死了。”   “我走了,我找其他人。”浮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确实没办法生出怨恨的情绪,她无可奈何,只能转过身。   她起身的时候,将包间里的隔音法术撤下了,准备离开。   “南姑娘,告诉你最后一件事。”罗真提着手里的钱袋,晃荡着它,让骨币碰撞发出美妙的响声。   “我没什么病重的妻子,都是骗你的。”他朝她咧嘴,露出虚假的笑容。   浮南捂住耳朵,直直推开门,冲了出去。 第10章 十枚刺   推开门,房间外的凛冽寒风吹来,浮南深吸了一口气,却被冻得胸口有些发疼。   比起罗真骗走她攒了二十年的骨币,浮南更在意罗真的另一个谎言。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罗真的时候,这个中年男子在幽深的小巷子里,将他手中的烟杆子点着了,晃悠的烟圈被缓缓吐出,氤氲着他算不上帅气的普通面庞。   “没办法呀,家里的妻子病重了,只能做些这点事来讨生活了。”罗真在说起自己家里人的时候,原本狡黠邪恶的眸子会露出一点光。   浮南知道他坏,却愿意相信这一点或许是看走眼的光。   她听先生说过,魔域里的所有存在都是渣滓,魔域中人光鲜亮丽的外表都是虚假的伪装。   浮南一向笃信先生的话,唯独这一句,她听了之后没有对他说——“先生,我学会了。”   她冲出房间的时候,屋内的烟气酒气散开,她的步子迈得有些大,又朝着外,阿凇原本立在廊内,见浮南出来,怕她掉下去,便伸出手拦住了她的腰。   浮南猝不及防撞进阿凇的怀里,她抬起头,大口呼吸着,双唇颤抖着说:“阿凇,我们先回去。”   阿凇注视着她惊慌的眸子,并没有动,他揽着她,扭过头去看坐在包间里的罗真。   浮南施展的隔音法术对他没用,他们在屋子里的谈话,他都听到了。   他知道,浮南的胆子小,一本功法都能吓哭她。   “南姑娘,看明白了吗,魔域的所有存在都是垃圾,是废物,是被抛弃的残渣。”罗真的舌头抵着齿端,嘴咧着,对浮南高声说道。   “我是这样,你身边的小瘸子也一样。”他笑,笑意未达眼底。   他话音刚落,阿凇便重重将酒楼的门关上了,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罗真说的是实话,阿凇不喜欢实话。   他低眸,盯着浮南的眼睛,比手语问她:“钱呢?”   浮南看着他漂亮的双瞳,愣了许久,她很恐惧,因为在罗真说出真相的那一瞬间,她确实生出了一丝怨气。   他可以为了利益欺骗她,因为他有所求,欺骗她可以获得一些东西,但是,他骗她自己有妻子,感情甚笃,他又能得到什么实质的东西呢?   不过是作弄人的快乐罢了。   她瞪大眼与阿凇对视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垂下自己的眼睫,面上又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钱没关系,不过我可能暂时没办法去魔域中层了。”浮南缓了过来,她垂头丧气地说。   “没关系。”阿凇安慰她。   他有办法让她上去,因为他要回去,浮南必须在他身边。   “浮南,我带你上去。”他又比划了一下。   “真的吗?”浮南的眼眸亮了起来,她对阿凇笑了笑,“但是阿凇,你有什么办法呀?”   “到时我领着你走。”阿凇继续比划。   他有自己的谋划。   “好。”浮南点了点头,她跟在他身后,回了自己家。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了,到头来,她还是要在这简单的小院里住下去。   浮南走进厨房,烹饪简单的晚餐。   阿凇走到厨房门口,他倚靠在门框上,安静地注视着她。   此时已是日暮,夕阳勾勒他的剪影,在冒着热气的小小厨房里投下长长的阴影,落在浮南身上。   “阿凇,你要吃什么?”浮南手里拈着木质的小勺子,手腕轻轻抖了抖,细雪般的盐粒轻盈落下,与锅中的食物相融。   阿凇不需要进食,修为到了金丹以上就可以辟谷了,浮南自己烹饪食物,只是为了消磨时光。   阿凇看着她,摇了摇头。   鲜红夕阳拉扯下的光影浮动,他又对着浮南比了手语。   “我离开一下。”阿凇这么交代浮南。   浮南将炒菜装入盘子里,她的唇角翘起,笑着对阿凇说:“好呀,你去吧,还回来吗?”   她这句话问得很奇怪,但有自己的逻辑在。   浮南知道阿凇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他现在掌握了厉害功法,应该做自己的事去了,例如报仇之类的。   而她只不过是碰巧救了他,她不会留着他,他可以随时离开。   浮南一直觉得阿凇会走的——即便他不久之前才刚对她说过“跟着我”“我会带你上去”,浮南从不寄望于他人的帮助,她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想,她或许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感到伤心,只是之后的时光可能会有些寂寞。   阿凇对她的这个问题感到疑惑,他看着暧昧黄昏光线下的她,点了点头。   浮南“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她有些开心,她很容易就能感到快乐。   “好。”她也点了点头,眼眸笑着眯起。   阿凇背过身,他走出门,有些困惑地看着远处夕阳金红色的浮光,在浮南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流窜于心口,像是轻柔的蛛丝,黏着一些缱绻难缠的情感,钻进心里去。   简单来说,他就是很喜欢看她笑——虽然她的笑并不珍贵,随便逗逗就能露出笑意。   分明是不宝贵的东西,为什么会喜欢呢?   不对,他不应该有“喜欢”这种情绪……   这是阿凇困惑的原因。   他入了远烬城中,罗真的宅邸就在城中,在带着浮南离开之前,他早已在罗真身上下了追踪的法术。   阿凇还记得那时浮南惊恐的眸子,她看起来快哭了,上一次她哭还是因为他。   罗真怎么可以让她哭呢?   而且,他总是对浮南说一些实话,与他的名字一样,罪恶与卑劣不加遮掩。   阿凇轻松破开罗真院中的禁制,他踱步走过黑竹掩映的小院,小小的房屋里亮着橘色的灯火,屋内只有一人的身影。   他注意到院中的晾衣架上有妇人的衣物,院里也有精心打理的盆景,形状精巧纤细,不像是男子的喜好。   罗真的宅邸里,处处都有一名女子生活的痕迹。   但那与阿凇有什么关系?   他兀自推开门,屋内的罗真手里拿着小小酒杯,面前桌上是简单的家常菜肴,对侧也放着一副碗筷与酒杯。   屋内有许多女子的首饰与衣物,以魔域下层的条件来说,这些衣饰算得上奢靡。   阿凇视这些东西如无物,他注视着罗真,一步步朝他靠近,他行动如鬼魅,无声无息。   直到他来到罗真身后,罗真才感应到危险气息的欺近,他扭过头,看着阿凇死寂般的眸子,惊得手里的筷子都掉在地上。   “是你,那个小瘸子,你……你怎么进来的?!快滚出去!”罗真冲他吼。   他挡在阿凇身前,似乎是害怕这里的景象被阿凇看了去。   阿凇没有言语,他伸出手去,单手干脆利落地掏进了罗真的胸膛,完美的手指搅动,拉扯着血肉撕开。   “你……”罗真反抗不能,他的眸子先是惊惧,而后竟露出解脱般的笑意,“呵……咳咳咳——”   阿凇反手将他的心脏掏了出来,丢在地上,粘腻的鲜血往下落,落在地上,连成一条血线。   “嘿哈哈哈……总算……有人来杀我了。”罗真的声音哑了,他颓然倒在了地上,到底是元婴修士,他并未完全死去。   阿凇看着他在地上挣扎着,仿佛在看一个滑稽的小丑。   这种戏码,只有浮南看了才会落泪。   他又不会让她看。   在罗真垂死前苟延残喘的时候,阿凇身后传来推门声,一人端着一盘炒花生,推开另一侧的门走了进来。   来人是一名年过三十的女子,保养得算好,她面上泛着对丈夫的温柔爱意,只是面色苍白,缠绕着一些病气。   “罗真,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吗,我炒了点给你吃。”她一边说着一边推门。   在推开门看到这景象后,她手中的那盘炒花生脱手落下,碎瓷崩裂,与焦香的花生米一起在地上弹起、落下、滚动。   “你——”罗真的妻子惊恐地唤阿凇。   阿凇扭过头去看她,他重重在罗真的胸口上踩了一脚。   他断了气,在他彻底死去的那一瞬间,没了他力量支撑,这妻子也如泡影般消失,没有炒花生,也没有妻子,余下的只有屋内死去的罗真与满院妻子存在过的痕迹。   罗真人如其名,他从未骗过浮南,他有妻子是真,作恶多端是真,他没有重病的妻子是真,他赚来的骨币都给妻子也是真,全都是真。   阿凇将手上的鲜血洗净了,罗真就是在找死,他想要浮南气得杀了他,他畏死,想要与妻子一起离开,自己却又动不了手,他自私、卑劣,却有浮南曾经愿意相信的那一点点光芒。   他将浮南的给他的钱袋找了出来,其余贵重物品一概没动。   这里分明发生了如此戏剧化的一幕,阿凇的心境却平静得像死水,甚至还比不上他离开前浮南那一笑引起的情绪变化。   阿凇来此,一者是要杀了罗真,二者是要拿回浮南的钱。   他做完事之后,便带着浮南的骨币回了家。   此时已是夜晚,浮南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阿凇回来的时候,敲了敲她的房门。   浮南正看到话本子里女主角与男主分开的部分,十分投入,她听到阿凇敲门,抱着书去给他开了门。   阿凇站在清寂的月下,他的身后雪色辉映,衬得他眼眸发亮,面庞俊美圣洁。   而他的手里提着一袋满满当当的骨币,染着血。 第11章 十一枚刺   浮南怀里抱着一本魔域烂大街的话本子,看着阿凇手里提着的钱袋,愣住了。   “你……”浮南看着他在月色下苍白的脸,这一声“你”尾音拉得很长,却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她微怔地侧过身子,对阿凇说:“外面冷,你快进来。”   阿凇手里提着钱袋上罗真的鲜血已经凝结,蕴出些暗红的色泽,他听了浮南的话,往屋里走去,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簌簌声响。   在看到自己那个熟悉钱袋的时候,浮南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阿凇去杀了罗真——他确实该死,他害了很多魔族,但是……直到现在,浮南也不愿意相信罗真他真的没有妻子。   所以,在阿凇进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浮南轻声问他:“阿凇,罗真是在骗我吗?他……有妻子吗?”   这一次,阿凇没有骗她。   他对她摇了摇头,罗真的妻子早就死了,他在他宅邸里见到的,只是他妻子的幻影。   他没有告诉浮南真相,她听了只会伤心,搞不好还会哭。   浮南轻轻叹了一口气,很轻,阿凇不喜欢她叹气,他凝眸看着她,朝她伸出手去,指尖却在半空中顿住了,天上的雪落下来,融在他白玉似的指尖,化为水滴落下,他不知该触碰她身上何处,似乎碰哪里都有些不合时宜。   下一瞬间发生的意外很快让阿凇没有思考的余地。   此时,他们身后飒飒的破空之声传来,浮南呆立在原地,她感应到了危险,但以她的修为根本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反应过来。   阿凇的速度更快,他朝前一扑,将浮南抱住怀里,揽着她压低了身形。   浮南猝不及防被他揽到怀中,她感觉自己落入了冰雪的怀抱里,他的身体好冷,她忍不住也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怕他冷,用自己的身子暖着他。   她手里的话本子拿不住了,从她手中脱落,阿凇已抱着她往前躲去。   被留在原地的话本子还未坠落在地,便被远处飞来的剑影击碎,这锋锐的剑锋将书脊削落——若浮南与阿凇不躲,被削下的就是他们身体的某一部分。   话本子的书页四散,仿佛下了一场大雪,其中几页落在浮南的身上与脸上。   她呆呆看着落下书页里印着的羞耻文字。   “此时,那邪肆的魔尊已将怀中娇弱女人的下巴掐住了,他红了眼,压低了嗓音在她耳边说道‘不要走,我命都给你……’”   浮南与阿凇两人的视线都落在话本子的文字上,浮南瞪大了双眼,当她转移了注意力之后,她与阿凇的视线对上。   阿凇平日里鲜少会展露情绪,但此时浮南在他眸中看到了惊愕之色,仿佛在说“没想到啊浮南你私底下居然看这种东西。”   即便不久之前才刚发生过意外,浮南的脸还是不合时宜地烧得通红了。   当然,这些事几乎只发生在一瞬间,浮南与阿凇躲开,话本被击中,转瞬间,那剑影再度凝聚,朝他们气势汹汹飞来。   阿凇反身,将浮南护在身后,他盯着远处袭来的冰蓝色剑光,直接伸出手去,将剑锋捉住。   剑光并非表面上那般脆弱,阿凇历经一次轮回的幽冥之体竟也无法抵挡,阿凇的手指与剑锋缠绕,刹那间,鲜血溅落,是阿凇的血。   浮南朝他扑了过去,手中已亮起荡魔阵法的金色光芒,一圈圈荡魔波纹扩散,竟未将那剑光击退。   这里是魔域下层,全都是魔族,浮南使用荡魔阵法,就连元婴修为的魔族都可以暂时击退,为什么无法击退这剑光?   在她放出荡魔阵法的下一瞬间,一人出现在蓝色剑光之后,前来偷袭之人终于现出身形。   他面颊上半部分戴着半面惨白的面具,露出一双细长的眸,这双眼睛在雪色下如野兽般闪着光,白色面具之下,是诡异笑着的薄唇,他分明在笑,却显得有些刻薄,不似浮南笑时,满心满眼的都是温暖的笑意。   他收剑回鞘,阿凇却已欺身而上,方才不过一次简单的交手,他能感知到此人不加掩饰的敌意。   被阿凇近身,这面具男子果然躲避不及,只匆忙往后退,脚跟扬起雪沙,被月光映着,闪着璀璨光芒。   他避无可避,右肩被阿凇击中一掌,鞘中长剑已来不及抽出,他重重落在地上,口中吐出鲜血,将他的白裳染红。   阿凇正待继续出手,掏出他的心脏,取走他的性命,低眸时看到他腰间挂着的一枚铜兽,竟止住了自己的攻势。   他的手垂落在身侧,掌心血痕蜿蜒,并未再出手,两人陷入了诡异的僵持之中。   两人交战,速度极快,转瞬间便移出数百丈,浮南在片刻之后才跌跌撞撞御剑追上。   “阿凇!”她奔到他身边,低头去看他手上的伤处,细眉蹙起,有些心疼。   她抽出自己怀里的白帕,按在阿凇掌心的剑伤上,将血止住,他现在已是幽冥之体,这点伤很快就会愈合。   那面具男子倒在黑色的树下,口中不断咳出血沫子,当浮南奔过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却未落在打伤他的阿凇身上,只是盯着浮南瞧。   浮南在关心阿凇伤处的时候,听到他的咳嗽声,扭头去看,被他面上那惨白的面具吓到了,往后退了半步,差点跌倒。   靠近了看,这面具更加可怖,如死寂般雪白,中央一根鲜红细线蜿蜒而下,勾勒出诡异线条,这抹纯白在各处都充斥着黑色的魔域里显得格外刺目。   “你……你怎么还没死?”浮南结结巴巴说道。   死了的人她管不了,但只要是活着的人,她就忍不住想要去救助。   “怎么这样……”浮南絮絮叨叨地小声说话,“阿凇你不杀他的话,我先去给他包扎止血一下吧?”   她刚往前走两步,她的手腕便被阿凇扣住了,他淌着血的掌心冰凉,骤然间贴上来,浮南冻得打了个哆嗦。   他在她手背上写字:“我更疼。”   浮南记得他不久之前才刚对她说他不怕疼。   她踌躇着没有上前,这面具人已兀自在旁疗伤了。   浮南发现他是阿凇唯一一个没有直接杀死的人。   阿凇不杀他,自然是有原因的,因为此人腰间挂着的那枚小巧铜兽是远烬城城主的标志。   他本打算过几日就上门去寻这城主,没想到他今日竟主动送上门来。   阿凇的目的从来不是报仇,因为他曾经的仇家都被他尽数杀死,他要的是整个魔域。   谋取整个魔域,自然要一步一步来,只有他一人的力量是不够的,阿凇并非莽夫,把魔域的魔族都杀光了,他要这魔域也无用。   “没想到,在这魔域底层居然还有人会使用荡魔阵法,这可是除魔的法术……”面具人调戏完毕,被阿凇击中的伤也好了些,他靠在一旁的树边,冷笑着说道。   浮南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因为方才她使用荡魔阵法也没有将他击退。   “一个使用荡魔法术的小姑娘,和这么邪恶的魔族在一块……”面具人低声笑着,“真是魔域奇观。”   “阿凇不是……”浮南竟还记得他骗她的话,她记得他说他是人类,她连忙出声为阿凇辩驳。   “好了,此时暂且不提,这位少侠——少侠可以了吧?来说说,你分明可以直接将我杀了,为何又不杀我?”面具人勾唇一笑,“你想从我这里,谋求什么?”   阿凇倒也黑白,他脚下黑线升起,直接将他腰间挂着的铜兽给击落。   面具人低眸一看,已知晓了阿凇的意思,他是城主,他要这座远烬城。   两人的交锋只在三言两语间,面具人十分会审时度势,很快起身,从容对阿凇道:“性命要挟,你要的,我自然可以拱手奉上,只是,少侠你似乎想要更多……”   他对阿凇眨了眨眼:“或许我们以后还会有其他的合作。”   “我名为何微,敢问阁下名姓?”他作了一揖。   浮南在一旁,听着、看着他们交流,有些看不懂,那小小的铜兽究竟是什么?   阿凇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她不想去思考这么复杂的事,下一瞬间,阿凇召唤出的黑线在雪地上迤逦前行,勾勒出一个单字。   他在回答何微的问题,他的名字是——   雪地上,一个“凇”字出现,阿凇在遇见浮南之前,没有名姓。   但现在他有了名字,名为“凇”。   这个字,是浮南送他的。   在很久的以后,因他威名,后人闻凇字而色变,认为这是邪恶与死亡的代名词。   但他们不知,这个字最开始是如此的温柔,它在被浮南念出时,包裹着属于她的善意与笑意。 第12章 十二枚刺   “阁下的名字只有一字?”何微调息片刻,伤已完全痊愈,他站起身,许是外面的雪地有些冷,他两手拢着袖子。   阿凇点了点头。   “凇?”他唤。   阿凇颔首,以示回应。   浮南在看到阿凇将自己随意取的“凇”字当成自己名字的时候,愣了一下,她想,他的名字不应该那么草率。   何微领他们去远烬城的城主府中,在路上,浮南小声对阿凇说:“用这个当名字,会不会有些简单了?”   阿凇的脚步顿住,他看了浮南一眼,比了一下手语:“名字不重要。”   常人取名,是要那文字里代表的美好寓意,但他不一样,他会给这个名字赋予意义,所以,名字并不重要。   浮南将两手背在身后,她低下头,有些后悔:“当初应该再想想,给你取个更好听的名字。”   就像话本子里的男主角,他们的名字就很有格调,一听就像是万众瞩目的人。   阿凇摇了摇头。   夜深,拱卫城主府的魔族士兵对来人躬身行礼,在他们身前,是延伸至高处的黑色阶梯,于阶梯两侧,点着长明烛火,雪落于其上,烛火未熄,只将烛台上的人骨照得明亮。   风吹来,光线晦暗,人影浮动,何微走在前,雪白的宽袖微微晃荡,在他身后,并肩走着的是浮南与阿凇。   待看到远烬城城主府里这气派场面,浮南才反应过来她经历什么,原本在世界中高不可攀的存在走在她身前,对她身边的阿凇客气敬畏。   她当初到底从怨川尽头,捡回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城主府主殿内,模样妖娆风情的魔族姑娘在雪天也披着薄薄的轻纱,将上好的香茗与茶点奉上,她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前胸丰盈,在路过阿凇的时候,还对他诱惑地眨了眨眼。   一杯热茶被奉到浮南身前,面前的魔族侍女媚眼如丝,鲜红唇畔盈着标准的微笑,浮南接了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而后她的目光从她胸前沟壑上扫过,顿时红了脸。   打开茶盖的时候,浮南的手都是颤抖的,她不适应这里的环境。   她本来就是没什么见识的小妖,化形不过二十年,原形也随处可见,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她出现在这里,完全是意外。   与她不一样的是阿凇,他从容接过茶,连瞧也没瞧那些绝色的魔族美人。   他未饮茶,只沉默着。   阿凇在思考何微的来历,从他打伤他到他提出合作,何微从头至尾都冷静狡猾,似乎并不十分畏惧他。   他当真是因为害怕他杀了自己,才愿意妥协的吗?   “喝茶啊。”何微将手里的香茗吹了吹,说道,“这是魔域下层少有的针茗,味微苦,我自己很喜欢。”   阿凇浅浅饮了一口。   “凇?”何微的薄唇翘起,露出虚假的微笑,“你想要的是我的远烬城,还是整个魔域下层?”   阿凇的眸光微敛,他并未言语,只看向远方。   “他不会说话啊?”何微扭过头来,低声问浮南。   “被毒哑了。”浮南的手指在杯壁上轻敲,她回答他。   “没关系。”何微笑。   他开始与阿凇用手语交流,浮南对他们对话的内容没兴趣,她没看他们肢体的语言,只抱着手里的茶盅,呆呆地看着殿外的落雪,那些晶莹的雪粒纷纷扬扬落下,将纯黑的阶梯掩成洁白颜色。   浮南在思考阿凇还带着自己的原因。   在很多情况下,她都是一个累赘,阿凇既然活了下来,也学习了禁忌的功法,他们理应在这样的时间节点分道扬镳,若阿凇想要报答她救下他的恩情,他若是能将她带到魔域中层,她就很感激他了。   但是,现在阿凇一点要她走的意思都没有,本来他们入远烬城之前,浮南还对阿凇说,她想先回家睡觉,但阿凇让她跟着一起来,若是困了,就在城主府睡下。   浮南打了个哈欠,没拒绝阿凇,跟了上去,她不介意参与其中,这对她来说是新奇的体验,浮南的求知欲很旺盛,在她还是一枚苍耳的时候,她就经常问先生很多简单基础的问题,先生竟然都耐心回答她了。   她靠在椅上,眯起了眼,昏昏欲睡,最终还是闭上眼去,睡沉过去,那边阿凇与何微的交流还在继续着。   当初要来杀浮南的魔族大人就是何微的幕僚,那位大人死后,他派人调查,根据痕迹查到了浮南这里。   今夜前去,以试探为主,何微没想到钓到了一条大鱼,他看一眼阿凇就知道他修炼的功法是幽冥经。   这幽冥经是魔域皇族的禁忌功法,他们修炼这个功法时,需要数百位元婴修为以上的魔族护法,尤其是第一次轮回最危险,没想到,面前这个名为凇的男子带着一个小妖怪,竟也修炼成功了。   最古怪的是功法的来源,他们到底是谁知晓幽冥经,这是何微最关心的问题。   何微此人神秘非常,但阿凇不介意与他合作,他对目的之外的东西都不关心,何微是谁,为什么要帮他,他对他有什么图谋,这些问题阿凇根本不在意,他只需要何微帮助他达成目的,然后在他失去利用价值的那一天,将他杀了。   殿外雪无声落着,阿凇感觉到坐在他身边的浮南许久没有声音了,他回过头,看到她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于是他起身,朝她走去。   浮南在睡梦中感觉有什么东西覆了下来,带着熟悉的气味,是阿凇身上的凛冽气息,天冷,即便屋内点着火,也还有寒风袭来,阿凇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到了她的身上。   “很可爱的小妖怪。”何微托着腮,盯着浮南看,“她的荡魔法术是你教的吗?”   阿凇起身,他低眸看了浮南一眼,他聪慧过人,不语的平静海面之下隐藏的是善于谋划的暗涌。   不久之前,在浮南使出荡魔法术的那一刹那,他就观察到许多信息了。   第一,浮南的荡魔阵法很正宗,若是魔族,不论有多高修为,必会被它击退——被击退的时间长短不一,但何微并未被击退,这说明他并不是魔族,使用的法术也不是魔族的功法。   第二,何微在见到正宗荡魔法术之后,竟然直接将那厉害的剑光收了回来,他后来再攻击他的时候,他分明还有时间施展这剑法,但宁愿被他击中胸口他都没有再放剑。   浮南很有用处——至少她脑袋里装着的那些东西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有价值,这也很容易吸引到那些闻着腥味而来的鲨鱼。   阿凇眯起眼,看着何微,点了点头。   何微看出了浮南的原形,不过是苍耳妖而已,她的原形善于粘住过往行人、动物的衣裳皮毛,会流落到魔域下层,也不是没有可能,与浮南相比,反倒是面前的凇更加奇怪些。   他相信了阿凇的回答。   两人的谈话还在继续着,次日浮南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华贵的大床上,淡青色的帘幔垂下,用冰蓝的水晶串拢着,盖在她身上的羽绒被也轻软温暖。   她起身,牵动帘幔上的金铃微微响动,低头一看,自己的外裳不知何时已经脱了,她现在穿着寝衣。   浮南赤着脚走到地上,屋内地龙烧着,很温暖,此时,屏风外传来脚步声。   屏风后走来一位魔族侍女,身材婀娜,姿容美艳,与昨夜不同的是,她穿着的衣裳很规矩,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姑娘你醒了,我过来伺候你洗漱。”魔族姑娘看着浮南微笑,她是听了浮南起床时的金铃声才走进来,“姑娘你唤我茉茉便好。”   “啊……茉茉?”浮南有些惊讶,她结结巴巴应道,连连摆手,“我自己来就好。”   她从茉茉手上接过铜盆,低头掬了一捧温水拍在自己脸上。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知道你名字,我以后伺候你比较方便。”茉茉将白巾取出,替浮南将面上的水渍擦净。   浮南有些不知所措,她连忙将茉茉手里的白巾取了过来:“我自己擦。”   她没忘了茉茉的问题:“我叫浮南,没有人对你说我的名字吗?”   “城主深夜把你送回来之后,没和我说呢。”茉茉将自己身上厚厚的衣裳扯开一点,“大人还命我多穿点衣服,免得你看到我又脸红。”   “城主,送我回来?”浮南懵了,她想自己和何微的关系没这么好吧?   昨晚她睡着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呢。”茉茉乖巧说道。   “城主不会说话,都是何大人替他说的。”茉茉回答浮南的疑问。   浮南:“?”我睡了一觉,连远烬城的城主都变了吗?   不会说话的是阿凇,她猜昨晚他们谈话之后,何微将象征城主身份的铜兽给了阿凇,远烬城易主。   他们昨晚都说了些什么?   浮南踌躇着要不要去看看,在推开门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   身后的茉茉将厚重的大氅披到了她身上,浮南有些不习惯。   她想了想,还是坐了回去,不准备参与他们的谋划。   但等到了午时,浮南正打算吃午饭,那边阿凇便派人来寻她了。   “城主现在已是午时,姑娘无论如何也该醒了,请姑娘过去他那里。”派来的魔族手下恭敬说道。   浮南一听,将自己身上的大氅系紧了,马上走进了屋外的雪中。   她想,阿凇真是看轻了她,她再困也不会睡到午时才醒来。 第13章 十三枚刺   茉茉给浮南披上的大氅是狐皮缝制的,长得曳地,浮南披着它,有些不习惯,她将衣摆提起一点,往前走去,在雪地上踩出一串脚印。   她在前边走着,茉茉在身后追着,茉茉将伞撑开,遮在浮南头顶,挡住落雪。   浮南发觉没有雪落在自己头顶了,她扭头去看茉茉,柔声说道:“茉茉姑娘,我自己撑伞。”   “我被派来伺候你,总要做些什么吧?”茉茉垂首说道,有些惶恐。   “对不起,我不太习惯这样。”浮南将伞从茉茉手中接过。   她不娇气,没有因落雪要撑伞过,更别提是有人帮她撑伞了。   浮南往前走,茉茉就跟在她身后,她慢下步子等茉茉,而后将自己的伞微倾,朝茉茉的方向遮了过去。   “浮南姑娘,这样不好。”茉茉摆了摆手,有些无措。   “没关系。”浮南撑着伞与她一起走着,雪落了半肩。   “浮南姑娘。”在浮南走进主殿之前,茉茉叫住了她。   “怎么啦?”浮南将伞收了起来,将自己肩上落雪抖落,她笑着看她。   “浮南姑娘不记得我了吗?”茉茉盯着她的面颊看,“昨夜送茶的时候,我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   “你……”浮南歪了歪头,她有些疑惑,“我不认识你。”   她想,她没什么朋友,面前这个茉茉她从未见过。   “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你,在远烬城里,那时候我饿得快要死了,是你给我食物,领我到路边的面摊,给我买了一碗面。”茉茉看着她的眼睛说。   “啊……”浮南一愣,茉茉如此说,她是有些印象了,她以前确实在城里救过这么一个小女孩儿,现在茉茉长大了,她认不出她也是正常的。   “没想到还能再见。”茉茉低头说道。   “你现在也挺好的。”浮南对她笑了笑,“在城主府里,过得应该还行吧?”   “何大人很好。”茉茉点了点头,“他很早就来到远烬城了,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教我们学会礼仪,学会自力更生,远烬城是魔域下层里治安最好的城池了。”   “这样么,那还不错。”浮南发现茉茉是自己之前认识的人,收了伞之后也没直接走进殿内,就在门口处与茉茉交谈了起来。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那边殿内的阿凇却停下了与何微的交流,在浮南过来的时候,他就感应到了。   但他没想到,浮南居然在门口和别人说了那么久的话。   他沉默之后,何微也低头喝了一口茶,没再言语,只微笑地看着阿凇。   “城主,要等她吗?”何微对自己身份的转变适应得很快。   阿凇点了点头。   “她很重要吗?”何微又问。   阿凇继续点头,这个事实是掩饰不过去的。   “她只是一个小妖怪。”何微藏在纯白面具下的双眸眯了起来。   阿凇比了一下手语,他表达:“和她救过那个魔族侍女一样,她也救过我。”   何微看到他比划完之后,垂首以拳掩着唇笑了:“城主大人,您不是会感念救命之恩的人。”   阿凇抬眸,淡淡瞥了一眼何微,他起身,朝殿外走去。   此时话多的浮南刚和茉茉说到她十年前在家门口种的魔域花朵:“我种了没几天,冬季就来临,它们都枯死了……”   阿凇站在她身后,茉茉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匆忙跑开。   “茉茉姑娘,伞。”浮南跑进雪中,追了上去,将手中的伞塞进她手里。   做完这些,她才回过身,来到阿凇身边。   他身子高大,浮南看他必须要仰着头,她抬起头的时候,面上已露出雀跃的笑容:“阿凇,你叫我来,是要做什么?”   阿凇低头看着她,将她肩上落下的薄薄雪花拂开,他并未回答她的话。   他叫她来,并不是要她做些什么,他只是单纯地要她留在他身边。   何微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他希望浮南尽量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他伸出手,在浮南手背上写字,殿外落了雪,很冷,衬得他的手也暖了起来。   “陪我。”他说。   浮南扑哧一声笑了:“阿凇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要人陪?”   她觉得阿凇可能是因为她救了他,所以短时间内不习惯她不在身边。   但阿凇只是因为他的下一次重塑身体轮回需要她,所以才一直带着她。   他沉默着,并未再与浮南说话。   浮南轻叹一口气说:“好吧,那我进去陪着你一起。”   她走入殿内的时候,还在小声念着:“我没有睡到午时才起,我早就醒了。”   “醒了就来寻我。”阿凇给她比手语。   “我以为你在谈些很重要的事。”浮南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好打扰你。”   “无事。”阿凇比了一下手语。   于他而言,浮南是他轮回重塑躯体之后的骨与血,不论是多么大的秘密,浮南知道了都无所谓。   阿凇与何微议事议了三日,浮南懒得听懒得看他们的对话,只靠在椅子上发呆,或者是看自己的书,城主府内有许多藏书,她每日就换些书籍看。   不用攒钱的日子挺好,阿凇既然能成为远烬城的城主,那么他带她去魔域中层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浮南没催着阿凇领她往上走,一个对死人的承诺没有时限可言,她可以慢慢等   她留在阿凇身边,安静无趣得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挂件,就连何微都习惯了她的存在。   他们第一日相见时,何微因为那荡魔阵法对她很感兴趣,但在阿凇替她掩饰之后,何微便不再理睬她了。   阿凇接替远烬城的城主之位,逐渐步上正轨,在几日之后的夜里,阿凇与她一道回了他们住着的殿内。   浮南在她身边走着,没有撑伞,雪落在他们的肩上,阿凇怀里抱着一摞书——这些书是浮南近日要看的。   过了这么久,浮南也习惯和身份转变的阿凇相处了,阿凇对她而言,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乖巧安静的一个人。   她要看书,他就替她抱着许多书回房,他寡言,她就会自己找话题说话。   “再过一段时间,天就放晴了,再之后天气就暖了。”浮南将两手拢在自己唇边,哈了一口纯白的雾气。   阿凇替她将书放在桌上,比着手语问她:“你不急着到魔域上层,离开魔域吗?”   看浮南认真攒钱的样子,她似乎很想回到家乡。   “在死之前能回去就好了,时间无所谓。”浮南将屋内灯盏点上,阿凇俊美的面庞变得明晰,他的长睫如鸦羽般浓密,淡淡垂落,投下一片漂亮的阴影。   她瞧着他就觉得开心,所谓赏心悦目,是这样的。   阿凇已经没有穿浮南当初给他买的那些衣裳了,他自己是无所谓的,只是何微建议他身为城主,就该有尊贵的样子,不然镇压不住那些愚昧的魔族,阿凇本来想,他不需要外表来让人感到畏惧,但浮南在听完何微的话之后,就兴致勃勃地开始帮他挑衣服了。   浮南挑什么,他就穿什么,所幸浮南的品味不错,这些华贵的衣裳将他的身形衬得挺拔高大,气质也尊贵优雅,不再有浮南刚捡到他时那般清寂冷漠的可怜样子了。   阿凇侧过身,将他的单边披风脱了下来,披风侧边垂着光泽鲜亮的鸦羽与金线,脱下时,沉甸甸的,发出金属碰撞的细碎响声。   浮南在旁边的桌上整理书籍,过了片刻,高大的阴影压了下来,阿凇来到她身边。   而后,一枚铜兽吊坠便被放到了她面前,这枚铜兽原本由何微持有,形状是一只环着九尾的狐狸,这狐狸活灵活现,面上的兽眸狡猾眯着,似笑非笑。   九尾狐铜兽是远烬城城主的象征,阿凇将这个给她看,是要做什么?   浮南将手缩了回来——这铜兽原本是被阿凇放在她手边的。   “很漂亮。”她礼貌地夸奖这枚权力的象征。   阿凇漂亮的手指在桌上写写画画,浮南认出他写的内容。   “给你。”他如此写道。 第14章 十四枚刺   浮南将两手藏在身后,手指相互绞着,她觉得现在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她曾经在怨川尽头捡了一只黑泥怪回来,与其他魔兽相比,这种魔物的智商更高些,会认人,浮南养了它好几天。   后来这黑泥怪还是要死了,在死之前,它趁浮南睡觉的时候跑到了屋外去。   早晨浮南醒来的时候,黑泥怪将一个湿漉漉的人头拱到了她的面前,人头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可能是远烬城里的魔族杀了人,就地掩埋,而后又被黑泥怪找到了。   浮南当时吓死了,不住往后退,那人头刚开始腐烂,已看不清面容,在黑泥怪将它拱向她的时候,人头眼眶里的眼珠子还掉了出来。   黑泥怪是吃尸体的,这个人头对于它来说是很好的食物,头颅里的脑髓比尸体上僵硬腐坏的肉更加美味,但它被魔族下了咒,无法活下去,这死咒只有元婴修为以上的修士才能解开,浮南无可奈何。   它要死了,却还记得将它最喜欢的东西送给浮南。   人头在地上骨碌碌滚着,黑泥怪的身子变成一滩稀烂的泥巴,浮南在地上铲了很久,才把它的死后所化的烂泥收集起来。   她将人头与黑泥怪埋葬在了一起,连地上滚落的眼珠,浮南也收了起来。   她颤抖着手,将眼珠给安回去了。   浮南想,当时黑泥怪应该是想要把它最喜欢的东西送给她表示感谢,虽然这东西模样可憎了一点,但还挺可爱的。   当然,黑泥怪已经死了,她这辈子也想不到,这魔物只是想要利用人头将它身上的恶咒转嫁到浮南的身上,黑泥怪拿出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来诱惑浮南。   没想到浮南无动于衷,它撑不下来,也就死了。   浮南沉浸在自己想象出的世界里,她想,现在的阿凇应该也是将这枚狐狸铜兽当成感谢她的东西了。   她摆摆手说道:“阿凇,我不要,它是远烬城主人的象征。”   “很好看。”阿凇将手里的狐狸铜兽晃悠了一下,给浮南比手语。   “好看的话,你就收着,给我这个做什么?”浮南轻笑了一声,“若要感谢我救了你,有其他的办法。”   阿凇当然不是要拿这个来感谢她——他没有任何要感激她的意思,邪魔从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这个小玩意在他身上,只是一个无用的象征,他不需要一枚铜兽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至于为什么要将它给浮南,原因很简单,阿凇想要看她笑。   浮南近日来也常笑,她似乎永远都是欣喜愉悦的,内心满盈着的都是善良柔和的情感,并且不断将这种情感表达出去。   但阿凇还记得那日他说要离开,浮南问他还回来吗,他说会回来,浮南听了,在厨房里端着菜对他笑,她的眼里只有他,阿凇能分辨出这个笑容并不是给任何人,而是独独为他而笑的。   邪魔是贪婪的,这种独属一人的东西,他想要将它攥在手中——即便这种情感对他毫无用处。   现在浮南笑了,但还不是他想要的。   这是感激的笑、觉得他可爱的笑,而不是那日的笑。铱誮   阿凇歪着头看浮南,没有再与她交流,他有些无法理解她。   浮南很好,但她可以对所有人好,而他并不是特殊的、唯一的。   “怎么啦?”浮南抬眸对他对视着,她的眼眸因笑容微微眯着,荡漾着冬日雪夜中烛火温暖的橘色光芒。   阿凇伸出手去,长臂环着浮南的身子,将手绕到她身后去——浮南一直是背着手的。   他将狐狸铜兽直接塞到了她的手里,这铜兽被他攥了那么久,竟然还是冰凉的。   浮南被冻得一哆嗦,却反手将阿凇的手握住了,她不关心这枚许多魔族都在追求的铜兽,反而直接问道:“手怎么这么冷?”   她将自己方才一直抱着的金丝火笼拿了过来,轻轻拨弄了一下炭火,将它放到阿凇手里。   阿凇垂眸,沉默不语,温度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的体温一直随着环境变化,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物体。   “你替我拿着。”他给浮南比手语,还是希望浮南收着它。   “好吧好吧,我替你保管着,好吗?”浮南点了点头,哄他。   阿凇觉得她在哄小孩。   他凝眸看着她,幽深的黑眸里不含任何情绪。   即便他的眼眸没有温度,但浮南被他瞧着那么久,还是红了脸。   她低头,避开阿凇的目光,反而去拨弄手心里的狐狸铜兽,指腹摩挲着金属表面,将它摸得光滑温暖。   阿凇没有离开,他就这么站在浮南身前。   浮南见他许久没走,便小声问:“你还不去休息吗?”   阿凇的休息就是修炼,距离下一次轮回,还有很长一段时光,幽冥经前期的修炼跨度极长,越到后期,修炼便越快,这与为了追求力量而不断膨胀的欲望有关。   浮南让他离开,阿凇也就乖乖地准备走,他将挂在衣桁上的披风取了下来。   他推门离开,走了出去,他与浮南住在同一处殿内,回房要走的路不远。   浮南追到了门边,走在雪地里的阿凇听到她的脚步声,回头望向她。   “谢谢,很好看。”她的手指屈起,小巧的狐狸铜兽被挂在她的掌心前方晃荡着。   身后的烛火映着,她的笑容很明亮,细眉与樱唇皆含着明净的笑意。   但——这还不是阿凇想要看到的,与那日还是不一样,他想。   他朝浮南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中。   浮南将门关上,屋外的风雪被拦在门外,她一人立于灯盏之前,伶仃的影子拉得很长。   如果阿凇送她的是寻常小玩意儿,她或许会更开心,但这铜兽还是太贵重了,浮南拿着它都觉得沉,在她眼里,这笑眯眯的狐狸与那日黑泥怪送她的人头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阿凇的好意,她很感激他,仅此而已。   浮南将铜兽妥善收在了匣子里,而后看了些书便睡了。   同一处殿内,有人睡着了,有人连修炼都还没开始。   阿凇用他观察到的为数不多的人类感情思考了一晚,最后得出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   可能是给的不够多。   魔域的冬季很长,但春日终会来临,落雪融化,化为涓涓细流,漫不经心地流淌着,汇入河川,屋外纯黑的魔域植物也开了丑丑的花。   浮南在殿中的院子里听茉茉与管事据理力争:“拜托了,都春天了,我还不能少穿点吗?浮南姑娘现在早习惯我了,哪里还会脸红!”   “这种话你最好和城主去说。”管事倨傲地将两手背在身后,腆着大肚子,拒绝了茉茉的提议,“现在整个城主府,都不允许这样穿,你们之前穿得实在是太……”   “太怎么了?老东西,你不喜欢看吗?”茉茉轻嗤一声说道。   魔域风气开放,如此管束着,有魔族有怨言也是正常的。   浮南在院子里看书,假装没听到,她觉得城主府里现在有统一服装的规定不错,所以缄口不言。   茉茉只是寻个由头与管事吵架,不会真的反抗,毕竟城主府里待遇很好,令她意外的是,不久之后城主府里发放了新的服装。   阿凇不会管这种事,何微以前会管这种事,但他现在不管,这事是浮南做的。   她知晓魔族各地服装的特点,再加上近日来她观察了一下銥嬅远烬城里流行的风尚,便有了些想法。   浮南花了几日画了一份城主府内魔族的统一服装,有男有女有兽,对原本魔族的服装进行了改良——至少端庄了许多,但也没有大刀阔斧地完全修改,保留了设计中魔族喜欢的特点。   与管事沟通之后,设计好的图纸被做成新衣,分发下去,城主府里的魔族都很满意,这个设计甚至成了远烬城里的新风尚。   除了这些之外,她的生活还是那样简单普通。   但是,在阿凇拿下魔域下层第二座城池之后,浮南发现事情不对劲起来。   因为阿凇将那座城池的铜兽也塞到她手中。   这次的铜兽是八爪的章鱼……这总不算好看了吧,阿凇怎么还给? 第15章 十五枚刺   送给她第一枚铜兽,可能是因为它好看要报答她,那么这第二枚再交到浮南手上,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沉甸甸的金属小玩意,对大多数魔族来说是诱人的权力象征,但浮南知道它蕴含着的另一层意义。   这不仅是权力,也是责任,是对整个城池内居民的责任。   她不想收到这样的东西,它太沉了,而她只是一只小妖怪,断然是承受不起的。   在阿凇递出这枚铜兽的时候,浮南的手往后缩。   阿凇低头去看这章鱼铜兽,发现这黑沉沉的金属上沾了血,这枚铜兽原本的主人是被他杀的,原来的城主死的时候,血溅到了铜兽上。   他以为浮南嫌脏,便拿袖子在铜兽上擦拭了一下,将它擦得干干净净,再次递到浮南面前。   “不脏了。”他比着手语说。   浮南藏在身后的手颤抖着,她想,阿凇果然不知道这铜兽的含义。   “阿凇,它不脏。”浮南轻声对它说,“但它是一份责任,我不能收。”   “责任?”阿凇歪着头看着她,他有些不理解这个词汇。   城池里的砖瓦建筑与居民,于他而言都是战利品的一部分,不值挂怀。   “这是城主的象征,拿了它,就要对城池里的居民负责。”浮南认真解释。   她的这句话在魔族看来,足够称得上愚蠢。   阿凇尝试与她交流,在浮南眼中,他是未谙世事的可怜少年,在他眼中,她亦是天真愚蠢得无可救药。   “你给城主府里的魔族们换了新衣裳,这就是责任吗?”阿凇比着手语问他。   在魔域里,所有的下级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存在,上位者从来都不需要考虑下位者。   “是,茉茉想要穿新的衣服。”浮南点了点头。   “那你来。”阿凇误解了她的意思,他以为她喜欢这样做。   在他看来,这一座座鲜活的城池就像一个个玩具堡垒,堡垒里有走动的木头小人,如果摆弄这个玩具能让浮南开心,那就给她玩。   “我……”浮南困惑地看着他,“阿凇,我想我做不好。”   “你怎么样都可以。”阿凇看着她,比着手语说道。   浮南还是接了过来,她同样误解了阿凇的意思,她以为阿凇不会管理城池,便让她来帮忙。   这种事,她是会的——至少理论上会,先生对此有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凝聚成文字,都被浮南记了下来。   这一次,她接过章鱼铜兽的时候,面上没有笑得很开心,她朝阿凇扬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阿凇看着她,眉头轻轻皱起,他想,他不是那么了解浮南。   他以为她单纯天真,一颗心剔透得像玻璃,一眼便可以看穿,但就像他与她埋葬骨蛛时,他行走在她亲自建起的墓地里,每一处坟墓他都能看得清楚,却唯独没看到最后一座。   那座被青翠的刺球苍耳掩盖着的墓碑。   浮南对这些事不太感兴趣,但接过铜兽之后,她还是有所行动,她以为阿凇或者何微会有些管理经验,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何微能将远烬城管理好,但自从将城主权力转交给阿凇之后,他便只听阿凇的命令了,但阿凇对于管理城池似乎并不热衷。   几日后,一份详尽的管理文书被递到阿凇面前,浮南学习先生留下的知识,借鉴管理人类宗门的经验,在管理文书里提倡以教化魔族为主,每一条计划与举措都详尽细心,层层递进的推进如春风化雨般柔和,并不会让城中的魔族有被管束的感觉。   阿凇将这份责任当做小孩儿的玩具送给她,逗她开心,她却用了心,认真对待阿凇手下的每一位魔族。   在很久很久以后,浮南一直以为她能一直留在阿凇身边,是他感念当年的救命之恩,但对于许多了解她的魔族来说,她或许才是他们离不开的存在。   这份文书,最终交由何微推行下去,何微接过文书的时候,面上露出震惊之色,站在阿凇身后的浮南看到他眯起了眼,白色面具下的眸中露出那种找寻猎物的光芒。   她被吓得后退半步,阿凇却扣住了她的手腕。   “城主大人,这份文书是您写的?”何微摊开长长的卷轴,恭敬问阿凇道。   阿凇正待摇头,浮南却轻声说:“是他。”   阿凇与她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沉默了,并未反驳浮南的话。   浮南有这般能力,确实危险。   阿凇还有事情要布置,浮南便在殿外等他,何微离开议事殿的时候,与她碰了面。   何微穿着一身纯白衣裳,面上是白色面具,在魔域的夏日里,如落了雪一般清寂。   “浮南姑娘。”他拢着袖子,笑眯眯地看向浮南,现在的他像极了浮南手里那枚九尾狐铜兽,“我好奇一件事。”   “何先生,你说。”浮南对他点点头,面上露出平静的微笑。   “城主大人怎么还没将你丢了呢?”何微皱着眉,有些困惑。   浮南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翘起的唇角慢慢低了下来,她轻声问:“阿凇说要将我丢了吗?”   “他是一个本应该把你丢了的人。”何微笑,“浮南姑娘,你应该知道魔域里的存在都是怎样的性格。”   “他们恶劣,唯利是图,只关心眼下的利益,是世间最遭人厌弃的渣滓。”何微靠在墙边上,继续对浮南笑——面上一直挂着笑容,他也会,他以为浮南的笑也是虚伪的。   “他留着你,一定是因为你有用。”何微自言自语说。   他拂袖离开了,浮南留在原地,她低下头来,第一次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   她有用吗?她不是傻子,她从先生那边继承过来的知识确实是无与伦比的宝藏。   阿凇将两座城池的象征送给她,也是在谋求什么吗?比如……她刚写出的那份管理文书。   浮南呆立在原地,开始胡思乱想,越想,思绪便愈发混乱。   最后,在阿凇走出殿外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她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又挂着浅浅的微笑了。   那又怎么样……浮南想,被利用又怎么样,反正……反正真的会有魔族因此而受益,比如茉茉的笑容。   她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与阿凇对视,或许是方才思考了一些有的没的,她的眼眸湿漉漉的。   阿凇瞧着她,眉头轻皱,自入了远烬城,他似乎没见浮南如当初那样笑了。   他凝眸看着她,走到她身前去,将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细细拢好。   他疑惑浮南的状态,但不知如何问起。   他连表达“你不开心吗?”这样关心问话的手语都不会比划。   “回去。”他在她手背上写道。   “好。”浮南低下头说道。   在夕阳投下的寂静影子里,浮南还是开口了,她的心里藏不住事情。   “阿凇,如果想要什么,你就只管说,我能给你的,一定会给你。”浮南原本是走在他身侧的,她伸出手去,扯住了他的衣摆。   她不想阿凇这样步步为营,欺瞒着她,从她手上拿到东西。   他若是直接要,她难道不会给吗?   阿凇的脚步顿了下来,他侧过头看她,霞光落下的艳色光影中,他的俊秀面庞更显靡丽惑人。   他的手掌上下动了动,落影纷飞。   “可以直接要吗?我想要的。”他比着手语问浮南。   “嗯。”浮南的视线从他的脸上惊慌地离开,他太好看了,她想要看他,却又害怕被他吸引。   落日将消,在金红晚霞即将消失的前一瞬间,阿凇对浮南说出了从他口中说出为数不多的实话。   “想看……你笑。”他比着手语,漂亮手掌投下影子落在浮南的面颊上,仿佛一只虚幻的蝶翩跹飞下。 第16章 十六枚刺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红日坠入地平线,霞光消失,天色渐暗,落在浮南面上的翩跹光影也模糊不清。   浮南愣了好一会儿,她看到阿凇将廊下挂着的灯盏点亮了,从他指尖出现一簇明亮的烛火,晃晃悠悠飞进灯盏内部。   周围的光线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晕落在浮南面上。   她果然对他有求必应,抬起头,“扑哧”一声便笑了,清澈的眸也眯了起来。   或许是觉得自己笑得太过明显了,浮南又抿唇,但眼眸还是弯着,唇角也不由自主勾起。   阿凇在她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光,是他想要的那种笑容,只因为他一个人而笑,而不是对随便一个人就能展露的笑颜。   浮南一面笑,一面小声说话,她的嗓音细细的,很温柔,仿佛春日的溪流。   “阿凇,你骗我。”她嘴上这么说,但面上还是展露着掩饰不了的雀跃。   她觉得阿凇不会是这样的人,他很冷漠,无心无情,这些浮南都是知道的。   他怎么会想要她的笑容呢?   他一定是在开玩笑。   但是浮南还是笑了,打从心底里开心,她觉得是谎言,却也还是相信了。   她笑着笑着,面上有了淡淡的红晕。   阿凇看着她,目光没有移开,他想,没错的,就是这样的笑容。   他的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就这么冷着脸,一直盯着浮南看。   即便没有展露情绪,但只要他看着自己,就足够让浮南害羞了。   她扭过头去,钻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她从门后露出半张脸来,轻声说道:“笑都笑了,阿凇,这样行了吗?”   行了吗?当然不行,不够,不满足。   邪魔都是贪婪的,阿凇也不例外,他站在门外给浮南比手语:“明天还可以这样笑吗?”   浮南将脸藏到门后去了,她细弱的声音自门后传来:“我何日不在笑?”   阿凇想要的当然不是唾手可得的存在,但若要他细细解释,也说不上来,他本就不能说话,在表达情感的时候更是晦涩无措。   他为浮南关上了房门,转过身去的时候,却觉得脸有些热。   古旧回廊下悠悠晃荡着的灯笼映出他如妖般靡丽的面庞,他的脸有些红。   阿凇离开了,回房时候走路的步伐显得有些雀跃。   浮南在阿凇关上门之后,藏在黑暗里愣了很久,她的脊背抵着门框,低头的时候她能感觉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她这是怎么了呢?或许阿凇说的漂亮话这是想要让她对他更忠心,浮南明知如此,她分明觉得阿凇在哄她开心,她却真的开心。   浮南有些不理解自己,她亦是对情感二字一窍不通,先生教她世间万物的所有知识,却唯独未对她说清情感二字。   但自她生出灵智,便天生拥有了这个东西,即便不知晓不了解,在不经意之时,它依旧会破土萌生,在心上发芽。   浮南今日心情莫名的好,入睡时也睡得香甜。   再之后的日子,对于浮南来说很简单平静,阿凇在拿回两枚城池的铜兽之后,便开始了自己对魔域下层其他城池的掠夺与占领。   他很忙,时常上战场,但这与浮南并没有太大关系,每隔一段时间,阿凇就会拿回一枚铜兽,是不同妖兽的模样。   浮南取来装铜兽的匣子已经装得沉甸甸的了,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囤积癖,比如之前攒钱的时候,她就会将骨币都堆在陶罐里,现在阿凇将这些铜兽给她,她也都存在同一个镶金匣子里。   这些无数魔族趋之若鹜的权力象征,有时会被浮南取出把玩——阿凇说给她玩了,她也就真的玩了。   魔域下层很大,阿凇花了数年,也拿到几十枚铜兽了,但不过占领了魔域下层三分之一的领土。   他上战场,攻下城池,免不了受伤。他受伤,浮南一直是不知道的,因为他修炼了幽冥经,有了幽冥之体之后,自愈能力极强,在回来见浮南之前,他会特意等自己的伤好。   阿凇知道,浮南若是知道她受伤,一定会唠叨,他不怕念,但浮南总是会情绪低落好几日。   魔域下层分布着无数城池,并不是每一座城池都是可以轻易啃下的肉,其中也有许多硬骨头,距离浮南将阿凇捡回来,他修炼幽冥经不过数年而已,甚至还没经过第二次轮回重塑躯体,与魔域下层其他的城主相比,他算得上稚嫩。   所以这一日,他受的伤格外重,就连幽冥之体都没办法快速帮助他愈合身体。   在扩张的这几年间,阿凇并不只会杀戮,相反,他比魔域下层很多上位者都更仁慈,他的眼界广,麾下招揽了许多人才,除何微之外,还有其他有能力的魔族。   他这样的邪魔,若是存着心要欺骗、操控他人,轻而易举,他的手下都对他忠心耿耿。   或许只有在面对浮南的时候,他才笨拙得惹人发笑。   他受伤回来的那日,浮南还在远烬城的城主府中处理事务,她一向是不管这些杂事的,若是有什么提议文书,她只会交给阿凇,再交由何微执行,只是这段时间战事繁忙,何微也没空管了,浮南才顶了上来。   她工作到很晚,在夜里摇晃的烛火里抬起头,悠悠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困了。   茉茉在她身后听见她打哈欠,便连忙迎了上来,问道:“浮南姑娘要先去休息吗?”   “我把后面这些看完。”浮南揉了揉眼睛。   她话音刚落,自清寂的殿外便传来浓浓的血腥气,浮南一愣,放目看去,便看到一位高大的男子将阿凇给扛了回来,他昏迷着,全身是伤,垂下的手里还攥着一枚不知模样的铜兽。   何微也受了伤,他的白衣上染着血,唇色苍白,拢着袖子,踉跄地走了进来。   在他们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那魔族的女子身着一身粉色衣裳,肩上背着药箱,另一位魔族男子则身着黑色斗篷,未露出面庞。   他们都是阿凇麾下的追随者,浮南与他们都相识,但不算熟,她畏生。   她放下手里的书简,连忙奔了过去,背着阿凇的高大男子名为辛棘,是除何微之外修为最高的魔族。   “他怎么了?!”浮南伸出手,想要将阿凇从辛棘手上接过来。   她将阿凇从怨川尽头捡回来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凄惨模样,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变得那么厉害了,他还会受伤?   浮南的细眉心疼地蹙起,但辛棘没有将阿凇交到她手上。   在阿凇这些追随者眼中,浮南只是阿凇的救命恩人而已,并无什么用处。   “浮南姑娘,给城主大人腾出些位置来。”辛棘沉声,严肃说道,他让开身子,没让浮南碰他。   魔域下层的魔族崇尚杀戮,医者极稀缺,就算有,医术也蹩脚。浮南医术不算好,但也比魔域里大部分的医者厉害,加上她的配药能力极强,阿凇伤她处理起来游刃有余,但所有人都不知她有这样的能力。   浮南看了辛棘一眼,并未反驳,只是眉头还是皱着,辛棘身后那粉裳的魔族姑娘已走了上来,她的面如桃花,只柔声对浮南说:“浮南姑娘,让我来吧。”   浮南知道阿凇有幽冥之体,连幽冥之体都无法自愈有多可怕,她无法想象。   她转过身去,将殿后的床榻铺好,辛棘已背着阿凇,将他放在床上。   何微拢着袖子,与另一位黑袍魔族也跟了上去。   阿凇满是鲜血的身子落在床上,浮南靠了过去,想要查看他的伤势,但她身后何微的嗓音响起。   “浮南姑娘,城主大人受伤极重,你还是先让一让,让专业的医者过来看吧。”何微扶了一下面上的纯白面具,扭过头对那粉裳魔族姑娘说,“方眷姑娘,您请吧。” 第17章 十七枚刺   当何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浮南的身子僵硬地顿在了原地。   她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扭过头,看到方眷熟练地将药箱放到了阿凇床头。   浮南猛地想起一件事,阿凇在外攻打魔域下层的其他城池,他又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怎么可能不受伤。   想来,他应该已经伤了好几次,没让她知道,之前都是别人给他疗伤的。   所以,他麾下有其他的医者,似乎也没有她什么事了。   阿凇可能早就不需要她了,浮南想。   昏迷着的阿凇身边,何微拢着袖子皱着眉,辛棘急得在床前走来走去,方眷已经将金疮药从药箱里取了出来,就连那看不清面容的黑袍人也展露了一些担忧情绪。   惟有她站在这里,像一个局外人,手足无措,硬生生止住的动作僵硬无比。   似乎何微说得也没有错,浮南定在原地思考着,她一动不动,其余人都在做自己的事,就连床上昏迷着的阿凇,他的指尖也有鲜血在一滴滴往下落,屋内灯影拂动,纷乱的人影不断掠过,晃得人眼花,只有浮南是静默的。   她将阿凇救活,再之后的事,就与她无关了不是吗,只要阿凇不开口,她并没有必要去凑这个热闹。   就像……就像那只被她用融化血晶救回的骨蛛一样,它非要在雪天爬出去送死,她能做的就是给它收尸而已。   她还能做什么呢?指挥他的事业?劝导他放下仇恨?无用且滑稽。   浮南是个聪明人,在面对很多事的时候,她往往不会选择主动,如她的本体一般,坚硬地竖着抗拒的刺。   温柔、微笑,善良,不过是这些脆弱的刺包裹着的内心而已,她愿意展露这些情绪,但并不代表着她是个主动热情的人,一旦前路有阻碍,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头。   世上的路那么多,换一条走就好了,不是吗?   浮南扭过身子去,她对何微扬起一抹不合时宜的笑容:“何先生,好,你们先忙。”   她准备走出后殿,茉茉远远地等在门外。   在她身后,方眷颤抖着手用棉帕轻轻触碰阿凇脖颈上的伤,她的力道很轻很轻,至少比笨手笨脚的浮南要温柔许多。   有紧张的汗水从这魔族姑娘的额上渗出,她咬着牙,手指落下,棉帕触到阿凇的脖颈,瞬间那鲜血浸透纯白的棉帕,染红一片。   何微他们亦是在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们都希望阿凇能好。   但天不遂人愿,下一瞬,异变发生。   在方眷拿着的棉帕触碰到阿凇伤口的那一瞬间,自那伤口之中涌出无数诡异的黑线,这是阿凇幽冥之体的能力,他是个警惕敏感的人,下意识抗拒着身边所有人触碰他身上可能致命的伤口。   他即便昏迷着,也保持着攻击的姿态,就算是对他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也不例外。   浮南正待朝茉茉走去,离开这里,她身后传来飒飒的破空之声,几分隐秘的杀意自她身后升腾而起。   她很快转回身,爆发出平常没有的速度,在殿内之外,不论是何微、辛棘或是你黑袍人都没有任何保护人的意识,他们是彻头彻尾的魔域中人。   所以,在方眷遭遇危险的时候,他们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出手相救,而且,阿凇放出的黑线对准了殿内除浮南之外的所有人,他们也只顾着躲避去了。   自阿凇身上探出的黑线很快将方眷的手掌刺穿,直直将她击退,而后延伸而出的更多黑线朝她涌了过来,直指她的心口。   方眷躲避不及,被击飞之后,手掌上剧痛传来,那夺人性命的黑线已然冲到身前。   只需一刹那,这黑线就会毫不留情地刺穿她的胸膛,受了伤的阿凇更加敏感冷酷。   但此时,浮南已转过身,奔了过来,她咬着牙,没有犹豫,直接冲了上去,将方眷的身子给抱着了,扑着她,躲到了角落去。   她将她抱在怀里,颤抖的脊背面对着黑线。   浮南的手箍着方眷的肩膀,箍得很紧,她原本打算马上使用荡魔阵法,将阿凇放出的黑线暂时击退,但不知为何,她运行法力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她不想对阿凇做什么,用荡魔阵法暂时击退他也不愿意。   浮南感觉到黑线已来到身后,闭上眼去。   荡魔阵法慢了一瞬,那无情涌来的黑线原本是对着方眷的,但浮南的身子挡了上来。   在即将触碰到浮南脊背之前,这黑线颤抖着,硬生生止住了,收住攻势反震的力量传回阿凇的身体,躺在床上昏迷着的他口中又咳出鲜血,浮南听到这咳嗽声,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黑线仿佛冬日里蜿蜒着的植物枝桠,就这么从阿凇身上延伸而出,生长到浮南身前,又停住了。   这是生与死的交锋,回过神来的浮南仿佛渴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息着,感觉到危险似乎暂时平息,她这才将方眷的身子松开了,但还是护在她身前。   那黑线果然不死心,浮南与方眷有了一定距离,它宛如游蛇般舞动着,又开始寻找机会攻击方眷。   躲在浮南身后的方眷已经彻底崩溃了,她捂着脸,啜泣着,说出的语言断断续续,充满惊惧:“对……对不起,我是第一次,但浮南姑娘,您还是让开吧,我就算是死,也要给城主大人疗伤。”   浮南皱着眉,她的手颤颤巍巍地朝阿凇身体里涌出的黑线伸了出去,她的掌心合拢,将黑线的末端拢在手心。   阿凇现在受了重伤,如此施放法术,更是加剧他身体的负担。   浮南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现在这黑线似乎不伤害她,她就先引导着它先收回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待何微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浮南已在慢慢引导着阿凇放出的黑线收回去。   在这黑线经过他们身前的时候,他们都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阿凇幽冥之体释放出的黑线有多可怕,他们是知道的。   但现在浮南两手合着,将黑线的末端拢着,竟然毫发未伤,那危险的黑线在她素白的掌心之下,安静温驯。   何微藏在白色面具下的狐狸眼眯了起来,他不再言语。   浮南知道,这事只能她自己来做了,若是让其他人来,非要闹出人命不可。   “何先生,方姑娘,我略同一些医术——不然,当初也不能将他从怨川尽头救回来。”浮南小心翼翼地将阿凇伤口里延伸出的危险黑线给按了回去,她低着头,素手抵在他脖颈的伤口处,轻轻按着,防止它再次探出。   “我给他疗伤吧,魔域里医者珍贵,方姑娘的性命重要。”她垂眸,轻声说道,嗓音还是轻柔。   在四个人的目光注视下,她将阿凇垂在床榻边的手抬了起来,手里拿着白帕,细细将那指缝间的鲜血擦净。   靠得如此近了,她才发现阿凇这只手里似乎紧攥着一枚什么东西。   浮南担心这小玩意被他死死攥着,会伤到他,便准备将他的手指掰开一点,将这枚东西取出。   “城主印鉴而已。”何微的声音适时传来,他的嗓音低沉,流淌在这充斥着血腥气与杀意的后殿之中,“这座城池实力过强,城主大人以目前的兵力去攻打它并不是明智之举,但他还是去了。”   浮南敛眸,轻声答道:“好,何先生,我知道了。”   “走吧。”何微转过身去,将蜷缩在地上的方眷扶了起来。   “我希望能看到活着的城主走出来。”他在关上殿门之前,这么对浮南说。   他说的话,根本没入浮南的耳朵,因为在他们离开之时,她已经将阿凇手里的那枚小东西取出来了——他攥得死紧,但她移开他手指的时候,他没怎么反抗。   冰凉的铜兽落入掌心,浮南低头看去,她也在好奇究竟是什么让阿凇冒着危险也要先得到它。 第18章 十八枚刺   阿凇张开手指的时候,手掌与手指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这枚铜兽刺出的伤痕,这些细小的伤痕与他身上的伤相比,微不足道,但格外可怖,看了引人心疼。   浮南在看清这枚染着血的铜兽之时,心便停跳了一拍,这铜兽与她的本体有些相似,她的本体是苍耳,这铜兽是海胆——魔域下层就喜欢拿这些模样奇奇怪怪的生物当做城池主人的象征。   她想起阿凇每次拿回铜兽的时候,都会问她好不好看,浮南接了,就会点点头,但并不会因为收到了这样贵重的礼物而感到十分开心。   阿凇为什么要先取这枚海胆铜兽?这枚铜兽,与她有关系吗?浮南侧着身坐在他的床边,心脏怦怦怦地跳。   伤成这样?值得吗?她抬手抚上阿凇冰冷的面颊,轻轻叹了口气。   浮南花了一整夜的时光才将阿凇身上所有的伤口处理好,这些伤应当是阿凇误入阵法,被阵中法术所伤,大部分都是皮外伤,以他的幽冥之体应当能自愈才是。   问题出在他胸口处的这一巨大伤口上,浮南抬手,按上阿凇的精壮的胸口处,在她的掌心之下、他的心口附近,浮南感应到了他微弱的心跳。   在这心脏附近,模糊的血肉之上闪烁着一些蓝紫色的偏光,这是魔域中极为罕见的剧毒紫冥蝶,这种蝶类食腐,翅膀上落下的鳞粉可以抑止伤口愈合,切断修炼者经脉之内法力的流动。幽冥之体有堪称恐怖的自愈能力,但也要修炼十个轮回以上才能抵御紫冥蝶的毒。   看来阿凇这次的对手针对他进行了细致的研究,这紫冥蝶正好克制它的能力。   浮南用了自己调配的止血药才堪堪止住阿凇身上的伤口继续淌血,但这只能暂缓他的伤势恶化,只要紫冥蝶的毒不解,他就无法恢复这满身的伤,也不会苏醒过来。   紫冥蝶毒的解药就在魔域之中,魔域下层也有一处,只是那里不是阿凇手下的领地,浮南思考着该如何去拿到解药,单手紧紧攥着阿凇放在身侧的手。   现在阿凇的伤势暂缓,她开始思考别的事情了,她现在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阿凇紧紧攥着那枚海胆铜兽的手,他原本漂亮干净的掌心之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血点,触目惊心。   此时,何微离开之前说的话也回响在她耳中。   “这座城池实力过强,城主大人以目前的兵力去攻打它并不是明智之举,但他还是去了。”   浮南咬着唇,脑海里被纷乱的信息挤满,阿凇会是为了她吗?他真的会因为她……去冒着危险拿到这座城池的印鉴吗?   但是……但是他这样也太傻了吧,早点晚点不是都能拿到这枚印鉴吗?他怎么不等自己厉害一点再去呢?   她低头,将薄被盖在阿凇的腰上,他袒露着的胸膛之上,被幽冥蝶毒击穿的伤口触目惊心,浮南不能用绷带给他缠好伤口,封闭的环境会让这毒更加深地渗入他的身体。   浮南困得有些晕晕乎乎了,眼下有浓浓的黑晕,她全神贯注处理伤口,累了一夜,可能下一刻就会昏过去。   但她的手还是拿着干净的白帕,轻轻地替阿凇将额上的汗水拭去。   幸好阿凇还是和以前一样乖,一整晚都没有动,即便浮南一不小心弄疼了他,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夜已过去,天光渐白,守在殿口的茉茉似乎看到了什么人,远远唤了声:“何大人,方大人,你们来了?浮南姑娘还在里边给城主大人治伤呢。”   浮南走上前去,将门推开,对茉茉说:“阿凇的伤口我都处理好了,只是有一事比较棘手。”   她想,他们来得正好,她还要和他们商量一下拿解药的事。   何微只是冷漠地朝她点点头,并未与她搭话,反而带着方眷直直走了进去。   他见阿凇躺在床上,身上其他的伤口确实都处理好了——虽然手法不怎么精细,但他胸口处那一处最终的伤却还敞着。   何微正待说话,方眷已靠了过去,她看着阿凇的手臂,微微皱眉说道:“这里的伤药没有抹匀,浮南姑娘你用的是什么伤药,是在远烬城里药房买的吗?能保证止血的效果吗?怎么还有血渗出?就算是城主大人也撑不住一直失血。”   她劈头盖脸一连串问题砸下来,浮南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问题,只呆呆地站在一旁,轻声说道:“药……是我自己调配的,他的伤有些问题,此事我正要与你们说——”   浮南刚说完,方眷已伸出手去,拿起绷带,想要将阿凇胸口处的伤也处理一下。   没料到她刚靠近,阿凇胸口处的伤口里马上探出黑线来,或许是浮南离他近,这黑线才没有马上发起攻击,浮南很快将那黑线给按了回去。   但仅仅是靠这凑近看的那一眼,也足够让方眷看出端倪来了。   “蓝冥蝶!”她惊得高声说道,“难怪城主大人的伤迟迟未好,这毒会抑制身体的自愈。”   能认出这毒像蓝冥蝶,这对于魔域的医者来说已经算难得了,但浮南听完之后,眉头还是皱了起来。   紫冥蝶是蓝冥蝶的变种,毒性要强上千百倍,蓝冥蝶毒不足以对幽冥之体产生伤害,二者的解药也不一样。   这两种蝶毒在伤口处造成的细节十分相似,只是紫冥蝶毒产生的是蓝紫色的偏光,蓝冥蝶毒是蓝色偏光,二者只有细微的差别。   浮南开口,她的声音很轻:“方姑娘,是紫冥蝶。”   “我只听说过蓝冥蝶,这又是从何而来的紫冥蝶?”方眷扭过头来反问浮南,魔域医者稀少,能治病救人的医者向来是许多魔族追捧的对象,她很难接受他人在她的专业领域上对她产生质疑。   “紫冥蝶是蓝冥蝶的变种,毒性强了许多……”浮南耐心给方眷解释,“魔域下层北部偏西,有一处幽蛊花海,紫冥蝶会栖息于花海中央,这幽蛊花中白色的变种根茎就是紫冥蝶毒的解药。”   “蓝冥蝶毒本就罕见,照浮南姑娘所说这紫冥蝶更加稀少,魔域下层怎么会有这样的珍贵毒药?”方眷反驳道,“况且我方才观察过了,城主大人伤口上闪着的就是蓝色偏光。”   浮南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沉默了,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干脆无视了方眷的话:“我要去幽蛊花海寻解药。”   “幽蛊花海太远,况且魔域没有真正的太阳,这里的植物都是黑色的,何来白色的变种?”何微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浮南姑娘,我知道你从城主大人那里学到了许多,但……现在情况紧急,并不是卖弄的时候,此事还是听专业医者的建议为好。”   浮南一向脾气好,就算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她也会聪明地避开,现在她却不得不与这些人交流了。   “对方既然能下此毒,必定会在解药之地守着,我此去危险,需要有人护送。”浮南没有理睬何微的话,兀自说道。   “我们自然是陪着方姑娘去寻解药。”何微扶了扶他面上的纯白面具。   此时,辛棘与那黑袍男子也走了进来,他们正巧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浮南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她之前愿意让开,让方眷去救治阿凇的伤,是她相信他们有能力。   但现在看来,他们的决定并不能把阿凇救回来。   在阿凇死之前,她会尽力救他,这是她对他的承诺。   “何大人,我不是与你在商量,这是命令。”浮南的眼睫轻抬,她觉得有些累。   她坐在阿凇的床前,将自己袖间藏着的一枚城主印鉴取了出来——是她前几日拿出来把玩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远烬城铜兽。   至于那枚海胆铜兽,阿凇还没给她,她也不会将它当成是自己的。   在浮南的掌心之中,狡黠的九尾狐铜兽摇摇晃晃,闪烁着令人着迷的、权力的光芒,在远烬城之内,所有魔族都要听这枚铜兽持有者的命令。 第19章 十九枚刺   在看到浮南亮出这枚铜兽的时候,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浮南性子不喜炫耀,更何况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资本,所以她持有城主印鉴一事,只有她与阿凇知晓。   方眷提着药箱的手微微颤抖,她无法想象,他们的城主大人这么多年来努力的成果竟然都被她握在手中。   她知道这象征着什么吗?   城主大人……他知道这象征着什么吗?   辛棘的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浮南,一言不发。   殿内无风,何微宽大的袖袍却微微飘荡,他抬手,将面上的白色面具碰了碰,在他手掌掩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   浮南此去,只需一人陪同,但阿凇手下的那四人在看到远烬城印鉴之后,许久没有行动。   殿内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浮南,她终究还是不够淡定,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眼睫轻垂,只轻声说道:“我只是希望能救下阿凇。”   最终,还是从始至终都默不作声的黑袍人走了出来。   他的身子高大,又披着纯黑的宽大披风,压抑感极强的影子投了下来,将浮南疲惫的面颊照得昏暗。   “浮南姑娘,我们走吧。”他说,嗓音低沉,仿佛地狱吹来的风,“我陪你到幽蛊花海。”   辛棘站在他身边,强壮的身子动了动,似乎想要阻止他,却又碍于浮南手中的铜兽,不敢作声。   “墨先生。”浮南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她将铜兽收回到自己怀中。   她起身,将自己挂在衣桁上的外袍取了下来,阿凇的伤等不得,现在马上出发为好。   “走吧。”她走出殿外。   殿外的茉茉焦急地看着她,她不知殿内发生了什么,只连声唤道:“浮南姑娘,你累了一晚,现在该去休息了吧?”   “茉茉,我去给阿凇寻解药。”浮南冲她笑了笑,她已经很累了,但在这清晨时分露出的笑容依旧是明亮的,“先离开远烬城一段时间,若脚程快,明日就可以回来。”   “离开远烬城,那多危险啊!”茉茉关切地说道。   “无事,我与墨先生一道前去。”浮南对茉茉柔声说道,“你先回去吧。”   在她身后,墨华已走了下来,他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仿佛一个忠诚的下属。   浮南取出自己许久未用的铁剑,站了上去,御剑而行,晨风将她伶仃细瘦的身子吹着,衣上袖袍与飘带轻轻扬起。   墨华则化作一股黑色的气流,围绕着浮南而行。   浮南看着这抹蓝天白云下仿佛散开墨色的黑色气流想,幸好阿凇手下还有这么一个明白人,修为再低些的魔族追不上他们的速度,她也只能选择阿凇的这四位下属的其中一人了。   她在空中打了个疲惫的哈欠,人已离开了远烬城。   幽蛊花海之上开放的是一簇簇人面花朵,知晓这花海存在的魔族皆言是花海下埋葬了太多性命,这才让这里生长出的花朵都有着一张诡异的人面。   只是人面形状的花朵,在魔域并不算十分稀奇,但幽蛊花每朵人面都仿佛真人、有自己的特征就平添了一些恐怖色彩,远远望去,这里似乎站立着无数静默的人,齐齐望向魔域月亮的方向。   此时已入夜,翩跹远渡的紫冥蝶飞到此处,它们的数量稀少,孤单地穿梭在黑色人面花朵中央,翅膀上洒落如紫色流光般的鳞粉,在夏季的清浅月色下,如梦似幻,危险美丽。   花海远端,有一人的身形出现,正是浮南,她还穿着自己惯常穿着的黑色衣裳,肩上覆着挡风的外袍,被风吹得往一侧飞去,勾勒出她的身形。   在她身侧,黑色气流环绕,浮南立于破旧铁剑之上,看着如雪月色下那些黑色人面,眯起了眼。   若是下毒的敌方有脑子,在这里必定会布下埋伏,她虽然带着墨华,但还是小心行事,先在花海之外锁定自己的目标。   但今夜的月太明亮,将那些黑色的花朵也照得银光熠熠,远看根本无法找到白色的变种。   浮南侧身对墨华柔声说:“墨先生,我们进去吧。”   月下风中,墨华低沉的声音传来:“嗯。”   浮南一入幽蛊花海中,她身侧便亮起杀阵的光芒,她对此早有准备,御魔的金色法术从她手中释放而出,将杀阵暂时打开一个缺口。   对方也没有来太多人——金丹修为以下的魔族没办法飞得那么快,在一两日内赶到这偏僻地方。   铃声闪烁,如雾色般纷乱,黑色人面簇拥的中央,一位银衫男子与一位蓝裳女子现出身形,二人模样气质不俗,他们见合力放出的杀阵被击退,皆有些震惊。   “御魔法术,有趣——有趣——会这法术的修炼者会帮助那肮脏的魔鬼吗?”银衫男子将腕间银铃贴着自己的面颊,低声笑道。   分明上一刻还笑语晏晏,下一刻,他清澈的眸底戾气横生:“杀了,魔域下层没有一个魔族是无辜的,他们都需要净化。”   她身后的蓝衫女子手里长鞭一甩,带着撕裂的血风,朝浮南袭来。   墨华现出身形,拦在浮南身前,浮南信任他,将视线放在远处的幽蛊花海里:“墨先生,你护着我,我们一起寻到白色幽蛊花的根茎就回去。”   她很清醒,现在与敌方纠缠不是明智之举,早些把解药带回才是关键。   墨华的黑袍展开,周身浅淡的黑气环绕,将蓝衫女子的长鞭击退,浮南也在一旁以御魔法术相助,其实以浮南金丹的修为,根本无法参与这场元婴修炼者之间的战斗,但她使用的荡魔法术对魔族的克制实在太长了,所以才能隐隐占得上风。   这一场战斗,不知为何,七分是浮南出力,她先是为阿凇治伤,累了一晚,体力本就所剩无几,又飞一整日赶路,法力也快支撑不住,战斗到最后,她放出的御魔法术虚浮无力,被蓝衫女子的长鞭轻松击碎。   那银衫男子则坐在幽蛊花海中央,气定神闲地看着这一切,时不时出手帮助蓝衫女子给他们更大压力。   在浮南支撑不住的前一刻,她终于找到幽蛊花海里的白色变种,她飞身上前,身下黑色人面如海浪起伏,紫冥蝶被惊得往侧旁飞去。   浮南的纤指精准抓住白色幽蛊花的根茎,将之扯了上来,她回身,长舒一口气,笑着对墨华说:“我寻到了,墨先生,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嗯。”墨华的嗓音依旧是如此的沉静。   浮南此时很兴奋,他们现在走,那两位埋伏在此的修炼者肯定追不上。   她的眼中闪着光,阿凇能救下来,她很开心。   但下一瞬,她眸中的光陡然暗了下来,因为——   墨华将她手中握着的白色幽冥花根茎夺了过来,浮南本就没什么力气了,又没对他设防,这解药落到墨华手中。   “浮南姑娘,抱歉了。”墨华如此对她说,而后他的黑袍振荡,竟抛下浮南,飞至幽蛊花海的上空。   浮南瞪大眼看着他,她孤单的身影留在随风摇曳的人面花朵中央,她的瞳孔涣散。   “您必须死在这里。”墨华的声音传到她耳中,转瞬间,他的身形消失,化为黑色的气流向南而去。   无数念头闪过浮南的脑海,她涉世未深,从未想过还能发生这样的意外。   但是……但是再多的疑问涌上心头,她最终还是高声问墨华道:“那……那你还回远烬城吗?”   “回。”墨华说,语气有些困惑,他不明白浮南为什么问他这个问题,她都要死了,她还问这件事?   浮南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因什么而轻松。   还好,他背叛了她,没有背叛阿凇。   这意外只发生在一瞬,下一刻,坐在青石之上的银衫男子已站起身来,他朝天遥遥一指,有诡异的尖刺从地里升起,直直朝着墨华所化的黑色气流击去——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目标。   下一瞬,浮南指尖闪过模样相似的尖刺,她将自己的本体化作一枚苍耳,飞了上去,护在墨华身后。   墨华手上有解药,他一定要回远烬城去,浮南的法力耗尽,颓然跪倒在地上,她如此想。   墨华在风中回头望,他与浮南对视一瞬,眸中露出罕见的震惊之色,他从未想过,在经历这样的背叛之后,她竟然还能出手相救。   他还记得昨日何微的谋划。   “城主大人对她是不一样的,她或许会成为城主大人致命的弱点。”   “她必须要死,她死了,即便城主大人要责罚,要取走我们的性命,也无所谓。”   “远烬城内,除了城主大人,无人可以对她出手,但城主大人受伤时极度戒备,会下意识放出黑线攻击,所以——”   “何先生,我知道了,我会接近城主大人,让他攻击我。”   “她一定会救你——或许城主大人会认不出她,他已经昏迷了,怎么可能认出她?”   “若还不行呢?”   “那就让她离开远烬城,城主大人中的是紫冥蝶毒,让她去取解药,让对面那只愚蠢的海胆出手杀了她就行。”   在很久以前,罗真确实从未对浮南说过任何一句假话,所谓魔族就是疯狂邪恶的渣滓,他们的忠诚是毒药,崇拜是刀剑,他们不信魔域有光,便要将他人的也吹灭,让所有人一起,堕入无间地狱。 第20章 二十枚刺   当那地底的尖刺即将袭上浮南本体的时候,她闭上了双眼,她已经力竭,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才将最后一点法力分出自己的部分本体,为墨华挡下攻击,为他争取最后一点逃跑的时间,将解药带回去。   她的本体只是一个小刺球,看起来脆弱不堪,魔域中人行事狠辣,对方一定会选择直接击穿它,而后再攻击墨华。   但浮南自己修行的功法是纯正的道家秘籍,天生就对邪魔有克制作用,因此她那本体并不能被轻易击穿,她只需要给墨华拖延一瞬间就够了。   同样,既然她选择给墨华挡下攻击,她的本体一定会遭受重创,能不能活下来都说不定。   浮南倒在人面花海中央,她还在努力吸收周围的灵气调息,她还有对先生的承诺尚未完成,如果可以,她想要尽力活下去。   这样的人生经历,对一枚小小苍耳来说,应该足够精彩了吧,她跟着先生走过那么多的路,又跟着阿凇见过了这般黑暗的人心,浮南已经快失去意识,在思绪模糊间,她如此想道。   但——魔域里永远充满意外,那本应选择直接击穿她本体的银衫男子竟然将自己的攻击转了个方向,选择了更加迂回的攻击方式,弯折的尖刺毫不留情戳进墨华的心脏。   这样的攻击方式,不符合魔族的习惯,就连墨华自己也没想到他没有攻击浮南的本体,他没提起太多的心神防御,所以,这海胆尖刺直接击穿他护身的屏障。   迎风鼓荡的黑袍仿佛折翅的飞鸟,在月色里坠落,殷红的鲜血喷溅,如雨洒落,有些落在了浮南的面颊上,她艰难地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颊,她想,原来魔族的血是冰冷的。   她本体所化的巨大苍耳从空中坠落,融入她的身体,跟在银衫男子身边的蓝衫姑娘已抛出长鞭,卷住了她的脖颈,这长鞭不知用何材质制成,韧性极佳,缠住浮南的脖颈,令她呼吸不能。   浮南已没有力气挣扎,她闭着眼,唇色苍白,在月与蝶交错的光影里不住颤抖。   所有敌人,都要死,蓝衫女子的拇指用力,想要将长鞭收紧,直接夺走浮南的性命。   但在她身后,月色投下高大的阴影,一只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掌将她的手按住了。   “苍耳。”他淡色的唇显得有些气血不足,嗓音也轻柔似羽,“且留一命。”   他没选择攻击浮南的本体,是因为他认出了她的种族,魔域没有苍耳,他身为魔族,又是如何知道这刺球就是苍耳的?   浮南的眼眸微微眯起,她眼前的画面模糊,听见的声音也忽远忽近,但在片刻之后,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下巴,强行将她的面颊抬起。   “你也是魔吗?魔域……会有苍耳?”他问浮南,语气中带着一种怪异的温柔。   浮南抬眼看他,力竭虚弱,刚抬起的眼皮就又重新落了下去,她很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待醒来时,她已经关在了阵法中央,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腿也被束缚着,绑缚她身体的绳索编织了封锁法力的咒文,她无法动弹,也无法使用任何法术。   身体里剩余的还是她昏迷之前吸收的一点点灵气,但体力是恢复许多了,浮南睁开眼后,便大口呼吸着,她没受什么伤,昏迷之前,只是累而已。   但是……浮南沉默地回忆着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墨华……墨华死了,解药没有带回去!   她被关押在一处大殿的中央,殿门大敞着,远处的一片黑暗的巨大城池,夜风呜呜地吹。   浮南挣扎着坐起来,她看着远处的月色与静默的城池,她想,没有带回去的话就算了,她能做的都做了,她重诺,为了她对阿凇陪伴的承诺,她可以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的一切,但若她的力量不足以撼动结果,她也不会对此感到悲伤。   归根到底,只是有些惆怅而已,浮南还不知道那银衫男子没有杀自己是为了什么,他的魔族本体似乎是海胆,难道因为她的本体和他的本体有些相似,他就放过她吗?   怎么可能?魔族……有这样的同理心吗?   浮南渐渐开始理解罗真说的话。   她呆呆望着远处的月亮,门外却走来一位女子的身影,她的身姿窈窕,正是之前在花海里攻击她的蓝衫女子。   温妍手里端着一碗水,她在浮南面前蹲了下来,将这碗水递到她嘴边。   送都送来了,浮南就浅浅尝了一口,是温水,润泽了她干哑的口腔与喉咙。   “谢谢。”她喝完之后,轻声说。   “不怕下毒?”温妍问她。   “啊?”浮南呆住了,她歪头看向温妍,温顺的眸子里染上一丝诧异。   “城主说要留你一命。”温妍垂眸对浮南说,“他与你的本体——并不是你,只是与这种植物有几分渊源,他从未放过什么人,你还是第一个。”   “我?”浮南有些困惑,“我没见过他,我不是魔,我就是苍耳成妖。”   “就是苍耳,小姑娘。”温妍的眼眸一转,“此事,说来也简单,城主从未隐瞒过此事。”   “在很久以前,有一对小女孩与小男孩一起来到海边玩耍,那小男孩调皮,在小女孩的鞭子上偷偷粘了许多苍耳,女孩没摘干净,到海边玩耍的时候才发现,她气愤地将它从自己的头发上摘了下来,扔到海里去,她一边扔还一边说……”   “说‘真丑,真讨厌,讨厌!讨厌!’”浮南补上这一句话,她的声音很轻。   当时与她同株的苍耳,很多都被那个调皮的小男孩摘下来拿去逗弄喜欢的女孩子了,她那时已有了一些灵智,想办法躲着,才没有像自己的同胞一样被摘下。   温妍没理会她的话,自顾自说了下去:“被扔下的苍耳,落到了海里,海里没有这样的植物,在人类眼里模样怪异的苍耳在海里的许多生物看来却秀气美丽。”   “一只海胆接近了它,在它眼中,这枚不合时宜落到海里的苍耳是它的同类,在它眼中,这苍耳种子是海胆一族里最美丽精巧的存在。”   “它喜欢它很久了,每日都在向它求爱,但离了枝头,苍耳已经死了,它变黄枯萎,最后被海水腐蚀,它消失了。”   浮南听完,瞪大了眼,有不知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你们城主……是那枚海胆吗?”   “当然不是了,姑娘。”温妍笑,“他是那枚海胆求爱百日不得所生的怨气,最后它抱着枯萎的苍耳死了,与它一起被海沙掩埋,最后才知道它不过是死去的植物,恨啊,太恨了。”   “那……为何……留我性命?”浮南又问,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她喜欢听故事,这个故事尤其吸引她,令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当然是因为,让你回到‘凇’身边,比直接杀了你,更会让你品尝到痛苦。”温妍微笑着,抚摸上浮南的面颊,在月色下,她的动作温柔。   但颓然坐在地上的浮南,却感受到了无端的寒意。   在同一片月辉的照耀下,遥远的远烬城中央,原本空寂的城主府主殿之中却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   阿凇在当晚苏醒,而浮南已不见踪影,他端坐于主殿之上,披着薄衫,胸口微敞着,胸前那染了紫冥蝶毒的伤口还在缓缓躺着血,闪烁着诡异的紫色偏光。   他将衣衫拢好,看向殿内那些仿佛蛛网般交错的黑线,无数黑线穿过何微的身体,他动弹不得,只有连续不断的鲜血往下淌。   “她去了何处?”阿凇只是不住用手语重复着这个问题,一遍又一遍,比划到手上缠着的绷带都散落。   何微的回答永远是:“城主大人,她背叛您了。”   阿凇的目光越过宽大的殿门,看向远处的凉薄月亮,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其他魔族,在被浮南救起之前,他人生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被关押着,这一次,他犯了一个错,他低估了这群魔族对他的狂热程度。   紧攥的手将掌心掐破,伤口绽开,他不以为意,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殿内的黑线骤然收紧,马上就要夺走何微的生命。   此时,一枚银铃飞入远烬城中,银衫男子的信件送来。   阿凇阅读信件内容,不过寥寥数字。   信上说,浮南在他们那里,若阿凇要接回她,便要以魔域下层十五层交换,再加上他的手与足各一条。 第21章 二十一枚刺   “真好看,远烬城的铜兽。”苍白的手指对着光拈着这枚九尾狐的铜兽,轻轻晃了晃。   郁洲——也就是那海胆怨气所化的魔族,拿着从浮南身上搜出的这枚铜兽静静欣赏。   他没想到像浮南这样的小妖身上竟然有远烬城城主象征的信物,这说明她在凇身边的地位很高。   既然她的身份重要,那么他也要从凇身上讨些东西回来。   郁洲将狐狸铜兽纳入掌中,看向了大殿侧边,他黑白分明的眸没有焦距,只是用一种极轻柔的语气问温妍:“她醒了?”   “醒了。”温妍低头整理自己的长鞭。   “带她去看。”郁洲舔了舔唇,扬起冰冷的笑容,“凇身上的紫冥蝶毒应该还没解吧,他若斩下一手一足,也不知能不能恢复。”   他咧嘴笑着,似乎很开怀。   温妍对他点了点头,她走出殿外。   他们所在的城池极安静,就连城主所居的大殿之中的角落里都落满尘灰,并没有下人来这里。   被关在阵法里的浮南不知道,在这偌大城池里,算是“活着”的人只有郁洲与温妍,其余的所有魔族都被郁洲杀了,这也是他口中的“净化”,郁洲手下的魔族军队,都是亡灵组成的行尸走肉,由温妍领导。   殿内空寂,浮南双手双脚被绑缚,她没办法吸收灵气来恢复自己的法力,恢复的体力也不足以挣脱绳索,她只能坐在角落,呆呆看着远处的城池。   郁洲说不取走她的性命,那么他难道要直接把自己放回去吗?浮南想。   不可能,他不可能那么好心,浮南在心里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身上的远烬城铜兽被搜走了,那么郁洲绝对会用她来威胁阿凇拿出一些东西来换回她。   但是……浮南垂下头,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双膝之间,阿凇会换吗?   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救命恩人而已,其实在他被救活之后,她其实已经没有价值了,他愿意带着她,或许只是感念那一点点恩情。   为了她这个救命恩人,阿凇怎么可能付出代价?郁洲是魔,他要的东西,一定足够压死阿凇。   浮南被反绑在身后的手不断挣扎着,想要脱身,她想阿凇应该不会来救她,她也不希望阿凇来救自己。   她将手腕都磨破了,浅浅的红色鲜血渗了下来,却还是没能挣脱。   就在她努力想要逃走的时候,温妍走了进来,她的目光落在浮南渗出鲜血的手腕上,浅笑:“姑娘,不必挣扎,信已经送出去了,你等凇来将你带回去。”   “他不会来接我。”浮南轻声说,“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他若不来,那我们也不会将你白白地还回去。”温妍眯起眼,伸出了手,抚摸着浮南的面颊,“我会将你的手脚全部斩断,放心,放心,你不会死,城主说要留着你性命的,但是失去了手脚,像植物一样活着,一动也不能动,不也是活着吗,没准,还能让你想起还未化形时候的日子,回忆童年,多么快乐。”   温妍的手指是冰冷的,浮南被她抚摸着面颊,却无法别开脸躲开,她的唇瓣颤抖着,本能地感到了害怕。   这……这就是留在阿凇身边要付出的代价吗?他与她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失足踏入其中,不仅给他拖后腿,还会引火烧身。   浮南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忍着,没让自己的泪掉下来,她更加用力,想要挣开绳索,她不能死,她还有对先生的承诺。   她还要带着他的尸骨,离开魔域,回到家乡去,如果失去了手足,她又要如何回去?   “你知道我们要了他什么吗?”温妍在浮南耳边柔声说,“魔域下层的十五座城池,还有他一半的手与足,够仁慈了吧。”   “他的毒还没解!”浮南低垂的眼猛地睁开,她提高了声音说道,但她的嗓音本就柔和,就算如此质问,却还是没什么气势。   “就是要他没解毒。”温妍笑,她松开了浮南的身子。   浮南花了半日时光试图挣脱束缚,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加狼狈之外,别无所获。   她以为阿凇不会来,已经安静地等待自己的命运了,但晌午刚过,温妍便将她从阵法中带了出来。   日光明亮,浮南在空寂的城门之外,终于又看到了阿凇,他孤身前来,胡乱穿上的衣领都叠反了,他身着底色为黑的衣服,但胸口处渗出的鲜血还是洇出了深色的痕迹。   浮南不知道何微他们针对自己的计划——她甚至以为只是墨华一人想要她死而已,她看到阿凇便有些站不住了,怎么何微与辛棘他们都不在。   她的身子动了动,扯动手腕上的伤口,更疼了。   阿凇在高大的城门之下,凝眸望着她,他的眸光依旧是无情漠然的,并未含丝毫感情,浮南将自己受伤的手往身后藏,朝他轻轻笑了笑。   她是真的真的有些开心,因为他来了。她理智上不希望阿凇来,但情感上,却还是期待他的到来。   原来,原来她对于他来说也是这样重要的吗?浮南看着阿凇的脸想。   她最后还是朝他摇了摇头,希望他回去。   她……不需要,不值得。   阿凇没理会她的暗示,只是朝郁洲走出,与此同时,有无数黑线朝郁洲与温妍飞去,他不会傻傻地付出郁洲要的筹码,在此之前,他会尝试直接将浮南夺回来。   在黑线即将袭上胸膛之前,郁洲直接将浮南摇摇欲坠的身子扯了过来,挡在身前,黑线硬生生停住了攻势,反震的力量传回阿凇的胸口,他低头,唇角有鲜血溢出。   浮南使劲挣扎着,她想要将郁洲甩开:“你……你不要这样,放过他,我可以跟着你们……你们想要怎么样都行,只要给我留一双能走回家乡的脚,可以吗?”   她的语气近乎于哀求,但郁洲无动于衷,他说话声音很轻,冰冷的气息自后侧拂过浮南的耳侧:“苍耳姑娘,当然不行。”   阿凇看着他们被迫相贴的身影,沉默着,再次想要发起攻击,但郁洲察觉到他的攻击意图了,他手里探出尖刺,对着浮南的脖颈。   “魔域也有这样的多情种吗?”郁洲嘻嘻笑着,“凇,你看你多狼狈,或许,你手下那些追随者做的事是对的。”   “她真该死,不是吗?”郁洲的喉头上下滚动,柔声说道。   一道道窸窣声传来,一枚枚城主印鉴被阿凇丢了出来,一共十五枚,一枚不少,全部被他丢到了郁洲身前,他的动作干脆。   他盯着浮南,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她受了伤的手腕上。   郁洲让温妍将城主印鉴捡了回来,一枚枚曾经属于浮南的铜兽被他们纳入掌中。   “凇,还有。”郁洲的唇角咧得很大,他像在笑,语气却残忍冰冷。   浮南大口呼吸着,她张口,声音沙哑:“不要——”   但从天而降的黑线已落了下来,落在浮南眼前,阿凇放出的黑线没有攻击任何人,温驯得不像话。   它只是捂住了浮南的眼睛。   浮南的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黑线像是冰冷的锐器,她嘴里不住说着“不要这样”,却还是听到了一道沉闷声响。   这是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鲜血落下的滴答声。 第22章 二十二枚刺   浮南苍白的唇颤抖着,她的上下齿端不住碰着,在失去视觉之后,沿着骨骼传来的碰撞声响更加清晰。   她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了,有一种极度无力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遇见阿凇不久之后,那个黑暗的小房间里。   浮南在那处黑暗之中,哭着告诉了阿凇幽冥经的内容,她无力阻止,又害怕那功法,或许还有一点心疼阿凇,总之,她是落泪了。   跟着先生走遍天下不知多少载,先生死的时候浮南都没有哭,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无情的小妖怪,人类的情感与她无关。   但是……但是……她现在怎么会哭呢?   怎么会有人为了她,甘愿斩下自己的手足呢?   浮南的眼睫不住轻颤,但那渗出的泪却未坠落,蒙在她眼上的黑线末端微微屈起,仿佛那日里阿凇冰冷的指尖,他为浮南将落下的泪拭去了。   阿凇的一手一足被他自己斩落,掉在地上的断肢鲜血淋漓,殷红的血渗入夏日干燥的土壤之中,在大地上洇出一片暗色痕迹,失去手与足空荡荡的肢体上探出无数黑线,支撑着他的身体。   现在的他,模样诡异又美丽,仿佛残破的艺术品,他远远地看着浮南,纯黑的眼瞳里含着一丝困惑不解,他不明白浮南为什么哭。   她在害怕吗?是,斩下手足这画面对她来说确实可怖,但他已经蒙上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难道是在……怜惜他吗?   怜惜,这二字在阿凇自己看来都可笑。   如同他被挖去的眼睛一样,他的肢体在解毒之后自然可以再生,用它们换回浮南,是很划算的一笔交易。   阿凇歪着头,盯着浮南看,她的身体颤抖着,泪水扑簌往下落,他的眼眸平静。   她身后的郁洲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佳的戏剧一样,开心得就差拍掌称妙了。   温妍沉默地站在一侧,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关注过这里发生的事,她只是低头慢悠悠整理着自己手里的长鞭。   夏日晴空里飞鸟慢悠悠地飞,也不知往何处去。   偌大一个城门口,竟无一人能理解浮南的情绪。   郁洲笑够了,便松开手,将浮南往前推去——他知道现在的凇有与他玉石俱焚的能力,他本就打算把浮南还回去,他亦是知晓所谓十五座城池与手足,对于阿凇来说不太重要。   上演这么一出戏,入戏的人只有浮南,郁洲这点小把戏折磨不了凇,却能折磨浮南。   他确实是恨极了这个种族。   浮南被郁洲往前推,双手又被绑缚,一时失去了重心,只往前跌去。   好在原本蒙着她眼睛的黑线缓缓游动,落在她的腰上,将她给缠住了,她才没有狼狈跌倒。   浮南还未来得及适应突然亮起的视野,人已被黑线缠着,扯到了阿凇面前。   她在午后的烈日下,眨了很久的眼睛,眼眸前氤氲的水汽堪堪散去,她适应了骤然亮起的光,视线落在阿凇的肩头。   阿凇斩落自己的手臂,选择的位置很干脆,从肩部往外,全部被纠缠的黑线代替,因他身上的紫冥蝶毒还未解,所以伤口还未愈合,鲜血不住往下落。   浮南想要伸出手去,两只手腕却贴着,被绳索紧紧绑缚。   阿凇静静看着她,身边蜿蜒的黑线小心翼翼掠过她的手腕,将绳索切断。   “阿凇!”浮南伸出手,却不敢触碰他的伤口,受了伤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她语无伦次,“你怎么这样……我……我在那里也没关系的,不然你等解了毒之后再来也好,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阿凇对她摇了摇头,他此时亦是无比虚弱,却还是将她抱着。   浮南之前在阵法里试图挣脱束缚,将自己的手腕伤了,此时那白皙的腕上有一道道红痕,干涸的血迹斑驳。   阿凇抱着她往回走,浮南刚解开绳索,没什么力气,经历刚才的事,连站都站不稳了。   她想要跳下来自己走,但脚一沾地,还是站不住,自化形以来,她何曾经历过这样的事?   浮南不喜欢落泪,所以一直抹着自己的面颊,把新涌出的泪水擦干净,把自己的脸也弄得脏兮兮的。   阿凇就这么看着她,也没阻止她的任何行动,他在思考她何时才能不哭,他不喜欢她哭,她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   最后浮南哭得有些累了,也只能让阿凇抱着她往幽蛊花海飞,他单手抱着她,有些不稳,她只能将手搭在他的脖颈上。   她的手腕越过他的脖颈后端,落在他另一侧失去手臂的肩膀上,阿凇来到幽蛊花海前的时候,侧过头,唇便堪堪碰到她的手腕。   这是……她的血,阿凇注意她的伤口很久了,他总觉得这样的伤出现在她身上,很突兀碍眼。   现在他的身体需要愈合,浮南的血亦有作用。   阿凇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只鬼使神差一般,吻上了她的手腕。   在他冰冷的唇贴上来那一刹那,浮南就愣住了,她直起身子,抬头看向阿凇,她只能看到他侧过头的下颌,脖颈处浮凸的肌肉与骨骼拉出一条很优美的弧线,这弧线的末端,勾勒着他完美的唇。   他在……吻着她的伤口,浮南瞪大眼。   炽烈阳光将人面的幽蛊花照得恹恹,就连夜晚时候翩跹飞舞的紫冥蝶也躲在青石的阴影处,这处幽蛊花海寂静空旷,只剩浮南与阿凇两人。   阿凇的舌尖轻轻舔舐过她的伤口,他累极了,需要一些能量来支撑躯体的行动。   对于他这样的邪魔来说,汲取浮南的鲜血不应该用这样效率极低的方式,咬开她的手腕,吮吸她的鲜血,才够干脆利落。   但是,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浮南伤处斑驳的血痕舔干净了,这举动更像情人间亲密的互动,又或者是某些大型犬类对主人表达忠诚。   在他吻上来的时候,浮南失去血色的指尖敏感地屈起,她没有躲,   直到阿凇舔了舔唇,回过头来的时候,浮南才低低说了声:“谢谢。”   谢谢?谢什么谢?阿凇不解。   他又想起,在很早之前的某一个雪夜里,骨蛛似乎也舔过浮南的面颊。   骨蛛在品尝美食,浮南却笑着,以为它是喜欢她。   阿凇没作出任何回应。   他抱着浮南在幽蛊花海里穿梭寻找解药,失去的手与足被黑线替代,丝毫不影响行动。   阿凇还在想着骨蛛与浮南。   最后,他脑海里冒出的念头是——   那时候浮南都对骨蛛笑了,她为什么现在不对他笑?   他低头去看她,浮南正看着远方花海里被风掀起的浪,猝不及防与他的视线对上。   浮南不敢与他的漂亮眼眸对视太久,她轻声说:“我在找白色的幽蛊花,等解了毒,你的手脚就能恢复了。”   阿凇一手抱着她,就没有另一只手比手语或者是给她写字了,但他本也没打算与浮南说什么话,他只是想要看看她。   浮南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他总是这样,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浮南的性格有些敏感,他这么看的时候,她总觉自己脸上有了什么脏东西,或者是衣服没整理好。   她别开目光,问了阿凇一个突兀的问题:“何先生他们呢?” 第23章 二十三枚刺   此时的阿凇正注意到远处的一朵白色幽蛊花,他上前将它摘了下来,当浮南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眯起了眼睛。   在他苏醒之后没看见浮南,还发觉自己躺在浮南常休息的殿内时,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紫冥蝶毒他可以自己抵挡,他昏迷几日后会醒来,此事根本没有必要告诉浮南。   即便对面是郁洲,浮南一人也有自保之力,至少逃跑的能力是有的,她不在远烬城中,定然是被骗走了。   他的追随者,想要浮南死,因为在他们眼中,浮南没有用处,对于没有用处的东西,大多数魔族都会选择直接杀死,曾经的阿凇也想过要将浮南杀了。   至于浮南的这个问题,阿凇还真不好回答,在离开远烬城之前,他将何微等人挂在了黑线编织而成的网上。   等他们回去,也不知他能不能活下来。   所以,阿凇朝浮南摇了摇头,他不知何微现在怎么样了。   浮南还不知墨华的背叛就是何微授意,就连那晚她护下的方眷也是算准了要借阿凇放出的黑线将她杀了。   她看见阿凇摇头,还有些疑惑:“你不知道吗?我……我离开远烬城很久了,墨华与我一起来的,我要给你找解药,后来我们被郁洲找到,墨华丢下我,自己逃走了,但也死了,我就被郁洲抓起来了。”   “何先生说他要陪着方姑娘取蓝冥蝶毒的解药,方姑娘认错了你所中的毒。”浮南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他们也被郁洲派出的人杀了吗?”   阿凇继续摇头,他带着浮南往远烬城的方向飞。   “阿凇,摇头是什么意思呀?”浮南轻声问他。   浮南还想说话,但她被郁洲关得久了,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一碗水,这会儿又在烈阳下晒了许久,嗓子有些干,所以声音哑哑的。   从阿凇身上探出的黑线将浮南的嘴按住了,没让她再出声。   回去之后,她自然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到了远烬城的城主府中,阿凇领着浮南来到了她平时处理事务的大殿之中,在这里,交错着的无数黑线仿佛蛛网一般填满了整座大殿。   何微等人的身体被许多黑线穿过,挂在了殿内,像是被蜘蛛捕获的猎物,他们的呼吸极其微弱,身上的血都要流净了,一尘不染的地砖上凝着一汪干涸的黑血。   阿凇与浮南一道走进大殿的时候,昏迷的何微勉强抬起了眼皮,当他看到阿凇的状态时,开始挣扎起来。   “城主大人……你……”他看着失去了一手一脚的阿凇,语气绝望,“您果真答应了郁洲的条件,她……她值得吗?”   浮南凭借何微的说话声,才找到他在何处,她仰头望了一眼,便不忍地别开脸去,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阿凇,何先生怎么这样了,你……”   何微低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沙哑可怖,仿佛破旧的乐器在演奏:“你看她多么愚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城主大人,若要杀,便杀了我们吧。”他被阿凇挂在殿内的时候,都没有露出这样的绝望神情,有的只有甘愿赴死的狂热,但现在看到阿凇愿意为了浮南付出一手一脚的代价,他的眼眸里却显出了灰败色彩,魔族……不该有这样的感情,她是引诱飞蛾的烛火,他们的城主大人——凇,一定会因她被拖入无底的深渊里。   阿凇沉默不语,他抬手操控黑线,正打算结果何微等人的性命,但他的袖子被浮南扯住了。   浮南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何微也是欺骗她身入险境的一员,他没有背叛阿凇,他们只是希望她死,因为她在阿凇的眼中是……特别的,他们觉得她会拖累他,他们甘愿付出生命,被阿凇惩罚,也要害死她。   她被因这冰冷的真相而险些站不稳,她从未……从未见过世界这样的一面,原来,除了先生的肩膀与怨川尽头那一点点小小天地之外,更加广阔的世界是这样的。   浮南浑身无力,却还是伸出手去,将阿凇的手按住了。   “阿凇,不要这样。”浮南轻声说,她纤细的嗓音沙哑,绵软无力。   阿凇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他看到了浮南不住颤抖的长睫,她看起来……很害怕。   她单纯得不像话,仿佛她自有灵识以来,就居住在象牙塔中央,是谁在骗她,是谁在保护她?   但是,过度的保护促成了这样脆弱的她,一旦见了外界的风雨,会轻易被摧折。   阿凇没有言语,他也想永远骗她,但他的世界太危险。   他将腰间挂着的一枚小巧匕首放到了浮南的手上,他之前杀敌时就借助这枚短短的兵器,夺走无数魔族的性命。   匕首很普通,用坏了他会换一把,这一柄还是簇新的,未沾过鲜血。   他单手给浮南比了个手语:“你来。”   是,既然他们针对的是浮南,那就让浮南来。   浮南握紧了阿凇的匕首,她前行的步子凌乱,身形摇摇欲坠。   何微静静看着她,原本狡黠的狐狸眼里是一片空洞,让浮南杀了他,比死在阿凇的手下更加令人绝望。   “何先生。”何微被挂在殿内,浮南必须仰头才能与他对视,她紧攥着手里的匕首,抬起了头。   何微不言不语。   浮南踮起脚来,将匕首从鞘中抽了出来,刀刃寒光森森,反射着光线,映在她时常盈满笑意的面颊上,现在她的唇紧抿,面上没有一丝笑意,她的眸光淡淡,柔软的情感被压抑在温润的黑瞳之下。   匕首被抵在了何微的胸前,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浮南的手也在不住颤抖。   “除了追随阿凇之外,你还想做什么呢?”浮南问了一个很古怪的问题。   何微没有回答,另外两位被挂在黑线之上的魔族也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回答她的问题,等着他们像凇一样被她蛊惑吗?   “远烬城是魔域下层治安最好的一座城池。”   “方眷姑娘你也曾是远近闻名的医者。”   “辛先生,我不了解你,但我见你曾经请教茉茉如何写信——你不识字。”   “凇,只需要你们的忠诚,并不需要你们献上全部,我希望你们的性命是为他付出,而不是浪费在我的身上。”浮南看着何微的眼睛,猛地把匕首收了回来,她握不住它,匕首坠地,发出铮然声响。   “我不会杀你们,因为你们对阿凇还有用。”浮南的声音很轻,“生于世间,切莫因他人而活,你与阿凇同程,只是因为你们的目标一样,而不是跟着他的步调走。”   她转过身,闭上了眼,没有再说话。   阿凇凝眸看着她,他走上前去,将她丢下的匕首捡了起来。   “我去给你疗伤。”浮南将他扶住了,她现在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   她扶着阿凇离开的时候,殿内的黑线消失,几人的身体落了下来——这是浮南的选择。   “我会努力警惕一点,保护好自己。”浮南将阿凇放在了他的床榻上,取出拿回的白色幽蛊花,开始为他调配解药。   阿凇躺在榻上,他的唇色因失血变得苍白,他给浮南比着手语:“我可以告诉他们你的能力。”   “我哪来的什么能力呀?”浮南抱着沉重的药臼捣着白幽蛊花,“阿凇,你不要告诉他们,我害怕。”   她的唇角翘起,冲阿凇笑:“你来救我,我很开心,但是以后不要这样了。”   阿凇看着她,浮南的笑很好看,他没有移开目光。   “不要这么看着我。”浮南低眸,避开他的灼灼视线,“我会不好意思的。”   阿凇才不管她会不会不好意思,他继续看她。   浮南低头配了很久的药,抬起头的时候,还是撞上他的视线。   “别看。”浮南低下头去,她将阿凇胸前叠错的衣领解开,打算给他涂上解药了。   结果她还没完全解开他的衣裳,阿凇身体里探出的黑线已经将她的眼睛蒙上了。   浮南眼前一黑,她抱着药臼柔声问阿凇道:“你在做什么?”   阿凇另一只完好的手伸到她搭在他胸前的手背上。   他写了两个字,也是浮南在类似情景下对他说过的话。   “害羞。”他写。 第24章 二十四枚刺   “你……你害羞什么?”浮南本觉得没什么,阿凇这么一说,她也慌了起来。   疗伤……只是疗伤而已,她又不会乱看些有的没的,而且他身上该看的她都看得差不多了。   阿凇没回应她,只是用黑线蒙着她的眼睛,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浮南的手搭在他的胸口上,白皙的指尖微微颤抖着,许久,她将药臼放在了他的床边,对阿凇说:“那你自己来。”   他另一只手还是好的,胸前的伤口也不是完全看不到,他完全可以自己涂上解药。   她这么一说,阿凇身上探出蒙住她眼睛的黑线马上消失了。   浮南的视线变得明亮,她与他的目光对上,她的脸又红了,但阿凇看起来有些狼狈可怜,浮南又有些心疼。   阿凇对她点了点头,他单手将自己的衣领解开了,领口处沾上的血已经干了,衣物布料变得有些硬,他拨弄的时候,发出脆纸折叠般的沙沙声响。   浮南侧过头去,没看他。   阿凇低眸去看自己胸前被紫冥蝶毒污染的伤口,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将药臼里的解药沾了一点在指尖,沿着伤口边缘慢慢涂抹,紫冥蝶毒被驱逐出身体,这过程极疼,他全程面不改色,连一滴汗都没有流。   浮南侧着头很久了,脖颈有些酸了,她回过头,却看到阿凇的手指沾着解药,直截了当地将解药挖进伤口的深处,原本不再流血的伤口又渗出鲜血来。   “阿凇,不要这样!”浮南马上把药臼从阿凇手里拿了过来,她按住他的手腕,纤细的声线都是颤抖的,“解药涂在伤口附近,会自己吸收的。”   阿凇纤密的长睫轻抬,他看了她一眼,比了一下手语:“这样更快。”   “不疼吗?”浮南低头,视线掠过他肌肉线条优美的前胸,她将药臼抱在怀里,不让阿凇碰。   阿凇冲她摇头。   “你老是骗我,我不信你了。”浮南说。   她的指尖沾着有浅淡花香的解药,在阿凇前胸的伤口处绕了一圈,她的动作很轻,仿佛羽毛挠着。   比起疼痛,这动作带来的痒意更能触动阿凇的神经。   他的身子颤了颤,浮南却不解其意。   她抬眸,鼓起了脸颊,不算真的生气,更像是在撒娇。   浮南看着阿凇的纯黑眼瞳,说:“我在给你疗伤,不要害羞。”   她低下头去,继续涂解药,阿凇的面上慢慢泛起异样的绯色。   浮南喜欢碎碎念,说些有的没的,她继续小声与他说着闲话:“以后可能会有别的人给你疗伤……阿凇,你最好习惯一下,方姑娘要救你,你却要杀她,以后你受伤了怎么办?”   “不过,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受伤,就算幽冥之体无所谓,但也是会疼的。”类似这样的话,浮南不知说过多少词了。   阿凇握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手背上写字:“你给我疗伤,不需要别人。”   浮南上完了药,她感受到他写下的这句话,她的指尖颤了颤:“以后有更厉害的医者来给你疗伤,我不会医术……而且,万一以后我不在了呢?”   阿凇的眼眸本如无波澜的湖,现下,因浮南的这句话,湖面泛起涟漪。   “你要离开?”他写。   “我就是一个小妖怪,一不小心,就会死的。”浮南知道魔域危险,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阿凇笑,似乎死亡对她来说并不算那么可怕。   她信守诺言,她这句话暗含的意思是,既然她当初答应要陪着他,那么在她死或者他死之前,她都会陪着他。   阿凇对着她摇了摇头,他想,他不会让浮南死,幽冥经之后的四十九个轮回重塑,他还需要她。   浮南取来绷带,一圈一圈地给他缠好伤处,她用白帕将自己的手擦净了。   “不说这个了,我有点困。”浮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先回去休息……”   她这句话刚说完,还未起身,人已经倒在了阿凇面前,她坐在他的床榻边,此时身子伏低了,趴在了他的榻上。   浮南困极了,她几日没有合眼了,方才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直到把解药给阿凇用上了,她紧绷的神经才松开,一松懈,直接困得睡了过去。   阿凇见她倒下,连忙直起身子,将她半抱了起来,他原以为她是发生了什么事,待探了她的鼻息,才知道她是睡着了。   脆弱的小妖怪,还需要睡觉。   阿凇往床榻里侧让了让,把睡着的浮南抱了上来,让她睡在他身边,能更舒服些。   浮南睡了一夜多才醒,睁眼的时候还以为她睡在自己的床上,她下意识侧过身,在床上滚了一圈,来了远烬城之后,她房间里的床榻很大,她可以在床上滚好几圈。   但她刚滚了一圈,就发现侧边不太对劲,她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阿凇正靠在榻上看书,他的另一只手与脚似乎都恢复了,浮南仓促间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她在他身边睡了一夜。   “我……我不是回去了吗?”浮南慌忙从床上跳了下去,她的睡眼惺忪,还有些困。   阿凇将手里的书收了起来,他面上已恢复了一些血色,他给她比划了一下手语,全程表情平静,似乎他们睡在一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你没有回去,昨晚刚说完就睡着了,我就将你抱上来睡了。”他这么回答浮南。   “也是也是你不太方便送我回去。”浮南胡乱给阿凇解释。   她忽然发现阿凇昨日被斩断的手脚已经恢复了,定睛看去,她却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手脚……还没好?”浮南将他原本被斩下的右手碰了碰,果然,越过虚幻的皮肉幻象,她摸到了熟悉的黑线。   阿凇的手与足还是没有恢复,现在的他不过是用黑线支撑着大致的形状,以幻术模拟出血肉,让他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阿凇没想到浮南能看出来,便只能点了点头。   “毒已经解了,幽冥之体也没办法恢复吗?”浮南原本平静的表情变得仓皇失措,因为阿凇这一手一足,是为她斩下。   阿凇摇头,紫冥蝶毒在他身体里停滞太久了,再加上伤重,这伤确实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   要恢复,只能等到下一次轮回,重塑躯体。   他没说这事,浮南自己猜出来了。   浮南一拍自己的掌心,她对阿凇说:“幽冥经下一次的轮回,重塑的躯体是完整的。”   阿凇点了点头,他下颌压低的弧度很低。   “算算日子和你的修为,你也应该进入下一次轮回了。”浮南对他说,“阿凇,你挑个时间,去重塑躯体?”   阿凇没回答她的话。   浮南轻轻推了一下他的手臂。   他还是点头了,但用手语比划了一下:“再过几日。”   阿凇侧过头来,凝眸看着她,浮南不好意思与他对视,视线只能移到其他地方。   她的视线落在阿凇的胸膛上,他露着的胸膛上,紫冥蝶毒浸染的伤口已经好了,但在他心脏位置的胸口之上,还留着一处浅浅的伤疤——这伤疤浮南记得她第一次救起他的时候就有了,按道理说幽冥之体可以治愈一切伤痕,除非这处伤是阿凇有意留下。   留着它,为了记住一些事情。   浮南没对此思考太多,她想起其他事:“阿凇,你可以试着用其他的武器对敌,不需要每次都直接与人正面相斗,迂回拉扯的话,能少受很多伤,少吃很多苦。”   她将阿凇房间里书架上的随便一本兵器谱拿了下来,随意翻阅着:“例如长剑,可以将距离拉开很多,又或者是长枪?”   “弓箭,弓箭也不错,百丈之外取人性命……”浮南眯起眼,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声音,先生是使过弓箭的,那时的她还是一枚小苍耳,看不见任何画面,只能听见声音,那时羽箭破空,飒飒之声干脆利落,确实很帅且体面。   “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你就不会受伤了。”浮南将兵器谱合上,仿佛发现了什么珍贵的宝藏一般对着他笑了起来,“阿凇,挽弓射箭感觉真的很帅,你不试试吗?”   阿凇原本只是平静看着她,认真聆听她的话,但在浮南说到弓箭的时候,他淡漠的眸骤然眯起,露出了野兽般的戾气。   浮南从兵器谱里抬头,猝不及防碰上他这奇怪的目光,她有些讶异,只瞪大眼,身子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她突然有些害怕他了。   阿凇别开目光,他没有言语。   浮南低下头,将兵器谱放下了,她没再提此事。   阿凇第二次轮回的事一直拖着,那日被惩罚的何微等人虽留了性命,但也没被阿凇重用了,他的追随者换了一批人,浮南对此并无什么意见。   直到他目前的躯体无法承载他积蓄的力量之后,阿凇才选择进入第二次轮回。   他这次有了闭关的地下石室,比之前修炼的条件好了很多。   但这一次进入闭关的石室之前,阿凇交代了浮南不一样的话。   他给浮南比着手语:“我需要恢复我失去的手与足,重塑躯体的时间比平时更久,若我七日未出,你不需担忧。”   浮南有些惊讶,但也信了阿凇的话。   阿凇进入石室闭关,开始幽冥经的第二次轮回。   浮南在石室外等了他十几日,刚超过七日期限的时候,她还没那么担心,但随着等待的时间一点点拉长,她感觉到了莫名的不安。   终于,在阿凇闭关之后的第二十一日,她对跟着她的茉茉说:“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我怕他出现什么意外,我去看看。”   茉茉与阿凇其他的追随者都觉得浮南说得有道理,在他们中,也只有浮南能在这样的状态下接近阿凇了,于是他们都同意浮南去查看。   于是,浮南在第二十一日午时的烈阳下,走进了通往阿凇闭关轮回石室的幽深地道里。 第25章 二十五枚刺   这地下石室是浮南给出图纸修建的, 有了上次阿凇修炼到一半被打断的经历,这一次条件好了,浮南希望阿凇能有个稳妥的环境修炼。   石室的位置靠下, 地道幽深弯折,两侧燃着长明烛, 浮南提起裙子, 慢慢往下走, 一边走她一边在思考阿凇的情况。   她只知道有幽冥经这么一个功法, 功法上说, 每次轮回重塑躯体, 都只需要七日, 就算阿凇断了手脚,重塑所需的时间更长了, 那也不至于长到二十一日。   那么,阿凇遇到了什么?他出了意外吗?浮南的细眉微微蹙起, 她在担心阿凇的情况。   但是,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 她放空的脑海里难免会浮现一些画面, 比如她被郁洲掳走的时候, 阿凇在断下手脚之前,还用黑线将她的眼睛蒙住了。   浮南知道他不是那么温柔的人, 但他在她面前, 似乎总是如此安静乖巧。   她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吗?浮南也曾幻想过这件事,那日她给阿凇上完解药, 因为太困便直接倒下睡着了, 醒来时她与阿凇睡在一起, 后来醒来的浮南揉着眼,看清他的模样,在慌乱之余,有那么一点点的欣喜。   就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浮南想,她看见他就会开心,这种欢欣愉悦的情绪,是她与别人相处时不曾有的。   后来浮南回去,和茉茉旁敲侧击地说起过这件事,她问茉茉:“茉茉,你会和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睡在一张床上吗?”   茉茉一边抓耳挠腮地看着手里的识字书,一边回答她:“浮南姑娘,如果他生得足够好看,我是会接受的,你看,如果有魔族男子生得是城主大人那般的模样,就算只见过一面,我有能力的话,拽也要把拽到我的床上去。”   浮南在镜子前捧起自己的面颊,她看着自己这张在魔族美女里显得平平无奇的脸,继续问:“如果是我这样的呢?”   “如果是浮南姑娘的话,当然也可以了。”茉茉凑了过来,她小声对浮南说,“不过我猜我会被城主大人打死的,之前何先生不就因他的行动付出代价了嘛。”   浮南知道茉茉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她朝着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茉茉托腮看着她:“浮南姑娘,我们都知道城主大人对你很特殊。”   “我救了他。”浮南答,她将阿凇对自己的特别都用这个原因来解释。   “魔族可从不感念恩情,要不是城主府每月都给我发骨币,我也不会在这里陪着浮南姑娘里。”茉茉的拿手指拍着自己娇美的面颊。   “他不是魔。”浮南还坚信着他曾说下的谎言,她歪着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如瀑青丝自肩头垂落。   刚化形二十年的小妖怪,似乎也理解不了这件事。   “浮南姑娘,你真傻。”茉茉说。   浮南侧过头,对她点了点头,她说:“是。”   结果,问到最后,浮南也没问出些什么来,她与阿凇还是与之前一样相处,既然理解不了这种情愫的发生,浮南索性也就没有阻止它继续生长,它只是一种情绪而已,并不会影响什么。   浮南孤身一人在通往石室的地道里走着,想到阿凇,唇角还是翘了起来,她希望他能安全渡过这次的轮回重塑。   地道里本无风,这些长明烛火很稳定,不会摇晃,但在浮南靠近地道尽头的时候,这些安静的烛火忽然开始猛烈摇晃起来,晃得地下的光影纷乱,光明将熄。   这是处于石室内部的阿凇发生了什么情况,吸收灵气时引来气流的变化,他果然出了事。   浮南面上的笑容收起,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将她的衣裙拽着紧贴躯体,朝一个方向飘去,她顺着气流的方向,双手按上石室的大门。   这石门沉重,浮南花了一点力气才推开,沉闷声响在地下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不知名的气流更加剧烈了,石门内部仿佛有一个吸引力极强的漩涡,在将她往里拽。   “阿凇,你怎么了?”浮南察觉到不对劲,慌忙唤他。   石室中央,有一冰蓝色的暖玉修炼台,修炼时坐于其上,暖玉可以温养躯体,减缓打碎重塑躯体时的痛苦,暖玉也是浮南特意寻来的。   此时,阿凇却不在这修炼台上,仅有些暗红色的鲜血落在暖玉台上,更加令人心惊。   暖玉台的正上方,有一面铜镜,这铜镜通过反射的光,将地面上的光引到石室之内,但也只能照亮暖玉台这小小一隅,至于其他的空间便显得幽深黑暗了。   浮南一连唤了好几声,无人应答,石室内空荡荡,似乎留在这里的东西都是死物,惟有那诡异的气流还在绕着她旋转。   “阿凇……”浮南还在一遍遍喊着,她提着手里的一盏小灯,在石室内各处搜寻,总算在角落发现了他的身影。   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一日,阿凇这个时候应该将躯体重塑好了,但此时缩在角落的阿凇躯体却残破不堪。   他身体的整体形状是有了,但他的面上、脖颈上、肩膀、手臂……身体各处都有大小不一的血色瘢痕,似乎是身体这一块的组成部分缺失了,即便是如此,他低垂着头的模样依旧美丽,只透露着一丝诡异,就像是……像是剥落了部分油彩的神像。   浮南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很快放下灯盏,朝他靠近。   当她贴近阿凇的时候,周身那股诡异的气流更加强烈了,就像是要拽着她来到他的身边。   “阿凇,你……你怎么了?”浮南从未见过修炼幽冥经能修炼成这副模样,是她说的功法出现了问题吗,但是她确信自己没有记错啊。   浮南扶住了阿凇的肩膀,他缩在角落,像是被人丢弃不要的偶人,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捡了起来,抱在怀中。   阿凇其实是保留有意识的,在浮南不住呼唤他的时候,他刻意没有回应。   他的眼睫微抬,看了她一眼,浮南见他能动,放松了一些,连忙问道:“阿凇……阿凇?是出了什么问题,你怎么会这样?”   她话音刚落,阿凇垂在身侧的双手便将她猛力推开了,他力气大,浮南抵抗不了,她也没想着抵抗。   浮南猝不及防往后跌去,摔在地上,身子有些疼,这些微小的疼痛之意沁上脑海,她忽地鼻子一酸。   阿凇在推开她,他在抗拒她,他……不信任她?   浮南以为阿凇变成这样,是她提供的功法出了问题,她不住对他解释:“阿凇,功法没有问题,我确认我没有记错,你让我看一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好吗?”   她的声线轻柔,阿凇在石室的角落里抬眸看她。   浮南又靠了过来,这一次,这一次他没有力气再将她推开了。   “阿凇……”浮南不知所措地扶起他,将他扶到了暖玉台之上,她这才发现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她的手掌涌出源源不断的灵气,供给到他身上,但无济于事,浮南永远也想不到,阿凇需要的是她的血肉。   阿凇的手扣在她的肩膀上,还在不住把她往外推,浮南低着头,有些委屈,视线又落在他布满血痕的手背上,心疼了,鼻子一酸,真落下泪来。   带着些许热意的泪水落在阿凇的手背上,他微怔,眸底的一片平静即将破碎。   趁他现在还存一丝理智,浮南最好走,而他……无法推开她。   阿凇以为自己能抵挡紫冥蝶毒,同样,他希望自己也能在修炼的时候抛弃……对,是抛弃浮南,他们说得不错,她存在势必会成为他的弱点,而他,不想要这样的弱点。   对……这就是他拒绝浮南过来的原因,一定是如此。   他重塑躯体进行到这里,已经到了绝境,若浮南不来,他不生则死,死去的概率更大,但浮南来了,这个答案便永远无法揭晓了。   浮南隔得那么远也就罢了,她就在他眼前,这又叫他如何能够抵挡融合躯体的诱惑呢?   阿凇的手背上落了浮南的泪,他勉强屈起手指给浮南写着字,他的手指在她肩头轻轻掠过,浮南的肩膀敏感地缩起。   “走开——”他心里想的是这个字,但在落笔的时候,却扭曲成“过来——”   两个意义完全相反的词语笔画纠缠着,浮南没理解他在写什么。   阿凇眸底染上疯狂,他的手紧攥,掌心被掐破,有鲜血滴落。   浮南将他的手掌握住了,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展开,小声说:“不要这样……我给你想想办法,好吗?”   她有些悲伤,有些颓丧,她确实无能,如果是先生在这里,他一定能完全解决眼下的状况,而她——连阿凇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浮南原本是握着阿凇的手,但下一刻,他的手掌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她的脑袋撞到了他的胸膛上,浮南疑惑间抬起头来,对上阿凇那双纯黑的眼瞳。   他的眼睛也尚未重塑完成,眼球缺失了一部分色素,原本浓黑的瞳仁变得如琉璃般清浅澄澈,更添一种非人的诡异感。   自阿凇身后,扬起无数的黑线,仿佛某些昆虫即将成茧时吐出的丝线,此时黑线探了上来,将他们两人包裹其中。   他看着她,平静的眸掀起惊涛骇浪,似乎要将她吞噬,这让浮南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他的猎物。   猎物,怎么会呢?   浮南察觉到了危险,她往后退,但她的腰与手被阿凇紧紧扣着,她没力气挣脱。   她另一只手往后躲了躲,但她的掌心触碰到环绕他们的黑线,这一次,那危险的黑线不再对她展现温驯无害的一面。   浮南的掌心被黑线毫不留情地割破,此时,阿凇将她这只手给握住了。   如那日在花海里一样,他低头,安静舔舐着她掌心落下的鲜血,柔软粗糙的舌面挠着掌心,与那丝丝缕缕的疼痛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一刻,浮南明白过来,那一日阿凇原来不是在吻她,他只是……需要她的血而已。   这一次,他也是需要她的血。   他为什么需要她的血,浮南思绪纷乱,当这个谜题被解开,其他很多问题的答案便迎刃而解。   她想起茉茉对她说,阿凇对她很特殊,是,她特殊极了。   他愿意用什么魔域下层的十五座城池与手足换回她,也是因为这个吗?   浮南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她猛然间想起阿凇第一次轮回重塑躯体时发生的意外,她带着他一起逃跑,她被魔族首领所伤,吐了好多血,有些溅落在阿凇的身上。   那个时候的阿凇正在吸收周围的精血重塑身体,只要是带着血气的东西都会被他吸收,而她的血也混合在其中,成为他躯体的一部分。   所以,下一次,下下次,以后的每一次,他修炼都需要吸取她的血,直到她彻底被他吸收为止。   浮南瞪大眼,怔然看着阿凇,而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任何理智可言了。   他朝她靠了过来,浮南眸中的泪涌了上来,之前纠缠的无数思绪与委屈在看到这般狼狈模样的时候,都消弭于无形。   她紧攥住身边的黑线,让自己的伤口撕裂得更大些。   “你需要的话,为什么不说呢?二十一日,你要死了,你知道吗?阿凇……”浮南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有些话不需要思考就脱口而出。   她会成为阿凇重塑躯体的组成部分之一,本就是意外,她知道阿凇单独留在这里,就是想要自己挺过去,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挺不过去,若她迟来一步,他就死了。   他……宁愿死,也不要她过来,浮南想起了他在闭关之前对她的叮嘱。   阿凇低头吮吸着她掌心的血液,面上的许多血痕开始消失,她作为他躯体的最后一部分,正在填补着最后的空缺。   但是……还不够,在外表剥落的皮肉之下,还有脏器、骨骼、血管经脉尚未重塑。   浮南原本是朝他伸着手的,但她的身子忽地一颤,因为阿凇的唇沿着她的手臂攀了上来,他的唇舌冰冷,仿佛游蛇。她在黑暗中看向他,他的眸子微微发亮,仿佛狩猎的野兽。   她胆子小,下意识想躲,但他的大掌按住了她的腰,浮南的身子往后仰了一点,他已经贴了上来。   浮南闭起眼,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她若离开,阿凇会死的,她死死咬着唇,身体僵硬着。   他咬破她脖颈上的血管,汩汩鲜血落入他唇中。   疼吗,倒是不疼,倒是他抱着她的感觉更剧烈些,浮南整个人都被圈在了阿凇的怀里,被他以宛如情人般的姿势抱着,而他做的事却如此血腥。   浮南在黑暗中的手颤抖着,掌心的伤口鲜血干涸,她的脖颈拉长,脸朝上看,她看到了暖玉台上的铜镜。   此时,这铜镜映出她与阿凇二人的身形,他的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她仰着头,不想反抗,只看向铜镜里的自己,她的眼眸还含着泪,那泪光下,却有些空洞,仿佛失了神采。   最终,浮南的手还是轻颤着将阿凇的脑袋抱紧了,她的手指顺着他的发丝,在他咬得疼的时候,轻轻揪了一下他的发丝,说:“阿凇,疼。”   他或许是听到了,力道放轻了许多。   浮南的鲜血在不断被汲取着,轮回重塑幽冥之体所需的能量不可估量,越强大的力量就要付出越多的代价,而浮南……只是金丹小妖而已。   到最后,她的意识模糊,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自脖颈处淌出的鲜血也由鲜红转为青绿,青绿色是她本体的颜色,这代表着她人类躯体的能量已经被抽取殆尽了。   阿凇……阿凇当初让她不要进来,他推开她都是有道理的,但是……浮南想,如果她不来,阿凇应当就死了。   她希望他活着,总之,她现在应该死不了。   真的死不了吗?浮南在看到自己掌心渗出青绿色汁液的时候,问了自己这么一个问题。   应当是濒临死亡了,她有些绝望,她拍了拍阿凇的肩膀,想示意他缓一缓,她希望自己还能留着性命。   阿凇停住了动作,他抬起头来,看向浮南,原本琉璃色的眼眸变得深邃浓黑,布满血痕的面颊也变得完美无瑕,俊美非常。   剥落油彩的神像,最终还是由她自己,给他亲自填补了色彩。   浮南抬手,轻轻触上他的面颊。   阿凇侧过头,唇瓣掠过她的掌心,舌尖微微探出,但并未再舔舐鲜血,他所需的能量已经够了,幽冥经的第二次轮回终究还是完成了。   他只是单纯地在吻着她而已,就像野兽间亲昵的互动。   浮南没想着他在吻她,她吓得手掌瑟缩了一下,手指屈起,往回躲。   阿凇的眼眸低垂,视线逐渐恢复清明,他的手既然正好搭在她的腰间,也就顺手在那里写字了。   他的指尖一动,浮南便觉得痒,但没力气躲,只是身子完全软了下来,落在他怀里。   阿凇写:“你不应该过来,但你过来了,我可能就不用死了。”   “我不过来,你会死。”浮南轻声说,她快要昏迷过去了,被抽空生命力之后的她宛如将熄的烛。   在发现阿凇异常之前,她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例如他对她这么好究竟是不是因为这功法的原因,但最后,她发现她最在意的还是……   “阿凇,以前我不好意思老是说你,但是……但是现在你这身体也有我的一份了。”浮南垂下头,将自己的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连抬起头都没有力气了。   在黑暗中,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我希望你以后能对自己好一点,不要那么草率地伤害自己,让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境地,幽冥之体无惧伤害,但身体依旧会疼痛,你……就当是为了我,保护好自己,好不好?”   阿凇望向黑暗中的眼眸骤然间睁大,他感觉呼吸不上来了,胸口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堵住。   他未曾想过在此番境地下,浮南被他几乎抽空生命力,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就当是为了我,保护好你自己,好不好?   好不好?   好。   他未曾说话,只是抱紧了她,双臂箍得很紧,似乎恨不得将她箍进怀里去。   浮南身体的重量轻了很多,阿凇在抱紧她的时候,触到了她脊背上浮起的尖刺,这些生长着小小倒钩的刺沿着脊骨一路往下生长。   阿凇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这些柔软的尖刺,浮南也无力反抗了,她落在他怀里,昏迷过去。   他抱着她,坐在暖玉台中央,愣了许久,他在思考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阿凇疑惑于自己的选择,他不让浮南过来,当真是为了自己想要割舍这个弱点吗?又或者是,他当真坏到了一种境界,他利用浮南,还想要她的疼惜,所以演了这么一出戏?   演到,他孤身一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石室里,缩在角落,痛苦挣扎,连打开石门去寻她的力气都没有。   她若不来,他或许会死。   他用自己的生命赌她会来。   这是他的目的吗?   又或者是不想承认某件事的掩饰?   阿凇第一次感觉到他读不懂自己的内心了,或许,他没有心这种东西。   邪魔,怎么会怜惜他人呢?他一定是想要利用她的感情罢了,他如此想。   阿凇将她抱了起来,显出部分原形的浮南有些扎手,将他的手臂刺得有些疼。   他低头,将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蹭了蹭,姿态亲昵,他的脖颈处亦长出了些许尖刺,蹭着他的面颊,还是疼。   确实是疼的,他意外地开始在意疼痛了。 第26章 二十六枚刺   浮南苏醒过来的时候, 她感觉自己的后背硌得自己有些不舒服,她翻了个身,往自己身后摸去, 果然摸到了自己原形上的尖刺。   陪伴阿凇重塑躯体正在急剧消耗她的生命力,她都昏迷这么久了, 还没恢复过来。   浮南光顾着检查自己状态去了, 却未发觉自己床头坐着一人, 她翻过身摸自己后背的时候, 有一只冰凉的手掌将她的手腕握住了。   这熟悉的温度与触感……浮南的手下意识往后缩, 却被他的手掌紧紧箍住了。   她翻过身来, 看向坐在自己床头的阿凇, 讷讷说道:“阿凇,你怎么在这里, 我昏迷多久了,你修炼还有问题吗?”   阿凇先是摇头, 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他修炼没有问题, 只要有她, 就不会出现问题。   “那就好。”浮南松了一口气, 她有些介意自己的脊背上长出尖刺,她小声说, “我再多吸收几日灵气, 就恢复过来,不长刺了。”   阿凇看着她,点了点头。   浮南刚醒, 还没想那么多, 但躺在床上看着头顶垂下帘幔许久之后, 她又开始回忆起那日的细节。   阿凇的行为——对她偏袒、保护她的所有行为,全都因那日轮回重塑有了解答,他需要她为他提供鲜血修炼,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她从郁洲手上换回来。   她那日在见到他过来救她,因此而起的欣喜与感动,或许只是一厢情愿。   浮南明白了这一点,却未有什么悲伤举动,她只是愣愣看向床边的某一个小物件,思绪放空。   如果阿凇只是要利用她的鲜血,那么他后来的举动就不符合常理了,他在修炼时,不要她接近他,那一日,其实是她自己撞上去的。   她在石室角落寻到他,他那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连推开她都费劲。   如果她不去呢,他不就死在那里了,他连推开石门的力气都没有。   浮南问自己,她在给阿凇开脱吗,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不需要任何开脱,一切都是因为当初那个意外。   她没再去想,凡事想太多,会勾起一些不好的情绪。   浮南躺着发呆,阿凇就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发呆。   她发呆得久了,有些饿,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浮南坐了起来,原本想翻身下床去找点吃的,但阿凇将她的肩膀按住了。   他侧过身,将放在桌上的食盒取了过来,食盒被施展了法术,能保温,内里取出的食物都还是热腾腾的。   “吃。”他比划。   他端着一碗热粥,放到浮南面前,给她喂了一口,就像她之前照顾他一样。   浮南尝了一口,她抿着唇,废了好大劲才没有让自己把这口粥吐出来。   这分明是放了些肉末的青菜粥,但调味居然用的是糖,这碗粥的口味极其诡异。   城主府内的厨子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就连远烬城里那位卖人肉串的老板也做不出这么难吃的东西来。   能做出这玩意的只能有——   浮南看向坐在自己床边的阿凇,此时的他一无所知,又舀了一勺粥送到她面前。   她还是张嘴吃了。   浮南问:“阿凇,你自己煮的?”   是他自己煮的,但阿凇摇头。   “很好吃。”浮南说了句违心的话,“真的不是你煮的吗?”   直到浮南说好吃,阿凇才放下碗,给她比划:“是我煮的。”   即便现在还虚弱得很,浮南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凇,放错调料了。”   不得不说,阿凇记忆力惊人,他只是之前在厨房里看过她烹饪,就能几乎复刻出一样的食物来,但糖和盐长得太像,他没认出来。   浮南在床头附近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许多解馋的小零食,她打开纸包,将一枚糖取了出来,递给阿凇。   阿凇接了,他没自己吃,自己低头端详着。   “这是糖,甜的。”浮南认真说。   她又将几块烘烤得酥脆的肉干放到他掌心:“这是用盐调味,是咸的。”   “这是两种不一样的味道。”浮南示意他尝一尝。   阿凇都吃了,但他确实没尝出味道上的区别,在给浮南煮粥之前,他每种调料都尝了一遍,但没尝出这些食物有什么不同。   他的味觉随着他的语言能力一起丧失了,当初他被灌下的毒药,毒哑了嗓子,就连舌头的大部分感受功能也被毒坏了。   对于他来说,味道不同的,或许只有浮南的血,他甚至能尝出他最开始吸吮的鲜血与最后咽下的青绿色汁液的不同。   他的视线落在浮南脖颈被他咬出的伤口上,这么久了,还未愈合。   浮南察觉到他的目光,抬手掩住了自己裸露脖颈上的牙齿痕迹,她不想讨论这件事,所以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你尝不出味道?”   阿凇捧着手里快要凉了的粥点头,这碗粥浮南估计是不吃了,他做失败了。   浮南将碗接过来,自己小口小口吃着,她问:“是毒哑你嗓子的毒药吗?”   阿凇又将她手中的碗拿回来,继续喂她,他点头。   “我可以配置解药,但……不确定。”浮南轻声说道,“因为我只知道调制这毒药的配方,解药……我不知,或许根本没有解药,但根据毒药配方,我可以反推出解药的组成。”   阿凇的长睫掩落,他沉默着,拈着勺子的手在颤抖。   浮南此时在思考她该如何配置解药,并未发现他的不对劲。   她终于将这碗难吃的粥咽下去了,身体也恢复了一点力气,阿凇还守在她身边。   “阿凇,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让茉茉过来照顾我就好。”浮南知道阿凇忙,他还要拿回他交换给郁洲的十五座城池呢。   阿凇摇头,他给浮南比手语:“这几日,我留在远烬城。”   “留在远烬城,陪我吗?”浮南轻笑,“我的血构成你轮回重塑的躯体是意外,你……你不用为此自责。”   “是我疏忽了,卖出血晶腰带,才引来那些人。”浮南柔声说。   她说着话的时候,即便语气努力装得漫不经心,但声线还是在颤抖,她在怕。   那一日的阿凇,实在是太可怕了,这是浮南第一次见识到他真实的一面,他本就不是什么温驯乖巧的人类。   阿凇看着她,他一直在认真观察她,浮南情绪若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会被他捕捉到。   他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浮南便下意识往后退,阿凇不喜欢她抗拒他,便靠得更近了些。   浮南的脚顶在床榻边,避无可避,她只是侧着头,呼吸急促,有些紧张,阿凇低眸,碰了碰她的手背。   他慢悠悠地写:“不要怕我。”   “对不起,只是那时候有些……疼。”浮南的长睫慌乱眨动,她轻声说。   “这不是你的错。”浮南朝她扬起一抹平静的笑容,“只是……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你应该还记得我最后说的话吧,我那时候很累了,可能说出来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但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阿凇对着她点头,他当然记得,他还记得他听到那句话时候的感受,就仿佛是心上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竟然有些疼。   “嗯……”浮南轻轻应了声,她又躺回床上,“我休息会儿,可能再过几日就好了。”   她抬起自己的手臂,在她皓腕之上,有些许属于苍耳的尖刺探出,不太好看,她一向不希望自己的本体被他人看到。   很快,她将自己的手臂缩了回去,藏在被子下。   阿凇看着她的动作,眼睫落下,眸底竟浮现一丝笑意,极罕见,仿佛夜空里一闪而逝的流星。   浮南这样,确实很可爱。   他将自己袖子里藏了很久的某一样东西取了出来,浮南定睛一看,发现他竟然拿出了自己当初在解释自己原形时逗弄他的苍耳,这是她本体能量所化,当初还是青绿色的,被他保存了这么久,它变为黄褐色,尖刺也坚硬了许多。   “你怎么还留着呀,扎手。”浮南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拿回来,但被阿凇躲过了。   他又将它收起来了,藏进袖里,给浮南比手语:“我一直留着,很好看。”   “太多刺了,一不小心你就被它刺伤了。”浮南小声说,“那你小心一点。”   阿凇点头,浮南总是这样,絮絮叨叨的,总要交代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既然她要说,他就认真听着。   “我要睡觉。”浮南躲进被子里说,她在想阿凇什么时候离开,即便是阿凇,她也不习惯有人守在自己的床头,阿凇上来一起躺,她都不会感觉那么别扭。   阿凇点头,看着她,没有离开。   “你看着我睡不着。”浮南说。   阿凇将床头的浅蓝色帘幔放了下来,这帘幔是半透明的纱,隔着一层帘幔,他的视线依旧灼灼。   浮南没办法了,他不走,她也不好意思赶他走。   她裹着被子,面朝里,过了许久才睡着,她没再想关于阿凇的事,她不喜欢思虑过度,因为脑内无用的思考并不能改变事情的任何结果。   浮南睡着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熟之后,阿凇转过身,将食盒里的食物都取出来吃了,浮南说不好吃,他就只给她喝了一碗粥,他还准备了其他的食物。   阿凇尝不出味道,就这么干巴巴地咽着,他吃完之后,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脖颈。   现在的他,不论如何努力张口说话也无法引起声带的震动,那药很毒,世间难寻。   浮南知道这毒药的配方。   他走出了浮南的房间,轻轻将房门关上了。   他……不应在意她,不论她是谁,阿凇再一次告诫自己。   浮南休息了大半个月才好,她等到身体上因身体力量不足而显出的尖刺全部消失了才肯走出房门。   屋外阳光晴朗,茉茉守在门口,看她出来了,连忙起身唤道:“浮南姑娘,你好了?”   “好了。”浮南冲她笑了笑,她问,“阿凇呢?”   这几日晚上阿凇都有过来陪她,但白日都不在,浮南近日能走动了,便想着去找他,她其实很少主动找他,但她现在好得差不多了,理应知会一声。   “城主大人说你若是要寻他,就去习武场上,他新建了个场子来练习各类兵器。”茉茉对她说,“真是奇怪呢,城主大人从不学这个的,他自己就是最可怕的兵器了。”   “啊……”浮南微讶,她没想到阿凇竟然真的学了。   他学的是什么呢?之前她拿着兵器谱向他提建议的时候,他似乎对弓箭抵触很大,她想,如果不使用弓箭,阿凇使剑也不错,话本里的男主角很多都用这兵器,也挺帅。   她一路朝习武场走去,这场子极大,习武场的侧边,还要几位阿凇新培养的手下在练习功法,浮南认得他们,靠近了,打了个招呼就离开。   浮南看到阿凇站立在习武场的正中央,他正挽弓搭箭,目标直指远处的靶心。   他的身姿挺拔,身着利落的劲装,坚韧的弓被拉至满弦,在明亮日光下映出一道极美的影子。   这样式是很令人倾倒的,但这结果,似乎不尽如人意。   阿凇原本稳稳勾着弦的手在羽箭离弦的前一刻,抖了抖,似乎触及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羽箭离弦,颤颤巍巍,力道极猛,但因阿凇松开弓弦时手指的犹疑,羽箭目标偏了,直接脱靶,落入侧旁的黄土之上,扬起迷眼的尘沙。   阿凇眸光平静,从箭袋里继续抽出羽箭,机械地朝前射着,一箭,再一箭,箭箭偏离靶心。   浮南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脱靶十次了,背上的箭袋空了。   他早已察觉她的靠近,也没有掩饰自己的笨拙。   “阿凇,你不是学不会。”浮南替他将羽箭捡起来,“我当初只是随口一说,你可以学别的……”   阿凇比着手语:“这个最远。”   越远的距离代表着越安全。   浮南手里拿着两枚羽箭,她能猜到阿凇或许是因为弓箭这武器有什么阴影,她想起他的过去。   她朝他笑,笑容温温柔柔:“阿凇,不要怕,现在你好好的,不是吗?”   是,当然是,阿凇看着她拿着箭,认同了他的说法。   他出箭会抖,会射不准靶心,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那滔天的仇恨。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拿起这把武器。   “那你练习,我去旁边看着你好吗?”浮南将羽箭交到她手上。   “你见过有人用这把武器?”阿凇比着手语问浮南。   “是呀,也不算见过。”浮南轻笑,她想起那段未化形的时光,“阿凇,你不管用什么武器都很帅。”   她又露出他很喜欢的那种笑容了,但阿凇这次并没有感到雀跃。   在浮南转过身往侧边走去的时候,他的手指一直勾着弦,而后,这弦越绷越紧,他此前从未有过保护自己的意识,现在一时也没改过来。   紧绷的弦将他的手指割破,鲜血落下,疼痛感传来,阿凇的眼眸这才恍然垂下。   在浮南走到侧边,找到位置,转过身来之前,他将染血的弓弦藏在身后,把受伤的手指含入嘴中,原本有些苍白的唇似乎也染上了血色,鲜血痕迹被吸吮干净——这是惧疼的一种表现。   浮南转过身来,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托着腮看着他笑,夏季的日光极明,她整个人似乎在发着光。   这一次,阿凇在她的注视下,命中了靶心,那靶子被羽箭带来的沉重力道击得直接往后倒去。   浮南就坐在那标靶之后,她看着靶子倒下,心里觉得阿凇真的很厉害。   她未曾想过,未曾想过……在很久以后,这枚羽箭也会落在她的身上。 第27章 二十七枚刺   浮南那日帮助阿凇重塑躯体所受的伤完全好了, 她知道阿凇下一次轮回所需的鲜血更多,但她的修为不高,并不是她不认真修炼, 而是因为她的种族实在是太普通了。   植物成妖,到金丹就能超脱于生死之外, 因为植物的生长没有尽头, 每一次开花结果落地生根都是生命的蜕变, 但也正因为如此, 原形为植物的妖类修为上限也就在金丹了, 永远也无法突破。   当然, 那些品种特殊的珍贵植物除外, 而浮南只是一株很普通的苍耳。   浮南在思考阿凇下一次轮回的时候,她应该怎么办, 她想着自己应该还可以撑几次。   明知此事没有结果,浮南就没再烦恼这件事了, 因为阿凇那边忙了起来,后来他修习箭术, 进展很快, 便想着要将郁洲换走的十五座城池与郁洲本人的领地都夺回来。   浮南虽然不怎么担心阿凇, 经历第二次轮回的他更加强大,就算郁洲再用紫冥蝶毒, 也奈何不了他。   但她还是担心会出意外, 所以这一次阿凇出战的时候,她跟着一起去了。   战斗呈现一边倒的趋势,因为郁洲手下上战场的魔族士兵行动迟缓, 相互之间没有配合, 阿凇立于城墙之上, 远远地射出一箭又一箭,只一箭就能贯穿数位魔族士兵的胸膛,对方的阵型成片倒下。   到最后,郁洲与温妍一同与阿凇战斗,在抵挡不过之时,郁洲朝阿凇咧起嘴角,高声说:“凇,你知道吗,你那位魔族手下,穿黑袍的那个……在与那苍耳姑娘一起寻解药的时候,丢下她跑了。”   “苍耳姑娘法力耗尽,见黑袍跑了,她问——‘你还回远烬城吗?’黑袍说他回,在我攻击他的时候,她用最后一点法力凝聚出本体,没有保护自己,反而去保护那黑袍。”郁洲放声笑着,他说这话,就是为了迷惑阿凇的心神,找到进攻的机会。   “我不杀她,攻击就绕过她的本体了,我怎么会杀苍耳呢,嘻嘻嘻——但你的手下,是挫骨扬灰了。”他舔着唇继续笑,   浮南在听到郁洲说出此事的时候,就站起身来,想要说话,让阿凇不要被他的话影响。   但晚了一步,阿凇远远射出的箭忽地偏移,射入郁洲身边的黄土上,扬起尘沙。   郁洲与温妍以为这是机会,温妍长鞭甩出,却被阿凇身边的黑线拦了下来,黑线将二人直接缠住,直接脱了过来,他们没有任何抵挡的余地,言语迷惑,扰乱心神,都敌不过绝对的力量。   阿凇以往在战场上,都是直接杀敌的,但今日不知为何,留了这二人性命——郁洲与他,应该有不可解开的仇恨才是,毕竟郁洲不久之前才要走了他的一手一足。   阿凇拿到郁洲的领地之后,他发现郁洲手下几乎没有活着的魔族,所有他掌控的城池,皆是空城。只要郁洲占领了一处城池,他就会将城中的所有魔族全部屠杀殆尽,阿凇交出的十五城,他还没有来得及接手,那些城里的魔族才幸免于难。   被杀死的魔族若有一定战斗能力,就会被他身边的温妍掌控,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控尸之术,与阿凇对战时,他们就是用死去的魔族尸身战斗,若是魔尸腐烂了,失去战斗能力,温妍就会将他们直接丢弃在战场上,所以那时阿凇面对的魔族敌人行动都如此迟钝,因为他们都已死了。   如此行径,比魔族还要残忍,浮南没想到阿凇竟然将郁洲留了下来。   她还记得他将郁洲与温妍带回的那一日,郁洲被缚魔索绑着,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温妍挂在腰间的长鞭都垂了下来,再无法行动。   夺回那么大一块领地,只带回两位活着的魔族,令人震惊。   郁洲坐在大殿中央,朝阿凇疯狂地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真可惜,我拿到的十五座城池里的魔族还没来得及净化。”   净化,就是将那些魔族都杀了吗?浮南看着郁洲笑得扭曲的脸,如此思考,若从这个角度出发,他确实没有说错,魔族生于污秽之中,他们的存在就是罪恶,在人界那些修士看来,魔族确实不配活着。   但是……活着就是错误吗?   浮南坐在殿内,她有些发愣,她不知道阿凇带她来看郁洲是为什么,她扭过头看向阿凇。   阿凇立于殿内,根本不理会郁洲的胡言乱语,或许这种疯狂对于魔域来说是常态,他早已见怪不怪。   他身下探出黑线,将绑缚郁洲的缚魔索割破,在殿内比了一下手语,向郁洲表达了他的意思。   “我不杀你。”他如此对郁洲表示。   “不杀我,我难道就会感激吗,凇,你才是最该死、最邪恶的魔族。”郁洲爬了起来,他俯身,将他身边的温妍扶起。   “你不杀她。”阿凇表示的意思很明确,他低眸,看向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浮南,“我要留着你。”   他无法确认他后来的追随者是否都存着与何微一样的心思,目前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郁洲,他虽痛恨苍耳一族,但因这魔是因爱而生的怨气,所以他也绝对不会对苍耳一族动手。   阿凇知道,用承诺与忠诚来绑住魔族,是可笑的,但仇恨与疯狂是最好的锁,郁洲可以留,因为他不会杀浮南,他之所以在战场上改变主意,就是因为郁洲说的那些话。   确实,他若是要杀浮南,她早已死无数次了。   “她这么重要吗,凇……”郁洲放声大笑,“你若要上演深情的戏码,不要拉着我一起,我也是魔,我也是邪恶的,把我杀了吧……”   阿凇领着浮南走出大殿,他没理会此人的疯狂。   浮南跟在他身后走,她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说道:“阿凇,他确实对我这个种族有执念,但他太危险了,你当真要留他?”   她很理智,她知道某些敌人不能留,而阿凇与她一样冷静,需要杀的人他就直接杀了,不需要杀的人,他都会留下,唯独郁洲,他无法被驯服……   阿凇对她点了点头,他知道郁洲危险,但他有能力承担这个危险。   只有浮南,需要保护,他手下的追随者,需要有这么一个人。   浮南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她说:“好吧,既然这是你的选择……”   郁洲留了下来,也不知阿凇用了什么办法,总之他变正常了许多,不再说些疯言疯语了。   温妍也留了下来,浮南不知她是什么种族,她似乎比郁洲更加神秘。   而阿凇这边,接手了郁洲的领地之后,他需要处理的事务多了起来,何微他没再重用了,凡事他都要亲自决断。   浮南也没闲着,对于她不感兴趣的事,她确实懒得理会,但她既然收了阿凇送来的那么多枚城主的印鉴,她也就担起了责任。   这日夜晚,她与阿凇同处一室之内,阿凇在处理城中事务,浮南在负责给他找更多事。   她先前拟了一份对魔族的管理方法,但她发现这种管束只是表面的,并不能完全改变魔族的本性,但魔域中层、上层的魔族,不说善良,至少表面上与人类没什么差异,难道魔域下层的魔族就做不到吗?   郁洲是一个很奇特的魔,他似乎执着于斩除魔族的罪恶,他的方法简单粗暴,就是把所有魔族都杀了。   浮南不认同这个方法,杀戮只会带来更多的罪恶,这是她与先生辩驳过的观点——她与先生同行时,并非事事都听从先生的指导,先生认为魔族应当铲除,那是浮南第一次反驳他,她不觉得所有的魔族都该死。   她反驳了,先生就笑,他没对她坚持说明这个观点,但低沉的笑声却很坚定,浮南就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了。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很简单,既然双方都知晓这个话题有分歧,那么就不要再触及它了,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过多交谈下去,只会破坏关系。   浮南低眸注视着自己手里写下的第一份草稿,她完全将先生说过的教导人类方法默写了下来,先生说人类中建立学堂,是要教会人类知识,这样能发掘人类能力,让他们对上层做出贡献——这个观点很残酷,但很实用,对于领导者来说,下层的人类确实只是工具。   她看着看着,将这段话完全删去了,执起的墨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不知何时,阿凇已经站到她身后,他低眸注视着浮南删去的那一大段冰冷、精准、理智、实用的话。   他低下身子,让浮南发现他的靠近。   阿凇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幽魂,他靠近了,浮南才感应到他身上略带冰冷的气息。   她回眸,墨笔无意识地在纸上洇出一大片墨痕,她轻笑着问:“阿凇,怎么了?”   阿凇顺手在她手背上写字:“写得很好,为何删了?”   “我觉得不太好,虽然它……确实很对。”浮南眨了眨眼说道。   阿凇的视线落在她忽闪的长睫上,屋内亮起的暖光落在她的眉眼上,温柔似水。   “你觉得要如何?”阿凇继续在她手背上写,他的手指刻意落得很轻,浮南感觉很痒,但没有躲。   “我……不知道……”浮南轻声说,她的眼睫垂了下去,“我删了之后,也不知道怎么改。”   她只会照搬先生说过的知识,她从未想过创造,她不太相信自己的能力,她只是一枚小苍耳呀。   阿凇想,浮南确实很重视他送给她的一个个城堡玩具,但他既然送给她了,她想要怎么做都可以,就算做错了也没有关系。   “按你的想法。”他写。   “我的想法很稚嫩,或许会很可笑,也有可能是错的……”浮南说,她知道她不及先生智慧的万分之一。   阿凇伸出手去,握住了她执笔的手,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给她比手语。   “你想做,便去做,若出了错,有我担着——对于你来说,不管你如何做,城中魔族的下场,总好过如郁洲的城池内魔族一样被杀死。”阿凇传达的意思明确简洁,浮南就算做错了,她手下魔族的下场也比死了好。   “对于魔族来说,学会某些正向的东西,可能比死了还难受吧。”浮南的声音很轻,她知晓问题的关键。   果然,阿凇握住她的手僵住了,浮南说得没错。   “阿凇,你是人,你不一样。”浮南的声音柔柔的。   阿凇手指覆在她的手背上,冰冷似雪。   浮南又笑了起来,她说:“好吧,那就试一试。”   她的手动了起来,阿凇覆着她手背的手也一起动——这份文书,几乎是他们一起写下来的。   浮南将文书里关于修建类似学堂机构的意义改成为教导魔族对于自我的认知,塑造一个坚定且有目标的心灵远比学会知识、发掘能力、修行法术来得更加重要。   至于文书里其他的决议措施,她都一一修改了,浮南知道自己可能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但时间还很长,她可以慢慢修改。   阿凇与她一道写了好几日,在遇到某些魔族问题时,浮南也会请教他,阿凇很了解魔族,也都一一解答,甚至在浮南写出决议有部分不符合魔族实际情况错处的时候,他也会主动提出。   浮南乐在其中,他似乎也上了心。   文书写完,厚厚的书页堆满了整张书桌,到了执行的时候,阿凇寻来了一个很好的人选。   “不是日日叫嚣着要净化魔族吗?”他将桌上的文书直接推到了郁洲面前,他对他比着手语,“试试这个。”   “你想叫我做事,直接命令我就是,不要侮辱我伟大的梦想。”郁洲冷笑,他将桌上一本书页随意翻开,浅浅浏览了一下。   只看了几个字,他就皱起了眉,露出些许困惑神情,这个表情的意思大致是——这样也行?   阿凇靠在殿内的椅子上,他托着腮,安静看着郁洲。   “这样也能净化吗?我不相信。”郁洲眉头紧锁,并不认同,“要我说,还是都杀了好。”   “若不信,就试着做一做,再来辩驳。”阿凇给郁洲比手语,他并不在乎手下魔族的情况,但既然浮南在意,他也就依着她的意思。   “我以前管死人的,活人我……”郁洲继续皱眉。   阿凇沉默了,他没继续回答郁洲的话,这是郁洲自己要解决的困难。   郁洲还真去做了,而且执行得很认真,他想要证明这决议是错误的,只有他所相信的剿灭一切才是真理。   推行决议,是一项漫长的事业,担子落在郁洲身上,浮南再之后就闲下来了。   阿凇忙于远烬城里的事务,她闲下来的时候,就会陪着他——不是她自己主动要陪,主要是阿凇唤她去,她也没有拒绝。   她看阿凇自己在忙,也不好意思闲着,就将自己记忆里的话本、诗歌等并无实际用处的文字写下,誊抄在书本上,她是修炼者,誊抄的速度很快,一天就能写出好几本。   写完了,她就放在城主府的书库里,于是,这些流传在人界的文学艺术也流传在了魔域,说来可笑,浮南之前解闷看的话本子都是她依照记忆里知识自己写的,她要看,还要给自己施加短暂的遗忘法术,这才能体会剧情曲折的妙意。   书库里的书总是有人来借阅,浮南留意了一下,看看是谁来借,若是有人借走话本子,她还可以和他们讨论一下剧情。   人界的话本子很受欢迎,以茉茉为首的许多魔族都来借阅,他们用法术誊抄了好几份,分别传阅,倒是那些晦涩的诗歌,魔族对它们不感兴趣。   只有一个人会借走诗集去看,浮南发现,那个人是温妍,也就是郁洲身边使长鞭的那位姑娘。   这位姑娘能操控亡尸,实力不容小觑,但她总是跟着郁洲。   以郁洲对魔族的痛恨程度,浮南很好奇温妍是怎么留在他身边、没有被杀的。   在某一日,她见到温妍将诗集拿走了,就跟了上去。   在城主府内的小亭里,温妍将诗集摊开,放在膝盖上,她低头安静地看着。   浮南跟了过来,她脚步放得很轻,但在靠近的时候,温妍还是敏锐地抬了头。   “浮南姑娘。”她笑。   与许多魔族一样,她的笑容是冰冷的,浮南冲她点了点头。   她坐在温妍身边,掏出话本子开始看,她脑海里装了世间那么多知识,最喜欢看的,却还是这庸俗的话本子。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温妍的手指在诗集上掠过,她的语气平静,“人界的诗歌,很美好。”   “你没看完吗?”浮南问,她想,再之后的诗句,可不算美好。   “看完了。”温妍合上诗集,“浮南姑娘,没记错的话,你我应该见过。”   “我……应该没有吧?”浮南有些疑惑。   “植物的眼睛与人类的不一样,我又长大了,你不记得我的模样也是正常的。”温妍的声音淡淡。   她扭过头来,对着浮南拨弄了一下自己的长发,她的一头青丝极亮,顺滑柔软。   这画面似曾相识,浮南又想起那对小男孩与小女孩,她作为一枚苍耳,同株的伙伴被小男孩摘下去逗那个他喜欢的女孩了,再之后,意外被带到海边的同族苍耳被海胆误会爱上,因此催生怨气,为魔郁洲。   温妍这模样……似乎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疑惑郁洲为什么没有杀了我吗?”温妍低头拨弄着自己手上的长鞭,“因为我不是魔,是人。”   “啊……”浮南想,这是除了阿凇之外,魔域里的第二个人类。   那……那当年老是跟着她的小男孩呢?浮南疑惑。   “浮南姑娘,晚了,该歇了。”温妍将手里的长鞭拿了起来,这长鞭柔软,垂在她身侧,乖顺得仿佛一条被驯服的蛇。   “你是好人,但凇不是。”温妍在小亭里对她说,“我想你应该记得下一句。”   浮南当然记得,这本诗集就是她誊抄的,她如何不记得?   “魔域里没有好人……”浮南轻声说,“我知道他们都很坏,我还陪着他们,我救了很多杀害生命无数的魔兽,对于那些被魔兽杀死的人来说,我亦是坏的。”   “那又如何呢,我是妖,从不发誓要做好人的。”浮南看着温妍的眼睛说,她的眸中依旧含着清亮的笑意,“这是我的道。”   “你像魔族一样疯狂。”温妍评价。   “也许?”浮南歪着头想,她的唇角翘起。   “我很喜欢你。”温妍起身,与浮南告别,“我听说过你的故事,你之前住在怨川尽头,习惯救那些被丢弃的活物,凇也是其中之一。”   “但你对他,太过特殊了,魔族或许不会有这样的感情,但人会有,妖也会有……”温妍在临走之前,丢下这么一句话,“郁洲确实是恨极了苍耳,你跟着凇,不会有好下场。”   她离开了小亭,浮南独自坐在这里,直到夜幕降临,她脑袋靠在廊柱边,打了个瞌睡。   待醒来的时候,月色清辉洒落,浮南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   阿凇坐在她身侧,安静看着她,他或许等在她身边很久了,没叫醒她。   浮南动了动自己的身子,唤了声:“阿凇。”   她低头,身上盖着的大氅滑落,缀饰在肩上的金银玉石碰撞着,发出细碎声响,这是阿凇穿着的大氅。   阿凇身着贴身的劲装,沉默着对她点了点头。   “我睡很久了。”浮南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久得仿佛之前她与温妍的对话都像是梦境。   “你若来了,就叫我呀。”浮南将阿凇的大氅取了下来,夜风袭来,她打了个喷嚏。   阿凇倾身靠近她,又将这大氅给她系好了,浮南看着他笑。   “魔族没有感情。”浮南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阿凇点头,浮南说得对。   “但人类有。”浮南盯着他的黑瞳说,“你是人。”   阿凇的下颌浅浅往下按了一点,权当做是同意,这是他亲口对浮南说的谎言。   “那就好。”浮南说。   “我送你回去。”阿凇给她比手语。   “魔域下层的城池,差不多都拿下来了吧?”浮南与他并肩走着,问道。   阿凇点了点头,月色下他的影子修长。   “若是到了魔域中层,就又有许多挑战了,不过到了中层,我就能给你寻到治疗嗓子的解药了!”浮南雀跃说道,“到时候你能说话了,叫一叫我的名字,好吗?”   听见她的这句话,阿凇的脚步骤然间停了下来,他的身子僵在原地。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浮南往前走了两三步,才发现他留在原地,她回头看他,笑着问:“阿凇,怎么了?”   阿凇摇头,他走到她身边。   “鬼衣,炼三转,冥阳紫晶,炼五转,九幽草,只需炼一转……这是毒药的配方。”浮南将毒药的配方记了下来,她甚至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得知这个配方的。   先生站在药鼎之前,往里投一味药,便对她说一次这味药的名称与需要炼制的火候。   这些都是极珍稀的毒草灵宝,将它们炼制为毒药,功效竟然只是毒哑嗓子,浮南无法理解,但她记得也只有这种毒药能毒哑别人的嗓子了,它甚至没有自己的毒药名字,毕竟在修行者的世界里,禁言法术很好用。   浮南扳着指头,思考着每一味药材对应的解药,却没有发现身边阿凇看着她,眸光愈发冰冷。 第28章 二十八枚刺   夜里的风很冷, 阿凇站定在风中,袖子下的手紧攥,若是以前, 他这样做的时候会无意识将自己的掌心掐破,但现在的他却强行控制好力道, 没让自己受伤, 他卡着的指骨发出极轻微的“咔咔”声。   今夜似乎入了秋, 有些冷, 浮南回到自己房门前, 没发现阿凇的异样, 反而是自己跑到房间里, 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她将热水捧到阿凇面前,柔声说:“外面有点冷, 你喝点水再回去。”   阿凇怔然间抬起头,他眸底那莫名冰冷的杀意还未退去, 正巧与浮南的视线撞上。   浮南对他人的眼神很敏感,她一见他的眼睛, 就被吓到了, 手里拿着的热水没拿稳。   即便阿凇伸出手去接了, 但这杯子还是从她手中滑落,坠地碎裂, 微温的水溅到浮南露着的脚背上。   “我……对不起, 我没拿稳。”浮南慌忙说道,她再去看阿凇,他眸中那令人害怕的神色已经消失。   阿凇看着她慌乱无措的模样, 又撒谎了。   他比着手语安慰她:“我方才在想如何杀敌。”   “这样吗……”浮南果然信了, 她小声说, “我胆子小,没拿好杯子,我再去给你倒一杯。”   阿凇摇头,他将浮南臂弯里搭着的大氅接了过来,他根本不需要喝热水暖身。   他低头,将地上的碎瓷捡了起来,许久,他站起身,对浮南比手语。   阿凇还是问了浮南这个问题。   “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他问。   浮南的双手背在身后,她很坦然地面对了这个问题:“我是苍耳,一不小心粘在行人旅者的身上,跟着他们游遍四方,自然能学到很多知识。”   “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他又问。   浮南轻轻地笑了起来:“我当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她也确实不知先生的名讳,她只唤他“先生”,这是一个很笼统的称呼,她还叫过何微等人先生呢。   惯常于欺骗他人的人,总是觉得别人也在骗他,阿凇看向浮南的眸光一片平静,再无波澜。   他离去之前,浮南瞪大眼看着他的背影,翘起的唇角慢慢放下了,她似乎察觉到什么了。   日子还是照常过,只是再之后,浮南觉得阿凇有一点很异样的变化,她很敏感,相处了几日就看出来了。   浮南觉得自己与阿凇距离最近的时候,是他第二次轮回,她陪着他重塑躯体之后的那段时光。   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浮南自己也说不上来,她安慰自己说阿凇可能是忙。   她是一个很害怕寂寞的小妖怪,自那日之后,阿凇没有在夜晚时唤她过去陪着他。   阿凇不在,浮南就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看那些她自己都能倒背如流的话本故事,看到遗忘法术都失效,曲折剧情、悲欢离合不再能勾起她的情绪。   说起来,她也是个很别扭的人,阿凇不主动寻她,她也不会去找他,因为她害怕打扰他。   阿凇还是会将他拿到的城主印鉴给她,这是浮南为数不多与他相处的时光,她从他手上接过印鉴,一个个排好,整齐保存在匣子里。   “很多了。”浮南抚摸着这些金属制的小玩意,“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去魔域中层了。”   阿凇坐在她的对侧,淡淡点了点头。   浮南没再提让他恢复声音之后唤她的名字,她只是低着头,不断重复排列着自己面前匣子里的城主印鉴,将它们取出、擦拭、放回,几枚铜兽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阿凇与她隔了半张桌子的距离,他看着她垂着头,长睫映出一点郁郁的阴影。   他很久没见她笑了,又或者是……他很久没见她。   他就如此静默着,没有离开,还是看她,直到角落里传来窸窣声响,浮南起身,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给你看。”浮南将自己房间里角落的一个小笼子抱了过来,准备给阿凇介绍她的新伙伴。   “看,是小魔兽,郁洲在外面给我买的,之前我不是养死了一只骨蛛吗,我就想着再养一只,不然就太无聊了。”浮南将笼子里的骨蛛抱出来,这浑身长满骨刺的小家伙顺着浮南的手臂攀上她的肩膀。   “郁洲说它不会伤人,很安全。”浮南摸了一下骨蛛的脑袋,笑了笑,有些开心。   阿凇抬眸,扫了一眼这只小小骨蛛的状态,他知道它为什么不会伤人,因为它的毒牙被郁洲生生拔去了。   它不能再进食,过一段时间,还会死。   他看着浮南与这将死的骨蛛互动,没告诉她真相,他在想,若骨蛛再死了,她会伤心。   本已决定疏远她,但几日后,他还是来找浮南了,他算准那只被拔去毒牙骨蛛死亡的时间,来到浮南居住的院前。   此时,在院外,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郁洲,他的身形闪闪躲躲。   “城主大人。”郁洲自从开始推行浮南写的那份决议之后,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他唤了阿凇一声之后,便朝他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大笼子,里面还有一只骨蛛在爬,个头比浮南之前那只大一点点,同样,它嘴里的毒牙也被拔去了。   阿凇沉默不语,他隐没身形,看郁洲表演。   此时还是清晨,浮南还没醒,她本来是把骨蛛塞在被窝里一起睡觉的,但骨蛛半夜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它要饿死了,先是狠狠啃了几口浮南的手臂,被拔了毒牙的它没啃下什么,只能灰溜溜地爬到院子里,找更弱小的猎物。   浮南几乎就是城主府里最弱小的猎物了,骨蛛一无所获,曾经噬人无数的它此时奄奄一息,趴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挣扎了许久,终于饿死了。   郁洲此人,心理果然不太正常——他把骨蛛送给浮南当宠物养的时候,就没存什么好心。   他将死了的骨蛛尸体收起来,处理干净,又将笼子里的这只活的放了下去。   “她看不出来的,她会以为自己一直养着同一只骨蛛,城主大人,这不是挺好的。”郁洲颇为自豪地说道。   阿凇背过身去,只是站在院子的一角,还隐匿着身形,他没回答郁洲的话。   “城主大人再见,我再去寻些骨蛛来,这玩意吃魔族可不留情,死了也是活该。”郁洲提着空笼子又走了。   那日阿凇送浮南回去之后,没几日就又落雪了,雪地与骨蛛,这场景何其相似。   阿凇也不知为何,没离开,就这么藏着,只要他想躲,浮南一辈子也发现不了他。   浮南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窝里的骨蛛不见了,有些慌,连忙出门去找它。   她赤着足,脚踩在雪地上,冻得通红,阿凇看着她踩在雪地上的脚,眸光依旧平静。   浮南将雪地上卧着的新骨蛛抱起来了:“你在这里呀。”   新骨蛛依旧是循着她身上香甜的血肉气息,探出的骨刺不断蹭着她的肌肤。   浮南亲昵地抱着它,似乎没有发现异样,直接走回房间里。   她将房门关上了,阿凇看着紧闭的门,他站立在风雪中,许久才离开。   郁洲给浮南换了好几只骨蛛了,浮南似乎没发现异样。   在某日议事结束之后,郁洲问阿凇有没有空,帮他也抓几只骨蛛来。   “我没想到啊,她是真的不嫌弃,到现在还没有厌弃骨蛛,我之前抓的那几只都换给她了,现在都快供应不上了。”郁洲语气苦恼。   阿凇比手语问他:“为什么给她这么危险的魔兽?”   “她一个人很无聊啊。”郁洲看着阿凇笑,“她看的书都是她自己看过的,每日处理的事务也重复机械,魔族与她聊不到一起去,我就抓了小宠物给她养着。”   阿凇抬眸,瞥了他一眼,没回应,因为郁洲不是这么好心的魔。   “她发现真相的时候,会很痛苦吧,陪着她的骨蛛越多越久,她到时候就越痛苦,很小的事情就能触动她的心弦,真脆弱。”郁洲敞开了笑,   阿凇抬手,直接将他击飞出去,郁洲倒在雪地上,胸口一窒,吐出鲜血,他勉强撑起自己身子,望着阿凇咧嘴笑。   很快,阿凇离开了,他走向浮南居住的院子。   浮南留在自己的院中歇息,她思考着魔域下层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完善,怀里的第九号骨蛛饿得骨刺都在打架,它试图攻击浮南,但每一次它的攻击都会被浮南当成友好的互动。   她的指尖碰了碰它的骨刺,动作轻柔。   浮南一边写着建设魔域下层的文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骨蛛玩着。   写完之后,她将骨蛛抱了起来,她微笑地看着它脑袋上那几只可怖的复眼。   “你——”浮南正待对骨蛛说些什么,已有人敲响了院门。   她放下骨蛛,去开门,门外站着身子高大的阿凇,还有他身后雪地上长长的一串脚印。   在看到阿凇的时候,她眸中有些惊喜光芒掠过。   “阿凇,你来啦?”浮南看着她笑,“有什么事吗?”   她让开身子,阿凇走入院中,今日未落雪,院内的小桌上干干净净,放着书本与笔墨,还有一只倒霉的骨蛛。   阿凇将饥饿的骨蛛抓起来,对浮南比手语:“丢了它。”   浮南对他摇了摇头,她很少拒绝阿凇,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之一。   “它要死了。”阿凇继续比手语,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浮南的面颊上。   与阿凇和郁洲想象的不同,浮南呆呆地站在雪地里,对阿凇认真说:“它死了,郁洲会换新的来。”   阿凇眸中一点讶色掠过,原来她……知道吗?   “我知道它本来就要死了,我留着它们,它们就可以晚几天死。”浮南将阿凇手里的这只骨蛛抱了过来,“这只,脑袋上有一道伤痕,之前那只,右侧第七条骨刺上断了一截,最开始的那只运气不错,身上没什么伤……”   这些微小不同,郁洲不会去注意,他真以为浮南被他骗了。   只有浮南会去注意这种无用的、小小的细节,就算是骨蛛,她也认真观察对待,只要愿意亲近她,哪怕带着恶意,她都会觉得开心。   “丢了它,就没有什么东西陪我了。”浮南的嗓音很轻很轻,仿佛冬日里的落雪。   阿凇忽地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她,他漠然的目光落在浮南的面上、肩上。   雪地里,浮南双手环抱着快要死的骨蛛,身形伶仃,她仰着头,一贯翘起笑着的嘴角耷拉了下来。   她扁着嘴,看着阿凇,似乎有些委屈,和善温驯的眸子里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第29章 二十九枚刺   浮南在遇见阿凇之前, 从来没有哭过,因为怨川尽头下的世界太简单了,就连生死都变得稀松平常。   先生从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让她哭, 直到后来先生要死了,浮南才明了死亡的概念, 他永远闭上眼睛了, 原本美好的躯体变为白骨, 被黄沙掩埋。   但后来遇到阿凇之后, 她哭了两遭, 两次都是因为他, 这一次, 在冬日难得的暖阳下,浮南又觉得自己要落下泪来了。   这样会显得自己很娇气,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她不应在意的, 以前的她不也是这么过着的吗,甚至于, 那小小的怨川尽头, 比现在的城主府还要无趣许多。   浮南吸了吸鼻子, 低下头去,她眸中的水光还是凝成了泪, 落在雪地上, 带着些许身体的温度,将积雪融出一个小坑。   阿凇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的视线下移, 看着浮南的泪水慢慢往下落。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朝她走了过来, 他无法说话,只能伸出手去碰她的手背。   浮南将手抽了回来,放在自己身后,骨蛛死死攀着她的手臂,也被她带到了身后。   它在她背上爬,爬过她纤瘦的脊背,很痒,骨蛛爬到了浮南的肩膀上,从她落在肩上的青丝间探出头去,看着阿凇。   周围还是寂静无声,阿凇看着浮南,看了不知有多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位未来魔尊的心思总是令人猜不透。   最终,最终,他还是抬起了手,冰凉的手指将浮南面上的泪水拭去了。   浮南抬起了头,她侧过脸去,没看阿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是因为什么落泪——因为阿凇疏远她了,所以她哭,这是除了怜悯、害怕、悲伤之外的,更加新奇的情绪,仿佛一只浸透了酸水的手紧紧拧着她的心脏。   阿凇的手一动,从她拭尽了泪水的面颊离开,落在了她的脖颈后,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他的大掌往下一按,竟然将浮南揽在了他的怀里。   浮南的左侧脸颊贴在了他的胸膛上,阿凇的心跳声很平静,每一次跳动之间的间隔都一模一样,她沉默着,没有将他推开。   这是阿凇第一次在特殊情况之外抱她,他的动作笨拙,只是将她的脑袋按在她的胸膛上,就这么僵持了很久。   “阿凇,你想怎么样呢?”浮南轻声问,挂在她肩头的骨蛛因为体力不支,跌在了雪地上。   阿凇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目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她与他当年的经历,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按在她后脖颈上的手颤抖着,从后面看去,竟像是要将她的脖颈掐断。   浮南陷入巨大的困惑中,她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可笑,但又不知这是因何而起。   阿凇在她手背上写字:“我陪你。”   “我的眼泪不是威胁的武器,绑架你,换来你的陪伴。”浮南的声音柔柔的,“阿凇,你愿意陪着我就陪着我,不愿意就不愿意。”   浮南从他怀里退开去,阿凇的手从她的脖颈上滑落。   阿凇看着她的眼睛,给她比了手语:“当初毒哑我的毒药极其珍稀,或许是他为了不让我说话,专门调配的。”   他终究还是说出了真相。   浮南与他对视着,她的眼神很坚定,澄澈干净:“不可能,绝对不是他。”   她陪伴先生的时候,只见过先生对魔族展现出极强的敌意,但阿凇是人,他怎么会针对阿凇呢?   浮南眸中的坚定情绪,足以撞碎面前阻挡着的所有坚冰,阿凇看着她的眸,他想,究竟是谁让她信任至此。   是谁呢?   是他的第一个谎言。   她相信自己眼中的先生,也相信他说的谎言,由此相加,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阿凇能如何?他只能向她妥协,他又重新牵住了她的手。   “我误会了。”他一只手在写,而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攥紧了。   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无可奈何,又刺痛纠缠。   浮南的视线落在他的脖颈上,她说:“我会想办法调配解药,当初害得你如此惨的人,我也帮你找。”   “他太危险了。”阿凇写。   浮南无法想象那是一个怎样邪恶的人。   她俯身,将骨蛛抱了起来,它奄奄一息。   “多坏的魔兽。”浮南抚摸着它的脑袋,“但它只是想要活下去,捕杀其他魔兽、捕杀魔族、人类,难道后者就更加罪恶吗,它的罪恶来自于,我们是审判它的人。”   阿凇比着手语问她:“这也是他告诉你的吗?”   “当然不是,他是掌管审判权的人,怎么会道明这个真相,越蒙昧,越容易被掌控。”浮南的回答很冷静。   “被欺侮,被残害,被抛弃……阿凇,我知道你想成为执掌审判权的人。”浮南笑,她一开始就将他的野心看得一清二楚,“我说过要陪你了。”   阿凇坐在了她身边,他又比着手语问:“为什么是我?”   陪着他,与陪着与他对立人,对于浮南来说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我先看到你了,能活下去的你。”浮南扭过头来,对着他轻轻地笑了笑,“你不会说话,但会与我交流,也会听我说很多没有意义的话,我很……”   我很……什么呢?这后面的语句,浮南衔接不上来了,她在话本子上看到过所谓感情与爱恋,似乎在男女主角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双眸对视就能勾出火花。   浮南承认,在第一次看清阿凇模样的时候,她的心跳开始过速,目光也黏在他身上无法移开,但她知道,这是纯粹的对漂亮事物的欣赏。   阿凇还在看着她,等待着她后面的言语,但浮南的语句顿住,久久没继续说。   她不知道,不理解。   阿凇对着她点了点头,浮南的头一歪,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这动作自然熨帖,因为双方都不知晓这样的亲近意味着什么。   总而言之,这场阿凇单方面发起的疏远,在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弥合。   浮南将最后一只死了的骨蛛埋在了自己的院子里,阿凇看着她埋,没敢说最开始那只是他杀的。   他是天生的坏种,但他未曾想过,连他这样的存在也会得到垂怜。   她是一枚小小的、普通的苍耳。   魔域下层的变化没有传到中上层去,中上层的高等魔族从不在意这片荒芜腐烂的土地,在他们看来,魔域下层的局势变化就像虫豸之间的搏斗,野蛮滑稽。   阿凇没直接将矛头马上对准魔域中层,因为魔域中上层的力量太庞大了,他还需要经过几次轮回之后才有足够的实力面对。   魔域下层的第一座学宫建立在远烬城,最开始没什么魔族愿意担任学宫中的教职,因为他们同为魔族,知晓教导同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学宫这个烫手山芋,郁洲也不想接,他对浮南说:“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你不想教出一群疯子的话,最好别让我管这事。”   作为魔域唯一的正常人,浮南只好担起了学宫的责任,是夜,她在殿内捧着魔域下层所有修为已到元婴的修炼者名单看,有些苦恼。   不得不说,阿凇手下这群人,几乎都是卧龙凤雏,找不出几个性格相对来说正常的,更何况,阿凇还需要他们贡献力量,分不出心神来管理此事。   阿凇正批阅着其余的事务,见浮南还在苦恼,他比着手语问:“还寻不到人?你只需挑人,我去下命令。”   “有的人不太适合。”浮南将名单翻到最后几页,视线落在那些久远的名字上,何微、辛棘、方眷……   自那次意外之后,阿凇虽然留了他们的性命,但也确实没有重用他们了,所以他们的名字也落在了名单的最后。   或许……他们可以?但若他们不是心甘情愿担任学官,还会出问题。   浮南本就不太擅长管理此事,现在担起责任,也只是为了阿凇而已,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我不知道何先生他们可以不可以……”浮南轻声说,“但他们应该不喜欢我。”   严格来说,但凡是魔族都不会很喜欢浮南,她太格格不入,若不是阿凇一直护着她,她走到魔域下层的外面去,很容易就死了,只要小小的一次出手,就能夺走她的性命——比如之前来袭击她的魔族首领。   阿凇提笔的手一顿,他对着浮南摇了摇头,何微等人实在是……太疯狂了,若不是浮南已做出选择,他早就将他们杀了。   但疯狂似乎才是魔族的常态。   浮南还是选择了何微他们,她在魔域已经被骗了很多次了,她不介意再被骗。在她眼中,从罗真开始,除阿凇之外,每一位魔族都骗过她。   温妍也骗过她,她问温妍她那条长鞭是什么材质做的,竟然会如此柔软坚韧,温妍对她说是普通的兽皮,并且大方地让她摸了好几下。   过了几日,郁洲笑嘻嘻地告诉她,那条长鞭是用温妍亡夫人皮做的。   浮南:“……”就离谱。   她选择第一个拜访的是何微,阿凇本要与她一起来,但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浮南就自己出发了。   她在远烬城里使用的代步工具还是之前她在怨川尽头捡到的铁剑,因为其他的很多法宝都需要魔功驱动,她用不了。   以何微的修为,即便不被阿凇重用,他在远烬城里也可以过得很好。   浮南在午后敲响了他的家门,很快他就过来开了门。   何微依旧穿着当初的一身白衣,宽大的袖子拢着,自纯白面具下露出狡黠的狐狸眼。   “浮南姑娘。”他唤她,声线平静。   “嗯……”浮南的双手局促地垂在身侧,抬起了一点,又放了下去,“何先生,好久不见。”   “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何微保持了表面上的礼貌与平静,他给浮南倒了热茶,浮南两手捧起,浅浅喝了一口,“看来是我自大了,不需要我,城主大人也能将魔域治理得很好。”   “何先生,我建了一个学宫。”浮南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这一次,她不再借用阿凇之名,而是说明此项举措是她提出。   对她而言,她之前所掌握的所有知识与经验,并不是完全属于她的东西,那是先生的馈赠,而只有后来的一点点,她自己做出的改变,才是完全属于她的东西,因此,她才会如此名正言顺说这是她提出建立的学宫。   “你……?”何微眸中闪过一丝震惊,“我还以为是城主……”   “学宫里还缺学官,目前,我也不知要找谁。”浮南将自己手里准备的文书拿了出来,递给何微,“何先生过目,我想邀请你担任学官。”   “城主大人不是不再信任我了吗?”何微眯起了眼,“浮南姑娘,若能寻到机会,我还会想办法将你杀了。”   “我知道……”浮南的声音轻轻柔柔,“除了阿凇与郁洲,还有小部分魔族……整个魔域下层,谁不想杀我?”   何微低沉的笑声传来:“你很像我曾见过的一个人——当然,你只像他的其中一面,最道貌岸然的一面。”   “嗯……所以学宫任职之事?”浮南对他说的什么什么人根本不感兴趣,将话题拉了回来。   “可以。”何微竟然直接答应了,“但我需要授课的书籍与功法。”   “我会提供。”浮南说,她有满腹的知识,她不介意把它分享出去。   “若没有猜错的话,你还要去找辛棘与方眷吧?城主大人只愿意将他最不愿意重用的魔族丢给你吗?”何微开口嘲讽。   浮南扭过头来,定定注视着何微的眼睛,她摇了摇头:“只是我与你们,比较熟悉而已。”   有了那次意外之后,阿凇手底下后来的追随者,她都很少接近,太熟悉,就没了防备之心。   “浮南姑娘,不该在魔域的。”何微看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   “我的根生在了这里。”浮南执拗地认为,作为一株植物,她的根系落在哪里,她就是属于哪里的人。   “可笑的植物。”何微背着手说。   “何先生,请不要再揶揄我了。”浮南垂下眼睫说道。   “我与你一同去找他们——为了你不被辛棘直接轰出来。”何微起身,抖抖自己身上的白袍。   他确实没说错,辛棘一见到站在门外的是浮南,便反手准备直接将门关上。   辛棘的力气极大,何微伸出手,生生抵住了门,才让浮南与他一起钻进了辛棘的家里。   浮南低着头,辛棘愤怒地盯着她。   “让我当学官,我字都不认识,浮南,你在侮辱我吗?”辛棘怒声问道。   “不需要识字,你……你可以教他们修炼……”浮南知道辛棘是个修炼狂人。   “功法呢?我修炼的功法可是不传之秘,不适合大部分魔族。”辛棘起身,想要把浮南赶走。   “嗯……这里……”浮南将自己之前整理的许多功法拿了出来,推到辛棘面前。   辛棘也答应了,毕竟谁也无法抵挡如此多高阶魔族功法的诱惑。   医馆里,方眷坐在诊台后,送走了最后一位前来看诊的魔族。   她安静注视着浮南,对她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医术,但这是我族中传下来的知识与信念,既有人来求,我就接。”   何微掩起袖子,低声对浮南说:“你应当不知她是因何成魔,从前在人界,有一位无私的医者,许多大门派以丰厚报酬请她加入自己的势力,但那位医者都拒绝了。”   “她行走于人界的最底层,去救治那些普通的人类,有练功走火入魔的修士,也有挣扎在生死之间地凡人,后来有位人类贵族的儿子得了不治之症,他们家族央求那位医者救助,她数次拒绝之后,贵族以生命相逼,在这位渴望救活自己孩子的贵族身上,医者看到他身为父母对后代最简单纯粹的爱怜。”   “她答应了,但贵族没有按照她留下的方子配药,私自更换了更加名贵的药材,导致药力过强,儿子死了,贵族将怨气发泄在那位医者身上,指责她不学无术。”何微笑,“贵族的势力很强,医者医术不佳的言论被传播开,后来就算是极困窘的人,也拒绝她的帮助。”   “医者无人可医,在绝望中自杀了,死前怨恨缠身,因此成魔。”何微将抬起的袖子放了下来。   浮南瞪大了眼,自接触魔域下层之后,她每一日了解的知识都是崭新的,这是先生之前从未对她说过的信息,从郁洲到方眷,似乎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比那些话本子里的剧情还要曲折。   话本子里的世界是烂漫天真的,但真实的世界似乎并非如此。   方眷眯起眼,看着何微,眸中露出些许戾气,当初那名医者的怨气来到她这里,已经很弱小了,她所能继承的医术也不及那名医者的十之二三。   “你可以担任学官,教魔族医术……医者救生不救死,毕生所求不过‘活’这一字。”浮南对方眷柔声说道,“你不愿行医,会医术的多了,也就无人来找你了……”   方眷思考了许久,终究还是答应了浮南的请求,当初他们几人之所以被阿凇留下,自然是因为他们的能力极强,后来阿凇培养的追随者,也不及他们几人优秀。   只是可惜……墨华死了,浮南无法理解他们的疯狂,但依旧会悼念他们的死亡。   入夜,浮南与何微道别,她准备回城主府中去。   她踏上自己的铁剑,往城主府的方向飞,现在的远烬城已经没有当初的混乱了,建筑排列整齐,街道也重新规划过,于高空望去,往来的魔族仿佛规则流动的水,涌向属于他们的终点。   浮南喜欢看到这样的景象,她一边飞一边低着头看,看得入了神,连身前朝她飞来的身影都没注意到。   阿凇御风而行,朝她飞了过来,浮南一头撞到他的身上。   脚下铁剑发出锋鸣声,浮南抬起头来,正对上阿凇的脸。   此时天月高悬,银辉熠熠,落在她面颊上,璀璨生光,她看着阿凇笑了起来,笑容情真意切。   “他们答应了。”浮南对阿凇说,“我没想到……”   “他们还想杀你。”阿凇对她比手语,他看事情比浮南更加冷静透彻。   浮南眨了眨眼,她当然知道了,但与魔族为伴就是如此,幸好,阿凇不是。   “没关系。”她说。   阿凇陪她一起在远烬城的上空飞,他黑色的大氅带着一丝墨蓝的偏光,如黑暗中的幽灵在行走。   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死寂般的无情,但飞在他身边的浮南身上却散发着蓬勃的生机,她是一株很不屈的植物,苍耳在恶劣的环境下也能生存,譬如魔域下层。   阿凇觉得浮南做的事没有意义,但一段时间后,他又觉得它有了意义。   因为浮南建立的学宫,为他培养了一大批能力很强的魔族,这批从学宫里出来的魔族,都是魔域下层的原住民,但他们的平均能力,已经抵得上魔域中层的普通魔族了。   阿凇认可浮南那份文书被她修改之前的观点,方式完全一样,但其中的出发点不同。   浮南那日歇了下来,在院子里看话本子,阿凇在查看何微呈上来的学宫名册。   “你知道他们要为我所用,可能会在与魔域中层的对抗中牺牲。”阿凇比着手语与浮南交流,试图将她从话本子里的世界拉出来,引起她的注意。   “嗯嗯嗯,是是是,我知道。”浮南沉迷看话本剧情,她看的话本是全新的,是魔域下层的魔族自己写的,方眷自告奋勇,在教授学宫课程之余,还写了话本子。   这话本叫《重生之医魔归来》,浮南看得津津有味,连阿凇都懒得搭理了。   阿凇感觉他被敷衍了。   他又碰了一下浮南的手背。   浮南这才抬起头,她笑着看他:“阿凇,所以呢?”   “他们对我来说,还是工具。”阿凇在这件事上,对浮南倒是罕见地坦诚。   “我知道啊。”浮南看着他纯黑的眼瞳说道。   “生气吗?”阿凇问,自上次之后,他就不喜欢看浮南哭了。   “不论我做此事,或是不做,他们都会被你送上战场。”浮南合上了自己手里的话本子,“但他们如果厉害一点,不就多了一点点活下来的机会吗?”   阿凇看着她的眼睛,长久未言,黑瞳下的湖面发起涟漪。   浮南看着他,还是浅浅地笑,她想,这或许就是她与阿凇相处最舒服的方式了。   若能一直如此,就很好了。 第30章 三十枚刺   这样平静的时光持续了数年之久, 久到后来反应过来的浮南发现,她跟着阿凇的时间,已经远远长过了她在怨川尽头独自生活的时光。   她未化形跟着先生走过四方时, 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后来有了人身, 能看清楚日升月落、四季变换, 这才知道时间流逝的变化。   因此, 最开始的那段时光久远地褪色, 更加鲜活的是她与阿凇相伴的日子, 以前的浮南情绪起伏很小, 自从遇见阿凇之后, 她会真切地欢喜,也会因悲伤落泪, 仿佛是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逐渐被涂上了色彩。   浮南很喜欢自己的变化, 她也知道这意味着危险,感情在魔域, 是可怕的毒药, 比毒哑阿凇嗓子的那药, 还要险恶千百倍。   后来阿凇历经几次轮回重塑躯体,也都是浮南陪着她, 每一次轮回重塑结束, 浮南都更加虚弱,她与阿凇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但她的修为……确实不能再突破了, 金丹之躯, 也不知还能再陪他经历几次轮回。   等阿凇积蓄了足够的力量, 他的目光便放在了魔域中层。   魔域下层混乱的城池与势力,被一位出身不明的男子尽数掌控,他的名为“凇”,这个名号逐渐在魔域中层传开来。   “当真是蚍蜉撼树,魔域下层都是魔域里最无用的渣滓,他们就算联合起来,也是一群没有配合的野犬。”万毒山中,传来如此评价。   魔域中层的万毒山毗邻魔域中层与魔域下层分隔的深渊,这股势力在魔域中层属于中上,虽未列五大势力,但在魔域中层大事决议上,也有一定的话语权。   “凇……你们之前可曾听过如此名号?”万毒山之主傅朝暮如此问道,他坐于大殿中央的宝座之上,左右侍立着诸位下属。   “未曾,之前魔域上层动乱,魔域皇族被一神秘男子屠戮殆尽,上面花了许多年才恢复过来,情报网络也才刚重建不久,这个名字,仅有单字,当真奇特。”一位万毒山长老行礼说道,“不过想来此人也野蛮不堪,连起名也无姓,魔域下层的渣滓掀不起大浪来。”   “如今他意图越魔渊而上,第一个要对上的,就是我万毒山,不知尊上可有意向与万毒山的周边势力联合,共同攘敌?”另一位长老建议道,他对凇颇为忌惮。   “不可。”傅朝暮抚摸着下巴上蓄着的胡须,沉吟片刻说道,“就算是魔域下层的那群废物,他们身上也有值得掠夺的资源,他们要占领我万毒山,无异于以卵击石,若联合其余势力,击败他们之后所得的战利品,可就不是我们独享了。”   “我们嫌魔域下层贫瘠,懒得去碰这块难啃的土地,现在他们竟然想打起我们的主意了,宛如蛙类坐井观天,不知天地广阔,只觉自己是那方天地里最强的存在,不自量力。”傅朝暮根本看不起魔域下层,他最终决定独自迎战,只希望能独享胜利的果实。   那日,浮南坐在队伍中央的马车里,听到前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她怀里抱着的是当初藏在床底的那个装满骨币的陶罐。   后来,陶罐空了,又满了,她没看到去往魔域上层的希望,一度绝望。   那时候的浮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是以这样的姿态走向魔域中层——胜利者的姿态。   万毒山溃不成军,这里被派出迎敌的修士最低也有金丹的修为,他们精通各类阵法与配合,也有优秀的指挥者,但他们太过轻敌。   阿凇这边派出的魔族数量虽少,但每一位魔族的实力都出乎意料,他们的伤亡数量极少,因为其中有许多魔族修习了简单的医术,上百年的时光,足以让方眷培养出一批同样有教学能力的魔族,数量再扩大开,覆盖了整个魔域下层,这是他们与万毒山相比最大的优势,从未有魔族——就算是眼界更宽阔的魔域中层会如此重视医者。   后来果然也没人找方眷求医了,她正式转行,写话本子去了,这是后话。若有人界修士在此,定能看出凇这里的医术知识储备,比人界许多大门派都要更加丰富。   阿凇势力中魔族修炼的功法也眼花缭乱,其中有些魔族修行的甚至是魔域上层才有的高阶功法,当然,对于某些体质特殊的魔族,他们甚至修行上了人类的道家功法……除了某些禁忌的魔族功法,浮南没有保留,将所有功法都提供给学宫了,问就是当初先生传授给她的时候,也没让她不要往外说。   就算是幽冥经这样的禁忌功法,他也只交代浮南传授的时候要谨慎。   在进攻战术上,浮南只有干巴巴的知识,她只能将所有她所知的兵法、战术与相关阵法配合写为文字,全部交给阿凇,这个她无法理解,但阿凇会用。   当然,这些只是助力,在越过魔渊时,最可怕的还是阿凇本人的实力,经历几转轮回之后的幽冥之体比魔域上层的皇族还更强大,他一人就可阻挡万毒山半数修炼者,拥有幽冥之体这样的利器,他本该深入战线前方,带走无数敌人性命——就算受伤了也不要紧,幽冥之体的自愈能力极强,不是吗?   但他太奇怪了,行动谨慎得不像一个天性疯狂的魔族,只是他手中握着的弓箭宛如地狱来信,羽箭落地,爆开的气浪也足以让周边的魔族瞬间蒸发。   浮南坐在马车里,听得最清晰的就是他松开弓弦之后羽箭疾射的飒飒声响,精准利落,力量磅礴如山海。   她知道这是阿凇无数次练习的结果,他终究还是听了她的话。   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培养出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万毒山只用了不到一日时光就沦陷了,浮南听到马车外传来郁洲疯狂的笑声:“第一次!我第一次杀了这么多魔族,还是魔域上面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   道貌岸然与明白的邪恶,并无高下之分,浮南靠在马车的车壁上想,她有些昏昏欲睡,这一路上有些累。   茉茉将马车的帘子掀起,头探了进来,问浮南道:“南姑娘,今日可要与城主大人一起去万毒山,又或者是还留在下面几日,等万毒山清理完毕了,你再上去?”   “今日上去。”浮南所求,只有此事,往上走,再往上走,离开魔域,她等多久都无所谓,但她的目标一定是这个。   “城主大人说战场血腥,怕你受不了,要不然还是等几日?”茉茉问。   “没事。”浮南对茉茉微笑,“我又不会哭。”   既然她选择了阿凇,那她只会站在阿凇身边,她从未标榜过自己是个好人。   这场燃烧到魔域中层,以后还将继续往上的烈火,本就是她与阿凇一同燃起的。   被护在车队中央的马车缓缓驶过战场,它的后侧是无底的深渊,白雾缥缈,仿佛隔开天与地,远处红日西垂,崖雾被染上夕阳色泽,如血般缭绕。   车轮上染了鲜血,在前方的道路上印出长长的痕迹,道路上有战斗过的痕迹,坑坑洼洼,马车上下颠簸,浮南靠在马车里,仰起了头。   从她眼角,有一滴泪水落下,为今日死去的所有魔族。   在万毒山主峰之下,浮南还是忍不住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往外看去。   万毒山的主人傅朝暮正携部下逃走,阿凇立于云端之上,在夕阳落下的余晖中,松开弓弦,霞光与羽箭一同坠落,射中傅朝暮后背,他自主峰上跌落,落了羽箭的身体爆开,散于烟尘中——被阿凇的箭射中,连尸骨都存不下来。   几位万毒山长老不知所措,有些呆立原地,有些意图逃走,阿凇身边的郁洲精准地将其中几位长老给绑了起来,笑嘻嘻地说:“你——你们几个,说不能小看魔域下层,要联合万毒山周边其他势力,有眼光,脑子还算好,能留着。”   剩下几位长老,身体上突然长出尖刺,身死当场。   阿凇知道郁洲会处理这些事,此时的他正低头整理弓箭,将有些松弛的弦重新绷紧。   待抬头时,他下意识看向浮南所在的方向,正与她探头往外看的视线撞上。   暮色渐沉,浮南的眸子是亮的,她对他眨了眨眼,仿佛星辰闪烁,她对他笑了起来。   那么多年过去了,阿凇身边的人都在成长,性格也有变化,惟有浮南是不变的,她还是如同当年一样笑,模样与修为也都是当年那样。   看着她的眼睛,她眸中倒映出的阿凇,似乎也还是当年的他。   阿凇与她对视着,眸光如沉郁的湖面,平静安定,直到浮南自己不好意思了,将马车帘子放了下来,缩了回去。   浮南躲回去了,阿凇这才移开目光,他低头按住手中长弓上不住颤抖的弦,但他的苍白指尖落下,这弓弦颤动的幅度却更加大了。   阿凇抿着唇,一言不发,他身边的人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默契得不需要他发布命令。   他现在的模样确实有些傻,但他身边的人都习惯了,他看到浮南就是这样,仿佛时光骤然间回溯上百年,变成她刚从怨川尽头刚捡回来的那个小可怜。   阿凇收了弓箭,朝浮南坐着的马车大步走去。   浮南休息的马车里燃了香薰,她之前不点这个,眼前这一炉,是经过战场的时候茉茉给她点上的。   她在注意到阿凇在看自己之后,没多久就躲回来了,他的目光还是如此灼人,让她躲闪,不敢久视。   浮南将马车桌上的水拿起来,喝了一大口才冷静下来,她想,她应该习惯他的,就像家人、朋友,又或者是像先生一样,只是长久相处的陪伴者,但这么多年过来,她见阿凇的每一眼,都像即将燃起的火,雀跃又神秘。   她闭眼休息了一下,心跳刚平息,那边的马车帘子就被掀开了,珠帘拂动,声响清脆。   “茉茉,外面人太多了,我等会儿再下去。”浮南半靠在榻上,柔声说道。   没有回应,只有衣物摩挲的声音,连带着的还有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盖过了马车里浓郁的香。   浮南睁眼,与阿凇的黑瞳对上,呆呆唤了声:“阿凇。”   他挤了进来,人高马大的,身上又背着那副弓箭,显得浮南坐在的马车空间变得局促起来。   浮南屈起腿,给他让了个位置,阿凇坐在她身边,将桌上的水壶拿起,给自己倒了杯水。   浮南方才那杯水是喝光了的,现在桌上的杯子空着,阿凇就直接用那空杯子接水了。   她还未来得及提醒他,他已仰头,将一杯水喝净了,漂亮的喉结顺着脖颈上下滚动,在暮色里昏暗光线里,朦胧暧昧。   浮南脸红了,只张了张唇,并未说话,再说,就惹得两人都尴尬了。   “怎么今日上来了?”他比手语问浮南。   “想早些上来,我之前以为我一辈子都上不来了。”浮南轻声说。   阿凇知道她的这个执念,他以为她只是自己想回家。   他侧着头看她,看了许久,浮南侧过头躲开他的目光,他却倾身靠了上来。   多年成长,阿凇身上的气息愈发迫人,浮南往后躲了躲,感觉自己的面颊发烫。   他的呼吸如海洋的潮汐,漫了上来,浸没她的全身,将她包裹。   浮南的胸口因微乱的呼吸上下起伏,他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写字,力道如当年一般小心翼翼。   “躲什么。”他写。   浮南没躲了,她的脖颈僵硬着,一张略带慌乱的面颊朝他敞着。   他抬手,指关节处有因长期练习箭术而有的茧,有些粗糙,但仅有这一处而已。   阿凇的手指屈起,指上的茧将她的面颊擦得发痒,将浮南眼角的一点泪痕拭去了。 第31章 三十一枚刺   浮南眨了眨眼, 她想起自己在不久之前才刚对茉茉说过自己不会哭,但在上来的时候,她嗅着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 还是忍不住落下了泪。   她只是落了一点点的泪,没想到阿凇这也能看到, 她低下头, 长睫掩落, 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   阿凇比着手语问她:“若看了不开心, 就不要上来, 明日就看不见了。”   “没什么事。”浮南抱着怀里的小枕头, 对阿凇露出笑容, “只是方才有一点忍不住,现在不就好了?”   “你不出去看着他们处理万毒山的事吗?”浮南感觉马车里的空间变小了, 阿凇就坐在她身边,让她感到有些局促不安, 她催着他先下去。   “他们会做好。”阿凇的身子没动,他继续比手语。   浮南垂下了头, 将自己的下巴搭在自己怀里的小枕头上, 他不走, 她还挺开心,就这么看着他笑。   阿凇将弓箭卸了下来, 这些冰冷的、金属制的武器搭在马车的一角, 闪烁着锋锐的光泽。   “那你就在这里歇会儿。”浮南轻声说,“今天没有受伤吗?”   阿凇摇了摇头。   浮南抿着嘴笑了起来,他总算学会保护自己了。   忽地, 她感觉自己的嘴唇干涩, 舔了舔唇, 起身,想去拿杯水喝。   阿凇已经提前动了,他将桌上那个单独的杯子拿了起来,倒满了水,递到浮南面前。   “啊……”浮南的手紧紧环着自己怀里的小枕头,没接,因为这个杯子最开始是她用的,但不久之前,阿凇刚用过,她以为他不知道这是她用的,但是……现在他还用那个杯子给她倒了水?   浮南以前不会去注意这些细节,或许是今日比较特殊,她的心弦紧绷,因此开始过分在意自己身边的事情。   阿凇其实做这种事做过很多次,他自己并不会去留意,做就做了,熨帖顺手得仿佛理应如此。   他太习惯她了。   浮南忽地别扭起来,她的手还是没动,阿凇放下了杯子,比手语问她:“不渴吗?”   “我自己喝。”浮南还是动了,她将桌上那杯水拿了起来,咕噜咕噜喝光了。   阿凇扭过头来,看着她,没有再表达什么了。   “我之前给你看的战术布置还好用吗?”在这样安静的空间里,呼吸声与心跳声似乎都被过分放大,她便出声,找些话题来打破此刻的沉默。   阿凇点了点头,而后又继续比手语:“修改了一部分。”   “改了哪里?”浮南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倾身问道。   “我减少了队伍阵型里普通魔族的压力,这样伤亡更少,你不是不希望他们死吗?”阿凇比了手语表达。   “减少的压力,到哪里去了呢?”浮南看着他的黑眸问。   他与她对视着,在浮南温柔的双眸中,倒映出他的模样。   阿凇的个人能力过分强了,所以即便把友方魔族的压力转移一部分到他自己身上,他也可以承受得住。   他本不会如此在意自己的部下,死了多少魔族,以后还会补上多少,无需挂怀。   阿凇之所以这么做,是他看到浮南为了那些普通的魔族花费了很多心力,她日夜不眠地去筛选、书写、修改适合他们的功法,有些魔族并不礼貌,她有一次平白挨了一顿骂回来,没说,后来是茉茉偷偷告诉她的。   “阿凇,不要这样。”浮南轻声说。   阿凇靠在了她的榻上,今日他也有些乏了,他定定看着浮南,没答应她的话。   反正,做一些让她开心的事,不会让他付出什么太大的代价,干脆就做好了。   浮南就算什么都不做,就站在那里对着他笑,也是能让他开心的。   马车里的小小空间又安静起来,天黑了,浮南将灯给点上,灯花上焰光将她的面颊照得发白。   阿凇靠在榻上闭目歇着了,浮南也缩了回去,他在床榻的这一侧,她在那一侧。   浮南将书取了出来,低头静静地看,马车里只剩下轻轻的翻书声了。   不久之后,马车外传来郁洲与其他部下的对话声:“城主大人呢?”   “他方才寻浮南姑娘去了,现在还没出来呢。”部下回答。   “他自己休息去了,就给我这些烂摊子。”郁洲的声音越靠越近。   他敲了敲浮南所在的马车外侧,问:“城主大人在里面吗?”   浮南将书放下,跑去将马车帘子掀开了:“郁先生,阿凇刚睡了。”   “你们鬼鬼祟祟在里面做什么?”郁洲探头探脑朝里看,“有些意外状况需要城主处理。”   他本来还在往里望着,浮南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但他的动作很快僵住了。   阿凇出现在浮南身后,瞥了郁洲一眼。   郁洲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城主大人,我们在万毒山外侧发现了几位鬼祟的魔族,应当是魔域中层其他势力派来的探子。”   “杀了还是放了?”郁洲问。   阿凇从浮南身侧绕出,走下马车,他思忖片刻,给郁洲比手语:“杀了。”   他懒得与周边的势力沟通,一并铲除便是。   “还有其他情况。”郁洲继续报告,“万毒山外,还发现了其他修炼者经过的痕迹,他们应当也是前来查探今日万毒山之事,但他们修为高些,没能捕获,通过法术痕迹判断,他们可能不是魔族,而是……人类修士。”   阿凇颔首,但眸中却染上一丝杀意。   相比魔族,他更讨厌人类。   浮南见阿凇与郁洲离开了,便躲回了马车上,她想着魔域中层里有人类并不算奇怪,因为与阿凇一样,人类修炼魔族功法之后,便具备了魔族的特征——温妍应当也是这样,令她疑惑的是阿凇方才展现出的杀意,他自己分明也是人类,但似乎更痛恨人类,真奇怪。   她决定不去想那么多,月色清辉洒落,映照着她所在的万毒山,也照着远处奔走的两位修士。   “这魔域下层上来的魔族好生可怕,若不是我谨慎,提前布置了抵挡魔族的阵法,不然我们还真被那些魔族给抓走了。”一位黑衣男子御剑匆匆而行,似乎在害怕还有人在身后追逐他。   “魔域下层的异变,要警惕,我第一次见到那群无法被教化的魔族展现出如此的配合。”另一位灰衣男子年纪看起来更大些,说话的声音也沉稳许多。   “他们的战术配合,有迹可循……”灰衣男子轻叹一口气,他的语气变得惊惧起来。   “老师,您也看出来了吗……”黑衣男子声线带着一丝颤抖,“这战术与布置的阵型,太像当年那人了……”   “是,薛亡,我们人族最后一次追踪到他,他在魔域边缘,此后便再无音讯,不过,后来魔域上层发生过一次动荡,前代魔域皇族被屠戮殆尽,他们的死状极其诡异,仿佛是一瞬间被抽走了生命力,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也不知是不是与这位薛大人有关。我们在此,不也是我为了追踪他的踪迹吗?他活着,太可怕了。”灰衣男子说出自己收集到的情报,“魔域下层的变化,不能忽视,我回去后便将这个消息传回人界。”   两人身影消失在月下,此时的阿凇正与郁洲等人谈论人族修士一事。   “万里之内,只有万毒山的西侧有一传送阵法可以去往魔族上层。”阿凇对郁洲比着手语表达自己的想法。   魔域中上层的交流还算频繁,不像魔域下层闭塞得几乎与世隔绝,但若要将魔域里的什么东西带出去,就必须经过魔域上层,只有魔域上层才有离开魔域的唯一出口。   “他们使用的是正统道家功法,必定是人界派来的卧底,人类在魔域建立了情报网,你们直接去万毒山西面的传送阵守着,切断他们的消息传递。”阿凇无情地下着命令,“若可以,就直接杀了,不必审问,见到一个杀一个。”   这边出现的小小意外并没有影响到浮南,阿凇的事业并不需要她操心,她在马车里歇到了半夜,茉茉便跑来告诉她,说万毒山已经清理完毕了。   原先万毒山的建筑主体没有被拆除,只是万毒山内部使用的阵法各处布置都被换下,阿凇手下魔族做事的效率很快,万毒山主峰很快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新换上的装饰风格甚至与之前的城主府一样。   浮南与茉茉入了殿中,为她准备的住处与之前远烬城里的差不多,她也不太认生,将自己的东西搬进去之后,就算住了下来。   茉茉与她一道在房间里整理东西,实际上,她不与浮南住一块儿,与浮南住在一处殿中的是阿凇,只是每日她都会按照自己的职责过来照顾她——当然,浮南不需要照顾,茉茉就陪着她,做些自己的事情。   她将马车里浮南带来的沉甸甸箱子搬了下来,浮南与她一人抬着一边。   茉茉搬着箱子,有些感慨:“南姑娘,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   “是啊。”浮南轻轻笑了一声,“我以前还以为我上不来了。”   “怎么会呢,南姑娘这么厉害,就算到魔域上层也是宝贝呢。”茉茉说。   “有些东西,人人都想要,人人也不想别人能得到,所以,在确定自己不能完全掌控它之前,他们会选择先将它毁了,以确保它不会落到另一个人手上。”浮南的声音轻轻柔柔,“茉茉,我就是这样,在被人当成珍宝供奉起来之前,我会先被撕成碎片。”   “城主大人不就挺好的。”茉茉羡慕地说,“南姑娘你救了她,他一直念着你的恩情呢。”   浮南看着茉茉笑,她当然知道阿凇留着自己的原因,她在想,如果……如果不是当初意外发生,使得阿凇不得不需要她的血来进行幽冥经的轮回,他还会不会留着她。   她看不懂阿凇的想法,若他需要她的血,那么第二次轮回的时候,他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让她去。   浮南想不明白,她低下头,将自己面前的大箱子打开了,将自己的东西慢悠悠往外拿。   阿凇自己的东西很少,也就与她的放在一处了,浮南先将他的东西拿了出来,不过一些日常穿的衣物与其他用品而已。   “城主大人真的很信任你。”茉茉禁不住感慨,“如果不是我们魔族没有感情,我都要以为他喜欢你了。”   “他不是……”浮南抱着他的一袋衣服,张口说道,忽地又愣住了,对啊,阿凇不是魔族,那茉茉说的……   “修炼了魔族的功法,也算是了哦。”茉茉朝浮南凑了过来,她小声对浮南说,“人类要堕落到修炼魔功,那必然是将自己的心抛弃不要了。”   浮南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魔族不会有感情,城主大人也不会有,但是南姑娘,你有。”茉茉看着浮南温柔的眸子说道,“南姑娘,你救过我,所以我要告诉你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对城主大人有什么感情——我知道你很好很好,对所有魔族好像都是一样好,城主大人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嗯,我知道。”浮南咬了咬自己的唇,声音很小,她的语气变轻了很多,但茉茉没发现。   “那我走了哦,你早些休息。”茉茉陪着浮南将东西都整理好了,便道别离开。   浮南坐在自己的书桌旁,托着自己的下巴想,她对阿凇究竟是什么感情。   喜欢他吗?喜欢啊,浮南可以很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阿凇长得好看,对她也很好,她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呢?   她也很喜欢茉茉,还有她认识的其他魔族……这样的感情,有什么不同吗?   浮南知道不同,至少她和茉茉相处的时候,茉茉拉她的手,还喜欢在她身上蹭,她也不会脸红。   但是如果阿凇靠她近了,看她久了,她就会脸红。   很奇怪……浮南没想明白这种喜欢有什么不同。   她将阿凇的一些衣服抱着,往他房间走去,刚放进他的衣橱,身后的门便被无声地打开了。   阿凇回来了,他看到房间里的浮南,手指屈起,用指节敲了敲门,示意他在。   “笃笃”声音响起,浮南回眸看,正巧撞上阿凇的视线。   她现在手里拿着的布料是他贴身的衣服,这多少有点令人不好意思了。   浮南将它胡乱塞进衣橱里,这事本来应该阿凇自己来做的,但他今天忙,她也就好心帮他做了。   “阿凇,你回来了。”浮南唤了他一声,“我刚好有空,就帮你的东西也整理了一下。”   阿凇靠了过来,在她手背上写:“谢谢。”   他与浮南交流,有的时候比手语,有的时候有会在她手背上写字,选择什么样的方式,似乎没有规律。   用手语与她交流,隔得远一些,在她手背上写字就能更亲近些,这个交流方式他只对浮南用过。   他的手指写写画画,浮南感觉很痒,便将手缩到了身后背着。   “郁先生发现的人类修士找到了吗?”浮南不知自己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她或许是在好奇阿凇对同族如此仇恨的原因。   “找到也杀了。”阿凇写。   “他们是你的同族。”浮南轻声说。   阿凇没有回应了,他知道浮南还在信着他最开始的谎言,其实说不说谎并没有太大区别,他修炼了幽冥经,就算是人类,也成了魔。   但阿凇没有告诉浮南真相,他无端地维持着这个谎言。   他生硬地移开了话题,在她手上写:“回去休息吗?”   浮南的双眸神采奕奕,她在马车上为了消磨时光,睡了很久。   她摇头:“我在马车上睡了,现在不困,待会儿我去找郁先生,将万毒山的一些信息要来,再看看有没有需要调整的管理举措。”   阿凇这个时候一般是要修炼了,但他今日没什么睡意,或许是因为刚攻打下了万毒山,完成了浮南一部分的愿望,他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自豪感,就像好不容易寻到了什么好看宝贝,一定要拿到浮南面前给她看一样。   “我陪你去。”他写。   浮南笑着开了个玩笑:“阿凇,你好黏人,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阿凇写着问:“黏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老是跟着我。”浮南解释,她嘴上像是在嫌弃他,实际上她在说每个字的时候,都含着笑意,仿佛是在撒娇。   阿凇站在原地,困惑了好一会儿,他许久才抬起手,这一次,他没有在她手背上写字了。   他比着手语问:“你不喜欢这样吗?”   阿凇刻意保持了一点点的距离,因为他现在还没有确定浮南是不是适应他这样的靠近——万一她不喜欢呢?他不通情爱,但对他与浮南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他想起今天浮南许久没有接过的那杯水。   浮南看着在夜里灯火下他的黑瞳,暖色的光在他无情的眸里闪烁着,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温情,此时,人人畏惧的城主大人在她面前显出了一丝可怜巴巴的意味。   “喜欢,我肯定喜欢啊。”浮南提高了声线,柔声说着,仿佛是在哄他。   阿凇对着她点了点头,又在她手背上写字了:“走吧。”   他和浮南走出去的时候,落在她手背上的的手指无意间下滑,他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   浮南的手猝不及防被他牵住,她愣了好一会儿,脚步机械地往前走。   她不太知道牵手意味着什么,这般亲昵的举动出现在男女之间,几乎是一种关系的宣告了。   她不知道,阿凇也不知道,知道的人也不说。   郁洲看着他们两人相牵着的手迅速松开,将万毒山内部的资料推到浮南与阿凇面前,一人一份。   万毒山的资料都被存在玉简之中,魔域中层果然富庶许多,连记录信息的载体都不再是厚重的纸张了。   这种玉简阿凇他们其实也不是不会做,只是魔域下层缺少材料。   浮南接了过来,道了声谢。   郁洲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浮南:“你知道妍妍是怎么入魔的吗?”   妍妍就是温妍,浮南愣了一下,摇头。   “改天你去问她。”郁洲说。   “入魔想来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我为什么要问,让他不开心呢?”浮南说。   郁洲笑得更开心了。   浮南不太理解这个海胆魔的心理活动,她和阿凇一起回去。   走到半途的时候,阿凇在她手背上写:“你什么不问我是如何入魔?”   他发现浮南对他几乎没有什么问题,反而他对她更加好奇。   “现在是什么,就是什么,以前是以前,老是回忆做什么?”浮南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她的掌心是温暖,“心上被伤过的地方留了疤,再回忆一次,不就又将伤口撕开了?”   “我不喜欢悲伤的故事。”浮南牵着他往前走,以前先生从不对她说那些带来负面情绪的故事,后来化了形,她听得就多了。   阿凇知道她在很早之前被保护在一个很美好安全的世界里,美好得无比虚假,但是,谁不希望她永远都是笑着的呢?   但是他的世界太污秽了,她跟着他,即便他很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了,但那池塘里的污泥还是会溅到她身上。   浮南的手紧紧牵着他,闷头往前走,她一边走一边碎碎念:“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听,但是我听了会心疼,阿凇,我还记得我将你救回来的时候,你是什么模样。”   “我想要你好好的,想要你身上的伤都好了,最好还能说话,叫一叫我的名字,你如果能实现你的愿望,去报仇就好了,你的仇人那么坏,想来一定也很强,我会帮你的。”浮南说了一连串的话。   她说完之后,一直乖乖跟着她的阿凇脚步骤然间停了下来,她牵不动他了。   浮南回头看去,只见阿凇执拗地站在原地,天月悬于他头顶的天际,薄薄的云层掩着。   手上传来一股力,在浮南愣神间,她被他拉到了他的怀里去。   他将她抱着了,其实,阿凇也不是没有这么抱过她,他在幽冥经轮回的时候,就会抱着她,但在外面,这还是第一次。   浮南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胸膛上,他的双臂揽着,完完全全正正经经地将她给拥住了,一只手落在她的腰间,一只手落在她的背后。   他在她背上写了一个字。   “嗯。”一个简单的应答。   他的头往下低了一点,唇落在她的耳边,清冽的气息掠过她耳侧。   阿凇似乎想做些什么,但最终没做,凑近的唇瓣又硬生生停住了,只留下他平缓的呼吸。   浮南没动,她的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他仿佛海洋潮汐一般的呼吸起伏,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又无比平静。   她后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自己松开的,总之……他抱了很久,久到,他冰冷的怀抱似乎都被她的体温捂得暖了起来。   那日皎洁的月色下,她唯一记清楚的是,他和她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万毒山被阿凇收入囊中之后,周边其他势力也陆续被他占领,魔域中层五大势力齐齐向阿凇发来见面的邀请,他足够强大,在各方势力的评估下,已经无法将他消灭,既然无法消灭,只能想办法让他和他们结成同盟。   阿凇将这些邀请函都丢了,他不是来和某一方势力结成同盟的。   遵从魔域中层的习惯,阿凇的追随者对他的称呼也从“城主大人”变为“尊上”,浮南因她有掌管学宫的权力,因此成为掌管实权、人人尊敬的长老之一。   万毒山中,有一掌控领地的宝珠,可以控制领地内的山体、河流、建筑。宝珠与遍布整个领地的大型阵法相连,开启领地禁制与基础攻击,都要依靠这枚宝珠,变幻山峰地脉、亭台楼阁,也在操纵者的一念之间。   当初万毒山原本的阵法与控制宝珠被阿凇摧毁,后来他又依照原本的阵法基础又新建了一个阵法与宝珠,范围除了万毒山还包括他后来占领的其他势力领地。   后来这枚宝珠到了浮南手上,在此之前,阿凇先使用它做了一件足以令魔域中层其他势力震惊的大事。   阿凇先占领的魔域中层领土,全部与魔域下层相邻,他的目的自然是……   他操控宝珠,通过阵法传递的移山填海之能,直接将魔域下层与魔域中层隔开的深渊夷平,原本如断面般的深渊变为缓坡,深渊里禁止底层魔域越过的禁制也被卸除。   阿凇如此做,确实没存着什么造福魔域下层魔族的想法,他单纯只是预感到了之后的斗争会愈发频繁,减缓魔域下层与中层的通道,可以让他的力量很快地输送上来。   当然,他的这个举动得到了浮南的支持——她以为他在做好事。   阿凇还是把这枚宝珠给了浮南,这东西比一开始的城池铜兽还要更加贵重,浮南最开始没敢收。   后来阿凇手底下有些魔族对领地内部的格局变动有需求,请求阿凇帮忙移动一下领地部分区域的位置,阿凇说让他们去找浮南。   他们求到浮南面前,无奈之下,浮南只能把宝珠接了过来。   奇怪的是,她拿到宝珠之后,没人来求她办事了,后来她才知道阿凇手底下的魔族对他的安排都很满意,根本没有要改变的意见,当初来求她的魔族是阿凇安排的……   他狗得很,浮南三天没理他。   这些日子里,浮南也没闲着,她一直记得阿凇不能说话,到了魔域中层之后,她就开始搜集解药所需的药草灵材,有毒药配方在手,她很快想出了解药的方子,至于能不能用,还需要再试验。   毒药的原材料珍贵,解药的原材料自然更加难寻,即便阿凇在魔域中层的势力已经很多了,但浮南还是只能搜集到几味基础药材。   还有几味药,在其他势力手上,其他药材都还好,数量还算多,只要等着阿凇将那些势力吞并了就能拿到手,唯有这一味药——玄月灵芝,遍寻整个魔域,只有一朵,而且刚好就被魔域中层五大势力其中之一掌握着。   玄月灵芝对于魔族来说,是修炼阴性魔族功法所需要一味升阶灵药,但,魔族里纯阴的功法很少,这灵芝只能提升修为,并无什么特殊效用,所以它虽然珍稀,却并无魔族对他有太大需求。   给阿凇喝下的毒药中,有一味灵阳仙草与玄月灵芝功效相对,是那毒药的药引之一,所以在解药中,这一味药必不可少。   玄月灵芝只有去处的记载,说是在数百年前它是被进贡给魔域中层五大势力的,但这灵药大多数魔族觉得没用,估计也只是丢到宝库中存着,浮南担心阿凇直接去攻击该势力,玄月灵芝会在斗争中被毁了。   但若大张旗鼓地搜寻,对方以此相要挟,或是直接毁了,阿凇的嗓子便没有解药医治了。   浮南给阿凇搜集解药灵材的时候,做得很隐秘,若要什么药材,对内部都说是她自己研究用,她没有对太多人透露她要帮阿凇治嗓子——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是天生不能说话。   她搜集到情报之后,将此事暗中对阿凇说了。   “玄月灵芝,魔域下层只有一朵了,就在赤川之中。”浮南翻开郁洲提供给她的情报,对阿凇说道,“如果赤川那边将它毁了,就找不到第二朵。”   阿凇抬眸看了一眼浮南,实际上,他对于恢复自己的声音并不热衷,因为他现在有幽冥经。   但浮南对此兴致勃勃,他知道她只是想听他叫一声她的名字。   阿凇点了点头,比着手语道:“我在攻打赤川的时候,会注意保下他们的宝库。”   “魔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之前攻打的势力,在迎战之前,都会将自己宝库里的灵材全都毁了,连功法也烧干净。”浮南知道魔族都是什么性子,他们自己拿不到,也会想办法毁了。   “我提前派人去查。”阿凇给出另一个方案,“先将玄月灵芝拿到手。”   “这样也行,但是……若被赤川知道你的目的,他们就有了把柄,或者会提前将它毁了。”浮南有些急,“我想我修为低,他们也没见过我,我可以……”   阿凇坚定地对她摇头。   “那换谁去呢?”浮南小声说,她真心在考虑此事。   阿凇提了个他并不重用的追随者的名字。   “他吗……我似乎没有什么印象,他有什么能力,对你忠诚吗?”浮南问。   阿凇看着她的眸子,他点头,没回答什么问题,就是点头,单纯就是敷衍。   就是因为这位部下没能力又不算忠诚,他才准备派他去。   他没想着拿回解药,但浮南对此兴致勃勃,他不好扫她的兴。   能拿就拿到,拿不到……就拿不到,再哄哄她,她心情就能好了,阿凇想。   浮南盯着阿凇看了很久,她问:“你不想说话吗?”   阿凇摇了摇头,他不介意自己的声音回来。   他介意的只是……   浮南一厢情愿的那个愿望。   “等你能说话了,能叫一叫我的名字吗?”   不行,不可以。   他与浮南对着,没再说什么,因为这是他当初对浮南说出的那个谎言一部分。   阿凇犯了一个错,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谎言,他骗了她很多次。   浮南脾气好,他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他,不过是小小的一个谎言,她应当也会原谅他。   但他想不到,浮南对他近乎于无尽的耐心也有消磨殆尽的一天。   阿凇准备派出的魔族部下名为苏一尘,他修为刚过元婴,曾是魔域下层某个较小城池的城主,在阿凇准备攻打他所在城池之前,他先给阿凇递了降书,他修为不算高,提前投降的行为让阿凇认为他不够坚定与忠诚,所以将他招揽到麾下之后,他没有重用他。   这个任务被派到他身上的时候,苏一尘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   “这么大的事,能治好尊上嗓子的灵药,让我潜入赤川去取?”苏一尘挠了挠头,问郁洲,“这是真的吗?”   “是啊,你应该快被尊上重用了。”郁洲说,他的声音平静。   “不应该啊,尊上应当不信任我才是……”苏一尘很年轻,他生着一张娃娃脸,露出困惑表情的时候显得有些可爱。   “你愿意去吗,不愿意的话,我让别人去。”郁洲问。   “去去去。”与其他追随阿凇的魔族一样,苏一尘也很崇拜阿凇,他对魔族有一种惊人的吸引力,因为魔族向往极致的邪恶。   “太谢谢了,我真的很感动,没想到尊上竟然愿意信任我。”苏一尘愉悦地说道。   同为魔族,郁洲了解阿凇,他甚至猜出了阿凇将这个任务派到苏一尘身上的用意——阿凇就不想说话。   郁洲听到苏一尘开心的回答,有些不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了,他怎么这么心甘情愿,真拿回来了怎么办?   但苏一尘看起来是个废物点心,郁洲没多说什么,交代了任务便离开了,甚至没给他什么情报上的帮助。   在出发潜入赤川的前几日,苏一尘命下人去布置了好酒好菜庆祝自己被尊上重用。   是夜,他的宅邸内灯火通明,几位仆从将丰盛的菜肴端上,也为他温好了酒。   “一起吃一起吃,赤川那么危险,我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苏一尘笑嘻嘻,让自己的仆从与他同桌吃饭。   此时,院外传来礼貌的叩门声,苏一尘在魔族里人缘不算好,他想不到还有什么人会在夜里找他。   他让自己的仆从在桌上继续吃饭,自己去将宅门打开了。   门口处悬挂着一盏灯笼,此时,这月白灯笼发出的微光将来人微笑的面颊映着,仿佛谪仙降临。   浮南拿着手里的玉简,笑吟吟地对苏一尘说:“你好,你是苏先生家里的仆从吗,可以去叫一下苏先生吗,我是浮南,有事与他说。”   她没想到是苏一尘亲自来开门,她看到他的时候还在感慨苏一尘家里的仆从竟然长得还挺可爱的。   “糊糊糊……糊南姑娘!”苏一尘说话都结巴了,他口齿不清地应道,“我就是苏先生,啊……苏一尘,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浮南在他们之中地位尊贵,当初尊上为了她将何先生等人差点杀了,还是她求情才留下来的事迹被传得神乎其神,导致很多魔族看到浮南第一反应就是尊敬又惧怕,尊敬主要是尊敬她的身份,惧怕主要是怕她在自己面前磕了碰了,让尊上找上门来。   “我知道的。”浮南柔声地纠正苏一尘的发音,“是浮南。”   “好的糊南姑娘,您过来是……有什么事吗?”苏一尘马上应道。   浮南还是笑着,见他改不过来,就没继续纠正了。   她将手里的玉简递出去:“我想郁先生应该已经给你提供一些情报了吧,这些是我自己做的,可能有重复的部分,但是你可以参考着用。”   浮南真心想要阿凇能开口说话,她自己整理了很多关于赤川的情报,关于宝库位置所在以及玄月灵芝的保存条件等,每一项需要注意的地方她都详细整理出来,她希望能帮上苏一尘,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郁大人啊,他……没有啊,有情报吗,他没有给我啊。”苏一尘还没反应过来。   “没有给你吗?”浮南微讶,她安慰似地对他说,“没关系,可能快出发了再给你。”   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谁,总之,浮南走进了苏一尘的宅邸,听他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我我我知道尊上不愿意重用我,是因为我主动递了降书,我那领地小,住着的魔族不多,尊上要拿,不过探囊取物,但若真打起来,我城中魔族还要受不少苦。”苏一尘对浮南说,“干脆就投降了,大家都好好的。”   这话不太像是能从魔族口中说出来的,浮南愣了一下。   她对苏一尘柔声说:“原来是这样啊。”   她将自己整理的信息细细与苏一尘说了,详细到,就算是让一只魔兽过去拿,都能按浮南的计划把玄月灵芝给叼回来。   “糊南姑娘,你真好。”苏一尘很感动。   “没关系,我只是希望他能说话。”浮南笑了笑。   她与苏一尘道别离开,推门出去的时候,却在门外不远处的街道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浮南正待唤他,苏一尘已送她走了出来。   “啊什么,糊南姑娘?”苏一尘没发现阿凇就在他对面,他刻意只在浮南面前现出了身形。   “没有什么,你回去休息吧。”浮南对他挥了挥手。   等苏一尘关上门之后,她才朝阿凇走去,轻声唤了句:“阿凇,你怎么过来了?” 第32章 三十二枚刺   阿凇站在街道里的暗处, 苏一尘的住所偏僻,这里没什么行人,他还穿着今日议事时的衣裳, 威严高贵,曳地的长袍在一盏小小灯笼光芒映照下, 显出些精心绣上的银色暗纹, 他的形象与周遭朴素的民宅格格不入。   他对浮南点了点头, 隔了一条街道对浮南比手语:“今日回去没见到你, 问了人, 说你来这里, 便来寻你了。”   “我去将我搜集到的一些信息给苏先生, 让他去取玄月灵芝的时候能顺利些。”浮南将自己落在鬓边的碎发拢好,纤细的手指落在耳后, 她的小臂挡住了她小半张脸,露出的面颊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她放下了手, 朝阿凇走去,现下的时节是晚夏, 白日里热些, 到了夜晚, 徐徐的风吹来,也有些冷。   浮南没穿厚衣裳, 她将信息存入玉简之后, 便马上来找苏一尘了,出门匆忙,也忘了多添件衣裳。   阿凇将自己披着的外袍取了下来, 挂在浮南身上, 这华丽的袍子上缀着考究的珠宝装饰, 有些沉,坠得浮南的肩膀动了动,她个子比阿凇矮了许多,长袍拖在了地上,她拿两手抓着衣摆,将袍子裹好了。   “我很快就回去了。”浮南一边走一边说,“我还能跑了不成?”   她只是开了个玩笑,阿凇却很快将她的手腕握住了,他对她摇了摇头。   “我开玩笑呢。”浮南感觉到他冰冷的手掌贴了上来,她不讨厌,反而有些欣喜,因为阿凇表示出了他不希望她离开的情绪。   “苏先生人挺好的,不像魔族。”浮南的一只手腕被他握着,也没挣脱开,她就让他牵着自己,她提起苏一尘。   阿凇的手指顺道在她手背上写字:“我不了解他。”   他手下有能力的追随者很多,苏一尘太普通了,并不引人注意。   “等他回来之后,我学宫里缺了点人,要不将他调来学宫吧?”浮南问。   她很少向阿凇要求些什么,但她这边的事情确实有些忙,来到魔域中层之后,学宫还需要扩大规模,原本那些人就管理不过来了。浮南很少在魔域遇到相对正常些的魔族,她之前去寻过温妍,问她有没有空帮帮忙,但温妍说她还要收尸,抽不开身。   她那手操控尸身的秘术,在魔域也罕见,之前在战场上死去的魔族,不论敌我,后来全被温妍给收走了。   阿凇侧过头看了浮南一眼,他们来到街道上,这里来往的魔族多了许多,他施法隐匿了他和浮南的身形,他们穿梭于人群之中,无人发现他们。   他在她手背上慢悠悠地写:“我可以帮你。”   “阿凇,你多忙啊。”浮南轻声笑,“白日里魔域之事就够你处理了,若还来帮我管理学宫,你还要不要休息了?”   “就让他来吧。”浮南说,她碰了碰阿凇的手指。   他几乎从不拒绝她的要求,若这一次拒绝,也太奇怪了。   许久,阿凇的下颌僵硬地动了动,他同意了。   浮南与他一起回了万毒山的主峰,经过宝珠的操控,整个万毒山与周边区域格局大变样,比如万毒山主峰就是阿凇势力的核心,他平时也住在这里,在外侧环绕着的则是域内最大的城市,热闹非常。   在房门前,浮南将他的外袍脱了下来,递到他手里。   屋前的灯笼亮着熠熠光芒,将浮南的面颊照得清晰,她打了个哈欠,阿凇看到她眼下有一圈青黑的痕迹,她又熬夜做什么了。   给苏一尘的计划与情报,是她熬夜整理的,浮南希望此事万无一失。   阿凇看着她疲惫的眼眸,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神色,她似乎真的很希望……他能说话。   “等苏先生拿回玄月灵芝,我就可以炼药了。”浮南小声交代他,“如果你吃了没好,我就改改配方。”   阿凇对着她点头,脑海中浮起的,却是不一样的想法,他没想让苏一尘回来。   作为统率这魔域近半版图的“尊上”,他想要一个人永远消失在这个世间很简单,他想要某一件事完不成,也不过在一念之间,但若这两件事要想在浮南的眼皮子底下做成,还不能被她发现端倪,就有些难了。   当晚,阿凇回去查阅了浮南整理的资料,自从来到魔域中层之后,他们内部处理信息的效率大大加快,通过阵法与储存信息的玉简相连,可以将每个人使用、整理过的信息都共享、储存,浮南之前整理出的资料,也储存在了信息阵法中。   浮南给苏一尘准备的信息与计划很详尽,按部就班,每一个时间点应该做什么都写明了。   阿凇通过浮南的计划,算出了苏一尘归来的时间,在他所掌控的区域边境,会有他们的人接应苏一尘,他从赤川宝库里取走宝物,绝对会被发现,赤川的追兵一路追着他来到边境,接应之人打开城门,顺带还能将赤川的追兵击退。   边境城门没有一个确定的关闭时间,一般都是开着的,阿凇当日便下了条新命令,定了一个关闭城门的确切时间,它略早于苏一尘归来的时间点。   此事浮南没察觉到,她从没关注过边境城门什么时候会关闭,毕竟在她的认知中,苏一尘的任务重大,就算关了,郁洲那边也会派人来接应他。   她理所应当地认为阿凇想要重新说话,毕竟,谁都希望自己有一个没有残缺的身体。   苏一尘按计划出发,他预计一个月之后会回来,他前脚刚走,浮南后脚就让茉茉给她准备出行所需的用品,她要到边境去守着苏一尘回来,防止出现意外。   与苏一尘无关,就算去的是苏二尘、苏三尘,只要他手上拿着能给阿凇治疗嗓子的玄月灵芝,浮南都会格外重视。   她在域内想要做些什么,畅通无阻,等到她出现的马车都驾驶到城门外了,阿凇才知道此事。   他上了浮南要去边境的马车,茉茉在外面骑着魔兽,马车由识途的魔兽拉着,不需要车夫鞭策,浮南就自己坐在马车里,靠着床榻休息。   阿凇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他来到浮南身前了,她才睁开昏昏欲睡的眸。   “阿凇,我去边境守着苏先生回来。”浮南打了个哈欠,身子动了动,给他让出一块坐着的地方,“主峰那边事情还很多,你也要一起去吗?”   “他们会将此事做好。”阿凇给她比了一下手语。   “我怕出什么意外。”浮南第一次对什么事如此重视。   “不会有什么意外。”阿凇坚持。   “阿凇,我要去。”浮南盯着他的眼睛,柔柔地笑,“这是我将你捡回来之后,你身上唯一一处我没有治好的伤了。”   阿凇没再表达什么,他在马车里盯着浮南看,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你要一起去吗?”浮南习惯他的陪伴了,他总是跟着她。   阿凇摇了摇头,他给浮南比手语:“我让郁洲去。”   他才不会去,到时候城门不开,浮南求他开,他是真会开的。   这种恶人,还是让郁洲去做,他活该。   “好。”浮南的眼睫微垂,她有些失落,原来这一次,阿凇不跟着了。   阿凇盯着她落寞的眸,视线灼灼,他有些不明白浮南的情绪了,他不跟着她,原来她是会情绪低落的。   既然情绪低落,那为什么还要去,不去不就好了?   他将马车帘子掀开,直接离开了,他怕自己再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就陪她去了。   阿凇离开之后,马车外侧的珠帘还在动着,相互碰撞,发出响声,浮南怔怔看着阿凇离开之后留下的痕迹,愣了好久。   她察觉到阿凇的古怪了,从派出苏一尘到赤川取玄月灵芝开始,他的行动就有些奇怪了,就仿佛是……他根本不想重新说话。   片刻之后,茉茉掀开马车侧边的帘子,对浮南说:“南姑娘,刚刚好像有谁来了,马车帘子怎么在响?”   “阿凇来了。”浮南没隐瞒。   “尊上!”茉茉惊叫,“他要与你一起去吗?”   “不去。”浮南别开目光。   在她们身后,有人驭使魔兽跟了上来,郁洲朝茉茉吹了声口哨。   “我与苍耳姑娘一起去。”郁洲笑,内心在痛骂阿凇把这个任务交给他。   他自己不想当,让他来当是吧,这尊上真该死。   魔域中层阿凇占领的区域依旧按照原来的势力名称命名,接应苏一尘的边境区域名为白麓,城外有一条极为宽阔的河川,名为落白河,落白河的另一侧,便是赤川的势力范围,这条宽阔的河流,能够切断赤川那边的追踪,让苏一尘的撤离更加顺利。   浮南、茉茉与郁洲来到白麓,经过几日的观察,浮南发现白麓的城门每日夕阳落下之前就会关闭,然而苏一尘归来的预计时间,明显晚于这个时间点。   “这个是上面的命令啊。”郁洲挠挠头,装傻,“对面就是赤川,及时关闭城门,谨慎一点是正常的。”   “可是……苏先生到时候怎么回来了,城门都关了,你让他怎么办”浮南问。   “万一他早些回来呢?我们会保护他的。”郁洲说。   浮南轻叹一口气,她觉得到时候郁洲会出手帮忙,他若出手,赤川的追兵应当都可以解决。   她确认郁洲是忠诚的。   郁洲确实也是忠诚的。   但她忘了一件事,那就是,阿凇本人与她的愿望并不一致。   为了维护他当初那个“我是人”的蹩脚谎言不被浮南发现,他宁愿抛弃自己的声音。   一月时光很快来到,那日傍晚,夕阳的霞光亮起,浮南准时到了城门上。   她取来千里镜,查看落白河上的情况,远处果然出现几人的身影,逃在最前的是苏一尘的身影,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一个宝匣,从落白河上飞渡而过,他身后的追兵修为出乎意料,竟然都在元婴后期。   苏一尘遍体鳞伤,想来逃跑的路途中受了很多苦,但他怀中的那朵玄月灵芝却被护得好好的,宝匣上没有任何损伤的痕迹。   她站在城门上,茉茉在他身边,也取了一个千里镜,看着落白河上的情况,急得跺了跺脚。   “南姑娘,赤川那边跟着的魔族怎么看起来那么厉害?”茉茉焦急问道。   “没关系,我们晚点关城门,苏先生在前,他先进来,白麓的防御阵法可以拦住赤川的追兵。”浮南轻声说道,追兵的实力在她的预测上限之内。   此时,她们身后的郁洲靠在椅子上,他修为比她们两人高了许多,不需要千里镜就能看清远处的情况,他看着苏一尘狼狈逃跑的身影,没有说话。   城门下传来城门关闭的沉重声响,连带着脚下的石砖也在震动,浮南一惊,回过头来,对郁洲说:“郁先生,让他们晚些关城门。”   “追过来的魔族好像很强啊,若是让他们也追进白麓城里,可就危险了。”郁洲的嗓音有些干涩。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凇不亲自来了,浮南这么一双真诚、焦急的眸子盯着他,就算是他也很难拒绝。   愚蠢的苍耳妖,他真想把凇的谎言都告诉她,她一定会崩溃的吧?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被骗得越久,发现的时候就越崩溃。   而且,他是不会背叛凇的,郁洲选择缄口不言。   “他们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追不进来的。”浮南耐心地对郁洲解释。   “太近了……苍耳姑娘,我们要对白麓城里的魔族负责。”郁洲单手撑着自己的脑袋,歪着头对浮南说。   “你拦不住他们吗?”浮南问。   “我若晚一步,他们就有破坏白麓城的机会。”郁洲骗浮南他拦不下来。   “我去和白麓城的城主说。”浮南放下千里镜,这黄铜制的小玩意被她丢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她很少如此不小心爱护东西,但今日她是真的急了。   玄月灵芝只有一朵,如果它被毁了,阿凇岂不是……永远不能说话了?   城主唯唯诺诺躲到郁洲身后,恭敬说道:“浮南姑娘,郁大人说得对。”   就连茉茉也戳了戳浮南的后背,小声劝道:“南姑娘,我觉得尊上不能说话,也妨碍不了什么。”   浮南的唇瓣抖了抖,远处苏一尘的身影已经近了,她给他的计划上写,白麓城的城门会为他打开,此时,即便他眼前的城门是紧闭的,但他依旧笃信城门会敞开,义无反顾朝这里飞来,甚至没有寻找别的脱身之处。   但是……但是这里是绝路啊。   浮南盯着郁洲的眼睛问:“阿凇,他想要说话吗?”   “想啊,当然想了。”郁洲摊开手,马上答道,他知道凇欺骗浮南的谎言是什么。   不就是——他的声音肯定有什么特殊之处,若是能说话了,必定会被浮南发现这个秘密,但是他骗浮南说他是人,哪有人类的嗓音天生特殊的?   这件事一旦被发现,他的谎言就要塌了,凇不想让浮南知道真相。   浮南似乎是信了郁洲的话,一扭头,提起裙子,奔下城门去。   郁洲慌了,他问白麓城城主:“她应该出不去吧?”   “有防御阵法在,城门没开,她就出不去。”城主对郁洲点点头,“浮南姑娘,确实在意尊上。”   郁洲把玩着浮南落在桌上的千里镜,他轻哂一声,心想,这还真是可惜了,这小苍耳的一腔热情,落在了坚冰上。   茉茉在旁,将千里镜放了下来,她看着苏一尘还在朝这里奔来的身影,问:“那……苏先生就死在外面了?”   “他并不受尊上重用。”郁洲说,他的嗓音凉凉,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他,都只在意浮南去了,却从未有人关注过苏一尘。   浮南奔下城门的时候,她感受到了,在很多年之前阿凇受伤时她所感受过的那种绝望,她为了阿凇好,却无能为力,所有人都不相信她。   为什么不能开城门呢?刚才就是开门的最好时机,赤川派来追赶的魔族根本追不进来。   但现在……晚了一点,苏一尘已经来到城门下,他在朝上方挥手,身后的追兵更近了。   浮南有充分的理由打开城门,她不仅要给阿凇治疗嗓子,这还是她和苏一尘的约定,她给苏一尘计划与情报,让他这么做,苏一尘照做了,她说白麓城门会打开,她不能骗他。   她要开城门,但也记着郁洲的告诫——不能让赤川的追兵追到白麓城中。   浮南站定在巨大的城门之下,她心中已有了万全的计划,她抬手,掌心之下亮起的是久违的金色光芒——这是人界最上乘的荡魔阵法。   在笼罩整个城门的荡魔阵法金色光芒亮起的那一瞬间,坐在城门上的郁洲马上站了起来。   “不好不好!”他朝城门下飞去。   该死的、恋爱脑的凇,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把控制全域的宝珠给了浮南,就像他之前把所有魔域下层的城池铜兽都给了浮南一样。   他以为浮南喜欢玩这种城堡玩具,后来有了更好玩的,肯定也给了她。   浮南没有犹豫,她是一个很执拗的人,从始至终,阿凇都没有明确地对她表达过“他不想治好嗓子”,既然他没有拒绝,那她就一定会治好他,更何况,不久之前郁洲才刚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而且,她不能辜负苏一尘的信任。   她果然取出了那枚宝珠,在出发之前她就带着了,她很久之前对阿凇说的“我会小心一点”不是开玩笑,只要她手上有能护身的东西,她就会带着。   白麓城的城门之下,忽然响起巨响,似乎是地底什么东西顶了上来,手持宝珠的人可以控制域内的每一寸土地,包括白麓城城门下的那一小块区域。   浮南直接让这处的大地隆起,将城门硬生生顶了上来。   白麓城门下,岩石与砂砾遍布,大地与城门之间没有一丝缝隙。   浮南催动宝珠,大地陷落,被顶起的城门开始缓缓下落。   在城门外的苏一尘原本都绝望了,他紧紧抱住装着玄月灵芝的宝匣,颓然坐在地上,一丝逃跑的法力也没有了。   但此时,大地变幻,城门被推起,在沙土扬起的烟尘之后,浮南的身影出现,她身后金光熠熠。   苏一尘也是魔族,同样无法越过这荡魔阵法,在城门落下之前,浮南朝他飞了过去。   她纤细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领着他往城里奔去。   在他们身后,赤川派来的追兵相互对视一眼,他们知道落在城门之后的是荡魔阵法——这里是魔域!哪里来的荡魔阵法?!   他们过不去了,但是——凇要的东西,他们绝对不会让它落到他手上。   于是,几位追杀过来的魔族齐齐发力,目标对准抱着宝匣的苏一尘,朝他发出了最后一击,这一击不仅可以杀死苏一尘,也可以将他手上的宝匣炸毁。   苏一尘逃跑至此,法力耗尽,已经没有多余的法力抵挡了,浮南听到身后传来的法术破空之声,下意识将苏一尘推进了荡魔阵法里,正巧落下的城门没能挡住这一击,它直直朝被留下的浮南飞了过来。   意外只发生在一瞬,浮南来得及推开苏一尘,自己却躲不开了,她匆忙露出自己的一部分原形,想要勉强抵挡住攻击,但是,发出这法术的是修为在元婴后期的魔族。   浮南身后的尖刺凸起,但无济于事,匆忙赶来的郁洲只见到那血红色的攻击光芒击中阵法外的浮南,她撑起的荡魔阵法砰然碎裂,金色的流光坠地,散在夕阳落下的霞光里,而她的身影也被血色光芒包裹,倒了下去。   而苏一尘震惊地站在原地,他怀里的宝匣还被他抱得很紧。   谁都知道,浮南不是完全为了救他,她更想要救的,是他怀里的那朵玄月灵芝,它代表的是……凇的声音。   郁洲愣了一瞬,才奔了上去,他将浮南倒在城门下的身子抱了起来。   他的手触到她的脊背,除了熟悉的浮凸的尖刺,还有湿漉漉的温热触感。   郁洲抬起手,他手上沾满了鲜血,甚至还落了一丝青绿色的植物汁液,她伤得极重,连本体都抵挡不住了。   “开城门。”他咬着牙吼道。   白麓城的城门很快开启,在赤川追兵越过落白河的前一刻,诡异的尖刺穿透大地,也将他们的身影刺穿,他分明有这样的能力,却还是骗她。   浮南在被血色法术击中的那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她陷入了长久的混沌之中,不见天日,就连疼痛也是麻木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疼痛变得清晰,她的意识从混沌深海里探出水面,她被疼醒过来。   沉重的眼皮艰难抬起,她看到了守在自己床前的身影。 第33章 三十三枚刺   浮南与阿凇的黑瞳对视着, 她疼得有些麻木,意识依旧是模糊的。   在她朦胧的视线里,阿凇整个人显得有些颓丧, 他看着她,眸中是她看不清的情绪, 但那目光灼灼, 亮得很, 仿佛他的眼中只有她。   她在受伤之后, 并没有展现出与阿凇一样的攻击性, 郁洲抱着她, 她就乖乖躺着, 后来换了白麓城里的大夫给她看伤,她也安静昏迷着, 一动不动。   阿凇当日就到了白麓,他带上了方眷, 在屋子里,浮南躺在榻上, 她身上的伤经过了简单的处理, 但仍止不住血, 这一击可是元婴后期的魔族发出的,而浮南修为不过金丹, 当场没有死去, 都算她福大命大。   方眷给她治了伤,但还要修养很长时间。   浮南想着自己应当可以挡下来,她这个原形没什么特殊的能力, 就是防御力厉害些, 再加上她有上乘功法护身, 命还是可以保住的。   但她也承受了很大的痛苦,无法苏醒的意识沉沦于混沌中时,她感觉自己被无尽的绝望包裹,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她睁了眼,看到了阿凇,他果然来了,若他没有来,浮南才会感觉到真正的害怕。   “阿凇……”浮南张唇换他,却觉得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干燥的唇瓣动了动。   浮南一直在看着阿凇,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眸中有情绪的波动,就像是神秘危险的海洋之上泛起了风浪,但她看不懂他眸中的情绪。   是什么呢?她没见过,所以无法解读。   阿凇见她醒来,愣了许久才靠过来,他看出浮南口干得很,便回身,给她倒了一杯桌上的温水。   他揽着浮南的脖颈,将她的身子抱起了一点,喂她喝了水。   阿凇的动作小心翼翼,他一直注视着浮南的眼眸。   浮南的意识模糊,她喝了水,感觉缓过来一点,对于外界的感知也更加明晰了,同样,她也能感觉自己脊背上不断传来剧痛。   伤还没完全好,她还要修养很久。   她朝阿凇眨了眨眼,扯起一抹笑容,但眉头还是疼得皱了起来。   “哪里疼?”阿凇腾出另一只手给她比着手语。   “背。”浮南小声说。   阿凇猛地将她紧紧抱着了,浮南整个人落在他怀里,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她的脊背上有浮凸的尖刺与勉强缠上的绷带,方才她昏迷着,一直都是侧着身,另外半边身子不太舒服,如此被他抱着,倒是放松了许多。   浮南听到了他急促的心跳声,他颤抖的手落在她没有受伤的腰间,轻轻颤着,似乎急切地想要写些什么,但他的手指抖着,连句完整的话也写不出来。   “你看,现在你要是能说话,该有多好。”浮南轻声说。   他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一点,但他知道她还受着伤,不敢用力,只传来了关节绷紧的“咔咔”声。   “怎么啦,我又没有死,我知道我不会死的。”浮南轻声安慰他。   阿凇的手颤抖着,一向冷静的他从未露出过这样的失态模样。   最终,他手歪歪扭扭地在她身上写:“就让他死了,不好吗?”   浮南知道阿凇说的“他”指的是谁。   “这是我对他的承诺,但是……和他有什么关系呀,阿凇。”浮南将脑袋一歪,靠在他的脖颈间,她的呼吸很轻,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息,“他手里拿着的是整个魔域只有一朵的灵药,阿凇,这是你的声音。”   “我不会叫你的名字。”阿凇继续写,他落下的每一个字都是颤抖的。   “我教你呀,浮——南——”浮南说。   “不。”他写。   浮南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她低着眸,或许是疼得紧了,她又落下泪来,泪水落在他的脖颈间,还带着她温暖的体温。   阿凇将她的身子移开了一点,他盯着她落着泪的眸,没有言语。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浮南说,“你不叫我也没关系,那你还需要解药吗?”   这一次,阿凇不忍心再拒绝她,他对着她点了点头。   “那就行。”浮南侧过头去,又不想躺下,因为躺下压着伤口更疼。   阿凇又将她抱了过来,他知道她这样能舒服一点。   “你在担心我吗,阿凇?”浮南轻声问他。   “嗯。”阿凇在她腰间写字,很痒,但没有伤口的疼痛感觉强烈。   “他们又不听我的话了,我只是希望你能说话,叫不叫我的名字都没关系,苏先生在外面要死了,我只能打开城门,赤川追来的魔族,应该没有进来吧?”浮南说了一连串的话,每一个字都很轻,因为她只要稍微用点力,就会扯着背部的伤口一起疼。   “没有。”阿凇继续写。   “嗯……那就好,我再睡会儿,好吗?”浮南轻声问。   “睡吧,我抱着你。”阿凇写。   “把我放下去,你会累的。”浮南说。   阿凇紧紧抱着她,没回答了。   浮南的情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毕竟在为苏一尘挡下攻击之前,她就预料到了现在的境况。   受伤不受伤的,无所谓,反正都能好,就像枯萎的植物捱过冬季,在春季依旧能抽出新芽。   她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阿凇不想唤她的名字。   为什么?浮南执拗地过分关注这个问题,她靠在他怀里,扁着嘴,又想哭了。   她不算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很容易被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影响,罗真说她没有负面情绪,其实只是那时候的她没遇上太多的事情。   浮南没再哭出来,因为阿凇把她按得很紧,她若哭了,泪落下来,又会被他发现,所以她忍下来了。   她又睡了过去,只有陷入沉睡她才不会觉得有那么疼。   夜里,方眷提着药箱走了进来,她看了阿凇怀里的浮南一眼。   “尊上,她醒了吗?”方眷问,她将药箱里的伤药取了出来,全部码放在桌上。   阿凇腾出一只手,给她比了手语:“醒过一次,又睡了。”   “这伤得真重,尊上,这样抱着她,不累吗?”方眷走了过来,拆开浮南脊背上的绷带,给她换药。   阿凇摇了摇头,之前他就这么抱着她睡觉了,因为他知道这样浮南能舒服点。   “我要把她的衣服脱了,尊上,麻烦闭一下眼睛。”方眷说。   阿凇侧过头去,将眼睛闭上了,他想起很久之前,浮南也受了类似的伤,她不让他看,他就把自己的眼睛挖了,他想,那时候她应该被吓到了。   “尊上,她为了你能说话,甘愿受如此重的伤。”方眷轻叹一口气,她的手指掠过浮南脊背上的苍耳尖刺,声线有些颤抖,“她这部分现出的原形,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看着,有些可怕。”   闭着眼的阿凇在黑暗里摩挲着,触到了她脊背末端的一点尖刺,他摇头。   不算可怕,这些尖刺软得很。   方眷用药瓶把他的手指给推开了:“尊上,你在摸哪里?”   他怎么知道他在摸哪里,他又看不到,阿凇如此想。   “她是女孩子,尊上,你最好与她保持一点距离,毕竟你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方眷一边给浮南换药,一边说,她自从不行医、转行写话本子之后,就便啰嗦了许多。   阿凇的手顿住了,他没再动,他与浮南……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在魔族中也有与人界里类似的情侣关系,魔族之间也可以成婚,只是选择成婚的魔族很少,他们更向往自由,没有承诺的约束,魔族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与很多位其他魔族达成情人关系。   阿凇不知为何,脑海里冒出的就是这个念头,他很快又没想了。   “她要等伤好了才能回主峰,不然路途颠簸,不利于伤口恢复。”方眷给浮南换好了药,交代道。   她是真正的医者,之前掌握的方子或许不够多,但后来浮南给她传授药方与医术之后,她的能力已经与诞生她的那位医者很相近了。   方眷提着药箱出去了,她将药方交给茉茉,让她去煎药。   她给浮南换药的整个过程中,浮南都很安静,十分配合。   阿凇抱着她,抱了一整晚,次日浮南醒了过来,伤口还是疼,但比昨日已经好了很多。   茉茉把熬了一晚的药端了进来,药很苦,她捏着鼻子。   浮南吸了吸鼻子,她嗅到了难闻的草药味,她不想喝。   他们中间,唯一没有任何反应的只有阿凇,茉茉放下汤药之后便被他赶了出去。   他单手抱着浮南,身子侧了一点,面无表情地将桌上的汤药取了过来,药是刚熬好的,很烫,他直接拿着,毫无反应。   阿凇吹了吹汤药,确认它温度低了一点,这才递到浮南唇边。   浮南躲,药很苦,她不想喝。   阿凇奇迹般地领会了她的意思,他在她身上写字:“怕苦?”   赤川派来的魔族攻击伤了她的身体经脉,必须要吃药调理。   浮南点了点头,她说:“要吃点糖。”   这里是白麓城的城主府,虽然布置华丽,但不是她惯常住着的屋子,在床头附近的小柜子里也没有放着许多小零嘴。   阿凇将她放了下来,浮南侧着身躺着,她看着他,对他说:“没有也没关系,你给我,我自己喝。”   阿凇将床上堆着的软被拽了过来,裹在她身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他在她手背上写字:“我去给你取些来。”   其实这件事可以让茉茉去做的,他非要亲自去,浮南也没提醒他。   她看着他走出房门,他的身子高大,将光亮挡了些许。   阿凇没好意思去找他人要糖,因为他知道浮南喜欢吃什么糖,但他只认得模样,不知道它的名字,他到城里的铺子里买,店主不认得他,他攻打下这片土地的时候,手里挽着弓,隔得很远,大部分魔族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模样,店主只觉得这个魔族长得好生俊美,在算钱的时候给他打了个折。   出门的时候,他将包着糖的纸拢好,塞到了自己怀里。   浮南一个人躺在榻上,她没睡着,只侧着头,想着一些自己的心事。   她想起在很久之前,先生在殿中熬药,那毒哑嗓子的毒药就在那空寂的大殿里诞生。   她和先生相处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当年的许多细节她都忘了,但她的记性好,努力想一想,当年的画面就浮现了。   魔域上层的魔宫里,单独为他开辟出的一处大殿之内,草药的苦香味道缭绕,那日天气阴沉,郁郁的光从黑檀木的窗棂里透出,被殿内扬起的微尘映着,投出一条条光柱。   青衣人站定在药鼎之前,他精准控制着火候,他的身形瘦削高挑,模样也清隽俊朗,他将手里的药草撕开,绿色的汁液沾在他漂亮的手指上。   一味药,又一味药,许多毒草被投了进去。   在他耳边,少女纤细温柔的声音响起:“先生,你在熬制什么治病救人的丹药吗?”   先生笑:“浮南,不是。”   “那它是什么药,有自己的名字吗?”浮南的求知欲旺盛,“先生,我记下它的方子了。”   “它可以毒哑一个人的嗓子。”先生柔声说道,“它没有名字,它只需要用这一次。”   “这样吗……为什么要毒哑一个人的嗓子呢?”浮南追问。   先生继续笑,他说:“它太可怕了。”   浮南没问了,她知道先生不想说了。   在满殿缭绕的苦香中,先生侧着身,落在他肩头的苍耳被藏在领口之下,这领口翻下来,便将她的本体小刺球完全盖住了。   魔域可没有这种鲜活颜色的植物,浮南的存在,难免有些格格不入。   思绪拉回,浮南想起了当年对话的每一个细节,她猛地睁大眼,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噩梦中醒来。   她大口呼吸着,莫名的情绪泛上心头,仿佛冰冷的潮水,背上的伤还在疼着,她感觉自己被一个严丝合缝的茧紧紧包裹着,细细的丝线死死缠着她,嵌入血肉里去。   她记性那么好,所有细节都能记得的……她……她可能早就想起来了,只是不愿意去面对它。   先生当年熬制的毒药,很有可能就是喂给了阿凇,这毒药没有名字,因为这就是先生自己研制出来的成果,它没有推广使用,因为它可使用的范围太狭窄了。   先生……先生他为什么要这么针对一个人类呢?   浮南的潜意识里,一直知道自己执拗地一直要给阿凇找到解药的原因,或许,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   她将脑袋埋在枕头里,让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只要不去回忆,将这件事当做没发生过,它就不存在。   浮南的手紧紧攥着被盖在自己身前的软被,她想,阿凇被灌下毒药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她将自己闷着,闷了许久,直到阿凇回来了。   他推开门,看到浮南趴在了床上,她将脑袋埋在枕头里,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阿凇走上前去,将她的面颊抬起了,浮南的脸埋在枕头里,哭了很久,抬起头的时候,面上的泪痕尚未散去。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因为这是浮南永远不会告诉他的秘密,与她自己无关,但与她与先生的约定有关,她答应先生,从不对他人说起有关他的细节。   浮南的长睫颤着,她骗阿凇:“我感觉有些疼。”   他果然心疼了,只倾身,将她轻轻抱了起来。   阿凇将袖中藏着的一包糖取了出来,放在她手心里,他在她腰间写:“我去买回来了,很便宜。”   “疼就把药喝了,先吃点糖,就不苦了。”阿凇继续写。   浮南颤抖的手连糖纸都剥不开,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回忆起来的,但刚才她胡思乱想,就这么想起来了,她恨自己的记忆力,她连先生说话时的语气都清晰地想起来了。   阿凇不知道……他不知道……浮南更心疼他了。   他替浮南将糖纸剥开了,放了一粒在她嘴里,浮南含着,甜丝丝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她缓过来一点了。   她决定装作自己没有回忆起这件事。   浮南张口,将整碗药都喝了下去,果然很苦,她又塞了一颗糖在嘴里。   喝完了药,她与阿凇对视着,他的纯黑眼瞳里泛起的波澜还未散去,他眸底这片平静海洋,因她掀起风浪。   浮南朝阿凇笑了笑:“喝了药,感觉好一点了。”   “还要睡吗?”阿凇写字问她。   “不睡了。”浮南说,她睡得够久了。   阿凇还要抱她,浮南却将他推开了一点点,他的身子仓皇僵在原地,没动。   浮南看着他虽然平静,但总归是显出了一点无措情绪的眼睛,她的身子一软,又将他抱住了。   她误会了一点细节,她想,阿凇一定是对当年被毒哑嗓子那事无比挂怀,所以这才有些抗拒恢复自己的声音,所以,那件事的伤害一定很大。   但她不知道,只是毒哑嗓子这种小事,不过万分之一而已。   浮南还是睡着了,她受了伤,身子很虚弱,轻轻一闭眼,意识就沉沦到黑暗中去了。   她在白麓城休养了几月才好完全,等回了主峰,她去苏一尘府上将玄月灵芝取了过来。   苏一尘看到她的时候,连声道歉:“浮南姑娘,我我我……你那时候不该救我,也不该出城的,我一个人在外面也没关系,只要白麓城里的魔族都能安全就好。”   他根本没想到,是有人故意将他落在外面的。   浮南朝他笑了笑:“我的计划告诉你要在这个时候回来,也答应你那个时候城门会打开,所以,我会对这个承诺负责。”   “浮南姑娘,谢谢。”苏一尘看着她含着笑意的眼睛,语气落寞,“我害得你这样,尊上应该把我杀了的。”   阿凇没有杀苏一尘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苏一尘这条命是浮南换回来的,他不会再动他。   “这是承诺,我不想让你失望。”浮南柔声说道。   “浮南姑娘,你……”苏一尘唤了她一声。   “我什么?”浮南将装着玄月灵芝的宝匣取过来,看着他微笑问道。   “没有没有。”苏一尘挠了挠头。   浮南笑着看他,她不想苏一尘死,也想要阿凇的声音能回来,这个交换,她很愿意做。   “过几日,你来学宫吧,我与凇说过了。”浮南对他说道。   苏一尘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浮南口中的“凇”指的就是尊上,很少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   “去……去学宫?”苏一尘不敢置信。   “嗯。”浮南对他点了点头。   她与他告别离开,回去之后,她将所有的药材都整理好。   浮南准备的第一份解药药方是最有把握的,若不成功,还可以试两次,玄月灵芝可以拆成三份。   主峰里,她居住的大殿似乎与当年魔宫内部的宫殿一样,同样的场景,浮南站定在大殿中央,窗外的午后光线晦暗不明。   她将一味又一味草药投入药鼎之中,每投一种,就在心里默念药方。   在药鼎下炽烈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候,浮南盯着这朵跳跃的火,轻轻地自言自语:“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说着,话音还未落,殿外便出现一人的身影,是阿凇。   他五感敏锐,在浮南自言自语的时候,他就听到了,但听得有些模糊,她似乎在说什么,先生……?   阿凇走入殿中,隔着中央的巨大药鼎与浮南对视。   浮南朝他笑了笑:“阿凇,我要熬制解药。”   阿凇朝她走来,站在她身边,他侧着头看她,在她手背上写字:“我会吃。”   “你说话一定很好听。”浮南柔声说,“就算不叫我,也没有关系。”   阿凇落在她手背上的手指将她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很冷,把浮南冻得打了个哆嗦。   他没有再言语,直到浮南将一枚白色的丹药从药鼎里取了出来,这枚白莹莹的丹药被她捧在掌心。   “毒药没有名字,解药也没有名字。”浮南对他眨了眨眼,“我只是通过毒药的方子逆推解药的方子,我不确定它有用,你可以先试试,若这一枚不行,我再继续做。”   阿凇看着她,没有铱誮直接将丹药接过来,而是低下头,将她掌心里的那枚白色丹药直接叼在了嘴中,他的舌尖舔过她的掌心。   在这枚带着淡淡苦味的丹药被他含到嘴中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闪现当年的场景。   那身着青衣的瘦削男子,面上是慈悲的笑,他紧紧掐着他的喉咙,他无法反抗,黑色的药水被灌了下去,如火灼烧的感觉从喉头涌起,仿佛岩浆。   他如此想着,眸底染上些许灰败颜色。   但此时,有一双温暖的手将他的面颊捧着了,浮南踮起脚,将她袖中的一颗糖塞到他嘴里。   她看着他,笑着问他:“苦吗?” 第34章 三十四枚刺   在浮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 阿凇沉黑的眸骤然间亮起,仿佛是长寂的永夜里,有了星辰。   她仰着头看他, 眸子里蕴含着真诚的、怜惜的柔情,就像是能融化一切的水波, 悠悠地荡进他的心里去。   阿凇的舌尖, 浮南塞进去的那枚糖开始慢慢融化, 清淡的甜味在舌尖弥漫开, 这是一种久违的对外界的感受, 早已吞下去的白色解药没留下多少苦味, 留在口腔里的是纯粹的甜味。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任何食物的味道了, 他的味觉是麻木的,连同他的声音一起, 硬生生从他身上被剥离开。   阿凇执着地以为,他的声音与味觉并不重要, 他的声音,只是一种武器, 至于味觉, 那就更是多余的东西。   但此时, 真切地落在他口腔里的味道是如此的深刻,甜蜜的味道给身体带来的是条件反射般的愉悦感受, 鲜活明亮。   浮南看见他抿着唇, 久久没有言语,她对他眨了眨眼,笑了, 因为她看到他眸子里亮起的光。   就是甜的, 怎么会有人能拒绝糖呢。   她的唇角翘起的弧度更大, 笑得眼眸都眯了起来。   阿凇定定看着他,他总是喜欢这样看她,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如此真诚地看着她。   浮南果然在这次的对视里败下阵来,她的目光移开,越过他的肩头,看向投下道道光柱的窗棂,午后的阳光还是阴沉沉的,只吝啬地令屋内有了点点光亮,许多地方在光影的映衬下,还是昏暗不明。   这天日衬得这孤零零的大殿也显得暧昧起来,她往后退了半步,却撞到身后的桌子,阿凇已倾身,朝她靠了过来。   这一次,他身体摆动的幅度大了一点,他的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桌面上。   浮南恍惚意识漂浮间,他的面颊已然在她视线里快速放大。   几乎是一种本能,对情爱的追逐,对好感的表达,就像是兽类看到了喜欢的东西,总是要去嗅嗅蹭蹭一样,他对浮南也是这样。   他紧抿着的薄唇在昏暗的光线中,落在了浮南笑着的唇上,冰凉的唇一触,浮南就能尝到他舌尖那甜丝丝的味道。   她一愣,思绪停止运转,阿凇怎么……对她做了这样的事,她见过话本子描述很多次的、男女主角之间的亲吻,柔软的唇相触,带来触电般的战栗……她没想到,自己也能经历这样的事。   他,吻了她?   浮南的眼眸睁大,阿凇的吻却再次落了下来,他的唇边响起低沉的、笨拙的声音,带着胸腔与喉头的震动,与口腔里的舌共鸣,能说话之后,第一句话是对浮南说的。   他说:“不苦,是甜的。”   浮南怔然看着他,她还未回过神来,他的长睫却已落在她的颊侧,他的舌尖触着她微张的唇。   确实是甜的,浮南落在身侧的手攥紧,她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阿凇的声音很好听,低沉富有磁性,带着一丝少年人的青涩,他很久没说话了,咬字有些含糊不清。   她感觉自己的思绪混乱,只闭上眼,踮起了脚。   同样是本能的回应,她回吻了他,他小心翼翼,她温柔羞涩。   不知名的、汹涌的情感流淌开来,他揽住了她的腰,这一吻更加深入,最开始被浮南塞进他嘴里的那颗糖被摩挲得消失不见,全部融化。   揽在浮南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她眯起了眼,踮起的脚完全离地,他将她完全抱了起来。   悬空的不安令浮南下意识伸出了手臂,她的双臂揽上他的脖颈,手腕落在他的肩侧。   浮南听到她自己与他的心跳声交缠着,愈发混乱,除此之外,就是他们身体交缠间衣物的摩挲声,与唇舌摩挲间那一点隐秘暧昧的声音,仿佛是粘稠的海洋,这一吻的每一次深入,都像涌起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快将人溺毙。   她模糊的视线里,有阿凇亮着的漂亮眸子,还有他面颊上那一点罕见的绯色,他的呼吸急促,纤密如扇的长睫不住颤动。   浮南没空思考为什么要这么做,总之,这绵长的一吻瑰丽迷幻得仿佛梦境,她被阿凇抱着,感觉自己仿佛又有了一层外壳,他紧紧包裹着她,她的双肩落在他的臂膀间,颤抖着,却没有躲闪。   如梦似幻,这一吻如烈酒,引人沉醉,浮南的脑袋昏昏沉沉,她依稀记得她是被他抱回去的,抱回去的路上他还有没有亲她,她有些忘了。   她分明记性那么好,那日的细节却总是朦胧,或许是它太令人意外,令浮南有些不敢相信。   浮南从未向往过话本子里的爱情,因为话本子里的世界总归是虚假的,她不会相信,她甚至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生出这样的情感。   她回去之后,呆坐在原地,愣了许久,阿凇坐在她对侧,看着她。   一瞬间的冲动与难以自持,迷乱疯狂的潮水退去,只剩下平静的海滩,他朝浮南伸出手,将她唇边一点痕迹擦去,拇指在唇角掠过,冰冷僵硬。   浮南瞪大眼看着他,没说话,现在哑巴的好像成了她。   她的面上后知后觉地泛起红晕,只低下头去,慌乱地将桌上的茶壶拎了起来,倒了两杯水。   浮南的手指抖着,将其中一杯水推到阿凇面前。   “我……”浮南开口,她不知说什么好,这……这正常吗?   阿凇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他凝眸看着浮南,语气带着一丝困惑:“我不知道。”   他的语调有些奇怪,因为他还在适应着自己久违的声音。   “我想那样做。”他简略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浮南问。   “为什么?”他问。   不能说话的时候,他在浮南手背上写字,一笔一划慢悠悠,说的话也很长。   能说话之后,他反而惜字如金起来。   “我不知道。”浮南重复了一遍他不久之前刚说过的话,他问她,那她问谁去?   “话本上的男女主角,会做这样的事。”浮南别开他的灼灼目光,轻声说。   阿凇的眉头微皱,他没看过,并不十分理解。   “以后,还可以吗?”他问。   “不——”浮南害怕这样的失控,她马上回答。   她又将目光移了回来,盯着他的黑眸,放在双膝上的手指不安绞着。   “没人教过我这个。”浮南说,她有些语无伦次,“我……”   “嗯。”阿凇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眼睫半抬,说话的嗓音低沉,“那,以后不这样了。”   浮南看到他的黑眸里闪烁着动人的光,她强行移开了话题:“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就是很可惜,他不能叫她的名字,为什么呢?这是浮南最好奇的事。   阿凇还是点了点头,他并没什么意识主动使用自己的声音,它被封存太久了。   浮南打算将刚才发生的事当做没发生过,她慌忙地整理着自己面前的东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将话题岔开。   她生硬地说起学宫的事:“那就在万毒山附近建新的学宫?”   阿凇点头,他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他很想再提一提刚才的事。   “苏先生就调过来给我帮忙了。”浮南算着自己手底下可用的人,“何先生其实也会帮我,但我还是怕他……”   阿凇继续点头。   浮南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将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远,最终,换来阿凇一句平淡的反问。   “所以,甜吗?”他说,他总算舍得用他的声音了,他看着她,执拗地问。   “什么——”浮南的脸马上红了。   她其实反应过来了,她小声说:“你吃了那么大一颗糖,怎么不会甜呢?”   浮南有些羞恼,她起身,推着他的肩膀:“你可以回去练一练口语。”   阿凇被她推得起身,他回眸看着他,又下意识靠了过去。   他的唇落在浮南的颊侧,在快落在她唇上的时候,硬生生折了方向,他还记得浮南不久之前说的“不”。   阿凇的动作有些僵硬无措,浮南羞赧的眸一软,她侧过头,而后在他的唇上飞快地碰了一下。   这样行了吧。   他离开了,浮南呆坐在原地,她感觉自己像是发现了什么隐秘的宝藏,却不知与何人分享,她该怎么说呢?   后来她还是问了茉茉,语气带着学术般的探讨:“所以,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行为呢?”   茉茉摸着下巴,胡乱思考,自信解答:“以我与其他魔族的相处经历来看,这是性价比非常低的一种亲密行为,它有的时候不会带来快乐,既然都张嘴了,吃点别的什么东西不好,非要亲嘴——浮南姑娘,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浮南点头,她看得确实很多。   “还有别的方式,更刺激。”茉茉朝她靠了过来,“浮南姑娘,你可以了解一下,我教你啊。”   “不不不——”浮南落荒而逃。   之后她与阿凇的相处还是如往常一样,她管理魔域中的事务,魔域中层收服的魔族更支持她的做法,她行事少了很多阻力,再之后,只有一件事算得上意外。   就是阿凇在收服赤川的时候,意外地将赤川的领导层全给杀了——按他以往的习惯,他会挑选一些有能力的魔族留下来,此事没有传到浮南耳朵里去,因为阿凇知道她若是知道此事,又会内疚。   阿凇在恢复声音之后,与下属的交流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他依旧懒得开口说话,但他也不用手语了,下达命令只用最简略的语言。   浮南留在万毒山里,算算日子,感觉再过一段时间就是阿凇轮回重塑躯体的时间了。   这是他的第十二次轮回,到了这个阶段,浮南已经不能确保自己还能不能在修炼中活下来。   但她还有办法。   浮南取出自己当年修炼的正统妖族功法,这本功法是为植物成妖准备的,它利用植物长生不死的特点,衍生创造了很多独属于植物的能力。   其中就有这一种——只有植物妖才能做到的,不死秘法。   当植物妖力竭、快要死去的时候,他们的肉身会出发自保机制,在全身力量被抽空之后,本体会化作植物妖的种子,再埋入土壤里,种植一个春季,植物就能又长出来,保留原来的修为与躯体。   这相当于是垂死的植物妖躯体蜷缩了,躲进种子里,再生根发芽,将蜷缩的自己浇灌出来。   当然,这个秘法需要极信任的人来帮助她,她变为种子之后就会陷入漫长的休眠,如果有人将这枚种子毁了,她就彻底活不过来了,而且初生的植物娇贵得很,不好照顾。   阿凇进入第十二次轮回的时间将近,他没提,浮南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主动提出要修炼。   他身体里积蓄的力量已经要把他现在的躯体撑爆,能量外溢,化为黑线,缠在他的小臂上,被他用宽大的袖袍遮住了。   那一日,魔族内部议事完毕,浮南追上他,在他们所居的殿前,让他伸出手。   “阿凇,让我看看你的手。”浮南小声唤他。   阿凇摇头。   “我要看。”浮南坚持。   阿凇将手藏到身后。   浮南握住了他手腕,她的手很温暖,阿凇静静看着她,没舍得躲开。   她朝他笑:“我又没关系。”   浮南将阿凇的手从宽大华丽的袖袍下牵了出来,他小臂上缠着的黑线很兴奋,贴了上来,缠着她的手指。   “你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你积累的力量了。”浮南轻声说,“要进行下一次轮回重塑了。”   “你会死。”阿凇总算舍得开口了。   “我不会死。”浮南笑了起来,她另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摊开掌心,她的掌心里躺着一枚青绿色的小小苍耳,“但是你可能要学一下如何照顾植物了。”   她花了一点时间给阿凇讲解她这个种族不死秘法的特点:“反正,我的血被抽干了也没关系,你等我变成这个种子,你把它种下去,第二年春天,我就又出来了。”   反正现在也快冬季了,阿凇只需要等一小段时间。   阿凇听完,静默了许久,他说了一个浮南从未在意过的细节:“土里很黑,也很冷。”   “我是植物啊。”浮南被他逗笑了。   “你会受到伤害吗?”他继续问。   “或许有吧。”浮南眯起眼开始回忆先生说的这个秘法的细节,“它是我的自保手段,我记得它确实要付出一点点代价。”   她想起来了,一拍自己的掌心:“被种起来之后,我会忘记两件事。”   “什么事?”阿凇的声音低沉响起。   “两件……我已有记忆里无关紧要的事……”浮南记性很好,她确定先生就是这么说的,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是两件事,“多好,无关紧要的事,这秘法太仁慈了。”   阿凇从不相信有这样仁慈的法术。   他追问:“你确定?”   “我确定。”浮南凝眸看着他,她的眸子里是真诚的光,在她的记忆里,先生从没有骗过她,遇到他不想告诉她的事情,他只会回避。   阿凇侧过头去,他静静地点了点头,他相信了浮南说的话。   于他们居住的大殿之下,建立了一个更大的石室,称得上是地下宫殿了,阿凇的第十二次轮回,在这里开始。   在一片黑暗中,浮南仰头看着头顶落下的一点光,她的身子落在了阿凇身体探出的黑线里,黑线仿佛虫子吐出的丝,一圈一圈绕着,将明亮的光遮挡着,直到将她完全封入茧中。   阿凇抱着她,低眸,那濒临崩溃的、渴望血肉的唇却没先落在她的脖颈上,他先吻了她,自那日之后,他没再吻过她,因为他知道,他这个举动似乎触碰了某种禁忌——这是不应属于魔族的一种感情,它对人类来说可能是蜜糖,对魔族来说,可能是毒药。   浮南紧闭的眼睫轻颤,她唇角挑起一抹无奈的笑:“阿凇,咬这里,血不够多。”   他果然马上咬了她,力道很轻,而后这缱绻的吻落在她的脖颈上,他的唇瓣颤抖着,却还是咬开了她的脖颈。   不算疼,他的动作很轻,浮南的意识随着生命力的流失,逐渐悬浮,从她身体里被吸吮走的液体,从鲜红变为青绿,而阿凇的理智也在逐渐抽离,他的身体崩散,与她的血肉融合在一处。   直到浮南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他掌心里紧攥着的一枚苍耳。   在她完全消失的前一瞬间,阿凇混沌的眸被骤然涌起的恐惧撞得清明,他下意识地张口,唤了她的名字。   “浮南!”他唤,声音沙哑,仿佛老旧的被绷紧的线,它为弹出这个音已经准备了不知有多久,直到这一刻才松弛开,与他惯常拿着的长弓上的弦一样,这呼唤如羽箭离弦。   然而,普遍意义上已经死去的人,不能再死一次,浮南的神魂凝固在他掌心的小刺球上,她没听见。   浮南的消失,悄无声息,阿凇说她闭关修炼去了,何微与苏一尘暂时担任起浮南原本的职责,只是所有主峰里的魔族,都感觉少了些什么。   阿凇将这一小枚青绿的种子埋进他房间花盆的土壤里,他用了最好的土,甚至于,在没有人界阳光的魔域里,他学习了道家的法术,将赤阳引入窗前,在暗无天日的魔域里,也有了人间的光。   他没按照浮南的交代浇水松土,因为浮南是这样说的——“浇水的话随便吧,天上有雨就有雨,没有也能活,土的话,软一点就好,不要黄土,黑色的其实我比较喜欢,如果能掺一点砂石好了。至于松土的话,松土根本不用啊,我自己会生根的,阿凇你看,养植物是不是很简单?”   阿凇按照植物的种植指南照顾浮南,直到春天的第一缕风吹过,灰败的魔域有了一点点鲜活气息,阿凇种下的苍耳种子也终于生长出嫩芽,她生长得很快,不要几日,便长成一株完整的植物了,只是这株苍耳很小,还没巴掌大。   他时常会和只是植物的浮南互动,轻轻地碰一下她的叶子,她不会躲,很傻。   不久之后,在鲜绿的枝头之上,只生长出了一枚果实,它初生的时候还很小,尖刺嫩嫩的,阿凇没忍住,碰了一下,这刺软得很,就像浮南。   他只睡了一觉,苍耳便长大了许多,尖刺也变硬起来,阿凇继续偷偷捏了她一下。   第三日,他醒来之后,正看到浮南站在敞开的衣柜前,将他的衣服往自己的身上套。   她第一次经历这秘法的苏醒,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意外——她化形之后,竟然是没穿衣服的!   真意外,分明她之前第一次化形的时候,身上还套了件绿色的裙子呢。   阿凇宽大的衣袍被她裹着,显得不合身,未拢好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她纤瘦的锁骨。   “你……你醒了?”浮南看到阿凇,慌了,她尽量让自己轻手轻脚了,她的面颊一红,手忙脚乱,想要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再裹紧些。   阿凇从榻上走了过去,他靠近她,她往后躲了一点。   他将衣柜里的袍子随便抽了一件出来,盖在浮南身上,将系带在她下巴前细心系好。   “这是你……那个……主持魔域祭典的时候穿的。”浮南低头看了一眼衣袍上的华丽装饰。   “没关系。”阿凇说,他看着她,眸中闪烁着莫名的神色。   不久之前浮南的模样依旧浮现在他脑海里,仿佛有火在烧。   只是一个冬季没见她,他就仿佛很久很久没见她了……   他倾身,猛地将她抱在了怀中,浮南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轻声笑:“怎么啦,我只是变成植物一会儿,这不是回来了。”   阿凇没说话,低下头,在她温暖的脖颈间蹭了蹭。   又是熟悉的欲望与本能,他抬头,视线循着她的唇,他冰凉的唇瓣靠了过去,他想吻她,将她的身体揉进她的怀抱里。   浮南眸中闪过陌生的疑惑,她侧过头,躲开了,她不明白阿凇要做什么。   “你……干什么呀?”浮南问。   在她这句懵懂的疑问从她口中被柔声说出的时候,阿凇的心却仿佛被什么锐器刺穿了。   他垂下眼眸,那漂亮的纯黑眼眸里,光芒尽失。   “就是,我能说话那天,我做的事。”阿凇说,他一贯完美的嗓音变得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我记起来了。”浮南笑声温柔。   阿凇感觉刺穿自己心脏的锐器被抽了出来。   “是糖吗?”她问。   她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一盒糖,打开,取出一粒糖,塞进阿凇的嘴里。   “你想吃这个?”她笑着说,语气仿佛是在哄小孩。   阿凇看着她,泛起波澜的眸子骤然变得平静,如死去的海洋一般寂寞。   她说她会忘记,此前记忆里最无关紧要的两件事。   原来,他吻她,是最无关紧要的两件事之一。   浮南低头,也将一颗糖塞进嘴里,她感觉这个味道熟悉,但少了些什么。   她感觉自己失去了一点记忆——这是正常的,但她具体忘了什么呢?   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不过……它只是最无关紧要的两件事,不是吗?   浮南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裹好,她的舌尖舔着这颗糖,看到阿凇平静死寂的眸,她感觉还是熟悉。   他总是这样。   浮南不知道,她忘记的是她记忆里最痛苦与最美好的两件事。   最痛苦的,她忘了是先生曾经伤害过阿凇。   最美好的,她忘了在阿凇痊愈的那一天,他吻了她,很多次。 第35章 三十五枚刺   浮南坐在阿凇的房间里, 将嘴里的糖含了很久,她喜欢这个不知名口味的糖,甜味不算很浓, 吃多了不腻。   她没想到自己醒来之后,竟然能在阿凇的房间里看到同样口味的糖。   阿凇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糖的?浮南有些疑惑, 她已经忘记的记忆可以给她答案, 因为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 嘴里含着的就是这枚糖, 他对这些小零嘴并不热衷, 只是他觉得含着它, 可以再回想那一刻, 它像浮南的味道。   浮南都忘了,她把玩着桌上的糖盒, 她身后不远处的窗台上,孕育了她本体的那丛小小苍耳已经枯萎。   阿凇没再说话, 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很久之后,他还是开口了:“你真的忘了它?”   他将浮南手里的糖盒接过来, 往嘴里放了一颗, 直接将硬糖咬碎了, 发出轻轻的“咔咔”声。   “我没忘呀,阿凇, 你能说话这件事, 我怎么会忘呢?”浮南对他笑。   “其他的呢?”阿凇问,这个问题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他的什么?”浮南不解。   阿凇沉默地摇头。   浮南察觉了一些什么:“阿凇,我忘了什么事?”   阿凇的声音很平静:“反正只是无关紧要的事。”   浮南想了想, 觉得也是, 她生活中平淡的瞬间很多, 但她可以保证,她记忆里每一个普通、平淡的瞬间,都没有阿凇的参与,他只要站在她面前,就足以掀起她心中的波澜,所以,阿凇应该不知道她忘了什么。   她低头,将桌上的热水杯捧起,小口地喝。   阿凇的眼睛微垂,他又咬碎了一颗糖,与这个清甜味道相关联的,是那一日晦暗日光下的吻,缱绻缠绵,刻骨铭心。   但她忘了,他觉得嘴里的糖味道发苦。   浮南与阿凇就这么相对坐着,坐了很久,她也很久没见阿凇了,她有些想他,就这么坐在他身边,也是令她开心的。   她托着腮看他,笑意盈盈,但阿凇沉默漠然,浮南觉得他有一点点细微的变化。   “我回去休息了?”浮南坐得腰有点酸,她起身说道。   阿凇点头。   她站起来的时候,阿凇忽地抓住了她的袖子。   “怎么啦?”她的语气还是温柔,看向他的眸子里荡漾着温暖的笑意。   阿凇揪着她的袖子,沉默着,他不知说什么。   “我要继续陪你吗?阿凇,你不修炼吗?”浮南站定了身子问。   阿凇摇头。   “我困了。”浮南抬头打了个哈欠,“不要我陪着的话,我就回去睡觉了。”   她往前走,落在阿凇掌心里的袖袍也从他手中滑落,在阿凇这件精致的外袍上,于袖口处有垂下的流苏,闪闪发亮的蓝色宝石连成串,沉沉地坠着,此时,这些暗蓝色的小珠子从阿凇苍白的手指间滑落,仿佛天上的星辰坠落。   浮南走了,她出门之后,将阿凇的房门轻轻关好。   她仰头,看着天上明月,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她忘了什么呢?   浮南苏醒之后的日子趋于平静,她与阿凇的相处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浮南发现他疏远了自己一点点,但不明显。   阿凇很忙,他已经快将魔域中层的全部领土拿下来了,而这个时候,魔域上层也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并且派出魔族部下增援魔域中层的其余势力,抵挡阿凇的攻势。   他常常因为自己的事业脱不开身,所以浮南也觉得这点疏远理所当然,人都是会变的,他现在变得那么厉害,自然就觉得当初遇到的人都平淡普通。   浮南也变了很多,在魔域下层的时候,因为阿凇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亲近她,她还会抱着骨蛛哭,但她现在不会了,不见就不见,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这日,她将学宫里招收魔族的名册整理好,走出了学宫大殿的正门,在殿门两侧,各有两列魔族士兵把守,见她出来,他们纷纷行礼,浮南笑着对他们点点头。   在殿外的长长阶梯上,浮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何微穿着纹绣金线的白色长袍,立于阶梯之上,眺望远方,学宫的规模渐广,在魔域中层的其他地方也设立了下属的学宫,被收服的魔族都要到学宫里接受教育,他们会在这里学到最适合他们的功法,还有一些枯燥无味的思想道德课程。   浮南在他身后唤了一声:“何先生。”   何微回身,朝她微笑,他还戴着最开始的纯白面具,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狐狸眸。   “来,坐坐。”何微坐在殿前的台阶之上,现在很安静,因为学宫还未下课,等到了休息时分,就会有许多年轻的魔族从各处的殿堂里涌出来。   今日浮南需要处理的事务少,她提早回去了,没什么事情做,如果她不忙,她又会开始胡思乱想。   所以浮南决定与何微坐在这里聊聊天。   “学宫里魔族的名册?”何微看了一眼她怀里抱着的厚厚书页。   “嗯。”浮南笑了笑。   “我曾经也想在远烬城里做这样的事。”何微忽地开口,他将自己的袖袍拢着,语气淡淡,“但,财力不够,城中的魔族也不够配合。”   “能让魔族对他心悦诚服、唯命是从,是他的能力,他愿意这样支持你,并非是他的远见,而是因为你想这样做。”何微口中的“他”值得自然是阿凇。   浮南问:“为什么不是他觉得这样对魔族的发展更有利呢?”   “魔域混乱、下层魔族受苦,与他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个种族,本就是没有未来的,所以,远见这种东西,可以完全抛弃。”何微轻叹了一口气,“魔族没有教化的可能。”   “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我闲着也没有事做。”浮南微笑地回答。   此时,学宫里的悠长沉重的钟声响起,远处的殿堂里,嘈杂的人声响起,许多魔族三五成群,从学宫里走了出来。   有几位魔族经过浮南与何微面前,还朝他们打了个招呼:“何先生好,浮南姑娘好。”   一位个子有些矮小的魔族落在了最后,他怀里抱着一个食盒,闷头往前走。   来到殿前,他抬起头,这才发现他离浮南有些近了。   “柳川。”浮南叫了他的名字,这约莫十六七岁的年轻魔族,是学宫里成绩最好的几位,她在整理名册的时候,在表彰文书上经常看到他的名字。   “啊,浮南姑娘,你……你叫我吗?”柳川一惊,他匆忙抬起头来,看着浮南,脸红了,有些激动也有些怕。   “我记得你的。”浮南对他轻轻地笑,“我听方姑娘说,你学习医术很用心?”   “啊,是的是的。”柳川赶忙点头,他怀里抱着的食盒盖子有些松动,随着他身体的摆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现在正值午时,有些魔族会留在学宫里用餐。   “我娘给我准备的,”柳川将自己怀里的食盒打开一点。   何微小声对浮南说:“有些魔族也会结合,孕育后代,但很少会有魔族这么做,因为后代的存在会令父母双方都损耗修为,柳川的父亲因为他,损伤修为伤到了脑袋,有些痴傻,幸好没遗传到柳川身上。”   浮南点了点头,她面上依旧挂着浅浅的微笑,她天生就有这样的亲和力,柳川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还有些害怕她,但看她看得久了,就觉得她和善了。   “浮南姑娘,要尝一点吗?”柳川问,他将食盒里一个黑色叶子包着的饭团取了出来。   浮南和学宫里的许多年轻魔族都熟悉,之前也有魔族给她分享过食物,所以她没拒绝,笑着将饭团接了过来,柔声说:“谢谢。”   何微将她拿着饭团的手拦下了:“你不怕有毒?”   柳川慌了,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浮南姑娘,何先生,我自己也要吃的。”   他将食盒里其他的饭团抓起来,往嘴里塞了一口,说:“浮南姑娘,没关系,你……不吃的话就还给我,我还可以吃。”   他如此说着,只是眸中难免有了点失落的情绪,他很希望浮南能接受自己。   何微将一枚银针取出,在饭团上点了一下,确认没问题了,才让浮南吃:“这枚银针可以测试百毒,浮南姑娘,它应该没事,但魔域想杀你的人很多,所以——小心为妙。”   浮南点了点头,咬了几口饭团,将它都吃下去了,味道不算好,但能果腹。   “味道不错,我饱了。”浮南将手里剩下的黑色叶子折了起来,对柳川笑。   下一刻,她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因为剧痛从腹中传来,绞着她的五脏六腑,仿佛是有无数把刀子在她的身体里四处乱划。   在这一瞬间,她失去意识,颓然倒了下去,何微那双一向镇定自若的眸中露出震惊之色,他很快将浮南抱了起来,手指慌得都在颤抖:“怎么有毒……我测不出来?!”   阶梯之下,柳川呆立在原地,他手里捧着的食盒落在地上,四分五裂,而此时周围的魔族士兵已经迎了上来,将他抓了下去。   浮南疼得失去意识,再之后发生的事,她都不知道了,她倒在何微的怀里,侧过头猛力咳着,口中溢出鲜血,将他纯白的衣袍都染红了,何微脚步踉跄着抱着她往殿中奔去。   许久,她醒了过来,床边依旧守着一个熟悉的人。   “醒了?”阿凇靠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影落下,将浮南的身子罩着。   浮南看到他纯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慌乱,她感觉自己身子还是疼,但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云诡草。”阿凇将她扶了起来,沉声说道,“是人界的毒草,之前从未在魔域见到过这毒药,所以魔域已有的防御阵法中,这毒药并未列入检测范围。”   阿凇所掌控的这个遍布他所有领地的阵法,甚至可以检测阵法范围之内的所有物品明细,某些较为危险的毒药、功法、修炼者都会被阵法记录,如果出现监管外的异常,都会被阵法的持有者知晓。   所以,若是普通的毒异常出现在学宫范围之内,他第一时间就可以知道,但百密一疏,这云诡草就算在人界也罕见,所以没有样本被阿凇放到防御阵法中检测。   “杀我,费心了。”浮南的眉头紧锁,她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声音——柳川手中的食盒落地,发出刺耳响声,连带着的还有何微的话——“魔族没有教化的可能。”   她知道有很多魔族要杀她,但她从未想过,是学宫里的魔族要对她动手。   浮南抓住了阿凇的袖子,她还未失去希望:“阿凇,那个柳川……他……他说什么了?真的是他下毒吗?”   阿凇垂眸看着她,他没直接对她说出真相。   “你不会……直接将他杀了吧?”浮南攥紧他的袖子,她抬眸看他,她似乎很久没有和阿凇亲密相处了,她有些不了解他了。   阿凇的嗓音沉郁:“我知道你不想他因你而死,所以,我先审问了他。”   浮南心中郁结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她轻声说:“我……阿凇……对不起,所以他说什么?”   “他说……”阿凇的话语顿住,他将浮南扶着躺了下去,他注视着她无措的眸子,“先休息,好吗?”   “不……”浮南有的时候执拗得过分,她一定要知道答案。   “睡觉。”阿凇的吐字冰冷。   浮南背过身去,没再与他说话。   阿凇将她的肩膀扳正,让她看着他:“不要生我气。”   “我没有生你气。”浮南抬起手臂,将自己双眸掩着,“我想知道答案。”   在阿凇拒绝回答的那一刹那,她就猜出答案一定不是她所期待的。   “他说,讨厌学宫,管束太严,所以他依靠自己在学宫里学到的药学知识,寻到了云诡草,他每日都会在饭团里加入云诡草,就等着与某一天与你凑巧相遇,他说你太傻,一定不会拒绝他的‘礼物’。”阿凇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锐利如刀。   柳川已经死了,在阿凇审问他之后,他完整的尸体从地牢里拖出。   他死之前,阿凇在燃着幽明烛火的地牢里,沉黑如墨的眸子里染上怒火与杀气,但他的吐字明晰。   阿凇平静地叫了他的名字——柳川,然后他就死了,他是第一个死在阿凇重拾的嗓音之下的人。   “最后他问我,你死了吗?”阿凇继续说。   但此时,浮南已经将自己的脑袋埋到了被子里,她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她不想听,阿凇多了解她,他知道她绝对不可能接受这个答案。   “他们真的很讨厌吗?”浮南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落泪了,但今日她因为这个答案,泪水不住地往下落。   “只是个例。”阿凇的手指不断地揩去她面上的泪水。   “不是个例,魔族都这样。”浮南轻声说,她哭得嗓音有些沙哑。   阿凇为她拭去泪水的手顿住了,他想,他在浮南眼里,一定也是这样的印象。   他与其他魔族,没什么区别。   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在浮南眼里,与她亲手立下的那九十二座墓碑一模一样,他尽力奔走,却走不出那片碑林。   他的拇指按在浮南柔软的面颊上,没动。   “阿凇,你不一样,你是人。”浮南吸了吸鼻子说道。   阿凇凝眸看着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人。   “刚才是气话。”浮南起身,抓起放在床边的白帕,往自己的脸上擦,“讨厌就讨厌,只要有一点点人喜欢就行。”   “他们会去的。”阿凇低头看着她,有他在,无人敢违背他的命令。   “如果没有人听你的呢?”浮南问。   “那我就一个人去听。”阿凇说。   浮南觉得他在开玩笑,她嘴角勉强挑起一抹笑:“我以后会小心。”   “他们要杀我,是天性,我亲近他们,会害了他们。”浮南自言自语。   阿凇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的想法。   “阿凇,谢谢你。”浮南对他说。   阿凇对她点了点头,他往后退了一点,与她拉开一点距离。   他知道浮南不在意他,所以,他也没有过分亲近她。   不知分寸,总是惹人厌烦的。   浮南瞥到了他略微后退的动作,她的眼睫垂下,有些失落。   她这样,一定耽误了他很多时间。   浮南轻声对阿凇说:“你若有其他事,就去忙吧,我一个人躺着就好了,明日再喝点药,就好完全了。”   阿凇一贯是听她话的,浮南要他离开,他自然会走。   他起身离开了,房门外的光亮起又暗下。   浮南侧过头,将面颊靠在枕头上,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寂寞,就是她生活在怨川尽头时的孤寂感,无人听她说话。   怎么会这样呢?浮南想,她一定是将阿凇当成自己唯一的……朋友了。   朋友,是朋友吗?她对他,是这样的感情吗?浮南的细眉轻轻皱起,她在困惑。   浮南的房门外,阿凇守在门口,没离开,在外人面前威严无情的魔尊大人,此时竟有些像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只敢守在门外,不敢靠近。   他高大的身子挡着门,悠长的目光看向远处。   不多时,方眷来了,她见阿凇守在门口,有些惊讶:“尊上,不进去陪着浮南姑娘吗?”   阿凇无声摇头,他身上的冰冷气息让方眷不敢多问,她提着药箱,对阿凇行礼之后,便挤了浮南的房间里。   以前浮南与阿凇相处久的时候,阿凇周身的气质还没让人如此惧怕,那个时候的方眷还敢开阿凇的玩笑,但现在她不敢了。   她入了屋子里,见浮南还躺在床上,她睡着了,便将药方留在了桌上。   浮南休养了大半个月,她似乎总是容易受伤,但也情有可原,当初追随阿凇的那些魔族,修为都已经修炼到元婴之上了,他们有实力抵挡暗处发出的伤害。   但浮南不一样,她的修为太低了,低到茉茉现在的修为都比她高上许多,但因为种族的限制,她无法突破,阿凇越强大,实力弱小的的她就越危险。   她像一只误入鲨群的无知小鱼,左躲右闪,却还是受了伤。   体内云诡草毒完全散去之后,浮南才有空到外面去散散心,她叫上茉茉,到万毒山主城的街上去逛逛。   她买了些自己喜欢的零嘴,还和茉茉一起到店里挑了好多款式时兴的衣裳——说到这个,倒也有趣,当年浮南在远烬城设计的服装引领了新潮流之后,这种穿衣风格影响了很多魔族,所以现在店里售卖的衣物也不会让浮南脸红心跳了,但总归还是有些……性感。   浮南买了,茉茉问主峰那边有专职的裁缝给她做衣服,怎么还买外面的,浮南说这个好看。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这个好看。”茉茉挽住了浮南的手臂。   回去的时候,她们手里提了好些东西,浮南与茉茉并肩走在街道上,周围人来人往,她心情好了许多。   在经过某处小巷的时候,忽地从昏暗的巷子里飞出了什么——它不算很有杀伤力的东西,所以茉茉没反应过来要去挡。   这东西落在了浮南的身上,将她的衣裙砸出一片污痕,她惊讶地朝巷子里看去,看到黑暗里有一双怨恨疯狂的眼睛。   她只一眼,就看出了巷子里的人是谁,他与柳川有七分相似,只是模样苍老落魄了许多,他死死盯着浮南,眼球里泛起血丝,他知道是因为浮南,柳川才死了。   他投出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锐器,只是沾着他口水的果核而已,他就算疯了傻了,也知道现在不能伤浮南,所以他只能朝她身上砸东西。   又是一枚果核扔到了浮南身上,她站定在原地,没有躲,只是身子颤抖着。   “你——我这就喊人来把你这个疯子拖到地牢里去!”茉茉手中酝酿起法术光芒,打算将此人捉拿。   浮南拽住了她的手臂,轻声喊:“不要。”   “南姑娘?!”茉茉惊讶,“他是个疯子,他儿子也是,你那么好,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回去,回去吧。”浮南看着茉茉愤怒的眼睛,她继续摇头,“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阿凇。”   “南姑娘,你总是这样。”茉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护着她回了主峰。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主峰外的街道上,于来往的人潮里,有一个白色身影站立着。   何微拢着袖子,看着浮南与茉茉离开的方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走到箱子里,将一个装着包子的油纸袋伸了出去,他将这袋包子递给柳川的父亲。   “吃吧,吃吧。”他对这疯子说,“以后别这样了,你今日能活下来,全因为她仁慈。”   柳川的父亲接过油纸袋,将包子一个接一个地吃了下去,吃到最后,他看到——袋子底部装着的一堆骨币。 第36章 三十六枚刺   浮南中毒一事, 似乎尘埃落定,再之后,她的生活趋于平静。   那日她上街被弄脏的衣裙, 浮南再没有穿,因为茉茉偷偷命人将它烧了, 她对自己要穿什么衣裳没什么主意, 一般都是抓到哪一件就穿哪一件。   只是她上街买回的魔族衣服, 她好好保存了起来。   几月后的某个晴日, 浮南在房间里整理衣服, 她将压箱底的魔族衣物取了出来。   她抱住这几套衣服, 探头出窗外, 对茉茉唤道:“茉茉,我待会儿去司药房, 取点药。”   “南姑娘,你身体不舒服吗?”茉茉靠在院里的椅子上, 这么问她。   “没生病,我去拿点易容的丹药。”浮南笑, “我要出主峰一趟。”   “你要去做什么?”有了上次柳川给浮南下毒一事, 茉茉总是担心浮南被暗害, 她如此贸然离开主峰,很危险。   “我去柳川家里看看。”浮南轻声说, “我易容过去, 他们认不出我。”   “南姑娘,你疯了!柳川的父母恨不得把你杀了!”茉茉站起身来,拦住了浮南。   “我不相信, 柳川真的讨厌学宫。”浮南是个很执拗的人, 当初罗真骗她骗到倾家荡产, 在他亲口说出“真相”之前,她还相信他的“谎言”。   “可事实就是这样,尊上不可能在这种事上骗你,当初一起审问柳川的大人有很多,他们都听到了柳川说的话。”茉茉劝道。   “我不相信。”浮南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她还是笑着,嗓音很温柔。   她将整理好的衣服换下,自己走出了殿外,却在外面碰到了久不见面的阿凇。   上次她在外面遇到的事,茉茉没有告诉他,只是小事而已。   阿凇见她迎面走了出来,微讶。   浮南见他,总是禁不住地开心,她看着他笑着说:“阿凇,你来找我吗?”   “是。”阿凇答,他走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走着,他说,“近日闲了下来,城外正值春日,风景不错。”   他想邀请浮南与他一起去城外踏青,自浮南失去部分记忆醒来之后,他第一次如此主动。   阿凇想,总是要再试一试。   浮南一愣,她走向司药房的脚步僵住了,她轻声说:“阿凇,我没空。”   “好。”阿凇答,他的声音有些冷。   浮南往前走,他还是跟着,浮南想要做的事不想让他知道,但她不舍得将他赶走,于是她就在司药房附近绕圈子。   绕圈绕到浮南自己都走累了,她问阿凇:“阿凇,你不先回去吗?”   “你要去司药房?”阿凇早已看出浮南的目的地。   “啊……是。”浮南藏在袖子里的手绞住了自己袖口,她躲开阿凇的灼灼目光,有些紧张。   “身子不舒服?”阿凇靠了过来,他抬手,冰凉的手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没事。”浮南小声说,她不太会说谎,所以声线有些紧张。   “嗯。”阿凇应道。   他继续跟着浮南,没离开。   最终还是浮南自己憋不住了:“我我我……我去司药房,拿点易容的药。”   这药炼制起来复杂,她会炼,但司药房里有现成的,她打算直接去拿。   “要做什么?”阿凇问她。   “我易容去见见柳川的父母。”浮南老实回答。   阿凇愣了一瞬,浮南如此说,是在不信任他给她的答案吗?   但是……那日柳川就是如此说的,柳川的回答,他一字都没有篡改。   “我不相信。”浮南还是那句话。   她还是如当年一样执拗,非要看到赤裸裸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才肯罢休。   “之前罗真你也这样。”阿凇双手负于身后,对浮南这么说。   “我相信了他们很多次,每一次都被骗了,所以……也不差这一次,对吗?”浮南柔声说道。   阿凇没同意她的这句话,但在浮南取回易容丹药之后,他说:“我陪你去。”   “我要易容的,柳川的父母……应该很恨我吧。”浮南闭上双眼,声音有些无奈,“阿凇,你去的话,把他们都吓跑了,而且你不忙吗?”   为了陪浮南去郊外踏青,他特意空了点时间出来,近期他倒是不怎么忙。   阿凇说:“不忙。”   “好吧,好吧……”浮南朝他笑了起来,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她小声说,“你怎么还是这么黏人。”   阿凇沉默地看着她因为他扬起的笑容,明媚温柔,从她的眸子可以望进他的心里去,在她的眼中,映着他的身影,似乎……似乎是她的心里也有他。   真的有吗?   那她为什么会将他忘了。   阿凇别开了目光。   浮南准备回去再取一些易容丹药,但阿凇拒绝了,因为他可以直接变幻自己的容貌。   “还有衣服!”浮南对阿凇说,“我们原来的衣服不能穿的,要穿外面的。”   阿凇命人买了几套回来,外面流行的魔族男性衣物也有些……一言难尽,浮南看着那敞开的衣襟直皱眉,这衣服的设计可以完全看到腹部的肌肉。   阿凇没介意穿这个,浮南倒是介意得很。   她回去房间之后,打算先试一试自己买的,她换好了,刚出门,阿凇看了她一眼,马上别开脸,绯色泛上面颊。   浮南低头看了眼自己刻意露出一部分的胸口,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没穿过这样的衣裳,穿上之后,总觉得胸前凉飕飕的。   倒是阿凇还会害羞,出乎她的意料,毕竟阿凇的部下也有许多魔族姑娘,他平时见她们,不也是脸不红心不跳吗?   “怎么啦,我穿着很不妥吗?”浮南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故意跑到阿凇面前,她抬头看他,“阿凇,你怎么不看我?”   阿凇又将面颊别开了,他没看她,反而将自己身上穿着的外袍系带解开了,他将外袍裹在浮南身上,包得严严实实。   看着她泛着红晕的面颊说:“不太习惯。”   “你要习惯啊,其他魔族姑娘都这么穿。”浮南将他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袍拉开。   阿凇的视线落在她胸前的沟壑上,他一愣,又飞快地将外袍给她裹好了。   “怎么别人穿都可以,我穿就不行了?”浮南嘟嘟囔囔地问。   阿凇面上的绯色还未退去,他看了她一眼,继续沉默。   浮南被他逗得有些开心,她又转身去追着他的视线:“阿凇,看我,多看看就习惯了。”   阿凇转身去躲,浮南又跳到他面前。   他的视线与她撞上,浮南眸中含着笑意,她将他的外袍脱了下来,塞到他怀里。   她还回衣物的时候,靠得有些近了,阿凇忽地倾身,压抑的情感冲破理智的堤坝。   阿凇的两手捧住了浮南的面颊,他又低头吻上了她,浮南瞪大眼,一愣,眸中闪过一丝惊喜,她没躲。   他死死地吻着她,浮南整个人都被他抱在了怀里,轻盈的身子一旋,她的双脚离地,两手环在他的脖颈上。   当冰冷的唇碰上来的时候,浮南没感觉到任何排斥,就仿佛是,她早已习惯他的亲吻。   怎么会呢?浮南想,这分明是他第一次吻她。   同样的问题再次回旋在她的脑海里,阿凇为什么要吻她,她为什么会喜欢他的亲吻。   这一次,阿凇吻得凶了许多,似乎是不想让她忘记,所以每一次唇舌的试探都像是要将她吞下,讨厌也好,喜欢也好,不要忘,就好。   浮南被他吻得透不过气,她的面颊变得愈发红了,直到他的唇撤离半分,她才大口喘着气,但她的气还未顺上来,他就又靠了过来。   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意识逐渐朦胧,浮南在心里想,很喜欢,很喜欢他这样。   直到最后,她靠在他怀里,轻轻喘着气,阿凇的手搭在她的身后,手指顺着她柔软的发丝,一下又一下梳着。   他的手指颤抖着。   浮南紧紧抱着他,她很安静,没说话。   “为什么?”浮南问了与上次差不多的问题,她果然是忘了。   阿凇沉默,没回答她。   浮南的脸颊靠在他的胸膛上,她听着他速度加快的心跳声,忽地有些委屈:“你之前,很久都没来找我了。”   “我不会无聊了,但还是有一点点想你。”浮南的声音很轻。   阿凇的手掌落在她的手臂上,他还是没说话。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或许浮南现在只是在说漂亮话,她可能对谁都是一样。   现在若是别人吻她,她也是这样的反应吗?   当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他很快低头,又恶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让她讨厌也行,不要忘,好不好。   他的齿端咬破了她的唇,浮南感觉有些疼,但她还是轻柔地抱住了他的后脑。   她不怕他距离过近,对她太凶,不知分寸,她只是不希望他不亲近自己。   淡淡的腥甜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阿凇冰凉的手指抚上她被咬破的唇瓣,轻轻揉着。   清冽的气息拂来,由于过近的距离,浮南可以感知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为什么不躲,不疼吗?”他的声音很低,就像情人间的耳语。   “有一点点疼。”浮南说话的时候,眼睫轻颤。   阿凇松开了她,他定定看着她,没舍得移开目光。   浮南的目光闪躲,她有些不好意思,在她的认知里,这是他第一次吻她。   “话本子里经常这么写。”浮南说。   似曾相识的话,第一次听的时候是悸动羞赧,第二次听,是绝望不安,因为这昭示着她忘得很彻底。   阿凇的声音淡淡,带着一丝颤抖:“我不知道。”   相似的对话,欣喜的是她,心痛的是他。   浮南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服,阿凇伸手过来帮她整理,在他的目光又触及某处的时候,他又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她的下巴,而后又吻上她的唇。   这一吻更加虚幻迷乱,浮南感觉自己坠入了醉人的蜜酒里,她沦陷其中,被甜蜜的感情浸泡着,一寸寸浸入肌肤。   她或许会忘记这件事,但因此而加深的感情不会褪去,她会更喜欢他,悸动的感情在心中满溢。   次日,浮南将易容丹药吞了下去,这丹药会为她易容十日,易容的形象也可以挑选,变成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或是普通的路人甲,都可以,浮南想变成男的,也行。   浮南特意挑了一款变成路人甲的,她吃了之后,拥有了一张美艳的魔族女子面庞——是的,这就是魔族女子里路人甲的颜值。   她的伪装天衣无缝,阿凇摇身一变,也变了个模样,他们一同离开了主峰。   “我在他们居住的宅邸附近,买了空置的屋子,我就说我是刚搬来的邻居,是来大城市打拼的,我在附近的药房里帮忙记账,赚些家用。”浮南念出自己伪装的身份,说话的时候却有点结巴。   “我是你的情人,身无所长,好吃懒做,就由你养着。”阿凇说。   “后面对了,前面错了。”浮南认真纠正他,“你是我好吃懒做的哥哥,我知道主峰那边事情多,你好吃懒做的时候就可以回去处理事务,晚上再回来。”   阿凇:“……”   “这样也行。”他说。   “这样不行。”浮南害羞了。   “行。”他坚持。   “行吧。”浮南拍了拍自己通红的面颊。   他们成为柳川父母的邻居,柳川家里的情况倒也简单。   柳川母亲是衣坊里的绣娘,每日都会去店里上工,柳川父亲虽然痴傻了,但掌握的法术与修为还在,于是他便到城外干一些出力气的活儿,每日的生活也很规律。   在魔域里,这样规矩的魔族堪称罕见,只是失去孩子之后,这对夫妻变得格外冷漠,浮南很难接近他们。   浮南很耐心,她在他们家隔壁潜伏了几日,终于寻到了接近柳川母亲的机会。   那日,柳川母亲刚从衣坊里回来,天色已黑,店里有了加急的单子,她只能熬着夜做。她一直盯着针线,加上年纪大了,用眼过度,导致下工之后,眼睛忽然有些看不见了。   她摔在回家路上的小巷子里,这里的房屋挤挤挨挨,巷子也窄,无人打理,地上有很多绊脚的石头。   浮南一直在偷偷跟着她,见柳川母亲摔倒了,连忙跑了上去,将她扶了起来。   她的头撞到路边的石头,昏迷过去。   浮南抱着她回了自己在这里的家,此时的阿凇刚从主峰那边回来,还没来得及易容,但他记得换了普通魔族的衣裳。   浮南见他,视线落在他露着的腹肌上,脸红了,又有些怕。   她指着自己抱着的柳川母亲,手忙脚乱地比划,阿凇很快变了个模样。   浮南抱着她走进房间,将灯点上,阿凇沉默地坐在一旁,替她将柜子里的药拿了出来,他比浮南更会伪装,动作神态都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普通魔族男子。   她将醒神的药泡开了,喂给柳川母亲喝,不多时,她醒了过来,感觉到周围的陌生环境,连忙警惕地往后躲。   “夫人?”浮南柔声唤她,“我是你的邻居,前段时间刚搬过来,方才见你在路上摔了,我就将带回来了。”   “我……怎么摔了?!”柳川母亲有些慌,“我好像有些……看不清楚,姑娘,你长什么模样,哎,我这是老毛病了,看久了,眼睛累,就看不清。”   “没事没事。”浮南从阿凇手中取来药膏,“我在附近的药房帮忙记账,赚些钱币补贴家用,这药膏是药房里送的,能明目,我给你抹上吧。”   “你……你不会害我吧,魔族不会这么好心!”柳川母亲还没信任浮南。   “不会不会。”浮南轻叹一口气,她的手指挖了点药膏,靠了过去,给柳川母亲涂在眼睛旁。   柳川母亲想躲,但浮南轻轻把她按住了,她看着这老人苍老的眼纹,有些心疼。   柳川死了,就剩他们了,她的丈夫也是个痴傻的。   她的眸中露出怜悯的温柔光芒,阿凇看着她,没说话。   不多时,柳川母亲能看清了,浮南给她用的药自然不是什么普通的明目药膏,在知道她在衣坊里当绣娘之后,她就提前回主峰取来了更好的药。   能看见了,柳川母亲才收起几分警惕:“谢谢你。”   “这是我——”浮南扭过身子给她介绍阿凇。   “情人。”阿凇面不红心不跳地补充。   “哦——”柳川母亲长长应了声,“魔族,还是这样的关系好,结为夫妻,确实有些难。”   “啊……”浮南有些惊讶。   此时,屋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浮南跑去开门。   刚打开院门,她就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疯狂眼睛,是柳川的父亲。   “冉娘呢?”他虽然痴傻,但竟然也懂得追踪巷子里的气息来寻找他的妻子。   “我在这。”冉娘走了出来,她一听敲门声就知道是自己丈夫,“我眼睛又不好了,摔在巷子里,这邻居的小姑娘给我救了。”   “多谢啊,改天请你到我家吃饭。”冉娘朝浮南笑笑。   “回去——那么凶做什么,那天你没去城外上工,去街上做什么,回来问你也不说。”冉娘领着她丈夫往回走。   那疯子爹支支吾吾地,含糊说了些什么。   出了门,冉娘才小声对她丈夫说道:“还有,你那日带回来的骨币是怎么回事?那么多,要说是主峰那边给我们儿子的补偿我是不信的,依尊上的性子,没将我们也杀了就不错了。”   疯子爹没回答,他继续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   “这骨币,我们可不敢收,你拿到城外丢了吧?”冉娘问。   “丢——丢了。”他总算说出一个有意义的词语了。   “砰”的关门声传来。   浮南坐在院子里,想着最后该如何接近这对夫妻,阿凇坐在她身边,他的身子高大,替她遮了一点月光。   浮南修为低,没听到这对夫妻在院外的悄悄话,但他即便不是主动要去听,也听得清晰。   “柳河在外收了骨币。”阿凇知道他所掌控的领土上每一位魔族的名字。   “柳河?柳川的父亲,他收了骨币?”浮南惊讶。   “嗯。”阿凇答,“要查吗?”   “我先去问问。”浮南想了想说道。   阿凇点了点头,他抬眸,看向院子里亮着的灯盏。   再过几日,就是他轮回重塑身体的日子了。   浮南也记得这事,她对阿凇说:“没关系,等我将这件事查清楚再说。”   她知道,最后的答案有很大概率还是“柳川讨厌学宫对她怀恨在心”。   但她……还是希望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   白日,阿凇回主峰去了,浮南受邀去柳川家里做客,冉娘说给她准备了些菜肴,请她吃一顿饭当做答谢。   在饭桌上,浮南吃着不甚美味的菜肴,这味道与柳川给她吃的饭团差不多,果然是冉娘给她准备的食物。   冉娘与她说着家常:“沉北姑娘,要我说,你与你那情人就这么过过日子就好,可不要真的结为夫妻了。”   “啊……为什么?”浮南往嘴里塞了一口饭问道。   “你是魔族,你应该知道的。”冉娘说。   浮南微笑:“……”我不是魔族。   “是……有了后代,有损修为吗?”浮南轻声问,“我听说你们的孩子犯了事被尊上处死了?”   “你说阿川啊……”冉娘一听,捧着饭碗的手僵住了,她一低头,就落泪了。   “莫哭莫哭。”浮南也放下饭碗,过去拍了拍她的背。   “阿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冉娘抬手,用袖子抹着眼泪,“他家里常说,他很喜欢去学宫,去学宫学习不需要交骨币,他也能学会很多生存的技能,修为也突飞猛进。”   “他说学宫里的学官都很好,那司掌学宫的浮南姑娘也很好,有的时候她见了他,还会对他笑……他怎么会这样呢?”冉娘将手里的碗重重放下了,“魔族是这样的……我不意外。”   浮南在听到冉娘说出这话的时候,就睁大眼,愣住了,她的手机械地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因为哭泣颤抖的脊背。   坐在一旁的柳河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他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些什么。   柳川……是喜欢学宫的。   浮南的脑海里重复着这句话,她的眸中流露出些许悲哀的情绪,那他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呢?   认罪的话,是他亲口说出的。   浮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开心不起来,她靠了过去,将哭泣的冉娘抱着了。   冉娘哭了很久,最后浮南柔声对她说:“冉娘,再哭眼睛就又看不到了。”   “没关系,说回原来的事情。”冉娘是一位很坚强的魔族,她很快缓了过来。   “魔族就是这样悲哀,你看我们这样,一定想不到我们原本住在魔域上层吧?”冉娘指了指柳河,“他,我丈夫,原本修为比主峰里的很多大人还高呢。”   “但是,爱啊。”冉娘很喜欢浮南,她怕浮南也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她扭过头,看着浮南的眼睛问,“你不爱你那情人吧?”   “啊……我?”浮南的目光躲闪着,她被这尖锐的问题问得慌了,她一时之间竟然没办法回答上来。   “明确的爱,会让魔族逐渐虚弱,修为倒退。”冉娘看着浮南劝道,“这或许是我们这个种族的诅咒。”   “这样吗?”浮南也曾听过这个说法,她没太关心,因为她自己不是魔族,阿凇……也不是。   “但是,我们这样也未曾后悔过。”冉娘收住了眼泪,看着柳河笑。   她又说起其他的案例:“之前,魔族上层有位贵族大人,好像也是爱上了谁。”   “他的修为一路倒退,最后低到连魔域中层都呆不下去了,流落到魔域下层,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可怜哦。”冉娘说,语气不知是悲哀还是嘲讽。 第37章 三十七枚刺   听到冉娘这句话, 浮南手里拿着的筷子“啪”地一声掉下来。   她想到罗真,但是……罗真不是没有妻子吗,他从头至尾都在骗她, 后来阿凇杀了他,他也说罗真没有妻子。   魔域下层那么大, 应该不会如此凑巧。   但不知为何, 浮南在听到魔族这个诅咒的时候, 总觉得心有些慌。   她慌什么呢?她又不是魔族。   魔族因恨、因怨诞生, 若生爱, 就是破了自己存在的根基, 如此说来, 这个诅咒也算是这个种族的特点了。   冉娘看着她掉在桌上的筷子,连忙问:“沉北姑娘, 你怎么这么慌,你不会真的爱你那位情人吧?”   浮南将滑落的筷子捡起来, 她摇头:“没有。”   她承认她很喜欢阿凇,他生得好看, 在她面前又沉默得有些乖巧, 但是……爱么?她不了解, 应该谈不上。   浮南不知情爱,先生从未教过她这种感情, 他像一位无情无欲的圣人——即便他是如此的温柔。   “那就好那就好, 沉北姑娘你是个好人,可不要学我们,你看, 现在多惨啊, 唯一的孩子也没了。”冉娘苦笑, “他也是魔族,或许他也并不爱我们呢。”   她叹着气,浮南垂着眼看她,她眸中露出一丝悲哀神色。   浮南不相信柳川的伪装能带到家里去,所以,她更愿意相信柳川是喜欢学宫的,那么……他又为何要杀了自己?   而且,柳河收到了一袋骨币,这很反常。   浮南与冉娘告别,冉娘问她:“沉北姑娘,你还会来吗?”   “我可能要搬走了,但以后有空,我会来看你的。”浮南将怀里藏着的明目药膏取了出来,“冉娘,若是下次眼睛再不舒服,就涂这个,你的病是累的,不能完全治好,要多休息,莫要再哭了。”   冉娘接过药罐,点点头。   浮南又取出一封介绍信,继续交代:“城外边的工作太苦了,柳大叔老实,容易受欺负,我在药房那边认识了一些门路,可以让柳大叔去主峰那边做事。”   “啊……”冉娘一愣,她看着浮南,苍老的眸中露出一丝惊讶。   “我搬走之后,会回来看你们的。”浮南笑。   她朝他们挥挥手,便离开了。   浮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回家的时候,浮南在院子里看到了阿凇,他刚从主峰那边赶过来,正低眸整理着衣领。   “回去吧。”浮南回房间里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得到你的答案了吗?”阿凇跟在她身后问。   “知道了,柳川不讨厌学宫,所以这个毒……”浮南思忖片刻。“还要再查一下毒草的来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认罪。”   以浮南的思维角度出发,她很难想到一些更加邪恶无情的真相,但阿凇在听了她这句话之后,便猜出了一点真相。   他没有言语,此事可能更加复杂,但既然浮南已经没有因为此事伤心了,他也就不再多言。   很快,日子来到阿凇轮回重塑的时候,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浮南也没那么紧张了,她与阿凇一起走进地宫中。   “我说,你在种我的时候,有偷偷在摸我。”浮南拽着阿凇的袖口,小声说道,“我知道的,你不要这样,我很痒,但是我躲不了。”   “我没有。”阿凇别开脸,否认。   “你有。”浮南坚持,“你碰了我从下到上数的第三片叶子,那是我的腰。”   “下次不碰了。”阿凇没想到她居然能感知到。   “你又骗我。”浮南小声嘟哝,“你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没有。”阿凇继续否认,他的谎言已成习惯。   “没有就没有。”浮南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   阿凇身后的黑线探出,将他们两人包裹缠绕,浮南伏在他胸前,小声问道:“阿凇,罗真真的没有妻子吗?”   罗真这个名字在他们的生活中已经成为久远的记忆,但浮南没忘,阿凇也没忘。   他揽在浮南手臂上的手紧了紧,他坚持自己当初的答案:“他没有。”   “哦——那就不是他。”浮南点了点头,“你知道吗,柳川的母亲告诉我,魔域上层有个贵族爱上了什么人,修为一路倒退,最后流落到魔域下层。”   “魔族,都是这样的吗?”浮南仿佛在随口分享着什么八卦。   但阿凇的眼眸有一瞬间的失神。   是,他一直知道的,魔族确实都是这样。   他低头,又将浮南一直在碎碎念的唇堵住了,浮南瞪大眼,看着他。   “不是这里——”她的声音含含糊糊,“咬脖子。”   又是差不多的对话,再次上演。   阿凇咬住她的唇,流连的吻像在描摹一条绝路。   在黑茧中央,黑线将他们包裹得身体紧贴,他说出的每一字带出的震动都会牵动浮南的身子轻颤。   他冰凉的唇贴在她的脖颈上,说话的声音很轻,几乎要听不见。   浮南的意识模糊,躯体即将崩散,在她即将蜷缩为一枚苍耳之前,她听见了他这句低低的耳语。   他在问:“还会忘吗?”   忘?忘什么?浮南混沌的思维无法支撑她继续思考,她怎么会忘了他呢?   而且,她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与柳川的父母有关,她想起来在那日,还有何微碰过她的食物,但有毒要注意是何微提醒的,他若要下手也不用假借他人之手,所以浮南之前没有怀疑到他身上。   但若是何微用冉娘与柳河威胁柳川为他顶罪呢?浮南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真相,但很快,她就失去意识,浮南想,这么重要的事,她不会忘的。   她变为一枚苍耳,躺在阿凇的掌心,再次进阶、变得更加强大的未来魔尊低眸看着他掌心的青绿刺球,将手掌攥紧了。   柔软的刺抵着他的掌心,没将他刺伤,但他的眼眸变得空洞无情。   他知道,浮南还会忘的。   浮南被种了下去,在她化为种子之前,还有事情没做完。   阿凇知道浮南想自己做,她想查出到底是谁给她下的毒,但她只会想到是有什么人教唆了柳川,而不会想到更加残忍的真相。   浮南自己查了一段时间,没查出结果,阿凇决定自己去。   在某一日清晨,他给浮南浇了水,便离开了主峰。   阿凇隐匿了身形,他来到柳川家,在这处静谧的小院之外,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院子里,好不容易歇下来的冉娘与柳河说着话,只有冉娘能听懂柳河含混不清的话语。   “你说那沉北姑娘说还会来看我们,我在家里备了些好食材,就等着她过来给她做顿饭,但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没来。”   “呜呜呜,呜呜。”柳河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   “她身份看起来是不一般,但她人真的很好,她应该不会骗我们。”   “呜呜呜——”柳河继续说。   冉娘低头绣花去了。   不多时,院外传来礼貌的敲门声,冉娘惊喜地将手里的针线放下。   “是沉北姑娘吧?”她奔了过去,打开门。   只一照面的功夫,门开之后,白光一闪,冉娘的身体便向后倒去,她胸前中了一击,鲜血不住往下流。   身后的柳河已冲了过来,他的修为不算很低,但他还是无力抵抗,纯白的光芒闪过,化为锁链,将他的脖颈绞紧,柳河被绞得眼球都凸了出来,有血往外溢。   他也死了,来人戴着洁白的面具,此时,殷红的血沾上这枚面具,显得妖异邪恶。   阿凇隐藏着自己,坐在院墙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出手阻止。   “抱歉,我不想杀你们的。”何微取出白帕,擦拭着自己手上的鲜血,他低眸看着倒在地上的年迈夫妇,眼神慈悲,“但她来找你们了,主峰那边,我得不到什么情报,直到今天才知道她原来过来寻找过你们。”   “要怪,不是只能怪她吗?”何微将地上柳河瞪大的眼阖上了,“真可惜,他为了你们能活着,甘愿认罪,我是个讲信用的人,不过,她还是找过来了,多执拗的人,她的执拗会害了很多人。”   土地裂开,将柳河与冉娘的尸体埋了下去,何微将他面具上的血痕擦净,他拢着袖袍,离开了这个简单的小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阿凇从院墙上跳下来,他瞥了一眼地上干涸的血迹,便直接离开了。   他甚至帮何微善后了,给柳河冉娘夫妇编造了一个搬离万毒山的理由——他怕浮南醒来之后,还去找他们。   次日,阿凇去找了何微。   “尊上,您……您真的要将我调回你的手下吗?!”何微“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眸中的惊喜掩饰不住。   阿凇端坐与堂屋里的主位上,他单手托腮,瞥了他一眼。   “嗯。”他应。   “学宫那边的安逸日子过惯了,突然回去,我还有些不习惯。”何微调侃自己,“那学宫那边的事务呢?”   “苏一尘。”阿凇的声音冰冷。   “尊上,为什么呢,我曾想要杀了浮南姑娘。”何微不解问道。   “你在城里,给柳川父亲送了骨币,看来她把你教得很好。”阿凇的视线落在何微身上。   这一瞬间,何微的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他习惯伪装,但此时阿凇的视线似乎能够穿进他的心底。   “去找郁洲。”他丢下这么一句话,身影消失在原地。   浮南醒来之后才知道何微被调离了,她有些不解,去问了阿凇:“阿凇,为什么呢?”   “他表现还行。”阿凇答。   “哦——”浮南应,她很少过问阿凇那边的事,得到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她也没继续追问了。   “不去主峰外面了吗?”阿凇忽地问,他担心浮南去找冉娘他们,发现他们不见了。   但浮南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要去主峰外呢?”   阿凇摇了摇头,他只是低声说:“外面的风景不错。”   “也是,阿凇,我们改日去看吧。”浮南双手托腮看着他说道。   阿凇将桌上的糖盒打开,取出一枚糖,递给浮南。   浮南尝了,她眯起眼笑着:“阿凇,你怎么突然爱吃糖了。”   “对了,我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件魔族姑娘的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茉茉准备的,我看了,还挺好看的。”浮南含着糖说道。   “你穿过它。”阿凇说。   “我没有吧。”浮南疑惑。   阿凇批阅文书的手顿住了,墨迹在纸上洇开,他早应该知道的……   她又忘了。   她忘了她穿着魔族姑娘的衣裳,然后他吻了她,还咬破了她的唇。   “忙,不去了。”阿凇回答了她的问题,他的声音淡淡,垂落的长睫在他漂亮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浮南这一次使用秘术,忘记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她被柳川下毒,另一件事是阿凇吻了她。   他可以在每一次轮回的间隔里都亲吻她,但她每一次都会忘,这是一次次绝望的循环。   这是阿凇对她的最后一次尝试,他已失去希望。   后来的浮南也不知道,原来她曾经与阿凇有过这么长的一段亲密时光。   浮南忘记了最痛苦的事,所以她忘了要为柳川找到真相,忘了要去看望冉娘,忘了她在化为种子之前闪过的一丝真相。   城里最不起眼的一处小院里,杂草茂盛,无人会在意在这里埋葬着两位魔族。   唯一在意的人忘了它。   何微回学宫整理自己东西离开的时候,浮南挥着手对他说恭喜,她说她希望他能为阿凇做更多事。   魔域中层的生活再渡过数百年,阿凇在浮南心里的记忆在一次次轮回被遗忘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形状。   浮南还是喜欢他。   但她忘了阿凇为了救她斩下自己的一手一足,还拱手奉上自己好不容易打拼下来的十五座魔域城池——这段记忆,并做两件事,最痛苦也最甜蜜。   她忘了阿凇要去杀罗真之前,对她说他还会回来,那是她第一次对他露出只给他的欢欣微笑。   她忘了后来阿凇在远烬城的夕阳下比着手语对她说想要看她笑,他纤长的手指起落,光影翩跹如蝶。   她忘了阿凇在第二次轮回的时候,躲在角落,痛苦得仿佛一尊剥落油彩的神像,他连推开石门的力气都没有,他似乎宁愿自己死,也不愿用她的血肉修炼。   她忘了阿凇疏远了她几月时光,忘了自己因为他,抱着垂死的骨蛛,眸中落下泪。   她甚至会看着自己房间里控制整个魔域的宝珠发呆,而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来到自己手里。   她也忘了……阿凇为何会使用弓箭,她以为他只是喜欢这种兵器。   阿凇鲜活真实的形象被消磨成一个符号,但浮南看到他,还是开心,她会疑惑,她怎么会因为一个空空如也的形象感到喜悦。   她快忘了自己和阿凇相处的全部,却没忘了自己的职责和他与她的初遇。   第一次将阿凇救回来的时候,他在浮南心中,与那九十二座墓碑没什么区别,所以她还记得初遇,因为那时她的心湖还没有波澜。   他有了区别之后的记忆,悸动又美好,快被浮南全部遗忘,她从未想过质疑自己失去的记忆,试图找回它们,因为她笃信先生的话。   阿凇的势力触角已经探到了魔域上层,并且占领了魔域上层的部分领土,那群魔域上层的贵族却对他束手无策。   浮南有的时候,好几个月都不会与他见一面,因为阿凇修炼到幽冥经的后期,他在浮南心中的形象已经快变成没什么交集的陌生人,她与他的关系,似乎仅限于她救过他,她后来成为他的下属,而他也因为当年的恩情没有抛弃自己。   数百年后的魔域上层,巍峨魔宫拔地而起,阿凇只差最后一步,便将整个魔域收到他的掌控之下。   在这处威严城池中央,有一处大殿还亮着灯,此时正值冬季,落雪暂歇,屋檐上堆叠了纯白的雪,黑色的植物枝桠上凝了濛濛的雪凇。   有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南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茉茉提着灯笼,走入大殿之中。   浮南坐在大殿中央的案几之后,她将自己的思绪从无数事务里抽离出来。   “我歇在学宫吧。”浮南揉了揉眼睛,魔域上层也要类似学宫的机构,也不知是谁建立,她近日来正在想办法将学宫与魔域上层原来的机构合并,魔域上层学宫里的那些魔族大人傲气得很,她不好解决。   “你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回去了。”茉茉焦急地说,“南姑娘你根本就没睡觉吧?”   “嗯……有点忙。”浮南朝茉茉举起一只手保证,“好茉茉,我今天就在这里睡觉,一定睡。”   “南姑娘,为什么不回去呢?”茉茉将灯笼放下,走了过来,过了这么久,连她的修为都变得高深无比,她靠近浮南的时候,甚至无法引起她的察觉。   “我有点怕他。”浮南在书卷上写字的手一顿,纤细的笔迹变得歪歪扭扭。   她口中的“他”自然就是阿凇,过了这么久,唯一没有变的就是他们依旧住在一处,阿凇没搬走,浮南也不会自己走。   但浮南渐渐地有些不敢靠近他,因为她一见他就感觉有不知名的感情涌起,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无根无源的感觉令她惶恐,她不是一个会轻易对什么东西动感情的人,突如其来的感情会让她显得像个耽溺于情爱的笨蛋。   她不想当笨蛋,所以她躲避着他。   茉茉坐在浮南身边,轻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为什么浮南与尊上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他们是渐渐疏远的,浮南忘记一点点,她就离阿凇远一点点,阿凇对她的那一点点不知名的情愫也就黯淡一点点。   她都忘了他了,他为什么……还要不知分寸地贴上去呢?   就算他不在意,她难道不会觉得厌烦吗?   浮南的记忆消失得无声无息,但她以前的生活本来就机械简单,所以缺失了那么多她也没觉得奇怪——没准缺失记忆的时候她在睡大觉呢。   “南姑娘,回去吧,我问了尊上那边的人了,他们说尊上今晚不回来。”茉茉劝说道。   “也行。”浮南将面前的书页合上,她朝茉茉笑了笑,柔声问道,“要不我改日还是搬出去,可能最开始的时候我是和他一起住的,他习惯了,但现在似乎有些不合适。”   “南姑娘,你……”茉茉有些惊讶,“尊上与你……确实不是一路人,疏远也不意外,但你不是还挺关心他的吗?”   “这是我的习惯,我从怨川尽头捡回来的、能活着的东西,不管他们是人是魔,我都会一直陪着他们。”浮南微笑着回答,“所以,他也是习惯。”   茉茉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是,一点点的分离像是逐渐干涸的河流,谁也讲不清它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回去吧。”浮南将灯笼拿了起来,“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先回去歇息,好吗?”   “好吧,在魔宫里,你应该安全。”茉茉点了点头。   浮南提着灯笼回去,这盏灯笼是淡蓝色的,在月色下亮着幽幽的光。   她行走在魔宫的小路里,身边是修剪整齐的草木与考究的建筑,阿凇现在与魔域上层的那些皇族分庭抗礼,他距离自己目标就差最后一步。   她记得是她传授给他幽冥经的,但她忘了自己在讲述功法的时候哭了,那时她不知自己的眼泪是因何而落,是害怕还是怜悯?   浮南揉着自己的眉心,入了宫门,此时还是冬日,她哈出的气儿在眼前凝成白雾,因为她的气息是温暖的。   手里的淡□□笼摇摇晃晃,光影纷乱,浮南听到自己的脚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响。   有些熟悉的场景,似乎在这雪地里埋藏了什么,是骨蛛的尸体吗?   骨蛛有一颗纯白的心脏,是谁的手拿着它?   近些年,浮南总是会陷入这样的无端思考中,她低头看着雪地,臂弯间卡着灯笼柄,呆住了。   月色隐没,云层厚重,天上的雪又落了,落在她的头上、脖上、肩上。   浮南没想起来,她轻轻皱着眉,有些困惑。   她终于感觉到有雪落在自己身上了,她将自己还带着一丝体温的手放到自己脖颈处,感觉有些冷。   浮南准备跑回房间里,躲雪。   但突然,她感觉不到落雪了,似乎有什么东西遮着它了。   浮南抬头,看到一把简单的油纸伞,在侧旁,高大的身影遮住一点稀薄月光。   她的视线与阿凇对上,他胸膛起伏呼吸着,唇边没有白雾氤氲。 第38章 三十八枚刺   他撑着伞, 静静看着她,颊边映着肩上墨色宝石的光泽,下颌处的轮廓明晰, 他的黑眸一片平静,仿佛从无波澜的深海。   浮南抬着头, 与他对视了很久, 愣住了, 她在想茉茉分明说今日阿凇不回来, 她才选择回来休息。   她不太想与他碰面, 不是因为她讨厌他, 而是因为她一见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她见到他就是会开心。   欣喜的情绪传递在面颊上,她的唇角翘了起来, 浮南笑着唤他,语气却有些生疏:“阿……凇?”   她发现自己连喊他“阿凇”这样亲密的称呼都有些疏离, 她不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这么唤他妥不妥,她以前叫他阿凇, 并不代表她现在也可以用这样不过尊敬的称呼来呼唤他。   或许, 跟着别的魔族唤他“尊上”, 会显得更礼貌些。   浮南如此想着,便低下了头。   她一唤, 阿凇便马上应答。   他说:“嗯。”   “你好几日没有回来了。”阿凇撑着伞, 伞面朝她的方向倾斜,他的半肩落了许多雪。   浮南点了点头,她细细的声音传来:“学宫那边有些忙, 何先生走了之后很多事务都无人分担了。”   “嗯, 他不会回来。”阿凇答道。   “没关系, 我和苏先生一起,也可以的。”浮南将手里的灯笼柄攥紧了。   她往后退了几步,与阿凇拉开一点距离:“那我先回去了?”   阿凇是临时决定回来的,他知道茉茉派人过来询问他的侍从了,他今日本没空回去的,但既然有人来问了,他就回来了。   果然,他在这里碰见了浮南。   “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吗?”阿凇撑着伞,追上她的步子,他撑着的伞面还是盖在她头上。   浮南一愣:“你知道呀?”   她对着他笑了,她很诚实地说:“阿凇,我想自己一个人呆着。”   阿凇记得她最怕一个人,她经历了很长的一段寂寞时光。   他攥着伞柄的指关节发白,伞外落雪纷飞,浮南伸出一手,将落雪接住了,冰冷的雪粒子融化在她掌心。   “控制魔域的宝珠,是你放在我这里的吗?”浮南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是。”阿凇答。   “你要先拿回去吗,放在我这里不太安全,我护不住它。”浮南轻声说了很多话。   “不。”浮南其实对他说过此事很多次了,但他每次都拒绝。   “那好吧。”浮南还是好脾气。   她抬起头看着阿凇的肩头,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外面冷,阿凇,先回去休息吧。”   “我送你回去。”阿凇没挪步子。   “你——”这么黏人呀?这句调侃的话,浮南只说得出来第一个字,后面的,她就有些不敢说了。   没人敢这么开魔尊大人的玩笑。   “我?”阿凇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   “走吧。”浮南往前走。   他们在落雪天里并肩走过很多次,就连前进的步调都一致,两人前行在雪地上落下的脚印整整齐齐,无言的默契在流淌。   一见阿凇,浮南就忍不住絮絮叨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刚刚在看雪地,阿凇,我以前养过骨蛛,对吧。”   “它后来死了,我将它埋葬在我家后面的碑林里,应该是我一个人埋的,它的心脏颜色很奇怪,是白色的。”浮南的语气有些困惑,“但是,我不会将它的心脏掏出来呀,是它死的时候,心落了出来吗?”   “是。”阿凇答,那颗心脏是他亲手掏出来的,也是他亲手捡起来,递给浮南的。   “真可怜的骨蛛。”浮南轻叹一口气,“我还是没能救活它,幸好你活下来了,阿凇。”   “嗯。”阿凇低下头,看着她的肩头,她肩头的衣物因为方才落雪融化,洇湿了一片深色痕迹。   连骨蛛的事情她都忘了,是他陪着她一起去碑林里埋葬骨蛛的,怎么就成了她一个人呢?   阿凇如此想,她难道就不能忘记一些别的事情吗——无关他的事情,难道他的存在就不及其他吗?   浮南对所有人都很好,对所有事情也都很认真,她好到让阿凇辨认不出他是不是在她心中有特殊地位。   想来,是没有的,浮南一次次的遗忘让阿凇更加坚定这个想法。   但是现在,很久没见她了,他想见他,于是不由自主便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浮南回去的一路上,心都在怦怦跳,阿凇靠得她太近,令她的心绪起伏不定。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他,浮南无法忽视这份情感,她确实喜欢阿凇这个她当初救回来的可怜人类。   她为什么喜欢他,不知道,或许是……一见钟情?   浮南有些困惑,她不喜欢一见钟情,她更喜欢细水长流。   回房间的路不算长,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阿凇在廊下回身收伞,将伞面上的雪花抖落,细细的雪花粒子扑簌簌往下掉。   浮南盯着他落了雪的半侧肩膀,手上的动作比理智更快,她伸出手,探到阿凇肩膀上,想要替他将肩膀上的雪拂落。   但她的手在伸出的那一刹那尴尬顿住了,浮南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够尊敬,太过亲密,她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阿凇低眸,瞥了一眼她僵在半空的手,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他在等待着她的手落上来,但是她没有。   浮南的手指动了动,比成在指着什么的手势,她说:“月亮好像要出来了。”   阿凇顺着她的指尖看去,皎洁月亮果然在云层后探了头。   浮南收回手,两手藏在身后,她还是忍不住了,轻咳一声说道:“阿凇,雪。”   阿凇自己将肩膀上的雪拂开了。   浮南唇边呼出白雾:“阿凇,早些回去休息。”   她躲进房间里,打算将门关上,但阿凇站定在她身前说:“冷。”   他说出这个字的语调,可比雪还冷,浮南自己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很久以前,他送浮南回来,浮南都会在屋子里拿上一个小暖炉,塞到他手里,他不需要这个,她却很执拗地觉得他会冷。   浮南将自己房间的小暖炉抱了出来,放在他手里。   在递交这个小暖炉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背碰到了他的手指。   浮南忘了阿凇在还不能说话的时候,经常在她手背上写字,他把她弄得很痒,但他只对她一个人如此亲密。   熟悉的触感传来,阿凇手指上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   他的手指顺着这次意外的触碰,在她手背上写了两个字。   “浮南。”他这么写。   “写我的名字做什么?”浮南有些惊讶,但还是开心,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要是你能叫一叫我的名字,才好呢。”   阿凇静静看着她,没有言语。   他落在她手背上的指尖很冰冷,浮南有些心疼。   “抱好了,你的手好冷。”浮南两手背在身后说道。   她怕自己的手再乱动,现在阿凇的身份不一样了,不像以前,她怕自己做出些对他不尊敬的事。   阿凇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浮南以前给他暖过手,她的手很小,他一只手掌就能轻松拢住她的双手,她两手捧着他的手掌,放在自己唇边,鼓起脸颊,轻轻哈气。   现在她不这样了。   “回去了。”阿凇说。   他来时拿着的伞靠在廊边,他一人走进雪中,纷纷扬扬的雪花没有一片落在他的身上。   带伞,只是为了浮南。   浮南一直在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她没回屋,只是靠在了廊边。   她将阿凇留下的伞拿了起来,轻轻摩挲他曾经握着的伞柄。   见到他……还是忍不住开心,像是毒药,但是,这么多年了,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   阿凇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浮南告诉自己,他是天生的主角,不会与什么人在一起,就算有,与他并肩的,也应该是话本子里光环满身的女主角。   她起身,将伞带进了房间里。   雪夜,她在浴室里泡着澡,浮南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温暖的水里,咕噜噜吹了几个泡泡,她感觉有些寂寞,她想要和什么人说说话儿。   她洗净了身子,起伏的心绪也平静下来。   浮南将衣服穿好,走出浴室,这里的热水都是引了温泉入室,外面还是很冷。   在外面簌簌的落雪中,浮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哟,苍耳姑娘总算舍得从学宫回来了?”郁洲朝她挥了挥手。   “郁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这些年,浮南能说得上话的就只有郁洲了,她知道他对苍耳一族有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今夜无事,就出来走走了。”郁洲在院子里伸了懒腰,他笑着问浮南,“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浮南倒了两杯热茶,她和郁洲一人一杯,她捧着茶杯,小口抿着。   “尊上特意把我支开了,他今天晚上有重要的事要做。”郁洲弹了一下茶杯,茶水面上出现一串串波纹。   “他今晚这么忙——”浮南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这么忙还特意回来一趟?”郁洲接了话头。   “啊……是。”浮南又喝了一口茶,热腾腾的水汽将她的面颊蒸得红扑扑的。   “这里是魔宫,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郁洲轻笑。   他说:“可怜的苍耳姑娘,你也没想到尊上会疏远你吧?”   “我跟他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浮南轻声答,“我就是希望他好好的。”   郁洲继续笑:“苍耳姑娘,后悔吗?”   “后悔什么?”浮南有些疑惑。   “后悔救了他,陪着他。”郁洲说。   “不救他,我现在还在怨川尽头捡垃圾,现在我过得这么好,都是因为他念及当年恩情。”浮南低眸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水,小声说道。   “苍耳姑娘,你看起来不是那么开心。”郁洲单手将她的下巴抬起了。   浮南的眸中盈着一点水光,方才在阿凇离开的时候,她就觉得鼻子一酸了。   她很想他能留下来,再陪她说说话儿。   郁洲看着她,轻声笑。   “天色晚了,郁先生早些回去吧。”浮南起身,让郁洲离开。   郁洲承认,他就是来看浮南笑话的,当初坚定的小苍耳,是不是也会有后悔的那一瞬间呢?   他开心地与浮南告别。   浮南不见阿凇,就会忘了想他,但见了他,她就忍不住挂念他。   她抱着一本书,看一页,就抬头看一眼天空,她在想阿凇现在正在做什么。   魔宫的中央是阿凇与浮南的居所,往北走,有设置一处极重要的通讯阵法,此处的通讯阵法里防卫最严密的某一部分阵法可以与人界沟通。   魔宫之中,有三人掌握通讯权限,分别是阿凇、郁洲与浮南。   但今晚不久之前,郁洲喝得醉醺醺的,他拍着何微的肩膀,昏昏沉沉说道:“何……何兄,我今晚喝多了。”   他朝何微哈了一大口酒气,何微定定看着他醉得不省人事的眼睛,没躲开,他试图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但他没找出来,郁洲真的喝醉了。   “你替我……去将那能够与人界沟通的阵法检查一下,尊上交代我每月都要检查,今天是最后一日了,我喝醉了,恐怕做不好。”郁洲咧嘴,舌尖舔着自己的齿端,“我怕我一不小心连接上什么人界宗门的通讯阵法,那不就坏事了。”   “何兄,我相信你!”郁洲猛力拍着何微的肩膀,一连拍了好几下,“你的事情我早就听说过了,你对我们尊上忠诚得疯狂,哈哈哈,比我还疯。”   “去吧,替我去吧,去把尊上交代的任务做好,我……我就回去休息了,呕——”郁洲扶着墙,又吐了。   何微扶了一下自己面上的纯白面具,他靠了过去,将白帕递到郁洲面前。   但郁洲吐完,就直接扶着墙到一旁躺下了,醉得不省人事。   何微将白帕放在他身上,将他紧攥的手指展开,内里躺着一枚印鉴,这枚印鉴可以打开设置了通讯阵法的密室。   他将这枚纯金印鉴取了出来,往通讯密室走去。   何微很谨慎,在进去之前,他还叫来自己信任的部下询问了情况。   “尊上在何处?”何微问。   “尊上方才回去了一趟,在路上遇见了浮南姑娘,现在正与她说着话儿呢。”部下答。   部下对阿凇是忠诚的,他马上问何微:“何大人,您问尊上的行踪做什么?”   “若是尊上自己能来检查,是最好的,我之前犯过错,尊上不重用我,我不敢做,但尊上现在与浮南姑娘在一处,今晚应该没空了,罢了,我去吧。”何微拢着袖子轻叹一口气。   他进入通讯密室,密室在大殿之下的地宫里,部下没下去守在殿内的地下宫殿入口。   雪还在落着,夜深了。   不多时,此处殿外,郁洲神清气爽地抖了抖自己的衣裳,他笑眯眯地守在殿外。   黑夜中出现一人身影,阿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仿佛是凭空出现了死神,压迫感十足。   他低眸整理着自己胸前镶嵌着墨玉的领针,姿态优雅,侧着的头在月光下描摹出漂亮的轮廓。   “他进去了?”阿凇问,他观察了何微上百年。   第一次何微要杀浮南,还可以用他的狂热崇拜来解释,但第二次就耐人寻味了,阿凇看出他不是因为他才要杀了浮南。   他要等着何微露出狐狸尾巴,但他很谨慎,等了数百年也没露出端倪。   直到阿凇来到魔域上层,占领了与人界通讯的阵法,他才不露声色地露出了一点破绽,他某一日装作关心郁洲,说要帮他检查通讯阵法。   郁洲嬉皮笑脸地拒绝了,转头就给阿凇打了小报告,于是便有了今晚这一幕。   “进去了。”郁洲今晚明显心情很好,嘴咧得特别开。   阿凇轻轻嗅了一下空气中漂浮的一丝隐秘味道。   “还换了衣服,又去了何处?”他看向郁洲的眼眸深邃,看不清情绪。   “嘿嘿。”郁洲笑。   阿凇抬手,掐住了他的脖颈,手指收得很紧。   “尊上,你……你知道的,你一闻就知道。”郁洲的声音沙哑,阿凇这一掐,是下了力道的。   他当然一闻就知道,他身上有浮南的味道,她应当刚洗了澡,身上都是沐浴时那熟悉淡淡的花香,郁洲见了她,身上也沾了她的一点点气息。   他眸底浮现一丝戾气,但手指一松,还是将郁洲放了下来。   “尊上,干嘛呢,不想杀我就不要做这种事情嘛,我只是去关心一下苍耳姑娘。”郁洲捂着喉咙在地上咳。   “她怎么了?”阿凇问。   “她哭了。”郁洲答。   他转身就走,郁洲把他拦住了:“尊上,何微在里面,他应当只会通讯这一次,将所有搜集到的情报说出。”   阿凇还是朝通讯密室走去,因为何微要杀浮南的原因耐人寻味,他想要知道答案。   他在这一晚的选择或许决定不了今后的命运,但很久之后的阿凇回忆这一晚,他依旧希望这时候的自己不要去查探何微的秘密。   他应该回去,抱一抱她。   阿凇将守在门口部下屏退,无人通知何微,他在魔宫是孤立的,几乎所有魔族都对阿凇无比忠诚。   他隐匿身形,无声无息潜入通讯密室之中。   此时的何微已经摘下了白色的面具,无数复杂的金色阵法相互牵引着,将这里的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人界去。   何微的模样好看,像魅惑众生的妖,他摘下面具的时候,发间探出两簇白蓬蓬的狐狸耳朵,他是狐妖,并不是魔族。   他第一次过来试探阿凇时,浮南放出的荡魔阵法对他不起效果,因为他根本不是魔族。   何微对着通讯阵法另一头的众人微笑着,金色的璀璨光芒映在他年轻的面颊上,一双狐狸眼眯了起来:“秦师叔,当初宗门派给我的任务,我已经有了些眉目。”   威严沉稳的声音在阵法那端传来,一听就是令人有安全感的正道人士。   “怎么,薛亡的踪迹,终于追寻到了?”秦师叔问,他的眉头轻皱,有些犹豫,“不过他当初身中无解剧毒,我们人界大部分人都觉得他已经死了。”   “他没有死。”何微平静地说道,“我那么了解他,他不可能中了毒就死去。”   “阿微,就剩你了,我们派出查探消息的其他弟子都没了音信,在数百年前,我看到他们有几位的魂灯在宗门阵法里熄灭。”秦师叔沉声说道,“所以,薛亡现在究竟在何处?”   “那些弟子都被魔尊凇杀了,我们要找的薛亡,现在没有死——”何微闭上双眸,他的脑海里浮现浮南的温柔笑容,“我一路追踪他直到来到魔域下层的尽头,再无音讯,我曾在他手下求学数百年,我不可能认错他,相似的学识,相似的虚伪笑容,一定是她。”   “她现在化作一位籍籍无名的苍耳妖,名为浮南,她陪伴在魔域当今魔尊身边,那可怜的魔尊凇,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将整个魔域都拱手奉上。”何微的一字一句在宽阔的通讯密室里回荡。   藏在暗处的阿凇身形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薛亡,不是男的吗,他怎么?”秦师叔大惊失色,他不敢相信。   “到目前为止,无人知道薛亡究竟是男是女,他曾经扮作许多不同的形象,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把我们欺骗到不敢再相信身边的人,他用女身——或者她根本就是一位姑娘,都是有可能的,我凭借我与他相处那么多年的感觉判断,她一定是。”何微的声音笃定。   “我尝试着趁她还弱小,尚未恢复的时候,计划杀了她两次,那些魔族都很好掌控,但她竟然连魔域那疯狂的海胆魔也蛊惑了,第一次以失败告终,我也差点死了,但她误会了我想要杀她的原因,留下了我,她总是喜欢伪装成这样虚伪仁慈的样子——她或许在演戏给魔尊看。”   “第二次,我给她下了毒,没毒死,她险些找出真相,但她不知为何,没有再追查下毒一事,这让我很惶恐,数百年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但我一定要将此事告诉你们,秦师叔,希望我能活着与你在人界见面。”   黑暗里,一双黑瞳染上死寂般的神色。   阿凇从金色阵法光芒的深处,一步步走出,他曳地的黑色大氅轻轻荡着,闪着蓝色偏光的羽饰深邃优雅。   他出现在了何微面前。   顷刻之间,自地里冒出的无数黑线将他吞噬。   在通讯另一端的几位修士惊得瞪大双眸,纷纷往后退了两步。   阿凇扭过头,看了阵法对侧那一派掌门一眼。   他开口了,声线寂静如深海的暗涌。   “秦睿。”他唤了秦师叔的名字。   在此时此刻,他夺走一人性命,但阿凇脑海里始终回荡着一句话。   “可怜的魔尊凇,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将整个魔域都拱手奉上。” 第39章 三十九枚刺   阿凇看着通讯阵法那端的修士们, 他们都是人界大门派的核心长老。   秦睿的眼眸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还未倒下,阿凇已一连串喊出了其他人的名字。   他说话的声线气定神闲, 每吐出一字都带着优雅的尾音,无与伦比的强横力量跨越千万里的距离, 穿透这个人界大宗门如铁桶般的防御阵法, 仿佛死神的信号, 无情夺走他们的性命。   他们没想到这个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杀人办法, 等到他们的生命被夺走, 无法呼吸的时候, 他们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在人界大宗门最不可靠近的大殿内部, 这些修炼了上千年的人族强者一个个倒下,身躯跌落, 砸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沉闷声响, 与阿凇念诵名字的语气有着一种莫名的节奏上的契合。   阿凇念完了所有名字,但是, 在这些人族长老身后, 竟然还有一人尚未倒下。   通讯阵法传来的画面很清晰, 于璀璨的金色光芒之后,一位女子身着白衣, 面庞清冷绝色, 仿佛悬于天际的皎洁月亮,她的眼眸清澈如水,如同剔透的宝石。   这女子周身凝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仿佛月亮旁缓缓移动的云层, 她眼神缥缈如烟, 只安静地看着阿凇。   她不似魔域的任何一位魔族姑娘,但绝色的姿容足以令第一眼看到她的人倾倒。   阿凇的目光与她对视一瞬,他无法唤出她的名字,因为他不知道。   他眯起眼,别开了目光。   白衣女子依旧安静站在原地,片刻之后,她俯身,将地上秦睿未瞑目的眼合上。   阿凇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了,他在观察她的特征,眸中杀意凛然。   白衣女子将秦睿死去的身体整理好,她抬头,与他对视一眼,竟露出淡淡的微笑。   下一瞬,她主动将通讯阵法关闭了,眼前变得一片漆黑,阿凇定定站在原地。   被黑线缠绕的何微已经彻底没了气息,阿凇留他一条性命,等的就是今天。   阿凇抬脚,将何微的尸体踢到一边去,会有人来收拾。   他走出这密闭的通讯密室,踏出的步伐看似坚定,实际上虚浮无比。   在地下宫殿狭窄的过道里,阿凇往前踉跄一步,他按住了墙面,才堪堪稳住自己的身形。   何微在他脑海里回荡的声音还未散去,阿凇抵在墙面上的手指关节泛白,最终,他的指尖陷进墙面,手指上的关节因为他按住墙面的力道太大,竟然发出“咔咔”的声响。   很快,他的手指关节被他自己折断了,身边地下宫殿里的墙也轰然倒塌,在墙面坍塌散出的朦胧烟尘里,他堪堪稳住身形,而后才从容走出了地宫。   郁洲听着地宫里传来的动静,颇有些担忧,但不久之后,他就看到阿凇踏着如风的步子走了出来。   “尊上,怎么样了?何微联系谁了?”郁洲赶忙迎上去问道。   “天乾宗。”阿凇的语气淡淡,“人界第二大宗门,掌门姓秦。”   在故意露出破绽让何微通风报信之前,阿凇早已派出手下去打探人界各大宗门的消息了,他手上有人界大部分强大修士的名单,用门派作为区分。   在何微说出对方姓秦之后,阿凇马上锁定对方的门派,并且根据自己判断,猜出通讯阵法对侧的那些人族修士一定是天乾宗的诸位长老。   他以一人之力,竟然将天乾宗的掌门与核心长老全部杀死。   通讯阵法之外,还有一人不能留,他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愣了很长时间,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将何微杀了,堵住他的嘴。   “派出几位修为高的魔族高手。”阿凇往前走的脚步很急,“去人界杀一个人。”   “尊上您没将他们都杀了吗?”郁洲有些疑惑。   “还有一人不知姓名。”阿凇答,他咬着牙,声线坚定,“杀了她。”   “不知姓名……我这边的情报不可能遗漏,那么她一定不是天乾宗的人,但不是本门派的人能参加如此重要的通讯,此人不一般啊……不过,留着一个人,让他们人族知道我们的厉害,示示威也好。”郁洲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杀了她,手底下的人不行,我亲自过去。”阿凇的声线冰冷。   郁洲这才感知到什么,他呆愣愣地问:“何微……说了什么大秘密吗?”   “嗯。”阿凇答。   “但是……我很谨慎,魔域这边的事务都没让他了解到,他怎么会知道我们魔族太多的事情呢?”郁洲的语气慌张。   “尊上,是……什么秘密?”郁洲问。   阿凇将他拂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往前走,身子溶入黑暗之中。   天乾宗内部,宗门阵法之内最明亮的那几盏灯渐次熄灭,看守阵法的小童子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往殿外跑去。   “师父——师叔——师祖……师弟师妹……管他是谁,快来人啊!掌门他们的魂灯熄灭了。”   他惊恐的哭喊在夜空里回荡,将这庞大的宗门惊醒。   “怎么了?”有人御剑而来,厉声问道。   看到通讯大殿内倒下的几位修士,前来查看的天乾宗末位长老都吓软了腿,扶着墙,险些没倒下。   “孟宁姑娘,这……这是怎么回事?”执剑的长老是唯一一位没有被吓软腿的修士,他收剑,沉声问站立在一堆尸体中央、眸中落下泪来的白衣女子。   “我……我看清了全部过程。”她出声,声线轻盈如蝶。   “秦掌门带领着宗门里的几位重要的长老与何微通话,这处通讯阵法的编码只有何微知道,只要有触动,他们就会赶过来接听何微在魔域发来的消息。”孟宁抱着茶盅的手不住地抖,她不住哭着,“秦掌门说我既然闲着,也可以来听……”   “何微跟他们说了一些话,但片刻之后,他就死了,在通讯阵法那边出现一位陌生的魔族,他生得好俊美——”   “这不是我们关心的内容。”执剑长老打断她的话。   “哦哦哦,他……他念了秦掌门的名字,秦掌门没了声音,而后他呼唤了其他长老的名字,他们都倒了下去,直到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他可以依靠呼唤他人姓名来杀人,好生可怕的能力,魔域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魔族?”孟宁的手颤抖的幅度更大了。   “他应当就是那位连魔族都害怕的魔尊凇。”执剑长老答,“何师兄应该没有骗过他,被他察觉,他就等着何师兄与我们联系,好一网打尽。”   “所以——何师兄究竟说了什么,能让他冒着如此大的风险都要与我们联系?”执剑长老忍不住沉声问道,“他是去魔域追踪薛亡的下落,我们正道派出追踪他的修士全部折在了魔域,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孟宁拿白帕擦拭着眼泪,她带着哭腔说道:“不……没有,何微说了什么我没听到,隔得太远了,他应该没来得及说,他就被凇杀了,他暗中看着,如果要说什么隐秘的消息,怎么会给何微机会全部说出来呢?”   “我不是天乾宗的人,他不知道我的名字,这魔尊当真可恨。”孟宁又哭了起来。   “好了,带孟姑娘下去休息。”执剑长老吩咐道,她很受天乾宗的信任,她说的话,无人会怀疑。   哭泣着的孟宁被人带了下去,但这天乾宗,今夜是无法平静了。   浮南在床上沉沉睡着,她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沉默的魔族部下走进通讯的地宫里,将毁坏的墙修好,也将何微的尸首焚烧了。   她睡得香甜,但没做梦。   黑暗中,她的双眸紧闭着。   似乎有风吹来,下一瞬间,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出现在浮南的床前。   阿凇往前走了两步,脚步沉重,他站定在浮南的床边,低眸看着她。   床上的浮南翻了个身,她面上果然有尚未擦净的泪痕,郁洲说得没错。   她哭做什么?见了他,她就要哭吗?   他分明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她为什么还要因他哭泣呢?   又或者……泪水只是伪装的一种?   他伸出手,这只原本十分漂亮的手因为指关节被他自己掰断了,变得扭曲可怖,折断的骨骼凸出,将外层的皮肉顶着,每动一下都是剧痛传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阿凇并不在意伤痛。   这只丑陋的手拂去了浮南面上的泪痕。   他侧过身,坐在了她的床边。   这位尊贵的魔尊手放在浮南熟睡的面颊上,低着头,在窗外透进的月色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面上落了下来,一滴又一滴。   即便浮南熟睡着,她还是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着自己的面颊,更加令她心跳加速的,是阿凇熟悉的气息。   她猛地睁开眼,眸中映入一只手指关节扭曲的手,视线再往上,她对上了阿凇那双无情淡漠的黑瞳。   “阿凇?”浮南有些惊讶,她两手攥着自己的被角,柔声唤道,“你怎么来了?手……手怎么了?”   浮南赶忙起身,被子从她身上滑落,屋里有阵法保护,一点也不冷,她只穿着单层的寝衣,松垮的领口落在肩头。   她是真的急了,才如此不顾形象。   阿凇看着她,没说话。   浮南赤着足踩到地上,将桌上的灯盏点亮了,阿凇隐没在光影之间的面颊晦暗不明,看不出表情。   她将柜子里的伤药取出,怀里抱着一团绷带,回到了阿凇身边。   “怎么伤的呀,不去医馆那边看看吗?”浮南坐在他身边,轻声问道。   阿凇还是没说话,他的眼瞳空洞,没有焦距,仿佛回到了浮南刚捡回他时那个状态。   浮南追着他的视线,与他对视着,她察觉了什么,但没想到与自己有关。   “怎么了?”浮南又问。   他还是不答。   浮南没说话了,只将他因为指骨断裂屈起的手指轻轻展开,他的皮肉没破,但断了的骨头刺着内部的血肉,晕开一大片淤痕。   她笨手笨脚,一碰,他手指上的皮肉就被骨头茬刺破了,乌黑的鲜血落下。   浮南眉头紧锁,心疼急了,但阿凇还是不说话。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被折断的指骨接回去,上了药,将绷带一圈圈缠上。   全程阿凇一动不动,静默得仿佛雕像。   在浮南将他手上最后一点伤处理好之后,他忽然开口,声音空寂。   “薛——”他只唤了一个字,后面的音节就生生顿住了,他的唇瓣颤抖了,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没将“薛亡”二字说出。   “薛,什么薛?是雪吗?”浮南疑惑地看向他。   她扭头去看窗外,外面的雪已经不落了。   “雪停了呀。”浮南朝他笑了笑。   阿凇的眼睫垂落,他问:“你要回去的家乡,在何处?”   “月栖崖。”浮南还记得先生要回去的家乡。   她现在还不想离开魔域,因为她真正的家乡是魔域,她的种子落在哪里生根发芽,哪里就是她的家。   “这是……你要回的家乡?”阿凇问,他咬字的重点在“你”字之上。   浮南愣了很久,她的手搭在阿凇的手背上,这是她与先生的约定,她不能透露先生的任何信息,她只能骗阿凇这是她的家乡。   “阿凇,要带我回去吗?”浮南回过神来之后,柔声问,她摇了摇头,“我不急的,但若你有空,陪我去也没关系。”   “我没空。”阿凇说。   “好……好吧……”浮南的眼眸暗了下去,方才阿凇太安静,这让她有些失了分寸。   也是,魔尊大人怎么可能跟着她去人界呢?   阿凇没说话了,他甚至不敢在浮南面前说出薛亡的名字,或者是问一问她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答案早已注定,若何微说的是真的,他说了,她就会死。   他始终无法开口。   就算浮南不是薛亡,她与他……也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   他不说话,但也没有离开浮南身边,坐在他身边的浮南将自己的衣领拉了拉,她还是笑着看他。   她好奇阿凇那边发生了什么,但她行事一向很有分寸,他不说,她就不问了。   浮南就这么与阿凇呆坐着,一句话也没有交流,直到天明。   她坐了一夜,腰有些疼,站起身的时候,身形摇摇欲坠。   阿凇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扶着她,但伸出的手又停顿住了。   浮南没发现他背后的小动作,她只看到旭日投出的日光下,有人的手动了动,影子摇晃。   阿凇今晚很反常,她想问,但不敢。   最终,她还是主动开口了:“阿凇,你回去休息吗?”   “嗯。”他淡淡地答道。   浮南打了个哈欠说道:“我好困。”   阿凇抬头看着她,浮南的身形纤细,她站在清晨的日光下,薄薄的寝衣在清透的日光下,几乎无法遮掩什么,浮凸的曲线柔优美,她落在肩上的碎发被光照着,呈现着温柔的褐色。   是如此活生生的、真实的一个人在他眼前。   他说:“睡吧。”   “好。”浮南爬上自己的床,但阿凇还没离开。   她钻进自己的被窝,只对他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你回去呀,昨夜发生了什么,很累吧,快回去休息。”   阿凇点了点头。   浮南看向他缠着绷带的手,咬了咬唇,又轻声说道:“不要受伤了,这样很疼的。”   “一不小心。”他说。   “不要一不小心了。”浮南说。   “不会了。”他答。   “不回去吗?”浮南问。   阿凇起身,将她床边的帘幔放了下来,他的手指动着,牵扯到了伤处,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传来,他恍若未觉,只更用力地扯着帘幔,将这疼痛扩大。   但这样还是无法遮盖一些感觉,一些情绪,还有一些记忆。   他转身,走出浮南的房间。   浮南透过半透明的帘幔,侧着头呆呆看着他离开。   即便对他的记忆是模糊的,但她似乎很了解他,她知道他应该是遇到什么事了。   但是他不说,她也不会主动问,魔尊大人的秘密,她没必要去探听。   只是,那手太惨了些,浮南闭上眼睡着之前是这么想的。   阿凇走出浮南的住处,他在路上联系了郁洲过来。   “派出的魔族安排好了吗?”阿凇一见郁洲,马上问道。   “都安排好了,他们的实力比许多大宗门的长老还高,一次派这么多高手出去,我有些心疼呐。”郁洲哀叹一声。   “嗯。”阿凇将目标的特征描述给郁洲听。   “是女孩子啊!”郁洲惊喜,他托腮看着阿凇说道,“第一次见咱们魔尊大人对除了苍耳姑娘之外的女子感兴趣。”   阿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口中吐出一字:“郁。”   “对不起,尊上我错了,十日之内,他们一定会将她的尸首带回。”郁洲慌了。   阿凇离开了,这魔域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   有一件事在他心上重重敲着,无法释怀。   他在想,他为什么会让何微将那整句话说出。   在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就应该直接将他杀了。   浮南睡到了下午才起来,昨夜发生的事她根本不知。   她到了学宫,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苏一尘抱着厚厚一叠待处理的文书走入殿内。   “糊南姑娘。”苏一尘认真看着自己眼前的文书,忽地开口,仿佛准备分享什么绝世大秘密。   “怎么啦?”浮南没纠结他数百年都没变过的口音,她只是抬起眼,认真看着苏一尘,等待着他的回答。   她总是这样好,对所有人都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极有耐心。   “之前在咱们学宫做事的何先生,昨晚死了。”苏一尘悄声说道。   “何微?”浮南唤出了他的全名,“他怎么……阿凇不是重新重用他了吗?”   “不知道啊,是尊上亲手杀的,他的尸首从通讯地宫里被抬了出去。”苏一尘赶忙答道。   他又压低了声线:“糊南姑娘,这事是那边熟悉的魔族告诉我的,不知尊上有没有对你说。”   “没有。”浮南呆愣愣地摇头。   “他应该是又犯错了吧。”浮南知道何微是一位很有个性的魔族,“阿凇杀他,自然有他的理由。”   “是呢。”苏一尘分享完八卦,继续工作了。   “我也继续这里这边魔族贵族的名单了。”浮南翻开自己面前的书页。   现在阿凇对残余的魔域贵族呈包围之势,浮南不希望他杀太多魔族,就提前要了名单过来,看看能不能劝降一部分。   阿凇可以把他们都杀了,但他知道浮南的计划之后,还是暂缓了攻势。   浮南得到的这份名单很老,记录的数据都是几百上千年的,但胜在详细,就连死了的、离开的魔域贵族都有记录。   她一边翻阅着,一边挑出一些有可能劝降的魔族名字打了勾。   再往后翻,许多魔域贵族的名字就黯淡下去,这代表着他们已经死了,又或者已经离开魔域上层。   浮南翻到倒数几页的时候,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罗真。   她一愣,心想没有这么巧吧,但这份名册里的名字旁还有画像。   除去后来罗真脸上的胡子,这画像确实是罗真没有错。   罗真……原来是魔域上层的贵族吗?浮南忽然想起记忆里有谁对她说的话,说是魔族因恨而堕,因此不生情爱,若生爱,便会失去存在的基础,修为崩塌,那人还说魔域上层有个魔域贵族爱上了什么人,修为一路倒退,流落到魔域下层,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真可怜。   浮南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实在是想不起来是谁跟她说过这句话了,这个信息仿佛无根的浮萍,就这么漂泊在她的脑海里。   但她知道,这句话没说错。   罗真确实是因为爱情,流落到魔域下层的。   但是……他说他没有妻子。   阿凇也说他没有。   他们都……骗了她?   浮南翻动书页的手顿住,她没想到阿凇竟然会在这种小事上欺骗他。   她轻叹一口气,并未言语。   苏一尘好奇问道:“糊南姑娘,怎么叹气了?”   “没什么。”浮南笑笑,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没必要再和阿凇提起。   他骗了她,又怎么样呢,她只能这么叹口气,魔域是欺骗和虚伪的土壤,就算阿凇是人,也会被影响。   而且她不是也骗他了吗?   浮南这么安慰自己,她继续翻书,一直工作到夜幕降临。   她与苏一尘将东西整理好,她让苏一尘先回去:“苏先生,我今晚在学宫休息。”   苏一尘点点头说好,他走出殿外,脚步却又缩了回来。   “怎么回来了,有什么东西忘了吗?”浮南柔声唤他。   “不是……不是……尊上……”苏一尘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往侧旁让去,阿凇朝浮南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第40章 四十枚刺   浮南还在低头呆呆看着罗真的那页, 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映在她的脑海中。   她是在魔域下层遇见罗真的,那时候的他已经算得上落魄,手里拿着的烟杆子敲在满是青苔的墙上, 这……就是魔族有了感情之后的模样吗,生长在邪恶土壤上的生命, 遇见了感情, 就像不见天日的地鼠看见了天光, 焚毁自身。   阿凇靠近的时候, 浮南将面前的名册飞快合上了, 她不希望阿凇知道她了解到了一丝真相。   她怕阿凇解释起来太费劲, 词不达意, 也怕他根本不解释。   这几天阿凇经常来寻找她,所以浮南的心情好了许多, 她仰头,对他笑笑:“阿凇, 你怎么来了?”   她将自己面前的书页封皮按着,轻笑着说道:“你看, 我还在忙着呢。”   阿凇将桌上的名册拿起来, 丢到苏一尘怀里去:“你来。”   苏一尘得了他的命令, 大喜过望,连声答应, 这些魔族根本不怕阿凇的命令, 他们只怕阿凇不信任、不重用他们,他们对阿凇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狂热崇拜。   浮南轻笑出声:“我来就好了,阿凇, 若闲着无事, 可以在这里陪着我。”   阿凇一言不发, 只是将她的手腕握住了,领着她往外走去。   浮南的手指动了动,没有挣脱,她低头去看阿凇的手,那晚她包扎的绷带还在,他手背上的淤痕蔓延到手腕上,想来这伤还没好。   她心疼了,细细的眉蹙起。   走到殿外,阿凇松开了手,浮南的手自然滑落,他将自己受伤的手藏到袖子里去。   “回去有换药吗?”浮南柔声问。   阿凇摇头。   “我给你换。”浮南下意识靠了过去。   阿凇侧身躲开,他是有意不让这伤口愈合的,不然以他经历四十八转轮回的幽冥之体,这点伤可以在瞬息之间愈合。   他需要感受一些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见阿凇躲开,浮南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小声说:“不需要的话,也要记得去医馆看看。”   有的时候,她称得上啰嗦,对于当事人来说分明只是一件小事,她总是会翻来覆去说上很久。   这是浮南的坏习惯,以前她啰嗦的时候,倾听的对象奄奄一息,无力来阻止她,后来遇见了阿凇,不管她再啰嗦,阿凇都会耐心听着,并且给出回应。   长此以往,浮南也不觉得自己这样会惹人厌烦,她继续絮絮叨叨地对阿凇说需要用什么药。   阿凇静静听着,等到浮南自己说累了,她那双澄澈眼眸盯着他,专注认真,说出的话语也含着温暖的笑意:“阿凇,你都记住了吗?”   “嗯。”他应,还点了点头。   “所以你来寻我,是要做什么?”浮南觉得阿凇亲近她是有原因的,或许是要她做些什么。   “剑。”阿凇的声音淡淡。   “我的剑?”浮南笑了笑,她将隐藏在自己随身锦囊里的破旧铁剑取了出来。   这么多年来,浮南一直用的是这把铁剑,因为这把剑不是魔族的武器,与浮南的功法并不相冲。   后来阿凇拥有了几乎整个魔域,也找不出什么武器适合她使用,就算魔域里流落了人界修士的武器,但那些武器煞气也重,浮南压制不住这些武器的煞气。   所以,浮南就凑合着用她自己这把捡到的铁剑,不过,陪着阿凇这么多年,她也没什么战斗的机会,能够威胁到她的敌人不会给她拔剑的机会,更何况,到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人敢伤害她的生命了。   阿凇接过了浮南递出的铁剑,他的指尖拂过剑身上锈蚀的痕迹,浮南看着他泛着青紫的手,颤着声唤:“阿凇,小心手。”   他摇了摇头,将铁剑收回鞘中。   “不要用这个了。”阿凇说,他的嗓音好听,仿佛海浪般拂过浮南的耳侧,“我再给你一把。”   浮南跟着他往前走去,她好奇问道:“阿凇,你在魔域里找到适合我用的武器了?”   她没想到阿凇竟然还会记得这个,他不应该在意她的。   阿凇摇头。   浮南自嘲地笑笑,心想果然如此,想来他是觉得这把铁剑太破,上不得台面,要没收了它。   “魔域寻不到你的武器。”阿凇领着浮南走进一处大殿之中,“我今日学了些武器锻造之法,可以给你锻造一把新的剑。”   “啊……”浮南微讶,她观察着殿内的冶炼炉,在那被烧得发红的冶炼炉侧旁,堆着许多灵材,想来是锻造武器所用。   阿凇竟然学了这个吗?   人类武器的锻造方法,他能学会吗,他修炼了魔功,应该无法理解以人类功法为基础的锻造之术了。   阿凇将侧旁一块亮得发白的纯银金属取了过来,这灵材世间难寻,就这么被他堆在角落。   他学习锻造武器之术已经很多年了,但都没有什么进展,他是魔,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东西。   但他还是学了,从自己使用的弓箭开始练习,最开始锻造出的羽箭都歪歪扭扭,到最后总算有了点形状。   人类长剑的锻造,他也学了很久,但始终没什么领悟,即便他用了最好的材料,但锻造出的剑身上还是染着诡异的黑色魔纹——他只能锻造出上好的绝世魔兵,但无法为浮南锻造出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   浮南必须要有一把新武器了,阿凇摒弃脑海里的所有杂念,脑海里冒出的就是这个念头。   太多人想要杀薛亡了,不论她是或不是,但只要何微那晚说出的消息传出去,她就会成为人界讨伐的目标。   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完全保护住她,所以,她应当有一些护身的手段。   阿凇在锻造炉前低下头,看着坐在一旁的浮南。   浮南认真打量着这里的一切,眼眸亮晶晶的,泛着可爱的、温柔的光,她问:“阿凇,你真厉害,连锻造之术也学会了。”   阿凇点了点头。   “可以在剑柄上雕点什么东西吗?”浮南凑过来问道。   阿凇现在其实连一个完整的剑身都锻造不出来,但他还是答应了,他问:“要什么花纹?”   “要……”浮南考虑着。   阿凇问:“苍耳吗,会刺手。”   “苍耳不用,雕……雪淞吧。”浮南笑着看他,“是你给我锻造的,你总要留下些痕迹。”   “嗯。”阿凇低眸将手里的纯银金属投入冶炼炉中。   浮南托腮看着他,笑眯眯地说:“谢谢。”   阿凇又点了点头。   “其实,我只要留在魔域不出去,应该是安全的。”浮南又开始她的碎碎念了。   “你的幽冥经修炼,已经修炼过四十七转了,再两次轮回,你就魔功大成,来到其他魔族从未抵达过的至高之处,举世无双。”浮南知道幽冥经有多厉害。   “再之后,你就不需要我啦,我也可以做自己的事去,先回家乡一趟。”浮南在阿凇锻造长剑的叮叮当当声响中小声说道。   锻造炉里的火光映得她面颊发烫,一张脸也泛着淡淡的红晕:“所以,这么看来,我是不需要武器的,对吧?”   或许只有阿凇一个人会认真听浮南碎碎念的每一个字,阿凇在飞溅的火星子里抬起眼来,他安静看着她,说:“对。”   浮南后面没再说话了,她在想,阿凇给她锻剑,是不是代表着之后他们就要分开了,等到他修炼完四十九转幽冥经轮回,她对他……已经没用了,若是离开他,她确实需要一把护身的武器。   她如此想着,也有些惆怅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与阿凇,本就是因为一次意外,这才有了交集,不然,等到当年她救下他的恩情消磨殆尽,他就应该离开她了。   阿凇沉默地锻剑,或许是因为有浮南的注视,这一次,长剑的锻造很成功,它甚至有了些完整的形状。   他试图按照浮南的要求,在剑柄上雕刻出雪凇的形状,但他本就没掌握正道武器的冶炼方法,做如此精细的活儿,他还是一不小心泄露了一点魔气进去,冶炼炉前的火光太盛,灼得人眼睛睁不开,他没看到雪凇洁白的内部隐隐有一丝黑色魔纹缠绕。   阿凇认真锻剑,浮南就认真看着,直到最后,这把算不上好看的银色长剑被他从水中抽了出来。   他……确实努力了,但这把剑的剑身还是有一点扭曲,本该纤细的剑身线条也不流畅,由珍稀灵材打造出的一把剑,长得竟然如此丑陋笨拙。   但这是阿凇能拿出的,最好的一把剑了。   他将这把银色长剑递给浮南,浮南看到剑身上那细心雕刻的雪凇纹样,轻轻笑了起来。   她盯着阿凇的眼睛,认真说:“真好看。”   阿凇与她对视着,愣了一瞬,他说:“丑。”   “好看。”浮南抱着这把银色长剑,坚持说道。   “以后,会有更好的。”他说,“我不太熟练。”   “锻造之术基于人类的正道功法,你……你能理解,并且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意外了。”浮南轻声说道。   她问:“是为了给我锻剑才学了锻造之术吗?”   阿凇侧过头去,说出违心的话:“不是,武器经由他人之手,我不放心,我还有自己的弓箭要锻打。”   这句话,不仅是骗浮南,也是在骗他自己,自学习锻造之术起,他就用这个理由骗自己了。   其实,以他的箭术,哪里需要多么好的弓箭啊,就算是最普通的一弓一箭,他也可以直取敌人首级。   “嗯。”浮南又笑了,她低下头去,盯着自己怀里的这把剑,她想,她又说了不太妥当的话。   “我修炼幽冥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你检查一下剑上是否有魔纹,若有,我便为你重新锻造一把,若有魔纹,会反噬。”阿凇平静说道。   他将拿起放在一旁的白巾,将自己手上沾着的黑灰细细擦净。   浮南低眸,她的手指摩挲过剑柄上的雪凇纹样,在这绽开的冰晶纹路上,隐隐有一点黑色的纹路缠绕,并不鲜艳。   她的目光移向阿凇擦手的白巾,方才锻剑的时候,他使了劲,那日包扎的伤口又裂开了,白巾上染着一丝殷红血迹。   浮南还是低着头,她慌乱的眸子映在雪白如镜的剑身上:“阿凇,没有。”   她握着剑柄,抽剑出鞘,在运起法力操控此剑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自己掌心之下的魔纹在灼烧着她的掌心,灼烫发疼。   “很好用。”她又骗了他。   这是他给她锻造的第一把剑,就算它不好看,不完美,甚至有些危险,她也愿意完全接受它。   剑与人一样。   浮南紧紧握着剑,她朝阿凇微笑。   阿凇没说话了,他侧过身子,只将浮南自己用的那把铁剑取了过来。   这是最普通的一把剑,没用什么特殊的材料锻造,浮南是自己在怨川尽头捡到它的。   他低眸,将铁剑上锈蚀的痕迹拂开,他看到了藏在剑柄之下最不起眼角落上的锻剑落款。   “亡。”   他早该猜到的,只有一人能将魔域外面的东西带进来。   或许,在这偌大的魔域里,很久之前,她只与他站在同一阵营,其余所有魔族都格格不入,就连她自己,也只能接受他留下的武器。   但,那又如何?   阿凇毫不留情地将手里的残破铁剑投进锻造炉之中,熊熊火舌舔了上来,将这把普通铁剑烫成铁水,那隐秘的“亡”字也熔化了。   她现在还不是用着他亲手锻造出的剑的?   阿凇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身后锻造炉里的火焰已熄了,浮南还在低头端详着他给的剑,唇边含着笑意。   浮南想,她应该给这把剑取一个名字的。   她抬眸问阿凇:“剑叫什么名字?”   阿凇朝着她抬了抬下巴,他说:“这是你的剑。”   “你锻造了它,它应该有个名字。”浮南坚持。   阿凇着实没什么起名天赋——他连给自己起名都不会,在遇见浮南的前半生,他甚至没有名字。   他憋了许久,而后才缓声说道:“。”   阿凇发出了无意义的音节,浮南愣住了,她问:“阿凇,你在说什么?”   他指了指她。   他想要用她的名字来给这把剑命名,苍耳或是浮南,但这两个字,他都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出。   浮南竟然神奇地领会了他的意思,她抚摸着剑柄上隐秘的魔纹,问:“叫浮南?”   阿凇点头。   “不要。”浮南冲他笑,“只有我能叫浮南。”   阿凇知道是谁给她起的名字。   他没再说话了。   浮南说:“叫南也行。”   阿凇点头。   “就这样。”浮南将“南”收了起来。   “那我回去了。”浮南发现天色已晚。   阿凇对着她点了点头,与她一起往前走去,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伞,遮在她的头顶,挡着落雪。   此时,苏一尘派了部下过来对阿凇报告事情,一位魔族部下跑了过来,恭敬行礼:“尊上,苏大人说他那边的事都做完了,问您可不可以让他先回去。”   阿凇点头。   浮南疑惑:“苏先生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去了,他对学宫的工作很积极啊。”   以前经常都是苏一尘陪她加班的。   阿凇问她:“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浮南疑惑。   “今天是魔族的节日。”阿凇说,“你应该什么都知道的。”   “什么节日?”浮南确实没听先生说过这些。   “魔族情人间的日子。”阿凇的声线平静。   浮南惊了:“魔族为什么会这个节日?”   “很久以前,曾有一任魔尊因动了情,在自己的王座上自身焚毁,将整个魔宫都烧了,大火蔓延到整个魔域上层,把许多心生情爱的魔族都带起共振,一起烧了,惹得很多魔族都来看热闹。”阿凇一手执伞,他看向远方的月亮。   “纪念它,不是为了纪念可笑的感情,而是在那一日,死了很多魔族,死亡是狂欢,因此它有纪念意义。”阿凇是彻彻底底的魔族,所以对这些魔族里的风俗了如指掌。   浮南不知道这个节日的原因单纯是……先生自己也不关心这些东西,他从不在意情爱。   阿凇知道这个节日的原因也一言难尽,是前几天郁洲一直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要过节了,他要带温妍去街上玩,要请假。   “果然是魔族。”浮南轻声应道。   “外面很热闹。”阿凇看向魔宫之外的广袤城市,那里亮起的灯仿佛天上繁星。   “说起来茉茉今天也没出现了,原来偷偷过节去了。”浮南恍然大悟。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鼓起勇气问阿凇:“那你要出去看看吗?”   “不。”阿凇答。   “好吧,我想出去看看。”浮南垂下了头。   “陪你。”阿凇说,他方才拒绝的原因单纯是因为浮南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   浮南又笑了,她终于会开他玩笑了:“阿凇,方才不是说不去吗?”   “怕你死了。”阿凇丢下简短的四个字。   浮南含着笑点了点头:“那走吧。”   她与他离开魔宫的时候,看到了苏一尘急匆匆往外跑的身影,他面前闪烁着便携式的通讯阵法,似乎在与谁说话:“我出来了,尊上让我回来了,我这就回去,你们记得把好酒好菜摆上。”   浮南与阿凇一起走入来往的人潮中,街上有许多魔族男女亲昵地相拥,浮南知道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的情感,这只是对原始欲望的追逐。   魔族就是这样的,茉茉也一样,她甚至可以一次带两个。   远远的,茉茉左右手各挽着一位魔族帅哥,朝浮南招了招手——阿凇使用法术,刻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她先是只注意到了她。   “南姑娘,一个人啊,今天过节呢,你快过来,我分一个给你!”茉茉兴奋地朝浮南喊。   她刚说完就注意到了浮南身边又突然出现的身影。   “啊,尊——”茉茉吓得牙齿打颤,“南姑娘,对不起,我先走了。”   她挽着两位帅哥,直接跑了,身形一溜烟地消失不见,溶入人潮。   浮南呆呆站在原地,脸已经红了,她只是和阿凇来街上看看热闹,他身为魔尊,也应该深入考察一下手底下魔族的日常生活,不是吗?   阿凇还是面无表情,他不接受茉茉的调侃,浮南身边已经有他了,她不需要再多一个。   他想,浮南很乖的,她怎么可能会要两个。   浮南不知道阿凇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她拍拍自己发红的面颊,她到了街边的摊位旁,看到这里有卖一些简单的红绳手串。   她买了一条,对阿凇笑笑:“你今天送了我一把剑,我也送你一样小东西。”   浮南的指尖忽然出现一枚淡褐色的苍耳种子,她将这枚种子缠在红绳手串上,递给阿凇:“给你。”   阿凇袖里还有一颗,是最开始浮南说出自己种族的时候,她开玩笑似地丢在他头上的那枚,他后来一直存着,青绿色的苍耳随着时间的漂流,变成灰褐色,也变得干瘪,几百年了,它本该腐坏消失的,但阿凇特意使用了法术保护,它才留了下来。   他有,但浮南忘了他留着了,这段记忆在某一次轮回里消失。   “这是我第一次化形的本体。”浮南眯起眼笑,“我已经存了好几百年了,它不会腐坏消失。”   之后浮南每一次使用秘术重新生长,她的本体都会是新种出的苍耳,而之前的,就像被恒牙替换下的乳牙,不再使用。   这是浮南最开始的本体,她存了下来,它就像脱落的牙,并无什么用处。   但它很有意义,浮南细心保存着它,她喜欢保存一些小东西。   “给你。”浮南将系着苍耳的红绳放在阿凇的手上。   阿凇看着她,愣了一下,黑瞳里映出浮南含着笑的面颊,他手掌摊开,许久没有收起。   在节日热闹的灯火下,浮南看着他久久没有合起的手,眸光慢慢黯淡下来。   “你……不喜欢吗?”浮南小声说,她想,果然大家都不太喜欢苍耳这样惹人麻烦的东西,“如果不喜欢的话,把苍耳拆下来也行,我……我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东西。”   阿凇看着她略带慌乱的眼睛,很快将手重重合上了,没有给浮南拿回来的机会。   他的手攥得很紧,苍耳的尖刺死死抵着他的掌心,只是痒,没有弄疼他。   阿凇收下了浮南的这个礼物,她给过他很多,善意,笑容,名字,知识……甚至是生命。   但这是她第一次,将独属于她的东西赠给他。 第41章 四十一枚刺   阿凇将这枚苍耳收了起来, 他死死攥着,没张开掌心。   浮南有些开心,她轻声说:“小心疼, 有刺的。”   阿凇说:“软的。”   浮南嘟嘟哝哝:“你握着,当然觉得软了, 它又伤不了你。”   阿凇看着她含着笑的面庞, 点了点头, 在夜里明亮的灯火中, 他的面庞俊美, 凤眸格外美丽, 黑瞳之中映出浮南的身影。   浮南不好意思地转过身, 她跑到前面,看别的摊位去了。   阿凇落在她后面几步, 他摊开了自己的手,于掌心处, 多了一些密密麻麻的血点,是方才他说话的时候一不留神被苍耳刺的。   他又骗浮南了。   上一次被这样的小东西刺伤, 是他中了紫冥蝶毒的时候。   幽冥之体竟变得脆弱了。   阿凇已经疏远浮南有几百年了, 但因何微与薛亡之事, 他又靠近她,如此, 便没舍得再离开。   这样很危险, 但,等明日再说。   阿凇跟上了浮南。   浮南感觉在自己的记忆中,自己应该没有和阿凇这样亲密相处过, 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一起逛街, 总觉得是要很亲密的人才能一起做。   但她意外地没有感觉到任何陌生的感觉, 就好像他们这么并肩走着是经年累月的默契。   浮南很喜欢阿凇就这么出现在她眼前,她会没由来地开心。   回魔宫之前,她旋身,朝阿凇笑笑,她说:“外面好热闹,阿凇,明年还能与你一起看吗?”   阿凇点了点头,浮南的走到了他身边,轻轻的笑声传来。   她总是这样对着他笑,这样的频繁的笑容似乎并不珍稀,但阿凇每次都会盯着她看。   浮南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她别开脸,面上泛起红晕,她没敢说话。   在魔宫里,郁洲迎面走了上来,他对阿凇行礼,问道:“尊上,您怎么现在才回来?”   他看向站在阿凇身边的浮南,咧嘴笑了:“和苍耳姑娘啊。”   “何事?”阿凇冷声问他。   “我们已将魔域上层原本的贵族赶到了最后一隅栖身之地了,尊上,我在思考,为什么不一网打尽?”郁洲直接问道。   他们寻了一处小亭,坐下来聊,浮南走得也有些累了,她坐在一旁,仰头打了个哈欠。   她很少听这些议事,听的时候,她注意力总是不集中。   浮南知道他们聊的是很重要的事,阿凇没避着她,她自己也有意不去听,她记性太好了,知道太多秘密不是好事。   阿凇看了一眼打哈欠的浮南,对郁洲说:“他们豢养了一只很特殊的魔兽。”   “尊上,您要收服它?”郁洲讶异,“直接杀了,不好吗?”   “太强,先收服,若不行再杀。”阿凇的声线平缓。   “好,我这就布置。”郁洲答。   这个时候,浮南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阿凇起身,将自己的大氅脱了下来,盖在她身上。   “尊上,没忍住,舍不得啊?”郁洲又发出那嘲弄的笑声了。   阿凇瞥了他一眼,视线冰冷。   “派去人界的魔族,如何?”阿凇见浮南睡着了,便问。   “他们……全部回来了,无人受伤,并且带回了一个消息。”郁洲压低了声线,“我今晚接到他们回来的消息了,所以这才赶来,方才与您说其他事,只是因为这苍耳姑娘在场。”   郁洲很聪明,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也是阿凇重用他的原因。   “说。”阿凇冷声说道,他的眸中是挥之不去的杀意。   “那姑娘将所有派去的魔族高手都拦了下来,她没有杀他们,只是让他们给您带一句话。”郁洲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有些残忍,也有些想要看热闹的幸灾乐祸,“她说,尊上您想扼杀的秘密,她会让它烂在肚子里,还有——”   后面的话,阿凇没兴趣听了,他低眸,准备将趴在桌上的浮南抱起来。   “还有,她还说,她叫孟宁,她很希望您能当面唤一声她的名字。”郁洲单手托着腮,面上的笑容扩大。   此时,阿凇已经将浮南抱在怀里了。   浮南闭着的眼慢慢睁开,在朦胧的视线间,她怔然看着阿凇。   她好似什么都没听到,只揉了揉眼睛,柔声说道:“阿凇,我下来自己回去。”   浮南从阿凇的怀里跳了下来,她侧过头,将他披在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   她笑着朝他摇摇头说:“不冷。”   阿凇看着她,他不确定她是否有听到郁洲说的最后一句话。   浮南沉默地往前走,郁洲在她身后挥手告别。   阿凇与她一道走着,很安静。   浮南看着红墙上映出两人的身影,在阿凇给她披上大氅不久之后,她就已经醒了过来。   他的气息太凛冽,太有存在感,也太熟悉,将她从睡梦中扯了出来。   她不明白他们说的所谓“秘密”是什么,她关心的是另一句话。   “她很希望您能当面唤一声她的名字。”   浮南想,怎么会有人的愿望和她一样呢?   她缄口不言,装作自己没听见,阿凇议事,从未避着她,但只有这件事,他们特意等她睡着了才说。   浮南拢紧了自己的领口,也不知自己在纠结些什么。   回了房,浮南亲手将这枚缀着苍耳种子的红绳戴在了阿凇的手腕上。   “你不嫌弃丑的话,可以一直戴着它。”浮南一边整理着红绳扣出的活结,一边说道。   阿凇的手指绕了过来,他将这红绳在腕上打了个死结,它解不下来了,除非将红绳斩断。   浮南笑:“活结好,以后不喜欢了,脱下来也方便。”   “不会。”阿凇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   “什么不会?”浮南仰着头看他,她眼中的阿凇沉默俊美,就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   “不会不喜欢。”阿凇看着她的眼睛答。   “现在是现在,以后万一有了呢?”浮南背过身去,“人界的姑娘,与魔域的姑娘,很不一样。”   “跟姑娘有什么关系?”阿凇果然没明白。   “我说着玩的。”浮南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浮南送走了阿凇,她关上门,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在听到郁洲的话之后,她不知为何,就有些心神不宁了,“孟宁”这两个字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   她只当自己想太多,洗了澡便躺到床上去了。   阿凇离开之后,他抽出自己怀中的白帕,将自己的掌心按紧了,还是有丝丝点点的血迹渗出来。   仅仅是几日,现在的他竟比当初中紫冥蝶毒的时候更加脆弱了,满身力量虽还未散去,但幽冥之体已经要崩塌。   他离浮南远了些,看着天上的月亮,心中默念了很多遍薛亡,每念一次这个名字,就仿佛有冰冷的刀剑往他心上扎一刀,许久,他黑瞳中涌动的情潮才退去,幽冥之体再次重塑,他手上的伤随之弥合。   阿凇兀自走进黑暗中。   再之后,生活照常。   魔域上层剩下的魔域贵族力量太强,并不好收服,当年的魔域皇族被尽数屠戮殆尽,无一丝血脉留存。魔域上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现今,这些贵族也找不到主心骨,只能按照姓氏血脉派出代表,到殿内议事,共同讨论该如何解决阿凇的步步紧逼。   “凇。”一位黑发蓝瞳的族长立于大殿中央,沉声说道,“无人得知他的出身。”   “你们还记得近千年前,由大祭司主持的一场猎杀活动吗?”有一位胡子花白的魔族开口说道,“当年,有一位不知种族来源的神秘妖魔诞生于怨川之上,他太危险,大祭司言说这魔族是个祸害,会颠覆魔域原来的王朝,便带领上万精英魔族,亲自射杀他。”   “那位大祭司神秘至极,但他说的话从不出错,我记得,后来那新生的魔族被他捕获,带回魔宫了。”   “他应当已经死了,凇就是他吗?大祭司若想杀谁,应当不会留下活口。”   “但后来为何皇族一脉被屠戮殆尽,连大祭司也不知所踪……更可怕的是,那位神秘的魔族也消失了!可怕,太可怕了,我猜,大祭司一定没能力杀了他,只能想办法封印他,但还是被他破除了封印。”   “如今他卷土重来,我们又该怎么办?”   殿内惊恐的讨论声嘈杂响起,站在中央的族长抬手,一道无情的气浪掀出,将所有魔族都击退半步。   “如何?还能如何!对付怪物也只能用怪物了。”那族长转过身,将封在宝匣的一枚黑色钥匙取了出来,“只能将它放出来了。”   “它……易大人,您不怕它将我们也吞了吗?”有几位魔族连声问道。   “它尚且可以控制,但那凇……你觉得我们落在他手上还能活吗,对于魔域大部分贵族,他毫不心慈手软,当初大祭司带领的数万魔族精英,很多来自我们的家族,他能原谅你们吗?”易族长沉声说道。   “好了,我会亲自解开封印,以我魔神之躯献上全部的鲜血。”易族长拿着这枚黑色钥匙,笑着走出殿外。   要以一位完全修炼出魔神之躯的魔族全身鲜血作为解开封印代价,他们要放出的究竟是何等可怕的怪物。   几日后,脚下大地传来震颤,在屋里收拾东西的浮南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掀得险些摔倒。   茉茉赶紧扶住了她:“南姑娘,议事殿那边说过了,剩下那些不肯投降的魔域贵族会召唤出他们最后的底牌。”   “这应当就是他们召唤出的魔兽出世。”茉茉解释道。   “这么厉害。”浮南惊讶,她的知识储备里没有与这只魔兽有关的讯息。   她寻了把椅子坐了下来,问茉茉道:“阿凇要去收服它?”   “是啊,尊上肯定要去,他不想杀那魔兽,想来是它的力量太强了,所以他想吸纳它的力量。”茉茉点点头说道。   “魔兽不好驯服。”魔族本就桀骜难驯,更别提灵智未开的魔兽了。   浮南的手抵在桌上,隐隐有些担心,她对某些细节的观察很敏感,那天她给阿凇包扎过的伤,竟然没有马上痊愈。   经过四十七转轮回的幽冥之体,怎么可能如此脆弱,除非他的幽冥之体已经……崩塌?   不可能,阿凇是人,他又没有魔族的诅咒。   浮南的眉头微蹙,思忖片刻,一拍桌案,没披上御寒的披风,只身着单衣就往外走,往魔宫的藏书阁奔去。   她在前方快步走,身后的茉茉拿着宽大的披风在后面追:“南姑娘,外面可能很危险,您做什么去啊?”   “我不出魔宫,我去藏书阁看看。”这处魔宫是在老魔宫的遗址上建立的,当初魔域皇族被屠戮殆尽,剩下的魔宫也无人敢居住,后来阿凇攻打过来,直接在老魔宫上翻了新,他倒不嫌弃这里晦气。   魔域上层的魔族可能更讲究些,反正他带上来的这些中下层魔族是觉得越晦气越开心,住得还挺乐意。   至于浮南呢,她送到坟墓里的生命那么多,她并不在意逝者之事,她也没什么感觉。   不过,这藏书阁里藏有许多老魔宫里原来的书籍,这里面或许就有她不了解的魔兽。   浮南自忖她法力微薄,帮不上阿凇许多,但她可以替他找找资料,看看有没有关于这魔兽的情报。   几日前,易族长打开魔兽封印,他的全身血液被封印阵法吸取,走进地宫的时候,身形已经脆弱如纸。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说话的声音刺耳尖利:“来,出来吧——”   自黑暗中,一双巨大的金色眼瞳骤然睁开,这一只兽瞳就有数十丈广——这还是只是它被封印时的形态。   “魔龙大人,请您出来吧,你要夺走多少生命都可以,但请您一定要将那最强大、最能威胁您的存在杀死。”易族长虔诚地跪了下来。   “魔龙。”浮南合上这本禁书的最后一页,她有些无奈地想,这名字未免也太简陋了,但魔域这么多魔兽,只有这魔兽能被称得上是“龙”,说明它力量非同寻常。   关于这魔龙的情报,其他的就很少了,浮南只能确定它是由原来的魔域皇族捕获的强大魔兽,为了捕获它死了很多强大魔族,最后它暂时被驯服,答应忠于魔域皇族,但魔域皇族还是忌惮它,便将它封印在阵法之下,只等到危险之际才将它放出来。   但之前魔域皇族被灭的时候,它为什么没有被放出来呢?现在是魔域剩下的贵族将它放出,它是否还会听那群魔域贵族的话?   这些浮南都不确定,但她担心阿凇的安危。   茉茉在她身边守着她,浮南将这本禁书放到一边,正打算再去找些资料来看的时候,原本明亮的藏书室竟然黑了。   “啊——”茉茉惊叫一声,很快将灯点上了。   浮南看了眼藏书阁里阵法上显示的时间,现在明显还不到天黑的时候。   她将披风穿上,跑出了藏书阁,门外一片黑暗,寒风猎猎,远处有惊慌之间点起的灯渐次亮起。   现在还是冬季,浮南来时,天色还明亮,雪安静落着。   但此时,天黑了,雪也不落了。   “南姑娘,你看天上!”茉茉拽了一下浮南的衣角,她现在的修为比浮南高许多,但胆子是一点没起来,她飞速躲到了浮南身后。   浮南站定在原地,她的手害怕得有些颤抖,但她一动不动,没有退却。   顺着茉茉的目光,她看向天空,之间那原本飘着絮絮白云与稀疏日光的天空被无数巨大的黑色鳞片取代。   那传说中的魔龙太大了,大到将阿凇的整个魔宫都圈了起来,那鳞片挤压着魔宫的防御阵法,逐渐收紧。   它想要将整座魔宫绞死!这魔兽的野心和它的体型一样大!   这是浮南第一次直面阿凇强大起来之后的敌人,她是苍耳时,随先生走过四方,那时候她没有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所以,这第一眼对没什么见识的浮南来说是震撼的。   浮南往后退了半步,她轻声问茉茉道:“它……这么大的魔兽,阿凇也能打吗?”   “当然了,之前尊上杀死过一只比这小一点的魔兽,但是……它在长大,它到底能长到多大?!”茉茉也不敢相信。   她鼓起勇气,拦着浮南的身子往藏书阁里躲:“南姑娘,这魔兽尊上应该能解决,你先进屋子躲躲,若伤到了就不好了。”   “等等,让我看一下。”浮南将自己的披风裹好,竟然还往前走了两步。   魔宫里一片黑暗,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裹挟着萧索的落叶与碎冰往浮南身上卷,她身上的披风鼓荡,于身后扬起,纯白的衣摆在这片黑暗里显得格外瞩目。   魔宫的防御阵法不知什么时候会被这魔龙绞碎,到那个时候,她就真的避无可避了。   但在此之前,她看到一个在那一片片巨大鳞片间穿梭的身影。   浮南盯着远处的阿凇,他身后跟着一列魔族部下,面对这庞然大物无一丝退却之意。   于狂风中,他的大氅朝一个方向卷起,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他身后背着一副弓箭,是他自己铸造的,模样质朴。   羽箭射出,发出飒然声响,浮南记得这声音,很多年以前,先生也用过一样的武器,但浮南没见过先生使用弓箭的模样,她只见过阿凇。   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压缩的空间带来的恐惧并没有让他有一丝的情感波动,他的目光循着魔龙鳞片翕动间的缝隙,挽弓射出一箭。   只是看似细弱的一箭,但它击中魔龙身躯之后,浮南脚下的大地就被这一箭引发的力道再次震颤,远处有建筑开始坍塌,她身后的藏书阁也摇摇欲坠。   魔龙的鳞片被掀飞一串,滚滚鲜血如奔涌的江河般落下,沿着魔宫之上肉眼可见的防御阵法落下,将天空都浇得血淋淋。   从这个视角看去,魔宫里的所有人都渺小脆弱。   但浮南还没躲,有无数掉落的碎石落下,茉茉慌忙为她挡下,她扯着浮南的衣摆,惊恐说道:“南姑娘,快到地宫去,这魔龙实在是太可怕,就算尊上可以解决它,但我们再留在外面,你肯定会受伤。”   这整个魔宫里,其实需要躲的就浮南一人而已。   身边陆续有魔族部下奔了过来,要保护浮南躲进地宫。   直到眼前一块巨石坠落,险些砸到她,浮南才恍然回过神来。   她观察那魔龙已经很久了,他的身躯还在不断长大,它难道要长到魔域那么大吗?!   浮南按住茉茉拽住她袖子的手,面对如此危险震撼的场面,她说话的语气竟然还是柔和的——她下意识想要安抚惊慌的茉茉。   她温暖的手覆了上来,茉茉一惊。   “茉茉,你没发现吗?”浮南柔声说,“它在怕。”   阿凇每击出一箭,这魔龙的身躯就在颤抖,它的鳞片翕张,露出一点破绽,这是极其害怕的表现。   但是……它越害怕,它就长得越大。   “尊上……尊上那么厉害,它害怕难道不是正常的吗?”茉茉还想护着她往下走。   “不,茉茉。”浮南舔了舔干燥的唇,她的声线温和清晰,“没有任何一位魔族怕过阿凇,你们因崇拜与向往追随他,而不是臣服于他强大的力量,郁洲要死的时候,他都没有怕过阿凇会杀他,万毒山当初逃走的长老们,他们离开,只是为了卷土重来,他们因短暂的力量压制感到惊恐,但不会真正害怕。”   “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会害怕他的魔域生物。”浮南知道,这其间更关键的信息是,因为恐惧,魔龙会用这种情绪当做养料,持续生长自己的身体。   很奇特的魔兽——魔兽也有它诞生的原因。   浮南猜,这魔兽诞生于恐惧,它像那些遇到天敌虚张声势的鸟兽,会尽力展开自己的皮肤、努力哆开自己的羽毛,越怕,就越强。   但它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因恐惧而膨胀的力量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实打实的强大。   浮南知道,阿凇绝对有能力将这魔兽杀死,这魔兽再膨胀,力量也强不过他,阿凇可以在它害怕到极点也强大到极致的时候杀死它。   但她记得他是要收服它,如此强大的魔兽,应该成为他的助力。   浮南感觉到脚下大地又开始颤抖,这魔龙又开始害怕了,它在颤抖,随之而来的它的躯体又长大一倍。   “走。”浮南往藏书阁下的阶梯走去,她叫上茉茉。   “做什么?”茉茉慌忙跟上她。   浮南飞快躲过一块天上的飞石,她在黑暗、狂风与血色中站定了,声音柔软且坚定:“我去让它……不要怕。” 第42章 四十二枚刺   浮南走入飞着无数乱石的魔宫之中, 茉茉连忙跟了上去,左右两列魔族部下相互对视一眼,也跟上她们的步伐。   他们中间谁都可以出事, 唯独这位浮南姑娘不能出事。   魔龙的身躯庞大,或许它的头颅在蜷曲起的身体外侧也说不定, 但以浮南的修为, 一旦离开魔宫去寻找龙首, 她的躯体就会被纷乱的力量撕扯得四分五裂。   与魔龙沟通, 对她来说, 无异于天方夜谭, 阿凇能让魔龙瑟瑟发抖, 但浮南在它眼中不过是一只小小虫豸。   “南姑娘,魔龙那么大, 你怎么保证一定能找到龙首与它沟通?”茉茉追了上来,她的掌心之下展开幽蓝色的防护阵法, 将随时可能袭击浮南的乱石拦了下来。   愈发靠近魔宫的防御阵法边缘,魔龙引起的狂风就愈强盛, 浮南立于其中, 瘦小的身躯似乎马上就要被紊乱的气流卷走。   “茉茉, 它在怕。”浮南将自己面上遮挡视线的发丝拂到耳后,耐心解释, “它害怕的时候, 不可能昂首挑衅,蜷缩成这般模样,只是他它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我猜它的脑袋伏低在地上。”浮南柔声说道。   她注意到的细节与共情到的魔龙心情是魔族一辈子都不可能发现的秘密, 就算是阿凇他也不会有这样的耐心去观察一只庞大魔兽的状态, 他是想收服魔龙不错, 但若收服不了,将它杀了更直截了当。   浮南自袖中抽出阿凇送给她的那把南剑,这把剑模样质朴,但剑身银光熠熠,如月下霜雪,这把剑在这般的混乱的血色黑暗中央,亮得像一盏灯。   自跟了阿凇之后,浮南就很少穿原来的黑衣了,后来她换了材质更好的衣裳,那些布料天生就不染尘埃,她也就会选择颜色鲜亮些的衣物。   今日她穿着的衣裳是温柔的藕粉色,纤弱温和,无一丝攻击性。   浮南御剑而行,身形如一羽云絮飘过,她沿着魔宫外侧的防御阵法开始寻找魔龙的龙首。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就算判断失误,试一试总不会是错误的选择。   若成功了,魔龙能活着,阿凇获得一大助力。   若失败了,魔龙死了,也是目前可以预见的结果。   再争取一下,浮南如此想。   她往前行,茉茉跟在她身后,魔宫里其实很安全,有攻击性的不过是被魔龙气息卷落的建筑落实。   魔宫边缘的宫墙坍塌,视野受限,残破的残余墙体耸立,影响前行。   浮南艰难地穿梭其中,忽然有茉茉没有注意到的碎石飞到她身前,她躲避不及,脑门上结结实实被砸了一下。   她被砸中之后,愣了一下,而后才摸了一下自己的额角,有温热的血液触感。   趁茉茉还没过来,浮南勾着袖口,将自己额上的血迹擦干净了。   此时,她感觉周围的气流变得更加紊乱,似乎有什么东西靠近了魔宫边缘。   她下意识朝外看去,只见在残破的城墙之外,忽然出现了一道极其明亮的金色光芒。   浮南循光而望,在与这巨大金色瞳孔对视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直面了正午的烈阳。   它太大了,就连眼睛都大得像一座山岳。   拥有这样庞大的躯体,它本该是昂首骄傲的,就算不臣服于阿凇,也会保持着旺盛的战意与他浴血战到最后。   但现在这巨大的金色眼眸里露出无穷无尽的惊恐,它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身体与大地、防御阵法之间挤压出的小角落,毫不犹豫将自己的脑袋埋了进去。   与浮南想的一样,它果然将脑袋伏低在地上。   浮南收剑回鞘,与茉茉一起朝它小心翼翼靠近。   魔宫之外,魔龙的身躯还在不断膨胀,阿凇对它并没有任何怜悯之意,他手中羽箭还是连续不断击出,魔龙的身躯不断受创,连那持续长大的龙身都要被拦腰斩断。   他知道,就算斩断魔龙的身体,它也可以重新生长,最关键的是要找到它的龙首。   但是,他在外寻找一圈,并没有发现龙首的踪迹。   阿凇眯起眼,凤眸中映出血色,不知为何,他会在这时候想起浮南来,如果是她,她现在会如何?   他注视着这头魔龙紧张地翕张的鳞片,收了弓箭,凛冽杀意如暴雨骤停,月下矫健的身影定格,如利落剪影,他停下了攻势。   他们像有天生的默契,在他停下攻势的时候,浮南已经靠近了魔宫边缘的防御阵法,来到龙首之前。   这防御阵法是阿凇亲自布置,坚不可摧,魔龙的躯体紧缩,绞了这么久,这防御阵法上竟然没有出现一丝裂痕。   无人可以摧毁这道防御,浮南站在内里是绝对安全的。   隔着一层防御阵法,浮南盯着魔龙惊恐的金眸,她站在一片灿烂的金色光墙之下。   茉茉不敢靠近了,她在浮南身后不远处撑起阵法,保护这一隅的安全。   魔龙怕尊上,她难道就不怕它吗!茉茉布阵的手颤抖着,如此想道。   只有浮南不怕了。   她不是不知魔龙有多可怕,她只是有这样坚定的勇气而已。   这勇气不全是为了阿凇,她的愿望很单纯,在魔龙有可能活的情况下,她希望它活着。   “你……能听得懂我们说话吗?”浮南有丰富的与魔兽们交往经验,但他们的交流往往是鸡同鸭讲。   骨蛛咔哒咔哒咬她两下,她还会觉得骨蛛很可爱。   魔龙一听她说话,便将脑袋更深地埋了下去,它的龙首威严凛然,但那金瞳里露出的情绪却是怯懦无助的。   面对浮南如此无害温柔的一双眼睛,它竟然不敢与她对视。   浮南发现了一个细节,魔龙的躯体不再长大了,这说明它的恐惧暂缓。   “不要怕……现在没人伤害你了对不对?”浮南观察到天上掩盖着的血色在慢慢散去,她猜阿凇不知为何停止了攻击。   现在她无法与阿凇沟通,所以,她要抓住这一点时间。   魔龙的身躯继续发抖,大地震颤。   “放心,我们不想杀你。”浮南将自己的面颊贴到了防御阵法上,“只是你太大了,让别人也感到害怕,所以他们下意识会攻击你。”   魔龙的龙须不住拂动,它的身体竟然变小了一点,但那脑袋还是不住往下钻,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但很尴尬,这地下也有阿凇布置的防御阵法,它钻不下去。   浮南的声音很轻柔,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引导着魔龙的害怕情绪平息下去。   她轻声细语地慢慢引导魔龙放下恐惧,而在防御阵法之外,郁洲见阿凇停下了攻势,他双手抱胸,好奇问道:“尊上,您快杀死它了,为什么停下来了。”   阿凇摇了摇头,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选择。   “魔兽最是狡猾,现在的安静不过是露怯寻找机会罢了。”郁洲还是不解。   “她过来了。”阿凇说出的四个字很平静。   郁洲震惊地看向那足以覆盖天地的层叠龙鳞,现在整个魔宫都被魔龙蜷缩的龙神包裹住了,一点光也露不出来,他在想阿凇是怎么发现浮南过来的。   “为什么?”他又问。   阿凇往后退了半步,他颀长矫健的身影立于天地与巨大龙鳞之上,微微动了动。   为什么,这种问题他自己也想不出答案来。   浮南看着魔龙的身躯在不断变小,长舒了一口气,她看着它变得平静的金色眼瞳,柔声说道:“等你变回去之后,他就会将你带走,你若是乖乖听话,他会对你好的。”   “他是很强大的人,有他在,你不会再感到害怕了。”浮南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阿凇。   魔龙第一次在魔域见到这般温和的人,魔族或许会伪装,但他们虚伪的面孔只会对着同类,对于魔兽,他们连演戏都觉得麻烦。   遇见讨厌的魔兽,踢一脚,插一刀,都是魔族经常会做的事,若是有些用的魔兽,他们也会想方设法驯服,拿血淋淋的绳索穿过它们的身体。   就算要伪装,她没必要对着一只魔兽伪装,有人厌恶它,也有人惧怕它,但这还是魔龙第一次在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这样纯粹的情感。   她说不上对它有什么感情,甚至连怜悯也无——她这样弱小的存在,没有资格去怜悯它。   她只是很单纯地……想要它活下去,对,就是这种对生命的期盼与希冀。   魔龙的身体越变越小,浮南松了一口气,她想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密集的龙鳞从防御阵法外滑落,天光渐露,魔龙的身躯缩小为一座山那么大。   就快成功了。   阿凇在天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魔龙身躯不再遮挡视线之后,他可以看到浮南的身影,她藕粉色的衣裙沾了些脏污,额上也受伤了,她看上去狼狈不堪,但她两手贴在防御阵法之上,还是如此认真注视着外面那只与她毫不相干的生灵。   似乎收服魔龙一事即将如此安静落幕,但下一瞬间,异变陡生。   视线黏在浮南身上的阿凇忽然猛地抬起头来,注视远方,于远处的山岳之上,明月之下,一人堪堪爬至山巅。   他向死而来,就为了完成最后的任务。   那魔族取出一枚巨大的号角,用尽全力去吹,沉闷的声响传来,这号角声诡异,似乎能勾起所有人的恐惧情绪。   号角声的波动荡开,与阿凇射出的羽箭在半途擦肩而过,那坚定的羽箭被号角的声波振得嗡嗡作响。   羽箭直接将对面的魔族击落悬崖,但号角声已发出。   声波的激荡极快,它到了魔宫之外,钻进魔龙的耳朵里。   顿时,惊惧的吼声响起,大地再次摇晃,浮南往前跌了一跤。   与此同时,阿凇那边也有了意外,骤然膨胀的龙身将他的退路死死堵住,魔龙高高扬起的尾部有锋锐的尖刺,带毒,能腐蚀魔族的身体。   之前魔域皇族豢养魔龙,为了增强它的力量,他们会刻意折磨它,每次折磨魔龙时,就会吹响这号角,让这声音篆刻进魔龙的记忆里,再之后,它再听到这号角声,就会激起它心底无穷无尽的恐惧。   这还是号角音波的第一次震荡,号角声撞到远处的山峦,音波还会再次激荡归来。   浮南抬起头,看到阿凇被龙身包围,魔龙尾部的尖刺直指他的后心。   原本她平静温和的眸变得慌乱无措,她一向镇定,但一遇到阿凇,就乱了阵脚。   “不要!”浮南几乎是下意识冲了出去。   阿凇布置的这个防御阵法,能够阻拦所有魔族的进出,唯独有一人能获得任意进出的最高权限。   只要浮南想,她随时可以冲出去。   她也确实冲了出去,淡色的衣裙在身后扬起,直直朝那龙首奔去,远处的不息的号角声还在响着。   “南姑娘!”茉茉紧随其后,却又不敢靠近。   此时的魔龙危险极了,贴得近了,都会被它紊乱的龙息卷走,但浮南还是义无反顾冲了上去。   被魔龙锁定的阿凇罕见地躲避不及了,他的反应力竟然不及以前,这一瞬间,他竟未躲开魔龙尾刺的攻击。   那带毒的尾刺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脊背,而后往下划,将他的大半个脊背血肉都剥离下来,露出白花花的骨架,这是魔龙在惊惧之中下意识的攻击。   阿凇的眼眸有一瞬间的失神,他闭上眼,将那柔色的身影从脑海里驱赶出去,身后的伤也开始慢慢弥合。   他身体之中,无数黑线探出,反过来将魔龙的身体缠绕,他给它的机会够多了。   阿凇决定杀了它,黑线合着号角声的节奏舞动。   但下一瞬间,魔龙的身躯开始急剧缩小,骤然变小的身体让阿凇放出的黑线失去了攻击目标。   在逐渐平息的龙息之中,浮南纤细的手臂展开,她冲上前去的身影直直撞上了龙首。   从始至终,她都没想着攻击它,她展开的双臂将魔龙的龙首紧紧抱着了。   她的手将它的耳朵捂住,令人惊惧的号角声如风浪涌来,都被她的身体挡下了。   魔龙的金色眼瞳里闪过一丝惊讶,它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只能看到浮南了。   听不到号角声,它安静下来。   阿凇的目光触及浮南,微惊,身后伤口再次绽裂——以他的幽冥之体,这伤竟然还没有愈合。   他朝她飞了过去,远处,号角声在一次次回响激荡中逐渐平息。   浮南的身体害怕得颤抖,因为攻击阿凇的尾刺随时可能落到她身上,但她还是紧紧捂着魔龙的耳朵。   “不要听……”她小声地不住碎碎念着,声音越来越低。   她的声线也是颤抖的,她怕极了,但她不想阿凇受伤,也不想魔龙就这么死去。   魔龙的身躯在她的怀抱里还在变小,原本浮南靠在龙首上,脚下是庞大的龙身,但随着魔龙变小,她踩着的凭依也消失。   这魔龙,竟然变成一只手臂长的小蛇模样,蜷缩在她怀里。   浮南一愣,她摊开的手上空空如也。   这一瞬间,失重感觉传来,她从半空中落了下去。   浮南正待运起自己所剩不多的法力御剑稳住身形,她就落入了一个冰冷宽厚的怀抱。   阿凇单手将自己的长弓放至身后,将那绽开的脊背伤口挡住,而另一只手将浮南的紧紧揽着。   她落入了他怀中,被他抱着,平稳落地。   这短短一段时间,发生了如此多意外,浮南在回过神之后,脑袋乱得像装满了浆糊。   魔龙……魔龙还在她怀里!浮南卧在阿凇怀里,连忙低头看去,魔龙将自己的脑袋埋到了圈起的身体中央,而它落在外部的尾巴还在不住颤抖着。   这尾部还带着尖刺,尖刺之上,染着血。   “阿凇!”浮南猛地抬头,看向阿凇,他的面色苍白,眼眸沉静。   她慌忙问:“你受伤了!”   “没有。”阿凇答。   浮南抬起了自己半个身子,她将他紧紧抱住了,张开的双臂绕到他的身后。   在他的身后,她除了摸索到冰冷的弓箭之外,还摸到了冰冷的血,黏在她的手指上,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   浮南的脑袋靠在阿凇的肩膀上,泪水在一瞬间落了下来,温热的泪水落到他的脖颈间。   阿凇仰起了头,他感受到了浮南的泪意,他的喉头上下滚动。   风波过去,云散月出,清辉洒落大地,将他们的身影印刻。   “你又骗我……”浮南的声音哽咽,“幽冥之体怎么会这样呢,伤还没有好吗?”   她十分不解,因为阿凇这幽冥之体是她用血肉浇灌出来的,怎么可能会如此脆弱呢?   “法力消耗过多,一会儿就好。”阿凇的声线还是平静。   他侧过头去,没看浮南。   “是我参与修炼的缘故吗?”浮南百思不得其解,她结结巴巴问道。   “与你无关。”阿凇又骗她。   浮南的唇瓣颤抖着,她怀里的魔龙慢慢攀上了她的肩膀,换了个姿势在她身上蜷缩起来,它力量消耗太多,现下睡着了。   就这样,阿凇身上挂着浮南,浮南身上挂着魔龙,他们回到了众人的视野中。   阿凇的伤表面上又好了,浮南被他放了下来,远处,郁洲领着部下将剩下的魔域上层贵族全部捕获。   经此一战,整个魔域算是到了阿凇手上了,他成了现今真正意义上的魔尊。   有许多魔族围了上来,浮南跟在阿凇身边小声说道:“阿凇,先治伤。”   阿凇摇头。   “伤还没好。”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浮南还能看到他后背的衣物上有血迹洇开。   “我给你看看。”浮南不知缘由,只坚持说道。   “不。”阿凇拒绝,他咬着牙,声线带着一丝颤抖。   浮南看向他的眼眸有一瞬间的失神,她低下头去,脚步落后了一点,她说:“那,那好吧。”   “方姑娘。”她扭头,抓住人群中一人的手臂,马上说道,“你去给阿凇看看伤。”   “我怕。”方眷果断拒绝,上次时受何微蛊惑,阿凇的反应给足了她惊吓,“浮南,我会死的,你想让我死,我就去。”   她将她扯了过来,将她按在椅子上,取出药箱。   浮南不知为何方眷会怕给阿凇治伤,但她现在无暇去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吗,她抬头,看向被许多魔族簇拥在中央的阿凇,双手撑在椅边上,想要坐起,还想说些什么。   但蘸着药水的药棉已经按在了她的额头上,方眷沉静的眼眸盯着她说道:“不要动。”   面对医者,浮南很是尊敬,她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果然没有再动了。   “那魔龙那么大,尊上是如何收服的?我看那魔龙的嚣张样子,还以为它要死在尊上手上了。”方眷如此问道,“还有,你怎么出去了?外面刚刚那么危险,连尊上也受伤了,这魔龙当真厉害,收服了也好。”   “我出去……它要死了,阿凇也危险,我不知道……”浮南捂住自己的面颊,她在整理那些纷乱的记忆。   “魔龙被对面魔族吹起的号角声惊吓,变得狂暴,阿凇被它的尾刺击中,我担心他再受伤……魔龙不受控制,阿凇会杀了它,我也不想魔龙死……反正,我去把它的耳朵捂住了,它听不到号角声,就安静下来了。”浮南简短地介绍事情的经过。   “干脆让尊上杀了它就好。”方眷皱眉,“以尊上目前的实力,他不可能受伤才是。”   “我……都怪我,其实应该让魔龙死了,对不对?”浮南仰起头,盯着方眷问道。   “当然不是,这与你无关,不论你如何做,尊上都不应该在这场战斗里受伤,奇怪……太奇怪了。”方眷的眉头紧锁。   “尊上应该没那么傻。”方眷盯着浮南的眼睛。   “嗯……”浮南轻声应。   “你去给他看看伤,我就不过去。”方眷为浮南处理好伤口,让她过去。   “好。”浮南赶忙站起。   这个时候,方眷才注意到浮南肩膀上蜷缩着的魔龙。   她问:“你肩膀上的这坨黑东西是什么?”   “就是刚才那魔龙啊。”浮南的语气轻描淡写,根本没觉得自己肩膀上栖息了一只多么可怕的魔兽。   “你……”方眷惊得牙齿打颤,她轻叹一口气,心想这反应果然符合浮南的性格——整个魔域,只有她跟傻子一样相信他们的尊上是人类。   “去吧。”她后退两步,离魔龙远了一点。   浮南在阿凇身边等了许久,等到殿内人潮退去,她这才靠近了他。   “阿凇,伤……”浮南朝他走了过去。   阿凇凝眸看着她,视线从她疲惫的面颊落在她肩头的魔龙上。   “无事。”他答。   他的身子动了动,背后伤口绽开,但他浑不在意。   “我给你看看。”浮南坚持。   阿凇沉默着转过身去,他还是没能拒绝她的要求。   “好。”他低沉的声音带着胸腔的震动,平静应道。 第43章 四十三枚刺   浮南取了伤药, 她坐在一旁,低着头,颊边碎发投下阴影, 她的拇指与食指相互捻着,小心调配着药粉的比例。   调配好伤药之后, 她来到阿凇身前, 他略仰起了头, 将自己的领口下方的结松开了。   他的喉头上下滚动, 沾满血的衣物被剥了下来, 肩背肌肉的收缩与舒展带动着他脊背上的那处伤口裂痕, 被魔龙尾刺划开的伤果然还未愈合。   魔龙尾刺上的毒还在不断侵蚀着他的躯体, 伤口附近的血肉有部分腐坏,露出血肉之下洁白的骨骼。   这伤, 比浮南刚捡到他的时候还要更重,阿凇现在还未昏迷, 全靠他身上的修为撑着。   “怎么会这样呢?”浮南的声线微颤,她抬手, 拿出工具小心清理着他伤处的腐肉, 将染上的魔龙毒素全部切除。   她一边处理伤口, 一边觉得趴在自己肩膀上的魔龙沉甸甸的。   阿凇弓着背,没有回答浮南的问题, 在屋内明亮灯光下, 他背部的肌肉因疼痛收缩,光线落下形成的阴影组成极美妙的色块。   浮南小声说:“对不起,我应该让你直接杀……杀了它。”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她的话语有一瞬间的凝滞, 审判一个生命的死亡对她来说是很艰难的事。   “它最好活着。”阿凇的声音还是如平常一般平静。   “我知道, 它很厉害,能帮你很多。”浮南的指尖沾了药粉,小心翼翼地涂抹到阿凇的脊背伤处上。   “我不需要它。”阿凇答,在她温暖指尖触碰上来的时候,他微垂的黑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神色。   “那你……”浮南惊讶,她想,他不需要它,那他为什么还花了大功夫来收服这只魔龙呢?   “送你了。”阿凇答。   他之前被关押在魔宫之中,对于魔龙这只强大魔兽有所耳闻,魔宫里的侍从都说这魔龙罕见地温顺,因此他想着先收服它。   浮南驾驭不了太凶恶的魔兽,从今日看来,这魔兽适合陪着她。   “我?”浮南上药的指尖一顿,她笑,轻柔的气息拂过他赤着的脊背,“我一直在魔宫里,怎么会需要这魔兽呢?”   “它性格温驯。”阿凇说道,“不要养骨蛛这种东西。”   浮南觉得他这个话可爱:“我就在这里,不需要什么东西保护我。”   “解闷。”阿凇说。   “阿凇……你呀。”浮南的语气轻柔,她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你若无事,就可以来寻我,不过魔域里事情很多,大多数时候我都不会无聊。”   阿凇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又无法回答浮南的问题。   他不会陪着她。   浮南低头安静地涂着药,在许久未听到阿凇声音的时候,她就知道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好吧。”浮南纤密的长睫落下,她轻声说,“我替你养着,好吗?”   “好。”阿凇答,他的喉咙干涩,似乎要发不出声。   不得不说,浮南调配的药很好用,她将绷带缠上之后不久,这伤就开始慢慢愈合了,他冷静下来之后,幽冥之体便又开始发挥效用。   浮南取来干净的白巾,沾上温水,替他将背上残留的血迹擦净,给他披上了干净的衣裳。   纯白的里衣在他身上松松挂着,露出胸膛,浮南自看了一眼,便别开了目光,面上有淡淡红晕泛起。   阿凇看着她想,她总是这样害羞,就仿佛是他的躯体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那似乎都是虚假的,她会忘。   他低头,将衣裳拢好了,单手拽过衣桁上的羽饰大氅,披在自己身上。   浮南在一旁拿着白帕细细擦手,这一幕似曾相识,若除去周围华丽典雅的环境,他与她似乎还在怨川尽头那个简陋的小房子里,他快死了,浮南救了他。   她在擦手的时候,偷眼看着阿凇,她想起了久远的记忆,她忘了这么多,唯独没有忘记的就是她与他的初遇。   浮南知道,给阿凇治完伤,她就应该离开了,但是她的脚黏在地上,没舍得走,她想要看着他。   在她的记忆里,他们很少这么亲密相处过,但是……她为什么不觉得陌生呢?   浮南歪着头,与阿凇对视着,她有些疑惑。   久违的安定气息流淌在两人之间,直到趴在浮南肩头的魔龙醒了过来,它变为一只小龙模样,从蜷缩的身体中扬起了头。   那仿佛一豆灯火的金色龙眸一见阿凇,魔龙眼睛里就有惊惧神色闪过,下一瞬间,它的身体开始变大。   浮南赶忙抬手,遮住了它的眼睛。   阿凇走上前来,他抬手,将浮南肩头的魔龙抓了过来,他的指尖掐着魔龙的命门所在,阻止他的身体继续变大。   “它又在怕了。”浮南看着魔龙不安扭动的身体,柔声说道,“阿凇,你轻点。”   阿凇的手松了,魔龙的身体继续膨胀,他很快又将手指掐紧,此时,魔龙已经变为蟒蛇大小,蜷曲的身体缠着他的小臂。   “我控制不了它。”浮南轻叹一口气。   阿凇在魔龙的眼前结了一个小小的黑色阵法,魔龙怔怔盯着这阵法,仿佛被什么奇特的力量吸引了。   “只有你能控制它,它才能活,无用的东西,我不会留。”阿凇的声音冷冷。   魔龙的用处对他而言,就是保护浮南,若它不听话,他自然有其他的办法替代。   “我将这个契约阵法打入它的身体,但若你不够坚定,它也会反抗这个阵法。”阿凇沉声说道,“它若愿意臣服于你,反抗的力度会更小些。”   语毕,他松开了掐着魔龙的手,浮南将瑟瑟发抖的它接了过来,魔龙的眼前悬着一个幽幽发亮的黑色阵法。   她直视这阵法,直到这阵法缓缓融入魔龙的金色龙瞳,成为它眼瞳上的花纹。   阿凇在身边,魔龙还是害怕,这恐惧的力量催使着它的身体不断生长,但契约阵法的力量限制了它的身体,它必须听从浮南的命令。   在这一瞬间,魔龙因恐惧激起心底的戾气,它扭过头来,想要找到这控制它的无名力量。   结果,这狂躁又恐惧的眼睛与浮南那双如水温柔的眼睛对上了。   “他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乖乖的。”浮南柔声说道,她抬手抚摸了一下魔龙的脑袋。   魔龙眼睛里的戾气散去,它的身体逐渐缩小,又变为原来的样子,缩在浮南怀里。   “它这算听我的话了?”浮南有些不敢置信。   “嗯。”阿凇冰冷的手指伸了过来,将魔龙的脑袋抬起,仔细观察它眼睛里的契约阵法是否牢固。   魔龙虽然天性胆小,但终究是魔兽,它竟然如此听从浮南的话,令人惊讶。   浮南将魔龙从他手中拿回来:“阿凇,你不要吓到它。”   “它自己胆小。”阿凇收了手,他看着浮南,“终究是魔兽,莫要对它太好了。”   “它还挺可爱的。”浮南小声说。   “嗯。”阿凇应了声。   浮南唤了这小家伙一声:“魔龙。”   魔龙没反应,浮南猜它自己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给它取个新名字。”浮南兴致勃勃。   “不。”阿凇阻止了她。   “为什么呀?”浮南问,她忽然笑了起来。   阿凇拒绝浮南的提议是因为浮南只给他一个人取过名字,凇,他一直用着这个名字。   “那你来。”浮南猜出了阿凇的小心思,“那我就只给你一个人取名,好吗?”   说起来,她之前在怨川尽头捡了那么多垂死的活物,除了阿凇,其余的活物她都没给它们取名,因为它们活不到她给它们命名的时候。   “好。”阿凇应。   他在纸上写了个单字:“畏。”   “它生于此。”阿凇答,因恐惧而生的魔兽,倒也罕见。   “畏畏。”浮南将自己肩膀上瑟瑟发抖的小家伙抱了起来,她认真问,“这个名字,可以吗?”   畏畏惊得把自己的脑袋埋到圈起的身体中,它露在外侧的尾巴尖微微颤了颤,表示同意。   浮南感觉到了久违的开心,她抱着畏畏,坐在阿凇身边,随口说着些日常的闲话。   “现在整个魔域都是你的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是登位大典了吧?我听郁先生说,他们早好几年就开始准备了。”   “嗯。”   “登位大典的时候要穿什么衣服,他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了几套,没挑。”   这事郁洲其实问过他很多次了,但他自己懒得去选,也就一直搁置了,反正到时候随便穿什么都行。   “我可以看看吗?”浮南问。   “可以。”阿凇答。   浮南低下头笑了起来,面上荡漾着的笑容真挚雀跃。   阿凇很久没见她这样笑了,原来他们已经疏远了这样久的时间。   他知道她会忘的,所以他才如此肆无忌惮。   几日后,阿凇对外是说伤好得差不多了,浮南不信,一定要亲自看看。   他也确实给她看了,露着的脊背完美无瑕,肌肉线条优美。   浮南看红了脸,她赶紧替他将衣服给披上,结结巴巴说道:“看来……那个幽冥之体还是有用的。”   阿凇仰头,将下颌处衣襟整理好,他抬手的时候,漂亮的腕骨之上垂着一枚小小的、青绿色的苍耳。   浮南惊讶:“你还戴着呀?”   “为什么不戴着?”阿凇问。   “我以为你戴几日就收起来了。”浮南想,堂堂魔尊,应该很多人送他礼物吧,他不可能将每一件收到的礼物都戴在身上,更何况是这样普通的一枚苍耳。   阿凇凝眸看着她,他往前走,走过浮南身边,凛冽的气息拂过。   “走。”他说。   “走什么?”浮南疑惑。   “去看登位大典的衣服。”阿凇说。   “好呀。”浮南跟上他。   郁洲早已在织造殿内等着了,见两人前来,他盯着阿凇,目光耐人寻味。   浮南没注意郁洲的表情,她看向那套黑色的衣服,这整套衣物做工极其考究,每一处细节都完美。   她踮起脚来,对阿凇说:“试试这个?”   阿凇点了点头,他乖乖去试了。   他入内换衣服的时候,浮南就等在外面,她肩上的畏畏还在睡觉。   “那日的魔龙,他给你了?”郁洲朝浮南抬起下巴,问道。   “嗯,我暂且养着吧。”浮南点点头。   “这么多年了,尊上果然还是没变。”郁洲自言自语说道。   “什么?”浮南疑惑,“他没有变吗?也是,他和以前差不多。”   “说不清楚。”郁洲别开了目光,他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当初让浮南继续跟着凇,折磨的究竟是她还是凇本人。   他的脆弱,他们有目共睹。   浮南有些不解,但郁洲只是露出浅淡的微笑。   阿凇一连换了好几套衣服,最后浮南还是选择了最开始的那一套,他也没嫌烦。   浮南觉得还需要增加一点细节,便根据原来的设计稿进行了修改,她展开改过的设计稿,问阿凇:“这样行吗?”   “行。”阿凇很少拒绝她,因为她很少提过分的要求。   浮南轻声笑:“那就行,让他们去做吧。”   阿凇试了一整天的衣服,此时已是黄昏,在夕阳的余晖里,她托着腮,笑着看阿凇,目光专注认真。   她从未想过,自己当初在怨川尽头捡回的小可怜,也能成长为如今这般模样。   当然,这只是浮南自己的看法,她不知道,很久以后,在人界许多修士眼中,是她亲手将这举世无双的怪物解救,一点点解开束缚他的枷锁。   如今,这令人敬畏的魔尊大人朝她伸出手:“走吧。”   浮南下意识将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掌心之上,她疑惑地问:“走什么?”   “回去。”他牵住她的手。   浮南与他行走在魔宫的大道上,远处夕阳盛烈,金红的天幕之上涂抹了一些粉紫的色泽,如梦似幻,这段时光她与阿凇的相处,在她的认知里,也如浮光掠影,无由无终,似一场幻梦,被现实触碰,这泡沫马上就会破裂消失。   她紧紧牵着他的手,与她往日的温柔不同,她攥着的力道很大。   “怎么了?”阿凇回过头,看着她问,他那双漂亮的凤眸中闪过一丝不解情绪。   浮南笑着看他:“像假的,阿凇,我在做梦吗?”   “没有。”阿凇答。   做梦的是他。   他牵着她往前走,前路似乎没有尽头。   几月后便是登位大典,浮南给阿凇挑衣服了,后来他也来缠着她要给她挑,浮南觉得有点累,因为她试了上百套。   “你再这样,织造殿那边的魔族要骂你了。”浮南低头将自己腰上的带子系好。   “再看。”阿凇说。   浮南将雀羽织成的袍子披上,她小声嘟哝:“我又没有其他魔族姑娘好看,再怎么穿,也是差不多的。”   阿凇盯着她澄澈的眸子说:“好看。”   浮南觉得他在哄他,她无奈轻笑,也哄了回去:“那就好看。”   他走上前来,将浮南衣袍旁的金饰扣上了,他靠近的时候,浮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   阿凇将她的腰扣住了,他凛冽的气息接近,掠过她颊侧。   他直接将她抱着了。   “就这套。”他撩起她腰际垂落的丝绦,这柔软的布料上染了天边晚霞的色泽,如一场不醒的幻梦。   浮南在原地愣了许久,她的唇角翘起,也抱住了他,她的两手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好。”她轻声说。   浮南垂下的手肘碰到了他的脊背,她不知道的是,在层叠的昂贵衣物之下,他脊背上的肌肉因她的触碰牵动还未痊愈的伤绷紧了。   几月后便是登位大典,再之后便是阿凇的第四十八次幽冥之体轮回,浮南再经历两次轮回,她的存在对他来说就不是必要了。   最后一次轮回重塑最危险,浮南就算有不死秘术护身,也不一定能活下来,不过幽冥经修炼到后期,每一次轮回之间的间隔会变得越来越长,等到最后一次轮回,那也是几百上千年之后了。   魔宫所处的庞大城池正式更名,以阿凇自己的名字命名,名为凇都,这就是魔域的都城了。   或许是阿凇对魔域下层更加有归属感,所以他以浮南之前递交的管理方案为基础,重新确立了魔域的管理模式与势力划分,如今魔域已没有上中下层之分,魔域的底层魔族因他当初移山填海之举,能够直接来到魔域中层,而魔域中层与上层又没有明确的分界线。   如今的魔域依旧是以城池为界,凇直接命令各城城主,将城主们的大部分权力回收。魔族崇尚、追求权力,却对他心悦诚服,无一位魔族敢提出异议。   所有魔族都知道,胆敢提出反对的魔族全都死了,所谓臣民对这位新魔尊来说,可有可无。   盛大的登位大典在凇都举行,浮南当日忙得不可开交,最后,她站在无尽的阶梯之下,看着阿凇正式将统率整个魔域的权柄接过,无数魔族对他顶礼膜拜,他伸出的手腕上,挂着一串红绳,绳上系着一枚苍耳。   陪伴着他的上千年光阴平淡又汹涌。如奔流的江河,包含无数忘却或无法忘记的起伏故事;也如平淡的溪流滴答落下,日复一日的凿在万年不变的青石之上,她与他似乎都在原地,一点没变。   浮南在魔宫里的地位超然,当初辅佐他的部下各有其职,她则保持原来的职位,司掌学宫。   她看着阿凇立于阶梯之上,宣读祭词,正认真看的时候,有一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浮南扭头看去,发现是郁洲。   “郁先生,你不是刚刚领位下来吗?”浮南惊讶问道,“寻我有什么事?”   这里的几位魔族都站得很开,所以浮南与郁洲的对话,别人不会听到。   “苍耳姑娘,你还没有看出来吗?”郁洲朝浮南露出残忍的笑,仿佛宣判。   “什……什么?”浮南心底涌起没有来的恐慌。   “近日尊上虚弱了许多,魔族崇尚力量,他强大时,他们尊敬他,但若他弱小了……”郁洲的眼睛眯起。   “他已修炼幽冥经四十七转轮回,魔功大成,怎么会弱小?”浮南反问。   “幽冥之体也会崩塌。”郁洲按住自己的心口,“苍耳姑娘,你这么聪明,你不会不明白吧?”   “他是人,就算……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更何况,他应当不会对我……”浮南想,若是阿凇有这个心思,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发现。   他们是很亲密没错,但那或许是因为……她陪伴他的时间最长,他习惯她了。   但以后他或许会遇见更好的人,再回过头来看她,就觉得寡淡无味了。   时间能证明一切,相伴上千年的人,若有什么心思,早已猜透了。   “就算他是人。”郁洲知道浮南被阿凇骗得厉害,“但他修炼的可是魔功,若有情亦会影响他的修行,苍耳姑娘,为什么要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摆在眼前的事实呢?”   “他本不会被魔龙所伤,就算伤了,本也可以马上愈合,但因为你,他这伤到现在还没好。”郁洲盯着浮南的眼睛说。   “我……”浮南很少在一位魔族眼睛里看到“真诚”这种情绪,但她今天看到了。   她相信……郁洲说的是真的。   在这一瞬间,她的身子软了下来,巨大的冲击令她无法接受,她喃喃自语道:“但……若不是我呢?”   “是别人,你会更痛苦的,不是吗?”郁洲笑,他低眸,将浮南扶着,“我倒真希望有这么一个人。”   浮南盯着高处阿凇的身影,她瞪大了双眼,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着了,她失魂落魄地往后退去。   此事对她冲击过大,她一时半会儿没能接受,不久之后便是魔宫内的宴会。   席上菜肴丰盛,还有魔域珍藏多年的佳酿,是烈酒。   魔族嗜饮酒,因为灼热的酒能放大心底的情绪,与魔族的疯狂相得益彰。   浮南从未饮酒,阿凇也从未,浮南不饮酒是因为她先生死前饮了酒,她不太喜欢,阿凇不饮酒是因为他的情绪不会被这小小的饮品牵动。   但今日宴上,浮南给自己倒了很大的一杯酒。   她将满满当当的酒杯拿起的时候,阿凇扣住了她的手腕,他似乎察觉出她哪里有点不对劲,但说不上来。   “这是千年的酒,饮酒之后,行为难以自控。”阿凇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喝一点。”浮南拿着酒杯的手轻轻抖着,她若不做些别的,脑海里便被郁洲的话涨满了。   她盯着阿凇,仰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手中夹着的酒杯一转,浮南盯着他问道:“阿凇,你要喝点吗?” 第44章 四十四枚刺   阿凇看着浮南饮酒之后变得迷离的眸, 他俊逸的眉微微挑了半分。   修长手指一勾,他将酒盅接过,清澈酒液倾倒入杯中, 今夜月明,杯中映着天上那轮月亮。   浮南呆呆地看着他的脸, 白日郁洲说的话还在她脑海里不断回响。   他因对她的感情而变得虚弱, 但是……怎么可能呢?   她的思绪混乱, 只能依靠饮下这杯中酒, 才能将自己从这句话里解救出来。   浮南的眸中盈满水光, 酒香仿佛勾缠的丝线, 牵动着阿凇的心绪, 他的纯黑眼瞳动了动,避开她的视线。   阿凇仰脖,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浮南又开始喝, 他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好。   趁浮南不注意的时候, 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飒飒风声响起, 华丽的曳地大氅随风鼓荡, 转瞬间阿凇已经来到郁洲身前。   郁洲亦是饮了酒,他托腮, 笑眯眯地看着阿凇, 只唤了一声:“尊上。”   下一刻,他被击飞出去,倒飞的身躯撞塌宫墙, 郁洲垂首, 只觉胸腔极疼。   无人注意这里的情况, 魔族本就疯狂,今天日子特殊,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狂欢中。   “尊上,为什么不能说呢?”郁洲用手背将唇边鲜血抹去,他咧嘴的时候,齿缝间也盈满血色,“您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她呢?”   “若是以后说,她知晓真相了,岂不是更痛苦,我难得有这样的好心。”郁洲低声笑,“她太傻了,她一直相信你的谎言。”   “她会忘的。”阿凇居高临下看着郁洲,他的声线平静。   “呵……哈哈哈哈,这就是您还敢接近她的理由吗?”郁洲笑,“您后来的几次轮回重塑之前,都会去找她,是她在助您修行之后会将您遗忘吗?”   “但是,就剩最后两次了。”郁洲盯着阿凇的眼睛,此刻,他一向疯狂混沌的眸变得无比清明,“我恨魔域的混乱,但有你与她在,魔域有了从未有过的秩序,尊上,我不希望你如之前那位魔尊一样因爱火被焚烧,魔域需要你,你必须强大地活着。”   “苍耳姑娘很聪明,她会离开你的。”郁洲捂住自己的心口,又刻了好几声,“我在想,为当年给你下的紫冥蝶毒,都毒不过她。”   “她是不可追逐的幻影,尊上,你可以利用她,可以欺骗她,但唯独不能对她,动了魔族不该有的真心。”郁洲的舌尖抵在齿端,每一字都坚硬如刀,“我想您也明白这一点,您还要负伤沉醉到什么时候?”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阿凇盯着他说道。   “如此遗忘过往记忆,对她来说,实在是上天的仁慈。”郁洲说。   “她忘记的,不过是最无关紧要的事。”阿凇的声线死寂如幽冥地狱吹拂而来的风。   “哈……”郁洲笑,他盯着阿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当初将她放回去,折磨了千百年的不是她,而是您?”   阿凇转过身去。   “人界那边传回的情报,他们中有部分修士言说我们魔域内部藏着一人,因为您的作战风格实在太像某个人了。”郁洲舔了舔唇问道,“尊上,是您还是她?”   “是我。”阿凇答。   “那可是薛亡,若您是薛亡,定然不会如此回答。”郁洲仰头看着天上纯白的月亮,“当初凶名传遍三界的薛亡,为多少人创造了虚伪但美好的梦境,他变作最美好的形象接近他人,形象不一,他玩弄、欺骗他人的感情,惯常使用的形象慈悲又温柔,你说,这像谁呢?”   “莫要信了虚假的梦。”郁洲站了起来,他还是低着头,“当初落入我栖身海底的那枚苍耳,我初见它时,也不知它是异族。”   阿凇离开了,他回去的时候,浮南还在席上饮酒,旁余的魔族都去做自己的事了,只有她还乖乖坐在原地,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   浮南倾倒酒壶,听着酒液汩汩落入酒盅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先生死之前她听到的声音。   遥远客栈里传来的嘈杂人声与掷骰声,店小二不耐烦的敷衍声,还有小二打酒的时候那潺潺的水声。   她在想,如果那个时候她和先生一起埋葬入黄沙之中,再不能生根发芽活下来,该有多好。   这样的话,她也不会害了阿凇。   不对……不对!浮南摇了摇自己混乱的脑袋,她想,她要活着,至少要活到她救起阿凇。   如果她不在,阿凇就死在那孤寂冰冷的怨川尽头了。   然后她就应该离开他,做自己的事情去。   但还不对!浮南感觉自己头疼得快要爆炸,阿凇需要功法护身,她应该教完他幽冥经再离开。   这也不行……浮南彻底呆住了,因为阿凇学会幽冥经之后便是那魔域下层的大人来追杀他们,所以她一定会受伤,她的血一定会落在他身上,再之后……他就没办法离开她了。   浮南低下头,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她不希望事情变得这样。   她喜欢他……是她的事情呀,但若他回应她会是这样的下场,那她宁愿他还是如最开始一般冷漠。   她不应该希望他来陪着她。   浮南盯着眼下酒盅里摇晃的光影,她瞪大了眼,泪水一颗颗往下落,落入酒盅之中。   阿凇在不远处看她,看了很久,在浮南落泪的时候,他抬手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或许是这魔域的酒太烈了,他感觉脑袋有些发晕。   他快步走上前去,高大的身影将月色遮挡。   浮南缓缓抬起头来,她一向盈满笑意的眸子里落着悲伤的情绪。   当年罗真说的话,一字没错,她不是圣人,怎么可能不会有负面的情绪。   终有一天,她还是会品尝红尘的苦与痛,魔域这邪恶的土壤之上,没有童话。   阿凇将她面前接了泪水的酒盅拿了过来。   “莫喝了。”他将她酒杯里的酒喝干净了。   “我没有……”浮南抹着眼泪,她勉强让自己笑出来,唇角僵硬地翘起,“是今晚风太大了。”   “你不会说谎。”阿凇将她的下巴抬起,与她对视着,“郁洲的话,不要信,你知道这就是他的目的。”   浮南扁着嘴看他:“嗯。”   她又要倒酒,但阿凇拦住了她的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浮南的手在桌上胡乱抓了一下,只能将桌上的酒坛勾了过来。   酒坛里还有半坛子酒,阿凇没将酒坛抢过来——她爱拿,就让她拿着吧。   浮南另一只手抬起,手臂横过来,遮住自己的眼睛。   “阿凇,不要这样。”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不要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阿凇答。   泪水还是从她眼角落了下来,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这四个字对浮南来说,同样令她痛彻心扉。   “你要我如何说呢?”他抱着她回了住处,身下探出的黑线将她遮着眼的手臂拂开,他的黑眸里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我不知道。”浮南将自己手里勾着的酒坛抱了过来,她还想喝,她知道喝多了酒,人就会暂时将很多事情忘记。   阿凇将她放在床边上,他横着手,将她怀里的酒坛子夺了过来。   他仰头,将这半坛子酒喝得一干二净——浮南刚刚小口喝了那么久,只喝了一半,剩下一半,阿凇这么快就喝干净了。   他喝光了,浮南就没得喝了。   她的思绪因酒力上涌,开始变得模糊,仰着的面颊上也泛起酡红。   “再等等,你会忘的。”喝了那么多酒,阿凇的思绪似乎还是清明,他的手指屈起,将她面上的泪痕拂去。   “我……怎么会忘呢?”浮南瞪大双眼,她有些不知所措,“我会忘了什么,我忘的不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吗?”   阿凇第一次在她面前笑,但这笑意却扯着嘴角的嘲讽,似乎在嘲笑她自己。   他的笑声低沉,转瞬即逝:“嗯,最无关紧要。”   浮南心中涌起莫大的勇气,她很快站起身来,紧紧将阿凇抱住了,她似乎抓到了一丝真相。   “下一次暂时先不要轮回重塑,好不好?”她抱着他,在他耳边说道。   “不好。”阿凇要她必须忘记这件事。   “阿凇,不要这样。”浮南喃喃自语,她的思维混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知道现在的她接近他会伤害他,但她还是忍不住。   想要抱着他,想要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清晰的心跳声。   阿凇也就让她抱着了,他看着屋子里燃着的跳跃烛火,他想,这是梦吗?   她在如此鲜活地哭泣,即便许多事实都说明,他眼前所见是虚伪,但他还是被虚幻的、美好的、不可触及的她牵动心绪。   薛亡的把戏,他识破了无数次,这一次,他怎么就落入陷阱了?   浮南的意识已经不清晰,她开始胡言乱语,她的身子往后退了半分,踮起脚,仰起头,双手将他的脸颊捧起。   她看着他的眸,认真问他:“阿凇,你喜欢我吗?”   阿凇的纯黑眼瞳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行差踏错,他的魔躯就会崩塌。   甚至于,这个答案他都不能细想。   他闭上眼,将浮南灼热的眸光挡在黑暗之外,但他的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隔了数百年的时光,他微凉的薄唇再次贴近她的唇,如当初触碰时那般雀跃汹涌。   浮南感觉自己彻底被吸进了属于他的旋涡之中,她的呼吸被这深吻夺取,口腔里满盈馥郁酒香。   她的长睫颤抖,双臂一动,揽住了他的脖颈。   阿凇的意识已经被这千年的烈酒支配,他吻她的时候,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浮南个子瘦小,他又高大,所以她整个人被他圈在了怀里。   她揽住他脖颈的手在他肩背处胡乱抓着,将他今日这威严高贵的黑衣抓得凌乱。   两个人仿佛相拥着坠入沉醉的海洋之中,只能大口深吻着,互相汲取对方身上的氧气,才能存活下来。   亲吻的间隙,浮南仰起头来,她修长的脖颈露着,扯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在迷醉酒香的蒸腾下,她已经忘了郁洲说的话,现在涨满她思绪的是抱着她的阿凇。   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浮南从未否认过这一事实。   阿凇的吻从她唇瓣撤离,紧扣在她腰间的手仿佛一把锁,没让她离开。   因她的体温传递,不再冰冷的唇瓣流连在她的下颌与脖颈,在迷幻欲望的催使下,这吻渐渐往下。   她的衣裳敞开,弧线优美的肩背在屋内橘色灯光的映照下,笼着一层曼妙阴影。   浮南的身体蜷缩着,她感觉自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慢慢被这灼烫的吻舒展开,她的双手探入他的衣襟,描摹那浮凸肌肉的形状,而后,手指抓紧了他后背上的肩胛骨,模糊的意识间,她感觉自己的指尖沾满了温热粘腻的东西,是血。   自二人纠缠的身影下方,纯黑的大氅下,有鲜血沿着阿凇的脊背滴答落下,他的伤根本没好,初愈的伤口因这次情动再次裂开。   但是阿凇没有松手,也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醉意能够将理智的堤坝冲散,同时也将纯粹的欲望与情感无限放大,彻骨的疼痛仿佛潮水,无法击溃此刻汹涌的爱意。   就是……很想要吻她,很喜欢……很爱她。   就算明知是毒,他也甘愿饮下。   室内遍布着浓郁的血腥气与酒气,浮南的指尖沾满鲜血,但她毫无察觉,她只仰着头,与他接着吻,意识逐渐沉沦。   酒醒之后,什么都会忘记。   屋内的灯油燃烧至干涸,最后恹恹熄灭,到最后,阿凇连抱着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与她相拥着倒下,也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极致。   月尽天明,日光如薄纱笼罩,柔柔地遮着浮南的眼。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觉得浑身酸软,宿醉之后的脑袋疼得像是有锥子在刺。   浮南从床上翻身坐起,她的衣裳拢得整整齐齐,仿佛它昨晚没有从自己肩头滑落。   昨晚的黑暗中,殷红的血落了满地,但今日在晴朗光线的照耀下,她的房间一尘不染。   浮南赤着足站起身来,她混乱的思绪回归平静,她在想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口温热的水,在咽下温水的时候,她感觉有淡淡的酒香与一丝不知名的凛冽气息顺着水液滑下。   是……怎么回事呢?浮南喝完水,就来到镜前,呆呆地看着面色苍白的自己,她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什么了。   她记得她喝了很多酒,然后阿凇带她回去,在路上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但是阿凇应该也饮酒了。   浮南第一次饮酒,她将昨晚醉后她与阿凇说过所有话都忘记了,当然,她也忘了那个绝望且荒唐的吻。   但酒醉之前发生的事,她记得一清二楚。   浮南晃了晃自己沉重脑袋,她的脑海里再次清晰响起郁洲的话。   霎时间,浮南的身子一软,靠在了椅背上,她感觉有巨大的疼痛从心口泛起。   不管昨晚发生了什么,但……绝对不能这样,阿凇绝对不能因她虚弱。   浮南虚弱得连行动能力都丧失了,她靠在椅子里,愣了很久很久,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茉茉敲门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南姑娘,昨日你喝多了酒,我让人煮了醒酒汤,给你送过来。”   “啊……好。”浮南扭过头去,看了茉茉一眼,她问,“昨晚我怎么回来的?”   “南姑娘,我不知道啊,昨晚我和别人快活去了。”茉茉倒是坦诚。   浮南张口,“啊”了一声,她说:“好。”   她接过醒酒汤,端了起来,慢悠悠喝了下去。   大脑倒是更清明了许多。   浮南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去浴室洗了澡,她冷静了许多。   刚穿好衣服,茉茉便在门外唤道:“南姑娘,尊上来寻你了。”   “茉茉,帮个忙,就说我还睡着。”浮南低头将自己的衣襟拢好,她似乎看到自己锁骨上方有一抹红痕,只当是洗澡的热水烫的,没在意。   她穿好衣服,继续说道:“让阿凇回去吧。”   “南姑娘,你和尊上这是怎么了?”茉茉有些疑惑,她记得浮南可从来没有拒绝过阿凇。   “没怎么。”浮南披着轻薄的外袍走了出来,她对茉茉笑了笑,“刚酒醒,脑袋还不太清醒,见他不太方便。”   浮南靠在院子里的软榻上休息,茉茉的婉拒没有拦下他,阿凇直接走了进来。   他站定在院子里,定定看着浮南。   “不是说睡了吗?”阿凇盯着她说道。   “阿凇,我等会儿就睡,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吗?”浮南的视线一触及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跳更快了些。   她柔声笑,阿凇紧抿的唇苍白。   “不是。”他说。   “我昨晚酒喝多了。”浮南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今日感觉还不太舒服,所以,你先回去吧,如果还有什么事,改日再与我说,好吗?”   “不。”阿凇坐到了她身边,他高大身子投下的阴影笼罩下来。   浮南瞪大眼盯着他,她愣了许久,而后,她站起身来,走进自己的房间。   她不太会拒绝人,但她知道,她要离阿凇远一点。   阿凇扭过头,看着她的背影,问:“跑什么?”   “阿凇,对不起。”浮南颤抖的手将自己颊边的碎发拢好。   “郁洲骗你的。”阿凇对她说。   “嗯。”浮南背着身,声线温柔,“阿凇,你说是就是吧。”   他快步走了过来,来到浮南身后。   “阿凇,就当是郁洲骗我,好不好,我想先回去——”浮南往前走,打算关上门。   但阿凇的速度很快,他直接从后将她抱住了,他低下头,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她身上的气息如昨晚一般甜蜜。   他没说话,但浮南却死死咬着自己的唇,将他的怀抱挣开。   “郁洲说的是假,但你现在在做什么呢,阿凇?”浮南的心脏扯着疼,她看着阿凇那双略带无措的黑瞳,将他推开了。   “我不明白。”浮南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她看着他,柔声说,“阿凇,不要这样。”   “我现在很好。”他看着浮南说道。   “不好。”浮南看着他苍白的唇。   阿凇往前走了一步,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浮南将门关上了。   她的后背抵着门,颤抖着,牵动着门板也在微微震动。   浮南希望他好好的,就算她只能这么看着他也没关系。   阿凇再没有来见她,直到他的第四十八次轮回重塑身体来临。   浮南不觉得自己会将郁洲说的话忘记,她打算等到陪阿凇轮回重塑之后,她就回到怨川尽头,离他远一点。   她想,是她害了他,她不应该如此任性地追求他的回应。   就算他是人,修炼了魔功也很危险,她早应该知道的。   浮南在黑暗的地宫里,看着阿凇身上探出的黑线将他们包裹,她的眼眸微垂。   阿凇朝她张开双臂,将她抱了过来,他死死抱着她,仿佛害怕她就此消失。   浮南拍拍他的后背,仿佛在哄孩子,她温柔且坚定:“阿凇,不要这样,你会死的,魔域还需要你。”   她将他推开一点,站起身来:“不用靠近我,你等我的身体被你的力量影响分解,你也可以吸收我的血肉。”   她往外走,但阿凇追了上来,他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将他拦腰抱进了怀里。   他死死抱着她,仿佛害怕她就此消失。   “最后一次,下一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了。”他低头,咬上她的脖颈,动作小心翼翼。   在她溢出血液的芬芳香气中,他低声说:“你都会忘了,我想在你忘记之前,再靠近你一点。”   “最后这么一点时光,他却还要道出真相来戳破。”阿凇咬着牙说道。   “你说什么,我会忘记?!”浮南慌忙扭过头来,她瞪大眼,惊慌失措地问他。   阿凇却还是咬着她的脖颈,这一次,他无比庆幸浮南会忘记,他不断吮吸着她的鲜血。   “停一停,阿凇,先停下来,你……你说什么……”浮南的声音愈发微弱,不断流失的生命力让她昏迷过去。   最后她在阿凇的怀里身体崩散,变为一枚小小苍耳。   阿凇的手掌捧着她,他的腕上还挂着一枚同样的可爱苍耳。   浮南在冬季被种入土中,春天发芽生长,重新化形为人。   她果然忘了。   最痛苦的,她忘了阿凇因爱她而变得虚弱。   最美好的,她忘了收服畏畏之后,她和阿凇相处的那段美好时光,记忆如那日夕阳的粉紫色泽一般散去。   美梦醒来,爱意不散,他们再次回到原点。 第45章 四十五枚刺   “南大人, 这边是学宫今年新任学官的名册,请过目。”殿内,一名年轻的魔族躬身说道, 将一叠名册恭敬呈上。   “好,拿过来吧。”浮南从桌后走了过来, 她笑着说道。   她今日穿了淡青色的衣裳, 裙摆微微曳地, 显得温柔清冷, 她右手的宽袖因要执笔而挽起少许, 轻软的纱质布料堆叠着, 仿佛柔软的海浪。   浮南朝殿内的魔族伸出手, 她白皙的手腕上有淡淡的血管纹路,那魔族只低头看了一眼, 便很快移开了目光,不敢多看, 谁都知道这位南大人地位尊贵,就算是魔尊凇座下其他护法也对她尊敬有加。   凇都里有传闻, 说是这位浮南姑娘以前救过他们垂死的尊上, 当年也是与他一起打拼过来的, 尊上念着她当年的恩情,成为魔尊之后, 也将她提携上来。   这位魔族来学宫任职之前, 还不相信一个只有金丹修为的小妖怪能得到尊上的赏识,但当他看到她的时候,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历经近千年时光的沉淀, 浮南从气质上来说也不是当年在怨川尽头捡垃圾的小妖怪了, 她待人的气质温雅大方, 尤其是她与人交流时,面上总是会有真诚的微笑,就算是魔族,看了也觉得心情愉悦,无形间拉近他们的距离。   她一定是有能力的,据说这造福许多魔族的学宫也是她亲手创立,这位呈上资料的魔族暗自想道。   他想着想着,便发起了呆,直到浮南温柔的声音响起:“还有最后一位学官还未签名,邵洵,怎么,他是不来了吗?”   “不不不。”这位发呆的魔族马上抬起头来,他慌乱说道,“是我,我是教阵法的,学官名单最后一位是我,他们便让我呈上来,应该是太紧张了,我忘记签名了。”   浮南笑了笑:“那你过来签?”   “南大人,对不起。”邵洵来到檀木桌之后。   浮南撩起袖摆,在桌上研墨,以笔沾了墨,皓腕翻转,手臂倾斜,将手中笔递给了邵洵。   “没关系,你写吧。”浮南倒是很照顾邵洵的情绪,还给他递了笔。   邵洵结结巴巴道:“劳烦大人给我研墨了。”   “不用叫我大人。”浮南看着名册上的最后一个签名被填满,她的嗓音还是纤细温柔,“他们都叫我南姑娘,或者叫浮南也行。”   “那就……南姑娘?”邵洵迟疑问道。   “可以。”浮南俯身,将桌上几枚玉简翻找出来,“这玉简上有阵法相关的书籍与知识,我先给你们整理出来了,这是其他类目的……你先看着,若对你授课有帮助,那就再好不过了。”   邵洵也算得上是魔族最年轻一辈中修为顶尖的修炼者了,但面对浮南,他依旧恭敬,因为她所能提供的知识,是他一辈子也获取不到的。   他接过玉简,心中暗自想着,他们的魔尊大人真是慧眼独具,连这样的人才也能挖到。   “那若有问题,我能来问你吗?”邵洵小心翼翼问道。   “可以啊,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学宫。”浮南笑,“不过关于阵法的实操,你问我,我也解答不了,我的修为没办法施展高阶阵法。”   “但若有细节处不理解,我可以给你讲解。”浮南对他点了点头。   邵洵道谢退下,浮南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今日学宫的事务繁多,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阿凇的第四十八次轮回之后,她被种下,来年春天,她不是在阿凇房间的花盆里醒来,她被放到了一处设备齐全的花房之内,由擅长园艺的魔族照顾。   她醒来之后,只想着魔尊大人即位之后事务繁忙,应该没空亲自照顾她了。   浮南自己从花房中走出,回到生活的正轨,她对阿凇的感情从未磨灭,但她太擅长思考与表达炽烈的感情,因此,这股明晃晃的喜欢被她放到心底。   对她来说,她就是有点喜欢阿凇,因为他这个人有足够的条件让她倾心。   但喜欢又怎么样,他们之间只有救命的恩情,阿凇现在成了魔尊,感念当年恩情,让她当了他座下护法,有了点小权力,也算够意思了。   浮南苏醒之后,想明白了这些事,便做自己的事去了。   喜欢他的情绪很虚浮,像是无根的浮萍,但无由来地深刻,无法磨灭。   浮南托腮在桌上发了一会儿呆,她反应过来自己又在想阿凇了,她不应该想他的,他们都好几年没见面了。   他搬出他们同住的宫殿了,那处宫殿位于魔宫的正中,位置特殊,浮南没想到是他自己搬出来。   再后来,她应该没见过他了,浮南如此想。   她收了自己的思绪,继续批阅文书,直到茉茉从殿外走了进来。   “南姑娘,该歇了。”茉茉看了眼殿外的夕阳,提醒她。   “怎么天天准时来叫我歇息,谁教你的?”浮南收起笔,朝茉茉摊开手,“好好好,你看我没工作了吧。”   浮南无心问出的这个问题让茉茉愣了一下,她低头,眸底闪过一丝惊慌,她不能回答浮南这个问题。   “我再收拾一下东西,好吗?”浮南将桌角一坨黑乎乎的小玩意抱了起来。   畏畏感觉到是浮南抱着它,便自动将纤细的龙身缠在她的手臂上,躲在她宽大的袖袍下。   浮南喜欢这个胆小的“小”魔兽,它很好养,甚至不需要喂它吃什么东西,浮南只需要每天睡前给它讲鬼故事吓吓它就行,它能自己将恐惧化作维生的能量。   将殿内灯盏拂灭,浮南与茉茉一道走出殿外。   殿外长长阶梯之下是学宫巍峨的建筑,远处夕阳霞光渐亮。   浮南突然感觉自己的灵识被什么东西,她面前弹出一个通讯的阵法,阵法亮起,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形。   “有空吗,明月楼顶层包间,老地方。”方眷拿着手中精致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问道。   “我每月赚的钱可不多,老是来这里消费,我可付不起。”浮南笑着点了点头,答应了,还开了个玩笑。   “那魔宫里的宝库你不是随便进,要什么直接拿就是了。”方眷单手托着腮,开她玩笑。   “方姑娘,这可不行。”浮南无奈地笑笑。   她应方眷之邀,去明月楼吃晚饭,便与茉茉上了离开魔宫的马车,她所乘坐的马车由一匹柔青色的类马魔兽拉着,魔兽背生双翼,四蹄踏云,可上天入地,是极稀有的魔兽,整个凇都之内,只有这么一匹。   所以一见这拉车的青色魔兽,大家就都知道是谁了。   马车内空间宽敞,行路平稳,浮南靠在软榻上休息了,她和之前一样喜欢犯懒,茉茉也抱着抱枕,昏昏欲睡。   “茉茉,快到了吗?”浮南半睁着眼,懒懒问道。   茉茉惊醒,掀开马车水晶帘的一角,朝外瞧去:“南姑娘,才快到魔宫西南门呢。”   这魔宫哪里都好,就是太大了,浮南自己在里面都经常迷路,这么多年都没认清楚全部的路。   她本可以直接御剑飞到明月楼的,但凇都内有禁飞的高度限制,她遵守凇都的规矩,也就坐马车前去了。   在看路程的时候,茉茉远远地似乎看到一抹黑金的马车与魔兽,她一愣,很快将水晶帘放了下来。   “我自己也看看,今日夕阳挺好看的。”浮南眯了一会儿醒过来,有了精神,她打算看看马车外的风景。   茉茉张了张口,打算劝止她,但又不好开口。   浮南掀开了马车帘,她看到了暗色的宫墙与墙面之上即将坠落的夕阳,还有——宫道尽头一闪而过的黑金色马车。   对向来的马车在与他们交汇之前,强行转了个方向,往另一条路走了。   浮南揉了揉眼睛,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看花眼了。   另一条宫道之内,郁洲因马车的强行转向而往前跌去,脑袋撞在车壁上。   阿凇无情地将车内的操纵杆一扭,在即将与浮南碰上之前转了方向,躲开了她。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魔宫那么多处门,尊上您怎么偏偏挑了这一条?”郁洲揉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赶忙问道。   “它挑的。”阿凇说话时候,无形的气息将马车门撞开,露出拉车的东西,他所乘坐的马车不是由魔兽拉着,而是由一只机械马提供动力,这机械马是魔域内一位机械大师打造,能够独立行动,并且能够掌握所有教给它的地图,回魔宫有很多条路,机械马会随机选择一条路线。   机械马的模样威武,纯黑的金属框架组成它优美的身躯,在连接的关节处镶上暗金的特殊灵材加固,它通身泛着高贵神秘的的色泽。   “怎么就挑了这条呢?”郁洲摸着下巴说,“啧啧,对面可是苍耳姑娘啊。”   阿凇冰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我问问。”郁洲问了驭兽殿那边的管事魔族,这机械马平时阿凇不用的时候,他们也不知放何处去,就放着与那些拉车的魔兽一起养。   郁洲与驭兽殿管事的交流声在冷冰冰的马车里响起。   “我说,这机械马是怎么挑选回魔宫路线的,怎么尊上第一次使用它,它就挑了西南门那条。”   “啊,西南门不好吗,从这里出宫很快就可以去明月楼了,平时也比较少魔族出入,郁大人,这是发生什么了?”管事很紧张惶恐。   “不过郁先生您要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今日南姑娘过来取用魔兽拉车了,就是之前尊上亲自给她挑的那一匹罕见的青色魔兽,说起来倒也稀奇,尊上这只机械马好像对那只青色魔兽很感兴趣,在我这里的时候就总是追着它跑了,但它是机械马,这也能喜欢别的的魔兽吗?”   “它往西南门去,可能是想看看浮南姑娘那只青色魔兽吧,路都一样,它应当是自己选择了能满足自己一点小私心的路。”管事把机械马当魔兽看了,所以推理出了机械马的行为。   听完管事说话之后的郁洲面上露出尴尬的微笑。   阿凇挑了挑眉,没说话。   马车外的机械马扬起自己的四蹄,按部就班往魔宫里跑去。   郁洲切断了通讯,他讪笑着说:“哈哈,还好这是机械马,不是什么真的魔族魔兽。”   下一瞬间,他被丢到车外去了。   郁洲御空而行,他保持禁令之下的高度追着马车,一边追一边问道:“尊上,还去黑狱那边吗?”   “去。”阿凇的声音淡淡。   “您杀了她吗……牢里那人?”郁洲飞到马车边,低声问道。   “没。”阿凇的眼睫半抬,他眸底溢出淡淡的杀气。   “哦哟哟。”郁洲惊叹。   浮南不知有一辆黑金色的马车险些与她擦肩而过,她在马车里看着夕阳渐消。   在地平线的尽处,可以看到耸立的各个阵法基础,于魔域边缘,阿凇下令修筑了无数座可以移动的高塔,在高塔之上设立掌控阵法,高塔往前一寸,他魔域的领土便扩大一寸。   他得了魔域,还有更远大的目标,就连整个人界他都要纳入掌中。但魔域位于深渊之下,与人界有天堑相隔,而且,人类还在魔域与人界交界处布下无数御魔阵法,抵挡魔族来到人界,污染人间。   目前魔域与人界已经对抗多年,阿凇暂时无法突破深渊之上的封印,但人类也没有力量将空前强大的魔族击退。   人界盛传,当年在人间搅风搅雨、残害人界无数生灵的祸害薛亡就是去了魔域,而目前魔域的强大,与死灰复燃的薛亡脱不开干系。   但他们不知谁才是薛亡,目前,人界对薛亡的身份有三大主流猜测,并且形成一项研究。有三分之一的人类觉得薛亡可能化身为郁洲辅佐魔尊凇,另外三分之一的人类觉得凇自己就是薛亡的化身之一,最后剩下三分之一的人类觉得薛亡可能是别的隐秘人物。   这三大阵营的相互之间吵得不可开交,但他们都有同一个仇恨入髓的的敌人。   薛亡。   这个流言,浮南自己也听到过,魔域与人界之间的交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闭塞。   她看着将平整地平线勾勒得弯弯曲曲的阵法高塔,自言自语说道:“薛亡,会是谁呢?”   “南姑娘,这我们怎么能知道,这都是那些愚蠢的人类乱传的。”茉茉为她披上衣服,笑着说道,“咱们魔域可从来没见过什么人界来的祸害,我们能这么厉害,也是因为大家……尊上,还有你,和那个什么什么薛亡,没有任何关系。”   不知为何,浮南脑海里想起了先生的声音,但是,先生都已经死了,他是那么的温柔博学,有着善良广阔的胸怀,仿佛不屈的远山。这样的人,怎么会与人界所描述的那个“祸害”画上等号呢?   浮南觉得这是人类应该考虑的事,而不是她。   留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没多少,不多时,她就来到了明月楼下。   店内小厮见了她,连忙恭敬地将她迎到了顶层包间,房间里除了方眷,还有一个熟悉的人,是温妍,她们闲时会聚在一起吃个饭,说说话儿。   “就你最迟了。”方眷将菜单递给浮南,“再点些?”   “我都吃的,你们定吧。”浮南与茉茉坐了下来,四人围坐在桌边。   不多时,菜都上了,屋内热火朝天,她们吃着火锅,说着一些近日发生的轶闻。   “之前学宫里我手下带的一个学官,跟我辞职,说是要回老家去成亲——他老家在咱们魔域下层来着,我见他修为果然退了,浮南,你这学宫,真是害魔不浅。”方眷面无表情地将涮肉送入口中,开了个自己觉得很好笑的玩笑。   “啊?”浮南夹着一片青菜的顿住了,她疑惑,“我这边没有收到人员变动的申请呀?”   “我见他医术还在,就让他留着了,反正脑袋里有东西,教教人总是可以的。”方眷如此说道。   “这样吗?”浮南松了一口气,她笑了笑说道,“那还挺好的,若要我说,也应该将他留下。”   “这魔域都成什么样了,哎呀。”方眷难得笑了。   浮南有点不好意思,只低着头,继续吃东西。   温妍坐在她的对侧,她歪着头,盯着自己筷子里夹着的涮肉在滚烫的锅里上下翻滚:“这几日我刚随尊上去了深渊上边,击破一处人界的荡魔封印,说起来,还要多亏浮南你提供了人界荡魔封印的法力运转结构。”   浮南点了点头,她代表的是魔域一方,战事上若有需求,她自然知无不言。   “你这知识都是谁教你的?”温妍忽地问道。   浮南眨了眨眼,目光躲闪:“是……阿——”   她本想说“阿凇”,但又觉得这个称呼太亲昵僭越,毕竟他们都那么多年没见,也没那么熟了。   浮南轻咳一声说道:“凇教的。”   “哦——想来也是。”温妍点点头,“尊上不善言辞,还是与你说,让你来传达比较好。”   “人界都在传薛亡就在咱们魔域。”温妍冷笑一声,她在涮肉的时候也流露出战场上的杀伐之气,“真可笑,人类怕他,我们可不怕他。”   “太老了。”浮南提醒她。   “哦对。”温妍把一整片肉塞进了蘸碟里。   “你们那边,没伤人吧?”方眷忽地问道。   “没有,没一个受伤的,因为都死了,我给收了,还能用一段时间。”温妍眯起眼说道。   浮南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有些疑惑,这些年魔域发展得那么好,但还需要一段时间积蓄力量才可与人界抗衡。   他贸然出击,可能会打破这微妙的平衡,而他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不继续对峙下去,再养精蓄锐一段时间,反而直接击破一处封印呢?   这与先生教给她的战术有一些背道而驰。   她知晓魔域的处境,这些年也没再抗拒阅读、理解那些战术与决策之术,细细学习下来,其实也不算很难掌握,浮南学会了很多,至少面对局势的时候,她不会觉得一头雾水。   浮南第一时间察觉到此事蹊跷,但很快,她就沉浸在美食里了,这不是她应该考虑的事情。   包间里气氛轻松愉快,浮南脾气好,她们如何开玩笑她都不生气。   茉茉调笑着问她这些年有没有喜欢的魔族男子,浮南红着脸笑,也没敢说。   温妍会拽着她说这可不敢有,男人只会影响她出鞭的速度之类云云。   然后方眷就会用一种很学术的语气问她:“请问是你亡夫的人皮质量影响了你出鞭时与空气的摩擦力度了吗?”   吃到开心的时候,有人让明月楼上了酒,倒酒的时候,方眷本想给浮南倒一杯,但浮南摆了摆手。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不喝,喝一点其实也不会如何。”方眷有些疑惑,但还是将茶壶拿了过来,给浮南倒了满杯。   “我不喝酒的。”浮南小声解释,她的手放在桌边,小幅度摆了摆。   先生死前喝过酒,她知道他不是因那酒死去,但她还是本能地惧怕酒。   “你不喝酒,那登位大典——”温妍一愣,她忽然问道,但这句话又生生顿住,因为茉茉在桌底下拽了一下她的袖子。   “啊?登位大典?”因酒醉,浮南将她喝酒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看错了,有人在登位大典之后抱着酒坛子,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我还以为是你。”温妍眯起眼看着浮南。   “没有吧。”浮南小口喝着自己手里的茶。   “继续吃。”方眷注重健康,也没喝多,只浅酌几杯。   她们快吃完的时候,自包间外突然传来礼貌的敲门声。   茉茉喝酒喝得有点晕乎乎,浮南转身,将自己外袍脱了下来,给她裹上,她起身,将茉茉按在原地,让她继续喝,自己过去开了门。   “南大人。”门外魔族一见是浮南,便俯首行礼。   “不……别这样……”浮南有些尴尬,她手足无措站在原地,这么多年了,她唯一没习惯的就是有人向她行礼。   “方大人在吗?”魔族部下问,他穿着的衣裳纯黑,制式是阿凇那边的近卫穿的。   “在。”浮南侧过身让他进来,她朝他笑了笑,“我们在吃饭。”   “那要麻烦方大人过来一下了。”魔族部下礼貌说道,“黑狱那边有位伤者需要您过去疗伤。”   浮南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   方眷放下酒杯,她没动:“凇都内有很多医者,我不喜行医。”   “但您是最好的医者。”部下行礼,“尊上说了,要请最好的医者来给她疗伤。” 第46章 四十六枚刺   浮南坐回了椅子上, 她面前杯盏已斟满了茶,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方眷已多年未行医, 她能做的事, 别的医修也能做, 为什么阿凇一定要她来?   “黑狱?”方眷拿白帕擦净了嘴, 她侧过身来问道, “既然是尊上的命令, 我自然遵从, 只是对面究竟是什么病症,你要先告诉我, 我好带着药过去。”   “应当是受了重伤,她浑身都是血, 看起来也挺惨的,不过那姑娘是人类, 真是活该。”那魔族部下马上说道。   “人类?”方眷冷笑, “救治魔族已经是我的最大底线了。”   “罢了, 我去看看。”她还是遵从了阿凇的命令,起了身。   “去吧。”浮南朝她笑笑, 安慰她, “我来结账。”   方眷与那魔族部下一道出了门,浮南手中拿着小小的一盏茶杯,她的表情有些呆愣, 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思忖间她手中的茶杯滑落, 茶水在桌上漫开。   阿凇怎么会留了一位人类女子性命……在他手下,应该没有人类能活下来。浮南感觉这件事透露着一股诡异,她印象中的阿凇,不应该是这样的。   温妍看着她呆呆的模样,拿袖掩着酒杯,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的面色从容淡定。   “南姑娘,在想什么?”她问。   “阿凇……”浮南下意识脱口而出。   “只是带了个姑娘回来而已,对方身上可能有人界的重要情报,所以尊上留了她一命。”温妍冷静说道,她知道凇是个什么性子的魔族。   “嗯。”浮南点点头,她还在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   “还在想着他?”温妍问。   “嗯。”浮南又脱口而出答道。   温妍笑了:“幸亏你不是魔族。”   “有的时候我希望我是。”浮南的长睫垂落,小声说道。   如果她是魔族的话,她就会有一副更冷硬的心肠,也不会因上千年的相伴而喜欢上他了。   她与他,除了怨川尽头的相救之外,再无交集,她怎么就喜欢他了呢?   浮南又喝了一杯茶,茉茉在一旁安静注视着她,她几次想要开口,但又噤声。   作为浮南身边最近的侍女,她知道浮南忘记了很多事,但她也知道,忘记对她来说是好事。   这样,已经是最仁慈的结果了,遗忘是一记良药。   “你不用劝我。”浮南对温妍柔柔地笑,“温姑娘,我都知道的。”   “我没想劝你。”温妍很冷静,“南姑娘,你比我还执拗,你总会向着一堵墙撞去,一定要将自己撞疼了才会退缩。”   浮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没有啦。”   她们继续说着闲话,这一桌子菜她们可以吃一晚上。   但又过了一段时光,屋外又传来礼貌的敲门声。   浮南先起来,过去开了门。   “南大人。”熟悉的恭敬呼唤,门外出现方才那位魔族部下。   “找温姑娘?”浮南问,她侧开身子,先让出了一条路。   她很有自知之明也很聪明,她知道阿凇应该不会找她。   “不是,我是来请您过去的。”魔族部下朝浮南行礼,“方大人那边一人无法处理。”   “她不能的话,我就更不行了,我将我会的医术与药方都告诉她了。”浮南无奈地笑笑。   不知为何,她有些抗拒过去。   温妍在水汽缭绕的包间里托着腮,静静注视着浮南。   “南大人,这是尊上的命令。”魔族部下说道。   “是命令?”浮南挑了眉,她的目光还是温温柔柔,但那魔族部下还是不敢与她对视。   “是。”他低头说道。   “好。”浮南往前走,她将袖间的骨币取出,递给茉茉,“替我结账。”   茉茉马上点了点头,她问:“南姑娘,要我送您过去黑狱吗,您没去过那里……”   “也——”行。浮南正待应下,但那魔族部下便又开口了。   “南大人,不用了,黑狱那边环境太差太冷,那人类姑娘伤重,方大人说在那里没办法治伤,征求过尊上同意之后,我们将她挪到了魔宫之中。”他马上说道。   “好。”浮南面上的微笑僵硬了一瞬间,她又重复了一遍,“好,我随你去。”   茉茉在原地“哎呀”了一声,看着浮南与那位魔族部下走了。   “怎么这样呢!”她跺了跺脚,“尊上这是怎么了?”   “这难道不正常吗?”温妍面上泛起冷笑,“魔族,不都是这样的吗,我们都一样。”   “茉茉,难道你要为每一位与你共赴云雨的魔族男子负责吗?”她笑着问。   “也是哦。”茉茉坐了下来。   “这环境,我没办法治伤。”在冰冷的黑狱尽头,一位白衣女子周身被鲜血浸透,昏迷在石床之上,她浑身都是被某种锐器穿透的伤口,方眷坐在她床前说道,“尊上,这里太冷了,就算用了伤药,她的伤也无法痊愈。”   阿凇站在一侧,眼睫半抬,冷冷注视着石床上那人,他坚持原来的选择:“就在这里。”   “她伤没办法愈合,今晚不救,明日就救不过来了。”方眷皱眉,即便眼前的伤者是人类,作为医者,她还是不忍心看到这样的景象。   “挪到魔宫去。”阿凇转身走出黑狱,“关押她的宫殿之外,我亲自布阵。”   许多魔族部下无声地围了上来,将这女子送到魔宫里的某一处。   方眷跟着伤者走了,阿凇与郁洲最后走出黑狱,临走之前,郁洲看着黑狱深处染血的石床,问:“尊上,您当年要我去杀的,就是这姑娘吧?”   “嗯。”阿凇答,今晚的他格外不耐烦,他本极擅伪装,但今日,他眸底那凶恶狠毒的戾气却掩饰不住,平静的黑眸之下,仿佛沸腾起了岩浆。   “我派去的魔族高手,没有一人能将她杀了,尊上,您亲自动手,也杀不了她吗?”郁洲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事真想让苍耳姑娘知道啊。”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知道阿凇的反应了,下一瞬间,他的身体被推到墙上,阿凇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脖颈,郁洲的脖颈是真的被他徒手折断了,发出“咔咔”声响,郁洲却仿佛十分享受,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   “我猜她会知道,就在今晚,尊上,打赌吗?”郁洲问。   “不。”阿凇走出黑狱。   郁洲将自己被掰断的脊骨卡回来,若无其事地跟着他走出了黑狱。   郁洲赌对了,因为方眷小心翼翼地用法术切开这人类姑娘的伤处,在伤口尽处看到了熟悉的黑线。   方眷自己险些被这黑线杀死,她惊得直往后退,郁洲则在一边啧啧称奇:“尊上,你这手下得真是狠。”   能被这黑线贯穿身躯,却还不死,这姑娘也算肉身强横了。   “怎么不杀了?”方眷的法术光芒刚探进这姑娘的伤口深处,想要把黑线拽出来,便遭到了黑线的疯狂阻拦,这黑线邪恶至极,寻到了活物便要追着夺命,“不杀的话,就收收手吧。”   “尊上,您管管它。”方眷提高了声说。   阿凇眯起眼,他的黑眸之下还是有浓得散不开的郁郁戾气,这黑线展现他最本能的意愿。   现在他恨不得将眼前这女子碎尸万段,但……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杀意,所以这黑线也压制不住。   “再这样,我只能请浮南过来了。”方眷的眉头皱了起来。   阿凇勉强尝试了一下,他没成功。   他转身走出门外,冷冰冰的一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溢出的:“找。”   而后,他的身影便消失在殿外,留下方眷疑惑地看着郁洲。   “我记得,很久之前南姑娘和尊上关系不错啊。”方眷问。   “这么多年了,尊上也成长了这么多,关系淡了,不是正常的吗?”郁洲笑眯眯地说。   殿内燃着温暖的灯盏,方眷将这姑娘身上所有的伤都处理好了,只等着浮南过来将她身体里埋藏着的黑线全部拔出。   阿凇下手的时候,是下了死手的,只是不知为何,他竟然又停手了,反而要将她救回。   她身上有什么秘密吗?方眷凝眸注视着床上昏迷的白衣女子,有些疑惑,她诧异于这位女子的绝色姿容,她如天上明月,有着一股超出凡俗的清冷气质。   这姑娘……确实美丽极了,方眷想。   不多时,浮南的身影出现在殿外,她今日身着的淡青色衣裙朦胧优美,站在殿外的她周身仿佛拢着一层淡淡微光,仿佛黑夜里出现的幻影。   “是发生什么了吗?”浮南自己也提了一些药过来,她快步走入大殿之中。   “苍耳姑娘,你可算来了,尊上是真怕她死了,你快过来给她看看。”郁洲确实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下一瞬间,他脑海里传来神念传音,是阿凇的声音:“你可以走了。”   郁洲赶紧走出殿外,与阿凇以神念对话:“尊上,这你敢偷听?”   阿凇没回答他,郁洲的笑容在黑暗中渐渐扩大。   浮南对擦肩而过的郁洲点点头,她问方眷:“是哪里需要我?”   “你自己看。”方眷侧开身子。   浮南靠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她就被床上昏迷女子的容貌震慑,她有着一种纯然干净的美丽,就像是天上的落雪,不沾凡俗,不惹凡尘,如云端仙灵,上一次被如此的美丽惊到失语,还是她刚捡回阿凇的时候。一仙一魔,一正一邪,这两人的气质大相径庭,但又仿佛是阴阳的两极,各自在极致的终点遥遥相望。   “看伤,别看人了。”方眷轻声提醒浮南,“我刚看的时候,也很惊讶。”   浮南连忙看向她身上的伤,这姑娘的伤确实凄惨至极,她看了一眼就赶紧别开目光,眉头微微皱起,有些同情。   “尊上放出的黑线攻击,还残留了一部分,我没办法取,黑线会攻击我。”方眷解释。   “我来吧。”既然阿凇叫她来是要她救人的,她就认真救人,浮南对方眷笑了笑。   方眷将自己药箱里的细长柳叶刀递给她,浮南的修为还不足以用法术代替工具来处理伤口。   浮南过来,这黑线果然乖顺无比,她小心翼翼地将黑线从白衣女子的伤口深处挑出,这黑线离了血肉便化作黑雾消失。   在处理伤口的时候,浮南全神贯注,一点也没分心,等到将全部黑线挑出,她才长舒一口气。   “怎么样了?”方眷在旁收拾着工具问道。   “都挑出来了。”浮南将方眷的柳叶刀放在火焰上反复灼烧消毒,她的声音轻柔,“伤太惨了。”   “是尊上的手笔,只是不知为何,没将她真杀了。”方眷答。   浮南点了点头,她用白帕将柳叶刀擦净,刀刃对着自己,将它递还给方眷。   “她醒过来之后,可能要喝点水,你不喜行医,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看着她。”浮南对方眷笑笑,“等她醒了,我交代旁边的人给她喝点药,我就回去。”   “还是你好心,现在她就这么躺着也死不了。”方眷耸了耸肩,“那我先走了。”   她确实不喜欢治病救人的活儿,但天性使然,一见伤者她就没办法停下自己救人的手,但救活之后,她又会摆出一张臭脸。   “好。”浮南朝她点点头,在深夜的暖黄灯光下,她的面容柔软和缓,拢着一层温暖的光晕。   方眷轻叹一声,提着药箱离开了。   浮南将白帕沾了温水,将白衣姑娘额上渗出的汗水擦净了。   殿内除了静默的侍卫与侍女,便只剩下她一人了,浮南靠在床边椅子上,半垂着脑袋,昏昏欲睡。   她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很放松,但内心却有无数纷乱的思绪闪过,她无法控制地在思考着阿凇留下这白衣女子的理由。   他想杀她,但突然又……放弃了,还请来最好的医者要救活他,他这是为什么呢?   浮南的心跳得极快,她的心始终静不下来,但她又觉得自己现在的忧虑实在没有必要。   这都是阿凇的事情,不是吗?她没有任何理由过问他的事情,她只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已,除此之外,再无瓜葛。   浮南胡思乱想着,又因为夜里给白衣女子认真治伤,过度消耗精神,所以她很快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她这一夜睡得不太安稳,在天明之前醒来。   醒来之后,浮南将自己微乱的发丝细心拢好,她去查看床上那白衣女子的状态,发现她脖上的伤口处有鲜血渗出,浸透了纯白的绷带,细细的血线淌下。   这伤太重了,虽死不了,但还是折磨人。   浮南无奈地叹了口气,桌上灯盏已熄灭,屋外天光将明,她的指尖一弹,也没去点灯了,自己放出了照明法术。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枚小小的青绿色苍耳,闪烁着明亮的光,她放出的苍耳小灯笼提供了光明。   浮南取来白帕,低下头,靠近了这姑娘,细心地将她脖颈上的血迹擦净。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怕弄疼了这位姑娘,但下一瞬间,她看到她搭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浮南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收了回来,她现在的动作与许多年前的某一瞬间出奇地相似。   她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会还与当年一样笨手笨脚,将人弄疼了吧?   下一瞬间,在即将亮起的天光与苍耳灯笼的光线之间,床上的姑娘睁开了双眼。   浮南温驯慌乱的眼眸与她沉静清冷的视线对上。   浮南的眉眼温柔,线条纤细,就连面上因光线产生的阴影也淡淡,身外罩着的淡青软纱仿佛在她身上罩着一层微光。   “对……对不起,你醒啦,我弄疼你了吗?”浮南问道,她面上泛起纯粹的笑意,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白衣女子清冷的桃花眸一沉,她没说话,视线落在她鬓边漂浮着的苍耳小灯笼上,青绿色的、小小的苍耳。   她没说话,下一瞬间,天光亮起,她漂亮的眸眨了眨。   “嘶,好……好疼。”这白衣女子的嗓音也清冷悦耳,仿佛雪山上刚解冻的流泉。   她看着浮南,在二人视线交汇间,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忽然涌到浮南的神念间,她没发觉,只觉得眼前这姑娘的眼睛太过清澈,她在她眼中的形象,仿佛命运的倒影,无所遁形。   浮南是一个很容易对他人产生善意的小妖怪,她喜欢茉茉、方眷、温妍……就算是郁洲,他不发疯的时候,她也不太排斥他。   但唯独眼前这姑娘,她对她无法生出任何好感,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明明上一瞬间,她还没这样想的。   浮南害怕这种抵触情绪与阿凇有关,她清楚地知道这种情绪叫……吃醋。   就……十分丑陋。   她深吸了一口气,温柔的眸轻轻眨了眨,所有奇怪的情绪消弭于无形。   “你伤刚处理好,莫动了,我给你倒杯水。”浮南见这姑娘想要挣扎着坐起,她将她轻轻按了回去,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   “好,谢谢你。”这姑娘也眨了眨眼,她感觉全身剧痛。   浮南给她喂了水,她轻轻扶着她的肩背,她或许是没什么力气,也就顺理成章地将自己全身的力量放在了浮南的手臂上。   她给了她喂了一整碗水,喂完之后手也酸了。   “你是魔域派来照顾我的人?”喝完水之后,这姑娘的声音清澈许多,她问道。   “不是。”浮南有自己的工作。   “你是魔域的医修吗,魔域也有医修?”她又问。   “我不是。”浮南微笑着继续回答。   “那你是谁?”她问。   “姑娘,我是谁,重要吗?”浮南有些不解。   “那魔头伤了我,好疼。”她皱着眉说。   “嗯。”浮南还是微笑着。   “你不心疼我吗?”这姑娘疑惑问道。   浮南面上的微笑未消失,她问:“姑娘,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也对哦,你是魔域的人……但你是妖吧?”她说。   “嗯。”浮南还是耐心回答她,她的修为低,任何修为比她高的修炼者都能知道她的种族。   “我叫孟宁,是人类修士。”孟宁对浮南说道。   “我叫浮南,浮是漂浮的浮,南是南方的南。”浮南笑着答道。   “浮南……”孟宁一愣,她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一次,她终于认真看她了,她眯着眼,似乎有些疑惑。   “我很奇怪吗?”浮南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她很怕别人这么盯着她看。   “不奇怪,我还有点渴,能再给我倒一杯水喝吗?”孟宁问。   “好。”浮南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起身,准备去倒水。   但殿外走来一位魔族部下,将她叫住了:“南大人,您忙了一夜,先回去吧。”   “我给她倒杯水,你们那边药煎好了吗?”浮南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问道。   “别倒了,尊上让您先回去。”魔族部下赶紧说道。   “他让我回去?”浮南语气疑惑。   “是。”部下行礼,“现在就回去,什么也别做了,您应该累了吧?”   “好。”浮南倒是听话,她对身后的孟宁点点头,朝外走去。   殿外茉茉在等着她,她站在青色魔兽旁,朝浮南挥了挥手:“南姑娘,你怎么去了一整夜?”   “她伤得重,我也困了,就在里边睡了一夜,顺便看着她。”浮南走上马车,疲惫地靠在榻上。   “她是俘虏,南姑娘您不用对她太好。”茉茉给她倒了杯水说道。   浮南确实累极了,她拿着杯盏的手都在轻颤:“没办法,她看起来太惨了,我忍不住。”   不然……一开始就不要让她看,她不知道,也就不会有什么同情之意了,浮南知道自己的性子。   她半躺下去的时候,一直藏在她袖间的畏畏爬了出来,自己小口舔着杯里的水。   “不要用我的杯子!”浮南有一些小小的洁癖,她重新给畏畏倒了杯水,这魔兽看起来蔫蔫的,浮南想起来她昨晚还没给它说恐怖故事。   “好,我说给你听。”浮南无奈轻叹。   回了住处,她沐浴之后将畏畏抱上了床。   浮南揉着自己有些疼的太阳穴,轻声说道:“畏畏,我给你讲什么故事呢?”   “就说一个魔族的故事吧,它从前是个魔域上层的贵族,后来他与一位女子相恋……”   浮南脑海里明明装着那么多有趣故事,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罗真的故事讲了出来。   说完罗真的结局之后,畏畏吓得瑟瑟发抖,浮南将它抱到被窝里去,自己也沉沉睡去。   她在白日睡着,以前的她很少有梦,但今日,她的意识沉入一个巨大的梦境之中。   浮南在这梦里听到的第一道声音是女子的凄惨叫声。 第47章 四十七枚刺   浮南的身影仿佛沉入深海, 坠入这梦境之中,在远处,她看到一人身影倒在石阶之下, 方才那穿透耳膜的女子叫声就来自于此。   她穿着熟悉的衣裳,艳色的长裙仿佛舒展的花瓣散开, 赤着的脚踝上染着血, 她没穿鞋, 想来是在逃跑时将鞋子跑掉了。   茉茉的婀娜身躯自中部被拦腰斩断, 血淋淋的内脏铺开, 仿佛是市场里档口上售卖的肉类。   她尚存一分意识, 只拖着自己的半身残躯, 朝浮南的方向爬着,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   “南姑娘……快……快些逃, 人界的修士过来了……”下一瞬,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从天而降一枚巨大金印,将她的身形掩盖, 浮南在震耳欲聋的金印砸落声中听到了骨骼与血肉被压碎的声音。   邪恶魔族, 死无全尸, 罪有应得。   那手执金印的修士周身闪烁着浩然金光,他怒目看向浮南所居的大殿。   在这一瞬间, 浮南才回过神来, 她后知后觉地唤道:“不——”   与此同时,她手中金光闪烁,她所使用的法术与对面的修士同源, 无法抵御那正道之光。   当然, 她的攻击没有任何用处, 她的身影穿透这些修士,放出的法术光芒也轻飘飘地消失。   她仿佛超脱这个场景之外,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无力注视着一切。   浮南的身子软了下来,她悠悠往下坠落,她的身影穿透满是鲜血的大地,转瞬间又来到另一个场景。   这个场景是久违的战场,举目望去,皆是尸体,大多属于魔族,浮南看到方眷踉跄的身影穿梭其中,她提着药箱,脚步虚浮,险些被战场里的尸体绊倒,有无数垂死的魔族等着她救助。   方眷在不断消耗着自己的法力救治魔族,但无济于事,她刚救活一位,远处就有新的魔族受伤,正道的浩然金光穿透远处的高塔,突破阿凇布置的防线,朝这里不断逼近。   到了最后,方眷的法力耗尽,她无法再放出一点治疗法术,她的身影也倒了下去,浮南正待去扶起她,她却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浮南虚幻的手穿过她的身体——她只是这里的局外人。   方眷拿起自己药箱里卷了刃的柳叶刀,法力耗尽了,她就用自己的体力,直到她的生命力也流失殆尽。仿佛远处的夕阳落下,她也倒了下去,没了呼吸。   一名医者却无法救治眼前的所有病患,方眷在最无力的绝望中死去。   浮南一人站在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中,手速无措,她大口呼吸着,仿佛溺水的鱼儿。   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它真实得让她感到绝望。   夕阳下的场景逐渐消失,浮南躲着场景崩塌之后留下的混沌虚空,她不想再看到类似的场景了。   但梦境的力量还在拉扯着她,下一瞬间,浮南来到一处黑白阵法之中,左右都是亡灵尸魂的哀嚎。   站立在这黑白阵法中央的是温妍,她手中长鞭消失不见,只余下驭使亡灵的力量,但她所操纵的亡灵尸骨都被这黑白阵法吞噬,身边没有温度的腐朽尸骨一个个倒下,直到只剩下她一人。   最后,这黑白阵法想要将她也绞杀,黑白细线交错。   浮南明知无用,但还是努力撑起了防御阵法,想要保护温妍,但那交错的黑白细线穿透了她展开的防御阵法,温妍抬眸看着这无情阵法,眸中一片死寂,她本就不畏死亡,唯一的梦魇只有……   “且慢。”阵法之外,一位男子沉稳的声音传来。   “她是我的妻子,行差踏错,不慎堕魔,且留她一命,让她回到我身边来。”浮南听出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就是当年采下苍耳的小男孩。   掌控黑白阵法的是一位手执棋子的少年,他收了阵法,微笑颔首道:“请。”   那男子一步步朝问温妍走去,直到这一瞬间,温妍的眸中才染上绝望,她又重新被圈到了他的怀抱中。   极温馨,极诡异,浮南站在温妍的眼前,她的头颅无力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与浮南对视着。   温妍眸中无她,浮南自看到她眼里死寂般的绝望。   在这一瞬间,她侧过头去,感觉有一种粘腻恶心的气息涌上喉头,难受地堵住她的呼吸。   她再次向下坠落,浮南呼吸困难,她本就心软,眼见如此景象,对她的打击是巨大的,她不想再看了,闭上双眼,但脑海里还是浮现全新的画面。   “你……你们莫要进来,我会与你们战斗到最后一刻!”苏一尘拦在一处殿外,他取出自己的武器,一把修长的刀,横在身前。   但他的挣扎无济于事,对面的修士只需一招就能将他击退,苏一尘倒了下来,他们踩过他的尸体,来到了殿中,殿内有许多哭泣的幼年魔族,一张张年轻的面庞呈在眼前。   浮南的身影往前冲了过去,想要拦在他们面前,但那几位修士的身影穿透她的躯体。   迟疑的对话声传来。   “都这么小。”   “魔族最擅伪装,幼年的形态只是迷惑我们的手段,就算他们还弱小,那也是未来的魔头。”   “魔域之内,不留活口,这些邪恶的东西要全部铲除。”   浮南闭上眼,她听到利剑横过脖颈的刺耳摩擦声,还有血液喷溅的水声,最后是身体落地的沉闷声响。   “不……不要了……”浮南使劲掐着自己的身体,她想要用痛觉让自己醒来,但无济于事。   她看到怨川都被魔族的血染红了,赤红河川一路流到魔域下层,直到尽头。   最开始她流连的怨川尽头河滩之上,横着无数腐烂的残破躯体,她当年用心布置下的碑林也被毁了,为了让魔域不留活口,他们将那些魔兽的坟也铲开看了。   赤红的血水流淌到碑林的最深处,在碑林之前,坐着一个高大身影。   是……阿凇吗?浮南这才想起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到他,如果他在,魔域应该不会这样,他去哪里了呢,他不会已经重伤了吧?   浮南想,是的,阿凇除非已经死了或者重伤,不然不可能抛弃魔域。   所以,碑林尽头守着她最开始孕育她的那丛苍耳的人,是阿凇吗?   浮南不忍心看他被逼到绝路的模样,但……她的意识还是被拉扯着朝那里飘。   “不……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他。”浮南紧闭双眼说。   但直直闯入她脑海里的人,是守在苍耳之前的郁洲,他已战至力竭,只能蜷缩在这世界的尽头。   郁洲眼睁睁地看着怨川赤红的血水将这丛苍耳浸没,仿佛烈火将青嫩的枝头灼烧。   滚滚卷着的火光将枝头缀着的最后一枚苍耳吞噬,郁洲要救下那小刺球,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却被火海吞噬。   血与火将浮南脆弱的心防击溃。   她奔入最后的火海之中,无助问道:“凇……阿凇呢?”   她如此呼唤,眼前果然出现了阿凇所在的场景。   浮南看着殿中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心跳停了一瞬,她亲眼看到,她的阿凇,她亲自救回的阿凇,魔域所有魔族的阿凇……他从后将一位女子紧紧拥抱着。   那女子站立在门前,收起的双肩纤弱,有些熟悉,青丝垂落,她的双肩颤抖着。   浮南看到阿凇身后有一道巨大的伤口绽开,拥有幽冥之体的他竟然无法自愈。   “你,不要这样。”熟悉的声音响起,浮南瞪大双眼。   那女子睁开阿凇的拥抱,转过身来,如月清冷绝色的一张脸映入她眼帘。   “你是邪恶的魔族,我不会接受你的爱意。”孟宁冷静地沉声说道。   “不……他不是真正的魔族……”浮南还在傻傻相信着阿凇曾经说过的谎言。   “你是魔族,因爱我变得如此虚弱,就连守护魔域的力量都没有了,这样你就甘心了吗?”孟宁不解地看着阿凇。   她朝他笑:“不过……幸好你爱我,不然我们正道没办法如此快攻破魔域。”   “你的爱,对正义来说,是有用处的。”孟宁将阿凇推开。   他往后退去的身影浴血,无法愈合的幽冥之体被烈火燃烧,阿凇无情无欲的眸在此时此刻竟然有了绝望的情绪。   阿凇的眼中没有浮南,而浮南在虚空注视着他,在看到阿凇那双绝望双眸的时候,她口中堵着的郁结之气再无法纾解,她低下头去,干呕了一声,喉间吐出鲜血来。   浮南的胸口极疼,在她的眼中闪过无数画面,阿凇为了她斩下自己的一手一足,阿凇将魔域无数城池的权力象征拱手奉上,阿凇是魔,他骗了她,他呼唤谁的名字就会将谁杀死,他爱上孟宁,为她痴狂。   他身上……浮南次次挣扎在垂死边缘,遁入死亡又在春日复活,她奉上自己四十余身血肉才浇灌喂养出的幽冥之体因为这可笑的爱意崩塌,他本该坚不可摧,但此时一道小小的伤痕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浮南看到他与她相携走在泛着粉紫色泽的夕阳下,看到他们住在简单的人类屋子里,孟宁朝阿凇笑,而阿凇的心怦怦跳,孟宁闹了脾气,孤零零站在雪地中,阿凇去哄她,他将她拥入怀中,动作还不甚熟练,她的面颊僵硬地撞在他的胸膛上。   这些画面鲜活真实,美好得仿佛话本子里描绘的画面,他们就像是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不,阿凇不是主角,孟宁另有所爱,他只是一个可笑的反派,拱手奉上自己丑陋的爱意,却被她当成工具狠狠抛弃。   最后,他追爱而去,抛弃魔域,无数个令人绝望的画面在浮南眼前上演。   未来之事如走马灯,浮南记性好,她抓住了她所有能记住的细节。   但是,在她脑海挥之不去的还是阿凇与孟宁的所有故事,他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甚至忽视了自己魔族的身份,他因爱变得虚弱,就像罗真。   他怎么可以……这样呢?浮南想,他的幽冥之体也有她的一份,他怎么就如此糟蹋呢,魔域所有的魔族的如此信任他,他为何要抛弃他们,甚至是……抛弃她?   所以,她最后的结局呢?浮南虚幻的身影仿佛孤魂野鬼,穿过魔宫的残垣断壁,她来到魔宫正中心,自己的居所之前。   入了殿中,她看到自己在殿中死死拍着门,殿外被下了防护阵法——是死前的茉茉所下,她保护了她。   浮南看到,未来梦境里的自己死死拍着门,她无法冲破茉茉布下的阵法,她将木门拍破了,凸出的木头茬子将她自己的掌心扎得鲜血淋漓,最后门外茉茉的凄惨叫声响起,她侧过身用自己的身体去撞门,肩膀与手臂也受了伤,但还是走不出。   未来的浮南在尝试冲出去的时候,口中还在不住喊着阿凇的名字,临死之前,她还想着阿凇会来救她,会对整个魔域负责。   最后,那手执金印的修士击破茉茉布下的防御阵法,那金印击中未来浮南的后心。   在未来浮南即将死去的前一瞬间,她似乎能看到虚空里的浮南。   她那双温驯的、善良的眸在此时的浮南看来,无比脆弱可笑。   “这些……都是真的。”未来浮南对浮南说,她纤细的声音仿佛绷紧的丝线,终于断开。   她闭上眼,浮南也失去所有视野,一切归于死寂,浮南的身影沉在混沌之中。   有无尽的悲伤与不可言说的怨恨化作巨大利爪,将她的身躯攥紧,她呼吸不能,气血上涌,仿佛被网到水面上的鱼。   这只是梦,她告诉自己。   浮南死死闭上双眼,她的眼角有泪水滑落。   这一滴泪,从梦境滴落到现实,浮南感觉一阵失重感传来,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在白日入睡,于夜里醒来。   屋内还是平静,垂下的纱幔柔软如水,卧在她怀里的畏畏呼呼大睡,窗外月色洒落,静谧安详。   浮南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她愣了许久才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面颊,她摸到了自己眼角洒落的泪意。   意识回笼,梦境里的无数细节在她脑海里重新播放,除了那些魔域灭亡的画面,浮南记忆最深的就是阿凇与孟宁相处的所有画面,这些画面栩栩如生,仿佛在告诉她,这些事情一定会发生,仿佛是既定的事实。   浮南在床上扭过头去,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枕间,她的泪水不住落着,攥紧了手边的被子。   怎么可以……这样呢?她哭到呼吸困难,只能翻身坐起,大口呼吸着。   畏畏爬到她身上,这魔兽诧异地看着她眼角的泪水,有些张皇失措。   或许是畏畏按慌乱的金色眼睛在夜色里亮着,太过灼人,浮南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面上的泪水擦干净。   她爬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脖喝了,希望能让自己冷静一点。   但是,无可磨灭的画面涌上她的思绪,她想起在未来怨川都被染红,从红的河川里引来的水,怎么可能是清澈的?   她的舌尖在口腔里搅动,梦境给她的冲击过大,影响了现实,让她产生幻觉。   浮南低头看去,感觉自己眼前杯子里的水都成了血。   茶杯从她手中落下,坠地碎裂,温热的茶水溅在她赤着的足背上,浮南往后退了几步,脚却踩上碎瓷,钻心的疼。   她因疼痛跌坐在地,梦境里的画面又涌上脑海,最后定格在阿凇执意抱着孟宁的画面上。   浮南被这些画面击溃了,意识再次陷入混沌,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卧在她肩头的畏畏扭着身子,看到了她足底下蜿蜒而出的鲜血,它吓得身子都变大几分,直直往外窜去。   它叫人去了。   浮南苏醒过来的时候,足上已经缠好了绷带,清晨的阳光洒落,明媚美好。   茉茉守在她床前,一见她醒来便扑了过去,从浮南这个视角看来,现在的茉茉像是未来身子断了半截的她。   她忍不住朝后退去,茉茉只将她的被子盖好,连忙说道:“南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半夜起来喝个水都能摔了,你怎么踩到碎瓷就晕倒了?我们过来的时候都担心死了。”   “我……我做了个梦!”浮南抓住茉茉的手,她想要将梦中发生的事告诉茉茉。   但她的手抓住茉茉的手背,身子还有力,却发不出声音来。   浮南无力地张了张唇,她发现自己无法将梦中之事说出,这是未来之事,或许已经触碰了某种禁忌,若是说出,可能会影响未来的发展。   她瞪大眼,眸中流露出无助的情绪。   茉茉拍拍她的手背:“南姑娘,是噩梦吗?你很少做梦的,如果今日来太疲惫了,就暂且先歇着,不要去学宫那边做事了,也少说点鬼故事给畏畏说,你说笑话给它听,它也会怕的。”   浮南呆呆地点头,这何止是噩梦,简直是绝望的旋涡。   她无法表达,心口堵着些凝滞的情绪,纾解不出。   浮南招招手,让茉茉取来铜盆,她半撑身子,对着铜盆干呕了好几下,但她吐不出什么东西,倒是腹腔翻江倒海地绞着。   她继续咳,干呕咳嗽的力道之大,连血丝都咳了出来。   茉茉这才察觉不对劲,连忙将浮南放回床上,到外面叫人去了。   浮南又昏迷过去,她睡了醒,醒了睡,浑浑噩噩了好几日,梦境里的记下的场景一次次在脑海里重复。   在意识模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床前一直守着一个人,身影很高大,不像是茉茉,他沉沉的影子罩下来,让她安心许多,冥冥之中似乎也给她传递了一点力量。   她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朝那身影伸出手,一双冰冷的大掌将她的手捉住了。   浮南感觉自己又在做梦了,她下意识地唤:“阿凇。”   “嗯。”黑暗里,低沉的声音传来,他攥着她的手,力道更紧了。   浮南的意识沉了下去,她感觉有人俯身紧紧抱住了她。   这或许也是梦,她想,但她还是因这个怀抱感到无比的安心,他像是沉默的港湾。   但是,在那梦中,连这港湾也崩塌了。   直到最后,浮南才缓过来,接受了这个梦境。   它或许是假的,只是她自己看到孟宁内心不安,因此而生的梦魇。   但是……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象力呢,再怎么样,她也不会诅咒茉茉他们死啊……   若是真的,她真的就要如此接受命运吗?   浮南的混沌意识间如此思考着,最后,她决定先看看现实里发生的事是否能与梦境里的预言对上。   若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她就……再想想办法……   浮南不敢想这个梦境是真实的后果,她整理好一切苏醒过来的时候,与方眷沉静的眸对上。   在看到方眷的时候,她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原来,之前朦朦胧胧间抓住的冰冷大掌,果然是梦境。   “你做噩梦被吓得几天下不来床?”方眷低头写着安神的方子,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她无奈摇头,“我的浮南姑娘,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脆弱了?”   浮南看着方眷,想着她最后救治病患救治到灯尽油枯死去的场景,她摇了摇头,那梦算不上是噩梦,或许,它只是未来的预示。   “你近日太累了,影响了心神,我开了方子,茉茉在煎药,你先起来喝了。”方眷对浮南柔声说道。   她罕见地如此温柔,浮南苍白的唇翘起,朝她笑笑。   “我守着你,若做噩梦了就叫我。”方眷笑,“我倒好奇是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   “我梦见你——”再之后的话浮南就说不出来了。   “我?”方眷轻嗤一声,“我能把你吓成什么样?”   “方眷,对不起。”浮南觉得自己的回答冒犯了她。   “没关系,你受了刺激,胡言乱语也是正常的。”方眷安慰她。   浮南还是无法忘记自己受梦魇折磨的那几日感觉到的人影,她一边喝着茉茉端上来的药,一边柔声问道:“我昏迷的时候,还有谁来吗?”   茉茉与方眷对视一眼,她们异口同声说:“没有。”   “我那噩梦太真实,我有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想来是我在做梦。”浮南的笑声带着无奈与自嘲。   也是,他心之所系的,另有其人。   她想起了梦中预示的一些事情,她的记性很好,她想起在那梦中,应该在孟宁被阿凇抓来不久之后,孟宁又受了伤,需要医治,阿凇本该怨恨人类,却叫了最后的医者方眷过去给她治伤。   孟宁受的伤应该不重,浮南连这个细节都记得。   浮南沉默地喝着药,她仿佛感应到了一些什么——或许在潜意识里,她已经相信了那个梦境。   所以,在方眷给她把脉查看身体情况的时候,有魔族部下过来报告事情,她也不觉得意外了。   “方大人,尊上有命令,尊上带回来的人类姑娘昨日傍晚不慎砸破了房间里的镜子,手被划伤了,请您过去为她治伤。” 第48章 四十八枚刺   浮南原本捧着安神的药汤在喝, 听到魔族部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是手指划伤,需要我?”方眷皱着眉冷声说道。   “是尊上的命令。”魔族部下马上行礼。   “可以, 我过去。”方眷眯起眼,将药方递给茉茉, 起身了。   走之前, 她静静看着浮南, 浮南将苦涩的药汤喝净, 她仰头, 看着方眷笑了笑, 柔声说道:“你去吧。”   “我无法理解, 那人类姑娘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足够让尊上如此维护。”方眷想遍千万个理由, 也想不到阿凇可能是因为喜欢她。   浮南捧着药碗的手指在碗沿上敲了敲,她笑着说:“既然是他的命令, 你听着就是了,他如何做, 自然有他的理由。”   “我怕他被人骗了。”方眷无奈。   “他是魔尊, 有谁能骗他?”浮南轻声问。   她知道阿凇是一个多么谨慎的人, 她陪他上千年,在决策与细节上, 他从未出过任何错误。   “我走了。”方眷沉沉叹了口气, “晚些我再来看你。”   “不用啦,你好了就回去休息吧。”浮南温声说道。   方眷离开了,浮南看着她的背影, 视线久久停留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守在她身边的茉茉还以为她在发呆:“南姑娘, 您在想什么?”   浮南将床上躺着的畏畏抱了过来, 她轻轻抚摸着畏畏的脊背,柔声说道:“阿凇收服了畏畏,此事,应当只有我们知道吧?”   “嗯。”茉茉点头,“这魔兽太强大了,所以尊上有意保留它的力量,对外只说这魔兽被他杀了。”   “好。”浮南点头,她想起那梦境里唯一没有出现的形象就是畏畏。   她的思绪放空,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那个梦境,实在是太真实了,仿佛预示未来的谶言。   方眷来到孟宁居所,走进房间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   孟宁床边梳妆台上有一整面的大镜子,此时,镜面破碎,竟像是她自己砸上去的。   她靠在桌前的椅子上,侧过头来,幽幽的一张侧脸清冷绝美,垂在身侧的手背上有被碎片划出的斑驳血痕。   “被俘虏不甘心,想自杀?”方眷将药箱“啪”地放在桌上,她冷声说道,“在魔宫之内,你死不了。”   “嗯……”孟宁轻轻点了点头,她低头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伤痕,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你就乖乖当一个人质,不要再麻烦我,给我增加工作量。”方眷将她的手拽了过来,她皱着眉,快速地处理伤口。   “对不起……你是姓方吗?”孟宁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方眷板着脸,没回答她。   “我听闻魔域有很厉害的医者,姓方,应该就是你。”孟宁扯起嘴角,朝她笑笑。   方眷将绷带缠上,没有与她搭话。   “你好凶,还是那日照顾我的姑娘温柔些,她说她叫浮南,她是你们这里什么人?”孟宁问。   “这与你无关。”方眷将她的手放下。   “可以请她来照顾我吗?”孟宁问。   “你是什么身份,你让谁来,谁就一定要来,你能使唤得动她?”方眷眯起眼说道。   “我会和你们尊上说的,他叫凇,对吧,很好听的名字,但是我们人界的修士都很害怕这个字。”孟宁点了点头。   方眷没搭理她,直接走出她的房间,门外郁洲在守着,他靠在廊前的柱子旁,挑着唇笑。   “怎么?”方眷皱眉问她,“尊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苍耳姑娘好些了吗?”郁洲第一个问题问的竟然是这个。   “她不知做了什么梦,被魇住了,我问她,她也说不出来,房间里的那姑娘不简单,尊上怎么还不杀了她?”方眷沉声问道。   “你若问我其他问题,我自然可以解答,但这一个问题,尊上没有告诉我答案,兴许他对她一见钟情了呢,多漂亮的姑娘,像天上的明月。”郁洲耸了耸肩答道。   “怎么可能?”方眷提着药箱径直走了,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搞不懂尊上了。   郁洲交代这里的魔族对孟宁严加看管,而后便离开了,他来到阿凇议事的殿内汇报情况。   清寂大殿之上,阿凇的身影黑沉沉的,一见他,郁洲就感应到他的力量弱了几分。   “尊上,您又去见她了,她昏迷了几日,您就守了几日吧?”郁洲咧嘴笑道,“就这么几日光阴,您又要花多少时间恢复呢?”   阿凇瞥了郁洲一眼,他冰冷的薄唇张开,直接说道:“她到底梦见什么了?”   “方眷说她说不出来,想来不是很美好的梦。”郁洲答道,他继续问,“所以,魔宫里的那位孟姑娘,您打算如何处置?”   “杀不了她。”阿凇的回答很简单。   “您想要谁的命,还有杀不了的?”郁洲惊讶,“就算杀不了,也不能让她那么舒服。”   “她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阿凇从殿上走了下来,他黑沉沉的身影与郁洲擦肩而过。   孟宁的无理要求第一次遭到阿凇的拒绝,她气得在房间里砰砰拍门   “喂——凇!我说了,你们魔域的人都凶得很,我就要那位浮南姑娘过来陪我。”   郁洲站在门外朝她喊:“尊上不在,你别喊了,你叫不动她的。”   “你让凇过来,我只给他——三个时辰,不,一个时辰!”孟宁的嗓音清脆悦耳,这语调更像是在撒娇。   “你有病吧。”郁洲在外面重重踹了一下门。   下一瞬间,阿凇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他将郁洲打不开的门踢开了。   孟宁双手缠着绷带,与他迎面撞上,她眸中闪过一丝惊喜,雀跃地朝他靠去:“凇,我就知道你会来,你快些让她过——”来。   她这话音刚落,阿凇身后的黑线已缠上她的身躯,将她整个人重重击飞,缠绕的黑线将她死死钉在墙上,绞着她的脖颈。   孟宁的脸色泛白,她挣扎着,大口喘气,却还是无法挣脱。   “你——”她惊恐地看着阿凇,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缠绕脖颈的黑线绞得发不出任何音节。   “孟宁。”他字正腔圆唤了她的名字,低沉的嗓音仿佛死神的呼唤,引导着无与伦比的力量袭上她的身体,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站在一旁看着热闹的郁洲看到这个景象,也惊得愣住了,这还是第一个阿凇直呼其名却还未死去的人。   阿凇眸底戾气横生,此时夕阳渐暗,月升夜临,孟宁隐没在黑暗中的一张脸垂着。   许久,她抬起头来,与阿凇对视着,她唇边含着微笑,丝毫不惧怕阿凇眸底那噬人的光。   “凇,为什么不让她来呢?”她用力扯开一点缠绕自己脖颈的黑线,喘了口气说道,“我只是想见见她。”   阿凇沉默着。   “你问过她的意见了吗?”孟宁问,“或许是她自己想来呢?”   阿凇还是没有说话。   “这只是我的一个小小的、卑微的请求,若你这样不依,那留在我身上的东西,你也别——”   骤然间,阿凇控制的黑线散开,孟宁靠着墙,颓然倒在了地上,她低垂着眉眼,唇边扬起一抹笑容。   “去叫人。”阿凇走出院外。   “你疯了?!”郁洲朝他吼道,“真让她过来?”   浮南在房间里发着呆,她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拈着一枚小巧的金簪,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自己面前灯盏里的灯花。   梦境里的预言,第一件事情已经应验,但那要求或许是孟宁自己提的,不可全信。   再之后,她记得梦里是说,孟宁和阿凇闹了矛盾,阿凇气得将她重新关到了黑狱,若孟宁手上有阿凇什么把柄,那么阿凇既然将她带出来,没有再折磨她,这说明她手上的信息很重要,那么正常来说,他把她重新丢回黑狱的可能性极低。   此事关乎阿凇自己的选择,若他自己不愿,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想法,而这个选择与他目前的谋划背道而驰。   所以,真的如梦境的预言所说,他将她丢回黑狱了吗?   浮南手执金簪的手指微微颤抖,最终,她还是决定面对未来的答案。   她起身,披上大氅,唤了殿外守着的魔族部下过来。   “你们帮我去看看关着孟宁姑娘那边的殿内发生了什么。”浮南朝魔族部下点点头,她微笑,“大晚上的,麻烦了。”   “是!”魔族部下行礼,他们立刻派人查探去了。   浮南也没回房间,就直接站立在殿外的长阶之上等待。   不多时,魔族部下归来,他对浮南行礼之后报告道:“ 南大人,尊上将那孟宁姑娘关回了黑狱。”   “啊……”浮南的眼眸有一瞬间的失神,她怔然看着远方的月亮,轻声问道,“为什么呢?”   “好像是……吵了一架?”魔族部下迟疑说道,当时那殿外戒备森严,谁也不知道到底吵了些什么。   “好,我知道了。”浮南点点头。   又应验一件,此事,就是阿凇自己的选择了吧。   浮南将自己御寒的大氅裹紧,走回了房间,刚回房关上门,她的腿软得栽倒下来。   她勉强扶着门,跌跌撞撞爬到床上,仰头睡了过去。   不能信,她告诉自己。   她合衣裹着被子,情绪有些恍惚。   次日,浮南醒来,她将自己整理好,唤了茉茉过来。   “我可以去见见阿凇吗?”浮南侧过头,将自己束发的银簪戴上。   “啊……”茉茉有些惊讶,她说,“我问问尊上那边的人。”   不多时,茉茉联系好人了,她面露难色看着浮南。   “没关系,说吧。”浮南微微笑道。   “尊上说他忙,没办法见您,若有什么事只管对郁洲说,他会听的。”茉茉答道。 第49章 四十九枚刺   “好……没关系。”浮南按着银簪的手微微颤抖, 簪上缀饰着的流苏摇摇晃晃。   “南姑娘,您最近有些奇怪。”茉茉看着她关切说道,“若有什么事, 您只管与我说。”   “茉茉,没什么事的。”浮南侧过身, 将她的手轻轻握住了, 她想到在那梦境里变成两截的茉茉。   她安静看着她, 温柔的眸子里闪烁着悲悯的光。   不能这样, 浮南想, 绝对不可以这样。   “南姑娘, 心情好些吧, 她只是一个俘虏。”茉茉捧起她的面颊,认真说道, “我知道您在意尊上,您陪了他这么多年, 您还不了解他吗?”   “我不了解他。”浮南微笑,她的记忆里, 她与阿凇没有过多的交集。   她站起身, 将自己的衣裳上的褶皱整理好:“阿凇见不了, 我就去见见孟姑娘。”   “南姑娘——”茉茉有些惊讶,她连忙追了上去。   茉茉还是将此事报告给阿凇了, 浮南在进入黑狱之前, 被魔族守卫拦了下来。   浮南侧着的脖颈被日光映着,显得晶莹白皙,她点点头问:“我也进不去吗?”   守卫心道是谁都行, 就你不行, 只是见了那狗屁孟姑娘一面, 他们的南大人就做了好几日噩梦,再去见她,不知会被蛊惑成什么样。   他强硬地拦在浮南面前:“南大人,尊上说了,谁都可以见她,只有您不行。”   “阿凇的命令?”浮南的细眉微微挑起。   “是。”守卫答道。   “行。”浮南拢着袖子,蓝灰色的薄纱随风微微飘荡。   “我要见见她,请你再替我转告阿凇,问问他的意见。”浮南没强迫守卫。   “好,一定。”守卫保证。   浮南上了马车,她靠在榻边,她的手指敲着桌面,还在思考此事。   阿凇不让她见孟宁,这也是在你梦境中有呈现过的事实,那梦境里是说阿凇知道她对他的心意,担心她因此对孟宁心生嫉妒,所以拦着她不让她见孟宁。   真不想承认啊……浮南在悠悠前行的马车里咬着唇想,她确实有那么一点丑陋可笑的嫉妒之心。   她喜欢凇,毋庸置疑,这份感情并不大度,它排斥所有的外来者,阿凇是她救下,也是她看着他一步步成长起来,她不想看到他与别的人并肩而行,这个愿望很自私,她自己也知道。   浮南低下头,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交叠的双臂之间,她想,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心仿佛被什么绞着,酸得发疼,浮南侧过脸去,呆呆地看着马车外飞逝的风景。   不能信,她继续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巧合,阿凇或许只是想保护她。   她深吸一口气,将汹涌的情绪压下,她需要做些别的事来疏导自己的情绪。   “学宫那边的事情做完,我先不回魔宫。”浮南掀起马车帘子对茉茉交代道,“你陪我出去,在凇都里逛会儿街,好吗?”   “好。”茉茉应道。   暮色渐深,浮南与苏一尘并肩从学宫里走出。   “南姑娘几日没来学宫了,身子好些了吗?”苏一尘唇边挂着一抹儒雅的微笑,学宫的工作很适合他,这些年他也成长不少。   “好些啦。”浮南轻轻笑道,“只是做了噩梦而已。”   “苏先生在家里收养了几位小魔族,是吗?”她忽地问道。   “是哎,是前几个月收养的,我准备等他们变得礼貌一点就和你说。”苏一尘有些惊讶,“南姑娘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魔域之内,有什么事,我想知道,自然都能知道。”浮南对苏一尘笑着眨眨眼,“现在就带我去看看吧,我正好要与茉茉去逛街,苏先生一起来吗,我们顺便给孩子们买点礼物。”   “也行。”苏一尘答应了。   他们三人走在凇都的大街上,夜里的灯火明亮,前方有一处店内售卖一些法术驱动的小玩具,茉茉兴奋地拉着浮南与苏一尘过去挑选。   浮南刻意落下一个身位,她见茉茉与苏一尘两人走进店里,闪身躲进了一旁的小巷中。   她在无人的巷子里取出一枚卷轴,这卷轴上绘制着复杂的符文,下一瞬,她的脚下出现光圈,她被这卷轴的法术力量传送到了黑狱之中。   魔域大地之上,日行千里皆可实现,阿凇亲自布下的、遍布整个魔域的巨大阵法可以让控制者随意在域内两处地点间穿梭,无视任何禁制。   大部分魔族只能使用现成的传送阵法,但有操控权限的人可以随时在魔域地图之上画上两点,随意传送。   浮南不知道谁还有这权限,但她知道自己有。   所以,黑狱外的魔族拦不住她,但她此举是违背了阿凇的命令。   违背就违背吧,总之,她要寻出一个答案。   空寂黑狱的尽头,有一人脚下绑缚冰冷锁链,孟宁走动之时,这锁链就哗哗作响。   此时的她坐在冰冷的石椅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安静看着。   孟宁纤细的手指翻过一页书,她的脑海里浮现她被关到黑狱之前她与凇的对话。   “去叫人。”他的声线坚硬如铁。   “你疯了?!”那海胆魔倒是真心实意在关心她,他的吼声音量很高。   “把她拖回黑狱。”阿凇说。   “你——”郁洲一时语塞。   “她会来见我的。”孟宁从地上爬起,她将自己唇边的血迹擦净,平静说道,“你不让她见我,但她一定会想办法来见我。”   “她近日的梦,与你有关?”阿凇眯起眼问她。   “凇,这种问题,我怎么会回答你呢?”孟宁笑,“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阿凇没有再与她搭话,直直走了出去。   “她又不在意你,或许,她想离开魔域很久了。”孟宁的声音悠悠响起。   黑狱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纤细柔和的身影将监牢里的烛火遮挡些许,浮南今日披着蓝灰的软袍,身侧垂着柔软的轻纱。   她看着孟宁,轻声唤道:“孟姑娘。”   “嗯?”孟宁抬起头来,她的半面脸被烛火映着,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嗓音清冷温柔,“浮南,是你啊。”   “是我。”浮南直接走进布置着阵法的监牢之中,那森严的禁制法术对她不起任何作用。   “我的梦,与你有关?”浮南开门见山,直接柔声问道。   “浮南,我不知道。”孟宁将手中书合上,她托着腮,含着清浅笑意看着她,目光没有一丝偏移,“你梦见了什么,能与我说吗?”   “我说不出。”浮南对她眨眨眼。   “嗯。”孟宁点点头。   “你喜欢阿凇吗?”浮南又问。   孟宁的手指卷着自己颊边垂落的碎发,她摇头:“浮南,这怎么可能呢?”   “我问了很奇怪的问题。”浮南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她感觉头愈发疼了。   “头疼?”孟宁问她。   她将自己搭在椅背上的披风提起,盖在了浮南身上,清冷幽香袭来。   “黑狱里冷,注意身子。”孟宁看着她说道。   浮南将她为自己披上的披风又拿了下来,她摇头:“我要先走了,对不起,问了你莫名其妙的问题。”   “没关系的,浮南。”孟宁对她说。   此次前来,浮南没得到任何信息,因为孟宁回答她问题的时候,那眼神太真挚了。   她是一位很真诚的姑娘,浮南想。   如此美好的一个人,阿凇会喜欢她,或许也不奇怪。   浮南思绪一触及这里的时候,她就感觉有微酸的潮水漫上心头,涨满整个胸腔。   她离开的时间不久,在街上买了一些吃食之后,她来到茉茉与苏一尘走进的店铺。   茉茉还在拉着苏一尘挑选玩具,浮南进来的时候,她拉着她的手说:“南姑娘,你去哪里了,我这边还没挑出来呢!”   周围的喧闹声与清冷孤寂的黑狱形成鲜明对比,浮南感觉自己从一场梦境中醒来。   “我去买了些吃的。”浮南眯起眼笑了起来,她将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亮出来,“你们选好了吗?”   “选好了,都怪苏一尘磨磨唧唧挑不出来!”茉茉抱怨。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苏一尘的宅邸,是他府上仆役开门的,这年轻的魔族小伙子肩膀上坐着一个眼睛圆溜溜黑亮亮的小家伙。   浮南看到这小魔族的脖颈上有一处红痕,像是不会消失的胎记,这痕迹与梦境里的细节对应,苏一尘保护的那些年轻魔族中,就有他,那时候他已经有些大了,应当比她矮一点。   小魔族抓着仆役的头发,将那仆役疼得龇牙咧嘴。   苏一尘搓着手,有些手足无措,他管不住这么多性格恶劣的魔族。   浮南踮起脚来,朝那小魔族伸出手,柔声说道:“不要这样,他会疼的。”   她将他抱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些小零食,塞进他手里。   小魔族低头,在她手臂上咬了一下,不疼,浮南轻笑出声。   “咬我做什么?”她摸摸他的脑袋。   “喜欢!”小魔族挥舞着手里的零食,用含糊的声音对浮南说。   “好好好,那就喜欢。”浮南抱着他往前走。   直到浮南将这小魔族放到地上,让他自己去玩之后,苏一尘才低声对她说:“他骗你呢,他知道你有东西吃才讨好你。”   “我知道啊。”浮南拆开手里玩具的包装,她笑了笑,轻声说,“这样也很可爱。”   “他是被父母掐死的,在雪天里,很小的一个孩子竟然也会生怨成魔。”苏一尘轻叹一声,“你看到他脖颈上的痕迹了吗,那不是胎记。”   “对他好一些。”浮南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不由自主升起新的疑问。   这样的魔族,存在也是错误吗?若无这位小魔族的父母抛弃他,也不会有怨气出现,将这小家伙当成妖魔杀了,就能消弭那罪过吗?   她无法接受魔域的未来。   浮南藏在袖里的手绞着自己的袖摆,她想,无论对错,魔域是她生根发芽的地方,这里是她的家,无论那梦境是真是假,她都要尽全力去保护它。   阿凇不要的魔域,她要,这是她的选择。   浮南轻舒一口气,她蹲下来,将手里的玩具递出去,面上又亮起了纯粹温柔的笑容了。   与此同时,阿凇在魔宫的地宫之中仰头看着控制全域的暗金阵法,他亲眼看到在凇都之内,连接外面街道与黑狱的传送阵法光芒亮起。   他脑海里响起孟宁不久之前对他说的话,她的声音清冷坚定,仿佛宣判的誓言。   “她又不在意你,或许,她想离开魔域很久了。” 第50章 五十枚刺   阿凇沉黑的眸注视着暗金阵法, 光线映入他眼眸,仿佛垂暮的日光坠入深海,得不到一丝回应。   他的视线落在浮南的居所, 而后,高大的黑色身影翻转, 他朝殿外走去。   殿外有一白衣身影, 郁洲双手环抱在胸前, 他拦在了阿凇面前:“尊上, 您又要去见她。”   阿凇的身影顿了下来, 他的身子投下高大阴影, 他说:“是。”   “见或不见, 有什么区别呢?”郁洲轻声笑,“你的力量会衰弱, 而她也会因这个真相离开你。”   “你若执意绑着她,不让她离开, 日日见着她,直到您自己的幽冥之体崩塌, 不再有保护她的力量, 到最后, 您还是要与她分开。”郁洲微笑地看着阿凇,“尊上, 这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她想要离开魔域。”阿凇低沉的声音传来。   就算不能见她, 他也希望她能好好地留在魔域,不要离他太远。   “她说过了,她的家乡在人界, 她要带着自己本体回家。”郁洲直接答道, “她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 不是吗?尊上,就连她捡到你,也是因为她要回家攒钱,她才回到怨川尽头捡垃圾攒钱。”   “她答应过我,会陪着我走到坟墓。”阿凇坚定答道。   “魔域里有承诺可言吗?”郁洲摇头轻叹,“尊上,我从未想过,当初放走她,最后折磨的是您。”   阿凇沉默地看着天边的月亮,许久,他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我从未想过,我会跌入这个陷阱。”   “人类要拿捏魔族,总是要抓住我们的弱点。”郁洲按住自己心脏的地方,“这里最脆弱,最致命。”   阿凇没再去找浮南,因为这个举动毫无意义,根本无法影响结局。   浮南很晚才回到住所,梦中之事一件件应验,这让她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梦境。   它与孟宁有关,又或者是在命运转折点时上天的启示?   浮南的脑子很乱,理不出头绪,她回到房间,拿出纸笔,将梦中之事一件件写下。   未来之事很乱,但不久之后,会发生一件大事,有人族勾结部分魔族,召唤妖兽袭击黑狱,想要将孟宁救出,但那召唤出的妖兽失控,险些伤了孟宁,阿凇闻讯而来,将孟宁从妖兽口中救下。   救孟宁的时候,他因为太过担心孟宁,所以暴露了自己的一项能力。   他是天生的魔,他若当面说出某一人的名字,那人就会死去,梦境里预示得很清楚,阿凇一字不落地喊出了策划召唤妖兽那些人的所有名字,妄图伤害孟宁的人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也是因为孟宁身陷险境,牵动他的心弦,身为魔的他受到感情影响,当晚显出了一丝脆弱情态。   而这两个细节,也暴露出了他欺骗自己已久的一个事实。   他是魔,而不是人。   浮南一直不愿去正视这个事实,醒来之后,也不敢细想这个问题。   但她想起阿凇一直不愿意呼唤自己的名字,也是,她对他还有用,他唤了自己的名字,她就会死。   浮南从未想过他会在这样的小问题上欺骗她,她不会嫌弃任何一位魔族,当初他欺骗她,是惯常说谎话,还是只是享受愚弄他人的快乐?   她无法接受这个谎言,当初阿凇说他是魔或是人,她对他的态度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但唯独有一件事,她会小心翼翼,那就是她与他的相处。   若他是魔,她一开始就绝对会理智地远离他,更别提是对他产生这样的感情。   他说他是人,她才……想要靠近他的呀,她不希望自己的感情伤害到任何一个人。   浮南低下头,攥紧了自己掌下的纸,若一开始就知道,她断然不会放任自己投身一个不可能走出的深渊,现在她走不出来了,深渊也不拥抱她。   她不求回应,她的爱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欺骗她……只能获得愚弄她的快乐而已。   阿凇会在背后嘲笑她愚蠢吗?浮南摇摇头,她想,他或许根本不知道她喜欢他,魔族很难感知感情。   浮南将自己桌上的纸揉皱了,她将它投入火中,看着它被燃烧殆尽。   她要等此事应验,等待最后的判决。   浮南想到自己在那个梦境里出现的为数不多戏份,梦境里说,她在察觉到阿凇对孟宁的感情之后,因爱生妒,因此配制了毒药来到黑狱,想要将孟宁毒死,好在阿凇发现了危险,再次将孟宁救了下来,而她虽然没被他杀了,但从此也不受重用了,最后孤独地死在魔宫的角落。   最可怕的是,阿凇自此之后,限制了她的行动,她直到死也没能离开魔域,将先生的尸骨带回人界。   对先生的承诺,是她自己唯一的私心,但她在那梦中,终其一生也没能将此事完成。   浮南不知召唤妖兽破坏黑狱一事何日会发生,所以她每日晚上无事时都会到黑狱之中偷偷看孟宁,持续了很长时间。   她的隐匿法术不太厉害,每次都被孟宁看出来。   孟宁靠在椅子上,合上书籍,朝阴影中的她轻叹一口气:“浮南,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我都说了,你的梦与我无关。”   “我……我就是来看看你。”浮南从黑暗里现出身形。   “看看我,我好看吗?”孟宁托着腮,笑着看她。   浮南呆呆地点了点头,她不擅长说谎,孟宁确实是极好看的。   孟宁轻声笑,她将一旁的椅子拉了过来,轻声说道:“魔域里竟然有你这样的小妖怪,我很惊讶。”   “我怎么啦?”浮南问道。   “你和那些魔族不一样。”孟宁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们都是活着的生命,有什么不一样的?”浮南垂首,整理自己鬓边的发丝。   “很有趣的回答,浮南。”孟宁的声线轻柔,“但现在,请你先转过身去,好吗?”   浮南果然乖乖地转过身了,孟宁将书页上的一张纸扯了下来,隔着监牢的铁栏,她将这页纸投入黑狱外一位魔族的掌心之中。   “好了,你可以转回来了。”孟宁对浮南说。   “好。”浮南应下。   她猜孟宁这是找到了内应,等着她的人类盟友来召唤妖兽破坏黑狱救她?   “怀疑我在做什么不妥的事吗?”孟宁问。   “有些东西,或许你们也不能控制,小心一点。”浮南忍不住提醒她,她想告诉孟宁那妖兽很危险。   她还是这样善良,但更加确切的信息她就无法说出口了。   孟宁闻言,托着腮笑了,她的笑容开怀:“浮南,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着我吗?”   她侧过身,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袍脱下,浮南不好意思看,就低着头。   浮南没看到孟宁仔细观察了一下她今日穿着的衣裳颜色,而后在衣橱里挑了一件同色的外袍披上。   “不是……”浮南眨了眨眼,她打从心底不希望这件事发生,如果它不发生,阿凇就能在她心中继续维持那个蹩脚的谎言。   “若发生了什么,我会保护你的。”孟宁说,她略低着头,额前垂落的发丝在幽幽烛火间摇晃。   浮南仰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从不关注孟宁,所以没发现她换了一件青白色的外袍。   下一瞬间,妖兽的咆哮声传来,远处的黑墙坍塌,牵动其他被关押起来的凶恶魔兽一同暴走。   “孟姑娘就是被关到了这里,快,趁妖兽还未失控之前,进去将她救出来!”   “她可真是厉害,就算被抓到了这样的地方,竟然也能说服魔族帮助她。”   “机会来之不易,我们快些行动。”   浮南听到远处那一声妖兽咆哮,感觉是命运的审判大锤落下,她愣在原地,但下一瞬间,孟宁已经将她的腰揽着,抱起她往外飞去。   “做什么?”她惊讶问道。   “逃啊。”孟宁抱着她往前飞,微笑地说道。   “妖兽……”浮南提醒她。   “他们太冒进了,这妖兽他们可控制不住,现在不跑,我们都要葬身在那妖兽口中。”   “他们会去通知凇的吧?”孟宁笑眯眯地说道,她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他会来救你,你很重要。”浮南说话的嗓音沙哑。   “但是,我可怜的小浮南,你也在这里。”孟宁幽幽的叹息传来,“你是偷偷来的,谁也不知道你在这里,谁来救你呢?”   浮南张了张唇,她想,她既然敢来这里,自然有自保的手段。   她的袖间探出一点小小的阴影,是畏畏,她抬手将畏畏轻轻按了回去。   同一时刻,有一位魔族步入阿凇所在的大殿之中,他匍匐在地,惊恐说道:“尊上,黑狱那边出事了!”   “有人族修士与内部魔族勾结,在黑狱中召唤妖兽,破坏牢狱,想要将孟宁救出!”那魔族颤抖着声说道。   “嗯。”阿凇冷冷的声线自殿上传来,“那妖兽不是他们能驾驭的,孟宁被妖兽袭击死了,算她倒霉,内部接应的魔族也是我们安排的,就是为了引出那群修士。”   “尊上,请您看一下这个。”那地上跪着的魔族膝行靠了过去。   他将一页纸呈到了阿凇面前,双手颤抖着。   纸上一面是书籍的内容,另一页上写着简单的几个字。   “浮南在黑狱,与我一起。”   落款没写是谁,但它明显是孟宁发出的。   下一瞬,这魔族被黑线穿透心脏,真正的叛徒是他,他被孟宁派出前来报信。   阿凇快步走出殿外,天际明月莹莹,月光孤寂冷清,他坚定的身躯忽然轻轻晃了晃。 第51章 五十一枚刺   此时, 浮南被孟宁抱着往前飞去,身后的妖兽虽然撞开了黑狱的牢笼,但已经失控, 它形如一只巨大的白狮,朝孟宁与浮南的方向奔来, 一路将黑狱的建筑撞得七零八落。   孟宁抱着浮南, 见前方有一被撞塌的天井, 她回过身看着妖兽那猩红的暴躁眼睛, 很快将浮南往下一按。   “我去引开它, 你在这里好好躲着。”孟宁用力按着浮南的肩膀, 柔声交代道。   “我没事!”浮南见孟宁想要保护自己, 有些着急,她慌忙问道, “你等我上来,我帮你把那妖兽击退。”   这时候的她, 是真的不希望孟宁被妖兽伤害,就算阿凇会来, 但她在这之前受伤了怎么办呢?她那么好, 到了这个时候都还想着保护她。   浮南正待从天井处飞上去, 但孟宁已引着妖兽翩然远去,她的气息比身为植物妖的浮南要美味许多, 所以妖兽追逐着她奔去。   “孟姑娘!”浮南咬了咬牙, 从黑狱下方往孟宁的方向追去。   但就在此时,她透过纷乱的碎瓦与断壁,看到一人身影出现在黑狱之上。   阿凇来了, 他闻讯赶来的速度倒是快。   有他在, 就没事了, 阿凇总是能给浮南这样的安全感,浮南轻舒了一口气,但这轻柔的气息从胸腔窜上,却惹得她的心口有些疼。   梦中预示的事情,果然都应验了。   阿凇身后跟着许多魔族,他们散开围成阵型,拦住妖兽。   他的怒意掩饰不住,见了那些前来营救孟宁的修士,根本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一般情况下,他只有在情绪失控下才会使用这呼唤他人姓名的方式来杀人。   有了声音之后,他第一次使用这能力,是杀死何微通风报信的那群掌门长老,第二次使用,他在孟宁提出要见浮南,喊了她的名字,没能杀死她,第三次,是在这里,因为这些修士召唤出的妖兽令浮南身陷险境。   他每一次使用这项能力,都与浮南有关。   浮南藏在下层,她的身形被四散的烟尘遮盖,再加上她有意隐匿自己,所以阿凇没有发现她就躲在下方,静静看着他。   她看到阿凇喊出那些修士的姓名——她连阿凇唤出的名字都记住了,没有一字出错,这些修士听了他呼唤名字之后,应声倒地,远处,妖兽的咆哮声渐近。   一位身着青白色衣裳的女子在慌忙逃跑,于寂静的月色之下,她的身形被妖兽掀起的烟尘与法术光芒遮挡,从如此远的距离看去,竟像是浮南落于兽口之下。   阿凇的瞳孔骤缩,他记得浮南近日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在过来之前,他让茉茉去浮南的居所看了,她果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朝那个方向飞身而去,在他行动时,浮南躲在黑狱下层,看得一清二楚,他藏在袖中的手紧攥着,带着一丝颤抖,而他的身形也不复平日坚定。   他慌了,而且他坚不可摧的幽冥之体因此有崩塌的迹象。   他果然是……魔。   浮南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但那口郁结在心口的凝滞气息却还是吐不出去,死死堵着她的胸口,令她呼吸困难。   他,在她的眼前,展露了对另一人的担忧与关切,这些梦境里早已昭示的预言,她怎么就不信呢,非要过来亲眼看着,现在证实梦境的预言无错,现在亲眼看着这一切的她……开心了吗?   浮南想着想着,在黑暗的黑狱地下,蹲了下来,她的双手环抱着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放空,没有焦距,她不知自己应该思考什么。   她的双肩颤抖着,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她想,怎么可以这样呢?   如果她不喜欢就好了,所以,他为什么要骗她呢,他不骗她,她也没有胆子去喜欢他呀。   浮南大口呼吸着,身形踉跄着靠在了残破黑狱的角落,她听到远处传来妖兽垂死的咆哮声。   妖兽死了,他救下孟宁,好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精彩绝伦。   浮南歪着脑袋,她感觉有邪恶不堪的念头从脑海深处出现,阿凇喜欢她,趁他的感情未深,她应该将孟宁先杀了,这样……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魔域也能好好的,阿凇也不会因此变得脆弱,而她自己就算受罚,就算死了也没关系。   这个念头仿佛魔鬼,在她的思绪深处挠着她脆弱的神经。   浮南攥紧了自己的手,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唇,她告诉自己,她绝对不能变成这般丑陋的模样。   她强行将这念头压了下去,而后,似乎有滴滴答答的温热血液从头顶落下,是那作乱妖兽的血,它死了。   有一人从天井上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腕,孟宁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凇,她在这里呢。”   浮南抬起一双凄惶无措的眸,她看着孟宁,盈着水光的眸流露出莫名的情绪。   “那妖兽太可怕,吓哭了吗?”孟宁从天井处跳了下来,她将浮南扶起,将她面上泪水拭去。   浮南靠在孟宁怀里,越过她纤细的肩头,她看到阿凇站在孟宁身后不远处,他手上染着妖兽的血,他自己也受伤了,妖兽的利齿划破他的手臂——浮南甚至都能想象出他是如何从那妖兽口中尽力将孟宁救回的。   他很久没受伤了,他的幽冥之体……有她的一份,他或许就从没珍惜过它。   浮南不想再看他,只垂下脑袋,将自己的脸埋在孟宁的脖颈间,她嗅到她身上有清冷的幽香,深深吸着,让她感到清醒。   但,下一瞬间,有一只冰冷的大掌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孟宁的怀里扯了出来。   浮南吸了吸鼻子,呆呆地看着阿凇,她想……连她抱着孟宁,他也要吃醋吗?   堂堂魔尊的占有欲就是这样的?   阿凇将她扯出来之后,很快就松开了手,浮南的视线落在他受了伤的手臂上,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面颊:“阿凇,记得治伤,我就先回去了。”   阿凇的声音冷冷在她身后响起:“你来做什么?”   “我来见孟姑娘,阿凇,我见她不可以吗?”浮南背着身问他。   “不。”他冷硬地下着命令。   “那就不见了。”浮南的声音很轻。   “今晚很危险。”他说,“她说,你在这里,我才过来。”   “对不起。”浮南柔声说,她不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对她解释有什么意义呢,难道阿凇手下的魔族会背叛他,为孟宁通风报信吗?   难道,他的幽冥之体即将崩塌是因她而起吗?那也太可笑了些,他们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她怎么一点都……察觉不到呢?   “她收买了黑狱里的魔族——”阿凇执意说道。   但浮南没再听,她跑开了。   为什么要相信他,这或许只是他保护孟宁的无力解释,让她不要对孟宁心怀嫉恨。   阿凇一人站在原地,他每对浮南说一个字,他的幽冥之体就摇摇欲坠一些,说了这么多话,他已经危险万分。   孟宁笑吟吟地看着他,她对阿凇点点头,平静说道:“今夜,多谢魔尊大人相救。”   阿凇凝眸看着她,与她那双清冷的眸子对视。   许久,他口中吐出二字:“薛亡。”   孟宁笑得眯起了眼,她毫发无伤:“薛亡,不是你身边那位浮南姑娘吗,这可是那只小狐狸用生命给我们报的信,怎么,你和我们人类一样,太害怕他了,见谁都像他吗?”   阿凇的目光如燃烧的烈火,似要将她的身躯灼烧,若有手段,他定会将眼前之人碎尸万段,但……他无坚不摧。   孟宁自己走回了黑狱之中,丝毫不惧阿凇的目光。   黑狱在沉默的气氛中重建,浮南回了自己的住处,她没再找孟宁。   无数次,心底都有一种仿佛魔鬼的声音在催使着她,要她想办法将孟宁杀了。   她想,她绝对不要变成这样的人,在这件事里,孟宁没有任何错,难道阿凇喜欢她就是错了吗?   浮南躺在床上入睡,但在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靠在房间里的书架下,手里捧着一本毒典,她似乎在睡梦中也想着该如何去将孟宁杀了。   她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影响了,或许,这就是那梦境里的命运之力的作用,推着她走上这条路。   浮南告诉自己,她不能这样做,这样太丑陋了,她不想变成这样的人。   在与这股恶念对抗的几日中,她浑浑噩噩,好几日没去学宫那边做事。   最后,她的心神终于安定下来,仿佛离群的飞鸟终于找到归巢。   她做了一个决定。   在某个晴朗的午后,她对茉茉说:“我要回魔域下层一趟。”   “南姑娘,您回那里去做什么?”茉茉有些惊讶,“那里虽然环境好些了,但灵气不足,在那里生活的很多魔族都搬上来了。”   “我记着孕育我本体的那丛苍耳还种在原来的地方呢。”浮南笑着对茉茉说道,“我来魔宫这么久,想来以后也就在这里定居了,我就想着这几日回去,将我的本体带上来,种在魔宫里。”   “这样好啊。”茉茉一拍掌心,“南姑娘,您本体带来这里,魔域下层就没什么牵挂了。”   “嗯。”浮南踮起脚,抱了一下茉茉,“那你给我备好车马,我今日就出发。”   “今日出发,这么急啊。”茉茉笑,“好,那南姑娘你快些回来。”   “好。”浮南走出殿外。   她登上马车,青色魔兽拉着她往魔域下层而去。   而在她身后的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她永远察觉不到的身影,阿凇在不远的后方看着她回到了魔域下层。   浮南靠在马车里,双手捧起一杯热茶,放到唇边喝了一口。   此时此刻她的心绪无比宁静,之前她因未来之事感到慌乱无措,险生心魔,那是她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孟宁会影响阿凇的修行,她将孟宁带走不就好了吗?现在她出入魔域,来去自如,带她出逃,易如反掌。   或许不见孟宁时间久了,他对孟宁的感情就淡了,也就能好好守护魔域了。   至于她自己,她正好将先生的尸骨带回人界,兑现自己对一位亡者的承诺,免得以后连命都没了。到死也没能将先生的尸骨带回去。   阿凇的幽冥经还需要最后一次轮回,但那也要上千年之后了,她等到他需要她的时候,再回去……   浮南如此计划着,驭使着青色魔兽停在了怨川尽头附近的碑林之外。   天上落着雪,阿凇远远看着她,他看到她走进了当初埋葬许多恶兽的碑林之中。   他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他在走到最后一座碑之前,浮南叫住了他。   他想,他今日应该能知道那藏在最深处的那处坟墓,究竟是谁的。 第52章 五十二枚刺   浮南看着这座自己亲手布下的碑林, 眼眸里流淌着安定祥和的光,无悲无喜。   她拨开林间茂盛的黑色草叶,往碑林深处走去, 九十余座墓碑安静地矗立在原地,落满尘灰, 唯独浮南刻上的名字熠熠生辉。   他们死在世界的尽头, 却有她来铭记他们。   浮南看到掩映在黑色草叶之后的一抹青绿, 那是她的本体, 最开始的时候, 她是与旅人相伴的苍耳, 旅人死了, 她就落地生根。   离开大地的时候,她是漂泊的象征, 埋入土地的时候,她扎根的地方就是家乡。   现在, 她要离乡。   浮南低头,轻轻地将苍耳的叶子拂开, 指尖拂去墓碑上落着的岁月风霜, 历经千年时光, 先生墓碑上镌刻的名字依旧深刻。   阿凇目力极佳,他躲在浮南身后不远处, 看到她纤指拂过的墓碑名字。   “先生。”很简单的两个字, 甚至于,浮南叫过很多人先生,她总是这样有礼貌。   但不带名姓, 只单独呼唤“先生”的人, 只有这么一位。   浮南不知道先生是谁, 她也不知他渊博的知识从何而来,但她知道,他是她了解这个世界的引路之人,除此之外,她对他并没有很深的感情。   他死的时候,她没有感觉到很深的悲伤,说实话,她也算是个情感丰沛的小妖怪,只是先生给她的感觉太过平静无波,仿佛一个浓缩成极致的符号,她对他没有真切的感情与印象。   他像神,浮南自知她没有靠近的可能,他让她陪伴他,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在那个梦境里,她最终没能将先生的尸骨带回家乡,对此她感到很抱歉。   至少,对他的承诺要做到,浮南想。   她指尖亮起遥遥一点青绿色光芒,这点清新的自然之光引导着她面前的那丛苍耳离开大地。   绵延的根系破土而出,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这些灰褐色的根系与一具洁白的尸骨纠缠。   历经千年风霜,先生的皮肉腐烂,白骨犹存,是浮南本体的根系一直在保护他。   浮南承认,她最开始生根发芽生长的时候吸收了先生腐烂血肉的营养,她因此生得格外茂盛,她化形之后,有意识地分出自己一点力量保护着先生的白骨不腐。   千年时光已过,先生的骨骼与她的根系相互缠绕,根系的触须深入骨骼间的缝隙,纠缠不息,难舍难分。   浮南抬眸,静静地看着这具尸骨,她轻轻地叹息。   在她身后,纯黑的高大影子融入阴影之中,阿凇亦是看到了这具破土而出的苍耳与白骨。   他们如此亲密,纠缠不分,阿凇想起,浮南在那四十九次轮回之中,几乎忘记了有关他的所有事,唯独没忘记与这先生有关的一切。   幽冥之气外泄,他的魔族身体又开始摇摇欲坠。   浮南伸出双手,将先生的尸骨接了下来,苍耳的根系缠绕着白骨,领着白骨一起慢慢缩小,直到缩小到巴掌大小。   她将自己的本体与白骨一起藏入锦囊之中。   带着自己的本体一起走,这才算真正的离开,或许她会更适应人界落月崖的土地呢,浮南如此想。   她转过身,却看到密林里探出的一点布料痕迹,那是富有光泽的鸦羽,是衣袍上华丽的缀饰。   浮南看着密林处的阴影轻轻地笑,她唤:“阿凇。”   阿凇没动,因为方才的力量波动,他一不小心在浮南面前显出了身形,他面对她,总是这样笨拙,破绽百出。   浮南没想到他会跟着她一起来,他应该不在意她的。   她有些手足无措,只站在冬日的雪地里,静静注视着那处阴影。   “你怎么跟来啦?”浮南朝他走去。   阿凇往后退,他并不打算与她对话。   “不想见我吗?”浮南的脚步顿住,她藏在袖中的手攥紧。   “你要离开魔域?”阿凇终究还是问了她,他的声音在密林里沉沉传来。   “不走。”浮南也学会骗人了,她拢着自己的袖子柔声说道,宽大的软纱袖袍曳地,她仿佛雪地上升腾起的烟雾,下一刻就要消失。   “你从不骗我。”阿凇说。   “嗯。”浮南的唇角翘起,她应下的嗓音如水温柔。   阿凇的身影消失,他决定相信浮南,毕竟在他的记忆中,浮南未曾对他说过一次谎。   浮南看着他气息消失的密林,她手里攥着锦囊,双肩颤抖着往前走。   她又骗他了,她就是要走,但她若不说谎,他定然就会限制她的行动。   她在消耗他的信任,但是……反正她都要走了,他的信任对她来说并无什么用处。   落在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带着些许踉跄,浮南抱着林外那只高大青色魔兽的脖颈,又有成串的泪水落下。   她的前半生被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遇到什么事就忍不住落泪。   浮南坐进马车里,她用手背抹着自己面上的泪水,她想,到了人界她就不能再哭了,毕竟再不会有人在意她的心情。   青色魔兽飞入长天,她回了魔宫。   魔域之内对她没有设防,浮南规划好离开魔域的路线,便准备去带孟宁离开了,孟宁在这里过得不太好,她应该会跟着她一起走。   浮南花了几月时光将学宫这边的事务准备好,这样她离开之后苏一尘很快就能接手,她不在,有些事茉茉也能做。   她要带走的东西没有多少,阿凇寄存在这里控制全域的宝珠她小心翼翼存入宝匣之中。   离开前夜,她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存入空间锦囊之中,待交接的事务全部写玉简,她留在魔域千年,从先生那里学到的知识她全都记录为文字,存在魔域的书库之中,所有魔族都有权限查阅。   她似乎留下了很多,带走的却没什么。   是夜,浮南吹熄了自己房间里的灯盏,在灯盏侧旁,放着存放宝珠的木匣,这木匣压着一页纸,这是她留给阿凇的信。   她背上包袱,脚下出现传送阵法——这一次,她刻意屏蔽了传送阵法的使用痕迹,阿凇若不是有意去查,是无法直接感应出来的。   下一瞬,她来到黑狱的最深处,孟宁此时还未入睡,她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卷书。   浮南出现在她身前时,她仰头,柔软青丝流泻而下,他看向她的目光并无诧异之色。   她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来。   “浮南,你来啦?”孟宁的嗓音轻柔,她问,“你要……做什么吗?”   “收拾一下东西。”浮南轻声说道。   “好上路?”孟宁歪着头冲她笑。   “嗯。”浮南点点头。   “你要杀了我?”孟宁没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托着腮,唇边露出浅笑,“若想做什么,就直接来吧。”   “我杀了你做什么?”浮南疑惑。   她将自己的包袱放在桌上,将黑狱里的灯盏点得更亮,明亮的光芒映着她和善的面颊。   “魔域为恶,我留在魔域这么多年,并没有能力挽救魔域的罪恶。”浮南看着孟宁的眼睛说道,“我一路辅佐魔尊凇,付出真情,却未得回应。”   “我是植物成妖,此生也不过是当陪衬绿叶的命,留在魔域或是人界,都是一样的,而魔域在正道面前,终会被摧毁,我……我不想最终被打成邪魔外道,死在魔域。而你留在魔域也是受苦,我领你一起走,逃回人界,正好了却故人所托。”浮南的嗓音轻柔,说出的一字一句却无比坚定。   这一瞬,一向淡定自若的孟宁眸中终于露出震惊之色,她问:“你……你真要带我走?”   她想,她在浮南眼中的形象可不怎么好。   “你又没做错什么,阿凇抓你,你在这里受苦,太可怜了。”浮南环顾黑狱四周,“你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吗?”   “没有。”孟宁摇头,“我用不习惯魔域的东西。”   “嗯,走吧。”浮南将自己的包袱背上。   孟宁的身子落在椅子上没动。   浮南低头,将她的手牵起,浮南的手是温暖的。   孟宁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神,她没动,呆住了。   浮南回眸看她,她的面颊在黑狱里仿佛亮着温暖的光:“孟宁姑娘,你不想走吗?”   “走吧。”孟宁笑,她反握浮南的手。   浮南带着她直接传送到魔域边缘,一旦越过魔域的高塔防线,就会有魔族追来,她的离开也会被阿凇知晓,所以她选择了距离凇都最远的一处高塔,与此同时,她在另一处高塔之下,用分离躯体的法术留下残影,她与孟宁跨出防线的时候,那残影也会触动高塔防线,这样在魔域那边看来,同时有两处地方有人员离开。   “很精妙的布置。”孟宁夸她,“是魔尊凇教你的吗?”   “不是。”浮南冲她笑着眨了眨眼,“是一位故人。”   “只是故人吗?”她问。   “抱歉,孟宁姑娘,我不能向你透露太多。”浮南领着她小心翼翼地穿过高塔防线。   “人界在传,魔域有高人相助,行事风格像是臭名昭著的薛亡。”孟宁边走边说,“浮南,你觉得魔域有谁像他呢?”   “我从未听说过那位薛亡,又如何能辨别?”浮南笑,“我离开魔域,要先去人界的落月崖一趟,我们来到人界安全之后,就先分开,好吗?”   “不好。”孟宁牵着她的手很紧,“我怕又被抓回去,我与你一起去落月崖。”   “好。”浮南答应了。   她说出“好”那一瞬间,她们一道穿过魔域的高塔防线,与此同时,自高塔之上有无数流火箭矢袭来,未经允许离开魔域的人,不论是谁,都是叛徒。   浮南迎面看着那流火箭矢,她手中横出一把银白色的长剑,模样质朴简陋。   孟宁看着那把剑,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下一瞬间,她掌下金光一闪,磅礴如山海的力量震地而起,直直将那些魔族击出的箭矢击退。   浮南的力量与她相比,仿佛萤火与皓月邂逅,她被她护着,直直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在黑暗中有暗金色的光芒闪过,一人身形出现在高塔之上,阿凇看着远方离开的两个身影。   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也能清楚地认出浮南的身影,她说……不会离开的。   他就这么看着她们远去,竟然没有出手阻拦,他出手,定会伤到浮南。   但他手下的魔族已追了上去,在前方有一高耸山峰,孟宁领着浮南飞上那山峰之巅。   在清寂的月色之下,她舔了舔唇,眸中露出些许轻蔑之意,只要不是魔尊凇亲自出手,其余都是雕虫小技。   “听说你们魔域的魔尊凇箭术超群,无人能出其右?”孟宁的笑声清冷,仿佛月下的幻影闪过。   她抬手,引月光之力,一副银光熠熠的弓箭凝于她的掌心之上,跟在她侧边的浮南在看到这弓箭出现的一瞬间,温驯的眸有一瞬间的失神。   就是这瞬间的失神让她险些被靠近的魔族追上——他们不会伤她,但想将她夺回来。   孟宁一手持弓,一手将浮南从那些魔族近在咫尺的手下扯到了怀中,浮南整个人撞到她的怀中,她的身形高挑些,她的下巴搭在她的肩头。   孟宁按着她,她动不了,只能勉强回过头。   在不断往后退引动的气流与疾风中,她的视线被袭上眼前的纷乱发丝揉乱,她只看到孟宁弯弓射箭,动作娴熟,那银色的箭矢仿佛破空利剑,朝前直直飞去,这一箭带起的气浪将追来的魔族全部掀翻,直指魔域高塔之上的阿凇。   孟宁舔着唇下的齿端微笑,总算是露出了些许真实模样,但此时靠在她肩头的浮南没看到。   她看到那箭矢朝阿凇飞去的时候,猛地将自己的脑袋转了回去,她看着孟宁身后不断往前掠过的远山与月下风景,闭上了双眼。   终止那银箭破空飒飒之声的是它击中什么的沉闷声响,而后,似乎是有人从高塔跌落。   浮南将脑袋努力抬起,撤离孟宁的肩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回头。   她张唇,口中无声地唤出他的名字:“阿……阿凇。”   她知道孟宁要击中的是谁。   浮南的双唇颤抖着,她瞪大双眼才没让自己的泪水落下,她感觉自己像被网到水面上的鱼,大口呼吸着却感觉胸口愈发闷痛。   她抬起自己搭在孟宁肩膀上的手,自她的袖中腕上,有一点纯黑与金色的光芒闪过。   畏畏从她的袖子里钻了出来,它惊恐地看着浮南那惊惧与怜惜交加的眸子。   “回去。”浮南朝它比着口型。   畏畏又钻了回去,浮南的双肩不住颤抖着,孟宁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她问:“怎么了?”   “有些冷。”浮南轻声答。   凭空出现一袭皮毛大氅,盖在了她的身上。   远处魔域的灯火光芒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孟宁射出的银箭破空,直接击中了阿凇。   她知道阿凇有能力躲,但她知道,这一箭一定会中,所以她刻意下了十成十的力气。   阿凇确实没躲,他期待着这箭击中他的心口,因为……这是让浮南回来的最后机会。   她会如以前一样怜惜他,回头看他一眼吗?   但是,他看着她缩在孟宁怀中的身影,她未曾回头。   银箭击中他的胸口,阿凇高大的身影从高塔上跌落,他受众魔拥护的高贵身躯重重砸在地上,那银箭穿心而过。   箭法、力道、角度……还有松开弓弦时那疯狂的心,都与很多年以前击中他的那一箭一模一样,甚至于连伤口的位置都一样。   “尊上!”郁洲早已赶来,他扶起了他,他看向浮南远去的方向,眸中露出震惊神色。   他从未想过,那善良可爱的苍耳姑娘也会背叛阿凇。   “尊上,您明明可以躲开的!”有魔族高声说道。   阿凇倒在地上,他的黑瞳之中凝着一层晦涩的死寂光芒,这失神的黑色眼眸里映着天上的明月。   她终究是跟着她的月亮走了。   与明月相比,没人会爱上污泥里的渣滓。   许久,他起身,那枚穿心而过的银箭从他胸口处滑落。   守在他身边的郁洲大惊失色地后退半步,因为阿凇此时的幽冥之体竟完全恢复了,他瞬间愈合的躯体将银箭赶了出来。   “无事。”他起身,嗓音依旧沉静,他朝前走去,身影消失在原地,只留下幽幽的一句话。   “让她走。”   孟宁放出信号,远处人类城池早有修士接应,她在天明之前领着她入住城主府中。   不到一晚上的时间,浮南便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躺在不熟悉的大床上,侧着身,连衣服都没脱。   她是恋家的植物,周遭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不熟悉,除了环境的因素之外,她最挂念的就是阿凇。   浮南记得孟宁最后射了他一箭,他怎么不躲?莫非是幽冥之体崩塌,让他连躲避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他……会疼吗,伤能不能马上好?浮南脑海里一直回旋着这些问题,她一闭上眼,就是那纷乱的月色与骤然亮起的箭矢光芒,纠缠着她让她无法入眠。   浮南在床上翻来覆去躺了半个晚上,藏在她袖子里的畏畏爬了起来,缠着她讲恐怖故事。   浮南给它讲了今晚发生的事,畏畏听了没几个字就吓得瑟瑟发抖,浮南将它紧紧抱在怀里。   她没从魔域带什么重要东西出来,因为这只魔兽就足够令人震惊了。   还有……她还带了阿凇给她铸造的那把剑走,她只记得阿凇给她锻剑,却忘记了他是在她面前锻剑的。   她也还记得这把剑的名字,名为“南”。   浮南抚摸着畏畏乖巧的脑袋,她将它藏到自己袖间,这魔兽聪明,懂得自己躲起来。   天光渐明,她一夜未睡,不久之后,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浮南收起自己纷乱的情绪,她应了声:“进来吧,我已经醒了。”   推门走进的是一位侍女,她穿着人类的服饰,整个人显得很乖巧,鬓边有一对垂下的发髻。   不像茉茉,茉茉每天都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浮南朝那小侍女笑:“怎么啦?”   “是……是浮南姑娘吗?”小侍女有些怯生生的。   “是呀,你是?”浮南柔声问她。   “我是孟小姐派来的,她让我来照顾您。”小侍女低头说道。   “我不用人照顾,你先去休息吧。”浮南摇了摇头。   “这是孟小姐给您准备的衣裳,您的衣服是……是魔域带过来的,就这么穿着出去可能会让城里的修士害怕。”小侍女明显也是在怕来自魔域的浮南,她不住发抖着说。   “好,那你拿给我吧。”浮南很少看到怕自己的人。   “不要怕。”浮南面上又泛起浅浅的笑。   “好,浮南姑娘,您不像魔域的人。”小侍女慌张的心绪因浮南温柔的嗓音缓和下来。   “我不是人。”浮南将那几套衣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笑着说,“我是妖。”   “妖……”小侍女吓得后退两步,“妖也很可怕。”   “那你快去休息吧,莫要被我吓着了。”浮南安慰她。   小侍女赶忙退了出去,浮南关上门,她将自己原本的衣裳一件件脱了下来。   在镜前,她露出自己洁白的身躯,缠绕在她手臂上躲着的畏畏很快钻进了她脱下的衣物中。   她将人类的服装一件件穿上,素净的一张脸出现在镜中,如水的眸子里总是露出温柔的光。   浮南抬手抚上自己的面颊,她用手指将自己的唇角扯起,让自己笑起来,畏畏爬上她的肩膀,它钻进她的肩头。   “笑一笑吧,浮南。”她对自己说。   含笑的眸微微眯起,浮南对着镜子的自己笑了起来,她拢着袖子,站起身来。   今日就去落月崖,浮南想要快些将先生的尸骨带回去。   她推开门,正准备去找孟宁,而她自己就出现在门外了。   “浮南!”孟宁朝她招了招手,“我们什么时候去落月崖,你一人在人界行事多有不便,我陪着你吧。”   “好。”浮南对着她点点头,她感觉现在的孟宁与昨夜的孟宁有一点异样的差别。   昨夜的孟宁,有些像……先生?浮南不敢相信自己的这个结论,或许是她身上带着先生的尸骨,她受了影响。   “我们走吧。”对于人界的地图,浮南也熟记在心,她不需要人来给她引路。   孟宁挽住了她的手,招来一只高大灵兽,她对浮南点点头说:“飞着去太累了,我们骑着灵兽去吧。”   浮南应下,与她一起登上了灵兽。   这生着白色羽翼的灵兽载着她们两人朝落月崖飞去,孟宁说她怕高,就坐在浮南身后,她的双手伸出,紧紧环着浮南的腰,将她的下巴靠在浮南的肩膀上。   没有人告诉浮南,这落月崖是人界的禁地,只有孟宁有权限能领人出入这里。   因为这落月崖,是人界众所周知的,薛亡的故乡。   此时日光晴朗,但那遥远的魔域上空却似笼着一层阴霾。   阿凇离开了魔域的边缘,今夜发生的意外在许多魔族心中都仿佛一场虚假的梦境。   无人知晓阿凇消失之后去了哪里。   但天明之后,他身影出现在浮南的房间外,一双大掌轻轻推开了这扇他许久未曾触碰的门。   他想,她一定会留下些什么东西。   推门之后,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浮南想着她离开的时间久,就将屋子里的窗帘都拉上了。   在房间正中的案几之上,放着一个木匣,木匣之下还压了一张纸。   现下,这张浮南留下的信因阿凇推门动作扬起的风而微微卷起了边角。   阿凇的头微微抬起,阴影衬得他的下颌线优美,他的喉头微微滚动,迈步来到那桌前,点起了灯盏,将这封信展开。 第53章 五十三枚刺   信上的字, 浮南提笔就写,想到什么就记录什么,洋洋洒洒写满了一整页, 阿凇在屋内的沉沉灯光下,看到她写下的第一句话。   “阿凇, 我走了。   “很抱歉没能兑现我最开始对你的承诺, 但我记得, 我说要陪着你, 是对身为“人”的阿凇说的, 但你骗了我, 你是魔。我知道, 在魔域,被人欺骗是家常便饭, 但是,我不会因为你是什么种族而改变对你的态度, 你骗了我好久好久。所以,对不起, 面对身为“魔”的你, 当初的诺言不再有效, 我要离开魔域。   “我要带我的本体回家乡,它是人界的落月崖,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来。你的最后一次轮回还需要我, 我记得的,但那也要千年之后了,在千年之前, 我会回来, 帮助你完成幽冥经的最后一次轮回。   “控制魔域阵法的宝珠, 我放在木匣里了,你打开就能看到,魔域我经手的事务,我将所有信息都储存在玉简中了,你若有需要,打开玉简查看就好。   “其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呢?阿凇,我有很久很久没有和你交流过了,或许我并不了解你——身为魔尊大人的你。就算你是魔,你也是一个很好的魔族,有很多魔族骗过我,但你好像只骗过我这一次,我不嫌弃你的种族,我很喜欢魔族和魔域,但是,我不得不离开。   “在我的记忆里,魔族一旦有了感情,力量就会开始衰退,你还记得罗真吗,就是在魔域下层骗了我的那个魔族,他之前也是魔域上层的厉害魔族,但他因为爱上了他的妻子,所以他力量衰退,流落到了魔域下层。   “我和你说过啦,人界有很多不一样的姑娘,你会对孟姑娘动心,也情有可原。但是……阿凇啊,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脆弱的模样,我希望你永远无灾无难,就算无心无情也没有关系。魔域需要你来保护,所以……你能不能克制一点自己的情感?   “魔族爱上一个人的后果,你很清楚,这也是我要离开的原因。   “你若甘心做那扑火的飞蛾,我又何必与你同程?   “我带着孟姑娘走了,你离她远了,会不会感情就会淡一点?这样的举动会让你愤怒吗?   “你怨我恨我,觉得我背叛你了,都没关系,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不再受伤,以后你再受伤的话,可没人帮你治伤啦,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你就不要吓唬方眷了,她是一位很纯粹的医者。   “对了,对了……我离开的话,他们会想我吗?茉茉一定会想我的,我不希望她太伤心,你与她说说,她应该过几天就好了。还有其他人会想我吗?应该没有吧,我一个小妖怪,在魔域确实格格不入。   “所以,阿凇,你会想我吗?你应该不会吧,不想我也没关系,我会想你的。   “你最后一次轮回之前,我一定会回来,到了那时候,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很想说而已。   “就这样吧,应该没有什么说的了,畏畏我带着一起走了,你不要和别人说这件事,把这当成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   信的末尾,浮南用娟秀的字体写下自己的名字,阿凇只读了一遍,便将这信上的全部内容记了下来。   他低眸,视线停留在这封信的中部,这里写着一句话——“你若甘心做那扑火的飞蛾,我又何必与你同程?”,他能看出来,浮南写这句话,练习了很多遍,但还是掩盖不住她写下这句话时笔锋的颤抖。   同一张书桌前,坐着不同的两个人,点着同一盏灯火。   那时的浮南伏在案头,她的手不住颤抖着,在写下这句带着分别之意的句子时,她眸中的泪还是不住落了下来,滴落在信纸上。   她很快将泪水洇开墨迹的纸张撕下,投到灯盏里的焰光中,烧了个干净。   一次没写成功,她就试第二次,直到浪费了五六张纸,她才不再落泪了,只是那字迹歪七扭八,因为她提笔的手一直在颤抖。   心仿佛在绞着疼,浮南重重吸了一下鼻子,她尝试了好几次,这才写出一封完整的信。   到最后,她趴在了书桌上,将脑袋埋进交叠的双臂之间,低低的泣音传来。   她不想走,但又不得不离开。   阿凇修长的手指拈着这页信纸,微微颤抖,他甚至能想象出浮南写出这封信时的模样,她陪着他之后,时不时就会哭,他看到她哭了好几次,有的时候是因为他,有的时候又是因为别的事。   他不喜欢她哭,但他终究是没有别人那般强大的力量,能护她一生平安无虞,无灾无悲,她是陷入泥淖的珍珠,她本不该如此的……   信纸被放到灯盏的火焰之上,火舌伸出,舔上这页脆弱的纸张,浮南留下每一个字逐渐被燃烧殆尽,化为灰烬,那蛮横的火焰亦攀上阿凇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   他确实是那扑火的飞蛾,而她也不用与他同程。   因为,她就是那团火。   阿凇的大掌下翻,他将灯盏里的火焰盖灭,拉紧窗帘的房间再次陷进黑暗。   在这沉沉的黑暗中,阿凇高大的身影沉默着,仿佛永远不会醒来的雕像。   在屋外,日光晴朗,院中有一株青绿的植物迎着阳光茂盛生长着,枝头缀着茸茸的苍耳。   浮南的双手轻轻拉着身下灵兽的背毛,这灵兽的皮毛是纯白色的,纯洁无瑕,皮毛质地也十分柔软,浮南与孟宁被它载着飞在高空之上,她虽然怕掉下去,但也不敢用力拽着它的皮毛,怕弄疼了它。   孟宁的双臂展开,还是从后方紧紧抱着她,她似乎很喜欢这么贴着她。   浮南轻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她不习惯这样亲密的相处,但她很难拒绝孟宁的拒绝,于是,她只能看向远处的悠悠远山,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们还要半日才到。”浮南记得去落月崖的路线,她轻声对孟宁说,“孟姑娘累的话,我们就先歇息一会儿?”   “不累。”孟宁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漂亮的眸子转了转,视线落在浮南线条柔和的侧脸上,她调皮地轻轻吹了一口,“浮南,你累的话就先停一停。”   “我不累。”浮南一直在维持着自己身体的平衡,她又不忍心大力抓拽身下的灵兽,这就导致她要用自己的力量来支撑身子。   再加上身后还有一个孟宁抱着,她的身体重量压着她,让她的双臂撑得其实有些累。   “浮南,你别心疼它,灵兽就是为我们人类服务的。”孟宁笑着说道,“你别把它当宝贝了,这样你太累了。”   “我……不太好意思。”浮南有些拘谨,她知道灵兽的作用,但她……就是不想,当然,只是她自己不想而已,她也不会去反驳孟宁的话。   “浮南,你是个好人,但这样你会让自己不舒服。”孟宁从她身后探去,领着她的手,将驭使灵兽的绳索使劲一拉,这白翼灵兽吃痛,飞行的速度加快许多。   浮南能看出这灵兽不甘心被驭使,她又轻叹一口气。   “不要叹气,这样你会让我觉得我们人界不如魔域。”孟宁在她耳边说。   她确实有些大小姐性子,浮南脾气好,也就由着她。   浮南沉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往落月崖而去,不到半日,便抵达目的地,但不知为何,灵兽带着她们在目的地附近盘旋了好几圈,也没看到落月崖的踪影。   “地图错了吗?过了千年,有所变化也是正常的,但这里是那么大一座悬崖,应该没有那么快消失吧……”浮南自言自语说道。   “我们下去找找?”孟宁领着她在目的地附近落地。   “好。”浮南点头,她想她到了地面上就更方便寻找落月崖的标志性路线了。   她与孟宁从灵兽身上爬了下来,浮南将驭使那飞行灵兽的绳索绑在树干上,又到旁边的小溪去取了干净的水,喂给这气喘吁吁的灵兽喝。   “浮南,你怎么也不给我带点儿?”孟宁朝她撒娇。   浮南愣了一下:“厉害的修士,不是都能捕捉天地间的灵气吗,若要喝水的话,只需要捕捉水灵气……”   “开玩笑的。”孟宁从坐着的青石上跳下来,她将浮南按在原地,让她坐在青石上休息,“浮南,我看你也很累了,你先在这里歇息一下,我去探探路,若有看到落月崖的痕迹,我就过来告诉你。”   “好。”浮南点了点头,她确实想休息一下了。   她捧着水壶坐在原地,小口喝着水,看着孟宁离开了。   孟宁的身影消失在浮南视线里之后,她行动的速度陡然加快了好几分,落月崖的千里范围之内都被布下迷踪阵法,所有想要寻找落月崖的人都会迷失其中,在这里一圈又一圈地转着。   就算能突破这里的迷踪阵法,在落月崖附近也还有防御阵法与高阶修士阻拦。   孟宁轻车熟路来到防御阵法之后,落月崖前方有修士站立,他们警惕地看着来人。   直到孟宁身影清晰,他们眸中的警惕之意才消退,转而被恭敬之意代替。   “孟姑娘。”那些高阶修士齐齐对她行礼,“您来这里,是有什么需要吗?”   孟宁朝他们略一颔首:“我要带一人去落月崖看看。”   “这……孟姑娘,这落月崖也不是什么灵气充裕的宝地,它只是薛亡的故土罢了,您带来的人,是要去这里做什么?”为首的修士直接询问。   “只是我与她游山玩水到这里,发现没有去路了,便想着穿过这里而已。”孟宁微笑说道,“你们将阵法打开吧,也别现出身形,免得吓到那位姑娘。”   “这……”那几位修士面露难色,毕竟这里可是薛亡的故乡。   “嗯?”孟宁的目光锐利,她瞥了一眼临头的修士。   “是。”他们领命退下。   “若出了什么事……”有人还是问道。   “我自会对仙盟交代。”孟宁点头,她的声线清冷。   下一瞬间,笼罩在落月崖附近的迷踪阵法与防御阵法悄无声息地消失,那些把守的修士也隐没了身形。   孟宁蹦蹦跳跳地回到了浮南身边,她将两手背在身后,笑着问浮南道:“浮南,落月崖附近是不是有一处瀑布?”   浮南本来靠在青石边眯着眼小憩,她听见孟宁的声音,很快睁开眼来,她点了点头:“是,孟姑娘你找到了?”   “嗯,顺着林中的那条河走到尽头就是了,这里草木太过茂盛,落月崖的入口被遮住了。”孟宁对她解释。   浮南睡得腿有些麻,一时半会儿没站起来,孟宁单手将她扶了起来。   她们牵着飞行灵兽沿着河流往尽头的瀑布走。   “以后不要唤我孟姑娘,这太生分了。”孟宁一边走,一边说道。   “啊,那要唤什么?”浮南有些惊讶,她总感觉不叫“孟姑娘”就有些别扭。   “我家里人唤我阿孟。”孟宁说道。   “阿孟?”浮南语气生涩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为什么不是……宁呢?”   “你要叫我阿宁吗?也可以哦。”孟宁笑道,“这样,就只有你一个人叫我阿宁了。”   “那就阿宁吧,这个名字更顺口些。”浮南点头道。   “可以哦。”孟宁挽住了她的手臂,姿态亲昵。   浮南有些抗拒这样的亲密,往侧旁躲了一点。   “浮南,你理解一下。”孟宁无奈地笑笑,“在魔域那样可怕的地方,只有你对我好,我对你有一些依赖之情,也是正常的。”   以孟宁的修为,在人界之中也位列前几了,对浮南这样的金丹修为小妖怪说出这样的话,多少有些滑稽了。   但浮南对修为高低实在是没什么概念,元婴期再往上,不论修为高低,都是能轻易将她杀死的存在,所以她几乎辨别不出谁的修为更高。   既然孟宁这样说了,浮南也就由着她靠着自己,习惯了也就好了。   只是到时候将先生尸骨安葬回去的时候有些不方便,浮南如此想道。   但孟宁明显有些过于“善解人意”了,她在来到落月崖下方之后便小声对浮南说:“我方才下来的时候被树枝刮了一下衣服,这衣服破了,我不想再穿,前方有个山洞,我寻个僻静地方换个衣服,你在这附近等我回来,可以吗?”   “我替你守着?”浮南真信了她的话。   堂堂顶尖人类修士身上穿的衣服怎么可能随便被树枝刮坏?这种话似乎也只有浮南会信了。   “不用不用,这里人迹罕至,也不会有什么人。”孟宁推了推浮南的肩膀,“我还怕你偷看呢。”   “我……我不会。”浮南的脸马上红了,她咬着唇说道。   茉茉以前邀请她一起沐浴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还说她们如果一起沐浴,真要看起来也是她比较亏。   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在魔域的生活,浮南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孟宁看她红着脸,觉得有些好玩,便轻声笑了起来。   “我走了哦。”她说。   孟宁说完之后就离开了,浮南确认她不在原地之后,便将自己怀里装着先生尸骨的锦囊取了出来。   先生说,只要将尸骨待会落月崖就好,这里是山林间的谷地,四面环山,除了三面的悬崖之外,剩下一面是瀑布,若不会飞行,离开这里的唯一出口就是山体之间的狭小裂缝。   从瀑布流下的河水在崖底形成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这里没有向外延伸的河流,瀑布上方流淌下的水由地下暗河流出。   这样的环境极封闭,从这里仰头看天,连天也变得狭窄了,如此看去,这里竟像是温养尸骨的天然棺椁。   浮南没想那么多,先生只有这个托付,她自然要尽力做好。   她寻了一处干燥的洼地,施法在地上挖出一个坑,先生的尸骨从锦囊里取出之后恢复正常大小。   之前浮南的本体根系还纠缠在这白骨之间,但浮南将它挖出之后,回到魔宫,花了好几日时光将自己本体的根系与先生的尸骨分开。   她的本体,她种在魔宫的院子里,没带出魔域。   浮南是极度恋家的妖怪,毕竟她也是落地生根的植物成妖。   先生尸骨被埋入土地深处,浮南以法术牵引周围的植物移动,用繁茂的枝叶将掩埋的痕迹遮挡,再过几日,雨水冲刷,风沙掩落,岁月的痕迹覆上,谁也不会发现这里多了一具尸骨。   浮南没有给先生立碑,他说过不要在落月崖这里立碑,他只想无名无姓地安静沉睡。   将这一切做好,浮南走出密林,她蹲在河边,将沾了泥土的手洗净,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孟宁才回来。   她果然换了一身新的衣裙,嫩黄的颜色显得活泼可爱,与她的模样不同,孟宁本人似乎更加活跃骄纵,就像那些世家大族的大小姐,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纯真无邪。   不像浮南,她以前在怨川尽头的时候,会为了一根菜头的价格跟别人讨价还价很久。   “我回来啦,浮南,你说来落月崖有事要做,现在做完了吗?”孟宁问。   “做完了。”浮南点头。   “咦,你趁我不在偷偷做吗?”孟宁绕到她身边,缠着她问道。   “自然是不能告诉你的事情。”浮南对此倒是没有什么隐瞒,“阿宁,我也有秘密。”   “好,我知道了,那我不问了。”孟宁笑着说道,她倒是善解人意。   多好的姑娘,浮南想,阿凇动心也不奇怪了。   浮南本打算在这里与孟宁分开的,她来人界的目的,似乎只有这一件事。   这件事似乎完成得有些过于顺利了,这让浮南感觉有些不真实。   “浮南,你是不是要离开了?”孟宁与她一起离开落月崖,在路上突然问道。   “嗯。”浮南点头。   “你要回魔域吗?”孟宁又问。   “我……”浮南犹豫了一下,她短时间内不会回去,但她……终究还是会回去,所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你是魔域唯一的好人,就不要回那肮脏地方了,你以后就跟着我。”孟宁抓住了浮南的手说道。   “你?”浮南有些惊讶,她知道孟宁是人界的大人物,这样的大人物应该不在意她才是。   “你应该不知道我是谁吧?我跟你说,我很厉害的,我是仙盟的常驻长老之一,你知道人界的仙盟吗?”孟宁问。   “我不知道。”浮南老实回答。   “以后我慢慢与你说。”孟宁挽住她的手,“你将我从魔域救出来,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跟着我,以后就有人保护你了。”   “那……谢谢你。”浮南点了点头,她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丝着落。   她侧过头,对孟宁微笑,她面前的漂亮姑娘因她这纯粹的笑意而愣了一瞬。   孟宁领着浮南回了离落月崖最近的人类城市,名为落月城,她们还是入住城主府中,那城主对孟宁尊敬有加。   她们忙了一整日,回来的时候还未天黑,浮南回了自己的住处便没看到孟宁了。   完成对先生的约定,浮南感觉心上的重担卸了下来,她在房间里泡了个澡,将自己的身子沉入温暖的热水里,感觉心神得到了久违的安宁。   与此同时,与她一起回来的孟宁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出了城,手中闪烁耀目的金光,她驭光而行,速度比那飞行灵兽还要快上无数倍。   黄昏之前,守在落月崖附近的修士看到孟宁再次出现。   “孟姑娘,您怎么回来了?”   “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了。”孟宁笑。   防御阵法打开,她走入落月崖之内,循着草木移动的痕迹,她找到了浮南掩埋先生尸骨的地方。   没有任何犹豫,她将那土地挖开。   孟宁垂眸看着那土地里掩埋着的白骨,直接一跃而下到了那土坑里,她侧过身,将那白骨涌入怀中。   “阿亡。”她漂亮的面庞蹭着先生的白骨,唇边泛着甜蜜的微笑。   她将先生的尸骨带走了,泥土盖回土坑里,浮南特意移来的草木也被挪了回去。   孟宁将先生的尸骨装入锦囊之中,回到了落月城。   在黄昏时分,她对着房间里的镜子,将先生的尸骨取了出来,缩小之后的白骨躺在她的掌心,小巧玲珑,仿佛一枚精致的把件。   “我在落月崖温养尸骨百年,就能恢复人身,阿孟,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孟宁对着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夕阳的金红色光芒从窗外洒入,衬得她绝色的面庞半明半暗。   “阿亡,来到人界这么多年,你怎么让自己变得这样惨?你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将你失落在此界的神魂收集起来?”孟宁的眸中露出一点缱绻光芒,她的双目迷离。   “将我的尸骨放回去。”孟宁继续对着镜中的自己说,她的眼神又恢复清明,说话的语气有些无奈,也带着一丝难言的宠溺。   “不,阿亡,我将你的神魂收集起来,藏在我的身体里,我不要你快些恢复人身。”她的素手轻轻一捏,先生缩小的尸骨便被捏碎了,细细碎碎的粉尘弥散在夕阳的光影里。   “我……我希望你能在我的身体里停留久一点,这样……”孟宁面上泛起欣喜的笑容,她抚摸着自己的面庞,语气轻柔得仿佛情人间的密语。   “这样,我就感觉我们回到了我们最初被天地孕育,我们躯体未分,在混沌间相融的时候。”   “薛亡,我的阿兄。”孟宁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天黑了,现在,我的身体……是你的了。”   她倾身,红唇印在那镜中,她吻了镜中的自己,留下一记曼妙唇印。 第54章 五十四枚刺   镜面唇印上, 一张柔软的唇撤离,“孟宁”看着镜中的自己,极沉的叹息声传来。   他起身, 走出门外,天上明月高悬。   此时的浮南还在泡澡, 她用手掬起飘着花瓣的热水, 盖在自己疲惫的面上。   离开魔域还没几日, 她就感觉隔了很长的时光, 原来离家的每时每刻都如此煎熬。   她起身, 将自己的寝衣披上, 来到前厅, 前厅的桌上倒扣着几个精致茶盏。   浮南将其中一个茶盏拿起,准备给自己倒些水喝, 茶盏一倒过来,她便看到了窝在茶杯里的畏畏。   原来它自己钻到这里去了。   “来。”浮南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畏畏的小脑袋, 她给它倒了些水,畏畏趴在茶杯旁, 小口舔着。   畏畏刚喝饱, 门外便传来礼貌的敲门声, 浮南朝这小家伙伸出一指,它便顺着她的手臂藏到了她的袖子里。   浮南将外袍披上, 去开了门, 她知道是谁来了。   房门开了,屋内刚沐浴的淡淡香气顺着微微夜风往外飘,落在孟宁身上。   浮南还没来得及擦干头发, 现下发梢淋着点点水珠, 落在单薄的肩上。   “阿宁?”浮南看到她, 面上泛起淡淡笑意,她侧过身,让她走了进来,“有什么事吗?”   “我唤府里的下人给你送了些衣裳,收到了吗?”孟宁问。   浮南低头将自己腰间的系带扣上,她点了点头:“收到啦,现在穿的不就是吗?”   “夜里冷,这样小心着凉了。”孟宁道。   浮南坐在梳妆台前,单手托着腮,她笑了笑:“我一会儿就去将头发擦干。”   “还不会引导水灵气的法术?”孟宁又问。   浮南是会的,只是她不想浪费自己的法力来做这样的小事,她小声说道:“我修为低。”   孟宁从屋内桁架上取下干燥的白巾,将它盖在了浮南的肩头:“金丹,也不算很低。”   浮南抿唇,腼腆地笑笑。   “魔域那边逼得紧,明日我要出发回仙盟,你与我一道前去。”孟宁交代道。   “好。”浮南笑着答。   “会想家吗?”她突然问。   浮南的手指卷着自己颊边垂落的碎发,她的唇角翘着温柔的弧度:“阿宁,我本体是苍耳,我是漂泊的植物,走过四海,便以四海为家,到何处去都是一样的。”   “嗯。”孟宁略一颔首,她没再说话,但也没离开。   不知为何,浮南就这么坐在她面前,竟感觉到了自己很久都没感受过的安定感,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先生还在的时候,她落在先生肩上,不需要决定前进的方向,先生就会领她走过四方,而她自己也不需要为外界的事情劳心费神。   那样的时光,就像安静流淌的河流,亘古不变,连时间的概念都被冲淡。   浮南手里拿着白巾,细细擦着自己淌水的发丝,她问:“阿宁,不回去吗?”   “刚从魔域回来,我还是有些怕。”孟宁赖着没走。   “就算是魔域的魔族过来了,我也拦不住他们啊。”浮南笑,“我现在可是魔域的叛徒,他们第一个要杀的是我。”   “你与魔尊凇,关系匪浅。”孟宁道。   “救命之恩而已。”浮南的眼睛眨了眨,眸中露出些许惆怅之意。   是,只是救命之恩,到了现在,这点恩情应该也已经泯灭了,她带走了孟宁,他一定勃然大怒。   “你们相伴千年,我以为你们相互很了解。”孟宁如此说。   “抱歉,阿宁,我对他的记忆很少。”浮南说的确实是实话。   孟宁没再说话,但也没动身离开,浮南善解人意,她关切问道:“阿宁,若怕的话,今晚可以在我这里睡,我陪着你。”   她一说,孟宁就站起身,她侧过身去说道:“不用。”   浮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就这样,孟宁自己走了,浮南将她送到了门外。   她回过身,将自己的衣袍拢好,觉得夜色寒凉。   浮南靠在床榻上,并起的双膝上放着一本空白的记事簿,她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记录着一些什么。   她在思考孟宁所说的仙盟是什么,这个名字她在魔域也听过,应该是人界近些年才有的组织。   人界的宗门与世家大族竞争激烈,以前都是按势力范围划分地界,大宗门之前少有合作,多有摩擦,这些信息都是先生曾与她说过的,但现在看来,他的知识已经有些落伍了。   浮南不知道在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她不知在何微死去的那天,人界最顶尖的宗门之一天乾宗折损了数位厉害长老与掌门,从那以后,凇的名字便让人族感到惧怕,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他们勉强组成同盟,由大宗门的掌门担任仙盟的常驻长老,而盟首则按顺序轮换。   人界势力因敌人而结合,但内部还是摩擦不断。孟宁的身份特殊,她无门无派,是自己成长的一介散修。早些年曾有人界大能以为她没什么背景,便想着威胁孟宁加入他们宗门,若不从则举全宗之力追杀她,但最后,以孟宁一人单挑该宗门十余位长老将此事画上句号。   她未杀人,但每一个与她交手的修士都畏惧她。   在加上孟宁本人极富魅力,她因此在人界有了超然地位,所以她流落到魔域之后,有许多修士前赴后继想要营救她。   花了几日时光仔细观察聆听,这就是浮南掌握到的情报,她将这些都记录到记事簿上,正大光明。   孟宁也看到了她在记录,白日时她探头过来看,惊奇道:“浮南,你记这些做什么,想知道的话直接问我就行。”   “我要与你一道去仙盟,怕露了怯。”浮南合上记事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问题太愚蠢,若问了,怕你厌烦。”   “怎么会呢。”孟宁亲昵地挽住了她的手臂,歪过头,将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   浮南感觉自己半边肩膀沉重,但她没躲开。   此时她与孟宁正走在一艘布置豪华的画舫之上,仙盟本部设立在明水宗之中,因为明水宗的山门四面环水,若是在外侧布下阵法、施展法术便能将限制天上地下的外来者,只能从水上抵达明水宗。   仙盟本部的防御,对所有修士都有限制,所以就算是孟宁,她也只能坐船来到仙盟。   浮南侧过头,看着窗外广袤无垠的湖水,这明水湖太大了,似乎比海洋还要辽阔,也不知明水宗藏在何处。   她正待侧过身,靠在软榻上休息的时候,有人在门外敲了门。   孟宁懒懒说道:“进来。”   此时,有人推门走入屋内,他见到靠在浮南肩上的孟宁,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浮南抬眸,她与来人视线对上,她的细眉挑了挑,有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此人名唤宋丹青,也是她在梦中见过的,他是人界第一大宗门内久不出世的隐世长老,一心只沉醉于修炼,因此对外界有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待人接物,看似冷漠,实则真诚。   那梦中,孟宁所倾心之人并不是阿凇,而是眼前的这位宋丹青,最后,流落于魔域的孟宁便是被他所救。   说来也巧,宋丹青也是使剑的修士,他背后背着一把清光泠泠的长剑,身姿如竹挺拔,样貌如山间清风般疏朗俊逸,浮南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就像是一杆青竹脆生生地立着。   “快抵达仙盟了。”宋丹青的语气冰冷,带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硬。   孟宁直起身子,将桌上茶盏拿过,低眸点了点头,此时的她倒是恢复了平常的清冷模样。   “仙盟重地,这魔域来的妖怪,你也要带进去?”宋丹青瞥了一眼浮南,并未见这金丹修为的小妖怪放在眼中。   “她将我从魔域救出。”孟宁眼睫半抬,平静说道。   “若是魔域派来的卧底?”宋丹青问。   “一介金丹小妖,能拿走什么秘密?”孟宁问,“她可以给我们提供很多魔域的情报。”   浮南闻言,马上摆手:“我……魔域很多事务,我都不曾过问。”   “那魔域的学宫总是你弄的吧,是凇的授意?”孟宁朝她眨眨眼。   “是。”浮南马上答道。   “草莽魔族,竟也有了这样的谋划,再这样下去,我都要信薛亡真在魔域了。”孟宁唇角扯起一抹嘲讽的笑。   宋丹青看着浮南道:“她去仙盟可以,但要先过我这一关。”   他本人亦是仙盟的常驻长老之一,其他老家伙不敢惹孟宁,便将这个任务丢给他,他也就耿直地接了下来。   “你要怎么样?”孟宁启唇问道。   “浮南姑娘,请将你的武器拿出,予我检验。”宋丹青道。   浮南低眸,干脆地将自己的佩剑取了出来。   “弱水银石?”宋丹青一见浮南佩剑,微讶。   这是世间罕见的灵材,就算是人界也几乎凑不出铸造一把剑的弱水银石,许多人界名剑之中都有加入一部分弱水银石,这样就足以增强剑身的力量了。   用一整块弱水银石锻打成剑——尤其是这锻剑技术还不到家,十分蹩脚,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当然,最奇怪的就是这么弱小的一个小妖怪竟然能拥有这样的佩剑。   浮南挑眉,老实点头:“是,宋先生好眼光。”   “人界都凑不出能够锻打整把剑的弱水银石,你在魔域的地位很高?”宋丹青问出的问题带着锋芒,直指核心。   “魔尊凇……”浮南想起这弱水银石的事情,这东西在人界算是绝品,但在魔域只能称得上稀少,因为魔域开辟了一条矿脉,内部就藏有弱水银石,矿脉定位是她做的,她对分析地脉灵气的走向亦有所涉猎。   “魔尊凇定位了一条矿脉,内部有弱水银石,所以在魔域,这灵材的资源不算十分稀缺。”浮南将此事推给阿凇。   “这——”宋丹青皱眉,但还未完全相信。   孟宁递给他一枚玉简,宋丹青打开查看,玉简内描述人族曾在战场上捕获过魔尊凇所使用的羽箭,分析铸造羽箭的材料之中,他们发现魔尊凇的羽箭主体也是用弱水银石铸造。   简单来说,就是这在人界算是绝品灵材的弱水银石,在魔域只是正常的珍稀灵材之一而已,经得起不断消耗。   “你要查的,我都查过了。”孟宁的声线清冷。   “她身上是否带了些不能带进仙盟的东西?”宋丹青问。   “衣服换过了。”孟宁打了个哈欠。   浮南安静地看着宋丹青,宋丹青与孟宁两人就她的问题进行争论,她从始至终都没恼,当然她也没笑,她只是沉默着。   “烦请孟姑娘再仔细地查验一下。”宋丹青道。   孟宁皱眉:“不。”   她自己本人倒不介意,但薛亡绝对会反对,在她的认知中,浮南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左右坏不了她的谋划。   更何况,她觉得浮南本人识相得很。   浮南正愣神间,宋丹青已抽剑出鞘,那清光闪烁的长剑离了鞘,迸发出强大无匹的力量,似乎能涤荡世间一切邪恶。   剑气敏锐,它似乎感应到了浮南身上畏畏的气息,在孟宁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剑锋直直将浮南的衣袖挑起,重重软绸轻纱被切断,簌簌落下。   “宋丹青?!”孟宁起身,抬手一掌将他的剑光击退,周身荡开的气息将这庞大画舫震得摇摇欲坠,周围的名贵木墙倒了下来。   宋丹青只是执拗地要寻找浮南身上那一点魔气,他生生抵挡下孟宁这一击,浮南大半臂膀露着,畏畏时常缠在她的右手上,而此时,露着的右臂上已经没有了畏畏的身影。   “有魔气。”宋丹青正气凛然的眸看向浮南,那剑锋直直落在她的手腕三寸之上,碍于孟宁在场,他并未落下剑锋,换了别的修士或是魔族,浮南的这只手可就被他斩了下来。   宋丹青的剑极度敏锐,他如此反应不似作假,孟宁低眸将浮南的手臂抬了起来。   在她的纤纤玉指之上,浮南小臂内部有一狭长伤痕,隐隐散发着魔气,这伤口原本愈合了,但此时受宋丹青剑气震荡,这伤口又裂开,有滴答鲜血往下落。   “是那天晚上,逃走的时候……”浮南低垂着眸,她的声线纤细温柔,无害温驯,“魔域派来的魔族追赶我们,我愣了一下,没躲开,受了点伤,这点魔气我自己治疗几日就能驱散。”   “你不说?”孟宁问。   “小伤。”浮南将自己的伤口按着。   孟宁将袍子披在她身上,她看着宋丹青,启唇问道:“如此,满意了?”   “先治好伤再进仙盟。”宋丹青语气依旧冷硬。   浮南点头道:“好。”   她的嗓音柔和,遇了那山间的青竹,似乎也能将它吹弯了腰。   最后,是宋丹青拿了伤药与驱魔符文来给浮南治伤,他是想顺便查看一下这伤是否真为魔族所伤。   确实是魔族利器所伤,整道伤口都缠绕着魔气。   孟宁不会治伤,她只看着宋丹青道:“你快些给她上药,最好天黑之前能治好。”   宋丹青将伤药涂在浮南的小臂上,他的动作很轻,没弄疼浮南。   “这伤你自己能驱散?”他冷声问道。   “嗯,过几日就好。”浮南唇边扬起浅笑,她能看出宋丹青并不是真的要伤害她,他只是担心仙盟的安危。   他刚正得有些板正,在魔域里没有这样的人,所以浮南感到有些新奇。   “再过几日,这魔气就沁入经脉了。”宋丹青道。   “嗯……”浮南小声应道,“我功法可以护体。”   “你这功法也是纯正的道家功法。”宋丹青能感觉到浮南身上的气息并不邪恶,甚至比大多数妖怪都更正气凛然。   “嗯……”浮南继续应。   她唇边挂着一抹笑,宋丹青抬眸时,与这含着笑意的目光撞上。   他侧过头去,轻咳一声,没有说话,只又低了眸,将那绷带一圈一圈细细缠上。   浮南安静地低下头,在日光投下的阴影之下,她清澈的眸有一些迷茫。   她想起她离开魔域的那个晚上,她毫发无伤,但是当晚在城主府里,她抽出了阿凇赠给她的南剑。   这南剑的剑柄之上,缠绕着一丝极细微的魔气,被弱水银石包裹着,魔气并不外泄,但若刻意在剑身里引导魔气,也能造成类似魔族的伤害。   在那天晚上的灯下,浮南就是握着自己的这把剑,咬着唇,将自己的手臂划伤,引导些许魔气缠绕在伤口附近。   魔域有厉害修士,万一发现了畏畏,她便能用这伤口掩盖畏畏的气息。   宋丹青给她处理好伤,浮南披上新的外袍,站起身来道谢,她拢着宽大的袖袍,模样温柔。   此时已近黄昏,在金光粼粼的明水湖上,浮南在夕阳下的影子拉得细长伶仃。   疼,伤口疼,心里疼,头也疼。浮南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她不喜欢这样,但她竟也成了这般模样。   但她……但她更不愿在魔域的大地之上无一丝生灵存活。   晚风拂过耳际,浮南将自己的碎发拢好,画舫外孟宁一步步朝她走来。   “走。”她朝她伸出手,“我领你一起去仙盟。”   浮南含着笑点了点头,她被孟宁领着驭金光而行,在她身后,宋丹青御剑的飒飒风声响起。   在风中,她听见宋丹青低沉的声音。   “抱歉,浮南姑娘。”他说。   浮南瞪大眼,她感觉自己的鼻头一酸,她看着金色湖面上即将消失的余晖,她想,该道歉的是她才是。   她的心绪不知牵动了什么,远在魔域的安静案几上,一株茂盛苍耳的枝头颤颤摇摆着。   阿凇立于案几之后,提起的笔悬停在纸上,他放下那笔,只抬手,将那苍耳颤动的枝叶按住了,伸出手的腕上缀着一串红绳,还有红绳上青翠的苍耳。   浮南种在院子里的本体,被他取来,养在他那里了,他不知道这是她的本体。   她在魔宫的时候就喜欢在院子里种苍耳,阿凇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挑中了这株藏在不起眼处的苍耳带了回来。   阿凇的大掌收拢,将那茸茸的小刺球拢在掌心,他的手颤抖着,掌心一触一触那枝头的刺球,将他的掌心挠得极痒。   此时,殿内有脚步声传来,几位魔族部下立于那黄昏的金红光芒之中。   “尊上,魔域边境共计九万八千座防御高塔已经准备就绪,可以推进,请尊上定下迁移的距离。”   “往人界,五万里。”他说了个数字。   “这范围……有些大了,尊上,您确定吗?”郁洲有些犹疑。   “确定。”阿凇的声线无情冰冷。   他知道,她要去人界,不论她去人界的目的是什么……他想,他只需要将整个人界变成魔域,她就可以回来了。   她是植物,会想家的,阿凇执拗地想,他要这整个人间,都变成她的家乡。   他的命令对于魔族来说是无上信条,魔域很快执行下去。   是日,阿凇正与郁洲议事时,殿外苏一尘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尊……尊上!茉茉姑娘听闻浮南姑娘离开魔域,忍了好几日,今日寻了机会,想要到人界去寻她,她与守卫高塔的将领熟悉,竟将她放了出去!”苏一尘连忙报告道。   “这——”郁洲略一沉吟,他有些苦恼,“尊上,这如何处置?要将她追回吗?”   阿凇的眉头轻皱,他思忖片刻道:“不用。”   茉茉应该找不到浮南,找不到的话,她自己就会回来了。   “茉茉啊。”郁洲靠在殿内的椅子上,有些无奈地摇头轻叹。   “怎么了怎么了?”苏一尘似乎很关心她。   “这事还是已经死了的何先生和我说的,茉茉幼时曾得苍耳姑娘救治,但苍耳姑娘那时候没那么厉害,她吃了苍耳姑娘给的吃食,后来还是饿死了,那死去报恩的执念成魔,继承她原本的记忆活了下来,她早就不是原来的茉茉了。”郁洲道,“不让她找,她会死的。”   阿凇安静听着,他的神情平静。   他身前的案几上,还是这么一丛茂盛苍耳,蓬勃生长着。   她影响了魔域很多,就连他自己,也是如此。   寂静清月照耀四野,浮南方才在湖上心绪有所波动,但不知为何,片刻之后,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抚慰着她,让她静下心来。   对先生的承诺她已经兑现,现在是她该做自己事情的时候了。   浮南抬头看着前方孟宁的身影,跟了上去,在这一天,她迈步走进了人界至高无上的仙盟之中。 第55章 五十五枚刺   明水岛上, 浩然大殿金光耀耀,将那寂静夜色照得亮如白昼,于玉质的楼阁之间有白衣修士穿梭而过, 意气风发。   浮南迈步走于玉阶之上,她略提起了自己的裙摆, 姿态有些小心翼翼, 她身边的孟宁倒是闲庭信步, 举手投足间隐隐现显出不凡气度。   “莫怕。”孟宁回眸看浮南, 眉眼间含着淡淡的笑意。   “魔域没有这么华丽的地方……”浮南小声说道。   “这可是人界, 岂是魔域那贫瘠地方可以比的?”孟宁摇了摇头, “你既然来了, 就要适应这里。”   浮南点了点头,她知道魔域不及人界数万年底蕴的万分之一。   她往前走去, 推开那金色的大门,于宽阔大殿之中立着一位白衣老者。   “季掌门。”孟宁入内, 朝那白衣老者唤了一声,她的姿态不卑不亢。   “孟姑娘。”季长风看向他们, 在看到浮南的时候, 他苍老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还是将这小妖怪带进来了?”   “仙盟之中也不乏精怪,死在魔域的何长老不也是狐妖。”孟宁从容答道。   “这与她的种族没有关系, 孟姑娘, 她毕竟是魔域中人。”季长风提醒道,他所在的宗门是人界第一大门派,因此他有与孟宁叫板的底气。   “嗯, 所以呢?”孟宁迈步走了过去, 坐在季长风下首的位置上。   “请孟姑娘以人界为重。”季长风沉声道, 他锐利的目光看向浮南,“魔域轻易放你离开,你说这可能吗?”   “个中内情,还要我慢慢与你说。”孟宁朝季长风微微一笑,似乎是传音过去了。   很快,季长风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他给孟宁传音回去,急忙问道:“你说的是真的?这姑娘与魔尊凇关系匪浅?”   “是呢,季掌门。”孟宁眼波流传,无声地传音回去,“她不过金丹修为,却能陪伴魔尊凇上千年,你说,哪一位金丹小妖能活这么长时间?”   “定然是那魔尊凇看重她,花了大力气延长她的寿命,她对魔尊凇如此重要,你说我们怎么能放她离开?”孟宁道。   “若是俘虏,关到仙盟秘境里就好。”季长风道。   “将她关着,以魔尊凇的手段,定会将她夺回,现下魔尊凇没有派出魔族寻找她,是因为他以为她是自愿离开魔域——她是个傻姑娘,她确实是自愿离开的,她是误入魔域的妖怪,在那里这么多年竟也没有堕魔。”孟宁道,“她是心甘情愿与我一起的,留着她,必要时她是威胁魔尊凇的筹码,但我们也不要对她太差,若她能对仙盟忠心,那就最好。”   “这……”季长风沉吟片刻。   一旁的宋丹青执剑而立,他也有权限能听到季长风与孟宁的对话,他侧过头看了浮南一眼。   此时的浮南并不知晓孟宁与季长风在说些什么,她乖巧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两手覆在双膝之上,温驯的眸看向前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丹青皱了皱眉,他想,她应该不知现在孟宁与季长风正在对她评头论足。   等了片刻,宋丹青来到浮南身边,弯腰低声对她说道:“我先送你休息。”   孟宁与季长风也不知要讨论到什么时候,他想着让浮南下去,他们说话也不用如此遮遮掩掩了。   浮南轻轻“啊”了一声,她起身,正待应下,一旁的孟宁已来到她身侧。   “我送她回去。”孟宁与季长风拜别,“宋先生,请先回吧。”   季长风明显是同意浮南留下来了,他命人给浮南准备住处。   浮南跟着孟宁往前走,孟宁走在前方领路,随口说道:“我刚从魔域回来,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所以这些日子就不去人界与魔域的边境线附近了。”   “这些日子我负责处理人界境内的事务,你随我一起去吧。”孟宁说话的嗓音平静。   “好。”浮南点了点头。   孟宁又往前走了几步,浮南轻轻柔柔的嗓音传来:“阿宁,对不起。”   “怎么?”孟宁回身,她看向浮南的眸中没有惊讶,只是含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她似乎早已预料到浮南会这么说。   “他们怀疑我的身份。”浮南说话的语气平静且理智,“你要带着我,所以他们连你也忌惮了,现下你……我们人界与魔域的战事告急,你本该去边境的。”   “去边境多累,还容易受伤。”孟宁懒懒伸了个懒腰,“我正好休息一段时间。”   “我可以先离开,一个人也行,免得你受人误会。”浮南柔声道。   “不。”孟宁微笑地看着她,“你从魔域来,许多修士都知晓此事,若我不护着你,你到外面去,就被寻仇的修士找上。”   “好了,快些去休息吧。”孟宁将她送到了院中,这仙盟里的住处清寂精致,就连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不是真正的植物,而是玉石雕琢而成。   “嗯。”浮南点点头。   孟宁看着她,目光没有一丝偏移,浮南一愣,她摸摸自己的面颊,问:“我脸上脏吗?”   “不。”她抬手,将浮南鬓边飞过的一丝光点拂去——仙盟之内,灵气浓郁到极致,这些灵气甚至有了实体,凝成一颗颗小小的金色光点漂浮在虚空之中,方才那一点金色光芒落在了浮南的侧脸上,她没有察觉。   “这里是玄明境,我长居于此,你住前山,我住后山,若有什么事,只管来寻我便是。”孟宁道。   “好。”浮南看着她转身离开,她将沉重的院门关上。   关上门之后,她的脊背无力地抵在门上,从宋丹青出现开始,她就开始感到无处不在的压力,那季长风的气息更是可怕,他只要想,一个眼神的威压就能将她压死。   只在人界过了一日,浮南就感觉自己疲惫了很长一段时间,度日如年说得大抵就是如此。   她照旧沐浴了,疲惫的身子在热水里舒展开,畏畏在一旁的小脸盆里玩着水,它从浮南缠着绷带的伤口处钻了出来。   畏畏的身形大可遮蔽天地,小也能微如芥子,浮南提前让它变小,躲在自己衣袖间的不起眼之处。   “对不起,这样让你很难受吗?”浮南将畏畏从脸盆里捞出来,柔声问道。   畏畏变得越小便越有安全感,它其实更适应缩小的形态,它对浮南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我需要你保护我。”浮南在水里双手环着自己的双膝,她轻声说道,“我太弱小了。”   畏畏爬到她的头顶上,在她发间卧了下来,它用小小的龙爪拍了一下浮南的脑袋,表示它能保护她。   就算……就算是今日大殿里那个白胡子的老头也不在话下。   浮南似乎能猜到畏畏在想什么,她从水中起身,用白巾擦干了自己的身子,将衣桁上的轻软寝衣扯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他不行,不能杀……”浮南轻声说道,“仙盟盟首由多位人界大能轮流就任,他死了,还有别人替上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浮南按着自己的眉心,她感觉头愈发疼了,先生教过她许多计谋之术,但真正执行起来却举步维艰,每一步都在违背着她的本心。   她不想欺骗人,但从离开魔域开始,她就说了无数的谎……这样的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阿凇欺骗她呢?   孟宁对她那么好,她却要……利用她。   浮南仰头倒在了床上,她呆呆地看着笼着纱幔的床顶,将身子蜷缩了起来。   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再苦再痛也要咽下去。   浮南将被子扯过来,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她又开始想念阿凇了,真奇怪,在魔宫那么多年,她分明与阿凇没有真正碰上几面,她在魔宫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想念他。   但现在距离她上一次见阿凇不过几日而已,这思念的情绪却难以抑制。   她闭上眼,花了很长时间才睡过去。   与此同时,留在案前处理事务的阿凇也将手中墨笔放了下来。   放在桌前的这丛苍耳还是如此安静乖巧,阿凇单手托着腮,侧过头,想要小憩一下。   他们几乎是同时陷入沉睡的。   或许是因为阿凇的幽冥之体中含了浮南的血肉,又或许是浮南的本体就陪在他身边,总之,他们陷入了同一个梦境。   浮南从未问过阿凇从何处来,她一直以为阿凇是谁的魔族后代,后来被仇人将他的家人屠戮殆尽。   她还记得他让她分享更高阶魔族功法时说过的话,他说他有仇人,他被追杀,躲到了床下,那仇人追了过来,他的家人在外面跪地求饶,在地上不住磕头,将头都磕破了,但那仇人还是将他家人杀了,将家人的尸体踩碎。   现下,她在梦中看到了绝望脆弱的一张脸,眼前之人衣着华丽,肤色苍白,五官精致,一看就是魔域的贵族,又或者是在久远的魔域历史中消失已久的魔域皇族。   这刚成年不久的魔族小皇子被几道可怕的黑线从床下拽了出来,他跪在地上,哭泣地不断求饶,泪痕糊了满脸,脆弱又丑陋,他口中含混说着求饶之语,磕头一下比一下重,直到将自己的脑袋都磕破了,蜿蜒的鲜血在他面上漫开。   如此情态,可怖又可怜,浮南见了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有些同情他。   但下一瞬间,她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那黑线将小皇子的身体缠紧,将他的身体斩得七零八落,在迸溅的鲜血之中,有人毫不留情地踩上了小皇子的身体。   浮南一愣,她这才发现自己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在看着这个场景。   她的视角随着行凶者的脚步往前移动,在屋子里破碎的镜前,她看到了无比熟悉、十分想念的一张脸。   阿凇在镜中的模样与她捡到他时差别不大,他的面颊毫无血色,那靡丽的绝色样貌仿佛黑暗里的魔鬼,他的唇边染着鲜血,衣衫破旧,腕上尚有还未脱下的镣铐,带着一截长长的锁链,垂在地面上,随着他的走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浮南一愣,她回过神来,原来……阿凇才是他说的那个故事里的加害者。   他总是这样坏,她都知道的。   浮南轻叹一声,她想,阿凇又骗她了,他究竟有什么事是不骗她的呢?   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个总是欺骗她的人?   他究竟有什么好的?   浮南的脑海里不断升起这样的念头,想着想着,又感觉鼻头一酸,但又落不下泪。   她的目光触及阿凇被锁链磨破的手腕,她还在想,这样的他会不会很疼。   是的,就算他这样坏,她也还是喜欢他,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与阿凇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吗?   浮南的意识悬浮于半空,愣了许久,直到这寂静的房间外有脚步声传来。   有人站在这行凶的门外,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身后是燃烧着烈火的巍峨魔宫。   阿凇回身看向他,顺着他的视线,浮南看到了极为熟悉的一个人影。   她还未化形时,没有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她不知道先生真正的模样,但是,当这个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她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先生。   来人身着一身青衣,身姿挺拔,双袖拢着,面庞清隽瘦削,唇边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真是可怕的邪魔。”先生说道,他抬手,正待将阿凇镇压,但下一瞬,阿凇的身影扑了上来。   他这一击暴烈且决绝,带着无尽的仇恨与力量,先生胸前被他击中一掌,往后退去,与他缠斗起来。   这时候的阿凇似乎比浮南认知中的他还要更强,他们打得惊天动地,将脚下的魔宫也打成废墟,直到他们二人两败俱伤,从空中跌落。   阿凇不知所踪,而浮南在这个梦境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她记得先生是何时开始衰弱的,是在某一个夜晚,她听到了燃烧的火声与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浮南落在先生肩头,睡得正香,被这声响惊醒,她细细的声音落在先生耳侧:“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呢。”先生答,浮南这个时候又听到了簌簌的风声与衣袖震荡声,“这么响的声音,是魔域的人在放烟火,今天是节日,大家都很开心。”   在他的脚下,阿凇燃起的魔火将魔宫灼烧,无数魔族在这绝境中挣扎沉沦。   浮南一愣,但这画面已经淡去,时光往前回溯,她的眼前出现冰冷的牢笼。   她的视角一直落在阿凇的身上,此时,这黑暗的空间外,沉重石门被推开,带来一丝天光。   还是熟悉的身影,青衣寥落,双袖拢着。   阿凇见了他,身形动了动,他缓步走了过来。   此时的他身量比后来瘦小许多,他正待开口,对先生说些什么,但在他张口的那一瞬间,牢笼外的大掌朝他的脖颈伸了过来。   先生没让他说话——这个时候的他还未服下毒药,他死死掐着他的脖颈,从阿凇的视角看去,浮南能看到先生的唇悲悯地翘起,他似乎在笑。   阿凇无声无息地挣扎着,手脚不住往牢笼撞去,发出“哐哐”声响。   最终,他晕倒过去,颓然倒在了地上,浮南的视野也随之消失。   浮南觉得她陪伴先生的记忆里应该也有这么一天,她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天金属撞击的声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知道她不应该对外界的声音太敏感,所以她没问。   而这一日,就在先生调配毒药的不久之前。   浮南不敢相信自己在这梦中看到的一切,这还是那预知梦境的阴谋吗,因为上一个梦境,她选择离开阿凇,而这个梦境,难道要她的信仰崩塌?   她的记性好得离谱,光凭细节就能将梦境里闪过的零碎画面串联成线。   难道是先生将阿凇害得这样?他折磨他,将他毒哑,将他囚禁,又或者是更加过分的事。   浮南的意识在这梦境里不断跌落,找不到支点,她无法相信阿凇的仇人就是先生这件事。   但是,更令她心灵折磨的是另一个细节。   现在,凭借她优越的记忆力,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以前与先生相伴的漫长时光里,曾经出现过阿凇,但是,她对他毫无印象。   因为,那时候的她没有眼睛。   而他,嗓子被毒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无法发出声音的他,在她看不见的世界里,相当于从未出现。   他们早已相遇,但她从不知他的存在。   浮南想,她那时候要是能劝一劝先生就好了——他或许不会听她的话。   但是……可是……浮南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的心底升起强烈的念头,她想,就算离开先生也行,她很想抱一抱这个时候的阿凇。   她的意识影响了这个梦境,它毕竟是梦境,而非冰冷的现实,这个梦境,温柔许多。   所以,当浮南有了这样愿望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脱离了阿凇的躯体,这个时候的她化作一枚小小的苍耳,落在了阿凇的心口处。   也是,那时候的她,哪有身体来拥抱他?   阿凇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了心口处沾着的这枚苍耳,它青翠可爱,探出的刺也柔软,并不扎人。   他的手指带着伤,是方才挣扎的时候撞在了牢笼上,他将这枚苍耳从心口处取了下来,对着一丝浅薄光线仔细观察着,浮南看到了他空洞且无神的眼睛,他还是那样漂亮,但无任何光彩,像是蒙了阴翳的宝石。   浮南想要往他手心里钻,既然抱不了他,陪着他也不错,她如此想道。   但下一瞬间,阿凇将她狠狠地抛到了牢笼之外,她跌进了黑暗之中。   浮南被扔下的时候,她的意识从梦境中抽离,似乎是有谁醒了,将这个梦境强行打断。   她仿佛还残留着梦里的意识,她的身体被他扔出,撞上墙角,身体不疼,但那心口倒是酸涩。   他扔了她,想来,她的本体在他眼中也很是丑陋。   浮南翻身坐起,在床上愣了很久,她知道不能轻易相信梦境,上一个是这样,这个也一样,但这个梦境似乎更加真切熟悉,令她不得不相信梦境里的画面与它揭露的真相。   先生确实是阿凇的仇人,是他将阿凇折磨到这步田地,而他的死去,也与阿凇有关。   浮南瞪大双眼,她静静地看着前方垂下的床幔,此时她脑海里升起的一个念头无比明晰。   幸好,幸好先生已经死了,不然现在但她会陷入无解的抉择之中。   浮南掀开被子,清晨的温度略低,她冻得打了个哆嗦。   她将自己的衣服拢好,来到床前,仰头将一大口水喝了下去。   浮南告诉自己,这都是过去的事,她现在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是,放下茶盏的她手指还在不住颤抖着,她还在想梦里的阿凇为什么会将她扔出去。   是因为她的本体丑陋,又或者是那时候的他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任何东西的靠近了呢?   浮南被这个念头纠缠着,一整个早晨都有些浑浑噩噩,直到她院外的禁制被触动,似乎是有人拜访,她才回过神来。   她将畏畏藏在自己的袖子里,跑出去打开了院门,门外站着如一杆青竹的身影。   “浮南姑娘。”宋丹青的声线冰冷,仿佛雪山之上凝固不化的冰川。   “嗯。”浮南朝他笑了笑,她是和善可爱的。   “衣服。”宋丹青给她递了一个锦盒。   “啊?我有。”浮南愣了一下。   “昨日之事很抱歉,这是赔给你的。”宋丹青冷声道。   “啊……”浮南将那锦盒接了过来,她笑道,“我的衣服都是孟姑娘赠送的,要不你还是赔给她?”   “不用,她不缺。”宋丹青道。   他转身离开,浮南将那锦盒打开,内里装着的衣裙倒是流光溢彩,精致动人。   宋丹青审美不错。   浮南没穿它,只是收了起来,她不太习惯这样的风格。   人界中部靠南的晋源郡内,有水妖作乱,搅扰人类,民不聊生,在阿凇出现以前,此事算得上人界里头等的恶性事件,但现在魔域大敌当前,境内水妖也就暂且先按下不管,结果短短数年间,水妖力量不断增强,仙盟不得不重视此事。   正巧孟宁归来,浮南尚未取得仙盟信任,因此仙盟那边派出孟宁与宋丹青两人同去处理水妖祸乱,顺便将浮南带上。   本来此事孟宁一人便可解决,多加一个宋丹青是起到监督作用。   浮南与他们二人相伴而行,因梦境缘故,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说来也好笑,在魔域她这么想,到了人界她还是有一样的念头。   一路上,他们相处也算融洽,只是在出发的第十日,出现了一点小插曲。   浮南本在行船的甲板上看着江景,结果宋丹青状似不经意地走了过来,问道:“我赔给你的衣服,不穿吗?”   浮南听完一愣,正待诚实回答——她不喜欢这个款式。   但此时孟宁正巧走了过来,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第56章 五十六枚刺   “什么衣服?”孟宁道, 她走到浮南身边,同她一样靠在船舷上,她清冷的眸看了宋丹青一眼, “浮南姑娘的衣服,不都是我买的吗?”   浮南答道:“是那日宋先生在我身上感应到了魔气, 不慎将我的衣服挑破了, 后来他赔了一套衣服给我。”   “他品味太差, 别穿他挑的。”孟宁轻笑。   “嗯……”浮南轻轻应了声。   在她的视角里, 孟宁是喜欢宋丹青的, 所以她现在是吃醋了?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她如此想。   “我觉得……不丑。”宋丹青道, 他扭过头来问浮南,“不好看吗?”   他送的衣服, 自然是好看的,只是浮南不太习惯这样张扬的款式。   她轻咳一声道:“好看。”   “不好看。”孟宁的声音再度响起。   浮南好脾气, 顺着她的话说:“嗯,确实有一些不好看。”   孟宁挑着唇笑, 宋丹青被气走了, 浮南没发现他在生气, 他一直板着脸,她又没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仔细观察他, 如何能得知他情绪的变化。   待宋丹青走后, 浮南小声对孟宁说道:“若阿宁不喜欢这样,我将那衣服还给宋先生。”   “你是与我一起来的,所以我理应给你准备这些。”孟宁拉着她的手, 低下头小声对浮南说, “浮南, 不要用他的东西。”   “好。”浮南点头。   孟宁靠着她,看着远处的江面,唇边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过了片刻,孟宁觉得有些口渴,便招了招手让一旁的侍女过来给她倒些茶水过来。   那侍女走了过来,她低着头走过浮南身前,浮南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   浮南靠在船舷上的身子动了动,她对孟宁道:“我觉得身子有些乏,先回去歇息。”   “好。”孟宁点了点头。   浮南唤那侍女:“待会儿也给我屋里带些茶水,好吗?”   “好。”那侍女细声细气地答道。   浮南回了船舱里的房间,她的手按在墙面上,脚步有些踉跄。   那侍女出现的第一眼,她就认出她了,是茉茉,她易了容,但身上的气息还是熟悉,她们相伴上千年,她怎么可能认不出她?   茉茉怎么来了?魔域没有拦下她吗?她来寻她是做什么?她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浮南脑海里冒出许多问题。   她坐在房间的椅子上,一只手紧紧抓着扶手,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茉茉是魔族,而这里的宋丹青与孟宁都有能力识破她,若她被发现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浮南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茉茉是受了谁的命令过来,是阿凇让她来的吗?她现在不可能回去,阿凇没必要让茉茉以身涉险。   不对……按照阿凇的性子,他若要抓她回去,不会派实力不算强的茉茉,他会派更强的魔族来。   浮南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她担心茉茉被发现。   此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浮南快步走了上去,将门打开。   “姑娘,您的茶水。”茉茉低着头,手里端着热腾腾的香茗。   浮南侧过身让她进来,反手将门关上了。   “茉茉?!”浮南看着她的背影,小声唤她。   “南姑娘,这也被你看出来了?”茉茉将托盘里的茶盏放下,她回身,整理了一下自己鬓边的碎发,笑吟吟地看着浮南。   “孟宁在人界很有名,我一路打听着就知道了她的去处,南姑娘,你果然在跟着她。”茉茉冲了上来,抓住她的手腕,急忙说道,“南姑娘,你还留在人界做什么,这里太危险了,你回去更安全些。”   浮南纤细的手腕被她抓着,她侧过头,避开茉茉的目光:“我……不想回去。”   “您究竟怎么了?”茉茉问,“就算您与尊上之间有了罅隙,但是,您不愿意陪着魔域里的魔族吗,比如……我们……”   她直勾勾盯着浮南,让她移不开目光,浮南看着她执拗的双眸,艰难张口:“我……不想留在魔域,我也……”   她大口吸了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句话完整说了出来:“我也不想陪着魔域的大家。”   “以前是离不开,现在我终于有机会离开了,我跟着孟宁,你们魔域的人带不走我。”浮南看着茉茉的眼睛,一字一句都很坚定,“我是误入魔域的妖族,我的家……不在那里。”   茉茉瞪大眼看着浮南,她很难想象从浮南的口中能说出这样决绝的话,她还是扯着浮南的手,坚持问道:“那,你也不愿我跟着你?我在人界也可以陪着你,我是自己偷偷出来的,南姑娘,你要赶我走吗?”   “嗯。”浮南的下颌略低了些,对她点头。   她低头,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从茉茉掌心里抽了出来:“茉茉,对不起,但是人界正道,容不下你。”   “南姑娘觉得,跟着人界所谓的正道才是正确的选择?”茉茉盯着她的眼睛问。   “嗯。”浮南没避开她的目光,直接答道。   “那我们魔族呢,你陪着我们,帮助我们,教导我们……这些事情都是您迫不得已的选择吗?”茉茉坚持要找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是。”浮南答,“这样……你们就能变得更像人类一点,我也更习惯。”   茉茉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面上流下泪水:“在魔域的这一千年,您都过得很不开心?”   “嗯……茉茉,你不要再问啦。”浮南将手轻柔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这是我的选择,它还不明确吗?”   “南姑娘,我不相信。”茉茉死死攥着她的手腕。   “有什么不相信的呢?”浮南柔声问她,“我与你们不一样,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吗?”   茉茉攥着她的手松开:“你与我们不一样,但你会包容我们。”   “我只是性格如此,我理解你们,但无法……认同你们。”浮南说出的话语依旧很有逻辑,让人无法辩驳。   茉茉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夕阳最后一点光芒消失,她猛地扭过身子,从窗户跳了出去。   “不认同就不认同,我们魔族,不都是这样的吗?”茉茉在窗外擦着眼泪对浮南说,“我们本就是被人抛弃的邪恶存在,您不要我们,也是顺理成章的……但是……我以为你是愿意接受我们的,你帮了我很多,也教了我很多,南姑娘,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这么离开了呢?”   “我写了信的。”浮南微笑地看着她,“我将该处理的事情都做好了才离开。”   她的唇角翘起,安静看着窗外的茉茉:“好了,现在回你的魔域去,好吗?”   “不。”茉茉丢下这么一句话,她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中。   浮南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轻叹一口气,转过身的时候,又觉得鼻子一酸。   但是……没有猜错的话,门外有人,浮南努力吸了吸鼻子,这才没让泪水落下。   她坐在案几旁,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片刻之后,敲门声响起。   浮南将门推开,门外孟宁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此时天色已暗,她清冷绝色的面颊在幽明的烛火里显得眉眼深邃。   “浮南,你让她伤心了。”孟宁柔声对浮南说。   “这样她才会主动离开,我们有上千年的情谊,所以,让她自己回魔域,好吗?”浮南看着门外孟宁的眼睛问。   “既然是你的要求,自然是好的。”孟宁微笑地回答。   “在魔域那么多年,你成长了很多,有些观念,似乎也有了变化。”孟宁在浮南房间里的椅子旁坐下,如此说道。   “怎么会有人过了一千年,还一点成长都没有呢?”浮南笑,“以前我同情魔族,觉得他们可以被感化,但现在我知道,他们永远都是如此,不可能改变。”   孟宁托腮看着浮南的眼睛,目光深邃。   浮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过了许久,孟宁清清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宋丹青给你的衣服,拿给我看看。”   “啊?”浮南一愣,她回过身,将自己的衣橱打开,在深处搬出一个锦盒。   孟宁在她面前将这锦盒打开了,她将这袭流光溢彩的长裙展开,流光洒落,如梦似幻。   “哟。”孟宁轻哂一声,“还算能入眼。”   浮南还以为她在吃醋,她无措地搓搓手说道:“我与宋先生,不熟。”   “我知道你与他不熟。”孟宁将那衣裙的袖子翻开,让浮南过来看。   在宽大的袖摆下,似乎有人精心布置了封魔符咒,浮南见了,有些讶异,也有些后怕。   若是她真穿了这裙子,在如此贴近的距离下,藏在她身上的畏畏或许就会被发现。   宋丹青……还不相信她吗?   绣上封魔符咒的针脚有些蹩脚——浮南不知道的是,宋丹青在衣服上放置封魔符咒,确实是出于好意,他想着浮南被魔族所伤的伤口还没好,这封魔符咒有利于她恢复,所以他亲手将这符咒绣了上去。   “他还怀疑你呢。”以孟宁对身边人的了解,她能清楚猜测出宋丹青的用意,但她不说,故意误导浮南。   浮南的长睫掩落,她将这流光溢彩的外袍接了过来,又把自己原本穿着的外袍脱了。   她还穿着内裳,倒也没露出什么,只是孟宁很快侧过头去,没看她。   浮南将宋丹青给的衣裙穿上了,她有所防备,刻意隐藏了畏畏的气息,这封魔符咒没检测出这个小家伙。   “我穿着。”浮南平静说道。   孟宁看着她穿着这套裙裳,唇角勾起一抹微笑。   “好看。”她说。   浮南侧过身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确实从没穿过这样显眼的裙裳。   就这么看着,这裙裳确实将她自己衬得也美丽了几分。   不知为何,浮南脑海里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她想,如果阿凇能看到就好了。   此时,孟宁还在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躲开了她的目光。   “孟宁”看着她,觉得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她应当在何处见过。   浮南在次次轮回里遗失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来到了他的手上,浮南或喜或悲的每一段记忆,他都见过。   他记得,浮南有一次要易容离开万毒山主峰去调查被何微害死的柳川死亡真相,她换了魔族姑娘的衣服,显出了些平时平日没有的艳色,她很开心地围着那魔尊凇转了好几圈,让他看看她。   魔尊凇不好意思看她,最后他吻了她,真是令人意外的爱情。   有极轻的叹息从孟宁口中吐出:“不必理会宋丹青的疑心,你不愿穿就不穿。”   浮南摇了摇头,她穿着这裙裳走出门外,来到行船的甲板上。   月色悠悠,孟宁跟着她身后,孟宁的身量更高挑些,她的影子沉沉罩着她。   浮南一直在躲避着孟宁灼灼的视线,她看着天上的月亮说:“阿宁,别看我了,看天上的月亮,今日月圆。”   孟宁顺着她的视线去看那轮圆月,她视角的余光还是能看到浮南抬着头的侧脸,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细的眉,温柔的眼,微翘的鼻尖,丰润的唇……她每一处五官都是温和无害的,这与她本体所展现的形态大相径庭。   谁能想到她是一枚小小的苍耳呢?   他们就这么看着月亮,直到夜深,月色清辉落在浮南身上,与她穿着的璀璨衣裙交相辉映着,令她的身影发着光。   在远处的岸上,茉茉站在树木投下的阴影里,她盯着浮南靠在船舷上的身影,又觉得有泪落下。   此时,她感觉到自己神识被某一道呼唤牵动,似乎是有谁要联系她。   茉茉转身走进无人的树林里,将通讯阵法打开,一张冷峻的脸出现在通讯阵法展开的光幕之中。   她离开前,留下了传讯的阵法,所以阿凇能找到她。   茉茉本来是准备等到找到浮南之后,用这阵法马上联系阿凇,她好带她回去,但她从没想过浮南竟然不愿意跟着她回去。   “尊上。”茉茉说话的声音罕见地有些沙哑。   “没找到?”阿凇问。   “找到了,她跟着孟宁,孟宁在人界是有名的大人物,找到了孟宁就等于找到她了。”茉茉抬手抹了一把面上的眼泪说。   “不能靠近她?”阿凇问。   “我跟他说话了,她说,她不回魔域,因为她更向往正道,之前与我们魔族为伍,只是迫不得已。”茉茉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   阿凇早就知道浮南的想法了,当茉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感觉惊讶,只是那漂亮的黑眸中闪过一丝落寞之色。   “他们囚着她?”阿凇问,他更关心浮南现在的处境,毕竟她的身份太特殊了。   “没有!好着呢!”茉茉秉承着不能让她一个人难受的原则说道,“仙盟长老给她送衣服,尊贵的孟姑娘陪她赏月。”   阿凇:“……”我不信。   他抬手,打算直接把通讯阵法切断,他不想听了。   但茉茉没让他切断,她想着现在总算有一个人陪着她伤心了,她很快将通讯阵法的视角转向江上的行船。   “看到了吗,靠在船舷上的就是南姑娘,她身上穿的衣服就是那仙盟长老送她的,叫什么来着……宋丹青,对,宋丹青,陪着她的那个人,尊上您应该很熟悉了……”茉茉介绍道。   茉茉所在的树林离江面很远,但浮南肩上身上都落了璀璨的流光,所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阿凇也能看清她的身影。   他看着她细瘦的肩膀,他想,夜深夜凉,她应当会有些冷。   下一刻,船上的孟宁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在浮南身上。   通讯阵法瞬间被切断,阿凇没看了。   片刻之后,郁洲派人来修缮魔宫大殿,他看着站在废墟里的阿凇痛心疾首道:“尊上,你受了什么刺激了?”   “没有。”阿凇站定在原地,他冷情的眸看向天上的月亮。   “别嘴硬了。”郁洲指了指殿中唯一完好的苍耳,“你真想她,就将她强行带回来,然后等着你的幽冥之体崩塌,你只能眼看着别人再将她带回去。”   阿凇瞥了他一眼,他沉默着,没有再继续说话,只问道:“边境高塔都往前推进了吗?”   “目前推进了一段距离,我们的速度没有很快,免得人界有所防备。”郁洲回道。   “快些。”阿凇道。   “这怎么快得起来。”郁洲有些无奈。   “我亲自去边境。”阿凇道。   “好吧,好吧。”郁洲举双手同意,因为他发现阿凇的幽冥之体现在很稳定,方才他想到浮南了,到现在也没有呈现虚弱之态。   夜深了,有些冷,浮南披着孟宁给她的外袍,回了船舱。   刚进去,她就看到了宋丹青,他看了她内层穿着的衣裙,点了点头:“浮南姑娘,穿了有感觉好些吗?”   浮南没感觉好些,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的心头,她朝宋丹青扯起一抹无奈的微笑:“好些了。”   不管宋丹青要说什么,她都顺着他说。   “嗯。”宋丹青应道,他与浮南擦肩而过。   浮南拿衣袍裹紧了自己的身子,她回了自己的房间,总算放松下来。   她照旧沐了浴,小臂上她自己划破的伤已经完全好了,现在她会有意遮挡畏畏的气息,这是这小家伙老是被闷着,她怕它难受。   睡觉的时候,她就会把畏畏放出来,让它陪着自己睡觉。   今日睡前,她躲在被窝里,拿手指点了一下畏畏的脑袋,小声说道:“白日里我让你这么躲着,你会难受吗?”   在黑暗的被窝里,畏畏的金色眼睛显得格外亮,它对浮南摆了摆自己的小脑袋,表示不难受。   相反,它自己很喜欢这种被保护、包裹起来的感觉,毕竟他是因恐惧而生的魔兽。   “如果不喜欢这样的话,你就回去。”浮南把它抱在怀里,小声说,“我自己一个人,应该……”   不行,她自己一个人不能行,浮南知道自己力量有限。   畏畏拿脑袋蹭了蹭她的指尖,它表示它会一直陪着她。   浮南轻声笑了笑,抱着它睡了过去——这些日子畏畏不需要给它将鬼故事也能获得源源不绝的力量,它害怕周围的人类。   次日,浮南是被江上颠簸弄醒的,她听到自己房间里平稳放着茶盏摆件等物都因为船体的摇晃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她赶忙从床上跳了下来,施法将屋里的东西固定住。   将房间里的残局收拾好之后,浮南将衣物穿戴好,奔出房间,去查看外面的情况。   江上涌着惊涛骇浪,衬得他们所乘坐的行船格外小,一道又一道的浪头将行船卷入风口浪尖,所以这船在上下摇摆着,就算是这船上有两位强大修士坐镇也无法稳定下来。   船行了一夜,他们已经来到晋源郡内,进入水妖的势力范围,那水妖修为与孟宁、宋丹青不相上下,再加上这里在水上,是她的主场,所以她施法骚扰之后,将船上众人搅扰得不得安宁。   天上下着暴雨,电闪雷鸣,分明是在白日,这天空竟也浓黑如墨,偶尔亮起的闪电仿佛将天空撕裂。以浮南的修为,根本无法在甲板上站直身子,她踉跄着扶住船舷,抬头看向天空。   只见那江上卷起九道水龙,将孟宁与宋丹青的身影缠着,孟宁掌下蕴着金光,宋丹青手执清光长剑,两人与九道水龙缠斗着,招式开合间有难言的默契流淌其中。   “姑娘,快些回去。”船上守着的仙盟普通修士都比浮南修为高,他们靠过来,想要将浮南带回。   浮南在狂风中摇了摇头,她看到那九道水龙相互共振,隐隐有了结起阵法之势,她记得这个阵法,名为圣水灵网,需要极其澎湃的水灵气才能触发,而身处阵中之人会被剥去修为,被大量水灵气包裹,直直溺毙。   这江里躲着的水妖,不同凡响,浮南咬着唇,盯着陷在即将成型阵法中的孟宁与宋丹青。   “水妖要结阵。”浮南回过头,对身后仙盟弟子说,“让他们下来,先撤退。”   “水妖不过一介妖类,怎么能掌握如此高阶的阵法?!”仙盟弟子答,“现下两位大人势头正猛,若是回撤,难免失了气势,损我仙盟威严。”   “你们仙盟的威严重要,还是他们的安危重要?”浮南一咬牙,她抽出袖中南剑,直接御剑而行,朝孟宁与宋丹青飞去。   南剑到底是阿凇亲手所锻造,锋锐无匹,一出鞘便将浮南身前的风雨大浪切开,为浮南荡开一片安全空间。   浮南御剑而行,无视眼前的所有阻碍,直直朝那九道水龙中央飞去。   此时,宋丹青提剑穿梭于水龙之间,将不断涌来的水流斩断,他察觉不妙,只回过头对孟宁道:“孟姑娘,先暂时撤离。”   “不。”孟宁明显不服这几道水龙便将她压制,她掌下金光愈发盛烈,竟还要往深处冲。   但此时,圣水灵网已然祭起,水妖要的就是修士的这分轻蔑之心,她所驭使的九道水龙将孟宁包围其中。   在阵法即将祭起的前一瞬间,有人御剑而来,精准地找到了阵法的最薄弱之处,冲了进去。   浮南在浓密得令人窒息的水汽中屏住呼吸,伸出双手,将孟宁拽了回来,孟宁回过身,看到是她,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她知道遇到了危险。   她顺势将力竭的浮南护下,掌下金光将水龙劈开,顺着浮南趁阵法尚未完全成型时斩开的阵法缺口冲了出去。   浮南躺在孟宁怀中,已然没有力气再动一下了,孟宁低头看着她虚弱闭上的眸,发出一道轻轻的笑声。   以前,都是她的阿兄给她善后,解决麻烦,没想到现在多了一个人来做一样的事。 第57章 五十七枚刺   在水妖的威压下, 浮南能破开阵法进入其中提醒孟宁已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力竭昏迷之后,便不知之后发生什么了。   孟宁抱着她,一路从九道水龙的包围下冲了出来, 她撤离水龙包围圈之时,圣水灵网阵法正好祭起, 水妖没能将任何一人网在其中, 在濛濛的水雾之后, 出现一张淡蓝色的妖异面庞, 她朝孟宁气急败坏地嘶吼, 露出一嘴的尖利牙齿。   浩然金光亮起, 孟宁在阵法之外一掌将追击而来的水龙击飞, 她行事虽然莽撞,但一身修为是实打实的, 那水妖重了一击,在阵法之中发出痛苦的嚎叫, 而后,自宽阔江面上一尾巨大的龙尾甩起, 她遁入江面之下。   江上惊涛骇浪暂时平息, 云销雨霁, 天日自云层之后出现,温暖金光洒落, 江上又恢复了平静。   孟宁抱着浮南落在行船的甲板上, 宋丹青御剑归来,他收了剑,看向躺在孟宁怀中的浮南, 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她怎么突然上来了, 她知道那水妖要结阵了吗?”宋丹青沉声问道, “这水阵起阵的灵气流动十分隐蔽,我也只是直觉,并没有完全察觉到这水妖的意图。”   “她不过,金丹而已……”宋丹青道。   孟宁命人将浮南带下照顾,她秀气的眉微蹙,清冷的声音传来:“宋先生,你不会以为她能在魔尊凇身边陪了上千年,只是因为她救过魔尊凇的性命吧?”   “她虽是金丹小妖,但记性极好,在来路上,我已将我知道的有关水妖的知识早早与她说了,她在阵外,能看得更清楚,所以在察觉危险之后直接上来将我带回——我没想到她竟然都记住了。”孟宁直接将宋丹青的疑虑揽到自己身上。   孟宁在仙盟中的声望极高,她自己除了修为之外虽无所长,但与她同享身体的薛亡几近于无所不能,她不能解决的麻烦都由薛亡接手,多年累积下来,她在人界有了这样的地位。   “如此……”宋丹青略一思忖,又问道,“她受伤了吗?”   “不知,我去看看,她飞过来帮我破除阵法薄弱处便晕了过去。”孟宁往船舱里走去。   江上远处,有一不显眼的人影,茉茉立于山巅之上,待江上风浪退去,她便转身躲进了树林里。   她将身上戴着的兜帽放下,沉沉地叹了口气,她亲眼看到浮南为了救那正道的两位修士不惜身涉险境,到最后似乎还晕了过去,她为了他们受伤了吗?   茉茉之前只见过浮南为了他们的尊上这样做过,但是……那个时候尊上已经陪了她上百年,而现在的浮南与这些正道修士认识,不过几月时光。   那天晚上浮南说得没错,她确实更加向往正道,茉茉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去,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   浮南苏醒过来的时候,床边守着孟宁,这仙门大小姐正将一面攥得皱巴巴的白巾拿着,将她脸上渗出的汗水胡乱擦去。   她确实只是力竭晕倒过去而已,并没受什么伤,现下额上有了汗水,单纯是因为……身上的被子盖得太多了,一层层厚厚的被子堆下来,将她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浮南艰难地将盖在自己身上的厚被子挪开,她朝孟宁笑笑:“阿宁,我没事。”   “那水妖法术属性偏寒,我怕你受了凉,命人给你多加了几条被子,你有受伤吗?”孟宁将拭汗的白巾收了起来,赶忙问道。   浮南:“……”原来是你干的好事。   “你怎么出汗了,若受伤的话,我让医修来给你看看。”孟宁道。   她摇摇头,从被窝里钻出来,轻声说道:“太热了。”   孟宁拿着白巾的手僵在原地,她尴尬地笑笑:“这样吗?”   “嗯,我只是没有力气了,破开即将成型的阵法对我来说太难了。”浮南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将轻便的外袍披上,又给自己倒了杯水,浅浅喝了一口。   “这样啊,那就好。”孟宁笑道。   “嗯。”浮南靠在桌边的椅子上,调整着自己的内息,她刚醒过来,法力还未完全恢复。   她看到自己桌上放着一张地图,地图上有胡乱画着的几条路线,这是他们行船在江上的水路图。   孟宁将地图完全展开,对浮南说道:“方才宋丹青让我决定行船路线,这里有水妖拦着,我们要前往晋源郡的岸上,与那里的仙盟修士会合,共同商议收服水妖一事,他就一个臭练剑的,除了剑法什么都不关心,这研究水路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了。”   “这样么……”浮南轻声应道。   她只是看了一眼水路图,就知道孟宁规划的路线错漏很多,今晨他们能被水妖埋伏到,也是因为这水路图指引了错误的方向。   决策是早上做的,现在刚平静不久,浮南不想这么快就陷入下一个风波。   “阿宁,相信我的话,就将这地图给我看看。”浮南柔声道。   “唔,也行。”孟宁犹豫片刻,而后便大方地将地图递给了浮南。   浮南将书桌上的笔墨拿来,在地图上写写画画,开始认真修改孟宁已经规划好的路线:“江上水灵气的流动是自北向南,前行时要避开水灵气聚集过多的地方,到中部路段我们可以往西侧偏移,再往北前行,不对……前方有暗礁,水妖可能潜伏其中,阿宁,你等等我,我再看看。”   她经过反复推敲,最终给了孟宁一份完整的水路图,比孟宁之前那一份要详细许多。   “这样要绕很远的路。”孟宁摸着下巴思考。   浮南微笑:“只是建议而已,阿宁,你可以按自己思路走的。”   “没事,我将这水路图交给宋丹青。”孟宁应道。   她将地图卷起,陪了浮南一会儿便出了房门。   宋丹青接过水路图的时候还有些迟疑:“这路线变化许多。”   “我花了半日时光思考,仔细分析了一下水灵气的流向,结合江下的具体情况,这才将原本的路线修改。”孟宁平静说道,“宋丹青,你觉得不行的话,你就自己来。”   宋丹青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份水路图,他凭借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可以推测出这水图勾勒出了最完美的前进路线,但今晨孟宁给出的水路图分明没有这么详细。   “晨时事多,又有了水妖埋伏的意外,我现在才有空慢慢思考。”孟宁似乎看出了宋丹青的疑虑,直接答道。   “嗯。”宋丹青合上地图,他看向孟宁的目光隐隐有了一丝欣赏,以他的性子,会更喜欢一些行事细心、有耐心的聪明人。   恰巧,现在的孟宁就展现了一点这样的特质。   孟宁轻笑一声,与宋丹青告别。   浮南的能力展露在外,对她来说更危险,毕竟薛亡出现在魔域的风言风语一直没有断过。   孟宁觉得浮南傻,她为了帮助她,便将自己的能力全部展露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会招来什么祸端。   可是,谁能想到呢,人界魔域人人喊打,所有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薛亡现在就栖身在她的身体里。   孟宁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声,她似乎也能感受到薛亡的呼吸起伏。   她想,她的阿兄在她的身体里,那是一等一的安全,不会再有人伤害他了。   浮南靠在房间里的榻上,闭目休息着,分析那水路图耗费了她很大的心神。   到了晚上,她到船外的甲板上透透气,吹吹风。   月明星稀,船外的光线昏暗,她施法召唤出一枚发着光的绿色小苍耳,让这一盏灯笼给她照明。   此时,孟宁的身影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她见浮南坐在甲板的椅子上休息,便慢慢走了过来。   “夜里风凉,早些回去歇息。”孟宁清寂的声音在浮南身后响起。   “白日里躺得太久,现下有些睡不着了,阿宁你先回去,我坐会儿就去睡了。”浮南回过头,略抬起了头,对着孟宁笑道。   浅绿色的温暖光芒映在她的面庞上,为她的面颊镀上一层柔柔的光辉,浮南仿佛梦境里的剪影,下一刻就要消失。   “以后莫要这样,我做了冲动的事,我自会负责。”孟宁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这个身体里住着的另一个灵魂知道,孟宁就是个冲动性子,他是她的阿兄,他会给她收拾烂摊子,但浮南没有这个义务。   “就是上去提醒你而已。”浮南无奈地摇摇头,“我没受伤,不必过多挂怀。”   薛亡也觉得浮南傻,她为了那魔尊凇能重新说话,不惜走出城墙,将脆弱的自己暴露在对面凶残的魔族面前,后来,更是为了救下一个普通平凡的愚蠢魔族,让自己受了重伤。   可是到头来呢,凇连她的名字都不肯呼唤一声。   他是最恶的邪魔,怎么也开始妄想得到爱了?   “不论是为我,或是为了别人,这样都不值得。”孟宁沉声道。   他的语气与很多年前一模一样,带着善意的规劝。   浮南笑,她的唇角弯起,没有再说话。   她不知道,她这样逃避问题的模样,与当年的薛亡也是一模一样。   我不认同,我不想答应,所以我拒绝回答,用微笑这样柔软的方式搪塞过去。   薛亡看得清别人,却看不清自己,他没察觉浮南的变化,他只看到浮南的笑意清浅,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有些可爱。   他是极端自恋且自信的人,现在的浮南,太像他了。   孟宁还是陪着浮南直到她回去,浮南回房之后,脊背抵着门,轻轻叹了口气。   她沐浴之后,躺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很紧。   浮南知道自己很少有梦,但她希望与上次一样,还能再梦到阿凇。   她还是想他。   入夜,遥远的魔域之中,阿凇接到了茉茉传回的信息——他说不想听了,但他在睡前还是忍不住看了茉茉留下的情报。   “人界水妖作乱,孟宁与宋丹青被派出平息祸乱,他们所乘的行船在江上遭遇水妖埋伏阻拦,孟宁与宋丹青合力与水妖召唤的九道水龙作战,后水妖即将结阵,宋丹青先撤离,孟宁孤身深入,南姑娘在船上看出危险,御剑而上——尊上,她用的就是您给她铸造的那把剑。   “您铸造的剑确实厉害,南姑娘斩破阵法薄弱处,救下孟宁便昏迷过去,她应该是受伤了吧。”   阿凇平静地阅读完这些信息,他抬眸看向殿外朦胧的月亮,每关注浮南一次,他就感觉有一根新的刺扎进了心里。   他一向不畏疼,但这无形的刺埋入心底,竟让人觉得疼痛难耐。   但这是她的选择。   阿凇又靠在案前睡了,他想离案几上放着的苍耳近一点。   于是,他今夜又做梦了。   浮南在梦境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这里似乎是一处普通村庄。   这里……也是阿凇的梦吗?浮南想,原来她有这么多不了解他的地方。   她的意识往前飘,在那林中河川的浅滩上,她看到了昏迷的阿凇,他的胸口处有几道极深的伤口,不大,从创面观察,应当是箭伤。   箭伤……浮南意识到了什么,她记得很多年以前先生使用过弓箭,她还记得那羽箭破空的飒飒之声,她觉得这样的声音有些帅气。   原来,那射出的箭,落到了他的身上吗?   那为什么,后来的阿凇还会使用弓箭,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浮南有些不理解。   她静静看着躺在河滩上的阿凇,想要让自己从这种意识漂浮的形态中脱离出来,她想去陪着他,就算他将她丢了也没关系。   反正,他也早就不要她了。   此时,林中传来簌簌声响,有人拄着一根老旧的木杖将林间的枝叶拨开,一位农家老者出现在了河滩外。   他应当是附近村庄里的老农,因为终年的劳作,脊背佝偻着,腰弯得很低,一辈子也直不起来,他看了一眼阿凇,同情地唤了声:“多可怜的娃儿啊!”   老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靠了过去,将阿凇抱了起来,他艰难地将他救回家中。   家里守着的老妇人在明亮的阳光下眯着眼,努力想要将线穿进针眼里,但她的手一直抖,也就一直没成功,而她只不过想给那老人缝补一下破旧的衣裳。   老人带着阿凇回来,善良的老妇人看了阿凇那狼狈不堪的模样,也很是心疼,连忙烧了热水,帮他处理了伤口。   浮南看着这一切,不禁有些欣慰,原来在很久以前,也有人对阿凇这么好过。   她看着阿凇的伤慢慢好了,他抿着唇不说话,但他会帮助老妇人将针线穿好,也会替救回他的老人做农活,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他瘦弱的肩头,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农家田垄。   这样的场景,美好得似乎有些虚假,魔域会有这样的世外桃源吗,那老人与老妇,更像是人类,而非魔族,人类又怎么可能在魔域里生存?   浮南带着这样的疑问,继续看了下去,后来阿凇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他似乎成了一个正常的农人,就留在村庄里,帮助救回他的老夫妻做着农活。   直到某一天的夜里,那日是这对老夫妇捡回阿凇一周年的日子,他们心疼地摸着少年阿凇的脑袋说:“你好可怜啊,长了这么大,也不知生辰是何日,一年前我们将你捡了回来,那今日就算作你的生辰,如何?”   阿凇点了点头,浮南能看到这个时候的他眸中还有淡淡的光芒。   他们将院子里养着唯一的一只母鸡杀了,炖了汤给阿凇喝。   浮南看到在屋子里昏黄的光亮下,那碗鸡汤泛着油亮的诱人光泽。   阿凇捧过了鸡汤,他唇边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意,他低头喝了。   两位老人殷切地看着他,苍老的眸中充满着怜爱。   下一瞬间,阿凇手中的鸡汤坠落在地,一股钻心的疼痛从他胸腔中升起,这汤里下了毒。   他痛苦地倒在地上,用力扼着自己的喉咙,不住挣扎着,发出垂死的喘息声。   守在他面前的两位老人,因为他突然发出的声音,忽然倒在了地上,阿凇的声音才是真正的毒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没有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直到他垂死之时才发出了极轻的一点挣扎声。   浮南看着这一切,却无力挽回,她瞪大眼,不知为何会这样。   眼前的场景逐渐消失,转换为冬日的雪地,中了毒的阿凇倒在雪地中央,身边要毒杀他的老夫妇也不见踪影。   之前的一切,都是幻境,包括现在的冬日雪地也是,它们无比真实,是为了阿凇单独创立。   浮南猜测,这个幻境阵法,就是为了杀死阿凇,它无比美好,仿佛梦境,给予他无尽的温情,而后——趁他在有了感情的那一瞬间,将他拖入地狱。   究竟是谁要杀他,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浮南在虚空里向上望,隔着那灰蒙蒙的冬日云层,她似乎看到了先生含笑的一双眸。   先生啊……先生。浮南轻叹一声。   她的意识在雪地上乱飘,她看到远处出现了一袭如火红衣,似乎是有一位年轻女子提着裙子朝这里奔了过来。   阿凇又要受伤害了吗?浮南如此想。   她奋力挣扎,终于脱离这种旁观者的状态,她的意识飘入那看不清面容的红衣女子身上。   她成为了她。   就算它只是梦境,浮南也不希望阿凇因此再受伤害。   她希望他能知道,在魔域或者是人界,还是有一个人在真心喜欢着他。   然而,就在浮南俯身到那红衣女子身上的时候,她的意识抽离,醒了过来。   天光大亮,她还是没能靠近他。   与此同时,阿凇睁开了双眸,他冷情的眸看向案几上的那株苍耳,他依稀记得那个幻境的结局。   中了毒的他,没有再相信任何一个对他散发善意的人,他直接出手,将那奔过来的红衣女子杀了,鲜红的血淌在雪地上,将她的红衣曳得很长。   他不想再把这个梦做下去了,也不知是何原因。   浮南呆呆地坐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的思绪从阿凇的梦境中抽离出来。   她觉得这个梦境就是阿凇的回忆,但是,他从没有告诉过她有关他的过去,她又怎么会清晰地知道他的回忆呢?   这件事有些怪异,浮南觉得她晚上要多睡睡觉,看看还能不能做梦。   再之后,行船行了几日水路,终于安全抵达晋源郡。   浮南与孟宁他们一起下了船,与晋源郡那边的仙盟修士建立了联系。 第58章 五十八枚刺   前来迎接他们的仙盟修士很多, 但浮南见过更盛大的场面,她站在孟宁身后,并未怯场。   驻守晋源郡的仙盟分部位于江岸之上, 于建筑外侧布置有精心构筑的防御阵法,水妖短时间内无法攻破。   仙盟分部的建筑威严, 布置华丽, 浮南入内, 静静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直到她身边响起一位中年修士的声音:“这……孟姑娘, 宋大人, 你们带了一名妖族过来?”   孟宁靠在楼宇高处的栏杆上, 她轻挑了眉, 含着笑说道:“是,梁夏先生, 您有意见。”   “晋源郡内,鲜有妖类, 因水妖作乱的缘故,域内妖类均已被驱逐出境, 孟姑娘, 我知道仙盟之中亦有妖族, 但您带着一位妖族来这里,恐怕有些不妥, 何况, 我看她的修为只有金丹而已,她能帮我们降伏什么水妖?”晋源郡内率领仙盟分部的梁夏直言说道。   “梁夏,有些事不是你能问的。”孟宁轻笑, “此事, 我已对季掌门说过, 你若有意见,只管找仙盟。”   “她若出现在仙盟分部之中,恐怕我们这里原有的修士会有意见。”梁夏盯着浮南说道。   “梁夏,你们这里原有的修士能成什么事呢?”孟宁语气带着一丝嘲讽,“若你们能有些用处,这水妖也早已降伏了,不需我等前来,但现在因为你们的能力不足,水妖实力壮大,成为人界一大内忧,前方魔域战事急,你也不是不知道。”   “孟姑娘,你这话就说得不太好听了。”梁夏皱眉。   “难道要我哄着你吗?”孟宁锐利的目光投过去。   她亮出仙盟常驻长老的令牌,接管了分部,没有给梁夏阻拦的机会。   浮南跟在她身后,注意到了梁夏的目光,她朝这中年修士抱歉地笑笑,跟了进去。   “此等小妖,怕是要被水妖一口吞了。”梁夏的声音在浮南身后响起。   浮南唇边含着一抹浅浅的笑:“梁先生莫要担心我,我自会照顾好我自己。”   她发现了人类与魔族的一大不同,魔族的恶是显而易见的,对方看不惯你,要杀你,随时都会亮出獠牙,至死方休,但人类不一样,他们的厌恶与恶意不至于要消灭对方,它形成一种并不知名的排斥。   这样的感觉,让浮南有些不舒服。   当晚,仙盟分部内准备了为他们接风洗尘的宴席,浮南尝了些当地的美食,不得不说,人类比魔族更会烹饪食物,她吃得肚子有些撑。   设宴的地点在临江的阁楼上,大半个雅致阁楼建于江面之上,浮南从另一侧的月门看去,能看到江上风浪汹涌,水妖的力量在外虎视眈眈。   但楼阁之中,觥筹交错,光影摇晃,热闹非凡,他们并没有将水妖当成莫大的威胁,毕竟孟宁与宋丹青齐来,有什么妖魔不能降伏?   仙盟分部的防御阵法是当年季长风来到这里亲自布下,按道理来说并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但水妖在此盘踞已久,经年累月之下,这防御阵法之中也有丝丝缕缕的水灵气渗入。   这里是江岸,弥漫着水灵气并不稀奇,所以这里的修士并没有将它当回事。   浮南眯起眼,看着隐隐荡着金色光芒的防御阵法,她看到了这个阵法之上出现的裂痕。   此时,孟宁来到靠窗的位置,朝她走了过来。   浮南眼睫轻垂,侧过身,将孟宁看向外侧的目光挡住了,她含着笑意的面庞占据着她的视线。   “在看什么?”孟宁问。   “看江上的风浪,阵法外江水湍急,真的不会影响仙盟吗?”浮南问。   孟宁笑:“这阵法是季长风布下,百年之内,不会出意外。”   “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防御阵法。”浮南说。   她当然见过更厉害的防御阵法,当年那毁天灭地的魔龙将整个魔宫缠紧,到那魔龙被降伏之时,守卫魔宫的阵法都没有一丝破裂。   那阵法,是阿凇亲自布下。   “莫担心。”孟宁看着浮南,她没看她身后的墨蓝色天空。   浮南点了点头。   宴会散去,恭维的修士三两结伴离开,孟宁送浮南去了她的住处。   她在仙盟分部的住处位于西南方,离江岸更远,受水妖的影响也就更小些。   “我就在上边的楼阁里休息,若有事,只管唤我便是。” 孟宁交代,她将袖间藏着的一枚符咒取了出来,“遇到危险,便将这符咒开启,我会过来。”   “这里这么安全,我应该不会有危险,阿宁,你有心了。”浮南将符咒接过。   她与孟宁告别,一人走进房间里。   走进房间之后,浮南将紧攥的手掌展开,看了眼躺在掌心的这枚符咒。   她正待将这枚符咒收起,却听见门外的嘈杂声音,她推门走出,看到天上有修士匆匆飞过的身影。   这修士试图触碰孟宁所居高楼的禁制,想要向她汇报一些事,但孟宁夜晚时不喜有人打扰,所以普通修士无法呼唤他,这禁制纹丝不动。   那年轻修士在高楼之下急得焦头烂额,浮南靠在院外看了他许久,最后,她走了过去,来到这年轻修士面前。   “怎么了?”浮南抬眸——这男修士身量比她高了许多,她必须抬头看他,才能与他视线平齐。   “妖?”年轻修士一见浮南便眉头紧锁,他的手按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之上,似乎下一刻就想出手。   “嗯。”浮南柔声答道,她真诚的眸子在夜色下亮晶晶的,“你是来找孟姑娘的吗?”   “我为什么要与你一个妖说此等机密之事?”年轻修士皱眉说道,“你是今天跟着他们来的那个妖怪吧,你快些离开,仙盟本部可以接受妖族,不等于分部也能接受你们。”   “好。”浮南还是好脾气,她朝这年轻修士点了点头。   她直接穿过孟宁所下的禁制,往里走去。   费了半天力气也没能将这禁制触动的年轻修士叫住了浮南:“喂,你过来。”   “浮南,我叫浮南。”浮南看着他说道。   “你过来,帮我去叫孟大人出来,就说我是负责与本部联系通讯阵法的修士。”年轻修士命令道。   浮南的眼睫半掀,她甚少拒绝他人的要求,但此时,从她口中清晰地吐出一个字:“不。”   “你怎么不识好歹!”那修士瞪着她。   浮南转过身子,她直接进去找了孟宁,留下这修士在原地急得走来走去。   此时的孟宁正在研究晋源郡内的阵法,检查阵法之中是否有漏洞,就在她即将看到那临江处的阵法漏洞时,浮南礼貌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   “进。”孟宁道。   浮南推门走入。   她的视线落在孟宁掌下的微缩阵法模型上,直接道:“外面有一位仙盟分部的修士要进来找你,他飞得急,撞出些声响,我出去的时候看到了。”   “让他等。”孟宁不打算暂停自己的工作。   “他很急。”浮南道,“他说他是与仙盟本部联系通讯阵法的修士,可能是本部那边有了什么事。”   “既然放我出来了,仙盟本部的事,我就暂时不过问了。”孟宁唇角挑起一抹轻蔑的笑,她知道季长风的用心,仙盟内部还有比她与宋丹青更适合来收服水妖的人选。   季长风无非是借浮南一事排挤她,有魔域威胁在侧,他们竟然还想着在内部排除异己,当真可笑。   人界边境,有能力与魔尊凇一较高下的,只有几人,现在季长风竟然派了两人来这里处理内部妖乱。   孟宁抬眸瞧了浮南一眼,便知道她心情不好了,浮南总是会笑,但现在她的唇抿着,时常含着愉悦笑意的眸子也是一片平静。   “他说你什么了,你还替他进来传话?”孟宁问。   “嗯。”浮南侧过头,她的长睫轻落,“是不需要在意的话。”   “你大可不必这样受委屈,且晾着他。”孟宁笑,她想,浮南果然就是这样的性子。   孟宁正打算继续检查阵法,但敲门声再度响起。   “进。”孟宁继续应。   宋丹青领着高楼外的年轻修士走了进来。   年轻修士连忙冲上来行礼说道:“孟大人,宋大人,仙盟那边传来消息,那魔尊凇驭使魔域边境的高塔,妄图将隔开魔域与人界的深渊往前推进。”   “魔域与人界僵持这么多年,这还是魔尊凇第一次对人界的疆土有所觊觎,孟大人,您去魔域一趟,究竟发生了什么?”   “边境高塔的推进速度很快,那魔尊凇极其贪婪,但他气势锐不可当,竟亲自奔赴边境,仙盟那边派出驻守边境的修士无法抵挡,节节败退,季盟主请您与宋先生快些回去,水妖一事,他会派其他的修士解决。”   年轻修士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到最后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他说完之后,惊恐地大口喘着气。   光是听到这消息就足够让他惊惧了,“凇”这个字眼在许多人类看来,是噩梦。   孟宁挑了眉,她看了她身边的浮南一眼。   她还能去魔域做什么,不过是带了一个人走而已。   凇急了,在这样的心态下最容易自乱阵脚,现在,正是收服他的好时机。   “好,事不宜迟,我们明日便回去。”孟宁正色,她眸中露出些许凝重之色。   凇确实有些急了,但这样的他,似乎也更疯狂,更难对付。   浮南安静听着,她仿佛一个误入此处的局外人,他们所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温驯的眸中露出些许莫名情绪,她在想,阿凇这么急,是为了谁呢?   是她吗?   怎么可能。   此时,终于有人注意到她,那年轻修士指着她说:“你怎么留在这里偷听?”   浮南眉头一皱,她很少有这样不耐烦的情绪,但眼前这修士,着实愚蠢了些。   “不是你在外面求着她,要她替你传消息么?”孟宁轻哂一声。   她朝宋丹青扬起下巴:“去,去找梁夏问问,这孩子是哪个修仙世家的后代,族谱从上到下,以后都不要出现在仙盟里了。”   宋丹青也猜到些许事情经过,因为这修士在见到他的时候,说了些浮南的坏话,他颔首,冷声道:“今晚。”   他们明日就要离开,此事,今晚就要办好。   待宋丹青领着神色灰败的年轻修士离开之后,这房间里恢复宁静,孟宁朝浮南安抚性地笑了笑:“好了,浮南你先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早就出发。”   “他若怨你离开,要报复你,我自会护着你,不用担心。”孟宁沉声道。   “好。”浮南深吸了一口气。   她转身离开,走出房间的时候,她仰头看了一眼天际高悬的月亮。   浮南回了自己的住处,在浴室里蓄了一池的水,她没下去沐浴,也没有将自己的衣服脱了。   孟宁给她的符咒,被她放在浴室外,她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软裳,静静地盯着一池水。   这池体以白玉雕琢,晶莹剔透,纯洁无瑕,透过明净的水体可以看到池底,池底雕刻莲花纹样,纤细的线条交错,勾勒出一株清冷莲花。   浴室侧旁亮着灯盏,燃着味道浅淡的香,屋内舒适平静。   夜深,风乱,浮南盯着那池底看得久了,感觉眼睛有些累,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下一瞬间,似乎是她眼花了,自水里出现一张暗蓝色的脸,她的眼尾处缀着几枚灰蓝的鳞片,深蓝的竖瞳妖异万分。   她潜在水底,朝浮南长大了口,露出獠牙,瞬息之间,她冲出水池,朝浮南扑了过来。   浮南的身子一动不动,从她袖中出现一抹黑金色光芒,霎时间,魔气充盈这浴室,但水妖要杀她,为防止妖气泄露,她已在浴室外布下水阵,阻隔气息。   畏畏留在浮南身边数十年,一直保持小小的可爱模样,但它毕竟是魔域内最强的一只魔兽,人界域内一只水妖,也不是它的对手。   魔龙的身躯涨大,护在浮南身前,与水妖缠斗在一起。   有趣的是,修炼多年的水妖也修炼出一半龙身,那银白色的龙尾与畏畏的黑色龙身相互缠绕,竟有种莫名的和谐感。   水妖的龙尾将浴池里的水拍得扬起巨大水花,畏畏身上那森冷魔气死死压制着她,令水妖伏在水底,动弹不得。   激烈的战斗过去,水妖为杀死浮南布下的水阵还纹丝不动,她朝浮南张大口,发出刺耳的嘶吼声。   行船埋伏一事,她最恨浮南,因为这弱小的金丹小妖,不仅帮助人类,还破了她的计划,将那人类修士救了出去,若那强大女修能入她的圣水灵网之中,她定能废去那女修一半修为。   后来那行船路线改变,避开她布下的所有埋伏,应当也是这小妖怪的手笔,真是可恶至极。   她利用仙盟分部阵法漏洞,靠流水潜入内部,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浮南,下一个就是那可恶的白衣女修。   水妖以为,杀死浮南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但她没想到,这女妖竟如此大胆,随身携带一只……魔兽?   魔域的魔兽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被一个金丹小妖驭使?!水妖不敢置信,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魔兽,没想到,这魔兽比她更加残虐暴戾,那沉沉的魔气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浮南将那水妖伏低在水底,直接赤着足走入水池之中,她朝畏畏点了点头,畏畏便将自己压着她的龙爪松开一袭。   “我等了你许久。”浮南的声音轻轻柔柔,“你若不早些来,这漏洞可就要被她发现了。”   水妖死死瞪着浮南,碍于畏畏在侧,她没有再动。   如水般婉转的天籁之音响起:“仙盟那群废物,怎么可能发现这经年累月的漏洞?”   浮南刚才都没被吓到,现下水妖发出好听人声,她反而一惊:“你能说人话?”   “你都能说,我怎么不行,老娘年岁至少是你的千倍百倍!”水妖挣扎着坐了起来,她与浮南隔着一点距离,警惕地看着她。   “我千岁了。”浮南笑着问,“您……芳龄几何?”   水妖自然没有万岁,妖类所能修行千年就能有极强的力量了,但这金丹小妖也有上千岁,怎么可能?金丹妖类的寿命,只有数百年。   “莫要说谎话。”水妖盯着她说道。   “不是谎话。”浮南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水妖姑娘,我等你,自然是有事要与你说。”   “与你们仙盟的人,我有什么好说,上一次谈判,你们斩了我一手,我修炼了百年才恢复过来!”水妖眸中露出厌恶之色。   “我是仙盟的人?”浮南朝畏畏招了招手,那黑龙朝她乖顺地飞了过来,蜷缩在她肩膀上。   她分明是温柔和善的,但魔龙趴在她肩头,那带着尖刺的龙尾垂下,一晃一晃的,平添了一种诡异感。   “魔域进犯人界,魔域深渊往人界方向推进,仙盟要召回隔壁高塔里的那两位修士,他们是人界修士中的佼佼者,你埋伏他们所用的圣水灵网还是太普通,要用更厉害的法术和阵法吗?”浮南靠在水池边,柔声问水妖道。   “你……什么意思?”水妖眸中露出些许警惕。   “我教你更厉害的法术,你今晚将晋源郡外侧封锁,将所有修士关在这里。”浮南的眼睫轻抬,她看了水妖一眼,言简意赅说道。   “你跟着那女修和剑修一道来,我凭什么相信你?”水妖问。   “我没什么凭证能让你一定要相信我,水妖姑娘。”浮南的声音轻轻的,“除了我身边的这只魔兽,我什么也没有。”   “你们人类,最是狡猾。”水妖说。   “我是妖。”浮南说。   “你是魔域那边的?”水妖眯起妖异的眼眸问。   “我早就走啦,我就是我自己而已。”浮南眨了眨眼答道。   “晋源郡有些修士,若我有机会,我是要将他们杀了的,这你也能帮我?”水妖舔了舔唇问道。   “我教你法术与阵法,至于你要怎么做,与我无关。”浮南朝她伸出一手,“作为交换,我的要求就两条,一条是你利用我教你的法术包围晋源郡——此事对你我都有利,第二条,你若被俘,不可以暴露我。”   “你……”水妖迟疑地看了浮南一眼。   她看浮南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极善良的人,但她此时说出的话却冷血无情,仿佛给自己穿上了一层冰冷的盔甲。   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我不想与人类交流,也绝不可能说出你的存在。”水妖咬着牙说道,“但你……”   “我们利益一致。”浮南从浴池里起身,她将挂在衣桁上的外袍扯了下来,披在身上。   “行。”水妖点了点头。   “小心孟宁,我身边那位女修。”浮南靠在浴池边的榻上,对水妖说道。   从她第一次来到仙盟本部、听到孟宁与季长风的对话开始,她就察觉了孟宁与仙盟之间的关系,季长风派孟宁与宋丹青来这里,就是为了排挤他们,但很无奈,他们是仙盟内部为数不多的能够对凇产生制衡的人。   但现在魔域那边没什么行动,季长风就放松了警惕,将他们派来晋源郡。   凇要扩大魔域的疆土,她怎么可能放出两位强大修士过去阻拦他的步调?   浮南确实信了那个梦境,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做出什么行动,那么这个梦境终会成真,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魔域变成那副模样。   夜深,灯盏燃得也有些暗了,浮南看着水里的水妖,柔声问道:“都会了吗?”   “你是如何知道这驭使水灵气至高秘法的?”水妖惊讶问道。   “有人教我。”浮南笑。   “人类都在传的薛亡,他们说他去了魔域。”水妖说。   “我不认识他。”浮南摇摇头。   “走的时候,记得将仙盟的防御阵法修好。”浮南低眸,用绷带将水妖手腕上的伤裹好——是畏畏打的。   “我下次还要来!”水妖说。   “你应当从未见过我。”浮南抬手,按上水妖冰冷的唇,她温柔的眸眨了眨。   水妖从她手下一缩,仿佛一只滑溜溜的鱼,遁入浴池里,她融入水中,消失不见。   浮南以阵法控制将浴池加热,带着浅淡香氛的花瓣洒入水中,她仔细沐浴完毕,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畏畏从她的领口处钻了出来,歪着脑袋看着浮南,金色的眸中闪烁着疑惑之色。   浮南扁了扁嘴,她似乎有些难过。   “你看,我还是成了这样的人。”浮南的声音很轻,“我不想这样,但如果我什么也不做,大家都……”   “我会努力的。”浮南看着渺远的星空说。 第59章 五十九枚刺   浮南在院子里点了盏灯, 看了很久的书才回去,她的住处里有准备很多人类书籍,也不知是谁授意准备的, 浮南喜欢看,看够了才去睡觉。   今日或许是在湿漉漉的环境留久了, 浮南觉得有些四肢酸软, 累得很, 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她再次陷入了她所期待的梦境。   上一次她苏醒之前看到的场景还没有消失, 浮南记得, 她是用自己强烈的意愿影响了这个梦境, 她附身到了那看不清面容的红衣女子身上。   在她神识附在这女子身上的那一刹那, 这红衣女子的面容发生变化,变为浮南的模样。   属于红衣女子的记忆涌入浮南的脑海, 这个被捏造出来的、不存在的人物只是为了让阿凇动情虚弱,但她竟然也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原来这女子是城中的舞姬,卖艺不卖身, 但她所在的青楼老板娘财迷心窍, 收了富人的钱财, 将她给卖了。   这女子抵死不从,在床榻之畔, 挣扎时将桌上沉重灯盏拿起, 照那富人的脑袋敲了下去,闹出了人命,她趁夜逃跑, 结果在雪地上遇到了中毒垂死的阿凇。   这是一个很身不由己的角色, 浮南受了这个角色的记忆, 她提起裙子往前尽力奔去。   但她没有舞姬的曼妙身段,也从未穿过裙摆如此长的裙裳,那薄薄的绣鞋踩在裙摆上,往前跌了一跤。   她正巧跌在了中毒的阿凇身上,她虽然身子轻,但还是将昏迷的阿凇砸醒了。   阿凇眼睫半抬,在他的掌下,有丝丝缕缕的黑线出现,似乎要缠绕上浮南的脖颈。   但此时,浮南抬了头,她凄惶的眸子与阿凇对上,他沉静的黑眸之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   这段梦境里的阿凇,应当是不认识浮南的,但是在他自己潜意识的引导下,他竟然没有对她升起丝毫杀意。   “对……对不起……”浮南从他身上爬起,小心翼翼地说,“我……我是城中逃跑的舞姬,我忙着跑,一不小心就摔倒了,你怎么了,你是受伤了吗,怎么躺在雪地上?”   浮南将自己身上本就不算厚的袍子扯了下来,裹在阿凇身上,将他扶了起来。   靠在她怀里的阿凇眼睫轻颤,他记得上一次有这么一个和善的人将他救了起来。   他低垂的眸中戾气横生,掌下再次蕴起黑色光芒,他现在中了毒,没什么力气,但杀死一个柔弱的舞姬,对他来说很轻松。   在他抬手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将他握住了,浮南两手拢着他的手掌,朝他掌心里哈了一口气,她轻声问:“是冷吗?”   阿凇的手动了动,他没说话,他中的毒还没恢复,暂时还不能说话。   浮南将他抱到了山上的山洞里,在洞里点燃了篝火,暖暖身子。   她想,她已经很久都没有与阿凇靠得这么近了,借着这个梦境,她能够看到他当年的一点影子。   现在的阿凇比她救起他时更加稚嫩,带着一丝蓬勃的少年气息,他更稚嫩,也没有那么无情。   浮南还记得阿凇的眼睛,她看他时,他眸中藏着永远不会有波澜的冰冷深海,但现在,山洞里的橙红色篝火映在他的黑眸之中,为他的眼睛染上了些许融融的暖光。   她没有在他尚存希望的时候遇见他——不,他们早已经相遇,但她从不知他的存在。   再后来,阿凇的心应该也成了坚冰,她怀着一腔不知从而来的爱意陪伴他,却无法敲响他的心门。   浮南想,她自己太沉默,也没什么鲜明的棱角,并不是十分讨人喜欢,阿凇这样的人,需要孟宁那样自信且热烈的人朝他靠近,才能砸破他的心墙。   她托着腮看着他,直到把阿凇瞧得有一点不好意思了,他扭过头去。   浮南想,反正这是梦境,这些或许都是她的幻想,她想怎么样,还不是就怎么样。   于是她挪了挪自己的身体,朝他靠了过去,她看着他,张开口,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看你好像有些冷,你需要我……那个……就是抱一抱你吗?”   阿凇侧过头来看着她,他身体的动作比他的回答更快,他侧过身子,反而将她紧紧抱住了。   浮南落入他怀中,愣了一下,她伸出双手,攀住了他的脊背,不知为何,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似乎拍怕伤到他。   阿凇的背上后来受过伤吗?浮南想,她没什么印象了,应该没有。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果然是梦。   阿凇抱着她的身子是温暖的,他的胸腔疼得很,因为那对老夫妇给他下的毒还没解。   他抱着浮南,感到很困惑,为什么他无法拒绝她呢?   他应该杀了她的,她或许也是一记温柔的陷阱。   浮南紧紧抱着他,抱了许久,最后,她从他怀中退出来,整理了一下自己鬓边被挤乱的发丝。   “你中了什么毒,让我看看。”浮南朝他伸出手。   阿凇对着她摇了摇头,他的毒不应该是一个舞姬能解开的。   浮南将手按在他的心口处,感应了一下他体内的灵气与血液流向:“不是很难解的毒。”   这个答案令她感到有些疑惑,这不像是先生要杀他的手笔,他都能为了毒哑他的嗓子而专门研制毒药,很明显,寻常的毒无法对阿凇造成什么伤害,那他为什么不用更有用的毒药对他下手呢?   浮南回忆了一下这毒的解药,连忙拉起阿凇的手说:“我带你去城中买些药材来配置解药。”   她出现得恰到好处,甚至连他身中的毒都可以解,这一次幻境里的圈套,蹩脚又明显。   阿凇摇头,他要离开,他不可能再被骗一次。   他起身,朝山洞外走去。   此时,林中传来人声:“那臭婆娘逃到哪里去了?”   “我看这雪地上的脚印,应该是她,不过她好像还带了一个人一起走。”   “管他是什么人,全都一起杀了,少爷的父亲花了重金要买她的命。”   浮南坐在山洞里,她看着阿凇往外走,没有阻止他。   他们本来就不认识,他要走,她拦不住他。   浮南落寞地一个人坐在山洞的角落里,她在想,什么时候能梦醒。   她不想醒来,因为梦境之外还有更加冰冷的现实在等着她。   她感觉很累了,留在阿凇身边的那些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浮南知道自己不愿意去了解那些虚伪的计谋与残忍的征伐是自私的,天真与善良需要精心保护,然而,她没有能力去守住这一切。   她总是会变的,不是吗?   浮南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她知道,在她与水妖牵手合作的那一瞬间,再之后水妖手下性命,都与她有关。   她一个人呆呆地靠在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岩壁上,直到山洞外滴滴答答的声音传来。   阿凇提着几个人头,慢悠悠地走回山洞之中,他来到浮南面前,将手里揪着的几个人头一丢。   浮南蜷缩起了双腿,人头滚落溅起的温热鲜血险些落在她的绣鞋上。   阿凇又将一袋银子抛到了她面前——这是这些人来追杀她的定金。   浮南没有像普通女子一样尖叫害怕,她只是抬眸安静看着阿凇,看了许久之后,她轻轻笑了起来。   “你没有走啊。”浮南轻声说。   阿凇摇头。   浮南试图比着手语与他交流,但阿凇显然还没学会手语,很多事情他都没办法和她表达。   朝她伸出手,将自己的手背亮给他:“写这里。”   阿凇困惑地看了她一眼,他的手指熟练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浮南的身子仿佛触电般地一颤,她想,阿凇应该从没这样亲近过她,但为什么她的心底涌起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似曾相识的轻微痒意从手背上传来,流窜过身体,浮南盯着阿凇,她的神情复杂。   她很想他,即使在梦中也无法抑制这汹涌的情感。   阿凇写下三个字:“买解药。”   “好,买。”浮南朝他伸出手,“我们去远些的城市,这些人是来追杀我的,我在城里失手杀了人。”   阿凇牵住了她的手,浮南与他并肩走在雪地之中。   她穿着的绣鞋很薄,方便在台上婉转起舞,但走了这么长的路,绣鞋很快就被磨破了,浮南感觉脚底被硌得有些疼。   阿凇盯着她冻红的脚,停了下来,他朝浮南背过身去。   浮南愣在原地,不解其意。   他抓着她的手写字:“我背你。”   “你还中着毒。”浮南有些犹豫。   “死不了。”阿凇继续写。   浮南跳上了他的脊背,阿凇将她稳稳背着,往前走去,远处是即将黯淡的夕阳,最后一点金红色的余晖映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变幻出纷乱的光影色泽。   是梦啊,浮南想,她两手环着阿凇的脖颈,将脑袋埋在了他宽阔的脊背上。   她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抑制不住想要哭的情绪,因为只有留在他身边,浮南才觉得自己有脆弱的资格。   有一点点泪水在阿凇脊背的衣物上洇开,浮南小声说:“我做了很不好的事。”   阿凇背着她往前走的脚步停了下来,此时日落月生,他看着前方天上的月亮,有些疑惑。   “阿凇,我不想这样……”浮南的声音很轻,“这是我很讨厌的样子。”   阿凇将她放了下来,在她的手背上继续写字:“什么……松?”   浮南也在他掌心里写字,她写了一个正确的凇字:“是这个凇,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阿凇写。   “我刚刚起的。”浮南将眸中泪意掩下,她笑着说。   阿凇将她的手捉住了,他写:“所以,什么事?”   浮南笑:“是我的事,与你没有关系。”   阿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反手紧紧握住浮南的手腕,他盯着她,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   浮南用力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   下一瞬间,这梦境结束,她醒了过来,清晨和煦的光落在她的面颊上。   浮南眯起了眼,她翻身坐起,垂着头回忆那梦中朦胧的细节。   梦里的阿凇,真好啊,她想。   浮南穿戴整齐,将自己无数不多的东西收拾好。   她在高楼下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孟宁与宋丹青出来。   “等很久了吗,昨晚我有些迟才睡,起得有点晚了。”孟宁打了哈欠,她在腹诽薛亡偷偷熬夜。   “没有很久,我们走吧。”浮南微笑着对孟宁点了点头。   他们带上来时跟着一起来的仙盟修士,重新踏上了行船,浮南发现她果然没在仙盟分部这里看到昨晚的年轻修士了。   行船按照孟宁昨夜熬夜重新写好的水路图路线前进,水妖的埋伏已经改变,昨夜晋源郡内的水灵气似乎比平日更加躁动。   浮南靠在船舷上看着沿途的江景,她的眸光平静,偶尔江上粼粼水波反射阳光,将她的眼睛晃得有些花,她就眯起眼,露出一抹无奈的微笑。   行船速度极快,在黄昏时便快要抵达晋源郡的边缘,再往外走,水妖的能量就会削弱许多。   孟宁在黄昏时分晦暗不明的光线中朝浮南走来,她对她说:“浮南,我们到时候去了人界边境,难免与魔族碰上,你若还对魔族有些感情,就留在后方,莫看莫闻。”   “我只熟悉我身边的那几位魔族。”浮南轻声笑,“我被很多魔族骗过呢。”   “包括魔尊凇?”孟宁盯着浮南的眼睛,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是。”浮南眯起了眼,阿凇骗她最久。   留在甲板上观察情况的几位修士间孟宁出现,都纷纷围了上来。   “孟姑娘真是厉害,一夜便将水路图研究出来了,咱们回去的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一位仙盟修士恭维道。   “那是自然,孟姑娘忙着要去抵御魔族呢,要我说,咱们仙盟内部对魔域有些见解的,也就是孟姑娘与宋大人了。”   “现在咱们盟主可能是忌惮孟姑娘与宋大人的能力,才派了他们来晋源郡这穷乡僻壤,但现在前方魔域战事一紧,还不是要巴巴求着我们孟姑娘回去?”   孟宁闻言,朝前走了一步,让那几位修士闭嘴:“莫要说了。”   她的嗓音冷肃:“魔域之事为先,即便仙盟有私心,但此时我们还是早些赶去人界边境为妙——”   忽地,她的话语猛然顿住,此时,自身后传来飒然剑声,宋丹青执剑立于船头,看着前方升起的细密水网。   这是圣灵水网的完全版,能将千万里的土地都网罗入阵中,但扩大范围需要付出代价,现在的圣灵水网只能限制阵中之人的行动,再不能发起攻击。   那陡然升起的水网遮天蔽日,浓郁的水灵气散逸而出,直将人蒙得喘不过气来,浮南留在甲板上,任凭湿漉漉的空气将自己的发丝与衣裳染湿。   她看着那水网,眨了眨眼。   “往前继续开,让宋丹青冲破水网。”孟宁当机立断,马上命令道。   行船在孟宁的指挥下,直直往前冲,但船体下的水中忽然升起无数旋涡,将所有靠近圣灵水网边缘的物体往下扯,有修士从船上飞了出去,在没有船上阵法庇护的情况下,竟然被水下旋涡从空中扯落,险些将他吸到水里去。   好在宋丹青及时出手,将那莽撞修士接了回来,他遇见孤身飞入水下旋涡上方,板直的身形竟也摇摇欲坠。   这里是水妖的领域,江水之上,她的能力得到数倍增强。   行船不得不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冲。   浮南想起她昨晚教给水妖的阵法与法术,她建议这水下旋涡与水网一道使用,没想到二者组合,有这样好的效果。   她将眼前遮挡视线的发丝拢到耳后,在甲板前方,转回身的孟宁面容严肃。   “查,仙盟分部之内的防御阵法是否有问题。”孟宁冷声对仙盟修士说道,“我们要离开晋源郡,对水妖来说是好事,她没有任何阻拦我们的理由,除非她听到了我们内部的消息,要阻挠我们行动。”   天上因水妖的能力影响,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雷鸣之声自沉沉的云层后响起,雨势渐大。   浮南到船舱里拿了一把伞,她撑着这把伞来到孟宁身边,伞面朝她的方向倾斜,为她遮住了暴雨。   重重的雨滴落在绷紧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响,浮南的眼睫湿漉漉的,她对孟宁眨了眨眼:“阿宁,水下旋涡与圣灵水网,都有解开的办法,但若二者一起。”   “浮南,我都想不出办法,你应当也想不出来。”孟宁无奈微笑。   浮南执伞的手攥紧,她的双目迷离,不知在看向何处的远方。   许多年之前,薛亡能将人界搅得风雨不宁,是因为他自己本就是聪明到极致的人,在加上几乎全知全能的知识储备,他往前走一步,能算千步百步,无人能在智谋上胜过他。   但是,浮南几乎继承了他所有的知识,她能够算到薛亡能预想到的所有可能,她先将他所有的退路堵死了,他又如何能超越自己的极限?   自行船踏上水路,浮南舍身入阵中救下孟宁,她就在明面上断绝了与水妖合作的可能。   水妖不与仙盟讲道理,一照面,她绝对会杀了浮南,而浮南的修为是摆在明面上的,她没有任何可能从水妖手下逃出。   几个不可能,组成浮南绝不会被怀疑的地位。   但谁又能想到,在人界两位顶级修士的面前,她敢在身上藏匿一条有绝世凶名的魔兽呢。   浮南还在撑着伞,于远处指挥完仙盟修士撤回的宋丹青朝这里走了过来,他一低头,也钻进了浮南的伞下。   “仙盟分部通讯阵法那边因事务轻松,塞了很多世家后代进去,消息泄露,有可能知情的修士数量庞大。”宋丹青冷声道。   “查。”孟宁道。   她清寂的眸子看向远处波涛汹涌的江面。   一把伞,挤得三个人有些局促。   孟宁瞥了一眼宋丹青:“出去。”   宋丹青躲着雨,假装没听到。   浮南将手中的伞塞到孟宁手里,她提着裙子,冒着雨跑到了船舱里。   孟宁原本想追上,她看着她,愣了一下。   伞外噼啪的雨声为这伞下隔出一个暂时隐秘的交谈空间,宋丹青将伞从孟宁手中接了过来,他们二人相对而立,如神仙眷侣。   “不怀疑那小苍耳吗?”宋丹青问。   “小苍耳,何时叫得那般亲昵了?”孟宁问。   “方才没忍住,看了一下她的本体。”宋丹青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你忍到现在才看?”孟宁惊讶。   “贸然查看他人本体,多少有些不礼貌,我没想到她的本体居然是这个。”宋丹青道。   “那她更应该像什么?”孟宁问了一个与眼下状况毫不相干的问题。   宋丹青愣了许久,他发现竟然找不到其他的东西来描述浮南扆崋,她的本体似乎就应该是那柔软的小刺球。   “昨晚那修士动静太大才将她吵了出来。”孟宁笑,“她怨那修士不礼貌,但还是替他传话了,她知晓此事,只是意外。”   “她将我从水妖手下救出,若要阻拦我,让我掉进水妖埋伏的圣水灵网中就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孟宁平静说道,“她此前都在魔域,水妖一生都不曾见过她,就算她万般可爱,有无数种理由让水妖不杀她,但水妖不会给她说出一个字的机会。”   浮南确实没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制伏最开始的水妖,她不过是武力镇压罢了。   她靠在船舱边上,拢着袖子,听着外面愈发激烈的雨声,唇边蕴着淡淡的微笑。   这笑意未达眼底,它只是合理的伪装,是甜蜜糖果的绚丽包装。   伞下,宋丹青沉吟片刻,他也只是提出最不可能的一种猜测而已。   “若有一丝疑虑,最好也去试探一二。”晚上的孟宁到底还是谨慎。   “她了解魔域,回到分部三日后,我会让她准备一份对付魔族的计划,看她是否能给出。”孟宁道。   “这……魔域之前也是她的家乡。”宋丹青迟疑说道,他觉得孟宁这样,未免有些太过逼迫浮南了。   “她的家乡不在魔域。”孟宁走进雨中。   她低眸,整理了一下自己下颌处的衣襟,她想,她的家乡,不是一直在她的肩头吗?   浮南站在船舱外,对孟宁唤了声:“湿了身子不太好,阿宁,回去换身衣裳。”   “你别守着我了,你也快去。”孟宁按住浮南的肩膀。   浮南对她点了点头,她是:“船上的修士都很忙,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   “过几日我与你说你要做些什么,现在去洗个澡,好好睡觉,这里的事与你无关。”孟宁安慰她。   浮南点了点头,她跑进自己的房间里。   她很快洗了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她在房间里的案几上拿出笔墨,展开纸张。   在离开魔域之前,她掌握魔域内部所有阵法与布置的细节,在其中找出边境的几处弱点,再简单不过。   浮南手中墨笔的笔锋悬停在纸上,滴下一滴浓墨,她的手腕颤了颤。   这一点犹豫的墨点,也是她刻意落下。   而后,行笔如风,笔走龙蛇,魔域边境处那时还未解决的漏洞被浮南冷静的笔墨记录下来。   在孟宁说出那几句话的时候,浮南就知道她想要什么了。   回到仙盟分部的第二日,孟宁等人还未找出破除圣灵水网的办法,而浮南在当日的夜里找到了她。   “我这几日写了一些东西,可能对你们有用。”浮南将袖中折叠整齐的一张纸取了出来,她朝孟宁笑笑,“魔族进犯人界,我知道……他们边境高塔阵法布置上的一些弱点,我拿给你看看。” 第60章 六十枚刺   孟宁靠在房间门的门框上, 轻轻挑了眉看着浮南。   她将浮南手中那张被她折叠整齐的纸张展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滴明晃晃的墨点,透过这不和谐的痕迹, 似乎能感觉到浮南在写下第一个字时那颗不安的心。   “你……”孟宁只扫了一眼便能看出这纸上的情报并不是敷衍写下,而是写出了魔域实打实的弱点。   浮南朝孟宁眨了眨眼, 她歪着头, 唇角没有熟悉的笑容。   她的思绪放空, 并没有在深入思考着什么, 只是平静地看着孟宁那双震惊的眸。   浮南想, 她本就准备让她交出魔域的弱点, 现在她提前给了, 她倒惊讶起来。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忽地,她发觉眼前的阴影覆了下来, 孟宁低头,靠了过来, 在极近的距离与她对视着。   “很悲伤吗?做出这样的选择?”她的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浮南的长睫轻颤,她与孟宁对视的眸子依旧清澈:“在带你走的时候, 我就不会后悔了, 只是, 真要写下魔域弱点的时候,我还是有一点犹豫。”   “以后, 莫要这样了。”孟宁道。   浮南轻声笑:“好。”   “你前几日说要我帮忙做的事, 是什么?”浮南没有回避孟宁的灼灼目光,她迎着她的视线,平静问道。   这个问题, 永远巧舌如簧的孟宁也回答不上来了。   她张了张唇, 并未回答, 浮南的目光太过纯粹,这让她相信,不论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她都会照做。   但现在,孟宁意识到一件事,让浮南做出这样的选择会伤害她,她是一个很心软的小妖怪。   这一次,孟宁没有对浮南说谎:“我要你做的事,你已经做了。”   “阿宁,那你为什么要惊讶呢,又为什么要对我说,以后不要这样了?”浮南的声音很轻,像是凝在蛛丝上将坠的露水。   “这让我感觉有些不舒服,你若欣然接受,我的心情会好些。”浮南垂眸道。   她转过身去,往外走去。   孟宁没追上去,她看着浮南离开的背影,只站在原地,拢着自己宽大的袖袍。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浮南不开心的模样,以前她落在她肩上的时候,她总是好脾气,也从未展露过任何负面情绪,现在她却看着她的眼睛说,她不开心。   她确实有无数种不开心的理由,甚至是生气恼怒。   这场交锋,在浮南先拿出魔域弱点的时候,孟宁身体里的薛亡就已经输了一半。   浮南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她生气是真,若孟宁利用她到底,她欣然接受,但她偏偏要露出心疼她的模样。   她本就存了利用她的心思,又为何要在意她的感受。   她的感受在看到魔域未来梦境的时候,就已经无所谓了。   浮南留在住处的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她虽没有睡意,但碍于每日的习惯,她靠在书桌上,脑袋一歪,还是睡了过去。   她又来到那个梦境之中,续着之前的故事。   上一次梦醒之前的她,将手从阿凇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现在,梦境续上,她与阿凇那双漂亮的黑眸对视着。   阿凇又将她的手拽了回来,浮南眨了眨眼,她想,她又睡着了。   真好,又看见他了,浮南朝他笑了笑。   梦里的阿凇困惑地皱了皱眉,他忘了之前浮南说过的话,他的梦境是混沌朦胧的。   浮南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她对他说:“我们进城吧。”   阿凇对她点了点头,又将她背了起来,浮南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头看着自己踩破了的绣鞋。   “待会儿去城里,我要再买一双鞋。”浮南对着他翘起自己的一只脚,她很快进入了自己梦中的角色,“我是跳舞的,鞋破了,就跳不起来了。”   阿凇点头。   “你是哪里人,怎么会躺在雪地上?”浮南明知答案,却还是要问。   阿凇背着她,没回答。   浮南没逼着他回答,她只是低下头,将自己的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面颊靠在了他的脖颈间,反正是做梦,她偷偷靠近他一点点,应该也没关系。   阿凇显然对这样亲昵的靠近很警惕,他背后的肌肉绷紧,攥着浮南腿间的手也收紧了些。   浮南靠着他的脖颈,轻轻地笑,她想,现实里的阿凇应该也是这样的反应吧。   入了城,他们寻了一处驿馆住下,浮南靠在阿凇背上,将那袋子里的银财在自己的红衣上蹭了好久,才将银子上的血迹擦净。   浮南想,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什么正道眼中的好人,跟着阿凇,她永远都是邪恶的帮凶。   但,那又如何,谁让陪着她走出怨川尽头的是他呢?   在驿馆歇下之后,次日浮南本想领着阿凇先去买药材治伤的,但阿凇领着她先去了城里的鞋铺里。   店里的各色鞋履琳琅满目,浮南挑不过来,阿凇将高处的一双红色绣鞋取了下来。   浮南笑着摇头:“这鞋可不好走,你看,我脚上这双不就穿破了吗?”   在这个幻境的背景故事里,她原是城里有名的舞姬,身轻体软,莲步轻盈,一双绣鞋能被她小心翼翼地穿很久,之前的红衣舞姬何曾像浮南一样会走这么远的路。   阿凇没听浮南的话,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替她换上了鞋。   绣鞋上有长长的绑带,需要耐心地慢慢系上,浮南本想弯下腰自己去系的,但阿凇没有让开,在晨时明亮的阳光中,他的鼻梁与眉峰下有深邃的阴影,惟有那一双黑眸亮着淡淡的光。   他的修长手指慢悠悠勾着鞋上柔软的丝带,一圈圈地缠上,最后,在浮南的脚踝上方系了一个简单的结。   浮南的脚背弓着,她保持这样僵硬的姿势很久了,她从上往下看着半蹲下来的阿凇,感觉自己的心得到了久违的宁静。   在他身边的感觉很好,她伸出一手,轻轻碰了一下阿凇束好的发丝。   “谢谢。”她说。   阿凇抬眸看着她点了点头。   这个幻境的细节经不起推敲,有许多漏洞蹩脚万分,比如浮南犯了这样大的事,在第一批杀手殒命之后,竟然再没有人来追杀她,又比如阿凇的来历诡异,竟然也能轻松在城中安居落户。   浮南在这个梦境里,与阿凇成了邻居,他到城北去做工,她到城中心里的花楼继续去跳舞。   她是不会跳舞的,但她发现自己只需要甩一下水袖,台下那些看不清面容的看客就会拍手叫好。   梦境里的时光飞逝,瞬间滑过的画面仿佛走马灯,光影与色彩纷乱,人声嘈杂。   直到某一天,浮南在花楼里看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陌生在于,她从未在这里看到过他出现,有的时候夜深了,他会来花楼外接她,但他也从来没有走进去,只是在亮着灯盏的路边等着,他有时会等很久,孤单又寂寞。   熟悉在于,浮南已经与他相处了很长时光,他们每日都会见面,她救了他,他也救了她。   花楼里的费用高昂,他并赚不了很多钱,今日进来,他是付了钱的。   浮南在台上呆呆看着他,她看到他将攒了很多日的银财一点一点地数着,交到花楼老板手上。   他是来看她跳舞的。   浮南一愣,即便她在台上一动不动,但台下的观众还是如痴如醉。   阿凇站在人群里,静静看着她。   浮南想,既然他来看了,她就努力试着跳一下,他攒了很久的钱,她总不能让他的钱浪费了。   于是她甩起长长的袖子,在舞台上旋起身来,她的身姿轻盈,舞步曼妙。   但浮南到底不是什么专业的舞者,她转了没两圈,就晕晕乎乎,舞步也越来越歪。   最后,她旋转到舞台的边缘,踩着精致绣鞋的脚踏空,脚踝一扭,直直往台下栽倒而去。   但她并未摔在地上,只是落在了一个人怀中,阿凇不知何时来到了舞台边,见她跌了下来,他便稳稳接住了她。   浮南卧在他怀里,忽地露出明亮的笑容,在人群之中,她双手揽着他的脖颈说:“谢谢。”   虽然她没摔伤,但跌落时候她的脚是确确实实扭了一下,浮南走不动路,是阿凇抱着她回去的。   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沿街的宅院门上亮着光线昏暗的灯笼,每一家的灯笼样式都不一样,阿凇抱着她的身影往前扫,在一个个灯笼下投下渐次的朦胧影子。   浮南想,要是阿凇就是这样的普通人该有多好,她不希望他有多么富贵,有多么滔天的权势,她喜欢的就只是他而已。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这感情无根无源,却深刻万分。   阿凇看着她受伤肿起的脚踝,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   浮南指着前方路边悬挂着的一个个灯笼,一只手揽着阿凇的脖颈,一只手指着这些灯笼。   “一个,两个……”她慢悠悠数着,直到数到了第七十二个。   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只要浮南与阿凇希望走下去,这条路就会无限延伸。   应当是受了浮南意识的影响,她指到的第七十二个灯笼破了,刺目的光从毁坏的灯笼纸漏洞上露出。   浮南在阿凇耳边轻声说:“坏了,该修了。”   阿凇抱着她的手蓦地一僵,他险些抱不住她,浮南将面颊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愈发急促的心跳声。   梦醒了。   阿凇从无人的大殿上站起身,他对魔域的所有情况了如指掌,包括那边境每一座高塔的强弱,他心中都有数。   浮南在梦中指示了一个数字,是七十二,而编号尾数与七十二相同的边境高塔中,确实有一座碍于地形,有致命的弱点,阿凇用了很多手段来掩饰这个弱点,但若人类想要从此处进攻魔域,他们的防守将会十分艰难。   所以,浮南为什么要说这个数字?   虽然梦中的他不会代入他梦境之外的所有意识,但梦境外的他对梦中所有的细节记得很清楚。   阿凇苍白的面颊抬起,他看向殿外初生的旭日,一人背着朝光走了进来。   郁洲入内,行礼之后,将近日情报上报给阿凇。   “人界对我们的攻势抵挡不能,原本他们背后应当是有高人坐镇——我猜是尊上您之前带回的孟宁,但现在人界之中,孟宁与宋丹青因仙盟内部的摩擦,被调到晋源郡收服水妖。”   “我们开始占领人界的土地,我不知他们为何还留在晋源郡里没有出来,我想,仙盟就算再傻,也应该把孟宁叫回来了。”   此时,阿凇收到人界茉茉那边传回的情报。   “尊上,不好了,我没办法看着南姑娘了,我被拦在晋源郡外面了,整个晋源郡周围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了巨大的水网,水网下方还有吸力极强的旋涡,我无法突破,里面的人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   阿凇平静的眼眸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沉默半晌,忽地沉声说道:“派人把她带回来,不管她想不想回来,都要带走她,还有——不许伤她。”   “若不行,我亲自去。”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阿凇心思敏捷,在听到这两条情报之后,他已猜出浮南在做什么了。   他怎么会允许她去做这样的事,他以为她是……自己想要离开的。   他不想她为了他,变成她不喜欢的样子。   “这——”郁洲面露犹豫之色。   阿凇眸中闪着锐利的光,他的声音愈发冰冷:“现在去。”   “是。”郁洲领命。   “还有。”阿凇的声音坚定,“聚风山那边的高塔,多布置些人手,人界的修士会过来。”   “我们那边做了很多伪装与防御,人界那边不可能知道聚风山的真实情况,除非知晓此事的人泄露,但聚风山那边的魔族都……”   “是弱点,也是击溃他们的关键,人界修士一定会去。”阿凇道,“我去督战。”   既然浮南已将此事告诉他,他也不会让她的谋划白费。   但——这是最后一次,他一定要将她带回来。   在他离开之后,阿凇的身子似乎有些不稳,他坐回椅子上,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放在他桌上的那株苍耳迎着殿外吹来的风,叶子轻轻晃了晃。   阿凇的指尖与那青翠的叶子相触,他轻声对她说:“我很……想你。”   浮南趴在书桌上醒了过来,畏畏从她的袖间探出小脑袋,歪着头看她。   一梦如隔世,浮南眨了眨眼,她感觉自己还靠在阿凇温暖的臂弯间,他们的面前是永远也走不完的归路。   然而梦醒之后,她只是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因一夜未躺平,她还感觉有些腰酸背疼。   浮南只是想倾诉一些东西,那个梦里的阿凇就是很好的倾诉对象,他不能说话,就只能安静听着她讲。   她知道魔域的弱点没有那么好攻破,聚风山的防御高塔之下几乎汇集了魔域最强的力量,人界修士贸然进入,只能吃亏,当然,她在那页纸而已写了阿凇在那边的兵力布置,要不要去,就看他们的选择,总之,在提供情报上,她没有作假。   浮南起身,伸展了一下酸麻的身子,左右现在也没事,她就回房继续躺着了。   那边的孟宁根据她提供的情报,连夜写了一份作战计划,她深谙此道,有这份作战计划在,就算聚风山那边的兵力充足,但魔族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将不敌人界修士。   孟宁将这份作战计划通过通讯阵法传到了仙盟本部那边,人界边境收到之后,马上紧锣密鼓开始筹备。   夜晚的孟宁知道,既然浮南敢交出这份情报,这情报就绝不可能作假。   当然,她还是相信她是心甘情愿说出魔域的弱点。   投递完作战计划之后,孟宁与宋丹青携手将仙盟在晋源郡分部的防御阵法里里外外查了一遍,这防御阵法完美无瑕,没有一丝漏洞,水妖的力量没有一丝可能渗透进来。   所以那晚留在仙盟分部之内的修士便没有嫌疑,他们没有与水妖沟通的可能。   那晚与浮南分开之后,水妖也将分部防御阵法的每一个角落都搜索过去,将她查到的漏洞全部填补好,她本是江水成妖,修复以水灵气为主导的阵法漏洞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谁也想不到她会主动将进攻仙盟分部的漏洞主动填补上,这太违反常理。   浮南留在晋源郡数十日后,人界边境战报传来,派出攻破聚风山附近魔域防御高塔的修士原本作战十分顺利,将近万魔族斩杀。   但,短暂的胜利之后,异变陡生,魔尊凇不知为何突然亲临聚风山之上,亲自指挥战场,派出攻破聚风山的万名精英修士全部折损于此战之中,人界损失惨重。   在晋源郡内研究如何捕获水妖的孟宁与宋丹青看着通讯阵法那边传来的战报,皆是沉默。   死寂般的寂静过后,宋丹青盯着孟宁道:“情报是那苍耳给的。”   现在还是白日,孟宁颤抖着双唇说道:“情报无错,我们先杀了近万名魔族,魔尊凇……是后来才来的。”   “人界之内有人给她传消息,所有从人界这边传递出去的神念类能量,仙盟都有监控。”孟宁有些慌,她希望快些到晚上。   “被拦在晋源郡外那魔族姑娘给魔尊凇发了什么?”孟宁与仙盟那边的修士讨论道。   “她第一次和魔尊凇说有人给浮南送了衣服,还有人送她回去休息。”   “第二次她和魔尊凇说浮南为了救孟姑娘您,好像昏迷了。”   “第三次她有点慌,她对魔尊凇说她被关在晋源郡外面了,没办法再观察浮南。”   仙盟那边的修士沉默半晌之后说道:“她好像有点不太聪明。”   人界这边有太多情报可以传递了,但她偏偏只将目光聚焦在浮南身上。   孟宁瞥了一眼宋丹青,轻嗤一声,她知道送衣服的是谁。   讨论持续到夜晚,黄昏时分的孟宁眨了眨眼。   “晋源郡这边,我们里外查过,水妖不可能从仙盟分部之内得到我们要离开晋源郡奔赴人界边境的信息。”孟宁忽地变得稳重许多,她沉声说道,“你们不相信我,还不相信宋先生吗?”   孟宁可能会狡猾作假,但宋丹青为人正直,绝不会有任何欺瞒。   仙盟那边几位常驻长老的视线聚焦在宋丹青身上,宋丹青点了点头:“季掌门亲自布下的阵法很完美,水妖渗透不进来。”   “而且,我们刚偷袭聚风山的效果很好,他们牺牲了很多魔族。”孟宁盯着通讯阵法那边的季长风,她的眼神锐利,“情报传到你们那边,凡事都要经过仙盟本部——”   “孟宁!简直荒谬!你的意思是指内鬼出在我们仙盟本部,而不是你带着的那个小妖怪?”季长风大怒,拍案而起。   “她有什么渠道能将情报告诉魔尊凇?若无她提供的情报,我们能杀死那么多魔族,后来魔尊凇亲临,我们人界才败下阵来。”孟宁皱了皱眉,一向运筹帷幄的她现在有些烦躁。   人类太愚蠢了。   季长风也知道自己的指控毫无根据,从目前的种种迹象来看,确实是他们仙盟本部出了问题。   但是,还不够,魔域那边死了如此多的魔族,应该有所反应的。   此时,人界边境那边传来新的情报。   “大人,魔域那边派了百位魔域高手过来,我们只能监测到他们的去向,他们太强了……魔域要做什么?”   “他们往哪里走?”孟宁插嘴问道。   “往孟大人您所在的晋源郡方向而去。”边境的斥候答道。   “他慌了。”现在,就算是季长风也不得不承认浮南确实没问题,并且她的情报确实给魔域带来的重创。   魔尊凇之前不抓她回去,现在才抓她回去,正是因为他经此一战,怕浮南泄露更多的魔域秘密。   “本部那群废物,现在彻查。”孟宁道,“季长风,派人过来晋源郡外守着,谁也不能伤她。”   此时的魔域聚风山下,温妍低眸轻轻抚摸着自己手里的人皮鞭,她轻蔑笑道:“尊上果然好手段,让我驭使在其他战场里刚死的魔族尸身,让那群修士以为自己杀敌万千——就是收集尸体有些费力。”   郁洲嘻嘻笑:“我不是帮你收集了吗?”   “尊上对那些去抓浮南姑娘回来的魔族说了什么?”温妍好奇问道。   “哦,尊上让他们说,他们去人界就是为了将她带回魔域严惩。”郁洲轻嗤一声,“也不知道尊上从哪里得来的情报。”   人界出了乱子,这个消息三日后才传到浮南耳中,还是仙盟本部跟过来的一些修士闲谈时候说的。   这么多天了,浮南与他们混得也有些熟悉了,他们最开始不喜浮南,但最后还是习惯了她的存在。   她脾气好,性子软,又总是笑着,看着她就觉得开心,所以很多修士都愿意和她相处。   “本部那边说我们这里有了内鬼,但咱们这里的消息传出去可都要经本部之手。”一位跟着驻守在分部的修士磕着瓜子说道,“我们又没可能与那水妖联系,水妖那么可怕,见了我们恨不得将我们杀了,怎么还会与我们合作。”   “对对,本部那边胡说八道,不过幸好,他们开始彻查本部修士了,虽然我们也是,但我们肯定没有嫌疑。”   另一位修士靠近了浮南,小声说道:“不过浮南姑娘,你可要小心了。”   “啊,我怎么了?”浮南眨了眨眼,柔声问道。   “魔域那边派人要抓你回去呢。”其中一位修士说道,“真奇怪,魔尊凇应该想办法将你杀了,抓回去是做什么呢?”   浮南有些无奈地笑道:“因为他有个秘密,必须要我参与。”   这是实话,她并不隐瞒。   “没关系,孟姑娘和方大人会保护你的。”有修士对浮南说道。   “好。”浮南微笑着回答。   她在夕阳落下之前回了自己的住处,在夕阳下,她拢着自己的袖子,看着天际的霞光。   递出那情报所能产生的后果,还有仙盟那边的反应,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分部有孟宁与宋丹青在,暂时洗脱嫌疑,那么只能是本部那边有问题,仙盟陷入混乱之中。   只是她没想到阿凇居然派人要将她带回来,这一行动,更佐证了她并无嫌疑,反而对魔尊凇有威胁。   毫无沟通却又天衣无缝的配合,浮南对着远处即将坠落的夕阳眨了眨眼。   她不会回去的。 第61章 六十一枚刺   浮南独自回了住处, 在夕阳落下的前一刻将自己的院门关上了。   她知道仙盟本部那边乱成了一锅粥,他们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内鬼开始互相猜忌,再加上仙盟内部本就有的矛盾, 这一场风波应当久久不能平息。   在布置这个谋划的时候,浮南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她真的一定要这样做吗?   每一次, 她的答案都是无比坚定的, 她一定要这样做, 不然魔域必会陷入梦境里的境地。   一遍遍坚定的回答让她的心变得冷硬, 她终究要做出选择。   沐浴之后, 浮南靠在房间里的软椅上, 安静地看书,直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她放下书, 去将门开了,孟宁沉静清冷的一张脸出现在门外。   浮南侧了身子, 让她进来,孟宁与她擦肩而过时, 距离靠得很近。   孟宁闻到了她身上刚沐浴过的芬芳气息, 她问:“刚沐浴完, 准备睡了?”   “看会儿书。”浮南将自己书桌后的椅子拉开,将软垫放上, 让孟宁坐下。   “你很喜欢看书, 但魔域没有什么书。”孟宁说,“魔族没有自己的历史与文化。”   没有过去的种族注定不会有未来。   “是以前的习惯。”浮南笑。   “有谁教了你这么多?”孟宁问。   “是啊。”浮南也坐了下来,她托腮看着孟宁。   “那个人很重要?”孟宁继续问。   “嗯。”浮南微笑着回答, 不论先生对阿凇做过什么, 但他在她心中依旧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   孟宁笑着看她, 她想,浮南根本没有说真话。   若他真的如此重要,那么为何她之前忘记的许多记忆,与他相处的时光她却一点儿也没有忘。   孟宁眼眸微垂着,没有再说话。   在半晌沉默之后,她将目前搜集到的水妖情报推到浮南面前:“本部大乱,我要早些回去主持大局,水妖的圣灵水网暂时无法破解,我们只能将水妖先杀了,对这精怪,你有什么想法?”   浮南将这些情报书页翻开,大略浏览了一下,她道:“江面之上是她的领域,水灵气充沛,要在江上将她降伏,难如登天。”   “她对水灵气运用之道很有造诣,许多罕见的法术与阵法都能掌握。”孟宁沉声道。   “晋源郡仙盟分部有言,在我们来之前,这水妖还没有这么聪明。”她看着浮南的眼睛说道。   “嗯……”浮南轻轻应了声,“阿宁,你与宋先生是强敌,或许之前晋源郡的修士不足以让她全力以赴。”   “但分部之内舆论不断。”孟宁道。   “阿宁,你有什么话,只管与我说。”浮南柔声说道。   孟宁一根纤指敲了敲桌面,她眸中露出些许犹疑之色:“你是妖,或许她对你更没有敌意。”   “我知道了。”浮南点头,“但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或许会搞砸。”   “我们会给你全新的身份,不用担心水妖会认出你,你不需要掩饰你的妖气,只让那水妖放松警惕就是。”孟宁沉声道。   “好。”浮南道。   “这很危险。”孟宁说。   “我知道。”浮南答。   “为什么还答应?”孟宁问。   “分部舆论还是认为我与水妖勾结,我能洗脱嫌疑的办法就是去水妖那边卧底,帮大家找出水妖的弱点。”浮南对孟宁露出宽慰的笑,“阿宁,我都知道的,但没关系,你们到底不是晋源郡的修士,行事多有不便,还需仰仗这里的修士配合,你们是因为带着我才这样,我能对你们有所帮助,我很开心。”   “浮南。”孟宁看着她,又露出那熟悉的复杂神情。   “阿宁,你应该坚定一点的。”浮南笑,“我没什么关系,你不必为此纠结内疚。”   她越是这样,孟宁便越有些不忍,但她依旧理智,派出浮南,利用浮南,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她永远会走最聪明的那一步棋,就算是浮南,也不能动摇她的选择。   孟宁静静看着浮南,她想要从这小妖怪澄澈的眼睛里看出一点浑浊,她怎么能……一直如此呢?   浮南的笑容收了回来,她摇了摇头说道:“阿宁,我都说了,没关系。”   “既然一开始就要让我去做这样的事,那就不要这样看着我啦,我不希望你因为我感到内疚或是难过。”浮南柔声说。   “明日你准备一下便出发。”孟宁道。   “好。”浮南笑。   孟宁歪着头看她,似乎想要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心里去。   浮南与她对视良久,最后,她在她面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有你们仙盟修士保护,不会出事的。”   “嗯。”孟宁起身,与她道别离开。   浮南看着她翩然离去的的白衣身影,轻轻笑了笑。   她知道,孟宁不忍是真,但坚定地让她身入险境也是真,这就是魔族与人类的最大不同。   魔族不在意你就是真的不在意你,就算你在他面前真的死了,他或许也不会眨一下眼。   这样很好,她不希望有人为了她伤心,无情的人永远不会受伤。   次日,仙盟那边取来特殊的符咒,帮助她掩盖了原形与模样,她化作一位普通的水蚌精,来到晋源郡的江边。   浮南隐没气息,在水里潜行了一段才从水里出来,她成功进入角色。   她从江里走到岸上,来到一处小渔村里,这里远离修士的聚居地,住在这里的多是凡人。   浮南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引诱水妖出来,她就慢慢等着,在晋源郡的时间拖得越久,对魔域越有利。   她漫无目的样子还真像一位随波水流的水蚌精,她来到渔村外,看着这些渔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在阳光下晒起渔网,渔网上缠着一些小小的贝类。   浮南走到村里那晒渔网的广场上,将这些缠在渔网上的贝类耐心地解开,将还没完全死去的贝类丢到一旁的小溪里。   一旁有渔村里的小孩儿愣愣看着她,渔村里从来没有外来者,这个新来的大姐姐在他眼中行为诡异。   他背上背着一根鱼竿,比他人都高,浮南发现了这小孩儿的存在,扭过头去,从怀里掏出一颗糖,递到他面前。   说起来,这糖还是她从魔域带出来的,她喜欢这个味道,离开的时候也不知道人界还有没有一模一样的糖,于是离开时就多带了些。   小孩警惕看着她,或许是浮南身上的气息太过和善,他将她送的糖吃了下去。   “我是碰巧路过这里的。”浮南对他说,“我叫浮南,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长大了我才会有正式的名字,他们都叫我小石头。”小石头说。   “好,小石头。”浮南笑着看他,“你爹娘嗯?”   “我阿爹阿娘去江上捕鱼了。”小石头舔着手里的糖说。   “江上有水妖,你们不怕吗?”浮南问。   “水妖,什么水妖呀,我们只知道江上的神仙娘娘。”小石头看着远处金光闪闪的江面说。   “嗯?”浮南来了兴致,她拉着小石头来到村边的柳树下,问小石头道,“什么神仙娘娘,我是外地人,什么都不知道,你与我说说。”   这里是凡人的村落,修士的世界与他们很远。   “就是咱们村里的大人都说,江上有神仙在庇护着我们,我叔祖父跟我一样大的时候,到江边去玩耍,原本是掉到水里去的,但后来江上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流将他托着,推到了岸边。”小石头努力比划着,将这个神奇的故事分享给浮南。   “这么厉害!”浮南惊叹,“还有呢还有呢?”   “当然还有了。”小石头神神秘秘地说道,“后来我叔祖父也没能活到成年,就是以前,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从晋源郡中部流淌下来的江水掺杂着一些黑红的颜色,江上的鱼儿都死了,浮在水面上,捕鱼吃的鸟也死了,从空中坠落,哗啦啦地落在江面上。”   “村子里的人喝了水,也染上了怪病,第二天也死了,他们身上有好可怕的花纹,我没见过,只听阿爹阿娘说过。”   “叔祖父死了,我祖父靠天上落下的雨水活了下来,但后来落雨越来越少,这条江也变浅了许多,有渴得要死的村民跑到江边上,把江里有毒的水喝了下去,他们也栽倒在江边。”   “后来有一天,村里的老人说他们看见江面之上似乎隐隐有一点人身龙尾的身影闪过,自那日之后,江水里从源头而来的红黑色气息消失不见,江水也没有毒了。”   “只是再没有人能看到江上神仙娘娘的身影了。”小石头的声音清脆,将浮南飘远的思绪拉回,“怎么样,我们村子里的故事厉害吗?”   “太厉害啦。”浮南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你这样说,我也想去看看神仙娘娘了。”   “你看不到她,她后来消失了。”小石头低下头,落寞地说,“村里的老人说,她为了救活江水,自己死了。”   “村里的人给她修了祠堂,每年都会进贡,送好多好多的鱼给她。”小石头说。   “她没死呢。”浮南说。   “你怎么知道!”小石头好奇问道。   “因为我在逗你开心,我也不知道。”浮南笑着对小石头说。   她起身,往江岸而去:“我去看看。”   浮南脱了鞋,提着裙摆,踩着江上的鹅卵石,沿着江岸慢悠悠地走。、   她从午后走到了夕阳落幕。   现在水妖认不出她来,所以她要想个办法引起水妖的注意。   与此同时,在仙盟分部的藏书楼内,昼夜交替时夕阳晦暗的光影落在眼前的卷宗上。   孟宁将自己怀里的一面小镜子取了出来,她对着镜子说:“百多年前,晋源郡有秽气横生,似要催生妖魔,这秽气祸乱整个晋源郡,无数生灵死于秽气污染。”   “后来呢。”沉静的语气响起。   “后来仙盟分部现在的负责人——梁夏率领修士平定了秽气之乱,将秽气源头渡化,这边的卷宗只这么写的。”孟宁继续自言自语。   “嗯。”薛亡答。   “阿亡,你让我看这个,有什么意义吗?”孟宁问。   “没有意义,真相不重要,影响不了什么,我只是让你找些事做,不要偷偷去找她。”薛亡答。   “我怎么会去找她?”孟宁否认。   “所以阿亡,我真的没有一丝可能成为凇的情系之人吗?”孟宁托着腮,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绝色容颜,发出一串轻轻的笑声,“他是很特别的魔,我很喜欢他,他会成为我最珍贵的藏品之一。”   “上次看宋丹青,你也想要,后来遇见了浮南,你还想要,阿孟,再要的话,神宫里可放不下了。”薛亡答。   “我两手空空来人界寻你,总要带些‘特产’回去。”孟宁掰着指头数,“人、魔、妖,一个种族一个,刚好凑齐了。”   “她从陪伴魔尊凇的第十二次轮回开始重生复苏,此后她的记忆我都给了你,我让你使用能力将那记忆中的主角换为你自己去影响魔尊凇,但他并未相信,这我也很无奈。”   “他还逼着我,要我将这些记忆还给他。”孟宁咬着唇说道,“那梦境如此真实,他为何不受影响?”   她又开始算数了,算到最后,她娇娇地瞪着镜子里的薛亡说:“不对,阿亡,不对!”   “她从第十二次轮回开始有损失记忆,那应该是三十八段记忆才是,可是你只给了我三十六段记忆!阿亡,你觉得我不会算数,拿这种事来骗我,凇不相信,一定是因为少了这两段记忆。”   “那两段,我丢了。”薛亡的声线平静,带着一丝漠然。   “丢哪里了?”孟宁气冲冲地说,“我去将它找回来,我还要用。”   “仙盟本部,玄明境,蚀渊。”薛亡道。   “阿亡你——”孟宁不解其意,“那里的罡风猛烈,就算是我自己下去也要脱一层皮,你将那记忆丢在蚀渊里,到现在肯定都已经碎裂消散了。”   “嗯……”薛亡懒懒回答,“蚀渊不就是做这个用的吗,不想留下的东西,将它投进去,从此世上再无它的痕迹。”   “所以那两段记忆是什么,你肯定看过了,你说嘛说嘛。”孟宁缠着他。   薛亡沉默不语,直到黄昏过去,他彻底接管身体。   她看着镜中自己尚未褪去少女娇憨情态的眸子,一松手,将手里的镜子丢了出去。   提起此事,他便莫名地有些烦躁。   孟宁低眸看着手里的卷宗,将书页合了上去。   真相确实不重要,他只是在想,浮南何时能回来。   浮南在江边兜了绕了好几圈,终于,江上隐隐凝聚起丰沛的水灵气,将她紧紧包围。   一道水流将她的腰揽着,将她拖到了水里去,浮南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冰冷的江水沁入她的鼻腔。   水妖还没发现她的异常,她自顾自说道:“你这金丹小妖,是刚刚化形吗?还敢在岸上走来走去,被仙盟的修士抓了,我可救不回你。”   “走走走,我带你到水里去。”水妖的龙尾将她卷着,将她往江水深处拖。   她拖到一半发现浮南的状态不对,浮南在水中吐着泡泡,面颊憋得通红。   怎么可能有水中的精怪会呛水?!   水妖眸中杀意迸现,她周围的水流朝浮南缠紧,浮南的长发仿佛墨水般在清澈的江水里散开。   她没想到自己的卧底行为因为不会游泳败露了。   此时,从她领口处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金色的目光灼灼看着水妖。   水妖一惊,她驭使的水流松懈下来,将浮南放开。   她可以忘了浮南,但她带着的这只魔兽她不可能忘记。   浮南怀里的畏畏早已吐出一个空气泡泡将浮南的身体包裹住,让她有一丝喘息的空间。   浮南咳了好久才缓过来,她的脸红扑扑的。   她抬起头看向水妖,开口说道:“水妖姑娘,我说你就算你补上仙盟分部防御阵法的漏洞,我也会来见——咳咳咳——见你的。”   浮南好不容易将气顺了下来,她缩在畏畏吐出的空气泡泡里,看着水妖。   水妖围绕着她游了三两圈,暗蓝色的妖异眼眸里露出奇怪的神色:“你怎么变了个模样,原形也换了,换成水蚌,真是厉害的法术,连我也骗过了。”   “因为我是妖,你不会太忌惮我,所以仙盟那边派了我过来接近你,寻找你的弱点。”浮南与水妖一起到了江底的水宫之中,她解释道。   “不是吧,我将他们围着,这用心昭然若揭,你又是从魔域来的,他们怎么没怀疑到你头上,还派你来做卧底?”水妖坐在水晶桌前,皱了皱眉说道。   “或许怀疑,也或许不怀疑,就算他们只存着万分之一的疑心,他们也会将我派出,过来探查你的秘密。”浮南耐心解释仙盟那边的用意,“若我没有异心,那么我就会努力将任务做好,我没做好,受了伤,对仙盟来说也不是损失,我只是一个金丹期的小妖怪。若我有异心,我就更要给他们拿回有用的情报,若拿不回,我便暴露了。”   “他们说出要探查你弱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来了。”浮南抚着自己的胸口,将呛水之后的气顺下来。   “你想如何?”水妖警惕地看着她,归根结底,她们也不是同一阵营的人。   浮南看着这容貌绝美的精怪,她轻轻叹了口气,她柔声说道:“过来。”   “利用完我,就要将我踢开吗?”水妖死死盯着她说道。   但她对浮南无可奈何,在江水里,岸上那两位修士暂时对她束手无策,但浮南绝对可以对她造成威胁。   因为那条魔龙。   她还是乖乖靠了过去,她不得不听从浮南的命令。   浮南看着她慢悠悠游了过来,她忽地倾身,将她抱住了。   她两手揽着她滑溜溜的冰冷脊背,指尖按在她的后心之处,在这里,隐隐有与魔兽同源的气息在流淌。   畏畏的存在,可以牵动水妖的旧伤,因为……百多年前,是她将那秽气吞了下去,收服在体内,若畏畏真要与她动手,畏畏的魔气会引起她体内秽气共振,而她必会爆体而亡。   她不惧死亡,但——   她若死了,秽气便会重新喷涌而出,将江水污染。   “这么多年了。”浮南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镇压着这秽气,疼吗?”   水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仙盟分部的卷宗,我看过,我之前只当是一次晋源郡内的意外事件。”浮南绕过她的身子,将她披散在背后的蓝色蜷发拨开,盯着她后心处缠绕着的黑色气息,“但我今日在江岸边的渔村里,听了一些故事。”   “他们将我传得神乎其神,真是愚蠢。”水妖撇嘴说道。   “他们很感谢你。”浮南的指尖按了上去,那秽气缠绕着她的指尖,“还给你修了祠堂。”   “我没死呢,这就修祠堂,晦气死了,他们是不是还给我送鱼吃?我成妖的形态以前就是鱼,他们还让我吃鱼???”水妖感觉匪夷所思。   “愚昧,但可爱,不是吗?”浮南轻声说。   “是……”水妖轻轻叹息道。   “你是个好妖。”浮南说。   “我就是这里的水,无处不在的水。”水妖将浮南推开一点,“好了,你不要再看了。”   “他们仙盟的卷宗,是如何描述秽气的?”水妖的声音轻蔑。   “百多年前,晋源郡有秽气横生,似要催生妖魔,秽气祸乱晋源郡,无数生灵死于秽气污染。”   “仙盟修士梁夏率领修士平定秽气之乱,将秽气源头渡化,晋源郡人人称颂。”   水妖轻声笑,她的笑声婉转悠扬,但带着无尽的嘲讽:“真是……完美的功绩呢。”   “因此功勋,他成为仙盟负责人,在晋源郡内说一不二,位高权重。”浮南说。   “这就是他想要的。”水妖单手托着腮,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面颊,“他想要更多的权力,更强的力量。”   “但是,他的天赋有尽头,到了某一个极点,他便无法再提升,但他还是渴望在短时间内获得力量,多可怕的欲望。”水妖看着浮南的眼睛说道,“这种事,你应该很熟悉吧。”   “借助魔气,可以短时间内提升力量。”浮南道,“就算在魔域,秽气也是很危险的力量,以前魔域下层很多魔族都依靠这个修炼,但他们修炼的根基因为秽气都烂了,所以后来我发文禁止他们使用秽气……算了,说远了,说现在的。”   “他想要通过秽气提升修为,但没能掌握它的力量,导致晋源郡内江水被污染,对吗?”浮南看着水妖,眸中闪着悲悯的光。   “后来是你,将秽气吞下,以身镇压,而梁夏夺走了你的功绩,你却日日夜夜遭受秽气折磨。” 第62章 六十二枚刺   水妖与浮南对视良久, 最后,她点了点头。   “不过,得益于秽气, 我的修为增长得很快。”水妖说,“我希望我能更强一点, 直到我有力量将他们都杀了”   “你没办法控制这种力量。”浮南柔声说道, “魔域里被秽气彻底掌控的魔族会变成怪物, 失去自主意识, 最终走向灭亡。”   “你现在很危险了, 若再放任秽气侵蚀你的身体, 你就成了被污染的怪物, 到时候,整个晋源郡的江水都会受你影响。”浮南提醒水妖。   “所以呢。”水妖的语气冷然, “他们要杀了我,之后便无人镇压秽气, 结局都一样。我若接受秽气的力量,还能先将那群修士杀了。”   “没关系, 会有办法的。”浮南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水妖姑娘, 你等我想想。”   要说了解魔族,就算是教给她无数知识的先生也没有浮南了解魔族, 她在魔域留了千年。   被秽气附体的生物, 最终都会走向失控,而在晋源郡内,有能力镇压这力量的修士或是妖类, 只有寥寥数人。   浮南靠在水宫里的软榻上, 单手托着腮, 一根手指敲着自己的面颊。   许久,她站起身来,似乎想到了什么。   水妖不认为浮南能帮助她什么,她守在她的房间外,静静看着自己身侧流淌而过的水流。   浮南拢着袖子走了出来,她微笑地看向水妖:“我可以帮助你将秽气拔除,也可以让当初放出这秽气的修士自食恶果,但——你要吃一番苦头,而且,此间事了,你不能再留在晋源郡。”   “这里是我的家,我不留在这里,要去何处?”水妖问浮南。   “有水的地方便是你的家乡,水妖姑娘,魔域也有水。”浮南认真对水妖说,“你的躯体受秽气影响颇深,堕魔是迟早的事。”   水妖一愣:“魔域,那太远了。”   “不远,再过数百年,这里也会是魔域。”浮南唇角泛起淡淡的微笑。   “你果然是魔域的人!”水妖说。   “我只是我。”浮南看着水妖暗蓝色的眼睛,真诚问道,“我保证,在晋源郡之外的圣灵水网解开之后,在外面会有魔族接应你。”   “事到如今,我也别无所求,我只要将那些修士都杀了。”水妖眸底升起恨意。   “好,你与我说,他们都是谁。”浮南的语气像在哄小孩。   取了笔墨,浮南将这些修士的名字一个个都写了下来,她发现,那晚曾对她恶言相向的年轻修士家族也赫然在列。   “来,你且听我说。”浮南朝水妖招了招手。   她将自己的布置与谋划细细说给她听,听完之后,水妖怔然看着浮南,眸中闪过惊诧。   水妖似乎理解了,浮南是如何从之前的风波中全身而退的。   与她面上的温暖笑容不同,她这谋划精密无情,每一个步骤都仿佛在刀刃上行走,行差踏错,便满盘皆输,她像孤注一掷的赌徒。   水妖也一样,从孟宁与宋丹青来到晋源郡开始,她就几乎宣告死亡,现在的反抗不过是垂死挣扎。   没有什么会比原来的结果更坏,所以水妖决定陪着浮南试试。   但是,水妖还有一个疑问。   “这对你没好处,让他们直接将我杀了,你会更受信任。”水妖盯着浮南温驯的眼眸问,“你帮我,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选择而已。”浮南微笑说道,“为了道义与真相,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太虚伪,我也未曾从这个角度出发过。”   “我想帮助你,就帮了。”浮南对水妖点了点头。   她低头,将自己的衣襟整理好:“如果你准备好的话,我们就开始了。”   “行,你修为太低,我控制不住力道,你可能……”水妖迟疑说道。   “不要露出这样的眼神。”浮南伸出一手,将水妖的眼睛捂住,“不要同情我,可怜我,更不要不忍心,我死不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敌人,是被识破的卧底。”   待浮南放下手的时候,水妖的目光已变为最初的疯狂暴戾。   浮南脚下踏起金光,往后疾退而去,她的手掌一翻,掌心之下出现一枚符咒,这是孟宁给她的,她说若遇到了危险,就触发这枚符咒,她一定会来救她。   此时距离她离开仙盟分部,已经过了好几日,正值夜晚,她潜入江水深处,周围没有一丝光亮,惟有她脚下的金光亮起,熠熠生辉。   浮南直接触发了这个符咒,与此同时,仙盟分部之内有人惊坐而起。   水妖隐入江水之中,化为无形的水流,直直朝浮南包围而去,浮南修为低,前行的速度慢,很快便被那水流缠上脚踝。   浮南抽出南剑,坚定地朝缠住自己脚踝的水流斩去,她修为再低也影响不了此剑的威力,锋锐无匹的剑锋竟然将水妖召唤的水流斩断。   她暂时脱身,连忙往江面游去,但身后水流穷追不舍,那柔软坚韧的力量再次缠上她的手腕,让她无法驭使南剑。   浮南不敌水妖,被她往水中拖,与此同时,江上出现一抹纯白身影,孟宁已然来到这里。   她掌下金光蕴起,风驰电掣朝浮南飞了过去。   浮南被重新拽到水中,又呛了水,她的面颊憋得通红,呼吸不能,眼前的视线也模糊。   强横无匹的金光破开水流,孟宁将她的手腕紧紧握住。   “浮南!”清冷的女子声音响起,孟宁看着她,眸中竟露出一丝慌乱。   浮南张唇,想要对她说话,却有更多的水流涌入她的口腔,她的意识模糊。   孟宁怒目看向水妖在江中隐没的一双暗蓝色眼睛,她将水妖击退,单手将浮南往她怀中扯去。   但浮南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南剑,此时,水妖见孟宁快将浮南救走,不甘心的她还要给浮南最后一击。   江里的水流仿佛疯了一般,将浮南的手腕紧紧缠绕着,而后,这水流牵引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整条手臂弯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咔——”骨骼被扭断的声音响起,浮南的手臂关节在孟宁眼前被水流拉断,而她自己握剑的那只手如面条一般垂下,仿佛有了一点自己的意识。   臂骨被折断,这一瞬间传来的痛楚使浮南直接晕了过去。   水流毫不留情地牵引着她的手,将她手中紧握着的南剑送入她的后心。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待孟宁回过神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将浮南往侧旁带了一点。   南剑没有刺中她的心脏,而是偏移一点,水流与剑锋一齐送入浮南的身体,暗红色的鲜血在江水里晕开,将一大片的江水都染红。   此时,仙盟其他修士才堪堪赶来。   他们只看到孟宁将湿漉漉的浮南从一片血水里抱了出来,孟宁穿着的纯白衣裳也被那鲜血染红,诡异可怖。   轰然巨响传来,孟宁脚下出现一个巨大的金色法阵,有无数金色流光朝江中的水妖飞了过去,将她撞入水中,江上掀起数十丈高的水浪。   水妖自知不敌,负伤隐入水中,借助水灵气的掩护,逃之夭夭。   昏迷的浮南被孟宁抱在怀里,她被扭断的那只手臂无力垂下,失去她法力支撑的南剑也缩小,藏入她的袖中。   孟宁的脸色如冰雪般冷,她抱着浮南,飞到行船的甲板上,有几位仙盟分部的修士留在这里,梁夏也在其中,一旁站着面露讶色的宋丹青。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她启唇,冰冷至极的声音传入梁夏耳中。   她往前一走,周身气浪将梁夏掀飞,这位晋源郡内最强大的修士只能倒在角落,口中吐出鲜血,昏迷过去。   “叫医修过来。”孟宁抱着浑身是血的浮南,沉声命令道。   浮南苏醒的时候,已经是几日之后,她感觉自己昏迷了许久。   水妖下手,确实不留情面,若当时孟宁没有拉她一下,她可就被南剑刺穿心脏,估计当场就要变成一枚苍耳了。   她掀起自己沉重的眼皮,在朦胧的视线间看到了宋丹青的脸。   天光大亮,现在是白日,浮南被窗外投进的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后心处的伤口还是疼,不过她被扯断的手臂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浮南动了动身子,伤口愈发疼了,它似乎还没有愈合。   宋丹青听到床榻上传来的窸窣声响,连忙看了过来,他注视着浮南,眸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莫动,这伤还没好。”宋丹青道。   浮南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僵硬地躺在床上,与宋丹青对视着。   许久,她开口说话了,只是嗓音沙哑:“宋先生,我昏迷很久了?”   “那水妖下手太狠,若孟姑娘晚些到,你就死了。”宋丹青无奈说道,他给浮南倒了一杯温水,倾身过来喂她。   “嗯,对不起,我不太会这个。”浮南思及至此,就觉得有些内疚,她的眼睫微垂,说话的语气讷讷,“我与她一照面,就被她识破了。”   “嗯?”宋丹青问,“你不必为此自责。”   浮南的面色苍白,眉头微蹙,额上渗出汗来:“她最开始确实以为我是水蚌妖,见我一人在江岸上行走,便将我拖到水里,对我说水上危险,像我这样的金丹小妖容易被仙盟修士当成敌人杀了。”   “这不是……挺成功的。”宋丹青手里拿着白帕,笨拙地将她额上的汗水拭去。   “但我不会水,刚被她拽到水里,我就呛了水,她马上发现我不对了。”浮南有些无奈地说道,“哪有水中的精怪不会游泳的?”   浮南的卧底行动在一开始就失败了,失败的理由虽然离谱,但放在她身上意外地有些合理。   一个小小的苍耳妖,单纯无害,又不会说谎,因为不会水被狡猾的水妖识破,这故事顺理成章。   浮南所言,皆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她直接隐去后来她与水妖沟通的细节,接着后来的事情说道。   “我寻了机会,从她手下逃走,触发了孟姑娘给我的符咒,水妖召唤的水流将我的脚踝缠住了,我就抽出我的剑,将水流斩断,寻得一丝喘息空间,后来孟姑娘来了,我后来感觉自己的手臂好像被扯断了……”   浮南微微皱着眉回忆:“有什么东西,刺进了我的身体里。”   “好了,莫说了。”宋丹青将浮南放在床上,让她不要再说说下去,她每说一字都会牵动她的伤。   “好,不过——”浮南从自己充斥着混乱思绪的脑袋里似乎抓到一丝信息,“你们让我去做的事,就是寻找水妖的弱点,我有新发现!”   “你太傻了,怎么这个时候还在想这件事?”宋丹青无奈,只能给浮南施展了一个禁言法术,“你说的新发现,我们应该都知道了,好了,你先休息。”   浮南点点头,闭上眼,忍着疼痛睡去。   夜晚,孟宁来到浮南的床前,她的脚步声将浮南惊醒。   “阿宁?”浮南侧过头看着她,连忙唤了声,“我有事要与你说。”   “宋丹青已经和我说过了,此事怨我,明知你对此并不擅长,还要你去做这样的事,你不会水,一到水中被她发现,并不奇怪。”孟宁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浮南的唇,让她暂时先别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那水妖已有了堕魔的迹象,对吗?”孟宁看着她,有些无奈,“你的伤口上有魔气缠绕,医修已经给你看了,我也为你施展了驱魔法术,但短时间内这伤还是不易恢复,你先养好身子。”   “你们知道了,那就好。”浮南轻舒一口气,“我在凡人的渔村里,听到了一些消息。”   “百多年前,有不知名的秽气出现在晋源郡之内,鸟兽虫鱼与许多凡人死伤无数,后来是那水妖将秽气镇压在体内,阿宁,这与我看的卷宗不一样,晋源郡呈给仙盟本部的卷宗上写,是梁夏将那秽气镇压的。”   “我知道什么是秽气,魔域底层就有很多,受这秽气影响,修炼者的修为会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这也是水妖近些年成长得这么快的原因,但秽气终究会侵蚀她的躯体,令她变成不可控的怪物。”   “但阿宁,很奇怪……”浮南的眉头微皱,“秽气与魔气,是不一样的两种气息,魔气只是力量的一种,它很纯粹,没有秽气那么具有污染性。我以为水妖是受秽气污染,但现在看来,她的攻击有魔气沾染,这说明她……”   “她或许自己找到了转换秽气的方式,以堕魔为代价,保持自己的清醒,而这原本折磨她百年的秽气,也会成为她源源不绝的力量源泉。”孟宁沉声说道。   她还是没有浮南那么了解魔族,不然现在的她就应该意识到,秽气没有转换的可能。   所谓魔气,不过是浮南的南剑上自带的气息,这魔气来自于阿凇,强大纯粹,比一般的魔气都要更加吸引贪婪者的目光。   但浮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水妖给了自己一击,谁也想不到这魔气来自于她自己。   她骗过了孟宁。   浮南看着孟宁坐在她的床前,蹙着眉思考,她又重新躺了下去,半晌都没睡着。   伤太疼了,折磨得她合不上眼。   这次的伤太重,加上魔气侵扰,这伤久久不能愈合。   浮南额上渗出薄汗,孟宁拿白帕细心地给她擦拭干净,她看着她,无奈说道:“这次,是我思虑不周。”   “没关系,若不是我中了她一击,你们也发现不了水妖堕魔的迹象。”浮南看着孟宁的眼睛,认真说道,“阿宁,若知她的力量来源是魔气,那便好对付了。”   “她现在藏得深,过几日再去抓,等你养好伤。”孟宁将桌上汤药拿了过来,喂给浮南喝,动作格外有耐心。   “好。”浮南将苦涩的汤药喝下,皱起了眉,太苦了,她有些受不了。   孟宁将桌上的一罐糖拿了过来,拈了一枚送入她口中。   浮南的舌尖感觉了一下这枚糖的味道,她无奈轻笑,这糖还是没有魔域那熟悉的味道。   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如此贪恋魔域那种糖的味道。   “不是你喜欢的口味?”孟宁看着她问道。   “不是。”浮南诚实回答,“但只是不熟悉而已,我以后会熟悉的。”   “嗯。”孟宁抱着她躺了下去,在她低头的时候,她唇边清冷的气息拂过她耳侧。   她与她靠得很近,但她什么也没做。   浮南睡去,一夜无梦,她的神识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支撑梦境。   同样,远在魔域的阿凇也好几日没有做梦了,他每日都有准时入睡,但依旧没有遇见那真假莫辨的梦境。   他意识到一些什么,或许是浮南出了事,但守在晋源郡外的魔族皆无法突破圣灵水网。   阿凇本打算直接过去寻她,但他止住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节点上他贸然行动,会给人界传递一个新的信息,那就是他与浮南之间可能还有别的渠道联系。   他知道浮南小心翼翼经营了一切,他不会贸然破坏,他希望她回来时,没有遗憾。   浮南养了好几日的伤才恢复过来,那边孟宁与宋丹青已开始准备抓捕水妖,水妖若以魔气为力量之源,那么只需要针对她这一特点,以荡魔法术抓捕,便能抓住她的弱点。   他们之所以不直接杀了水妖,是因为水妖身上可能还残留秽气,若直接杀死,秽气无人镇压,便会重新污染晋源郡。   孟宁与宋丹青率领仙盟本部的修士,暂时离开分部。   分部之内,只留下两位本部修士与医修照顾浮南。   前来给浮南治伤的医修是晋源郡这边的修士,因为孟宁他们出发时没想到会有人受伤再加上医修稀缺,所以本部那边没有医修可用。   晋源郡的这位医修对浮南尚算友好,她小心翼翼地将浮南后背伤口上的魔气渡到一个瓷瓶之内,对浮南恭喜道:“浮南姑娘,我已经将魔气从你体内全部逼出,你的伤再配合伤药,明日就能愈合。”   “之前我们晋源郡对你多有揣测,是我们目光狭窄了,若不是浮南姑娘你受了这一击,我们也想不到蛰伏在晋源郡这么久的水妖会堕魔。”这位医修对浮南说道。   “嗯。”浮南靠在床榻边上,她的唇色苍白,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什么力气轻若鸿毛,“医修姑娘,这逼出的魔气不好处理,我与你说该如何将这魔气彻底消灭。”   “浮南姑娘,不用,我们仙盟与魔域对抗那么多年,区区魔气,我们自有处理的办法。”医修没听从浮南的话,她将装着魔气的瓷瓶放入药箱之中,转身离开。   守在浮南床边的两位仙盟本部修士看着那医修离开的方向,忍不住说道:“晋源郡的修士真是高傲,若不是浮南姑娘你舍身中了一击,他们估计到现在还对那水妖束手无策呢。”   “无事,她能为我治伤,我已经很感激了。”浮南摇了摇头。   她在床上静静养伤,直到三日后,她的伤完全好了,同日,以荡魔法术抓捕的孟宁也将水妖给带了回来。   水妖被关在无水的铁笼里,笼外闪烁着荡魔阵法的浩然金光。   这铁笼被悬挂在仙盟分部的主殿之内,水妖无水,便无法作乱,再加上那荡魔法术抓住了她的命门,现在的她蜷缩在铁笼里,仿佛一只搁浅的鱼。   当晚,浮南也去看了水妖,她看到孟宁将铁笼打开,掐住水妖的脖颈,将她从铁笼里拽了出来。   孟宁这一掐,是下了死力气,毕竟不久之前她刚击伤了浮南。   水妖龙尾上的鳞片尽数剥落,这条修长的、血淋淋的龙尾蜷缩在地上,不住抽搐。   孟宁在水妖面前蹲了下来,她纯白的裙摆染上地上的水妖之血,水妖的血是淡蓝色的,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梦幻。   她死死盯着水妖的暗蓝色眸子,问:“你是如何将秽气转换为魔气的?”   水妖盯着她,沉默不语,孟宁将她背后的蜷发拨开,看到了她后心处堆积着的秽气。   孟宁的指尖牵引秽气,这秽气便反过来折磨水妖的神经,水妖在地上疼得不住翻滚,但还是没在孟宁面前展示将秽气转化为魔气的能力。   浮南出声,将孟宁叫住了:“阿宁,回去了。”   孟宁将水妖重新塞回铁笼里,她看着浮南,点了点头,又从袖间抽出白帕,将自己手上沾着的水擦净了。   “等找到新的镇压秽气的办法之后,再杀了她。”孟宁牵起浮南的手,语气倒是罕见的温柔,“给你报仇。”   浮南对着她,呆呆地点了点头,她越过她的肩头,与被关在铁笼里的水妖对视一眼。 第63章 六十三枚刺   水妖靠在铁笼旁, 湿漉漉的蓝色长发垂落,她半掀眼睫,看了浮南一眼。   浮南转过身去, 与孟宁离开了。   虽然伤已经恢复,但她的身子还是有些虚, 浮南拢着自己的衣袍, 与孟宁并肩走着。   孟宁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将自己的外袍脱下, 披在她的身上。   “那水妖伤你, 留她不得, 但现在她身上秽气未除, 还杀不了。”孟宁道,“留她几日, 待杀了她,给你报仇。”   “嗯……水妖祸乱晋源郡, 阿宁,你除去她是应该的。”浮南点了点头。   她往前走了段路, 忽地想起了什么, 便问孟宁道:“阿宁, 你有办法除去水妖身上的秽气吗?”   浮南自己都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她想, 也只有先生亲来才能有办法驱除这秽气了, 但孟宁应该也束手无策才是。   “嗯,我有办法,但要将她关入阵法之中, 炼化几日。”孟宁点头道。   浮南挑眉看了她一眼, 她轻声说:“阿宁, 你很厉害。”   孟宁轻声笑:“不过运气好些。”   浮南想,要是最开始孟宁能帮助水妖就好了,但她是仙盟的人,不可能帮助水妖。   但水妖做错什么了呢?浮南不愿她落得负罪蒙冤死去的下场。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沐浴后躺到床上,她总算能睡一个好觉了,她想要再梦见阿凇。   待跌入那个熟悉梦境的时候,浮南还被他抱住怀里,脚踝上扭伤的地方还疼着。   夜色温柔,道路两盘的灯笼幽幽亮着,浮南两手揽在阿凇的脖颈上。   之前她数到的第七十二枚灯笼残破的部分被他遥遥一指轻点,破损的部分已经修复。   经过上次的事,浮南猜她能通过这个梦境向阿凇传递一些信息,但——这个梦境里的阿凇应当不是现实里的阿凇。   现实里的阿凇眼眸更冰冷无情,不像眼前抱着她的少年,他现在的眼里还能闪着光。   这或许就是她梦里自己塑造的阿凇,在这一隅虚拟之境中,他只属于她。   浮南将头低了下来,将自己的面颊靠在他的胸膛上,她听着他有节奏的心跳声。   他们一起回了家,浮南的脚扭伤了,好几日都不能走动。   但春日来临,城外风景正好,浮南想出去看,她便缠着阿凇领她去城外玩。   阿凇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处写:“你不能走路。”   浮南笑着看他,罕见地露出了一些撒娇的情态:“阿凇,你可以背着我去。”   “走不了的话,去外面看看花,或者到河边坐着钓鱼,这样也不错。”浮南反手将他的手拉着,柔声说道。   阿凇对她点了点头。   他花了一晚上给浮南做了钓竿,青翠的竹竿勾着鱼线。   阿凇背着浮南,浮南伏在他的肩膀上,她一手揽着他的脖颈,一手抱着两根钓竿。   城外春光正好,沿岸刚开了花,一枚枚小小的鲜艳花朵从一片青绿中不好意思地探出头来。   浮南看着河上闪烁着的粼粼波光,她想,她宁愿永远沉睡在这个梦中。   她与他在河边钓鱼,阿凇捕了很多鱼,那些鱼儿都争相咬他的钩,浮南钓了许久才钓上一只小小的鱼儿。   这鱼儿身体是淡蓝色的,有些罕见,浮南将这条小鱼儿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身边的木桶里。   木桶里盛了清水,小蓝鱼一落入水中,便悠闲地甩起自己的尾巴。   “这个颜色稀罕。”浮南将手探入水中,轻轻抚摸了一下小蓝鱼的脊背,“阿凇,替我养着她,好吗?”   阿凇本不想养什么活物,但浮南在午后的阳光下,就这么真诚地看着她,她泛着柔柔水光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身影,她诚恳且温柔,他无法拒绝。   阿凇点了点头,他将浮南身边的木桶接了过来。   浮南坐在岸边的草地上,晒太阳晒得有些昏昏欲睡,她将脑袋一歪,靠在阿凇的肩膀上,她轻声唤他:“阿凇。”   阿凇在她手背上写字:“在。”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想我吗?”浮南看着天上飘着的云絮,轻声问。   “我会去找你。”阿凇写。   “不要找我,如果有一天我走了,那我就是真的不想见你了。”浮南的声音很轻,“我……自然有离开你的理由。”   阿凇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紧紧抓着。   浮南自嘲似地笑笑:“有些事只能我去做,就像你永远不会到那台上起舞。”   阿凇凝眸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   浮南大着胆子,心里只想着这是梦境,倾身便在他眉心处落下一吻。   他的神情微怔,待手下用力,想要将她揽入怀中的时候,这梦却醒了。   殿外天光大白,阿凇看着从魔域边境的地平线亮起的第一抹金红日光,他起身,安静回忆梦中的细节。   不知为何,他始终无法将自己现实里完整的意识带入那个梦境之中——或许是因为这梦境基础是他的过去,他醒来之后可以清晰地记起梦里的每一个细节,但下一次入梦时,他还是梦中那个懵懂的少年。   若是他……是他……   他一定会先抱着她,先吻她,先对她说,他爱她。   但梦中的他,还是很多年前的他。   阿凇记起浮南在梦中说的话,她让他不要去寻她,可是,他如何能接受她身陷险境,甚至是踏破自己的底线,去成为她自己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她本该是保护在高塔里的无瑕珍珠,但这纯白的珍珠最终还是滚落凡尘。   怨他不够强大,怨那冥冥之中挥之不散的幽魂卷土重来。   至于浮南在梦里托付给他的那尾鱼,阿凇也在思考它的寓意。   当然,在不久之后,他知道了浮南的意思。   浮南梦见阿凇的当晚,于仙盟分部的一处豪华宅邸之中,梁夏召了一名医修过来。   “那苍耳妖究竟受了什么伤?那日江上,我怎么感应到了魔气,但水妖不是吸收了秽气么,这秽气可不像魔气一样可以控制。”梁夏盯着跪在地上的医修问道,侍立在他身侧的几位修士垂着头,沉默不语。   “梁大人,没错,苍耳妖身上的伤口缠绕着魔气……我日夜给她治伤,难免听到了一些宋大人和孟大人的对话,他们说那水妖可能已经掌握了将秽气化作魔气的办法,需要尽早铲除她。”医修将自己所知的情报全部告诉梁夏。   “大人,您多年之前亲自召唤了秽气,虽然那时没能控制这强大的力量,被水妖吞了去,但现在您可不要给人做了嫁衣裳。”一旁有修士迎了上来,符合说道。   “是,我亦是如此想的。”梁夏思忖片刻,“孟小姑娘说她有办法能将那秽气渡化,此等强大的力量渡化之后也太过可惜,若我掌握了能不断提供力量的魔气,趁人界外忧,我等吸收了魔气,修为提升,马上便能将那孟小姑娘和宋丹青杀了,反抗仙盟,自为一派,岂不是更加自由。”   “多年前,我这愿望没能实现,现在倒好,机会送上门来了。”梁夏轻蔑笑道,“那水妖寻找转换秽气的办法,应该找了很多年,可惜,她苦心自救的成果,要到我手上了。”   梁夏将几袋灵石抛到医修的面前:“你的发现很有用,待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医修将地上的几袋灵石捡了起来,她低着头,退了下去。   她回到自己族中的领地,很快,族中家主唤她过去:“你与梁夏说了什么?”   “梁夏说那晚他在江上感应到了魔气,再加上他身居高位,能获取的信息多,我便只能与他说了实话。”医修低头,小心翼翼说道。   “真是废物!”家主一巴掌甩在医修的脸上,“梁夏知道了,这要我们如何暗中谋取水妖身上的秽气?”   “他在明,我们在暗,家主,且试试吧。”医修无奈说道。   同样,当晚侍立在梁夏身边的侍从中亦有其他修仙世家的卧底,归去之后,他们将此事报备。   一时之间,除了仙盟本部的修士被蒙在鼓里之外,其余大部分仙盟分部的修士暗中都开始对水妖身上的秽气有了心思。   晋源郡不服仙盟本部已久,这次趁魔域入侵,他们正好有机会从仙盟那边独立出去,晋源郡离人界边境远,就算魔域进犯,他们一时间也不容易到晋源郡来。   几日后,孟宁过来对浮南说她要起阵为水妖拔除秽气,当然,这秽气渡化的时候就是水妖的死期。   浮南对一切未知的事物感到好奇,她很想知道孟宁究竟是如何渡化秽气,但她忍住了没问。   孟宁交代宋丹青在阵法外护法,而后便一人走进大殿之中,隐隐有金光在殿内亮起。   浮南还需要每日喝药,当日,她这边的药材用光了,便唤了上次给她治伤的医修过来帮忙煎药。   这医修姑娘面上还带着被掌掴的红痕,浮南在房间里的药柜上取了药膏,蹲了下来,给她涂上。   “怎么了?”浮南一根纤指点在医修的面颊上,她的指腹轻轻转了转,将药膏揉开。   医修看了浮南一眼,她沉默不语,这等事,她怎么会告诉本部的人?   “上了药就好了。”浮南柔声对医修说道。   而后,她看着她的眼睛,话锋一转,轻声问道:“你将我伤口上有魔气的事情,告诉了梁夏?”   医修看着她,眸中露出一丝震惊,她没想到浮南竟然能知道此事。   仙盟本部那边,知道了多少?   浮南低头,看着火上被煮开之后咕噜咕噜响着的药汤,她接下来说的话,让医修下的几乎要跌坐在地上。   “梁夏认为,水妖已经掌握将秽气转化为可控魔气的办法,所以,他想要将自己召唤出的秽气重新拿回,拥有这源源不绝的力量,对吗?”浮南看着医修的眼睛说道。   “你的家族,在晋源郡内也算势大……你脸上这伤,是族中人打的吧,因为你将这个信息告诉了梁夏,让你的族中人无法独享秽气。”   “你……”医修看着浮南,眸中尽是灰败神色,她踉跄着往后退,“仙盟本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呀?”浮南笑着说。   她将医修扶了起来,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我受了水妖一击,是你救治我,就算你是因为领命行事,但我还是不想你也死在这次的混乱中。”   “孟姑娘布置在殿外的防御阵法,看似坚不可摧,但也有漏洞,方先生每日午时都会认真擦剑,这是他对外界最不关注的时候。”浮南按着医修的肩膀,在她耳边柔声说道,“午时,寻到殿外防御阵法突破口,入内将水妖身上秽气夺走,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不然等到孟姑娘将秽气渡化,你们就什么也拿不到了,一辈子都要被仙盟踩在脚下。”   “你……什么意思?”医修死死盯着浮南,不安问道。   “你将这消息传给梁夏和你族中之人,至于你自己,莫要前去。”浮南看着她说道。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这看起来像个阴谋。”医修说。   “这就是阴谋,是诱惑他们的陷阱。”浮南微笑地承认,“告诉你,只是因为我想要你帮我做些事,顺带,救你一命。”   “你不怕他们事后追究?”医修问。   “死人不会追究。”浮南的声音淡淡。   “如果我不答应呢?”医修看着浮南,有寒意从心底升起,这修为只有金丹的小妖怪,当真可怕。   “不答应的话,我也不知道……”浮南轻声说,“或许,我会把你杀了,再投到不久之后就会陷入混乱的战场之中,没人知道你是我杀的。”   “但是我不想杀你,我也不想你死,你给我治过伤,你给我敷药的动作很轻,几乎没弄疼我。”浮南靠在房间里的书桌边,平静说道。   “我,那是我的家族……”医修有些犹豫。   “你的家族,就是这么对你的吗?”浮南指了指她面上的伤?   “我……”医修只低着头,小声说着,也不知有没有答应。   浮南安静地看着她,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对她起杀心。   “不怕我背叛你吗?”医修问。   “你说,孟姑娘与宋先生,是相信分部的修士,还是相信我?”浮南歪着头问她。   “但他们会怀疑你。”医修说,“你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告诉我真相,就是为了救我?”   “嗯……”浮南轻轻应了声,她将碗中汤药饮下,感觉有些苦,微微蹙起了眉。   “好。”医修应。   “去吧。”浮南笑着看她。   当日,医修将浮南告诉她的情报分别汇报给梁夏与族中家主。   “你是怎么得知?”梁夏狐疑问道。   “宋先生擦剑一事,是从浮南姑娘院中修士谈话得知,至于阵法弱点——我看到浮南姑娘桌上有阵法图,应该是孟宁与她沟通过,那阵法图上画得很清楚。”   “看来让你离她近一点是好事,那小妖性子怯懦,修为又低,算得上是仙盟那边的漏洞。”梁夏笑道。   “不过,她那满腹的知识是好东西,待我们反抗仙盟之后,便将她囚起来。”梁夏对未来已有了规划,“至于孟宁与宋丹青,这两人留不得。”   第二日午时,有几位修士潜入殿外阵法之中,待拭剑的宋丹青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阻拦不住这些仙盟分部的修士了。   各方势力率领的仙盟分部破开殿外防御阵法,殿内,原本关押水妖的铁笼已被一团金光包围,内里有两人的身影,孟宁与水妖相对而坐,两人之间由一道光带连接——孟宁果然在为水妖渡化秽气。   阵外只留宋丹青一人,面对如此多仙盟修士,他也束手无策。   梁夏没想到各方势力竟然都来与他抢夺那秽气,再加上宋丹青率领仙盟本部修士阻拦他靠近孟宁与水妖,他左右为难,竟然节节败退。   在一阵混乱的缠斗之后,殿内修士死伤无数,梁夏最终还是凭借深厚的修为占领了优势,他手执一把长刀,直直朝大殿中央的孟宁与水妖冲去。   孟宁看来已经渡化了一部分秽气,梁夏心疼得很,他手中长刀一斩,直接将孟宁与水妖中间的光带斩开。   那便宋丹青刚把几位分部修士击退,他的脚下血流成河,见梁夏行动,他冷声说道:“他要夺走水妖身上的秽气,汲取秽气转化之后的魔气,快阻止他!”   但无人能阻止梁夏,他们离得太远了,梁夏将孟宁击退,一掌将水妖扯了过来。   此时,体内被渡化了一部分秽气的水妖已经虚弱许多,她眼眸紧闭,身下长长的龙尾无力垂下。   宋丹青只来得及将同样昏迷的孟宁从空中接住了,施法中断,孟宁自己也可能受到反噬。   隐隐有一点纯金色光芒在孟宁眉心闪现,她靠在梁夏怀中,昏迷过去。   梁夏的手在水妖后心处毫不留情地一掏,淡蓝色的鲜血溅开,洒在他的面上身上。   折磨水妖百多年的秽气被简单粗暴地从她身体里取出,梁夏得意一笑,将这团秽气直接送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多方势力争夺,仙盟本部阻止又如何,他还是依靠自己的谋划与实力得到了这诱人的力量。   这秽气,应该已经被水妖控制住了,现在他只需要坐享水妖转换秽气的成果,用可控的魔气来强化自己的修为,将面前所有反抗他的修士全部杀了。   梁夏面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他将水妖仿佛散架的人偶一般扯了过来,掐住她的脖颈说道:“你多年反抗秽气的成果,现在,由我收下。”   但此时,水妖的眼眸骤然间睁开,她与梁夏对视一瞬,面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梁夏一惊,水妖趁机从他手中挣脱,却迎面接到了宋丹青击出的一剑,那锐利剑锋穿心而过。   宋丹青单手抱着孟宁,单手执剑,他冷着脸将利剑从水妖的胸膛中抽出。   水妖颓然落在地上,此时,大殿里蓄满了修士的鲜血,妄图从梁夏手中夺走秽气的修士都被他杀了。   她长长的,残破的龙尾垂在血泊之中,无人在意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梁夏身上,接收魔气的他将会是劲敌。   “来吧,给我更多的力量!”梁夏催动体内的秽气。   这秽气给予他回应,邪恶的气息瞬间流窜于他的躯体,瞬间,梁夏面上出现痛苦之色。   “不对!”宋丹青道,他执剑飞身而上。   下一瞬间,有大量污浊的邪恶气息从殿内激荡而开,梁夏强行催发秽气,他自己很快控制不住这力量,反而被秽气侵蚀。   水妖根本就没有解决秽气的办法,这一切都是浮南与她合谋展现的骗局,但是,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此间真相,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梁夏太过贪婪,一次性汲取太多秽气能量导致失控。   如山的怪物将梁夏的身体撑破,而后将这个大殿撑破,一只模样丑陋的肉山出现在众人面前。   水妖因为濒死,力量急剧流失,她的身形缩小,仿佛一只小鱼搁浅在了血泊之中,她看着变成怪物的梁夏,口中默念着浮南曾对她说的卷宗里的描述。   “仙盟修士梁夏率领修士平定秽气之乱,将秽气源头渡化。”   你看,这不就渡化了吗?   梁夏的身体还在不断膨胀,无数污秽的邪气在仙盟分部之中流窜,将白日抹成黑夜。   宋丹青执剑与梁夏肉山缠斗,无暇顾及旁余的情况。   他们缠斗的时候,偶有攻击落在地上,一次次与水妖擦身而过。   水妖知道,自己可能要死在这场战斗里,但——这里的修士,一个也跑不了。   就这么死了也好,水妖想。   但在邪恶的气息激荡间,于黑暗深处,有一道隐隐的黑龙鳞片划过。   浮南穿着一身黑衣,伏低在畏畏的身上,这强大的魔兽穿梭于秽气污染之中,丝毫不受影响。   见了水妖,浮南将自己的兜帽取下,将水妖从血泊里拽了上来。   “总算找到你了,守着我的仙盟修士在我院外布下防御阵法之后就参战去了。”浮南将水妖抱在怀里,她伸出手拂去她面上被水沾湿的长发,无奈说道,“水妖姑娘,你受苦了。”   “没你那一剑苦。”水妖轻声说道。   “好了,我送你离开这里。”浮南来到仙盟分部一隅安静之处,从畏畏身上跳了下来。   这里已经被黑暗笼罩,无人注意到她。   “你不怕它的魔气被那剑修感应到?”水妖的声音细若游丝。   “梁夏所化怪物的气息影响了整个晋源郡,你力竭,外面的圣水灵网自然解开,整个晋源郡内都流窜着邪恶的气息,畏畏混在其中,不会被察觉。”这也在浮南的预料之中。   “所以,孟姑娘究竟是用什么给你渡化秽气的?”在送水妖离开之前,浮南还有空问她好奇的问题。   “从她额心出现了一枚金色的珠子,那珠子很是神奇,就算是秽气也奈何她不得,孟姑娘是将秽气从我身体里抽出,她再利用那金色珠子庇护,让自身无虞,而后才将秽气渡化。”水妖答道。   浮南眨了眨眼,她记下了这个信息。   水妖的力量还在流失,她的身体不断缩小。   “畏畏,张嘴。”浮南对畏畏说。   畏畏乖巧地长大了嘴巴,浮南将变为一尾蓝色小鱼的水妖送到了畏畏的口中。   畏畏小心翼翼地含着水妖,带着她往晋源郡外飞去,外面有魔族在等着它。   浮南做完这一切,这才回了自己的住处,仙盟修士给她布下的防御阵法很安全,她躲在里面,等着畏畏归来。   此间事了。 第64章 六十四枚刺   晋源郡外, 茉茉隐在暗处,她的身边围绕着几位魔族——他们都是被阿凇派出前来带浮南回魔域的。   此时,晋源郡内秽气爆发, 隐隐有邪恶之气激荡开,茉茉瞪大眼看着这一切, 飞身而上便要前往晋源郡去寻浮南。   水妖力竭, 她布下的圣灵水网自然消失, 环绕整个晋源郡的禁制接触, 前来带回浮南的几位魔族也准备上前, 到那混乱的战场中将寻找浮南。   但下一瞬, 合着激荡而开的污浊之气, 有一条修长的龙影出现,现在晋源郡内的修士都被爆发的秽气影响, 无暇顾及此处。   畏畏口里含着失去力量的水妖,一路飞到了茉茉与那几位魔族面前。   “是南姑娘的魔兽……她……她竟然将这魔兽也带到人界了吗?”茉茉震惊说道。   畏畏在他们身前降落, 它往前喷吐气息,吐出一个透明的小水泡, 内里游曳着一只蓝色的小鱼。   旁边的几位魔族将水妖接住了, 这是浮南带给他们的东西, 他们不敢不接   同时,畏畏也伸出了自己的爪子。   在这里的所有魔族中, 只有茉茉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害怕畏畏, 她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将畏畏爪子上挂着的那个小小锦囊取了出来。   锦囊上挂着一个小纸条,其上写着:“不要带我回去, 你们若往晋源郡踏一步, 我便死在人界, 这个锦囊,带回给阿凇看。”   茉茉一见这纸条便猛力吸了吸鼻子,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南姑娘,怎么可以这样……”   其余的几位魔族见浮南在锦囊上写下如此决绝的话,也不敢再靠近晋源郡了,浮南的生死大于阿凇的命令。   他们只能将锦囊与水妖带回魔域,而畏畏在传完消息之后便缩小了自己的身形,借着秽气爆发的气息,游回了仙盟本部。   畏畏回到仙盟本部的时候,浮南正坐在房间的椅子上看书,感应到畏畏的气息,她朝它伸出手臂,畏畏便乖巧地攀上了她的手腕。   “他们走了吗?”浮南柔声问。   畏畏点了点自己的小脑袋。   “好……”浮南轻声应。   她被布下防御阵法的小院之外,秽气之乱已有所平息,毕竟有宋丹青在场,浮南猜不久之后孟宁应该也醒了,与他携手平乱。   这场混乱,仙盟本部的修士没有几位受伤,但晋源郡这边的修士死伤无数,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死于内斗之中,再加上分部的修士修为低,容易被秽气影响,所以,在梁夏受秽气影响变成的怪物死后,这仙盟分部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   此时已是夜晚,孟宁将分部之内的最后一点邪恶气息挥散,她侧过头来注视着宋丹青道:“他们何时突破的阵法?”   “午时,我在拭剑。”宋丹青道,“他们……人很多,有狂热的情绪在他们中间蔓延。”   “贪婪,不自量力,当初这秽气就是他们召唤出来的,现在,他们知道秽气在水妖身上有转换为可控魔气的可能,便一拥而上,妄图接管这危险且强大的力量。”孟宁负手说道,“但他们若没有确切的消息,应该不敢贸然行动。”   “我想起来了。”孟宁沉思道,“是给浮南治伤的那名医修对吗,她在浮南的伤口上发现缠绕的魔气,便将此事告诉了梁夏,而梁夏因此起了心思。”   “当真是……自食恶果。”孟宁轻叹一口气,面上没有出现多少沉痛之意。   惟有宋丹青凝眸看着她,他的眼神锐利,说出的话语亦是冰冷:“孟姑娘早就知道此事?”   “我到现在才知道。”孟宁道。   “莫要说谎。”宋丹青沉声道,“我知你谋算缜密,算无遗策,在未卜先知这一点上,我不及你。给小苍耳治伤的医修是晋源郡的修士,你不可能不知道。”   “医修有传递消息的可能,你却放任她回到分部那边。”宋丹青执剑说道,“晋源郡的卷宗,你早已看过,知晓梁夏对秽气的欲望。”   “你明知这一切,却还是没有阻止他,甚至主动身入阵法之中为水妖渡化秽气,导致本部这边缺少一位战斗力,让梁夏有机可乘。”宋丹青已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是……”孟宁被宋丹青戳穿,只微笑说道,“我都说了,自食恶果。”   “但他们犯错,自有仙盟来制裁他们,现今晋源郡修士死伤无数,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宋丹青厉声问道,“晋源郡的修士有忤逆之心,你就要将他们都杀了?”   “大敌当前,肃清内部不正之徒,对仙盟有利。”孟宁索性也不与宋丹青装了,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宋先生,你还是太天真。”   “孟宁,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像一个人吗?”宋丹青咬着牙说道。   “难道谁做了坏一些的事,就要被当成薛亡吗?”孟宁猜出宋丹青想要问什么,“宋先生,你甚至都没见过他。”   “他……行事亦是如此。”宋丹青道。   “人就是如此。”孟宁拢着袖子微笑。   “我之前很欣赏你。”宋丹青道。   孟宁的笑容愈发明显了:“宋先生,莫要对我有什么心思。”   宋丹青转过身,没有再与孟宁搭话,他知道,他们到此分道扬镳。   是夜,浮南靠在房间的榻上看书,看到一半的时候,她扭过头看着窗外的月亮。   她猜,这个时候孟宁与宋丹青应该吵架了,孟宁大可以在削弱水妖力量,将圣水灵网解开之后,将水妖带到仙盟本部渡化,但她选择留在分部。   浮南记得,孟宁应该与自己一样看了晋源郡的卷宗,而她了解在长期相处中孟宁所展现的特质。   孟宁,不会放过这个让梁夏自食恶果的机会,她有意给了梁夏可乘之机。   而宋丹青为人正直,一定接受不了她这样的谋划——她苏醒之后,是有故意将晋源郡的卷宗与有关水妖的传闻说给宋丹青听的。   宋丹青虽没有孟宁足智多谋,但他一定能在事发之后借助这些信息猜出孟宁的心思。   所以晋源郡之乱过后,他们二人必将分道扬镳,仙盟之内最有价值的两人不再相互信任,合作无间。   浮南的手紧紧捏着自己手里的书卷,这一局棋,身入局中的,不止是晋源郡的修士,还有……孟宁与宋丹青。   让这个同盟瓦解,才是更有价值的目的。   浮南啊浮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浮南将书页卷起,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她轻声笑着,似乎在自嘲。   所有的选择,都是他们自己的走的。   而她,只是在最开始,撒了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谎。   甚至,也算不上说谎,毕竟她也未曾说自己身上伤口的魔气来自于水妖,这都是他们自己听到、看到、揣测到的。   浮南合上书,将灯盏吹灭,躺在了床上,她闭目睡去。   她今晚没有选择进入梦境,因为她有些害怕面对她轻吻阿凇眉心之后他的反应。   几日后,滞留于晋源郡数月之久的孟宁与宋丹青终于离开此地,仙盟本部会派新的人来接管这里。   秽气爆发,只影响了仙盟分部,而分部之外的其余地方只是隐隐感觉到了秽气的余波,此事处理得还算完美。   行船离开晋源郡,阿凇派出的魔族还是过来试探了一下浮南——他们知道带不走浮南,但,戏要做足。   在那些魔族潜入之时,浮南对他们平静说道:“我知魔尊凇现在还需要我,他要我活着,你们若执意要带我回去,就带着我的尸体走。”   几位魔族听她说完这句话,掉头就走。   他们离开之后,孟宁果然敲响了浮南的房门,她假装没听到浮南与这些魔族的对话,但她心知肚明,活着的浮南确实对阿凇来说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就算凇不爱她,他的幽冥之体也需要她。   回程的路上,由于宋丹青不再与孟宁沟通,所以两人便会轮流找浮南说话。   孟宁白日时对浮南说的大多是女孩儿间的话题,而宋丹青则会苦口婆心地劝浮南离孟宁远一点。   “你是个好人……不,好妖。”宋丹青说。   浮南微笑着,她摇头。   宋丹青没理解她摇头的意思:“孟宁,行事太过冷酷,决断无情,你留在她身边,只会成为她的棋子。”   “我已经是了。”浮南给宋丹青倒了一杯茶,她将这杯热茶推到宋丹青面前,她对他眨了眨眼,“不然,你以为魔域的防守薄弱之处,是谁提供的?”   宋丹青低眸,浅浅喝了一口茶,他问她:“你心甘情愿?”   “若能不这么做,自然是最好的。”浮南笑。   宋丹青轻叹一口气,他说:“何必?”   “我若不依附仙盟,迟早会被抓回魔域。”浮南道。   “依附仙盟,也不必寻她庇护。”宋丹青说道。   浮南定睛看着他,微微笑着。   “你可以寻……寻我。”许久,他憋出这么一句话。   浮南扑哧一声笑了:“宋先生,不要开玩笑,我与她认识的时间更久。”   “是我失礼了。”宋丹青起身,他的手慌乱无措地按在自己腰间的剑柄上。   “嗯……”浮南点了点头。   宋丹青一走,孟宁便从门外钻了进来,她探头说道:“他居然想骗你走?”   “不走。”浮南哄她,她早已察觉出夜晚与白日孟宁细微的差别,她一直在疑惑,也在坚持寻找其中的答案。   她知道自己是见到了孟宁才有了梦境。   孟宁……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不过,相比起晚上的孟宁,她更喜欢白日的她,浮南如此想道。   不久之后,他们回到仙盟本部,由于孟宁与宋丹青在晋源郡滞留太久,所以待他们回去主持大局之时,魔域边境已往人界推进六万里,这是一块不小的领土。   而且,仙盟本部因之前纠察内鬼之事元气大伤,各方派系竟然都推出了替罪羔羊——这不过是借助肃清内部之机来铲除异己。   孟宁回到本部之后主持大局,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仙盟内部治理完毕,而之前一向与她站在同一战线上的宋丹青已不再响应她的举措,这让仙盟内部许多事情推进困难。   仙盟似乎暂时陷入了麻烦,浮南自己倒是没什么事情做,每天就发发呆,看看书,了解一下人界的风土人情。   魔域与人界战事忙的时候,她晚上睡觉就不会梦见阿凇,但大多数时候的梦境之中,她还是会与他相遇。   在晋源郡的最后一个梦境消失的前一刻,浮南轻轻吻了阿凇的眉心。   待下一次进入梦境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双手,没让她逃走,倾身吻上了她的唇。   浮南知道这是梦境,所以……梦里阿凇的回应或许是依照着她的心思来。   她闭上眼,感受着他的唇瓣在她的唇上小心翼翼地游走,这个时候的他青涩稚嫩,显得有些可爱。   当然,在不久之后,阿凇的吻愈发深入大胆,他将她完全环在了怀中,舌尖探入她的口腔,细细摩挲着,仿佛在品尝着她的味道。   浮南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她溺在了属于阿凇的海洋之中。   “阿凇。”浮南环住他的脖颈,她避开他热情的唇舌——现在的他好像一只过分兴奋的大狗,她有些招架不住。   “所以,还会找我吗?”浮南将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问道。   梦里的阿凇受现实阿凇意识的影响——他收到了浮南送回的水妖,还有她给他的锦囊。   锦囊里的纸条就写了一句话:“阿凇,我不止是为了你,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回来,可以吗?”   失去记忆,忘记阿凇真正感情的浮南从未想过真的要离开阿凇,她将本体留在魔域,这就是她坚定的选择。   她还是希望能回到他身边去,即便他对她没有任何感情。   现实里的阿凇顺从了浮南的选择,所以,梦境里的他也点了点头。   他在浮南手背上写:“若你要离开,我不强留你。”   浮南捧着他的脸,对他露出淡淡的微笑,她说:“好。”   阿凇又朝她靠了过来,他一下又一下地吻着她,似乎不愿停歇。   吻她的时候,他还在她手背上写着字:“你不会走的。”   浮南想,她确实不会离开这个梦境,这是她唯一的、安定的港湾,她点头说道:“不会走。”   阿凇咬住了她的唇,他们的视线相交,浮南看着他,还在不住笑着。   她是真心实意地笑,离开魔域之后,她很少这么开心过了。   欣喜、愉悦、悸动、羞赧……这些情绪似乎在慢慢离她远去,梦境之外的她,已经戴上了坚硬的、不再柔软的尖刺外壳。   这是她吗?   是那海胆才对吧。   浮南笑。   在经过很多次梦境之后,在某一日早晨阿凇带着浮南去花楼里跳舞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沿街而过的花轿。   阿凇在手背上写字问浮南:“他们在做什么?”   围绕在花轿旁的那些红衣裳的人,每一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像是遇到了什么大喜事。   “成亲。”浮南看着那鲜艳的红轿子说。   阿凇的脚步顿了一下,他继续写:“成亲,就是两个人在一起?”   “两个相互喜欢,并且决定执手一生的人在一起。”浮南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却又带着一丝雀跃的颤抖。   她清楚地知道这个是梦境,但她还是因为这个词汇而感到心跳加速。   片刻之后,阿凇在她手背上一字一顿写:“我喜欢你。”   浮南忽地感到鼻子一酸,她扭过头来看着阿凇说道:“嗯……我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你。”   “只是一点点?”他靠了过来,执拗地在她手上写。   “也许会多一点。”浮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她脸红了。   果然是梦啊,她想,阿凇是魔,若是真正的他,他应该就已经力量散尽了。   是梦也好,梦里的他,不存在的他,喜欢着她。   连她自己也沉溺于这虚假梦幻的感情了。   少年的阿凇果然比后来的他更加直白大胆,他在浮南手上写:“那我们成亲。”   “成亲要穿着婚服,要有轿子,有吹奏的乐队,还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还有……很多很多。”浮南笑,“可麻烦了。”   “我去准备。”阿凇写。   他这几年也积攒了些钱,浮南看着他,又轻轻笑了,久违的、涨满心房的喜悦涌上心头。   她说:“好。”   而后梦醒了。   浮南醒过来的时候,唇边还挂着浅笑,她从床上爬了起来,半靠着床榻。   “凇,阿凇……”浮南呼唤着这个名字。   “是真的多好呀。”浮南从床榻上走了下来,她将挂在衣桁上的昂贵外袍披在了身上。   不得不说,不论是在魔域或是人界,她的日子都过得还行,对于一位普通的小妖怪来说,她已经很幸运了。   院外有人触动禁制,浮南去开了院门,孟宁站在外边。   “浮南,仙盟的事情我们总算是处理好了,再过几日,我们就要到边境去啦,现在人界的边境已经不是原来的地方了。”孟宁对浮南说道。   “好呀,我们何日出发?现在人界边境在何处?”浮南微笑着应道。   她此时的笑有三分真心,因为她确实在仙盟呆腻了,与魔域不同,人界的勾心斗角更多。   魔族们坏,但他们对阿凇绝对忠诚,魔族们是追随阿凇的信徒。   “在南香城。”孟宁说。   浮南细细的眉微挑,她愣了一下,晨间刚睡醒眯着的眸子睁大了一些。   “南香城?”浮南问。   “是。”孟宁看着浮南疑惑问道,“浮南,你听说过这里吗?”   “在流落到魔域之前,我就长在南香城。”浮南点头,“它……算是我的半个故乡。”   “这样呀。”孟宁点头。   “那你好好准备哦。”她交代浮南。   浮南点头:“好呀。”   孟宁离开了,浮南整理自己东西的时候,有的时候会愣一下。   她生长在南香城外一处不起眼的杂草丛里,而那里不仅是她最初生长的故里,同时也是……她遇见先生的地方。   若说一切皆有因果,那么最开始的起点,应该是她与先生的相遇。   先生啊……浮南在心里轻叹,她想,如果先生知道她现在变为这般模样,会叹气吗,会无奈吗,会恨铁不成钢吗?   又或者是,更兴奋,因为他教出了一个好徒弟?   浮南说不清楚,先生的形象很复杂,她看不懂他。   当日晨昏交替时,孟宁与镜中的自己又吵架了。   夕阳的金红色光芒洒落在她清冷的面庞上,孟宁的面上露出些许冷厉神色。   “阿亡,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留着南香城那群修士,到了现在,你竟然还要去见他们!”孟宁咬着牙说道,“要我说,我就该找个理由,让仙盟的人去将那城里的修士都杀了,统统杀了。”   “他们只是缩影而已。”薛亡笑着说,“抵御魔域,我们需要他们的力量。”   “魔域怎么把你逼到这般狼狈的境地了?”孟宁不解,“魔尊凇……太强了,幽冥之体四十九转轮回,这个世间无人是他的对手,我也一样。”   “是谁将他养到这般强大的地步,是浮南。”孟宁舔了舔唇说,“多不屈的生命。”   “幽冥经每一次轮回所需的血肉能量成倍增长,而单凭魔尊凇自己,绝对撑不过后面几次轮回,但是,有浮南,她重生为种子,生根发芽之后又能复苏——说起来,那些生长在路边的野草植物都这样,有不屈且旺盛的生命力。”   “但是,它们太普通,一生修为巅峰就在金丹,而金丹之妖,只有数百年生命,阿亡,浮南活了千年。”孟宁死死盯着镜子里薛亡的灵魂,“是浮南养大了魔尊凇,她用心血浇灌出了一个无人可以抵挡的魔鬼,而驭使他的锁,就在她自己身上!”   “浮南的长生,不可理喻,阿亡,你应该知道,是谁赐她长生。”孟宁的语气软了下来,她还是无法责怪薛亡,她对他总是心软的。   “是我。”薛亡微笑,“我将前来记录她上名册的灵使赶走,从此她享无边岁月,可以伴我至死。”   “阿亡,为何要如此。”孟宁的眸中露出无奈神色。   “无人伴我,想有人说说话,仅此而已。”薛亡道。   “阿亡,你不会动了感情吧?”孟宁问。   “我想,我也要问你这个问题。”薛亡答。   “薛亡!”孟宁眸中露出些许暴戾之色,她一掌拍在眼前的镜上,镜面碎裂,将她的手指划破。   “愚蠢,不可理喻。”孟宁道。   “作为神王的你,这样多少有些失态了,”薛亡低眸,接管了这个身体,他取来绷带,一圈一圈地将伤口缠好。   他侧过头看向窗外刚刚升起的月亮。   该出发了,他心里想。 第65章 六十五枚刺   此去南香城, 路途遥远,浮南跟着孟宁登上了能行于天空之中的飞舟。   与魔域不同,人界没有四通八达的传送阵法网络, 这与人界之前的势力划分有关,毕竟哪一方势力都不愿自己的领土与另一方势力用传送阵法相连, 所以在人界出行有诸多不便。   浮南登上飞舟之后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了, 待这巨大的飞行法宝在天际之上飞速前行, 她的脑袋往侧旁一歪, 一阵恶心涌上喉头。   她晕船了。   除了这一次来到人界, 浮南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出过远门, 这飞舟与土地没有任何接触, 身为植物的她无法适应高空之上的漂泊。   浮南脸色差得很,她将桌上热茶拿了过来, 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茶,喝了下去, 想要压下自己身体的不适之感。   孟宁忙着去指挥飞舟前行去了,宋丹青没有与她同道出发, 飞舟之上没人关心浮南的状态。   浮南按着自己疼着的太阳穴, 她侧过头看着窗外的高空景色, 只看了一眼她就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她畏高。   就在她兀自感到难受的时候, 有一人身影靠了过来。   一位高大的年轻修士手里端着一杯热茶, 于他的腰间挂着一枚耀目的金印,他身着白衣,衣饰以金色点缀, 衬得他清贵优雅。   “浮南姑娘。”这修士唤了浮南一声。   浮南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 她礼貌地唤道:“古先生。”   “浮南姑娘坐不习惯飞舟吗?”古宸问道。   浮南的拇指按着自己的眉心, 她点了点头。   她不想与古宸搭话。   孟宁与宋丹青暂时分开之后,她又找了一位新的合作者,孟宁不会缺陪伴在身边的助力。   古宸是季长风那边的人,孟宁暂时与季长风达成了合作意向,于是古宸便被派来跟着她。   浮南很少如此明显地排斥一个人,但古宸——   她低下头的余光瞥到古宸腰间挂着的那枚金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她可以清晰地看到金印上的特殊纹路。   在她的梦境中,古宸就是那个手持金印,将茉茉杀死的修士,在后来,古宸也用这金印杀了她。   浮南无法接受古宸,她一向爱笑,一方面出于礼貌,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天生就更愿意给他人释放善意,但她无法对着古宸笑,她对他敬而远之。   但古宸本人似乎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在飞舟之上,他寻到机会便会过来与浮南搭话。   “我这里有些灵药,浮南姑娘要不要取些来吃了,或许身子能爽利些。”古宸从袖间取出一枚瓷瓶,放到浮南面前。   浮南的身子虚,动都不想动一下,她只摇了摇头。   “浮南姑娘,如此警惕的吗,但我见你对宋先生,好像不是这样。”古宸微笑说道。   浮南的嘴唇动了动,她终于舍得说话了:“难受,不想动。”   “若难受的话,我领着浮南姑娘回房歇息好了。”古宸建议道。   浮南的眉头微蹙,她继续摇头。   “浮南姑娘你……看来很排斥我。”古宸轻叹一口气道。   浮南对人一向好言好语,但今日她的身子实在难受,再加上此人在梦中亲手杀了茉茉,她也就没了耐心。   “古先生,您自己知道就好。”浮南撑着自己的脑袋说道。   古宸面上的微笑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眯起眼问:“对仙盟的修士,有这么大敌意,可不太好。”   浮南的眼睫微垂,她并未再说话,内心只感到有些后悔,她不应该离间孟宁与宋丹青的,换这个古宸过来,她实在难受得紧。   古宸就坐在浮南对侧,浮南等了许久也没见他离开,到最后,她自己实在受不住,便起了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这飞舟有一丝一毫的摇晃她都能清晰感知。   忽地,浮南感觉脑袋又晕了起来,脚一软,身子往侧旁歪去。   此时正好孟宁回来,她往前快走了两步,恰好将浮南扶着了。   “上船这么多日了,你还未习惯?”孟宁扶着浮南,压低了嗓子问道。   “我可能不太习惯离地面太远。”浮南扯起唇角笑了笑,“快到南香城了吗?”   “快了,今晚就能到。”孟宁将浮南扶回房间,她问道,“你不喜欢古宸吗?”   “嗯。”浮南点头。   浮南为何不喜古宸,孟宁心知肚明——按照她原本的谋划,浮南应该也恨她才是,但她没有。   “那你离他远些,说起来还是宋丹青更好些,可惜阿——”孟宁的语气忽地一顿,她本想说“可惜阿亡将他逼走了。”   “啊?”浮南侧过头来,疑惑问道,即便她的脑子有些昏沉,但她还是抓住了孟宁话语间的异样。   “没有。”孟宁笑,她将浮南塞进了她的房间里,“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叫你起来。”   “好。”浮南点了点头。   她合衣倒在床上,由于路途颠簸,她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有好几日她都没有梦见阿凇,都怪这飞舟,搅得她睡觉不得安宁。   生长于大地的浮南,与这飞入天际的出行法宝,实在是有些不对付。   入夜,飞舟降落在南香城外,这南香城领地绵延数万里,是人界极重要的一处城池,它原本隶属于季长风所在的家族,后来该城城主独立出去,拥有了自己的领地。   南香城外,几位衣着华贵的修士按地位高低依次站着,在他们身后,左右各有两列修为强大的修士,姿态都很恭敬。   见飞舟落地,为首的一位年轻修士赶忙迎了上去。这位修士模样虽年轻,但眉目间的成熟昭示着他的年岁已长,他头戴羽翅金冠,眉间有一抹红色印记。   “孟姑娘,古大人。”这修士对着从飞舟上走下的人影恭敬唤道。   “孟姑娘可不在。”古宸靠在飞舟侧旁,朝这修士打了个招呼,“我记得你,南香城的城主,纪少翎,对吗?”   “对。”纪少翎躬身说道,“我仰慕孟姑娘已久,她到何处去了?魔族大敌当前,还需她快些过来主持大局。”   “她啊,照顾一位小妖怪去了。”古宸的语气嘲讽,“小妖怪身子骨弱,娇气得很,坐不惯这飞舟,孟姑娘念她不舒服,便提前带她下了飞舟,她们要过会儿才到。”   “纪少翎,你这阵仗摆出来,正主看不到,难不难受?”古宸笑,“孟宁上次去晋源郡,晋源郡仙盟分部的修士活下来的没几个,怎么,你也怕了?”   “我们对仙盟忠心耿耿,并无二心,怎么会怕呢?”纪少翎轻笑一声,他侧过身,让身后的修士过来迎接古宸,“古大人先请。”   古宸往里走了两步,忽地看清楚站在纪少翎身后的一个黑袍身影,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什么怪家伙。”古宸惊讶。   原来,跟在纪少翎身后那黑袍人藏在兜帽下的面容丑陋,布满疤痕,从他袖间露出的双手也是一样的状态,这模样,倒像是被人活生生扒去了皮。   “不过受了些伤罢了。”纪少翎对古宸点点头。   他们一道走进南香城之中。   在南香城外的郊野上,浮南身着淡青色的软纱长衫,与穿着一身纯白衣裙的孟宁并肩而行。   “你不太舒服,我看快到目的地了,我便带你早些下来,在地上走走。”孟宁半扶着浮南说道。   浮南感受到了久违的脚踏实地感觉,她走了一会儿,身上晕船带来的不适感消失,便抬头朝孟宁笑笑:“阿宁有心了,我现在已经好了,只是耽误你与南香城那边的修士见面了。”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见也罢。”孟宁微笑说道,“这里是你最开始生长的地方?”   “嗯,不过我也不太记得自己是在哪里的路边生长的了。”浮南点点头,“最开始,我只是路边的野草。”   “你是如何流落到魔域的?”孟宁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她完全就是在明知故问。   “嗯……只是恰巧在这里,我的本体粘上了一位旅者的衣服上。”浮南看着道路两旁葱绿的草丛说道,“苍耳的延续,不都是这样吗?”   “他带你到了魔域?”孟宁问。   “嗯,后来他死啦,我就离不开魔域了。”浮南点了点头。   她在走过这条熟悉又陌生的道路时,总觉得天上会下起雨。   浮南记得,她遇见先生的那一日,天上落了雨。   那日,电闪雷鸣,天上的雨哗啦啦落着,将土路打得泥泞不堪,浮南那时还只是一株生了灵智没多久的小苍耳,她暴露在大雨之中,纤细的叶子蔫哒哒地垂着。   浮南想,她要更努力些才是,若能化形,她就能找到地方躲雨了。   在落着暴雨的天地间,似乎只有她一个生灵还存在意识,浮南感觉孤独极了。   这个时候,在暴雨中有人踉跄走来,他一尘不染的白靴踏在泥泞的黄土路上,溅起无数污泥。   他的脚步虚浮,似乎下一瞬间就要倒下。   浮南在雨中静静聆听着这个声音,感到有些好奇。   许久,那杂乱的脚步声近了,浮南感觉有暴雨之外的液体落在了她的身上,温热粘稠,但它很快就被暴雨冲刷。   “砰”地一道坠地声,有人倒在了她面前,倒在了一堆野草之中,他本人也想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就这么蜷缩在路边,无处躲雨。   浮南不知道他是谁,但她感觉倒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有些惨,他感觉快要死了。   但她没有生出手脚,没办法将他扶起,所以,她只能一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浮南艰难地将自己软哒哒的叶子支棱起来,野草丛里的几片叶子忽然动了动,在那昏迷之人的头顶小心翼翼遮着。   这遮不了多少落雨,但能勉强让他的面颊没有那么狼狈,这雨大得让人睁不开眼。   一夜过去,云收雨霁,倒在地上的人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入目是清晨的阳光,还有罩在他头顶的几片青翠叶子,还有悬停在叶片上的残余水滴。   他狼狈地从地上的泥坑之中爬起,他爬起的时候,草丛里的一枚苍耳尖刺钩住了他的衣服。   一枚苍耳落在他的肩头,他不知,后来这枚苍耳会陪伴他这样长的时光。   薛亡离开,在城郊整理衣物的时候,他没有将这枚苍耳从自己的衣剥下。   浮南忍不住了,她对他说:“你好,可以将我放下来吗,我要到地里去,生根发芽。”   “当一株植物,哪里也去不了,有什么好的?”薛亡问她。   “我是苍耳,我可以跟着我钩住衣物、毛发的旅者,走很远很远的路,但你发现我了,你应该把我丢了。”浮南说。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说出的话也幼稚可爱,薛亡笑了,他将苍耳别在自己的领口处。   他说:“你可以陪着我走四方。”   “好,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浮南没有拒绝她,相反,她很喜欢这样的冒险。   “你有名字吗?”薛亡问她。   “我没有。”浮南老实回答。   “那就……浮南,漂浮的浮,南方的南。”薛亡柔声说。   “有什么意义吗?”浮南问。   “没有,只是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的字眼。”薛亡回答。   “好吧,很好听,我该叫你什么呢?”浮南问。   “你叫我,先生吧。”薛亡笑,“不必知我名姓,它不重要。”   浮南不知道的是,在一夜暴雨后的烈阳天里,薛亡靠在路边的青石旁,他的纯白衣衫上沾满血迹,胸口一处有黑红色的鲜血弥漫开。   他的模样比她想象得更加狼狈,他的衣衫裂开,心口处有一空洞的伤痕,在那心口之下,一颗不断跳动的心已经消失不见。   他的胸腔一片空荡荡,有人挖出了他的心,而他却在与一枚小苍耳若无其事地说着话。   浮南的思绪收回,她脑海里有关先生的记忆浅淡,但她记得先生一直是个很体面的人。   她遇见他那日,他的狼狈究竟是意外,还是他被逼到走投无路?   浮南好奇,就会直接问他:“先生,你遇见我的那天晚上,究竟怎么了?”   先生身着一身利落青衫,他看着远处的群山,带着浮南走上云雾缭绕的山巅。   他笑着说:“无事,只是忘带伞了。”   浮南如此想着,天上忽地传来惊雷声,她一惊,吓得往孟宁身后躲。   有滴答雨水落下,浮南摸了摸自己的袖间,好像没带伞。   她正待使用法术给自己遮雨,她头顶便多了一把古朴的油纸伞。   “浮南,走吧,南香城位置特殊,气候多雨,每次落雨都毫无征兆。”孟宁撑着伞,笑着对浮南说道。   “阿宁,你有心了。”浮南怕雷声,有一次,天上惊雷将她身边生长着的一株大树劈开了,她那时还是植物,不能移动,被吓得瑟瑟发抖。   雨势渐大,孟宁撑着伞对浮南微笑,二人并肩行着,走进了南香城。   雨天格外好眠,再加上浮南好不容易从悬停于天际的飞舟上下来,所以今夜住在南香城城主府的她,睡得十分香甜。   但她没有梦见阿凇,或许是在南香城这里勾起了有关先生记忆的缘故,浮南当晚梦见了先生。   与先生的相处,平淡得如一条没有波澜的河流,但如今回忆起来,竟仿佛归家的港湾一样令人安心。   浮南梦见先生带着她行走于热闹城池的大街小巷之中,他在学堂教书,学堂里的孩童叽叽喳喳围着他转,还有调皮的孩子跳到先生身上,将落在他肩头的她取了下来。   “先生先生,你身上有苍耳,我给你摘下来了!”这孩童手里拿着浮南,邀功似地说。   先生也没生气,只是笑着将浮南本体从这小孩手上拿了回来:“这是陪着我的伙伴,就让她这么落着吧。”   浮南又落回先生肩头,她感到有些安心。   再之后,回忆又拉远,她想起自己跟着先生在路边的面摊上吃面,是牛肉面,浓郁的汤底上铺着一层青绿的菜叶与满满当当的牛肉。   正值冬日,先生吃面时,他唇边哈出了白气,那牛肉面烫得很,也升起一团雾气。   浮南有些馋,她问:“先生,牛肉面好吃吗?”   “好吃。”先生笑,他故意大口吸溜了一口面,发出声响。   浮南犹犹豫豫:“我什么时候可以化形,我想尝一尝。”   “我教你的功法,全部学会了就能化形。”先生吃完了面,拿起白帕在唇边压了压。   他起身,利落的青色袖摆下排出几枚银钱。   他付了账便潇洒离开,奔赴下一趟旅程。   浮南就这么跟着他,走过春夏秋冬与无数年岁,日复一日,平静寻常。   这是浮南的梦境,单调寡淡,并无波澜,但此时,还有一双眼注视着这个梦境。   阿凇睡着之后的神识来到这个梦境之中,他窥见浮南的过去,她那时候还是一枚小小的苍耳,落在了他昔日仇人的肩上。   他们一起走过长远的岁月,由于这是浮南的记忆,所以她有关先生的回忆都是正向美好的,但阿凇了解薛亡,从浮南的角度看,他们走过的每一段看似平静的旅途,于人界而言都是一场灾难。   薛亡举手投足间就能在人界掀起战火,无数人畏他恨他,却又忍不住追随他。   他无往不利,直到他亲手将他了结。   薛亡应该死了的,但他怎么又卷土重来?   阿凇在浮南的梦境之中,能清晰地感受到浮南对他的尊敬与信任。   他想,她是需要土地的植物,但薛亡却像是她行走着的故乡。   阿凇忍不住开始对比,她与他相伴的时光里,她受了很多苦,也看到了很多不该看到的东西,那时的他太弱小,也太过邪恶,他想过将她杀了。   若不是幽冥之体第一次轮回时的意外,浮南现在应当已经死了。   但跟着薛亡的浮南,一生安稳顺遂,无忧无虑,甚至见不到这世间的一丝丑陋。   他总是让她哭,每一次浮南哭泣的时候,阿凇都会记得,但后来,他却不得不忽视她的眼泪。   一点无依无靠的灵识漂泊于浮南的梦中,阿凇无法去搅扰这个梦境。   浮南苏醒的时候,在晨时的阳光中揉了揉眼睛,她感觉自己漂泊回了久远的记忆中,就像是回到自己懵懂无知的幼时。   她承认,先生将她保护得很好,但是……眼见这个世界的丑恶,并不是一件坏事,她希望自己能有保护他人的能力,而她意识得太过晚了些。   浮南没将这个梦境放在心上,从始至终,她都清楚地知道,她与先生并不是同路人,他们只是……同行之人,在不同的道路面前,他们终将分道扬镳。   当日,她见到了南香城的纪少翎,浮南的直觉一向很准,她不喜欢这个南香城的城主,即便他摆出的姿态十分谦卑,甚至于对她这个金丹小妖,他也好言好语。   同样,浮南也看到了跟在纪少翎身边的黑袍修士,她看到了他身上的无数伤痕。   浮南想起了温妍,说起来,温妍与她的夫君,应该也是南香城的人,浮南以为温妍夫君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   她想到了自己梦境之中将温妍带走的男子,应该就是他了。   虽然南香城是浮南最初的故乡,但浮南自从到了这里,便感觉有一种奇怪的气氛围绕在身侧。   她不喜欢南香城的人,这种感觉无比强烈。   从南香城往魔域的方向看,能看到从深渊之下探出的高塔尖端,那都是阿凇的杰作。   魔域再往前一步,便能将整个南香城也吞噬。   浮南不敢想象,她现在离阿凇竟然有这样近的距离。   那边孟宁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对魔域的反击,他所布置的战术竟然将魔域那边的力量暂时击溃,浮南明面上不知道孟宁都做了些什么。   只有守在孟宁身边的人知道,她所布置的战术完完全全针对了魔尊凇的弱点,他知道浮南在南香城,所以,他在牵制上要挟魔域的筹码就是南香城里的浮南,若魔域那边敢轻举妄动,他们这边自可以用浮南的性命来威胁魔尊凇。   布下这些战术的时候,孟宁没有因为筹码是浮南而有丝毫的犹豫——她将浮南带在身边,就是要将她做这个用途。   但是,浮南对孟宁的谋划心知肚明,她也知道魔域的节节败退是因为谁。   她也不认为阿凇喜欢她,但她确实对阿凇还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当然,这个认知在不久之后的那一天被打破。   某日,人界大胜,纪少翎摆了庆功宴,请了孟宁与浮南过来。 第66章 六十六枚刺   浮南对这种热闹的场合并不热衷, 她坐在宴席的角落,听着周围的吵闹喧嚣。   魔域那边已经打了很多场败仗,魔域众人也对失败的原因心知肚明, 好在他们并没有质疑阿凇,毕竟, 浮南确实对他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就连浮南自己也不知如何破解这个局了, 她原本想着来到人界可以帮助魔域, 破坏孟宁的计划, 但现在看来, 她的存在给阿凇带来很大的限制。   她想, 自己是不是该回去了, 孟宁利用她,对魔域造成了很多伤害。   梦中所预言的事情依旧在上演, 只是这一次让阿凇心软、步步受限的不是孟宁,而是她。   旁边有殷勤的修士给她倒了杯酒, 浮南嗅着这香甜的酒气,将酒盏推开了一点, 她不喜饮酒, 一者是因为先生死前饮过酒, 二者是因为饮酒后会醉,会做出失控的事。   浮南忘了自己饮过酒, 她靠在椅子上, 静静看着精致酒盏里盈着的一汪酒液,只感觉有些无力。   她果然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她感觉有些挫败。   坐在她身边的孟宁手持酒盏, 低头浅浅地啜饮一口, 她微笑着, 这模样意气风发。   浮南抿着唇,她的目光放空。   南香城的城主纪少翎说要行酒令,对不上来的人要受惩罚,这不失为酒桌上的乐趣。   他宣布了一个新规则,按道理,先答不上来的都是修为较低的修士,但他说要让修为高些的修士接受惩罚,让大家开心一下。   于是,纪少翎宣布让倒数第二个接不上来的修士接受惩罚,这提议得到殿内修士响应,那几位修为高些的修士为了展现亲和力,也同意了这个规则。   浮南也参与了,顺序从右往左,她的左边坐着孟宁,所以她对完之后孟宁是下一个。   行了几轮,渐渐地有人对不上来了,浮南倒是每每都能答上,到了最后几轮,可用的诗句已经不剩多少,留下来接上行酒令的也只剩孟宁、纪少翎与浮南三人。   又过了几轮,轮到纪少翎的时候,他沉默着擦了擦额上的汗,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他没想到他竟然是倒数第三个离场的,他从未关注过浮南这个金丹小妖,但从现在来看,她所掌握的知识浩如烟海,就连他也不及。   如此的话……他今晚的计划恐怕不能实现了,纪少翎的眉头紧锁,显得有些严肃。   浮南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孟宁倒是瞥了他一眼,她轻笑一声,假装没看到。   纪少翎心里在想什么,她都知道。   直到最后一轮,按顺序浮南先答,她随口说了句自己知识储备里剩下能够对上题目的最后一句诗,而后,轮到孟宁的时候,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所记得的最后一句诗句被浮南先说了,他们所掌握的知识几乎是一样的,浮南的记忆力令人惊叹。   纪少翎见最后竟是孟宁输了,他有些尴尬:“行了这么多轮,能用的诗句已经没多少了,孟姑娘能撑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他瞥了浮南一眼,只觉得浮南不甚识相,她应该让孟宁赢才是。   浮南不知他们之间流淌着的尴尬气氛,她小口嚼着送入口中的菜,对孟宁点了点头。   孟宁输了,她自己也没多在意,她朝纪少翎伸手:“我要接受什么惩罚,请说吧。”   孟宁在仙盟许多修士眼中一直保持着清冷高贵的形象,现在借着行酒令能让她做出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旁边看着的修士都有些激动,目光齐刷刷地落了过来。   “能让孟姑娘展现另一面,这庆功宴也算值了。”纪少翎打圆场说道。   他的手腕下法术光芒一转,将签筒取了过来,让孟宁抽取。   孟宁微笑着瞥了他一眼,将其中的一枚签取了出来,她低眸看了眼,秀气的眉微微挑起。   “纪城主,可真会捉弄人呢。”孟宁笑。   “嗯,孟姑娘你到——”纪少翎刚准备说话,孟宁便将这枚签亮了除开。,   侧旁有修士凑过来看了,皆发出惊讶声:“这……让孟姑娘做这个,可不太好吧?”   “嗯,将花戴在右手边那一人的鬓边,由我去叼下?”孟宁继续笑,她的笑声清越。   浮南还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发呆,她还没明白过来这惩罚还要带上她。   说来也巧,这宴席上的坐席排列从左到右是纪少翎、孟宁、浮南,所以若最后是纪少翎成为倒数第二个落败之人,那么配合他惩罚的就是孟宁了。   这惩罚也是纪少翎精心设计,他自忖他可以与孟宁一起撑到最后几轮,最后再卖孟宁一个面子,假装落败,而后他便能借机接近她。   纪少翎的心思昭然若揭,但他没想到他早早出局,最后竟然是浮南胜了。   他一时慌乱,心道这机会不能让浮南占了便宜,便临时施法修改了惩罚签上的内容,让孟宁到台上展示一段剑舞就好。   但……这是怎么回事?惩罚签上的内容变回原样。   纪少翎看着孟宁,有些不解。   孟宁轻笑一声,她的眼睫轻抬,与纪少翎对视一眼。   “还好是浮南,若是其他人,我不知道要出什么丑呢。”孟宁笑。   她从呈上来的花束里挑了一朵颜色清淡的睡莲,将它折了下来。   浮南还在状况外,她刚吃了口菜,还没咽下去,只听到孟宁唤她的名字,她连忙抬起头来。   她的脸颊鼓起,闭着唇嚼了嚼食物,过了会儿才咽下去。   “阿宁,唤我做什么?”浮南问。   “我接受惩罚。”孟宁靠了过来,她身上有清清淡淡的香气,将浮南惹得晕晕乎乎。   她将宽大的袖摆挽起些许,皓腕一翻,一朵颜色清淡的睡莲被别到了浮南的鬓边。   浮南一愣,她疑惑问道:“你接受惩罚,给我簪花做什么?”   “浮南姑娘,孟大人的惩罚签上写的是,她要从你鬓边把那朵花给咬下来。”旁边有修士提醒道。   浮南的脸倏地红了,她的眼睫如蝶翅扑闪着,看向孟宁。   她呆呆地说道:“可是,是我赢了啊。”   “浮南姑娘,你这可不算惩罚,换我替你也行!”有修士起哄。   浮南愣了下,正待说好,孟宁的双手已将她的脸颊捧着了。   因为不能别开脸,所以浮南与孟宁对视着。   “好了,莫动了。”孟宁将浮南的脑袋扶正,她面颊上亦有了淡淡的红晕,美人羞赧,这画面倒是养眼。   浮南乖乖地没有动了,她的目光躲开孟宁的眼眸,她想,换别人来确实不太合适。   就是这南香城给孟宁的惩罚实在是有些越界了,浮南如此想。   孟宁在接过惩罚签的时候就知道签上内容被替换过了,她故意将纪少翎修改惩罚签的法术抹去,就是想要看看纪少翎原本给她准备了什么惩罚。   没想到,这惩罚内容如此“有趣”。   或许是因为饮了酒,孟宁自己也有些冲动,竟然接受了这惩罚签的内容。   她捧着浮南的脸,笑眯眯地看着她面颊上略带慌乱的表情。   浮南的眼眸微垂着,她不敢看孟宁清亮的眸子,她总觉得看一眼都会不好意思。   而后,浅淡香甜的酒气掠过她鼻间,孟宁靠了过来,她的唇在她的吐息间掠过。   在这一瞬间,浮南愣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模糊的记忆闪过她的脑袋。   似乎是……在很久之前,也有这么一个人靠着她,他含着酒气的唇在她面颊上划过。   不……不是划过,他吻上了她。   浮南没记清楚,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她努力回忆着那个画面。   她记得那时候的她是欣喜雀跃的,她的眸中应该含着满溢的爱意,目光缱绻缠绵。   在浮南陷入思绪的迷离双眸中,她不知不觉露出了沉浸在那模糊记忆里的表情。   那美好的、明朗的爱意与她眸子里那点温柔的光相融,令她有着动人心魄的吸引力。   不是对她眼前这个人,而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   阿凇。   孟宁咬住了浮南鬓边簪着的睡莲,清浅的莲香弥漫在口腔中,她叼着花退了回来。   在与浮南视线相交的那瞬间,她看到了浮南眸子里那欣喜愉悦的情绪,带着诚挚的爱意。   她亦是一愣。   浮南对记忆里某一瞬间的回应,那一闪而过的爱意被她捕捉。   她,或者是在她身体里的薛亡,竟然误会了,当了真。   她捧着浮南面颊的双手滑落,将她口中叼着的睡莲捧着。   喝彩声响起,浮南从那混乱遥远的思绪中撤离,她的双眸瞬间变得清明。   她看着面前的孟宁,有些不知所措。   孟宁将她手里的睡莲放在她面前,又转过身去,与其他修士说话了。   浮南眨了眨眼,她努力想要捕捉那个记忆,但始终无法完全抓住。   她鬼使神差一般,将桌上酒盏拿了过来,一饮而尽。   宴席不久之后就散了,孟宁出奇地开心,纪少翎脸色很难看。   孟宁送浮南回了她的住处,浮南喝了点酒就有些醉了,走路的步子不稳。   她靠在孟宁的怀里,用尽全力抑止着自己的思绪往某一个方向思考。   阿凇吻她,这意味着什么,答案昭然若揭。   浮南不敢去触碰这个真相。   她想让自己转移注意力。   于是,她笑着对送她回来的孟宁点点头。   她说:“进去坐坐吗?最近我看南香城的卷宗,有些地方我不太理解。”   “好。”孟宁扶着她走进屋子里。   浮南给她倒了一杯桌上的热茶,将茶盏推了过去:“你饮了酒,喝些茶缓一缓。”   “你也喝了。”孟宁提醒她。   “没喝过,好奇就尝了一口,好像后劲是有点大。”浮南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她将自己房间书架上的卷宗取了下来,铺在孟宁面前,对她说道:“南香城这边,在数千年前曾有几次域内的动荡,卷宗上写,那时的南香城城主将制造祸乱的罪魁祸首抓了起来,将其审判后赶出了南香城。”   “这个‘罪魁祸首’的名字被抹去了,而且,在南香城其他的事件记载上,还有同样被抹去的名字。”浮南又取出其他几卷记载,在孟宁面前摊开,“在其他的记载上,这个被抹去名字的人为南香城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现在南香城如此富庶,与此人提出的修建道路与传送阵法有很大关系,他还建议南香城城主建立了很多对凡人与低阶修士有利的机构……”   孟宁看着这些记载,愣住了,她低头看着,没有说话。   她没想到浮南竟然看了南香城这么多年前的卷宗,她的求知欲很旺盛。   “我仔细看过了,抹去这名字的痕迹年份,与抹去审判罪魁祸首名字的痕迹在同一年。”浮南认真问孟宁,“南香城,也不简单,之前晋源郡亦有隐瞒仙盟的事,就是这隐瞒的真相酿成了祸端,所以阿宁,你要不要看看这个……”   孟宁将卷宗以很快的速度合上,一眼都没有看,她笑:“晋源郡隐瞒的事,就在百年之间,但南香城这边已经是数千年前的旧事了,影响不到现在。”   “你认真了解当地情况是好的,但也不要太累到自己了。”孟宁柔声说道,“现在你洗个澡,去睡觉,好吗?”   浮南觉得孟宁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她现在也不想去睡觉,她开始害怕那个能看到阿凇的梦境。   “我不去,你再陪我看会儿。”浮南说。   孟宁很少见到她这样执拗,她点了点头,顺着她的意说道:“那我陪着你。”   她陪着浮南看卷宗直到深夜,最后还是浮南自己因为酒力影响,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孟宁将她抱着,放到了床上。   她不会想到,她就这么把浮南放上去,让她沉入梦境之中,她会去与另一人相约。   浮南来到梦境世界的时候,还有些昏沉,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还未缓过神来。   阿凇在房间的窗边贴着红艳艳的喜字,这些喜字都是他与浮南一起剪的。   浮南看着他在窗下的侧影,愣了一下,只将桌上的茶壶拿起,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睡着了,然后又梦见阿凇了。   浮南想起自己那个一闪而过的记忆。   阿凇吻了她,在喝酒之后,还有呢,其他的呢,后来又发生什么了呢?   浮南存着一丝侥幸心理,或许,阿凇的那一吻不是出于爱意呢?   当然,她猜测的这个可能性同样让她难受。   浮南趴在桌上,看着桌上落下的红色纸屑,她有些呆愣。   阿凇将一对喜字贴好,回过身便看到浮南呆呆地趴在桌上。   他坐到了她的侧旁,在她掌心写字:“怎么了?”   浮南对着他眨了眨眼,她说:“我没有怎么呀?”   阿凇的手指在她掌心一勾:“骗我。”   “我没有。”浮南耍赖了,她一低头,撞进阿凇怀里。   阿凇将她抱着,手掌落在她的纤瘦的脊背上,他知道现在的浮南有些奇怪。   “我去将剩下的喜字贴了。”阿凇在她背上写字。   浮南的脊背轻颤,她说:“先不要。”   阿凇抱紧了她。   “去街上走走。”浮南说,“成亲的时候,可是要喝交杯酒的,我们去买些酒来,好吗?”   “喜服还没挑。”阿凇继续写字。   “那……明日?”浮南问,“今日先去买酒。”   阿凇将她的面颊抬起,看着她点了点头,他自然依着浮南的想法。   浮南挽着他冰冷的手,与他一道离开了家,浮南想,她需要再回忆一下,最好模拟那个时候的场景。   阿凇提着两坛子酒,带着她回来了。   浮南有些厨艺,但不多,但她今日还是做了一桌子的菜。   “吃。”浮南将菜夹到阿凇的碗里。   阿凇看着她,目光专注,他点了点头。   他看她的时候,目光总是这样认真,让浮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头,躲开他的灼灼目光。   浮南放空思绪,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事,她将面前的酒盏倒满,仰头一饮而尽。   他们在院中喝酒,月色清辉洒落,在他们的头顶,是阿凇做的花藤架,有曼妙的花朵与藤蔓垂下,将桌上的光影映得纷乱。   阿凇握住了浮南饮酒的手腕,他就着她的手,将她手中酒盏里的酒喝净。   “莫喝了。”他在她手背上写字。   浮南扁着唇看他,她执拗摇头,像是在撒娇。   她还想倒酒,但阿凇已经将她一把扯进怀里,浮南的腰肢被他的手臂圈着,动弹不得。   阿凇将酒坛取来,为了防止浮南继续喝,他自己将坛子里的酒喝光了,他喝得急,有一点酒液顺着他漂亮的下颌落了下来。   浮南抬头,看着悬停在他下巴上的酒液,也不知为何,或许是酒力影响,她坐在阿凇怀里,鬼使神差般仰着头,吻上了他的下巴,顺便将那一点酒液也用舌尖勾进了自己口中。   阿凇揽着她腰的手臂一紧,浮南的身子缩了缩,她感觉到了莫可名状的危险,但又诱惑着她去探寻。   她的唇一触便分,本想退开,但被阿凇捉住了。   他咬上了她的唇瓣,力道放得有些大,他的舌尖卷着她的唇舌纠缠着,将她吻得喘不过气来。   浮南想躲,但她的身后就是他有力的臂膀,她没躲开,反而将自己的鞋子给蹬落了。   她的双腿蜷缩起来,整个人都卧在了他的怀里,阿凇单手抱着她,那迷乱的酒意亦是影响了他理智的思绪。   这是梦,而他们是即将成亲的夫妻,所以,他的动作愈发大胆了些。   这一吻沿着浮南的唇瓣,流连至她精巧的下颌,浮南有了些许喘息的空间,张开了唇,大口喘息着,她被吻得有些找不着北了。   她仿佛溺在了这迷离混乱的海洋之中,阿凇像是破开海上风浪的船,领着她一路往前行。   他的吻落在她的脖颈与肩头,很痒,浮南的脚趾踩在他的大腿上,微微蜷缩起来,她希望自己完全被包裹进他的怀里,他像是她的土地。   阿凇的手落在了她的脚上,蜷缩的脚趾舒展开,他的虎口摩挲过脚踝,顺着一条优雅的弧线,慢慢往上,行至尽头。   浮南的双手揽着他的头,手指落入他的发间,他的头上束着一根墨簪,她的指尖轻轻一勾,便将那墨簪抽出,他束得齐整的发丝纷纷落了下来。   她的手指颤抖着,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不属于自己。   梦里所发生的事,比那一日更加放肆,浮南的手放在他的脊背上,她的力道小心翼翼,她应该是怕弄疼了他。   他为什么会疼……是受伤了吗?   受伤了,以他的幽冥之体应该会恢复才是……   所以——   蓦然间,思绪纷乱的浮南瞪大眼,她想起了什么。   但下一瞬,她的思绪被另一种感觉覆盖,在身体的起伏间,阿凇的唇顺着她的脖颈往上,循着她的气息,再次吻上了她。   她在分神,他知道,所以,他吻得有些狠了,浮南有些招架不住,眼角倒落下泪来,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眼角,将这一点泪水拭去,他温柔了些,浮南靠在他怀里,呼吸变得轻缓。   是梦吧,既然是梦,那就先暂且接受,浮南闭上眼,她仰起头,完完全全将阿凇给抱紧了。   许久之后,他抱着她,走进房中,光影迷离的花藤架下,竟似落了雨。   后来,浮南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不在梦中,她睁了眼,看见阿凇的手臂横在自己肩上,她一愣,思绪还有些朦胧。   阿凇亦是睁开了眼,与她对视着,下一瞬,浮南的意识抽离。   她离开了这个梦境,再次经历一次醒来。   浮南猛地从床上坐起,梦境里那疲惫的感觉荡然无存,她看着自己床边垂下的帘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她想起来了,完全想起来了,那日房间里阿凇伤口绽开而弥漫着的血腥气仿佛还缠绕在她的鼻间。   阿凇,那一日,确实是吻了她……   而他的幽冥之体衰弱,与孟宁无关,因为那个时候孟宁还没来到人界。   他是因她而脆弱,而她……怎么会意识不到这件事呢?   浮南知道自己忘记了很多记忆,但是,按先生所说,她忘记的记忆应当是无关紧要的事才对。   与阿凇有关的事,她怎么会忘?   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浮南再次经历了一遍她发现阿凇所爱之人是她这个真相时所感受的痛苦。   她想,现在的她更不能回魔域了。   她会记得酒后的那一吻,是因为酒力的作用让她暂时将那一吻忘记,所以后来她重生的时候,没有将这段“已经忘记”的记忆再次忘记。   所以,其他的记忆去哪里了,浮南想到了在她的那个预知梦里孟宁与阿凇的相处,他们相处的瞬间如此真实,令她深信不疑。   因为,那些记忆可能都发生过,就在她和阿凇身上。   浮南呆坐在自己房间里,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中。 第67章 六十七枚刺   醒来之后想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浮南觉得头疼欲裂, 她捏着自己的眉心,用力按了按。   她无法接受让阿凇受伤的是她自己。   她一直误会他喜欢的人是孟宁。   她还给他写了那样的信。   而且,她离开的那一晚, 孟宁手持弓箭,将他击中, 浮南以为阿凇受伤是因为他对孟宁怀有感情, 扰乱心弦, 所以没能躲开。   她现在明白了, 那一晚阿凇是故意中箭的, 他希望她能回过头, 看他一眼。   浮南低下头, 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双臂之间,她的肩膀颤抖着, 泪水在衣袖上洇开。   她还是喜欢哭,很多年之前的坏习惯她到现在也没改, 她依旧是这样脆弱的小妖怪。   畏畏似乎感应到了浮南悲伤的情绪,它从她的袖间探出头来, 拿脑袋蹭了一下浮南。   它能与浮南进行简单的交流, 它对浮南模糊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是谁让你哭, 我可以去杀了他。”畏畏摇头摆尾,这么对浮南表达。   “没用的, 都没用。”浮南抬眸, 小声对畏畏说道,“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她抬起自己的手臂,将自己面上泪痕擦净。   浮南还不知道孟宁究竟是如何拿走自己记忆的, 她知道, 先生当初对她描述功法里的重生复苏之术的副作用, 先生说她只会忘记无关紧要的记忆。   但从现在来看,先生骗了她。   浮南想起阿凇的那个梦境,先生创造了重重幻境,给阿凇编织出一个个会有人来救他护他爱他的幻梦,但在那梦境的结局之中,阿凇还是被背叛,曾经对他表达过善意的人最终会将致命的刀匕送入他的胸膛。   那么……那么她自己是否也是先生的谋划之一,让阿凇爱上她,最终他才会因为魔族的诅咒而自我灭亡。   她是先生的棋子吗?   先生,究竟是谁?   她的功法是先生传授,所以,当初能收走她遗失记忆的,只有先生。   先生与孟宁,又有什么关系呢?   浮南感觉自己的思绪混乱,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昏昏沉沉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阳光洒落,明朗疏阔,浮南站在烈阳下,安静思考着。   她知道,她应该做些什么了。   浮南觉得自己需要探寻与先生有关的一切,第一件事,那就是先生的家乡,先生让她带着他的尸骨回到他的家乡落月崖,这一举动,究竟有什么用处?   她开始有意识地搜寻与落月崖有关的资料。   南香城内亦对落月崖有记载,浮南之前从未关注过先生的家乡,但这一次,她希望能通过这个线索解开阴谋。   在南香城的藏书楼内,浮南抽出一本厚重的书籍,将封皮上的灰尘拂开,她翻开与落月崖有关的记载。   她的视线落在某一页的几行字上,在接收到这个信息的一瞬间,她的指尖发白。   浮南的唇瓣颤抖着,不敢置信地看着书页上的文字。   落月崖……是薛亡的家乡,所以仙盟派出专人把守,在落月崖外还有迷踪阵法与防御阵法包围,为的就是不让外人进入落月崖。   浮南开始回忆她那日去往落月崖的情形,她先是在落月崖外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这应当是迷踪阵法的作用,再之后她找累了,就在原地休息,是孟宁离开之后,她才去往了落月崖。   以孟宁的身份,支开把守落月崖的守卫,将迷踪阵法与防御阵法打开,对她而言都是很简单的事。   所以,在那一日,是有孟宁相助,她才有机会走进落月崖,将先生的尸骨带回去。   孟宁应当是知道先生就是薛亡,她在暗中帮助她完成此事。   浮南的眼眸微垂,她想,她有必要回落月崖看一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准备去找孟宁聊聊,看看能不能捕捉一些蛛丝马迹,但她刚出门,便看到远处有一位修士御剑而行,速度极快,不要命似地朝她扑来。   那修士修为高,浮南躲避不及,她刚往侧旁让了一步,这修士便将她捉住了,强行将她的脖颈扼住,掌下执剑,剑锋与她的脖颈近在咫尺。   在他身后追着他的另一位仙盟修士慌了,他知道浮南的性命很宝贵,赶忙往后退了几步。   “触犯仙盟律条,还想逃跑?”那修士远远地对着逃命修士说道,“你以为抓住一个小妖怪就能威胁仙盟了。”   他往后退的动作被逃命修士看在眼中,他知道自己抓对人了。   他掌下剑锋一逼,将长剑抵在浮南脖颈前,扬声说道:“你若再动,她性命不保。”   随后又是大批修士围了上来,为首的长老低声交代道:“去,去叫孟大人过来。”   浮南被他掐住了脖颈,呼吸困难,脸都憋红了,但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丝毫慌乱。   她被挟持着,远处有许多高阶修士包围,执剑威胁他们逃命修士双手颤抖着,他很慌。   因为他颤抖双手,所以那冰凉的剑锋一次又一次地划过浮南脖颈,每一次都像是要将她的脖颈划破。   浮南不想收无谓的伤,她配合地靠在那逃命修士的怀里,柔声说道:“你先别慌,究竟发生了什么,能与我说说吗?”   “闭嘴。”剑锋往她的脖颈处一逼。   浮南唇边挂着平静的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周松泉。”他答道。   “好的,周先生,你为什么逃命,你触犯了什么仙盟的律法?我与孟姑娘熟识,我可以帮你说说。”浮南抬手,拍了拍他颤抖的手背。   她的掌心温暖,带着一种莫名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周松泉的手指松了松,他低声道:“你一个小妖怪,就不要知道太多了。”   “你将我挟持着,我总要知道些什么,才能心甘情愿被你劫持吧?”浮南笑,“我可不怕死,我一低头,撞上这剑锋,你可就没有人质了。”   周松泉牢牢箍住浮南的脖颈,她一时呼吸不上来,只能大口喘着气。   她快要晕过去,周松泉怕她真死了,于是只能松手。   “周先生,我再给你数三个数的时间。”浮南将气顺了顺,她哑着声说道,“若再不说,你的人质就真的没了。”   “南香城的城主纪少翎要以秘法激发大批高阶修士的修为,用以对抗魔族,此事,你说仙盟会管吗?”周松泉低声说,他慌乱的气息落在浮南耳侧。   浮南笑:“激发修为,对人界来说不是好事吗,人界这边可以获得大批战斗力。”   她嘴上虽如此说,但说完之后,她秀气的眉微微蹙起,眸中露出些许忧虑之色。   她知识广博,自然知道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能大幅提升修为的秘法,修炼一途只能脚踏实地,若真有,也会对修士身体造成极大伤害,譬如秽气。   “区区小妖,当真没有见识,你知这秘法会对修士身体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吗?”周松泉冷笑。   “有孟姑娘在,魔域近期打了很多场败仗,南香城没道理行此极端之计。”浮南轻声说道。   “孟姑娘的计谋,当真有用?魔域在避战,虽败了不少场,但他们的实力并未削减,说起来,以魔尊凇的性子,不会如此迂回才是。”周松泉道。   浮南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阿凇因何避战。   以秘法激发修士修为一事,影响甚大,浮南不确定仙盟是否知晓此事。   这南香城是越来越乱了,浮南安静地当着一个人质,如此想道。   她真思忖间,远处有一道纯白光芒闪过,她知道,是孟宁来了。 第68章 六十八枚刺   浮南安静看着孟宁, 此时还是白日,她看到她被挟持着,眸中露出一些慌乱之色。   “放开她。”孟宁高声喝道, 她身后跟着仙盟的古宸,掌下金光闪烁。   见孟宁到来, 周松泉将手中剑锋往浮南的方向又贴近了些, 浮南脆弱的脖颈被锋锐剑锋抵着, 她的呼吸变得很轻。   “你们竟然如此看重这小妖。”周松泉冷笑, “她从魔域来, 我猜, 她应当与魔尊凇有什么关系吧。”   “你说, 我若带着她回魔域,魔尊凇会如何做?”周松泉定睛看着孟宁说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孟宁扭过头去质问古宸, “让纪少翎过来,南香城何时出了这样的叛徒。”   “你们南香城与仙盟不仁, 将我们下面的修士当随手可以丢弃的垃圾,就不要怪我不义了, 叛徒?就算落入魔族之手, 我们至少还能留得性命。”周松泉扬声说道。   旁余的仙盟修士不知发生什么, 只窃窃低语,纷纷讨论着周松泉所说究竟是何事。   古宸屏退周围仙盟修士, 低声对孟宁说:“那小妖有什么特殊身份吗, 若没有,便将她与周松泉一道杀了。”   “蠢货。”孟宁眸底升起些许浑浊之气,她一掌将古宸推开, 只看向周松泉道, “南香城做了什么?”   “南香城城主纪少翎倾心于你, 你不知他做了什么?他这手段可都是为了讨好你,讨好仙盟!”周松泉死死等着孟宁,“将纪少翎捉走的修士都放出来,我便放了这小妖怪。”   “你在说什么?”孟宁皱眉,她怒目看向古宸,“纪少翎来了吗?”   此时,天际一抹金光闪过,纪少翎匆匆赶来,他看到周松泉劫持着浮南,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   “你做了什么?”孟宁盯着纪少翎,冷声问道,“现在去将他说要放了的修士放了,其余之事,等着仙盟与你清算。”   “孟姑娘莫要听他的疯言疯语,南香城对仙盟忠心耿耿,一切都以仙盟的利益为先。”纪少翎对孟宁行礼说道。   “按他的说法放人。”孟宁看着远处的周松泉。   “我们都没抓人,又怎么会放人呢?”纪少翎摊手说道。   他对侍从耳语几句,不多时,一位修士被带了上来,周松泉见他,神色颇为激动,只高声唤道:“师弟,你还好吗?”   “师兄,你这是犯了什么癔症?城主待我们极好,从未将我们关押起来,你……你怎么突然跑出,劫持了一个小妖怪?”他师弟慌忙说道。   “孟姑娘,莫要听他的一面之词,他只不过是想借机离间我们人族,去向魔域投诚罢了。”纪少翎将那年轻一点的修士拉了过来,对孟宁介绍道,“你看,他们同门数百载,在他师兄面前,总不能说谎话吧。”   孟宁眉头紧锁,注视着周松泉,她自认为对南香城了如指掌,若纪少翎真有什么小动作,她应当得知才是。   如此看来,确实是这周松泉犯了癔症,发疯而已,若他们真拘着这些修士,也不会放任他跑出来劫持浮南。   周松泉听他师弟所言,持剑的手颤抖着,浮南仰高了脑袋,但细瘦的脖颈还是被不住颤抖的剑锋划破了,汩汩鲜血流了下来。   刺痛传来,浮南的眉头微蹙,她的视线落在周松泉师弟垂在身侧的手腕上,他的手腕上分明有被绳索绑缚过的痕迹。   但,纪少翎视而不见,古宸假装看不到,孟宁……她肯定是真的不会去注意这点小细节。   若现在宋丹青在,定能发现这一细节,但宋丹青已和孟宁分道扬镳。   浮南眨了眨眼,她没有说话。   为什么要说,他们本就不站在同一个立场上。   若是之前,她或许会提醒孟宁,但现在……孟宁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都不知道。   孟宁看着浮南脖颈上蜿蜒而下的鲜血,眉头紧锁,一抹杀意漫上眼底。   周松泉见已经无法向仙盟讨到说法,便将浮南挟持着往后撤,浮南只觉得脖颈极疼,手脚也没什么力气,只被他拖着往后走。   “纪少翎骗了孟姑娘。”浮南低声对周松泉道。   周松泉执剑的手又动了动,他咬着牙低声对浮南道:“你为何不说?”   “我不确定她是装不知道还是没注意到……”浮南轻声说,“周先生,你本可以独自逃走,但你孤注一掷,留了下来劫持我,是想要将你的同门也救出来。”   “他们背叛了你。”浮南轻声叹气,她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周松泉活不下来,但她想救他。   “你若相信我,就按我说的做。”浮南看着前方孟宁与纪少翎等人追了上来,她冷静说道,“等会儿,不论孟宁如何朝你攻击,你只管拿我挡着。”   “战局混乱,我猜到时候会有人对我出手……你不用担心我,我死不了。”浮南忍着脖颈上的疼痛,小声说道,“你若想活下去,只有一条路,现在,激发你心中的恨意,将负面情绪扩大,在他们面前堕魔。”   “你疯了,我怎么可能会做这样肮脏的事!”周松泉的手一抖,险些把浮南的头颅斩下来。   “肮脏?”浮南笑。   “堕魔,真的是坏事吗?”浮南轻声问他,“难道你就要这样白白死去?”   “我就算堕魔,我敌不过他们。”周松泉道。   浮南轻声笑了,自她脖颈之下探出一点黑金色的光芒,淡淡的魔气萦绕在她与周松泉的颊侧:“周先生,若不是我心甘情愿被你劫持,我现在就已经走了。”   感应到这点魔兽的强大气息,周松泉眸中泛起惊惧之色,他没想到浮南竟然敢将如此可怕的魔兽带到人界来。   “现在,它暂时是你的了,它是你魔化之后伴生的躯体。”浮南舔了舔唇说道。   周松泉感觉自己如坠冰窟,劫持浮南时,他以为浮南只是一个普通小妖,但现在他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但现在似乎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周松泉冷静下来,他朝浮南点点头。   善恶一念,若不压制住自己内心的负面情绪,任凭心魔缠身,一个修士堕魔,只需要短短一瞬。   孟宁见周松泉眸中染上血色,她便知事情不妙,她连连朝周松泉攻来,但周松泉偏要拿浮南挡着她,她也不好下重手。   见周松泉隐隐有入魔迹象,纪少翎有些慌,毕竟谁也不知魔化后的周松泉有多强,而且,他看到浮南与他说了几句话,也不知浮南了解了多少情况。   再加上纪少翎在就看浮南不顺眼,因为孟宁总是护着她。   所以在混乱中,纪少翎起了杀意,他参与战局,自斜刺里有几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法术光芒朝浮南击去。   那几道法术光芒力量极强,周松泉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浮南往前挡去。   浮南盯着那几道纪少翎放出的法术光芒,她眯起了眼。   孟宁见她即将被击中,顿觉不妙,在这一瞬间,她眉心出现一抹金光,而后一枚璀璨金珠从她身体里飞出,附在了浮南身上。   那金珠融入身体,浮南感觉有一股纯正浩然的温暖之气流窜全身,纪少翎的那几道攻击直直落在她身上,她本做好了变为一枚苍耳种子的准备,但那金珠竟然护着她,毫发未伤。   浮南有了庇护,孟宁出手也不再缩手缩脚,但此时,滔天魔气从周松泉体内涌出,隐隐有一条黑龙之影映在周松泉身后。   他是在众人面前堕魔的,所以,无人注意到这魔气是来自于他身上的魔兽。   在畏畏保护下,周松泉不断往南香城外退去,孟宁不敌畏畏,一路追去,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来到魔域边境,往那魔域深渊坠落。   “我就说他是犯了癔症,有心魔未除,你看,他果真堕魔了。”纪少翎追上了孟宁,他在她身后说道。   孟宁回身,一把将纪少翎的领口扯着,她怒目而视:“方才你放的法术要将浮南杀了,你知道她有多重要吗?”   “嗯?我想我只是想要帮助孟姑娘击杀周松泉心切,至于浮南姑娘,我确实不知她的身份。”纪少翎承认了,他听了孟宁的话,心下稍缓,原来浮南只是身份特殊。   “你险些杀了她,她若死了,我们拿什么来威胁魔尊凇?”孟宁将纪少翎推开,往南香城跑去。   周松泉堕魔后留下的魔气未完全消散,畏畏沿着那一点残余魔气飞了回来,重新躲进浮南怀里。   跟着浮南久了,它对这些小动作了如指掌,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得很好。   浮南呆立在原地,畏畏从地底游回,在她裙摆的掩盖下,它缠住了她的脚踝。   感应到畏畏归来,浮南这才拿自己的袖子按住自己脖颈处的伤,侧旁有修士围了过来,要将她带下去疗伤。   之前浮南没动的时候,他们都不敢靠过来,生怕浮南有什么情况,怪在他们身上。   此事对浮南来说只是意外,这些年来南香城一向平静,她找不到什么帮助魔域的机会,但今日周松泉的叛逃,似乎给了她一个很好的机会。   还要,孟宁放到她身上的那枚金珠,是否就是当年她为水妖渡化秽气时所使用的法宝,这法宝当真厉害,竟能护她不死。   如此说来,也都说通了,当初孟宁在阿凇手下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没死,不是阿凇不想杀她,而是阿凇杀不死她。   但……后来为何阿凇又要受孟宁摆布呢?浮南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绷带一圈一圈地缠绕在她的脖颈上,她的伤不重,养几日就好了。   浮南低着头,自嘲地笑,她这样的修为,还真是脆弱,一时不慎就会受伤。   幸好还有畏畏在。   畏畏是阿凇送她的。   浮南摸了摸这胆小魔兽的脑袋,她唇边的笑容有些无奈。   当晚,孟宁过来看她了,浮南靠在软榻上看书,她的床前点着一盏灯,将她的面容映得温暖柔和。   “浮南。”孟宁站在她床前,低眸看着她,她的嗓音温柔,“今日周松泉,都与你说了什么?”   “周松泉说南香城的纪少翎要以秘法激发修士修为,消耗他们的寿命,用以抵抗魔族。”浮南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她的动作从容,“后来纪少翎带着他的师弟过来,可能是师弟受了纪少翎威胁,他骗你说是周松泉犯了癔症。”   “周松泉被背叛,因此激发心魔,无法压制负面情绪,因此堕魔,后来是阿宁你救了我,将一枚金珠法宝送到我身体里,我这次没在混乱中再受伤。”浮南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阿宁,现在没事了,你可以将这法宝收回去了。”   孟宁在浮南眉心一点,那金珠飞出,重新落在她的掌心,她问浮南道:“你那时应该提醒我。”   “阿宁是聪明人,我……不知阿宁在谋划着什么。”浮南对孟宁眨了眨眼,她有些无奈,“提醒了,又能如何,我到现在也没听到纪少翎受罚的消息。”   “他确实有能力。”孟宁道,“我们已查实,他并未做那样的事。”   “那就当周松泉真是被心魔影响了。”浮南笑。   她哪里不知孟宁的心思,白日的孟宁或许真会为此事义愤填膺,但夜晚的孟宁一定不会。   纪少翎以此残忍之举向仙盟展现忠心,此事是纪少翎一人的谋划,与仙盟无关,但它确实可以帮助仙盟抵御魔族,因此,现在仙盟最好的回应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坏人让纪少翎做了,他们自然清清白白。   浮南看着孟宁笑,孟宁无法与她那清澈的目光对视,她别开眼去:“浮南,不相信我吗?”   “我觉得纪少翎是做了。”浮南语气笃定。   “我确实不知。”孟宁道。   “嗯……”浮南轻声答。   孟宁两手捧着她的脸,将她的面颊扳正了,她与她对视着:“我找不到证据。”   “嗯。”浮南对她眨了眨眼。   她孟宁想要找到证据,有什么找不到?   “莫要怨我,我知你见不得这样的事,但南香城现在位于人界边境,地理位置太重要了,纪少翎不能倒戈。”孟宁认真地对浮南说道。   “好。”浮南柔声答。   下一刻,她忽地被孟宁揽入怀中,她一愣,并没有挣脱她的怀抱。   浮南的呼吸清浅,胸膛微微起伏,她轻轻拍了拍孟宁的脊背:“阿宁,我并未怨你,你想做什么,去做便是了。”   “有些事,很难做。”孟宁道。   “若有阻碍,便尽力去突破它。”浮南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气息轻柔。   “你会理解我吗?”孟宁身体里的薛亡想,或许只有浮南能理解他了。   浮南轻声笑,她没有回答,这问题的答案,两人心知肚明。   “我知你。”孟宁的身体退开些许,她看着她的眼睛说。   “你不知我。”浮南摇头,“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孟宁抓着她双肩的手按紧了些,她知道浮南指的人是谁。   “或许他会回来。”孟宁道。   “我很想他。”浮南说,“但他已经死了,回不来了。”   “早些睡吧。”孟宁低眸,将浮南的身子放了下来。   浮南将枕边的书拿起,她对孟宁笑了笑,因今日风波,她的唇色苍白,这笑容也显得虚弱。   孟宁看着她,她知道,她给不了她想要的公道。   但——那又如何,她在她面前装习惯好人了,但她确实从来就没做过什么好事。   孟宁转身走出浮南的房间。   浮南一只手将书页攥得皱了起来,她骗了孟宁,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不是先生,而是阿凇。   他永远知道她最想做的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眼前的孟宁是先生,但是……他怎么会在一个女子的躯体里?   浮南暂时保留这个猜测,她感觉累了,便将书放下,睡了过去。   她有些不想面对这个梦境,她害怕自己在梦里与阿凇的相处,影响现实里的阿凇。   但那只是梦,浮南这么安慰自己,她只能在梦里才能与阿凇亲近了,她有些不愿从那个梦境里醒来。   意识坠入梦境里,浮南睁开眼,与拥着自己的阿凇对视着。   她感觉身子有些累,爬不起来,他便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疼吗?”他竟然还敢在她手上写字。   疼倒是不太疼,只是累了些,浮南打了个哈欠,钻进他怀里。   “累。”她小声说。   阿凇的大掌按着她的腰,替她揉了揉,但那动作却变得愈发放肆,浮南怕痒,往侧旁躲了躲,她轻声笑了起来:“痒。”   阿凇吻上她的唇,浮南的双手按着他的脊背,她讷讷地低声说道:“我怕你受伤才是。”   阿凇一愣,他看着浮南的眼睛,有些疑惑。   浮南安静地看着他,她很喜欢这样与他相处的感觉,这让她感到从所未有的安心。   如果什么也没发生,她能一直留在阿凇身边就好了,浮南抱着他想。   她真的很喜欢他,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在这个世间,只有他是真心对她。   闹了许久,浮南才从床上爬起来,阿凇将衣裳上的系带给她认真系好,浮南坐在床边,垂着头,满头青丝沿着颈侧倾泻而下,她的脊背线条纤细优美。   阿凇低眸,吻上她颈侧,他灼热的吻沿着脊骨往下,浮南的肩背轻颤,她回过身,又用力将他抱住了。   该怎么办呢?浮南问自己,她现在知晓了一点真相,但对未来还是无能为力。   阿凇抱着她,没有说话,他知道最近的浮南很奇怪。   浮南与他去试了喜服,她上一次穿这样华丽的衣裳还是在阿凇的登位大典上,她拥着自己怀里的喜服,有些不知所措。   阿凇低眸,将那喜服认真地给她穿上,他在浮南手背上写字:“腰边还需要再加些装饰。”   “好贵。”浮南想起自己的家庭情况,现在的阿凇可不是什么堂堂魔尊,他就是个普通人。   “我攒了很多钱。”阿凇继续给她写字。   “攒这么多钱做什么呀?”浮南挽着他的手笑。   “以前想攒着看你跳舞,后来想攒着娶你。”阿凇这话说得倒是直白。   “我哪里会跳舞。”浮南不好意思地将他推开了一些,他总是这样黏黏糊糊,喜欢贴着她。   他们到城外走了走,有人在城外的河边捕鱼,那些被捕的鱼群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刺激,变得狂躁万分,将渔网咬破。   捕鱼的渔夫慌了神,只看到将渔网咬破的鱼群中那部分变得狂躁的鱼在挣脱渔网束缚之后,都翻了肚皮死去,只剩下小半鱼群大摇大摆地逃走。   浮南大着胆子,将那群翻了肚的鱼捞了一只上来,她将它装到鱼篓里,递给阿凇。   “上次你交代给我的,我好好养着了。”阿凇在她手背上写。   “那就再养一只。”浮南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说来有趣,她又往魔域丢了个新魔族。   “更想养你。”阿凇与她牵手回家的时候,他忽然这么写。   浮南一愣,她觉得阿凇直白得有些可爱。   他或许一直是这样直白的……只是她都忘了。   她牵着他的手说:“这不是要成亲了吗?”   阿凇紧紧攥着她的手,似乎生怕她消失。   他手里拥着的喜服在夕阳下红艳艳的,热闹喜庆。   他以为,浮南真的会与他成亲。   在归家之前,浮南醒了,她呆坐在床上,花了许久才从那虚幻的梦境里醒来。   她的眼睫微垂,安静思考了片刻,这才将自己的外袍披上。   浮南继续去探寻有关薛亡的记载,她想起了自己之前看过的卷宗,那个被抹去名字的人应当就是薛亡。   那么,先生,也就是薛亡遇见她的那日,他并不是因为忘记带伞才如此狼狈,他那时候刚被南香城惩罚,流落到城外。   后来,她跟着他,他在人界做了很多耸人听闻的事,而她都不知道,因为他一直在骗她。   浮南感激先生教会自己那么多知识,在了解真相的时候,她有些怅然。   没有悲伤——因为她早就隐隐感觉到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没有仇恨——先生帮了她那么多,他不论做什么,浮南都可以接受。   但,不论先生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这都无法阻拦浮南的目标。   她要保护魔域,不论她的对面站着的是谁,她都不会更改这一想法。   在周松泉跌下魔域深渊后不久,魔域那边的攻势愈发凌厉,应当是叛逃的周松泉给魔域那边提供了情报。   浮南猜,纪少翎一定没有放弃他的计划,孟宁与仙盟的所谓“彻查”也不过是安定人心的手段而已,他们需要纪少翎肮脏手段提供的力量。   那些悲惨的、被利用的修士在何处?   浮南想,她要找到他们。 第69章 六十九枚刺   浮南留在南香城中, 她的行动与往常一样,无事时便去藏书楼中看书,午后得了空, 她会与仙盟的修士闲聊,她脾气好, 为人礼貌, 待人接物时总是带着笑, 容易惹人喜欢亲近。   人界这边发生的事, 她都能从闲聊中了解情况, 她知道魔域那边的动向愈发紧张, 人界这边招架不住。   浮南知道, 是周松泉到了魔域之后,告诉了阿凇她这边的情况。   孟宁与阿凇都不想对她下手, 所以阿凇在试探这个平衡的底线,他知道她能保护好自己, 所以不再因她而有顾虑。   这样很好,他给人界边境城市南香城带来了混乱, 这让浮南更方便行事。   一日午后, 浮南与仙盟修士照常闲聊着, 一位修士关心地问浮南道:“浮南姑娘,上次那堕魔的修士劫持你, 你受的伤好了吗?”   “好了。”浮南将桌上糕点取了一块过来, 她咬了一小口说道。   “所以那个周松泉,到底是堕魔了,还是纪少翎真的做了什么?”人总是有八卦之心, 即便那日古宸将修士们都屏退了, 但还是有风言风语泄露出来。   “堕魔之人, 他说的话能相信吗?”浮南微笑地回答。   她这回答高明,在旁听着的修士们皆点了点头道:“也是,他都要叛逃到魔域了,他做什么也不奇怪了。”   “莫要太过担心,仙盟那边有分寸,他们不会放任那样的事情发生。”浮南饮了一口热茶,她柔声安慰道,“若他们真的默许纪少翎以损伤寿元的秘法激发修士修为,用以对抗魔族,那么他们的做派也与魔族差不多了。”   “也是,就算是魔族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有仙盟修士点头道,“咱们仙盟就更不可能了。”   浮南的眼睫轻落,她想到了那一晚孟宁对她说的话。   孟宁早已知道纪少翎所作所为,但她视而不见,就像她早就知道晋源郡的梁夏自己召唤了秽气,将水妖害得报复仙盟,但她还是稳定大局放任他高居分部负责人之位一样。   这是她的选择,她知道手执大权之人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   但此事,错在让她知道了。   浮南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午后闲聊结束,浮南与仙盟修士告别,她对那些修士说并没有发生什么,并不是在帮仙盟高层与纪少翎掩盖些什么。   将仙盟的道德位置推得越高,它崩塌时引起的混乱就越多。   浮南回了自己的住处,她刚沐浴完,院外的禁制便被轻轻触动。   她去开门,孟宁站在门外,她微笑地看着浮南。   浮南侧了身,让她走进,她看着孟宁的背影,轻叹一口气。   她不明白孟宁究竟想做什么。   “魔族那边行动频繁,近日忙了些,都未曾来看你。”孟宁为浮南倒了一杯热茶,她柔声说道。   “我一个人也挺好的。”浮南接过那杯热茶,轻声答道,“阿宁,你来寻我,是要做什么呢?”   “想请你去南香城的城墙上走一遭。”孟宁道。   “好。”浮南直接答应了。   “不问为什么?”孟宁问。   “阿宁,我知道答案。”浮南微笑地对孟宁说道,“我确实对魔尊凇还有用,所以他会忌惮我的生死。”   “何时?”她眨了眨眼问。   “再看看,现在还不是时候。”孟宁道,“你能主动答应,我很意外。”   “我不想让你纠结伤心,所以我直接答应了。”浮南托着腮,凝眸看着孟宁,她唇边蕴着淡淡的微笑,“但我与魔尊凇相伴上千年,多少有几分情谊在。”   “若有情谊,为何与我一道离开?”孟宁问,她当然知道浮南喜欢过阿凇,但,她以为浮南对魔尊凇的感情随着她重生时忘记的记忆一起,烟消云散。   “情谊抵不过正义,他们是魔族。”浮南的语气平静,她看向孟宁身后燃着的烛火,“能帮上你们的忙,我很开心。”   “若此间事了……”孟宁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   “很快就结束了。”浮南道,“阿宁,我相信你。”   “好。”她对她点了点头。   孟宁想,千百年间,或许也只有浮南会无条件地信任与帮助她,即便她明知她在利用她。   从最开始,她确实没要将浮南当成自己的棋子,但,魔尊凇爱上浮南,在他的意料之外。   孟宁以为,魔尊凇不会有感情的,在一次次的幻境之中,她始终没能将他彻底杀死。   送了孟宁离开,浮南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看了许久,她知道孟宁在人界最困难的时候才会让她出面。   这“最苦难的时候”不知何时到来,但她不介意让它提早一点。   在某一日的夜里,浮南寻找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魔族发动奇袭,派出魔族潜入南香城,内外夹击,将南香城打了个措手不及,若无意外发生,南香城必将落入魔域之手。   当晚,纪少翎匆忙来见季长风,他焦急行礼说道:“季掌门,魔域如此行事,太过嚣张,我之前养着的那些修士,就是为了等这一时刻,魔域那边一定想不到我们还留存有这样强的力量,周松泉虽然给他们带去了情报,但,周松泉所知的修士数量,不过十之二三。”   “南香城重要,不能让给魔域,你让他们起阵吧,待将魔域荡平之后,我一一为这些死去的修士立碑。”季长风负手,长叹一声说道,“此事,莫要让孟宁知道。”   “她知道,但她默认了。”纪少翎一愣,很快答道,“孟姑娘,是个聪明人。”   “幸好丹青主动要求回到仙盟本部留守。”季长风有些怅然,“我们所行之事,十分卑劣。”   “若不是魔域逼迫太过,我们也不必出此下策。”纪少翎沉声道,“这是战时必要的牺牲,季掌门,若此战胜利,我凭借战功,能否在仙盟本部有一席之位?”   “这是自然。”季长风点头道。   纪少翎领命退下。   当晚,南香城陷入混乱,孟宁派人去掩护浮南离开。   前来带浮南逃到安全地带的修士刚推开浮南的院门,便被院内的畏畏一甩龙尾击晕,浮南将这两位修士拖到自己房间内,她朝畏畏一招手,这魔龙又缠回她的手腕。   南香城内已被魔族渗透,在这里,何处出现魔气都不意外。   浮南将掩面的长袍裹好,抽出自己袖间南剑,这一次,她没有掩盖这剑上的魔气,她所行之处,魔气荡漾,所以路上若遇到了魔族,他们都以为这是自己的同伴,浮南所行之处,畅通无阻。   浮南一路上感应着周围气息的异常之处,她以自己被周松泉劫持的位置为中心开始搜寻,那日纪少翎命人将周松泉的师弟带来,按照那部下的修为,他御空飞行来去的速度来计算路程,可以大致得出一条搜索路线。   果然,行至城主府附近的一处地面上,浮南感应到此处异常的灵气波动。   这地下修筑了一处地宫,在外有防御阵法将声音与灵气隔绝,今日若无人催动阵法,浮南还发现不了这里。   纪少翎果然动手了。   隐秘地宫外的防御阵法理论上可以抵挡高阶修士,但有畏畏在,它只甩了甩尾巴便将防御阵法击破。   畏畏变为适合浮南骑御的大小,浮南立于龙首之上,在阵法与地宫顶部击破的硝烟之中,她乘着魔龙落地。   此处被关押的修士沉默极了,他们齐齐跪在地上,在每个人的脚下都有暗色的阵法光圈闪烁,汲取着他们身体里的力量,只要这阵法另一端的主控核心发动,这秘法便会燃烧他们的寿元,将他们的理智与意识剥夺,换来他们修为与力量的大幅提升,而他们也成了一次性的战争机器。   浮南前来,有人麻木地抬起头,他们朝浮南无声地开口,却无法发出声音,他们的神情绝望,似乎在说:“救救我。”   他们都是南香城的修士,而南香城的城主纪少翎将他们当成谋求权力的筹码。   浮南从畏畏身上下来,她驭使的这条强大魔龙让在场的修士恐惧,他们浑身颤抖着想要躲开,但身下阵法限制了他们的行动。   畏畏的嗅觉灵敏,浮南自己修为低,感应不到这阵法另一端连接的阵法核心,但畏畏可以。   在这里无法完全切断秘术阵法的控制,在畏畏寻找到源头之后,浮南重新跳上它的头顶。   “等会儿就好了。”浮南离开前柔声安慰这些修士,“我去将纪少翎那边的阵法核心破坏。”   有位修士挣扎着发出声音,问浮南道:“你是谁?”   他们没见过浮南,但他们疑惑一位使用纯正道家功法的金丹小妖为什么可以驭使如此强大的魔兽。   “不必知我是何人。”浮南笑,“我是来救你们的。”   语毕,浮南离开。   纪少翎立于南香城西侧的一处高塔之上,围绕着高塔的修士皆是他的心腹,他自忖无人可以靠近这里。   浮南与畏畏绕开外层封锁,但高塔之下,还守着一人,是来到南香城那日,浮南见到的纪少翎手下,他身上裹着掩人目光的黑袍,挡着他遍布全身的伤疤。   根据这些特征,浮南猜他是温妍以前的夫君。   今晚温妍会参战,她或许就在南香城的另一处战场之上。   畏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修士身后,浮南从它身上跳了下来,发出轻轻的落地声。   那修士正待攻击,但畏畏已出手,对付这样的普通修士,它花不了多少力气。   畏畏按照浮南的指示,没有将这修士直接杀了,而是放出黑气,将他缠绕。   那修士头上戴着的兜帽抖落,露出满面的疤痕,模样可怖。   浮南一步步地朝他走进,他哑着声说道:“你这小妖,果然包藏了祸心。”   “我不杀你。”浮南知道,今晚过后,南香城会彻底沦陷,在高塔下灯笼映出的浅淡光芒之中,她微笑地看着他,“今夜,她会找到你。”   “谁……”这修士还没反应过来。   浮南朝他的方向弹了一下,一枚青绿色的小小苍耳落在他的发上。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多美好的过去。”浮南笑,她想起梦中所见,温妍回到他身边时眸中露出绝望与惊惧的光,“我想她会很满意我的这个礼物。”   “她……”这修士眸中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进去了。”浮南领着畏畏,与他擦肩而过。   她沿着高塔之内的阶梯,一步步往上走,直到她看到了纪少翎站在庞大阵法前的身影,这阵法核心连接着许多处控制阵法,看来纪少翎所关押的修士,不止集中在一处。   “纪少翎。”浮南温温柔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纪少翎猛地转过身来,他没注意过浮南的声音,所以并未马上光凭声音将她认出。   高塔之外的远处,流火与硝烟宛如烟火般炸起,今夜一定会有一个输家。   浮南在远处耀目的火光之中,浅笑地看着纪少翎。   “你……区区小妖,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孟姑娘让你来的?”纪少翎慌忙问道。   “我自己来的。”浮南对他眨眨眼。   纪少翎眸中杀意一闪,他直接对浮南出手,今夜谁也不能破坏这个计划,他觉得这小妖胆大包天,竟然敢孤身前来,她打得过在高塔下的……   不对,他的部下应该拦下她才是!纪少翎猛地醒悟过来,但不论他醒悟与否,今夜他都在劫难逃。   畏畏自黑暗中窜了出来,它的身子横在浮南身前,替她挡下这一击。   而后,它朝纪少翎长大了嘴,用一种极其原始的方式将他杀死。   纪少翎被它吞入腹中,畏畏腹部的肌肉挤压着他的身体骨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畏畏生生吞下一位强大修士,甚至还打了饱嗝,浮南看着它金色的眼眸,垂下了眼睫。   她径直走上前去,将阵法核心的主控权接管,她很快破解了秘术阵法的布置,原本被纪少翎控制着的无数南香城修士挣脱了束缚,他们对南香城与仙盟怀着无上恨意,甚至超过对魔族的敌意。   整个南香城,彻底陷入混乱之中,浮南立于高塔之上,看到有新的法术光芒亮起,仿佛长夜中一闪而过的星火,她轻软的衣袂迎风而扬,在夜空中绽开温柔坚定的花朵。   “季掌门,该离开了。”长夜将要结束,似乎无人知晓即将爆发的混乱,只有孟宁从容走进了季长风守着的大殿之中,她仰起头,安静地对季长风说道。   “南香城不会陷落。”季长风道,他的语气自信。   “季掌门也知晓此事?”孟宁笑。   季长风一愣,他没想到孟宁用一句话便将他给诈了出来。   “多丑陋,多肮脏。”孟宁道。   “你亦在其中。”季长风道。   “我在其中就好了。”孟宁眨了眨眼说,“但现在,该离开了。”   “你既然知道了此事,就应当知道今晚南香城一定无事。”季长风道。   “走。”孟宁对守在殿外的修士沉声说道,“带季掌门离开,现在,仙盟所有的修士,撤离南香城。”   孟宁无视季长风的权威,直接领着他离开南香城,她安排着仙盟修士撤离,问随在身边的古宸道:“浮南呢?”   “我们派出修士去接她离开了,现在她应当已经在城外了。”古宸道。   “去她原来的地方找她。”孟宁微笑着说道,“她在那里。”   古宸到时,浮南果然守在了自己的院内,她拿着桌上的温水,喂给房间里被畏畏击昏的修士。   “浮南姑娘,你——”古宸推门进来,见浮南气定神闲站在原处,有些惊讶,“他们怎么昏迷了?”   “有魔族来了呀。”浮南笑,“魔族要将他们杀了,被我拦下了,外面混乱,我不好出去,就留在这里等你们过来接我。”   “魔族来了,他们不杀你?”古宸惊讶。   浮南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然,孟姑娘留我做什么呢?”   “世上最不想我死的,就是魔尊凇。”浮南扶着身边的两位仙盟修士,柔声说道,“古大人,你不会以为前段时间人界的胜利,是因为你们人族厉害吧?”   “你究竟,站在哪一边?”古宸问。   “你说呢?”浮南坐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古宸,“我只站在孟姑娘那边。”   “为何?”古宸问。   浮南笑,没回答他。   古宸带着浮南离开了,他拽着浮南走的力道有些大,浮南被他拉得有些疼。   她的眼睫低垂,并未喊疼。   古宸将她丢到了孟宁所乘坐的马车上,此时,南香城中已经被复仇的修士占领了,远远的也有许多仙盟修士听到了真相。   “纪少翎真的将南香城的修士抓起来了?原来那天周松泉说的都是真的,他不是因为堕魔才做出那些事,是因为纪少翎将他逼得堕魔……”   “仙盟呢,仙盟难道不知道此事吗,仙盟为什么不阻止?”   “如果这样,我们又与魔族有什么区别?”   浮南靠在马车里,她安静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孟宁,此时天光大亮。   孟宁还没完全理清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远处已有魔族追了上来,将他们撤离的车队包围——飞舟已经被摧毁,仙盟修士连撤离都无比艰难,更何况现在人心混乱,仙盟寸步难行。   “浮南,这是怎么了?”孟宁握住浮南的手,慌忙问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纪少翎和季长风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他们不是说南香城没事吗,干脆我出去将他们都击退好了。”   “你还想被他抓回去吗?”浮南按住孟宁的手背,她轻叹一声说道,“往西南方走,我知道他的对敌习惯,一般这个方位他布置的兵力最少。”   车队按照浮南的指示,调转了一个方向,往西南而去。   魔域边境的高塔在不断往人界方向推进,阿凇站在魔域这边的高塔之上,静静看着远处被战火笼罩的南香城。   这是他与浮南离得最近的时候,他次次从梦中醒来,只能与她在梦中相会。   他知道梦中的浮南,就是真正的浮南,她一次次带来人界那边的情报。   但是,她怎么能如此?   梦中的甜蜜将他敏感的神经麻痹,醒来之后,他又因浮南的变化而陷入痛苦之中。   他甚至……不敢将她带回来。   因为他知她一定会拒绝。   她是如此的执拗,拒绝起他来,每一次都坚决。   南香城内修士叛乱的消息很快传来,郁洲立于阿凇身后问道:“尊上,要将南香城的修士都杀了吗?”   “反抗的那部分修士留着。”阿凇答。   “为何?”郁洲问。   “她希望我能仁慈些。”阿凇说。   “是。”郁洲退下。   当晚,有许多条情报传了上来,等待阿凇定夺,直到最后一条传到他耳边。   “仙盟大部分修士乘坐车队,往西南侧撤离,这个方位,一般是尊上您亲自坐镇……”郁洲有些犹豫。   “放了。”阿凇咬着牙冷声道。   “若能将他们拦下……”郁洲提出异议。   “杀不了关键之人,都是徒劳。”阿凇答,“按你们心情,随便杀一些,让他们离开。”   南香城外,仙盟车队与魔族陷入混战,但仙盟这边隐隐占了上风。   孟宁惊喜地握住浮南的手道:“浮南,你果然了解诶他。”   浮南无力再笑,她挑着眉看着孟宁,她想起她以前跟着先生的时候,先生无聊时会和自己对弈。   她以前感到奇怪,先生这么与自己下棋有什么意思?   现在她明白了,在布下这局棋的时候,他心中已有了选择的一方,所以,他所选择的那一方,一定胜利。   即便执棋之人,是同一人。   她亦是如此。   浮南往后靠了靠,她靠在马车的榻上,她轻声对孟宁说:“阿宁,我先睡会儿。”   “好。”孟宁点点头道,她待浮南睡去便离开马车,加入战场之中。   浮南一直睡到了夜里,朦朦胧胧间,她感觉有人将自己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她在后方城池的一处驿馆里醒来。   浮南在榻上翻了个身,一转眼,看到了孟宁站在她床前。   窗外月色清辉洒落,衬得她的身姿清冷,如月如仙。   孟宁盯着她,目光灼然,带着一丝质疑。   浮南的长睫顺着那丝丝缕缕的银色月光半掀,在面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她凝眸,质问浮南,语气笃定:“你杀了纪少翎,将他阵法解开。为何要如此做,帮助魔域?” 第70章 七十枚刺   浮南靠在软榻上, 她怀里拥着轻软的被子。   她看着孟宁,久久没有言语,孟宁亦是注视着她, 很有耐心,等她自己回答。   孟宁猜浮南可能是大方承认, 又或者是笑一笑将此事揭过, 但浮南说出了他意料之外的两个字。   也就是这两个字, 将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全部合理化。   因为浮南看着她美丽聪慧的眼睛, 唤了一声:“先生。”   她的语气平静, 没有波澜, 在在这一瞬间, 仿佛有惊涛骇浪在孟宁心底涌起。   她认出他来了!   她应当认出他的。   孟宁下意识应了声,就像很多年之前, 浮南细细的嗓音不断呼唤着他,陪伴过渡过一个个孤独夜晚。   她是苍耳, 是旅人的伴侣,是他漂泊于这个世间唯一的慰藉。   浮南凝眸看着孟宁将这称呼应下, 她面上出现了复杂的笑容, 这笑有些苦涩。   “先生, 我早该猜到是你的。”浮南将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掀了起来,她从床上走下。   她温柔的眸一直注视着孟宁, 那眸中的思念与依恋是无法掩盖而已无法忘记的情感。   先生, 教会她许多知识的先生,是她了解这个世界的引路人。   但他同时也是剥夺她重要记忆的人,他想要掌控她……   浮南的眉尖微蹙, 她唇角含着一抹苦涩的笑:“薛亡。”   她有用一个别的称呼喊了孟宁, 她同样应答了。   浮南低头, 捏住自己的眉心,孟宁的两次应答,将她的所有猜测验证。   “他们都说薛亡很坏,我从未想过他就是你。”浮南看着孟宁说道,“先生,这也是你的伪装形象之一么?”   “她不是我。”薛亡道,他想起自己来寻找浮南的目的,“所以浮南,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浮南对薛亡眨了眨眼,她的眸中含着些许怜悯之色,“先生,你遇见我的那一天,根本不是忘记带了伞,你被南香城审判,他们将你的心掏了出来,献祭给上天,那个时候的修士还信奉神灵。”   “我将南香城所有的卷宗,都看完了。”浮南的语气从容,她一字一顿对薛亡说道,“你来到南香城,是想要拯救人族,你教会他们知识,教会他们独立自由,为此,你做了很多努力,南香城有许多举措与设施都是在帮助普通修士。”   “但是,你的举动触犯了南香城上层的利益。”浮南起身,为薛亡与她一人斟了一杯热茶,她手里捧着热腾腾的茶水,茶杯之上氤氲着朦胧白雾,将她的温驯双眸蒸得湿漉漉。   “他们想要除掉你,审判你,驱逐你,为此,他们离间你与普通修士之间的关系,让下面的修士以为你在奴役他们。你想为他们争取公平的机会,你所爱护的那些普通修士得到的唯一公平机会,就是由他们选择是否要将你作为制造南香城祸端的罪魁祸首审判。”浮南的声音很轻,她述说起陈年往事,语气也一样平静从容。   “你曾经帮助过的那些修士选择审判你,为你施加罪名,你破坏了这里千百年来的规矩,打破了固有的平衡,但是,被欺压在下的那些普通人类们,也妄想着有一日能站在高位,一旦这平衡规矩被打破,未来的有朝一日,他们也无法成为人上人,谁能抵制这样的诱惑呢?”浮南笑。   “你的心被掏了出来,喂给天上飞过的鹰,南香城那时的城主说这就是将你的心脏献给了先神,你的罪恶因此涤荡,他们仁慈地丢给你一条命,你被驱逐出南香城。”浮南托腮看着薛亡,“先生,南香城,是最后一次,但不是第一次,对吗?”   “对。”薛亡点头,他还未忘记自己的目的,“所以,你为什么要帮助魔域,杀了纪少翎?”   “先生,纪少翎就是当初选择审判你的那些普通修士的其中之一,他果然站在了南香城权力的顶端。”浮南回答了薛亡的问题,“先生,我不明白你为何可以忍受他的所作所为。”   “若先生不愿做这样的事,那就让我来做好了,你赐我无尽的知识,赐我不死的功法。”   “我所做,是为你报仇。”   “想做,就做了,与魔域有什么关系?”浮南挑着眉,看着薛亡。   她有几分逆鳞在身上,薛亡是知道的,就算苍耳上生长着的刺再柔软,它依旧有锋利的尖端。   “为我……报仇?”薛亡微怔,他猛地拽住了浮南纤细的手腕,“你——”   “魔域的人确实找到了我,我在魔域也有些有朋友,温妍,先生您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吧?”浮南看着“孟宁”的眼睛说道,“我请求她,领着我一起去破坏了纪少翎的计划,解救了那些无辜的修士。”   “先生,你可以视而不见,但我不行。”浮南平静说道。   她在南香城做的那些事,本就不可能完全掩盖痕迹,被发现在所难逃,但,她早已想好了行事的理由。   为魔域也好,为薛亡也把,她想救那些人,既然她有能力,她就一定会去做。   她只不过在薛亡面前隐瞒了其中一个理由而已。   “莫要如此,你不该是这样的人。”薛亡抬高了声线,他紧紧抓着浮南的手腕,沉声说道。   “我不是眼睁睁地看着纪少翎计划得逞的人。”浮南的回答笃定。   “你一直这样,这么多年了都没变,性子软,但内里还是如此执拗。”薛亡轻叹。   浮南将自己的手腕从薛亡手中抽了出来,她的指尖因为对峙时的紧张而轻颤,她对薛亡所言,七分真,三分假,她不知薛亡会不会察觉。   “嗯。”浮南轻声应。   “当初的小苍耳长大了,我也不能再去到何处都带着你了。”薛亡道,“这个世界不美好的一面,你终究会看到。”   “片面与虚假,更加残忍。”浮南这句话是真。   “以后,仙盟的事你都不必过问。”薛亡道。   “好。”浮南答。   “你留在玄明境中,莫要再离开仙盟了,人族的地界,也没剩下多少了。”薛亡知道南香城的陷落对人界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但——他终究无法苛责浮南。   她是为了他报仇。   她是为了救人。   她的所有出发点皆是好意,他又该给她立下什么样的罪名呢?   纪少翎做的就是错事,她不过是阻拦了错事发生。   唯一窥得真相的薛亡选择将此事隐瞒下来。   他与浮南告别离开。   浮南立在屏风侧旁,她安静地看着“孟宁”离开的清冷背影。   她瞪大眼,又觉得鼻头一酸,先生,他果然是先生,先生的形象在她的记忆里单薄得像是一个平面的符号,但是,当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无法压下自己心绪的起伏。   他是她曾经的依靠,是她前行的明灯,是通晓世间万物的天上神仙,他在浮南心里有最高洁无瑕的善良形象。   就连他对阿凇做了那样的事,她还是无法对他生出恨意。   现在,她看到他卑劣的一面,他最真实的一面,但她还是很难鼓起勇气站到他的对立面。   浮南对着先生离开的方向,无声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可惜……可是……她早已有了坚定的选择。   自那日从南香城撤离之后,浮南再没见过孟宁,孟宁有意地不让浮南再知晓仙盟事务。   浮南一个人留在他的玄明境之中,每日百无聊赖。她知道自己遗失的记忆都在孟宁那边,但这些记忆究竟被他藏到何处去,浮南还没有头绪,她几乎可以去到玄明境的每一个角落,孟宁没有对她设防,但惟有一处地方,她进不去。   这就是藏在玄明境里的蚀渊,据说是能将世上所有东西腐蚀殆尽,一点痕迹也留不下。   蚀渊是浮南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了,她想,若她真有记忆留在这里,那也只能在蚀渊里了。   至于……该如何去往蚀渊,早在南香城的时候,她已有了谋划。   魔域力量渗透到人界,因此现在人界里出现魔气已不再奇怪,某日,浮南派畏畏去落月崖之内查探她安葬先生尸骨的坟墓,她自己一人留在了仙盟的玄明境中。   就算知道了先生住在孟宁的身体里,但浮南还未弄清他们二人的关系,孟宁给她的预知梦无比真实,那梦或许就是原本的命运之线,孟宁的力量强大得超乎她的想象,先生与她,是合作者,还是敌人?   浮南觉得自己有必要搞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便派了畏畏到落月崖下故地重游。   至于留在玄明境里的她自己?   诱饵而已,会有人上钩。   那日午后,浮南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单手拿着一本书,靠在椅子上阅读着。   此时,有人无声无息进入了玄明境,他“吱呀”一声推开了浮南的书房门。   浮南将手中热茶放下,回过身看去,她肩头的发丝滑落。   推开门的是一位不速之客,仙盟派来与孟宁合作的古宸正微笑地看着她。   “古先生?”浮南挑眉,礼貌唤了他一声。   “浮南姑娘好兴致,人界魔域战事在即,你竟还有空在这里看闲书。”古宸慢悠悠踱步走了过来。   “不然呢,我该做什么?”浮南合上书,歪着头问古宸。   “你该像以前那样,去帮帮魔域了!”骤然间,古宸伸出手,将浮南的脖颈紧紧掐着。   浮南喘不上气,她挣扎了一下,也没能发出声音。   “南香城的陷落,与你有关,对吗?”古宸掐着浮南的脖颈,将她拽了过来,他死死盯着她慌乱的眸子,厉声问道,“你不要我什么都没看到,纪少翎阵法失控的时候,我看到你站在主控阵法所在的高塔之上。”   那日,浮南早就知道古宸在看了,但她没有选择将这破绽掩盖。   “孟宁,我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她应当也知道是你,但她还是替你将此事掩了下来。”古宸指尖出现几抹淡蓝色的光芒,将浮南牢牢束缚,“她受得了你,我可受不了你。”   “管你对魔尊凇有什么用,总之,你死了才是好事,正好也能让我们看看魔尊凇发狂的样子。”古宸将浮南带到了玄明境的中央,“我调查过你,你不畏死,应当是掌握了什么重生的秘法吧?”   “但,管你能不能重生,我将你投入这蚀渊中,你连人带种子给我一起被蚀渊吞噬,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古宸自然知道玄明境中蚀渊的秘密,他有权限将它打开。   浮南被她丢在深渊的崖边,她低眸看着这处闪烁着灿烂金光的深渊,点了点头,她没办法说话。   蚀渊里吹来的风也带着细碎金光,仿佛一柄柄细小的匕首,刮得她面颊生疼,若是掉入这深渊中,她不知还能不能。   但是她流失的记忆也只能在这里了,浮南在心里轻叹一口气,这本就是她的谋划,但现在怎么先露怯的是她。   古宸将蚀渊打开,干脆利落地将浮南丢进了深渊之中,灿烂的金色光芒将她完全包裹。   “卑鄙妖类。”古宸看着将浮南完全吞噬的金光轻蔑说道,“你早该死了。”   下一瞬,他身后涌过一道强大气息,在蚀渊禁制被触动的那瞬间,孟宁已有所察觉,她很快从仙盟议事殿那边赶了过来。   “古宸,你做了什么?!”此时正是晨昏之分,远处的金色斜阳与蚀渊深处的暗金色光芒合在一处,竟分不出天地的界限,同样,开口质问古宸的也不知是孟宁还是薛亡。   “孟宁,你心慈手软,下不了手,便让我来动手,事后你要将我杀了也无事,但这苍耳妖确实是个祸害,她今日必须死在蚀渊!”古宸无法忍受浮南对仙盟的背叛,他们的谋划功亏一篑。   “让开!”孟宁厉声道。   “我会尽力拖延你。”古宸竟拉开了阵势,与孟宁对峙着,他打算拦住孟宁下去救人。   两人缠斗在一处,孟宁占了绝对的上风。   此时完全沉入蚀渊金光之中的浮南根本不知上面发生了什么事,她脆弱的金丹之躯被蚀渊的金光包裹,一寸寸腐蚀着她的血肉,每往下沉一分,她便痛苦一分。   但这里分明是她自己要计划着下来的,浮南用尽全身力气,将束缚自己的蓝光挣脱,她摆动着无力的四肢,竟然在蚀渊之下游荡着,仔细搜寻蚀渊底部的每一处缝隙。   她的生命力在被蚀渊不断剥夺,她希望自己能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找到她不知遗失在何处的记忆。   或许薛亡早就把它们毁了,让它们散于风中,她与阿凇的那些过往,她全都想不起来。   浮南思及至此,便觉得自己的鼻头一酸,逐渐地,她感到自己四肢没有力气,有血腥味漫上鼻腔,她的妖身即将被蚀渊彻底融化。   但在下一瞬间,于蚀渊底部一处不起眼的缝隙之中,忽有一道明亮光芒闪过。   有两个圆形的小小光球相互依偎着,沉在蚀渊的最底部,在这光球闪烁着的光影之中,隐隐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是浮南与凇。   这是当初薛亡看了之后想要毁掉的记忆,他早早地便将它投入蚀渊之中,到现在已经过了数百年。   记忆、神识等物,很是脆弱,若是寻常的记忆落入蚀渊之中,很快便会被彻底撕碎,从此不在这世间留下痕迹。   但这两段记忆沉入蚀渊里,渡过如此漫长的时光,竟然还能分毫不损。   它最真挚隽永,最坚定无瑕,最是……熠熠生辉。   浮南染血的指尖小心翼翼地与这两枚记忆光球一触,这两段记忆便重新回到它的主人身上,融入她的身体,消失不见。   下一瞬,她即将失去意识,没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蚀渊的金光一寸寸地将她的躯体剥落。   但此时,有人仿佛拨开水浪般乘着金光而来,为了救浮南,孟宁竟然主动跃入蚀渊之中。   在浮南即将坠落的前一刻,此时的孟宁——也就是薛亡将她的腰肢捞了起来,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浮南残存的意识与他的慌乱双眸对视一瞬,而后,她便晕了过去。   薛亡抱着她来到蚀渊岸上的时候,岸上有修士的鲜血溅落满地,他脚下纯白的绣鞋踩过古宸的血,没有丝毫触动。   浮南昏迷了很久,她重新经历了这两段记忆。   她只拿到了这两段记忆——两段记忆都是她与阿凇相拥而吻的画面。   她想起来了!浮南想起那日她为阿凇调配治疗他嗓子的解药,她希望阿凇能呼唤她的名字,但阿凇拒绝了,她让他吞下解药之后,他含着口中的那枚糖,吻了她,他们难舍难分,甜蜜欢欣,刻骨铭心。   但她忘记了,因为先生曾经对她说过,她重生之后忘记的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记忆,所以如此信任先生的她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后来的阿凇,知道她忘记了他们的那一吻,他又是何等的绝望啊。他一定以为他在她心中是无关紧要的那一个人。   所以他的第二吻,有了些绝望的感觉,他试图留下什么,证明什么,但还是无法在重生之后的她心中留下痕迹。   即便找回的记忆如此甜蜜,但浮南还是在梦里哭了,有泪水顺着她的眼角落下。   她这眼泪是为另一人而流,但守在她床前的薛亡还是轻轻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了。   薛亡从未想过他们两人的记忆会如此坚强,他并不知道浮南在蚀渊里找到了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东西,他自认为浮南是受伤过重,太疼了。   这心上的疼痛比躯体的苦痛更甚,尚未苏醒的浮南在混沌的意识之中一遍遍回味她与阿凇的那两个吻,与后来他们酒后的相拥,还有梦里的亲昵……这些相处的画面揉作一处,压得浮南喘不过气。   很想很想他,想牵他的手,想拥抱他,想落在他怀中,接受着他窒密的亲吻,想要与他兑现梦境里的诺言,与他成亲。   这些不过是世间最寻常情人该做的事情而已,怎么到了他们身上,就这么难呢?   浮南沉沦在这些纷乱记忆里,过了数月才完全清醒,她身上在蚀渊受的伤已经好了——那时她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她能活下来,完全是因为——   苏醒过来的浮南,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在这里她感应到了一点正气凛然的热源,这是孟宁那护身的金珠。   她会将金珠献出,用来保住她的性命,这也在浮南的预料之中。   浮南知道,孟宁此举只不过是在保证能拿捏阿凇的唯一软肋安全,她是控制阿凇的钥匙。   她在薛亡眼中,与阿凇记忆里那些幻境里的人——那些欺骗他感情,只为了杀死他的人没什么区别。   浮南按着自己眉心拿点看不见的金珠,对孟宁笑了笑,她说:“阿宁,谢谢你救了我。”   “这宝珠,你留着吧。”此时还是夜晚,薛亡对浮南说道,“我不是孟宁。”   “抱歉,我有些分不清楚。”浮南笑了笑。   “但这宝珠确实是她的本命法宝。”薛亡道,“给了你,你就要保护好自己,莫要再受伤了。”   “嗯……是我疏忽,让他起了疑心,若仙盟因南香城之事要审判我,我也可以……”浮南挣扎着坐了起来,她的眸光微闪,小声说道。   薛亡将这可抵挡世间所有伤害的宝珠留在她身上,在她的意料之外,这是举世难寻的法宝。   “此事,便算过去了。”薛亡又将她按了回去,他看着她眼角的泪痕,低声问道,“怎么哭了,是梦中伤口疼,还是梦见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哭了?”浮南按了一下自己眼角,果然有些湿漉漉的,她眨了眨眼,这才将又要落下的泪水憋了回去。   “疼,想吃些糖。”浮南轻声道,“先生,我床头的柜子里有些糖,你取来给我吧。”   薛亡将她从魔域带来的糖包拆开,递给她一枚,浮南含着这枚糖,又想起了当初那一吻的滋味。   薛亡看着她,只将那糖包收了起来:“魔域的东西,不太好,以后我买别的糖给你吃吧。”   “好。”浮南点头。   “魔尊凇对人界穷追不舍,若你伤好,便陪我上战场吧。”薛亡忽地开口道。   “好。”浮南继续答。   “我会找机会杀了他,你——莫要挂念。”   “诛魔除恶,天经地义。”浮南的语气平静。   “且睡吧。”薛亡将浮南床前的灯盏吹灭了,黑暗中他朦胧的身影离开。   在他彻底离开的那一瞬间,浮南将头埋进了被子里,她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哭累了才睡着。   睡着之后,她又梦见了阿凇,那个要与她成亲的阿凇。 第71章 七十一枚刺   浮南梦见, 她与阿凇一起站在归家的夕阳下,他怀里抱着红得似火的喜服。   她走上前去,牵起了他的手, 她没说话,只是将他的手攥得很紧。   现在, 她知道阿凇爱她了, 而在不久之后, 薛亡会把她当成削弱他的武器。   浮南, 是她让他变得虚弱的, 她是他的弱点。   这是无解的命题, 就算是她也无法找到解开它的答案。   阿凇回眸看着她, 他没说话,就算是梦中的他, 也觉得现在的浮南就像是随时会消失的梦幻泡影。   就算是梦,他似乎等不到一个完满结局了。   浮南与他准备了几日, 在梦中的几天后,他们举办了简单的婚礼。   两个人, 皆是无父无母, 上不信天, 下不靠地,所谓凡间的习俗,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有两个步骤可以省去。   只剩下最后的夫妻对拜,是的, 从始至终, 他们相互依靠的只有对方。   成亲前一日的浮南看着桁架上挂着的喜服, 她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浮南看见镜子里的她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一点娇羞的艳色泛上面颊,身后红烛明艳,她指尖沾了一点红色的口脂,抹在唇上,丰润的唇微微抿着,将这漂亮的颜色晕开。   她翘起唇角一笑,整张脸似乎都亮了起来。   身后有人轻轻推开了门,浮南在镜中看到阿凇走了进来。   她还未束发,浓密长发散在肩上,阿凇站在她身后,撩起她的一缕发丝。   浮南的红唇微弯,她笑:“阿凇,莫要闹了,我要梳头发,不然明日可赶不上吉时。”   “我会。”阿凇在她肩上写,“我给你梳。”   “真的吗?”浮南将木梳递给他,她有些不敢相信,“你什么时候偷偷学的?”   “知道要成亲的时候。”阿凇在她肩上写完字之后,便拿木梳一下下理着她的长发。   浮南看着镜中他的漂亮手指插入她的发间,她问:“学了很久?”   阿凇在镜子里点了点头,他的视线落在浮南镜子里她的红唇上,现在的她确实美极了。   他只学会了一种发髻的梳发,虽然动作笨拙,但成品很不错,一丝不苟,一点儿散落的发丝都没有。   “真好看。”浮南抬手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鬓发。   她将妆奁打开,一枚枚精致的饰品被放在头上,最后,是闪烁着璀璨流光的凤冠,冠上有垂落的流苏,随着她颤抖的手微微摇晃。   这些发饰都很贵重,阿凇攒了很久的钱才买到他们,他将能给她的,全都给了她。   浮南略低了头,温柔的眸子微垂,耳下修长的脖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她将这凤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稳稳当当,金色流苏缀在鬓边,满头贵重的珠宝将她的脑袋压得沉甸甸的。   在夜里红烛的光影里,阿凇站在她身后,注视着镜子里的她。   浮南回了头,与他对视着,她笑着赶他走:“我待会儿要将盖头戴上,按照习俗,在拜天地之前,你可就不能见我了。”   “等会儿。”他在她手上写。   他低眸看着浮南含着笑的眸子,低下头,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   浮南今日唇上的胭脂厚重,他抬起头的时候,那形状优美的唇上也染了些许艳色,顺着唇角晕开。   浮南咬着唇说:“我的妆都被你亲花了。”   阿凇倾身,他靠了过来,伸臂从浮南身侧掠过,他将浮南身后的胭脂盒盖子打开,指尖也沾了一点口脂。   他冰凉的指腹按在浮南的唇上,轻轻地将胭脂抹开,浮南张开唇,咬住了他的指尖。   她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喜服你要给我穿,头发你也要给我梳,连口脂你也要亲自上?”   阿凇看着她,点了点头。   “这么喜欢我?”浮南明知故问,她仰着头,眸子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阿凇在她肩上写:“爱。”   浮南抿着唇,看着她,她点了点头说:“我也一样。”   “我,很爱很爱你。”浮南看着他纯黑的眼瞳说。   在很久之前,她将他救回,在她看到他睁眼的时候,她或许就已经知道他是特别的了。   他那么坏,可是他对她是好的。   浮南将桌上的放着的红盖头展开,盖在自己头上,她蒙着面,将自己面上的绯色遮着,她对阿凇说:“好了,你现在不能见我了,我们等拜堂。”   阿凇看着盖着红盖头的她,转过身去,离开了这里。   此时长夜将近,天际没有星光闪烁,周遭的一切都无比晦暗。   就连天上的月亮,也不见了。   他们定下的吉时很快来到,浮南低着头看路,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直到走到门前,在红盖头下有人朝她伸出一手。   这是阿凇的手。   她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阿凇牵着她往前走,直到来到喜堂前。   他在她手上写:“一拜天地。”   “没有天地。”浮南说。   “二拜高堂。”阿凇写。   “没有父母。”浮南说。   “夫妻对拜。”阿凇继续写。   盖头下珠翠碰撞之声轻响,浮南细细软软的声音传来:“好。”   他松开了牵着她的手,往侧旁退了一点,与他相对站着。   浮南踩着小碎步调整着位置,她问:“阿凇,这样对正了吗?”   她动一点点方位,阿凇就循着她的方向跟上去,她不需要对正,他自己会去找她。   阿凇将她的肩膀按住了,他写:“正了。”   此时,喜堂外烈阳高照,无用的红烛燃着火,喜庆的氛围晕染开,两人的心头似乎都怀着难言的喜悦。   夫妻对拜,浮南朝阿凇的方向,低下头,弯了腰。   阿凇对着她虔诚一拜,他没先抬头,他在等浮南。   但浮南这一低头弯腰,却没能再抬起头来,他的余光看到她低下头,头上的盖头垂下的流苏久久没有动。   浮南没动,他也没动,在喜堂前夫妻对拜的两人此时静默得如同雕塑,惟有案头上的红烛在流着泪,显出些时光流淌过的痕迹。   从白日来到夜里,浮南还是没能抬起头。   阿凇执拗地等待她先抬头,但他不知道,此时浮南的意识已经飘离她的躯体。   在夫妻对拜的那一瞬间,像当初她一定要进入这个躯体救下阿凇一样,这一回,她坚定地将自己的意识撤了出来。   此时,阿凇面前的这个红衣女子,已经没有了灵魂。   想起酒后的梦境,浮南还可以用阿凇是因酒力所扰才吻她,但后来她寻回那两段记忆,这让她不能再自欺欺人,耽溺于危险的梦境。   这梦境对她来说是美好的,但对阿凇来说是毒药,她与他靠近相处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淬毒的锋刃,能将他置之死地。   浮南在进入梦境之时,就想着要离开,但又舍不得,最终,在对拜的前一瞬间,她的意识离开身体。   严格来说,站在阿凇面前的这个她已经死了,她的身体不会再动再笑。   浮南没想到阿凇也没动,他一直等着她先抬头,但这一拜,她再也没能抬起头。   婚礼还未完成,她终究还是没有与他成亲。   他所期盼的,终究没有实现。   到了深夜,喜堂里的红烛燃毕,房间骤然间暗了下来。   许久,阿凇慢慢地抬起头,他仿佛在接收凌迟之刑,他看到了在他面前低着头的浮南。   浮南的意识在虚无之境安静地看着他,她吸了吸鼻子,没让自己落下泪来。   阿凇没敢发出声音,他抬着颤抖的手,将面前浮南的红盖头掀开,盖头下,浮南的面若桃李,明艳美丽,红唇在黑暗里显出一点亮色。   但是,也因为阿凇的触碰,浮南没有灵魂的身体失去平衡,她死去的身子颓然倒了下来。   阿凇将她抱紧了,她无力的身体落入他的怀中,他紧紧拥着她,陷在层叠红衣之间的苍白手上,指关节攥得发白。   他长了口,想要呼唤浮南的名字,却又不敢,喉头滚动着,强行将一道呼唤咽下,只余下一点含混的喉音。   浮南看到他手抚上她的面颊,指尖从她的眉眼间拂过。   她看不下去了,她想醒来,但这个梦境还在被阿凇支撑着,他不想醒来。   所以,浮南只能看着他。   他仰起头,看向虚空,在这一瞬间,浮南甚至感觉他在与她对视。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眼睛里看到冷漠之外的情绪,他眸底的坚冰被什么东西搅得七零八落,凄惶、无措、悲伤……这些脆弱的情绪变成他眼睛里的碎片,揉碎在一处,最后,化为死寂般的绝望。   此时的他在浮南面前,就像将破碎的雕像,浮南觉得他下一瞬间就会碎成千百万块。   她希望……他能坚强一点。   阿凇就这么望着虚空,静默许久,他穿着最喜庆的衣裳,怀里抱着他挚爱之人。   在天明之前,他低下头,拥着浮南的身体,从他鬓边垂落的发丝间,忽然有成串的泪水落下。   阿凇他……哭了?浮南在看到这景象的一瞬间,她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似乎要将她扯回身体去,这是她的潜意识作祟,她动摇了,她不想与他分开。   就这么害死他,然后他们死在一起,不是也挺好的吗?疯狂的念头在浮南心底浮现。   不……不行。她冷静地告诉自己,阿凇不能死,魔域还需要他,而她自己……也死不了,孟宁连护身的金珠都给了她,有人执拗地赐她永生,希望她能永远陪伴他。   危险的,只有阿凇。   浮南的意识顿在了虚空之中,她没有回去。   她看到阿凇的身体仿佛失去灵魂的牵线木偶一般站了起来,他身上的鲜活气息失去色彩。   他抱着她,往外走去,浮南想起她对他说过,若她不见了,他不要去找他。   果然现在的他没有去搅天搅地去寻找她,倒是她自己,明明说要与他成亲了,但在夫妻对拜的时候,还是离开了。   浮南从未想过自己会变为这般冷酷模样,她的意识一路跟着阿凇的行动。   阿凇将她抱了起来,妥善将她放在椅子上,他凝眸看着她失去灵魂的身体,浮南的眼睛是睁开的,但已经失去了温润光泽,变得无神。   阿凇认真为她整理着仪容,将她的发丝重新梳好,散乱的发饰扶正,最后,他的指尖描摹她的唇线,将那红唇又添了一抹明艳颜色。   他抱起她,往外走去,浮南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好奇跟着。   出了城,来到郊外,他抱着她走到了他们初遇的那处山洞前。   浮南看到他挖了一个坑,为她布置了坟墓,她想,他是要给她葬入坟墓,给她立一座碑吗?就像她在怨川尽头埋葬那些邪恶魔物一样。   也好……也好……浮南想,至少,是他在自己的墓碑上亲自写下她的名字。   她悲伤得有些想笑了,这或许是她死后唯一的慰藉。   阿凇将她的身体放进墓里,下一刻,他的动作出乎浮南的意料。   他亦是跳下了这坟墓,他躺在墓底,侧过身,将她紧紧抱着了。   他们还穿着红艳艳的喜服,相拥着躺在墓底,这画面绝望又美好。   阿凇低头,将她死死抱在了怀中,他依稀有了些记忆,他想起浮南与谁也是同在坟墓下相拥。   就算死,他也要与她相拥纠缠。   他静静抱着她,时光一日一日过去,风吹来的沙土将坟墓掩埋,一层层土落在他鲜活的身躯与她失活的身体上。   喜服的鲜艳红色被黄沙掩埋,他与她同葬,彻底长眠于地下。   浮南在虚空之中瞪大眼看着这一切,她忽地急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将阿凇推出坟墓,但她回不去了。   后来,再后来,这个梦境的尽头,由阿凇自己的意识消亡告终,他抱着她,穿着喜服,一同埋葬。   晨时,梦醒,浮南猛地坐起身来,大梦一场,如过去漫长时光,她不知今夕何年。   她不敢回忆梦中之事,但是,告别是有必要的,因为魔族的诅咒,她注定不能与他在一起,她若不决绝,最后受伤的还是阿凇。   她怎么舍得他受伤呢?他当初的伤是她一点点亲自治好,他的身躯由她的血肉重塑,她是她亲自成就的无上至宝,她要护着他实现夙愿,立于万万人之上。   浮南起身,她坐在镜前,眸间信念昂扬。   在跟着孟宁上战场的前一日,浮南在晨时的镜前,细细为自己梳妆打扮了,她描画着细细的眉,薄唇在淡色的胭脂上轻轻一抿。   她要去见阿凇了,总要好看些才是。   浮南将桁架上的外袍披上,这华贵的衣裳上追着白色的羽毛,像是翅膀,羽上泛着淡青的色泽。   她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在这里,藏着一个坚不可摧的护身法宝。   活着的她才有意义,孟宁——或者说薛亡想要她活着。   门外传来传来敲门声,浮南去开了门,孟宁站在门外,她看到她,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浮南今日倒是美丽。   “阿宁。”浮南唤孟宁,这语气亲昵。   “她让了一日身体给我。”薛亡道。   “先生。”浮南笑。   她跟上他的步伐,往边境而去,魔域的推进已经将人界的空间挤压得没有多少了,薛亡确实已经来到最后关头,他不得不动用浮南这个撒手锏。   若非必要,他确实不想让浮南面对此事。   浮南记得,那日她与以“孟宁”为首的仙盟等人立于山巅之上,周围雾气缭绕,仿佛云端。   云端的深渊之下,荡漾着冰冷魔气,有冷肃高塔通天而起,组成坚不可摧的防御阵线。   过了那么多年的时光,浮南终于是看到了阿凇,他与她离开时候没有任何变化,他的双眸依旧坚定无情,高大的身影尊贵强大,他背上有一副弓箭,显然,在此战之中,他还准备使用浮南曾经让他学的武器。   浮南在云端上,能看得清阿凇,但她不知道他能否看见她。   双方都准备了杀招,人界与魔域的大战一触即发,薛亡站在浮南身侧,负手而立,他唇角挑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他能感应到阿凇气息的变化,在浮南出现时,他原本强横的气息果然有所波动,而他很快就可以抓住这一点弱点,以他布下的阵法将他彻底杀死。   曾经他精心布置了无数环境来诱阿凇跳入陷阱,但都没能成功,但他千百年前曾无心养大的小苍耳,倒是实现了他的愿望。   在双方对峙间,阿凇下令攻破人界,在混战之中,他在深渊里,朝着仙盟的方向挽弓搭箭。   浮南看到他拉开弓弦时矫健的肩背,她一言不发,仙盟大部分修士都参战去了,留在这里的都是仙盟的高阶长老。   “孟姑娘,阵法准备就绪了?我果然感应到魔尊凇的气息有所削弱。”季长风站在孟宁身侧道。   “准备好了。”薛亡笃定答道,“他这一箭要射我,且让他来,将他力量消耗些。”   “孟姑娘,你有把握能躲开吗?”季长风问。   “若是巅峰时的他,我躲不开,但今日,他的心上人在此,他会分心。”薛亡道。   “到时阵起,候还是要请宋先生与我一道迎敌了。”孟宁朝宋丹青点点头,他们很久没有交流了,但今日是诛杀魔尊凇的大好时机,宋丹青不得不领命前来。   “嗯。”宋丹青抱剑点头。   浮南听着他们在说着该如何将阿凇杀了,她忽地笑了,心里却也没多开心。   战火蔓延至他们身前,在混乱之中,阿凇果然出了箭。   拉满的弓弦松开,羽箭跨越绵长的战线,朝他们疾射而来,薛亡看着那箭的力道,忽地有些惊惧,阿凇这一间坚定无比,似乎根本没有受到浮南的影响。   怎么可能?浮南他还在这里,他不可能不担心她!薛亡感觉自己可能算错了一些东西。   与他一样惊讶的还有浮南,她见阿凇那一箭的力道,忽地有些心慌。   羽箭转瞬间已来到眼前,薛亡正待避开,但下一瞬,有人在修士之中出剑了。   宋丹青手中长剑一横,竟然将“孟宁”的身体推开,他毫不犹豫地将浮南拽了过来,挡在她身前。   仙盟没了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浮南,宋丹青深知这一点。   那羽箭穿心而过的刹那,浮南的眼眸有一瞬间的失神,她想,就当阿凇是对准了自己,就当是她背叛了魔域。   她知道他箭术超群,他几乎每日都在练习箭法,这一箭势大力沉,直直穿心而过,她的意识在彻底消失的前一瞬间还在想,不愧是阿凇,这箭法果然好。   阿凇用尽全力的一箭,竟然击穿了孟宁身上的金珠,他又修炼了这么多年,实力愈发强劲了。   无人可以接得住浮南跌落的身影,这一箭连孟宁的宝珠都可以击碎,浮南的功法也护不住她,她不再能重生,这伤害超越了她复苏的上限。   她是彻底死了,身上有无数灵气崩散开,与此同时,阿凇腕上红绳坠着的苍耳也在这一瞬间由青绿变为黄褐色,远在魔宫之中妥善存放着的苍耳本体,竟然也开始枯萎。   他因她所言日夜苦练的箭法,在这世间击出的最强一箭,射中了她。   这一瞬间的惊变,无人能预料,薛亡眼睁睁地看着浮南从云端坠落,他正待去救,却见宋丹青从容地收剑回鞘。   “你在做什么?!”暴怒的气息在云端之上炸开,薛亡竟将攻击对准了仙盟的人,他已然接近疯狂。   但是,异变还在继续,站立在深渊之中的阿凇亲手杀死了浮南,而他的幽冥之体也迎来了最后一转轮回。   战场上的所有人族与魔族都停下来交战的动作,他们震惊地看着这举世难寻的画面,宛如舞台下的观众。   浮南的身体崩散,无数青绿色的本体血肉能量开始朝着阿凇飞去——她是阿凇幽冥经轮回必不可少的同伴。   因幽冥经的特殊性,浮南只能由他亲手伤害或是杀死,现在,这最后一转轮回开始,他在魔族的簇拥下,于众目睽睽之中开始重塑躯体,在重塑完成之时,邪功大成,这世上无人再能拦他。   这极致强大的代价是浮南的死亡,她是他唯一的弱点,现在,连她也死了。   阿凇看着浮南的身体在半空之中消散,他低眸,却没有泪水从眼底滑落,他的泪在梦中已经流空了。   此时的他,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躯壳,他高大的身影仿佛高山的影子,悲伤又凝重。   在阿凇轮回重塑,经历幽冥经第四十九次轮回之时,宋丹青横剑在身前,凝眸看着薛亡。   “前几日,她来寻了我。”宋丹青这一句话语气平静冰冷,如惊雷般在薛亡的耳边炸开。 第72章 七十二枚刺   浮南从玄明境离开, 去找宋丹青的时候,步子迈得慢悠悠。   孟宁的住处,明媚疏朗, 玄明境内繁花盛开,天际偶有曼妙流光划过, 如仙境般出尘脱俗。   她行走于水中金莲之上, 安静欣赏着周围的景色。   从薛亡准备在不久之后的战场上彻底诛杀阿凇开始, 她就知道, 到了自己必须选择的时候了。   浮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成为牵制阿凇的工具的, 她在怨川尽头捡回阿凇, 这也是先生的谋划吗, 她与幻境之中阿凇遇到的那些好心人,也是一样的吗?   先生教会她世间的道理, 让她掌握无数的知识,就是为了让她在未来的某一天, 成为打破阿凇心防的那个人吗?   浮南无法想清楚这些事情的源头,但是, 她不理解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难道没有想过, 她真的会爱上阿凇吗?   或许她自己的感情对于结局并没有什么影响,从始至终, 她都只是一个修为低得可怜的小妖怪。   浮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拢着袖子,一路走到了宋丹青的洞府。   自与孟宁分开之后,宋丹青主动留守仙盟, 不再上战场, 他对孟宁避而不见, 跟在孟宁身边的浮南也就没有与他有过多的交流了。   浮南触动宋丹青洞府的禁制,不多时,他过来给浮南开了门。   见到是浮南来访,宋丹青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他侧过身,让浮南走了进来,低声问道:“浮南姑娘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浮南正待开口,宋丹青便又出声了:“若是为孟宁而来,浮南姑娘你就可以先离开了。”   “并未,与她无关。”浮南坐在了宋丹青的院中,她朝他轻轻笑着,点了点头,她将自己的衣袍拢好,柔声说道,“我来,是我自己有事要与宋先生商量。”   “你……”宋丹青没想到浮南会有事找他,若是她遇上了什么困难,他相信孟宁都能给她解决。   他坐了下来,将手中剑放在桌上,沉声对浮南道:“浮南姑娘,请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浮南抬手,微笑地将自己鬓边的发丝拢好,她说,“我是来请罪的。”   “请罪?”宋丹青对着浮南挑了挑眉,惊讶问道。   “宋先生,很对不起,晋源郡的水妖,是我放走的。”浮南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在宋丹青耳边炸开,“是我与水妖合作,让晋源郡的梁夏误会水妖得到了控制秽气的能力,因此激发了梁夏的贪念。”   浮南吐气如兰,将她自己做过的事一件件地告诉宋丹青:“在我们进入晋源郡当日,魔域进犯人界,边境高塔意图相内推进六万里,你与孟姑娘想要奔赴边境抵御魔族,你们太强了……所以,当晚水妖突破仙盟分部的裂隙,欲来杀我,我与她达成和解,我教她控水之术,她替我施展圣水灵网,将你们都困在晋源郡,给魔域争取机会。”   宋丹青盯着浮南,眸光锐利,他一时之间没办法接受这个真相。   “水妖那晚走的时候,我交代她将防御阵法的漏洞补上了,所以这导致仙盟以为内部出了内鬼,仙盟混乱了一段时间。”   “再后来,孟宁找我要魔域防线的弱点,我给了她,但我也想办法提醒了魔域那边,因此——人界大败。”   “南香城,人界经历的最大一次惨败,源于南香城城主纪少翎的谋划。”浮南柔声对宋丹青说道,“宋先生在仙盟本部,或许不知其中内情。”   “纪少翎囚禁城中修士,想要以秘术激发修士修为,代价是损耗他们的寿元。季掌门与孟姑娘都默认了这个行为,因为只有这样人界才有足够的力量与魔族对抗——在之前的内耗中,仙盟的力量已经削减太多了。”   “在魔族攻城的那一晚,本来纪少翎可以启动秘术,暂时将魔族击退,但我在城中找到了他,阻止了他的行动,同时,我也放出了那些被纪少翎囚禁的修士,他们对仙盟恨极,出手报复仙盟,内外夹击,南香城陷落,仙盟败走后撤。”   “约莫是这么多事。”浮南托腮看着宋丹青,“所以,宋先生,我做了如此通敌之事,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将我杀了?”   宋丹青愣了许久,诚然,浮南做的有些事不过是在阻止某些错事,但她确实背叛了仙盟,若不是晋源郡之乱,仙盟何至于在南香城出此下策。   南香城之事,他如此听来,仙盟确实卑劣,但……这也不是浮南如此做的理由。   宋丹青忽然猛地一挥剑,他抬手将桌上利剑抽出,直接横在了浮南的脖颈前。   这一剑,在情绪激动下,确实下了死手,但面对顶级剑修的全力一击,浮南竟然毫发无损,她眉间金光一闪,宋丹青的利剑甚至没能刮破她的脖颈。   浮南对着宋丹青眨了眨眼。   “仙盟,确实有错,你若不忿,大可以先对我说,季长风不管,孟宁不管,我难道还会不管吗?”宋丹青厉声对浮南说道。   “并非为了维持正义。”浮南笑,“是为了魔族。”   宋丹青手中之剑再狠厉一横,死死抵在浮南脖颈上,浮南被迫仰高了头。   “现在,又为何告诉我?”宋丹青咬着牙问道,“你身上这法宝,是孟宁的?”   “嗯,她不希望我死,便将这金珠留在我身上。”浮南抬手,轻抚自己的眉心。   若不是这金珠留在她体内赶不走,她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金珠保护着她的生命,这世间几乎无人再能伤她。   同时,她这把控制阿凇的钥匙,也被牢牢锁在了薛亡与孟宁手上。   “我杀不死你。”宋丹青收了剑,他提剑往外走去,“我去让孟宁将这法宝收回。”   “有人可以杀死我。”浮南轻声道,“魔尊凇。”   “你求死?”宋丹青问。   “嗯。”浮南点了点头,“孟宁留着我,是因为我对魔尊凇有用,有我在,魔尊凇在战场上定然会分神。”   “我要死在他手上,只有他有能力破除这金珠的庇护——毕竟在很多年前,身怀金珠的孟宁已经被他掳走一次了,那时候孟宁就已经命悬一线。”浮南柔声对宋丹青说道。   “你活着才有用,我何必成全你?”宋丹青皱着眉问浮南。   “宋先生也不想我这样的叛徒继续活着吧?”浮南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道,她看人一向很准,宋丹青的身上有一种执拗的刚正感。   “你告诉仙盟,告诉孟宁,他们为了让我能活着制衡魔尊凇,只会更加严密地将我保护起来。”浮南笑,“我会好好活下去。”   “魔尊凇死了呢,你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宋丹青道。   “那我还会卑劣地继续欺骗孟姑娘,她会保护我……”浮南眯着眼说道,今天白日的烈阳将她晃得睁不开眼。   “宋先生,你只有一次能杀我的机会,就在不久之后的战场上,魔尊凇会想办法杀孟宁,他们都渴望在那一战中将对方彻底解决。”浮南的语气轻轻,坦荡明白,“你将我推出去,挡下他的攻击,我自然会死在他的攻击下。”   “我知道魔尊凇的实力,他用尽全力的一击,就算受我影响,孟宁也不一定能躲开,我知道她在赌。”浮南从容说道,“就当是,也救了她。”   “我凭什么成全你?”宋丹青问。   “我凭什么活着?”浮南反问。   宋丹青握剑的手紧了又松:“你在威胁我?”   “这不是什么阴谋诡计,我只是来通知宋先生,你一定会这么做,对吗?叛徒不配苟活于世,就算是我,也一样。”浮南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宋丹青的手中剑颓然落下:“你看透我了。”   “如果人界都是你这样的人,该多好。”浮南轻声说,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清。   “帮助魔域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宋丹青说。   浮南看着他微笑,她的笑容真挚温柔。   “你太疯狂了,献祭自己为了成全魔尊凇,值得吗?”宋丹青的语气无奈,“你只是一个小妖怪,没必要如此。”   “宋先生,你忘了我来自何处了?我的根扎在魔域的尽头,那里是我的家,你们很多人都忘了这一点,就算不为了他,我也依旧是那片土地上生长的植物。”   “我无法背弃他们。”   浮南说完,转身走出了宋丹青的住处,她在身后听到了他低头将手中剑拾起的声音。   宋丹青是她所见难得的纯粹之人,她笃定宋丹青定然会为了正义,将她推出挡箭。   只是……只是……她自己却毁诺了。   浮南知道自己有的时候说出的话假得彻底,但在梦中,在她离开魔域时给阿凇写的信上,她信誓旦旦说过她一定会回魔域。   她本以为自己在帮助完魔域之后,便可以选个时机回去,能不能与阿凇在一起都不重要,她是植物,总要落地归根。   但是,这个她当初真挚许下的承诺,却要被打破。   对一株植物来说,死在异乡,何其悲哀。   浮南慢悠悠地往玄明境走回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的脚步踉跄,她跌跌撞撞地奔回房间里,摔到了角落中。   她回不去了,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低下头,咬着自己的手背想。   眼泪滴滴答答往下落,曾经温柔替她拭去眼角泪水的人,她已经许久没见了。   “就是如此。”宋丹青看着孟宁,眸中一片漠然,但其中荡漾的光芒无比坚定,“她求死,我欲杀她,只有这个机会。”   他凝眸与暴怒的薛亡对视着:“看你的眼神,她说得果然没错,就算魔尊凇真的死了,你也不会处死她?”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薛亡咬着牙说道,在他身后的天际之上,浮南的身体还在不断崩散,无人可以阻止这最后一次幽冥经轮回,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所有人隔绝在外,在这场献祭之中,只有她与他。   “我已猜到些许,但,就算魔尊凇再强,我也相信我们人族有力量去对抗他。”宋丹青坚定说道,“我从未听说过……邪恶压过正义的事情,我希望人类能堂堂正正地击败魔族,而不是用一个小妖怪的性命去威胁他。”   “我看不惯仙盟里的卑劣之事。”宋丹青坦言。   “愚蠢。”薛亡背过身去,他还留在孟宁的身体里,此时这立于云端之上的清丽女子陡然间有了漠视众生的神性,“现在的胜利者,掌握正义的人,在很久以前,或许也曾站在所谓邪恶的一面。”   “后世之事,由胜利者书写,再过千百年,魔族或许就成了正义的代名词。”薛亡无情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宋丹青,你愚蠢得无可救药。”   “是,但我们现在行径,确实邪恶卑劣,善恶在心。”宋丹青辩驳道。   薛亡颤抖着双唇,他看到天际那抹青绿色的光芒彻底消失,而在魔域之中,一股强横无匹的力量激荡开。   再不走,仙盟的人都要殒命于此。   “后撤。”薛亡放弃自己的布置,现在,他之前布下的阵法已无法杀死魔尊凇。   他朝天一揽,浮南死后留下的最后一点能量被他收了回来,落在他掌心,化为一枚茸茸的小苍耳。   “你喜欢她。”宋丹青看着孟宁的眼睛说。   “是又如何?”薛亡指挥着仙盟的修士撤离战场,他竟然承认了。   “如此……她选择魔尊凇也不奇怪了。”宋丹青尖锐地指出问题的关键,“就算是魔尊凇那样邪恶的魔族,他也未曾利用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若不是你出手,她不可能受伤。”薛亡冷静说道。   “身体的伤,只是其次。”宋丹青从容说道,“在晋源郡,我窥见你真实内心的时候,我体验过那样的感觉。”   “情感无用。”薛亡道。   “人若无情,可就成了魔。”宋丹青道。   薛亡不欲与他多言,他拂袖离去,手中紧紧攥着那枚苍耳。   魔域与人界一战,暂未分出胜负,双方只交战一小段时间,便因为战场上浮南的死去偃旗息鼓。   双方各自后撤万里,竟然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玄明境中,薛亡将浮南死去剩余最后一点能量所化的苍耳种子按入土壤中,他已经在这枚种子里感应不到生命的气息了,但他还是执拗地希望她能活过来。   在听到宋丹青说出浮南所作所为之后,他竟然并没有因为她背叛仙盟、暗中谋划帮助魔域而感到愤怒。   他想的只是,浮南果然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小妖怪,竟然将他也骗过了。   薛亡极度自恋,浮南越像他,他就越喜欢她。   他低着头,看向自己脚下这片种下苍耳的土壤,低垂着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落日西垂,来到昼夜之分,孟宁的身体自己说了话。   “阿亡,我的身体借给你一日,那就做了这样的事?”孟宁轻声笑道,“你把小苍耳害死了。”   “她自己寻死。”   “若你不将她放在与魔域对战的筹码上,她不会寻死。”   “既然魔尊凇爱上她,她就必须担负这样的责任。”   “谁给她的责任?”   “我。”   “果然是我的阿兄呢。”孟宁笑着笑着,却又落下泪,有水痕在她美丽的面庞上划过,“阿亡,来人界这么多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让你变成这般模样,你最开始也这小苍耳一样,温柔天真。”   “她变了。”   “你也变了。”孟宁道。   “说来可笑,数千年前,原来的南香城城主挖出你的心脏,献祭给天上的先神,那神像供奉的就是你。”   “将你的心挖出来,又献给你自己,哈哈——”   “他们祈求我救赎,我应了这愿望。”   “阿亡,你太仁慈。”孟宁温柔地抚上自己的脸颊,“若是你来当这管理世间万物的神王,是不是第一日就要崩溃?”   下一瞬,她抚摸自己面颊的手指骤然发白,有鲜血自她眼眶中淌了下来,而后,这张绝美的脸上浮现一道裂痕,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内部将她的身体撕裂。   一个熟悉的青衣之人从孟宁的身体里走出,她完美的躯壳诡异地裂为两半,鲜血淋漓。   孟宁瞪大的眼眸滴溜溜地转着,直勾勾的视线落在从容整理衣领的薛亡身上。   “阿亡……阿亡……”她唤他。   薛亡俯身,将她颓然无力的身体抱了起来,他柔声说道:“用你的身体,有诸多不便,魔尊凇我要杀,这人界我要保,浮南……我也要她活。”   “阿亡,那我呢?”孟宁靠在薛亡怀里,嘻嘻嘻地笑,“我要死了吗,你夺走了我的血肉骨骼……”   薛亡笑。   “那多好,阿亡,你用我的身体血肉重生。”孟宁抚摸着自己的面颊,从中部裂开的面颊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笑容。   薛亡的手颤抖着抚上她的面颊,指尖染血。   在浮南死去的当日,有一位熟悉的青衣人抱着孟宁淌血的尸体来到了仙盟的大殿之中。   薛亡抱着孟宁的尸体,一步步往前走,在他身体两侧,有无数修士俯首,为他献上忠诚。   人界中人对薛亡深恶痛绝,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将他杀了,但当他真的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又抑制不住自己想要追随他的欲望。   他正式执掌仙盟大权,拢共用了不到七日时光,无人追溯孟宁的死亡。   同样,在七日之后,魔域深渊之后的魔宫之中,所有魔族追随的魔尊睁开了双眸。   那日,浮南被阿凇射出的羽箭穿心而过,在战场之上为阿凇完成了幽冥经最后一转轮回,无人能阻挡这献祭,后来,轮回完成,人界自知不敌,撤离战场,为保魔尊安全无虞,魔域也停战,边境高塔往后撤离万里。   人界谨慎无错,因为完成幽冥经全部轮回的魔尊凇将无人能挡,但有能力一举拿下人界的魔域为何后撤,人界那边只认为是刚完成幽冥经轮回的魔尊凇还未完全适应这强大力量。   此时,威严肃穆的魔宫之中,有人焦急地等在殿外。   茉茉哭得眼睛都红了,她的怀里抱着一丛完全枯萎的苍耳,盯着紧锁的殿门,也不知在想什么。   郁洲站在她身侧,他的面上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但那眸底蕴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悲伤。   殿内屏风后的软榻上,修长手指动了动,纤密的长睫轻颤,有人醒了过来。   意识回笼,眼前似乎有那划破长空的羽箭残影,那温柔的眸睁开,她感觉自己在大梦中苏醒。   眼前垂下陌生的帘幔,是浅灰色的,绣着暗色的金线,盖在身上的被子散发着冷冽的气息,是他的味道。   是梦吗,是死后的世界吗?浮南挣扎着起身,那羽箭击碎护身金珠撞上胸膛只带给了她震荡的感觉,痛觉还未传遍全身,她的身体就因幽冥经的献祭崩散,再没有任何感觉了。   浮南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处,这里没有伤痕,也没有任何疼痛的不适之意。   指尖微微下陷,她掐着自己的肌肤,还是没有痛感传来。   不对,不对……她猛地回过神来,浮南抬手,控制自己身体里的气息,她感觉有一股陌生的能量流窜过自己的经脉,它太强大了,强大到她不敢想象。   她……没有死。   脚踩在实地上,她忽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宽大的衣袍从她肩头滑落,缀着华丽暗金饰品的大氅是阿凇常穿的款式,是她以前给他挑选的……她怎么突然有了这段记忆?这段记忆,来自于这个身体。   小小的一个浮南缩在阿凇原本的衣服里,她的身子颤抖着,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行动。   她瞪大眼,想要落泪,却因巨大悲伤堵住情绪的出口,那酸涩之意无法流窜上眼底。   “凇……阿凇……”她朝虚空唤道,无人应答。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她的思绪因巨大的震撼而变得麻木。   她忘了一件事,她用自己的血肉为阿凇在每一次幽冥经的轮回中重塑身体,他们早已骨血相融。   阿凇确实知道她最想做的是什么,所以他早就猜出她要献祭自己,让自己死在他的手上。   她和他之中,必须要有一人死。而他……不想她死,所以,在幽冥经的最后一次轮回之中,他用他自己对幽冥经特殊的了解,将他与她的魂魄互换,他让她来到了他的身体里,而他代替她死去……   而她所爱之人已死去,现在的她,世间无人能敌。   阿凇早已谋算好这一切,所以那一日他射出的那一箭才如此坚定,因为他知道这一箭射中的,将会是他自己。   浮南的思考能力在这一瞬间停滞,她无法想象,她不能接受,她试图找出一丝这并不是事实的蛛丝马迹。   她拥着阿凇留下的大氅,将它紧紧裹着自己的身体,她绕过床前的屏风,跌跌撞撞往前奔去,她跑出的每一步都虚浮绝望。   浮南猛地推开了宫殿的大门,在她推开大门的那一瞬间,有来自魔域四野的风吹来。   守在殿门之外的所有魔族,在浮南现身的那一刹那,皆朝她伏低了身子,浮南看到茉茉在她眼前跪了下来,郁洲也是……   入目,数万留在魔宫里的魔族朝她虔诚跪着,掠过魔宫的风将她被汗水浸湿的长发吹散,浮南孤身一人立于千万魔族之上,她的手按在门框上,按得指关节发白。   你终会回到魔域。   欢迎回家,浮南。   我们,新的魔尊。 第73章 七十三枚刺   浮南仓皇无措地站在原地, 她按着门框的手颤抖着,最终,因她的力道太大, 那门框直接被她掰了下来,坠落在地, 发出巨响。   跪在地上的茉茉偷眼朝她看了一眼, 她欲言又止。   浮南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知道, 这是她暂时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这个身体的力量。   阿凇的肉身力量太强了, 哪里是她这个金丹小妖能够想象的。   浮南希望这是她的一场梦, 但是, 在她眼前的无数魔族安静跪着,一直沉默, 没有她的命令,他们不敢起身。   “我……”浮南感觉自己的喉咙干涩, 她轻轻喊了声,却没办法提高自己的声线。   她的嗓音沙哑, 最后, 她挣扎着说道:“先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些魔族难道没有发现他们的魔尊都换了个人吗,他们不是忠于阿凇吗, 那么现在他们为什么又要对她行礼?   在她说完之后, 那些行礼的魔族这才站起身来,他们安静地看着她,无数目光汇集在浮南身上。   浮南踉跄着, 往后退了半步, 她踩到阿凇衣袍的宽大衣摆, 险些摔倒在地,好在守在一旁的茉茉及时将她扶住了。   “茉茉——”浮南轻声唤她。   “尊上。”茉茉敛眸说道。   她身后放着一盆枯萎的苍耳,浮南知道,这是她的本体,阿凇的灵魂跟着她的本体一起消散了。   他……   浮南的思绪想到他,便不敢再想下去,她没有勇气去触碰这个事实。   浮南的眉头微蹙着,她哽咽了一下。   郁洲命令在旁的魔族先退下,他凝眸看着浮南,一言不发,神情复杂。   茉茉抱着她,低垂着头,浮南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哑着声说道:“茉茉,莫要叫我尊上,你……说话啊……”   “尊上。”茉茉眼中含着泪水,她努力抬起头,与浮南对视着,“事情就是您所看到的这样。”   “你们……你们同意这样?”浮南问。   茉茉低下头去,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浮南看向郁洲:“你也同意?”   “能让苍耳姑娘您余生都生活在痛苦之中,我很愿意支持他的决定。”郁洲笑着说,他含着笑意的眼眸中流露出复杂神色。   “他没问过我,他……凭什么……”浮南跌跌撞撞地奔回殿内,她的语气凄惶。   “尊上,早在前段时间,他就已经开始布置了。”茉茉追了上来,她扶住浮南摇摇欲坠的身子,她将面上泪水一把抹净,沙哑着声说道,“魔族们追随的是他强大的力量,内里灵魂究竟是谁,并不重要,这个强大的肉身才是根本。”   “您参与了他幽冥之体的修炼,所以,这身体有一半也是您的,因此,他凭借自己悟出共享身体的办法,于七日前,让您和他的灵魂在您死之前互换。”茉茉对浮南解释道,“尊上,他希望您能活下来。”   “我本打算让他射中我,让我死在他的手上,这样就可以助他完成幽冥之体的最后一次轮回。”浮南哽咽着说道,“他……到时候他自然在这世间不会再有敌手,能牵绊住他的人已经死了,他应该……战无不胜的。”   “对他而言,这也可以是您。”茉茉看着浮南说道。   “他……回不来了。”浮南这句话语气笃定,因为那日她本体的能量已经彻底崩散,所谓植物的轮回重生,就算再坚韧也有上限,而那时候阿凇的力量已经强到能够突破她本体重生的上限。   浮南的身子坐不稳,她总觉得自己快到倒下,这种虚弱不是身体的脆弱,而是内心灵魂的无力。   她的灵魂已经悲伤到快要不能支撑这个身体了。   他抛弃了身为魔尊的权力与力量,抛弃经历四十九转轮回的完美幽冥之体,也抛弃了得见天光,与魔域一起打破命运的机会。   他选择让她活下去,而他知道她也与他一样,不会抛弃魔域,因此,这个选择并不孩子气,他知道,若是她活下来,一样能带领魔域走下去。   可是……可是……浮南的内心奔涌着无数悲怆的疑问,最终却问不出任何一个问题。   阿凇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爱她。   所有问题的答案就是这个,她爱他,所以她愿意献祭她自己,他爱她,所以他愿意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拱手奉上。   浮南仰起头,她努力没有让自己的泪水落下,这是阿凇的身体,她不想用他的身躯做出如此脆弱的事。   但她努力了许久,这泪水还是沿着她的眼角滑落。   “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魔域之主的位置,苍耳姑娘,你在哭什么呢?魔族是没有感情的,我们可不会哭。”郁洲看着浮南笑。   他或许是想安慰浮南,但这语气实在是有些不妥,他看着浮南,眨了眨眼,却感觉有泪意充盈眼眶。   很奇怪,连郁洲自己也开始感知到悲伤了。   他轻咳一声,扭过头去。   “就这样吧。”浮南抬手,将自己面上的泪水擦净,她喃喃自语,“既然他要这样,那就这样,我……我会努力更好的他。”   “尊上,您能明白这个道理,那就再好不过了。”郁洲行礼退下。   茉茉给浮南递了一杯热茶,浮南接了过来,她小口抿着。   “茉茉,你也……下去吧。”浮南地茉茉说。   “是。”茉茉离开时,帮浮南修好了殿门,大门关得严严实实,清寂大殿中只剩下浮南孤独的身影。   浮南拥紧了阿凇的衣袍,她低头,将自己整个脑袋都埋到他的衣领中去,属于他的冷冽气息在她的鼻尖环绕。   这是他的味道,但是,不论她如何抱紧双臂,也无法拥抱到他的身体了。   在抱紧阿凇衣服的时候,浮南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刺着自己。   她抬起自己纤细的手腕,将袖摆卷起,在她苍白手腕上,两枚干枯的苍耳并肩坠着。   浮南想起来了这两枚苍耳的来历,第一枚是他在询问她本体的时候,她开玩笑似地将一枚苍耳丢到了他的发上——她没想到,他连这一枚也偷偷留了下来,第二枚是她与他一同去体验魔族情人间的节日,在街上她送给他的。   他都好好戴在身上了,红绳串着两枚苍耳,一直陪着他。   浮南将这两枚苍耳紧紧攥在掌心,她抿着唇,又想哭了。   她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去,她跌在他的床上,在这里,也弥漫着属于他的气息,阿凇睡时的动作很规整,大半张床他都未曾碰过,他只睡在自己惯常睡着的那个位置。   她拥着他的被角,她知道,再过几天,他留下的痕迹会消散,而她也会淡忘他的味道,他存在过的痕迹,最终也会慢慢消失。   浮南还是躲在被子里哭了起来,她一直是一个脆弱敏感的小妖怪。   她一边哭,一边抬手抹着自己的眼泪,她想起来了,在很久之前也是他的双手抚过她的面颊,将她的泪水拂去。   她很娇气,那也是他惯的,他总是沉默地接纳她那些可有可无的悲伤情绪。   浮南哭累了就睡着,在梦中,她想起了留在阿凇身上的属于她的所有记忆。   原来他的名字是她取的,是“凇”,在阿凇的视角看,那一日晚上,她侧着身将雪夜里的窗户关上,她的背影纤细,声音轻柔。   她想起,是他将她从郁洲那里救了回来,他斩下自己的一手一足,他抱着她,心里还在想,她怎么会这般轻,而他现在的模样是不是有些可怕?   还有他第二次幽冥经轮回时,孤身一人留在地下石室之中,他一个人缩在角落,垂死的时候,眼前闪过无数光景,那每一幅闪过的光影中都有她,在屋子里笑着的她,在远烬城夕阳下对着他微笑的她,还有之前陪伴着他每一个夜晚里她的身影。   最后,那些虚影化为实体,是她推开了石室的大门,一线天光点亮,她跑了过来,将他拥进怀中。   浮南想起他用箭的原因,因为她说射箭很帅,她在帮助他轮回时抱着他说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自己受伤……他曾被先生数箭刺穿心脏,濒临死亡,而她因为记忆里的先生用过弓箭,便建议他使用这武器。   他答应了,最开始射出的每一箭都心绪不宁,无法射中目标,但后来他的箭法越来越好,因为他想保护有她参与的身体。   浮南在逝去的梦中徜徉,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他与她的记忆,但是,她不能再梦见新的他了。   之前她在人界,她梦见他,是因为他同在梦中,他们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实际上都是真真切切的两个人在参与。   现在阿凇死了,浮南就再也碰不到新的梦境了。   他终究是与她葬在了坟墓之中。   深夜,浮南从梦中惊醒,她抬起头,看着阿凇床榻上垂下的帘幔,她看向虚空的眼眸绝望又无力,有大颗泪水往下落,冰冰凉地淌过鬓发,落入耳廓。   她经历了梦中阿凇见她拜堂抬不起头时的痛苦。   原来,是这样难受啊……浮南捂住自己的心口。   她从床上起身,心念一动,她已变了个模样,柔美的脸部轮廓开始变得硬朗,这具身体原本是属于阿凇的,现在她接管了它,它也随着她的心意变作她的模样,但在不久之前,这个身体还属于阿凇自己。   若真按时间来算,浮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阿凇了,但她一想到他,还是觉得熟悉如旧,爱意如潮。   浮南披上自己的外袍,将桌上的灯盏点亮,她来到阿凇屋子里的镜前。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是一张属于阿凇的脸,如她初见他时那般俊美惑人,她的眼角还泛着泪光,此时,浮南好像在与梦中那个失去自己的阿凇对视。   “凇。”浮南抬手,抚上镜中自己的这张脸。   她倾身,轻轻吻了一下镜子里的阿凇,她温热的唇只能贴上冰冷的镜面。   唇边呼出热气,白雾氤氲到镜面上,浮南的面容变幻,她又变回原来的自己,这个身体力量强大,心随意动,对她无一丝排斥之意,因为在很早之前,她早就与它相贴,密不可分。   浮南的唇从镜面上撤离,她疑惑着阿凇的房间里怎么会有梳妆的镜子,一低头,她便看到了桌上放着的妆奁。   她将妆奁打开,只见内里放着满满当当簇新的首饰,有些首饰的款式熟悉,是她曾在梦里戴过的,当然,他们成亲那日她戴着的全套首饰也放在其中,浮南猜,这是阿凇还活着的时候命魔宫这边的工匠打造的。   不……不是工匠打造的……浮南将其中一枚银簪拿了起来,她看到了银簪上缠绕着的一丝黑色魔气,这首饰的边缘细节处理得不算很好,但他自己显然努力在塑造花纹了,银簪上的纹路深刻又笨拙。   浮南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她微垂着头,对着镜子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她将自己的长发拢好,将这枚银簪戴到了自己的发间。   此时屋外天光渐明,即将来到早晨,浮南取来床边的热毛巾,扑到了自己脸上,在暖融融的热气中,将自己眼里的泪水擦净。   她将自己的头发束好,又见镜中的自己唇色苍白,她又打开桌上的另一个抽屉,这里果然放着许多女子惯常用的胭脂水粉,他连这个都想好了。   这些胭脂水粉都是全新的,没动过,浮南打开其中一个瓷盒的盖子,有清幽的香气传来。   她对着镜子,在自己的唇上点了一抹清淡颜色。   浮南的轻轻叹息声传来,她对着镜子,将自己身上拥着的阿凇衣物脱了下来,只剩下一件宽大的寝衣,她的手藏在袖子里,衣袍下摆也拖在了地上,阿凇的身材要比她自己高大许多。   她打开了衣橱,衣橱里一半的地方放着阿凇自己的衣物,都是偏暗的色系,而另一半放着她的衣物,她之前离开魔域的时候,没有带走很多衣服,只带走了习惯穿的那几套,后来孟宁让她穿人类的衣服,她就依着她的想法,她自己大部分喜欢的衣服都留在了魔域之中。   没想到阿凇将它们都放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浮南取出其中一套,她将那浅青的衣袍套上,低眸,认真地将腰间的丝绦理好。   真是可爱,她笑着想,她离开了这么久,魔域里可能早就不流行这个款式的衣服了。   浮南特意挑了端庄威严些的款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   魔尊,多沉重的词汇,她想。   浮南将缀饰着珍珠与白贝的对襟外袍披上,在晨间落入房间的第一缕光里,她整个人仿佛发着光,意气风发。   她怎么能让自己露出颓丧之态呢?这是阿凇的职责与位置,她一定会替他坐好。   浮南来到镜前,她将妆奁里的一枚银冠挑起,她将它稳稳地戴在了自己的发间。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眼眸里流淌着坚定的光。   浮南想,她不会辜负他。   她来到门外,茉茉与郁洲两人早已等候在门外,其余几位熟悉的魔族也站在下首。   “我记得,现在这个时候应该议事了。”浮南对他们点了点头,她柔声道,“走吧,把我离开的这几年间魔域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我。”   “这些年,魔域占领了大部分人界的领土,有许多人族也被我们俘虏,基本上,凡人的生活还是原样,只是修士的生活有所变化。”郁洲将储存这些年魔域事务的玉简奉上,“我们没有杀那些修士,因为我们发现,若是人类的数量锐减,魔域之中的能量也会变少。”   “魔族因人类与某些妖类的负面情绪而生,若无人,便无魔。”浮南点头道。   “我们留着那些修士,魔族与人族之间还是有隔阂。”郁洲道。   “隔阂没必要消弭。”浮南低头看着玉简里的内容,“晋源郡也在魔域的版图中了。”   “是。”只见殿内下首,一道清脆女声响起。   浮南循声看去,与殿中的水妖对上视线,她暗蓝色的妖异眼眸眨了眨。   “是你啊。”浮南轻声问,“恢复过来了吗?”   “法力已经恢复大半了。”水妖点头,“多谢浮南姑娘当年相救,只是……现在要唤尊上了。”   浮南笑着点了点头,她发现魔域之中还是有隐患,魔族始终无法处理人类的关系。   杀,不能全杀了,但留着,总归是彼此仇视。   浮南有些苦恼,她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她知道,若不解决这个问题,就算她将整个人界都掌控在手也无济于事。   魔族的诉求一直很简单,他们只想堂堂正正地存于这个世间,而不是低人一等的种族。   浮南思忖片刻,她道:“魔域这边,暂缓攻势,看人界那边的行动。”   “魔域之内人族的问题要处理。”浮南起身说道,“从南香城开始,我先回去看看。”   “人界就差一小半的领土……”殿中有魔族低声说道。   浮南看向他,这人竟然还有些熟悉,是很早之前曾与何微一起想要杀她的魔族辛棘。   “就差一小半,但他们余下的力量也不容小觑。”浮南笑,“听说过薛亡吗?”   “薛亡?!”就算是魔族,在听到他的名字之时,也有魔族面上出现惧怕之意。   “薛亡在人界。”浮南一字一顿说道,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从容笃定,将满殿的魔族震慑得一句话不敢再说,“这世间,只有我最了解他,换言之,有能力与他为敌的,只有我一人。”   “若有异议,只管来寻我。”浮南笑,她朝殿外遥遥一招手,一条气息可怖的魔龙自天际飞来,它飞入殿堂之中,缩小身形,落在浮南掌心之上,“我想,它不介意吃得饱些。”   殿内魔族皆噤声,若之前还有部分魔族因浮南的身份有些不服气,但现今,连之前尊上都没能驯服的魔龙都乖乖落在她掌心之上,还有谁敢对她提出质疑?   之前的阿凇是以他天生的领导气息令众魔臣服,现在的浮南言行虽温柔稳重,但春风化雨间亦有坚定内在,她亦是不容旁人对她置喙。   暂时将魔域事务处理好,浮南坐在魔族散去的殿内,她的身后站着茉茉。   茉茉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开口说道:“尊上,你变了很多……我听淼淼说过你在晋源郡做的事……”   “淼淼?”浮南停下处理事务的笔锋,她的语气疑惑。   “就是那魔化的水妖。”茉茉说。   “她叫这个名字啊。”浮南笑。   “她来之后我们给她取的名字。”茉茉将话题转了回来,“尊上,您在晋源郡做的事,太疯狂,太可怕了……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   “嗯?”浮南微笑着说道,“因为我做了一个预知未来的梦。”   她能够将那个梦境说出了,因为现在的命运之线彻底改变,原本的梦境不再是对未来的谶言,而是一出滑稽的闹剧。   “我梦见你被人族杀了,整个魔域都被人界占领,阿凇也因爱而……”浮南哽咽了一下,“而死了……”   “有一个手执金印的修士将你砸扁了,你死之前还想着叫我逃走。”浮南的语气平静。   茉茉打了个哆嗦:“尊上,这么可怕吗,是假的吧?”   “是假的。”浮南的手腕翻转,笔走龙蛇,她流畅地将岸上堆叠如山的文书处理着,她一边写一边柔声对茉茉说道,“因为那使用金印法宝的修士已经死了,他死在人界仙盟的玄明境之中,薛亡亲自动的手。”   “真有这么一个修士?”茉茉有些后怕。   浮南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真有,但那只是梦。”   “我不想那梦境成真,只能这么做了。”浮南暂时歇了下来,她托着腮说道。   此时,殿内传来另一道男声,是郁洲的,他还赖着没走:“尊上,我呢,我在那梦中怎么样?”   “哦。我看到你守在怨川尽头我的本体旁,你最不想看到苍耳枯萎,但我还是死了,你看着那株苍耳死了。”浮南说,“但是郁——”   “莫要唤我名姓。”郁洲摆了摆手说道。   “我的本体现在也枯萎了,怎么不见你悲伤,你的泪,是为阿凇而流吧?”浮南问。   “很奇怪,并没有多大悲伤,因为我知道你还活着。”郁洲坦言,“但我执念应该对着苍耳才是。”   “嗯。”浮南敛眸应道。   她发现,在她回来之后,魔域有了一点点的变化,魔族的性格似乎变得平缓柔和了一点。   或许是她的错觉,她笑了笑想。   待茉茉与郁洲离开之后,畏畏从浮南的袖间窜了出来,浮南之前以为她会死,所以让畏畏调查完先生在落月崖的坟墓之后就先回魔域。   她还骗畏畏,说她会活着在魔域等它,让它不要担心自己。   没想到,这谎言竟成了真。   现在,是时候问问畏畏落月崖那边情况了,它或许挖掘了一些薛亡与孟宁的线索。   浮南朝畏畏招了招手。 第74章 七十四枚刺   畏畏顺从地飞到了浮南的面前, 它好奇地围绕浮南飞了一圈,它发现浮南还是原来那个浮南的模样,但她现在身上的气息无比强大, 让它也感到害怕。   似乎是感应到畏畏身子的颤抖,浮南连忙拍了拍它的脑袋, 她柔声说道:“是我。”   畏畏歪着脑袋看浮南, 它缓了一会儿才压下自己的恐惧之意, 将自己爪子里藏着的一小枚东西放到了浮南的掌心。   这枚小东西样式简单, 是镶嵌着珍珠的女子发簪, 浮南记得, 孟宁自己经常戴这个款式的发簪。   孟宁……故意带着她去往落月崖, 然后她又折返回先生的坟墓,是要做什么?   浮南问畏畏:“坟墓里有尸骨吗?”   畏畏摇了摇脑袋, 浮南攥着手里这枚珍珠发簪,微怔。   为什么先生的尸骨消失了?浮南后来见到活过来的先生, 她那时候就可以大致猜出先生让她将他的尸骨带回落月崖的原因,先生应当是要她以此举帮助他复活。   所以, 若将尸骨移走, 先生不就复活不了了吗?   若先生需要依靠孟宁复活, 那么他当初就不会让她做这件事了。   浮南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她明白过来了, 孟宁对于先生来说, 是个意外,她虽然将自己身体的一半让给先生,但这违背了先生复活计划的本意。   孟宁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浮南坐在殿内, 托着腮思考。   首先, 她理论上应当是与先生在同一个阵营, 但在处理事情的细节上,二人多有分歧。   其次呢,孟宁的实力应当比先生要强上不少,但智谋不如先生,所以在某些事情的决断上,她能够以武力压制先生的选择。   若她是先生,现在应当很想摆脱孟宁才是。   浮南起身,唤来近身的魔族,吩咐道:“去人界搜集些情报,看看那位叫孟宁的姑娘,现在情况如何。”   交代完之后,浮南起身,她在自己的眉心一点,一枚碎裂的金珠出现在她的掌心。   这枚金珠是薛亡与孟宁一同给她的,它打入了自己的灵魂之中,现在她的灵魂来到阿凇的身体里,这金珠也就一起跟了过来。   护身金珠已经被阿凇一箭击碎,灵气尽失,浮南的手指轻轻捻着金珠的碎片,她能感觉到金珠上残余的能量。   一件法宝跟着主人很长时间,或多或少会记录下些许主人的行动,她之前修为低,没办法施展类似的探查法术,但现在她有了阿凇的肉身与修为,这探查法术信手拈来。   她想,她或许是该看看孟宁的秘密了。   浮南心念一动,她手上亮起纯黑色的法术光芒,将金珠碎片包裹,强横无匹的力量将金珠上残余的能量全部吸取过来,形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神念泡泡。   她的纤指一点,触上其中一个神念光球,她的意识浸入这段记忆之中。   浮南的意识飘离,畏畏守在她的身边,而她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   “大人,又一位神被污染陨落了。”在金光熠熠的威严大殿之内,云气缭绕,霞光纷然,浮南的视角落在孟宁身上,殿内乌泱泱地跪着许多人类……或许,也不算人类,他们更像是踏破人类修炼的极限而成的神明一类的存在。   “是谁?”浮南听到孟宁清冷淡漠的声音传来。   殿外,于霞光与云气之中,有一位尊神坐于金辇之上,被抬着送入大殿之中。   浮南看到坐在金辇之内那位神明模样出尘绝美,眉间有一金印,形似太阳。   “是司掌太阳起落的羲和神君,他现在……”殿内有人行礼对孟宁如此说,其他神明纷纷往后退开一点,似乎害怕自己也被这污染的能量影响。   只见一点灰蒙蒙的气息从羲和神君的脚底攀升,它逐渐窜上他的身体,将他俊美无俦的面颊涂抹为灰色,到最后,他似乎彻底成了一尊神像的灰模,但下一瞬,这灰色的神像动了,它仿佛一个按部就班的人偶,从金辇上缓步走了下来。   他走向远处的九重天,灰色的手指遥遥一点,似乎牵引着一根无形的线,他将天边的太阳拉到了头顶,此时,正是正午时分,他果然是掌管太阳运行的神明,在他被污染之后,他麻木的身体依旧按照原来的规则行事。   污染……这是怎么回事?浮南有些疑惑,她听到自己神识附着的孟宁开口了:“那么他现在是太阳灵使了,以后,他只按照既定的规则行事,再不会更改。”   “大人,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有神明惶恐问道,他们害怕同样的污染降临在他们的身上。   这污染来得无声无息,没有征兆,谁都担心自己变成那副傀儡模样。   “不知道呀。”孟宁咯咯咯地笑。   “您是神王,您……应该想想办法。”神明继续说。   “嗯?”孟宁还是不住地笑,“这等事,问我又有什么用呢?你们该问问自己。”   她从大殿的最高处缓步走了下来,脚步轻盈,在经过那明镜似的地砖时,浮南看到了此时的孟宁。   此时的她头戴样式古朴的金冠,眉间垂下一簇金色流苏,衔着那枚护身的宝珠,端庄优雅。   她含着笑,眸间藏着的是她看不懂的情绪,神秘危险。她身上披着金色的羽衣,那华丽的尾羽在身后铺开,散发着耀目的光。   她是众神之王,却从未在意过众神的命运。   孟宁走出金殿,一路来到仙界最偏僻处的一处仙岛之上,她将自己金色的羽衣脱下,挂在了岛上的桃花树上,脱了沉重羽衣的她身姿轻灵,提着裙子奔跑着,朝那岛上白雾最深之处靠近。   山涧有水声潺潺,岸边桃花簇簇,林间溪边横着一块青石,有一青衣人坐于青石之上,手中拿着一卷书,他低垂着头,认真阅读着。   浮南知道,这是薛亡,她的先生。   “阿亡。”孟宁站在桃花林中,远远唤了一声薛亡。   “啊……”薛亡抬起头来,看着孟宁,眸中含着温柔的光。   浮南漂浮的意识与现在的先生眼眸对视一瞬,她愣了一下,她想,这般的模样与情态,才是她记忆里的先生。   孟宁扑进了薛亡的怀里,薛亡将她接着,他们的关系极亲昵,他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垂落在身后的发丝。   “今日又有神明被污染啦。”孟宁嘟着嘴说道。   “嗯……”薛亡应道,他的眉微微蹙起,似乎有些忧虑,“这污染,不知从何而来。”   “我才不管他们有没有事呢,左右到不了我们身上!”孟宁娇声说道,“阿亡,我们能好好的就行。”   “但如此下去,不是办法。”薛亡将手中书卷收起,他柔声说道。   “阿亡想怎么办呢?”孟宁嘻嘻嘻地笑,她抬起手,轻轻一点薛亡的鼻尖,“阿亡你什么也做不了。”   薛亡无奈轻笑一声,他将孟宁的身子扶正了。   孟宁盘腿坐在青石上,她看着薛亡低眸整理书卷。   “阿亡,你知道世间所有的知识,为什么还要看书呀?”孟宁问。   “这都是我自己写的,我自己知道了,也要传授给他人才是。”薛亡解释。   “要是阿亡的思想能分给我一点就好了。”孟宁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她侧过头,盯着薛亡看,“你看,我拥有这么强的力量,你却比我孱弱这么多,我愿意让你厉害一些。”   薛亡低着头笑,他轻轻摇了摇头,拍了一下孟宁的脑袋,似乎拿这个骄纵的妹妹没有办法。   孟宁离开了,浮南的意识跟着她,她看到她走过夜晚的星河,挽起的裙摆下露出一截苍白的脚腕,她赤着足踏入星河之中,荡起无数星光,就连天际的月亮也摇摇晃晃。   再后来,孟宁同样到那仙岛上寻找薛亡,却看到他不见了,她歇斯底里地遍寻他的踪迹,最终在神宫里的尘世镜里找到了他的身影。   薛亡到人界去了。   在这段记忆的最后,浮南的思绪拉回,她撑着自己脑袋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这段记忆带给她的震撼太大了,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间万物冥冥之中都有神明在掌管,但为什么到最后那些神明却被污染,变成没有意识的傀儡了?   浮南觉得这段记忆甚至有些不真实,它也可能是孟宁自己的臆想。   就在她想要再接触一段孟宁记忆的时候,她却听见茉茉走进殿内的脚步声。   “尊上,车马给您备好了,您要先去南香城,对吗?”茉茉行礼说道。   “嗯。”浮南将桌上的几枚神念光球收入自己袖中,她朝殿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问茉茉,“我之前用的青色魔兽还在吗?”   “还在,只是尊上之前用的坐骑不是那匹,所以我们都带来了,尊上你挑着用吧。”茉茉笑着说道。   浮南也被她的笑声感染了,她唇边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容,她问道:“你想到了什么这么笑?”   “是那两匹坐骑有些好玩。”茉茉说。   浮南来到殿外,她看到那机械马与青色魔□□缠着双颈,姿态亲昵,愣了一下。   “这是……”浮南一愣。   “灵苑那边的魔族说是这两只魔兽关系好得很,如果不是有事外出,他们一刻也不想分开。”茉茉解释。   “这也算……魔兽?”浮南指着阿凇之前用的那匹机械马,犹豫着问道。   “这是尊上之前请工匠设计的机械马,它确实没有血肉,不是魔兽,但不知为何,它好似生出了一点灵智,与这青色的魔兽相恋。”茉茉介绍道。   她说到一半,自己也愣了一瞬,这似乎会勾起浮南的某些回忆。   果然,浮南看着那两匹魔兽呆住了,她的记性好,很快想起自己在忘记阿凇很久之后,她疏远了他,而在某一日她出城的时候,似乎快要与一辆马车相遇,但那马车自己避开了。   而这段记忆在阿凇这边则是这样的,阿凇用了这匹机械马拉车,但机械马只想着更亲近她的青色魔兽,循着青色魔兽的气息靠近了它,因此她才会险些与阿凇相遇。   浮南深吸了一口气,她轻叹一声,她说:“都不用了,让它们好好歇着吧。”   “咦,尊上,那们坐什么去?”茉茉疑惑。   “这个。”浮南袖间飞出一点暗金光芒,畏畏的身形逐渐变大,它落在浮南身前,身形矫健。   浮南领着茉茉踏上这魔龙的龙首,两人衣袂迎风而扬,浮南站立在龙首的正中,随着畏畏的起飞,她俯瞰着整个魔宫。   茉茉在空中惊叫:“尊上,这也太酷了。”   “嗯。”浮南低眸,轻轻笑了声。   她与茉茉来到南香城外,在这里郁洲与南香城的新城主正等着她。   掌管南香城的城主是浮南熟悉的人。   “嗯……我想我的家乡在这里,就找阿洲要了权限,当了这里的城主。”面对浮南的询问,温妍亮出自己的城主令牌,她点了点头说道。   她领着浮南走入城中,一边走一边说道:“浮南,谢谢你的礼物。”   “你看到啦?”浮南问。   “嗯,你不是在他身上留了苍耳标记,我见他被魔兽的力量限制着,我便知道是你了,你有心了,将他留给我来杀。”温妍浅笑着说道,“不过你留下的那枚苍耳在你中箭那日就已经消散了,本来我还留着了。”   她走着路,腰间挂着的软鞭微微摇晃。   浮南朝她点点头,她问:“南香城这边的修士在何处?”   “南香城剩下的修士对魔族没有十分排斥,所以目前他们还可以同处于一城之中,你应该还记得周松泉吧,就是被你救下逃到魔域的那个人类修士,他现在在我手下任职。”温妍介绍道。   “让他来见我吧。”浮南道。   城主府内,浮南坐于主位之上,变小了的畏畏卧在她的肩膀上,带着钩刺的修长龙尾在她肩头垂了下来,摇摇晃晃。   浮南头戴银冠,单手托着腮,歪头看着殿内行礼的周松泉。   周松泉一见她,眸中只闪过一点诧异之色。   “很意外吗?”浮南开口问。   “我知道会是你,尊上……原来的尊上早已将这个消息通知到全域了。”周松泉低头道,“只是现今再见到你,我还是觉得有些久违意外,没想到我当初劫持的小小苍耳,竟然是魔域的大人物。”   “嗯。”关于阿凇之事,浮南并不想提及,她顿了顿问道,“我当初救出来的修士,都还好吗?”   “他们有些还是无法接受魔族。”周松泉道,“我们尽量安排他们分开生活。”   “好。”浮南道,“不用迁就那些无法接受的人类,让他们住到一起,若他们对魔族恶语相向或是有任何不尊重行为,城内魔族只管报复,不必留手。”   “尊上您这……”周松泉有些意外,“之前的尊上也没有这样……”   “他顾及我的考虑,所以对你们人类礼遇有加,不然,他早就把你们都杀了。”浮南盯着站在殿内的周松泉,沉声说道,“但现在,我是我。”   “魔族,是与人类平等的种族,他们并不是更低一等的生物,周松泉,我请你明白人类现在的处境,对于魔族来说,你们是异族,现在你们脚下踩着的南香城,是魔族打下的领土,你们客居于另一种族的土地之上;对于战事而言,你们是战败的俘虏,俘虏应该是什么姿态,我想你们应该很清楚。”浮南挑眉说道。   “我只是……有些意外而已。”周松泉低眸说道,“尊上您忘了吗,我已经堕魔,现在我是魔族,而我的师弟到现在还无法接受我。”   “我想他们应该正视自己的罪恶,魔族来源于人类的恶念,若将这恶念抛去,难道人类就清白无辜吗?”浮南抬眸说道,“是你师弟明哲保身的背叛让你堕魔,周松泉,他不愿意接受你,是不愿意面对当初在纪少翎面前隐瞒真相的丑陋自我。”   周松泉从未在这个角度上想过问题,自他堕魔一刻,他就觉得他已经完全被某些罪恶肮脏的东西吞没了,有的时候,他很难掩盖住自己心中的杀意,他仇恨背叛他的同门师弟,更想将纪少翎碎尸万段,但纪少翎已死,他的杀欲无处发泄,最终化为缠绕身体的魔气。   “罪恶吗?肮脏吗?”浮南微笑地看着周松泉,“但你依旧怀有当初冲破牢笼,将我劫持,想要救出所有同门的勇气,它依旧存于你的心间。”   周松泉领命下去,浮南靠在殿内的椅子上,她喝了杯热茶,茉茉等人沉默地站在一侧。   “之前……尊上也想这么做,但他想着你或许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景象,所以……”茉茉说道。   “或许在很久以前,我会怜悯不忍。”浮南柔声说道,“但我已去人界走了一遭。”   茉茉与郁洲退下,准备在南香城内推行浮南的命令,但温妍留了下来,她抬眸看着浮南,微笑着。   “怎么啦?”浮南疑惑问道。   “我之前就觉得你太过柔善。”温妍说。   “我之前也说啦,我没说过我是什么好人。”浮南低头把玩着垂在自己胸前的流苏,她的语气依旧温柔熨帖。   “自我们攻破人界大部分领土之后,方眷似乎有些情绪,我问不出来,你要去看看她吗?”温妍问道。   “她……我好久没见她了。”浮南轻叹一口气,“当初我突然离开,也未曾与你们告别。”   “无事,我等不必拘泥于此小节。”温妍道。   浮南在城主府的一处水上凉亭之内遇见了方眷,方眷穿着粉色的短衫,模样依旧平易近人,她走至凉亭之内,对浮南点了点头。   “你回来了。”她看到浮南,还是扯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早在前段时间,他们魔族就已经接受阿凇将会离开的事实,所以现在她没有太多的悲伤情绪,只有对浮南归来的惆怅与欣喜。   “嗯。”浮南苦笑一声:“我本以为……我回不来了,我要死在外边。”   “他又不会让你死。”方眷说。   “嗯……”浮南又轻轻应了声,“我没想到他对幽冥经的理解,比我深。”   “不说这个了,以前的尊上可不会与我谈心,但你会。”方眷很快抬起头说道,“浮——尊上,你应该知道我是从何处来的吧?”   “嗯,你是人界一位很有名的医修因被人误会、无法行医之后产生的恶念——严格来说,不断恶念,算是……极端情绪?。”浮南点了点头,斟酌着语句说道。   “但是,我随着魔域的边境走,越靠近人界的某一个地方,我的感应就越强烈。”方眷盯着浮南的眼睛说道,“尊上,你或许想不到,我们魔族有很大一部分产生恶念的人类本体,都还没有死去。”   “当初让我诞生的那位医修在自尽的时候,恶念投射到魔域,将我催生,但她并没有真的死去,她的医术太宝贵了,所以一直被暗中追随着她的大门派修士救了下来——这是我在感应到她没有死之后猜测的。”方眷沉声说道,“我的医术,不及她万分之一,若人界有她,见所有重伤垂死的修士都救活,对人界是极大的帮助,尊上,若有机会,我希望你能派人先将她解决了。”   “嗯……如此么。”浮南一愣,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将方眷这个极端情绪从身上剥离出去,那活下来的那位医修,又该是什么模样?   “就这么点灵石,你当打发叫花子呢?”山谷之中,紫藤萝的掩映之后,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倚靠着门框说道,“我都说了,我要钱才能救人,若没有钱,给我些仙盟里的权力也行。”   她仰起头,朝薛亡的方向漠然看去,姿态很坚定。   薛亡拢着自己的袖子,他微笑着对这位医修说道:“方姑娘,方念一姑娘,对吗?”   “对,怎么了?”方念一不耐烦地扬起自己的眉。   “你为了让更多的人来求你医治,给你财富,给你权力与资源,便在人界南处的某个小城池内投放了你新研究出的疫病,你与庇护你的门派赚得盆满钵满,对吗?”薛亡的语气还是含着笑。   “嗯?”方念一语气陡然变得疑惑,而后,那尾音转为惊惧,“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庇护你的门派掌门吧?”从薛亡身后走出一位仙盟的常驻长老,他缩着脖子,似乎有些害怕。   “莫……莫要杀了我……”方念一知道,这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但她贪生怕死,还想活下去。   “若想活命,便来仙盟做事。”薛亡瞥了一眼方念一,眸中闪过一丝不屑情绪,但他依旧温声说道,“与魔族对战,有很多修士都受了重伤,我想你可以救活他们吧?” 第75章 七十五枚刺   “我……我可以。”方念一猛地跪在地上, 低头慌忙说道。   薛亡命人将她扶了起来,方念一谦恭说道:“我必为仙盟尽心尽力。”   听她说完,薛亡不言不语, 他转过身去,离开方念一居住的山谷。   “我之前在人界, 听说过她的事迹, 她以前帮助了很多凡人与普通修士。”薛亡忽然轻叹一声, 他疑惑地问侍立在自己身边的修士, “为何这么多年不见, 她变成了这样的模样?”   “她?”跟在薛亡身边的修士显然也只听说过方念一的部分传闻, 他解释道, “她之前似乎想要自尽过一次,但被暗中保护她的宗门修士救了下来。”   “她为何自尽?”薛亡问。   “我听说, 是她没有医治好一个病人,便有人宣传说她医术不精, 后来似乎是再也没有人愿意让她看病了,然后她就这么选择自尽, 多少是有些脆弱了。身为医者, 若有救不活的人, 承认便是,就算是再顶尖的医者, 也没办法起死回生。”一旁跟着薛亡的修士躬身说道。   方念一之前所经历的事, 其真相早已随着时光彻底被埋没,无人知晓她当时的困境,再谈论起时, 旁人也只会觉得这位心高气傲的医者心理太过脆弱, 无法承受流言的攻击。   薛亡听完修士的解释, 他看向远处的青山,轻叹了一口气:“或许是那流言毁了她,信仰崩塌之后,她自己也不愿再去相信了。”   “无事,现在她不过为财为名为利而已,更好拿捏,若是油盐不进的硬骨头,这才不好对付。”跟着他的修士劝说道。   “魔族阵线后撤万里,他们那边有情报吗?”薛亡问。   “咱们人界这边的探子进不去魔域,他们对魔尊很是忠诚,我们始终无法策反那边的魔族,他们占领了人界那么多领土,我们还有许多同族落在他们手上,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真是可恶。”另一位负责情报搜集的修士行礼说道。   “这不像是他的做派。”薛亡沉吟道,“他有了功法大成的幽冥之体,应该第一时间将我杀了才是。”   “魔域那边,多加小心,他们没有行动,我们而已正好修养,只是我们可以派出部分修士小队,对魔域进行骚扰,看看能不能带回几个俘虏。”薛亡回了仙盟大殿,取出目前双方对峙的沙盘图,在其上规划着,他运用的智谋足够,这进攻计划几乎找不出漏洞。   “就如此布置。”薛亡道。   仙盟那边传令下去,他们开始暗中谋划,意图偷袭魔域。   此时的魔域之中,浮南听完方眷所讲述的事实,她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有些魔族与诞生他们的母体是完全独立的存在。   方眷低垂着头,她小声说道:“她才是真正的我,我一辈子也不及她。”   “莫要忧愁,你来魔域,自然有自己的成长。”浮南将温暖的双手盖在了方眷的手背之上,她轻笑着安慰她,“至少,你还留有治病救人的本心。”   她们正说到一半时,郁洲手里拿着一枚玉简走了过来。   “去人界那边搜集的情报有了。”郁洲将整合信息的玉简递给浮南,“我简单说一下。”   “说。”浮南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   “孟宁死了,薛亡抱着她的尸体重回仙盟,人界那边还是选择追随他——他有这样的魅力,只要他向人类示好一点点,他们就还愿意献上自己的忠诚。”郁洲平静说道。   浮南微讶,她在孟宁的记忆中能看到孟宁与薛亡是兄妹的关系,薛亡难道真的忍心将孟宁也杀了?   “还有——”郁洲道,“薛亡那边寻了一位名医,名为方念一。”   浮南秀气的眉微挑,她看向方眷。   方眷的眼睫懒懒抬起:“若没有同名同姓之人,那她就是诞生我的本体了。”   “还有这等事?”郁洲来了兴致,“我以为所有的魔都像我和妍妍一样,都是本体堕魔。”   浮南托着腮,认真听郁洲说着此事,她又继续道:“方念一,现在如何了?”   “这就怪了,我没想到她与方姑娘也能扯上关系,因为据人界那边说,她当初为了敛财,在人界与大宗门合作,传播疫病,她借此高价售卖解药赚钱,没钱的人类都死了。”郁洲沉声道,“但不得不承认,她的医术确实很好。”   浮南的眉头微蹙,方眷眨了眨眼:“她怎么这样了呢?”   浮南自己不是魔族,她自然可以通过此事看出些端倪来:“她,因为你所代表的信念从她身上剥离出去了,所以她变得不再有底线。”   “你是被她抛弃的信仰……”浮南低眸,喝了一口桌上的热茶,“如淼淼、周松泉或是温妍姑娘,他们都是以本体堕魔,因为直到堕魔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抛弃这股信念——信念可能有好有坏,但它们都是极纯粹的存在,因此,以本体堕魔的魔族会被魔气侵染,因怨气侵扰。”   “另一类魔族,则是脱离人类本体而独立存在的单独信念化身,你们当初诞生时候的怨气与信念相结合,就有了极端的情绪展露。这两类原生魔族在魔域生活,因此又繁衍诞生了其他的魔族。”浮南的语气很理智,“或许,魔族一开始诞生的时候是与人类相伴而生,但久而久之,你们也成了单独的种族,留存于世间,有自己独立的追求与情感。”   “信仰,原本是好的。”方眷说。   “但它被俗世污染,也就成了坏的。”浮南平静说道,“在最开始,方念一也是一名很好的医者,但时至今日,依旧有人认为她当年自尽之事是她咎由自取,怨吗,如何能不怨?”   “所以,该如何呢?”方眷问。   “以本体堕魔,是有执念之人。”浮南的眼眸一转,她的语气淡然,用最平缓的语气说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若是因邪念成魔,很简单,你们只管去寻找自己的本体,将本体取而代之。”   “尊上,您这……”方眷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浮南。   “他或许参不透魔族的本质,我与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最了解魔族,魔族一生都被命运诅咒,被邪念困扰,但那极端的情绪是自己——或是诞生你们的本体人类带给你们的。”浮南将双手覆于自己双膝之上,“本体堕魔,可以驱除怨气得到净化,但像你们这样单纯的邪念化身,就要回到本体之中,再进行净化。”   “你以为我想回去吗?”郁洲轻哂一声。   “你难道没有回去吗?”浮南对他轻轻柔柔地眨了眨眼,“温妍可以自渡,你难道没有吗?”   “凇死去,你因此悲伤,你难道没有感情吗,在我那梦中,你因我本体被烈火焚烧而崩溃,你怎么会没有感情?”浮南盯着郁洲的眼睛说道,“你早已有了,那这样的你,与一位普通妖族有什么区别呢?”   “魔域是驱逐者的牢笼,但被驱逐的,就一定是错吗?”浮南声音淡淡。   她起身,将玉简启动,一面光幕出现在眼前,这是魔域与人界的地图。   “此事,容后再议,将整个人界收入囊中,再多的事也只是家务事。”浮南平静道,“若我没有猜错,薛亡意图从魔域东南翼以修士小队对魔域进行骚扰,他们那边能用的力量不多,所以不敢派出大规模的修士队伍过来。”   “减少我方伤亡,派出成倍魔兵,将他们包了吧,行进路线按这么走,应当可以避开对方斥候探查”浮南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若可以,让温妍去,用死人上战场,我们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是。”郁洲依照浮南的布置,领命而下。   浮南看着郁洲离开,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算计薛亡一次,再之后薛亡就知道他的惯常套路在魔域不起作用。   薛亡会发现她还活着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重要。   之前浮南虽然一直坚定地选择魔域一方,但在知道薛亡身份之后,她行事时,内心还是煎熬。   她可以坚持不上战场,可以让畏畏带着自己逃回魔域,大不了在魔域永远也不见阿凇——虽然这对阿凇来说,她的存在于他而言仍是慢性死亡……。   她的选择可以很多,每一条都可以让自己更安全些,她之所以选择死在战场,是她不想在阿凇与薛亡中做出选择,既然无法一直背叛薛亡,她就想办法死去,正好也成全了阿凇,至于之后,就是他们之间的事了——虽然她知道,有幽冥之体的阿凇胜算会大上很多。   但浮南没想到阿凇会做出这样的事,他让她活,他自己死了。   现在,只能由她来对抗薛亡了,这才是真正的反目。   浮南行走在魔宫的高塔之上,她的表情平静,没有犹豫与挣扎。   方才与方眷、郁洲的对话,让她对魔族的诞生有了一些认知,但阿凇,他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浮南从未听说过他的诞生来历,他似乎天生就是魔,没有堕魔的过程,也没有诞生他的人类本体。   他又是……从何处来呢?   浮南想到阿凇,她又情绪低落起来,但眼下的情况没办法让她一直思念他。   她还有别的事要做,孟宁的记忆还没有读完。   浮南回到自己居住的大殿之中,她让畏畏给她护法,纤指一点,连接了袖间孟宁的第二段记忆。   她的意识坠入仙境之中,她感应到孟宁趴在尘世镜上,她安静观察着人间的薛亡,之间薛亡行走在尘世之中,与她猜测的一样,在南香城之前,他走过人间的每一个角落,他变成不同的身份,去帮助人类。   但是,他的一腔赤诚善良,都被人性浇灭,他所帮助的人最终还是对他刀刃相向,他们妒忌他广博的知识,担心他取代他们的地位。   而薛亡从不会还手,他曾是天上的神明,那人类的长剑刺破他的心脏,他却不闪不躲。   “你们会明白的。”他口中吐着血,迎着那剑锋,眸中含着悲悯与包容,他温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模样,你们这样对我,是天性使然,没关系……”   “疯言疯语。”一剑刺穿他心脏的人类说道。   薛亡的身体坠落悬崖,他重重摔落崖底,四肢残破,来往的野兽将他的残躯啃食殆尽,最后只余下一具骨骼。   他还是活了过来,毕竟他是不死不灭的神。   但浮南从孟宁这边的视角看,薛亡每被人类害死一次,他的神魂就会丢失一些,散落在天地间。   直到——最后一次,薛亡在南香城接受他曾庇护的那些凡人与普通修士的审判,他被挂在城墙之上,他们将他的心脏掏出,祭祀给天生的先神。   在人类之前尘封史书已久的历史之中,他们曾信奉过的一对神明名为先神,形象是一男一女,一者司掌世间悬浮于躯体之外的情感与知识,一者司掌力量与命运,而他们掏出薛亡心脏,献给了那司掌情感与知识的男先神。   那是他自己。   孟宁趴在尘世镜上,她哭了,一边哭一边骂骂咧咧。   审判仪式过后,天上下了雨,薛亡跌跌撞撞往外走,漫无目的,在城外的一丛苍耳旁晕倒。   这是浮南与他的初遇。   再之后,他再次行走过世间,浮南还未化形的时候,对时间的概念很模糊,她不记得自己陪了先生多久,但在孟宁视角这边她看得很清晰。   她陪了他有上千年,与她和阿凇相伴的时间差不多。   这个时间节点,有些微妙——   在薛亡带着苍耳行走世间数百年后,似乎有人敲响了孟宁所居大殿的门,有人来寻她。   正巧,孟宁的这段记忆也消散。   体验完孟宁的记忆,浮南猛地回过神来,她靠在殿内华丽的王椅上,深吸了一口气。   她对魔域的历史很了解,魔族出现的时间不算长,他们的历史短得可怜,若她没有猜错,魔族的历史也开始于——她与阿凇相遇的一千年前。   这与薛亡有关吗?浮南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大胆的猜测。   薛亡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做原因与天上神明被污染有关吗,他是为了救神明还是为了救人类?   之前在孟宁的记忆中,天上有那么多神明,但最后为什么只有孟宁来到了人界,那些神明的力量应该比人类强上千百倍,他们为什么不降临人界?   浮南起身,跑去了魔宫的藏书库中,她将记录魔域历史的卷宗取了下来。   魔域的历史在她来了之后才有成系统的记录,再之前的都是只言片语的简单记录。   浮南将那些古旧的书页往前翻,她从试图从那些字迹不清的文字里寻找线索。   魔域皇族——他们天生没有皇族血脉,他们只是最初诞生的较强的魔族,他们迅速在魔域这片荒芜之地上建立了政权,开始了自己的统治。   从现在的时间点往前算,最初的魔族诞生于两千六百年前,两千六百年前——她应该与先生相逢不久,那时候先生领着她去做了什么?   浮南低头,看着这古旧书页上最开始魔域皇族对自己诞生的记载,那些文字简单且深刻。   “第一日,我在他那里买了一条鱼,鱼肚子里藏着银簪,我用银簪换了钱财,在城里买了宅邸。”   “第二日,我又去买鱼了,鱼肚子里硬硬的,很沉,原来里面藏着金子,我成了城里的首富。”   “第三日,城中的贵族质问我的银钱从何处来,我说是在鱼肚子里发现的,他们不信,说我的钱财都是不义之财,我被家产全部被他们夺走,我一无所有,来到城外,又遇见了他。”   “他给了我第三条鱼,鱼肚子里藏着城主的印鉴,权力的象征。”   “我将原来的城主杀了,欲望由此诞生,这纯粹的邪念诞生在魔域,这就是我。”   浮南精准到可怕的记忆力再次带着她回到两千六百年前的那个春日。   那时候的她与先生的对话还有些拘谨,浮南落在他的肩头,先生在桃花树下钓鱼,他的周身氤氲着淡淡的桃花香。   “很香,浮南,你闻到了吗?”先生悠闲钓着鱼,微笑着问浮南,“是桃花香。”   “先生,我没有鼻子。”浮南礼貌答道。   “以后你会闻到的,这是春天的气息。”先生钓了一只肥壮的鳜鱼上来。   他无视那鳜鱼鱼鳍上的毒刺,徒手剖开了鱼腹,血淋淋的手拿着一枚银簪塞进了鳜鱼肚子里。   浮南只能感应到他一点小小的动作,她问:“先生,我听到噗嗤的一声。”   “我将鱼放了,它落入水中,在感谢我。”先生说。   “先生,你在与谁交易?”浮南问。   “我见这人可怜,便给了他一些银财,我希望他能过得好些。”先生说。   “先生,你又给他东西了。”   “是啊,他又来找我要了,我既然有,给他便是。”   “先生,你还要给他吗?”   “给了,这是他自己祈求的,不是吗?”   “先生,你是个好心人,我能变得与你一样吗?”   “可以。”   浮南仰起头,她回忆着这段她与先生的对话,她知道,先生或许是有意勾起人类负面情绪的。   他催生了魔族……他所做每一件事都在后续引起了无数影响,混乱与战争最能激起邪恶,因此魔族开始变多。   他为何要如此做,创造了魔族,他又要将魔族毁灭?   浮南无法理解先生的想法,她这一日接收了太多信息,感觉脑子有些乱。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趴在藏书楼里的桌上睡了过去,畏畏也钻进了她的袖间。   浮南果然是没办法再梦见阿凇了,之前她能梦见他,是因为他也在思念着她。   现在,思念另一端的人已经彻底死了,浮南又少梦,不会幻想,因此,她就算在睡梦中也无法看到阿凇身影。   浮南已经没办法在这个身体里感应到阿凇的痕迹了,他走得彻底,生怕自己留下一丝一毫的神识来影响她接管这具强大肉身,他也怕自己换魂不够彻底,让浮南的部分神魂留在苍耳本体上,受到伤害。   他离开得干干净净,浮南连一丝慰藉走抓不住。   浮南醒来的时候,一摸眼睛,又发现自己在睡着的时候流泪了。   她无奈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仰高了头,平息着自己的情绪。   浮南不会将这种情绪展露在外,但它确实存在着。   她回了宫殿之中,脱了衣,走入浴池之中沐浴。   待从浴室里走出时,她又自己变了一番模样,她穿了阿凇的衣服,变为他的样子。   浮南在他的房间里,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抬手,抚上自己的面颊。   “我很想你。”浮南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还没有喊过我的名字,梦里没有,现实里也没有。”   “现在这个身体可以呼唤别人的名字了。”浮南听到自己口中发出熟悉的声音,这是阿凇的声线,冷冽低沉。   “浮南,浮南。”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唤道。   “喜欢你,爱你。”她点着镜中的自己,也不知是在代替阿凇说话,还是自己在对阿凇说话。   “你想与我同葬于墓中,等到魔域的事情差不多了,我就到怨川尽头去,与你在一起。”浮南继续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我……”   浮南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她痴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最终还是颓然靠在了榻上。   他是真的不在了,一点痕迹没留下,连虚假的梦境也不出现。   浮南闭上眼,她拿阿凇的宽大袖袍掩着自己面颊,她用阿凇的手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   她爱哭,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待天光渐明,浮南从床上坐起,她变回自己模样,对着镜子细细梳妆。   她想,她需要坚强一点。   晨间议事,魔域边境捷报传来,与浮南预料的一样,薛亡果然派出小队修士来试探魔域,因浮南提前的布置,这些小队修士全部被俘虏。   南香城那边人族与魔族摩擦不断,浮南没有理会,只是惩罚了做得过火的几位魔族与人类,她很公平地对待两个种族。   至于浮南之前的猜想——关于魔族找回自己本体取而代之的想法,方眷在思考一夜之后,她来找了浮南:“尊上,我想试试去找方念一。”   “你回到本体,可能会被本体自己的意识吞没。”浮南提醒她,这也是她自己所顾虑的一点。   “我可以试着将她的意识驱逐,如果失败了,我可以给你提供经验,如果成功了,我的例子就可以推广开。”方眷亦不想自己终生被魔族无端的执念影响。   “我……”浮南启唇,她有些犹豫,“这是猜想而已,如果失败了,我会想你的。”   “你走的时候,也没对我说。”方眷对她笑,“我们都有自己该做的事。”   浮南轻叹一口气,她对方眷点了点头:“好,我替你将方念一带回来。” 第76章 七十六枚刺   几日后, 魔域边境捷报传来,魔族活捉人界那边派来的精英小队。   浮南没让魔族部下将这些修士俘虏杀了,她走出殿外, 宽大袖袍间落下黑金颜色,一条巨大魔龙出现在她身前, 她登上龙首, 驭龙而行。   “我亲自去见他们, 方念一在人界的位置很特殊, 我若想将她带回魔域, 要费一番功夫。”浮南对郁洲道。   郁洲御风而行, 追上她:“我也想去看看。”   “嗯。”浮南侧过身, 在龙首上给他让了个位置。   “我算是知道他为何愿意将这个位置让给你了,你与他一样优秀。”郁洲看着浮南在风中的侧脸说道, “初见你时,你只是一个脆弱的小苍耳。”   “我现在也是。”浮南的眸光微闪, 平静说道。   “你成长了许多。”郁洲道。   “若无人为我遮风避雨,我自然要成长, 若可以, 我还是希望像以前一样, 但是……我后来明悟,有些事只能我去做。”浮南柔声说道, “是命运所迫, 但并未我的本意。”   “这样,我并不开心。”浮南幽幽说道。   “这不正合了我的意。”郁洲接口道。   浮南眉头微蹙,她轻飘飘地瞪了一眼郁洲, 这海胆果然还是有之前的执念。   郁洲嘻嘻嘻地笑, 他知道浮南不会生气, 她脾气好得很。   浮南别开目光,她执拗地说道:“他当初有很多选择,但还是决定重用你,因为只有你不会杀我。”   “是。”郁洲微笑说道,“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是如此。”浮南负手而立,她轻声应道,一连重复了两遍,“是如此……”   薛亡派来偷袭魔域的修士小队都是他手下的忠诚之士,浮南在去黑狱之前,先换了一番打扮,她变为阿凇的模样。   人界的所有修士都以为是她死了,她自然要维持这个谎言。   浮南变幻身形,她站立在郁洲面前,沉声问道:“哪里还有问题吗?”   “没有。”郁洲上下打量了浮南一眼,不得不说,还是浮南最了解阿凇,她将他的神态与身形拿捏得很好,几乎就像是阿凇本人站在他面前。   “嗯。”浮南平静应道。   魔龙的阴影笼罩黑狱,黑衣的魔尊从魔龙之上缓步而下,她步入黑狱之中,垂眸望着被锁链绑缚着的人界修士。   “魔尊凇,若是要杀我们,就快动手吧!”见凇凝眸看着他们,其中一位为首的修士愤然说道。   浮南坐在黑狱备好的椅子上,她的眸光落在那位修士身上,平静不语。   “方念一。”浮南口中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她现在到了仙盟?”   “那又如何?你们魔域想抓人,痴心妄想。”仙盟修士道。   “我们魔域要抓人,需要你们提供情报?”浮南将一枚玉简丢到他们面前,她抬眸,眸中露出淡漠的冰冷神色。   即便跪在地上的仙盟修士不想将玉简打开阅读其中信息,但它还是在他们面前展开,他们眼前出现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画面。   在花木掩映的山谷之中,药香仙雾缭绕,在一处静谧的木屋之外晾晒着草药,有一位身着粉色短衫的温柔女子从屋里走出,她背上背着一个药篓,自袖间垂下的手腕上有一点红痣,她以拇指、食指与中指将药篓里的一枚草药拿出,放在鼻间嗅了嗅,似乎在试探药性。   “这——”有修士眸中露出震惊之色,这玉简画面里的女子不就是方念一吗,但魔域是从哪里来的方念一?莫非他们早就将方念一捉走了?   浮南的眼睫懒懒抬起,她平静说道:“我们魔域,需要一个在仙盟的赝品吗?”   “赝品——”有仙盟修士重复了这个词语,他们愣了一下。   他们理智上不愿意相信浮南所言,但那玉简影像中所展示的就是真正的方念一,她与方念一的神态、动作、身体细节完全一致,魔族又没有见过方念一,又怎么可能完美地复刻出她的模样?   “你看那人界的方念一,像是一位医者吗?”浮南平静说道。   她起身,平静看着这些失语的仙盟修士:“我来此,只是为了将你们放走。”   “为何?”有人咬着牙问,他们害怕自己堕入魔尊凇的阴谋诡计,但若能脱身,中了阴谋又如何?   “替我向你们仙盟的薛亡带一句话。”浮南一字一顿说道,“杀我挚爱,我将手刃薛亡,以祭亡灵。”   “魔尊凇,分明是你亲手将她击落。”仙盟修士道。   “又是谁将她架上云端,在两军对垒时以卑劣的手段威胁我?”浮南反问。   “战术而已。”那修士道。   浮南转过身去,她没再说话,只离开了黑狱,她踏上畏畏的脊背,立于龙首之上。   她低眸看去,只见那几位被俘虏的仙盟修士已经被魔族带着离开黑狱,她要放了他们。   浮南知道,她提前预知薛亡的偷袭计划,他定会觉得现在留在魔域的这个魔尊身份,而她必须向他展示,魔尊凇还活着。   她想,薛亡若知现在的魔尊是她,行事或许会有所收敛,但,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小苍耳,而是属于魔域的魔尊。   她不能让自己身份对薛亡有所阻碍,因为这是魔尊与仙盟盟首的较量。   几位仙盟修士被驱逐出魔域,他们回到仙盟,又从头到尾将自己在魔域的经历重新理顺一遍,竟没有发现魔尊凇有什么地方是要利用他们。   “他们应该是想制造一个假的方念一来迷惑我们,此事按下不提,我们就将在魔域看到方念一的消息藏着,不要告诉大人了。”为首的那位修士思来想去,他认为魔尊凇是为了拿方念一的事情来对他们造成干扰。   “也是,我们且回去复命。”其他几位修士点头道。   薛亡早在几日前就听闻了人界偷袭魔域失败的消息,现在的魔域似乎很了解他,竟然提前预判了他的行动,导致多位仙盟修士被俘虏。   这世间,还有谁能如此了解他?薛亡看向玄明境里的一处土地,在这片土地之下,种着一枚干巴巴的小苍耳。   她确实死在了他面前,气息消散,瞬间枯萎,就算是他专门为她所创造的功法也无法再让她重生复苏,凇的那一箭,突破了她所能承受伤害的上限。   她竟为了那魔尊凇,做到此等地步,背叛他,背叛正义的仙盟,甘愿赴死,只为了成全魔尊凇的幽冥之体。   薛亡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   浮南越这样,他就越欣赏她,对她的感情越深。   很矛盾,也很可笑。   薛亡在玄明境的月下负手而立,他隐隐有一种直觉,他总觉得现在在魔域里的那位魔尊,更像是她。   只有她才会如此了解他,除非她早已毫无保留地将他所有的知识全部转述给了魔尊凇。   若是阿凇面对这样的情况,他确实会猜出人界的计划,但他的做法绝对不会像浮南这般迂回,派出的魔族死就死了,那是战争必要的牺牲,他要的是以更快的速度将那队修士剿灭,他更不会将他们俘虏。   但薛亡同样不了解阿凇。   此时,他在玄明境中听闻魔尊凇竟将那几位俘虏仙盟修士放了回来,他很快将那几人召请过来,询问细节。   玄明境的金殿之内,薛亡平静问道:“他去找了你们?”   “是。”几位修士行礼说道。   “他说了什么?”薛亡仔细听着。   “他说大人您将浮南姑娘杀了,他要报仇。”为首的修士道。   “除此之外便没有了?”薛亡轻轻挑了眉,问道。   “没有了。”这几位修士隐瞒下方念一的事情,他们害怕自己被魔尊凇利用,便将最可疑的事情隐瞒下来,免得它对薛亡造成干扰。   薛亡听完一愣,他总觉得魔尊凇此举有些生硬,它更像是用这条要报复他的宣言来掩盖一些信息。   他能掩盖什么?他似乎想要表达,他还活着,而不是其他人活着?   薛亡的直觉敏锐,他似乎猜出了真相,但多疑的他感应了一下这几位修士身上的气息,很快感应到他们身上藏着的玉简。   “还藏了什么?”薛亡拢着袖子,微笑问道。   “啊?”归来的仙盟修士一愣,他们本决定要隐瞒下方念一的事情,所以刚离开魔域便将魔尊凇给他们的玉简毁了。   现在,薛亡怎么样又说他们身上藏了东西?   见他们愣住,薛亡在其中一位修士身上轻轻一点,一枚新的玉简从修士身上飞到了他掌心。   “魔族那边还藏了一枚在我们身上!”仙盟修士惊呼道。   “我们猜这是魔尊凇的计谋。”为首的修士慌忙跪地解释,“他想离间仙盟,我们怕玉简里的信息对您造成干扰,便将它丢了,没想到魔域又藏了一份在我们身上。”   “他连你们都骗不了,还想骗我?”薛亡轻哂一声,他将玉简接过。   他看到了玉简影像里方眷假扮的方念一,挑眉一愣。   原来魔尊凇是想要用这条信息来混淆视听,薛亡收回他方才的怀疑,看了这玉简,他那生硬的宣言也就能解释通了。   他这计谋几乎是阳谋了,仙盟修士的小动作瞒不了他,他注定会看到这枚玉简,只要他看到这玉简,他肯定会受影响。   因为他能看出这影像里的“方念一”确实更像一名真正的医修。   薛亡没有参透魔族诞生的本质——即便是他促成了这个种族诞生,所以他无法理解现在方眷所展现出的纯粹信念,这本该是属于人类的东西,它是美好的品质,它怎么会出现在邪恶肮脏的魔族身上?   他收起玉简,眉头微皱,下首恭敬站着的仙盟修士忍不住开口说道:“大人……他就是知道您一定会看,所以藏了一枚在我们身上。”   看,薛亡还是受影响了,魔族果然阴险狡诈。   薛亡的俊逸的眉微挑,他从容说道:“此事我已知晓,将方念一保护起来。”   “是。”他们领命退下。   浮南行走在魔宫的月下,她刚处理完魔域的事务,前几日她放走俘虏的仙盟修士,一是要展现自己还活着,二是要将方眷扮演的方念一给薛亡看,扰乱他的决策。   她不能做无用之事,就这么干巴巴地放走仙盟修士,让他们回去复述一遍无用的复仇宣言,这太蹩脚了,薛亡必定会看出她是蓄意而为,所以,她只能放出玉简里的影像混淆视听,真的去扰乱薛亡的决策,让他笃信魔尊凇还活着。   浮南太了解薛亡了,所以在谋划时,她必须比他想得更多。   她回到寝殿的时候,感觉有些累,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心神的损耗。   浮南坐在镜前,看着眼眸明亮的自己,在这般疲惫的时刻,她又开始思念阿凇。   阿凇不会像她这样累,因为他的目的很纯粹,但她思虑太多,需要顾虑的地方多了,便会扰乱坚定的心神。   浮南趴在桌上,她唤出畏畏给自己护法,趁今夜还早,她要再看一看孟宁的记忆。   她的指尖触上那一点金色的记忆光球,神识堕入虚空之中。   趴在尘世镜上的孟宁听见身后的推门声,猛地回过头去,她与那缓步走进的女仙对视着。   “泽茵。”孟宁唤她,“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人界的情况啦。”泽茵奔了过来,她坐在了孟宁身边,小声说道。   浮南的意识视角落在这名为“泽茵”的女仙身上,她的模样和善柔美,与阿凇记忆中的某一张脸重叠。   当初怨川尽头的时候,阿凇见她的钱财被罗真骗走,便替她去讨钱报仇,他确实是将罗真杀了。   但在罗真垂死的时候,他所创造的幻象还未泯灭,阿凇看到一位温柔的女子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下一瞬间,罗真死去,那女子的幻影也消失。   罗真怀念他死去的妻子,不愿接受她的离去,因此创造了幻象,假装她还活着,日日夜夜与她相处。   同时,他也在期盼着死亡,惟有死去能带他从苦海中脱离。   但是……浮南感觉自己的心头如遭重击,为什么罗真的妻子与这泽茵女仙生得一模一样?   她看到泽茵握住了孟宁的手背,娇声说道:“我看那魔域里的魔族都好可怜,我是神仙,能救救他们吗?”   “不能吧?”孟宁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救,迟疑地说道。   “魔族也会有感情吗?”泽茵天真且好奇地问道。   “应当没有吧,我看他们有了感情就要死了。”孟宁说。   “我想去看看。”泽茵对孟宁说道,“我想去帮助他们,帮助一个也好。”   “哦,那你去吧。”孟宁知道薛亡在人界遭受了什么,她冷漠地说道。   泽茵从尘世镜里一跃而下,孟宁就将视角转到人界,好奇地看她。   泽茵在魔域,与一位魔域贵族男子相恋,他名唤罗真。   她确实是一位很善良大度的女仙,她对罗真无微不至,最终打动了他冰封的内心,让邪恶的魔族也生出了感情。   原本的罗真在魔域上层地位高高在上,但因为与她相恋,他的实力急转直下,最终流落到魔域下层。   最终,泽茵受不了这无聊的救赎游戏了,她嫌弃现在的日子太苦,怀念曾经的锦衣玉食,但她不会在罗真面前展露出任何骄纵姿态,她还是注重自己形象的,于是,她偷偷让自己患了病。   罗真在床前,绝望地拉着她的手。   “阿真,我要死啦,我死了之后,你要好好的,不要再做坏事了。”泽茵气若游丝,她一边说,一边猛力咳嗽。   罗真疯狂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他抱紧了她:“我要你永远活着。”   “不会啦,我走啦。”泽茵说,“死后,我们或许会相见的。”   泽茵果断地死了,她从尘世镜里走了出来,低眸看着魔域的罗真颓然站在妻子的病床前。   “他真好,原来魔族也这样地注重感情,神王大人,您说是吗?”泽茵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悲悯地说道,“我让他感知到了爱,我拯救了他。”   孟宁似笑非笑:“是。”   “那我走啦,魔域真好玩,但有机会的话,我不会再去。”泽茵说。   她离开的时候,孟宁看到她的脚踝上沾上了一点灰色的痕迹,她也开始被污染了。   孟宁看着泽茵的背影,又托着腮,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她最后看到的罗真,死在了阿凇手下,他一生都沉溺于亡妻的幻境之中,自泽茵离开后,他只求死去。   罗真想,他是魔族,就算死了也该下那九幽地狱,他希望他死后能在地狱与妻子相见。   但他不知,他的妻子早已在天上,成了悲悯的神明,正高高在上看着他。   孟宁低着头,看着尘世镜里的阿凇,又点着自己的下巴,笑了起来。   “我可怜的阿亡。”她起身,自言自语说道,“我该去救你了。”   尘世镜一观,上千年的时光过去,待孟宁走出仙殿的时候,有许多神明已被污染——污染的速度似乎快了许多。   剩余的神明祈求她来帮助他们,孟宁将自己的金袍从他们的手中无情抽出,她笑着说:“好啊。”   之后,她也投身进了尘世镜中。   浮南猛地从这段记忆中抽身,这是孟宁的最后一段记忆,她没想到在这段记忆里发现了许久之前的真相。   她几乎快忘了罗真,但在泽茵出现时,当初在怨川尽头的记忆还是涌上心头。   若说他被蒙骗了,但至死他都未曾发现真相,所以,他确实拥有了一段美好的爱情。   是爱情吗?浮南无法定义。   她理智地没有再去思考罗真的事情,反而推敲起孟宁记忆里的细节,在薛亡来到人界之后,天上神明被污染的速度加快,甚至于孟宁离开的时候,天上已经没有多少神明了。   薛亡,究竟想做什么?   孟宁难道就这么简单地死了?浮南不信。   浮南意识到,自己的敌人可能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神明又如何呢?浮南将灵气干涸的金珠放在自己的书桌上,低眸看着这枚神仙的法宝。   神明与人界的生物,并没有很大的鸿沟,这神明之物,不也是被阿凇的箭击碎了吗?   浮南睡了一夜,次日议事时,她从郁洲口中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内的消息。   “人界那边出事了。方念一在受伤的仙盟修士伤口中种下毒药,以此来要挟仙盟——她果然不会为仙盟乖乖做事。”郁洲将人界那边的消息告诉浮南。   “我不是都提醒他了。”浮南轻笑,“好了,该我们魔域派人去了吧。”   “他确实缺人,但他不会放这么一位没有底线的医修在身边,方念一之前被捧得太高,她太高看自己,以为自己可以威胁薛亡。”浮南敛眸,对郁洲说,“让我们魔域的人去救她。”   “能救出来?”郁洲有些犹豫。   “他会放的,这等品性之人,该被他归入魔族之列了。”浮南的声音淡然。   方念一之事被发现,薛亡不惜抛弃十余位高阶修士的生命,也要将方念一送入牢狱。   他之前没有重用方念一,但在魔域那边放出玉简之后,他反倒对方念一更加放心,因此让她放手医治更重要的修士,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情况。   他还是不了解丧失信念的人类究竟能冷漠自私到何种地步。   薛亡离开仙盟牢狱的时候,与一位看守牢狱的修士擦肩而过,他拢着袖子,微笑地看着这位修士,平静说道:“魔域来回收垃圾了?”   “她的医术,我们很看重。”那假扮修士的魔族竟也很老实。   “她没用。”薛亡笃定说道。   他从仙盟牢狱翩然离去,这等医修,让给魔域也无妨。   薛亡以为魔域只是需要方念一的医术,但,魔域已有了方眷,他们根本不需要方念一。   他们需要的是方念一的躯体而已。   薛亡从未了解过魔族,他不屑了解,亦不愿承认这是一个单独的种族。   他自己回了玄明境,去看那埋入土地的小苍耳,却见那草地之上,似乎抽出了新芽。   有什么东西,长出来了。   与此同时,浮南靠在榻上,她手中执着一卷书,她轻轻按着自己手腕红绳上的干枯苍耳,任凭那坚硬的刺戳着自己的指腹。   凇能回来吗?浮南闲时就在想着这样的问题,她想得有些绝望的时候,抓着干枯苍耳的指头用了力,尖刺戳破她的指腹,鲜血溢出。   这点鲜血落在了干枯的苍耳种子上。 第77章 七十七枚刺   浮南抬着自己的手指,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指尖这一抹被苍耳刺破的殷红,阿凇的幽冥之体自轮回完成之后,坚不可摧, 她未曾想过这小小的刺球也能伤到她。   是……确实是如此,浮南自嘲地笑笑, 她对阿凇来说, 何尝不是这样, 她是苍耳, 从一开始, 她也没想过自己会让他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但下一瞬间, 她蓦地睁大双眼, 她看到自己掌心这枚被鲜血润泽的小苍耳似乎发现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原本干枯坚硬的尖刺似乎变得有些柔软了, 亦有鲜嫩的青绿色泽染上这枚小小的种子。   浮南想起,阿凇曾经将这枚苍耳种子贴身佩戴, 经年累月下来,他的气息也沾染其上。   而她的这句身躯, 实际上是由她与他共享, 所以, 若是阿凇与她换了魂魄,他是不是也能在这枚小种子里苏醒过来?   浮南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很可笑, 阿凇确实是死了, 她怎么还天真地期盼他能回来?   但她还是将这枚沾了她鲜血的苍耳种子埋入土壤之中。   浮南蹲下身子,蜷起双膝,坐在地上, 她宽大的裙摆在草地上铺开, 仿佛一朵曼妙的花盛开。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这种了苍耳的土地。   “阿凇, 你会回来吗?”浮南自言自语说道,“我的想法好像有些天真,但我真的……很想你。”   寂静的土地沉默不语,没有人能回答浮南的这个问题。   但第二日,那土地之上抽出新芽,浮南出门的时候看见了。   她知道,自己本体所化的苍耳种子确实可以生根发芽,若她还是原来那枚小苍耳,那种子种下之后长成的植物就是她本体的一部分,现在她的灵魂离开苍耳本体,那种子也成了普通的植物种子,虽然也能生根发芽,但已经没有任何灵识。   浮南将抽出嫩芽的小苍耳移植到花盆里,她精心照顾着它。   她依旧忙于魔域事务,方眷那边尝试与方念一融合,在闭关多日之后,她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方眷成功与方念一的人类身躯融合了,她继承了方念一所有的经验与知识,但内里的灵魂却成了她自己。   严格来说,方眷就是当初那个方念一灵魂的某一部分,现在她回归本体,成为这个灵魂与身体的主导,她不算是纯粹的人类,但也不是纯粹的魔族了,魔族的诅咒不再对她产生作用,而她自己也不会被魔族的疯狂本性支配。   方眷那边将自己融合过程中的总结的经验告诉浮南,浮南在这经验的基础上,为魔族撰写了一套与人类本体融合的修炼功法,这对因邪念而生的魔族有效。   这功法推行出去之后,逐渐地有魔族开始尝试,他们发现重回人类本体之后确实可以摆脱魔族的诅咒,他们渐渐地开始接受这个功法,若能在魔域境内找到人类本体,他们就在魔域境内找,若找不到,浮南会帮助他们到人界去带回人类。   浮南知道,纯粹信念脱离躯体的人类已经不是完整的人类,只有等到魔族与他们融合,他们真正的灵魂才会回归身体。   至于那部分以自己本体堕魔的魔族似乎也有了新的变化,他们与原来的人类妖身没有任何变化,在平静的魔域生活得久了,他们灵魂之中的那部分负面情绪似乎开始消退。   郁洲与温妍曾因为此事与浮南讨论过。   “很奇怪,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化的。”温妍闭目思考,她平静说道,“尊上,这变化似乎出现在很早之前,可能是遇见你之后,又或者是……很久以后。”   “但从最近来看,这种变化最强烈,若要定出一个时间点,尊上,是你苏醒过来之后。”温妍盯着浮南的眼睛道,“你的灵魂,来到了他的身体里,因此带来了变化。”   “我?”浮南低眸,她按住自己的心口,她有些疑惑,“我只是来到了阿凇身体里,为什么也能影响你们?”   “尊上,你不知他对魔族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在与他相处久之后,便自愿追随他,心甘情愿为他献上全部的忠心,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似乎是我们某种强烈渴望的具象化形象。”温妍认真地描述着阿凇给他们的感觉。   “他所有的命令,我们会无条件地遵守,就像……手与足服从身体的领导,因此,我们能够接受你的灵魂来到他的身体。”温妍与浮南对视着。   “我们愿意永远跟着他走。”   “若他要带你们走进深渊?”浮南问。   “那就永堕深渊。”   “但现在,并未深渊,我们窥见了天光。”温妍看着浮南微笑。   浮南的眉头微蹙,她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秘密,关于阿凇的真正来历。   “我记得,他对魔族算不上很好,在战场中,他会毫不犹豫抛弃你们的生命。”浮南问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这问题就像是在离间阿凇与魔族,但她只是想要通过温妍与郁洲的回答来证明自己的猜测。   “魔族有一定的自毁倾向,他是一位很纯粹的魔族。”郁洲接上了温妍的话,“我追随他最久,我深知他无情冷漠。”   “但这就是魔族,他若仁慈,他便不是魔族。”   “在很久之前,他可以面无表情地斩下自己的手与足,因为身体的某一部分对他而言,是不重要的东西,可以随时抛弃。”   “若魔域是他的血肉骨骼,抛弃任何一部分魔族的性命,对他而言,与斩下手与足无异。”   “尊上,现在你能理解了吗?”   “我们只会因为他的疯狂与无情而感到欣慰,并且为此甘愿赴死,至死不悔。”   “但后来他变了很多,他几乎没再受伤过,魔域内魔族的性命也变得宝贵起来。”   “全是因为你。”   浮南的眼睫半抬,她轻轻点了点头:“是我……我怜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不爱自己,你爱他,所以他也愿意保护自己了,就是这样简单。”   “对于魔域而言,也是一样。”   浮南在这一瞬间,似乎明悟了一些什么,她启唇,说话的声音轻缓:“我爱他,是因为他是我在怨川尽头遇见的一个能交流的生物。”   “或许……是其他原因,我说不上来,他当年对我或许有七分假,但我信了那虚假的伪装,因此爱上他,我不怨他的谎言。”   “至于魔域……”浮南托着腮轻声笑,“谁让我在这里扎根了,漂泊了数千年,这是我第一块扎根的土地。”   “感谢您怜惜我们。”郁洲看着浮南的眼睛说。   “你们很好,我才会喜欢你们。”浮南笑。   “我当初可算不上可爱。”   “丑陋邪恶,亦有存在的意义,在这人界的尽头,世界的绝境,我选择了这片土地与阿凇,我就会永远陪伴。”浮南起身,她对郁洲点了点头,“我想我已经明了魔族的出路了,择日进攻,将人界拿过来吧。”   “是。”郁洲垂首说道。   浮南的脚下踩着魔域的土地,她回了自己的寝殿之中,她从方才的对话中,大概猜出了阿凇的来历。   他是一位很纯粹的,自天地之间诞生的魔族,他生于所有魔族的怨气。   魔族……被抛弃被嫌恶,身负无望未来与无解诅咒,在千百年的煎熬之中,他们想要摆脱命运的渴望与极致的怨气化作从魔族之中诞生的魔族。   他是阿凇,他天生便是邪恶的,因此他身怀破坏性极强的力量,一开口便能致能死亡,他的信念便是带领着魔族冲破命运的诅咒。   但还未等他成长起来,有人亲自来到魔域,将他的力量封印镇压,甚至险些杀死了他。   薛亡研制毒药,将他嗓子毒哑,从此他再也不能发出那夺人性命的声音。   凇所修行的功法幽冥经,原本就是他本体的力量,他将幽冥之体从他身上剥离出来,总结为功法,流传到魔域皇族之中,最后,这功法还是辗转回到他身上。   薛亡想要彻底杀死阿凇,但最后他没能成功,反而将自己折了进去,与凇两败俱伤,一人身死,一人跌入怨川之中生死未卜。   浮南在自己寝殿内点了一盏灯,她坐在幽幽灯火下,那灯盏旁栽种着一丛苍耳的新芽。   她知道,对于魔域大部分魔族来说,他们堕魔的原因是负面情绪无法控制,所以,只要这诞生基础存在一日,魔族便无法破除自己的诅咒,走出困境。   但是……他因对她的爱意,做了一件最正确的事,他将她的灵魂换进他的身体里。   他是所有魔族的心之所向,他的状态与整个魔域的魔族息息相关,所以,当他的身体里住进一个柔软纯粹的灵魂,这魔族的诅咒便从内部被打破了。   不论是不是有意为之,但凇确实是给整个魔域,换来了一颗柔软的心。   因此,在浮南苏醒之后才有这么多魔族感知到了变化,他们甚至能表达自己的情感而不受修为倒退影响了。   不……打破这个诅咒的不是她,是阿凇自己,他对她有了赤诚不渝的爱意,正是这爱意,促成了最后的结果。   只是,他自己离开了。   浮南深吸了一口气,她仰起头,泪水又盈满眼眶。   凇,邪恶又懵懂的魔族,怎么就爱上她了呢?   浮南留在魔宫之中照常过了几天日子,后来她见自己花盆里的苍耳嫩芽有些发蔫,也不知为何。   她想起这种子最开始发生变化是因为沾了她的血,浮南抬手,将自己的指腹划破,因幽冥之体的缘故,她不感觉疼,只是那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往下落。   次日,这嫩芽果然恢复过来,浮南闲时,干脆就用自己的鲜血来浇灌给它,反正也不疼,她也不会因此受什么伤。   这边她种着的小苍耳蓬勃生长,那边玄明境中的苍耳也仿佛镜面映射般缓慢生长。   人界里的这丛苍耳,仿佛是一株倒影,依着浮南那边苍耳的状态发生变化。   薛亡觉得这是他的悉心有了效果,但他自己也未曾见过死后复活的奇事,因此也并未怀着很大希望。   生死之事,就算是他也无能为力。   人界这边有人族频繁被魔族掳走,但魔域那边带走的人类有些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举动让薛亡感到有些疑惑,也有些没由来的心慌。   魔族那边的攻势愈发猛烈,薛亡与魔尊一次次交锋,他们仿佛是最熟悉对方的敌人,对抗时的每一个计谋与决策都仿佛是棋局上精妙的对弈。   他们始终分不出胜负,但颓势终究是来到薛亡这边,他自己并没有在计谋上完全输给浮南,但——他所保护着的人族远没有魔族那般中心,失败的根源深埋于人类之中。   又过了数年,薛亡拢着袖子站在茂盛的苍耳前,他看着那枝头上茸茸的小刺球想,他已经许久没体会过这般虚浮无依的心境了,他一向是运筹帷幄的,但那魔尊凇,似乎更胜一筹。   是他驭下之术更加高明吗?薛亡想,他试图找出失败的原因。   他不愿承认是自己选择了错误的一方。   又是很长时间过去,在某日,于魔域里习惯照顾着苍耳的浮南伸出的指尖触到了那草叶间的刺球。   当晚,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安静深埋在寂静的大地之中,而在这幽深的地底,还有一人抱着她。   她想起自己最后梦见阿凇的那个梦境,他抱着失去灵魂的她,一起走入坟墓之中,同眠而葬。   浮南很快从梦中醒来,她甚至还没从那地底里脱身而出,她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又起了身。   她起身的时候,身体已变得高大,样貌也有了变化,她再次变为阿凇的模样。   浮南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又开始想他了。   与此同时,远在人界的玄明境中,缀在枝头的小刺球忽然亮起了淡淡的金光,一道虚影从草叶间飞出。   她的身姿曼妙,笑容淡淡,面容清冷绝色。   她是孟宁。   孟宁的虚影在夜空里缓缓摇动,她自言自语道:“真是顽强的植物。”   她死的时候,鲜血落在了这片土地上,拜浮南那边悉心照料苍耳本体所赐,她所附身的分体也在蓬勃生长,因此她恢复得格外快。   薛亡都有以死去尸骨复生的能力,她怎么会没有类似的能力。   “阿亡啊……”孟宁笑嘻嘻地眯眼看着彻夜亮着灯火的薛亡房间,她知道,薛亡一定又在为了保护人界殚精竭虑了。   她的身影翩然飞离玄明境,往魔域而去。   浮南披着宽大的黑金大氅,她坐在镜前的书桌上,低眸批阅着魔域待处理的文书。   她在自己的书桌旁放了一面镜子,思念他时,她会化作阿凇的模样,就对着镜子做自己的事。   这样的感觉,就像很久之前她陪着阿凇在魔域下层,他在处理事务,她在看书,时光静谧美好。   浮南看着镜子里的阿凇,面上并没有出现阿凇脸上从不会出现的笑容,但她的眸子里含着笑意。   这样似乎也不错,他还陪着她。   浮南的笔锋在文书的某一页上一顿,她忽地感应到窗外闪过的不同寻常气息。   畏畏警觉地从她肩头上抬起脑袋,竖起身子,浮南点了点它的脑袋。   她低眸,慢条斯理地将这一页文书批阅完,合上书页,将墨笔洗净,晾在笔架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从容走出殿外,在殿内长明烛火的映照下,她的身影高大沉默,曳地的黑袍气势森严。   魔域里的魔族不会因她这样的模样而感到惊讶,他们早就知道浮南有的时候会模仿阿凇了。   浮南看向殿外天边的月亮,于月色勾勒的阴影中,出现一个曼妙身影。   “凇。”孟宁的虚影出现在浮南面前。   浮南抬眸看了她一眼,她没说话。   “阿亡不要我了。”她的身子垂了下来,似乎要落入浮南怀中,“凇,你说我该怎么办?”   浮南往后退了半步,孟宁却朝她扑了过来,在仓促脱身时,孟宁眸中现出一点狡黠光芒。   “浮南。”她唤。   浮南的身形变幻,变为原来的模样,她娇小的身躯被阿凇宽大的衣袍裹着,有些滑稽。   孟宁扑进了她的怀中,她靠在她的肩头,娇娇地笑:“阿亡夺走了我的身体,我的身躯,变成两半了……”   “嗯。”浮南应,她的情绪莫名。   “我现在好恨好恨他,这样的我,是不是也算堕魔了?”孟宁歪着头看浮南,笑嘻嘻的。   “你不是魔。”浮南温暖的手掌温柔地抚摸上她的面颊,她眨了眨眼问她,“怎么认出我的?”   “我对我的法宝有感应呀,那枚金珠,我知道它跟随着你的灵魂,说起来,你是不是看了我法宝里留存的记忆,你看到什么了?”孟宁问。   “你说呢?”浮南眸中浮着温润的光,她柔声问道。   “我可没做什么坏事,当初泽茵要下去,我也拦不住。”孟宁道。   “嗯。”浮南继续微笑。   “浮南,你想要知道神明被污染的真相吗?”孟宁两手攀着浮南肩膀,在她耳边问她。   “不。”浮南垂下眼睫,平静答道。   除了孟宁与薛亡,天上的神明差不多都被污染了,她对天上的事不感兴趣。   “我告诉你。”孟宁忽地牵起浮南的手,领着她进入一片虚空之中。   浮南在这片虚空之中看到了许多被污染之后的神明,现在他们已经成为依照万物规则行事的灵使了,这些灰色的神像散落在这片虚空之中,孟宁身姿翩跹,漂浮其中。   “羲和神君。”孟宁一根手指勾起了那俊美神君的下巴,灰色的神明面庞机械地抬起,“这是很久之前的传说了……西边的人类部落给他供奉了更多的祭品,他就在西边多照耀一会儿,东边的人类部落得不到太阳公平的照耀,种不出丰硕的粮食,便只能去西面开战,掠夺其他部落的粮食,战争因此爆发。”   “冲天的怨气反噬到他自己身上,他就这样了,其实,变为这样的状态才是最公平的。”孟宁呵气如兰,她一把将羲和神君的灰色身体推开。   “嗯,所以呢?”浮南问。   “当神明承载不住规则失衡的怨气,多余的怨气便催生了魔族。”孟宁对浮南说道,“阿亡是有意为之。”   “人类终会陷入无尽的混乱之中,这片土地的腐朽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阿亡参透了未来之事,便入了人界,他想要拯救这个世界。”孟宁笑着看浮南,“他很聪明,他想到要将激发人类的怨气,将负面情绪成倍放大,然后将这些人类产生的‘渣滓’——也就是魔族,都驱赶到同一片土地上,等到将杂质过滤得足够,只需要将这些残渣都毁了,人界的沉疴也就治好了。”   “他原本也想着能够帮助人类自我净化,但是……他试了很多次,全都失败了。”孟宁捂着自己的心口,语气有些怜惜,“阿亡是个很天真的神,他一直留在他的仙岛上,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   “谢谢,我知道了。”浮南应,她的情绪依旧没什么波动,薛亡的夙愿,在她的意料之中。   先生,他确实是这样的人啊。   “但是,他这样的举动将人类的灵魂分为了两部分,也就是你所看到的魔族与诞生他们的本体——净化之后,究竟谁占主导,就需要选择了,他选择了原来的人类。”   “浮南你,选择了有纯粹信念但无法控制疯狂情绪的魔族。”   “是呀……”浮南温柔地应。   “阿亡杀了我,我不想再跟着他了,我来只是想要见见你,顺便解答一些你可能有的疑惑。”孟宁笑眯眯地看着浮南。   “好。”浮南对她眨了眨眼。   “天界回不去了,那里都是被污染的灵使,浮南,我能留在这里吗?”孟宁朝浮南靠了过来。   “不行。”浮南微笑地答道。   她两手捧着孟宁的面颊,她盯着她那双绝美的眼睛,认真说道:“这里是魔域,只接受魔族与被魔族俘虏的人类,阿宁,你是神,请你回到自己的位置去。”   “我回不去了。”孟宁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   浮南朝她的方向轻轻一挥,孟宁虚影被她温柔地从魔域之中扫了出去,她的姿态温柔,但选择坚定。   浮南看着孟宁虚影离开的方向,轻轻地笑了。   “孟宁,薛亡选择人类,我选择魔族,你又选择什么呢?” 第78章 七十八枚刺   浮南这边率领着魔族, 对人界的攻势愈发猛烈。   薛亡并非在谋略上不及她,但,他所率领的仙盟并没有魔族那般忠诚。   自那日见到孟宁之后, 浮南再没有梦见阿凇,她的梦境永远停留在他们一起长眠于坟墓之中的那一天。   浮南让孟宁离开, 她不知孟宁后来去了何处, 这位曾经是神王的最后神明, 甚至比薛亡更让她忌惮。   薛亡所作所为, 至少还有迹可循, 但浮南始终拿捏不住孟宁的目的。   魔域的攻势令人界节节败退, 薛亡立于仙盟的金殿之内, 听着前线不断传来人界失利的消息。   他又来到了玄明境中,看着种在这里的这丛苍耳, 他的指尖抚上苍耳的小小尖刺。   “错了吗?”薛亡自言自语,“我当初的选择, 做错了吗?”   “人类欺我侮我,但我始终爱着他们, 从始至终, 我只是想拯救他们, 这也错了吗?”薛亡拢着袖子,对苍耳平静地问道, “天上的神明一个个陨落, 因为他们滥用规则,导致人界失衡,这个世界, 这片土地正在慢慢腐朽, 现在, 魔域那片腐朽之地已快将人界吞噬,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救他呢?”薛亡第一次对这株苍耳问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最大疑问,“他邪恶疯狂,有什么值得爱的呢?”   “当然没有啦。”一人清脆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薛亡回头,孟宁笑吟吟地看着他,“阿亡,爱意是无端的。”   “我不理解。”薛亡说。   “就像你不知你为何爱她一样。”孟宁笑。   “她太像我了。”薛亡对自己为何坠入爱河有清楚的认知,他自负,因此浮南越像他,他就越爱她。   “阿亡,那你就是在爱自己。”孟宁对着他摇摇头,“不……不对,你是爱这人界之中所有的人类。”   “我是神,当初我们的神力破开天地,我怎么会不爱这片土地上的人呢?”薛亡问。   “我就不爱。”孟宁仰着头说,“阿亡,我只想你好好的,但是,现在连你都要败了。”   “是你对那小苍耳宽厚,放任她养大了这些可怕的魔族,现在,幽冥之体大成的魔尊,还有谁能抵挡?”孟宁问。   “我不知。”薛亡说。   孟宁的身子从悬浮着的夜空中落了下来,她扑到薛亡身前,纤指用力按住了他的唇:“阿亡,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嗯?”薛亡躲开她,他安静地瞧着她,问道,“我还能做什么?”   孟宁没回答他的问题,她执拗地走进薛亡的房间,睡倒在了他的床上。   薛亡对她的突然归来,似乎没有任何意外,他缓步走进屋子里,注视着侧躺在榻上的孟宁,柔声问道:“你借着苍耳的力量,收拢了你散落的神魂?”   “是啊,这植物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孟宁轻轻叹气,“可惜,再也回不来了。”   她突然想到了变作阿凇模样的浮南,她永远地失去了她的爱人,真可怜。   于是她低下头,掩着唇,低低地笑出声来。   薛亡问:“还有神识留在那苍耳上吗?”   他这语气似乎带着一丝期盼,他希望浮南能回来。   但孟宁摇了摇头,她说:“一点儿神识也没留下,阿亡,你种的只是一株很普通的苍耳。”   “我不知她为何会如此选择。”薛亡轻叹一口气说道。   “阿亡,等你与魔域最后对战的时候,你会知道这是为什么。”孟宁说。   她从床榻上起身,那恋慕追随的目光还是落在薛亡身上:“阿亡,我会帮你的。”   “回天界去,继续当你的神王。”   “连神都没有了,我当神王做什么?”   “还有神明在陨落?”薛亡问。   “当然啦。”孟宁笑嘻嘻地说,“你走之后,他们以更快的速度被污染。”   “怎么可能……人界的怨气,不是都成魔了?”薛亡问。   “不是呀,阿亡,你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他们因为自己的私欲,更改了既定的规则,因此受到了规则之力的惩罚……人界的混乱,终究会映射到神明身上,他们或许在许多年后的某一天被污染,但你去了人界之后,更加破坏了人界的平衡,加速怨气诞生,因此也加快了他们陨落的进程。”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薛亡眸中露出震惊之色,他问道。   “阿亡,你只觉得我任性,私自到人界来寻你,你只认为自己所秉承的就是真理,你去了魔域那么多年,为什么就没有真正去了解过魔族呢?”孟宁歪着头问他。   “这片土地的腐朽,无法逆转,你在加速它的崩溃。”孟宁跑了过去,抱紧了薛亡的身子,她开心地说道,“但是没关系,阿亡,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一刻。”   人界那边对于魔族的来临充满恐惧,他们害怕着自己将要面对正义被邪恶吞噬的至暗时刻。   但魔域这边被浮南管理得很好,随着她留在魔域的时间变长,魔族所受的诅咒也开始淡化,不论是邪念所化的魔族,还是自身堕魔的魔族,他们逐渐与正常的人类妖类无异,而魔域内人类与他们的隔阂也开始变淡。   所谓魔族,不过是人类最开始给他们的称谓而已,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邪恶,便将这些负面的情绪、意识全部抛弃,试图与他们划清界限。   浮南闲时就喜欢在魔域之中走动,她去见了苏一尘,现在是他在掌管学宫。   苏一尘身后跟着一位面貌有些青涩的小少年,他帮着他做事,举手投足间显得很乖巧。   怎么多年过去,苏一尘也显得沉稳了许多,他微笑地小声对浮南说:“尊上,这就是当初咬过你的那个小孩儿。”   “是他啊。”浮南笑了笑,“我记得他小时候很顽劣。”   “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埋在雪地里,如何不怨呢?”苏一尘轻声叹气。   “但总归不能让自己一直堕落下去,不是吗?”苏一尘笑。   “嗯。”浮南点点头。   她离开的时候,那少年给她折了一朵花,带着淡淡的清香。   浮南接了过来,微笑地道谢。   “是我自己种的,尊上。”少年抬眸对她说道,“我记得您。”   “嗯。”浮南低下头,将这只花别在了自己的衣襟上,这一次,她不会再担心别人送她的东西带着无端的恶意。   思及至此,她又想到了自己曾经遗失过的一段记忆,那是冉娘、柳川与柳河,何微要杀她,将此事嫁祸给柳川,后来见事情即将败露,又将冉娘与柳河杀了。   阿凇知晓此事,但为了用何微引出后面更多的幕后之人,他选择继续观察何微。   后来何微还是死在他手下了,浮南想起,阿凇之前为了她,竟然杀了人界宗门那么多的长老修士。   因为那时候的他担心别人误会她是薛亡,所以为了保护她,他要将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解决。   他一直想要保护她。   浮南轻轻叹了口气,她登上畏畏的龙首,离开了学宫。   魔域与人界的对决来得并不惊心动魄,浮南的作战风格一直很和缓,有种润物细无声的感觉,她一点一点地蚕食人界的土地,等到仙盟那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到绝境。   现在,只余下仙盟总部尚未攻破,浮南知道,自己必须见薛亡一面了。   既然已经来到了最后时刻,她也没有骗薛亡的必要,她其实很少在他人面前变过阿凇的模样,她只是变给自己看而已。   那日正午之前,浮南将桌上的银冠拿起,低眸戴在了自己的发间。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自己说道:“我希望走上胜利最后一步的是你。”   她的唇边挑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似乎有些无奈:“但是阿凇,没办法,你让我活了下来,所以这最后一步,我会完美地走完。”   浮南起身,将放在桌上的长弓与箭袋拿了起来,背在自己身上,这个身体继承了阿凇的好箭术,她只要将手搭在弓弦上,很快就能知道这一箭该射向何方。   她走出殿外,曳地的白羽长袍在身后垂着,被殿外的微风吹得微微摇摆。   魔宫的主殿之外,一只巨大的魔龙温顺地朝她伏低了脑袋,浮南登上龙首,于天际之上,黑色的巨龙将明净的蓝天破开,在她的身后,是无数追逐着她的魔族。   本该是他的,浮南看着远方的长空想,现在却是她了。   依稀熟悉的场景,深渊之下与仙盟之上,正邪两道对峙,魔域边境的高塔已逼到人界的最后一隅。   薛亡身后是人界剩下的最后一群修士,他凝眸看着魔域深渊之下即将出现魔族的方向。   那巨大的魔龙出现,强横的力量将在场的修士全都压得喘不过气,而薛亡抬眸,只看到了立于龙首之上的青白色身影。   浮南足尖轻踩着畏畏的脑袋,她远远地朝薛亡笑了笑。   在这一瞬间,薛亡猛地回过头去看孟宁,他似乎理解了那日孟宁说的话。   他问孟宁浮南为什么会爱上阿凇,孟宁说在对战时他就会知道答案。   现在他知道了,浮南没有死,在最后时刻,凇竟然抛弃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甘愿替她死去。   这样的他,她凭什么不爱呢?   但是他不一样,他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他不可能将人界对她拱手奉上。   薛亡定了心神,他看着远处的浮南,有条不紊地继续分配修士们的战斗。   “大人,这样真的可以吗,我们似乎真的挡不住魔族的攻势!”到了最后关头,还有修士在质疑他的决定。   但薛亡只道:“你们替我拖一下时间便可。”   他掌下袖袍迎风鼓荡,似乎有极强的力量在酝酿,他是神明,而在不久之前,他刚刚继承了孟宁的身体。   孟宁的力量比他的本体要强上千百倍,而他想要做的事自然是——   在决战之中,浮南眯起眼,她将自己背后的长弓拿起,她搭了箭,那羽箭直指仙盟之中的薛亡。   薛亡看着她,这一次,他的眸中没有含着笑意,他既然一开始选择了这条路,便不会再犹豫。   在他的脚下,隐隐有神力奔涌而出,顺着脚下的大地,隐入浮南身后的魔域领地。   他是不死不灭的神明,这人界就算斗得天翻地覆,也不会影响他的生死,但这一次,他竟打算燃烧自己的神力,将魔域毁去。   这几乎是玉石俱焚的选择,但他疯狂地走向了这条路,而触动着神力的方式很简单,只需要浮南的一箭。   这一箭,刺穿他的心脏,便能将积蓄的神力牵动,对魔域后方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魔域之中还有许多人族,浮南不可能料到他会如此做,薛亡坚定地看着浮南。   他想,他终究是要死在爱人手下。   在他身后的孟宁歪着头,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浮南的眼中只有薛亡,她手中的羽箭对准他,她知道,是他将阿凇迫害到如此境地,最终阿凇的死亡,也是他一手促成。   杀了他,给阿凇报仇,浮南的内心充斥着这个想法,她的内心柔软,但自从阿凇死后,这心中似乎就横了一根尖刺。   她……还是无法接受阿凇的死去。   浮南的眉头微蹙,咬着唇,指尖一松,那羽箭还是从深渊之下射了出去,直直朝着薛亡的方向飞去。   这一箭射出,她的身形微微往后跌去,薛亡看着她,依旧不闪不躲。   下一瞬间,羽箭似乎撞上他的身体,但在暗色光芒闪过之后,薛亡低眸看着自己的脚底,微怔。   浮南那一箭,并没有对准他,而是对准了他脚下与神力连接的土地,她早已猜出他的布置,因此,她射出一箭,只是为了阻断神力的传递。   此时,魔族已经彻底占领仙盟,畏畏带着浮南,朝薛亡的方向飞来。   薛亡似乎有些无可奈何,他的神力蕴藏在身体之中,若无人将他的躯体击破,这玉石俱焚的力量便无法引发。   但下一刻,站在他身后的孟宁掌下金光一横,竟然直接从后方刺穿了他的心脏。   有金红色的鲜血从薛亡的白衣上漫开,像是绽开了花,浮南一愣,将长弓收了,朝前飞去。   但这无法阻止薛亡体内神力的崩溃,那暴烈的能量正直直往魔域传去。   浮南一咬牙,竟然飞到那神力之前,以自己的身躯挡着了,但积攒在她身前的金色神力愈发多了,就算是她的幽冥之体似乎也无法抵挡。   孟宁在这耀目的金光之后,死死盯着浮南,她高声对她说道:“阿亡一开始做的就是错的,我知道!”   “我就是要他做错事,这样这整个世界才会崩溃,反正此界崩溃了,它还会再度重启,我们是先神,世界的轮回更替无法影响到我们!”   “我已经这样做很多次了,主世界混乱,我就让它乱,反正,崩溃重组之后,人类还会诞生,还会有新的文明出现,阿亡都不知道,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看着这个世界长大。”   浮南勉力抵挡着身前的金光,她惊讶地看着孟宁,她知道若是放任这神力暴走,此界会按照孟宁的愿望开始崩溃。   薛亡还是如此天真,唯一智慧又残忍的,似乎只有孟宁。   “为什么?”她的身前金光闪耀,浮南盯着孟宁问道。   “当然是因为——我不能让这个世界长久地留存下去,修士越来越厉害,你看,你所拥有的躯体就是这样,连神力都可以抵挡。”孟宁面上露出冰冷的微笑,“若是你们比我还厉害了,我们又算什么呢?”   “我本来可以带着他一起活下去的,世界重组之后,他就会忘记原来的记忆,他以为自己又和初生的世界一起诞生了——浮南,他这样,是不是很像你,他所研究的功法,多少带上了一些自己的经历。”孟宁的声音仿佛利刃般传来。   “但是……你逼得他不得不献出自己的生命,我没办法阻止他,既然留不住他,那就不留了,我要将他留下的神力来引发这个世界的崩溃,浮南,你拦不住的。”孟宁笑着看浮南。   她捧着自己的心口,语气有些遗憾:“就是可惜,下一次新世界诞生的时候,我看不到他了。”   “孟宁!”浮南知晓了真相,她看着倒在孟宁身前的薛亡,这个天真的神明兄长颓然倒在地上,一只手无力地往前伸去,他听到了所有,现在才想起挽回这一切。   “你——”浮南已说不上话来,薛亡对人界有了错误的认知,做了错的事。   罪魁祸首,是孟宁……她早就有这样的直觉,但她还是神,她无力阻挡。   幽冥之体还可以撑多久呢?浮南暗自想道,她感觉压在自己身前的力量愈发沉重了,强横的神明力量将其余所有人都隔开,就连畏畏也被弹开了,旁余的魔族只能看到一个金色的光茧将他们所有人包裹,看不清内里的情况。   浮南抵在地面上的脚顺着土地缓缓往后退,她安静地注视着孟宁,竟然也没有开口劝说她。   孟宁与她隔着一道金色的光幕,她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抚摸她的面颊。   “当至高无上的神明,总归是有些寂寞的。”她轻声说,“浮南,下一次世界轮回,我留着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浮南的眉头微皱,她摇了摇头。   “你能怎么办呢?你这么厉害,却只能保自己独活。”孟宁笑着说。   浮南眸中一点晦色亮起,她的手穿透金色光幕,将孟宁的肩膀死死抓着,有无数黑线缠绕上她的身体。   就算她无力抵挡这一切,但诛神之力还是有的,只是……孟宁死后,她身体里的神力还是会暴走,将这个世界毁去。   但是……下一个世界重组的时候,就不会有她了,浮南如此想道。   孟宁蓦然间瞪大了双眼,她还是笑着看浮南:“浮南,没关系了,你杀了我也没关系,反正……现在你脚下踩着的土地一定会消失。”   浮南的眼眸中流露出难言的情绪,她忽地觉得有些无力。   下一瞬间,躺在地上的薛亡似乎终于积攒够了力量,他抬眸,与浮南隔着孟宁的肩头对视一眼。   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用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力量,将他原本操控的神力全部打进了浮南的身体里。   那强横的力量骤然窜入浮南的身体,与她身体里原本的魔气对抗,浮南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但她竟然将这股力量也吞了下去,薛亡是自愿将力量献出的。   “薛亡你?!”孟宁唤他的名字,她眸中露出暴戾之色,“活着不好吗?”   薛亡胸口染着血,他朝孟宁摇了摇头。   浮南的身形往后疾退,接收了神力的她显然没能很快适应这股强横的力量。   但她现在已经拥有了足以与孟宁抗衡的力量。   她将身后的长弓祭出,羽箭搭于弓弦之上。   浮南此生唯一的一次杀意,落在了孟宁身上,在羽箭击中她心脏的那一瞬间,她身上的力量开始崩溃。   神力溢出,会对此界造成伤害,浮南奔了上去,将这些暴走的强横力量全部收入体内,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服。   孟宁瞪大眼的身体颓然倒在地上,与薛亡并排躺着,她看着金光散去的蓝色天空,缓缓闭上了双眼。   此界最后的一对双神,陨落于此。   浮南压制着体内横冲直撞的神力,幽冥之体果然强大,竟然将神力也镇压下去。   她跌跌撞撞地朝薛亡的方向奔去。   她还是……不希望他死。   只是她到现在,也未曾了解过薛亡对她的感情,她视他为恩师,所有的感情止步于此,再没有寸进。   浮南将地上的薛亡抱了起来,她紧紧抱着他,唤了一声:“先生!”   薛亡还能说话,但他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他抬眸与浮南对视着,又轻轻笑了起来。   “你总是这样叫我。”先生说。   “你让我这样叫你。”浮南答。   “可以,唤我名姓。”薛亡看着她说道。   浮南轻声开口:“薛亡。”   “好……”他垂下眼睫。   浮南抱着他,又是长久的静默,最后,薛亡说道:“可以带我去看看你的魔域吗?”   “可以。”浮南抱着她,走上畏畏的龙首,“我带你看。”   现在,已经没有人界与魔域之分,这整个世界,都属于浮南。   浮南带着先生,开始走过这个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与他走过无数旅途。   但这是她与他的最后一次旅程。 第79章 七十九枚刺   浮南盘着腿坐在畏畏的龙首上, 薛亡无力的脑袋靠在她的膝盖上,她低眸看着他,神情悲悯得仿佛一位新生的神明。   “浮南。”先生呼唤她的声音很轻。   “嗯。”浮南应。   “怨我吗?”先生问。   浮南低头注视着他那双温柔的眸子, 她摇了摇头:“我与你为敌,与怨恨无关, 只是因为我选择了魔域。”   “为什么选择它?”先生问。   “我在这里扎根。”浮南答。   “果然是一株植物。”先生轻轻叹气, “我以为, 我的肩头会是你的故土。”   “不会的, 对于苍耳来说, 旅人只是携带种子去向远方的宿主, 不论旅途多远, 我终归是要落地生根。”浮南轻声笑了,“先生, 你很聪明,但你不了解我。”   “你跟着我的时候, 也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先生看向脚下广袤的魔域大地。   他看到人类与魔族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而魔族也并没有被诅咒缠身, 曾经影响着他们情绪的疯狂力量已经差不多消弭殆尽。   曾几何时, 这也是薛亡理想中的世界, 他来到人界,渴望拯救人界, 就是想要将某些极端的情绪消灭。   同为先神, 孟宁选择让这个世界堕落腐朽,崩坏到极致之后重启新世界,她则不受影响, 当着高高在上的神明。   薛亡则选择以身入红尘, 试图改变, 但终究还是被尘世污秽影响,成了这般狼狈模样。   他是跌落凡间的月亮,难免污泥遍身。   他曾想将人类的负面情绪激发之后,全部收拢到魔域之中,而后再将魔域消灭,达成净化人界的目的。   但他没想到,魔族的存在超乎他的想象,而他却不愿去了解这个种族。   “这是你所创造的世界。”先生对浮南说,“我教出了一个很好的学生。”   “是所有魔族一起创造的世界,先生。”浮南平静地回答,她温暖手指轻轻拂过先生的鬓边,将他被风吹乱的鬓发理好。   她略抬了头,高处的风迎面吹来,将她的发丝卷起,随风扬着,卷起的发丝末端勾着她唇边的笑意。   “凇死了,他将我的魂魄换到了他的身体里,也正是因为他对我的爱,为魔族迎来了一线生机,他给魔族换来了一颗带着柔软爱意的心。”不知为何,浮南的声音忽然哽咽,“但若不是他先爱我,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先生,你不了解他们。”浮南看着薛亡半阖的眼眸,柔声说道,“但他们也是存于此界的生灵,您为何不愿渡他们呢?”   “他们在我的认知里,是邪恶的。”先生说。   “邪恶亦需要一个评判的主体,对于被人类捕杀的走兽虫鱼来说,人类是不是也是邪恶的?”浮南笑着说道。   “求生,本天经地义。”先生答。   “魔族就是在求生。”浮南盯着先生的双眸,她认真地与他对视着,“先生,你做错了。”   “我想,我没有做错。”先生答。   “嗯?”浮南发出疑问。   “我将你带到了魔域去。”先生忽然开口。   他的能量终于耗尽,半眯着的眼眸合上,他低沉、轻缓、温柔的嗓音落在浮南耳侧。   “如今,夙愿已偿。”   浮南替他完成了他想要做的事。   浮南看着先生颓然倒在了她的怀里,她低下头,眸中有泪水慢慢往下落,落在他冰冷的面颊上。   先生的身体开始消散,他是神明,若真的死了,连尸骨也留不下来。   他对浮南的感情,从始至终都未宣之于口,浮南对于这方面总是有些迟钝,她不知先生对她究竟存着怎样的心思。   有必要说吗?   并无必要。   他一人带着这份难言的感情,消散于天地之间。   浮南抬眸,看向头顶的蓝天,泪水盈于眼眶。   这是先生第二次死在她面前,他第一次死的时候,她只觉得生老病死皆是天命,没有悲伤的必要。   但这一次,她知道他是永远离开她了。   而他身死,不为己,只为天地。   浮南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她的心绪似乎来到了漂浮的虚空,魔域已经完成了它的目标,而人界的腐朽已被阻止,再之后,遵循自然的规律,人界会永远发展下去。   现在,她又应该做什么呢?   浮南感觉自己立于天地之间,竟感觉到无尽的孤独。   她从天上下来的时候,已至黄昏,在亮着灯火的魔宫之中,茉茉等人守在森严的宫门之前等着她。   浮南抬手,将畏畏接了过来,这魔龙还是趴在了她的肩头,悠闲睡着。   “尊上!”茉茉见浮南自那消散的金色光茧中离开,也不敢追上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都知道在那金色光茧之中蕴含着极其恐怖的力量,是浮南阻止了它。   浮南在夜色里的灯火里,朝茉茉轻轻笑了笑:“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孟宁利用薛亡,在垂死之前想要对魔域不利,我阻止了他们。”   “那……孟宁和薛亡呢?”茉茉问。   “都死了。”浮南的声线轻柔,“好了,召集几位大人来议事殿中,我有事要告诉他们。”   “是。”茉茉低眸,领命退下。   深夜的魔宫之中,浮南对这些魔族讲述了她所看见的全部真相,从孟宁的阴谋到薛亡偏执的拯救,她将所有事情来龙去脉,全部平静地表达出来。   一旁执笔记录的文官一边写着,额头上一边滴下冷汗,这真相残酷又可怕,所幸他们已经从这中间逃了出来。   “这世界本不该有神明,天地规则有了自己的意识,便会有偏颇,因此会引发更多的祸端,所以天上神明陨落消失。”浮南对着殿内的所有魔族平静说道,“好了,今晚我说的,都记下了吗?”   “嗯。”殿内有魔族答道。   “明日将这些文字印刷推广,务必传到域内每一位生灵的手上。”浮南道。   “此事令人难以置信,若让下边的人知道,可能会引起诸多猜测,有些不妥。”有人出言劝道。   “蒙昧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浮南笑,“他们会因此有无端的猜测,是因为他们所掌握的信息与知识不够,而这也是我们要努力去帮助他们的地方。”   “谁都是从鄙陋愚蠢的时候走来的。”浮南微笑,“我会在魔宫之中讲道千日,在此期间内,若有疑问,只管来问我。”   “尊上,讲道耗费心神,您确定吗?”郁洲有些迟疑。   “不然你来?”浮南挑眉,微笑地看着他。   郁洲噤声,没再说话。   魔域——或者说现在的全新人界已开始步入正规,魔宫里的大家各司其职,也没有什么需要浮南操心的地方。   只是不久之后浮南这边公布的真相引起轩然大波,果然有人猜忌这是魔宫高层为了蛊惑人类编造的谎言。   有部分人类想要利用此事再次对抗魔宫的统治,但也在同一时刻,浮南宣布她会在魔宫之内亲自讲道。   她只是孤身一人,又要如何面对悠悠众口与无数质疑,有好事者启程,往魔宫而去,他们倒要看看浮南讲的是什么道。   浮南立于魔宫的高塔之上,她看见远处有无数人类与魔族正朝这里靠近,他们果真带着无数善意或者恶意的询问而来。   她将幽冥之体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在魔宫的每一个角落,隐隐有黑线探出,浮南强大的神识广布整个魔宫,她聆听着每一个来访者的疑问。   “神明之说到底是不是你们魔宫编造的谎言,为的是建立魔宫的伟大形象,好巩固你们的统治?”   浮南第一个听到的问题就如此尖锐。   她的声音自黑线中传出,温柔且富有耐心:“我们魔宫,统治你们,需要在意舆论吗?”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与神明的关系?”   “因为这就是真相,你们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浮南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从她身体里探出的其他黑线也在同时回答着其他人的疑问。   “薛亡与孟宁,是什么关系?”   “是同时与天地诞生的关系。”   “您与他们,又有怎样的羁绊?”   “薛亡是我了解这个世间的引路之人,孟宁是与我相处过很长时间的投缘之人。”   “您杀了他们吗?”   “孟宁杀了薛亡,我杀了孟宁。”   “您与原来的魔尊,又是什么关系?”   浮南立于高塔之上,面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她想,这群人还真是八卦。   “是爱人。”她答。   “您不是死在了上一次正邪两道的对峙中吗?”   “我本该死去的,但是,他替我死了。”   “您悲伤吗?”   浮南身体里探出的黑线发出轻轻的笑声。   远处,在魔宫不起眼的一隅之中,浮南看到有一位年轻姑娘拥抱了她所探出的黑线,或许是在安慰她。   千日讲道,浮南将世间几乎所有人的问题都解答了个遍,她在瞬息之间就能回答成千上百人的疑问,幽冥之体融合神力之后,愈发强大。   她有的时候站得累了,就坐在孤独的高塔上,低着头,静静地看着尘世间。   浮南感觉世间的所有,变得更加虚浮,她无所求,亦不知自己的前路在何处,等千日之后,不会再有人需要她了。   他们的路要靠自己走,而她,又该去追寻什么?   千日之后,浮南回答了人界中生灵的最后一个问题,那是一位小小的孩童,她被父母抱着,一手指向天空。   她稚嫩的童音问浮南:“尊上,您看到魔宫之外的枝头开了花吗?”   “看到了。”浮南答。   她看向远处,千日之后的这天,春日来临,远山寂静的雪融化,春色如拂开的画卷,自东面缓缓铺开,为这片土地的每一寸染上明媚颜色。   魔宫之中,自有一套运转体系,不需要她也能将此界治理得井井有条。   浮南终究还是离开了魔宫,她说想要回到怨川尽头散散心。   茉茉想跟着她一起去,但浮南拒绝了:“茉茉,怨川尽头很苦的,你留在魔宫更快乐些,我一个人回去就好啦。”   她将院子里种下的苍耳带上,一人登上畏畏的龙首,回到了怨川尽头。   经历一千多年的时光,浮南当初自己搭建在怨川尽头附近的小院竟然还没有破败,有人在离开之前,建了简单的阵法保护它不受风霜雨雪侵蚀。   浮南的掌心贴上这熟悉的暗色阵法,她知道,这是阿凇布下的。   将阵法撤去,浮南推门,走进自己最开始的家中。   院中所有布置如故,院子里有她当初种下的普通植物当做装饰,此时正值春日,枝上开了小小的花儿。   浮南看到院子中央的小椅子和配套的木桌,她记得在很久之前,她就靠在这椅子里看书,阿凇则在一旁修炼。   院后,是两间简单的小屋子,其中的主屋被分作两部分,一间是她的,一间是阿凇的。   浮南推开这屋门,她将两个房间里垒起的砖块撤下,在她的床榻对侧,是阿凇原本的床。   他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与最开始没有什么区别,阿凇在这里没有留下自己任何个人的痕迹。   他生活中很多的细节,其实都是浮南安排的,在许多人眼中,除了强大的力量与绝世的外貌之外,阿凇似乎再没有什么特点。   他的性格不能说是冷漠,只能说更像一片没有波澜的海洋,无趣又无情。   浮南呆呆地坐在他的床边,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喜欢上他的。   是阿凇为了她甘愿斩下自己手足的时候吗?   可那是假的,阿凇只不过是需要她帮助修炼幽冥之体。   又或者是更早之前?   浮南自己也找不到感情最开始的萌芽源于何处,她将自己带回的苍耳种在院子里,自己则合衣靠在了榻上。   夜深,桌上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斑驳昏暗,浮南手中拿着一卷书。   她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怨川尽头不会再有什么奇怪的、悲惨的生物落下来了,人界的失衡解决之后,这藏纳着魔域污秽的河流也变得清澈。   浮南回到了碑林之中,当初她刻下的许多墓碑上名字已随着光阴逝去而变得模糊,惟有最深处那一块墓碑上刻着的名字隽永。   先生……浮南看着墓碑上的简单二字,她知道,先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她只能给她立一座空空的墓碑。   她给先生立,却没有给阿凇立,她从未承认过阿凇的离去,执拗地觉得他或许还会在某一日归来。   浮南最开始爱看话本子,她记得书里的男女主角最终都会等来曙光,话本的作者会仁慈地给历尽艰险的主角一个完美的结局,死去之人会复生,相爱之人终将重逢。   那她呢?浮南想,她从未是故事里的主角,就算是阿凇,也不是那正气凛然的男主角,他顶多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大反派。   大反派死了,她活着,这就是故事的最后。   浮南握着手中的一卷书,又低下头来,她一直思念着他,仿佛沉溺在永不可逃的深海之中。   春日过去,秋色萧索,再之后的冬日寒冷依旧。   浮南披着厚厚的皮毛大氅,坐在落雪的院子里,她看到院里种着的苍耳枝叶枯萎蜷缩,盈着雪花。   这株植物在等待春日的来临。   浮南走上前去,将自己的披风展开,盖在苍耳之上,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雪夜之中,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直到院外传来车马声,茉茉裹着披风,手里提着一盏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在这辆马车后,带着一串深深的车辙印记。   浮南去给她开了门,在雪夜之中,她手里提着的灯盏温暖明亮,将她明艳的面颊照着,令人安心。   “南姑娘!”她唤了一个久违的称呼。   浮南瞪大眼,与茉茉对视,在她身后,还有几人的身影,是郁洲、温妍、方眷、苏一尘等人。   他们跟着茉茉走了进来,浮南局促地站在院中,也不知往哪走。   “多日没见你回魔宫,倒有些想你了。”方眷走了过来,她将浮南的手牵着,她的手在雪中留得久了,变得有些凉。   “这是你原来住的地方,真简陋。”郁洲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评价道。   浮南坐了下来,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如此沉默着。   不久之后,院里热火朝天地摆起了一桌火锅,在场的大家都是魔域顶尖的修炼者,随手一挥便布下屏障,将落雪隔绝在外。   浮南低下头,小口吃着菜,她久违地的笑了笑,道了声谢。   “在等他吗?”温妍凝眸看着她,忽地问道。   “嗯……”浮南应下。   “他……或许没什么可能会回来了。”温妍道。   “我知道。”浮南手里端着碗,她看着一片毛肚在赤红的汤里翻滚,“但我也没什么好做的了。”   “再等等。”浮南答。   “你终究是要放下,不要将此事一直压在心头。”温妍劝说道。   “好。”浮南抬眸,朝他们微笑。   至少……还有这么多人在关心着她,浮南得到了一点安慰。   但这安慰也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待人群散去,浮南又是一个人了。   浮南知道,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去做,他们也很欢迎她的亲近,但是……她所求,也不过一人而已。   席上吃食还未完全撤去,浮南的桌上放了一坛酒,她坐在自己的桌前,在对侧摆了一副碗筷。   浮南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她喝得尽兴,意识也变得模糊。   在思绪混乱间,她的身形变幻,一会儿变为阿凇的模样,一会儿又变回自己本来的样子。   她仰头喝了一口酒,下一瞬,她就变为阿凇模样,将酒杯按了下来,自言自语道:“莫喝了。”   喝到最后,酒坛子见了底,浮南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她看到镜子里阿凇的模样。   在迷幻的意识驱使下,浮南朝那面镜子奔去,她以为阿凇回来了。   但她只是撞上了冰冷的镜面,她的手指抵在光滑的镜子上,他的手掌与面容近在咫尺,她却无法触碰。   浮南还是小声哭了,她低下头,将自己的唇印在镜上,薄唇的纹理合着唇边呼出的白雾,印下一个清晰印记。   她抱着镜子,颓然倒了下去,她酒量不好,喝了这么多,早该晕过去。   浮南倒下的时候,眼角还含着泪水。   她终于又做梦了,她来到了上次那个幽深的地底,她感觉自己被一个人死死地抱在怀中,他揽着自己腰的手臂环得格外紧,让她喘不过气来。   浮南挣扎着在他怀里回过身去,她转过头,看到了她终年思念的一张脸。   “阿凇。”浮南开口唤他,她的嗓音沙哑,音量也不高,这一声呼唤极轻。   阿凇紧闭双眸,他没有回应她的呼唤。   浮南抬起头,她颤抖的温热双唇吻上他冰冷的唇瓣,他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魔域已经很好很好了,薛亡死了,孟宁也死了……”浮南絮絮叨叨说道,“我一直在等你,你却还没有回来。”   “阿凇,为什么要让我独活呢,你知道我不想这样的。”   “你本来应该风风光光地坐在魔尊之位上,世间无人是你敌手。”   “你的愿望,你的追求,在不久之后马上就会实现。”   “你为什么……放弃了呢?”   在梦里,浮南的眼泪还是扑簌簌往下落,她被他惯成这样的脆弱性子,也只在他一人面前展露过软弱的一面。   浮南一生都在想着帮助他人,在许多人面前,她的形象是柔软强大、无所不能的,但只有阿凇是她的依靠,在后来很久时光里,都是他在保护她。   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浮南的长睫无措眨动,她将脑袋埋在了阿凇的颈侧,肩膀微微颤动。   她哭得有些麻木了,就连感知也变得迟钝,直到很久之后,她感到有一根冰冷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   有一只手,轻轻地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   浮南在这一瞬间瞪大双眼,她感觉头顶的黄土正在消失,有一束天光落入她的视线。   “阿凇——”她唤道,这一声呼唤从梦境来到现实。   清晨的阳光里,她轻柔的声音在燃着炉火的温暖房间里回响,浮南猛地坐起身来。   她怔然看向敞着的房门,此时虽是冬日,但也有了阳光,有一人的高大身影被阳光勾勒着轮廓,站在门外,安静地看着她。   对视一瞬,难言的情绪流淌,浮南觉得这是梦,却又忍不住相信它。   她起身,朝那身影扑了过去。   “阿凇!”她唤他。   她落入了他怀中,在晨间的明烈日光中,她听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熟悉声音。   他接住了她的身子,低沉的嗓音传来:“浮南。”   在归来的这一天,他终于呼唤了她的名字。   而她,也终于找到了自己栖身的土地。 第80章 八十枚刺   浮南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 泪水又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在他面前,她很难抑制住自己情绪的表达。   她开始哭, 阿凇就低眸给她擦着她眼角的泪水,但这泪水越擦越多, 阿凇最后只能将自己的大掌盖在她面颊上。   浮南哭得呜咽起来, 她又不知该对阿凇说什么, 她不怨他的离去, 她只是心疼他为了她死去。   或许现在阿凇的出现是她的幻觉, 就算是虚假的, 她也要相信。   她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发觉他的大掌落在自己的脸上。   阿凇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到了怀里去, 他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就只是这么抱着她。   他的指尖在她腰上轻轻写字:“莫哭。”   浮南吸了吸鼻子, 她问他:“为什么?”   “不想……你死。”阿凇的回答很简单,他没说话, 只是慢悠悠地在她掌心里写字。   “梦里成亲, 拜堂的时候, 你弯下腰,就再也没抬头了,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阿凇抱着浮南小小的身子, 继续一字一句写道。   “你也做了那个梦?”浮南惊讶。   阿凇归来,她脑海里存着无数疑问,这个问题顺口说了出来。   “是, 我都知道。”阿凇写。   浮南扁了扁嘴说:“我以为那是我自己的梦境, 我太想你了, 所以才会梦到你。”   阿凇的手指又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他终于开口说话了:“那是我的记忆。”   “我后来喝下毒药,但并没有死,薛亡的幻境里,不知名姓的红衣女子将我救了起来,我杀了她。”   “在这个梦里,我看到了你的脸,我那时并不记得你。”阿凇的声线平缓,“但我没有杀你。”   浮南瞪大眼看着他:“你知道我可能是要利用你的幻影。”   “就算如此,我也无法拒绝。”阿凇回答。   “你最后还是死了,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浮南盯着他沉静的双眸,“他一开始要杀你,而他确实利用我达成了这个目标。”   “我不知道……”浮南轻声说,“他是一位很好的教导者,我跟着他那么多年,我不曾知晓他真正做做了些什么。”   阿凇看着她,点了点头。   浮南注意到他的身体似乎有些虚幻,有一点青绿色的光芒环绕在他身侧。   “你……是怎么回来的?”浮南问。   “我沉睡在梦中。”阿凇看着她含着泪光的眼睛答道,“我听见你在哭,我的身体埋葬在地底,腐朽僵硬,我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有了些力气。”   “浮南,我不想你哭。”阿凇又将她落下的泪擦净了,“我戴着你赠我的苍耳种子,日夜相伴,不曾离身,因此那苍耳上留有我几分神魂。”   “换魂之后,我确实是死了,但后来你不慎将我身体里的血落在苍耳种子上,我因此得到能量,再之后你日夜以血浇灌,我才能重塑躯体。”阿凇解释他回来的原因,“这具身体原本是我的,能量同出一源,所以我又活了过来。”   “若你死了,是真的死了。”阿凇低眸看着浮南,“我数次濒死,有了些经验。”   浮南别开目光,她小声说道:“所以你就留了个魔域给我?”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阿凇答,“但你若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你不怕我带着魔域去投靠先生吗?”浮南问。   “那就去。”阿凇看着她说。   “阿凇!”浮南唤他,“若我知道你要这样,我必定不会……”   阿凇沉默地看着她,他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将她抱着。   “你离开之后,魔域发生了很多事。”浮南对他根本没什么脾气。   他如此执拗地爱着她,她又能如何呢?   浮南将之后魔域的情况慢慢说给阿凇听,她将桌上的热茶捧起,低头喝了一口说道:“阿凇,你不知道,是你给魔域带来了希望。”   “此后魔族不再受诅咒困扰。”浮南轻声说,“孟宁把先生杀了,我……杀了她。”   浮南的眼睫低垂,她与孟宁相处过很长的时光,抛开她的身份,浮南并不讨厌她。   “先生将神力注入我的身体,我花了一段时间炼化。”浮南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可是我要这么强的力量做什么呢?”   阿凇盯着她瞧,他说:“我回来得,迟了些。”   “我为了魔域,背叛了很多人。”浮南知道阿凇不想她杀人,但她确实是将孟宁杀了,一箭穿心,干脆利落,这身体继承阿凇的箭法,她甚至都不需要多加练习箭术。   “我或许不是单纯为了你,我看到茉茉死了,很多人都死了,我没有办法……”浮南轻声说,“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孟宁,但是,若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就更要离开。”   阿凇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那时候你爱我,你会受伤的。”浮南的声音很轻。   “嗯。”阿凇答。   “为什么喜欢我呢?”浮南想起他们的第一个吻,这个吻似乎没有缘由,毫无征兆。   他含着糖,就这么靠了过来。   阿凇看着她,摇了摇头,他不知。   在第一次吻浮南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受到魔族诅咒反噬,因为他那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感情。   在最懵懂的时候,他吻了她,他甚至没有察觉这是爱。   他什么也不懂。   浮南盯着他看了许久,又扭过头,别开目光。   “我不知。”阿凇答。   “你什么都不知道,替我去死的时候就知道了。”浮南果然还是对此耿耿于怀。   “浮南,这是本能。”阿凇抬起一手,将她的面颊托着,又转了回来,让她与他对视。   浮南也不知说什么好,她抿着唇,也没说话,似乎有些气鼓鼓的。   阿凇对她说:“笑。”   浮南道:“不。”   她继承阿凇的身体之后,很久都没有真心地笑,她一直觉得阿凇不会笑,所以变作他模样的时候,她也从未笑过。   阿凇见她说不,也没再说话,他只是安静地盯着她看。   不久之后,浮南果然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她别开脸去:“你别看我了。”   “那看什么?”阿凇问,他这问题倒是直白。   “我不知道。”浮南答,“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说完,她的脸马上红了起来,阿凇的手伸了过来,指关节蜷起,勾着她面颊上的一抹红晕。   “这就是,不好意思?”他问。   “是。”浮南气鼓鼓地回答。   “我不知道,你以前没对我说过。”阿凇的长睫掩落,“我也会这样。”   他倾身靠了过来,在浮南的面颊上落下一吻,还轻轻咬了她脸颊一口。   浮南一惊,捂住了自己的面颊,她看着他说:“你咬我。”   阿凇说:“我没有。”   浮南将自己半边脸颊转了过去:“你咬在这里了,肯定有痕迹。”   “幽冥之体不会留下痕迹。”阿凇说。   “你快将你的身体拿回去。”浮南忽地想起了什么,她连忙轻轻推了他一下。   阿凇现在算是用苍耳种子复生了,他的神魂附在苍耳之上,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不是植物,没办法与这苍耳本体完美融合。   所以浮南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有些虚浮。   他分明是魔,却还是硬生生地凭借苍耳种子活了过来,这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你太脆弱了。”阿凇答,“留在我的身体里,你更安全些。”   “我不太能掌控这些力量。”浮南此话不假,若非必要,她不愿伤害生灵,但幽冥之体出手就容易伤害他人。   “我怕你死了。”阿凇说。   “这具身体里……还留有薛亡与孟宁的神明之力。”浮南想了想道,“我试试能不能将这力量渡到我的本体上,这神力给我,就足够护身了。”   “魔族们……还是更希望你能回来。”浮南说,“我是妖,与他们还是有隔阂。”   “嗯。”阿凇应,“他们自己能行。”   “你能对他们好一些吗?”浮南问。   阿凇点头,应下:“好。”   浮南想起,她之前对他说什么,他后来都照做了。   她让他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不要再受伤了,他后来果然也没总是受伤了,连带着整个魔域里的魔族,也被他保护得很好。   他在意自己生命、身体、臣民……只是她爱他。   “阿凇。”浮南又唤他的名字。   “在。”阿凇答。   “不会再离开了吧?”浮南问。   “不会。”   “不是梦吧?”   “不是。”   浮南垂下眼睫,轻声说:“那就好。”   阿凇心念一动,将她揽了过来,抱在怀中,他从后面将她紧紧圈在了怀中。   浮南个子小,落在他高大的怀中,被他的身躯包得严严实实。   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   “要研究一下吗?”阿凇忽然开口。   “什么?”浮南懵懂问道。   “关于你该如何将神力渡过来这件事。”阿凇说。   “我也没想出来应该怎么做,我想应该先试着传——”传功一下。   浮南这句话没能说出来,因为阿凇已经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在他带着些许凉意的唇瓣贴上来的时候,浮南想起了记忆深处的熟悉味道,是那颗糖的味道。   或许……甜的不是那颗糖,而是阿凇的唇舌,浮南如此想。   她转过身子,两手攀着他的肩膀,他这一吻极深,让她几乎要无法呼吸。   后来她抱着她的力气大了些,她没能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力道,她对幽冥之体的力量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因此她的手抓着他的胳膊,情动时有些许黑线从指尖探出,将他的手臂刺破。   浮南本来没察觉到,阿凇感觉到疼了,但他没吭声,只是将自己的手臂伸到浮南身后,他将浮南的身子抱起,完全地将她抱在了他的怀里。   他低着眸,长睫轻颤,这一吻还未停下。   浮南的胸膛起伏,她沉溺于这一吻中,但不久之后,她还是感觉到她背上传来的温热湿意。   她喘着气,将阿凇推开了些许,他飞速地将自己受伤的手臂藏在身后。   他的薄唇微微颤动,还带着些许润泽水光,因吻得久了,那唇有些红,连带着面上泛起的绯色,令浮南不敢与他对视。   “手怎么了?”浮南问。   阿凇想给自己疗伤,但他神魂所栖身的苍耳种子并没有幽冥之体那般强的力量,因此这伤迟迟没好。   浮南终于发觉到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探出黑线的指尖。   她绕过阿凇的身子,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臂,被黑线划破的手臂上,鲜血汩汩往下落。   “我……”浮南开口,很快就慌了,她将他受伤的手臂抓了过来,连忙起身去一旁的柜子里找药。   “我有的时候控制不住。”浮南将柜子里的药瓶取出,她轻声说道,“你亲我,我就……”   “你就怎么?”阿凇也没觉得有多疼,只是盯着她瞧,还追问她这个尴尬问题的答案。   “我就控制不住。”浮南低下头去,她没敢看阿凇,只是将他的袖袍卷了起来,将药粉轻轻地洒在他的伤口上。   “你以前不会吗?”浮南问。   “会。”阿凇答。   “以前我为什么没有……受伤?”浮南有些惊讶。   “我知道我很危险,所以,特意收着了。”阿凇以前与她相处,确实有些小心翼翼,他若是一时没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就很容易伤到脆弱的浮南。   浮南当一株无害的植物习惯了,自然不会注意到这方面。   “你不和我说。”浮南将绷带一圈圈地缠上。   “我不知。”阿凇答,“我不知你会控制不住。”   “我……”浮南不知为何,被她这句话说得有些羞恼,“你……你都这样了,我如何能冷静?”   “是我的错。”阿凇说,“我下回会轻些。”   浮南果然被他这直白的道歉弄得满面通红,她将自己散乱的衣袍拢好,义正辞严说道:“你受伤了就好好修养。”   “嗯。”阿凇看着她答道。   “还不笑吗?”他问。   浮南看着他深邃的漂亮黑眸,面上终于有了一点浅淡的笑容。   说起来,他们也算数百年没有见面了,自她从魔域离开之后,若不算梦里的时光,这还是她与他第一次重逢。   浮南抬手,抚上自己翘起一点的唇角:“我后来笑,都是假的,或许只是处于礼貌或者伪装。”   “还是魔域的日子更加开心。”浮南坐在了阿凇的床前,她小声说道,“那时候我不需要想很多事情,只需要管理一下我的学宫,和那里的学官老师们说说话,生活就很开心了。”   “后来我还是会哭,但是没人哄我了。”浮南说。   阿凇的指尖触着她的眼角,那一点冰凉的触感传来:“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浮南摇头。   “是我不够强,没能像他一样,让你安稳落在肩头。”阿凇说。   他口中指的“他”,自然是薛亡,他还是对此耿耿于怀。   “阿凇,我是苍耳,他对我而言,是带我去向远方另一处土地的旅者……而我终归是要离开他,找到一处土地扎根。”浮南轻声说道,“你是我找到的土地,他不是。”   “为何……是我?”阿凇问,在很久以前,薛亡比他优秀许多。   “为何不能是你?”浮南笑了,“先生或许一开始只是觉得带着我好玩,并未存着利用我牵制你的心思,他没想到你会爱上我。”   “当他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他选择让我出面,用我来威胁你。”   “他向我要魔域的弱点。”   “他带我回仙盟的时候,对仙盟的盟首说,我是个很有用的小妖怪。”   “阿凇,你不一样,你不会这样利用我。”浮南轻声开口,“在第二次轮回的时候,你都要死了,却还没来找我。”   阿凇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那时鬼使神差一般没有去找浮南,他抬手,手指勾着浮南肩侧落下的发尾,没有言语。   “魔域那么危险,或许你那时没有真心,但在我看来,你已经对我足够好了。”浮南小声说,“你去找罗真的那天傍晚,我都以为你要离开了,但你说还会回来。”   “我哪里想得到,有一天你真的会不回来。”浮南思及至此,又开始想要落泪。   好在阿凇及时将她抱进了怀中,没让她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这些年浮南确实受了很多苦,离开魔域之后,她过得并不开心。   她现在老是哭,都不爱笑了,阿凇如此想。   浮南安静地卧在他怀里,她问阿凇:“待会儿中午吃什么?”   “不知。”阿凇答。   “我不太会煮饭。”浮南说。   “我会。”阿凇忽地说道。   “你什么时候学的厨艺?”浮南惊讶。   “你离开,梦见你之后。”阿凇回答,“你在梦里给我准备了饭菜,味道不太好,我都吃下去了,你没吃完。”   “以前能吃下去,只是后来心绪不宁,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了。”浮南解释。   “我醒来之后就去学了,本来想等成亲之后给你做饭,但你死了。”阿凇平静地叙述他视角里所经历的一切。   “是我的错,我不愿意面对这个选择。”浮南回答。   “你在意他,你的先生。”阿凇果然是吃醋了。   “我忘了那么多关于你的记忆,但在那么多次轮回中,我没有忘记他。”浮南笑了起来,“阿凇,我也被他骗了,我忘记的是最重要的记忆,但我跟你说了我所认知的‘真相’,让你以为我忘记的是无关紧要的事。”   “与先生的旅途是我生活中最平静的一段时光,但与你一起,才是跌宕起伏,让我心绪荡漾。”浮南说,“他对我有恩,因此,我没办法完全背叛他。”   “浮南……”阿凇低声唤她。   “在。”   “浮南。”他继续唤。   “我在的。”浮南耐心回答。   “浮南。”他还在喊她的名字。   浮南果然不应了,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问道:“怎么一直叫我?”   “以前不能叫你。”阿凇说,“我知道你很想听我唤你的名字。”   “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只要发出声音,就会让人死去,后来我将这力量控制到只影响名字,再后来,我不能说话了。”阿凇回答。   “你曾试图控制这邪恶的力量。”浮南抚摸着他的面颊,“但你还是受到了他的惩罚。”   “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浮南眨了眨眼,“那时候我还是苍耳,什么也看不见,而你发不出声音。”   “所以,我不知你的存在。”这是最令浮南悲伤的地方,他们很早就相遇,却仿佛隔着一个时空的陌路人。   “他将你藏着,藏在领口下,我不知你。”阿凇回答。   浮南将她紧紧抱着,直到来到午时,她起了身说:“我去做饭。”   来到怨川尽头居住之后,她虽然不需要进食,但还是保留着原来的习惯。   “我来。”阿凇说。   既然阿凇自告奋勇,浮南也就在厨房里看着他做饭,他厨艺确实不赖,这饭菜的味道比魔宫里的大厨还好。   想来……是学了很久。   浮南不敢想象他那时候是怀着怎样的期盼去学这些东西,到最后却换来她的离开。   阿凇看她低垂着头,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了,他给浮南夹了一筷子菜,筷子碰在碗沿上,发出一丁点声响,引起她的注意。   “没关系。”他说。   浮南终于是放下了,她抬眸,对阿凇笑了笑说道:“好,那都不想了。”   “嗯。”阿凇低眸答道。   “我过几日便将神力渡出,然后将身体还给你。”浮南说道。   “不急。”阿凇答。   “哦,那这样的话,你亲近我,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力量,你就会受伤,我不愿你受伤,所以不急的话,那我们最好还是分开一点。”浮南絮絮叨叨说道。   “今晚就换。”阿凇很快答道。   “谁说不急的呀?”浮南笑眯眯地问他。   阿凇抬眸,瞥了她一眼,他老实承认:“是我。”   “你还是靠我近些。”阿凇说出的每句话都很正常,透露着一种不谙□□的懵懂。   浮南若不是知道他的真实面目,恐怕真的要被他骗过去。   她忽地想起了什么,吃完午饭后,她放下碗筷,红着脸问了阿凇一个十分尴尬的问题。   “就是……登位大典之后,我喝了酒,我第二天醒过来,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但确实是……”   浮南支支吾吾,阿凇俊秀的眉微挑,他微红着脸,看了浮南一眼,承认了:“是我清理的。” 第81章 八十一枚刺   “哦……是你啊……”浮南支支吾吾说道, 她低着头,捧着手里的饭碗,筷子夹了好几下, 也没能夹起什么东西来。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醒过来, 我都忘了。”浮南的脸都快红透了。   “我醒得比你早些, 你忘了, 是酒的作用。”阿凇答, “那晚我本不该如此。”   “嗯……”浮南想起了那晚上阿凇复发的伤, 于是她问, “所以那天晚上, 伤很痛吗?”   阿凇一愣,他的灼灼目光盯着浮南:“我习惯了。”   “倒是你说疼。”他说。   浮南将手里的碗放下了, 她抬手,红着脸捂住了阿凇的嘴:“莫说了。”   “但后来又说不疼了。”阿凇咬住了她的指尖。   浮南的面颊红得快要爆炸, 她瞪大眼,与阿凇对视着, 嗫嚅了半天, 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她眨了眨眼, 收回手,扭过头去。   阿凇没说话, 只是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第二天, 我怕你发现,就先离开了,但后来还是忍不住回来见了你, 你不见我。”   “我哪里能见你……”浮南轻声说道, “那时你的幽冥之体会崩溃的。”   “嗯。”阿凇低低应了声。   浮南想起了自己那日醒后沐浴时发现的身上红痕, 她没在意,以为是自己碰上了。   可惜后来她什么都忘了。   “你知我是如何想起的吗?”浮南轻声说,“我是在南香城的庆功宴里,那天晚上我喝了些酒,便想起那感觉了。”   “再之后,我试着去寻找我的记忆,我在先生的玄明境蚀渊之中找到了另外两段遗失的记忆。”浮南敛眸说道,“是你吻……吻我的那两段。”   阿凇想起,孟宁替换主人公的那几段记忆之中,确实缺少了这两段。   “先生是想将那些记忆都毁了吗?”浮南果然没猜出薛亡的真实想法,她在某些方面十分迟钝,“可惜蚀渊还留下了两段记忆没有销毁。”   浮南察觉不出来,但阿凇在有关她的这方面却格外敏锐,他猜出了薛亡的想法,薛亡将其他正常的记忆提供给孟宁让她来扰乱自己的心神,唯独他与浮南接吻的那两段记忆他无法接受,也不愿将它共享给孟宁,于是自己偷偷扔了,想毁掉它,没想到这两段记忆没能被蚀渊吞噬。   阿凇看着浮南,他没说话,他知道浮南迟钝得很。   这种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为妙。   想来薛亡也是如此打算的,他瞒着她这件事,到死也没说出口。   这是阿凇与薛亡少有的同一选择。   “下了蚀渊,你受伤了。”阿凇说。   “小伤。”浮南答道。   “我这里种着的苍耳,叶子蔫了很长一段时间。”阿凇还是猜出来了。   “那两段记忆很重要。”浮南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没错。   “我现在还可以吻你,吻得多了,其中的某一个就不算重要了。”阿凇理直气壮说道。   “你——”浮南刚说出一个字,阿凇便倾身咬住了她的唇。   “我要是知道你忘记的是最无关紧要的事——”阿凇的唇齿在她的唇上碾过,他哑着声说道,“我便日日吻你,这样总有一个你不会忘记。”   “阿凇……”浮南轻唤了他一声,她觉得他确实是有些坏,她的手抵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道,“我也不……不知道。”   阿凇的长睫微垂,他的黑眸中倒映出浮南绯红的面颊,这一吻还是凶狠。   他现在用苍耳种子复生,本身力量并没那么强,现在被他抱在怀里的浮南才是这世间最强之人,但他依旧用着力亲吻她。   他太久没见她了,久到等待那段时光似乎都像是死后的游魂在世间漂浮,不知年月。   浮南感觉自己溺在了海洋之中,她只能用尽全力抱紧面前的阿凇,才不会让自己深陷在这片幽深的海水中。   哦,她似乎想起来了,她的阿凇一直以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她一开始就知道的。   不久之后,浮南果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力量,她身上又探出了细细的黑线,这一回,这黑线将阿凇的身体紧紧缠绕。   阿凇本想躲,因为他若再受伤,浮南肯定就不让他靠近她了。   奈何这些原本是他本源力量形成的黑线实在太敏锐,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无法躲开,于是他被这黑线给缠紧了,黑线的力道大,纤细之处将他的皮肉划开,也不算疼,只是没办法再动了。   一吻之后,浮南手足无措地想要收回黑线,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量。   “等会儿就换回来,我控制不住它们!”浮南将黑线挑着,将它们勾在自己的指尖上。   其实她正常情况下可以熟练驭使黑线的力量,但方才,难免有些脑子发晕。   “嗯。”阿凇敛眸答道,“我的幽冥之体,你愿意住多久,都没关系,若是厌弃了……”   “我哪里厌弃你的身体?”浮南没察觉出他在装可怜,她很认真地回答道,“我……很喜欢的,只是我希望是完整的你……”   阿凇本不知浮南说的这个“喜欢”,究竟是有多喜欢。   但在他回到自己身体之后,他算是明白了这个“喜欢”,确实是很喜欢。   与浮南刚来到他的身体里一样,阿凇感知到了浮南留在这个身体里的所有记忆。   他知道在醒来之后,浮南一个人躺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被子哭了很久。   他还知道了浮南有的时候会变作他的模样自言自语,她甚至会亲吻镜子里的自己。   他不在,她确实……没有以往的光彩。   浮南将薛亡与孟宁双神留下的神力注入她的苍耳本体之中,她没理解这神明之力有多强,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比以前更厉害些。   至少她不会那么脆弱、容易受伤了。   此时正是夜晚,她刚与阿凇传功完毕,将身子换了回来,两人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浮南还算聪明,在传功之前就披了件极宽大的外袍,所以阿凇回去之后,变回自己的身形,那模样也没显得有多滑稽。   毕竟在很久之前,也是在这个屋子里,他还穿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衣服。   浮南的个子比阿凇小上许多,所以在她变幻为自己模样之后,她就完全缩在了阿凇宽大的衣袍之中。   阿凇低眸看着她,倒来了兴趣,他将浮南的袖子卷起,卷了好几圈才摸到她的手。   “大了这么多吗?”他略带疑问的目光落在浮南身上,问道。   “嗯……”浮南不好意思地答道。   她转过身子,想离开这里:“你等我去换个衣服。”   “不要换了。”在夜里的烛火下,阿凇的眉眼深邃,落在阴影里的眸子看不清神色。   他一手将浮南纤细的手腕给拉住了,将她拽了回来。   “哦……”浮南小声应。   他将她抱着,往自己怀里一裹,她就就被他自己原本的衣服给卷了起来,只堪堪露出一张脸,盯着他瞧。   浮南内心十分慌乱,隐隐又有些期盼,只是面上不显,她眨了眨眼,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阿凇抱着她,抬手将她鬓边乱了的发丝拢好,又没动作了。   浮南的眼睫轻颤,她问:“阿凇,你要做什么?”   “没做什么。”阿凇答,他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耳垂,轻轻捏了一下。   这力道不大,但是把浮南弄得很痒,她下意识躲了躲,往侧旁歪了一下头,却让他这手顺着宽大的衣襟落在了她的脖颈上。   他的手有些凉,浮南轻轻吸了口气。   “你对着镜子亲我。”阿凇对浮南说。   “嗯……”浮南闭上眼去,她不敢与阿凇的视线对视了。   那时她以为阿凇都回不来了,那她……她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她以为这件事只有她知道,没想到阿凇继承了她留在这个身体里的记忆。   浮南本以为阿凇会用此事与她开玩笑,但阿凇只是紧紧抱着她,没说话。   她闭着眼,眼前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半晌,这黑暗的尽头传来他的一道极轻叹息。   “对不起。”他说。   “嗯。”浮南躲在他裹得跟粽子似的衣服里,又应了声,“阿凇,没关系的。”   “你走之后,我才知道活下来的那一个人有多痛苦,所以,若我真的死了,你会比我更悲伤。”   “我不会让你死。”阿凇的手掌按着她的后脑,将她的长发理顺,“所以,莫要这样对自己。”   他继续感知着浮南留下来的记忆,直到最后。   “他死了。”阿凇说。   浮南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薛亡,她闭着眼点头,还是没睁眼。   “你抱了他。”阿凇继续说。   浮南:“……”这个醋你也要吃的吗?   她继续点头。   阿凇没说话了,他知道浮南在这方面是个傻子。   他问:“为什么不睁眼?”   “你盯着我看。”浮南说。   “闭了眼,我也看你。”阿凇看着她轻颤的眼睫说道。   “看吧看吧。”浮南倒是好脾气,她哄他。   浮南闭着眼,所以她没看到阿凇抱着她,低下的面庞上出现的红晕。   他罕见地有些迟疑,以至于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他其实也没很习惯开口说话。   他将她抱得更近了些,揽着她脖颈的手在她的耳后写字,指尖动着,让浮南打了个哆嗦。   “可以吗?”他问。   浮南有些慌,她猛地睁开眼,看到了他变红的俊脸。   她结结巴巴问道:“什……什么可以。”   “就是……之前喝了酒那样。”他抿着薄唇,盯着浮南看,没说话,就这么继续写。   “我……”浮南一时之间没能说出话来,她支支吾吾了老半天。   “不想吗?”阿凇眸中闪过一丝黯淡之色,他写。   浮南说不出话来,她也没想拒绝,但就是不好意思,所以,她张了唇,口中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但还是觉得有些害羞。   “是还会疼吗?”他继续写。   浮南:“……”   “我会轻点。”他的指尖动了动,继续写。   浮南总算从这羞窘的情绪里逃出来了,她咬着牙,口中挤出两个字:“不会。”   “但上次会。”阿凇开始跟她认真探讨起这个问题。   “梦里那次就不会了。”   “梦,只是梦。”   他写完这句话之后,便继续盯着她瞧,浮南想要躲开他的视线,但无路可逃。   她只能缩进他的衣服里,轻轻一呼吸,鼻间又萦绕着他的气息。   阿凇抱着她,没动。   半晌,浮南还是将自己的脑袋钻出来,像是乌龟探出了头。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可以。”   阿凇的手指很快从她脖颈间滑下,他似乎早就在等这两个字了,这让浮南不得不怀疑他早有预谋。   “你……”浮南轻声唤。   “嗯?”阿凇胡乱吻着她的面颊与双唇,灼热的吻不断落下,他的疑问带着重重的鼻音,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你早就准备好了。”不得不说,他这动作确实有些迫不及待。   “嗯。”阿凇应,他咬住了浮南的耳垂,濡湿的舌尖轻轻舔过他方才咬出的齿痕。   浮南被他抱着,没处躲,她的身子软了下来。   阿凇对他自己的衣裳倒是熟悉,褪下它的时候,没遇到什么困难。   他的衣裳对浮南来说太大了,方才浮南穿着它,被层层包裹着,她从内里被他剥出来的时候,因为一直闷着,肌肤上还落了些薄汗。   阿凇咬着她的肩头,他的虎口摩挲过这些薄薄的汗水,将它们彻底擦净了,没放过任何一处地方。浮南彻底没了力气,她的双目迷蒙着,发出的声音也没能凑出完整的音节,只能依稀听到“凇”这一字。   她唤一声,阿凇就应一声,他的嗓音沙哑,低沉得很,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重重落在了浮南的心弦上。   浮南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瑰色的幻境之中,到处都冒着热气儿,将她蒸得浑身发烫,当他的指尖触到某一处的时候,她打了个哆嗦,只感觉眼前的迷离光线都顺着抖了抖,她想躲,但又更贴进些,它滑了进去。   她低下头去,颤抖的唇落在了他的肩头上,阿凇还以为她是疼了,便停了下来,浮南的手按在他的脊背上,她闭着眼,摇了摇头,没能说出话。   许久,她听到了他很低很低的笑声,他几乎没笑过,但今日他确实被她逗笑了。   浮南没什么力气,她的双臂原本是揽着他的脖颈,但她有些羞恼,于是她转过身去,打算不理他。   但他还是贴了上来,从后面将她抱着了,一串灼热的吻沿着她的脊骨落下,最后,那吻又来到她的耳后。   他低声对她说:“这样也可以。”   小小的屋子里,燃着的灯盏将要熄灭,被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吹着,光影摇晃着,映出两个紧贴的人影,最后,连那光也羞得看不下去,扑地熄灭了。   灯熄了,但还有人醒着,直到天光微明,浮南才累得闭上双眼。   好了,她算是知道登位大典那次她是为何起得那么晚了。   浮南确实累极了,次日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子也没多不舒服,应当是阿凇抱着她去洗了澡。   她睁眼,与阿凇的视线对上,而后又很快将眼睛闭上了。   “累?”阿凇将她垂在枕上的发丝拢了起来——他已经这么玩很久了。   “嗯。”浮南懒懒睁开眼眸,她打了个哈欠。   阿凇又笑。   浮南的视线落在他微微翘起的唇角,她的脸骤然红了:“很……很好笑吗?”   “我倒没觉得累。”阿凇说。   浮南没力气动,她轻轻应了声:“我累。”   “那下次——”他说,这句话又骤然顿住了,因为这后半句确实有些难以启齿。   浮南果然也勉强抬起手,将他的唇捂住了,她不让他说出这般羞人的话。   他低眸,将她的指尖咬着,吻了一下:“晚饭吃什么?”   “要晚上了吗?”浮南惊讶。   “已过了午时。”阿凇答。   浮南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她报出了很长的一串菜名。   “有些还没学会。”阿凇老实说道。   “慢慢学。”浮南答。   “好。”他的指尖勾着她的发丝,应道。   浮南看着他认真的双眸,又扑哧一声笑了:“逗你玩的,吃些简单的就好。”   她一直到下午才起来,将自己的外袍披上。   既然阿凇回来了,浮南觉得他也该回魔宫看看,于是她便问他何时回去。   “魔宫应当不需要我。”阿凇还真没想回去。   “他们都想你。”浮南认真说道。   “魔族的感情……”阿凇低声说道。   “他们也有的。”浮南提醒他。   “既然你要我回去的话。”阿凇还是答应了。   浮南知道,这就是魔族的性子,魔族们心系阿凇,但他确实没有将这些臣民放在心上,而追随他的魔族也因为他这样的态度而更对他更忠诚。   他会对魔族负责……似乎真的是因为她。   浮南觉得这样也有些好玩,因为……她也是因为阿凇与扎根的原因,对魔族有特殊的感情。   自浮南回到怨川尽头之后,她就没让畏畏跟着自己了,畏畏来到这片宁静的土地,也没那么胆小了,自己会跑出去找外边林子里的魔兽玩儿。   这几天,畏畏都出去玩了,直到浮南召唤它,它才卷着一个黑色的毛球飞了回来。   浮南发现它尾巴上卷着的小魔兽,她拍了一下畏畏的脑袋问:“这是你找的小伙伴吗?”   畏畏对浮南点了点头,它对着浮南翘起自己的尾巴,炫耀着自己刚交的朋友。   那黑色毛球魔兽被它吓得瑟瑟发抖,哆着毛,缩在畏畏的尾巴上,没发出声音。   比畏畏还胆小的魔兽也是罕见,浮南也没多问,这毛球魔兽就算再怕畏畏,畏畏也不会伤害它。   只要没有陷入极度的恐惧,畏畏这头魔兽确实十分温驯。   浮南让微微领着她与阿凇回了魔宫。   阿凇回去之后,魔宫沸腾了好一阵子,不久之后,魔宫也恢复了平静,步入正轨,和他没离开之前没什么差别。   浮南也回归了自己的生活,现在魔域之内没什么事需要她操心,但她找到一个新的爱好,那就是到学宫里当一位普通的学官,给人类与魔族上课。   现在的学宫里的课程由大家自由选择,负责授课的学官也是,浮南回来之后,她执教的课程直接爆满了,当初她的千日传道,引起了很多反响。   浮南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当魔尊确实不适合她,不然她也不会躲到怨川尽头去。   某日授课完毕,浮南整理着桌上的书卷,茉茉从外边走了进来,唤了她一声:“南姑娘?”   “嗯?”浮南将手中书合上,抬眸微笑着问茉茉,“怎么了?”   “尊上回来了,你现在倒是舒服。”茉茉凑了过来,与她说着闲话,“魔宫之中还有些人为你惋惜呢,放着魔尊的位子不坐。”   “说这些话的人,是人族吗?”浮南说。   “嗯,他们与魔族不同,对尊上没有那种追随感,但他们对你倒是很崇拜。”茉茉答道。   如此说来,倒也有趣,魔族追随阿凇,人族追随浮南。   “他们愿意如何说就如何说,我只想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浮南将自己准备带回家看的书抱住怀里,她笑着问茉茉,“所以,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现在你可不能老是跟着我了……”浮南笑,“你也有自己的职责了。”   “不是……”茉茉连忙摆手,她牵住了浮南的手说,“有件事,我们一直都很好奇,憋了很久,所以方眷打发我来问问你。”   “问什么?”浮南疑惑。   “你什么时候准备和尊上成亲啊?”茉茉直白问道。   “啊……”浮南抱着怀里的书,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居然还有人八卦到关心这个问题。   在她看来,她和阿凇在梦里成亲过了,而且那次的体验不算太好,她自己也没有十分看中这仪式,所以阿凇没提,她也没主动说。   “该准备了吧。”茉茉说。   “是该准备了……”浮南拉长了音答。   她忽地笑了,看着茉茉说道:“不是方眷她们叫你来问的吧?”   茉茉一惊:“南姑娘你怎么知道?”   “方眷的认知里估计根本就没成亲这种事,温妍自然更不用说,她以前总是跟我念叨什么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也不可能催我。”浮南感觉有些好笑。   “而且,最关键的是,在你来之前,她们两个已经来问过此事了,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浮南来了兴致,笑着说道。   “你让我猜一猜,是谁让你们来问。”   浮南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她问:“是阿凇,对吗?” 第82章 八十二枚刺   与此同时, 立于魔宫主殿之内的阿凇轻咳一声,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抬眸看向殿外。   这个时间, 茉茉应该告诉她此事了,他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其实阿凇暗中谋划许久了, 但浮南不提, 他一直以为她还没准备好。   这么多日子过去了, 他实在有些等不下去了, 便让浮南的身边人过去提醒一下。   阿凇不觉得他已经和浮南成亲过了, 毕竟梦中的那次成亲, 他们未拜天地, 未拜高堂,就连夫妻对拜也未完成。   他想, 这一次浮南不会在和他成亲的时候死去了。   片刻之后,浮南抱着怀里的书走进殿内, 她身后跟着茉茉。   “成亲?”浮南走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说了声。   “是。”阿凇低眸, 提笔在桌上的文书上写字。   “好。”浮南的回答很简单, 这说出的一字也很坚定。   “嗯。”阿凇答, 他面上忽然泛起红晕。   “我以为梦里那次就算成亲了。”浮南想起阿凇为了成亲,攒了好久的钱, 他给她买了最好的婚服, 最后她却死在他面前。   对于阿凇来说,这样太残忍了,而那时的浮南以为现实里的阿凇不会知道这是真的。   如此说来, 梦里那婚礼, 实在是有些对不起阿凇。   浮南低眸, 又开始胡思乱想,感觉自己的心揪紧了。   身后的茉茉开了口:“南姑娘,尊上都要急死了,你倒一点也不急。”   浮南笑了笑说道:“我们在梦里,成过亲的。”   茉茉拉着她的手说:“梦里的怎么能算呢?”   “嗯,那就成亲。”浮南对此事倒是坦荡,她看着阿凇笑了笑。   阿凇侧着脸,他面上红晕还未散去,只低低应了声:“好。”   “以前甚少有魔族成亲,不过这些年成亲的魔族多了起来,前段时间还有人类向我求亲呢,我没答应。”茉茉抱着浮南的手臂说,“我跟着南姑娘就好了。”   阿凇将事务处理完,侧过头看了浮南一眼,顺带看到了茉茉正抱着浮南的手臂,他正色对茉茉说道:“下去。”   茉茉还是怕他,听他如此命令,赶紧将浮南的手臂松开,行礼退下,跑得倒是很快。   浮南笑着说道:“你怎么连她的醋也吃?”   “抱得太紧了些。”阿凇道。   浮南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侧过身将他的窄腰抱住了:“那这样呢?”   她抱着他的力道不算很大,虚虚拢着,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   阿凇说:“太轻。”   浮南又抱得更紧了点,她将自己的面颊贴在他的脊背上,她小声问:“这样可以了吗?”   他握住了她环在他小腹前的手,低下头,低低应了声:“嗯。”   浮南轻声笑了起来:“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们的性子。”   “我挑了个日子。”阿凇坐了下来,他还是握着浮南的手,似乎怕她跑了。   “挑日子是人类才会做的事,他们迷信,觉得需要挑一个吉祥的时日,阿凇,连你也在意这个吗?”浮南笑眯眯地问。   “在意,总要一切都妥当。”阿凇平静说道。   “我不会再消失了。”浮南小声说,“那时你有诅咒在身,我都不敢靠你太近。”   阿凇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的声线依旧低沉平静:“现在不会了。”   “嗯。”浮南轻轻应了声,“我想要梦里的那件婚服。”   梦里那婚服的样式虽然是她与阿凇在成衣坊里挑出来的,但那是他们的梦境,所以严格来说,那幻想出的婚服款式也是他们自己创造的。   对于梦里的那件婚服,浮南还是很满意的。   “我命人去做。”阿凇说。   “好。”浮南将脑袋一歪,靠在他的肩上。   此时已近黄昏,屋内的长明灯盏也自己亮了起来,阿凇半抱着她,没说话,只是修长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发丝。   “那时候你哭了,我没想到。”浮南轻声说。   “醒过来也哭了。”阿凇说,他没掩饰自己这最脆弱的时刻。   浮南抬手,抚上他的面颊,她的指尖触着他的长睫,唇角泛着浅浅的微笑。   “若可以,我希望你一开始就对我没感情。”浮南的声音很轻,“只要我爱着你就够了。”   “若我不爱你,你不会爱我。”阿凇说。   浮南轻轻的笑声传来,她说:“是。”   她之所以对阿凇产生特殊的感情,实际上是因为她先感应到他的爱意,她孤独又渴望爱意,在怨川尽头那么多年,她接收到的都是恶意,只有阿凇,在那时她的视角看来,是对她好的。   阿凇抱紧了她,他知道浮南一直是一位孤单的小妖怪。   浮南被他抱着,今日又有些累了,于是没多久就靠在他肩头睡着了,直到深夜才醒过来。   阿凇把她抱到了床上,他将她带回的书拿过来,靠在她身边的榻上看着。   浮南揉了揉眼睛,翻身坐起,忽然想到自己还沐浴过,她迷迷糊糊地对阿凇说道:“我去沐浴一下再来睡。”   “不用。”阿凇将手中书翻过一页。   浮南散落在肩头的发丝垂落,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不用?”   “我给你洗过了。”阿凇侧过头,轻咳一声说道。   浮南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宽松寝衣,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换过了。   “我没醒?”浮南惊讶。   “昨晚睡得太晚,你今日困倦,说来还要怨我。”阿凇理直气壮答道。   浮南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她将自己的衣袍裹好,又钻进了被窝里:“那我继续睡了。”   阿凇把书合上,顺带将桌上的灯熄了,他也躺进被窝里,将浮南抱得很紧:“好。”   他身子高大,手臂四肢又沉,浮南被他抱着,又不敢完全贴着他的肌肤,因此显得有些局促。   “给我让点位置。”浮南缩在他怀里小声说。   “好。”阿凇松开了一点。   浮南的脑袋从他的臂弯间探了出来,她看着在黑夜月光里的他的面颊,他半睁着眼,长睫轻颤着。   她鼓起面颊,轻轻吹了吹他的眼睫毛。   阿凇的大掌翻了上来,将她的后脑按着,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   浮南在他的臂弯之中低声笑,笑声很轻。   现下的一切太美好,让她有些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如果还是梦,怎么办?”或许是之前的经历太苦,所以浮南小声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若真是梦,我就一直沉睡,让它继续做下去。”阿凇答。   “一直沉睡,那不就是死了吗?”浮南又轻笑出声。   “这样可以见到你。”阿凇将她颊边的发丝拢好。   浮南抱着他,还是笑着:“好了,睡觉吧。”   阿凇将她按在自己怀中,果真乖乖睡觉了,他闭上眼去。   过了半晌,浮南支支吾吾的声音传来:“你果真什么也不做了?”   阿凇也没动,就这么抱着她说:“你不是累了吗?”   “哦——”浮南低声应,“可是你好像……”   “没关系。”阿凇答。   浮南在他怀里背过身去,她结结巴巴说:“那……那好吧。”   身后,阿凇一个灼热的吻落在她耳后。   浮南确实是很困,不多时她就自己睡着了,次日也准时在清晨醒来。   今日学宫休息,她没事做,就陪着阿凇去看了婚服,阿凇手底下的人办事效率很快,她昨晚说了要梦中成亲时婚服的样式,第二日他们就设计出雏形了,甚至还给浮南提供了各种布料与装饰的材质给她参考。   “这个袖口处的圆珠装饰,应当是贝母光泽的。”浮南斟酌着,在呈上来的宝匣里挑出一枚珍珠,“没这么光滑,也没这么亮……”   “这是最好的珍珠了,南大人,您要什么样的?”魔族部下有些惊讶,连忙行礼说道。   浮南一愣,她笑了:“我的意思是,不用这么好的。”   梦里是什么样,现实里也应该是什么样,她自己也不太习惯太过华丽的服饰。   她穿过最贵重的衣裳,应当就是阿凇登位大典那日穿着的衣裙了。   梦里的阿凇没什么钱,当然买不起最好的婚服。   “尊上,这……”魔族部下有些犹豫。   “按她说的挑。”阿凇依着浮南的性子。   浮南将人模上的婚服袖子撩起,她低眸看着这火红的颜色,又轻声笑了起来:“真好看啊,那一天你在晚霞下抱着这套衣服,我以为我真的能跟你成亲,果然是梦。”   “现在不是梦了。”阿凇盯着她说道。   “嗯。”浮南郑重地点点头。   浮南自己设计了她与阿凇的婚服,尽管在制作的婚服的材料上她没有选用最好的灵材,但做出来的效果意外的不错。   不过这成亲的仪式是阿凇自己亲自准备的,倒是隆重正式,成亲前几日,浮南就没跟他住在一起了,她自己住在魔宫正中的宫殿之中,阿凇自己搬了出去。   之前阿凇疏远她的时候,也是自己默默搬出来,也从未赶她离开原本的住处。   他对她总是这般好,浮南以前倒是没察觉。   成亲前一日,浮南整夜没有睡着,原因是她要打扮一整夜。   之前在梦里,是阿凇给她打扮的,但现在他可不行了,按照规矩,成亲前他不能见她。   而且浮南这边有更好的人给她打扮,茉茉爱美,她几乎掌握了所有女子发型的梳法。   她给浮南梳了一个十分复杂但也十分精美的发髻,只是浮南一直抬着头,她感觉自己的脖颈有些僵硬。   浮南看着镜中在她身后忙活的茉茉,轻声问道:“好了吗?”   “好了好了!”茉茉将她鬓边的发髻理好,松了一口气说道。   她身后站了几人,都是浮南熟识的朋友。   “好看。”温妍率先说道。   “成亲这么好玩吗?”方眷摸着下巴思考道。   水妖坐在侧旁,很有经验地说道:“晋源郡那边有很多凡人夫妇成亲的时候请我去主持,大部分人成亲都挺好玩的。”   “这发饰真别致。”茉茉将发冠给浮南戴上,她一边整理一边说道,“南姑娘,这是你自己设计的吗?”   “梦中见过,就搬到现实了。”浮南不好意思地笑。   “我想起来了,你在梦里也与尊上成过亲!”茉茉恍然大悟,“南姑娘,梦里没有我,是谁给你打扮的?”   茉茉知道浮南笨手笨脚,她自己定然打理不来这么繁复的衣饰。   红烛后,浮南的脸上泛起红晕,她说:“是阿凇。”   “是尊上!”茉茉惊讶,她结结巴巴说道,“他也会做这些吗?”   “会啊。”浮南说道,“他还会做饭。”   瞬间,浮南身后几人面上都出现惊讶表情,方眷狐疑说道:“尊上还会这个。”   “这真是太可怕了。”温妍表示不敢相信。   浮南疑惑:“很奇怪吗?他做的饭比我的好吃,他特意学过。”   她们的表情更惊讶了。   “啧啧啧。”茉茉惊叹,“没想到尊上私底下是这样的人。”   浮南抿着唇笑了,她低眸,将口脂给自己涂上,指尖按着自己的唇瓣,将这抹艳色涂抹开。   临近天明,茉茉替浮南将盖头盖上,她扶着她站了起来:“好了,这样就妥当了。”   浮南的笑声在盖头后传来。   她坐上了花轿——说是成亲,其实她只是坐着婚轿,在魔宫里绕了一圈而已,这拜堂还是要回到她之前的住着的主殿去。   待婚轿绕了一圈回来,浮南借着红盖头下有限的视线,看到了阿凇撩开了轿帘,朝她伸出一手。   她低眸微笑着,将自己的手搭上他的掌心,他拢住了她的手,领她下了轿子。   浮南跟着他走,尽管她的视野有限,看不清前路,但她依旧全身心地相信他。   再之后,便是拜堂,与梦里一样,不拜天地,不拜高堂,只是……夫妻对拜而已。   在他们分开很多年后的明烈日光下,他们相对而拜,这一回,浮南低下的头很快就抬了起来。   她往前一扑,扑进了阿凇的怀里。   梦里未完成的婚礼,此时终于圆满。   浮南紧紧握着阿凇的手,她大着胆子掀开自己的盖头,朝他笑了起来,红唇翘起。   殿内请来支持成亲流程的人类老者哪里见过这场面,他想提醒浮南与阿凇现在不是掀开盖头的时候,但他哪里敢说话。   不过严格说来,这殿内的一对新人,没有一位是人类,所以他们随性一些……也理所应当吧?   总之,婚礼的后半段没人在意什么流程了,就连一向不饮酒的浮南也在众人的怂恿下喝了很多酒。   夜深,还是尚且清醒的阿凇将她给抱回去的。   他抱着她,浮南艳色衣裙在他怀里荡开,敞成一朵曼妙的花,在月色下显得鲜活明亮。   浮南双手环着他的肩膀,靠在他怀里,低声轻笑。   “这样就……成亲了?”浮南小声对他说。   “是。”阿凇紧紧抱着她说。   浮南揽住他的脖颈,抬高了自己身子,在他耳边轻声唤道:“所以,现在应该唤相公了?”   她带着香甜酒气的气息拂过耳侧,阿凇因她这声呼唤一愣,而后他的脸马上红了。   “嗯。”他说。   语毕,他一低头便将浮南的唇给吻住了,将她今日的唇妆吻花了。   浮南这口脂本不容易花,但他吻得实在太用力了,她有些喘不过气。   最后,她伏在他的肩头,小声说道:“真好。”   “嗯。”阿凇蹭着她的脖颈。   成亲一段时间后,浮南与阿凇暂时离开魔宫,到外边去散散心。   魔宫里的事务其实也并不需要他们操心,一切都井井有条。   浮南与阿凇行走在全新的人间大地上,他们与寻常夫妻一样相处。   他背着她,走在夕阳下,浮南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将自己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最近吃得有点多,是不是有些重?”浮南轻声问阿凇。   “轻。”阿凇背着她说。   “为什么带着我出来走。”浮南对于旅行这种事其实并不热衷。   “这样你也算……在我肩头走过四方了。”阿凇执拗地说。   “你还是在意这个。”浮南轻声笑。   她抱着阿凇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说:“但你是我……”   “是什么?”阿凇问。   “是我的土地。”浮南小声说。   对一株小小的、普通的植物来说,土地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阿凇又侧过头,吻上她的手背,他低声笑:“好。”   今日的夕阳与许多年前一模一样,绚丽梦幻,粉紫色的光芒在天际散开。   但此时相依偎的两人都知道,这一次他们相携而行,不会再分开。   “爱你。”阿凇看着远处即将散尽的霞光,对身后的浮南说道。   “嗯。”浮南将脑袋埋进了他脖颈间。   两人的身影在远山下越走越远。   他们虽未曾在对方最明亮的时光里相遇,但依旧有不渝的爱意将他们紧紧联系。   她是他的血肉骨骼、眼耳手足,是他行走于天地之间唯一的躯体。   他是她恋慕的归宿,是广袤土地,是漂泊天地的植物唯一的依靠。   浮南与凇,终究还是紧紧牵住了彼此的手。   作者有话说:   番外要看啥,可以点啦!